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旅   作者:光合噪声   晋江VIP2022.6.28完结   非v章节章均点击数:1387   总书评数:215 当前被收藏数:1223 营养液数:675 文章积分:11,570,474   文案:   男人牢牢握住她的手,言早感到寒意瞬间从指尖爬上脊背。   她睁大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透过半透明的躯体看见一地断肢残骸。   冰冷气息落在她耳边,带着意味不明的笑:“…谢谢你回来。”   2020年12月17日,言早收到一封来自过去的请柬。   记忆迷雾消散,已被遗忘的灰暗青春就此重启。   回去、回去,尖细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你要为你的无动于衷负责。   八年前冰冷的H镇,他们颤抖着,站在那所高中门前发誓永不相见。   故地重游,所有人目光闪烁,即使不愿承认,   ——他们都是凶手。   食用指南:   【现代架空/循环/另类无限流】   【灵异元素/恐怖悬疑】   【HE/单看感情是甜文/男主非人类亦非善类】   【本文又名《霸道恶鬼的七日索情》(骗人的)】   内容标签: 时代奇缘 边缘恋歌 现代架空 悬疑推理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言早 ┃ 配角:他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在循环中找到真相与爱   立意:反对校园暴力 第1章   十二月的h镇已然入冬,潮湿的寒风冰冷刺骨,带着细细雨丝,冻得刚下出租车的言早一激灵。   言早举起手腕,腕表指针指向下午三点零五,她迟到了。   但这不能怪她。   她本预留出两个小时的空闲,可恰巧碰上飞机晚点班车改乘,几经辗转从a市回到h镇,连订好的旅馆都来不及落脚,背着双肩包就打车到这里。   刚才在汽车站,言早小声报出h高,司机在听到她的目的地时眉头一皱。   言早还以为要像小说情节般掰扯出个“闹鬼圣地”的都市怪谈来。   毕竟她、或者说他们遇上的事情,自始至终都透着一丝诡异。   但司机只是调低了车上充满拙劣笑话的电台,回头对她讲:“看你都坐进来了,那去也可以,但要多加钱。那儿荒了好几年,我拉了你去,找不到客人回的。”   言早坐在后座,点了点头,司机也心满意足地将电台音量调了上去,伴随着人造鼓掌声与喝彩声踩下油门。   路上言早静默不语,只是抿着唇角望向车窗外。   从汽车站到h高,她曾经熟悉又陌生的道路,却早就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天色越来越阴沉、路边景色也越来越荒凉。   她的沉默没有打搅司机的兴致,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呵呵笑着点击聊天群中的语音条。   “今天奇怪吧,我一下午就拉了三个去老城工地的。”言早敏感地抬头,支架上的手机却已经自动播放下一条。   车到时,言早想拿出手机付账,但手机在没注意时竟然关机了。   余光瞥见司机回过头看她,言早的脸一瞬间涨红,她手忙脚乱地在背包中翻出一张五十元,递给司机就匆匆下了车。   还好司机就势开走了,不然她还真的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从两年前开始,随着记忆力变差,她也越来越沉默。   言早知道自己或许出了什么问题,却也只能从心理咨询的服务岗退到二线部门,每天面对的从哀切迷茫的小孩变成一副副报表。   不过之前也是,除了面对病人时,她包容、温柔、无所不能。在生活中她寡言沉默。现在只是把全部状态都切换成了生活模式。   她独居、没亲人,除了部门里的同事外也没有朋友,大学时老师同学的联系方式渐渐丢失。   生活就这样平淡地灰暗单调下去,直到被那封信打破。   那封信 言早打了一个寒颤,莹白的脸罩上些微恐惧。   或许那时她逃离了这里,却还在等着审判。   大学选择读了心理,工作就职于a市的青少年服务中心   过去的每个选择笼络成一张名为愧疚的网,在她还没真切意识到时将她牢牢网住。   那是三天前,一个她本以为平淡的工作日。   言早照常出门。   她住在a市市中心的一片别墅区,离公司不到一千米,称得上寸土寸金。   刚入职时同事无意中知道她的住所,纷纷眼神闪烁,私下猜测调侃怎么富二代也要献身心理咨询这么个苦差事。   但言早不是,大一时父母车祸去世,给她留下的所有财产就是这栋房子,卖了这儿,她就没有家了,这不是资产和余额,只是唯一接纳她落脚的住所。   她每天上下班时都会检查一下门口的信箱,这本是个无用的习惯, 现在谁还寄信,都是快递一个电话打来,草坪上的信箱也只有装饰意味。   可那天出门前,她在信箱底摸到了一封信。   她在信中捏出一张卡片,发现是一张对折的请柬。黑底烫金。   打开后,只有一句话,钢笔手写:“三天后,下午三点,h高。你该回来。”   没有称谓,也没有落款。   言早站在信箱前,只感觉a市所有的冷风都汇聚在她身上。   不知道站了多久,言早回过神来时手都被冻红了。   她颤抖着解锁手机,一边输入密码一边想,她一点儿也没有怀疑这是个玩笑,因为她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她必须承担的东西、她永远没法走出的东西   她飞速编辑消息,好友框中只有同事兼任上司房姐一个人。   服务中心的工作很清闲、同样的也没什么前途,尤其是言早的部门,几乎是两个人来做半个人的活儿。   然后便顺理成章,请假订票,一路磕磕绊绊回来。   直到言早抵达目的地,除了恐惧,她心中还萦绕着层疑惑。   当年的其他人,也收到了那封请柬吗。距离那时的约定已经过去八年,她信守承诺,没有联系其他任何人,甚至连自己的生活也搞得一团糟。   雨势更细密,眼前被腾起的水雾遮盖,几十米前的学校大门也迷蒙得剩下一个虚影。   言早深呼吸,嗅入h镇下雨时特有的霉腐味,和已经消失的出租车留下的尾气。   门前站着 六个人,言早默数。一共三男三女,围成一圈站在h高门口,没有人打伞。他们好像等了很久,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狼狈。   可还没有人开口,沉默仿佛凝成了实体,把他们都包拢进去。   言早快走两步,终于凑近他们,那六个人仍然站成了一个圈,好像没看到言早,更没有接纳她的意思。   至少不用羞愧迟到的事情了。   不过,还是和之前一样   高中时的回忆已经不怎么清晰,除了那年他们在h高门口一起发的那个誓以外,其他东西,包括这几个人,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但言早确定自己和他们算不上是朋友,她是班级中的透明人,就连那时发生的事,也是莫名其妙被牵扯进去,从此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三点十分,言早又看了一眼手腕。   六人中穿白色外套的女人打破了寂静。   她的声音很尖,矛盾的是,还带着些哑,把她那张清丽的脸上的美感破坏一空:“你们 都收到了吧?”   没人回应她,但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而她也没想要得到他们的答案,只是想打开话头,驱逐这诡异的寂静。   她咬咬牙继续说:“是不是因为他 ”   穿白色外套女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更漂亮的女人截住:“金语语,你给我闭嘴!那时候我们不是说好谁也不许再提吗!”   “可是现在也不是提不提的问题了啊,我们都站在这里了!我回来了!你也回来了!当初我们还说永远不要回h镇呢!”金语语瞪大眼睛喊回去,显得有些神经质。   第三个女人插进两个人之间,她不太好看,但胜在温声细语。她挽住漂亮女人的胳膊:“美娜,你别凶她了,你凶她有什么用啊。”   漂亮女人抬起下巴觑她一眼:“哪都有你,用得着你来当和事佬?”   个子最高的男人也出来调和:“何美娜,你少说两句,罗郁也是好心。”   “呵呵,就她最好心,她要是真好心,现在还会和我们站在一起?史沉,你真是多年如一日,只长肌肉不长脑子。”何美娜挣脱被挽着的手臂,拢拢头发,“我知道你们怕什么,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信冤魂索命的那一套?要我说,就是当年班里的什么人写的,想整一整我们罢了。”   金语语哑着嗓子说:“我们没人回来过,谁还能有我们的地址呢?”   何美娜没声儿了,言早发现她的嘴唇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却还坚持直视金语语:“那他死了,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一直在旁沉默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开口道:“可是,我们就没做错吗 ”   他这句话仿佛给这场刚刚燃起的对话打上了休止符。   “我说,你们还是别吵了。你们都收到了信是吧,有空吵架,还不如回忆一下你们的信上都写了什么。”最后一个发言的男人戴着眼镜,似乎很疲惫。   言早就站在一旁围观了整场闹剧,所幸战火没有引燃到她身上,她一如既往地做他们之中的壁花,没什么发言资格。   她逐渐把这六个人和记忆中的影子对上号,最后说话的那个人似乎叫周滂,是当年他们中学习最好的。   言早上学比同班人早两年,人也更幼稚,学生时代关注的东西除了成绩没有所谓的男男女女,她也不知道这是她透明人的原因或结果。   言早等着他们再说话,好让她巩固一遍谁是谁,她不想老同学多年未见却全叫错了名字。   但他们没有顺着周滂说下去,反而盯着言早。   不,紧张地迎上他们的视线,言早发现他们是在盯着她后面。   言早的心砰砰直跳,连忙回头,感觉天暗了一瞬。   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她身后。 第2章   男人仿佛不怕冷,上身未着外套,只穿一件白衬衫。   他站得很近,超越了所谓的社交距离,甚至到了让言早稍微感觉到冒犯的程度。   但她刚才连他的呼吸与脚步声都没听到。   言早还仰着脸,雨点不停打在脸上,她眨眨眼后退半步,算是真正挤进了他们六个人的圈子中。   她端详男人, 他看起来很年轻,很高,也很瘦,头发稍微有些长了,被雨淋湿搭在额头上,露出点忧郁。   显然他有一张很好看的脸,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让她脚底生寒。   恍神后她明白过来,是肤色。   他太白了。   雨水顺着脸颊流至他的脖颈,似乎都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细看之下,男人的衣服湿得厉害。   言早很擅长在想象的世界中为别人安插角色,她想,他似乎刚刚从很远的地方跋山涉水而来,只为赴一个约。这种想法在这样荒诞的情境中竟显得有些浪漫。   或许还有眼神。   在言早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盯着她看,热烈又专注。言早从没经历过被这样的眼神洗礼,一个陌生人看另一个陌生人会这样深情吗?   一个苍白疲惫的人,却有一双燃着火的眼睛。他用虚幻的目光描摹对方的长相,让言早脑中闪现出言情小说中的句子, “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实在恶俗又诡异。   男人开口说话,声音很沉,“柏严。”   他将手递到言早面前,言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自我介绍。   言早连忙把插在兜里的手抽出,笨拙地与他握手,“言早。”   她脑子里乱糟糟得,充满了许多毫无根据的想法,这个人的出现仿佛让本就是一场闹剧的现状更奇怪了。   但来不及想这些事,最先叫嚣的却是,“他的手会和他这个人一样冰冷吗”。   细雨、誓言、请柬、废墟般的旧地、一群不得不聚首的人,无一不像恐怖片开头。这种时候,直接出现一个鬼也不奇怪吧。   她不是好莱坞电影中的小孩和狗,也不太像主角,或许只是开头就祭天的炮灰。不不不,如果是国产片,电影的最后十分钟就会是谁都没死成,争先恐后从精神病院中苏醒。   手掌相触的时候,言早怔了一秒。   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好像能长久供给给她热量。   在他要松手的时候,言早还捉着他的手不放, 他肯定发现了,因为他对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他们的手分开,他也很快就收回目光,没再看向她,她刚才经历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所谓“深情的眼神”也是她的自作多情。   这让言早有些脸红。   柏严对其他人说:“抱歉,迟到了。”   没人对他的出现提出什么异议,史沉耸耸肩,表示并不在意。   罗郁轻声细语道:“没关系,迟到的又不是你一个人。还有言 ”她卡住,她尴尬地发现自己想不起言早的名字。   金语语接道:“还有言早。”他的出现让这本剑拔弩张的氛围沉静下去,金语语也从神经质中脱离,她说完对言早微微点了点头。   他们熟稔得像真正的旧年好友,倒衬托得她才是多余而奇怪的来客。   言早又开始偷偷看他的脸,试图将他与她的记忆匹配。   她在升高三的暑假才转学到这里,h镇是言父的老家,她被托付给未见过几次的奶奶,所幸h高是寄宿制,她只需要在周日无措地接受奶奶滚烫的热情。   还没到次年一月,言早就转学回a市,同时转走的还有他们几个。   可 到底是几个?   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他们站在大门前,所有人都在颤抖,   他们见到了血从没有生机的躯体中汩汩流出,那不是一个单薄的画面,而是长久而连续的动态,一次次在他们眼前重现。   然后更糟,血像是有了生命,跟随着他们,甚至包括那一刻,言早也觉得血红色的影子旁观了一切。   他加入他们,嘲弄地看着他们站成一个和现在差不多的圈,每个人都面色苍白、沉默无言。   言早放弃了,她的记忆本就算不上什么有力证据,更何况现在还残损严重。   她转头看向学校门口的牌子,上面的字已经斑驳难认。伸缩门被拆下,地砖也被扒掉,楼却好好立着,而除了校园里还存着建筑,附近都是烂尾的工地,荒凉不见人烟。   这里仿佛也跟随他们的远走高飞而停摆。   柏严看见她不住地望着那个方向看,开口道:“一五年的时候h高迁了新校址,打算在这里开发商业区,但拖了五年,也还是现在你看到的样子。”   周滂从外套兜中掏出眼镜布擦眼镜,“是。h高是规划里商业区的中心,但每次要开始施工的时候总会出事,于是一直拖到现在。”   史沉问:“你从哪里知道的?”   周滂戴上眼镜,“本地论坛,或者随便从网上搜一搜。但首先说,我是不信这个的。这种事只是碰到一起的巧合罢了。”   何美娜嘲讽冷笑,“当年也是在这里,你的腿抖得跟什么似的。”   随着话题被扯回来,金语语的脸又有些僵硬。罗郁挽住她的胳膊,开口:“所以 我们该进去了吧。”   这次何美娜没有反驳。她扭过头,向前走了两步,好像要一往无前地带头,但她没有抵抗住心头的恐惧,迟疑了一瞬间,又停下等他们。   言早将手插进兜中,摸到一张硬卡片,她攥起拳头,感受卡片边缘刺痛她的掌心。她这几天一直贴身携带这张请柬。   进去、去哪里?   言早的卡片上只写了两句话。   那个言早唯一不知道名字的男人也掏出一张卡片,它的大小和言早的那张差不多,却是白色底,红色字。字歪歪曲曲,红色透着黑。   它不详的颜色让言早想到了陈年的血。   言早更仔细地偷窥,卡片的内容和她收到的也大同小异,唯一区别是多了一串字符。   a503。   周滂看见男人手中的卡片,说:“于泽辉,先确定一下,你那上也是a503对吧?”   除了言早,所有人都点头了。   言早这才想起,a503,是他们高三时的教室。   h高的中心有abc三栋教学楼,分别容纳高一到高三三个年级,每栋楼五层,每层楼有三个班级。   a503,是五楼的第三间教室。   这是言早站在a楼楼下想起的。同时想起的还有一个在窗边呼啸而过的影子。   刚才,他们跨过泥泞,顺着茂盛的树走到校园中心。   在没有人的地方,植物又成了领地的主人。   他们全程没有遇到任何可以称得上超自然的现象,除了这次行动本身。   这让何美娜和周滂更坚定了自己的内心,迫不及待地想到教室中找到搞鬼的人,从而结束这一切。   除了于泽辉和柏严,只剩下她还站在教学楼外。   楼外的彩砖应该曾经是红色或者橘色,当然,现在都掉成了难看的灰。   于泽辉也上楼了。   柏严站在门前对她说:“走吧,”他顿了顿,“雨越来越大了。”   再不找个避雨的地方,她也要湿透了。   不知道为什么,言早心中对于进去有些抗拒,但现在她没有理由拒绝。   甫一进门,言早就打了一个寒颤。   教学楼里没有灯,他们走的是侧楼梯,每一层都有巨大的落地窗,几乎没有玻璃完好,不停有风带着雨浇进来。   柏严在言早前三级台阶,言早抬头,能看见他衬衫的领子与边角都贴在身上。这让她有点愧疚。   但柏严没有再跟她说话,她觉得他突然严肃了起来。   等到言早和柏严走到五楼时,剩下的人都在门口等他们俩。   好像一个无需言说的仪式,必须要凑齐人才能触发。言早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   门牌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旁边放置老师学生照片的地方也是空的。   在这后面,或许是等着嘲笑他们的人,也可能什么也没有。何美娜皱着眉头。   史沉推开门,言早紧张地吸了一口气。   首先出现的是灿烂阳光。   然后,他们听见嘈杂的早读声。 第3章   随着他们推开门,嘈杂的早读声停滞了一瞬间。但大多数人只是抬头看看他们,又继续低头背单词或古文。   左耳朵是“abandon”,右耳朵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黑板旁挂着日历牌。   2012年12月19日,周三。   金语语惊呼一声。   教室前方有红色的卡纸拼成一串字:距离高考还有170天。   h高每年都在距离高考三百天时就挂上倒计时。   金语语当年是班级里的生活委员,专门负责这种零碎小事。这个板子,是她和罗郁一点点拼好的。   何美娜站在史沉身后,言早看见她眼中飞速掠过很多种感情。   从愤怒、故作镇定到恐惧,最终变化成不可置信的迷惘。   而她身上发生的变化也不仅仅是神色。   在阳光照射的瞬间,他们都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睛时,何美娜脸上精美得体的妆变得眼线横飞,黑色大波浪发尾变成栗色,甚至脸上不易察觉的细纹也消失。   言早低头看自己,她冲锋衣下的高领毛衣和牛仔裤不见了,换成h高黑白色的校服。   环顾周围,其他人都矮了一小截,平白无故回到旧年青春。   周滂脸上长出青春痘,眼镜片薄了两个度;罗郁的双眼皮变成单眼皮,鼻子塌下去,还多了层当年流行的齐刘海 他们都在彼此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除了她。   言早凝视着门上反光的玻璃。 在八年后,它们被烟熏黑,可现在仍然光洁美好。   玻璃反射出她白的脸,粉的唇。   房姐说她长得像自己上高中的女儿。之前还做咨询服务时,她也是靠这张年轻的脸和患者拉近距离。可惜。   她没怎么变过。所有人都被时间改变了,无论变好变坏,但她是一个固执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几年如一日不知疲倦。   当然,忏悔也是,或许她是这些人中唯一一个早就做好抉择的人。   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穿着当年新款的裙装。   看着浩浩荡荡进来的人,她有些生气,“迟到了还不知道快点回座位。在这里杵着干什么。”   她的语气和当年一模一样,但没人敢回复她。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开始向前走,没有对白,他们就在极度的冲击中默默接受了未知的安排。   言早走在最后面。   她看见有个“同学”趁着语文老师不注意,偷偷拍了史沉后背一巴掌,但史沉只是如遭雷击一般,没敢跟对方对上眼神。   两分钟后,除了言早,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金语语坐在第一排,同桌是罗郁,何美娜在第三排。   周滂在教室中央,剩下三个人都在右后方靠近后门。   言早想不起来自己坐在哪里,但教室里只在角落剩下了一个靠窗的座位。   她迟疑地走向那,带着点紧张观察身边“同学”的神情,终于安全抵达。   言早的前桌是个有些胖的男生,他要是直起身子,言早肯定就看不见黑板了。但好在他在趴着睡觉。   言早对他的后背有印象,所以这或许真的是自己的座位?   在她思考的时候,桌子被两根手指敲响。   柏严主动跟她的前桌换了座位。   在他起身的时候,言早这才发现原来他不是在睡觉,而是伏在桌前发短信。   言早摸了摸自己外套的兜,只摸到了那张卡片,手机不翼而飞。   虽然和他不算熟,但在这样奇怪的情境下能和认识的人在一起,算是幸事一桩。   早读完开始上语文课。   言早害怕中甚至有点期待。她高中时的记忆丢得差不多了,上次体悟高中生活还是患者口中的疼痛青春。   但这次体验结果让她大失所望,今天的上课内容只是每个人发一沓古文常识要点,一边背一边讲。   这次失败的体验还被拉长到了第二节 课,语文老师拖堂拖到了物理老师进教室。   班里一个男生大喊:“怎么这样啊!”   物理老师投过去半根粉笔,男生漂亮地接住,引起班级里哄堂大笑。   言早从抽屉里找出物理课本,她的课本很干净,像是刚刚从教务处领的一样。   h高每两节课之间有四十五分钟的大课间,是他们唯一可以放松的时刻。在高三这尤为珍贵。   班里有人在做题,笔唰唰地划在纸上。也有人在听歌,有个女生用mp3小声外放《那些年》,顺便和朋友讨论后天或许会到来的世界末日。   青春期的小孩,讨论起未来理所当然地觉得一切充满希望。   即使世界末日也不怕,先地震再海啸,大不了所有人一起死好了。   言早觉得有点好笑,想跟她讲,我经历过了,世界末日是假的。没有末日,只有写不完的作业和讲不完的考卷。不过那天是我的生日,你没办法说“末日快乐”,倒可以祝我生日快乐。   一切简直都像一场梦。   不是说现在,而是他们几个在未来过的几年,比起现在竟然更像是虚幻。   这里所有的人和事都是鲜活的,他们还没有 犯下那些错误。就连言早都快要相信他们只是一起在外面做了个梦,回到什么都没发生的现在。   外面的阳光还是那么耀眼,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言早倚着窗,闭上眼睛,虽然在进入这里时她被淋湿的头发就干了,但她还是向往着温暖。   这束光穿越了一亿五千万公里,人们总是赋予它成长、温馨、向上 很多很多正面而美好的词汇。   言早想,这里仿佛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单纯带他们回到过去,享受美好的时光。   渐渐地,她也快认同刚才的想法了。   回到过去,是多少人的梦想。这个念头像是有魔力,引人沉迷和堕落。   突然,她心头一颤。   在言早生活经验带来的认知中,生活中有两种热。   一种类似温暖的阳光、冬日的火炉,带来幸福,不会伤害她。   另一种好像手机充电充久了后烫手的温度,它预谋灼伤她,或者爆炸,让一切血肉淋漓。   而现在的阳光让她感受到那种危险的怪异感。   随着这种想法出现,阳光洒在脸上带来的似乎也变成了刺痛。   言早拉上窗帘,坐回到座位。   不远处,何美娜拉着人说话。   回到过去后,她的灵魂好像也跟着缩小变幼稚了。   她扬起一张淡粉色的纸,是她在抽屉中发现的情书。   罗郁挽着金语语听何美娜说话。在第一节 课的时候,她还会若有若无地遮挡自己的脸,但现在她又恢复了善解人意。   像是刚才被阳光照耀的言早一样,她们脸上带着雀跃,沉浸在此刻,仿佛自己真的是个高中生。   言早静静听着她们说话,又四周看班级里的其他人。   周滂坐在座位上沉思,于泽辉和史沉不知道去哪了。   前面的柏严转过头。他没变矮多少,依旧很好看。   “这里没有他的座位。”   这是他进来后与言早说的第一句话。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就像在陈述一个“今天早上吃了什么”的事实。   言早觉得怪异感更严重了,她竟然在刚才差点忘记了“他”的存在。   她站起来,一把拉开窗帘。   a楼对着食堂和操场,在她这个角度刚好可以把一切尽收眼底。   树叶黄了一半、掉了一半,操场上有脱了外套跑步的人,很多人步履匆匆,但这在校园中本是常态。   柏严也站起来,和言早一起向外看。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不算太亲密,但还是让言早的脸有些热。   言早顺着他的手看向太阳,刚才令她目眩神迷的温馨在一瞬间消失了。   巨大的太阳占据了学校一半的天空,而在h高以外,只有黑暗。 第4章   在刚才,言早还对自己催眠说这里更像现实。   可就像是做梦时一样。   在梦里,人总是对发生的诡异事情视而不见,但如果有第一个实在超出认知的bug被发觉,一切逻辑都会被打破。   言早吸了口气,但声音还没出口就停住。   柏严的手扶上她的肩膀,稍微用了点力。   “别喊。”他说。   言早看了一眼四周,所有人都还在自己的轨道上。   她耳边依旧充斥轻快的聊天声和音乐声。   为什么别喊,是因为没用还是事情会更糟?他却没有给出个说法。   清醒过来后,她有点沮丧,小声说:“我知道那时候是错的。我本来以为我已经准备好了 但原来我的第一个念头还是逃避。”   她抬头发现柏严看着她,他的眼神很认真,好像对她说的话很感兴趣。   他学着她,也压低声音说道:“那你觉得他应该怎么对我们?”   言早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奇怪,但还是思索了片刻,然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毕竟我也不是他 但如果能让他满意,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柏严没再说话,言早觉得他的眼神有点 悲伤?但这种情绪和他实在不搭,他像是那种什么都不会在乎的人。   言早开始想,“他”把他们拉回到过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他们忏悔或者赎罪?但“他”却始终没有出现。他们像是被迫进入了一个游戏,却没有人下达任务,现在他们所经历的不过是游戏前的过场动画。   而这个时候再看身边形形色色的同学,言早总感觉怪异,却不知道这份怪异从何而来。   站在前排窗边的何美娜她们还在聊天,言早叹了一口气,看来她们比她要严重些。   她走过去,“叫醒”了她们。然后无奈地看着她们如梦初醒的全过程。   周滂本来坐在教室中间,看到她们四个都聚在了一起,也走过来。   奇怪的是,他们好几个人明晃晃地聚成一堆,班里的同学却没有一个向他们撇来眼神。   言早发现周滂的精神还算好,至少他还知道主动来找她们。   或许这个也和自制力与精神力有关?   环顾四周后,罗郁有点焦急,“史沉和于泽辉呢?我们要不要出门去找他们。”   她刚说完,史沉和于泽辉就进了教室。   于泽辉一脸凝重地说,史沉拉着他本来想看一下学校之外是什么、他们能不能出去,但走到半路就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好在于泽辉还隐约记得有人在教室里,就把史沉拉了回来。   对比之下,周滂几乎是他们中间受影响最小的。   不对,还有他。   言早看了一眼后排的柏严,他还站在原处,没有聚过来的意思。   他似乎从来就没被影响。甚至还是他第一个发现了这里的不对。   言早回忆,从进门后,他身上就没有过恐惧、他也不避讳提起“他” 他游刃有余地在这场“游戏”中。   校门口他苍白的脸又浮现在言早的脑海中,她还记得那时候她心中没根据的想法。   但他们握手的时候,言早已经驱散了她的疑惑,而且现在言早的肩膀上还有他刚才手掌温热的触感。想到此,言早略微不适地扯了一下校服衬衫。   还没等他们再说些什么,h高的上课铃便响起。当年听来可能只会感觉烦躁失望的声音,现在却好似催命符一般。   他们还不知道“游戏规则”是什么,最好的选择还是遵守之前的规律。随着老师进入教室,他们几个也跟其他同学一起回到了座位上。   坐在最后一排,言早能看见前排的他们紧张的背影。除去柏严,尤其是周滂和何美娜, 他们的同桌是这里的“人”。   何美娜仿佛视她同桌的女生如洪水猛兽,她将自己的东西搬到桌子的边上,全程害怕地看着她的同桌。   相比之下,像言早这样没有同桌倒也成了好事,毕竟坐在身边的肯定不是记忆中的朋友,而是不知道是什么的存在。   终于等到后两节课下课,着两节课,言早其实一直都在她干净的课本面前走神。   毕竟现在他们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这里暂时还没有对他们表达恶意,但等待他们的也肯定不会是好事。   下课铃响后没几分钟,班里的人就稀稀落落地走光了。   h高是寄宿制,中午必须在食堂吃饭。虽然当年被h高的同学轮番吐槽难吃,但同学们身体仍然很诚实,去晚了没饭吃变成颠扑不破的真理。   班里只剩下他们八个人,言早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跟那些“人”共处一室了。   他们的轻松还没有持续两分钟,就被折返回来的数学老师打断。   三班的数学老师是个年轻的男老师,上课时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激情, 这点在刚才第四节 的数学课上就已经展现过了。   但现在,言早觉得他身上失去了刚才课上的灵动。   他的表情有些僵硬:“你们为什么不去食堂?学习不要那么辛苦,中午还是要休息好。”   明明应该是语含关心的话,但他的声音却没什么波动。   他好像是一个下达指令的工具。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言早竟然松了口气,至少他们不是毫无目的的。   金语语的脸跟纸一样白,谁都没有动。   数学老师又开口,脸上带着僵硬的笑:“你们为什么不去食堂?学习不要那么辛苦,中午还是要休息好。”   他将自己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用同样的表情和同样的语调。   言早大着胆子说了句“这就去,谢谢老师”,他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虽然没人乐意去食堂,这种探索新地图的后果像是恐怖电影中会遭遇的开门杀,和致命的可能性相比,饿肚子又算得上什么。   下楼后需要穿过来时的路才能抵达食堂。   他们来的时候,这里还阴雨绵绵,处于八年后的天空下,但几个小时过去,他们却回到了他们都不愿意回忆的时候,顶着硕大的太阳沉默不语。   在刚出教学楼门口台阶时,言早不小心绊了一下。在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柏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言早向他道谢,依稀记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本来很远。   就连走在她身边的人都没来得及扶起她,他却好像一直在注意她一样。   虽然没有真正摔倒,但言早的脸色很差:她想起她绊倒的那个台阶,就是当年他跳下后的地方。 第5章   他们一行人到食堂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学生都吃完饭出来了。   顶着巨大的太阳,即使在十二月,言早还是热起了一身薄汗。   这应该也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感觉,走在她前面的史沉和金语语已经把外套脱下,搭在臂弯。   和他们擦肩而过的h高学生,或是三两成群地聊天,或抱着课本行色匆匆。   他们每个人都穿着厚厚的外套,脸上不见一丝热意,好似真的行走在十二月的冬日里。   他们的,脸   言早揉揉眼睛,心中升腾的怪异感越来越强烈。   她停下脚步,仔细看眼前走过的人们。   他们都长得一样。   不,如果仔细看,他们每个人会有些微的差别,但是无论男女,他们的五官似乎都来自一个相同的模板,只在细节处做了修改。   这个模板算不上丑,甚至和言早在网上看过的“亚洲男性/女性标准脸”差不多,但还是给言早惊悚的感觉。   言早一阵恶寒。   想象一下,你走在路上,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你抬起头,发现你的身边都是你。   你的朋友拥有你的脸,身边的路人也长得一样。   你真的可以分辨出他们之间的差别,或者说,你可以分清自己与他们的差别吗?   如果是游戏,他们便是内心相通的同一程序,但要是把这座高中看做一个巨大的、热腾腾的母体,生产无数相似的人   总之,无论哪种可能,言早一行人都是无意中闯入的异类或者程序中的bug,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排除。   在想这些事时,其他人已经进了食堂大门。   h高的食堂有三层,要是可以选择,他们哪一层都不想去。   逆着人流,他们走向人最少的第一层。   即使他们都没有食欲,但也不得不吃。   按照数学老师的表现来说,“进入食堂吃饭”是他们必须要经历的程序。   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吃饭就算是违反了规则。   h高的食堂窗口只接受校园卡结账,好在“他”也没有为难他们,他们的校服兜里都有各自的饭卡。   言早从小到大遇到的食堂阿姨都大同小异,点菜时热情,抖勺时也热情。   但现在在他们面前的这个阿姨面无表情,好像一个没被唤醒的机器人。   言早回过神来后才跟上队伍,理所当然地成了最后一名。   而柏严排在言早前面。   言早心里想:个子最高,腿最长,还走得这么慢。   柏严显然不知道言早的腹诽,他回头,给言早大半个侧脸,“饭卡给我,我帮你打。”   他贴心地提出帮言早打饭,毕竟要是言早自己打饭还要和阿姨接触。   其实言早并不是很怕,虽然这里的事偶尔让她感觉诡异,但在言早踏入这后,反而能感到记忆逐渐清晰,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   看着柏严的眼睛,她还是点点头说了句谢谢。   他们来得太晚,即使一楼食堂不算好吃,但也被学生扫荡一空。   食堂窗口只剩下两道菜,红烧排骨和炒生菜。   看着红黑色的排骨,言早莫名其妙有些反胃,只要了炒生菜。   掏出校园卡,言早看见校园卡背面自己入学时的照片。   照片中的言早抿着嘴唇,眼神中投射出怯懦的光。   言早自己都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拍的这张照片,虽然她现在也不擅交际,但也远远算不上懦弱的程度。   这种照片的确也称得上是黑历史。   言早又有些好奇柏严的高中照片。   除了身高,他们两个的变化是这些人中变化最少的,虽然看着对方现在的脸也能大致知道照片的模样,可至少性格也会有变化吧。   他应该是桀骜的?还是坚定的?开朗的?   等待着柏严抬手刷卡,结果却叫她稍微有点失望。   柏严没有拿出他自己的校园卡,而是顺手便用言早的卡刷了两个人的饭。   好吧,他肯定不是故意的。言早想。   食堂阿姨在周滂他们打饭时只是机械地接受指令,见到柏严,她好像程序被激活了一般,瞬间挂上微笑看着他们。   连他们的饭菜也都比其他人多,堆得冒了尖。   言早转头向后看,其他人已经去找座位了,没看见这奇怪的一幕。   金语语最先打完饭,她臂弯挎着外套,双手端着餐盘,打算寻觅个空旷人少的角落。   东张西望下,她外套的袖子扫到了一张桌上的餐盘。   “当啷 ”   食堂不算热闹,这么一声响后,金语语周围一片寂静,走在她身后的周滂等人也停下脚步。   言早和柏严已经打好了饭,走在最后。   餐桌旁坐着的是两个不认识的外班男生,他们本来在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即使其中一个人的桌上已经没有饭,但他们还是一齐做出舀菜和吞咽的动作。   仿佛根本没发现眼前只剩下空气。   金语语脸上写满了惊慌失措,她忍着眼泪,不住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见两个人不理她,她慌了神,竟然去拉扯被她扫落餐盘的男生的胳膊。   手忙脚乱下,她自己的餐盘也脱手,铁质餐具散落一地。   饭菜混在一起,反射出油腻的光。   黄褐色的油点溅在金语语的鞋面上。除了言早,好似谁也没有在意。   言早看着那些醒目的污迹,太阳穴一阵刺痛。   她好像记得这幕   不过,是什么时候呢?   不远处,金语语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那两个人好像只会遵循设定的程序做出动作,本来,他们还在“聊天” “吃饭”的状态中,其中一个人被金语语一拉扯,霎时间不动了。   而这也没有结束,他停下后,对面的男生也停下,然后,他们两个一起盯着拉扯自己胳膊的金语语。   金语语连忙放开他的胳膊,但是于事无补,他们两个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言早想,她似乎知道了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奥秘。   也明白为什么她会觉得同学怪异。   