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氏不在屋里,由魏卓在外面陪着。这等血腥场面,本不宜让女子瞧见,但明舒固执不肯离去,索性留下协助大夫。
剪子“咔嚓”数声,陆徜上衣尽除,露出肩头血肉模糊的伤口。
那伤口鲜血淋漓,皮肉翻滚,明舒咬紧牙关看着,眉头紧拧,满目急怒,却不得不全盘压抑在心。
“我要取箭头,你们按紧他。”大夫做好准备,取出尖嘴铜镊。
除了明舒与宋清沼外,另还有两名魏卓的属下进来一起帮忙按着陆徜。四人合力之下,大夫方出手取箭头。
只闻一声“嗤”响,箭头从肉中拔出,鲜血即刻倾涌。陆徜闷哼一声,浑身颤抖,一手成拳,另一手猛地攥住明舒的手。
无知觉下的痛握,力道极大,明舒只觉得手掌指骨都要被他握断。
这得多痛才能让陆徜如此能扛会忍的人都不禁浑身颤抖?
明舒的手疼,心更疼,眼眶渐渐就红了,可她仍没说话,也没动,用尽全力协助大夫,直到伤口完全处理妥当,陆徜亦被扶着躺下,她方抹抹眼,从床上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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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一片狼藉,药童收拾满地染血的残布,大夫在旁边斟酌药方。曾氏这才和魏卓进来看陆徜。所幸这一箭未曾射中要害,箭上也没毒,陆徜性命无虞,眼下正沉沉昏睡。
知道陆徜没有危险后,曾氏才放下那颗悬在半空的心。魏卓便劝她休息,惊魂半日,曾氏精力早已不济,曾氏却不愿意,执意要留下照顾陆徜。
“阿娘,你有伤在身,身子又弱,万一若因此病倒,阿兄醒来如何心安?听魏叔的,你先去休息吧。阿兄这里有我,我会守着的。”明舒温声劝道。
在魏卓与明舒的夹攻下,曾氏总算妥协,被劝去休息。
“明舒,你别太担心,陆徜不会有事的。”宋清沼这才上前劝慰明舒。见她眼眸微红,他的心也隐约被扯疼,可她又不似曾氏那般柔弱,镇定自持叫他满腔柔情无从诉出。
明舒点头道:“今日多谢你了。幸亏有你,否则他……”
话没说完,她咽下惊心动魄的半句。宋清沼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正待再劝几句,外头有人来请:“宋编修,殿帅有请。”
“你快去吧,别担心我。”明舒知道这是魏卓要找宋清沼问遇袭之事,忙道。
宋清沼又看她两眼,轻叹一声告辞离去。
屋内便只剩她与陆徜二人。
七层烛台已经吹熄,只剩桌案上两盏羊皮灯,黯淡光线照出陆徜双眸紧闭的脸。明舒搬了凳子坐在床侧,一边拧着泡在温水中的帕子一边看他。
按她的个性,应该恨不得能跟在魏卓身边,听宋清沼细说事情经过,然后再查清歹人身份,但现在,也不知为何,她什么都不愿去想,就想守在陆徜身边。
听宋清沼说,他折箭策马,从遇伏之地奔驰到家,又再从家里找到殿帅府来,满心都念着她。
若是从前,她大抵又要感慨一番兄妹情深,但现在……
她倾身轻拭他脸颊与脖颈,又小心翼翼散去他头上发髻,让他躺得更舒坦些。
此前数番都是陆徜照顾她的伤病,这回便换她守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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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知何时亮的,陆徜的眼睁开一道缝,便发现昏黄烛色被天光取代。这一夜,他并非全无感觉,取箭时撕心之痛犹在眼前,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轻声道:“阿兄莫怕,我在……我在……”
