正值春日，初春的阳光透过叶间的缝隙洒进亭间，化为星星点点的光斑。

　　亭中闲闲的坐着一个身穿白色云纹广袖长袍的女子，头发松散的用玉扣束于脑后，额间发箍上垂着的宝石因为她略向前倾身的动作而微微晃动。

　　此时她眉头微皱，鬓边的发丝被风吹着晃了晃，她纤细的手指上捏着一枚棋子，在棋盘上点了点，似是在考虑如何落子，而她的对面并没有其他人，竟是自己与自己对弈。

　　景美人美，落在有心人眼里，哪怕那调皮飞舞的发丝，都是一副好看的风景画。

　　“元君，王母娘娘命人送蟠桃过来了。”

　　身穿翠绿烟纱散花裙，头挽飞仙髻的女子轻步上前，双手交握置于右侧腰间，福身垂首轻声说道。

　　沉思的人一楞，回过神来，将棋子随意置于其上，站了起来，袍袖如行云流水一般，像花朵一般扬起又缓缓垂落下来。

　　“是谁过来了？”

　　“回元君，乃北斗宫天枢星君。”

　　天枢星君，倒是老熟人，抬眼望去，远处回廊之上，站着一男子身着深紫袍服，金冠束发，宽带束腰，身姿挺拔，束手而立。

　　姬流月挥挥手：“让他进来吧。”

　　“是！”侍女脆生应道，低头退去。

　　姬流月有些恍惚，其实在很久以前，她不是很喜欢见到以前那些故人，不愿见到他们眼里藏着的同情怜悯和欲言又止，也不愿因他们而想起往事。

　　当年事发之后，杨婵曾经来寻过她，她犹豫了一番，终究还是放了她进来，杨婵忍着焦躁跟她不咸不淡的说了些闲话，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解释：“嫂子，杨婵敢以自身作保，二哥与嫦娥仙子清清白白，二哥心中只有你，嫦娥仙子心中亦只有后羿，他们二人之间决不可能有事，都是那些不知内情的仙娥们私下里乱传的，她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睛，可分明有好几次，是我与二哥一道去静夜宫找嫦娥的，怎么就变成他们私下幽会了？”

　　姬流月淡淡的喝着灵茶养身，直到杨婵说完以后，才回道：“你怎知，你没去的时候，他们不曾私下幽会呢？”

　　杨婵斩钉截铁道：“二哥与嫦娥仙子一向以知己论交，便是见面，也定然是坦坦荡荡，绝无苟且之行的，便是，便是那一日，实在是着了道，嫦娥仙子将二哥看成了后羿，二哥不知为何，动弹不得，这才有了你看到的那一幕。”

　　“是吗？”姬流月不甚在意的放下茶杯，轻声道：“以知己论交？我倒不知你兄长还有一个红颜知己，婵儿，看来，你是早知道的了。”

　　“嫂子…”杨婵急忙想要解释。

　　姬流月挥手打断了她的话：“我如今不是你嫂子了，切莫乱了称呼，你不提我倒是忘了，你与嫦娥的交情似乎也不差，日后想必会继续做好友，既如此，日后你也不必来找我了，华山事忙，我就不留你了。”

　　说完便命人送客，以后杨婵再来，她也不再见，便当她是在迁怒吧，她如今无意与嫦娥的好友交往，尤其那人还是杨婵。

　　而吃了几次闭门羹之后，杨婵来的频率少了，百多年过去，渐渐的也就不来了。

　　自杨婵之后，以往的那些朋友，包括哪吒、黄天化、邓婵玉等人，但凡与杨戬有关的，尤其是他那些兄弟友人，她一个都不想见，迁怒又怎么样，她不愿见到他们或怜悯或同情或义愤填膺的目光，也不愿听他们结结巴巴拙劣的解释。

　　不愿见到他们，就联想到自己变成笑话的事实，不愿看到他们，就想到杨戬，想到自然那些笑闹欢乐的时光……

　　快乐是真的，如今不想提及也是真的。

　　反正青霞山内，师傅布下了诸多阵法结界，圣人的阵法，便是大罗金仙想要硬闯，也没那么容易，她不想见的人，就可以不见！

　　只可惜，不过百年，师傅便有事离去了，她闲极无聊，便点化了诸多山精花仙的，授其功法，来打发这漫漫长日。

　　几百年过去，她不曾离开道场一步，倒不是怕什么，师傅说了，有他撑着，天上地下她大可横着走，她只是不耐烦再出门。

　　虽然当年王母施压，不许众仙多加谈论，而且如今一个是铁面无私冷血无情的司法天神，一个是圣人弟子太乙金仙修为，众仙明面上也不敢再如何谈论，不过心中如何想，谁又能管得着呢？她总不能因为一个眼神便大动肝火吧？

　　算了算了，不如就呆在道场吧。

　　王母倒成了青霞山的常客，虽然那场变故因王母而起，但终究也是她，将事实摆在她面前，不然她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所以她对王母的感官颇为复杂。