越是与他们相熟的人,在这个世界中就会越生动。   所以语文老师可以和他们对话,还能根据他们的行动改变“台词”。   但是其他人就没有这种待遇。   上午,言早他们“如梦初醒”时,没有任何一个班级同学注意他们。那些人执行自己的程序,只是言早他们的背景板,如果她拉住班中随意几个聊天的女生,估计也会陷入现在的情景。   而言早他们,是整个世界的核心。   这或许也是玩家、npc和路人的区别。   金语语迎上两张相似的脸和没有温度的眼神,嘴中只知道重复对不起,人几乎要坐到地上去,却还不离开。   言早想去拉金语语。   地上油腻的饭菜让她喉头翻涌,不知为何,她迈不出这一步。   离金语语最近的何美娜也被吓坏了,她自己不敢上前,便扯着身后史沉的袖子,“你快把她拽开啊!再这样下去,她会把我们都害死的。”   何美娜并非信口开河,在那两个餐桌上的男生盯着金语语看后,不远处h高的学生好像连锁反应般,动作渐渐变得迟缓。   谁也不知道再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毕竟,他们所面对的是最恐怖的未知。   没有任务,没有规则。   史沉上前攥住金语语的胳膊,将几乎崩溃的她拉到食堂的角落。   角落有几张空桌子,他们八个人正好可以坐两桌。   他们都是随意坐下,柏严在言早左手旁。对面是金语语和何美娜。   于泽辉坐在旁边桌,他是第一个开始吃饭的人。其他人都只看着餐盘中的食物发怔。   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来食堂的饭菜好不好吃,因为他只是机械地用勺子把食物送进嘴中,让人感觉味如嚼蜡般。   等他感受到身边人都在注视他的时候,他带着不好意思放下勺子,问:“又怎么了吗 ”   罗郁挤出个笑,摆摆手,“没事没事,你继续吃。”   他“哦”了一声,看见没有人动餐具,才明白过来,也停下不吃了。   周滂看他停下来,也低头开始吃饭。   罗郁尴尬地向于泽辉笑,只换来他的撇嘴。   言早看着餐盘中色泽鲜亮的食物,恍然感觉自己早就饿了。   从a市到h镇的途中,她都没空吃饭,更别提,还回到八年前浑浑噩噩过了一上午。   但她也有点不敢吃。   她想到很多贯穿古今的恐怖故事。   比如书生到了荒郊野岭,遇到佳人端来佳肴,大吃大嚼后睡去,醒来惶惶发觉自己躺在乱坟岗。   或是童年故乡的邻居递过来的樱桃总是又大又甜,多年后拆迁,从树底挖出多具尸体。   后者还算是好一点的故事,前者就真的不可想。   柏严将她餐盘上的勺子递给她,“吃吧。”   她看他的眼睛,总觉得他一直以来太冷静,即使被她窥得忧伤或者严肃,也会带着冷静的底色在。   不对,也有例外。   只除了在校门口,他无意带来的热烈眼神,将她描摹。让一个没有感情波动的人柔情满溢,称得上最高褒奖。   可那大概率只是她尴尬的错觉。她和这里的人,要么陌生,要么歉疚,哪个都不包含他。   言早接过勺子再道谢,发觉自己一直在对他说谢谢。   高中时学习紧张,吃饭也都狼吞虎咽。   每天的时间就只有那么多,分给这里,就没有那个。   几乎没人用筷子吃饭,再精致一点的,还会自己带餐具,在食堂角落,也就是他们现在身后的开放水房冲洗。   当然,这也只是回忆一下,现在他们谁也没有心力去苛责公用餐具刷的干不干净。   金语语坐在言早对面,脸色惨白。   她的饭被她自己扣到了地上,现在手里只紧紧攥着一柄铁勺。   虽然她也很饿,但再打一份?她是一点儿也不敢的。   她看着对面乖乖吃饭的言早,心底不知道为什么焦躁了起来。   这份焦躁还带着惊魂未定,让她静不下来。   不过没关系,没关系,刚才的一切都过去了,她也偷偷回头看过,食堂中心已经恢复了风平浪静。   过去的一切,也都能过去。所以没关系   金语语不住地摩挲手中的勺子,一不小心脱手,勺子便滑到了桌子中央。   食堂、铁勺、鞋面上的油点。   如果有bgm,言早的耳边一定会响起“叮铃”一声。   言早抬头看见勺子转了个圈,转到她面前,光滑的铁面映出另一个世界。   他们身边俱是灰暗的倒影,不,仔细看,她看见,   所有没有名字的、漠不关心的眼睛。   那些眼睛。 第6章   言早被拽进久远的记忆中。   睁开眼,她首先听见自来水管被开启的声音。   “咔”的一声响后,水流汩汩而出。   在“哗啦啦”的底声下,几个身影背对着她。   言早四处看了看,她面前摆着的场景如同褪了色的屏幕,只局限她看见眼前的一块儿。   虽然视野实在有限,但她还是辨认出这里是食堂的水房。也就是他们刚才身后的地方。   水声掩盖,言早听不清那几个影子在说什么,他们站在水池前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至少气氛凝重。   水房的水池,破旧且长满了锈。红棕色的锈迹在言早眼前铺开没有尽头,像是陈年的血。   每天都有h高的学生在水房洗刷餐具、倾倒饭菜,水池上方本来雪白的瓷砖也开满了肮脏的花。   突然从前方传来“嘭”的一声,把言早吓了一跳。   言早不再观察水房里面什么样,而是端详这几个人。   原来刚才是有人踢了一脚铁质的水池外壳。   言早想看清楚是谁踢的,但他们始终背对着她。   最引人瞩目的是中间的身影,那个影子很瘦,被其他人围着,却还努力绷直后背。   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校服,言早看见ta骨头凸出的脚踝,在整个暗沉的世界中白得刺眼,只露出一小截就隐没在黑色校裤中。   好瘦。   言早之前的工作也要接触很多初高中小孩,但ta还是属于她见过的最瘦的那一梯队。那个影子半长的头发耷拉在肩膀上,难辨雌雄,言早觉得ta更像是个男孩子。   “他”不住退后,但是身边都是人,直到“他”无路可退,所有人的动作也一起停滞了。   然后呢?   他们都停住了,言早试探着转过头,现在她能看见身后了!   言早身后平平无奇,也只是陷入回忆前她看过的食堂。   现在她在食堂的角落,人很少,或许有人本来要过来,看见水房中的景象也离开了。   但言早可以感觉到食堂中大部分人都在往这边看,投出或好奇或不忍的目光。   言早重新转头回去,水房中的身影才又开始动,她也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怒吼,言早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他”被人推到水池面前,踉跄之下只能用手紧握水池的边缘。   围住“他”的几个影子看起来都是女生,其中一个人把一摞餐盘摔到他面前。   水池被堵住了,餐盘坠入水池溅起的水花砸了“他”一脸。   然后,然后 言早睁大眼睛。   “他”的头被摁在水池中,带着油污的水灌进鼻腔。   世界更不清晰。言早又看见盛开的油花,似乎这个人的存在也像洁白瓷砖上的油腻污迹一样。   头挣扎抬起,又被摁下去。仿佛在跟你玩一个无伤大雅的游戏。   好痛。   言早知道这种感觉,从鼻腔到喉咙都会燃起火辣辣的疼痛。   人下意识地想要睁眼,但是结果也只是多痛一个地方。   一只漂亮的手打开另一道水管。冷水和热水交替,本来是为了学生更方便洗清油污的贴心设计,却给此刻的折磨更加一层。   热水烫红了“他”的脸,言早只能看见一截脖颈和小半张侧脸。   “他”想挣扎,水顺着洁白的脖颈流下来,染湿了黑白相间的校服。   在h镇的冬天,如果只是里面的衣服湿了倒也还好。但女生用手掌盛起一捧水,笑着浇在“他”的头上,又顺手泼在“他”的外套上。   女生似乎已经不生气了,甚至在这种折磨中得到了乐趣。   “他”本来还在挣扎,但接连不断的呛水已经令“他”失去了力气。   言早闻到油脂和腐败饭菜的气味,还带着点儿腥。   它们近得似乎就是在言早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言早用力吸吸鼻子,不是,刚才的一切,包括言早回忆起来的痛,都不是言早的错觉。   她的感受被分割成两半,一半在这里卑劣地偷窥,一半在替“他”承受这恐怖的一切。   人都去哪儿了啊?   言早在心里一遍遍地质问,怎么没有一个人去帮帮他。   她又转过头去看身后,恶意与肆无忌惮铸成壁垒,把本就软弱的沉默挡在外面。   所有没有名字的、漠不关心的眼睛   眼睛就像星星,但是此时此刻,所有的星星都熄灭了。   言早想要大喊,想要上前阻止,却又突然说不出话来。   “洗干净?你倒是给我洗干净啊!”   言早现在可以听得很清楚了,每一个字,还有污水涌入鼻腔和喉咙的“咕噜噜”的声音。   女生厌恶地跺了一下脚,洁白的鞋面上沾染上点点油污。   她转过身,看水房外面的人,好看的五官天真地皱起来,对于比她弱小的人来说就成了残忍。   言早终于看清女生的脸,刚才她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而这一切都朦胧得好似涂了一层融化的油脂。   那个人是金语语。   金语语又开口道:“真是脏死了!”   又有其他人补上她的位置。   “真是脏死了!”   “咕噜噜 ”   在她还没转头的时候,言早就感觉这个背影很熟悉。   可金语语现在的声音太尖了,她还没听过她这样尖细刻薄的语调。这和言早遇到的她想要逃避恐惧的声音、崩溃颤抖的声音都不一样,现在的她是施与恐惧的人。   水池边的折磨还没有停下。如果所有人都讨厌一个人,那就是那个人做错了吗?   究竟有多少双眼睛里投射的是恶意,又有多少眼睛变成了熄灭的星星。   而金语语真的有那么坏吗,言早又有点儿困惑,她想起一些高中的片段,她记得始终在讲台旁闪闪发光的倒计时牌匾,记得她组织班级汇演时闪闪发光的眼睛。言早和她不熟悉,但她对身边的朋友很好,言早也知道这样评判一个人这是很孩子气的表述。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又为什么会去伤害别人呢?还是说总有一些人在其他人眼中甚至不算是人?言早心中涌出一股极酸的水流,带着涩,她为“他”伤心。   金语语又转过身去,言早知道她想做什么。   不要!   停下来!   可是没有用。言早觉得身边的空气变得稀薄,直到被抽至真空,使她的声音再也传递不出去。   她只是一个懦弱的人。这些话,这些勇气,晚了两千多个昼夜。留下的只有遗憾和伪善。   这是她不愿意回忆的过去吗?这是她一直埋藏着的真相吗?   她渴望,渴望自己挺身而出,她不是想要做“他”的英雄,只是不愿意永远愧怍地活。   但没有。   言早必须要接受,被她遗忘了的真相,   她,也是那些眼睛的一员。   她身边的空气从来都没有被抽干,只是她没有试着发出声音。   那个唯一没有转过头的影子倒下,言早已经明白那是谁。   对不起。言早在心里说着。   随着瘦弱的肩膀磕在肮脏的水泥地面上,回忆的中心一圈一圈地荡起涟漪。   那个泛着油光的世界也似乎支离破碎。   铁勺在桌子上转了一圈,缓缓停下,金属之间摩擦,发出小声的“刺啦”声。   影子消失了,眼睛也消失了。   言早抬头,看见对面金语语的脸。   金语语的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但是她顾不上擦,因为她的手在无意识地抖着。   言早心情复杂地看着她苍白的脸,在金语语和何美娜聊天的时候,她有提过她现在在做记者。那张摧毁别人的手也抚慰过无辜的人。   那双践踏别人尊严的脚也踏上过追寻真相的险途。   她自己不也是吗,想着再帮助一些人,不是善良,而是赎罪。人就是这么矛盾,即使已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也不能说永远没有做过错事。   金语语终于从呆滞中脱离出来,她用力站起来,膝盖狠狠撞上餐桌。   言早看过去,一时之间,金语语还有点分不清想象和现实,她干涩的眼眶中涌起眼泪,又在触碰到言早视线时带着惊恐别开眼睛。   “你 !”她只是开了口,却没有说下去。   言早了然,金语语应该也想起了什么,甚至和她一样被拉回记忆中。   如果说她扮演的是看客,金语语是施暴者,那“他”在哪里?   她转过头看坐在身边的柏严,企图从中窥得一些颤抖或者动摇。   但言早发现什么都没有。   看到言早看他,他的脸上短暂地出现了一个笑,其中复杂的意蕴甚至来不及言早去揣测。   然后他递给言早一片纸巾,“擦一下吧。”,柏严对她说。   言早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手掌亮晶晶得,上面都是汗水和泪水。 第7章   言早接过纸巾,慢慢地擦干脸。   在她擦脸的时候,柏严还帮她把餐盘上的一盒牛奶插上吸管递到她面前,这是刚才打饭时食堂阿姨附赠的。   对面的金语语已经坐下,膝盖的疼痛现在才反应出来,她一边揉着膝盖一边用手胡乱地擦了擦眼睛。   言早也不管她刚才对于食堂饭菜的猜测了,拿起牛奶喝了一口,把喉咙涌起来的酸和涩冲掉。   柏严没有提出问题,好像她们两个没有任何奇怪之处。言早看他淡定的样子,慢慢平静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相对于其他人来说,言早很信任他。   她也会对他做出一些不好的猜测,但是猜测是一回事,信任是另一回事。   虽然他是这些人中她最陌生的,但他让她感觉到安心。言早在和其他六个人接触的时候,总会没有由来地感受到厌恶和烦躁。   何美娜抬头,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言早和金语语身上的不对劲,她放下勺子,问:“你们怎么了?”   周滂也看过来。   言早不愿意说,没想到金语语比她还要早开口。   金语语垂着头,声音有些低沉,和言早之前听过的她尖尖细细的声音截然不同,“没什么 刚才就是太害怕了。”   没想到金语语会隐瞒,不过也算有道理,这种离奇的事情说出来也不一定会有人信,虽然现在他们已经陷入离奇中。还有另一个更靠谱的理由, 金语语不愿意承认。   哪怕言早也不愿意面对自己曾经是一个懦弱的旁观者,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金语语当然不想开口说自己做过什么。   即使到现在,他们也没有一个人重新提起“他”,即使“他”充斥着他们每一分每一刻。   “他”就是他们房间里的大象,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又默不作声。   其他人又看向言早,言早沉默地附和着点头。于是也没有人追问下去。   见路人都差不多散去,他们所在的角落已经成了安全区域,周滂小声地说道:“你们有没有发现,”他搓搓手指,显得有些激动,“我们现在就好像在一个程序里。”   所有人都认真聆听,周滂越说越快,“距离我们越近的人, 我是指关系,也就越生动,而距离我们越远的人,程序就越粗糙。”   他用了“生动”,和言早之前想的一样,但是言早却没有感觉同样的激动。   言早不想听他在说什么,那种浮躁感又侵袭了她。   她用铁勺不断地戳弄餐盘中还剩下一半的饭,脑子里不住浮现出刚才闪回的场景。   那个瘦弱的肩膀、那截白皙的脚踝   可其他人不像言早。史沉拍了一下桌子,他面色涨红,竟然有点结巴,“那、那你的意思是,我们现、现在在一个游戏里吗?”   他声音中透露出一些希冀:“就、就像是小说里的全息游戏 ”   何美娜把餐盘往前一推,打断他:“拜托,那只是一个比喻好吗。这是2020,又不是2060,哪儿来的全息游戏。你还真的他说什么就信什么啊?”   罗郁带着不忿替史沉说话:“难道你就没有想象过吗,假如这只是一个游戏 ”   假如这只是一个游戏 是的,他们都希望这只是一个不用负责任的游戏。   言早又喝了一口牛奶,开始烦躁地咬吸管。   下午回到教室上课,他们一行人都有些憔悴。   整个午休时间他们都由周滂引导,坐在食堂讨论这个世界。   但除了那些显而易见的错误:硕大的太阳、相似的脸、只会执行指令的同窗以外,他们没有讨论出任何有用的结果。   言早清醒地明白,这一切都和“他”息息相关,可他们绕来绕去,就是不提。   七八节课是两节英语连堂。   英语老师有一头漂亮卷发,她笑着点名,轮流抽人做题。   言早还有些期待,柏严在早上提示她,这里没有“他”的位置,那现在英语老师会不会点到“他”。   结果是不仅仅没有“他”,他们一行人的名字都被跳过。   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大家可以选择在教室里上自习还是去操场活动。   中午在食堂发生的事,就让他们意识到这个世界没有他们刚开始时想象的那么美好,怎么可有穿越重生的好事降临在他们这群做错了事的人身上。   好事不会有,坏事还差不多。   就算没有像言早或者金语语一样被拉回记忆中,可连周滂和何美娜即使不承认,也不再嘴硬, 构建出这一切的,除了“他”还有谁。   而“他”一直也没有出现。   体育课,他们都选择了留在班中。班里的人稀稀落落,但是并没有任何奇怪的事情发生,看来他们至少有在现在自由选择的权利。   熬到下课后,这次没人来催他们去食堂。   既然不是必要去的,那言早也不打算离开教室。   单纯的害怕并不占特别多,言早只是本能地抗拒在校园中其他地方停留,就像她当时不愿意进这栋教学楼一样,她感觉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也或许,不是不好的事情。   教室一下子变得空荡,整个下午金语语都没再和言早说话,言早从她的行动中读出了一点躲避。不过她一定饿得够呛。所以她拉走了罗郁和何美娜,史沉和于泽辉也和他们一起。   除了她,只有周滂也留下。   言早坐在角落的座位,班级中只有中排的周滂,她看着他的背影发呆,他一直伏在桌子上写写画画。   学霸难道被拉到“游戏”中也要为高考而奋斗吗?   言早紧绷的心在这个下午稍微放松后,想到这个想法甚至有点想笑。   青春期的周滂有些瘦小,脸上还有厚厚的镜片和青春痘,比不上于泽辉清秀和史沉高大健壮,即使算上柏严, 他是他们中间最好看的,但言早对他也没什么印象。言早能记住周滂的名字纯粹是因为他学习好。   学生时代,学习好就像是一块免死金牌,总能让人忽略掉很多成绩以外的事情,可再往后走就没有这样单纯。   柏严手中拎着餐厅超市的塑料袋放在言早的桌面上,言早才发现刚才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出门了。   柏严拿出一袋面包,递给她,声音中带着安慰:“我看过了,没过期。”   言早摇摇头接下,过期了又怎么样,很早之前他们就开始呼吸这里已经过期了八年的空气了。   晚自习持续两节课,言早摊开课本假装看书,实际上只是在看前面人的背影。   整个晚自习都很静,言早怀疑她的“同学们”是不是都不具备呼吸的功能,但她也不敢凑上去试试。   晚自习结束他们便要回宿舍。   在言早默默收拾桌面时,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女生,她热情地敲了敲言早的桌面,说:“你快收拾,我等着你一起回宿舍呢!”   言早在下午的时候就发现了,她的同班同学也是那些一模一样的脸的变种,只不过和校园中的路人相比再丰富些,没有那么容易发觉,所以他们刚进教室的时候才没发现。   如果她也只是在玩游戏的话她真的会笑出声, 还要给这个偷工减料的游戏制作组打差评。   不过这里的路人还是挺智能的,至少会给她解围,她即使已经能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但回忆宿舍的位置还真的太难了。   太阳已经下山,校园中恢复了十二月本该有的丝丝凉意。   晚自习放学已经九点半,楼梯间里十分喧闹。人挤人地从五楼往下走,路途好像比言早刚才晚自习度过的两个小时还要漫长。   刚出教室门时,言早还能看见她认识的其他人,但只是一层楼挤下去,就只剩下一模一样的后脑勺了。   一路无话,言早跟身边那个“亚洲标准脸”女生回到宿舍。   高三的宿舍在女寝二楼,女生把言早领到楼梯尽头的宿舍。   她面带微笑地扔下一句“明天见”,也不等待言早的回应,就走了。   言早看了看宿舍门口的宿舍牌,她没有舍友,交一份钱,一个人占了四张床。   大概因为当年她是插班生,所以学校把最角落的空宿舍分给了她,还没来得及给她安排舍友,她就转学离开了。虽然没见到金语语她们,但想来和她们比,她肯定非常幸运了。   宿舍里的摆设很普通,和言早大学时候差不多,大概全宇宙的宿舍都一个样儿。   言早挨个儿翻柜子,发现自己当年把日用品都放进了中间层。   不过她没想过自己竟然有这么邋遢过,衣服和日用品都堆在一起,还有的脏兮兮的。   言早站在储物柜前面,费了好大劲才将东西整理整齐,还丢了其中的一半东西, 都已经坏得不能用了。   等她整理好后,其他宿舍的光也逐渐熄灭了。   言早总觉得过去的东西上有隐形的灰尘,她忍着稍微的不适,拎着洗漱用品去洗脸刷牙。   她上学的时候,宿舍的盥洗室每到晚上都特别热闹,直到熄灯时刻来临,也还会有人洗头洗衣服,但是今天这里空无一人。   没有人,有灯就行。言早洗完脸后回寝室睡觉,睡前看见走廊黯淡的光影,她知道那是其他寝室挑灯夜读的人。   混混沌沌睡去再睁眼,言早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但看外面天空的颜色,应该还不到四五点。   高中的宿舍都会有个熄灯时间,h高是十一点。   除了有紧急的事情之外,不会有人在这期间开灯,毕竟宿管阿姨还在时刻警戒着谋划给她们扣分。   言早想去厕所,她从床上坐起来,也没有去开灯。她揉揉眼睛穿上拖鞋,却在门口听见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   透过木门上的小块玻璃,言早可以看见外面一束手电筒的光乱闪。   言早坐回到床上,听着脚步声越来越重,她从手电筒的光推测它在一间间寝室巡视。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应该就是宿管阿姨在查寝,但是心中还是不免紧张, 毕竟她还没有在零点以后和这个世界的人碰上过,就像大部分的恐怖小说和电影一样,白天和晚上的世界肯定是不一样的。   手电筒的光轮流从每个寝室门上的小玻璃照进去,言早从没感觉过这种侵犯人权的设计真是太烂了。   但言早等待的那瞬间始终没有到来,它在她门外停留了一会儿,言早能听见寂静中它粗重的呼吸,好像还带着不甘和遗憾。可它没有提起手电筒,只是拖着脚步离开了。   直到脚步声变轻走远、消失不见后好几分钟,言早才起身下床,轻轻推开门,她还记得厕所就在走廊的另一个尽头,和她隔了大概十间寝室。   从厕所出来后,言早顺着刚才黑暗中的记忆走回宿舍。   “吱拉 ”   她推开宿舍门,然后一脚踏进房间。   脑子里还存着混沌的想法:宿舍的门,有这么生涩吗?   而且它也不应该是推的吧   言早睁大眼睛。   在黑暗中,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她。 第8章   [我注视着她。她的慌乱,在一瞬间瞪大眼睛,眼尾微微翘起来,可爱中显出几分可怜。   月光照射在她白皙的脸上,好像她也变成了一团融融月色。她是银色的。   多么无辜又苍白,仰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脸 冰冷。无措。这一刻的她无限接近了我,让我觉得我是那个坏人。   是的,我愿意是。]   言早一颤,那只温热的手抓住了她的小臂,没有给她温暖的感觉,却让她从背脊一路向上地涌上一股寒意。   她触电一般地缩回手,那只手也没有挽留,好像刚才那瞬间的力气已经灰飞烟灭。   她的眼前,是 天花板?   言早的手臂还保持着推门的动作,但这里并不是2012年,她的宿舍。   屋子里很黑,言早只能看见眼前的天花板上有大片大片的污渍,身边是厚厚的灰尘。   更重要的是,她是躺着的。   言早觉得身上有点酸痛,地面又冷又硬,她不知道躺了多久。   她艰难地扭动脖子,找到了那只手的主人。   月光从窗子照进来,一直照进柏严的眼中,他在看着她。   这又是怎么回事?   言早看了看不远处的门,和她身旁的讲台,她终于知道这里是哪儿。   早上时他们推开门,回到了八年前,现在她又推开一扇门,从过去醒来 回到了2020年的a503。   言早撑着胳膊,从地上坐起来。   柏严望着她,好像也发觉了她眼底藏着的慌乱,很认真地对她说了一句:“不要害怕。”   怎么可能不害怕。而且现在最吓人的就是你了好吗。言早在心里吐槽。   在莹莹月光下,言早能看见手表上的指针指向了两点半。   在2012年她没有戴表,但她大概能记得自己是十一点半时昏昏沉沉地睡着的。   她这一觉只睡了三个小时,虽然现在还是有些困,但是紧张和奇怪感更强烈,完全替代了她的困意。   至少有一个认识的人在身边,不过他也真的够吓人的   外面的月光似乎更亮了一点,言早终于适应眼前的黑暗,看得更清晰。   她的身边也不仅仅有他,还有剩下的六个人。   他们一起横七竖八地倒在a503的门口,除了言早和柏严,没有人醒来。   言早还穿着她的冲锋衣外套,外套下是温暖的高领毛衣和牛仔裤,而她的背包被放在她头下充当枕头。   言早看向柏严,他点点头,“我醒得最早。”   他拉着她站起来,言早拍拍身上的灰,走近窗子,月亮是正常的一个,外面景色也和他们之前看见的一样,树木繁茂,反射出月亮的光。   她身上已经差不多干了,但是略带着潮湿的头发黏黏得,言早皱皱鼻子。   教室里积了厚厚一层灰,只是他们走过,就扬起飞散在空气中。   灰尘褪去,原来地上还有零零落落的虫子尸体,一想到自己刚才还躺在上面,言早感觉更恶心了。不过和2012年经历的相比,这里也算得上是好的。   也不知道废弃了多少年,言早想,在校门口周滂似乎提过,h高是一五年的时候迁的新址,所以这里差不多也有五年没有人涉足了。   一开始还有虫子在这里繁育,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连虫子都全部死掉,只剩下没有生机的灰和土。   她想起被她忘记的周滂他们,又走回到门口,柏严站在讲台边上,好像在想些什么。   因为进门时言早和柏严排在最后,距离其他人都不算近,所以还不至于出现他们现在堪称行为艺术的人叠人惨状。   言早揉揉还带着酸痛的肩膀,难以想象他们要是醒过来会有多痛。   她蹲下身,试图去叫醒他们。   柏严察觉到她的意图,开口道:“我已经试过了,没有用。”   言早摇了摇距离她最近的金语语,果然没有反应。   她有些紧张,把手指探到金语语鼻下,感受到她的鼻息。还好还好。   言早又拍了拍剩下的人,但他们没有一个人醒来。   他们躺在地上,神色平静,如果不是刻意去试探,完全感觉不到呼吸,像是一个个被剪断了线的木偶。   一阵折腾,言早也不管讲台边上有多脏,托着脸坐了下来。   她的视力很好,感觉也很敏锐,言早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   不过现在她可以理解一些了,如果是她在这样诡异的寂静中独自呆上半天,估计也会对身边的活人紧抓不放。   他说话了,声音在黑夜中很是突兀,“把我们没聊完的说完吧。”   他是指白天时,他们之间所讨论的“他该怎么对待他们”。   言早闭上眼睛,回忆似潮水流淌,和早上时相比,她记起的事情更多了。对于“他”也不再只有含含糊糊的罪恶感,还增添了一份可怜和愤怒。   好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就 让他们也承受当年他们自己做的事 吧?”   他一直在静静地等待,听到她的话后笑了起来。   言早睁开眼睛,发现他的笑并不是鄙夷或者嘲讽,而是真心实意的笑。   他的眼神似乎更加明亮,还带着点心满意足。   柏严点点头,开口道:“我想应该也会这样。”   这次他的笑没有很快就消失,他好像笃定了一直追寻的问题答案,整个人变得放松。   看见他笑,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言早脸上不由得也被他感染。言早想到更重要的事,她伸手插|进冲锋衣的兜中,果然摸到了她的手机。   言早点了两下屏幕,才想起来它在校园门口就莫名其妙地关机了。   她长按开机键,幽幽白光照在脸上,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开机时间都比平常长。手机开机后,电量不足的警告弹窗立刻就跳出来,等运营商信号加载出来,言早叹了口气。   只有半格信号,还不如直接显示不在服务区断了她的念想。   言早试着给房姐发消息,只能收到一个又一个发送失败的红色感叹号。   柏严见她一直在戳弄手机,说道:“去外面吧,外面可能信号更强些。不过不知道能不能出去。”   言早一拍大腿,对啊,又不是门被锁住了,她完全可以直接出门找人来。   她的思维被局限住了,醒过来的第一个反应竟然也不是快点跑。   但他话中的“不知道能不能出去” 言早也觉得不会那么简单。   言早背上包,紧紧握着手机,和柏严一起下楼。   游荡在凌晨两点半的校园,就算是这里没被废弃时她都没有体会过。   说是不害怕肯定是假的。   还好言早来之前不知道什么心理作祟,包中从强光手电筒到压缩饼干一应俱全。   她把手机放回兜里,拿出手电筒。   柏严走在她前面,虽然在言早看来,他身上主角光环还挺强的,但参考古往今来的小说电影,开路这种事危险性太高了。   更何况他除了有些奇怪,也是一直在照顾她。言早有些不好意思,拽上他的衬衫袖子,让他们两个可以并排走。   柏严怔了一下,却也没有挣脱她的意思,反而把脚步放慢,任由她一起。   在几个小时前,言早还走过这条楼梯,不过那时候她身边都是不可名状的人影,现在只有月色和黑暗。   从破裂窗户中浇进来的雨在楼梯上形成了一摊摊积水,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鼻而来,言早发现外面已经不下雨了。   虽然手电筒在她手上,但基本上也是他带着她走。下楼后顺着来时的路,他们很快就走到了校门口。   走近看清眼前的场景后,言早流下冷汗。   原本被拆掉的伸缩门完好无损,崭新得像是刚出厂,粗重的锁链把门绕了一圈又一圈。   如果只是这样就罢了 言早抬手,手电筒的强光束照向门外。   外面只有凝成实质般的黑暗,似乎包裹着什么,最外层是丝丝缕缕的黑烟。   言早又走两步,凑近黑暗,却被柏严拉住。   与此同时,光束前不知道有什么晃过去,它的速度很快,像是一团影子。   言早垂下拿着手电筒的胳膊,听见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慌忙跟着柏严退后两步,窸窸窣窣的声音混着喘息似乎也慢慢变弱。   雨又开始下,但这次只是毛毛细雨。   言早的心脏飞速地跳,她想,她也知道在宿舍门口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了。   柏严拉着她往回走,她心惊肉跳,也顾不上他的手拉着她的。   校园中有些泥泞,但是柏严的眼神很好,总能挑出好路。   言早在发现他这点后就关掉了手电放回包中,她不想再引起什么恐怖的东西了。   夜深露重,似乎连风也不在夜间光顾这里。   他们身边静得连微风吹拂的声音都没有,只有点点冰冷的月光。   言早低下头,看自己脚下的影子,也偷偷看他的。   都是完完整整的一个,言早松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的怀疑从哪里来的。   如果按照恐怖电影中的鉴定方式,接下来她是不是就要从镜子中找他的倒影。   与其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还不如想想怎么联系到外面的人。   想到刚才的黑暗,言早更泄气了,看来现在只能靠手机了。   她又从兜中掏出手机,惊喜地发现现在有两格信号,但还没等她打开应用,手机就又弹出电量过低的警告, 然后黑屏自动关机。   言早叹口气,其实她本来也没有太大的期望。她不觉得外面的黑暗和奇怪的东西能让他们出去,而且现在也不一定是2020年,谁能确定呢? 第9章   看见言早叹着气把手机收回去,柏严向她询问:“你带充电宝了吗?”   言早更失落叹息,谁能想到她英明地买了有用的没用的一堆东西,就是没带充电宝呢。   “那充电线呢?”   言早疑惑道:“带是带了,但是哪儿都没电啊。”   柏严思考片刻,“那就去图书馆看看吧,我记得那里和食堂应该都会有发电机。我们先找找看。”   虽然不能确定是不是已经被带走了。   言早点点头,反正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说去那便去嘛。   图书馆和食堂比起来,她是一点儿也不想去食堂了。   她记得图书馆就在a楼的后面,小小的一栋,只有三层,建筑风格和h高中其他所有建筑都不一样。   听说h高建校之前它就已经在这片地上,但不知道为什么建校时没有被推平,h高其他楼都算是围着它建的。   无论夏天还是冬天,h高的师生们一进图书馆的门就能感觉到一股寒意。有些迷信的老师同学说它阴气重,再加上里面的建筑格局很奇怪,渐渐去的人也就少了。   有时候她不想上课就会去三楼的角落看书,或者在图书馆厕所里躲着巡查的主任,算得上是她平凡高中生活中最惊心动魄的时刻。   她觉得自己算是那里的常客了,但也一直不知道图书馆还有发电机。   言早有些惊叹:“这你都知道啊,你是去了多少次。”   柏严回答她,眼中似乎也涌现出回忆,“ 那里对我来说比较重要。”   言早没听清,眨巴眨巴眼睛问他:“什么?”   柏严恢复平静,“图书馆都差不多,我也是猜的。”   “哦 ”言早点点头,“那你也经常会去图书馆吧,我猜猜你是做什么的?看你的样子,学生?还是作家 ”   “图书管理员。”某种意义上。   言早的话被堵住,好吧好吧,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还挺适合他的。   “那你呢?”他在问她。   言早语塞,只好在心里把话拆开慢慢回答,“我之前做过心理咨询,”她越说越慢,“现在在做办公室后勤,都算是公益性质的。”   柏严没有做出评价,“哦”了一声后发现她脸上有些僵硬,又多说了一句:“还是挺好的。”   言早觉得心虚,不知道是因为觉得自己不配做心理咨询来“赎罪”,还是因为 连这都没有坚持下来。   他们之间没再说话,还好图书馆也很快就到了。   从稍远的地方他们就一眼看到图书馆, 教学楼刷的彩漆都剥落成灰色,但这里还保持着纯白色,仿佛风雨从未侵袭。   言早这个时候才发现他们牵着手,她轻轻把他的手松开,还好没感觉到抗拒。然后自己微微红着脸绕着图书馆门前走了两圈。   简直像个小学生!   图书馆虽然楼层不高,却有一扇大约三米高的门,不知道是什么金属做的,在他们眼前泛着温润的光。   这扇门看起来很有年头,虽然算不上破旧,也和当年的h高很不搭调。   即使是2012年,各地的图书馆也应该用上了玻璃门,而这扇门还需要落锁。   现在这把锁就摆在他们面前。   言早仔细观察,锁上缠着锁链,大概有一根食指粗,和校门上的锁链似乎是一母同源,区别是这的链子细了很多。   但就算再细两圈,她也不觉得自己能表演一个徒手掰断。看一眼身后的柏严,他似乎没比她强壮太多,即使是史沉来也够呛。   言早好奇地摸了一下金属门,然后她瞪大眼睛。   在她摸上去的那瞬间,她似乎能感觉到门是温热的。突突跳动,像是人呼吸时的皮肤,或者说,心脏。   她叫柏严过来,柏严也把手放在了门上,但他有些疑惑地看向她,“什么也没有。”   言早又摸上去,入手都是冰冷,完全没有刚才的感觉。   她又叫柏严把手放下,自己再去触摸,可刚才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真的是她的错觉吗,言早后退一步,眼神聚焦在锁链上。   柏严说:“我记得教室旁边的办公室门口有钳子,应该可以剪断这个。”   言早又被惊讶到,“你什么时候去看的?”   他眼神中有点无奈,“在你醒来之前。我把五楼的房间都转了转。501和502里面和503差不多,办公室上着锁,但门口的置物架上有工具箱。”   言早囧,总感觉他的眼神还带着对她自作多情的控诉,她是真的有一瞬间以为他醒来后什么都没干,光盯着她。   简直变态,言早鄙视自己的想法。   一直被他们忽略的细雨又有变大的趋势,即使被雨淋湿,言早也没能抑制住困意,打了一个哈欠。   又冷又困,实在是惨。   不过至少不算饿,言早觉得晚自习前吃的那个面包的饱腹感还在,这又让她开始困惑:他们白天时是不是单纯地一起做了一个“梦”。   可是梦里发生的事情还是实实在在的。   那么他们回到过去的究竟是肉体还是精神?   或者说,这里就像她看过的恐怖电影一样, 所有人的精神一起陷入梦境,但是梦境中经历的都会反映到现实的肉体上。如果在梦里死掉,现实也就同样永远醒不过来了。   可她想再多也是没有用的。   他们没有任何抗议的权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做的还是祈祷吧。   言早抹了一把脸,抬手看腕表,竟然快要四点了。   可能是因为刚才太恐惧了,她根本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柏严也建议道:“还是先回教室吧,晚一点再来开门。”   言早点头,跟他快步走回去,因为急着避雨,还不小心把鞋沾上了泥。   她心中安慰自己,或许晚一点,等天亮了,世界就变得正常了呢。什么黑烟、怪物或者活着的门,全都是噩梦一场。   但其实她也知道,这个想法天真得可怕。   言早没再回头,也就没看见,在他们转身的时候,雨点变大,浇在图书馆门口,那扇平滑的金属门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回到a楼的第五层,言早又打开手电筒,想要趁着最后的清醒时刻检查一遍房间。   501和502比503还空荡,连一张桌椅都没有,言早猜测学校是搬迁时把所有坏掉的桌椅都堆在503了。   只有灰尘一视同仁,言早觉得自己走了一圈后整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   她还翻了翻教室后面的柜子和讲台的抽屉,得出的结论是,当年的搬迁工作一定做得非常优秀,除了有用的东西外这里什么都有。   厕所和水房没有电也没有水,言早只是进去看了看就退出来。   只剩下503隔壁的办公室还没看。   言早从办公室门口的置物架找到了工具箱,先把它搬到教室里,言早才又去探索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是反锁着的,锁芯内置,没办法从外面破坏。   言早试着把手电筒的光从门缝照进去,却发现办公室的门缝只有窄窄的一道,透过去的光根本不足以她看见里面。   只是个办公室,怎么搞得像保险箱。   她把脸贴上门,想要听里面的声音。   没有声音。   