那是明舒的声音。
想到明舒,昨日之事浮上心头,他立刻就想再确认她和曾氏的安危,只是一转头,就见明舒枕着手趴在自己枕边打瞌睡,她的另一只手,正被他握在掌中。
软软的,纤细的,带着暖意,温存如她这个人。
天光轻蒙她面容,纤长的睫,秀挺的鼻尖,莹泽的唇,都近到他触可及之处。
陆徜不想吵醒她,一动不动躺着侧头静静看她,怎知明舒却忽然惊醒,嘴里梦呓着“喂药,要喂药了”,揉着眼坐起——大夫交代过,隔几个时辰就要喂药,她牢牢记着。
照顾人这件事,明舒真没做过,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不像陆徜应付自如,她只能强打着精神不睡,哪怕是假寐也会很快惊醒,就像现在。
“喂药……”明舒拍拍脑袋,她傻了,药才刚喂过没多久。
“你脖子上的伤,怎么来的?”不期然间,一个声音响起。
明舒朦胧睡眼陡然大睁,睡意尽空。
“阿兄,你醒了?”她低头望去,正与陆徜目光相撞。
陆徜已经留意到她颈间那圈勒伤的淤青,他撑床欲起。明舒见势忙上前扶他慢慢坐起,夏日薄被随着他的坐起而滑至腰间,陆徜只顾盯着她的伤,并没察觉不妥,明舒却在他坐定后傻了眼。
昨夜疗伤剪去他衣物后,并没给他再套新衣,故他眼下未着上衣,只左肩上缠着白色绷带,肩臂线条与扎实身线尽露,加上发髻已散,柔软长发自然垂覆,拢着他伤后的苍白俊颜,无端叫人觉得妩媚。
“问你话呢?”陆徜还在计较她的伤,见她呆若木鸡,不禁追问道。
明舒闭上眼,捂住口鼻,别开脸。
陆徜见她满脸通红,举动奇怪,忽觉身上发凉,垂头一看,也是俊脸染血,飞快攥起薄被挡在胸前,语气起了波澜:“我的衣裳呢?”
“剪……碎了……”明舒不敢转头,但满脑袋还飘着刚刚那一眼所见。
真是罪过。
剪碎了?!
陆徜定了定气,道:“去替我寻身衣裳来。”
明舒猛点着头冲到屋外,叫来魏府下人要衣裳。衣裳倒是很快送到,一套里衣,一身外袍,是魏卓没有穿过的新衣,他们两身量相当,不过魏卓比陆徜壮实些,这衣裳给陆徜有些显大,但也比没有好。
陆徜便挣扎着穿衣,奈何只剩一边手能用,穿得有些艰难。明舒听那边窸窸窣窣了一会,料想他穿衣不便,索性走回床畔。陆徜果然才穿好半边,正左支右绌地打算把右臂套进袖中……
“行了,你别乱动,回头把伤口绷裂,又要麻烦。”明舒坐到床畔,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的脸,手却顺利将右边袖笼展到他右手前。
二人面对面坐着,气息交错,彼此全都红了脸。明舒为他穿好里衣,又将双手穿到他后颈处,将他长发一寸寸自衣襟里拨出。陆徜垂头看她,在长发落下时,他梦呓般唤了声:“明舒。”
明舒抬头。
过近的距离让她的鼻尖擦过他的鼻头,陆徜眸中迷离瞬间化作汹涌海涛。
明舒呼吸一窒,下意识想逃,动作过大一时不慎却牵动到他伤处,只听他闷哼一声垂下头去。她吓了一跳,忙道:“阿兄?伤……伤到你了?我瞧瞧,你让我瞧瞧……”
陆徜捂着伤处垂头不抬,明舒越发担心,矮身低头看他脸色。
不看还好,一看就看到他唇角微勾。
明舒直起身来,气坏:“陆徜,你够了!”
陆徜跟着抬头:“你叫我什么?”
“陆徜!不可以吗?”明舒插腰,“陆徜陆徜陆徜!”
还指望她再喊“阿兄”吗?呸,什么慈爱严厉的兄长,他才不是!
