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前年太子与她成亲时,只见凤冠霞帔站在太极殿前, 是为明艳动人,不想才未满两年, 眉眼间却消得憔悴。
卫姮连忙走出药柜,谦恭搭手一礼:“卫姮见过太子妃娘娘。”
宗解玉看过来,几分意外卫姮会出现在这里。她虽晓得从小卫姮就着迷太子, 但并无有妒忌轻薄之色,毕竟幼小人家不懂事。后面卫姮七岁上书院后, 又都是跟齐国公府三公子青梅竹马的,现如今也刚定亲了。
只瞅着眼前卫姮出水芙蓉般的娇艳模样,惊叹造化千变, 真是越来越美得惑人了。便是自己身为女子, 也难有不动心的道理。
宗解玉对比自身的黯然, 不免有些伤怀。
掩饰下去, 勾唇一笑道:“是翘翘, 怎的你也到了药藏局?”
心里几分讶异,通常内科体疗学制七年,待岁末太常丞年终总试后,优秀者方得以正式分配。莫非卫姮竟是提前出师了吗?
卫姮忙谦虚解释道:“非也。只是陈平师姐近日告假, 我便临时替她来见习了。昨日才至局中,还不及拜见太子殿下与娘娘。殿下御体可安康?”
宗解玉听得她只代班几日,暗暗地舒了口气,说道:“尚好,比前些时要好了。”声音低叹,像自己对自己说话,几分的心神恍惚。
卫姮笑着说道:“娘娘照顾得无微不至,想必上苍也为之感动,早日去了太子的咳症。只娘娘自个儿也要好生将养。我去年下南方,采得不少女子补益花草,皆已在太医署入库,择日整理些给娘娘送去。”
宗解玉眼里浮起隐抑的茫然,本能想推辞,可深知卫姮在宫中的得宠,并没有不拜见太子之理,便讪讪地应了下来:“也好,那本宫谢过了!”
自命宫女取了药包,拾裙而去。
卫姮便有些迷惑,不知宗解玉的茫然为何故。按说太子夫妻二人相濡以沫,此时太子年轻气盛、勤勉为政,不过短短一咳症,早晚治好了便无碍。听得别人祝福康健的话,必是欣然地受下。
可在宗解玉看来,却仿佛望不见希望似的,揪心而茫然。若这般的无望,用在一个多年咳症的人身上,还可以理解,可此时未免夸张。
她心里存了这样的疑。
隔二日见天气依旧清朗,便组合了几包养生益气的花草,亲自送往东宫的宜春殿。
*
宜春殿里,太子妃宗解玉正在给煎好的药汁搅拌,空荡的殿堂内,绮丽的帷幕随着清风吹拂,空气中淡淡的甘苦味。她一人立在桌几旁,宫女们习惯陪侍在殿外。
卫姮来到殿前求见,宫女在外传话,宗解玉垂首未语,显然十分专注。
东宫里的宫婢,亦都晓得卫姮在太子和皇后跟前的得宠,这东宫她从前原也常来拜访的,因此便讨好道:“昭庆郡主进去便是了,娘娘或许没听着。郡主身上的香味儿甚好闻,只怕进去不必通报娘娘也晓得了。”
卫姮想想,便踅进殿来。
只才道一声请安,却惊得宗解玉彷如魂飞了似的,整个跳了一跳,手中的细勺都抖出了碗沿。
