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故事》作者:多梨   文案:   大年三十。   林格风尘仆仆归家,是林誉之替她开的门。   他衣着简洁,只腕上佩戴了一块黑色鳄鱼皮的百达翡丽,顺手接过林格手上洗褪色的包。   爸爸走出,笑眯眯地让林格叫哥哥,开玩笑——   “傻站在那里干什么?三年不见,不认识你誉之哥了?”   厨房中贪图便宜买的劣质抽油烟机发出老人咳嗽般的声响,烈火滚热油,哗啦催发着醋和辣椒的呛味。   林誉之微笑着说没什么,林格低头换鞋,忽然想到两人偷偷接吻时的情景。   和现在一模一样。   阅读指南:   *无血缘关系,没有上户口,同姓是巧合,寄住梗(男主中学时曾寄住女主家),彼此唯一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天之骄子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格,林誉之┃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分手后也要一起回家吃饭   立意:真挚而永恒的爱 第1章 大年三十 虎杖   接到爸爸电话的那一天,林格刚好向带她的经纪人提出了解约的想法。   对方给林格打了二十多个电话,疯狂轰炸,软磨硬泡,劝林格三思。   他给的理由听起来也中肯,林格的账号现在略有起色,人设立得不错,而且狂吸女粉,女粉占比百分之九十,变现能力强,现在放弃,确实可惜。   林格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粉丝大部分是我之前自己积累的,你提供给了我什么?昨晚要我搞擦,边把互动数据弄好看点的不是你们?疯了?我吸男粉做什么?让我卖东西给那些只会在直播间里语言骚扰我的进化不完全生物——这么大的雄心壮志,不如把我送去草原上当狮子王,那个看起来还简单点。”   经纪人说:“哎,哎,林小姐,您看看,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林格不想多说,结束通话,看到爸爸林臣儒的未接来电。   她刚出健身房的门,还没出商场,走到旁侧落地玻璃窗前往下看,一片浓重的雪,厚厚的,一片片好似鹅毛,沉甸甸,把整个城市都铺成灿烂光皎的白。   林格的家乡扬州很少下这么大的雪,她愣了一下,才给林臣儒打回去。   林臣儒说今天刚带了妈妈做了完整的身体检查,报告健康,没什么问题。说到这里,他还咳了一声,关切地问林格,在那边怎么样,需不需要家里帮助。   林格宽慰他说没事,钱够够的呢,不用怕。   她真不怕。   15年美拍火爆,她就已经开始拍各种短视频,后来直播火爆,各家抢占市场,变着法子给直播引流奖励,那个时候只要开直播,到达一定时间长度,即使无人刷礼物,也能拿APP给的钱钱。普通人开直播一下午拿一两百都是常有的事,更不要说林格能说会道,天生一张巧嘴。   遗憾的是林格彼时沉迷恋爱,拍视频什么的也只当赚份零花钱,并不上心,错过了不少橄榄枝和机遇。后来分了手,才重拾事业心,然而运气不太妙,彼时最初的风口已经过去,她个人经营账号容易被平台限流,最终挑挑捡捡选了个公司,才将账号一点点重新做起来。   不过公司在前几个月被收购,公司架构调整,空降了几个高管,不是本行业的人,只会写漂亮的报告画硕大的饼,下乱七八糟的指挥说无用的话。林格适应不了这种进攻下沉市场的风格,攒了一笔钱,打算就此告辞。   下家都已经想好了。   原本带林格的经纪人合同期满离开了,被一个正红红火火拓展直播业务的服装品牌挖去。临走前,她向林格抛出橄榄枝,建议林格也解约,跟她干。   林格也有此意,如今只等着公司放人。   打电话时,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一男人,身姿挺拔,被一棵浓绿的植物挡住半边,隐约看到他左手手腕上戴了一块手表,黑色鳄鱼皮的百达翡丽。   林格缓慢呼出一口气,如谨慎地去扎一个瘪了气的气球,缓慢地从细微针眼中漏气。   只是身影相似罢了。   对方现在大约在更北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那双手的确很像,她曾一寸寸描摹,抚摸,吞下过。指节纤长,漂亮,没有一粒痣,常年将指甲修得很短,几乎贴合游离线。一半出于职业需求,另一半因不想弄伤她。   相似的东西容易牵扯出本该淡忘的情绪,林格本要去那边乘直梯,一顿,折身,整理好围巾,走旁侧的自动扶梯。   刚踏上扶梯,健身房的教练追出,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笑着问林格,要不要继续包养他?   ——这是他开玩笑的说辞,实际上,林格在他这里还剩下两节私教课,对方想让她继续续费。   他还对着林格亮了亮自己的肌肉,来了些喜剧电影上的那种夸张秀动作。   林格噗呲一声,侧身,笑:“看你表现。”   教练站直,鞠躬,有模有样:“包您满意。”   林格转过身,扶梯缓缓下沉,落地窗外的雪折射沉静的光,像乘机时云端的光。视线随光的波动停留在对面的玻璃栏杆处,她瞥见那个身材相似男人的鞋子,洁净无尘,漂亮的小牛皮制作成优雅的琴弓底。   价值不菲的手工皮鞋。   她最近在恶补许多服装类的知识,对衣着十分敏感。   这种敏感也只延续短暂一阵。   无形中有些东西如虎杖地下的根,不声不响,蔓延千里。等林格察觉到这点时,她已经入了梦。   梦里是大一的寒假,她缩在温暖的棉被中,窗外寒冬被下日,手搭在印有大片合,欢花的棉质薄薄睡裙上,胯骨硌得手腕微痛,指甲顶端捏着睡裙末端颤巍的花边,骤然一晃,手脱离下落,腕上的细碎珍珠拂过他浓色的头发。   林格在强烈的失重感中睁开眼。   梦醒了。   她默不作声地下起床喝水,冲掉梦里的汗液。   下午时分,林格的经纪人又打来电话,顾左右而言其他,起初态度还算好,就是不放人,后面谈不拢,还是撂了一句狠话。   “合同还有一年到期,”他说,“可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   林格漫不经心:“我现在在飞机上呢。”   “对了,”她说,“大过年的,我也不想骂人,回头再聊。”   林格已经和之前的经纪人谈过,知道这次少不了出一笔解约费,这个不难,对方估算过,她这样的,出了四、五万就差不多了。毕竟不是什么大主播,看起来也没有一炮而红的潜质,对方一直留她也没什么意思。   林格也收到了善意的提醒,她们这种一没后台二没家世的小主播,也别真太过火,容易被拿捏。   空姐提醒乘客将手机关机或调至飞行模式,林格收了手机,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一下飞机,林格就给林臣儒打去电话,背景中有炒菜声,乒乒乓乓地响,林格猜测林臣儒大约是在厨房,大年三十,团圆饭还是要多做一些,林臣儒的习惯就是早早准备。   妈妈做过手术后,也再不下厨房,都是林臣儒围着锅碗瓢盆转。   “不用来接我,”林格说,“我等会儿打个车回去,更方便。”   林臣儒说行,又笑,声音开怀:“格格呀,你猜今天谁回来了?”   林格背着包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行李箱拖地声,交谈声,语音播报声,嘈杂切切,她听不清,大声问:“什么?”   林臣儒说了句话。   不确定是否是用电话的人多,还是机场的信号干扰,手机里的声音不清晰,像滋滋的电流,刺激着耳朵。   林格说:“爸,我听不清,你等我回家啊。”   通话结束。   南方冬天里的风也刺骨,湿湿的冷,天上飘的不是雪,是湿冷湿冷的雨,林格没带伞,下出租车,从小区门口到单元楼前,淋了几分钟,衣服还好,头发湿了些。   老小区了,一层三户,就一个电梯,林格家在二楼,等了一阵,电梯还卡在十二楼,她索性爬楼梯。   家里门锁还是用钥匙开的,林格习惯性去消防栓那边摸钥匙,没摸到,只得敲门。   以前装的门铃已经坏了,上面贴着的小猫贴纸也褪了色,断了条腿。   林格喊:“爸,妈,我回来——”   没说完。   门从内打开。   纯正的檀香木和乌木气息拥抱了她的味觉。   一双修长的手握着门把手,从容不迫地推开,合身的深灰色西裤,浅灰有暗细纹的衬衫,没有领带,纽扣开了一粒,再往上,是熟悉的脸。深眸高鼻下,是凉薄的、总是含着微笑的唇。   林格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的骨相。   他自然地伸手去拿林格手上的双肩包,熟稔到和少年时期一模一样。   哥哥总是如此,在妹妹回家的第一时间伸出援手,去接过她肩上沉重的书包。   林格瞥见他腕上的百达翡丽,低调的黑色鳄鱼皮表带。指甲很短,干干净净,和游离线齐平。   厨房里的林臣儒探身,看到林格,眼前一亮,笑眯眯走出:“快叫哥哥啊,傻站在那里干什么?三年不见,不认识你哥哥了?”   林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未出声。   林誉之微笑:“没什么——格格瘦了这么多。”   林格不言语,低头换鞋。   鞋柜最下层角落里静静地缩着两双许久无人穿的拖鞋,情侣的,一蓝一粉,都落了灰尘,如见不得光、只能蜷缩在一起的两只刺猬。   她关上鞋柜,听见厨房里的抽油烟机作响,像老人在剧烈咳嗽,烈火滚着热油,哗哗啦啦,飘来醋和辣椒的呛味。   林臣儒记起炉火上的锅,哎呦呦叫着,转身回厨房继续忙。   林格沉默着关上门,余光瞧见林誉之笔直的西装裤,沉静的深灰像香炉里堆积的檀灰。她目不斜视从对方身旁走过,跨过仔细盖着小毛毯的沙发。   她若无其事。   假装不记得,这张沙发上的小毛毯,曾经如何被二人弄得一塌糊涂。 第2章 牙齿 团圆   龙娇躺在卧室里休息,她的肺开过一次刀,是良性的肿瘤,愈合缓慢,天冷了更明显,受不得冻。   这些年来,南方渐渐地也开始自装暖气片或者大规模铺设地暖,用电自己烧。   林格咨询过一次,和她对接的业务员诚恳地说她们家这是旧小区,安装的话不划算,并不建议。   于是林格出钱,把家里的旧空调全换了一遍,改装中央空调,今后电费她缴。   换下来的旧空调让人拉走了,卖废品一样处理掉,算起来用了也有十多年,耗电量大,早就该淘汰掉的东西——刚安装的时候,林格没少因此和林誉之吵架。   当初林誉之初中刚毕业,就被林臣儒接到这个家里来。林臣儒说他妈妈胰腺癌去世,他父亲是自己好朋友——这一照顾,就照顾到林誉之读大学。   不是几个月,是几年的兄妹相称。   彼时的林誉之是这个家庭的入侵者,是被蛮力塞入蚌肉的沙砾;现在的他仍旧在侵略这个家庭,是强行撬开珍珠蚌蚌壳的一把薄钢刀。   冷不丁地扎透蜷缩的软肉。   龙娇看到女儿回来,喜不自胜。   卧室里闷,林格打开窗帘,又开了窗,好让新鲜空气进来,祛祛浊气。   窗外的海棠树还在休眠,枝头挑着红彤彤的海棠果,像发育不良的山楂。   龙娇下床,要去拿空调遥控器,被林格及时制止:“妈,关了多冷啊。”   龙娇说:“开着窗,浪费电。”   “哪里浪费了,”林格说,“我现在赚钱不就是想让您享福的吗?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龙娇念叨:“你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怎么说都不听。当初听我们的,学医多好,现在就能去你誉之哥医院里上班。别的不说,至少稳定一点……”   “妈妈,”林格说,“我现在赚得也不少呀。”   “不是说工资,”龙娇伸手摸了摸林格的脸颊,手指上渐渐粗糙的硬皮如她鬓边零星的白发,“看你现在,瘦这么多。”   林格说:“工作嘛,而且我体力不差呀。”   “也一直不交男朋友,”龙娇说,“过年回家,没那么着急回去吧?前几天我和老同事一块儿吃饭,她说你张姨家的儿子今年研究生刚毕业,进了烟草——”   叩叩叩。   不紧不慢的三声敲门。   “妈。”   清越的声音打断母女俩的交谈,林誉之站在卧室门口。   门没关,他也不进,保持距离,放下敲门的手,平和地说:“林爸做好饭了。”   自从《权利的游戏》爆火后,林誉之对龙娇的称呼就从“龙妈”变成了“妈”;而从打开卫生间的门看到正用浴巾擦身体的林格后,他们俩也默契地养成了随时敲门、不要随便进房间的习惯。   林臣儒声音洪亮——   “饺子开了,孩子们,开饭啦!”   林格次次过年回家,而林誉之这是三年阔别后的第一回 。   林格在机场给林臣儒打电话的前五分钟,林誉之刚刚到家。   这顿饺子就是他包的。   林臣儒从监狱里出来后,性格愈发软和。   碗筷饭香间,他极力称赞林誉之的工作,林誉之谦和几句,林臣儒叹了气,笑容淡了,说:“当初我也想让格格学医。”   林格说:“我成绩不够,考不了那么好的学校。”   “普通的医科大学也好啊,”林臣儒说,“现在让誉之帮帮忙,把你安排到医院里去,赚钱赚少无所谓,至少不用天天熬夜,也不用为了什么上镜好看来减肥。”   林格不接这话,大口咬饺子。   饺子皮薄薄一层,里面是剁碎的大白菜和猪肉蓉,猪前腿,三分肥七分瘦,加了花椒水调和。一口咬破了,里面热呼呼的肉汁烫了她一下。   她皱着眉,下一秒,一张纸巾默不作声地递来。   林格仰脸。   林誉之把纸巾放在她蘸饺子的小酱料碟旁,微笑着和林臣儒聊天:“医院也需要医生之外的工作人员,你想做什么方面的工作?”   林格说:“我想做直播。”   龙娇:“格格,正经点。”   “我就是想做直播,挺正经了,”林格说,“哎呀,妈,我就想找份约束没那么大、不用整天做办公室的工作。”   林臣儒苦口婆心:“可你这份工作说出去不好听,而且,你现在还年轻,不知道工作稳定的重要性。万一以后直播没落了,或者你那账号被平台封了,你怎么办?”   林格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呗。”   她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唇角,不动林誉之递来的那个,好似不存在。   她笑眯眯,语调轻快:“趁着年轻多攒点钱,早日实现财富自由,我也能早早退休陪着你们,多好啊。”   林誉之温和地劝:“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林格有兴趣最重要,她有天赋,工作开心,这就够了。”   林臣儒摇头:“你们啊,还是太年轻。”   这一声莫可奈何的妥协是这个话题的结束,一转眼,龙娇又问,林誉之现在交女朋友了吗?有没有喜欢的人?年纪不小了也该成家了……   林格对此不发一言,她今晚的话很少,就像今天吃的不是大年三十团圆饭,而是一场即将分道扬镳的杀青戏。   锅里煨的乌鸡汤好了,林誉之起身去盛。   递给林格的时候,不慎触碰到她指尖。   林格微凉的指腹覆盖在他滚烫的手指上,只触了两秒,好似漫天大雪的平原上点燃一桩木屋。   林格停顿一下,说了声谢谢。   林誉之面色如常地说不用谢。   他们表现得十分平静,平静到那些背着父母偷偷接吻、热切交缠的往事似乎从不存在。   林格低头,捧着碗里微微荡开波纹的鸡汤喝了一口,余光瞥见坐在她旁侧的林誉之,一双青筋凸起的手自然地交叠在一起。   这是意料之外的一场年夜饭,又如大多数家庭版的年三十归于平静。   林誉之离开时,龙娇挽留了几次,都被拒绝了。   林誉之微笑着说初三再来看他们,林臣儒说行啊,到时候咱爷俩好好地喝一杯。   林臣儒是真的把他当亲儿子看待,尽管毫无血缘。   林格没细听,也没细看。   她甚至都没去记今天林誉之羊绒衫下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衬衫。   只在夜里入睡前,听林臣儒感叹,果然兄妹是年纪越大越生疏的,以前誉之和格格那么亲近,现在也疏远了。   龙娇不以为然:“不挺好的吗?哪有人长这么大还黏黏糊糊的——不像话。”   林格关掉房间的灯。   她在初二晚上就回京了,和爸妈的说辞是公司那边有事要处理。   事实上,经纪人回家过年,联系不上,林格自己在租来的房子里闷头睡了一整个初三,在大年初四这天出发去看牙。   她的牙齿状况天生不好,倒不是爱吃糖,只是单纯的基因问题。   林格初中时就去补了第一颗牙——她现在还记得那个时候的状况,冷冰冰的、呲出泛苦水的银色机械,滋滋狂叫、疯狂打磨牙齿的钻头,稍有不慎,触碰到牙神经,撕心裂肺还揉不到的痛。   林格对那种机器有着强烈的阴影,包括全程冷漠的牙医;刚补完牙后的她从牙椅上下来,一脸生理性的眼泪,林誉之耐心地用湿巾擦掉她眼下的泪,一边低声哄她,说长痛不如短痛。   是的,长痛不如短痛。   林誉之按住她的月退,额上满是克制的热汗时,也这么哄着她。   后面提分手,漫天大雪,林格同样如此告诉林誉之。   林格洗干净脸,没化妆,漱口后又用了一支漱口水,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牙齿,隐隐能看出它的颜色和周围牙齿不同。   初中时补牙时用的材质不是很好,这么多年过去,也出了问题。从三个月前就隐隐约约有些作痛,朋友在过年前刚补了牙,极力称赞那个医生的好手艺,便推荐给了林格。   不是公立医院,是近几年势头颇盛的一家医疗集团开设的私立医院。   林格昨天晚上就成功预约医生,可惜今天出些状况,她随引导的护士在休息室等了一阵,喝了两杯茶,才听护士一脸抱歉地说,那个医生今天堵车堵在路上,大约还是七十分钟才能到。   不过今天还有一位医生在,他现在也有时间,如果林格想现在就开始治疗的话,可以更换医生。   林格在等待这件事上向来没有耐心,点头答应。   都是同一个医院的,医术差异应当不会很大。   林格在护士的引导下进了操作室,这里和公立医院不同,病人接受治疗的牙椅都是单独的房间,一个房间一个。医生还没到,林格坐在牙椅上,依靠着椅背垫,安静等待。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林格扭脸,看到门口站着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一丝不苟地穿着白色医疗服,戴着帽子和口罩,正往修长的手上套手套。男人手掌大,白色的乳胶手套被他手指撑得无一丝余地,完整吻合地贴在他手掌之上,遮盖住那些鲜明的青筋血管。   沉默地戴好手套后,他终于走来,站在林格的右侧,示意助手帮忙调整椅背。   他胸口铭牌上,“林誉之”三个字鲜明深刻。   灯光大亮,林誉之的脸在灯照耀不到的地方,口罩挡住他所有的表情,只露出一双不辨情绪的眼睛。   他说:“张开。”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第3章 牙齿 重要   林格的第一颗坏牙,出现在林誉之“入侵”家中的第六个月。   倘若追溯源头,在半年前的林誉之第一次踏入家门时,它就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那时候的林格尚处于青春发育期,营养充足,脸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去,暑假里在乡下爷爷奶奶家疯玩得来小麦色的皮肤,经常性地冒出大红痘。   距离开学不足一周,妈妈龙娇风风火火地冲进乡下爷爷家,林格以为是自己偷摘邻居家桃东窗事发,刚把被毛毛虫蛰到的手背在身后,就被龙娇用力一手抓住,直直拉到面前,像一面盾牌。   “这日子没办法过了,”龙娇对着赶来的奶奶哭诉,哭到奶奶手里的豆角都不知所措地垂下,“老林他给人当司机,一年能挣几个钱啊?勉强养活我和格格就够了,他现在又往家里领了一个半大小子,也要上高中……”   灰头土脸的林格,在回家的路上才弄清楚妈妈这样不顾颜面哭诉的前因后果。   爸爸林臣儒今天忽然往家领回了一个男孩。   北方过来的,比林格还大五岁,说是远房亲戚,妈妈意外没了,林臣儒看他可怜,决定让他在自己家这里暂时住着。   等高考结束,上了大学,能自立了,就放他走。   这个男孩也姓林,林誉之。   听起来就像她的哥哥。   “放?往哪儿放?”龙娇尖叫,完全不给爸爸面子,连表面上的礼貌都不愿伪装,“你疯了?我一个月拿多少钱你赚多少钱?看看我们格格,你的亲闺女,我们能养活一个孩子就不错了,你还想再来一个?你家在那边哪里有亲戚?”   这样说着,她半强迫地让林格站在自己面前,龙娇半边身体的力量都轻轻压在女儿身上,语言上严厉不退步,肢体上可怜又无助。   林臣儒低声,哄妻子:“你这话说的,有什么话别当着孩子面讲……你消消气,哎,哎……”   他看着林格,讨好般地,拍一拍林誉之的肩膀——林誉之比林臣儒还高出一截,这画面瞧着有些可怜的滑稽。   林格在这瞬间觉得被妈妈当做盾牌的自己可怜,被妈妈训斥的爸爸可怜,被迫接受新家庭成员的妈妈可怜——   唯独不可怜的,就是此刻林臣儒身旁的林誉之。   这个穿着黑色卫衣的始作俑者终于慢慢抬起头。   他皮肤很干净,比林格从护肤品广告上看到的模特还要细腻,却又配了硬朗的骨相。鼻子很挺,眼窝深到有微妙的异族人特征,在“浓颜系”这个词语还没有被广泛运用的时代,完全找不到适合形容他的词语。   林格没有呼吸,眼睛不眨地看着林誉之。   林臣儒说:“以后就是兄妹了,格格,要有礼貌,快,叫一声哥哥。”   林誉之没有任何反应,一双眼睛死气沉沉,像是在看她,又像只是看一团无形态的空气。   林格低头,看到自己染了青草汁和桃树胶的脏裙子,白色的、边缘磨破的拖鞋,晒到黢黑的胳膊。   察觉到林誉之的视线落在她胳膊肘血痂时,林格心里隐约的羞愧凝固成更深刻的厌恶,她看着林臣儒鬓边的白发,又看一看气到满脸通红的龙娇,许久,才咬牙叫了一声哥。   林誉之一板一眼地回答:“妹妹好。”   ……   多年后的林格一回忆起这场初遇,已经补好的牙齿就禁不住地开始隐隐泛痛。   医学中将这种情况称之为“幻痛”,意为“受精神作用影响,明显感觉却没有病灶的疼痛”。   那颗已经被填满的牙齿本不该再疼痛,就像林格以为只要竭力就能避免和林誉之的更多接触。   偏偏人间由无数的“本应不该”组成。   雪白的医务室中,灯光大亮。   在张开口的同时,林格闭上了眼睛。   她不想和戴着口罩的林誉之在这种情况下对视。   人有无数种办法藏起自己的眼睛。   嘴巴张开,尽力地发出“啊”的声音,上下颌的关节随扩张而发酸,酸到像牙齿末端被塞了两颗未熟的花椒,她主动地尽可能把它张开,以便医生一览无余地观察口腔情况。   对待陌生的口腔科医生,这是和“尴尬”完全扯不上联系的一件事,但现在观察她隐秘处的人是林誉之。   冰凉的器械抵着她的上排牙齿,牙龈为那无感情的寒冷精钢发颤,他的声音很公式化,不是命令,不是恳求,如机器人执行一项任务。   客观,最适合他此刻语气的形容。   “张大。”   发抖的牙齿被强迫打开,连接处酸痛发胀,刺目的光照入口腔,检查着她那颗坏掉的牙齿情况。   她的牙龈在审视下酸涩。   “之前的补牙材料有松动,”林誉之说,“我需要取下来上一个医生填进去的东西。”   林格说好。   那些在她牙齿多年的东西被重新取出,她闭着眼睛,看不见状况,只听他的要求——张大,再大一些。   林誉之不讲废话,甚至可以算得上惜字如金,最少的语言限度内下达指令,不仅仅是对病人,也是如此对助理。   房间内安静到能听到他调试器械的声音,朋友所说的“放音乐缓解”等事情全都没有出现,她只得到了一张干净、却令她寒毛直竖的牙椅,和一个利索却毛骨悚然的医生。   牙齿的检查结果尚好,松动的材料是不适的源头,好在还未伤到牙神经,没有导致牙髓发炎。她来得尚算及时,没有进展到更坏的地步,接下来仍旧是如上次补牙的步骤,打磨掉牙齿中坏死的部分,重新进行填充。   林格微弱地点头,表示接受这个治疗方案。   她避免开口讲话,牙齿不允许。   林誉之说:“在接下来的补牙过程中,细微的疼痛和酸胀都属于正常现象。如果你感觉到不正常的疼痛,你就举起左手,我会立刻停下——记住,是左手,右手会影响我的操作。”   「……如果你很难受,就叫你自己的名字,我会立刻停下……」   林格说好。   冰凉的水刺激着她的牙齿,清理着那一块儿不应当存在的创口。口腔容量有限,怎么经得住如此多清水的冲击,盛不下了,自然而然地顺着舌根往咽喉中灌,受不住地一声呃。   水流停下。   “吐出来。”   他说。   