没有声音才是正常的,但是她的生活都这么魔幻了,就算里面再有些什么东西,她大概也不会特别吃惊。   一双手搭上她的肩膀,言早蓦然回头,看见是柏严。   他开口,“我试过了,如果没有钥匙是打不开的。”言早从他话中读出不易察觉的欺骗。   没道理整个学校都被废弃,还要留下一个锁着门的房间。   言早觉得他在隐瞒什么,但这种“劝你不要打开门”的剧情也够似曾相识:   有钱的贵族娶了穷人家的女儿,他把自己城堡的钥匙都交给她,但特意叮嘱她不许去打开一个房间。   她在贵族离家时背叛了誓言,发现那个房间里面吊着她丈夫前妻们的尸体,而她在惊吓之下,也把钥匙掉在地上,沾染上洗不掉的血迹   难道他们从《猛鬼街》又跳到了《蓝胡子》?   至少那还是个童话故事,她现在经历的可不是童话。   言早点头,退出办公室门口的区域,跟着柏严回到503教室。总有他不在的时候,到时候她再偷偷来看。   但这种想法本身就向《蓝胡子》里的女人趋近了,言早搓搓胳膊,不禁恶寒。   他们怎么也找不出两把完好的椅子,只好坐回到讲台的台阶上。已经是凌晨四点半,外面的天微微亮起来,言早定睛一看,太阳还是那个正常的太阳。   她心中又浮现起不该有的幻想:等到天亮,一切都能过去。   他们坐得很近,言早迎着熹微的日光看他的侧脸。虽然他也有隐瞒她的地方,但是总体来说,他还是个好队友。   谁能没有秘密呢,言早感觉自己轻而易举地又原谅了他。   柏严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用手撑起下巴,半阖着眼睛,眼睫毛也很长,显得有些乖巧,像是言早小时候喜欢玩的洋娃娃。   言早越来越困,混沌之间,她听见柏严问她:“你当时转学后,是怎么想的呢?”   是啊,她那个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在新的环境努力再努力地学习,然后考一个好大学,毕业后也不用担心房租问题,终于成了一名冉冉升起的高材生。然后怎么就选了一个这样赚不到钱的工作呢。   或许正是因为不用担心房租问题,才敢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大一时父母双双车祸去世时,她是怎么想的呢?   好像是再悲惨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不算奇怪,她痛了也没有太久。   “活该”两个字,就被隐形的墨水刻在她的脑门儿上,只有她自己照镜子的时候才能看见。   应该是这样想的。   可是过去的记忆好不清晰。   朦朦胧胧中,言早也记不清自己是不是回答了他,眼睛闭上前的最后一个瞬间,是她不忍心看他只穿这么点儿,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两个人肩膀上。 第10章   “砰砰砰!”   言早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她睁开眼睛,入目只有强烈的阳光。   缓了几秒,终于能看见东西,眼前是上铺的床板。   她抬起手腕想要看几点了,却发现手腕上空无一物。而自己身上还穿着昨晚换上的睡衣。   所以,虽然不想面对,可事实就是,她又回到了2012。   言早恍神,她还记得陷入睡眠前柏严肩膀的温度,他们俩就这样肩并肩睡着,度过第一个晚上。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砰!砰!砰!”   敲门声越来越强烈,言早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为敲门的人的手担心还是为门担心。   言早穿上拖鞋,阳光从各种角度照进寝室,只是几个动作,言早就觉得后背沁出了汗。   她迟疑着打开门,门外站着昨晚陪她一起回寝室的女生。   在言早开门的瞬间,她的敲门动作就停了下来。   看见言早疑惑的眼神,她用更灿烂的笑代替一直在脸上的微笑,说道:“我说过了,明天见。”   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但言早在她漆黑如墨的眼睛中捕捉到了一丝恶意。   言早一直不说话,她脸上的笑退去,“该去上课了。”   言早没感觉多害怕,因为她没由来得觉得她不会伤害她,至少在现在。   她试探着问她:“现在几点了?”   女生几乎不需要反应的时间,立刻开口道:“七点零二分十八秒,距离上课还有不到二十八分钟。”   等到言早和女生踏入教室的时候,正好是七点十五分。   在这期间,言早顶着女生的注视,完成了换衣服、洗漱和买早餐的步骤。   要是当年高考的时候她有这么个人监督,估计还能再提高几十分。   而一进到教室里,女生立刻与她分道扬镳,回到自己的座位。   言早想,她这次没说什么“晚上见”或者“下次见”,虽然是非常细节的小事,却让她感觉不对劲。   她总觉得今天要有什么事情发生,12月20日,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吗?   世界末日的前一天? 唯一搭边的回答也是鬼扯。   她拎着手里的面包和牛奶经过讲台,还没到早读的时间,老师也没来,班级里都是静悄悄吃早饭的人。   他们昨天早上来得太晚,错过了这段时间。   她走到金语语和罗郁的座位时,发现金语语的座位是空的,而她被罗郁叫住,她问她:“你是怎么收到信的?”   何美娜和周滂也站在旁边,他们好像在讨论什么,氛围不算紧张。   言早环望一圈,四周的同学都在低头吃饭,或者两三个人聚堆底声窃窃私语,没有人注意他们。   言早想了想,回答她:“就是在信箱,我早上收信的时候看到的。”   她话音刚落,何美娜就夸张地开口:“你怎么能这么平淡!我是在酒店退房的时候,服务员追出来非说我有东西没有拿 那家店我以后肯定再也不去了!”   虽然她没有细说,但言早还是能凭借她的描述想象出她拆开信的时候会有多失态。   罗郁闷闷地说道:“我是做编辑的嘛,那天我拆稿件,它就夹在稿件里。”   周滂的信是混在他网购的书里,其他人想来也差不多。   言早无语,他们的信都是在无意中收到的,像是个恐吓事件。只有她像模像样得得到了“礼遇”,难道她还要因此而谢谢“他”吗。   看快要冷场,言早试探着开口询问:“昨天晚上你们睡得好吗?”   何美娜很奇怪地看着她,“倒也还行,除了早上醒来的时候又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以外。”她撇撇嘴,“还有那三个奇怪的舍友,我可不敢碰她们一下,生怕和昨天金语语一样 不对啊,罗郁,你和金语语一个寝室,她怎么还没来?”   言早忽略她后面的问题,追问道:“就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那个半夜来“巡查”的怪物、或者莫名回到2020年的经历。   何美娜只是摇摇头,周滂看着言早,问:“你遇到什么了?”   言早抿抿嘴唇,思考是说还是不说,但就在这个时候,走廊打响了上课铃。   门外传来英语老师高跟鞋敲击在地上的清脆声音,她看到他们几个还不在自己的座位上,立刻用眼神警告他们。   何美娜想到它们是什么东西,低头溜回座位上,言早正好不知道怎样回答周滂,也跟着她散开。   言早回到座位上,柏严坐在她前面,看见她,他笑着说:“谢谢。”   她想了想,明白过来他应该是为昨晚的衣服道谢。她回他一个笑,终于也轮到他说谢谢了。   等早读开始了大概十分钟后,言早才看见金语语姗姗来迟,她的头发很乱,面色苍白,外套还扣错了扣子,匆匆冲进门。   她先是向言早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就像看到了毒蛇一样缩回视线。   言早有些惊愕,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金语语一直都躲着她,再加上刚才的那个眼神,她思索,到底是为什么啊。   或许不一定是在看她呢?毕竟她前面还有一个人。   今天的课表还是很无聊,英语课后面跟着数学课,再然后是两节语文。   前两节课言早也听不下去,一直托着下巴发呆。   她开始回忆进入这里后发生的事。   虽然刚开始他们还会被吓到,但这里根本没有对他们造成伤害。   她还面对了几次“怪物”,而其他人,除了金语语表现得有些奇怪之外,简直和“重回高中”没什么两样。   这都算不上是惩罚,而是奖励了。   即使真的把这里当成一个游戏,难道游戏不需要游戏目标吗?   比如 他们必须要完成什么任务?   言早觉得,肯定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可她到底忘记了什么?   他们就像是没头的苍蝇不断乱撞,昨天只有中午的数学老师像npc一样指导了他们,但这也是昙花一现。   他的唯一作用就是让他们去了食堂,然后,然后   然后她看见了金语语和“他”的回忆!   言早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突破点,可她再往后也想不出什么了。   两节课很快过去,大课间又是一阵杂乱。   言早可以听见隔着过道的那对女生谈话,她们今天去水房打水回来后没有分享流行歌曲,而是在聊天。   她竖起耳朵偷听,她们又开始讨论起世界末日。   是作业不够多吗,每天都要说这些无聊的话题。   但又想到她们实际上也是程序被设定的一部分, 她们的话题说不定就和他们的“任务”有关呢。言早又开始耐起性子听。   一个不住叹息,“天啊,怎么还不放假,要是明天真的世界末日,我就不写这周留的卷子了。”   另一个点头附和。   言早默然,看来作业留得也挺多的,只是一个个都太爱做梦了。她也不该相信她们的话题能和他们有关,估计和这里的人脸一样,全是随机生成的。   她们的话音还没落,语文老师就进了教室。   她今天换了一身裙装,站上讲台等着学生们看见她后声音自然而然地变低。   满意地看到大部分同学都闭上嘴后,她开口道:“今天有两节课,咱们就考个试吧。先发下去,等上课再开始写,注意啊,作文不 ”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惊呼打断。   言早坐在靠窗的位置,本来正低头在桌洞中找语文课本。   余光中一个黑影闪过去,还伴随着班级中的尖叫。   她站起来趴在窗边。天啊,她想,五楼大概只有十五米高,但她向下看的时候却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她从来不恐高的。   教室里的窗子都乌压压得,一瞬间便挤满了人,甚至有同学打开窗户,想要探出身子。   史沉跑得最快。在他冲向窗边向下望了一眼后,骂了一句:“操!”   八年前的那一幕又在此刻上演。   柏严扶住言早的肩膀,她看见了红色,像是一幅画,而现在,隐形的画笔没有停下,还在灰色砖地上描绘出令人满意的画卷。   那片红色还在不断扩张。   红色的中央,是一具瘦弱的身躯,那副画也来源于他。   和言早昨天看见的一样,他有白皙的脚踝和小臂,头发比回忆中更长了一点,可言早不能让他回头,看一看她始终没看到的,他的脸。   跳楼自杀的人在落地的瞬间骨骼会被折断,内脏破裂出血,如果倒霉一点,骨头折断后会插入脏器中。总之,算是很痛苦的死法。   她深吸一口气,她终于知道她忘记了什么了。   班级里的人都在惊呼尖叫,他们却算得上是镇定,毕竟也是第二次经历,这显得他们几个站在人群中格外突兀。   金语语整个上午都很恍惚,就连现在也后知后觉,她慢慢拨开人群,在看到楼下的场景后瞪大眼睛。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外面“他”的尸体,看向教室后排的眼神带着惊恐。   言早已经不愿意去想她到底是为了谁害怕,因为,   此时此刻,除了他们八个,班级中的人都不动了。 第11章   探出半个身子向外看的人瞬间被定格;语文老师的卷子被奔跑的同学撞到了,现在也卡在半空中。风停下,教室陷入一片寂静。   不,不仅仅是教室,整个校园,或者说他们所处的世界都没有声音了。   只剩下他们八个人低低的喘气声缓缓回响。   言早不愿意再看楼下的场景,带着踉跄坐回到椅子上。   其他的人察觉到世界的异变,在教室中找寻彼此,互相交换着惊恐的眼神。   现在只有言早和柏严还在座位上,其他人在看到了楼下的“他”后,都退回到了空旷的教室中间。   尤其是金语语,她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缩在周滂的位子上,双手捂住耳朵,不住颤抖。 第三节 课还没有上课,黑板在上节课就被擦干净,只在最边上留下今日课表四个字。   “刺 ”的一阵声音从黑板上发出,好像有人在用尖利的指甲挠板面。   在寂静中,它显得尤为刺耳。所有人都看向前方。   语文老师没有回身,但黑板上开始出现粉笔字, 一根粉笔毫无凭借地飘在空中。   他们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这样本来诡异恐怖的景象却没有人为之震撼了。   黑板上的字写得很慢,却也很用力,仿佛要在上面留下永久的痕迹。   刺啦刺啦的声音还没有停下,伴随着墨绿色黑板上出现的白色字迹。   【任务失败】   【很遗憾,】   字迹停顿。   虽然黑板上这么写,但言早并不觉得字的主人会感到遗憾。   “妈的,我怎么知道到底有什么任务啊!”史沉大喊,似乎对讲台大喊大叫就可以获得精神上的胜利。   可字迹不会回答他,它只是短暂地停下,又“刺啦 ”地开始。   【现在你们中将会有一人出局。】   “咚咚咚”   尖细又滑稽的bgm响起,让人回忆起学生时代玩过的击鼓传花游戏,但是没人感觉到轻松或者好笑。它预示着的可不是奖励或者表演节目。   罗郁颤抖着想要后退,但是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言早也试图挪动脚步,脚底就好像被黏住了一样,索性她也不动了。   伴随铃声,他们的脚下出现耀眼的光点,光点还在不住闪烁。   铃声越来越急促,八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脚下光芒最盛,颜色也与别人不一样。   罗郁看见自己脚下红色的光,再看看其他人的白色,捂住脸尖叫。   金语语见状恢复了一些精神,眼中闪出希冀的光。   可也只是几秒后,红色光便离开了罗郁脚下,在他们八个中随机闪现。   在这样荒诞又恐怖的场景中,言早竟然还有心思胡思乱想。   好像在抽奖一样,她想,他们就是网页上的奖品,任君挑选,可实际上,概率受人掌控,总是抽不到自己心仪的那个。   就如现在, bmg结束,白色光消失,只剩下   只剩下崩溃的金语语,她半蹲在地上,红色光映得她的脸都有些狰狞。   像是为了嘲讽金语语一样,教室中还播放了一段超级玛丽角色死亡的音效,充满了恶意。   罗郁望着金语语,眼里充满焦急,她颤抖着声线,问道:“出局 是什么意思啊!”   所有人都想问这个问题,当然,所有人心中都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难不成还能是把人送出校门吗?”周滂冷冷开口,看他惨白的脸,言早觉得他是在用冷漠掩饰他的恐惧。   史沉粗重地喘着气,眼神怒视黑板。   罗郁焦急又生气:“你怎么能这么铁石心肠啊?快想想解决的方法!!”   周滂叹了一口气,“我们连任务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觉得现在能有解决的办法吗?”   可他们的问题久久没有得到回应,黑板上再也没有添一个字,等了一会儿后,金语语脚下的红光也渐渐熄灭。   “是不是只是说说而已 ”感受到脚下禁锢放松,罗郁跑到金语语身边搀住她,“出局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于泽辉他们却没有动,站在自己刚才的位置远远地看着金语语。而周滂若有所思。   金语语坐在地上,眼睛睁大。   而其他人眼底实际也难掩恐惧, 所有人都没想到本来无害的世界会突然发生变故。   看见罗郁与金语语凑得那么近,史沉走近两步。   金语语仿佛现在才恍过神来,她颤抖着嘴唇,害怕地喃喃道:“为什么是我啊 ”   言早看她被头发遮挡住一半的侧脸,又想起水房中她居高临下的不屑和疯狂,不由心中复杂。   可尖叫打断了言早的想法,是罗郁在叫,她一边摇低着头的金语语一边问:“你怎么了?”   所有人都看着她们俩,史沉本来走向她们的脚步也退缩了。   金语语苍白的脸上染上一抹红晕,她痛苦地捂住胃部,俯下身,呕出一摊脏水。   水中还混着油腻的饭菜、木屑和铁碎。一瞬间就在地板上蔓延。   她的喉咙被浊物缠绕,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帮、帮我啊 ”   然后便是连绵不断的咳嗽声,似乎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罗郁慌乱之下也撒开了金语语,哭着爬起来远离她。   除了何美娜还在不断尖叫询问任务到底是什么,其他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木屑和铁碎让言早觉得眼熟,然后她环顾一圈周围的人,看见了熟悉的眼神。   与那时如出一辙的漠不关心。   或许出自冷漠,或许出自缺乏勇气,但是结果不容辩驳。   言早忽略自己心底没有来源的厌恶,走向金语语,她不想和当年一样,保有悔恨了。   走近金语语后,言早看清楚她呕吐的东西,像是餐具的碎片。   金语语看见她却把头扭向一边,痛苦吼道:“走、咳咳、开!”   言早被她吓得退后一步,撞上柏严胸口,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她走到了教室中央。   她说不出话来,惨白着一张脸,看向柏严。   柏严目光严肃,言早想从中捕捉到恐惧,却失败了。   他声音低沉,在她耳边说道:“这样才算是游戏开始了,你觉得呢?”   没等言早仔细体会他话中的意思,她的注意力就被其他攫取。   在他跟她说话的时候,金语语的挣扎越发微弱。   他们七个围着她,她一个人痛苦地躺在地上,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样孤独又冰冷。   言早抬头看,老师和同学们还定格在那里,如果只看他们,仿佛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事实上,一半窗明几净,充满生机,另一半却在历经折磨和死亡。   金语语彻底不再动,软软地趴在地上。她像是五层楼之下那个身影的复刻版,七彩油墨在她身下绽放,或许还要更肮脏狼狈。   史沉攥紧拳头,正要说什么,他们的眼前却突然黑下去。   言早眨眨眼。   他们上一秒还在教室中,再睁眼,却来到教室门口。   依旧是那个站位, 史沉在最前面,她和柏严站在最后,只不过,这次队伍中少了金语语。   天啊,天啊,天啊。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是言早在心中尖叫,她感觉自己的手都是冰的。   站在她前面的柏严似乎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轻轻抓住她的手。   言早没有甩开他。   现在应该是史沉刚推开门的瞬间,阳光照进每个人眼中,语文老师在讲台站着,瞪了他们一眼。   而班级中早读的同学朗朗读书声飞进他们耳朵中。   同学们好奇地抬眼,又再看见只是有人迟到时低下头,言早呼吸一滞。   教室第一排,有一张熟悉的脸。   是十七岁的金语语。   她旁边是空座,那是罗郁的位置,看见罗郁和他们一行人一起,她半低着头往这边看了好几眼,仿佛在疑惑自己的同桌为什么还不回到座位上。   但也仅限于此,她其他的动作都和教室中其他同学一样。一样平常,一样合情合理。   她好像不认识曾和自己别离又重逢的言早他们,也未曾与他们一同经历一个半日夜, 包括自己的死亡。   言早没办法把自己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她坐在这里,身后全都是背景板一般相似的脸,可却矛盾又和谐。   这就是真正的、当年的她吗。   剩下的人顺着言早的视线看过去,于是他们一同陷入了沉默。   这次他们沉默的时间有些久,语文老师踏着中跟鞋“笃笃笃”地接近他们,说出和昨天那句一模一样的话。   “迟到了还不知道快点回座位。在这里杵着干什么!”   言早看向讲台旁边的高考倒计时, 距离高考还有170天。   可是制作它的人已经不在这里。   罗郁的脸上还带着泪水,将落不落,头发却没有刚才抱着金语语求救时那样杂乱。   言早又把视线转向旁边的日历牌,念出上面的数字。   有声音比她早发出,是于泽辉近乎虚弱的声音,而周滂也在旁边喃喃自语般道:   “2012年12月19日,星期三。”   他们回来了。 第12章   他们 回来了?   言早怔在原地,手还紧紧地抓着柏严的不放。   她感觉自己太用力了,以至于指甲都在他掌心留下印子,可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任由她抓着不放。   于泽辉念完日历上的数字后,向后退了半步,一脚踩在周滂的鞋上。   可周滂没有说话。   罗郁和何美娜站着,只是向讲台下看了一眼,就收回眼神,不敢再看那个金语语。   第一个动起来的是史沉,他对着座位上的金语语扑过去,摇动着她的肩膀。   一边还不停质问:“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你不记得我们是谁了吗?!”好像要把他刚才对着黑板的未尽之言、他在这两天内得到的压抑全都发泄出来。   金语语先是震惊地睁大眼睛,然后便一边尖叫一边挣脱史沉,“你干嘛呀!是不是神经病啊你!”   这个时候,她的声音倒是和言早在水房回想起来的记忆相似了。   金语语不停尖叫,言早发现,金语语并不像这里的其他“人”,她可以进行回应,而他们之间的争执不会影响其他人,这也让史沉越发粗鲁。   可事实就是这样,无论史沉如何纠缠,金语语表现出来的也是:她不认识他们了。   她好像一直就活在这个世界中、活在遥远的2012。   而即使她的同窗和师长,都是一模一样的傀儡,她也丝毫没有察觉不对。   于泽辉看着这场闹剧,小声问:“如果那时候,被选的是我们,也会这样吗 ”   变成一个失去记忆的傀儡,被投放进与自己格格不入的环境中,直到被同化。   可言早看着他的侧脸,没由来地觉得他才不会这么早就被选中呢。   身边没有人回答于泽辉,还是柏严说话:“拦一下他吧,他干扰到别人了。”   其他人看向史沉和“金语语”。   原来史沉激动之下,把金语语和罗郁的桌子掀翻了,她们桌子上的课本扬出去,打中了正在早读的学生。   罗郁拉住史沉的胳膊,勉强制止住他,但以他们为中心的涟漪却无法停止。   看着被打断的人没有感情的眼睛,罗郁不住发抖,她终于明白昨天在食堂时,金语语为什么走不动路了。   感受到教室中的变化,何美娜脑中在很久之前就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断掉。   她推开挡在她和门之间的言早与柏严,飞快地跑出了教室。   言早追上去,但等她反应过来并跑到门口时,何美娜已经消失在了走廊里。   “怎 怎么办呀 ”罗郁转过头,眼睛里都是细碎的泪水,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起在发抖。   “能怎么办,我们之间还有人能去追她吗?反正我不愿意去。”周滂避开她的眼泪,开口道。   于泽辉讷讷,“要不,我去吧。”说完这句,他仿佛得到了一些勇气,继续说,“咱们是一个整体,不能抛下谁。”   还没等周滂回答他,是支持或者反对。他们眼前便又一黑,回到了进教室的那一刻。   史沉站在最前面,言早和柏严站在最后面,中间的罗郁已经哭成了泪人。   言早确认了一下,何美娜在队伍里,但她现在低着头,好像没有什么精神。   有史沉挡在前面,周滂低声问何美娜:“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但何美娜只是低垂着头,呆呆傻傻地不说话。   直到周滂又问了两遍,她才抬起头,嗓子里像含着什么一样,不住哽咽道:“ 我、我向楼下跑,一直都在下楼,我不知道我走了有多久。十、十几层吗?可是咱们最高只有五层啊!”她深吸几口气,“我终于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口子,我跑过去,可它不是楼梯口!”   周滂尽量保持着耐心,问她:“不是楼梯出口,那是什么呢?”   何美娜却不再回答,只是哽咽着摇摇头,重复自己刚才的回答:“它不是楼梯口!”   不知道是不能说还是不想说。   周滂只能点头,掩盖眼底的不耐烦。   大概是因为已经知道了结果,这次他们谁也没有理会座位上的金语语。   可言早心中还是有些难受。   和刚才相同的步骤,沉默、责问,语文老师靠近他们,说出那句已经重复第二遍的话:“迟到了还不知道快点回座位。在这里杵着干什么!”   他们都回到座位,和昨天早上一样。   言早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但是她又有些困惑,怎么就算作“昨天”了呢。   言早坐回自己的位置,她的位置可以看到整个教室中所有人的背影,她看见金语语低着头,认真地背着古诗,马尾随着她脑袋的摇动偶尔翘起来。对她来说,这是高三生活中的一个平凡早晨。   如果言早是她,言早觉得自己心里应该会比现在好受上千百倍。   “可你就要留在这里了。”   言早抬头,是柏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换了座位,坐在她面前。   “那也没关系。”言早有些懊恼,自己想着想着就把话说了出来。但这算是她的一半心里话, 她矛盾地希望着一切可以结束,却也知道自己要付出代价。   要是和现在的金语语一样,至少她再也不用烦恼了。   她按照记忆找出一会儿要用到的语文书和物理书,“反正外面也没有人需要我 ”看着柏严皱起的眉头,她又改口,“算了,我开玩笑的,你别在意啊。”   语文老师发下来古文常识要点,他们两个便不再说话。   语文课、拖堂、被高高抛起来的粉笔头,一切都和之前一样。   他们被迫欣赏了一场超清的全息电影,不仅如此,还必须成为里面的演员。   粉笔头被男生接住,教室里传来哄笑声,这种时候,倒好像是个正常的高中校园。但言早他们却没有人跟着一起笑,言早想,这里每个人的笑声似乎也是被规定好了的。   他们只觉得处处都透露着危险。   物理课后,便又是大课间。   教室里有人放着《那些年》,罗郁伴随着歌声小心地躲闪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走到教室后面的角落。   言早在看自己的物理课本,她在刚才上物理课时全面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书桌,桌洞里有几团字迹模糊的纸团,像是被泪水洇湿后留下的痕迹,她没有丢,因为她隐约觉得那些东西会有什么用。   她没有笔记和练习册,只有几本干干净净的课本。言早蹙眉,想不到自己当年竟然不好好学习到这个地步,后来回了a市她还能考上大学,真是称得上是个奇迹。   当年的自己还有没有留下什么呢?言早一页一页地翻着课本找寻,还分心地听着身边人说话。   罗郁到后面不是来找言早的,言早在他们之间一向没什么存在感,八年过去,她更是连言早的名字都险些记不住了。   她站在柏严的桌子前,因为哭了半个早晨,眼圈还是红红的,她开口,嗓子有些哑:“我 我能和你换个座儿吗?”   第一句话说出来,罗郁的勇气似乎也能支持她把后来的话说完了,她话中的逻辑很勉强,可以看出她的确很害怕,“我实在是害怕她 我们都知道,她不是金语语了!你是我们中最冷静的,就算是周滂,我也能感觉他害怕。你是不是不怕啊?!”揉了一把眼睛后,她继续道,“我想,你肯定不怕 你就帮帮我吧,看在我们曾经是同学的份儿上 ”   看见柏严没有温度的眼神,罗郁觉得他这瞬间和那些机械的同学好像。她咬着嘴唇,看见柏严身后的座位上的言早,言早没有抬头,她只能看见她光洁的额头和鼻尖,但言早脸上闲适的神态刺痛了她。   她鬼使神差地举起手,指着言早说:“那我和她换座儿也行。”   言早还在过去的课本中寻觅蛛丝马迹,她只模模糊糊听见罗郁在和柏严说话,但都是她一个人说了一大堆,直到她指着她说了句什么,这场单方面的对话才结束。   言早抬起头,只看见罗郁转身的瞬间,她的脸很苍白,像是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血色,或者看见了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就算是金语语死的时候,她也没见到罗郁的脸上有这样的神色。   她好奇地看了一眼柏严,想知道他刚才说了什么,但他也低下头开始翻着她之前那个前桌的课本,他的脸似乎比他们刚见面时增添了生气。要是现在他们遇见,她肯定不会再怀疑他是那什么了。   他没有主动与她说话,言早就又开始听身边人的谈话。   与言早隔着一个过道儿的女生又谈起了世界末日,言早无奈,又到了这个时间了吗。   可又有点荒诞,言早想,当年他纵身跃下,只导致了他一个人的末日,不,现在看来,也是他们所有人的。   既然现在连“他”都同意,这是一个游戏,那么必然会有规则。   规则,他们之前已经见识过了一些。   除了对这里的人的互动有限制外,他们还有一个“不做就会死”的任务。   那那个任务是什么呢?   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如果他们愿意承认的话。言早在心里默默地加上后一句。   “是什么呢?”   脑子里的声音和真实的合在了一起。   言早扭头,看见周滂,他走到了她身边,说出了她心里的话。   他站在窗台边,风从他身边吹过来,让言早打了一个寒颤。   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言早发现自己站着,她没在自己的座位上。她想要扭头去找柏严,可柏严也不见了。   她又眨巴眨巴眼睛,听见了其他人的声音。   原来他没在跟她说话。   而她,也不在刚才的教室中。 第13章   你的学生时代,有没有那种公认的聪明人?   学校里,成绩总被放在最前面考量。   他们熠熠生辉地站在学校主席台上、成绩单第一行上、作为同龄人的你妈嘴里。即使他们中有的一些苍白、刻薄、自私,却也成了光芒和榜样。   聪明,有的时候并不完全是褒扬。   言早不是这样的人,但周滂应该是。   “是什么呢?”周滂倚着窗户,他似乎在喃喃自语,又好像是要跟言早表达什么。   “我怎么知道。是叫你来想个办法!干嘛还要再问我。”一个声音在言早身后炸开,吓得言早猛地一回头。   然后,她穿透了那个人。   言早举起自己的双手,手指是白色的,指甲是淡粉色,很正常。   她又试着把手伸向周滂的肩膀,也穿过去了。   她站在那个声音和周滂之间,但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她,她不能和他们做出互动。   言早知道,她可能又回到了某段回忆中,但这次,却不一定是也属于她的。   言早退后两步,想把身边的环境和人看得更清晰些。   然后她发现,他们在一间和a503很像的教室中,房间中央堆满了桌椅,应该是h高哪个不用的活动教室。   而且在她身边,也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   周滂、史沉,和于泽辉。   周滂穿着夏季校服半袖,倚在窗子边,身后是飞扬的窗帘和天空。   天空蓝得刺目,如果说言早上次在水房的回忆是涂了一层油脂,那现在她眼前的景象简直就是把饱和度拉到最满。   言早不适地眯起眼睛,把视线移开,盯着白色的墙看缓解了一会儿。   刚才说话的就是史沉,现在他满脸不耐烦地对周滂说:“你还在磨磨唧唧什么,你来说,我去做,不就得了!根本用不着你在场。”   而于泽辉在一旁小声地说了一句:“这样不太好吧,我们不要做得太过了。”   史沉脸上带着笑,眼睛却恶狠狠得,向他的肩膀打了一拳,“你要是不愿意跟我一起,现在就滚蛋!”看于泽辉吃痛的样子,言早不知道他这还算不算是在开玩笑。   “好吧,”周滂无奈地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我就是有点想不通,你有那么讨厌他吗?他也没惹到你吧。”   “是没惹到我。”史沉也不管灰尘,坐在桌子上,“但罗郁她 嘿嘿,你也知道的嘛。”   哇喔,言早在心里叫道,没想到他们当年还有这么一段。她之前是真的很迟钝。   “可也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啊。这是他们之间的事,而且他没做错什么。我们怎么能欺负一个 ”于泽辉又在旁边小声说道。   言早盯着于泽辉看,他的刘海有些长了,耷拉在额头上,眼中凝满了不愿。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言早想,如果没有勇气去阻拦,光是张开嘴说什么话,以期待未来让自己的良心得到解脱,这当然是最简单不过的了。   史沉没再搭理于泽辉,或许他也知道就算于泽辉现在说一些什么,但等到要做的时候,他只会跟着他,不会耽误他的事。   周滂沉思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言早默默地等着他开口,虽然她在心底隐隐有感觉:他说出的话一定会再让她的回忆受到伤害乃至 震撼。   她看着他,直觉他并不是没办法回答史沉,而是有很多种备选的方法,正在挑哪一个好。   周滂的脸上带着一抹笑,就像他解数学题时终于找出了一个最优解时那种心满意得的笑。   那笑在他平凡的脸上,给言早心中增添了些许冰冷。   等了许久,他终于开口,可言早却听不见了。   她又陷入一片耀眼的白光。   然后,再睁眼,她来到了校门外。   言早简直热泪盈眶,这是她第几天被困在校园里了,或许也没有过去几天,但是在她心中好似过去了一个世纪。   激动很快褪去,眼前刺目的颜色提醒了言早,她现在还在周滂他们的回忆中,就算跑出门了,也没有用。   言早环顾一周,她还没有等到周滂说话呢,自然也不知道他们一群人都去了哪里。   现在应该是周五放学后,除了少部分周末也留校的学生,大多数人都开心地结束了一周的住宿生活,大包小包地回家。   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言早倍感亲切。   这些脸都是正常的!   她终于又感受到了一回身边围绕着普通人,可惜普通人们却看不到她, 好几个人冲得太快,直接穿过了她,虽然不疼,但还是让言早觉得难受又奇怪。   退到校门旁,言早觉得自己站了好久好久,直到学校里放学的高峰期都过去,出校门的人越来越少,她还是没有看到史沉他们。   如果这是他们的回忆,那他们肯定在不远处,言早摇摇头,仔细想他们都会去哪里。   史沉对周滂说他不会到现场,是什么现场呢?   暂时想不到这个,就猜一猜周滂在哪里。   言早可以猜测出一点周滂的心理,无论做什么事,他肯定不会甘心只是事情的背面等待结果。对于有些人来说,掌控事情的所有进程才能让他们心安。   所以他现在一定在一个可以看到“现场”的地方。   言早跑进校园,还穿过了好几个人的身体,看来这个还是有点用的,言早带了点得意想。   不过她又回来了,这次可是她自己心甘情愿进来的。   言早以校门口为圆心向外辐射,推测周滂会在哪里。   她停在离校门最近的食堂楼下向上望,看见了食堂二楼有一双镜片在闪光。   是周滂!   他当然看不见她,但言早可以看见他非常认真地向校外的一个方向看去,眼神很专注,脸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言早不知道,在刚才他跟史沉商议出如何伤害“他”的时候,他的脸上也是这样的吗?像是,把生活中所有的压抑与不满都宣泄到无辜的人的身上。   没有人可以回答她。但她当然也知道他们在讨论的是什么, 所有的回忆,终究也逃不过“他”。   言早顺着周滂的眼神向校外看去,2012年的h高还没有经历拆迁,周围门店都围绕它而成,饭店、书店、旅店 它们扎根于h高,像藤蔓盘缠着树,一点空隙也没有留。   只除了校门外不远处的一条巷子,因为过于狭窄,地段也不够好,所以一般没人会过去,和h高附近格格不入。   h高在小镇里当然算得上是所好学校,安保也抓得很严,言早在这里待着的半年中,只有一件事称得上是丑闻。   学校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可是被压抑的消息就被同样被压抑的青春期少年少女嘴里四处纷飞。   一开始只是围绕着“小巷”、“打架”而成的故事,在别人的舌头上转了几转后又增添上了类似“抢劫”、“强奸”的元素。   直到再后来,有人在公告栏贴上了几张照片,照片上没有太多裸露的事实,明明只是青紫色的伤痕静静铺在洁白的腿部和脊背上,整个镜头还因为挣扎而变得失焦。可它们依旧给如风一般的流言增加了暧昧的可信度。   然后毁掉一个人。   言早刚来不久,这场流言就浩浩荡荡地开始了,直到他们所有人离开,也其实算不上结束,只是和这场流言有关的人全都不见了而已。期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承担。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吗?言早不再抬头看周滂,而是拔腿就跑,她不怕有人挡在眼前,也不怕过马路时被车撞到,她只怕又一次看见她没办法改变的事实或者真相。   跑到巷子口,言早反而有些胆怯。   比上一次还糟,现在她连这里的人都碰不到了,又该怎么救救“他”?   言早走近巷子深处,她听见了史沉的声音。   “这是我哥借我的,怎么样,还行吧。”2012年的小镇高中生不一定都有自己的相机,可以听出他的语气中还有些开心。   史沉拿出一台相机,上上下下地开始摆弄,可还是没办法清晰对焦。   是于泽辉面目苍白地接过,说:“ 还是我来吧。”   明明表现出不愿意,可还要一步一步地走向伤害别人的结局呢?言早想去阻拦他,但只能一次次穿过他们的身体,于是她停下,站在原地冷冷看着他们。   夏秋交际,天黑得还不算晚,可巷子里让言早觉得很是阴冷。   于泽辉摁下快门键,白光在一瞬间点亮。   显示屏上,是一具瘦弱的身体,露出来的地方沾染上点点青紫色。   像是一幅画。   连续拍了几张,虽然大多数都因为于泽辉的颤抖失焦,可史沉还是很满意。   “得了,走吧。”史沉走在前面,和言早擦肩,于泽辉跟在后面。   