立时又复了表情,漾出笑颜:“翘翘来了,我说怎的忽然一抹淡香味儿进来,原是我过分专注,竟忽略了你的脚步。”
那是红木的小桌几,相似的颜色在这般衬托下,很难看出。可卫姮偏偏视力极好,一眼便瞥见了桌面上溅出的铁红色粉末……她看过祖父和姜太医等人给太子开出的药方,并无涉及粉末一剂。
她忙不动声色地表个歉,亲热地回话:“是怪我,宫女通报了几声,我猜着娘娘应听着,便自个儿进来了。给娘娘送来几个茶包,这些都是在山中采到的珍贵好物,得了皇后娘娘的应允,特送来给太子妃颐养的。”
话毕,将花草茶包在桌几上搁下。趁着宗解玉不注意,便用襦衫里头的中衣袖子在桌面拂过,将药粉吸附在了绢麻面料之上。
宗解玉瞥过一色的桌面,眼瞅着碗里黑浓的药汁已均匀,只当方才没有疏漏,这便默默地舒了口气。因笑道:“劳烦翘翘儿专程跑一趟,既然来了,便随我一道去太子那边说说话吧。”
说着,命宫女端起盘子,同往太子的崇仁殿中去。
一路亭廊环绕,不一会儿便到得崇仁殿,太子萧钦正在殿前的陶然亭下批阅奏折。正值二十二岁英年的萧钦,发束玉冠,着一袭刺绣五爪龙纹银袍,端坐在汉白玉石桌旁,风度越发的翩然。
皇帝因与皇后感情甚笃,皇后爱重太子,所以皇帝父子二人亦为同心,并无防备。
眼下南越之地荒蛮,朝廷多有派人手南下拓荒抚民,不间断有奏折上表疑难。身为皇储,这些事务他理当为父皇分担。
去年春卫姮就去山里采药了,年底回来后家中出了孟氏那样的事,虽罪不及顺安侯府,但整个春节卫家都十分低调自省,因此未敢有进宫拜访。
一年不见太子,但见萧钦依旧英气醇雅,只皮肤下微显灰颜,以及清瘦一些外,精气神却还是明朗的。
见到卫姮,萧钦十分之高兴。他虽在成亲前同卫姮说过,来日若不喜欢李琰,便可剩出侧妃的位置,等她及笄后给她。但他成亲之后,却未再说过这样的话,想来与太子妃是极为情意相通的。如今卫姮与李琰定亲,他便在心里将她当做个讨人欢喜的妹妹了。
在亭下问了卫姮一路的见闻,卫姮便道:“记得先前给太子殿下把过脉,现又过去了一年余,殿下可要考考我如今的技艺?”
太子却是豁然,并无讳疾忌医之意,听得坦荡伸出手来。展眉笑道:“孤当然记得,母后的十二弟,还是翘翘头一个诊出的脉象。你听便是!”
卫姮取出脉枕,盈粉的指尖搭上去,微微颦眉听脉,但见果然昔日的沉稳中已有嘈杂之序。祖父他们断的不错,太子的脉象中有寒症,又因一些旁的原因,使得虚热于表,寒滞郁结,所以下药便当内外兼顾,用心调理。
卫姮收起手,笑说道:“殿下虽然有些虚咳,可眼下脉象仍然中气十足,若然好生用药,当能比之从前还要康健,届时朝臣们可就欢天喜地了!”
她的话中亦有引申之意,若太子妃适时收手,太子便可恢复无碍。
萧钦听得自是欢欣,夸她道:“孤谢你吉言,翘翘的话惯是甜蜜,但愿上苍听去,亦让我早日祛此蛮疾。孤心系天下百姓,若能全力以赴,为父皇与朝廷分忧,必当快慰!”