林格睁开眼,旁侧有供她吐出水的东西,她全程没有看林誉之的脸,漱完口后,重新在牙椅上躺好。   她眼睛中已经积蓄了生理性的眼泪。   治疗继续。   钻头打磨的时候有隐隐的痛,还好,算不上特别严重,至少要比水漫灌的感觉要好,这种入喉的窒息总会牵动往事。   林格不喜欢这种感受。   当这颗坏牙被完全填满后,这场治疗也终于进入尾声。   两人都没有在此过程中触碰对方,隔着乳胶手套、冰冷的机械和雪白的手术服。   “好了。”   林誉之摘下手套,丢进医疗垃圾桶中,叮嘱:“一周内不能吃过硬或冷热刺激性强的食物,注意口腔卫生,一天两次刷牙,尽量避免用补好的牙过量咀嚼。”   就像每一个医生会反复重复的注意事项,说得多了,也就像不带感情的例行公事。   林格说:“谢谢医生。”   助理在整理着他刚刚使用过的镊子等用具,将这些拿去消毒。   林誉之摘下手术帽和口罩,微卷的头发有些许的乱,他不去整理,看着林格:“你的四颗智齿都只冒出一部分,就目前情况来看,横生的概率较大。”   林格敷衍:“谢谢医生。”   林誉之:“我建议你拍个片子,如果是横生齿,最好尽快拔除,否则会影响你的正常牙齿。”   林格重复:“谢谢医生。”   林誉之说:“横生阻齿会顶歪你正常的牙齿,一旦你开始牙痛,就不再是拔四颗智齿就能解决的问题。”   林格说:“谢谢医生。”   “林格,”林誉之叫她的名字,目光沉静,“除了这四个字,不会说其他话了?”   林格说:“哦,谢谢你。”   没了。   林誉之说:“我是从医生的角度在为你提建议。”   林格说:“我也不是以兄妹为出发点来回应你。”   林誉之颔首:“今天还有时间么?我想确定你的牙齿情况。”   林格已经下了牙椅,她缓了缓,嘴巴里是苦涩的味道,说不出是什么,就像喝了一整瓶的消毒水。   她感觉自己张口就会吐出具备清洁力的泡泡,所以竭力压抑它们从话语中窜逃。   “没有,”林格说,“谢谢。”   她站起来,低血糖反应令她有些头晕,稍微缓了一缓,她才伸手,去取挂在挂钩上的围巾和帽子:“我约了人吃饭。”   林誉之问:“吃饭比健康重要?”   “嗯,”林格围好围巾,戴上帽子,手放在门把手上,回头,对林誉之一笑,轻描淡写,“确实重要,毕竟是相亲。” 第4章 咖啡 苦   林誉之颔首,说了声好。   他表现出不同寻常的镇定,镇定到没有再次尝试去挽留林格,任由她离开。   林格反手关上门的时刻,看到林誉之低头,用镊子夹起之前留在她牙齿中的填充物。   雪白的房间,他与周围的机械同样没有温度。   这完全不像他。   在林格记忆中的林誉之,一句话就能将人噎个半死。   在此之前,林格的嘴巴,谦虚说自己第二,绝对无人敢狂妄地做那个“第一”。林格打小就能说会道,被奶奶戏称是七八岁的孩子长了个七老八十的嘴。   光会说还不够,林格还胆大,没学会走路先学会跑,五岁时就撩起裙子学爬树,六岁起脱了小公主凉鞋下河捞鱼,七岁时一战成名,把一个刚调来教学的小学语文老师气哭——   尽管结果是林臣儒大包小包带着林格去了小学语文老师家道歉,老师也原谅了她,但林格一张嘴不好惹的形象算是彻底奠定。   没想到林臣儒带回来一个毒舌Pro Max版本。   彼时林格刚刚步入青春期,对异性的很多用品都很敏感——是那种看到后会感觉到尴尬的敏感,而闯入她们家中的林誉之明显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侵略者。   家里的卫生间中多了许多东西,毛巾架上多了几条雪白雪白的毛巾,狭窄的洗手台上格格不入地多了一瓶印着Tom Ford的黑色沐浴露,还有标注着Dior的两个玻璃瓶,一瓶应该是面霜,另一瓶,林格不认识,反正不是香水,还有个精致的手工剃须刀。   林誉之只喝纯净水,过滤器的也不行,他也不喝小区里直饮水机净化后的水,甚至自己买了茶吧机,去超市里买大桶的矿泉水。米饭也是,只吃东北的五常大米。蔬菜只吃最新鲜的,但凡有点蔫叶子就不吃,牛奶只喝早晨送来的、现挤的。他是汉族人,却不吃猪肉不吃羊肉,只吃牛肉和去皮的鸡肉、鱼虾,不吃任何内脏,不吃任何根茎类植物,不在外面小店里吃饭,不吃葱姜蒜香菜等大量有气味的东西——   若是没有,他也能吃,但吃得很少,只挑自己能接受的一部分吃。   这还不算。   他毛巾一共有十条,杯子八只,自备的饭碗碟勺筷共计五套。做什么事情都不急不慢,缓缓舒舒的。   林格觉得他的派头一点儿都不像私生子,像来民间体验民生疾苦的王孙公子,和他们完全不在同一个生活水平上。   像他那狭窄房间里徘徊的、与这个家格格不入的香味,又像林誉之摆在他们家那价值几百块洗漱台上的精致瓶瓶罐罐。   无论林格再怎么用力挤出沐浴露打泡泡,也始终无法将对方在这个家中留下的痕迹彻底抹除。   两个人的初次矛盾就在林誉之搬进林格家的第一个夜晚,林格出去吃拉面,听见邻居家风言风语,暗指林誉之是林臣儒的婚前私生子。   林格听在耳中,啪地一下就炸了。   她蹭蹭蹭地回到家,强行进入林誉之的房间,拎着床单,兜一兜林誉之的衣服——真恶心,男人的衣服还这么香,比她的还香——   吃力地拽着衣服下楼,林誉之就站在楼梯口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动作,对自己被妹妹“扫地出门”这件事并不意外,看到她下来,他甚至还伸出手:“用我帮忙吗?”   他表现得就像顺手帮妹妹丢垃圾,完全不在意林格要丢掉的是他的床单和衣服。   林格说:“滚。”   掷地有声,惊动父母。   林臣儒小步蹿出卧室,探头:“怎么了姑娘?”   林誉之瞥一眼她脏兮兮的裤子:“叔叔,妹妹爱干净,想要帮我洗床单和衣服。”   ——他的嘴毒,就连讽刺人也不动声色。   俩人针尖对麦芒,遗憾林格总是输的那一个。   后来才渐渐有了变化——倒不是林誉之“让着”她,而是林格精准地抓到能刺伤他的命门。   “哥哥”就是他的死穴。   林格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如此称呼对方。   经纪人那边初五就开始上班,而初五过后,无论林格怎么给对方打电话,都是关机。   偶尔几次接通,也是顾左右而言其他,说自己滑雪跌伤了腿,要么就是牙齿痛去看牙医,一提到续约,就假装信号不好,哎呦哎呦地挂断手机。   林格性格直率,喜欢快刀斩乱麻,最厌恶拖拖拉拉做不成事。她已经和下家打好招呼——还和她们的相关负责人吃了顿饭,争取在四月份入职。   刚好赶上春季新品的售卖。   林格堵了经纪人两天,终于在咖啡厅中成功将对方堵到。彼时经纪人还在悠闲的喝咖啡,下一瞬,就被林格的健身教练按住了肩膀。   林格请的这个私教,一身腱子肉,190多,体脂率惊人,人高马大的,大冬天,有垫肩的大衣上身,更显得粗壮。他笑眯眯地挨靠着经纪人坐下,顿时衬得经纪人弱小无助一只。   林格微微抬下巴,问:“现在可以谈谈了吗?”   健身教练展示了一下他的肌肉。   肌肉的力量果真大于林格的威慑力,经纪人讷讷,终于透了个底——   “不是我故意卡你,还是宋总监的主意,”经纪人低声,“就是上个月的事,他不是请你吃饭吗?你不去,他有点不高兴……和我说,你解约的事情再往后挪一挪,等实在扛不住了,就让你去见他。”   林格说:“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经纪人说,“然后……估计你和他吃顿饭,喝杯酒,再好好地问问他……”   “是不是还要好好地睡睡他?”林格冷笑,“你当我有病?”   经纪人不说话,胆怯地瞧了瞧旁边的健身教练。   “公司流程还是要走的,你要解约,也得拿去宋总监那边去签名盖公章,”经纪人说,“格格,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   见鬼的不得不低头。   林格没有继续逼迫经纪人,都是拿钱做事的打工人,现在知道了原因,也就没有必要非要为难他。   经纪人走了之后,林格请教练吃了下午茶点,顺带着在微信上转了钱给他——买课的私教费。   她又续了十几节课。   教练下午还要上课,吃完先走。林格独自用了半小时慢慢地喝完一杯咖啡,她依靠着椅背想了想,决定还是去问问律师。   她抬手叫服务员,付钱买单。   刚出了咖啡厅,就听见林誉之叫她名字。   “林格。”   林格侧身,看到穿黑色大衣的林誉之。   他就站在咖啡店门口,肩膀上有微微的、被雪打湿的痕迹。   天地间仍旧飘着小雪,不大,淅淅沥沥,他撑着一把24骨的大黑伞,在她身侧站定,默不作声将伞往她方向倾了倾。   他一个北方人,现在也有了南方人的习惯。   “目前看来你这个相亲对象也不怎么样,”林誉之淡淡地说,“喝咖啡也要你付钱。”   林格望前方:“谁让他有能力,令人欲罢不能,可以让女人心甘情愿为他付钱。”   “看来你也觉得’包,养’两个字见不得人,说不出口,”林誉之说,“还要用’相亲’来试图美化。”   林格愣了愣,旋即笑:“关你屁事。”   “本来与我无关,”林誉之注视前方,“只是想提醒你,你包养的这个男人似乎在和多个人暧昧——抱歉,是不是应该说,他有多个女主顾?还是女主人?”   林格说:“羡慕了?”   林誉之像是听到什么荒诞的话,笑了一声:“羡慕一个出卖身体的人?”   “也是,”林格点头,“毕竟床品这种事情,羡慕也无用。”   她直视林誉之,粲然一笑:“难得遇到一个不会弄痛我的人。” 第5章 雪 针尖对麦芒   林誉之握着伞,他终于因林格这句话有所反应,侧脸,林格看到他那半张脸上落了一点雪,小小的、细细碎碎的一点。   有棱有角。   “看不出来,”林誉之说,“你还挺有经验。”   “阅历多了,当然经验丰富,”林格说,“你就想问这些?”   “不然呢?”林誉之说,“要我看着你和一群烂人在一块?你还真是不挑食。”   林格皱眉:“你说话不尊重人。”   “连肉,体都可以拿出来标榜价格的人,”林誉之忽而温声,“你希望他能得到什么样的尊重?”   林格没说话,她站在黑伞下,仰脸看,天上的雪花更大了,扑扑簌簌,洋洋洒洒。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倒是可以尊重他,”林誉之说,“那我换个说法,林格,什么样的男人都能睡得下去,你确定他没有性方面的疾病?”   林格说:“你凭什么管我?”   “凭我是你哥,”林誉之说,“够不够?”   “凭你是我哥?”林格靠近林誉之,她仰脸,看着他漂亮的喉结,“哥哥?”   林誉之目露警告,禁止她前行,沉声:“林格。”   “你没有资格干涉我的私生活,”林格压低声音,“林誉之,你知道。”   雪中的人不多,还没有到彻底开工的时刻,人也少,步履匆匆,一柄大黑伞是他们在漫天雪花中的唯一孤岛。   林誉之的喉结上下微动,冷淡地长久注视林格,那目光就像看一株漂亮的毒草。   还不够。   林格语调一转:“不过,他也让我谢谢你。”   林誉之不言语,他似乎并不屑于再听她继续讲下去。   只看到他冷漠一张侧脸。   “他让我谢谢你,”林格说,“和我一起养成了玩很开的习惯。”   话音刚落,林誉之抬手,在触碰她之前停下,垂在身体一侧,缓慢地握成拳。   “和我猜的一模一样,”林誉之忽然笑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嘴巴不饶人。”   一辆出租车驰来,林格伸手,截停司机。   临上车前,她回头和林誉之挥手:“你也是,还是那么刻薄。”   “刻薄”这个词,乍一听有些严重,却无比地适合林格和林誉之刚刚相处的那段时间。   林誉之刚被接来的时候,林臣儒花了不少的钞票,才能让他们二人在同一个中学里读书。   林誉之读高中,林格念初中,俩人都不住校,同样走读。   这是父母共同的决定,林臣儒认为这样方便兄妹更好地培养感情,而龙娇只当林誉之是个免费的保镖兼看管者,监督着林格,别让她逃课出去玩或者“学坏”。   在兄妹俩开启共同上下课新纪元之后,林誉之彻底不掩盖他的冷淡。   林格不想和他一起走,故意和朋友一块儿在店里左挑右拣,拖延时间。   每当此时,林誉之都会手里拿个小小的单词本,站在店门前的树下,不慌不忙地等。   林格对他手中的单词本印象很深刻,星火的,又小又厚,还不能用来防身,打不了人。   或许人体的所有器官都跟随着身高,个子高,他手也大,这么一个口袋书,在他修长雪白的指间娇小玲珑。   高中生大多有着体态问题,林誉之不,他站得随意,并不如军姿般规整,背却不塌不垮,笔挺俊秀,像书店最精致玻璃展柜里放置的杂志封面男模。   他们维持着表面的友好关系,生疏到像被强行栽种在一起的梅树和杏树,互不干扰。而林誉之又实在太会演戏,韦斯·安德森不去找他拍电影真是一大损失。无论放学路上两人如何一句话也不说,一踏入家门,林誉之又调整好温和的笑容,甚至主动帮林格拿她的拖鞋。   林格那双拖鞋穿过了两个夏天,印着歪歪扭扭、拙劣的英文。   “Sweat Lover”   超市里卖22,印的是“Sweet Lover”,龙娇嫌贵,拉着她去夜市里淘到一模一样的,六块钱一双,不过把“e”错印成“a”。   Sweet(甜蜜的)变成了Sweat(汗水,湿气)。   第一个夏天,林誉之给她拿拖鞋时只用两根手指,捏着那个被印错的“a”字一角,拎着,放在她面前,敷衍的一声啪。   第二个夏天,林誉之单膝跪在地上,低头给她穿上那双鞋。   林格在校运会上跌伤了膝盖,脚腕也扭到了,医生给她正骨后,拿东西给她绑住固定。她自己活泼好动,固定了伤腿也挡不住蹦蹦跳跳,膝盖上的伤疤,原本已经好了,又挣脱开,渗出殷红的血。   天气热,她一个伤员不想去医院,都是林誉之替她处理膝上伤口,擦药,换纱布。   第三个夏天,拖鞋坏掉,林誉之跑遍整个城市,最终在一家小店里找到,又给她买了双回来——印着“Sweat Lover”,完全吻合她的双脚。   大学毕业后的林格在日常中很少再穿凉鞋,她甚至开始避免所有印着英文字母的衣服、鞋子、帽子,那些被设计师精心印上去的字母,像一条条歪歪扭扭的小蛇,往她不悦的深处钻。   她的脚因为长久的站立开始容易发痛,从脚心到脚掌都是硬硬的痛。普通的拖鞋很难再支撑她,只有换上一些专门做足弓设计的鞋子才能缓解不适。   林格再穿不到如当年一般舒适的鞋子。   她早早约了律师见面,对面在仔细阅读完那整份合同后,面色凝重地告诉林格,当年她和原公司签订的协议有多处漏洞。   当然,在被收购之前,这个公司对待她们十分厚道,在林格之前解约的一个姐姐,只象征性地给公司付了几千块的赔偿金;难就难在,如今公司被收购,上层管理人员大调动,目前林格如果解约,需要付一笔不菲的解约费——甚至,如果这件事得不到和平解决,林格再去找下家的话,对方还能以违背合同为由起诉她,索要赔偿。   林格反复翻着那几张合同,良久,对律师说了声谢谢。   此一时彼一时。   当初签约时的林格也没想到合同会有漏洞,也没想到厚道的公司会被收购,   她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打电话给宋总监,平和地问对方,解约费要付多少。   对方大约是在酒局上,背景音是爽朗的笑声和男人的谈话音,只是细微的声音,就令林格想象到那种觥筹交错的场景,杯中的酒在碰撞时滴了几滴,落在盘中的白虾上,被酒意和恭维话蒸腾到熟透的饭菜味道,烟味……   宋总监亲昵地叫着她的名字。   “格格,”他说,“我要五十万。”   林格安静地等他的第二句话。   “或者,陪我吃顿饭,”宋总监说,“时间你定,地点我选。”   林格镇定地说谢谢你,我会考虑一下。   通话结束前,林格听见那边有人问是谁,宋总监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是个小妹妹。   声音戛然而止。   不确定是否和此事有关,还是林誉之那张乌鸦嘴,一入夜,林格的那颗智齿就开始发炎。痛得难受,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缓了好久才渐渐有些起色,第二天爬起来去医院开了些镇痛药,打了消炎针。   她查过了,智齿拔掉后至少要肿一周的脸,但她还要用这个脸去见下家的老总,暂时还不能动。   龙娇也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林格,说自己最近要来林格这边住几天——她约了一个对肺部术后后康复和理疗领域方面很出名的专家,要来看一看,看看术后恢复情况。也顺便检查一下,龙娇说自己最近又有些咳,担心是术后后遗症。   林格二话不说,立刻帮龙娇订机票,又转账,往爸妈账户上转了十万块。   林格没想到林誉之也会去接机。   她都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妈妈在面前,兄妹还是要继续做。回去的路上,林格没有和林誉之争辩一句,只扶着龙娇,上了林誉之的车。   珍珠白的库里南,林誉之开车,林格和龙娇坐在后面。龙娇有些拘谨,早就没了年轻时颐指气使的模样,微微伛偻,鬓边白发悄悄生。   林誉之微笑着和龙娇聊天,告诉龙娇,罗教授后天下午会来医院,届时,林誉之再来开车接她。   林格不言语,她的智齿还在痛,连带着那片牙龈也肿,右侧脸颊微微浮肿了些,不是很明显,不仔细看看不出。   她只是用手托着右边脸颊。   龙娇说:“不用,让格格陪我去就好。”   “格格现在还没车,”林誉之笑,“和我就别这么客气了吧?”   龙娇说:“这不是怕耽误你工作。”   “不耽误,”林誉之温和地说,“您健康更重要——而且,格格智齿发炎,后天也顺便去我那边拔个智齿。”   林格猛然坐起:“谁要去你那拔牙?”   “忘了吗?”林誉之不看她,平和地说,“上次给你补牙时,你就是这么和我说的。”   林格说:“我没说过。”   “格格,”林誉之叹气,“别闹脾气好不好?我承认,上次阻止拆散你和那个男的是我不对。”   龙娇听得一愣一愣:“哪个男的?”   林誉之微微皱眉,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他只是淡淡瞥了眼后视镜中怒目而视的林格,旋即温温柔柔地开口。   “林格打算交往的一个男性,是个健身教练,”林誉之说,“我撞见他同时和几个女性-交往,担心他会骗格格,所以拦了几次——格格生我的气,也正常。”   他说:“对不起,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 第6章 筹码 历历   龙娇没读过大学,念完高中便踏入社会,年轻时站柜台卖布,被林臣儒的妈妈看上,花了不少心思撮合她和自己儿子。   婚后的龙娇跟着林臣儒四处打拼,卖过衣服也倒腾过小药店,后来一门心思地做药物销售,主要工作内容就是四下地跑,请医生吃饭,推销,希望对方能采购自己负责品牌的药物。   这份工作一直做到林臣儒锒铛入狱,龙娇一蹶不振,身体一天天垮下去,没办法再东奔西跑地出差,身体也受不了——老东家体谅她,也念在她曾经业绩不错,付了一笔大方的离职费。   她也有一副坚韧又和气的心肠,如一些传统作家笔下的经典顽强女性形象。   在这样的母亲眼中,女儿的婚姻是比自己幸福更重要的一件大事,能与之比肩的只有儿女的生儿育女。   林誉之妈妈过世的早,又在她眼皮子底下生活了几年,更不要提龙娇生病时,林誉之鞍前马后的照顾——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就像所有的家长都要完成的那项“任务”,林誉之和林格一日不交男女朋友,她就一日觉得愧对祖宗先人,愧疚自己的子女没能早早地将这份祖先们的DNA延续下去。   前提条件是,有幸参与这份DNA传递的精,子供体,必须是干净的。   初初听林誉之提到林格男友时,龙娇脸上还有些惊喜,但当他陈述完毕后,那份惊喜已经完全变成惊吓。   “林格,”龙娇连名带姓叫,“真的?”   林格冷冷看林誉之:“真的。”   龙娇心痛:“天啊,天底下男人这么多,你怎么专门从垃圾桶中选?你今年多大了?还以为自己是十几岁的小女生?觉得只要你努力就能感动一个流连花丛的浪子?”   林格说:“妈,这不是一码事。”   她的智齿还在痛,右手隔着脸颊按上去,捂住,揉一揉,这种隐约的压力才能稍稍缓解——也仅仅是稍稍缓解。   林誉之说:“格格很聪明,她能想清楚。”   林格盯着他,视线要从他身上剜一块肉:“是啊,好坏人我还是能分清的。”   龙娇说:“平时多听听你哥的话,啊?誉之是个好孩子,他刚到咱们家时,你俩也是经常吵架,后来不都和好了?格格,你也是,脾气太倔了,就是不肯服软,唉……”   她十分感伤:“当初你爸不在家,我又病了,对不起你和誉之——你俩都还是孩子呢,尤其是誉之,刚成年,钱都拿来给我做手术费,为了照顾你,又做饭又打工,天天跑医院。有次给我送鸡汤,碰上医院查房,他站在门外等,站着都睡着了,鸡汤洒出来,烫了自己一手泡,手上缠着绷带还给你洗衣服……”   林格放下手,搂住妈妈肩膀:“都过去了。”   她始终拗不过妈妈,无论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龙娇一提,她便心软。   龙娇想起往事,心中五味杂陈,看了看女儿。   平心而论,无论是林誉之,还是林格,都是难寻的好孩子。   且不说当初龙娇生病,林誉之毫不犹豫地将姥爷留给他的所有可支配财产都拿出来缴纳手术费,他听说术后需要修养,哪怕钱不多了,也要想办法让龙娇住上单人病房。   术后的龙娇再没有找新的工作,身体不允许,她的年龄和健康体检报告也是个大问题。   那几年,家里面过得紧巴巴,连带着林格和林誉之也吃了不少苦。   后来林格做直播赚了钱,每次领了钱,自己留一半,剩下一半全部打回家中。   龙娇之前胆子大,生了一场大病后却开始惧怕死亡。   她年轻时还会和林臣儒抱怨,说婶婶逼着儿子相亲,导致母子关系恶劣——现今龙娇也开始渐渐成了自己当初最不理解的一类人,开始暗示,希望林格和林誉之都能多多和同龄人交流交流,别总是闷在自我小天地中。   归根究底,也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过世后,他们俩孤独地留在这个世上。   她精力不足,被接到林格公寓中后就开始犯困。林格在四环边缘租的房子,优点是离地铁口近,附近都是打工人,一些基础的配套设施不错,缺点是一个人负担整个房子的租金有些奢侈,她的前舍友结婚后搬走了,现如今林格正在积极招募舍友。   在找到合适舍友之前,林格还得每月付昂贵的租金。   龙娇不知道这些。   她躺在林格的床上,没多久就陷入梦乡。   林格轻手轻脚给妈妈掖好被角,走到门外才压低声音对林誉之说:“无耻。”   林誉之没有继续停留的打算,他站在下沉玄关处换鞋,听到林格讽刺,抬起头,看她一眼,那视线如同当年管教她:“随便你怎么想,我只是在还恩情。”   “还爸妈恩情的方式就是搅和我的事?”林格说,“头一次听这么清丽脱俗的借口。”   “不然呢?”林誉之淡淡,“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林格不说话。   少年时期的两人也曾如此,穿着校服,彼此间在父母前和和气气,私下里暗涌流动,拌嘴争执。   现在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林誉之的黑色羊绒大衣熨帖干净,林格的裙子如花开到荼蘼。   他已经穿上皮鞋,平静凝视林格:“你那颗智齿必须要拔,最近吃些消炎药,少吃辛辣食品,等炎症下去后,再来找我拔。”   “不想拔也行,”林誉之微笑,“——如果你想等后期同时失去八颗牙齿,现在继续留着它发炎就好。”   他转身,关上门。   林誉之走得轻巧,林格没少听龙娇念叨,耳提面命,不许她和私生活混乱的男人走得近。   “要我说,找男朋友,就得找林誉之那种类型的,”龙娇说,“学历高,工作好,当初唯一一个考上本硕博连读的就是他,现在工作体面又干净。别说那整个私立医院都是他的,我可是听说了,他舅舅的那个儿子是个傻子,将来那么大的医疗集团可都要给他……”   林格把脸埋枕头里:“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看着誉之长大,还能不了解他?”龙娇说,“上面那些不说,你就说,他是不是到现在都没谈过恋爱?”   林格说:“可能吧,我不知道。”   龙娇说:“你呀,聪明倒是聪明。你还小的时候,我抱着你去公园玩,遇到一个道士。我给了那道士一瓶水,道士说你面相富贵,将来是大富大贵的命,就是有一点不好,姻缘不好——”   “妈,”林格搂着她,按下,撒娇,“我困了,咱们一块儿睡午觉吧。”   