小巷中没有别人了,言早看见那个倚着墙的影子,他低垂着头,头发比她上次看到时短一些,只到脖子中段。   怎么总是,要让她看见这些狼狈呢?   言早靠近“他”。   就在她的手马上能碰到“他”的脸时,世界却变暗了。 第14章   言早觉得自己下一秒就可以碰到“他”的脸了。   而且她有种预感,“他”不会像那里的其他人一样,被她穿过。   她可以抚上那张带着温度的脸。   可世界变暗后,她又回到了教室中,眼前是她干净的书,耳边是大课间的喧闹声。   一个不小心就变亮变暗,言早腹诽,如果她内心再脆弱一点,现在估计已经崩溃了。   她抬起头向前看,柏严还坐在座位上,像罗郁离开时一样,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波动,翻看着她便宜前桌的课本。   罗郁不在教室里。亲眼看着自己的朋友死了,死后的朋友还在自己身边用另一种诡异的方式“活着”,这大概比一开始直接就给她一个不是人的同桌更残忍。   何美娜大概是也被她拉走了。   何美娜虽然不喜欢罗郁,可从刚才开始她就变得呆呆愣愣,完全没有之前嘴毒的劲儿,谁拉她走她都不会再在意了。   史沉和于泽辉都在他们自己的座位上,可言早都不愿意往那边看。   她刚刚经历了他们之中不知道谁的回忆, 不管是谁的,都够让人感觉恶心的。   就算她应该没有资格这么说,可她还是觉得,恶心。   出乎言早意料的是,周滂离开他的座位,向她走过来了。   她很确定,周滂是来找她,而不是找柏严的。因为他的眼神很坚定, 虽然他的脸很白,就连走起路来也有些颤抖,但是他一直盯着她。   周滂的前两步还有些摇晃,后面就越走越快,甚至是带着怒意来的。   他站在言早的桌子前,问她:“你有没有被拉入过另一个世界。”他的脸有一些扭曲,好像不愿意承认一样,斟酌着才开口:“ 一个很像回忆的世界。”   言早不想回答他,抿起嘴唇。   周滂见状,又对她好好说话,“那天在食堂,你和金语语也是这样吧?但你们隐瞒起来了。你不觉得金语语成为了第一个出局的人,和这也是有关系的吗?”他越说越激动,可言早觉得他只是在担心自己,“你如果有过这样的经历,还是说出来,咱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毕竟上一个是金语语,这一次就可能是你了。”   言早在心里想,我不仅仅经历过,还全程就在你身边呢。   可她还是抿着嘴唇摇摇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想和他有任何接触。   周滂失望又愤怒地看着她,言早不仅不回答他,还让他在激动之下把自己的事情说了出来,他很笃定言早在骗他。   他还想要再开口,就在这个时候,史沉走了过来,于泽辉跟在他身后。   史沉拉住周滂的胳膊,让周滂跟他出去说话。   言早可以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们也从回忆里回来了。   但她还是一脸什么都不懂的样子,看着周滂跟史沉他们离开,消失在教室门口。   而周滂在走之前给言早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眼神,言早感觉无所谓,她确定自己只在金语语的回忆中是参与者,如果周滂不信,他可以去和金语语讨论。   言早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句话。   “真正的任务是什么?”   她低声念出来,刚才被拉入周滂和史沉的回忆中,打断了她探究这个谜底的过程。   可言早知道,问题的答案昭然若揭。它和“他”一起摆在他们的眼前,只要他们承认,甚至都不需要承担,就可以知道。   “所以你觉得呢?”   柏严转过身来,低低地问着她。   言早把眼睛睁得圆圆得,看着他,只要一遇上关于“他”的事,她就会从柏严身上感觉到这种奇怪又特殊的感觉。   像是怜悯,或者悲伤。   2020年,好像事情已经过去,他们所有人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但他们闪耀的遮羞布一瞬间就被撕裂, 那张请柬,特意教他们在19号回到这里,然后又将他们拉入一个又一个循环。   循环开始于19号早上,结束于20号上午。   那结束的标志又是什么呢?   那个似乎已经毫无眷恋的身影,从十五米高的地方降落。   言早的舌尖在嘴里滚了又滚,那几个字才终于说出口。   当然是,“救下他。”   这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今天他们没有等待数学老师的催促,就又踏上了去食堂的路。   言早小心翼翼地走过楼门口,这次她没有被绊倒。   但他们之间的队形已经被改变了。随着金语语的出局,何美娜和罗郁现在跟着史沉,挨在了一起。何美娜好像还没有从早上的恐惧中脱离出来,即使现在已经恢复了些精神,但她整个人呆呆得,染上了这里的人特有的死气。   在经过楼道门的时候,言早看见她抖了一下。   周滂似乎仍然恼怒言早对他的隐瞒,他总觉得记忆中缺失了一环,在走路时也刻意避开了言早。   言早似乎都习惯了,既是习惯了这群人不理她, 好像这是很久以前就经常发生的事情,也习惯了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些人一模一样的脸。   食堂一楼,柏严提出要帮她打饭,言早看着他直接又用自己的饭卡刷了两个人的饭,内心微窘,怎么还天天蹭她的饭卡啊。   不过既然每次循环都是新的开始,四舍五入他们就是没花钱嘛。   唯一遗憾的就是她看不到他的校园卡照片了。   找座位时他们很小心,没有像上次的金语语一样引起骚乱。   他们又来到了水房前面的角落落座。   座位和上次差不多,唯一的改变就是言早前面本来是金语语的位置,现在改成了何美娜,而柏严对面空着。   言早没有管一脸不满的周滂,坐下就开始吃饭,今天她点的又是素菜,因为她看见柏严餐盘中也只有一片绿油油。   金语语不在了,那些引起她回忆的东西都没有出现,她只管埋头吃自己餐盘中的食物。   周滂扒拉了两下菜,就又向其他人提出问题:“金语语出局是因为任务失败了。但是你们知道任务失败的原因吗?或者说,你们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任务吗?”   何美娜对着餐盘发呆,言早和柏严沉默地吃着饭,只有周滂那一桌剩下的人认真听。   言早总觉得史沉之前就和周滂研究好了,因为周滂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很配合地接话。   “显而易见,在 ”周滂停顿了,清清嗓子后又重新说道,“在 他 死掉的时候,我们重新开始了循环。”   言早甚至还有点欣慰,他终于肯提到“他”,虽然他的语气不情不愿,还带着不易差距的厌恶,好像当年是他被“他”欺负了一样。   周滂不知道言早在想什么,沐浴着罗郁他们认真的眼神,他继续说下去,“所以我猜测,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 他 ,并且阻止 他 。”   言早已经吃完了饭,她咬着吸管,跟柏严交换了一个眼神。   周滂用的词始终就是中性的,“找到”、“阻止”,就算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也连口头上的便宜都不愿被人占,尽力地寻找可以推脱责任的词来掩饰自己。   “但是,除了20号上午, 他 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啊。”罗郁仔细回想了下,像是想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面目苍白。   言早发现,她始终没敢往她和柏严这桌看。   周滂的声音不算大,自始至终他也只是自己这桌的人进行讨论,似乎根本不在乎言早他们的不理会。   他很笃定地道:“那就去找。你们都没玩过游戏吗?如果真的要把这当一个游戏,那踩地图寻人也算是重要的部分。或许这正是 他 想要我们做的。”   史沉一向没什么主见,他粗着嗓子问:“那我们该怎么去?除了课间,还有什么时间。难道要逃课去吗。”   “下午的体育课 ”于泽辉说话,其他人都看向他,“体育课,我记得是可以出门的吧。”   “可以,”周滂点头,“那我们还可以再分个组。”   他把剩下的人分成三组,他和于泽辉一组,史沉罗郁和柏严一组,他只说到这里。自然分好前两组,剩下的人就是第三组,但他不说出口,就好像把言早又排除在外面了似的。   真是记仇又自私,言早暗暗吐槽。   罗郁不同意,她伸出食指,向言早这片指,却不敢直视柏严,她说:“我不要和他一组!”   周滂只好把何美娜和柏严换过来,他问何美娜,何美娜只是低着头说了一句“无所谓”。 第15章   言早本来以为下午的英语课也会和上次一样平常地度过。   年轻漂亮的英语老师是所有老师里最受人欢迎的,就算是抽人做题时学生做得一塌糊涂,她脸上也仍然带着笑,温柔地把题再讲一遍。   上次言早还期待着,英语老师会点到“他”的名字,但结果是他们八个人和“他”全都不在名单上。   可这次她第一个点的名字就是金语语的。   随着金语语清脆地喊了一声“到”,他们全都看向了英语老师。   她站在讲台上,双手端起点名册,似乎很随意地说道:“这里怎么还有几排空行 ”说罢将点名册放在桌面上,右手拿起一支笔,像是要往上面写些什么。   他们都紧张地盯着英语老师,英语老师拿着笔沉吟了一会儿,脸上又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算了,老师想不起来了,等下次再补上。”   言早觉得她是故意的,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用眼神扫了他们所有人一眼, 至少言早与她对视时感受到了化不开的恶意。   言早确信她们的确对视了,因为刚才那瞬间,她让言早想到她小时候最害怕的一个场景。   言早时常想象,她看的电视中的人物会忽然与她对话。   即使在她还没有看过剧情里有女鬼钻出电视的电影时,这种幻想就已经根植于她童年的梦。   昏暗的房间中,只有她和时不时发出“刺啦”声音的电视。   电视机中有一个温柔的女人,小小的言早乖乖地坐在沙发上听她播报新闻。   她脸上的微笑却在某一刻突然变成大笑,本来直视前方的眼睛精确地捕捉到了小小的言早。   她开口:“我知道你在看着我。”   梦每次到这里就会停下,言早睁眼就是雪白色的天花板。   明明不该有生命的东西却获得了生命,儿时的言早只能感觉到感觉害怕,现在言早知道,那是对事情超出掌控的恐惧。   此刻她也好像在跟他们说:“只需要再等几次,这里会填上你们所有人的名字。”   而对于已经被填上名字的金语语,他们又一次感受到了,即使他们与她同处于一个教室内,但已经相隔千万里。   体育课,班级散了一大半的人。   言早和柏严走出教室门外,史沉想要叫住他俩,却看见了在走廊中不停巡视的教导主任。   躲着他严厉的眼神,他们一行人走到教学楼门口才开口说话。   周滂几个人商量去哪里,言早和柏严站在一旁听着。   说是讨论,其实也只是周滂一个人提出方案,罗郁和史沉进行附和。而于泽辉讷讷得没有见解,何美娜不住地发呆。   最后的结果是周滂和于泽辉去操场,史沉他们三个去食堂的二三楼。   周滂说完后也没有听言早和柏严要去的地方,便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他们要去的都在教学楼前方。   言早其实有些无语,她不觉得这能找到些什么,尤其是去操场,难道他们在玩寻宝游戏吗?还是说,他们其实在心里记得在哪里伤害过“他”,想到那个地方把“他”找出来。   只要他们中的谁不把她也拉到回忆里就算是好的了。   但被拉回回忆中,对于言早也并不是完全痛苦的经历。   她能感受到,她的回忆一次次地更加清晰,随着对于“他”的感受,很多其他的记忆也纷纷涌向她的脑海。   可她还是不愿意,既不愿意重温“他”所受到的痛苦,也不愿意自己只能做一个旁观者,一次次想救下他,又一次次失败。   看着周滂他们的背影,言早也有些烦恼,“到底去哪儿呢?”   柏严听见她的嘀咕,说:“去图书馆吧。”   言早点点头,不知道晚上还会不会回到2020,上次他们就没能去成图书馆,而且她的确想看看图书馆里是不是真的有发电机。   谢天谢地,图书馆这次没有上锁,甚至还已经有人把大门打开了。   言早又把手放在图书馆的门上,怎么摸也是冰冰凉凉。   柏严拦住她,“快进去吧。”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十分罕见得带上点红。   言早也觉得很新奇,但还是跟他进去了。 毕竟一节体育课快过了一半,他俩还没有进图书馆的门呢。   言早和柏严踏进图书馆内,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但这种冷在冬天也就没那么明显,言早只是拢了拢外套,就习惯了。   图书馆有三层,言早从来都不逛第一层,因为里面的书全是外文和古文,她几乎都看不懂。   而二楼大多是社科类读物,也被言早跳过。言早还是喜欢去三楼的角落读小说,在那里她总有一种温暖又自由的感觉。   楼梯是回旋式的,言早站在楼梯前,拽了拽柏严的袖子。   他凑过来,言早害怕自己的声音打扰到图书馆中看书的其他人,于是小声地对他说:“你之前说的发电机,在几层啊?”   在得到三层的答复后,言早又发现自己之前的担忧纯属多此一举。   因为直到他们上到三层楼,言早也没有在图书馆里看到哪怕一个人。   就连门口都没有保安。   想了想,言早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把h高的图书馆和大学的搞混了,这里也不像会配备保安的地方。   三楼没有人,言早的声音不觉中就大了一些,她问柏严:“在哪儿啊?”   柏严拉着她走向角落书架,在它的侧面有个小门,没落锁。   言早看见门里静静躺着的发电机,又摸摸自己空空的外套兜,真是恨不得抱着它立刻快进到晚上。   可惜他们现在面对的局面是两者不可兼得。   言早的失落和激动都很快褪去,只能寄希望于晚上若能回到2020,他们也能顺利地打开楼下的大门,而它也没有被人带走。   解决了目前最烦恼的问题,言早把注意力更多地分给了她很久没有回来过的图书馆三楼。   她惊喜地看见他们现在所在的小门就在她当年经常来的角落旁。   “我之前来过这么多次,竟然一次都没发现。”这里算是她寡淡青春中为数不多给她快乐的地方,言早指着这片角落对柏严说,“我那时候经常坐在这里看书。”   “我也是。”柏严点头,没有看言早,却在看这一片书架。   “啊?”言早坐在角落的桌子旁,“我怎么好像一次都没见过你。”   在这瞬间,下课铃声响起,铃声的声音比在教室中还大,至少言早都快听不清柏严的回答了。   可她还是听见了,柏严说:“可能是没有运气吧。”   体育课结束就直接放学了,言早和柏严在食堂的超市买了面包慢慢吃。   他们好像自然而然地就和周滂等人分开了。不过在周滂那么抗拒她的情况下,分开似乎才算是好的选择。   一直到晚自习结束,言早也没和剩下的五个人说话。   言早收拾完课本,让柏严先走,在座位上等待了一会儿那个女生。那个女生似乎和这里的其他人都不同,这让言早想见见她,或许就能知道更多有关“他”的事情。   直到人几乎都散去,她以为她今天不会来给她带路,她却又出现在她桌前。   女生敲了一下言早的桌子,眯眼笑笑,“走吧,我们回宿舍。”   和她上次说的话不一样了。   大家都穿一样的衣服,女生也大多都是扎着马尾辫,但言早有种感觉,她就是上次来找她的那个女生。只不过现在她更像人了。   她的外貌似乎也有变化,上次言早看她,看到的还是那个“标准脸”的模板。但这次她的眼睛圆了一些,鼻子也比上次翘,她瞪大眼睛看着言早,像是等待着言早的反应。   她的眼睛让言早想起了金语语。   言早再仔细地看了看,她的眼睛和鼻子几乎和金语语一模一样,与言早之前看到的她相差甚大。   而她似乎感受到了言早的审视,对言早绽放出一个笑。好像在炫耀自己的新衣服一样眨眨眼睛。   女生拉着言早,拖着收拾好的书包便出了教室,路上言早又看到了连绵不绝的后脑勺。   变化在这里也出现,言早发现身边的路人脸上或多或多都带了一些金语语的特征。   为什么会这样?   言早只能顺着这里是游戏的思路往下想,金语语出局,变成了游戏里的“人物”。可和他们之前猜测的不一样,她不是被同化,而是她的一切被这里的人共享   她的五官、发型,乃至声音和个性,都加入这里的设定模板,丰富这里贫乏的人物。   这比他们之前的想法还要恶心,言早当初的恐怖幻想真的要成真了。   “你知道吗,我也喜欢你的眉毛。”女生一边踢踢踏踏地下楼,一边凑到言早耳边突然说了一句,让言早心底一瞬间冰凉。   然后女生“嘻嘻”地笑了,仿佛刚才只是与她开了个玩笑。 第16章   这次言早睁眼的时候,眼前不再是铺满了灰尘的天花板。   在她意识到自己坐着的时候,心里竟然有些欣喜。   言早扭动酸涩的脖子,又揉了揉肩膀,随着她的动作,冲锋衣外套掉落在地上。   眼前还看不清东西,言早闭上眼睛,一边按压太阳穴一边回忆昨晚。   昨晚都发生了什么?   她想起来了,昨晚她被那个女生心惊肉跳地送回宿舍,她在又说出那句“明天见”后便离开,没有说其他恐怖的话。   而言早,或许是因为白天太累了,还没等到熄灯就沉沉睡去。   中间还插播了一件让她怨念不已的事情,   她第一个晚上整理的杂物柜,全都随着循环的重启复原了,她白整理了!   言早等了一会儿,等到眼睛可以适应眼前灰暗的光后又睁开,看见了杂乱的桌椅。   柏严呢?   她的肩膀似乎还残留着柏严的温度,周滂他们躺在门口,里面没有柏严,可言早身边也没有他。   言早数了数地上的人,一、二、三、四、五   的确没有柏严。   不 为什么是五个?   言早好像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她连忙打开包中的手电筒,照向躺在一起的人们,一一辨别他们的脸。   周滂的眼镜歪了,何美娜头发乱糟糟,史沉个子最高,显然姿势也是他们中最憋屈的 好在所有人脸上都很平静,找不出痛苦。   没有金语语。   这本应该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她已经被“出局淘汰”,可是又让言早心中涌起无法置信来。   从第一次循环开始,这里的每一瞬间都在挑战着言早的接受能力,即使如此,言早也以为金语语只是在2012年被抹杀,从未想过2020年的金语语也彻底消失了。   哪怕她只是躺在地上没有了呼吸呢。   一抬手,言早手中的手电光照向了教室门前的地面。   地上有点点血迹,在肮脏的地面上并不明显,但却很浓烈。一直萦绕在言早鼻尖的腥味儿似乎也是在这上面飘散出的。   还有几个泥脚印,脚尖冲向门外。这让言早回忆起了昨晚,她和柏严从图书馆往a楼赶,他们两个都不小心踩进泥洼,鞋上蹭上了泥。   这让言早有一种诡异的预感。   她去开门,上次醒来时教室前门还只是虚掩着,这次就被关上了。   言早摇了摇门,门并没有被上锁,只是因为年久生锈,关上门后就很难再打开。   手电筒被言早放在一边,她把整个身体抵在门上,用力向里拉。   门锁发出“咔咔”的声音,几秒后,终于松开。   “吱拉 ”一声,在走廊中回响,言早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拉门的动静有多大。   血迹和脚印在教室门口就消失了,言早却好像心中有预感一样,拿上手电筒,便向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她心里一半是祈祷一半是预感成真的恐惧,又一次将耳朵附上办公室的大门。   很小的“砰砰砰”声,那是她自己的心跳。   听了一小会儿,却还没有声音。言早颤抖着手打开手电筒的光,似乎这样就可以给她带来更多勇气。   就快要听到了,言早的耳朵附在冰冷的门上,门后隐隐约约有指甲挠   这次多了微弱的呼吸声,却是从她身后传来的。   而门后的声音一瞬间不见了。   一只手抚上她的肩膀,让言早寒毛直立,她端着手电筒转过身,强光直直射到来人的脸上。   他似乎被刺痛了,不适地眯了眯眼睛。   是柏严。   言早忘记放下手电筒,直到看到柏严完全闭上眼睛毫无防备的样子后,才手忙脚乱地关掉强光。   他的脸被强光照射,闭起来的眼睛一动不动,薄唇轻抿,却没有不耐烦。   不知道是月色照耀的缘故还是其他,言早觉得他的脸越发白了,甚至带上了透明的意味。   见言早把手电筒光关掉,柏严睁开眼睛,眼周还有一圈薄薄的红,他看向言早,这让言早有些心虚和愧疚。   他好像是给自己辩解,但却风轻云淡,“我刚才去上厕所。”   刚才还充斥在言早心中的预感一瞬间消失,她红着脸羞惭低头,“嗯。”   “那你呢?为什么要来这里。”柏严认真地注视着言早,问她。   言早感觉似乎自己成了做错事情的人了,“我 醒了,没看见你,出来找你 那个门,也太难开了。”   “我只比你早醒了一会儿。我怕那些黑色怪物找到你,就把门给关上了。别害怕,它们智商并不高,至少还不会开门。”   言早想问,你怎么知道的呢?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似乎又知晓或者经历了很多事。   像是为了堵住言早的话一样,柏严自然地轻轻拉过言早的手,他的手带着冰冷,他也意识到了这点,又开口道,“我刚洗了手,所以手有些凉。”   言早不住点头,在顺从着他转身离开的时候,眼角看见办公室门前的工具箱。   她声音中带着一些颤抖:“我不是把它搬回到教室里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像恐怖故事中,“女孩躲在厕所里等待了很久,以为坏人终于离去了,抬头发现他一直在隔间外看着她”这种让人背后发凉的情节,终于降临在了她的身上。   柏严的声音却很平静,“我醒来的时候,它就不在教室里了。”   言早的脑子很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松一口气,但她还是想要信任他。   于是她闻言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柏严却松开她的手,从工具箱中拿出铁钳,递给言早,“拿着,一会儿用。”   言早才想起来,本来她在今天晚上最期待的就是去图书馆给手机充电了。   她抱住钳子,又摸了摸自己口袋中的手机,顿时也不想去想其他事。   只是转身的时候,她没有忽略鼻尖又一次闻见了血腥味。   雨又停了。   h高中又失去了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的所有声音,言早觉得自己能听得更清楚,这份清楚甚至带着过分的敏感。   他们的脚踩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还有他们两个的心跳声。   言早没有打开手电筒,她乖乖地抱着铁钳,和柏严并肩走着,有一些瞬间,她觉得自己听到的心跳声只有她自己的。   她在刚才有看过时间,现在是凌晨三点半,他们今天醒得有些晚。   因为打不开手机,言早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是几号了,可从他们鞋上的泥来判断,2012年投入循环,2020年的一切却没有被刷新。   时间在不断往前走,言早觉得自己过去的记忆越来越清晰,现在的却恍惚了起来。   他们是19号进入这里,第一次醒来是20号晚上,那现在应该是 21号?也不对,他们每个循环都会在2012年经历一天半,也不能确认两个时间的流速一样,言早放弃思考这个问题。   只能说,就现在来看,她和柏严简直是天选之人,是主角中的主角。   白天黑夜穿越两个时间段,这种设定,一看就是队伍中可以拯救所有人的中二英雄吧。   a楼距离图书馆还有一段路,言早低头思考,顺脚踢飞脚边的一颗小石头,或许是因为身边太寂静,她忍不住小声开口道:“ 可是他们,又用得着我来拯救吗?”   柏严脚步没有停滞,与她一起在黑夜中沉默前进。   言早喃喃自语:“难道真的有可以不付出代价,就这样简单地找到goodending的方法吗?”   “可是 对我们来说是好结局,对他来说却不是啊。”如果站在周滂他们的立场,希望他们谁都不要“出局”,所有人都赢得游戏,“他”又去哪里获得正义和公平。   在言早前半部分的喃喃中,柏严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她说到“好结局”,他才开口。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他的声音有点冷,“你是想要说给他听吗?”   言早有点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他又重复了一遍,言早低着头,看不见他的眼睛,“说给他听,用言语掩饰自己,然后得到谅解。”   言早想要生气,却没有理由。她很难去辩驳说自己的确是站在“他”的角度来想、来痛苦、来受伤,她的心中因为“他”而凝满了浓重的悲伤,可她的身份摆在这里,所说的话都像居心叵测。   看着她抬起脸,眼睛中翻涌着很多种情绪,柏严却笑了出来,“我相信你不是,但是别人就不一定了。”   言早又听不懂了,投出疑问的眼神,她觉得自己今晚就像一本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总是在提问。   “很快你就知道了,”柏严摇摇头,刚才让言早害怕的严肃已经烟消云散,“用不了几天。” 第17章   言早觉得他的话里带着恶意,但是却没有办法替其他人否定。   好在她不需要沉默多久,图书馆的门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门上的锁链在月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言早觉得自己似乎出现了错觉,因为她刚才看见金属门颤动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短得像是她的幻觉。   言早把怀中的铁钳递给柏严,柏严很轻松地就剪断了锁链。   随着“嘭 ”的一声,锁链应声落地,溅起一些尘土,言早才发现这里没有其他地方的泥泞,很干燥。   柏严微微皱眉,好像有些不满意刚才的动静太大。   他们一人一边,拉开了金属大门。   但是令言早惊异的是,即使这里很多年没有人来过,门却没有生锈,他们拉门的过程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柏严先进门,他摁住言早举起手电筒的手,另一只手竖起食指,在嘴唇前面轻轻一点,暗示她不要说话。   言早虽然不懂为什么,还是点了点头。   她屏气凝神,跟在柏严身后,幻想黑暗的图书馆里面难道还会有更多可怕的东西?就连他都这么紧张。   可能是因为白天时曾经来过,他们走得又轻又快,从一楼的大门进来后就走向了回旋楼梯。   三楼。言早在心里默念,她还记得是在三楼的那个角落。   图书馆里比外面还要安静,如果说外面是寂静,图书馆里就几乎是死寂一般。言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描述,但是前面加了一个“死”字似乎也很符合这里的氛围。   他们的心跳和呼吸声几不可闻,图书馆楼梯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更加阻碍了他们危险的脚步声。   听不见脚步声,有的时候是好事,有的时候却算不上好事。   就比如现在,言早跟在柏严身侧,觉得自己的背后一阵冰冷,她以为是因为恐惧,但这份寒冷迟迟不褪去,直到一只手抓到她的手腕。   那只手的触感很柔软,像是一层光滑的膜下有流动的果酱,甚至还有些黏黏腻腻的。   言早低头看,她的手腕上缠绕着一层黑色的物质。   她本来以为是柏严,但是不是。   她咬紧牙关,心中还记得柏严叫她不要发出声音,她轻轻拉了一下柏严的袖子,用另一只手指给他看。   柏严看见了。   他用铁钳砸断附着在言早手腕上的“手”,光滑的膜显然并不坚韧,可言早想象中粘稠果酱奔涌而出的画面并没有出现,那些流动的液体是她曾经见过的黑烟。   掩藏在黑暗中的怪物撕掉了无声无息的伪装,喘息声加大,似乎是吃痛,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言早手腕上的黑色物质也一瞬间化作丝丝缕缕的黑烟消散,只留下一圈淡淡青紫色,让人记得它曾经来过。   拉住还在怔忡的言早的手,柏严小声说:“跑!”   这次的手掌是温热的,言早有些好笑,在危机关头,她竟然还能这么想。   他们不再管自己的脚步声会不会引起怪物的注意,拐过楼梯就向上跑去。   但是在快到三楼的楼梯口,言早看到有黑色影子挡住了三楼的门。柏严也看到了,于是他们重新回到二楼,逃出楼梯走廊。   言早第一次感受到图书馆有这么大,他们似乎已经跑了很久,却还没有找到尽头。   阅览室的地上没有地毯,他们的脚步声格外清晰,可比他们的脚步声更清晰的是身后越来越响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言早不敢回头看,她也不可能回头看,这种恐怖电影的回头杀情节简直不要太多,可她可以想象,身后究竟有多少个黑色怪物在跟着他们。   在言早几乎要没有力气的时候,他们终于跑到了阅览室尽头的厕所。   慌忙之下,言早也没办法纠结究竟是男厕所还是女厕所,柏严拉着她冲进了一个隔间。   锁上门后,言早也顾不上灰尘和脏污,后背软软地倚着墙,在十二月份的深夜,她感觉自己出了一脖子汗。   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没有停,黑色怪物打不开门,那些带着怨念和不甘的喘息和言早第一晚在宿舍听见的一样。   但又更像记忆中的另一幕。   哪一幕?   言早用力晃了晃头,好像也是在这里   一瞬间,比现在更冰冷的恐惧侵袭了她,她想起自己高中时经常在图书馆躲避“教导主任”。   但是,图书馆里常年不来一个人,教导主任又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抓学生呢?   她每次只是凭着预感,在听见脚步声后就躲进厕所。   她当年躲避的,也真的是教导主任吗?   喘息和脚步声渐渐消失,言早的脸却一片煞白。   看见言早的脸,柏严对她说:“你不要害怕。它们 很愚蠢。”他的声音有些低,对那些怪物似乎还存着不屑,甚至 包容和怜悯?更深处的情绪言早分辨不出来。   言早讷讷点头,才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   她向左移动一步,和柏严又等待了几分钟。   外面的声音全部消失,整栋建筑又只剩下死寂,柏严说:“走吧,它们走了后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来。”   言早小心翼翼地与他出了门,经过洗手台前,发现镜子已经碎裂成千百个小块儿。   她借着路过,偷偷打量,眼角一晃,她只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   言早又停下,看见镜子里的柏严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双目流血,才舒了一口气。   柏严感受到她的停滞,拉着她的手,“我拉着你,在二楼的时候要快点走。”   这次果然没有再碰到怪物,言早隐约觉得这是柏严拉着她的缘故。   回去的路比来时短了很多,从厕所到楼梯间,他们走着似乎都比刚才全力奔跑来得快,言早不敢细想,就此打住。   三楼门前的黑色影子也消失了,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在柏严打开三楼角落的小门后,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也被揭晓了。   今天晚上实在是刺激,现在言早终于得到了一个好一点儿的结果。   柏严手上蹭上了一些灰,他拍了拍发电机的机身,说:“还可以用。”   言早掏出手机和充电器,递给柏严。   发电机启动,“嗡嗡”的轰鸣声响彻整个图书馆。   言早看见手机屏幕上终于闪上黯淡的光。   “声音这么大,它们不会过来吗?”言早和柏严退后,躲避这实在刺耳的噪音,而言早听见声音有些担心。   柏严只是平静道:“他们不会到三楼来。”   强忍着轰鸣的噪音,言早的手机还是没有充上多少电,发电机设备老旧,电压不稳,运行起来断断续续。   手机不到自动开机的标准,窗外却已是晨光熹微,困倦又一次袭来,将用处不大的发电机关掉,言早问柏严:“你的手机呢?”   他们一直就顺着“给言早的手机充电”的路走下去,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   柏严脸不红心不跳,回答她:“我没有手机。”   在现代社会,一个人没有手机的概率有多大?   言早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他的表情很认真,让言早几乎无法接话。   她闻言随意地把手机和充电线扔进包里,估计在很久以后都用不上了。   从图书馆的窗户照进来一束光,竟然又到了第二天早上。阳光洒在h高的每一寸地面上,可仔细来看,学校门外还是黑暗。 第18章   看见外面的阳光,言早问:“如果我们不回教室,会不会发生什么?”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们可以试一试。”   听他这么说,言早反而不敢了,每晚都回到2020本身就够诡异的,要是连他们的“存档点”都失去   虽然很困,但他们还是启程回了教室。   路上,言早为了抵抗困意,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   或许是因为太阳升起了,他们没有再在校园里发现黑色怪物。   果然吗?言早想,白天和黑夜是两个世界。   言早开口:“你是h镇本地人吗?”   “算是吧。”   言早一边走,一边回忆,“好像周滂他们也都是本地人,所以当年离开,对他们来说算是很难的决定。”她笑了笑又说道,“这么多年没有回来,我差点都认不出来这里。”   “我想看一些东西,于是走了很远的路才回来。”   听着柏严这句话,言早汗颜,这是什么突如其来的文艺青年回答。不过她又倏忽想起那天在学校门口,他浑身被淋湿的模样,还是很符合这句话的。   柏严突然换了话题,“我还记得你不是h镇人,你是从a市来的。”他的语速变慢,陷入回忆,“高三开学第一天,你转学过来。”   言早似乎也能回忆起他口中的自己,那时候她的头发很长,纯黑色的马尾,自然卷翘出弧度,开学第一天,学校还没给她发校服,她便穿着一件白色半袖和运动短裤。   面对台下人有些冷漠的脸庞,她鞠了一躬,抬起头是一张白嫩嫩的脸,眼睛中闪出怯怯的光。   言早很喜欢自己的长头发,可为什么长大后她始终没再把头发留长呢?言早自己都忘了。   刨除疑问,言早有点感动,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班级的透明人,就算没有当年的事,她安安稳稳地从班级里待到高考结束,也不会有多少人记住自己。可是他竟然还能说出点儿有关她的什么来。   “你没有手机,怎么联系别人?比如 你的父母?”进入教学楼,言早的话也渐渐大胆,抛出了她最想问的问题。   柏严的声音却很平静,他说:“不用联系,我没有父母。”   言早很努力地辨别他的语气,确认他不是在赌气或者怨怼,而是真的陈述事实。   “哦 ”言早连忙转移话题,“没关系,我的父母也去世了。”   旁边人却没有回话,比惨永远是最糟糕的聊天方式,言早又闭上嘴。   感受到言早的尴尬,柏严慢慢开口:“虽然我没有手机,但是他们应该都会有吧。”   他的手指了指地上的周滂他们,言早睁大眼睛,她怎么把他们也给忘了。   “不过,最好下次再说,”他坐下,“在这里留到太阳完全升起,并不会有好事。”   言早今天醒得很早,还没等到那个女生来叫她,她就已经睁开了眼睛。   宿舍书桌上的日历被翻到12月20日,言早叹了口气,又回到了这一天,可他们还不知道该怎么救下“他”。   等到言早已经换好衣服去盥洗室洗漱回来,女生才姗姗来迟。   她没有敲门,而是站在宿舍门口看着言早,言早感觉她眼睛里多了一些感情,就连本来僵硬的动作和笑容也更像人类了。   言早很清醒,也有些累,她大胆地拍了一下女生的肩膀,“我准备好了,走吧。”   女生领着她在食堂买了早餐,和上次一样,踏进班级门就与她分开。   但她这回在两个人分开时在她耳边轻轻开口:“下次见。”   言早回头看她,她却移开眼神,只有嘴角还挂着一抹微笑。   如果非去理解,也算得上是好事:既然她们可以下次见面,那这次“出局”被选中的肯定不会是言早。   让言早害怕的是,它,或者说它们,究竟还知道多少?   他们所面对的,不仅仅是“他”。   其实这个校园中所有被他们看不起的路人甲都知道他们的命运,只是在和他们演戏。   今天所有人都来得很早,言早看了看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空座位。   坐在教室中央的周滂,脸色也还好,没有出现上次早上金语语的异常。   这个“脸色还好”,指的是他并不害怕和恐惧,言早在周滂脸上读出了愤怒和不耐烦。   英语老师跟在言早身后进入教室,言早明白过来,不是别人来得早,而是她来得太晚了。   教室前面的挂钟在不停转动,言早坐回座位上,盯着上面的指针看。   7:30,英语早读开始,英语老师坐在讲台边上向下看,言早的耳边都是朗朗读书声。   前面的周滂史沉他们坐立不安,只有何美娜一直低着头,言早当然可以想到这是为什么,肯定是因为他们昨天什么也没找到。   8:00,早读结束,上课铃打响,英语老师站起来,开始讲上节课的题。   她点了两次金语语回答问题,金语语和当年一样,是个积极的好学生。   8:45,英语课结束。   英语老师从不拖堂,她踩着高跟鞋离开,寂静的教室传出窃窃私语,有女生结伴去打水上厕所。   8:55,数学老师进入教室。   他把讲义摊在讲台上,转过身开始抄写题目,粉笔在黑板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   他很年轻,对教育事业充满了热忱,时不时敲敲黑板,惊醒教室后排睡觉的人。   9:40,数学课结束。   秒针还在不停地走,言早心中默念“越来越近了”。   