　　闲极无聊，又好奇王母究竟还想做什么，便无可无不可的与之接触了起来，然而王母言语间并未提起往事，只与她煮茶论道，仿佛那一天当真只是看不下去告诉她一件小事而已，如今也只是将她当成一个普通的朋友，来青霞山躲清静来了。

　　王母的确厉害，不管是对道法的领悟还是三界的治理之道，都有其独到的见解，她面前的王母，雍容华贵，气度天成，眉眼间又有浩然英气，与她之前印象里阴险狡诈、执着于权利、刻薄狠毒的形象差距甚远。

　　这还是同一个王母吗？仿佛那个召集众仙拿她和杨戬做反面教材的不是她一样。

　　不过她说的倒是没错，她和杨戬的确是反面教材。

　　立场不同，看人自然也不同，之前站在杨家兄妹的立场，王母自然是十恶不赦的敌人，可如今跳出那个圈子，说到底，王母也不过是按照天律天规依法办事罢了，她愿网开一面是情，她不愿谁又能说什么？作为三界的统治者之一，玉帝又是那么个德行，若凡事都讲情，那不是早乱套了？

　　突然间，她对王母多了三分理解。

　　有了理解，就好来往了，王母常常命天官给她送东西，玉露琼浆，织女新织的霞锦，她收了东西，总也得回点礼，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倒真真假假的结下了不少交情。

　　两个原本一世都不会有深交的仙人，突然处的跟姐妹一样，不得不说世事难料，造化之神奇了。

　　而帮王母送东西的人，大多时候便是这位天枢星君，天枢星君林修，初见到他，她还很是诧异，她知道他上了封神榜，但也未曾细究过他的神位，不想不过近千年而已，他就已经混到王母身边了。

　　这位旧识不多问不多说，不会交浅言深，最多提提三界趣闻，轻松无负担，而不知何时起，她也渐渐默认了他的出现。

　　她当年看人的眼光也是很准的嘛，也不会总是走眼。

　　“见过元君！”林修弯腰长揖，行了一礼。

　　清朗的声音让姬流月回过神来，她虚手一抬，道：“星君不必多礼，此次又偏劳星君走一趟了。”

　　林修直起身子，嘴角含笑：“不敢，得娘娘看中，是小仙之幸，元君这青霞山灵气充沛，乃世外仙境，小仙巴不得能多走几趟。”

　　说着挥了挥手，跟在他身后的仙奴捧着一只篮子上前，林修接过，递给姬流月身旁的女仙：“这是今年的蟠桃园第一批摘下的蟠桃，娘娘命小仙送来给元君尝一尝。”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封烫金的请柬，递过去：“还有二十二日，便是蟠桃宴，上一回元君事忙不曾到场，不知此次可有闲暇？”

　　蟠桃宴会一年一次，只不过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对于天上而言是一年一次，地上便是三百五十年才得一次的。

　　又要开蟠桃宴了，三百五十年一开，姬流月恍然，她在青霞山闭门不出，不知不觉竟已经快七百年了啊！

　　“元君？”

　　“啊，本座近日分身乏术，怕是要辜负娘娘美意了。”

　　姬流月随口说着自己听着都觉得没诚意的推辞之言。

　　“如此！”林修点头也不再多问，错眼看到亭里的棋盘，眼睛一亮：“元君可是在下棋？若元君不嫌弃，由小仙与元君对弈一局可否？”

　　姬流月讶然，送了几百年的东西，他这还是第一次提出要与她下棋。

　　“有何不可？久闻星君棋艺甚高，请~”

　　林修走到另一边坐下，两人一本正经开始对弈起来，别看姬流月常常自己跟自己下棋，但她的棋艺实在不高，之所以会自己跟自己下，就是因为她连青霞山服侍的仙娥都下不过，这次不过过了一刻钟，便无从下手了。

　　她想啊想，试探性的走了一步，林修含笑落下一子，“唰”的一下，姬流月的白子死了一大半。

　　她手指悄悄动了动，好想把那颗棋子拿回来，不过险险克制住了，堂堂一位元君，悔棋，多没面子！

　　一遭走错，她再走就小心了许多，往往得思考一个时辰才走下一步，不知情的见了，还得以为她棋艺有多好o(╯□╰)o

　　这场棋局下了足足三日，以姬流月输了四子结束。

　　“元君承让了~”

　　姬流月摇头：“是本座学艺不精，倒是耽误星君的时间了。”

　　她只输了四子，看来琢磨这些年还是有进步的！

　　林修摇头：“与元君下棋，实乃乐事，若元君不弃，可随时召唤小仙，小仙必随传随到。”

　　姬流月当他说的是客气话，笑笑没说话，命仙娥将他送了出去，额外奉送了一包青霞山自产的茶叶，算是答谢他陪自己下了三日的棋。

第72章

　　送走了天枢星君, 青霞山再次恢复了宁静, 姬流月挥退了仙娥，漫无目的的在山间行走，长长的裙摆拖在沾满了落叶的地面上也毫不在意。

　　山道两旁的树木枝叶繁茂，挡住了阳光, 空气有些湿润，叶子上还有一层薄薄的水汽，时不时有松鼠猴子等小动物从林间跑过，虽然还未开启灵智, 但它们也并不怕人, 见到她，会停下脚步驻足站在树尖上歪着头打量她，黑黑的眼珠里是单纯的目光。