缓了两天,林誉之来接龙娇去看专家。   林格本以为是林誉之替龙娇要了号,毕竟对方是相关领域的领头人,哪里想到林誉之是专门请了专家过来,一整天,只为详细了解龙娇的状况。   对方根据龙娇的身体状况确定了详细的术后诊疗方案,晚上还同她们一起吃饭。   夜间龙娇坐林誉之的车回去,起初还有说有笑,后面渐渐没了声,掉了几滴泪。   下车时,林誉之搀扶她,龙娇拍着他的手背,哽咽着说好孩子。   林格不发一言,仰脸看月。   她那颗智齿还是没拔,在龙娇和林誉之约定好替她拔智齿的这一天,她和宋总监共进午餐。   地点是宋总监选定的,从玻璃窗外看,能看到故宫,阳光照耀琉璃瓦。   宋总监全名宋延,今年四十有八,长期酒色浸染,再说什么正值壮年——纯属胡说八道。   他深谙驯服傲气女性的诀窍,从林格初初出现在他视线中开始,他便微笑着起身,主动拉开座椅,给足了她体面,客客气气:“林小姐。”   林格坐下,侍应生已然端上两杯红酒。都说灯下看美人,宋延看林格也满是欣赏。   他这个年龄,已经渐渐到了力不足心的年龄,仅有的精力自然要花在刀刃上,更何况,林格的美就是那最薄、最利的刃口。   菜单都是预先订好的,一道一道地上,林格兴致缺缺,只动了两下刀叉便搁置,客客气气地问:“宋总监,我想问一下,关于我解约合同的问题。”   “这个不着急,”宋延用小银刀将鱼子酱抹在荞麦粉做的薄薄小烤饼上,含笑递到林格唇边,“先尝尝这个。”   林格看着他的手指,默不作声。   “尝一尝,”宋延说,“这可是好东西。”   林格说:“我吃不惯。”   “第一次都是这样,别抗拒它,格格,”宋延说,“试试看,放下心里负担吧。有些人尝了这东西,还上瘾。”   林格说:“总监,我只想知道我的解约问题。”   宋延笑:“格格,为什么非要在我们宝贵的私人相处时间中谈这个呢?聊些让我们都开心的话题不行么?”   林格说:“比如?”   “比如,”宋延轻松地说,“你面前的这个鱼子酱,还有,你需要取悦的我。”   林格冷静:“我可以认为你在性,骚扰我吗?”   宋延含笑,将那枚涂了鱼子酱的小饼丢进垃圾桶。他用洁白的餐巾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将被弄污的餐巾一并丢进去。   他好整以暇地看林格:“格格,我知道你年轻漂亮,有资本,但这也不是你恃宠而骄的理由,我的耐心也有限度——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筹码和我谈判?”   不等林格说话,宋延的视线忽然顿住,他抬头,眯眼,似乎在确定什么。   两秒后,他起身,抛下林格,故意冷落。他朝前方大踏步走去,面带微笑,客气地叫:“林医生。”   林格一顿。   她转身,看到不远处的林誉之。 第7章 梦醒 空   林格坐在餐桌前,听宋延和林誉之聊天。   距离不算远,不知是不是宋延故意让她听到,还是这封闭空间中的空气传音效果实在太好——两人的对话,林格听得清清晰晰。   简单的客套之后,宋延询问林誉之,“苏教授”有没有时间,听起来像是想请对方亲自坐镇一场手术。   林誉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温和地说会询问苏教授最近的时间安排。   宋延说辛苦林医生了,麻烦多多费心。   寒暄结束后,宋延重新入座。   他不再提合同的事,只打响指,笑着让侍应生过来给林格倒红酒,大约是不想给林誉之留下糟糕印象——毕竟有求于人,一边求人,一边又咄咄逼人,的确不太好。   林格默不作声。   她知道现在的宋延不会、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她始终没有往林誉之的方向看一眼,只当他是空气。   饭后,宋延暧昧地递给她一张房卡,压在白色毛巾下,只露出小小一个角。   林格用餐巾擦了擦唇角,一点口红印在洁白上,像寒冬腊月里滴在雪地上的一滴血。   宋延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   林格垂眼看着那张被压在毛巾里的房卡,视线内出现一只大手,青筋随指骨的按压微微鼓起。   平和而自然地垂着,压在温柔的西装裤上。   林格没抬头。   林誉之微笑着冲宋延略略一点头,不在意宋延的表情,自然地对旁侧的侍应生说,请加一个位置。   “不用麻烦了,”林格起身,“我吃饱了,你坐这儿就好。”   宋延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只蛇生吞了一整只猛犸象。   还是没拔牙的猛犸象。   “吃那么点东西就饱?”林誉之笑,“也行,下午我和妈一块儿包了饺子,晚上饿了,再给你煮饺子。”   宋延的表情已经进化到蛇吞史前恐龙。   “林医生,”宋延说,“格格是你的——”   “妹妹,”林格说,“关系不太好的妹妹。”   她不想看宋延的表情,她是擅长人际关系的处理,但本能厌恶所有权力之下的威逼利诱,每一丝空气都令她反胃。   只是解约合同还没签下。   林格冷静两秒,问宋延:“我今天把解约合同带来了,您现在有时间签名了吗?宋总监?”   宋延尴尬一笑,到底是上了年纪,不多时便将情绪轻轻压下。   眼看着林格递过来的纸张,他不眨眼,略一停顿,顺水推舟,低头在上面签下自己名字,笑:“有这层关系,怎么不早说呢?你看我,都一起共事这么久了,都不知道,格格竟然是林医生的妹妹……难怪,郎才女貌,一看就是同一个家养出来的。”   林格忍着呕意,干净利索地拿走那签上名字的薄薄合同,连最基本的客气礼貌也不想维持,起身往外走。   身后林誉之如何同对方交谈、如何解释……都不在她考虑范围内。   林誉之在她尝试截停出租车时走来。   “妈很担心你,”林誉之简单概括此次前来的用意,“她让我接你回家。”   林格说:“跟踪犯法。”   “我没那么多闲情逸致,”林誉之说,“我问过你经纪人。”   林格说:“你不认为自己这种行为更可怕吗?林先生?”   “不认为,林小姐,”林誉之说,“上车,我送你回家——妈在家等你。”   后面五个字是抹除不掉的命令。   前几天龙娇刚做了身体检查,医生千叮万嘱,要她保持心愉快,心里舒坦了,身体愈合能力才会好。   这么些年过去,家中老人相继去世,骨肉至亲只剩下了父母二人。   林格跟随林誉之重新跨入大厦,乘地铁去地下三层的停车场,今日的林誉之不再开那辆白色库里南了,是一辆黑色的卡宴。林格不坐副驾驶,径直拉开后排的车门,双手抱臂,陷入车座。   车辆缓缓启动,驰出停车场时,林誉之才说:“像今天这种事,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林格说:“好让你早点扮演从天而降的好哥哥?以满足你的拯救欲?”   “少阴阳怪气,”林誉之说,“我是你哥。”   林格“喔”一声:“真是好哥哥。”   “不然呢?”林誉之说,“看着你被老男人欺负?”   “倒也不用说这么难听,”林格若无其事,“他哪里老,也不过只比我爸小几岁而已。”   “是啊,”林誉之说,“他儿子都比你年龄大。”   林格低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熟男。”   “这个的确熟,”林誉之说,“你是要结婚还是养老?再加上我们父母——一个家仨老人。早知你有这样癖好,就该介绍你去养老院工作。”   林格说:“哪里比得上您啊,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   林誉之从后视镜看她:“林格。”   氤氲着警告。   林格不说话,她看着自己的指甲,圆润漂亮,修剪得干干净净。她从不做美甲,因担心破坏直播商品的协调性,更偏好用那种美甲贴片,每次上播前几个小时贴好,下播后再卸掉。不同场景的直播间匹配不同的美甲贴片,保持一定的新鲜感。   她早就忘记了是谁给她贴的第一幅甲片。   林誉之将林格送回家时,龙娇还没睡,她傍晚的确包了饺子,是茄子肉末馅儿的,撒了一点点韭菜末进去。   她穿着睡衣,脚步缓慢,张罗着给林格煮饺子吃,林誉之没留下,顺带着给龙娇带了些滋补的药材包,分装好了,是润肺的,要平时熬煮了慢慢地喝。   临走前,龙娇叫住他,递给他手机——忘拿了。   林誉之拿好手机,独自开车回家。   他的住所是大平层,落地窗外一览无余的繁华城景。只是林誉之很少有闲情逸致去欣赏,这个地方对他而言和酒店无异,只是一个暂时的落脚点。   做了医生后,林誉之饮酒的次数也少了,担心酒精会影响双手和思维。   医生要保持绝对的冷静。   林誉之喝了两杯苏打水,才低头拿手机——   习惯性输入解锁密码后,陌生壁纸出现在眼前。   林誉之意识到,这是林格的手机。   林格和他一样,都没有给手机套壳子的习惯。两块儿手机一样的型号,又都是一模一样的黑色。龙娇不熟悉,多半是弄混了两人的手机,把林格误当作他的。   他没有窥探人隐私的兴趣,刚放回桌上,林格就打来电话,她声音严厉,问林誉之,拿她手机做什么?   “拿错了,”林誉之说,“明天还你。”   林格警告他:“别搞这些小动作。”   林誉之不咸不淡:“你为什么认定我会做这种事?”   林格呼吸微微。   “明天上午十点钟,”林誉之看腕上手表,“来医院找我拿手机。”   啪。   她把电话挂了。   林誉之洗过澡,仍旧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半晌,闭上眼睛,用毛毯盖住自己身体。   羊绒毛毯所锁住的温度总能令林誉之想到很多事情。   年少时的轻狂,不可一世,傲慢无礼,自大自满。   一种被人称为“私生子”的特殊型敏感,像一桶火药,稍有不慎,一触即燃。   那是困扰他整个青春期的阴影。   林誉之原本以为自己的父亲已经死了。   而在妈妈路启藻被诊断出患有胰腺癌后,林誉之才得知原来生父尚在人世,对方已有家庭。   他妈妈路启藻是未婚先孕,始终没有讲出孩子的父亲是谁,为此不惜和家庭决裂。路启藻独自生下他,又独自将他照顾到大。林誉之只知自己的爸爸姓林,在南方一个城市。其余的,再没有了。   在路启藻的葬礼上,林臣儒风尘仆仆地赶来,带了一束极其洁白的茉莉花,随后又轻声告诉林誉之,说他是林誉之生父的朋友。生父已经和姥爷达成联系,让林臣儒接了林誉之去扬州住,参加高考。   在此之前的林誉之没想过自己是“婚前私生子”。   他骤然成了一个见不得光的人。   这种傲慢与敏感的微妙拉扯令林誉之和林格在很长一段时间中都水火不容,而在这种激烈碰撞中又热切交融的点——   还是要回归到最初的萌芽阶段。   那时候,林臣儒还未入狱,还在外面开车,陪老板出席各种宴会场合。   暑热的天气里,龙娇在下午打电话回来,哑着嗓子嘱托林誉之,客厅茶罐下面压着几十块钱,天气太热了,她今天要晚点回家,让林誉之拿这些钱去买些西瓜或者冷饮,和林格分着吃。   她特殊叮嘱,记得督促林格完成作业,别让她偷懒贪睡。   林誉之说好。   林格一直有睡午觉的习惯,按照惯例,睡到下午两点便会醒来。林誉之看时间差不多,又想她大约是在床上看漫画书——   他原本打算叫着林格一同去超市买零食。   敲了三下门,隐约听到里面她在说话,林誉之推开没有上锁的门,毫无防备地看到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林格。   她睡觉姿势古怪,唯一的睡裙也卷到肚脐之上,怀中抱着一个一米多长的小狐狸,把小狐狸紧紧夹在腿间,脸贴靠着小狐狸的脸蛋,梦呓般地哼哼了两声,犹如一个盛夏里刚从冰激淋机上接到的甜筒。   林格背对着他,陷在未知的、对象不明的甜梦中。   唯有湿润冰激淋融化,甜蜜滴入他干燥的双手。 第8章 浴缸 回忆杀   意识到林誉之错拿了她的手机后,林格烦躁到凌晨四点才顺利入睡。   梦中,往事清晰如潮。   昔日的龙娇并不将林誉之视作骄傲的孩子,与之相反,还曾赶走过他。   彼时林臣儒和龙娇两人工作忙碌不止,在同一个家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反而是林格和林誉之这俩“陌生的兄妹”。   林誉之严重挑食,林格做菜也不会准备他那份,两人之间好似隔着无形的楚河汉界,河水不犯井水。   只有父母在家时,两人才会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   林格曾以为她和林誉之将永远保持这种不冷不热的距离,做一对并不和睦的糟糕兄妹。   她没想到,自己会无意间撞到林誉之换衣。   看到林誉之身体这件事纯属意外。   时间倒回2009年的扬州,琼花树荫浓。   当时林格正热切地追更《黑塔利亚》。2009年,大家的版权意识约等于无,更不要提什么官方引入。   《黑塔利亚》的更新频率十分稳定,周六,niconico开始更新生肉(纯日文,无翻译),等到周一或者周二,就能在土豆网或者优酷网上看到它的中文翻译版——是字幕组的无偿翻译。   为了能第一时间看到动漫,林格在凌晨蹲着刷新。   这一行为被龙娇发现后,后者当机立断砸家中唯一的电脑。   那个电脑还是二手品,林臣儒老板家中淘汰下来的,品牌是方正,四四方方的白壳子显示屏,主机又笨又重,连着一团乱七八糟的线,需要宽带拨号上网,用户名是家中的座机号。   电脑被砸,等《黑塔利亚》第二季更新时,林格只能偷偷求助于发小葛荣城,央求对方带她去家附近的黑网吧。   俩人从穿开裆裤就一块儿玩,亲密得犹如同一个人的左手右手。   林格一说,葛荣城就拍着胸膛同意。   算着到了动漫该更新的时间,林格提前让葛荣城骑摩托车过来,送她去网吧,两块钱一小时的上网费,她看一集更新,再登陆开心农场收收菜,掐着时间下机,跟葛荣城一块儿回去。   只有一天意外,时间已经超过十一点,她怕摩托车的声音惊醒爸爸,要葛荣城将车停在小区门口,她费力地下了车,还没喘口气,就看到坏掉的路灯下隐约有个人影。   细细长长的,像个孤伶伶的鬼。   林格抖抖地开了手电筒,抬手照一照,更怕了。   白色强光照到那人脖颈上,露出清晰的喉结和青筋明显的脖颈。   林誉之不需要伸手去遮挡矮人妹妹的手电筒光芒,他眯着眼看高大壮葛荣城和他轰鸣的摩托车,还有车上下来的妹妹。   “什么表情?”林誉之垂眼看林格,“看见鬼了?”   林格说:“看到你后,我真希望自己看到的是鬼。”   葛荣城骑跨在摩托车上,懦懦地叫一声哥,火速开车跑路。   车子轰鸣,汽油味道极大。   因这肮脏尾气而不适的林誉之紧皱眉,伸手,示意林格过来。   林格说:“干什么?”   “我还能干什么?”林誉之说,“回家,几点了?”   林格说:“你凭什么管我?”   林誉之说:“凭我是你哥。”   林格冷哼一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哥哥,我不认。”   “无论你认不认,我都要管你,”林誉之不为所动,他站在坏掉的路灯下,阴暗的光落了他一身,“我不想看你和小混混在一起,也不想看你住在地下室里,晒不到的太阳洗不完的衣服,我不想看你被不知哪里的野男人搞大肚子、蹒跚着找我说哥哥我错了。你叫我一声哥,我也有一点责任。”   林格第一次听林誉之说这么长一串话,他普通话本就标准,现在字字清晰,林格呆愣过后,脸火辣辣地疼。   她炸毛:“你在说什么屁话!”   “回家,”林誉之重复,微笑,“你应该不想让爸知道你半夜在外厮混吧?”   林格骂他:“你这人差窍!”   (脑袋笨)   林誉之无动于衷:“听不懂。”   林格换词语:“卑鄙!下流!无耻!”   这种程度的攻击无关痛痒,林誉之甚至高冷到吝啬视线。   林格提心吊胆了两天,没等到林誉之“告密”,稍稍放心。她不敢再去网吧,只好反复看之前托朋友代购来的漫画来过瘾。   重温到一半,发觉少了一本。   再细细盘点一遍,缺少的漫画书何止一本,至少七八本书,皆凭空消失。   当初林格不在家,那些书都是林臣儒和林誉之整理的。   她不得不去林誉之的卧室。   杂物间早就已经今非昔比。   格局堪称天翻地覆,正对着门的位置,还有一扇玻璃门,推开出去就是一个不足四平米的小露台。现在那玻璃门侧已经放置了全新的家具,书架、书桌一应俱全,旁侧甚至还有一把吉他一柄萧。   正中间的床还在,床品换了,一水的松石绿。靠近林格打开门的墙上,也做了一排的矮柜,放着一堆外文书籍,还有些专辑唱片。床尾的空间也被利用起来,是十分贴合的衣柜。   林格翻遍了房间,也没找到那本遗失的漫画书。   一路搜寻到外面的小露台,快步跑出,只看到几盆开得正好的月季花和郁郁葱葱的吊兰。   也不知道林誉之哪里搞来的,之前这些废弃花盆里种的都是葱和蒜,还有林格养的蚯蚓。   此时露台上除了多出来的花之外,就是一个防腐木的小圆桌和小凳子,没有其他东西。   林格急得一头汗,转身,又吓一跳。   穿着一身运动服的林誉之就站在三步远的位置。   他的运动T恤很合身,微妙地隐约展露出他的上半身肌肉。林誉之肤色很均匀,平时又多穿宽松的T恤,以至于林格认为他是那种文弱的身材,哪里想到,在随意的衣服下,掩盖着肌肉线条漂亮的一具身体。   运动衣胸膛处已经被汗水打湿,微微贴着,随着呼吸有着轻微的起伏,是很男性化的优秀身材,宽肩,窄腰,跑步运动导致的月几肉充血尚未消退,隐在阴影中,林格清晰地看到林誉之从大臂肌肉到小臂、手背上蜿蜒的青筋,鲜明地凸起,在他浅色的皮肤上并不狰狞,唯余性,感。   一滴汗从他喉结处滑落。   林誉之拿着雪白的毛巾擦拭着汗水,冷冷淡淡地看着她。   他问:“来我房间做什么?”   林格说:“拿我的书,你把我书藏哪里去了?”   “什么书?”   “之前就堆在墙角的,”林格说,“那么厚一摞呢,都是绝版的。”   林誉之说:“刚住进来的那一晚下雨,窗子没关,打湿了一些。”   林格说:“那些可都是我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才买回来的!”   林誉之说:“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才买回来一堆盗版,我建议你去挂一下眼科的号。”   林格怒目而视:“林誉之!”   林誉之转过去,躬身,从书柜最里层搬出一个透明的塑料大箱子,靠近,递给林格:“都在这里,拿去。”   林格凑过去看。   还好,只有上面两三本被雨水稍稍打湿了封面,一点点微不可察的水痕,应该很快就能干。   林格吃力地抱起,念念有词:“这可是我的精神食粮,人生方向。”   她和林誉之离得已经很近了,也嗅不到他身上的汗液味,只有淡淡的香草和沉香,略略的苦涩,像深山雨后的古寺。   林誉之顺手托她手中东西一把:“如果你人生方向的尽头是校园王子或□□混混,我建议你现在就去警察局。”   林格说:“为什么?”   林誉之说:“提前和警察培养出感情,今后你锒铛入狱,他们也能给你留个干净的牢房。”   林格说:“哼,我平时看得都是些热血漫。”   “如果你对热血漫的定义就是女主角早上叼个面包片跑去上课,那我对你的想法毫无疑义,”林誉之说,“人的确不能尝试和傻子讲道理。”   林格恶狠狠地踩了林誉之一脚,压低声音:“滚。”   她抱着东西就跑。   走到门口,又顿住,她转身,用胳膊肘撞开门,问林誉之:“对了,我有本漫——”   声音惊在喉间。   林誉之脱掉上衣,只穿着一条黑色的短裤,他显然没想到林格会去而复返,在听到声音的瞬间,立刻拿打算换上的睡衣挡在胸口处。   迟了一秒。   林格仍旧清晰地看见他紧绷的腹部肌肉,未被太阳晒过的地方颜色更浅,最下层的肌肉表皮有蓬勃的青筋,似大树丰饶的根。   她需要收回意识中的“并不狰狞”。   这些血管有着强烈的攻击性,冲击力不亚于一只血腥的怪兽。   林格后退一步,退出林誉之的房间,同时听到他严厉的斥责:“疯了?”   林格张口,没说疯,也没说不疯,呆怔转脸,看到从玄关处走来的龙娇。   刚刚下班的妈妈脸色疲倦,瞧见林格从林誉之房间中出来,一愣。   林格不知妈妈当时的吃惊,是因为看见她进了哥哥的房间,还是因为她脸颊不正常的红。   总之,第二天的晚餐桌上,林臣儒迟缓地宣布了要林誉之搬出去的消息。   这不是商议,是通知,林臣儒甚至已经找好房子,就在学校附近——他已经付了一整年的房租。   龙娇面色如常,罕见地给林誉之夹菜,温柔地说,这也是为他好,不想他上学还这么辛苦,来回地奔走;二来呢,那个房子也更宽敞、大、好一些,不用他辛苦挤在这一个狭窄房间中吃苦。   至于一日三餐,已经给林誉之请好保姆。   当然,这些都是林誉之姥爷付钱,对方已经同意了。   林格下意识去看林誉之。   林誉之低头吃饭,闻言,停了两秒,点点头,说好,一切都听林爸安排,也谢谢龙妈关心。   自始至终,他没有多看林格一眼。   林誉之从家中搬走的那日是个晴天,十月初的酷暑余热,孜孜不倦地炙烤着整个扬州城。   林格房间里的空调管漏水,打了电话,售后部的人说明天来处理。   闷热感令人窒息,她大开着窗,五岁的电风扇嗡嗡嗡地摇晃着头,书桌上摊开的漫画书被风呼啦啦吹开好几页。   林格从窗子往下看,隔着绿茵茵的琼花枝,下面的林誉之穿着浅灰色的连帽卫衣,拉着一黑色的行李箱,像佛像贡台上被风吹落的一粒香灰。   ……   林格睁开眼。   梦醒了。   她依旧在现实,而不是2009年的扬州。   “格格”   “林格”   龙娇还在叫她的名字,朦朦胧胧的“林格”,一声叠一声,柔软得像一阵风。   林格坐起,看着门口的龙娇,还未张口,先听见门铃响。   原来是房东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房东也是来通知林格,基于如今国际形势动荡不安、中美贸易形势日益严峻、大气污染严重、楼下猪肉涨价等等多重因素,为了能够提高生活质量,房东决定涨房租。   每月多涨五百块。   这是通知。   同意的话,下月缴纳租金时开始按照这个标准;不同意的话——对不起,请另寻他处。   林格礼貌地说好,请让我多想想。   她心平气和地问龙娇想吃什么,然后点了外卖。   昨天睡得晚,醒来一身热汗,林格刚进浴室,就听到手机响。   是她的号码。   林誉之打来的电话。   林格看一眼时间,已经十点半了。   林誉之问她在哪儿。   林格说:“浴缸里。”   林誉之问:“在家?”   林格说:“不在家难道还能在太平间?”   林誉之静默两秒:“你在这个时候洗澡?”   林格打开水龙头,冷冷:“林誉之,我们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谈论洗澡这个话题吧?”   “对不起,”林誉之平静地说,“那我重新问一遍。”   “你在这个时候焯水?” 第9章 牙齿 麻醉   林格恼怒:“林誉之!”   林誉之言简意赅:“手机。”   林格哗哗啦啦地放水,她喜欢热到能把皮肤烫红的温度,疼痛和滚烫能令她舒适。   白茫茫的蒸汽在狭窄的浴室中扩散,连带着手机的屏幕也是一片迷蒙。   湿润的空气中,她的声音终于添了一份软化:“上午没时间。”   “下午三点,”林誉之说,“我下午三点后有时间。”   林格说:“我看看我的安排。”   “什么安排?”   林格说:“相亲的安排。”   林誉之笑了一声:“和谁?”   林格低头,手插入水中,试温度:“多着呢,你想听哪一个?”   “都不想听,”林誉之说,“只想祈祷你眼疾早日康复,提高对男人的审美。”   林格不咸不淡:“我也祈祷你早日治好恋妹的心理疾病。”   林誉之说:“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好到可以讨论这件事。”   “对,”林格说,“那我们换个话题。”   林誉之说:“所以还是讨论你那四颗早该拔掉的智齿吧。下午四点,和你的相亲对象吃完饭后,立刻来医院找我报道。”   林格说:“你什么语气?”   “口腔科医生的语气,”林誉之说,“下午过来医院,记得顺道拿龙妈的身体调查表。忘记和你说了,昨天少拿一份心脏方面的报告。”   林格说声好。   她只觉得好笑,林誉之自诩过目不忘,现在年纪大了,也开始丢三落四。   林誉之上次丢东西,还是林格读初一的时候。   初一那年,林誉之从家中搬走,只有周末才来这边吃饭。   吃完饭,林臣儒仍旧送他回租的房子。在这一年里,林格终于学会了在父母面前称呼林誉之为“誉之哥”,而不是“林誉之”。   她之前看漫画书,和朋友聊天,也不是没有想过有一个哥哥。   