但她还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里似乎从来没有过“他”的存在,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如果根本找不到一个人,又怎么去拯救他?   她似乎也成了表盘中的一根秒针,被不断推着向前走,却不知道自己的意义。   9:50,周滂离开座位,走向言早。   周滂声音中透露着疲惫:“你们昨天就没有发现什么吗?”   史沉和于泽辉也围拢过来,不过这在大课间并不少见。   罗郁很害怕地在远处看着他们,何美娜还坐在座位上。   他的身影挡住了言早的视线,让言早看不见黑板旁边的挂钟了。   但是好在周滂的手上戴着一块电子表,很普通的黑灰色,言早想起高中时流行的手表广告,“做时间的主人,才能做自己的主人”之类烂俗的话。   言早盯着他的手表,上面的秒数在飞速更迭。   坐在前面的柏严替言早回答了问题:“和你们一样。”   周滂见到柏严,气势似乎弱下去一些,又想说话。   很多声音萦绕在言早耳边,过道对面的女生结束了聊天,语文老师中跟鞋“笃笃”敲在地上,她要进入教室了。   周滂的手按在言早桌子上,表盘上面的数字不停变化。   9:59:58、9:59:59   10:00:00   言早推开挡在她眼前的周滂,飞快跑出门,和快要进教室的语文老师擦肩而过。   她似乎撞掉了语文老师的卷子,又似乎没有,但是她没有抬头看。   言早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天周滂的记忆里:她拼命跑着,从食堂跑到小巷, 却不敢再往里走。   a楼的天台入口在水房旁边,阶梯式步入,没有难爬的梯子,很多h高的学生都会偶尔去那里。   言早似乎也躺在天台顶上晒过太阳,她记不清楚,但长大后却做过有关的梦,梦里有湛蓝的天空,云朵洁白无害,和这里见到的吊诡情境截然相反。   这件事情之后,h高把所有通往天台的门都落上锁,可这和离开了的言早他们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在言早推开周滂之后,柏严才反应过来,追着她离开,周滂他们跟在后面。   言早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但她朴素地想着:如果其他地方都找不到“他”,至少这里,“他”一定能出现吧。   爬上陡峭的阶梯,天台的门有些沉,言早好不容易才把它推开。   灿烂到惨白的日光铺洒着,她眯着眼睛,差点忘记了天空中还挂着那个硕大的太阳,难道是因为楼顶更接近天空?她觉得浑身发烫。   天台很大。   言早一时之间找不到方向,她深吸了一口气,回忆503教室的方向。   地砖被长久地暴晒,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色。   她找到了。   一个背影,穿着校服,外套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边。   那个背影坐在天台的边上,两条腿悬空,似乎只是在看风景,风吹起他的头发,让这一幕像一幅画。   言早突然感觉好累,她弯下腰,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喘气。   “你、你不要 ”她斟酌着词汇。   身后的门又被打开。 第19章   柏严打开了门,其他四个人跟在他身后。   门后是刺目的阳光和巨大的太阳,他们只能看见言早逆着光的影子,言早弯下腰,对天台边说了什么话。然后便听见门开的声音,错愕地回头。   言早还没组织好语言,就看到了来人。   柏严迎着光,眼睛闪闪发亮,但是他并没有退却。言早不知道他是在看自己还是看自己身前的“他”。   可这瞬间,他应该在看言早,因为他们对视了。   引起言早焦虑的、她心中一直“滴答滴答”不停转动的钟似乎停摆了,不,它只是慢了下去,慢到几乎停滞。   周滂跑过来的动作很慢,天上的云飘散的过程很慢,甚至 “他”在天台边上,站起来,脚底悬空的瞬间也被拉长   拉 长   言早反应过来时,那个静静看着远方的背影已经掉下去。   在变成一只飞翔的小鸟之前,“他”回过头,头发被风吹起,贴在脸上,让言早看不清楚“他”的五官。   可是言早感觉,“他”是在笑着的。   虽然她已经很累了,但言早还是跑起来,比扑上去的史沉还要快。   像是有人在下面拽“他”一样,“他”很快地消失在她眼中。   “再见。”声音很小,言早隐约听见这两个字。   只有这两个字吗?怎么可以只留下这么短短的、毫无意义的话?   这次,她又没有拉住“他”。   她又没有拉住“他”!   言早上半身悬空,猛地向下够,可刚才还慢下来的时间又“簌簌”重新走动,她即使用尽全力,也碰不到“他”。   “他”坠落下去。   柏严拽住言早的胳膊,言早目眩神迷,后脑勺发凉,才发现自己也差点掉下去。   她低着头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或许也没有多久,只是a楼前的地面又铺上了那熟悉的血色画卷。   他们没有说话,周滂的脸上惨白,史沉嘴中不断咕哝着未说出口的脏话。   柏严握住言早的手,他有些用力,于是言早抬起头来。   所有人才看见,她在无声地流眼泪。   泪水砸在天台的边上,留下深色痕迹,有的直接掉落,可却落不到十五米下“他”的身体上。   言早抬起头,又一次撞进柏严的眼中,他竟然也在笑,可她没办法质问他,因为她从他的眼睛里读出怜悯和痛苦。   为谁怜悯?因何痛苦?   远处的天空和言早长大后的梦中相差无几,是湛蓝色的。   言早擦干眼泪,问所有人中唯一带着手表的周滂,“几点了?”   周滂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的样子自己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把左手举给她看。   10:05:00   言早心中默默记住这个数字。   下一秒,太阳熄灭了。   他们重新回到教室。   不是他们自己走回来的,而是在他们都无法描述的那瞬间, 太阳像是一盏巨人手中的灯,巨人把灯吹灭,他们陷入黑暗,然后灯又亮起。   这次亮起的却是教室里的白炽灯。   教室里除了他们,所有的老师学生也都消失了。只有教室前面的高考倒计时牌子能证明这里是a503。   罗郁扑向窗户,向外看窗外的情景。   外面是如墨一般的黑色,在罗郁把窗户打开后,黑色向教室里扩张。   言早从那熟悉的“窸窸窣窣”声音辨别出来,是它们,那些黑色的怪物。   史沉站在她身旁,看见诡异的黑色后,用力地把窗子关上。   “呼哧呼哧”声加大,怪物像是被史沉夹到吃痛,更加愤怒。   声音消失了一瞬间,然后窗子外面突然传来了疯狂敲打的声音。   随着黑色怪物的敲击,言早他们屋内的灯也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明明灭灭。   像是还嫌不够乱一样,黑板上出现字迹。   【任务失败】   【很遗憾,现在你们中将会有一人出局。】   这次它没有再故弄玄虚,戏弄他们,而是一气呵成地写完了所有的字。言早透过粉笔字,似乎感觉到了对面的“他”心情不太好。   尖细的bgm再次响起,和上次一样,又像击鼓传花游戏,又像一场抽奖。   何美娜坐在椅子上,言早想起刚才在天台,她似乎也没有跟过去。   她一个人在教室,亲眼看见所有人的消失,看见太阳熄灭,灯光亮起,言早有些无法想象,而她的脸上也带着木然。   顾不上“咚咚”作响的bgm,罗郁想要离开她刚才打开的窗前。   她发现,这次他们没有被禁锢,于是她甩开史沉的手,向教室门跑去。   她欣喜地打开门,又尖叫着重重关上。   看见快速闪过的丝缕黑色,言早猜测,除了这间教室外,整个学校里应该都是黑色怪物。   在罗郁进行这一系列动作时,艳红色的光点已经在他们每个人的脚下循环了几圈。   随着铃声急促,红色的光终于不动了。   抽奖结果揭晓,“他”如愿以偿地抽中了周滂。   周滂脸色惨白,他已经猜到一些规律。   他也不相信所谓的“随机挑选”是真正的随机,他以为这次出局的人会在史沉、于泽辉、言早和他之间,可是四分之一的概率还是轮到了自己。   在确定了出局的人之后,史沉和于泽辉的脸上也带上了轻松和释然。   言早很累,但也说不清是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奔跑更累,还是“他”又一次无法挽救地死去,而现在,还要看着一张张冷漠的脸更累。   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教室里充满噪音,罗郁后背倚着门,在低低啜泣;门外和窗外都有怪物在疯狂敲击;白炽灯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周滂站在教室中间,没有人接近他,他就像是病毒携带者,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当初他也是对待金语语,可是反过来轮到他自己,他眼中还是带上了不知所措。   他试探着开口,眼睛没有看向屋里哪个人,而是对着黑板。   “对不起。”他说。   “我当年不该那么做,对不起,”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如果这样会让你心里好一些,那 ”   下一个瞬间,教室中突然没有声音了。无论是怪物、罗郁的啜泣声和周滂的话都被打断,“他”恼怒地按下静音键。   只在周滂周围,渐渐出现了“滋滋”的机器运转声。   然后是“咔嚓”、“咔嚓”的声音,将周滂包裹起来。   炫目的白光和“咔嚓”声一起出现,言早他们看不清周滂在白光中怎么样了,而他也没有发出呼救声,或许发出了,但是都被巨大的“咔嚓”声淹没。   等待异状消失,他们发现,教室中央空无一人。   原本周滂在的地方,只留下了一沓纸片。   言早靠近那沓纸片,她觉得刚才的“咔嚓”声,很熟悉,就像,   快门声。   她的预感是正确的。   言早拾起地上的纸,那是一摞相纸。   相纸上还残留着灼热的温度,言早用力按在上面,留下一个手指印。   其他人也错愕地凑过来,看见相纸上的,周滂。   第一张,他睁着眼睛,满脸震惊。   第二张,他眉头紧皱,似乎感觉到疼痛。   第三张,周滂脸上出现伤口,还有被灼烧的痕迹。   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   倒数第二张,是漆黑的焦炭。   而最后一张中,已经没有周滂的身影。   周滂消失后,房间内的声音又回来了。   随着外面黑色怪物不断敲击,白炽灯终于熄灭,这一次,没有再亮起来。   门“吱拉 ”一声,不知被谁打开,那些喘息声越来越近。   罗郁爆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语文老师用力地敲了一下讲桌,“叫什么叫!”   她两条眉毛竖起来,双目圆瞪。   原本只是抬头看他们一行人迟到便又低下头的同学们,也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教室里只有六个空座。   教室中央的周滂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镜片反射出白色的光,继续写试题卷。   金语语眨巴眨巴眼睛,笑了笑,似乎在邀请罗郁赶紧加入自己。   罗郁慌忙捂住嘴,紧紧抱着离自己最近的何美娜的胳膊。   何美娜嫌弃地甩开她,言早从何美娜眼睛中看见了恐惧和抗拒。   黑板旁边的挂历上,赫然写着“2012年12月19日”。   言早已经觉得, 没有什么可吃惊的了,她很疲惫,无论是想到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让她头痛不已,她只想赶快找个地方坐下。   语文老师向他们接近,嘴中不住催促他们赶紧回座位。   史沉木着一张脸,站在所有人前面,这次没有人再逃走,或许他们也都知道,他们在劫难逃。   “他究竟在哪里啊?”于泽辉喃喃。   语文老师站在他身侧,闻言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好像个木偶一样,每一寸皮肤都被精准规划好。   她说:“就在你身边啊。” 第20章   语文课、物理课,一模一样的剧情。   除了早上时语文老师那诡异的一句“就在你身边”外,一切和前两次没有什么不同。   早上,语文老师在说完那句话后,僵硬的笑容便离开了她的脸,她又继续催促他们一行人回到座位,仿佛刚才那一瞬间从未发生过。   但那句话带来的冲击却没有消失,至少在言早看来,所有人的脸又都白了两个度。   即使每一次都没有认真听课,但言早也觉得自己能够把老师讲的内容都背下来了。   可她没有继续体悟美好高中生活,而是在语文老师发下古文常识要点后就在柏严的遮挡下,伏在桌面上睡着了。   下课铃上课铃和大课间的喧闹都没有吵醒她,惊醒她的是何美娜的大喊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你又怎么了?”   言早被吵醒,耳朵中不断冒进来“周滂”的名字。   周滂,言早想,为什么选周滂,其实她觉得自己是知道的,甚至她现在也能猜出,下一个出局的是谁。   他的死法,不禁让言早想起了小巷中冰冷的快门声,白光闪在阴暗的小巷中,是“他”悲剧的开始。   随着周滂的死去,之前规划好的队伍也分崩离析。   比如现在,他们抛弃了小组的制度,不再避讳言早与和她一组的柏严。   罗郁像弦上的箭一样冲向对着周滂喊叫的何美娜,捂住她的嘴。   而史沉把何美娜拖到教室中唯一的空地,在言早座位旁。   史沉问她:“你为什么说 周滂又怎么了 ,你难道没看到他死了吗?!”   何美娜抬高眉毛:“死的不是金语语吗?你有什么资格拽我,你刚才不还在疯狂质问金语语?搞得班里那些东西又那么奇怪。”   史沉拍了一下言早的桌子,对她怒目而视。   “有病吧你,”何美娜翻了一个白眼,“好了,我承认我跑是错的,但也没怎么影响大家不是吗。而且我已经亲身验证了,跑没有用,最后还是要回来的。”   于泽辉沉默了片刻,脸色惨白,问道:“那 你的意思是,你刚才在哪里?”   何美娜蹙起眉,“金语语旁边的人都不动了,我就跑出去 ”她陷入了回忆,“我跑出去,一直在下楼,我感觉能走了十多层。但没过多久,我就遇到了发光的出口。可没想到,出了出口后我又回来了!”   “就这么简单?”罗郁颤抖着问。   “废话,不然还怎么样?”何美娜捋了捋头发。   “你知道 这是第几次循环吗?”罗郁深吸一口气。   何美娜疑惑地瞪大眼睛,“第、第二次?但你们还没回答我,周滂到底怎么了啊。”   “是第三次,第三次!”于泽辉开口,还重重地重复了一遍,“周滂已经死了。”   何美娜眼中涌现出疑问和恐惧,他们又陷入沉默。   那么,那个何美娜,究竟是什么?   食堂的角落,他们还是按照之前的座位落座。   只不过现在每一桌都有了一个多余的空位。   没有周滂来引导发言,他们都在静静地吃饭。   良久,终于有人说话,言早抬起头,是罗郁。   她的眼圈红红,好像经过了很大的心理斗争,发言:“我知道,当年的事是我做得不对。”她抹了抹眼泪,“我一直觉得很抱歉 真的。”   不必这么急切,言早想,下一个人不会是你。而且她的话太苍白,也太简略,没有说出具体的事情,难道是她忘记了吗?言早觉得不会。   罗郁似乎也发现了自己的错漏,她艰难地开口:“我不应该 我不应该因为和 他 有了矛盾,就拜托别人去伤害 他 。”   她低着头,没有看向柏严,后半句话说得飞快,可仔细听,还是推卸责任的说辞。   言早隐隐觉得她一定还藏起来了什么,没有说出口。   被她直白暗示的“别人”也开口说话,让言早怀疑他们是不是约好的。   史沉的脸上无悲无喜,很快就被调整成真诚,“高三秋天那次关于 他 的流言,是我做的。”   他用胳膊肘杵了一下于泽辉,于泽辉也连忙发言:“照片是我拍的,后来它们洗好,也是史沉让 ”他停住,改口,“也是我贴在了公告栏上。”   只有何美娜惊讶地叫了一声,她应该是桌上唯一不知道当年真相的人,剩下的人都如同没听见一样。   言早瞥了一眼柏严,他面无表情。   “我真的很愧疚。”史沉继续说,“我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大的伤害,但是主意是周滂出的,现在周滂也已经付出代价 ”   和柏严上个晚上与她说的相似,他们开始说给“他”听了。   他们深深地记住了周滂在死之前对“他”的道歉,而现在,正尽心尽力地进行模仿。   一顿午饭,似乎变成了忏悔大会。   看着他们,言早似乎想起了她看过的一些可笑的社会新闻,学校组织感恩教育,台下的学生泣不成声涕泗横流,但那些人流露出来的悲痛和真情,也比不上他们现在的十分之一。   何美娜在大课间已经知道了上次循环的经过,但现在也搞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她错愕地在他们的脸上扫视,“你们说这个干嘛?当年在学校门口,你们不都说 他 就是个短命鬼,明明自己承受不住才去死的,还拖累了我们吗?”   罗郁有些怨恨地看着何美娜,何美娜却不怵她,也瞪了回去。   究竟是死不悔改更恶毒还是连道歉都是欺骗更恶心?言早看着他们,竟然觉得何美娜都可爱了一些。   疲惫和愤怒一同到来,言早想起周滂死之前对着黑板说的话,看着似乎在真诚道歉的史沉,说道:“聪明的人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努力。”   史沉的情绪被打断,他怒道:“你什么意思?”   言早冷笑,“没什么意思,我就是也觉得自己好后悔啊。”她重重咬了“后悔”两个字,脸上却一点也没有后悔之意。   罗郁轻声细语地维护史沉:“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小心下一个就是你。”   “我已经说了,我很后悔。”言早慢慢说道,“是谁都无所谓,只要别假惺惺地演戏。”   “对不起。”于泽辉发声,言早看向于泽辉的眼睛,他的眼睛中真的有泪水,但是他却不知道在跟谁道歉,只是没由来地说了这句。   跟我道歉有什么用,言早想,只有他,还带了一点没用的真心。   不理倒戈的于泽辉,史沉把手中的餐具往桌面上一摔,端起餐盘就向食堂门口走去。   罗郁跟上他,而于泽辉低下头,又看了言早两眼才跟着史沉离去。   何美娜见他们三人都走了,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了更熟悉的罗郁他们。   食堂的角落只剩下言早和柏严。   他终于开口,问她:“为什么要那么生气?”   遇上他的问题,言早总是有些心虚,她刚才生气的劲儿已经完全没了,身上只剩下疲惫。   她用手撑住脸,回答他:“不知道。”   他也没非要强求她的答案,拿起她的餐盘叠在自己的上面,起身,也向食堂门口走去。   言早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把餐盘放到回收处。   他身上穿着校服外套,而天上还挂着那么大的一个太阳,对比2020年只穿一件衬衫的他,真是个怪人,言早又一次在心里感叹,好像不怕冷也不怕热。   踏出食堂门口的那一刻,言早发现错的是她自己。   外面变冷了。   虽然天上还挂着那一轮硕大的太阳,言早揉揉眼睛,总觉得太阳比之前更接近他们了。   他们的距离在被不断拉近。   但是阳光呈现出一种惨白色,热度似乎也在消退。   有风吹来,刻骨的寒意爬上言早的脊背。   她连忙穿上校服外套。   柏严就站在她前面两步左右等着她,他侧着脸回头看她。   因为和史沉他们的争吵,他们很快就出了食堂,并没有像前几次一样拖沓,现在还有不少学生在食堂门口出出入入。   一个男生和言早擦肩而过,脸上有青春痘的痕迹,还有几个人戴上了周滂同款的厚底眼镜。   他也被投入到“数据库”中了,言早想,他们会越来越丰富的。   不过那个女孩,应该会很失望,这次没有一张漂亮的脸可以供她选择。言早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长着金语语鼻子的脸。   她摇摇头,跟上柏严的脚步。   言早看着不远处的教学楼,却不想回去,她不想看见史沉和罗郁。   柏严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说:“要不要翘课,去图书馆。”   无关紧要的脸在这一刻全都消逝。言早点点头,像她之前曾经做过的一样。   他们绕过教学楼,到了图书馆。   或许是因为还在午休时段,图书馆的大门被虚掩着。   言早想要上前去开门,但柏严先她一步,缓缓打开了那扇厚重的金属门。   之前言早总觉得图书馆很阴冷,但是今日和外面一对比,竟然也算得上是温暖。   即使没有看到有人在里面,他们的声音还是很小。柏严在她耳边说道:“去三楼。”   言早点点头,和他一起往里走。   心中还有些疑惑,为什么要强调去三楼?难道他不和她一起吗。   言早向前走了几步,即使上个黑夜,她和柏严在这里遇到了黑色怪物,但她还是对图书馆讨厌不来。   还没有踏上楼梯,她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一楼的大厅中回响,却听不见他的。   她回头低声,问出口自己想问的问题:“那你呢?你不去三楼吗?”   没有回答。   言早发现,她的身后空无一人。 第21章   言早瞪大眼睛。   图书馆很温暖,一扫往日的阴冷,现在这份温暖还在不断攀升。   她发现这里似乎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灯。   之前是白色的,现在变成温暖的黄色。   不,不可能。上一次她和柏严一起来的时候比现在更晚,那个时候也还没有换。所以现在 不可能是真实的。   言早看向窗外,外面的天空在她看来也带上了暖黄色的意味。   就像之前每次被拉进回忆,她的眼前会出现不同的“滤镜”。   言早内心惶惶。   不要。   她的身边,只有柏严一个人,所以这必然也是柏严的回忆 她不想看到柏严和“他”之间的事情,是谁伤害了谁,或者什么。   她怕她看过后,也会控制不住自己去痛苦,甚至去恨。   言早转身,就向图书馆大门走去。   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关上了,言早费了好大劲打开门,看见门外和窗外完全不一样的景象。   窗外是温暖的天空,而门外只有黑色怪物伫立,静静看着她。   在世界暖黄色的滤镜下,黑色怪物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怖,言早第一次仔细地观察它们。   它们身上涌现出黑烟,向外扩散,但总体还是人型。   言早看见离她最近的一只挥舞着手臂,她知道它们身体的触感,冰冷又黏腻,筑成它们身体的也不知道是液体还是气体。   它们有头,却没有五官,脸部也是平滑的黑色。   它们是从哪里发出声音的?言早想,因为眼前的这只怪物发出了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嘶嘶”声。   虽然看不见它们的表情,但是言早可以读出它的情绪,它虽然很可怕,却不想伤害她。   “嘶嘶”声仍然在继续,发出声音的怪物越来越多。在门外,与门外的更远处,言早数不清地面上铺满了多少怪物。   用“铺天盖地”来形容,恰如其分。   它们的声音很可怜,甚至 在乞求她。   言早关上了门。   其实她知道的,“在回忆里,不要逃避”,但是还是想要试一试。   那么柏严呢?柏严在哪里?   言早倚在门上,又一次感受到了门的颤抖。   她向后跳开一步,继续向前走,却觉得身边的温度越来越高。   言早顺着楼梯向上,二楼的黄色看起来比一楼的浅,她越走越快,好像这样就可以变凉快一点。   她脱下外套,在回旋式楼梯上走了很久,甚至到了满头大汗的程度。   “啪嗒”、“啪嗒”,汗水流下,落在楼梯厚重的地毯上。   言早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在绕圈,她顺着一个点不断升高,走啊,走啊。   终于,她走到了二楼大厅的入口。   她在纠结要不要进去,却看见了一个背影,站在门口。   那个人和她差不多高,始终背对着她,言早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机械地回过头来,张开口却是柏严的声音。   他说:“不要浪费时间了,到三楼来找我。”   言早眼中呈现出他的倒影,他有一张言早已经看腻了的“初始设定脸”,五官端正。   在说完这句话后,他“哗啦”一声,   迅速融化了。   像是言早在短视频软件上看到的定格动画,他一瞬间从固体变成塑料状的液体,地上一滩液体,还“咕嘟咕嘟”冒着泡泡。   言早飞快地离开,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回忆会这么奇怪,可等不到别人催促,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察觉它们也有逐渐融化的趋势。   地毯上留下她奋力奔跑的痕迹,言早喘着粗气,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就好了。   同时她还没办法控制自己地去想,在柏严的回忆中,他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终于,她来到了三楼入口。   薄薄的金属门泛着黄色红色的光。言早也没办法辨别,究竟是她眼中的滤镜使然,还是因为温度太高了。   言早用力握上门把手,滚烫的金属把手瞬间就把她的掌心烫红了。   “咔哒”一声,她打开了三楼的门。   凉爽的微风吹拂在她脸上。   “你还好吗?”也如同清风一般的声音,拂过言早耳朵。   言早迅速直起身来,她和一个人正面对面坐着,就在三楼她最喜欢的角落。   而她刚才趴在桌子上,脸贴着一本书睡着了。   入目是一张熟悉的脸,那是穿着衬衫的柏严。言早觉得这件衬衫很眼熟,像是他2020年穿的那件。   他一改他平时展现出的平静和冷漠,语气中带着轻快和几分关怀。   “没关系!没关系!”言早刚想这么回答,她的身体就就早她一步,这么说道。   他递给言早一张手帕:“给你,擦一擦。”   这可是2012年,怎么还会有人不用纸巾的,言早默默吐槽。   可她还是道谢接过,手帕擦过脸便被洇湿,原来她睡着的时候哭了,怪不得他会来问她。   “很少会有人来这里,我几乎没见过有人,你怎么会来?”柏严眼神很认真,却没有一点严肃,好像很高兴身边终于有个玩伴。   言早心底苦笑一声,连个前情提要都跟她讲,怎么回答嘛?   可她没想到,她的身体自己发话了:“我不想上课 ”   “噢,”他点点头,却没有责备她的意思,“的确很没意思。”   他的眼睛一直在紧紧盯着言早,却不让言早觉得冒犯,因为她能感觉到他毫无恶意。   柏严黑色的眼睛清澈地倒映出言早的样子,言早看了看他的眼睛,又摸摸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都在刚才睡乱了,几根翘起来。   她和柏严暂时告别,顶着有些热的脸进了三楼的厕所。   厕所很明亮,言早能清楚地看见自己一边的发型都被压扁了, 她还剪了短头发,真的好难看。   脸有些红,一半是因为陌生的男生,他长得就像少女漫画男主角,一半是刚才睡觉压的,脸颊上还有一行黑色的铅印字。   “噗。”言早笑出声来,镜子里十五岁的她也在笑。   虽然她没办法控制这具身体,但是十五岁的她与她想的一样,都是第一时间低下头洗了把脸。   将手帕叠齐装好,言早走出厕所,却发现角落里没有他的身影了。   言早感觉到十五岁的自己有些失望,但是她很快就摆脱掉了这些负面情绪,走去不远处的书架,打算找一本书来看。   图书馆的书摆放很随性,并没有同一个作者就放在一起的规矩,言早一度觉得这也是没有人来的原因。   她的手从书脊上轻轻点着划过,直到看到了一抹红色,她才停下。   一只手也正要去取那本书,但速度稍微快了些。   那只手已经捏住了书脊,言早的手却才到,他们的手相触。   十五岁的言早抬头,看见一张刚才出现过的脸,于是脸又有些红。   真没想到,没办法控制身体的言早啧啧称奇,这么偶像剧的情节还降临过她的身上,但是她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身体做出的选择是立刻缩回手,将那本书拱手让出。   而他也没有拒绝她的谦让。   “你很喜欢这本书吗?”柏严一笑,“我再找一本给你。”   她看着他在令她眼花缭乱的书架中翻找,又找出一本一模一样的,递给她。   “天啊,你好强,”十五岁的言早接过,眼睛里写满了崇拜,“你怎么记住的?”   他已经坐回到座位上,回答她:“你多来几次就也能记住了。”   十五岁的言早点点头,摊开那本书,开始阅读。   可风吹起,翻动书页,言早看着泛黄的书页上的一段话:   “影子,影子想要复活,但又不可能再复活,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已不是同一个人。可是他们还在徒劳地寻找着自己。”[注]   在心中读完这段文字,言早发现身边的时间流速加快了!   窗外的云以十倍速流动,十五岁的言早和柏严纷纷离开,只有她还被困在原地。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原来,这是她的回忆。   言早又一次醒来。   这次她依旧窝在图书馆三楼角落的椅子上。   对面是柏严,他面容平淡地在读一本书。   窗外已是黄昏,硕大的太阳落下时的震撼令人难以形容。   红黄色的光照应在柏严的脸上,他抬眼,言早觉得他眼底燃着一团火。   言早觉得很温暖,原来是他将自己的外套也披在她的身上。   见言早醒来,他把手中正在读的书倒扣着放下,红色封面上印着作者的老照片。   刚刚醒来,言早觉得口很渴。   她艰涩开口:“原来我们之前遇见过。” 第22章   柏严注视她,良久,才说出一句:“很多次。”   日暮西沉,好像是整个世界上最后一场日落,它的光灿烂而盛大地洒在他的眼睛里,却也无法挽救地暗下去。   言早直起身,重新扎好头发,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红色的霞光只持续了那一会儿。   很快,图书馆的灯就亮起,取代了它。   不再是她被撕扯着陷入回忆中的昏黄色,灯从近处一盏盏亮起,言早的整个世界亮如白昼,可却让言早感觉到冰冷。   柏严起身,将书放回原处。   回来时,言早仍然呆呆地看着他,他微笑起来,“不去吃饭吗。”   这瞬间倒是有点言早记忆里男生的影子了。   言早点头,“嗯”了一声,她觉得在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可她也只是有这种感觉,直到吃完晚饭回到教室上晚自习,她也没有参透具体答案。   晚自习的课间,看见言早在往自己的方向看,史沉冷哼一声,却被于泽辉拽了拽衣服。   她似乎与他们八字犯冲,先是和周滂不和,又与史沉闹矛盾。   不过谁在乎呢。   何美娜却主动来找她,询问她和柏严为什么没有来上课。   她的脸上带焦虑,“我还以为你们也、也那个了,毕竟,”她苍白地一笑,“我就是一眨眼,周滂就 死了。”   虽然言早没有回答她,但是她还是继续道:“你敢相信吗,现在都是史沉来发号施令。下午的体育课,他非要我们去找 他 ,我怎么知道 他 在哪里!”她又有些崩溃,“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即使无法得到回应,她还是说个不停,好像要把自己的不满都宣泄出来。   直到听见上课的铃声,何美娜才离开,回到座位之前她还向言早瞥来好几眼。   言早想了想,女生只剩下罗郁和她,也怪不得何美娜竟然都沦落到要和她聊天。   这次的晚自习结束后,言早没有等那个女孩。   反正她也记得宿舍的位置,言早快速地收拾好桌面,就一个人往楼下走。   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头,是柏严。   看见柏严,言早有点期待,她退后一步与他并肩,提前就说出了自己的规划,“上次你是说,今天晚上可以试一下他们的手机 ”   柏严点点头,身上却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   言早继续说:“感觉所有人都会有密码,不过好像不用解锁也能报警的吧。”   她想着会遇到的问题,有些苦恼地蹙了蹙眉。   “不要担心。”柏严安慰她。   言早完全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加忧虑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深夜,言早惊醒。   她深呼吸,嗅入2020年带着霉腐味与尘土的空气,虽然很难闻,但至少她又回来了。   手表指针告诉她,现在是凌晨三点四十。   言早发现自己醒的越来越晚。   明明昨晚,她还特意一下晚自习就快速地赶回宿舍,忽略自己杂乱的储物柜, 第一个抢上洗漱的位置。   史沉他们躺在她的旁边,她用眼角余光数过,现在那里只剩下四个人。   柏严又不在教室内。   夜很寂静,言早听到不远处似乎有“滴答”、“滴答”的声音。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   这次似乎比上次更浓烈,还带着很浅的臭味。   和霉腐味不一样,它闻起来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   血迹多了一条,点点血花藏在肮脏的地面上,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来。   言早推开门,果然,血迹又到了门口就消失了。   她低着头寻觅,身体却撞上另一个人。   她惊呼一声,是柏严。   言早不知道是他听见了她开门的声音所以赶了过来,还是一直站在门口。   他抱着胳膊,倚在破旧不堪的瓷砖上,看着走廊的窗外。   柏严的眼睛很亮,在看向远方的时候显得尤为深远,但是当这对眼睛直视自己,就又让人感到心悸。   又不一样了,言早心中想,可是是哪里不一样呢?   她就像慌不择路的小动物,察觉柏严在看自己,傻笑问他:“你在看什么?”   柏严指向窗外,说:“下雨了。”   言早仔细聆听,原来“滴答”、“滴答”的声音也是来源于窗外。   空气中变得潮湿起来。   柏严似乎已经忘记之前言早提出的提议,他又把自己的视线投向充斥着黑暗的夜空。   言早肆意地打量着他,她觉得他的脸更加苍白,甚至在这个水汽蒙蒙的晚上,还有些透明。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重新端详,他原本透明的地方在她不注意时凝实,好似所有的怪异都是她的错觉。   柏严没有看她,但是对她开口道:“为什么那么生气?”   中午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又重复了一次。   “早上的时候语文老师那么说,他们会以为 他 在他们身边。”他自顾自说着。   言早消化了一番他的话,才明白过来,他说的不是“他”成为了队伍中的一员,而是“他”一直没有实体,在他们身边监察。   怪不得史沉和罗郁会那么做,他们需要的观众并不是言早。   言早“哦”了一声,心中还有些低落。   “所以你没有必要生气,为了 他 而生气。”   他言尽于此,意味深长。   看着言早又蹙起的眉头,柏严拉起她的手,说:“想不出来就不要想了。慢慢来。”   他拉着她走进教室,指着地上躺着的人问她想要哪个。   言早没有忍住笑,他就好像电视剧中带着女主购物的男主,指点商场,问她哪片要包起来。   言早身体力行,半蹲在地上,从他们的身上搜出手机,递给身后的柏严。   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又像个恶霸,愧疚地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不好意思”。   柏严漫不经心地拿着四部手机,活脱脱像言早高中时代令人闻风丧胆的教导主任。   言早先确认了一番手机的电量,将没有电的两部放了回去。   剩下何美娜和于泽辉的手机,何美娜的是密码解锁,于泽辉的手机可以指纹解锁。   言早尝试着把于泽辉的大拇指摁在手机键上,竟然真的打开了!   手机还有百分之六十的电。   言早决心一定要记住这个手机牌子,要是成功出去,下次换手机一定选这个。   她点进于泽辉的社交软件页面,上面只静静躺着很普通的日常聊天,置顶的一条是他在家庭群中发的【我到h镇了。】   发送时间[14:59],在他们进入高中之前。   想不到狼狈的不仅仅是自己,言早一直以为其他人都准备了好久才来的呢。   聊天记录只有寥寥几条,言早察觉到没有新收到的消息。   她刷新,加载消息的圈一直在转个不停。   言早明白过来,是因为教学楼里没有信号。   柏严和她一起下楼,言早始终注视着手机的信号,大概下到二楼,信号从半格升为一格。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言早也不想出门被淋湿,好在到了教学楼出口,信号就飙升到了三格。   于泽辉的手机开始“咻咻咻”地响个不停,各种软件接连不断的新消息跳出来,让言早眼花缭乱。   她试着点进去,但她发现其他软件只要进入具体页面,就全都变成了无法连接。   聊天界面,有人焦急地找他。   【于子,你去哪儿了?】   【这么多天没消息,你爸妈都急疯了!】   【在吗?】   【于哥,我看见朋友圈找你的消息了,你看见了吗?】   【小于,你快给你爸妈打个电话。】   言早想回复,但是编辑好的消息却怎么也发不出去。   她只能看着一个又一个红色感叹号接连出现。   划过去的一条消息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么多天”。   外面究竟过去了多少天?   言早这才想起,她还没有看手机上的日期。   她只知道每次醒来的时间,但是日期是如何更迭的,她始终不知道。   状态栏被拉下来,[4:00],硕大的数字是时间。   言早向下划。   本该显示日期的地方,却只有一片乱码。 第23章   言早看着手机。   “咻咻咻”的铃声仍在响起,可新发来的消息也变成了一行行乱码。   消息无法发送,言早点开拨号界面,拨了报警电话。   出乎意料,电话很快就被接起,对面传来一道略显疲惫的女声。   “您好,h镇7号接警员。”   