听得太子妃宗解玉的指尖颤了颤,然而药汁还是端上来了,温柔对太子道:“钦哥该喝药了,放了这些会儿,凉得已经差不多。”
萧钦未做多想,端起一饮而下,又握过太子妃的手指,歉然道:“辛苦爱妃,待过阵子不咳,便带你同去洛阳巡游一番,散散心情。”
又聊上一会,卫姮见药性已入,便起身说告辞。
太子亲自送至亭下,只在下台阶时,卫姮忽然脚滑,险些摔倒在地。
太子伸出手在她臂上一搭,将她扶住。卫姮就势贴近太子的胸膛,白嫩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摁住他手腕,堪堪地站稳了,方才松开来,道了声谢离开。
*
出永福门乃是个园子,两旁花草茂盛,空气中浮来阵阵的草木清香。卫姮攥着右臂袖子,将面料上的药粉圈起,免得路上滑落。
方才算着太子入药后的时间离开,故意借脚滑在他腕上搭了一脉,却是比服药之前脉象跳动得迅速,且贴近胸口后,发觉心跳亦有加紧。
但若然是太医们开的方子,原是温中疏表、和肝解郁的,绝没有这种亢躁。想来应是那药粉的作用,因为药汁黑浓,铁红色溶进去后,原色并不能被看穿,所以太子便一直在服用中。而且服药前脉象寻常,服药后脉象顿冲,竟类似于炼丹所用之材料。
卫姮皱着黛眉,娇美的脸颊上几分沉思,兀自闷着头走路。
忽而肩头却撞到一堵英挺的身躯,宽硬的肩膀,修长而魁梧。她未注意,只当是东宫的什么侍卫头领,自侧过一旁再走。
那胸膛却兀自挡着不让行,听见一语阴恻恻的嗓音道:“肥翘儿莫非见了人丢了魂,连为夫这么大个头站在此处,都视若无睹了?”
那熟悉的清逸味道,还有轻哂语气,听得她咬唇一抬头,便看到了未婚夫李琰。
李琰着一袭深松绿的云锦常袍,玉冠高束,剑眉下凤目几分酸涩,正似笑非笑睇着自己。
这些日子齐国公府与侯府上又是问名、又是纳彩下聘的,两人多常有见面,只是忌着长辈在场,未敢有亲昵之举。这才个几日的功夫,他就对自己莫名其妙地起疑心了。
卫姮记得他可是个冷淡又克制的禁欲男儿,没想却原是气量狭隙的大醋缸子。
此刻花园里无人,两旁皆是青松草木与花草,鸟鸣声啾啾。又叫人想起当日落崖后亲密无隙的旖旎,还有那山洞中起伏的嘤咛,两个人的目光都有些热。
卫姮蓦地脸红,可又想他。猜他莫不是看到了方才的一幕,便应道:“李将军酸唧唧的在说什么?何为见了人,丢了魂,我只是去拜见太子和太子妃娘娘了,下台阶险些儿滑倒,太子殿下扶了一把。”
呵,她那是摔倒扶了一把?或许当事人在近处看不明,然而李琰远远眺去,分明这女人就是故意倒在了太子的胸膛。
傍晚的光景,卫姮一袭浅樱色斜襟女医官裙,裹着盈盈妩媚的身姿。李琰知她的美好,抱着她仿佛全世界都剩下了温柔,目光所及、肌肤所及亦皆是甜美馨香。他但想着她对太子曾有过深沉的执念,莫名就升起醋意。
李琰倾身,俯视卫姮娇媚的脸儿,沉声问道:“翘翘说我酸唧,不若先问问自己背着我在搞什么?莫非看见了太子咳嗽,这便心疼,背着郎君我始乱终弃、脚踩两船?”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吃醋的李三公子╭(╯^╰)╮
谢谢宝宝们的灌溉,鞠躬笔芯v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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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吃醋将军
(六十一)
卫姮自当知道今世李琰的为人, 对皇权无有私情,管他何方神圣,若不谋算他便罢, 若有心算计,他便决计铲除障碍, 不留后患。
在他眼里, 太子萧钦和三皇子并无不同, 只有谁上位对他最有利。所以用这般醋意的话对太子和自己表达芥蒂,卫姮一点没觉得意外。
只是听得很气恼, 别说她从几岁起,就明说了对太子无意, 而且自己都已经和他那样亲近过了,还说这种话。
清风微拂的花园里,卫姮停下脚步, 嗔了李琰一眼道:“太子殿下国之储君,他咳嗽, 全朝廷都惦记。我原给太子妃送花草茶的,顺道拜见了太子。身为未婚夫却如此怀疑,枉我痴心错付你李琰。”
她梳着朝云近香髻, 肩后散下一幕柔软长发, 勾勒着莞尔妩媚的身姿。李琰又心软, 他自然晓得卫姮的柔情, 只受不了她和别人亲近, 尤其还是她曾衷情过的男子。
便抚住卫姮肩膀道:“翘翘儿,便我错了,可我方才所见的如何解释?”