从小罩着她、大方给她零花钱,带她四处玩,替她背锅。   前提是父母的感情不能因此破裂。   林誉之显然并不符合这项标准。   刚把林誉之接来时,林臣儒不厌其烦地对着每一个朋友解释,称林誉之是远房亲戚的孩子,遗憾这幅说辞很难令人信服,大家只当林臣儒在为光明正大抚养私生子扯一块儿遮羞布;等把林誉之送走,邻居街坊又议论纷纷,称林臣儒这是瞒不住家里人了,多半龙娇怒火发作,才选择如此“息事宁人”。   整个事件中,无人在乎林誉之的想法,他似乎就是一滴不合时宜的污泥,偶然间跌落在这清水潭中。   不住在一起后,一起上下学这种事自然再无必要。   龙娇私下里也会用力林格的胳膊,让她离林誉之远点。   “虽然叫一声哥哥,但毕竟不是我生的,”龙娇说,“客气客气就算了,别真的太亲近。”   林格正抓耳挠腮地算一道数学题,心不在焉地说了声好。   她和林誉之也没什么“亲近”的机会。   平心而论,无论林誉之是不是那个私生子,他都是无辜的。从理智上来讲,林格没有厌恶他的必要。而从情感角度考虑,林格厌恶一切破坏自己家庭的因素。   初中部和高中部虽然在同一校区,但教学楼完全不同,“偶遇”到的机会不亚于在小卖部连中十枚泡泡糖。自从对方搬走后,林格和林誉之也只在食堂见过一回。   彼时林誉之旁侧站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生,林格牙痛得难受,右半边脸肿了块儿,她先叫一声哥,林誉之不冷不热地回了句“妹妹好”。   林格端着餐盘走,还听见那个男生兴致勃勃地追问林誉之,这是你妹妹啊?长得还挺像你,就是胖了点黑了点——   林誉之说:“闭嘴。”   在寒假前,这就是两人唯一的偶遇。   寒假里,林臣儒没提让林誉之搬回家住的事,不过照旧,每周都有几天往他那边跑。   龙娇对此视若无睹,只在林格发高烧时,狠狠地骂了林臣儒一顿。   “看看你闺女都烧成什么样子了?啊?家里面就你一个人会开车,我打电话给你,说你闺女嘴巴里都烧出泡了,你还去陪护林誉之?”龙娇发狠,眼睛通红,“你连自己亲闺女都不管了?就为了这么一个小贱种?”   林格挂着点滴,听不清电话里的林臣儒说了什么,只听妈妈手指捏得咯吱咯吱,像一头狼。   “林臣儒,你自己犯贱就别怪别人不给你好脸,”龙娇说,“你今晚不用回来了,就住在那个小杂种那边吧。明天拿结婚证和户口本,咱们去民政局办离婚,这日子我算是过够了,我把话放在这儿,我就是不愿意给人养野种。”   林格张口,虚弱地喊妈。   妈,我喉咙痛。   龙娇把手里的手机狠狠地砸在瓷砖上,坚硬的诺基亚发出粗壮的闷哼。她用手背抹抹泪花,连声应着,重新捡起手机,起身给林格倒水。   林格一直以为这段记忆是错觉,因当天晚上,退烧后的她一睁眼,就看到龙娇趴在林臣儒怀里哭,林臣儒低着头,伸手轻拍妻子的肩膀,目光中满怀愧疚。   病房里的白干净到近乎虚无,好似一切都是易散的梦境。   他们谁都没提离婚的事。   导火索林誉之始终没有出现。   因这一场高烧,过年的团圆饭,林臣儒也没敢接林誉之过来。   在此之前,他还试探过几次林格的口风;争执后,对此绝口不提。   大年三十这天,电视上播着春晚联欢晚会,外面有人在放烟花,林格趴在窗户上往外看。过年时的扬州鲜少有下雪的时刻,今年也不例外,没有白茫茫的雪,只有夜空中璀璨的烟花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呛鼻子的火硝气味里,林格瞥见楼下有人影晃,瘦瘦高高的,穿白色的羽绒服,白的像突兀的一片雪。   那人脚步停在窗下,仰脸,向窗台看。   湿润的冷风如绵密的针,他露出被冻红的鼻子和脸颊,隔着一扇玻璃窗,沉默和林格对视。   三秒后,他转身,林格急切叫出声——   “哥!”   那是林格第一次叫林誉之为“哥”。   大年三十,路上行人稀少,他顶着湿润冷风,一步步从租住的地方走来,也只是为了取落在林臣儒车上的双肩包。   ……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林格再没见过林誉之落下过什么东西,情到浓处,她也曾贴靠着林誉之的耳朵,一边呼呼吹气,一边问他当初是不是在套路自己。林誉之微笑着予以否认,翻身将她压住,把她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掖在耳后,张口咬她耳朵尖尖上的肉。   现在的林格不吝啬自己的恶意,可以用最可耻的想法去揣度林誉之。   对方值得如此不堪的揣测。   浴缸里的水凉透了,林格湿淋淋地站起。   点的外送到了,是一家粤菜店。   剑花蜜枣猪肺汤,外加一道清蒸的乳鸽,都是滋补清淡的菜。   龙娇病了后,胃口也小了,吃上几口,就缓一缓,问林格,下午什么时候去林誉之那边。   林格毫不意外:“三四点吧。”   龙娇追问:“三点还是四点?”   林格含糊:“三点。”   “去吧,”龙娇点头,“我听誉之说了,你那个智齿不能再拖了。今天必须得拔,再不拔,周围那几颗牙也留不住……”   林格说:“拔,肯定拔。”   清蒸鸽子汤散发着绵密的香,鸽肚掏空,里面塞着白生生山药块儿——这一块儿浸透山药清香的鸽子肉被龙娇夹下,轻柔放在林格碗里。   “那,你下午和谁相亲啊?”龙娇问,“同事?”   林格一顿。   她仔细看妈妈:“林誉之告的密?”   “怎么能说是告密呢?”龙娇说,“他对你多好,你不知道?是我逼问他,逼出来的。”   林格说:“您以前和我说,他不是您肚子里出来的,让我离他远点儿。”   “哎,那时候我不是还担心你俩——”龙娇不自然,“你那时候才多大,他也是。青春期的姑娘和小伙子,偏偏他长得又好看……”   欲言又止是父母必备的技能,他们和林格中学时遇到的所有老师一个样,擅长“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生理课如此,林格初潮时,龙娇丢给她卫生巾时的一脸讳莫如深,也是如此。   林格吃鸽子:“嗯,是朋友介绍的。”   龙娇关切:“多大了?之前的那个男友呢?”   “之前的分了,”林格顺口说,“现在的这个还不确定呢,等我先看看,看好了再和您说。”   龙娇点头:“诶,好,好。”   直播做多了,张口说谎话这件事,林格已经练到炉火纯青。倘若现在将她封杀,林格想自己大约也能去做网文写手,就像她的大学舍友苏木木,人家现在就靠在晋江连载小说赚钱。   只是林格想,她能写出的东西,发表出来大约也是一片的“口口口口口口口”。   如此苦中作乐的想法只在脑中回荡几分钟,林格拿起备用的手机出门面试。   龙娇还当她是去相亲,不满意地要她换下来衣服,说是太漂亮了,现在很多男人实际得很啊,看见太漂亮的也不行,尤其是林格这种,一看就是要花很多钱……   林格对着镜子戴上Harry Winston 的Loop项链,璀璨的钻石很衬她的肤色。她很满意地对着镜子照了照,听龙娇喋喋不休,她笑了。   “妈,”林格曼声细语,“您不觉得这样更好吗?不用深入交流,就能筛选掉一批抠门的男人——我结婚又不是为了吃苦。”   龙娇说:“格格啊,你年纪还小,不懂,精打细算也是优点。”   林格说:“我只知道节流不如开源,妈,钱不是省出来的。”   龙娇说:“你这孩子……算了,你誉之哥倒是能挣钱,也不知道他女朋友长什么样。”   林格说:“谁瞎了眼,居然答应了他。”   “格格,”龙娇正色,“你啊,你才是瞎了眼,觉得你哥不好。哎,你不知道你哥谈恋爱了?”   林格说:“又不能赚钱,我知道那事干嘛?”   “其实也不算谈恋爱,”龙娇说,“我那天看见你哥拿手机看她照片。”   林格说:“说不定是看我照片——看着像不像我?”   “别臭美了,”龙娇说,“和你唯一像的就是性别了。”   林格哈哈大笑,拎着包:“妈,晚上等我回来做饭。”   约定的地点在咖啡厅。   与其说是面试,不如说是内部的推荐——林格曾经的经纪人如今在这家名为“红”的服装品牌公司供职,属于对方开辟不久的直播运营部。   作为一个国产服装品牌,“红”近几年异军突起,说是横扫出来的一匹黑马也不为过。林格读大学的时候,它们还只是一个小网店,每次上新,林格都会蹲点抢第一批。林格先前做的赛道就是服饰测评,带货方向也多是这方面。   现今对方抛出橄榄枝,林格也欣欣然接受。   前来和林格对接的女士姓宁,单名一个真字,是直播运营部的一个主管,她笑眯眯的,让林格叫她一声宁姐,两人一人点了一杯咖啡,坐下来,边谈边喝。   三点钟,咖啡杯底的瓷凉透了,两人才就此分别,林格看了眼时间,打车去林誉之所在的医院。   他这次罕见地没有打电话催促。   林格同引导的护士讲,自己要找林誉之,对方旋即笑了:“您是林医生的妹妹吧?”   林格点头。   林誉之正在办公室里休息,他下午刚做完一场手术,病人颌面骨折,需要植入钛钉和钛板作为辅助。为了保证面部的美观,这一场手术需要极大的耐心。两点五十分缝合结束,林誉之缓慢地喝光杯中水,转脸看时间,看到指针走到三点三十三。   一个很巧合的数字。   秒针慢吞吞挪到数字三的时刻,林誉之看到了林格迈入房间。   “快点,”林格说,“晚上我还要回家给妈做饭。”   林誉之问:“片子带了吗?”   林格说:“什么片子?”   “上次影像科拍的。”   林格说:“你又没说要带。”   “我不说吃饭你还能忘记吃?”林誉之不咸不淡,“过来,我这里有备份。”   林格不说话。   林誉之指着她的牙齿X线片,问:“今天想拔哪颗?”   林格说:“你不是挺厉害么?不能一次性全拔完?”   “我可以一次全拔光,”林誉之说,“但在那之前,你先告诉我,你是想插鼻饲管还是胃管?”   林格:“啊?”   林誉之微微转椅子,看她:“同时拔四颗牙齿,接下来的一周,你都不能咀嚼——还是说,你享受只能用门牙吃饭的感觉?”   林格不看他,伸手一点,就右边。   “这两颗,”林格说,“我时间紧,同时拔这俩。”   林誉之没拦她。   横生智齿的拔除比普通的要困难一些——先切开及翻瓣,再去掉骨并分牙,顺利地拔除阻生牙进行缝合,让牙龈吻合,重新生长。   林格拿到自己的手机,木着脸躺下,熟悉的大灯照下,听他平静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如果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举起左手,我会立刻停下。”   林格闭上眼,张大嘴巴。   尖锐的注射器针头深深插入她的牙龈,剧烈的疼痛只持续了一秒,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麻醉剂起效力了。   对于接受拔牙的人来说,整个拔牙过程就是枯燥无味的装修过程——有人用“榔头”,“锤子”,“楔子”在嘴巴里敲敲打打,拆这里补那边。麻醉剂的效用很强,林格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舌头也是麻的,苦苦涩涩,就连冲到嘴巴里的凉水也没有感觉——似乎有块儿注水的猪肉隔绝了她的味蕾,她能感觉到对方在凿她的牙齿,也仅仅只有“感觉”,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麻木的感觉还不错。   两颗智齿的拔除和缝合只用了四十分钟,麻醉未消,林誉之往她牙龈上塞了两块儿棉球,要她咬着。牙齿和脸颊仍旧木木的,林格咬着白棉球,转脸看林誉之。   林誉之摘下手套,从护士端来的小托盘上拿下冰袋,递给林格,要她拿着,示意按在脸颊上,冰镇止痛。   “咬紧棉球,半小时后再松开。有口水也直接吞,别吐——你会慢慢感觉到牙齿疼痛,属于正常现象,别害怕,”林誉之说,“你的脸会肿一周左右,冰敷可以缓解疼痛和肿胀现象,但注意温度和时间,避免冻伤。”   林格不能说话,勉强点头。   “24小时内不能刷牙,也避免漱口,也别舔——这一周尽量避免咀嚼,别啃硬骨头,”林誉之说,“多喝温凉的流质食物,禁食烫物。”   林格点头,握着笔,在纸上写。   「还有其他注意事项吗?」   林誉之说:“少说话。”   林格写:「为什么?」   林誉之拿过笔,也写。   「你不开口时挺好,不惹我生气」   林格夺过本子,一笔一画,在下面写。   「扌喿你女——」   没写完,她把那个“女”字旁狠狠划掉。   兄妹就这点不好。   盛怒之下的骂人也不能问候对方父母。   毕竟共享爹妈。   林誉之看那两个字:“我?兄妹之间犯法。”   他微笑:“对了,忘记提醒你,牙齿伤口愈合之前,建议不要和男人接吻——你口腔中有伤口,接吻会增加细菌感染的概率。” 第10章 搬家 亲兄妹   林格写——   「正常人不会像你,亲——」   划掉,划两道深深的黑色叉号,蓝色笔尖刺透纸张,磨掉所有字后,她又写。   「你又不是没犯过法」   推开纸笔,林格右手握着那冰袋,捂在脸颊上。还没走到门口,又听林誉之叫她:“林格。”   林格站定。   “忘记和你说,今天上午有人给你打电话,备注是’房东’,”林誉之说,“记得给人家回过去。”   林格模糊不清地嗯一声,牙齿痛,不支持她做更复杂的声音。   她拉开门。   林誉之不收她的诊疗费,整个医院都是他的,更何况这些药费。带龙娇来这里诊疗,同样也是记在林誉之的名下——   他的理由很妥帖,叫了龙娇这么多年的妈妈,两人就是母子。哪里有儿子向母亲要医药费的。   说起来也好笑,林格只知道当初林誉之为了钱跟他舅舅回了北方,却不知道对方这么有钱。   倒不是金钱限制了一个人的想象力,而是曾经的林格的确对金钱没什么概念,况且,那三年,林誉之和林格真真切切地一同穷过,窘迫到连林格的新裙子,都是林誉之拿他献血的补贴买的。   日月掷人去。   她穿过长长的的白色走廊,与聊天的护士擦肩而过,其中一个忧愁地说,男友刚才探班,竟然送了旺仔,果切里还有芒果和火龙果,看来今晚又不得安生;   另一个说啊,那怎么办呀——林医生会去医院餐厅吃饭吗?   余光瞥过墙上的医生照片,一排公告栏,林誉之的照片在右边,统一穿白大褂拍摄的职业照,他皮肤白,最惹眼,也最端正。   护士的切切密语和笑声渐渐远去,距离遥遥,远如现今的林格和林誉之。   几乎要记不起,两人为了晚交医药费而苦苦向医生求情。   璀璨干净的钻石在脖颈上轻轻摇晃,凉凉的质感,林格无端回忆起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智齿拔除手术前,林誉之的视线曾在她这条项链上停留几秒。   很短暂。   林格的贵重首饰并不多,大部分是用来“撑场面”。她做直播走的也不是什么富家女的路线,没必要给自己置办多么好的行头。更何况又不是什么网络红人,尽管收入较大部分的同学稍稍高些,也仅仅是“稍稍”而已。要她花大几十万买些珠宝首饰成衣——   林格才舍不得。   平时的她还是更青睐自己那陈旧、洗到掉色的淘宝牛仔大包,即使不小心遗落在街边,也不必担心会被人拿走。喔,除了会把它当作垃圾收走的清洁工阿姨大叔们。   打开手机看,未接电话不止房东,还有几个朋友、上一个经纪人姐姐,及一个和林格曾经合作过的商家。林格握着冰袋,敷在脸颊上回家,等晚上能开口讲话了,才回过去几个电话。   同时拔掉两颗牙果真会让脸颊肿如注水的肉。   林格照了照镜子,接下来一周都不想出门了。龙娇煮好了柔软又温和的粥,拿鸡蛋生菜和土豆做了烂和和的土豆泥——这东西不费牙。   林格含糊不清地夸好吃。   长久的冰敷果真能止痛,她半边脸麻了,忍不住用舌尖轻轻地出触缝合的地方,能敏锐地察觉到牙龈上的缝合线头。一周后才能拆线,林格思考着自己动手的可行性,耳侧又听龙娇念叨。   “这做法还是誉之教我的,记得吗?你第一次补牙,回家后说那个医生技术不好,捂着脸一直叫牙疼,说医生碰到你牙神经了……晚饭你也不吃,病恹恹的说费牙,”龙娇说,“你不吃,誉之也不吃,去了厨房又是煮鸡蛋又是蒸土豆的,给你做土豆泥。”   林格说:“快忘了。”   “小没良心,”龙娇嗔怪,“誉之对你多好,你怎么现在就和他过不去了?还怨他当初说走就走?”   林格说:“没,妈,你别多想,我这是迟来的叛逆期。”   龙娇不和女儿斗嘴,笑眯眯地看她吃完饭,伸手撩撩她头发,爱怜:“今天的相亲对象怎么样?怎么不让你哥帮忙相看想看?”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是什么意思?”龙娇追问,“是哪里不好?家庭?还是?”   “他上面仨姐姐,下面还有个弟弟,”林格信口胡扯,“一顿饭吃了五十块钱还要和我AA,说结婚后必须生儿子、儿子必须随父姓。”   龙娇认同:“确实不行。”   她不再提这事,转身去冰箱里看冻的冰袋。   脸肿了,自然不必再绞尽脑汁地骗龙娇说去“相亲”。期间龙娇兴致勃勃地给林格了一个网页链接,说是一个可靠的会员制相亲网站,一定要她填一填。林格不想拂妈妈好意,粗略地乱填一气。   「   感情状态:离异   家庭成员:父母健在,带仨男娃,下有一准备订婚的弟弟   ……   工作:刚刚刑满释放,待业人员   」   林格对自己填写的资料表十分满意,思前想后,又在择偶期望中添加几条。   「   择偶要求:   身高187cm,体重79kg,差一个数字都不行。博士学位,年薪百万以上,有车有房无负债。必须要无感情经验的处,男,五官极其英俊,性格极其稳重。会开直升机也会开水泥罐头车,能单挑二十个武校生还得赢;熟练掌握和外星人沟通技巧且承诺不移居到外太空原则,会单手画驱鬼符且擅长击退吸血鬼,精通与丧尸格斗技巧,会茅山术能控尸。   」   完美。   林格的脸,肿得时间比她想象中还要长。一周过去了,还是没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不过出门见人已经没了问题。正月十五将至,林臣儒特意打电话嘱托林格,记得给妈妈订花糕吃。   林格一边答应着,一边告诉父亲,龙娇在这里住到三月份再回去。   中间还安排了两次检查。   林臣儒说好。   他现在仍旧在之前的公司工作,年纪大了,开不动车,老板给他安排了一个闲职。名义上是XX经理,实际上基本没什么权利,但月薪丰厚,他也十分满意。   他脾气也越发的地稀薄,少如高原地区的氧气。   高中同学杜静霖也在此刻发微信问林格,元宵节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他刚归国不久,还是如高中时般没心没肺,林格拒绝了,说刚拔了牙,脸还肿着呢。   杜静霖乐呵呵地说,你要是觉得脸肿尴尬,不想见我,那我现在也去拔个牙陪你?   林格说滚一边去。   说来也巧,杜静霖和林格同年同月同日生,高中在一个班,后来念大学,又凑巧地被同一专业录取。   他爸是林格公司的老板,家里面开连锁□□,酒吧夜店KTV按摩spa等等一条龙,业务最豪横的时候,一整条街都是他家的店。杜静霖在国内读的大学,又被他父亲送到外面去镀金,现在一回来,已经从“杜学士”变成了“杜博士”。   林格发愁租房的事呢,没和他聊几句就撂了手机。她联系到了租房中介,花了三天时间看房,没有一个满意的——要么是位置太次,要么就是房租太高,完全不合心意。龙娇自己在家中闷,后面一天跟她去瞧了瞧,同样看不上。   她咋舌:“房租这么高!”   “长安米贵嘛,”林格说,“别急,不是还有时间嘛?咱们慢慢看。”   说是慢慢看,实际上时间也不多。   房东已经委托中介带人来看房,但龙娇有轻微的神经衰弱,需要静养。林格也不耐烦每天都有陌生人在房间中进进出出——她最终决定,再重新看看之前房租略微超出预算的那几套房。   这次杜静霖自告奋勇,开车接了林格和龙娇。   他好心提出,不如让林格搬去他那边住。他爸给他在这里买的房子够大,二百多平,四个卧室,刚好,林格和龙娇一人一个,也不必再睡同一张床。   龙娇淡淡:“我胆小,就喜欢和格格一块儿睡——我们也不喜欢欠人人情,谢谢你啊,小杜。”   杜静霖又说:“阿姨,您知道,我和格格从中学时候就认识了,和亲兄妹似的。”   龙娇笑:“你也说了,和——亲兄妹——似的,不是亲的也胜似亲的。格格有哥哥,他在这儿也有房子。”   杜静霖不说话了。   龙娇面无表情看车窗外。   她鲜明又礼貌地表达了对杜静霖的不喜爱。   当初林臣儒坐牢,和他的老板——也就是杜静霖的父母脱不开干系。   最终还是选定看的第二套,房子装修温馨干净,面积不大,80多平,布局也合理。   中介说给房东打电话,对方就在附近上班。   林格心下一咯噔,走到落地窗前,往外一瞧,瞧见熟悉的医院牌子。   当林誉之推开门进来时,林格已经不想再看对方。   只看到他今日穿黑色的挡风外套,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大约是在医院里久了。从她面前经过时,黑色的外套衣角无声又克制地拂过她的大衣。   稍纵即逝。   林格移开视线,听见林誉之含笑同龙娇聊天,温和问她,怎么找房子也不和他说一声?   也同杜静霖打招呼,杜静霖惊喜地叫他学长,林誉之微笑着说你好。   林誉之最终给中介付了一笔辛苦费,歉意满满地说是自家人,对方表示理解,笑着拿钱下班。   中介离开后。   龙娇才问林誉之,好好的房子放着不住,为什么要租出去?   林誉之正色:“这房子死过人。”   杜静霖倒吸一口凉气:“啊。”   林格面无表情。   龙娇攥紧了她的手。   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些迷信。   “别怕,买房前的事了,”林誉之宽慰龙娇,“房子已经买了,只能装修好出租。”   龙娇忧心:“是不是很多出租房都死过人啊?”   林誉之没说话,杜静霖先抢:“是啊是啊,虽然没什么,但住进去还是慎得慌,龙阿姨,我看您和格格还是先住我那边吧。啊?我敢保证,我那边是干净的,新房子,您要是不放心,明天我就请大师过去开开光。”   龙娇松开林格的手,恳恳切切望林誉之。   林誉之温声:“您养了我这么久,我哪能让您住别人家里。上次怕您不习惯,我没提。其实,我现在住的地方也宽敞,更适合您静养。”   “您和格格搬到我那边吧。” 第11章 平和 雨前   当了二十多年的女儿,没有人比林格更了解自己的母亲。   龙娇年轻时就好面子,现如今更年期前后,更加要强。要她直接说去林誉之家中住,那是绝对不可能;但放在平时,林誉之提出,她也未必同意。   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句话——   “毕竟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   现在情况又不同。   龙娇亲身体验到了这里的租房“难”,房租高,好不容易看到个尚算合适的,房主还是林誉之,还曾是个“凶宅”。   况且,还有个杜静霖。   上中学时,龙娇就严防死守,害怕杜静霖拐得自家女儿早恋;后来林格的爸爸进监狱,龙娇对杜静霖一家只剩厌恶。   林格这些年一直拖着不找男友,龙娇已经开始心急如焚,多重因素下,更不想让女儿和杜静霖有所牵扯。   林誉之恰到好处地提供了台阶。   “虽然我的专业不是康复理疗,但也会懂些基础,”林誉之说,“格格平时工作忙,有些照顾不到您的地方,我刚好可以弥补。”   龙娇慈爱看林誉之,点头:“好。”   林格站起来:“哥,我有话想和你说。”   她径直出了房子,听见身后林誉之脚步,他就跟在林格身后,顺手关上了入户门。   悄然隔断室内室外的纷扰。   走廊之上,林格看林誉之:“你什么时候买了这个房子?”   林誉之说:“去年。”   林格点头:“很好,从去年到现在一直空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拿房子当陷阱,要抓兔子呢。”   林誉之平平淡淡:“我不是说过了么?这房子死过人,不好租出去。”   林格说:“林誉之,你胡扯些什么?也就我妈信你的鬼话——杜静霖是你叫过来的?”   “我和他不熟,”林誉之说,“你的想象力真适合去做偶像剧编剧。”   林格说:“你到底在图什么?”   林誉之笑了。   这房子是零几年建的,在当时属于改善型的住宅。   这一层只有他们一户人家,身后的电梯数字停在1楼,红色的、明晃晃地耀着。   林誉之不疾不徐,姿态悠然地睨着林格:“你认为我图你什么?”   林格不言语。   她个头不算矮,但在林誉之面前,还是低了一头。林格不喜欢抬头看人,先前两人接吻,也都要林誉之低头。   现在的林誉之不低头了,黑色很衬他的长相,他此刻的表情也如这一身黑衣沉静。   时间在他身上所留下的最重要特质就是愈发沉稳。   “我是你哥,”林誉之说,“照顾龙妈是我的职责。”   林格说:“谁不会说好听的话。”   “不错,”林誉之微微颔首,平和开口,“你的确很会说,也很会骗人。”   林格冷不丁想起,三年前和林誉之分别之时,他也是如此,声音沉沉地说。   ——「你的确很会说,也很会骗人」。   林誉之说:“聊完了吗?我想回去和龙妈商量商量,什么时候搬家。”   没等到她回答,他从容不迫地打开房门,大步迈入,徐徐微笑,对龙娇叫了一声龙妈。   林格的搬家比想象中更顺利。   龙娇中意这套房子,林格也不想令妈妈失望,思索着,等天气暖和,龙娇就该回扬州了。   到时候,她也可以再从林誉之这边搬走。   只当是哄妈妈开心。   每年的过年后,和毕业季左右,都是租房市场最热火的时刻,房东们喜欢在这个时刻涨价,中介也喜欢在这个时刻,不必反复强调“你现在不定下来,明天就没有了”,因为明天的确就会被别人租走。   自然不必再坐杜静霖的车,林誉之说他上午刚做了一台颌面手术,今天下午休息,送林格和龙娇回去,顺便看一看,有多少东西,他再去联系搬家公司。   龙娇提到林格上次的相亲失利,愁眉不展。   龙娇说:“你爸爸同事有个儿子,比格格小两岁,学金融的,年薪也不低——”   林格说:“金融男不行,金融男最精明了。他们是要高嫁的,像我这样的条件,他们看不上。”   林誉之微笑:“男性心理年龄要比女性低一些,年龄太小的话,我倒是担心对方性子不定,不适合格格。”   龙娇说:“哎,你们俩,算是一个比一个眼光高,都是不肯将就的主。”   林誉之说:“格格不是眼光高,是运气不好,遇到的男人都不配她。”   林格问:“你刚才在哪儿上班?”   林誉之说:“上次给你拔牙的诊室,怎么了?”   “喔,口腔科啊,没什么,”林格说,“我还以为你刚从精神科出来呢。”   龙娇说:“格格,怎么和你哥说话呢,没大没小。”   “不碍事,”林誉之笑,“我俩从小闹到大了。”   从小闹到大。   俩人刚见面的时候,林格初潮还没来,现在,都到了被父母催婚的年纪。林格不觉这是否能算得上“从小闹到大”,手机响,她低头看,还是杜静霖发来的短信,小心翼翼地问她,明天有没有时间吃个饭。   是一些大学朋友,林格也认识,聚在一起,给归国的杜静霖接风洗尘。   林格回了个好。   她对杜静霖没有太重的厌恶感。   尤其是在知道当年真相后。   林誉之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那一日,林臣儒也被警察带走。   有人举报他私下收取大额贿赂。   在林臣儒给老板——也就是杜静霖的爸爸——做司机的这十多年,他收取了不少人贿赂的物品和礼物。   老板开□□,那些供应商没少偷偷地给林臣儒塞钱塞东西。这种事情,在他们这些人眼中稀疏平常,做得隐蔽些,老板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发觉。   具体是谁举报,谁又整理的证据。   当时的林臣儒不知道,龙娇也不知道。   证据确凿,数额清晰,各种东西核算下来,共计两百四十六万多。   这个数额彻底击垮了龙娇的心理防线,在林格的印象中,那几日妈妈的眼睛一直都是红肿的,像两颗不甘心的挂霜圣女果。   林臣儒被判了六年。   不仅名下的非法收入要被没收,罚金也要交。龙娇东拼西凑,林誉之甚至把他卡里的钱也全部取出,还差了二十多万。   龙娇一下子病倒,躺在床上,连续发着高烧。那几日,都是林誉之照顾这个家,做一日三餐,给龙娇烧水冲药;原本他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几天内不仅开始洗衣扫地,还学会了刷马桶。   林格毕竟是个孩子,刚上高一,哪里经过这样大的事,白天还好,入了夜之后常一个人蹲在马桶上哭。她也不知自己具体在为什么掉泪,只知哭出来后心里还能好受一些。   那时是扬州的雨季,夏季的台风带来充沛的降雨,林誉之白天忽然说出门,到晚上才回来。   那么大的雨,公交车停运,路上的出租车也少,谁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他只撑了一把大黑伞,头发和手指不住地往下滴水,看起来像刚被人从瘦西湖中打捞出来。回到家时,一身的水,冷得发抖。林格倒热水给他,发觉林誉之的手冷得如冰窖中出来般。   他只是微笑着说别急,他凑够了罚金。   钱是那个和他断绝关系的舅舅借给他的。   彼时林誉之的姥爷早已过世,听闻他遗嘱中没有留给林誉之一分一毫。林格想不通林誉之如何又从舅舅那边“借到”钱,更想不到自尊心极强的林誉之怎样开了这个口。   她只记得淋雨归家后的林誉之说冷。   林格走过去,张开手抱住他,林誉之避开,不想让自己湿淋淋的衣服弄脏她。但林格执意要抱,红着眼,张着手臂,僵持良久,他终于妥协。   林誉之微微低头,下巴放在林格肩膀上,叹了口气。   他的体温像潮湿山林里的温泉。   “格格,”林誉之低声说,“别怕,我会照顾好这个家。”   ……   林誉之的确做得很好,多年过去,他打工赚钱赚他和格格的生活费,拿奖学金给龙娇缴医药费,寒暑假接几份家教的兼职,有时累到在公交车上睡着,坐过了站,再徒步走回去。   长兄如父。   现在的林誉之仍旧是优秀的兄长。   他的新房子的确很宽敞,有着落地窗的大平层,还有三个带卫生间的南向卧室。   龙娇对此十分满意,她最终没有和林格睡同一间房,而是在林格的隔壁。   她也发觉,女儿有轻微的神经衰弱,稍有些动静,林格也会惊醒。   搬进林誉之家中的第一晚,林格就失眠了。   凌晨两点钟,她口渴。   打开冰箱,拿出一瓶饮料,借着冰箱的光,林格看背后的营养成分表和热量。   看到一半,听到林誉之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林格不回头,继续看:“读营养成分表。”   林誉之喔一声,挺礼貌:“慢慢看,别感冒。”   他从餐边柜上拿起水杯,接水,转身离开。   林格蹲在冰箱前,继续安安静静地读完剩下的部分。   喔。   糖分超标,不能喝。   她重新关上冰箱,拿起杯子,打算重新去接水,一转身,看到林誉之坐在餐桌前,把林格吓了一跳。   林格下后退:“你怎么还在这儿?”   “不用露出这种表情,也不用对我这么防备,”林誉之端起水杯,他说,“林格,事情过去那么久,我早就没那心思了。”   林格问:“什么心思?”   “你前几天反复提起的’心思’,”林誉之终于凝望她,他穿黑色的家居服,朦胧灯下更显清隽,连发丝都是平和的、年长兄长的柔和光,“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好好照顾林爸和龙妈——还有你。”   林格说:“不用你照顾我,我已经是成年人了。”   “是,”林誉之说,“但我也要为当初的事向你正式道歉。”   林格说:“什么事?”   林誉之说:“我不应当和你在暑假尝试初次爱体验这件事。” 第12章 绿豆粥 潮湿的、闷热的   只有一盏幽暗的灯。   林誉之的房子装潢以黑白灰为主,在小红书上搜“意式极简”“现代”等关键词,一水儿的类似装潢。唯一的区别大约在于那些图片大多是模型渲染的参考图,而林誉之的房子则是实打实的实物布置。好听些讲就是一丝不苟的简洁通透,直接说就是家里面没点人气。   就像一个知名设计师精心装点出、给客户展示的完美样板。   林誉之就坐在这看起来似乎无人使用的黑色胡桃木桌前,桌面上空无一物——直到他手中玻璃水杯轻轻落下。   灯下水杯的光影如缓缓聚拢的钻石光芒,他抬起脸,黑色的家居服内敛地贴合着他的身体,只露出清晰的锁骨和一小块皎白的皮肤:“你第一次提起时,我应该拒绝。”   林格想要冷静。   她需要氧气来吞下因他一句话而点燃的愤怒。   愤怒之余应当还有其他的东西,恼羞成怒,追悔莫及。   她不清楚。   “我向当初的不理智向你道歉,”林誉之说,“对不起,林格。”   林格说:“真难得,你第一次叫我’林格’,却不是和我吵架。”   “吵架是小孩做的事,”林誉之宽和地笑,“我们都已经这么大了。”   林格说:“你对’这么大’的定义是什么?成家立业的年纪?”   “也可能是思想上的理智,你比我想象中更理智,”林誉之说,“一开始我想,在我道歉后,你会拿一杯水泼我。”   林格冷静地喝一口杯中的水,手腕一转——玻璃杯中剩下的水兜头迎面扑了林誉之一脸,他不躲不避,像早有预料的一块顽石。   “你是不是也想听我说,说当初不该向你表白?”林格说,“还是想听我现在忏悔年轻时不懂事骗你?”   林誉之抽了纸巾,仔细擦拭着脸,一滴水挂在他的唇边,灯光下淡淡的亮光。   他说:“我从没有说过这是你的错。”   林格说:“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林誉之说,“我们可以回到最初的关系。”   他看起来的确和年少时很不一样了。   以前的傲慢,表面礼貌实则暗藏的戾气。   都在方才轻飘飘的几句话中缓慢溶解。   此时此刻的林誉之,看起来的确更成熟,情绪也更稳定。   林格没有给出具体的回应,只把手中空了的杯子放在桌子上。   灯光在她手指上拖拽出淡淡的痕迹,像一道依依不舍的暗线。   林誉之笑:“晚安。”   夜半的谈话以俗套的问候而告终。   林格穿过空寂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卧室里是她惯用的香水气味,温柔的椰子味道。   她躺在床上,伸出手掌,澄明的灯光从她手指缝细细疏疏落下,洒在她睁开的眼睛中。   林格已经很久没有对人说过爱。   喔,除却直播间中对粉丝说爱你们。   她连自己以前爱不爱林誉之都看不清。   在爱之前,年少时,林格更明确的感觉是厌恶和恨。   她厌恶林誉之横行霸道地参与她的家庭生活,像杂草一样寄生,住在她家里,令她父母争吵;她恨林誉之分走了她父亲的注意力,夺走她近乎一半的关照。   他明明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父亲却格外看护他。   林格恨林誉之的开端是一份月饼。   林誉之到家不久后的中秋节,林臣儒订了两份月饼,给林誉之的那份被错送到家中。礼盒十分精美,描金绘银,檀木的盒子里,只放了四个小小的月饼,小巧精致,酥皮如美人香肩。   其中还夹了片“父爱如山”的贺卡。   不确定是他们的自作聪明,还是传达有误,这个错误的卡片和书写方式仍旧令他们震怒,林臣儒匆匆打电话来,解释这是个误会,说卡片本应该是给林格的。   这份弄错的卡片让龙娇和林格都十分不适。   路过的龙娇一言不发,连卡片和月饼一同丢进垃圾桶,完全视而不见,好似那是一滩脏东西。   林格不知林誉之那年有没有吃到月饼,她埋头做题,听龙娇边收拾房间边低声骂小杂种。   骂完后,又高声叫林格——   “格格,今天晚上想吃狮子头吗?”   林格对林誉之那朦胧、大约能称之为’爱’的感情,也始于那之后的一份月饼。   是林臣儒入狱、龙娇做手术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林誉之连夜从学校坐高铁赶来。   医学生的学习压力大,更不要说他那紧密的课程。龙娇手术时,林誉之已经请假回来住了几天。林格没想到他又来,但一觉醒来后,林誉之已经在病房外低声询问护士情况。   那年的天气反常,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令整个城市急速降温,林格跟随林誉之去医院外吃面的时候,天气还降着小雨。   林誉之默不作声,将自己的黑色运动服外套脱下,手一抬,整个儿罩在林格的肩膀上。   街边屋檐下,流浪猫蜷缩着身体,叼着它唯一的红色小绒球,沉默地等待雨停。   两个无血缘关系的人静默地为同一件事哀痛。   林誉之问林格,龙娇术后这一周的恢复情况怎么样,问林格的生活费还够不够,学习能不能更得上进度。   他自己没留多少钱,坚持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给林格。   两千四百三十块,有零有整,是林誉之做家教和网络客服兼职拿到的工资。   林格看到他的手。   原本养尊处优的一双修长手指,漂亮优雅到似乎只适合弹钢琴;那日天气寒冷,他右手无名指缠着创可贴,因冷空气而泛出淡淡的淤紫,血管都冷到收缩。   路过商店时,林誉之买了一份月饼,也是四个,林格最爱吃的莲蓉蛋黄馅儿。   他递过月饼的手指末端滴了滴透明的雨水,天气太冷,他没察觉,也没有擦。   往后多年,这滴雨水不经意地出现在林格度过的每一个中秋节。   每次吃月饼后再饮水,都像他指尖那滴雨水撬开了她的咽喉。   甚至包括林格酒后的那个冒犯,也是一块儿早早出现在市场上的月饼——   成年的那一日里,她吃了一块儿,太甜,甜到皱起眉。凑在林誉之手上,要喝他握着的半罐啤酒。   起初林誉之不肯,要给她换一瓶新的,他不自在,不想让林格的舌尖触碰他唇印过的地方。   这严重超过了两人之间的界限。   林格不听,她听不到,不要听。   任性是挡箭牌,大大咧咧是借口。   被纵容的她还是尝到了那罐啤酒的味道,五月春/潮里开放的大麦花,闷热狭窄空间里的小麦芽,膨胀的酵母,清洌的水,他微微颤动的喉结,他胳膊上被蚊子叮咬的红痕,淡淡的一点血迹,沉闷的、压抑的他的呼吸。   林格在那个瞬间想要和林誉之接吻。   林誉之不说话,单手拉开新的一罐啤酒,蓬勃喷涌的新鲜啤酒泡沫裹着夏天的味道一涌而出,热辣空气在啤酒易拉罐壁上撞出粉身碎骨的水泡。   他递给林格,示意她喝干净的。   林格在那天后的第三周,与林誉之同时获得了初吻和关于异性的初体验。   一眨眼,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不必再委身于狭窄的屋檐、闷热的房间,不必担心监狱中的父亲、生病的母亲,现今的林誉之和林格都无需再为果腹发愁,也不必再苦苦压抑自己那无处释放的荷尔蒙,不必爱意旺盛到深陷无穷尽的罪恶,不必热切地、暴烈地、穷途末路般地爱着对方。   这么多年了。   林格不喜欢把时间笼统化的表述,好像轻轻巧巧几个字就将每日详细发生的事情一概模糊。   她在清晰的今时今日醒来。   睁开眼。   需要几秒的适应,缓慢回忆起自己如今搬到了林誉之的房子里。   林格的牙齿还有些敏感,刷牙时,那些还未拆线的牙龈是阻碍。   拥有自己一套处事法则的人很难完整地遵循医嘱,大部分缝合线都被她用舌尖悄悄地舔开,还剩下几根倔强地打着结。   还是要交给医生处理。   当初缝合上这些伤口的人系着围裙,在和龙娇一同准备早餐。   林格走出去时,刚好听见林誉之和龙娇聊天,他擅长找话题,知道什么最能引起谈话者兴趣。   譬如林格之于龙娇。   “……格格的项链很漂亮……”林誉之笑,“她眼光一直很好。”   厨房中的龙娇和他如同亲母子。   如同——也不是真的。   相依为命的时光给她们带来了紧密不可分的联系,纵使非血亲,也胜似亲人。   林格和他打招呼,尽量自然:“林誉之。”   林誉之更自然,自然得已经忘掉他们犯过弥天大错。   “洗干净手,自己拿筷子,”林誉之说,“今天早晨炖了你最爱的绿豆百合汤,你想喝大碗还是小碗?”   林格说:“大碗,谢谢。”   她拉开椅子坐下,林誉之盛了粥,端正地放在她面前。   他的手干净,指甲修得短而圆润,指尖无水。   林格捧起碗,低头喝粥。   龙娇说厨房里煲的汤好了,一定要自己去盛。   林誉之摘下围裙,顺手防在旁侧的衣架上。   龙娇很中意林誉之,林臣儒也很喜欢他。   他们无数次庆幸当初林誉之寄养在家中。   父母以为几个人可以圆满和谐,他们都认为这应当是电视剧中幸福的结尾。   林格用汤匙搅拌碗里的绿豆汤,叫他:“林誉之。”   林誉之:“嗯?”   林格平静地说:“昨天晚上的事情,我想清楚了。现在爸妈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咱俩以前做的荒唐事,我已经忘了,你也别再提——我同意你昨晚的提议。”   林誉之在仔细地剥一颗水煮蛋:“什么荒唐事?”   林格手中的汤匙一停。   林誉之将剥好的水煮蛋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中。   他微笑:“我们难道不是一直都在和谐相处吗?” 第13章 睡着 好哥哥   林格审视过往,并不觉自己具备洞察人心的能力。   她只是碰巧有些微弱的好运气,微不足道到刚好能够掌控和林誉之的感情。   这段需要被丢进垃圾桶中绞碎的过期情绪,林格握着打开和关闭的钥匙。   林誉之还是如此善解人意,他未必是刀子嘴豆腐心,却唯独待林格有一丝丝的真心。   就像今日清晨,在林格说出决定忘掉后,他自然而然接过的话,悄然无息地顺应着她的心意,已经调整到“我们一直温和共处”的状态。   他一直如此。   年轻时的林誉之也是如此。   即使是林誉之刚刚住进林格家中的那段对峙时间,在被龙娇赶走前,他仍旧给了林格一套漫画。   一套托朋友带来的、正版的漫画。   对于林誉之而言,那大约只是想和她缓和关系的随手一份小礼物,但林格确信这些漫画书让她第一次有了切实的“互相扶持”概念。   林臣儒一直让林格叫他“哥”。   对于同辈分、年长异性的礼貌称谓。   不再只是存在于少女和童年时代的幻想,哥哥。   G-e,g-e。   简单的、重叠的音节,除却爸爸、妈妈之外,这个世界上血缘最近的同胞。   在这两个字最原本的释义中,兄妹(姐弟)应当血肉相连,有着相像的基因和DNA,外貌,身材,性格,这些类似的特质从同样的血脉中诞生,用脐带接收过同样的营养,被同一个子宫保护——   那是生物学上定义的血亲哥哥。   林誉之不是。   他和林格的长相并无过多的相似,性格同样天差地别。   林格对他本能的排斥不亚于生物的防乱,伦机制,在那个本该少女心萌动的年龄,林誉之的优秀外貌令林格刻意回避,回避他属于异性的部分。   那叠漫画书悄然打破了这层排斥。   它令林誉之向她所幻想的这个身份靠近。   只是这个过程发生得过于缓慢,缓慢到林格混淆了亲缘和性缘之间的界限,误打误撞地将本该崇敬的人推倒。   林格是确信少年时期的自己在主动引诱林誉之,高考结束后的暑热天气,路面滚烫,她的拖鞋坏掉了,赤着脚走了两部就烫到要跳起。林誉之的拖鞋太大,她穿上,没走几步,整只脚就从鞋的前方伸出,滑稽到像脚腕上套了两个不伦不类的鞋套子。   林誉之弯腰,要林格跳到他的背上。   林格双手用力攀附他的脖颈,两条腿夹住他坚实的后背。她刚看了一些糟糕的漫画不久,满脑子都是标注着大量爱心和“~”“……”符号的对话,那些大量、滥用的标点让许多正常的话有了微涩的声音,就像她脑海中自带的绯色翻译器,让他因负重而起的呼吸都有着隐晦的注解。   林格生长发,育得很好,她爱喝奶喜欢吃蛋,负债最多的时刻,林誉之为她寄信,信中除却几百元纸钞外,还有一张他自己用钢笔写下的提醒表,提醒她多补蛋奶、快快长个。   他大约永远不知,自己的善意提醒,令得到充分生长的格格,长出了将他视作可交往异性的野心。   毕竟他们毫无血缘的阻碍。   雨季的扬州连空气和呼吸都是潮湿的,她的头发,腿,小了一码、紧绷绷的牛仔裤都是潮湿的,林誉之没有发觉她的心猿意马,他也不知被视作小孩子的林格在想着熬夜看的漫画,他专注想明日的兼职,计算着工资在填补家用后还剩下多少,够不够给格格买条开学穿的新裤子。   林格的腿晃来晃去,不安分地动,像漫画中的女主角,徒劳无助地尝试用大腿肌肉来抵御男主角的肩膀下压。   林誉之没有看过漫画,他背着妹妹走,一手托着她的左腿,另一只手警告地拍打她的大腿外侧。   “老实点,”林誉之说,“否则,下来自己走。”   林格果真不动了。   林誉之只当她乖乖地接受了警告,却没有看到她紧紧咬住的唇,藏住的声音和潮热的颊。   正直的他不知有分寸的拍打会带来近海暗涌。   爱与悖德同时在她脑海中觉醒。   经年而过。   林格自觉爱不再鲜明,悖德感却随年岁增加越来越深。   这些被层层加深的东西,在同林誉之分手后重复出现于她的脑海中,尤其是失眠前的胡思乱想,曾经的她会一遍遍回想从小到大做过的所有糗事,后来只剩下回想和林誉之的这段错误。   为了不让人体崩溃,大脑会自动修复那些可能令主体精神崩溃的意识。许多人在分手后开始深度厌恶前任,往往也出于潜意识中的“不许回头”。   大脑在禁止你走回头路。   于是它开始丑化你已经结束的一段关系,暗示你,往前看。   往前看的林格渐渐意识到之前做的或许是蠢事,而被她用力拖入这份漩涡中的林誉之,早就先她许久重新上岸。   她也在往岸上走。   父母年纪大了,疾病来袭,过多的心神消耗对他们的身体无益。   察觉到父母在老去的时刻,林格愿意选择性遗忘掉和林誉之的过往,放下那些不能出口的扭曲感情。   同林誉之别别扭扭和谐共处的第二天,天气晴朗,气温微微回暖。   林格陪龙娇去医院中做康复训练,顺带着拆除牙龈上的缝线。   拆除缝线并不是什么难事,不需要医生,普通的护士就能搞定。那两根仅剩的缝线被一个和善的小护士解决,她温柔地叫林格张开嘴巴,用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剪刀和镊子顺利拆下。   被拆下的缝线丢弃在垃圾桶中,林格漱过口,说了声谢谢。   在医院餐厅吃午饭时,林誉之问林格,下午有没有时间拆除缝线。   林格咀嚼完一整根菜心,才说:“不用了,我找护士解决了。”   林誉之问:“哪个护士?”   林格说:“我没记名字。”   林誉之点头,转身问龙娇,最近感觉怎么样,他看了一些新的检测报告,认为龙娇可以适当增加一些食补……   他叫了司机送她们俩回家,自己说还有些事要处理,仍旧留在医院。   上了车,龙娇说包落在林誉之办公室了,让林格去取。林格拿了包下来,听见电梯里两个护士聊天,说刚才看到林医生在科室里翻医疗废弃桶,不知道在找什么。   叮——   林格上车后,把包递给龙娇。龙娇翻出手机,按了两下,才发现关机。   龙娇说:“格格,手机给我,我给你爸打个电话。”   林格递去自己手机:“锁屏密码是我生日。”   林臣儒现在工作清闲,他独自在家,想念妻子和女儿,问了几句,又问龙娇什么时候回家。   林格说,预计等到四月中下旬吧。   林臣儒说好,又语重心长,让林格和林誉之好好相处。   林格笑了笑,说好。   “我知道你还在生他的气,怪他离开咱们这个家,回他亲舅舅那边,”林臣儒说,“那毕竟是誉之的亲舅舅,打断骨头连着筋,啊?格格,三年了,这三年,每次誉之打电话来,你都不接;他开视频,你也不看——现在你俩在一个城市,又住在一块儿,就别生他的气了,好不好?”   林格说:“我没生他的气,我知道回去更好,你看,现在,医院都是他的。”   林臣儒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许久,又重复:“你俩好好的,都这么大了,别像小孩一样闹别扭。”   林格含糊不清地说好。   剩下几天,林格正式开始入职新工作,晚出晚归的,倒是也没有机会和林誉之碰面。   她的工作性质特殊,直播嘛,开直播的时间点都是大部分普通人休息的时刻——譬如晚上八点到十二点,正常人下班了,回到家吃过饭躺在床上刷手机的时间,就是林格上播的时刻。   新的工作内容同样是直播带货,不同的是只给“红”这个集团旗下的衣服进行推广。在这个时代,直播赛道早就站满了人,网购如火如荼,如何另辟蹊径、吸纳并转化为客户就成了重中之重。   林格选择了为产品讲故事,通过贩卖精神上的满足来推销商品。   但故事也需要强有力的基础支撑,得到宁真的支持后,她先是和设计师、制版师等等人聊了许多关于推广新品的灵感来源,又跑去了工厂里,去观摩制造工艺和材质布料。一连几天,她都泡在公司里,狭窄的工位上,摆满了各色布料、服装等等资料书。   巧合的是,杜静霖也有林格如今的公司部分股份,是一个小小的股东。   当初娱乐,城的生意仍旧红火,杜静霖却不甘心就这么子承父业;上大学时,怀里揣着他爹给他的本金,瞄准一些他认为有发展前景的新公司,分批分量地投下去。   还真投中了两个。   其中一个就是“红”。   两个人相遇也纯属意外,杜静霖八百年没参加过股东大会,偶尔来一次,刚好看到工位上睡午觉的林格。他开完了会,没事干,耐心地给林格发消息,顺路送她回家。   林格没拒绝。   她昨夜熬夜研究某一种布料的相关资料,一直看到凌晨两点。现在的确太困了,困到完全不想再挤地铁回去。   在这里买车易,上牌难,林格早些年还打车,后来想攒钱,才开始挤地铁。