因为言早开了免提,这声音在空旷的出口回响,甚至能掩盖住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言早面带欣喜,飞快说道:“我们有八个人,都被困在h高了,能不能来帮帮我们 ”   对面沉默了一瞬间,言早接上:“是开发区这边,五年前的旧址。”   可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回话,言早点开手机屏幕,确认处于通话状态,又试探着询问:“您好?您能听到吗?”   对面隐约传来了一些声音,言早将手机贴近耳朵,却也听不清。   她紧张地攥住柏严的手,又把手机的音量调高。   音量调到最高,还开着免提,此时缺点就暴露出来:话筒中不时有“刺刺拉拉”的电流声传过。   再仔细听,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甚至称不上是脚步声。   但是言早很熟悉。   她又问了一句:“您好?”   她的声音却从电话那头久久回响,好像对面有几十个她在对自己回话。   回响之后,只剩下寂静,“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不见了。   在言早犹豫着要不要挂断重新打过去的时候,对面突然传来了新的声音。   不再是刚才疲惫的女声,而是一个粗重笨拙的男性声音。   他似乎在学习言早刚才问的“您好”,磕磕绊绊地发音道:“你、您、号?”   他的喉咙好像被灼烧过一样,听得言早不住皱眉。   言早思考该怎么与这个声音沟通,可还没等她寻找到答案,他又说话了。   “b、bu、不、xu、许、chu、出去 ”   “不许、出去!”   他费力地发音,似乎是人生第一次说话,但是重复的那遍就越来越顺畅。   言早差点没有拿住手机,不敢置信地盯着手机屏幕看。   她发怔,而对面又传来一声尖叫,在最大音量的背景下格外刺耳。   是刚才言早听过的疲惫女声,她喊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言早将手机拿远,可还是挡不住手机中不断涌现出来的杂音。   言早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重。   刚开始女声还在叫着,随着她渐渐力竭,言早又听到了撕咬声。   慢慢,对面静下来,只有“滴答”、“滴答”,言早分不清这到底是电话中传来的还是门外的雨声。   萦绕在言早心中的只有一个念头:   他们被发现了。   那些黑色怪物,已经不仅仅存在于学校中,似乎还扩散到了整个h镇。   言早不敢继续想象电话那头接警员的现状。   电话被挂断,手机彻底熄灭,红黄色的光一闪而过,像是烧坏了主板。   刚才还心生希望的言早像是被泼了一头冷水,她紧紧握着手机,心乱如麻。   言早睁开眼,看到上铺的木质床板。   打完那个电话后,于泽辉的手机也彻底损坏,她和柏严便回到教室。   她在教室中醒来得太晚,解决完事情回到教室后已经快要五点。   言早睡下后,似乎做了一个昏昏沉沉的梦,她在梦里看见了出局的金语语与周滂的脸,他们两个直直地看着她,嘴唇嗫嚅,但却说不出话。   在他们终于要开口的一瞬间,言早从梦里惊醒。   她又回到了这间宿舍。   但是,周围为什么这么静?   宿舍书桌上的日历写着2012年12月20日,可是言早没有手表来确认时间。   或许是因为昨晚言早没和那个女生互动,所以那个女生没来叫她。   可现在不仅仅没有敲门声,连宿舍楼中其他人进出说话的声音都没有。   言早套上校服,跑到盥洗室飞快地洗漱,全程没有见到一个人。   她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结论:她睡过了。   下楼时,宿舍门口的钟指向九点四十五。   言早揉了揉眼睛,确定时针的数字指向的就是九。   她竟然一下子睡到了大课间的时候!   言早记得她上高中的时候,每当有人迟到,宿管阿姨看见后都会斥责几句。   但现在,宿管阿姨就站在一楼挂钟下的玻璃窗后,她面无表情,看着言早,但是脖子和身体却不跟着动,只有一双眼睛追随着言早的身影,转来转去。   言早飞快地离开宿舍,奔向教学楼。   到a503门前时,她已经气喘吁吁。   她一手扶着门,看向教室中。   教室中的人聊天的聊天、学习的学习,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没来上课,也没有一个人关注她的现在。   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教室中的人的眼睛都很亮   恍神看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错了,其实是教室中变得昏暗了。   可外面的阳光依旧耀眼,为什么教室中像是照射不到光一样?   言早摇摇头,放弃思考这个问题。   这时于泽辉从讲台走过,像是要出门。他看到言早,面色复杂,好像有些不好意思,问她:“你刚刚怎么没来?”   言早对他的印象没有对其他人那样坏,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他:“ 我睡过了。”   于泽辉显然也没想到她竟然可以神经大条到这个地步,一时语塞。   但言早却还有话对他说。昨夜,她用坏了他的手机,她想给他道歉,再承诺出去后给他买个新的, 虽然他们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了   言早开口:“昨天晚 ”   她停滞。   言早眼睛睁大,她尽力想发出声音,却无法开口。   直到因为缺氧,她双颊涨红,难受地咳嗽了两声,才发出声音。   咳嗽过后,她又尝试开口,但是只说出“昨天”两个字,就没办法发出声音。   于泽辉一脸疑惑地看着言早奇怪的动作,问她:“你要说什么?”   言早明白了,自己没办法说出和柏严在晚上回到2020的经历。   面对于泽辉的疑问,她默默把话咽下去,找了其他的话题。   “他们都去哪里了?”   言早的手指向教室中的六个空座,她的确也想要询问这个问题, 现在除了于泽辉在她面前,其他人都不在教室中。   于泽辉一脸疲惫:“都去天台了,毕竟今天是第二天了,你知道的。史沉还想着 还想着,跟他道歉。”被言早的问题勾起了恐惧,他的脸也带上了一抹苍白,“他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也是。”   言早顺着他的话看向教室前方,黑板旁的挂钟已经指向了九点五十五分。   于泽辉看着她,说:“一起来吧。”   言早点点头。   走廊中的学生已经渐渐要回到班级,只有他们两个人逆着人流向水房方向走去。   通往天台的门紧闭,于泽辉用力推开它。在打开门之前,他回过头一脸痛苦地对言早说:“虽然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言早胡乱地点点头,可她也没有办法替他原谅啊,她小声开口:“要不,你等下去和 他 说?”   于泽辉怅然摇头,言早也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门开的瞬间,他们看到了灰白色的太阳。   还有柏严,他听到响动,向里看,视线与言早对上,让她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 第24章   于泽辉打破了沉默,他讷讷道:“太阳 为什么褪色了?”   没有人回答他。   言早抬头,她和于泽辉站在门口,柏严倚着墙,而剩下的三个人站在天台中央,他们呆呆地向天台边缘看,   那个背影,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天台边上。   “他”背对着他们。   和上次一样,“他”好像在欣赏风景,没有回头。   正如于泽辉所说,言早看到太阳和上次相比变的更巨大,却缺少了颜色,挂在灰蓝色的天空中,很是诡异。   凉风吹过,她拢了拢外套,脚底也没有感受到炽热。   言早没有和上次一样出汗,而是出乎意料的冷静。   何美娜看见言早进门,走过来,一脸震惊地小声道:“你知道吗,史沉他们两个一下第二节 课就过来了,我跟着他们,哦,还有柏严,”她稍微停顿,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我们从这里站了很久,但是一直都没有等到 他 出现,直到 ”   “直到你们来的那个瞬间, 他 也突然出现了。”   声音来自柏严,他微微垂着头,言早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而不远处,史沉和罗郁站在一起,史沉开口:“对不起。”   他将那天在食堂说过的话重新复述了一遍,情真意切,可那个背影却始终无动于衷。   趁他说话时,言早一边在心中默默数着倒计时,一边尝试着接近“他”。   在史沉他们惊愕的目光中,言早抓住了“他”的手臂。   但只是言早自以为。   她向前伸出手,手却穿过了“他”,抓了个空。   而此时,言早心中的倒计时还有五分钟,她却睁大眼睛,看着“他”又一次跳了下去。   一样的。   一切都是一样的。   但在无数的相似之中,还有一些不同存在。   比如这次,他们没有人向下看,去欣赏血汩汩流出的画面。   比如时间的流速在加快。   从教室到天台,言早在心中默数六百个数,可还有一半时,“他”就跳了下去。也可能是时间提前了,但言早觉得前者更像是真的。   为什么?言早想,是因为“他”开始不耐烦了吗?   而这次,“他”甚至都没有回头说再见。   灰白色的太阳退场了,取而代之的是越发昏暗的白炽灯。   外面的黑暗倒是连绵不绝,只不过这次,没有人傻到会去开窗。   粉笔抬起又落下,上面的字是一样。   bgm和灯光响起,结果也是一样。   好像没有人发现速度变快了。   言早觉得,“他”有些急躁。   这份急躁也影响了他们,史沉恼羞成怒地在怒吼,何美娜第一次切身地体验空旷的a503,她的脸上带着好奇, 在熟悉的铃声响起后,好奇就变成了恐惧。   和言早心中猜测的一样,这次被选中的人是史沉。   随着红光灭掉,所有人心中的麻木更增一层。   何美娜背过头不敢看,罗郁又开始哭,眼泪不断地从她眼眶流出,让言早怀疑她要哭干自己身体中所有的水分。   紧接着,史沉的吼叫从愤怒转向痛苦。   言早瞪向眼前的这一幕:黑色怪物凭空出现,但是却没有攻击除了史沉外的任何人。   和她凌晨时分从手机中听到的声音相仿,黑色怪物开始撕咬史沉的身体,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但是它们为的却不是吃掉他,反而像对待珍宝一样,精心撕咬下史沉身体的皮肤,露出淡黄色的脂肪与紫红色的肌肉。   再接着、再接着   就像是给人脱下了一层又一层衣服,言早脑子中浮现出这个念头,却也在这时突然明了了。   罗郁的眼泪还在流,在教室中比怪物的声音更响的是她的尖叫。   她却只是始终站在原地,在黑色怪物出现的时候还害怕地向后退了两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怪物终于在一瞬间消失,教室中只有他们五个和满地的断肢残骸。   血腥味熏得人头晕眼花,何美娜不住干呕。   白炽灯暗下,屋内与屋外一样重归黑暗。   “第四次了。”言早轻轻说道。   史沉出局,这次推门的人变成了于泽辉,显然他也被刚才的场景冲击到了,毕竟前两次从来没有这样血腥, 即使周滂的死法也诡异又恐怖,但他们又没有亲眼看见。   于泽辉惨白着脸,站在队伍最前面,迎上语文老师的眼睛,竟然有点瑟缩。   言早的话他们所有人都听见了,何美娜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抓住于泽辉,问:“我们该怎么办啊!”   于泽辉没有回答。   反而是柏严开口道:“先去查查档案吧,至少要找到 他 。”   他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刚才的恐怖景象丝毫没有影响到他。   何美娜好像看到了希望,也跟着点头道:“是!档案!档案 ”   其实都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但是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言早看着柏严脸上很浅的笑意,总感觉不会这么简单。   去查档案,第一件事就是离开教室。   可目前,他们还面对着一道障碍。   语文老师走向他们。   “赶快回到座位去!”她脸上带着恼意,凶悍得吓人。   说着,她还伸手握住了最前方于泽辉的手腕。   言早在这个时候打量教室中的人,史沉也坐在他的座位上,没有抬头。   整间教室变得越来越阴沉,这份阴沉也反应在所有学生的脸上,让言早没有办法再去欺骗自己这里是真正的世界。   对比他们刚来到这里时险些迷失的经历,真是恍然如梦。   言早揉了揉眼睛,她似乎找不到金语语和周滂了。   又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她在他们俩的座位上找到了他们,可他们长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和班中其他人没有区别。   而其他人,面部五官似乎也逐渐平滑,配合着阴沉的脸,格外奇怪。   变得更像 那些黑色怪物。   在言早思考的时候,语文老师与于泽辉的冲突加剧了,但好在于泽辉的力气更大些, 他奋力挣脱,把语文老师推倒在了讲台上。   趁着这瞬间,柏严拉着言早的手,跑出门外。   而剩下三个人看到他们逃走,也跟了上来。   忽略教室中的惊呼声,何美娜苍白着一张脸,她终于不再干呕,却又有些担心:“我们不会和我上次一样吧?”   但不知道是因为他们所有人在一起,还是因为规则不再限制,他们的身边并没有异变,他们也没有重启这次循环。   在下楼的过程中,于泽辉不住揉搓着自己的手腕。   疼痛难忍,他撸起袖子,看见手腕上深深的一道青紫色痕迹,咋舌道:“力气真大。” 第25章   三楼的主任室存放学生档案。   a楼每层的布局都相仿,而主任室就在五楼的教师办公室位置。   好歹不是和五楼一样的厚重金属门,看着眼前紧锁的木门,言早心想。   但五楼的门后究竟有什么,至于那么保护?   抛掉这个想法,言早看见柏严抄起门旁的椅子开始砸门。   木门上的白漆片片剥落,巨大的声音引起了不远处学生和老师的注意。   看着他们逐渐靠近,罗郁刚刚才停下的眼泪又有流淌的趋势。   于泽辉小声催促:“快一点,再快一点啊 ”   终于,门上被砸出一个洞,柏严把手伸过去,从里面打开了门。   他们飞快地进入主任室,又把门锁上,听着门外的骚乱渐渐平静。   主任室只有一张靠着窗子的办公桌,房间两侧墙都是杂物柜。   柏严和言早去翻左边的杂物柜,里面大多是学校的档案。   言早看着中间被染黑了一大片的学校布局图陷入沉思。   右边的于泽辉与罗郁也一无所获。   去搜集办公桌的何美娜却兴奋地叫出来:“快来看这个!”   她在抽屉中找到两个蓝色文件夹,里面按照姓名首字母排序,放着他们这一级所有人的档案。   罗郁颤抖着手接过,胡乱地向后翻。   何美娜有些诧异地阻止她:“找首字母,不然这五百多张得翻到什么时候?”   罗郁点点头,嘟哝道:“严,y、y ”   其他人也凑近,看着她手中的档案。   可罗郁紧张之下,翻得太过,越过了“y”,翻到了“z”。   第一张,就是他们熟悉的名字。   看着周滂的档案,他们一瞬间陷入了沉默。   不仅仅是因为回忆起了曾经站在一起的朋友,还因为, 档案中的照片栏上贴着的景象,是昏暗房间中的一摞相纸。   文件夹从罗郁手中跌落,她飞快地拿起第一本,找到“j”开头的,翻了一会儿就找到了金语语的那页。   照片上的金语语趴伏在地上,身边是花花绿绿的呕吐物。   “这是什么意思?每个人的死法吗?”罗郁嘴唇嗫嚅,半晌才说出话来。   下半本在何美娜和言早的手里,言早翻到“s”,看到了史沉残碎的身体。   罗郁见没有人理她,咬着嘴唇翻开“h”,在何美娜的照片栏看见了一片像水一样流淌的蓝色。   她把这张档案页撕下来给何美娜,然后强忍着眼泪翻开了属于她的那页。   除了那张照片不是她的以外,没有什么奇怪的。   照片上是一扇打开的窗户,窗帘被风吹扬起来,窗外一片黑暗,像是不经意拍摄于晚上的一张摄影。   “什么,什么意思啊 ”罗郁表情扭曲。   何美娜也看着自己的那张照片发怔。而罗郁已经飞速地抢过第二本档案,翻到“y”开头。   她先是找到了于泽辉,他被一团黑色缠绕。   然后是言早,干脆整张照片上只有黑色。   “他”的档案,却始终没有出现。   既然“他”连他们的档案都可以更改,那么抽出自己的那张也没有多难,言早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吓唬他们!还是耍弄他们?   看着自己那页照片上的一片黑暗,言早心中却莫名释然,她问柏严:“你不看看你的吗?”   他摇摇头:“我不用看。”   言早赞同,有时候不看也是好的选择。就好像人如果可以提前预知自己的未来,除非意志坚定,否则一般只会走入两个极端。   比如现在的罗郁,就走入了极端的绝望。   罗郁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好像失去了力气,几乎可以说是陷进椅子里。   她双手捂住脸,无助地哭着:“我不想死 ”   被她一哭,窄小的办公室中的氛围更加诡异。   而何美娜本来压抑下去的恶心,在刚才看到史沉的“照片”时又攀至顶峰。   门外静悄悄的,想来上课时间,老师和学生都不在走廊。   何美娜想去厕所吐,却不敢一个人。   她轻轻拽了拽言早的外套,小声说:“能不能和我一起去趟厕所。”   言早看向她乞求的眼神,终于还是点点头。   和其他人说过后,言早和何美娜就出了门。   走廊中的老师同学都消失了,让她们松了一口气。   从办公室到厕所,几乎要把整条走廊走一遍。   刚开始几步,何美娜还战战兢兢,但是随着没有任何异状出现,她又开始说话。   言早不住点头,而因为走廊太过空旷,何美娜的声音不停地回响。   路程已过半。   突然,何美娜的声音还在走廊中回响,人却不见了。   言早察觉到这一点,侧头看,发现身边只有空气。   又来了   四周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言早想,这次又要她做什么?   她向回走,回到了刚才离开的办公室门口。   这次的门没有锁,门板也光洁如新。   言早打开门。   门后是一张熟悉的脸,那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   教导主任抬头,他的脸忽明忽暗。   不是言早的错觉。   言早这才发现,世界这次的滤镜是灰蓝色的,像是沉在水底。   教导主任“啊啊”地开口,声音嘶哑。   言早就这么看着他的五官瞬间回缩,变得平滑如镜,而他的皮肤也渐渐变暗   又是黑色怪物!   究竟是老师和学生变成了黑色怪物,还是说,他们本来就是黑色怪物?   顾不上多想,在他,还是说,它,站起身来要向言早扑过来时,言早退后两步,重重摔上了主任室的木门。   听着背后挠门的声音,言早拔腿就跑。   跑进楼梯间,本来是红色的标识在灰蓝色的滤镜下变成了紫色,写着大大的“3f”。   言早想起自己看过的恐怖小说,里面都说遇到了鬼要向楼上跑,但是言早却始终没有搞懂为什么。   于是现在她也遵从本心,向楼下奔去。   随着她的绕圈,紫色标识变成了“2”,又变成了“1”。   希望就在前方了,言早真想直接跑出这段回忆。   拐出楼梯间,又走了没几步路,言早看到了发光的出口。   可何美娜的描述也突然涌入她的脑海。   何美娜说:“那不是楼梯口。”   言早鼓起勇气,还是走了出去。   穿过那个发光的门口时,言早眼前光芒大作,可下一秒,言早就知道自己错了。   她又回到了“3f”标识下!   空气中倏忽变得湿润,不知道哪里来的水汩汩流出。   水顺着楼梯间向下流淌,像是人造瀑布,在言早可以看见的地方,一楼和二楼都被淹没。   而现在,水已经漫到了站在三楼楼梯口的言早的脚踝。   言早无奈,只能向上爬。   她逆着水流,想要寻找水是从何而来,但即使她狂奔,水也在她身后一点紧紧跟着。   到了五楼,水面上升的速度慢下来一些。   言早经过a503,从门缝向里看。   门中的同学都低垂着头,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流入教室的水不对劲。   教室很昏暗,让言早看不清他们的五官。   他们几乎要融入黑暗中,撕扯掉自己的伪装,露出黑色的内里。   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   言早低头看向已经到了自己膝盖的水,它冰冷刺骨,泡在里面,让言早觉得腿都变得麻木。   言早继续向前走,越来越湍急的水流让她确信自己离源头越来越近了。   在言早走到厕所门口时,水已经漫过了她的腰际。   水是从这里流出来的!   言早奋力地向里面走,听见了“哗啦啦”的声音。   在她听到声音的瞬间,整个世界就好像“啵”的一声被拔掉了塞子的浴缸,水飞速流下去,全都消失不见。   只有她湿漉漉的衣服可以证明它们曾经来过。   水退去,言早却还控制不住自己地往里走。   在厕所的里面,她听见了何美娜的声音。 第26章   萦绕在言早耳边的是何美娜的笑声。   衣服贴在言早的身上,时不时有冷风吹过,让言早觉得分外冰冷。   言早试探着开口:“何美娜?你在吗?”   何美娜没有回应她,但厕所里的笑声停下了,只有“哗啦啦”的水声重新出现。   言早抬头,洗手台上的镜子被打湿,水蜿蜒流淌,流下难看的痕迹。   昏暗。   本来整栋大楼就很昏暗,但是此刻厕所中却好像被剥夺了所有的色彩,像是古老的黑白电影。   镜子中的人面色苍白憔悴,几缕头发贴在脸颊边上,怔怔地看着自己。   言早打开镜子旁边灯的开关,灯泡闪了几下,又熄灭了。   与此同时,声音再次响起,尖尖细细,是言早熟悉的另一个人。   言早走进厕所,看见了何美娜,和她身边的 金语语。   几乎只是一瞬间,言早就能断定何美娜不是2020年的那个,也怪不得她在刚才听不见她的询问。   言早内心复杂地看着金语语,几次循环下来,她几乎都要忘记了她的长相。   而金语语在何美娜身边,聚精会神地盯着不断从里面被敲打的厕所隔间门。   门外,一根拖把与地面形成三角形,顶住了门。   门里的人无法出来。   何美娜抱着胳膊,站在门外,脸上俱是不屑。   “拜托,你还真把自己当什么了?去找老师?”   门里的人听见了门外的声音,似乎知道了被关起来的原因,推门的声音停滞了一瞬间。   金语语将“哗啦啦”淌着水的水龙头关掉,水龙头下是已经装满了水的塑料桶。   何美娜接过塑料水桶。   言早想去阻拦,却又穿过了她们俩的身体。   “停下来!”言早气得跺脚,向着微笑的何美娜大喊。   何美娜惊惧地左右环视,小声问金语语:“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金语语蹙起眉,摇头。   看来有点用,言早又开始对着她们大喊,但是只有第一次奏效,后来她们似乎都完全没有听见。   何美娜忽略心底的异样,踏上隔壁隔间的马桶,举起拎着的塑料桶。   言早生气地去抓何美娜,但她的手穿过了何美娜,也同样穿过了厕所隔间的门。   穿过去了?!   言早钻进那个紧闭的厕所隔间,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的头发很短,还有些乱,像是自己用剪刀胡乱剪的。   现在,“他”正低垂着头,看着地上。   言早惊恐地发现,隔间中,“他”的身边,有很多黑色怪物围绕着“他”。   怪物可以看见言早,它们的头随着言早的动作转来转去。   但是它们没有伤害她。   言早看见,它们的黑烟不断冒出,它们似乎每一个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口。   “哗啦 ”一声,是何美娜踩上马桶后,把水倾倒而下的声音。   “哎呀,讨厌死了,还溅到我衣服上了!”何美娜不耐烦地咕哝道,说罢,就和金语语离开了厕所。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话。   之前几次也是。“他”似乎是在用沉默来保护自己。   黑色怪物被浇湿,连言早也被浇得透心凉。   她碰不到这里的东西,也碰不到何美娜和金语语。   但是言早可以碰到水,和 “他”。   在何美娜把水倒下的时候,言早迅速地脱下自己穿着的外套,披拂在了“他”的头上。   “他”紧紧闭着自己的眼睛,脸上有些紧张。   良久,自己的头上却没有水泼下,于是“他”犹豫着睁开眼。   言早从“他”清澈的眼睛中看到自己。   好熟悉的眼睛。   像是黑白老电视信号不佳时一样,言早眼前世界一片模糊。   而她最后的记忆就是“他”干净的眼睛,和自己从中倒映的,苍白无力的笑。   言早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在教室里。   外面的天是黑色的,而她的头发干燥柔软,腕上还带着手表。   她来到晚上了!   时间的流速越来越奇怪,不,这根本不是时间的流速,而是她根本就跳过了第一个白天的阶段。   言早回忆,这是 第四个晚上了。   而她身边只剩下三个人,似乎也佐证了这一切。   现在是凌晨四点整,窗外的黑暗并不纯粹,说是晚上,其实也不尽然。   言早无奈地笑笑,她连自己的时间都没办法掌控了,只能跟着“他”的意愿来,做“他”手下的牵线木偶。   教室里的臭味越发明显,言早察觉到腐烂味道的根源来自走廊外面。   躺在地上的人中,史沉消失不见,言早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 习惯每次醒来时都会有人不见,也习惯睡醒的时候柏严不在身边。   在一片寂静之中,“滴答”、“滴答”的声音,也出现了。   言早首先看向窗外,外面没有下雨。   她走向门口,却在要开门的瞬间踢到了一角柔软的东西。   言早在黑暗中握住那块儿东西,它冰冷又黏腻。   在手电筒光照亮的那瞬间,言早看清了那是什么。   一块儿艳红色的血肉,静静躺在言早的手掌上。   言早连忙扔掉它,从背包中找出一张湿纸巾擦拭手心,纯白色的湿巾上留下红色痕迹。   她深呼吸两次,告诉自己。   开门,先开门出去再说。   言早关掉手电筒,用力推开门。   很好,这次门后没有人,没有怪物,也没有柏严。   臭味、血腥味、“滴答”的声音,楼梯口那端的走廊出现,而那端,正好是办公室的方向。   在“滴答”的背景音下,言早还听到了嘶哑的喘息声。   这下不能再说是下雨了吧。   言早迟疑着,要不要接近办公室的门。   柏严温柔地警告过她,可她还是像蓝胡子中的妻子,对那扇门有着狂热的好奇。   在她快要走到尽头时,一道声音从她脑后出现。   “没有钥匙,是打不开的。”   言早的好奇偃旗息鼓,柏严从走廊的尽头出现,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   看见言早狐疑的目光,柏严领着她贴近办公室的门。   和前几次不同,这次,门缝中正向外发散着缕缕黑烟。   言早对它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是那些黑色怪物存在的证明。   柏严看着言早说:“我怀疑,这里面关着的都是它们。”   它们在所有人沉睡的时候,把出局的人运走,再 ,显然是很合理的解释。   言早摸了一下胳膊上起来的鸡皮疙瘩,点点头,可又觉得有矛盾之处。   可她想不出来。   显然,恶臭也是从这里传出的,言早捂住鼻子,和柏严离开这片区域。   腐烂的味道如影随形,言早怀疑它似乎扩散到了整栋楼中。   就连言早现在往相反的水房方向走去,也无法摆脱。   水房旁,是通往天台的阶梯。   天台的门被锁上,但是这里年久失修,锁链已经锈迹斑斑,言早试着用力一拉,就把它拽开了。   门打开,一阵清风吹进来。   言早痴痴地走进门内,天台和2012年相比更是破旧不堪,还有几个水洼累积着垃圾和脏水。   不知道有什么引诱着她,她甩下了跟在自己身后的柏严,向天台的边缘越走越远。   直到来到她最熟悉的地方, “他”曾经跳下的地方。   言早也坐在了“他”坐着的位置,看着自己双腿悬空,好像所有东西都被自己踩在脚下。   很多年前曾在此地出现的声音在这瞬间重合:“再向前走一步啊。”   她几乎要做了,可她没有。   柏严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了她,也坐在她身边,击退了她耳边的幻觉。   看见她危险的举动,他没有对她生气,只是很平静地握住她的手,和她肩并肩坐在一起。   稍远处,没有一次次重复中湛蓝色的天空,言早只看见了冰冷的月亮,和一颗颗闪亮的星星。 第27章   言早垂首,“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柏严却摇摇头,说:“没关系。”   言早看向他,他却看向遥远的夜空。   言早也跟着看向无边无垠的天空,星星洒在上面,泛着冷光。   她在心里想,要是她知道关于天文学的知识就好了,这样是不是看着星星也能分辨出现在是几月几日?不过也不一定,毕竟在这里,一切都是不确定的。   看完了夜空,她又盯着柏严看。   感受到言早的注视,他继续说道:“是这里存在的时间太长了,不是你的问题。”   言早余光看到不远处的白色图书馆,在一片黑暗中格外醒目,但是脑子还思考着柏严的回答,接道:“时间太长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可是 ”言早的小腿在空中晃啊晃,“我不明白。而且,h高直到搬走,也建了没有多少年,为什么说时间太长了?”   “再等一下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再等一下,你会懂的。”   言早简直要被他故弄玄虚地搞懵了,但是他很快就提出了另一个问题,让言早停止现在的思考。   他问她:“如果可以出去,你最想去哪里?”   言早思考了一下,又把问题抛回去:“你呢?”   “是我先问你的。”他笑了。   有点儿浪漫偶像剧的氛围了,言早苦中作乐地想着。   于是她也开始想,如果真的可以出去,要去哪里呢?   言早掰着手指,“我想先回家,然后去探望下我爸妈,”说完这句话,她小心的看了一眼柏严的神态,确认他没有被她刺痛,才继续道:“然后我得回公司销假,再然后,大吃一顿!”   她用了很多个“然后”,好像未来的每一步都很清晰。   言早微微闭起眼睛,回忆a市的家、墓园中父母的墓碑、热心的房姐   他认真地看着她,她的脸上带着一些期待,说出来的话也有些幼稚。   但也只是一瞬间,她脸上的期待变成了苦恼和担忧,声音弱下去:“我们真的还能出去吗?”   他似乎是在承诺,说:“肯定会的。”   看着黑暗的夜空,言早又想起属于她的那张照片, 照片上连她的身体都没有,只有深不见底的黑色。   “虽然我很想不在意,但是我的那张照片,全都是黑色 ”言早顿了顿,“真的像罗郁所说的,那是我们的 死法 的话。我真的还能出去吗?早知道,还不如像你一样,不去看自己的照片。”虽然当时也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   柏严看向她:“为什么会觉得黑色是不好的?”   “什么?”   “黑色不一定就是不好的。”   像是为了配合他的话,天边的星星也眨了眨。   又是早上。   言早捂着头,感觉有些头痛。   虽然昨晚和柏严聊了一会儿就回到了教室,但是他们都吹到了冷风。   不仅仅是头痛,言早的眼睛似乎也又酸又涨,每次熬夜又睡眠不足后言早都会这样。   从床上坐起,言早听到了门外有人走来走去。   太好了!今天她没有睡过。   言早到教室时,在门口遇上了于泽辉。   她带着一些试探,问他:“昨天,我和何美娜出去之后 ”   于泽辉却比她还要激动:“你也遇到了,是吧!在你们走掉之后,我突然晕倒了,再睁眼,就是今天早上!”他好像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我要 出局 了 ”   他的话音刚落,其他人也来了,言早看到他们脸上都带着疲惫。   何美娜尤甚,她的脸上不仅有疲惫,还有恐惧。   她好像又变成了第二次循环中沉默的那个人,她低垂着头,在看见言早的时候却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   何美娜扑过来,“我知道了 我知道那天在食堂,金语语和你碰上什么了。为什么是我?”眼泪顺着脸颊掉落,“为什么那个人是我?我甚至自己都忘记了,却还非要我想起来!”   说着说着,她好像还给自己建设了信心:“怎么就能是我的错啊!我也不是故意 故意想让 他 死的!谁会想到?”   何美娜在言早耳边说了很多,好像只要说出来,自己的错误就能被原谅。   但是言早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发觉她其实不觉得自己做得有多错。   在何美娜说话的时候,英语老师进入到班级里。   他们纠缠不清地站在门口,引起了英语老师的注意。   “你们、嘶、快回到座位、咳、去。”   她的声音嘶哑,嗓子像是被灼烧过。   言早发现,这次她没有听到她高跟鞋的声音。   英语老师精致的裙子下面,没有他们熟悉的那双高跟鞋,而是 变成了漆黑的、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双脚的东西。   那双脚走起路来飞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言早咬紧牙关,向上看,她白皙而光滑的脸上,也没有五官,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声音。   怪不得她的声音那么奇怪。   “快点、嘶嘶、回去!!”   英语老师把脸正对着言早他们,如果她的五官还在,言早觉得自己一定可以看见对他们怒目而视的双眼。   教室中一片黑暗,言早他们现在才看见,随着英语老师的嘶吼,教室里的学生也变得烦躁起来。   在他们的桌子下面,没有双脚,只有黑色   怎么会在英语老师点名时就觉得金语语他们已经和活下来的人完全不同了呢?如果经历过现在,甚至只是想象一下现在这幕,言早一定会觉得当初的景象无比可爱。   看着现在,他们陷入沉默。   “还想什么啊?”言早在英语老师过来之前,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何美娜的手。   跑!!   他们重新进入走廊,向左还是向右?   向左,他们只能选择往楼下跑。   向右,他们可以选择去天台。   身后的响动越来越大,言早没有回头,却可以想象身后的景象,应该和她之前在图书馆遇到的差不多。   只是迟疑了一下,他们一同向右跑去。   毋庸置疑,走廊很长。   但是今天他们好像觉得路程格外漫长,可他们的速度和往日相比并没有变慢。   他们几乎都拼尽了力气向前奔跑,而身后的黑色怪物应该也是,所以它们的脚步声也没有消退。   好像在参加一场马拉松,他们马上就要跑到走廊的尽头,拐向水房。   但是冷不丁从墙上传来大课间的铃声。   “不是刚上课吗?”于泽辉气喘吁吁地疑问道。   罗郁在此时拐弯的空当,回头看了一眼。   那些黑色怪物,就在他们身后,近在咫尺。   她尖叫了一声,然后被水房旁的杂物绊倒,跌坐在地上。   其他人也注意到她的尖叫,脚步突然停下。   言早拽起她的一条胳膊,可是已经有些迟了。   黑色怪物找到了契机,抓住了罗郁的另一只手。   青紫色从她的手腕开始蔓延,而黑色怪物也在他们停下后,围住了他们。   罗郁闭上眼睛,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可是等来的却是手腕的轻松, 只是一瞬间,它们全都消失不见了。   救下他们的是一个身影。   “他”从天台跳下,在走廊旁的窗户一闪而过,最终跌碎在地上。   时间又到了,但是它的流速越来越难以估计。 第28章   时间到了。   怪物们消失、后退,他们却不得不前进。   何美娜紧紧攥住身边言早的手,小声问她:“这次 是不是我了?!”   言早抿着嘴唇,没有回话。   世界忽明忽暗,像是接触不良的电灯泡。   言早的头痛越发严重,她想起昨夜和柏严离开天台时,他最后说的一句话。   他们在天台边上坐了很久,直到星星都消失不见。   柏严和她回到教室,外面的太阳也已经要升起。   他说:“你要知道什么是假的东西。”   和他说过的那句“这里存在的时间太长了”相呼应,可是言早还没有怎么思考这两句话,就到了第二天早上。   在闪烁的世界中,言早脑子中萦绕着那四个字。   “假的东西。”   什么是假的?   何美娜拉着言早的手,她的手掌温暖、湿润,不住颤抖,无比真实。   不远处的罗郁跌坐在地上,脸上是劫后余生的欣喜和恐惧。   言早还没去观察其他人,世界就彻底黑暗。   关于“我”为什么是“我”,言早从小到大都有诸多疑问。   如果“我”不是“我”,“他”也不是“他”,会怎样?   来到这里后,他们八个人是真的,回忆是真的,老师和同学是假的,黑色怪物也是假的,那时间是 真的还是假的?   但是如果倒过来想呢?   尖叫打破了言早的回忆。   竟然已经到了这个时刻了?   言早看到闪烁的红光,它已经找到了自己固定的目标,不再轮流于别人脚下闪烁。   被选中的人就是刚才担心不已的何美娜。   何美娜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结局,除了刚才的一声尖叫,就不再发出声音,而是低头流泪。   罗郁在看到结果的一瞬间,眼中爆发出喜悦和绝望。   至少 至少这次还不是自己。   但是,悲剧结局已经被设定好,摆在面前的也只是时间与顺序问题。   她瞪大眼睛看着何美娜,脑中回想起她看到的那张蓝色照片。   如果按照正常时间的流速,他们应该是在昨天翻到档案,而事实上,在除了言早的柏严的每个人体感中,事情才过去不到几个小时。   那么,是不是一样的,是不是   言早坐在角落的地面上,旁边站着柏严。   他的眼中跃动着她看不懂的光,问言早:“你觉得,蓝色是什么意思?”   冰冷刺骨的回忆涌上心头,言早喃喃回道:“是水。”   她话音刚落,“哗啦啦”的声音就从教室中出现。   泛着淡淡蓝灰色的液体凭空出现,像是死去的海洋。   “果然 果然是这样的!”罗郁叫出来,那些照片,的确是他们结局的暗示。   可是她自己的,那张充满黑暗的窗子也浮现于脑海中,令罗郁不住瑟缩。   真的可以改变吗?可以吗?   那些液体凭空出现,从教室的半空中倾倒而下,于泽辉站在离何美娜不远处,在看到那些液体时退后了两步。