每次都把人气住了才道歉,前世也如此, 卫姮停下脚步。此刻周遭无人,远远地走来两个宫女,但见着忠武将军和昭庆郡主面对面“含情脉脉”地站着,便都识趣地绕道儿走了。
卫姮知他眼神毒辣,那一幕假摔必瞒不过他,而且此事也需要他的参与。便仰头看着他道:“就是脚滑差点儿摔倒了,仅此。对了,近日又惦记酒肆的饭菜,后天我休息,你可要再去吃一次?”
说着目光潋滟地看着他。后宫中到处都有耳目,在园子里说话还是要谨慎。
李琰睇出些欲语还休的意味,暂时不知所为何事,然总不过再忍两日。便敛眉应道:“自然乐意奉陪,仍旧老时间?”
“喏。”卫姮仰头说,对他的态度这才好了起来。
李琰轻哂了口气,捏了捏她娇俏的下巴,温柔道:“是该多吃点了。有没有想我?”那宽肩俯下,凤眸里含着熠熠的光芒,体恤她在太医署太忙,忙得都瘦了。
卫姮嘟囔道:“没有,气都气饱了。”
呵,早都习惯了她的嘴硬。李琰兀自倾身,薄唇噙住她嫣红唇瓣咬了咬:“老子想你,牵肠挂肚!”
几分冷厉的磨齿,可唇间的温柔却缠绵,仿佛思念将要溢出胸膛。卫姮脸也红起,心口跳了跳说:“口蜜腹剑,花言巧语。我要走了,还有正事!”
“去吧,路上慢点走,仔细又‘路滑’。”李琰松开她的肩膀,卫姮恼了他一下,走开来。
*
回到太医署,便径自去了祖父卫衍正的办公房,卫衍正应该入宫问诊了,此刻屋子空空的。
卫姮在案几旁坐下,铺开一张白纸,将袖子内的红色粉末抖落在纸上。用手指捻了捻,似是硬物不化的质感,她便取来一杯清水,落入两三颗粉末进去看看。果然,一会儿的功夫,那粉末变成了蓝色。
是红铜粉。
许多炼丹的方子里都会用到这个,卫姮做为正经医门,自然不推崇丹药之术,然却也有了解。
红铜粉中毒,可使心力减退、食欲匮乏,胸闷久咳,逐渐神志昏聩。
太子已咳了有半年多,而今日所见唯肤色略黯,精神尚清朗,再联想到太子妃眉间的纠结,以及前世太子一直拖了那么多年的咳嗽。想来应是太子妃于心不忍,一直下的药量不重。而且药汁黑浓,铜粉化在其中根本看不穿,因此便未察觉。
可是帝后和睦融洽,太子英明有才干,他年必为一代帝王,届时太子妃便是正宫皇后了。如何却做出此等损人不利己之事呢?
卫姮猜不透这其中的缘由,便把白纸折起,又加了张牛皮纸包裹起来。
后日轮到休息,她便带上绮绿去了清风徐来酒肆。
掌柜的是个中年美须儒雅男子,业已晓得卫姮是少主的未婚妻,含笑和蔼地把她引去后院。
这天又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好在一路瓦檐将雨水避过。卫姮走进后院的阁楼内,李琰正在楼下等候,巫旋抱剑侍立在一旁,见到她直接唤了句:“少夫人来也。”
反正都已订过亲,巫旋既是改口困难,就随便他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