　　观察了一阵，觉得她的气息可亲，还有小松鼠会跳到她的肩膀上，热情的将手里的松果递给她。

　　姬流月眉眼含笑，食指轻轻点了点它的额头，小松鼠似是有些害羞, 捂着脸跳入树丛消失不见。

　　山中无岁月, 修为到了她这般的境界，靠苦修已经起不了多少作用了，最多只能让法力更加醇厚, 术法使用更加熟练罢了, 要想进阶, 靠的是顿悟和机缘。

　　她如今呼吸间法力便自行运转，已经不需要特地打坐修行了，时光太过漫长，在山间漫步除了是她打发时间的方式之外，也是一种修行，毕竟天地万物，一草一木，皆有其法则。

　　凡人都说神仙好，又哪里知道神仙的寂寞呢？

　　诸多大能酷爱沉眠，一睡就睡个几百年。

　　许多仙人都是一副高深莫测不可捉摸的样子，说话慢，做事慢，只因为高处不胜寒，只因为他们有数不清的时光，赶什么？急什么呢？哪怕是普通仙人，天劫要到也得有好几千年呢，沧海都能变成桑田了。

　　更别提天庭的神仙，只要天庭仍在，天地仍在，他们的职司仍在，他们便能靠着因职司得到的力量，靠着人间香火和信仰，长长久久的活着。

　　怪不得龙宫三天两头举办的宴会，这么受五湖四海天上地上各路神仙的欢迎呢。

　　天规森严，冷漠严肃，各有司职，连下一趟凡间都得报备，相比之下，下界的神仙地位虽然低一些，日子却要过得松散许多了。

　　仙凡有别，神仙的力量又如此强大，听说从几百年前开始，除了职务在凡间的神仙之外，其他的轻易不能在凡间行走，以免引起祸事，对于凡人而言，神和仙已经混为一谈，更多的是传说，是精神象征，早不向一千多年前仙人混居，随处可见的情况了。

　　姬流月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的感受这山间的微风，林间的清泉，走了几百年，看了几百年，这青霞山的每一棵树，每一条小道她都无比清楚，每一次走过，若能发现一点与众不同的东西，她便能开心上小半日。

　　这样的修行于她也是有益的，几百年过去，她内心平静了许多，所有的愤怒、不甘、痛苦、悲伤全都慢慢淡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不再刻意回避当年的事，不再刻意遗忘过去的记忆，再后来，哪怕想到杨戬，她的心中仍然还是会有一瞬的刺痛，但很快，这丝刺痛便如清风吹过水面生起的波纹，终将重新归于平静，她将那一瞬间的心痛归结于当年心脏破碎之后留下的后遗症。

　　她想，如今即便杨戬和嫦娥站在她面前，她也能平平常常视而不见，或许还能勾起嘴角，极有风度的打个招呼。

　　冷静了理智了，便能跳出来，用旁观的角度去想当年的事，算计也罢，巧合也罢，都已不再重要。

　　因爱而生怖，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惧，不过些许小事罢了。

　　今日再次见到天枢，她再次想起了往事，心里竟异常平静，毫无波澜。

　　果然，没有什么是时间解决不了的，如果一百年不够，那就一千年，而她，还没花到一千年呢。

　　逝者如斯不可追，缘起缘灭，不过是常有之事，树叶到了时间就要落下，花朵过了季节便要凋谢，即便靠着法力让鲜花四时盛开，但强行留下的终究有所不同，失了本来的味道。

　　道是什么？顺势而为，随心而为，这便是她的道，上善若水，逍遥自在。

　　姬流月心中一定，忽有所悟，心中所有的。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出了青霞山，也不知走了多久，时间于她，并没有多大意义。

　　这是她第一次走出青霞山，这莫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她也是时候离开画地为牢的道场，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了。

　　举目四顾，远远的，还能看见青霞山顶聚集的霞光，她应当还在周边的山脉里面，并没有走出太远。

　　随手抓了一片树叶，手指微动，光线聚集过来缠绕指尖，以此做笔，在树叶之上写了几个字，轻描淡写的一挥，树叶便向青霞山飘去。

　　“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向了地面，姬流月转头顺着声音的来源处看了过去。

　　“仙人，仙人！”

　　前方几棵连在一起的树木之后，一个穿着一身短打，肩上斜裹着兽皮挂着弓箭的猎户目瞪口呆的看着她，方才那一声巨响便是他手中的斧头落地的声音。

　　为了多打点猎物换点米粮好过冬，他牙一咬就就走到了林子深处，不想迷了路，在深山里转悠了半个多月，不想竟看到了一抹白色的身影，他刚开始还觉得是自己眼花，又有些害怕，莫不是遇到了什么山精鬼魅之类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中了邪，他竟然没有转头就跑，反而抖着脚往前走了两步，见到她浑身泛着柔光，以叶为纸，光线做笔，写写画画了一番，树叶就飞走了，这这这，这便是仙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