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不仅仅是冰冷与否,那些液体在接触到何美娜的第一瞬间,就发出了“刺啦”一声。   何美娜漂亮的脸被灼烧,白皙变成红色与黑色。   因为疼痛,她叫了出来,但很快,她连喊叫的权利都被剥夺, 那些蓝色已经流到了她的嗓子!   紧接着是下巴、肩膀、腰际   那些液体,并不像是毫无生机的液体,而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   一切发生得很快,只不过几个瞬息,它们便俏皮地渗透进了地面。   罗郁呆呆地看着教室中央。   那张照片的确是真的 因为现在,教室中只有蓝灰色的液体痕迹,而何美娜,连一个衣角都没有留下。   世界再次亮起时,他们又站在了a503的门前。   这次只剩下了四个人。   于泽辉一脸麻木:“什么狗屁任务 我不想做了。根本没有用!还不如放弃。”   罗郁面目扭曲,虽然没有回话,但是显然也和他想的一样。   而言早站在柏严身后,看着已经被打开一半的门。   虽然世界亮起,但对他们目前并没有什么影响, 门后的教室可见度只有两米。   明明在早读时教室都会打开灯,现在看来,它们完全没有用。   不,或许也是有一点用的,它唯一的用处就是让言早看到灯下面,一颗颗黑色的头颅。   “窣窣”的声音接近,一双黑色的脚进入他们的视线。   言早眼疾手快,赶在于泽辉前面重重关上了门。   “现在,我们连教室都不能回去了 ”言早喃喃道。   第五次,现在是第五次。言早默念了几次。   不知道第六次以后世界还会变成什么样,是更黑暗吗?   言早觉得,一定会减少到一个数字,才会停止循环,最不好的猜测就是, 他们全部死光。   听到言早的话,罗郁张开嘴,似乎想说话,但保持着这个姿态后又闭上,良久才说道:“那里从来就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他们只要死去,就不是他们了!我刚才跌倒,攥住我手的那个 人 ,是史沉 ”   说着,眼泪又涌上来,她崩溃展开袖子,露出胳膊上大片青紫色痕迹,道:“我们已经努力试过了所有办法。但是没有未来,没有办法了!”   “可是我不想死 ”   于泽辉神情黯淡地点点头。   柏严却问她:“那 他 想死吗?”   罗郁脸上的神情变得慌张,她结巴道:“你、你什么意思?”她又开始推卸责任,“我、我也不想的!而且当年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还不是因为史沉和周滂!”   她脸上带着怒意,食指指向站在身前的于泽辉,“还有他!如果不是他们, 他 怎么可能会死?”   柏严的声音不紧不慢,问她:“仅仅这样吗?”   言早旁观着,等待罗郁的回答,却什么也没有等到。   一瞬间,光芒大作,他们三个全都消失了。   “不是吧?他怎么会和她谈恋爱啊。”   “谢谢谢谢,下次换我帮你买!”   “听说下节课又考试,啊啊啊好烦啊 ”   言早身边充满了走来走去的学生,他们脸上带着笑容或者烦恼,每个人长得都不一样。   是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世界了?言早甚至有些沉醉了。   不仅仅是走廊。   教室里,窗明几净,叽叽喳喳充满聊天声。   两个赶着去上厕所的女生飞快地从教室中跑出来,撞到言早,却又穿透了她的身体,让言早一下子清醒了起来。   又是回忆吗?   言早观察,这次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   只除了 外面的太阳。   它遮盖了整片天空,几乎是当初让言早在第一次循环中惊惧不已时的两个大。也怪不得言早的眼前如此明亮耀眼。   就没有人对这种异状提出异议吗?刚才还让言早感觉亲切的人在言早心中也一瞬间黯淡下去。   言早暂时很喜欢这段回忆,她不喜欢黑暗的东西,它让她觉得轻松了很多。   可是会这么简单吗?言早跟着进教室的人走进教室,看见了很多空着的座位。   她站在自己的座位前,她的桌子是歪着的,椅子也不知道被谁撞倒了。   真粗心,言早摇摇头,却没办法帮过去的自己把桌子扶正。   而隔着过道,那两个熟悉的女生, 言早第一次看清了她们真正的脸,又开始聊起“作业与世界末日”。   原来这个话题不是随机的,而是曾经真实发生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言早觉得心头缺了一块儿。   讲台旁的钟,指向了九点五十五。   言早知道了,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   那么,很快,就又会发生那件事   言早暂时得到的轻松也随着灰飞烟灭了。   好在以她现在的形态,甚至不需要奋力奔跑,就可以很快地到达目的地。   无视一路上穿过她或者被穿过的人与物,言早到了天台门前。   踏上天台,言早能更清楚地看见这个恐怖的太阳。   它发着光,却没有配合着放出热量。   冷风吹过,让言早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言早向天台的中心走去,却突然停下脚步。   她曾经在八年后的天台上听过与此刻一模一样的话,   “再向前走一步啊。”一道熟悉的女声不耐烦地说着。 第29章   “再向前走一步啊。”   女声的主人满脸不耐烦地倚着墙,眼睛盯着天台旁边的那个影子。   言早也跟着她看过去。   是“他”。   “他”站在天台的边缘,面对着楼下,好像在认真地审视着什么。   太阳好近啊,在言早的角度,似乎整个把“他”给包裹了起来。   寒冷的风吹拂而来,“他”看起来站得很不稳,摇摇欲坠,身上宽大的校服也随风飘荡。   言早走过去,没被人看到。   她想要拉住“他”,却碰不到“他”的手,只能感觉到穿过去的那瞬间很冷。   看到“他”久久没有回复,靠在天台门口的女声主人又一次发话。   她的话让言早觉得更冷了。   “你在装给谁看啊,你想表现得自己很可怜吗。站在那吓唬人,我让你跳,你怎么又不跳了?”   言早看向门口。   哦,是罗郁。   言早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已经猜到了。   在柏严那么严肃地质问的时候、在罗郁慌忙辩解的时候,她就能猜到,罗郁和“他”之间,肯定有着什么。   才让她再一次被拖进回忆中。   “他”没有回头,背影透出一股执拗。   罗郁翻了个白眼,在她头顶,是失修的监控,所以她才敢那么光明正大地站在“他”面前。   “下次你再敢跟别人说,就不是一巴掌了。你的照片那么好看,不要再让更多人看到 了吧?”   说完,她转头就走。   这段回忆并没有因为罗郁的离去而破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后,言早睁大眼睛紧紧盯着自己旁边的“他”。   难道又要用那个结局,才能脱出这里?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动了。   “他”沉默地低下头,坐在天台边上。   言早站在“他”身旁,想要摸摸他的头、拍拍他的肩膀,但所做的都是徒劳,只能一次次穿过“他”的身体。   自从目睹了何美娜的死亡后,言早的头便很痛,嗓子也无比干涩。   本来她以为自己已经捕捉到了这里的一些规律,比如她可以在回忆里碰到“他”、时间是按照基本的规则流动的   可现在看来,她所得知的或许只是“他”想让她得知的,只要“他”想要修改,随时都可以。   虽然她活到了现在,可一次又一次面对过去的恶已经让她身心俱疲。   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正这么想着,“他”却躺下了。   这个姿势言早很熟悉,她曾经也经常躺在天台看天空,大部分时候,天空都能带走她心里的伤心和委屈。   但她可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危险的姿势啊!   言早蹙起了眉头看着眼前的“他”, “他”的小腿还悬空在十几米高的天台外。可“他”并没有紧张的情绪,像是躺在自己家的床上。   言早俯下身,把头凑近,想要仔细打量“他”的脸,从中窥得表情或者动向。   却看不清。   言早没有开玩笑。   在“他”的脸上,只有模糊的一片。   言早想起之前很多次被拉入回忆时,她只看见过“他”的眼睛, 很清澈也很熟悉。   下巴, 有点尖的一个,是苍白的。   但是想看到“他”脸时,“他”又总是低着头。所以直到现在,她还没见过“他”的长相。   “他”是想隐瞒些什么吗?   没由来地,言早脑海中浮现出柏严的影子,这几天的相处中,那些他本不该有的情绪、对黑色怪物的了解,都显出不合常理。   都已经第五次循环了,言早才勉强从零开始拼凑出往事的轨迹。   除了复杂的心情外,言早却没有了恐惧,那种充盈在她内心的情绪,应该,是怜惜吧?   她也学着“他”,缓缓躺在地上。   她把脸转过去,看着“他”,小声说:“你不要死好不好?”   没有回答。   “求求你了,”言早吸了吸鼻子,“我不想再看哪怕一次了。”   她伸出了手,伸向“他”。   “拉着我的手吧,不要害怕,我会一直拉着你的。”   言早大着胆子去摸“他”。   这次,她没有穿过去,但入手的触感,也不像是正常人类的手。   另一只手软软得,像果冻一样。   似乎她一用力,就会破裂。   言早和“他”十指相扣。   可是还是没有回答。   言早知道了沉默背后的拒绝,只好握着“他”的手,把头转了过来。   眼前是灰白色的天空,阳光灼目,还有云在飘动。   言早觉得,这一刻,沉默是有力量的,天空也是有重量的。   天空似乎在向下压,让言早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手边柔软的触感突然消失了,又变成冰冷的空气。   言早连忙撑着胳膊坐起来,看见“他”现在坐回到天台的边上。   一如之前很多次,他们说不出告别时的样子。   言早慌忙伸手去拉“他”,却穿过去了。   “他”拒绝了她。   他们所听不到的命运钟声敲响。   言早跪坐在天台边上,看着“他”又用自己不知道第几条命,换取她离开的退场券。   她又没有、又没有救下“他”。   回忆和现实在她心里混淆,她明明该清楚,回忆里的一切是无法改变的。   可是言早觉得,“他”是有感觉的。   因为在翻身跳下去的瞬间,“他”说话了。   “他”说:“谢谢。”   看着这个背影太多次,言早心底也生出一股异样来。   这次她没有哭,而是木着一张脸,沉默地向下看。   “他”每次的动作都那么坚定,仿佛奔向的不是死亡。   跳下去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呢?   既然这是回忆,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言早又一次被蛊惑,她俯身,半个身体悬空   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   言早侧过头去,柏严的脸出现在她眼中。   他的眼底,有无措、恐惧和焦急。   看着言早终于看向他,他似乎叹了一口气,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把她安全地拽了回来。   言早的世界以他为中心,渐渐染上周围橘黄色的光。   不远处,是于泽辉和罗郁。   她从回忆里出来了。 第30章   不远处的罗郁低着头,拽着旁边于泽辉的袖子在小声啜泣。   言早断断续续地听见她的低泣声。   “明明我都忘记了,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谁一辈子还没有做过错事啊 ”   罗郁不住颤抖,后背靠着墙,直到半蹲下去也还一直紧紧拽着于泽辉的衣袖。   “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了吧 ”她持续地呢喃着这句话。   于泽辉也脸色苍白,无奈中带着一丝了然,只能呼出一口气,拍拍罗郁的肩膀。   他的安慰对罗郁来说无济于事,她勇敢地抬起头,看向站在天台边上的言早,嘴唇嗫喏,似乎有话要讲。   言早咬了一下嘴唇,投过去一个冷淡的眼神,眼圈还是红色。   时间流速离奇。   言早恍惚地想,原来从柏严身边焕发出的橘黄色的光竟然是夕阳。   在他们从回忆中出来时,时间就已经从早上跳到了黄昏。   那颗恐怖的太阳缓缓下落,站在天台上的他们,眼前没有遮挡,可以清楚地看见太阳上竟然有深色的纹理。   像是一颗巨大的橘子。   看见言早冷淡的眼神,罗郁怔怔地松开于泽辉的袖子,止住眼泪。   甩开罗郁,于泽辉终于跑到天台边上,向楼下看去。   只是片刻的工夫,太阳已经退场换成月亮,除了天台,校园中所有地方都是一片黑暗。   每个傍晚都会被点亮的路灯没再亮起,他们凭借朦胧的月光发现,远处的黑暗实际上是聚在一起的黑色怪物。   而从言早的视角看,只有图书馆的窗子投出一些乳白色的光。   言早喃喃自语:“为什么只有图书馆亮着灯呢?”   有些记忆闪过去,言早却捕捉不到。   罗郁捕捉到她的话,嗓子带着点哑,低声询问道:“什么啊 ”   于泽辉也讶异地瞥了言早一眼,可张开嘴却没有说话。   巨大的太阳所做的贡献只是吞噬他们身边的热,在它完全投入地平线过后,他们反而在这漆黑的夜晚感到一丝温暖。   无论他们内心在想着什么,但是整座学校都只剩下他们几个活人。   罗郁看起来似乎已经平复好了心情,凑到于泽辉旁边,四个人背靠背坐在天台中央。   这场游戏留给他们的空间终究还是越来越小了,言早环抱住膝盖,用后背汲取其他人的热量。   柏严坐在她的右侧,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坚决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腕,像是安抚,也像是提醒。   把脸埋进腿间,言早的意识渐渐朦胧。   突然,言早打了一个寒颤。   她宛若一个受害者,躺在虫尸土尘中,身边已经不是温暖迷幻的深夜,而是寒冷湿润的另一个世界。   在刚才,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又是那个天台,却没有不断重复着的悲剧瞬间。天空像海一样蓝,流云飘动,徐徐微风吹拂在言早的脸上,她想去找“他”,但天台上除了她没有任何人。   课堂钟声响起,铁门被推开,那个影子逆着光,只多一秒就能窥得万事真相。可迎接言早的却是2012年的黑暗和驱之不散的头痛。   言早举起手腕,腕表指针指向四点半。留给他们的夜晚越来越短,能做的事也就越来越少。   驱之不散的腥臭味钻进言早的鼻子,让言早脑中的疼痛更尖锐起来。   曾经的呻丨吟声、低泣声都消失不见,除了言早自己浅浅的呼吸声,整栋楼像是灾后重建的世界,寂静得让人发疯。   柏严不在。这么多次醒来,她还从来都没有看过他同样出现在这间教室中。   她从尘土中爬起,扬起一阵无益的粉尘,又顺着浓烈的味道,挪到了办公室门口。言早吸了吸鼻子,异味几乎涌成巨浪,默默诉说房门另一边被掩盖的秘密。   可还没等到言早接近办公室,她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回过头, 是柏严。   夜晚的他,总让言早感觉和白天时迥然不同。她偶尔会幻想,他是否也像恐怖电影中被分割成了两个,一个是温柔的,而另一个替代了黑暗,唯一的共同点是内心的疯狂。   觑着他,言早觉得又有很多变化悄然发生,让他距离扎实的人世间更远了些,像是试图挣脱的风筝,仅有一根细细的线拽住他不至于漂泊天边。   柏严摸了摸言早的头发,就像言早想要对天台上的“他”做的那样。   那只如同果冻般软软的手又浮现在言早脑海中。   如果她真的摸到了“他”的头发,真的在那瞬间拉住了“他”的手,他们是不是就不用再经历这样痛苦的折磨?   明明只差一点而已!   “你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言早鼓足了勇气,问他。   他不言不语,言早深吸一口气,连续追问:“为什么醒来的总是我们?又为什么你从来不怕那些怪物?”   最在意的问题留在最后:“只要救下他 就可以结束吗?”   可是她的话似乎触发了什么机制,一直被她以为最安全的夜间教学楼也突生变化。   言早话音初落,走廊的灯突然亮起,随着接连不断的“砰砰”声又一盏盏破碎。   黑色怪物又出现了!   它们尖啸着,占据了没有光的走廊。   言早一下子就把自己的问题抛到脑后,她攥着柏严的手,飞速地跑下楼。   外面也没有多好,毕竟没有门的地方都是黑色怪物的天下,言早只能向着空旷的地方跑去。   她回过头偷偷看了一眼他,觉得他的脸白得近乎透明。   跑的过程中,言早总觉得有清脆的金属声如影随形,像是 钥匙串的声音?   言早尽力忽略这一点,加重力道攥住柏严的手,感受他掌心的温度。   可他突然停了下来。   言早粗粗地喘了口气,发现他们已经跑到了操场中央。   不远处的黑色怪物并没有接近他们,而是慢慢围拢成一个圈。   柏严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怕它们,你也不该怕它们。”   他的声音和“他”一样,总是能蛊惑到言早。   他的声音飘进她的耳朵里:“最后一个问题,在你想要结束的时候。”   言早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脸。   黑暗的操场,月光打在他脸上,言早觉得他的脸和这样淡淡的青白色融合在了一起。   相对于坚硬的尘世,他是那么脆弱,可又因为他与月亮趋近于相同,便拥有了一种长久并温柔的力量。   他的皮肤似乎又黯淡了一点,而他本人只是被套在布料中的一泊月色。   言早想要多看几眼,莹白色的手举起,却捂上了言早的眼睛。   冰冷的温度贴着她的眼皮,她睫毛扫着他的掌心,好似从心头漾起一股细细密密的痒。   他在她耳边重读:“在你需要的时候,一切就会结束。你比你想象中更重要。”   言早看不到他,也看不到身边的黑色怪物,只感觉他的声音逐渐放大,让她不停想起之前被搁置的问题:在他们之间,到底什么是真的 又有什么是假的呢?   柏严好像能够通由她微微抿起的唇角看透她心中所想,他又一次捏了捏她的手腕,却不带着轻佻,反而透出丝哀痛,“不要把这里当做游戏,至少只有你不能。”   言早张开嘴,想说什么,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原本以为她和他是一对拿了中二剧本的英雄,但是队友却突然叛变,抛出更扑朔迷离的问题,把原本心虚的她留在这里。   可是,言早又回忆起来到这里后发生的一切事,她似乎一直都在被推着走,又有什么选择是她自己做出来的吗?因为恐惧而不敢面对,她一直在逃避着。   柏严抬起手,轻轻拢住她。他的身体和冬夜的冰冷温度没有什么不同,言早努力从自己疯狂的心跳中辨别他胸腔中声音。   而冰冷柔软的嘴唇隔着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冒犯的吻。   轻柔却也郑重,像是道歉,也像是道别。   来不及羞恼或者震惊,一种把言早嗓子裹紧的预感从胸膛涌上来。言早像被遗留在天台上的罗郁一样无措,她捉住柏严的衣袖,想要听他的解释。   可是眼前的手突然消失了,现在亲吻她眼皮的是十二月夜的冰冷空气。   一些声音出现在她不住刺痛的脑中。   想起来,赶快想起来!   记住他们,记住这里,记住这一切。   月光依旧倾泻。   可没有黑色怪物,也没有柏严。   泥泞的红色塑胶跑道上留下一串闪着银光的钥匙。   英雄只是她一个人。 第31章   “醒醒,快醒醒!”   言早睁开眼睛,眼底映入于泽辉焦急的脸。   他握着言早的肩膀,不住地呼唤她。   言早眨眨眼,还以为他们在天台上。   可是周围椅堆叠,即使一众老师学生全都消失不见,也能轻易辨认出这是503教室。   “刚才怎么都叫不起你,吓死我了。”于泽辉看见言早清醒,终于舒了一口气。   言早闭口不言,听他述说,但她大致能猜测出他们应该一睁眼就又被送进了教室中。   现在的教室反而和八年后的那个相像,阴沉灰暗,地面上还堆积着厚厚的灰尘。   于泽辉拍拍裤腿上的土,拉她起来。   言早顺势站起,后背倚着墙壁。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平复突然变得急促的呼吸,回忆昨晚空旷肮脏的操场。   她呆住了,只能怔怔地看着地面上闪着光的钥匙,可手指颤抖之下却没有将它拾起。   脑子中的声音不断肆虐,警告言早。   一时教她记住,一时劝她离开。   更多问题涌上来,那些柏严避而不答,或者整个世界都冥冥中阻碍她获取答案的问题。   言早无法再将它们抛在脑后。   黑色的怪物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   她紧紧攥着钥匙,经过不远处焕发微光的图书馆,向教学楼走去。   楼内同样空无一人。   回到教室时,血腥味道几乎把她淹没,随之涌上来的还浓浓的睡意   记忆中止,言早停下发呆。   她环视四周,现在罗郁全然不顾地上的脏污,蜷缩双腿坐在不远处,瑟瑟发抖。   眼前的窗子有被钉上过的痕迹,又被强行拆下,一道道裂缝于墙体蔓延,像是一簇簇预示着不详的花。   之前几次窗外都有黑色怪物,如此脆弱的防线自然无法阻挡,言早的后背涌起一阵紧张。   昨夜柏严的话语却倏忽跳进脑海,   “我不该怕它们”,她用只有自己可以听到的音量喃喃。   又重复几次,好像真的不怕了。   于泽辉观察到言早的视线变化,也将视线投向了罗郁,叹了口气:“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了,也不知道 ”   言早本来心不在焉地点头,却突然抬起头,瞪大眼睛看向于泽辉,“三个人?”   于泽辉被她吓了一跳,刚想回答,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就占据了他们全部心神。   又一次。这一次,还有下一次   可等待中粉笔剐蹭黑板尖锐的声音还没有响起,率先爆发的是罗郁的尖叫。   她似乎终于无法忍受,捂住头大叫:“凭什么!”   连背景的乐声都被遮掩。   言早握紧手心,声音轻轻:“什么凭什么?”   “明明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做过错事,却只有我们要承担后果!这么多年过去,所有人都走出来了,有了自己的生活,却还要回到这里给青春期的蠢事买单!”   言早哑然,转过头看于泽辉,他眼中震动,却一言不发。   这时被中断的bgm重新出现,这似乎变成了压垮罗郁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站起来,流着眼泪深深看了他们一眼,随后便与言早擦肩而过,攀上言早身后的窗子,一跃而下。   言早慌忙抓住她的手,身子也随着探出窗外。   看见了。   她看见了。   窗外,没有黑色怪物。   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浓雾,它们好像有自己的想法,围绕着言早。   她眯起眼睛,黑雾冰冰凉凉,轻轻贴着她的脸。   她不怕它们,她不该怕它们。   “放手吧。”   声音从身后出现,是于泽辉,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言早不解,却发现手中紧紧攥着的重量倏轻了。她抬眼望去,罗郁已经完全没入黑暗。   黑红色从窗外向内延伸,占据罗郁的身体,手腕以下都渐渐模糊。   时间的法则好像乘以亿万倍施加在窗外的世界,罗郁的哭声越来越弱,重量也越来越轻。   言早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却又被未知的力量被迫一根根手指抽离。   窗外良久也没有传来落地的声音,罗郁整个人似乎凭空消失。   教室静下来,落针可闻。   言早突然想起随风翻动的学生档案中,那扇属于罗郁的黑暗窗口。   她恐惧它,却也终究顺应了它的预言。   一瞬间,光影变幻。   言早和于泽辉出现在教室门口。   循环,循环,永无止境的循环。   于泽辉咽下口水:“是不是快要结束了。”   “如果你觉得我们死光了就算结束,那应该快了。”言早闷闷地回复。   于泽辉闭紧嘴巴。   他们没有进入教室,而是从半开的教室门向内窥伺。   往常向他们怒目而视的语文老师并没有出现,早读声也早已消失不见。   教室中的人变得诡异万分,他们和教室一样黑暗破败,从难以分辨的反光可以辨认出他们似乎还是人型。   仔细倾听,似乎连呼吸的声音都不存在。   这或许才是这里本来的样子。   “刚才你问我的 除了我们之外的人?”于泽辉将门关上,突然开口。   言早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想了想说道:“柏严,你不记得他了吗。”   于泽辉摇摇头。   一种荒诞从言早的心底升起,第一天时,他们表现得好像和柏严是什么挚交好友,而把她这个小透明忘了个精光,现在却说,不记得他了。   言早从脑子里努力搜刮有关他的回忆,“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 ”   于泽辉又一次摇头,“最后一排不是只有 他 在吗。”   她忽略掉他话中隐藏的含义,终于又找出一个他们的交界点:“上次!上次和我一起去图书馆的那个 ”   可是这次言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于泽辉打断,他睁大眼睛,敲了敲旁边的墙壁,似乎想替代敲言早的脑子,可刚做完这个动作就因想起里面的黑色阴影而心有余悸。   于泽辉嘴唇开合。   如果可以重新再来一次,言早不想听见他接下来说的话。   但是即使把他们身边的空气抽光,她还是可以通过唇语读出那些字。   他说的是:“图书馆?哪里有什么图书馆?” 第32章   言早以为于泽辉在开玩笑。   她扁扁嘴想要表达这个笑话并不好玩,但还是决定用行动胜过言语,拉着他到窗边,抬起手臂。   可是,目的地落空了。   言早看见,夹在两栋楼中的那栋纯白色小楼,不见了。   她的喉咙像是被一双隐形的手掐住,连呼吸都发紧。   那么大的一个建筑,怎么可能消失?   可是事实就摆在他们眼前,承载着言早悸动或悲伤记忆的图书馆,只是一大片砖与水泥混合砌制的地面,仿佛就在她幻想着把它拉进现实的前一秒,就调皮地轰然倒塌。   言早陷入很多童话故事主角的境地:被人以为是个谎话连篇的小骗子或可怜至极的妄想症。   于泽辉的眼神也投射出如此。   他不相信她!   其实是,所有人都不相信她   脑子里出现了这个念头,身边的云呀人呀教室呀都不见了。   喧闹的下课时段,声音交杂在一起吵着闹着,只有这个教学楼连廊的角落无人光临。   言早,十五岁的言早,站在心理咨询室的门口,踌躇着。   眼前像是结了一层白霜,可言早还是可以看见自己的两根手指缓缓抬起,指节相互摩挲。   敲下去吧!   心底的一个声音说。   可是 如果不相信我怎么办?   另一个声音也适时出现。   忽略第二个声音,她鼓起已经干涸的内心最后一点勇气,敲了下去。   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来应门。   窄小的走廊经过几个人,她看见了他们的脸,那些肆意的、年轻的脸。   他们脸上的喜悦令她胆战心惊,于是她不再等待。   她像一阵风般跑过,险些和其中的一个撞个满怀。   没有道歉,她低头闪身离开。   她离开了,言早却终于回来,面对于泽辉陌生的眼神,言早用力眨了眨眼。   这是谁的记忆?是“他”的,还是,她的?   言早从来没有对这段经历的印象,但刚才的情景却也是实实在在的第一人称。   而现在言早对面的于泽辉,也仿佛大梦方醒,他指着言早,双目圆瞪:“你 ”   言早却一把推开了于泽辉,向楼下跑去,她也不相信。   但是她不相信的不是自己的记忆,而是眼前消失的图书馆。   她要亲眼、亲身,站在那片地上,确认。   下楼很轻松。   在接近那片空地时言早却犯了难。   似乎有不知道隐藏在哪里的导演指挥着调动时间轴,让言早身边的天色暗下去。   把她当作棋子、当作演员,也真的太不礼貌了!   像“他”一样任性地操纵着时间,就算这个故事拍出来,也肯定是一部大烂片!   言早在内心诅咒。   揉揉眼睛,言早看见暗下去的不止是天色,还有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黑色怪物。   它们的嘴角挂着笑意。   我怎么能知道!言早又揉揉眼睛,发现这次它们面部不再是平滑一片。   它们有了五官。   更恶心的,它们一半是她的脸,另一半是柏严的脸。   看见那些似曾相识的脸,言早反而舒了一口气,至少这可以证明柏严的出现并不是她恐惧之下的白日梦。   “我不怕你们。”她低声道。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说出这句话后,所有黑色怪物都向后退了半步。   言早一直向前跑,黑色怪物们便追着她,直到把她包围起来。   但它们并没有伤害她,甚至不会碰到她。   俯瞰之下,就像是一滴水落进油中。   而言早站在刚才透过窗户看见的地面上,图书馆并没有神奇般地再度出现。   她在原地打转,却又在下一个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在寻找黑暗,所以她一头扎进黑暗中。   起初,世界是一片灰暗。   直到言早睁开眼睛,看见外面被阴云笼罩的月亮,独自一个,和她一样。   这次她等待许久,也没有在身后或门外等来那个影子。   她来到罗郁纵身跃下的那个窗子前,看到了不远处的图书馆又悄然出现。   它门户大开,向言早发出无声的邀请。   它是真实存在的。   言早想。   因为在现实中它真实存在,所以2012年它消失了,如果按照这个想法走下去,留存在2012年的所有东西,就都是假的   “你要知道什么是假的东西。”柏严的话似乎还在耳边。   言早的脑子乱得像一团浆糊。   她的眼睛刚适应了教室中的光线,就被仿佛突然出现在门口地上的一个人型吓到,她大着胆子凑近看,发现那是于泽辉。   是了,也就只剩下他了。   言早费力地把俯趴在地上的于泽辉翻过来,意料之中地得知他仍有呼吸。   他神色平静,呼吸和缓,似乎只是在上一秒晕过去。   时间 时间究竟是怎么流逝的?   她看向腕表,却惊异地发现一直兢兢业业转动的它停滞了。   硬质玻璃表面不知道何时增添了几抹擦痕,时针和分针组成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锐角,指向十点零五分。   十点零五分整。   在这寂静的夜晚中,代替秒针噌噌转动的声音却从门外响起。   “吱吱 ”   “咔呲咔呲 ”   声音越来越大,从弱小的一团成长到惊涛骇浪般。   与之共同来临的还有一阵腥臭味,它似乎包裹并穿透了言早的每个毛孔。   这次言早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小学时,班级组织春游,一行孩子经过矮山后的荒草地,队伍就乱了。十几个人围成一个圈,看着草地中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   言早被身后的小孩推着凑近圈子的中心,却被地面露出的一块儿石头绊倒,两只手猛得撑在那团东西前。   她的脸凑到它旁边,睫毛扇动,看见了它,有 一截短短的尾巴。   言早还没搞清那是一只小猫还是小狗,就闻到了刺鼻的腥臭味。   她“哇”地一声吐出来,和带队老师的尖叫声一起。   那是尸体的味道,坏掉的、腐烂的尸体的味道。   但这次的尸体比那个小小的、可怜的动物大很多倍,味道也浓很多倍。   她打开门,慢慢走向办公室。   言早与那恶心声音的扩散逆向而行,走廊比平时更暗,她看不见地面,只能摸黑前进。   地面有水,踩上去却黏黏得。   在言早的手碰到那扇门时,巨大声浪倏地停滞。   她被烫到般缩回了手,却在外套口袋中摸到了冰冰凉凉的一柄钥匙。   言早颤抖着拿出那把钥匙,黑暗中,它却亮晶晶的,洁净无瑕。   骗子!   骗子。   他明明告诉过她:   黑色怪物,才不会开门呢   言早举起钥匙,顺着不同的角度望去,光在金属上流动。   她想起第二个晚上,这扇门前听见的粗重呼吸声。   还有尖锐的、仿佛指甲挠门的声音。   而那一晚,现实中的金语语不见了   骗子!杀人犯!   他甚至可能,不是人类   第一眼就在言早脑子里拉响的警报果然并不是无缘无故。   她、他们所有人,自始至终都被耍得团团转!   但是为什么,明明言早应该生气、应该恐惧,她心里一直涌动的情绪,却不是这两种。   她甚至,找不到词语来形容现在的感觉。   被她认为是唯二的英雄的他、让她难过又心悸的他,才是个大坏蛋。   但 如果他是个恐怖的杀人犯,那他们当年又何尝不是呢。   一段回忆像毒蛇般攀上言早的脖颈,她想起遥远几次循环之前,他在她昏昏沉沉时问她,要如何对待他们。   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托着脸,犹豫地、天真地说出最残忍的话,让他们承受自己做的事情。   于是金语语躺在盥洗池的脏污中、周滂死在闪光灯下、史沉像当年对待别人一样也受到了粗鲁的撕扯   那她呢?   留给她的,又会是什么?   “啪嗒”一声,钥匙掉到了地上。   言早紧紧捡起钥匙,尖锐的边缘扎进掌心,她却一点儿没觉得痛。   她不敢面对这扇门后的东西了。 第33章   旁边的桌面上摆着盏旧灯,跃动的火光照出不远处蹲着的一个身影。   言早找遍了整层楼才发现一盏老灯,年代不可考,但估计比她大个几倍也不夸张。   她在翻书。   每个人回来都有原因,这些原因构成了ta的死因。即使是于泽辉,也在当年释放了“旁观的恶”。   但是她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只是因为在食堂目睹了“他”被欺负却没有伸出援手吗?可在她旁边,不还有几十双漠不关心的眼睛吗。   一定还有什么更密切的事情。   但除了图书馆和柏严的记忆外,没有别的属于她自己了。   要说其他人都是残酷青春,怎么只有她的在冒粉红泡泡啊!   回忆中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万一她就能找到什么游戏通关的秘籍呢。   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又被带跑了。呸。什么游戏通关的秘籍啊,总是柏严说什么,他们一群人就都信了。 一开始,不也是他讲这里像个游戏吗。   一边吐槽一边找书,翻过大半书架后,言早找到了那本在回忆中出现的小说。   暗红色封面破旧不堪,一张内页被人沿着对角线折起。   言早捏着书脊一抖,自然地停在了那页。   是谁这么没有素质,在公共图书上乱涂乱画!   黑色的笔迹力透纸背,圈起书页正中的一句话。   “这个迷乱的幽灵,总有一个时刻会突然打破屏障,然后从九天之上跌入万劫不复的深谷,以加倍的重量落在猛然惊醒的心上。”   言早读出声来。   女孩也读出声来。   女孩坐在明亮的窗边,小声嘀咕。她反反复复,总在读同一个故事。   坐在她对面的男生微微低头,视线聚焦在他们之间的一块手帕上。它还散发着淡淡洗衣粉的味道,那是年轻的味道。   他看着她,目光认真,似乎用眼神就能把她画出来。   “你很喜欢这个故事?”   “我只是喜欢想象主角和他的爱人经过分别后是不是还能找回过去的彼此。事实上,当你开始这么想,他们就再也回不去了,因为所有人都在改变。很快,他和她就会发现他们爱的只是一个幻影。而人类在时间中穿流就像海面上的一叶小舟,是不是?”   “那就不要改变。”他轻描淡写,云雾缭绕。   还没明白他的回答,远处上课铃隆隆响起,女孩匆匆将书放回书架。   “谢谢你的手帕。下次我还来这找你,可以吧?”她露出一个喜悦的笑,像是很久都没有笑过,脸部的肌肉还有些不自然。   她并没期待他的回复,转身就离开了。他看着她身影消失在图书馆三层,承诺一样地回答:   “我会在这里。”   但是,没有下一次了 言早确信,没有了。   他真是撒谎成性, “很多次”?   她想起了,他们的确见过面,但是只有两次。这次,是最后一次。   随着这段记忆的归位,回忆的车轮滚滚向前,无数碎片不断涌入言早的脑子里面。   不知名小动物的尸体躺在她旁边,无数蠕动的小虫子和她只有一个鼻尖的距离。她哭出声来,却没有人理。   笑声。   水声。   快门声。   圆圆的纸团扔到脚边,捡起来再摊开,“吧嗒、吧嗒”。   “咔嚓”一声,黑色的一团被扔进垃圾桶。   坏了、坏了、坏了。   天空是蓝色的、黑色的,却突然远去了。   她跌了一跤,费了好大劲才轻盈地站起身来。   妈妈 爸爸 奶奶   最后一幕,却也是最开始的一幕。出租车在她面前掉头,透过蒙着水雾的侧玻璃,她看见h高门口空无一人。   童年的回忆未曾止息,在言早还没有发觉时就已经腐烂、膨胀,形成了滑稽恐怖的巨人观,恶毒地等着爆炸的时刻。她站在充满沼气的房间中,然后一个火星出现了。小舟被浪打翻了。   她真正地抓到了她的手,再也不用改变了。   对不起。   可是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还没搞清这个问题,言早就已经泪流满面。   “上百个这样细小的令人心悸的回忆,几乎没有清醒地感受到的、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像穿过决了口的水闸,汹涌奔腾地冲进他的意识、他的血液,又汇合起来,径直涌向他的心。”   图书馆的窗户紧锁,却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了风,撩动着书页,停下。是谁一直在暗处监视着她。   言早像看到毒药般将那本书扔在地上,奔向当年她洗去泪痕的卫生间。   早在陷入回忆时,外面就已经晨光熹微,而现在,惨白的太阳肉眼可见地飞速变大。   在她于镜子中找到自己的时候,日出也终于进行到末尾。   冰冷的光通由窄窗打进洗手池边,言早清晰地看见了镜子中的人。   怎么会这样呢?   她伸出手,想要擦干净镜子,却发现被擦过的地方越来越脏。   赤色蜿蜒而下,凡是她手指所触,俱是团团黑红色。   在她闭上眼睛的瞬间,光芒将她吞没。 第34章   言早回到了教室。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被一双隐形的大手推着走,直到刚才,她看见镜子里的世界,才发现不是。   