今天有免费车坐,再加上多年老同学的情谊,她也没拒绝,一口答应,睡眼惺忪地上了车。   上车后,林格刚开始还能和杜静霖聊几句,后面渐渐倦了。空调暖风吹得人懒洋洋,没聊几句,她把座椅后背调低,头一歪,就这样半躺着,找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手机还握着。   杜静霖没想打扰她休息,因而,当看到手机屏幕上浮现出的“林誉之”三个字时,他第一反应就是单手抽出,按下接听键。   他对格格的这个兄长很有印象。   不过,也仅仅限于“有印象”上。   在杜静霖的意识中,林誉之是很具备家长风范的那种人。林格的家长会,一些校园活动,她父母不来,都是林誉之代为参加。   半封闭的校园中,林誉之每每露相,都能引起一阵小范围内的轰动。   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林格考试失利那次。   平时成绩名列前茅的林格,罕见地考了个极差的成绩,差到不可思议,排名掉落了三十多个位次。尽管他们处于尖子生班中,名次争夺极凶,这样的下滑速度也很不可思议。   寒假前的家长会结束后,老师单独留下林誉之谈话。谈话持续了三十分钟,杜静霖看着林格,看她从麻木挺直身体到沮丧趴在桌上。   林誉之从办公室中离开,鞠躬向老师道歉。告别后,他走向教室里的林格,屈起手指,用中指指节敲了敲桌子,示意她跟自己出去。   杜静霖以为好友要接受惨无人道的教训,他窥探林誉之的神色,总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扇林格一巴掌。   但出了教室后的林誉之,只是叹口气,便打开大衣的纽扣,拉着林格的手腕,把她的手放进他大衣内、贴着身体取暖。   他问林格,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杜静霖简直羡慕到死。   现在的杜静霖也很羡慕林格,有这样一个关心她的好哥哥。   绿色的接听键被按通。   隔着手机,林誉之的声音听起来微微失真,这点失真恰到好处,冲淡了杜静霖对他那种莫名的畏惧。   林誉之说:“格格,妈问你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杜静霖忐忑不安地叫了一声哥。   手机彼端迅速陷入死寂。   “哥,是我,我是杜静霖,”杜静霖说,“我们前几天刚见过。”   “喔,静霖啊,”林誉之说,“我妹妹呢?”   “她躺在我身边呢,”杜静霖看了眼把副驾驶座几乎放下去的林格,老老实实压低颤抖的声音,“累得睡着了。” 第14章 误触 更加成熟   沉默过后。   “她今天没有去公司?”林誉之问杜静霖:“你和她一起吃了晚餐?”   杜静霖听不出他声音的异常,很自然,很正常,像所有的兄长。   “没有,”杜静霖说,“我刚接她下班。”   他隐瞒自己一整个白天都无所事事闲逛的事实,也聪明地不提自己是偶遇,令其听起来像一场绅士的邀请。   杜静霖不确定林誉之对他的印象如何。   林格是他高中最好的女同学,而杜静霖不过是林格交好的男同学之一。排在杜静霖之前,林格还拥有着更亲密的朋友,亲密到可以邀请到她的家中一起吃饭——   显然易见,杜静霖并不属于这个行列。   林格的父亲为杜静霖的爸爸开车,也因为收受贿赂进了监狱。   杜静霖的妈妈——杜茵茵是个性格极强硬的女人,她坚决不同意为其说情,表示公平公正地处理此事,要杀鸡儆猴,树立典型。如此铁血手腕果真换来了内部相当一段时间的稳定,一时间收受贿赂之风得以稳定,但近几年又隐隐起了死灰复燃的苗头。   大约是义气,杜静霖的父亲私下里往林格家送了一笔钱,杜静霖不确定具体的数目,只知道这笔钱惹得父母吵了一架。若不是为了生意着想,只怕爸妈在那次吵架中就会离婚。   对了。   杜静霖的名字,原本应该是杜静琳,是一个女孩子的名称。   他家情况特殊,父亲林许柯是“童养夫”。杜茵茵家大业大,母亲不舍女儿外嫁,在女儿还就读于初中时,就早早地寻找市里考上优秀大学的贫困男生。相貌好、考上Top2大学,又穷到只能去工地做小工赚钱的林许柯,就此成为了杜家资助,精心培养的目标。   杜茵茵怀孕时曾梦到菩萨为她送来女胎,尽管抽血化验的结果是个儿子,她也坚信自己要孕育一个女儿,还取好了名字,杜静琳,安静的、青色的美玉。   哪里想到是个儿子。   杜茵茵大失所望,草草改了最后一个字,变成静霖,寂静的甘霖。   杜静霖和林格关系交好,起初只是因为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杜茵茵身体不好,生他时难产。杜家在他之前都是三代单传的女孩,杜茵茵不喜欢儿子,对他的表面亲情远大于真心感情。以至于杜静霖有时会想,如果林格当初投胎到了杜茵茵的肚子里,或许妈妈会非常疼爱她。   林格的确也是那种人人都会爱的女生,漂亮而不自知,大气不计较,天生的社交达人,路过一只猫都能聊上几句。   杜静霖不可避免地被她吸引。   但也未必说要追求,成年人之间的交往并不是简单的求爱和被求爱。杜静霖还需要考虑一些现实方面的因素,譬如林格这么多年的感情空白期,是她择偶标准高,还是因为,她是女同?   弄清楚之前,杜静霖仍旧需要在林格的兄长面前留下良好的印象。   林誉之说:“请你先把我妹妹送回家,告诉她,我和妈妈在等她吃晚饭。”   杜静霖的鼻子要为此发酸。   多好,在异乡中,还有妈妈和兄长等待着她一起吃晚饭。一日三餐,人间烟火气,杜静霖在国外吃了几年左宗棠鸡和各色糖浆勾芡配炸肉,已经患有严重精神创伤的他需要这些家常菜来暖和身体。   他说好。   通话结束后,杜静霖思索着是否能借此机会,一登林格家的门,顺便品尝格格母亲、兄长的手艺,只是不知,那位并不喜欢他的龙阿姨,会不会答应……   被杜静霖惦记的龙娇,在客厅中结结实实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将这些喷嚏的来源归结于楼下的梅花花粉,在最后一个痛快的喷嚏打出之后,神经衰弱导致的敏锐听觉捕捉到可疑声音。   声音来源于厨房。   只有儿子林誉之一人在的厨房。   哗哗啷啷几声,瓷片破裂的脆响。龙娇推开厨房的玻璃门,看到林誉之正半蹲在地上捡东西。   他有些尴尬地笑,歉意满满,说自己不小心打翻了碗碟。   “可能是下午做手术太累了,”林誉之说,“手腕酸,没拿好。”   龙娇心疼:“那你刚才做饭时还说不累,快,坐下来休息休息,这里让妈收拾就好。你去喝杯水——给你妹妹打电话了吗?她怎么说?”   林誉之阻止龙娇去捡碎片:“别扎着您的手,格格马上就到家,很快。”   他的“很快”是一段相对的时间,林誉之自己应邀参加活动时,“很快”一般定义为十分钟之内,而在扣住林格阻止她爬时,“很快”的意思是二十分钟左右,控住她不许她踢人时,这个时间又会延长五到十分钟。   这次,林格归家的“很快”,是三十五分钟。   三十五分钟后,林格按响可视电话,要林誉之替她打开小区的门禁。   她今天忘记带门禁卡,脸上的浓妆没卸,人脸识别失败,门卫也没认出她,铁面无私地不肯放行。   林誉之替她开了门。   他看到林格身边的男人,杜静霖,穿着倒干净,像个人,道貌岸然地跟着林格进了小区门。   林誉之没让杜静霖和龙娇碰面,他亲自去开的门,微笑着拿来林格的拖鞋,又和煦不失亲切地告诉杜静霖,龙娇生了病,在休息,需要静养,今天拜访,或许有些不合适。   林格在旁边低头穿鞋,她真的以为龙娇睡着了,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也不出,微微皱眉。   杜静霖说没关系,他是看天黑了,担心林格不安全,才送到家中。   林誉之含笑:“谢谢你对我妹妹这么好,改天一定请你好好吃饭。”   杜静霖瞥见林誉之的手掌心上有东西,那里缠着绷带,透着一点殷红的血,看得出是割伤。   他没有给受伤的兄长增添麻烦,告别后乘电梯离开。   电梯门缓缓关上的瞬间,林格也换好拖鞋。她在车上刚睡醒,习惯性地吃掉一粒青提茉莉味的糖来醒神,换好鞋站起来时,林誉之嗅到那种凉凉的气息。   “妈妈睡着了?”林格问,“你们吃过晚饭了?”   她没有看林誉之的眼睛。   互相注视对方眼睛是很暧昧的事情,猫咪的长时间对视意味着挑衅,而人类的久久凝视制造相爱的错觉。   林誉之打开房门,林格瞧见他的手掌轻轻压在洁白的纱布上面,她的注意力随对方的摩挲而定格在那一点红上。   “没有,她有些打盹,”林誉之说,“外面冷不冷?”   他说得如此自然,像娱乐圈中演技精湛的老前辈,默不作声地牵引着僵硬的她入相互友爱的戏。   “还好,”林格说,“我没怎么出门。”   林誉之伸手,她后退一步,才意识到林誉之是去接她脱下的大衣。   她还不习惯。   林誉之泰然自若地拿起大衣挂起:“洗干净手,该吃饭了。”   林格往前走几步,又被他叫住。   确切一些,是拽住,拽住她裙子的一角。   微妙的拉扯感令林格驻步,她回头看,林誉之蹙眉,用未缠纱布的手捏着她的裙摆,迟疑:“你生理期到了?”   林格茫然:“没有啊。”   “裙子上怎么有血?还是新鲜的,”林誉之松开裙子,默不作声地将受伤的手背在身后,“先去换个衣服吧,看看身上有没有伤口,最好不是被牙签扎到了。”   林格说:“你当现在是什么□□呀,大街上哪里有人拿牙签扎人。”   这样讲着,林格匆匆去浴室里换衣服。   裙子上果然有几团血,她检查了贴身衣物和裙子内衬,干干净净的,这点血只在裙摆上,看起来像不小心蹭到的。   北方天气干燥,天气也不妙,她总觉身体上黏糊糊的一层脏东西。脱下的衣服暂且搁置在脏衣娄中,放在洗衣房中,林格想等晚上洗过澡,一块儿把吃饭时的家居服洗掉——这是她跟随林誉之养成的习惯,绝不穿着睡衣吃饭。   洗衣服时,她感觉脏衣娄似乎歪了歪,也或许是她太疲惫了。   林格没有过多上心。   和林誉之重新做回兄妹的过程,并不比林格将他诱惑成爱人更简单。   尤其是,两人和龙娇同时住在一个屋檐下后。   在龙娇一无所知的领域中,他们曾悄悄接吻过,甚至比对方都更加熟悉彼此。   林格已经不知多久未见到林誉之温柔的眼。   之前的林誉之总是宁静地望着她,他的言语锐利,更多的时刻却是沉寂。   最先逾矩的人是林格。   强烈的外力因素让无血缘的家人更亲密地联系在一起,而这种剧烈的推力令林格产生更亲近的感情。   在林誉之满脑子都是读书赚钱、养家的时刻,穿着用他献血补助换来裙子的林格,喝着他奖学金买来的牛奶,看着林誉之站在阳台上将她的小衣服仔细展平晾晒,她在想,他的嘴唇看起来很适合接吻。   他没有唇纹,很漂亮、清晰的唇,看起来有着水果软糖的味道,她猜,吻上去的时刻大约也像吃软糖。   多么奇妙,林誉之对她卸下防备,对她没有丝毫攻击性,而林格却在想,林誉之的唇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林格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痛苦。   高考后的林格多出了旺盛的精力,活跃到无法适应假期的脑细胞,开始在他出现的各个场所发散思维。   她起初和好友梁韵在奶茶店打工,奶茶店对面是个工地,许多工人喜欢在傍晚时蹲在马路旁吹风吃饭,聊天,对着奶茶店的方向指指点点,偶尔爆发出鸭子般轰隆隆的笑声。   发觉到这点后,林誉之便开始阻止林格再做这份兼职。   他自觉是给予林格的零花钱不够,也或许是窘迫的家境令她不安。林誉之深刻体谅她的不易,她还小,还很年轻,谁不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大学生呢?谁不想光鲜亮丽呢?   林誉之接了多份家教的单子,午餐的时间也不休息,而是在家附近的餐馆做兼职——天气热了,餐馆也开始提供小菜,给那些不愿意自己做饭的人。有的顾客懒得顶着烈日出门,会打电话找餐馆订餐,多付五元钱。这五元,两元是餐馆收着,三元就给林誉之。   外卖软件还未普及的时代里,林誉之为了能多给她赚一份生活费,在最后一个暑假里奔波。他的假期很短,短暂到林格开始倒数他们的相处时间。学医是件需要金钱和时间的长路,林誉之宽慰林格,告诉她,等他毕业后,有了正式的工作,家里的生活就会更加宽裕。   届时,父亲林臣儒也要出狱了。   如此说的时候,两个人刚刚洗过澡,身上都是一模一样的香气。露台之上,林格小口小口地吃着沙瓤的西瓜,林誉之坐在林格旁边,默不作声地用一根针挑手掌上的水泡。   天气热,他之前没有这样长时间骑行过,没有经验,今天餐馆生意也好,手掌心磨得又痒又痛,长了不少红肿小水泡。   一边挑,一边用洁白的纸巾去擦拭,林誉之轻松地告诉林格,他刚拿到一笔家教的钱,大约有六千块,明天傍晚带着林格去电子城选购笔记本电脑。   听她喊一声“哥哥”,总要给她买个好点儿的电脑。   林格回头,透过玻璃,她看见林誉之卧室墙上挂着的那个吉他没有了。   那是把极好的木吉他,背侧板是巴西玫瑰木,美洲桃花心木的琴颈,黑檀做的指板。   林格把西瓜放下,用白色纸巾反复擦拭着自己的手,冲洗干净后,握住林誉之的手,看他掌心磨出来的水泡。   一双锦衣玉食贵公子的手,为了养活她而变得丑陋。   林誉之抽出手,林格的唇也贴上来,温热,湿漉漉,她伸出舌头,仔仔细细地舔他的掌心。   小时候读童话故事,小熊的巴掌碾碎各种果子呀,蜂蜜呀,冬天到了,瑟瑟发抖的小兔子躲在小熊身下取暖,饿了就舔一舔熊的掌心,尝到甜蜜的果子味道。   林格愿意做兔子。   他不是熊。   林誉之一顿,下一刻便捏住她的下巴,皱眉:“发什么疯?我是你哥。”   他将手拿开,起身就走。   ……   这样的举动,令林格确信了他只是单纯地想做她哥。   现在的林誉之也只是单纯地想做她哥。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中间这些年的爱呀恨呀纠缠呀都像尴尬的笑话,像朝代更迭后、前朝后宫里遗留的太监。   父母年纪大了。   他们到了希望儿女幸福平安的年纪,也经不住更多刺激。   林格拧紧水龙头,想起龙娇提到的照片,那张被林誉之放在钱包中的女孩子照片。   他一直都很擅长调节情绪,也狠得下心。   就这么继续当无血缘的兄妹,似乎也挺好。   距离林格正式开播还剩下半个月,宁真正在和一些营销及广告公司洽谈后续的推广方案。   在此之前,林格仍旧每日早出晚归,一遍遍地练习、尝试和品牌的调性磨合。她那两颗智齿也在这段时间拔掉,是林誉之动的手术,不同的是这次是他在家中拆线。   那些从她口腔中拆下的缝合线,尚有着她的一点点余温,被林誉之仔细收进盒子中。   他告诉龙娇和林格,这些属于医疗废弃物,需要妥善处置。   林格想,林誉之这点还是和之前一样,他真得很适合做医生。   林誉之起初的志向并不是口腔科的医生,林格看到过他高一时写的意向专业,是骨科医生。至于后来为何要转向口腔……   可能因为那个学校的口腔科专业是本硕博连读,能够大大地节约他的读书时间。   也是在她尝试放下的这段时间,杜静霖多次邀请林格吃饭。   林格不自作多情,不会以为每一个示好的男人都是想追她;她也不笨不傻,不会蠢到看不出杜静霖潜藏的心思。   平心而论,杜静霖人不错,条件也好,唯一不合适的地方大约是父辈的纠缠。   如果简单地选一个人凑活着结婚,他也不是最优选择。   林格明确告知杜静霖这点时,杜静霖那兴高采烈的一张脸瞬间垮下去。   他说:“电视剧上不都这么演的吗?父辈的恩怨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罗密欧和朱丽叶看过吗?梁山伯和祝英台可晓得?他们不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林格笑:“打住,他们在一块儿的前提是有爱——杜静霖,你摸摸胸口告诉我,你是真的爱我吗?你觉得我是真的爱你吗?”   杜静霖叹气。   这个同龄的男性身上,第一次出现林格认为不幼稚的神情。   好难得。   她不自觉拿杜静霖和林誉之比较,在杜静霖这个年龄时,林誉之怎么就稳重好多呢?   “感情也可以培养——那怎么办呢,”杜静霖烦躁地挠挠头,“你也知道,我爸妈催婚催很久了。”   他真心为此事发愁,锦衣玉食里长大的小少爷,没吃过什么苦,十分听从长辈教诲,现在也遵循家中的意愿,想寻觅适合的结婚对象。   林格耸肩,模仿译制片中的腔调:“那是你的问题,宝贝。”   她主动叫侍应生买单,付这顿饭的钱。   夜里照旧是杜静霖送她回家,林格饮了酒,又吹凉风,有点头痛。   到家时已经是十一点,她换了鞋,没开灯,她对这个地方的灯开关不熟悉,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开灯吵醒妈妈。   这段路她走过多遍,周围陈设也清清楚楚,知道顺着一路直走,尽头就是卧室。林格扶正昏沉沉的脑袋,不开灯,只凭记忆往前走。   不知谁将一软绵绵的抱枕丢在地上,林格踩上去,一不小心被绊倒,差点跌在地上,幸好她动作迅速,及时扶住旁侧的沙发,半坐在厚厚地毯上——   不。   她扶住的东西不是沙发。   软韧有度,有着均匀的呼吸韵律,隔着薄薄真丝布料,能明显察觉到手下的胸肌在缓慢地、不自然地绷紧。   是不应该存在于此刻的物体。   短暂的恍惚让林格的手愣在躯体之上。   是与记忆中不同的触感,经过岁月的沉淀,这具躯体更加成熟,硬朗,紧绷,饱满。   是稳重的橡树,不再是挺直伶仃的树苗。   林格还嗅到并不令人厌恶的酒味,淡淡的,若有似无地萦绕。   对方也喝醉了。   他们身上的味道应该一样,一棵树上不同枝干的气味都趋近相同。   察觉到这点时,灯光大亮,刺目的光令林格微微眯了眼睛。   林誉之开了灯。   视线重新聚焦,她看到林誉之。   他穿着睡衣,有些不合时宜的凌乱,看起来是因为饮酒而不慎在沙发睡着,又猝不及防被她按醒,自然地错愕。   林格不记得林誉之有饮酒的习惯,但他身上的确有着酒精的味道,或许是她此刻真的醉了,也或许是他今天的确破了戒。   人非圣贤,谁还没有破戒的时刻。   这时隔多年后的再次亲密触碰,发起者仍旧是林格。   林格发誓这次真的是意外。   林誉之低头,将她的手移走。   轻轻地,尊重地,把握好异性间相处的情分。   不再像年少时。   被醉酒的林格按住,他没有丝毫过激的情绪,镇定到像只被她按住衣服,更没有红着耳朵皱眉骂她发什么疯。   只是坐正身体,叹口气。   灯光让他的发丝都显得慈悲。   林誉之稳稳地伸手扶她起来,温和地问:“今天怎么回家这么晚?龙妈和我都很担心你。”   久违的龙妈称呼,他一定是醉了。   林格问:“你不生气?”   “我是你哥,”林誉之轻描淡写,“当哥的,被不小心碰一下,很正常。”   他宽容地笑:“不可能有妹妹故意来碰哥哥吧?” 第15章 分手的情侣、第二次的兄妹 一家人   林誉之的掌心很暖, 他体温一直都偏高,这点大约和他的身高有关——依托于他母亲的优秀基因,他的个头极为优越。读中学时就比同龄男性高出一大截, 现在到了北方, 仍旧是遥遥领先。   身材的高大也带来一些其他的“隐患”, 譬如增加心脏的患病概率,骨骼破裂的几率更高,身体调节的稳定能力较差。   林誉之的体温一直都比林格高。   今天也是如此。   酒精催发,哥哥的体温高到林格明显感受到他手臂的热感。   烘焙箱里的可颂,热黄油里炸开的爆米花,铁锅里掉进去的花椒粒。这些意象组成他们隔着一层布料的接触,持续时间不及昙花的一现。   林誉之平稳地扶起她,微微垂眼, 看她的脸:“喝酒了。”   林格一时间分不清他在自述, 还是在询问、或确定她的行径。   “只喝了一点点。”   林誉之点头:“没醉就好。”   他不问她在同谁喝酒, 似乎并不在意。和谁都可以,也无所谓,他不过多干涉她的生活, 好哥哥都是如此。   林格有轻微的头晕,她看着沙发上并不具备攻击性的兄长, 视线从他的脖颈移到睡衣,他真的醉了,醉到没有在意到自己的睡衣领口微微松开, 伴随着刚刚的动作,黑色纯棉布料下, 隐隐约约露出他肌肉的轮廓, 阴影浅浅, 没在其中。   方才林格触碰到这里。   她喉咙发干。   酒精发挥它糟糕的效力。   “去睡觉吧,一个月内拔了四颗牙,虽然说不是大手术,也毕竟流了这么多血,”林誉之说,“好好休息。”   说这些话时,他有些无奈地笑:“同事生了孩子,请吃满月酒,拿错杯子,不小心喝了一杯。”   林格说:“我没问你为什么喝酒。”   “嗯,”林誉之说,“我只是想说一下,免得给你留下’这个医生不专业’的想法。我明天没有手术,上午休息,下午陪你和妈回家。”   回家的事情,之前就说好了,林格毫无异义。   她已经向公司那边请了一天的假。   说到这里,林誉之按按太阳穴,缓解醉酒后的不适,又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林格说:“你喝酒后,话也多了。”   “可能我不适合喝酒,”林誉之说,“晚安,妹妹——洗澡时注意,别滑倒,也别泡澡,酒后泡澡容易晕倒。”   林格说好。   她离开的时候,林誉之坐在沙发上,正躬身去拿黑色茶几上的透明水杯。走到卧室门前时,林格停下脚步,回头看,林誉之在灯下饮水,没有往她的方向看。   灯下的阴影衬托得他如凉溪水中的生石。   林格轻轻推开卧室门。   她的确打算泡个澡再休息,这是她的习惯。   水放到完全浸泡浴缸底,冷不丁想起林誉之的话,她又拧紧水龙头。   兄长的话仍旧有些分量。   尽管林格不想承认这点。   她有时会分不清林誉之的角色定位,这大约和两人之前的生长环境和相处模式有关。   林臣儒刚把林誉之接回家中时,林格横竖瞧他不顺眼,二人关系也僵硬到冰点,每日横眉冷对,互不相让。   而在龙娇将林誉之强行送走后,年夜饭时,林誉之抬头往楼上那一望,令林格察觉到他其实也很可怜。   无论林誉之是不是她爸的私生子,抑或者,林誉之是不是私生子——他的的确确是无辜的。在他的母亲路启藻过世之前,林臣儒去北方接林誉之时,他的确不知自己是“有罪”的。   人无法用理性审判身边的人。   林格无意为破坏家庭的第三者开罪,她只是觉得不明真相的林誉之可怜。   这份可怜让林格改变了对林誉之的态度,甚至主动说服林臣儒,将林誉之接回自己家中。   重新回到家里的林誉之,对林格也不再冷冰冰。   林格愿意将其归结于两人在新年的那一次对望,那次对视让他们察觉到对方都不是坏人。她不确定林誉之是否想要一个妹妹,只知他再度融入家庭时,每次帮她拿拖鞋,用的都是整个右手,稳稳握住,轻轻放下,不发出一丝噪音。   林格也在那个时刻不再排斥和林誉之一同上下课走路。   她还是有自己的朋友,伙伴,叽叽喳喳,聊上一路,开开心心地回去,每每此刻,林誉之都是安静地跟在她身旁,一言不发,只会在她快要走下人行横道的时刻及时将她拽住,或,伸出手垫在她额头前,阻止她撞向电线杆——   他只会无奈地叹气。   人不会天生成为好哥哥好姐姐,一切的兄弟姐妹情谊都缘于后天的学习。他们在十几岁时才开始笨拙地练习如何成为兄妹,只是林格笨拙到越了边界,冲破兄妹的小船,直接开上谷欠望的巨轮。   有个东西叫做“韦斯特马克效应”,一般指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孩子,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会触发人类本能的亲缘监测机制,令他们彼此间无法产生有效的性吸引力。这大约是诸多文艺作品中竹马打不过天降的因素,也令林格成功地将每一位无血缘的竹马都处成了手足,却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将天降的“哥哥”模拟为爱人。   林格说不出林誉之吸引力的起点,在她瞧来,他的一切都是闪闪发亮。   他会弹吉他,会吹箫,学校校庆文艺汇演时,他用吉他为另一个同学伴奏,台下尖叫连连;结束时,林誉之手里的吉他忽然变了调子,是跳出既定乐曲之外的几个音节,熟悉的“祝你生日快乐”,最后一个音落下时,师生掌声如雷,都以为林誉之是为校庆的预热,只有台下憋红了脸的林格知道,那其实是在祝她。   那天是她的生日,林誉之在弹“祝你生日快乐”时,视线遥遥穿过人群,稳稳地落在她的身上。   他们总能准确地找到对方在哪里。   兄妹未能情深之时,他们就能感应到彼此的存在。   而在林臣儒入狱之后,他们才彻底成了同一艘孤舟上取暖的旅人。   长兄如父,长兄如父。   父亲不在的时刻,长兄便承担起照顾家庭的责任。那时候林誉之的姥爷已经去世,他几乎来不及悲伤,便开始照顾生病的龙娇和妹妹。   