“诶!”陆徜干脆利落地应了。
于他而言,这声“陆徜”,堪比天籁。
“……”明舒气结。
“别动,我就看看你的伤。”陆徜却伸出手,指腹轻抚过她颈间伤痕,神色再变。
凌厉得像要吃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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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卓今日也起得早,下属已经前来通传,昨日伏击曾氏与明舒的四个歹人,在禁卫军的围堵之下,有两人已被抓到,另外两人,一人搏杀过程中伤亡,一人逃离。
被抓的这二人已被带殿帅府的刑审堂去,他也正要赶过去,怎料走到半道上,忽闻下人来报——
“殿帅,尚书令陆大人,在外求见。”
魏卓脚步一顿。
这消息传得倒快,一大早陆文瀚就赶过来了。
第91章 我们
京城地界出了这样的事, 追杀良民、刺杀朝廷官员,还恰好惊动了禁军统领,封了整条胜民坊抓捕凶徒, 这样的惊天消息压根压不下去, 京中已然传开, 现下朝中官员已在纷纷议论。
陆文瀚都觉得自己来晚了——昨夜恰逢宴饮, 他多饮两杯,歇得太早, 底下人不敢打扰, 到了今晨才把消息告诉他, 否则他也不至于让玉卿带着一双儿女在别的男人府中住了一宿。
现下, 魏卓正坐堂上慢条斯理啜茶陪客, 瞧见陆文瀚阴着脸的模样, 他抬抬手:“陆大人, 请喝茶。”
“多谢殿帅, 不过陆某今日不是来与殿帅闲话的。昨夜之事, 陆某已经听说,承蒙殿帅出手救下玉卿母女, 又对陆徜施以援手,陆某感激不尽, 殿帅请受在下一礼。”陆文瀚说着起身抱拳作揖。
魏卓跟着起身,以掌托住陆文瀚之臂,只道:“陆大人无需多礼,魏某当不起陆大人的谢。”
他行伍出身, 手劲之力, 非陆文瀚可敌。陆文瀚的礼行不下去, 也未坚持, 直起身道:“也罢,大恩不言谢,改日陆某必当相报。现下还请殿帅让他们出来,陆某想带他们归家。”
没错,他是来要人的。
听到“归家”一词,魏卓眉梢轻扬,露出两分莫测的笑来:“已经着人去请了,陆大人稍安勿躁。”
不论陆文瀚说什么,魏卓都没反驳,颇有些四两拨千斤的味道,倒叫陆文瀚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觉。
“那就多谢了。”陆文瀚便换了话题,“昨日之事,可知是何人所为?抓到歹人没有?”
“意欲向曾娘和明舒行凶的歹人抓到两名,已经押到我府上,陆大人来之时,我本正要前往亲审。”魏卓道。
“我随殿帅同往。”陆文瀚道,他倒是想瞧瞧,在这汴京城中,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向他的妻子儿女下此毒手。
岂料魏卓一口回绝:“此事涉及三殿下密令陆徜所查之案,恐怕不便外人插手。陆大人若是有心,三殿下稍后也会前来,你们再议不迟。”
陆文瀚还待再问,却听外面一声通传,陆徜和明舒到了,他收起满腹疑虑,转身迎到门口。
陆徜着一袭竹叶青的绸衫,被明舒扶着慢慢踱进屋中。
“殿帅,陆大人。”陆徜依次向陆文瀚和魏卓行礼,一视同仁神色,并没对谁格外亲近。
陆文瀚瞧他神色苍白、行动迟滞,又见明舒颈间那道比昨日颜色更深的淤青,脸刷地沉下来。
“你们两的伤势如何了?”他心疼问道。
“我没事,这是小伤。”明舒摸摸脖子,代陆徜开口,“阿兄的伤比较重,是箭伤,伤在左肩。”
陆徜闻言望向明舒——这会又成“阿兄”了?
明舒以目光回应——不然呢?外人眼中他们是兄妹,那他们就是兄妹。她尊敬他,他还有意见了?
“……”陆徜默。
“坐下说话吧。”魏卓招呼陆徜坐下,又问起他的伤势。
“劳殿帅挂怀,晚辈的伤料来应是无碍。”陆徜道。给他治疗的大夫是军医,用的药也是军中治外伤最好的秘药,再加上他身体底子不错,昏睡一夜醒来,精神已经恢复大半。
“曾娘呢?怎么没见她……”魏卓点头又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