不是的。其实不,先别想这个了 言早刻意打断自己的思绪。   她在心里数了数,现在是第六次循环的第二天。   这次她不是孤身一个,旁边还有趴在桌上紧闭双眼的于泽辉,他皱起眉头,豆大的汗珠不住流下。   他面上糟糕的神色告诉了言早他在做噩梦。   言早迟疑着要不要推醒他。   他们都知道要发生什么了,现在把他叫醒似乎就成了另一种层面上的残忍。   好在于泽辉像预知到了什么,不用言早选择,就自己扶着头坐直身体,醒了过来。   于泽辉起初呆呆愣愣得,让言早想起某次循环失踪的何美娜,但在他的脸看见言早的瞬间突然变得又青又白。   他的目光躲躲闪闪、游移不定,这些迟疑不久就变成了痛苦万分,“我感觉我在一个好冷的地方,来到这里之后,我其实一直在做梦,梦里我们六个人躺在黑暗里,永远也找不到边。”   “可是,怎么会是六个人?少了谁?”他眉头紧锁,“我总觉得很多地方不对,从一开始就 ”   可是话还没说完,他就痛苦地捂住头,牙齿咯咯作响。   “好冷。”   言早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白,脱下自己身上的校服外套,披在他身上。   它的热度却只是杯水车薪。   不小心碰到他的胳膊,言早觉得好像触摸到了一块冰。   黑板旁的挂表指向十点零五分,言早披在于泽辉肩膀的外套随之滑落。   于泽辉的喉咙中发出了嘶哑的“嗬、嗬”两声,接着就仿佛被冻僵般直挺挺地跌下椅子。   属于人类的躯体霎时间不见了。   言早看见,他的五官回缩,全身变得光滑,已然成了一只黑色怪物。   她退后两步,正好坐到了一把椅子上。   窗外,也变成黑色的了。   言早挪到门口,打开开关,但灯管却呲呲作响。   闪烁数次后,“嘭”的一声,灯泡炸开,教室重归黑暗。   跟着变黑的窗外,教室中飞速堆积起灰土。   被遗留在教室中央的于泽辉不断扭动,从面部不知道哪里的器官发出嘶哑的叫声。   很快,一个变成了两个,还在不断增殖。   它们像是没有骨头的团团烂肉,挤满了教室中的地面,无尽的叫声和在一起,竟然组成了属于人类的尖叫和窃窃私语。   黑色怪物们窸窸窣窣地在地上蠕动,却让言早觉得它们在刻意模仿些什么。   跟着“砰”的一声,言早知道它们在模仿什么了。   一个蓝白色的影子,从窗外飞速掠过,直直坠到地上。   红色的血渗进破旧的地砖,好像地下有一张贪婪的口将它大口饮尽。   黑色怪物尖啸起来。   言早眼含戒备,后退着离开,狠狠甩上教室的门。   可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冲出教学楼的瞬间,言早与那个影子擦身而过。   “他”头朝下,跌碎在言早面前,最小的距离近乎只有几毫厘。在两双眼睛对视的瞬间,时间也仿佛凝固。   舞动的发丝拂过言早的脸颊,现在,她看见了那张一直模糊的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洁白的、迷惘的、天真的、绝望的   也是,如言早所料的。   在悲伤和痛苦还没有被命名的年月,她却好像已经尝遍苦涩。   承载记忆的玻璃容器碎成片片,又被人粘起,而顺着伤痕的脉络,言早终于看清了。于是所有片段中的朦胧都变得刻骨,那些虚化的身影被一一对上。   言早惊恐万状,随着空荡的胸腔涌起一股酸意,无数黑色怪物陡然出现。   一定要离开这里!   言早心里只剩下这一个选项。   她身边似乎不再有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建筑,又仿佛充满了重复的a教学楼。   重物落地的声音尾随着她,不断有血肉之花涌下来,一次次重复八年前的那个瞬间。尸体堆积在教学楼门口,毫无仁慈。   而黑色怪物铺天盖地,占据了这方世界的每个角落,也阻挡了她前面的路。   令她毛骨悚然的是,无数圆润平滑的面上被撕开了一个微笑着的口子,千万道人声汇聚一齐,震耳欲聋。   “来找我。”   “想起我。”   她闭上眼睛,喊道:“滚开!”   如摩西分开红海般,黑色怪物为她让出一条道路。   言早顺着道路向前跑,却在片刻后就撞到了透明的屏障,伸手触摸,只能感到一层稍亮的薄膜。   停下后,手腕上冰冷的触感让她瞬间冷静下来。   她拉下袖子,看见那只在只在八年后出现过的腕表。   表面碎裂,指针无法转动,它被永恒地定格在2012年的十点零五分。   惨白的指尖拂过颊侧,言早看见晕开的血红。   回过身,黑色怪物静静伫立。它们好像在低泣,发出呜呜的哀音。   不知从哪个开始,言早听见了嘶哑的笨拙的一串发音:   “ma ma 妈妈 ”   像是一群孩子在索求母亲的爱。   她再也无法回头了,她再也没有退路了。   言早想起柏严的话,“在你想要结束的时候。”   别再骗我了,她重重吸了口气。   回望这个残破的学校,每一寸地面都已经像是泥沼。黏腻腻的黑色怪物感染了这里,却像阳光下的蜂蜜,逐渐融化。   “结束吧。我说,结束吧。”   瞬间,万籁俱寂,连不断落下的尸体也被定格在空中。   一扇黑色的门,出现在言早的眼前。   毫不犹豫地,她走进去。 第35章   柔软的阳光照射在女孩的脸上,她眉头微蹙,躺在淡蓝色的椅子上。   言早似乎大梦初醒,猛然睁开眼,看见周围洁白的装饰。一切的摆设都仿佛泛着温柔的光,但是这些的源头似乎又来源于她面前的那双眼睛。   一双灼热的、意味深长的眼睛。   眼神再向下滑动,是两片有点熟悉的嘴唇,勾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弧度。   他穿着白色的衬衫,俨然一副职场精英的模样,却不会让人觉得被拒之千里。   见她醒来,他脸上挂上一种客套的职业微笑,关怀道:“可以跟我讲讲你的梦吗?”   言早怔怔地直视着天花板,花费了一段时间才认清这里,是她曾经工作的地方。   她抿起嘴唇,不愿回答的样子,气氛也随之陷入胶着。   门外有人轻柔叩门,男人看向墙上的挂钟,不再追究言早的反应,而是嘱咐她回去好好休息。   办公室只和这里隔着一层楼,言早回办公室时,房姐正在沏茶,闻声抬头问她:“我给你介绍的咨询师怎么样子哦?都说医者不自医,你看你小小年纪,记性还不如我,早就该听我的话去看看了。”   熟悉的声音让言早一下子又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可她还想再确认一下,她要违背当年的誓言了。   金语语工作的报社和罗郁的编辑部都在a市,虽然没有刻意关注,但言早还是在他们寒暄时候听了一耳朵。   言早顺着导航来到郊区的报社,却被告知这里两年前就拆迁了,不知道为什么地图上却没更新。   编辑部倒是还在a市,但询问之下也并没有罗郁这个员工。   在前台诧异的目光中,言早嘴角咧出一个像哭一样的笑。   都说了,是梦。梦里的东西,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有了这个的佐证,她连脚步都轻快了。言早甚至涌上一股期待,是不是,当年在h高的事情也是一场梦呢。   时间已经快下班了,四处碰壁的言早却突然涌出一股无处可去的孤独感,等到回过神来,她又回到了办公室。   见她风风火火地走又面色复杂地回来,房姐关心地探出头来:“小言,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不太懂哟,但压力太大就歇一歇吧。”   言早苦涩地点点头,半晌没有说出话。   “没事儿,刚做了一场梦。”   好长的一场梦。   一场噩梦。   就这样,言早继续着朝九晚五的生活。   日子如水般流淌,她也分不清是过去了两个月还是三个月,她把手插进时间的长河中,只能无力地观赏它们从指缝溜走。   眼前要做的表格和待打印的文件才是真的、触手可及的,两点一线的平淡,失去时才觉得珍惜。   可某天上班时,言早姗姗来迟,看见自己的桌上一簇绽放的白色勿忘我。   连包装纸也是白色的,在黑色塑料桌面上分外刺目。   房姐坐在办公室的另一张桌子前端着茶杯,吹去沸水面上袅袅升起的白雾,看着她促狭一笑:“小言,这人品味可不怎么好啊。哪里有追女孩子这么没情调的咯。”   言早胡乱地点点头,勉强从脸上挤出来一个笑。   端起花来,一张黑色烫金卡片悄然滑落。   捡起来后,上面却只在最中央写着两个字:   你好。   与问候相比,更像是提醒。   脑子里闪过一个片段,是梦里周滂与人争执时所说的论坛,他说他从上面看见了h高新闻。   言早看向房姐,她在低头看手机,于是她鬼使神差地搜索出h镇本地论坛,论坛时代已经过去,这里已然成为充斥着网络垃圾的坟场。   没有,任何关于h高翻建的讨论帖都没有。   言早舒了一口气,或许h高还好好地矗立在那里,而她只是又一次代入了梦境,把虚幻当做真相。   在关掉网页的时候,她不小心打翻了旁边的水杯,慌忙中把鼠标丢到一边,等擦干水迹,却看见滚轮滑到了一则几年前的新闻上。   原来h高真的曾经想要翻建,也真的停滞了下来。   却不是流传的遇见怪事,而是因为,在ab楼之间的地下挖出了一具白骨。   身份不可考,原因不可考,只知道历史已有几十年,——与图书馆建馆应当差不多。言早浮现这个想法,才发现新闻中根本没有提到图书馆,但那具白骨的发掘地不就在图书馆正下方……吗?   言早刷新页面,看到了配图,可她印象中就在ab楼间的图书馆竟然不翼而飞了。   头突然一阵剧痛,真真假假又让她有些分不清了。   或许这就是噩梦的后遗症吧,言早苦中作乐。   病急乱投医,言早视线划过电脑旁贴着的一串数字,那是房姐给她介绍的咨询师电话。那次之后已经几个月,她没去过也没联系,现在她觉得有必要打个电话问问。   手机输入号码,传来的却不是呼叫等待,而是一阵清脆甜美的女声: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言早确认了一遍,没有输错。   电话接通通讯公司客服,客服人员确认这是空号,还为她查询了号码归属地。   h镇。   一瞬间,她如坠冰窟。   言早开始拼命回忆,他是谁,他长什么样子?   她只记得,他有一双……像梦里的人的眼睛。   整个下午,言早都魂不守舍般,把打印的文件打错了两次,又撒了一壶咖啡,直到房姐摁着她的肩膀让她好好坐下,反正他们部门的工作也做了个七七八八。   下班打卡时,她还有些恍惚,这份恍惚维持至她打车回家后。   似乎已经很多年了,她变得不怎么爱开灯,倒也不是为了省下些许电费,而是在黑暗中,她反而觉得更温暖和安全。   几年下来,在夜色中视物也变得没有那么难。   料理台旁一灯如豆。   言早想着今天下午的那束花,她没把它带回来。在言早的默许下,房姐找来了一个花瓶,把它养在了窗台上。   一股甜中带苦的幽香时刻萦绕在办公室中,即使她刻意不往窗台的方向看,也无法忽略。   下班时,她无意瞥向那里,却觉得下午还生机盎然的花束,现在已然有了枯败的影子。   嗅嗅,花中精怪似乎幻化成了味道,跟着她回到了家。   脑子里闪现出几次碰壁的瞬间,又连带着弹出h高的新闻,那具累年的白骨,那个打不通的、充满了诅咒般的电话……   厨刀歪了一下,把她的食指切开了一个不小的口子。   言早下意识攥紧伤口,跑向楼上卧室寻找医药箱。   拖鞋拍在光滑的木质地板上,身后却仿佛有脚步跟随,往常令人安慰的黑暗中也混沌一片,藏着妖魔的影子。   这时,一楼无人的厨房,诡异地传来了剁肉声。   菜刀拍在案板上,砰砰作响。   滴油下锅,炒香时发出“刺啦——”一声。   不一会儿,腥味儿变成了肉香。   那股香味是如此的妖异,好像可以透过鼻腔直冲脑子而来。   声、香、色。   可这味道不算陌生,那是奶奶端来的汤的味道。   言早在去h镇前没见过奶奶几面,她不知道该怎么亲近她,她也是。   于是关心只能化作周末回家时做的饭、熬的汤。   可,奶奶呢?   为什么言早再也没有关于她的记忆,即使父母去世时,也只是她一个人面对了一切。   不对,不对!   纷乱中,她半跪在床头的柜子前,摸出医药箱。   松开左手,言早才发觉手心中并没有被血色濡湿,刚才被她屏蔽的感觉也回笼,丝毫没有痛意。   眼前光洁的手指让言早再次陷入浑噩:是不是什么时候,她又开始做了个梦?   四处无风,卧室的门却“啪”地一声关上。   言早不禁向后坐在地上,后背撞翻了一个篮子。   柜子旁边的洗衣篮中,有几件数月前就堆在这里的衣服,它们被言早刻意忽略,不愿回忆。如今洗衣篮倾覆,一件冲锋衣外套也跌出,从外套口袋中缓缓滑落一枚银亮的钥匙。   钥匙啊钥匙,没有生命的钥匙,却从她的梦境追出现实。   月光照在钥匙上,跃动着噩梦的光。   门外,她听见似曾相识的嘶吼声。   言早握起它。   ——蓝胡子留下钥匙,叮嘱他的妻子不要打开城堡深处的那扇门。   她违背了誓言。   看见房间中的尸山血海,干净的钥匙跌落进血泊中,血痕怎么洗也洗不掉。   怎么办?   言早站起身。   白色的勿忘我铺满了属于言早的天地,洁白的花瓣被放大无数倍后融入黑暗,甜中带苦,一如她的人生。   言早走向卧室的门。   他握着她的手,那双手是干的热的。他亲吻她的额头,那双唇却是冷的湿的。   可是一个冰冷的人,该如何温暖另一个冰冷的人?   言早把钥匙插进锁孔。   单薄的白骨和孤独的灵魂。   无心中吟咏过的故事片段指向的却是终极结局。   所有的东西连接在一起,让她终于可以明白,究竟是怎样一种骇浪,分秒不停冲刷她的悲哀;又是怎样一种烈风,将她单薄灵魂撕成碎片。   “咔”的一声。门开了。 第36章   门的后面,是什么?   就像小时候会问的问题一样:山的那边是什么?海的那方又是什么?   山的那边,还是山。   门后面,还是一道虚掩的门。   厚重的铁门闪出一道缝隙,好似有一个喑哑的声音在邀请她。   言早扭过头,看见熟悉的走廊,属于h高的教学楼走廊。   她感觉自己手中的钥匙在瞬间消失掉,化作丝丝缕缕的黑色融入夜色中。它们回到了它们该回的地方了   再也没有迟疑,她推开了它。   “吱呀 ”一声,回荡在这个被所有人抛下的地方。   逆着冷银色的月光,她看见了,她的他。   他还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衬衫,言早发现,他的身上半明半暗,垂下的手指几乎是透明的。   “我等待了太久,但我知道你能打开它。”想起一切、找到一切 而不是在幸福的、没有真相的梦里度过一生。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言早觉得喉咙中有一团什么东西,让她想哽咽。她抿起嘴唇,抽动了一下鼻子。   他的指尖,正有液体流下来。   黑红色,滴滴答答。   他浑然不在意地擦掉手上的液体,对她笑。   言早却哭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要抱住他,即使他似乎只是一个有那么多秘密的陌生人。   他向她走来,仅仅是几步远,但言早觉得,他走过的每一步都让这里起着巨大的变化。而他在她眼中的形象也一变再变:同伴、可怜人、杀人犯、骗子、坏人,最终却还是,同伴。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言早感到寒意瞬间从她指尖爬上脊背。   她睁大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透过半透明的躯体看见一地断肢残骸。只是一个瞬息,那些尸体却也消失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冰冷的气息落在她耳边,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谢谢你回来。”   言早痛苦地闭上眼,她等待最终的审判,等待死亡或者比死亡更深刻的东西,却等来了一个吻。   又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她在其中好像感受到了克制与珍惜。   言早睁开眼,而他带着怜惜和溺爱,像是母亲看着孩子,又像吝啬鬼看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物。   看着言早清澈的眼睛,他拭掉她的眼泪。   茫然涌上言早的心,她喃喃:“对不起。”她感觉到他为了这瞬间应该付出了很多。   他却打断她,低声说:“你知道,错的人从来就不是你。”   他又握住了她的手,牢牢地。   这是言早经历的最后一次循环。   他拉着她的手,告诉她不要抗拒,轻柔地投身进眼前的黑暗中。   她像陷入一场美梦。   笼罩在记忆湖面上的薄雾被吹散,言早清晰地看见了河水的流向。   一阵光芒后,她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看见了站在讲台上的自己。   她穿着运动短裤,弯下腰认真鞠躬。   阳光斜照进教室,一些人眼神明暗交杂,像是野兽。   她傻笑着下台,走向教室最后一排,却在一句找不到主人的嗤笑中僵住脸。   她坐下,再起身后场景已经发生变化。   下课铃响起,她向门外走去,长发扎成马尾,在空中一翘一翘摇晃出漂亮的弧度。   一个人笑着经过过道,她眨眨眼睛,侧过头,却被嚼过的口香糖摁在后脑勺上。   又是一阵哄笑。   “喀嚓”几声后,镜子中的她红着眼睛,视线却一直聚焦在脚边的头发。   奶奶从厨房端出菜,问她怎么周末回来成了短头发。   她低头盯着汤碗,声音又小又细:“我想好好学习,打理头发太麻烦了 ”   转过身是言早见过的,梦魇一样的快门声。   言早攥紧柏严的手。   回到宿舍时,她看见东西都坏了。   书包中的课本不知道被谁扔掉,领回簇新的一套什么笔记也没有。   那之后,桌洞经常有骂她的纸条。   随便展开一张,上面写着【你的照片很好看】,她又惊又惧,团团眼泪掉在纸条上,洇湿了字迹。又不敢丢,只能随便重新塞回桌洞里。   踟蹰着,终究没有进入的心理咨询室。   鼓起勇气却得到敷衍的电话。   面对奶奶,她所选择的言不由衷。   记忆的河不断倒流。他们像是两尾游鱼,游曳于其中。   转头看向这个世界每一个角落,都是她。   段段回忆围成一个圈,组成一个永远无法跳出的莫比乌斯环。   可倏忽,所有回忆都定格,变成同个画面。   晴朗的蓝天下,她垂首一笑。   言早的生日在十二月二十一日。   很多人都相信二零一二年的那天是世界的终结。   还不到十一月,学校门口杂货店的蜡烛就被哄抢一空,包括言早的奶奶,也在言早周末回家时给她看,仿佛凭借这一把石蜡混合物,就能换来诺亚方舟的船票。   当然后来,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场荒诞的骗局,可奶奶家里的蜡烛直到五年后也没有用完。   它们被锁在落满灰尘的底层抽屉,永远没有盼来明天。   言早不知道后面的故事,因为她还没等到那年的世界末日,就走入了她的良夜。   没有电影中的洪水肆虐或火山喷发,她静静躺在天台上,就能看着整个世界向她塌陷。   秋冬交替,叶子从树冠落下,而多汁的果实也被砸得粉碎。   可她就像是只跌了一跤,起身时觉得身体分外轻盈。   不想死啊。   后悔,她后悔了。   明明,还没有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颤抖着,想抚摸自己脸颊,但手指穿过去了,她看着瘦小的身体被盖上白布,四周拉起警戒线。   奶奶的眼泪、父母的自责,让她的心又碎了一次。   她围绕在父母身边,却碰不到他们。   她的眼泪滴落在奶奶脸上,却被误认为是十二月的雨。   如果无法接受,那就忘记吧。   于是她忘记了。   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记忆,忘记了 自己已经死去。   那个冬天,与她有关的人纷纷转学。   校门口,她站在一脸恐慌的金语语和罗郁中间,是多出来的第七个影子。   几双手聚拢在一起,又像是触电般分离。赌咒不要再回来。   她就站在他们身边,听着他们许下誓言,像她忘记一样去忘记。   于是她的心也愈合了。   她以为自己又开始了新的生活,所谓的世界末日根本没有来,骗子。   她跟着父母回到a市,看着他们互相仇恨到几乎离婚,终究破碎着重归旧好。   半年后,像一个普通的高中生一样,她考上了大学。   她欢欣鼓舞地傻笑,要学心理学,向父母撒着娇描述想象中的未来。   毕业后,她去当心理咨询师,好不好?   她想帮助别人,不要像之前她知道的人一样,那个她短暂借读的学校中有一个可怜的、面目难辨的影子,可是仔细想,却想不起来了。   她自顾自地开心着,听不到回应,看不到身边只有灰尘与黑暗。   顺理成章,她度过了幸福又隐藏着孤独的大学时光,参加工作,实现梦想,走向未来。   可离死去的地方越远、时间越久,她的力量也会慢慢衰减。   她只能抛弃些什么。   她开始抛弃编织的记忆。   最先被抛弃的是她的父母。   毕业的第一年,他们有了新的孩子,不需要她在身边担忧,也能从此幸福地活下去。   他们第二个孩子出生的那天,她在记忆中消除了他们。   生和死是对等的。于是在她的故事中,她失去他们了。   然后是她的同学、老师、同事、路人   她的生活越来越简单。   最后只剩下房姐一个人,让她能维持着过上两点一线的正常生活。   她的执念、她的愿望   却让过去的自己、一部分的自己,被永远困在这里。 第37章 END   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过。   十二月的蓝天倏忽变色,洁白的云朵聚拢起来,和天空一齐变成冷酷的灰色。   很多个瘦弱的背影在言早面前绽放,在被定格的时间中,它们就如此坠落了一次又一次。   言早的心头发痒,突然像是被针刺了般:她知道了,黑色怪物的来源。   被留下的她,每一秒都在重复生命的最后一刻,而那些痛苦、不甘、后悔,就变成了占据这里的怪物。   她看见自己消逝的回忆中最美好的一段,在心理咨询中心工作的言早,解决迷茫的孩子的问题却乐此不疲。而明亮房间每一个找她咨询的孩子抬起头来微笑致谢,却都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片刻的停顿,不计其数的背影又一次出现了。   言早甩开柏严的手,冲进最近的画面中,在一瞬刻骨的冰冷后便踩在了天台的地板上。   没有犹豫,她一把抱住那个影子。   影子面无表情,言早蹲下身,看清她的脸。   那双眼睛,言早曾经在黑白色的盥洗室中见过,在昏黄色的食堂中见过,更在无数次镜面的反射中见过。   那是她的眼睛。   回忆中的所有人都是她。   她不是在救人,而是在自救。   从来都不是救“他”,而是救她。   “对不起 ”言早抱住影子,抱住十五岁的自己,颤抖着喃喃道。   她的所有对不起都应该对自己, 只有那部分自己完全被想起,完全被原谅,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狂风拂过言早的脸,她闭上眼睛,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一些。   我不会再求谁停下来或是帮帮我,因为我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被改变。我原谅你,我原谅我自己。   为了这早已不能重新开始的一切,回到原点。   言早胡乱地在心里想着,或许也说出了口。   在心底的声音结束时,言早看见她终于抬起头来。   那个,十五岁的她。   她的眼睛出现了神采,抬起手,紧紧握住言早的。   方才出现在言早身边的黑色怪物静静伫立,也在这刻涌入她们,如水一般的怪物低低哀鸣。声声嘶哑。   越来越多的黑色覆盖上她们,言早眼前出现她和柏严在那个众星闪烁的夜晚的谈话,她的小腿的空中荡出一个弧度,脑中却充斥着白天看见的学生档案。   属于她的结局,那张黑色的照片。   掌中的力道变小了,言早低下头,看见黑色怪物不断减少,而十五岁的自己的身体也慢慢透明。   她扬起了一个笑,像是言早第一次来到h高的那天,羞涩的、期待的、从来没被伤害的。   言早紧紧拥抱她,几乎要把她刻进自己的骨血。   渐渐,环绕的空间越来越小,直到最后,言早环绕双臂,只拥住了自己。   在她怅然若失之时,一直在她身旁默然的柏严握住她的手。   冰冷的体温,却让她感觉一阵温暖。   黑色怪物已经全部回到了她身体里。她的心口沉甸甸得,虽然酸涩难当,也觉得无比坚定。   那是她的一部分,被她丢弃的、不愿回忆起的,但亦是拼图缺掉的一角。自此,她成为了完整的自己,严丝合缝。   而属于她的最后一段记忆,落地生根。   新闻中被挖出的白骨,无中生有的图书馆,这一切昭然若揭。   两个不该属于这里的人,却一同被困住,累月经年。   天亮了。   两个冰冷的人、两段没有过去的灵魂,站在彼此的身边,看着外面世界的太阳徐徐升起。   是一个真实的太阳,当它的光照在他身上,他洁白的面庞好像也发着光。   他低下头看着她说:“我等了太久太久。”   毫无预料,她闯进多年来罕无人烟的图书馆,闯进他的世界。   他看着她的懵懂、她的迷茫,那些灰色的影子变成黑色怪物,而他是漂泊着的风筝上的线。   她一生与他只相见两次,却被命运绑定在一起,成为彼此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同伴。   时光寂静无声,只留下细细密密的吻。   在这瞬间,言早闭上眼睛。   校园之外,房姐下意识地把工作需要转给[小言],却没在列表中找到这个人。   大学的资料表,属于她的一行渐渐褪色。   载她的司机苦着一张脸,莫名其妙丢了五十块。   睁开眼时,生与死的交界都被切断。   温暖的阳光撒在他们脸上,只要世界还存在,只要太阳还会升起,他们就不会消失。他们可以坐在这里浪费时间,直至世界终焉。   那些朦胧的 模糊的 她心中一直汩汩流淌的血与蓬勃生长的悲伤种子都会消逝。   最后只留下,爱。   愿不愿意,与我共赴一场昨日之旅?   谢谢你回来   也谢谢你,跟她一起来。 第38章 故事之外1   这是一个在故事之后的故事。   言早发现,其实当鬼并没有那么难, 尤其是当你知道自己是鬼之后。   言早之前一直遵循着尘世生存的法则,进食、休眠,像无数还活着的人一样。   但实际上,作为鬼根本用不上这些!   她的人生被定格在了死去的时刻,从此往后,能感到的也只是时间的静止。   而这也意味着你将拥有无穷无尽的时间需要来消磨。   在言早读完了图书馆文学区一半的恋爱小说后,她开始思考人生。   鉴于她死的时候也没有多大,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向柏严问出了那个千古经典的问题。   “你喜欢我吗?”   坐在旁边椅子上的柏严僵了一下,然后却给出了一个坦诚的答案:“我不知道。”   言早也没失望,只是小声“哦”了一下,摇摇头便打算把这件事翻篇。   太阳即将落下,言早和柏严推开图书馆的门打算出去,却在踏出门的时候一脚踩上了软绵绵的草地。   眨眨眼睛,言早看见了熟悉的建筑。   在被虚构的回忆中,她曾经出入这里数以千次,这里 是她的家。   似乎完全一样,但是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   花圃精巧,草坪被修剪得闪闪发光,斜阳下,原本在记忆中透露着冷清的房子也美丽而崭新。   信筒前的石板路上,一个短发女孩在咯咯大笑着玩滑板车。   言早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确认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然后她飞快地跑向房子,隔着玻璃窗看见了正在看电视的妈妈和厨房里忙碌的爸爸。   伴随着电视中播放的晚间新闻,妈妈打开手机视频推送。   电子音传到言早耳中:疑似邪丨教活动!h镇废弃中学门口有六人离奇晕倒,有人至今未醒有人精神失常   妈妈望着标题里的“h镇”二字,怔了一怔,随即快速锁屏,好似被屏幕中的文字灼烧了般。   看见妈妈的反应,言早心头愧疚、悲伤交融,却竟又有一丝幸福, 他们还记得自己,他们并没有忘记自己!   她转过头,又看见身后那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女孩。孩子柔嫩的五官像沾染露水的花,循着眉眼能依稀看出爸爸妈妈的模样。   也是她的模样。   他们在她以为的家里,有了新的孩子。   淡淡的悲伤在心头浮现,但只是转瞬即逝。   柏严捞起了她的手,捏了一下。   而本以为会直接穿过自己的小女孩,竟然停在言早面前,抬起头撞上她的目光。   “姐姐?你为什么在我家啊。”女孩眼睛眨巴眨巴,完全看不出恐惧和害怕,全然是对世界的真诚与好奇。   言早怔住,而柏严轻轻推了她一下。   她挤出一个不算太好看却完全真心的笑,半蹲下身,握住女孩的手,“因为这里之前也是我的家啊。”   言早感受掌心的温度,孩子的手轻柔得如同一朵羽毛。   女孩却完全不怕生,点点头就说:“那好,你以后多多来玩。”   言早知道自己没办法兑现这个承诺,就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稍微攥紧了女孩的手。   言早一手牵着柏严,一手攥紧女孩。   百分百真实而温暖的触感,黄昏的余晖打下,三个人却只在金黄色的草地上留下一个影子。   心里有一点难过,可更多的还是开心。所有人,都有了新的人生。一边是不堪回首的过去,一边是令人想要紧抓不放的未来,但她只能选择一个。   女孩拉着言早向家里走,兴奋地要把这个新朋友介绍给妈妈和爸爸。   可是走到家门口,她新认识的姐姐朋友却不往前走了。   言早看着自己变得半透明的手,或许是因为孩子的眼睛澄澈,也或许因为她们是血脉相连无法分隔的姐妹,巧合和幸运之下,她才能看见她。   而她却永远不能再出现在妈妈爸爸面前了。   于是言早站在原地,摇摇头,说:“不行哦。姐姐有事情要走了,你 就替我跟妈妈和爸爸问好吧。”   说完,她松开了女孩的手。   在过去和未来的两边,她选择了过去。   仅仅是一个转头,新认识的姐姐就不见了。女孩有些落寞,却还是向着草地的另一方向挥了挥手,大声说:“姐姐再见!我叫惜晨,下次还要来找我。”   妈妈听见惜晨大喊的声音,走出客厅问她在跟谁讲话,嘱咐她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一副想教育孩子又心疼的模样。   惜晨比比划划,描述言早的样子,炫耀自己交到了新的朋友,声音甜甜。但随即也被拉进屋里,因为爸爸刚刚把晚饭端上餐桌,热气腾腾等着她们开饭。   饭桌上,惜晨重复描述了一边言早的模样。而言早看见妈妈爸爸笑着听她说,眼底却都藏着一丝怅然。   站在门后,言早被一种巨大的幸福击中。   惜晨,惜晨,她不住咀嚼这个名字。和她的“早”是相同的寓意,但也寄托了更令人悲伤的愿望,珍惜、爱护,不要再那么短暂易逝。既是对这个孩子的期望,也是对她的怀念。   每一年,每一天,每一秒,没有一刻能忘记。他们的宝贝女儿。   外面的世界车水马龙,但言早只能听见碗筷碰撞的叮当声。   倏忽看见电视旁摆着两张照片,一张是精致裱框的全家福,爸爸抱着惜晨,妈妈与他中间留下一个人的空缺,三个人不在照片中心。   柏严突然凑在言早耳朵旁边,说出了迄今为止,他跟她说的最长的一段话:“如果那些怜惜,悲伤,痛你所痛;温暖,感动,甚至连心脏都跟着跳动的情绪来源于喜欢。那么我喜欢你。”   她怔怔望向他的眼底,他却还在说:“其他的我不懂,所以 你教教我吧。”   最后一缕夕阳照射进客厅。   “嗯。”声如蚊讷,却也清清楚楚。   电视旁的另一张相框。   去h镇之前,言早和妈妈爸爸到郊区玩拍下的最后一张照片。   绿色的、黄色的花海,被风吹出波浪状。十五岁的言早头发被风吹起,对着镜头,灿烂地笑。 第39章 故事之外2   这是一个在故事之前的故事。   【传言1:痛苦的人,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传言2:h高从来没有图书馆,但有通宵上自习的学生看见过一栋白色建筑在教学楼之间出现。】   柏已经忘记有多少年没有跟人类讲过话了,或许在他还是血肉之躯的时候就没有了。   在他一开始生活的年代,他无疑是属于幸运的一批人。但年少早夭,甚至算得上横死,让这份幸运蒙上了阴霾。所幸,他也因此活得比任何一个人都久,于是从结局来看,他又是幸运的。   他是和这片土地联结在一起的。土地是宽厚的、稳定的、充满母性的,也永远不会改变。   而永恒的,不仅仅是生命,还有寂寞和孤独。   于是,在这永恒的基调中,他看着身边的世界人群湍急如洪水,他们循着一个方向来又顺着另个方向去,直到身边乍起栋栋高楼,那些柔软脆弱的人类被水泥与钢筋包裹。   可这些也与他毫无关系。   直到某一天,他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生命。   不能说是从第几次开始观察她、在意她的。   因为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发现并进入了这里。她是唯一的访客、唯一的朋友、唯一的   而柏对她的第一印象是,沉默羞涩的。   虽然她在这个学校中称得上是勇敢, 连续多次翘课而来。对这个学校的大部分人来说,上下课铃声称得上是梵音,而他们也只是一群遵守程序设计的机器。   不过他并不挑剔,没有对比和选择,他只能观察她一个人。   可渐渐的,随着她发现这里没有其他人后,他看见她变得更加鲜活。   她会笑, 这几乎称得上是一句废话,但是她的笑不同寻常。   不经意的微笑跳跃到一张年轻却沉寂苦闷的脸上,像是闪电划过阴暗的天空,也像是黑白电影突然有了颜色。可是那些笑总是转瞬即逝,虽然对于这个观察的结果感到诧异,但是柏发现,她不敢多笑,好像这张脸带上笑意就会对不起谁一样。   “你应该多笑一笑的。”   柏想这么对她说。   他也可以想象出来,如果他坐在她的对面,说出这句话,她就一定会抬起头,露出一个迷惑但纯净的眼神。   纯净的眼神。   柏看过很多人,在这不知道多少年间,他也看过无数双眼睛,那些眼睛中投射出来的眼神,有的让人悲伤,有的引人愤怒,但极少的,像水。   水没有自我。你加入什么颜色,它就会变成什么颜色。   但是无论什么颜色的水,还是水。   水会任意地流淌,涓涓细流从她的眼睛中流向了他的眼中,又汇聚在他心里,等待某日决堤。   他控制不住地观察着她,如同天文学家观测宇宙,大片的星空向他展开,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名字。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却把他人分类成庸常。而当你开始在意一个人,并发现其实那个人也有着心跳和思想,那么你就离心动不远了。   他看着她。   她不是左撇子,却喜欢用左手开门,笨拙而可爱。   她喜欢茨威格的小说,这里的每一本都读过不止一遍。他当然也读过,却觉得对她来说,这有些过于悲伤了。   她喜欢咬指甲,每当看见紧张的情节时,她就会面目严肃地咬指甲,直到故事剧情告一段落,才能舒下一口气。然后,柏就又能看见那个转瞬即逝的笑。   她很痛苦。   因为柏看见了黑色怪物。   按照容易理解的说法,它们可以被称为心魔。   这里就像一个放大镜,所有负面的情绪都会被投射成为现实。   她第一次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时,就聪明地躲了起来。   黑色怪物不会开门,它们只能在被限制的区域内游荡,就像产生它们的感情一样,封闭而自伤。   她在厕所隔间颤抖的时候,他的心也与她绑到一起,地动山摇。   他以为他会这样一直看下去。   可是那一天,水流出来了。   那本来是一个平常的下午。   她照例来到三楼,而柏在她进入这里的第一秒就捕捉到了她的呼吸。   他没有现出身形,看着她微蹙眉头沉浸在故事里。她剪了短发,新发型不是特别合适她。   看着看着,她睡着了。   明明已经离开了故事,但是她的眉头还是皱着。   柏凝视着她在梦中喃喃。   紧贴着脸颊的书页却突然被洇湿了。柏睁大眼睛,源头是她不住颤抖着的睫毛。   她在梦里流眼泪,不声不响,却是最让人伤心的哭泣方法。   柏无法透过她的眼皮再寻觅到那水一样的眼神,但是那些水一刻不停地还在流淌,淌到他的心中。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终于,被拧尽了最后一滴水。   第一次,他允许自己现出身形,触碰她。   他碰到了她的脸颊,和想象中一样,温暖而柔软。   但只是瞬间,他就收回了手,端正地坐在她对面,认真看着她。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的整张脸都被眼泪覆盖,而她终于睁开眼睛醒来。   “你还好吗?”   这是柏左思右想后,选择的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果然盯着他,一双眼睛像是湖泊。   然后他把手帕借给她,为了下次她洗净后的归还,她与他道谢、聊天,甚至为他对这里的熟悉发出连连称赞。   黄昏将至,快要离开的时候,她抬首看向柏,“我们还没有介绍自己呢,”伸出手,“我叫言早。”   这是柏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他接过她的手,没敢用力地握住摇了摇,“我叫柏 ”   言早认真地等待下文。   其实没有下文,正如他没有名字。   名字只不过是社会中用于区分的代号。他的世界中只有自己,自然用不着它。   他偶尔会用柏字落款,因为小楼门口曾有一棵巨柏,在他存在于这里之前就已经郁郁葱葱。却也在城市开发时被砍掉了。   想到言早的名字,他的话在心里转了两转,接上,“我叫柏言,很高兴认识你。”   这是言早印象中,她与他的第一次相遇。   可在他心中,这是第无数加一次相遇。   第无数加二次相遇,却让柏等了很久。   言早带走了他为她找到的那本书,在之后,她好像变得很忙,许久都没有再来“图书馆”。   初冬的下午,温度却像秋天。   他终于等到了她。   她抱着他的手帕和那本书,比她先叩开门的是迄今以来最多的黑色怪物。   “下次我还来这找你,可以吧?”她勉强笑着问他。   可奇怪的是,她根本没有等待他的回答,就飞快跑走离开。   把他和他“我会在这里”的承诺一齐抛弃在这里。   柏翻开暗红色的封皮,一张字条自扉页掉落。   黑色字迹令人一头雾水:谢谢,再见。12/12/20   这就是他们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相遇。   而之后很久很久,他都在为那一幕后悔。   那天,字条飘到地上,他不解地看着她的背影。   校服的衣摆在晚风中摇曳,她脚步踏踏,自此跑出了一生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