林格要念高中,成绩算不上很好,她自己主动提出,不上普高了,去上职高——她成绩好,读职高还能拿到些奖金。林誉之听到后,罕见地对她发了火,要她头脑清醒。   林格性格倔,她不愿意岌岌可危的家庭再付这昂贵的学费,晚饭也不吃,静坐在沙发上。兄妹俩的动静不敢闹得太大,不想惊醒刚刚睡下的龙娇,连愤怒都是无声无息,好似在这个家中,他们的情感就该拼命压抑。   这种无言的对峙以林誉之煮好的西红柿鸡蛋面作为结束,他默不作声地端了热腾腾的面到林格面前,半晌,才俯身,摸她的脸。   “不管发生什么,都别放弃上学读书,”林誉之说,“家里又不是拿不出这些钱,你现在就说放弃,是不是觉得哥哥没用?”   林格眼里含着泪,摇头说没有。   “那就吃饭,”林誉之说,“吃完面,好好洗个澡,睡一觉,等天亮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林格声音哽咽,说好。   外界无形的压力迫使他们靠近对方取暖,林誉之做兼职归来,总能看到林格在厨房中忙碌地为他做一碗面,或一份肉丝粥;林格还学会分担家务,用她的奖学金给林誉之买新的鞋子。林誉之不许林格去各类招工的服装厂、电子厂中做工,他将自己的时间谨慎细密地划分成多份,同时做几份兼职,储存起来,做林格的上学资金,做自己的生活费,也为龙娇的治疗做储蓄。   龙娇的脾气因为生病而时好时坏,病痛让她开始将一切恶果归咎于林誉之。她不打人,只是日常生活中,难免对林誉之有诸多冷言冷语。未必是真恨,人在痛苦时总会迁怒于身边人,不仅仅是林誉之,就连林格,也多次被她训斥。   兄妹俩共同分担了母亲情绪中的痛苦,等到她离开时,才会如释重负地相视一笑,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或许这份“吊桥效应”也为他俩的不伦恋添砖加瓦。   林格不知。   等她发觉自己爱上林誉之的时刻,她已经开始悄悄抱着他的睡衣入睡。   上面的气息能很好地安抚她的失眠焦虑,也能令林格幻想着林誉之的手,她尝试思考,兄长会怎样地拥抱他的爱人,他那总是平静的眼睛,是否也会为了爱人而蒙上谷欠色,他做什么事都不紧不慢,刀子嘴豆腐心,在亲吻时是不是也会这样?是锐利又激烈的吻,还是温温柔柔地亲?   她不知道,她只是侧躺在床上,脸颊贴着林誉之的睡衣,双月退夹住。那长睡衣腰间有长长的系带,材质是纯棉,穿洗久了是接近他皮肤质地的韧,系带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蝴蝶结的中心刚好卡在月退心。   她会在黑暗的、半梦半醒的闷热夏夜中将蝴蝶结当作兄长唇的替代品。   林誉之是她的性,启蒙对象,是她第一次尝试“梦”的异性。   往后几年,分手之后,林格不是未曾设想过,倘若那时的她再多一分理智,少一分冲动,是否今时今日的他们仍能保持住完美的兄妹关系。   可惜往事不可追。   今时今日犹可挽回。   酒令林格头脑发昏,次日酒醒后更是头痛。林誉之请来的做饭阿姨准备好了早餐,又额外榨了番茄汁——龙娇送进了林格的卧室。   番茄汁里加了一颗冰块,好让味道更舒缓。林格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顺口问林誉之呢。   龙娇说:“收拾行李呢,下午不是要回家吗?”   林格点头:“他喝酒后不头晕啊?”   龙娇说:“还好吧,我昨天晚上看他,他还没醉,今天早上看他精神也不错。”   林格说:“代谢能力真好啊。”   龙娇说:“别说了,快喝,喝完躺会儿,还是起来吃饭?”   林格选择再躺会儿。   她太累了,一想到下午要坐飞机,更累了。她有轻微的耳鸣,而在乘机时,这种耳朵的不适症状会被放大多倍,有几次飞行途中颠簸,耳朵里面都是痛的。   最严重一次,她短暂失去听力几秒,还以为自己要失聪了,只紧紧握住隔壁座林誉之的手,直到把对方的手掐出淤红的痕迹,才慢慢放开。   她只当回去的飞机上无法休息,却没想到林誉之订购了头等舱。   或者说,她不知道林誉之还能搞到这个位置。   国内的大多数飞机都不设置头等舱,只售卖商务舱和经济舱的位置。部分飞机尽管配置了头等舱的位置,却也几乎不对外售卖,只留给特殊人士。林格没有去想林誉之如何拿到的票,她第一次在飞机上躺平了休息,也第一次睡着,醒来后,睁开眼,已经平稳降落机场。   林誉之没劳烦林臣儒,司机早在外面等着了。   林誉之将他们送回家后,没吃饭便离开,说自己还有事。   他昔日的房间早就已经变成杂物房,堆满乱七八糟的东西,林臣儒一直没有收拾,现在也无法住人。   林臣儒送他走,离开时,拍拍他肩膀,又怕拍疼了他,不安看林誉之的脸色,确认他还在笑后,林臣儒松了口气。   真意外,当初的林臣儒把林誉之带到这个家里,现在,这个家中,和林誉之关系最生疏的反而也是他。   晚上,林格吃林臣儒亲手做的狮子头,外加他煮的面。   龙娇这次在北京养得神清气爽,她本身就是术后照顾不好的一些小毛病,林誉之延请的教授是这方面的专家,现在调理结果已然生效。身体好了,精神状态也好,不再像新年那阵子,病怏怏地歪在床上。   龙娇环顾四周,语重心长地告诉林臣儒,明天就得把这个家好好地收拾收拾,最要紧的是林誉之那个房间,抓紧时间打扫干净,东西该丢得丢,该换得换,好让他搬进来。   餐桌上,林臣儒止不住地发笑:“誉之已经买好房子了,两套叠墅,他一人全买下,做成一整套——你让他搬到咱家这小房子里住?要他天天爬楼梯?怎么想的?”   龙娇不认可:“誉之那孩子不是嫌贫爱富的性格,房子再好,哪里有家好?”   林臣儒意有所指:“他亲爹还在呢。”   “算什么亲爹,”龙娇说,“这么多年了,除了给点钱,还给了誉之什么?更别说你当初……哼,我都不想提他,吃饭,吃饭。”   林臣儒停半晌,组织一堆无效的语言,最后出口的还是老话:“毕竟是他亲爹。”   “亲爹又怎么了?”龙娇说,“誉之认他吗?叫过他一声爹吗?别的且不提,就凭他当年干的那些事,我就不想让我儿子喊他爹。”   林臣儒叹气:“那誉之也不是咱们儿子啊。”   “叫了这么多年爸妈,怎么就不是儿子了?”龙娇扭脸,用胳膊肘捅林格,“说话。”   林格:“啊?”   “你说,你是不是把誉之当亲哥哥,”龙娇习惯性拉拢女儿做战友,向她索要喜欢的回答,“是吧?”   林格说:“啊,是。”   龙娇很满意,转脸继续和林臣儒争辩,责备他刚刚居然说出那种话。林臣儒主动投降,改口说自己错了。   本以为这场家庭纷争到此为止,夜间,父女俩在厨房里洗碗,林臣儒又冷不丁抛出一个定时炸弹。   他想让林格劝说林誉之,要林誉之去认他的亲爹。   冷冷的流水冲刷着林格的手,她低头:“怎么让我去说。”   “你和誉之关系好,又是一块儿长大,这个家里面,誉之最疼你,”林臣儒说,“你去说,也最合适。”   林格不说话,洗干净碗上的泡沫,又重新刷一遍,手指有点疼,这里还是冷,没有暖气,热水器也关了,省钱。   “你也知道,我和他之前吵过架,”林格说,“我俩都三年多没联系了,现在和刚认识没啥区别。”   “那次吵架,你不也是为他好,”林臣儒说,“你看,他现在过得多好啊,多风光,证明当初的选择是对的。誉之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肯定不会因为这件事怪你。”   林格把洗干净的碗放好,叠在一起,有清脆的瓷声。   “去吧,”林臣儒说,“誉之这么疼你,你说的话,他一定听。”   林格说:“您怎么老是强调这一句。”   林臣儒笑:“这是事实啊。”   最疼她,的的确确最疼她。   林格想说,爸爸,您如果知道林誉之怎么在床,上疼她的,现在肯定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看着爸爸满头的白发,话就说不出口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林格对父母越发多了不忍。   “誉之的亲生父亲答应我,只要誉之肯认他——不需要公开地认,就,私下里见个面,吃个饭,能喊他一声爸,接受他这个爸爸——也不用非得住在一起,”林臣儒说,“他会给我们一笔钱,够给你在北京买一套新房子。”   林格不可置信:“爸!”   林臣儒眼神闪烁,是中年人的无奈,“我快退休了,格格,退休后,退休金就几千块,你妈妈生病吃药需要钱——”   “我能赚啊,”林格一口截断,“我现在还年轻,还能赚钱。未来我不结婚不生孩子,赚的钱足够给您养老,也够给妈妈做康复理疗。”   “爸妈也不想给你太多压力,现在是个捷径,”林臣儒说,“我们就你一个女儿,你是我心尖尖上的肉,我哪里舍得看你为了我们俩吃苦受累。还说什么不生孩子不结婚……傻话,我和你妈走了,你自己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动容:“工作辛苦吧?我看你一次比一次瘦。”   林格说:“现在就流行骨感美,这样上镜。”   “别骗我了,”林臣儒摇头,“天底下没有不希望儿女轻松的父母,我以前对不起你和你妈,现在只想好好补偿你们。格格,去试着劝劝誉之吧,什么时候都行,不一定非得现在劝。只要他那边松口,誉之的爸爸这边……”   林格叫了一声爸。   林臣儒老了,眼球浑浊,背也愈发伛偻。   “我想想吧,”林格最终说,“您让我考虑考虑。”   一考虑,就是一整晚。   林格不确定林誉之对他亲生父亲的态度,林誉之就没提过,林格也几乎要忘掉,林誉之还的确有一位亲生父亲,活在这个世界上。   当年对方给了林臣儒钱,让林臣儒照顾林誉之;等到林臣儒入狱,这笔钱也停了——对方骤然地不闻不问几年,林格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原因,但只知,林臣儒似乎笃信对方是真的爱林誉之。   可能这就是天底下的父爱,看起来和没有差不多。   当然,不包括林臣儒。   林臣儒的确是个只为家庭考虑的好父亲,只是他运气不好,命也差一点点。   次日大扫除,林臣儒期期艾艾地看着林格,那目光令林格不忍看,良久,她才勉强点头,告诉父亲,愿意试一试。   她不确定能不能说服林誉之,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同意。   毕竟他们如今是已经分手的情侣,也是第二次做“兄妹”。   这个结果已经足够令林臣儒欣喜,他甚至改了吝啬的性格,雇专门的家政人员帮忙清理房间。打扫卫生时的灰尘多,对龙娇的肺不好,恰好林誉之打电话邀请她们去吃饭,林臣儒留下监工,催龙娇和林格过去。   约在当地颇为出名的一家扬州菜馆,价格也高,龙娇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没舍得来吃一次,现在儿子请客,她自觉扬眉吐气,喜气洋洋。   中途去卫生间,包间内,只剩林格和林誉之二人。   林格没有直接提林臣儒的那件事,她小口吃一个包子,汁水很多,溅到脸上,林誉之笑着看她,递上纸巾,示意她擦一擦。   林格拿纸巾擦着那点汁,说:“爸想让你搬回家住。”   林誉之说:“回家?”   “嗯,”林格说,“爸说你回扬州一趟不容易,家里面有房间,就没必要出去住。”   林誉之问:“就这一个原因吗?”   林格又说:“爸还说,一家人就该住在一起。”   “那你呢?”   林格放下手中纸巾,怔怔地将它揉成团。   “爸的想法,我已经听到了,现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林誉之说,“你想让我搬回家住吗,格格?”   他又叫了她“格格”。   林格的名字取自“格物致知”,格,是推究的意思,林臣儒希望女儿能够保持对万物推究、问根到底的精神。   只是她小时候脾气倔,又热烈,朋友们给她取个外号,叫“格格”,《还珠格格》中的那个“格格”,笑闹着叫她“林格格”,或者“木木格格”。   林誉之叫她格格,是没有这层含义的,他只是亲呢地叫着她的名字叠称,格格。   室内开着空调,林誉之只穿了灰色羊绒衫,衣服版型寻常,颜色不寻常,是很清俊、市面上不常见的一种灰,像寺庙里檀香烧尽后的颜色,克制又干净。   林格说:“我又不是一家之主,我的看法不重要。”   林誉之说:“在我心里,你是。很重要。”   林格笑了:“那我的看法会影响你是否回家吗?”   “当然影响,”林誉之为她盛了一碗粥,自然地放在她旁侧,“毕竟我们在家里做过那么多次。” 第16章 我有 恋爱成家   林格庆幸距离上次喝水过去两分钟, 不然她一定会被这种话给呛住。   她叫:“林誉之。”   压低声音,林格已经学会克制自己。   “你在胡说些什么?”林格说,“是应该对我说的话吗?”   “抱歉, ”林誉之从善如流, 他收敛了笑, 眼中唯余真诚的歉意,“对不起,格格,我太直白了。”   林格瞪他。   红色的圆领毛衣松松垮垮地裹着她,像一团苹果木熊熊烧出的火。   “不是直白,”林格说,“我看你是想和这个家拜拜。”   林誉之无奈地笑了笑,轻声:“对不起, 我不知道这种话不可以说——你说你已经放下了。”   林格张口, 她想了想, 又说:“我的确放下了,就是有些不适应。大庭广众之下谈这个,我觉得有点不是很合适。”   “对不起, ”林誉之再度向她道歉,“是我想错了, 我以为你还保持着之前的看法。”   林格差点就把“我之前什么看法”问出口。   大脑空白,她和林誉之对视,企图从他眼神中找出他话里的依据。   她在短暂的思考后想起来了林誉之的意有所指。   高考后的林格曾央求林誉之陪她看《色戒》, 她解释,自己一个人看很无聊, 而这种电影似乎也需要一个人和她讨论剧情。这种提议被林誉之果断拒绝, 原因是里面部分画面尺度过大, 不适合两人观看。   他态度很坚决,只答应将自己电脑给她——   林格据理力争,问林誉之:“难道成年人连坦然谈性这件事都做不到吗?咱们俩问心无愧,难道都不能以艺术的角度来看那几场戏吗?”   好吧,那只是当初林格的借口。   现在,这个借口成了一柄闪闪发光的回旋镖。   “我们俩现在问心无愧,是我误会了,误会现在的我们能坦然地谈一些避不开的事情,”林誉之诚挚开口,“没想到还是不可以。”   “……我没说不可以,”林格尝试将谈话的主动权握在手中,她组织语言,“你反应不要这么激烈。”   林誉之说:“不好意思。”   林格觉得他很好意思。   他今天道歉的次数很多,很多,多到好像把他前几年做哥哥的道歉语都堆在此刻。   “我的意思是,我或许会睹物思人,”林誉之说,“很多东西或许会让我们想起彼此,如果决定继续做兄妹的话,那些熟悉的物件会造成一定的困扰。”   林格说:“那你的决定是?”   “我现在搬回家,是不是仍旧住在之前的房间?”林誉之不疾不徐地问,语气冷静到像在分析某个数学公式,“露台会让人想到我们热恋时在上面喝酒,我们一起在厨房里做饭,我用那个洗衣机给你洗过衣服,还有你攒钱给我买的豆浆机——”   林格急急:“那不是只给你买的,是日常家庭用品。”   她竭力去撇清任何和爱有关的东西,包括这本就不是偏爱的“证据”。   “喔,”林誉之点头,若有所思,“你当时说,是因为豆浆能够增强肌肉力量,所以特意买来送我,让我多喝些。”   林格忘掉了,她或许的确这么说了,也或许没有。   她不记得。   满脑子得到一个人的时候,什么甜言蜜语都能说得出口,但现在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久到她忘掉当时为了诓骗对方而编织出的谎言。   “没关系,”林誉之微笑,轻描淡写带过,“毕竟,你也亲手为我做过三杯豆浆,不是吗?”   林格含糊着应了一声。   她想,房间的温度是不是有些高了,暖气是不是开大了,她现在身体在出汗,默默地、不动声色地流着汗。   “现在我们不谈豆浆机,继续刚才话题,”林誉之继续说,“我们在那张餐桌前接过吻,也曾在沙发上偷偷拥抱,客厅里,在龙妈看电视的时候,你躺在沙发上,枕着我的腿,手伸进我运动裤口袋中……”   他在这里停下,敛眉:“还有更多,更多逾矩、不方便说出的事情。”   林格说:“我不会联想这么多。”   林誉之说:“但我会。”   这句话令林格哑口无言。   她坐在林誉之的对面,毛衣袖子里,靠近手肘的位置有些发痒。羽绒服跑出一根小小的羽绒,细腻地贴靠在她毛衣袖子中,扎着她的皮肉。   林格忍住去抓挠的冲动,任由它在衣物和皮肤间肆意释放着难耐的痒意。   她猜,自己手肘那一片一定已经红了。   林誉之不会有这样的困扰,他不穿羽绒服,今天穿得是件黑色的羊绒大衣,被侍应生妥帖地挂好。灰色细腻的布料像慢慢遮盖起的檀香灰,不冷不热,不急不躁。   他温和地说:“格格,我有所有男性都会拥有的劣性,那些熟悉的场景和物件会让我控制不住回忆。”   林格终于找回自己语言,她快速地隔着毛衣抓了一下那个位置,不想去推敲那些似是而非的暧昧,只想急切地要一个答案:“所以,你的意思是不想回家?”   林誉之轻轻摇头:“我做梦都想回家。”   林格沉默。   林誉之随意地坐着,微微仰脸,手搭在裤子上,他垂着眼,专注看她的脸:“格格,你知道,那是我唯一的家。林爸,龙妈,还有你,都在那里。”   “我不太擅长说这些肉麻的话,”林誉之一笑,温柔,“你说矫情也好,说我什么都行,我只是想告诉你,格格,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忘掉我们的家。我永远都感激爸妈。”   他真得好像一个好哥哥,一个温柔的,早早离开家的兄长,成年后,回顾过往,想念他曾经简陋温馨的家庭。   林格说:“那我不懂你想做什么了。”   “事情的决定权在你,”林誉之说,“我担心我的一些念头会给你带来困扰,我可以隐瞒,但不想对你说谎。格格,你想让我回家吗?”   他在征求林格的意见,把他那些应该说的、不应该说的东西,都讲出,等着林格给一个回应。   林格当然想让他回家。   她想到了爸爸说的那套北京的房子,爸爸妈妈的白发,皱纹,妈妈因为受寒而起的咳嗽。   林臣儒希望林格和林誉之保持着的良好的关系,他似乎不能再承担更大的打击,如今谨慎到连基金股票也不看,只定期去银行存钱,不在乎利息微薄,只求一个稳,   父母都老了,而她还年轻。   “你会给我带来什么困扰?”林格说,“你可以说得更直白一些。”   “就是我刚才举的那些例子,”林誉之说,“我不能完全掌控大脑,不能阻止它去想起和你生活的点滴。”   “那你不会重现吧?”林格盯着他,“你现在的话是在给我打预防针?”   “当然不会,我只想对你坦诚,”林誉之宽容地看她,那表情就像看一个冒傻气的孩子,“我不想犯法,毕竟做医生比做犯人舒服多了。”   龙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第一次来这里,上了个卫生间就弄错方向,幸好有服务员帮助,才成功找到了儿子在的包厢。她如释重负,全然不知放才包厢中发生了怎样的讨论,顺着胸口拍气,连连感喟,说这里实在是不好找路。   林誉之站起来,帮她重新拉开座椅。   林格拿起杯子,不看母慈子孝的画面,用力喝了两口水。   喉咙干干的,和林誉之的每一个对话都在加速蒸发她的水分。   她看到林誉之今天穿的是黑裤子,熨烫平整,合体。   没吃几口,龙娇又开始直戳戳地提出要林誉之搬回家,林誉之没有答应,也没有推辞,只是含笑看林格,问:“格格呢?格格想让我回去吗?”   龙娇说:“格格肯定想让你回去,昨天晚上吃饭时,还说特别想你呢。”   林格在吃干炸一枝春,东西大,她第一次没咬开,整个儿包着含在嘴巴里,撑得腮都鼓起,被龙娇一说,她快速而艰难地咀嚼,一时间没有空余的唇来说话。   林誉之问:“真的吗?”   林格勉强点头。   嘴巴被填满,她说不出话。   有点噎,脸颊都氤氲着一丝呼吸不畅的红。   “真的,”龙娇笑着给女儿倒茶水,“别噎着,吃这么着急,真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她现在就是长不大的孩子,这么大了,还是这个脾气。”   林誉之说:“是您照顾她照顾得好,宠着她,家庭幸福的小孩永远都长不大。”   龙娇爱听这话,眉开眼笑,她喜欢被人夸赞会养孩子,似乎这是对一个母亲极大的肯定:“来,你也吃,我看你这几天也瘦了,是工作上忙?”   林誉之开玩笑:“不是,您知道,我一直很擅长忙里偷闲。”   龙娇了然:“那就是感情上的事了,怎么,有看上的姑娘了?还是想谈恋爱了?”   林誉之笑,不正面回答:“您想吃什么?”   龙娇谆谆教诲:“要是追女孩呀,你就得勤快着些,多多献殷勤,别天天摆着架子,现在的女孩子都不吃那一套啦。照我说呀——”   “妈,”林格终于咽下口腔中的东西,说,“您有没有追过女孩子,怎么教他这些?”   “谁说我没追——谁说我就没经验了?我不追,也会,你当你妈这些年的电视剧是白看的?”龙娇说,“格格啊,别觉得你妈我落伍了,我什么不会。”   说到这里,她眉眼舒展,颇有些年轻时的气韵了,意气风发,转脸教林誉之,语重心长:“现在你的职业没什么问题,医生,稳定,能赚钱,也有家底,说出去也好听。但女孩子选对象也不是光看这些,还是得看人怎么样。你没事的时候可以约女孩子出来吃饭,选女孩子想吃的东西——一切以她的意愿为主,投其所好。吃饭时,也多多帮忙,顺手倒个水,夹个菜……”   林格低头吃排骨,这家的排骨做得很好吃,微酸甜,淡淡的咸,很入味,是她喜欢的菜肴,在她心中,仅次于药膳鸡汤里的鸡心。   今天餐桌上也有一道药膳鸡汤,只是她还没有发现鸡心在哪里。   她没细听龙娇在说什么,只听见林誉之附和龙娇的话:“原来要这样。”   这样说着,他用公筷夹住药膳汤中的鸡心,默不作声,轻轻地搁在林格的碗中。   林格一顿,抬头看。   林誉之已经搁下筷子,一切自然到好像只是顺手做了件小事。他专注听龙娇的教导,等她说完后,才笑着说:“我目前还没有成家的打算。” 第17章 尺码 衣服   龙娇惊讶:“没有?”   “您和林爸、妹妹就是我的家, ”林誉之说,“我现在已经有家了,也不想着再去成一个’小家’。”   龙娇惋惜:“那我今天讲这么多, 不都白费了。”   “不白费, ”林誉之说, “您教的那些很实用,说不定今天就能用上。”   林格低头,拿筷子戳那个鸡心。   东西很好吃,汤也很香,林誉之夹菜也是用公筷,她找不出自己拒绝它的理由。   她夹起来,放入嘴巴里,慢慢咀嚼, 味道很香, 很淡, 很柔和,她说不出话,只埋头吃。   离开餐厅的时候, 外面天气转阴,不多时便下起蒙蒙的小雨。司机撑伞送龙娇, 林誉之单独打伞,护在林格头上,细细密密的雨水落在雨伞上, 江南的春雨也如酥油,绵绵柔柔, 林格的包上溅到一点雨水, 渐渐地把小片布料沾湿, 濡濡地晕开一个小小的圆圈,像张开一只眼睛。   坐在车上时,这滴雨水就审判着她的脸。   龙娇困了,握着女儿的手,看着她的脸,想要同女儿说些什么,嘴巴张了张,又合拢。林格看着前面的林誉之——他让龙娇和林格坐在后面,自己坐副驾。看了半晌,林格才注意到,他的头发不知何时被雨水打湿。   她低头,伸手盖在包上那只眼睛般的水渍上,随着车子的行驶,平稳地一口干净呼吸。   请来的清洁工果真专业,即使是收拾杂物、打扫卫生也是井井有条,不会弄到漫天灰尘。林臣儒痛下决心,第一次断舍离,也没能离得彻底,丢了一部分,还有些舍不得丢,挪到地下储藏室。   林誉之曾经在这里生活、留下的物品仍旧留着。   林臣儒正犹豫着该如何处理,瞧见林誉之,立刻喜不自胜。   “快来看看,有哪些东西想带走,”林臣儒感喟,“当初你走得着急,匆匆的,行李箱都没怎么收拾……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肯定还会回来。东西呢,我们也给你收着,都好好的……”   林格去给妈妈倒热水,龙娇现在一日三餐都要吃药,定时定量,她严格遵守。   倒好水,捧着小药丸出来,林格一起身,看到林誉之从那叠子衣物里翻出一条睡衣。   林格一顿。   熟悉的系带睡袍,穿、洗过多次的纯棉料子,介乎于软和硬的触感,打着蝴蝶结,蝴蝶结的中心是硬硬的、具备攻击性的触感。   她眼睁睁看着林誉之将睡衣展开。   在对方仔细审视蝴蝶结和睡衣领口时,林格转过脸,弯腰将水杯捧起:“妈,先喝口水再吃,不然嗓子干,这药苦。”   “就拿这件睡衣啊?”林臣儒愕然,“不拿其他的?就这个?”   “先拿这个吧,”林誉之说,“我先不给家里添乱,剩下的衣服啊书啊。您先放房间里好吗?我约了人见面,等会儿过去——”   “我知道,你快去,”林臣儒了然,还是不理解,“不然把这衣服也放下,放洗衣机里给你洗洗,这么久了,也有霉味。”   “我回去洗,”林誉之捏着那薄薄的睡衣,说,“以前天天在家穿它,这几年还真没找到比这件更舒服的。”   林臣儒很满意这样的回答。   林誉之看了眼手表,和家人告别。   外面下着雨,他不让林臣儒送,独自撑着一把伞离开。那件在他身上陪他睡觉、又多次在林格腿心间的睡衣,被装进一个小小的蓝色纸袋子里,挂在他手上。   系带的蝴蝶结向上摆放,从小纸袋口中露出一点摩擦的边。   两分钟后,林格站在楼上,忍不住从窗子往外看,只看到林誉之孤单单地站在楼下,撑着那把黑伞,抬头仰脸往楼上看,目光似穿透濛濛细雨雾,直直望向她所在的窗子。   林格想到多年前的新年,他也是如此,下着雪,一个人孤身来到楼下徘徊。   原来这里始终没能成为他安稳的“家”。   春雨细若游丝线,还不到“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境地,风稍稍一大,雨点儿便凉得吹红脸。林格默不作声,站在楼上。   楼下的林誉之静默地又站了一分钟,才转身,孤伶伶离开。   这次的林格没有开窗叫他哥哥,也没有跑下楼去接他上来。   林誉之没说搬来,也没说不搬。   这个问题还是悬着,一直悬到第二天早晨,龙娇忍不住了,压着林格打电话,让她去问问林誉之,说家里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东西也已经洗干净,只要他想,随时可以过来。   林格拗不过爸妈,还是拨林誉之的号码。   第一遍无人接。   她等了两分钟。   厨房里,林臣儒在煮饭,龙娇有些咳嗽,站起来,进厨房,提醒林臣儒开抽油烟机。房间中飘散着淡淡的油炒蛋的味道,蛋液被煎焦的特殊气味钩动饥饿的胃。   林格站起来,走进林誉之的房间,穿过,打开门,重新站在这小小的露台上。   已经不下雨了,空气中有雨水过后的潮湿泥土腥气。花盆里,蚯蚓蜿蜒地爬行,很久没有人再种花,都空了。   她重新拨林誉之的号码。   这次终于接通。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刚运动归来,有着不稳定的喘息,清晰:“格格。”   “哥,”林格叫他,“妈问你什么时候搬回家,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她觉得“哥”这个称呼别扭,但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   “嗯,”林誉之说,“是龙妈让你打电话来的吧?”   林格说是。   “昨天妈妈在,你想让她开心,肯定是事事都顺着她。那种情况下,你说的话、做的决定都是在遵从妈妈的意志,”隔着手机,林格能清楚地听到林誉之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他的声音也愈发清晰,大约是将手机拿近了,“你考虑好了?”   林格说:“我听妈妈的。”   她听见林誉之笑了声。   “我听你的,”林誉之说,“你不好开口,我去和他们谈,不让你为难。”   他放缓声音:“别勉强,格格。如果你觉得我碍眼,我不会搬回去。”   林格说:“我什么时候说你碍眼了?”   林誉之问:“那我可以理解为,你想让我和你住在一起?”   林格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她有点心不在焉了,频频看时间。   早晨林臣儒还告诉她,林誉之的亲生爸爸约她一起吃午饭,想要和她谈谈关于林誉之的事情。   林格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林誉之说:“那我中午过去?”   “中午不行,中午我有事,”林格说,“下午或者晚上吧。”   林誉之问:“中午有约会?”   林格说:“也不是。”   是见你的亲生爸爸。   林誉之不追问,和她约定时间,晚上四点到家。   他下午会买些食材回去,今天晚上不用林臣儒做饭,等他回家后一起做。   这个好消息让龙娇和林臣儒都十分欣喜,林格只觉得没什么必要。   她们后天就要离开扬州,也就在家住上这么几天,怎么爸妈开心到像是林誉之要在家中长居。   中午的饭局,是林臣儒带着林格一块儿去的。   是林臣儒工作的那个娱乐/城的总部,这条街上最大的酒店,一个隔音效果很好的包厢里。   林臣儒的老板、杜静霖的爸爸——林许柯就坐在包厢里等他们。   林格看清对方的脸,一顿,没什么惊讶,默然走过去。   尽管父母没有提起,渐渐成长的她也隐约猜到。   能让林臣儒背下“私生子”这个黑锅,还能让林臣儒心甘情愿照顾林誉之这么多年的人;尽管林臣儒受贿入狱、等他出狱后仍旧愿意给他一份不错工作的人。   除了林臣儒的老板,也不会再有其他人。   林格只是在想,杜静霖知不知道。   他大约是不知道的,他是生活在童话里的傻白甜小王子。   林许柯年过五十,头发仍旧乌黑浓密,精神状态也好,笑吟吟地同林格握手,亲切地叫她的名字,格格。   林格尝试在他身上找寻和林誉之相似的地方,头发,眼睛,鼻子,嘴唇,失望地发觉,一无所获。   世界上不会有人再像林誉之。   她和林誉之的相似处都要比他们多。   林臣儒在旁侧作陪,笑起来眼角纹路都皱起,像酸枣晒干后的褶皱,一层叠一层的辛苦。   林格在这样的笑容中难以下咽,搁下筷子。   林许柯只字不提林誉之的事,他只是让人拿了几页宣传册来,都是北京不错的房产,户型,位置,优势,介绍得仔仔细细。这几份宣传册被放在林格面前,林许柯笑着问她,喜欢哪一套。   “两套也行,”林许柯说,“你爸妈年纪大了,臣儒也该退休了,到时候你们一家人全搬北京住,分开住也行,一人住一套也可以,看你们喜欢。”   林格收起宣传册,她不看上面那价格昂贵的房子,只问林许柯,确认:“您真的没有其他念头?”   “就这么一个要求,只要誉之肯见我,没事的时候出来吃吃饭,或者打打电话,都行,我不要求他和我住在一起,也不需要他来照顾我。将来我死了,立遗嘱也会有誉之那份,”林许柯说,“就这些。”   ……   饭毕,林许柯让人开车送林臣儒回家,林格没回去,她的羽绒服穿了很久,已经开始跑绒,打算买个新的。   和父亲说了声,林格独自打车去最近的商场里,简单地买了件,拎着。   没走出几步,撞见林誉之。   他来这里的超市购置晚饭的食材,瞧见她,顺手帮她手里的衣服拎起。   “喝酒了,”林誉之嗅了嗅,确信,“中午和朋友一起吃饭?”   “不是朋友,”林格心不在焉,“怎么了?”   林誉之轻轻喔一声,状若不经意:“老钱说看到你和一个年纪挺大的男性吃饭。”   挺大这个词用得委婉,原话是“能当她的爸爸”。   林格抬头看他:“别告诉我,你在监视我。”   “你当这是演电影?”林誉之忍俊不禁,“我专门雇一个人来监视我妹妹?”   林格说:“那就是你在监视我?”   林誉之笑:“我看起来像是会偷窥的人吗?”   林格说:“像。”   林誉之:“好吧,你说像就像——那能不能告诉我,中午和你吃饭的人是谁?”   林格把即将出口的“你爸”两个字咽下:“少打听。”   林誉之不在乎她这态度,提醒:“我记得之前说过,即使你有对年长男性的偏爱,最好忍住。格格,那些年纪大的男人对你都有图谋。”   林格说:“我不。”   ——对她没图谋,对林誉之才有。   林誉之叹:“我可不可以用兄长的身份阻止你和对方的再次见面?”   林格说:“那我能不能用妹妹的立场让你忘掉这件事?”   林誉之低头,看手上拎着的购物袋,忽然问:“这件衣服什么尺码?”   林格不解,莫名其妙:“S,怎么了?”   “这么喜欢自讨苦吃,”林誉之抬手,帮她推开面前玻璃门,微笑,“我以为你连衣服都要买M。” 第18章 刺激 潮热雨季   林格说:“你这么会说话, 当初不该学医,该去学相声。”   林誉之点头:“好主意,那我要指定你做搭档。”   林格恼怒:“林誉之!”   林誉之:“嗯?”   “管天管地, 你怎么不去管我今天吸多少氧气?”林格提醒, “你是我哥, 又不是我爸。”   林誉之说:“又不是——”   林格说:“闭嘴。”   她拉上羽绒服的拉链,打算往外走,又被林誉之往另一个方向带:“我的车在地下车库。”   林格跟着他往电梯方向走:“你开车?”   林誉之说:“你想开也行,驾照带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请了司机吗?”   “喔,”林誉之说,“放假了。”   “什么假?”   “监视我妹妹后的假。”   电梯门开了。   现在的人不多,林誉之拎着东西, 先让林格进去:“负三层。”   林格按电梯键。   电梯门缓缓合上, 冰冷光亮的银色金属, 镜子一般,照出两人。他穿褐色羊绒大衣,林格是浅灰绿的派克羽绒服, 领子一圈雪白的狐狸毛,要把她的脸也埋进去, 瑟瑟的苍白。   中学时候,林誉之也是这样,经济窘迫, 每月也能挤出林格的一两百块零花钱,超市里买些喜欢吃的, 喜欢喝的, 他一手拎着蔬菜水果和肉, 另一只手拎着林格的零食,放缓步子,同她慢慢悠悠回家。   大学时期,两个人学校离得远,林誉之挤地铁去看她,带零食带小礼物。大城市中的开销大,为了能给林格过一个体面的生日,林誉之接多个兼职,只为订她想吃的那家价位较高的生日蛋糕。   现在的林誉之仍旧承担着拎东西的重任,方才那个令人不悦的话题没有再度开启,他语气平淡地问:“你交往过的男性中,年龄最大的是多少岁?”   林格说:“这是我的隐私。”   林誉之一声喔:“对不起。”   林格盯着电梯面板上的数字。   负一。   林誉之问:“你有没有对他们提起过我?”   林格说:“干嘛提你,和你偷偷谈的那段恋爱很光彩吗?”   林誉之点头:“的确不光彩——所以,我们当初的确是在恋爱?”   林格震惊转身。   她的表情就像先前救助过的一只流浪猫,倘若不慎踩中猫的尾巴,它会立刻尖叫着跳起来、再狠狠给人两爪子。   林格现在看起来就很像随时能给林誉之两爪。   抓破相的那种。   “真好,我一直以为我们之前只能算是……”林誉之停下,没有说出那个词,如释重负,他说,“离开时,你反复强调,说对我只是玩玩,只是因为压力大才选择我。”   林格想要捂住耳朵。   啊啊啊啊啊啊——   快闭嘴。   快闭嘴。   “关于这点,我始终内疚,”林誉之说,“我一直感到对不起你。”   林格嘴硬:“原来你的嘴巴里还是能讲出人话的。”   “一想到你还未经历初恋就和我一同拥有了初吻,”林誉之温文尔雅,“我便感觉到自己完全不配被你叫一声’哥哥’。”   林格:“你怎么能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你没有最基本的廉耻心吗?”   林誉之说:“抱歉,可能是职业病。”   林格不说话,看着电梯缓缓下沉。   医生眼中的□□真的只是一堆器官和血肉组成的吗?   ——上帝啊,这次为什么这么慢。   “幸好,”林誉之说,“今天的我才知道,原来你还是愿意将我们那一段定义为’初恋’。”   原来还没有那么不堪。   叮。   负三楼到了。   地下车库阴凉凉的风吹来,林格先林誉之一步踏出电梯:“随便你怎么想,你要是乐意,别说定义为初恋了,定义成畜牲都行。”   反正都过去了。   林格一直不喜欢具备着“过去”属性的词语,好像一直停在原点就没办法往前走。   大学毕业的前夜,宿舍中夜谈,擅长塔罗牌占卜的舍友给林格测算一下,告诉她,如果一直沉浸于过去,那将永远不会开启下一段感情;换句话说,她想开启一段新感情,就必须忘掉过去的东西。   事实上也果真如此,这些年过去,林格不是没有遇到过追求者,每一个看起来都还好,但每一个看起来也都不够好。这边差一点,那边少一块,拼拼凑凑,也拼不出林格理想中的模样。   她不知自己如今是否已经忘掉过去,只知应该探听林誉之现在的想法,牵线搭桥,引他和林许柯“相认”。   林格并不觉得林许柯口中所谓的“补偿誉之”是可行的,且不论林许柯现在有的一切都是杜茵茵家中提供——就算林许柯自己有点本事赚了钱,他现在想把这笔钱给林誉之,也不是因为父爱,只是因林誉之和他同姓——   多么可笑。   没有亲自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就连所谓的“父爱”也建立于固定的条件之上。   林格不是没听杜静霖抱怨过,说林许柯想让他改姓林。   杜静霖拒绝了。   潜意识里,他还是更倾向于自己的母亲杜茵茵。   林格认为这可真是再好不过。   林誉之归家的第一晚,林臣儒和龙娇就展露出极大的热情,他们毫不遮盖对林誉之的想念和欢迎。他房间里的被褥都是全新的,木地板也擦得干干净净。   饭后叙旧,林格没参与,她困了,说了声晚安后就离开。   腿不小心蹭到凳子,撞到了林誉之带来的包,里面有本书掉出来,林格伸手去捡,封面让她愣了愣。   《茅山符咒奇书》   封皮是黄色,和《僵尸先生》系列电影中道士那道袍一样的黄。   林誉之听到动静,转身看,微笑:“无事的时候翻着看,催眠。”   林格说:“你这是牙医还是法医啊?别和我说这上面还有治病的符。”   林誉之说:“若是符有效,我早就往你杯子里下听话符,免得你天天和我吵架,让我头痛。”   两人的拌嘴惹来龙娇,龙娇乐呵呵,不以为意:“看点杂书放松脑子怎么了?我上学时候还看周易呢。林格,你也学学誉之,没事的时候多看看书,或者多学点东西——誉之正在考直升机的飞行执照,知道吗?”   林格很官方礼节地哇喔一声,放下书:“我睡了。”   她并不觉得林誉之看这种书有什么奇怪,家里面的娱乐项目有限,最不耗费钱的就是阅读。家里有几箱子的旧书,都是爷爷留下的。放暑假,天气热,酷暑时,林誉之就喜欢坐在房间中看书。林臣儒外出上班,龙娇在房间睡午觉。林格光着脚,快速地跑进林誉之卧室里,将脱下的小三角裤裤塞进他的嘴巴里。   林誉之赶她出去,她也不走,就赖在这里;林誉之看书,她就爬到他膝盖上坐着,勾着他的脸要亲亲,顺手拿那本残破不堪的金,瓶梅,裙摆微荡,晃着,问他,今天想不想试试这个画面哇,它看起来真的好棒。   那是扬州最漫长、闷热的雨季,空气中都是润润的水分子,阴雨天无法彻底晾干的衣服有一点点的闷味,露台上的花盆里长出油油的苔藓,桌子上袋子里的薯片缩缩着绵软,洗干净的樱桃被搓出滴血般的红,木质床脚和木地板的摩擦有着克制的碰撞吱呀,闷声不响的天气隐隐酝酿着惊雷,冷不丁听到楼下龙娇走路的声音,林誉之屏住呼吸,手用力捂住林格的唇。因为深度重碾而快溢出的音节,随着狠狠一记在手指的格挡间破,碎。   林誉之完全沉浸时会微微闭上眼睛,他并不想被她看到这幅景象,因而总会在决堤前捂住她的眼睛,不许她看那肮脏的堕落神态。捂住眼睛的大手,嘴巴里咬住的手指,木头和木头的敲击,窗外连绵不绝的闷热雨水,被紧闭窗子封在这个房间的压抑声音,这些构成了林格记忆中最漫长的雨季。   不是一场大雨,是把往后很长一段路都浸透的雨汽。   林格没有主动回忆起这些。   她躺在床上,打开微信看。   她加了林许柯,对方给她转了一笔钱,林格没收,退回去。   林格:「我不保证一定能成功」   林格:「再确认一遍,您只要林誉之叫您一声爸;您不会打扰他的生活,对吗?」   林许柯发了长长一段语音过来。   林格按了语音转文字。   洋洋洒洒的话语,林许柯的中心思想就那么两句,他是个后悔莫及的父亲,只想看看儿子,不会干涉。   林格发了个好。   她本以为今天能很快入睡,但晚餐时吃的粥太多,不太容易消化。一闭上眼,从小到大做过的所有糗事都浮现在她面前,好像是在观看《林格同学出糗实录尊享剪辑》。放下手机超过半小时,她还是没有睡着,膀胱又告急——   已经很晚了。   外面早就没了动静。   林格摸索着去卫生间,灯没开,她用力一推,和花洒下正用毛巾擦拭身体的林誉之面面相觑。   他只穿着宽松的睡裤,看起来刚刚洗过澡。卫生间是暖的,外面是冷的,门一开,冷冷空气透入,微微刺激,激到他胸月几微微抽动一下。   林格瞠目结舌。   林誉之沉静地用浴巾裹好上半身:“别告诉我你在梦游。”   林格气急败坏:“你怎么不开灯?”   “刚关,”林誉之说,“节约电费。”   林格不敢惊醒爸妈,压低声音:“那你一个大活人,在里面怎么不出声?听不见脚步声吗?”   林誉之顿了顿:“抱歉,我听见了。但我以为你是故意的——”   他斟酌着语言:“我以为你很享受这种在我面前丢脸的刺激。” 第19章 同居 日与夜   林格说:“感谢你啊, 如此舍己为人,为了能够满足我,连自己的身体都能贡献出来。”   林誉之说:“谁让你是我的妹妹呢?”   他很平静:“况且早就给你看过了, 不差这一眼。”   林格发觉他越来越会与她“斗嘴”。   家中只有一个卫生间, 关于上厕所、洗澡的先后顺序一直是个争论。林誉之刚到家那阵子, 林格故意为难他,占着卫生间不让他用、说出“你用个饮料瓶将就一下”这种昏话——   后来林誉之同样以牙还牙,在洗澡时温和建议快憋不住的妹妹,如有必要,可用矿泉水瓶。   林格暴躁地说我是女孩子。   林誉之不紧不慢答,那你要用粉色的矿泉水瓶吗?   人类是会随着学习而逐渐获得“智慧”的生物,林格在这么多年的相处里学会激怒林誉之的准则,林誉之也在斗嘴中终于掌握克制林格的话术。   林格说:“你都说’不差这一眼’了, 现在扭扭捏捏的又是干嘛。”   林誉之的手压在浴巾上, 说:“我也不清楚, 未泯的良心吧。”   他礼貌地让开一段距离,侧身请林格进去。   林格目不斜视,昂首挺胸, 嗅到卫生间中柔和的、淡淡的温柔柑橘味道。洗澡后的热蒸汽还未完全消失,朦胧的白雾让这狭窄的空间更加暧昧, 林格用力关上卫生间门,屏住呼吸,静气息声, 听到外面脚步声离开,才坐在马桶上。   她微微躬着身体, 头发自然下垂, 隔着发丝, 瞧见地上贴的白底红花小方砖,瓷制的,干干净净,方方正正,还是林誉之来家里时的那一日贴的,缝隙不好清理,林格嫌碍眼,跪在地上用一个钢丝球用力地擦。经过的林誉之看不下去,一声叹气,走到她身旁,伸手拿走她手中的钢丝球。   现在的小方砖不需要她或者兄长来清理,林臣儒会定时请钟点工上门。说不好是上了年纪开始大方,还是他在进了次监狱后彻底想开,不再如之前那般“吝啬”。   在家中只住了两日,林格天生的乐观派,在林誉之提到那句“毕竟我们在家做过那么多次”之前,她看家中桌是桌、凳是凳,窗帘地板,每一样都无不同;但林誉之住进来后,鬼使神差,她瞧见桌子,就想起她曾坐在上面掰开让林誉之亲;   林誉之受她作弄,坐在浴室凳子上,一声不吭地低头手洗她的衣服;   父母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林格藏在窗帘后,夸张地叫哥哥来看星星,等林誉之过来后,她勾手,拉他进窗帘后,勾住他脖颈、堵住他反抗的唇,硬生生地和他接吻;   木质地板上溅上过两人融合的东西,林誉之跪在地上,用吸足了水的湿毛巾擦拭那些亮晶晶的痕迹,擦几下,回头看一眼林格。   更不要说露台,卧室,厨房,还有狭窄拥挤的卫生间,玻璃门外父母的聊天声。   林格之前绝不会想到这些。   可现在会。   她不能把这些无关的因素从脑海中彻底排除,几日下来后的相处令她确定,林誉之已经没了其他心思。   他这样的人,已经能够坦然地说出那些话,证明他的确已经放下。   林格推敲过,林誉之那个外冷内热、恪守礼节的性格,若不是放下,现在肯定不会这样讲。   离开家的那一日,林臣儒早早地起床,在厨房里咚咚咚地剁肉馅儿,做狮子头——做半成品,放在一整个大瓷盆中。将来林格和龙娇想吃了,直接上锅蒸。   林格以前不喜欢带这些东西,大包小包地往学校里拿,又重又费事;林誉之则表现得截然相反,无论父母给什么,抑或着要他做什么,他一句推辞话都不会有,撸起衣袖闷头做事。   现在的林格隐约体会到父母的良苦用心,渐渐地愿意往住处搬些东西。不变的仍旧是林誉之,一趟又一趟,往楼下的车上搬东西。   龙娇先不跟他们回去,她算着还有几天就是过世老人的十年整忌日,按照惯例,她要过去扫墓,烧纸做祭。   等事情结束,她再去北京,住林格那边,顺带着再查查身体,看看医生,调整新的治疗方案。   回程的路上只有林格和林誉之两人。   林格和林誉之,两人在飞机上的全程交流,只有几句话。   “这里。”   “谢谢。”   “到了,走。”   “嗯。”   这种尴尬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归家之后,犹在缓慢铺展,浸透着林格每一秒的目光。   先前龙娇在,有妈妈忙前忙后,倒也不觉尴尬。现如今妈妈不在这里,林格不自觉感到坐立难安,尤其是看着林誉之有条不紊地摆放着从家中带来的那些东西——   就像两人已经同居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这样的词语总是冷不丁往耳中钻,也是林格起初抗拒搬来的原因。   现在的林格放下了不少防备,戒心稍淡,看着林誉之如常地摘下手表、放在桌子上后,她胸口的那口气慢慢地舒出来了。   林誉之扭头,看见她:“你口渴吗?”   林格说:“谢谢,我不想上厕所。”   林誉之忍俊不禁:“我问你,口不口渴。”   林格猛然惊醒:“不渴。”   这是林誉之的厨房,一切布局收纳,她都不熟悉,只看着林誉之低头收拾东西,把林臣儒做的那些东西拿出,有条不紊地填充着这个大而空旷的房间。   林格站在厨房门口。   有一个装糖蒜的玻璃罐子破了角,翻涌的汤汁冒出,濡濡的白。   林格减肥,不怎么吃咸菜,她也知林誉之不吃腌菜,主动提出,把这装着的四头糖蒜随便装进哪个塑料袋中。   林誉之不同意。   他取出装咖啡豆的剔透玻璃罐,装好那几头蒜,平稳地摆在橱架上。摆好后,他看着装了糖蒜的玻璃瓶子,顺手调整一下摆放角度,玻璃光柔和,如一层层淡出的清波。   林格说:“几头蒜而已。”   “因为爸爸疼你,所以你觉得它只是几头蒜,”林誉之打开水龙头,清洁双手,“我没有父亲。”   说这话时,他语气平稳,不是怨怼,更非不公。   只是平和地告诉她,格格,我没有父亲。   水声清冽,林誉之仔细清洗着手指,身形如松。   林格却为他这样的沉静而微微心震。   “如果你父亲还在,而且还很想你,”林格试探,“你会认他吗?”   林誉之将擦干净手的毛巾放回毛巾架,微笑:“你对父亲的定义是什么?”   林格说:“血脉相连。”   “类比一下,接过吻就能算夫妻吗?”   林格说:“你不能这么类比,完全没有可比性。”   林誉之颔首,征求她的意见:“你认为把接吻替换成什么合适?牵手?拥抱?还是?”   林格静默两秒,开口:“我明白你为什么要考飞行执照了。”   林誉之感兴趣:“你认为是什么?”   林格说:“可能因为地球容不下你这张嘴,天高海阔任你吹。”   ……   地球一定容不下林誉之。   猛犸象如果知道后代会有这样的人类,一定会率先踩死准备进化的那几只猴子。   林格回房间休息,杜静霖适时打来电话,热情洋溢地追问着她。明天她什么时候去公司呀?请这么多天假现在是不是感觉到巨无聊?是不是有点想念他这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首次开播是不是超级紧张?要不要他来深夜送温暖请客搓一顿?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无忧无虑的萨摩耶。   林格闲来无事,和萨摩耶·杜静霖开视频聊了一阵,旁敲侧击,问了问他的家庭情况。   “我爸啊?我爸最近工作挺忙的,我觉得他和我妈快离婚了——”杜静霖说,“不过离婚的可能性不大,要是离了,先不说公司的人员、股权……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资产,不好切割。记得新闻报道的那个什么总吗?离婚后现在还在和老婆打官司呢,就为了争公司控制权。”   林格问:“为什么离婚?”   “没感情了吧,反正我妈一直不喜欢我爸,要不是我爸那张脸,她也不一定能坚持到现在,”杜静霖满不在乎,“咋啦?”   “没什么,”林格说,“我有事先睡了,晚安。”   杜静霖笑眯眯:“你再考虑一下我呗,林格格,你想,咱俩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不算天大的缘分吗?”   “算,”林格说,“证明上天想让咱们当双胞胎兄妹啊。”   杜静霖说:“你这个嘴嗷,真和你哥一模一样,损人不露声色,藏好喽,别让人偷走。”   打完电话,林格盘腿坐在床上,又翻出林许柯给的那几张宣传册。   她咬着手指,手指从宣传册上的房子轮廓上描摹,想起林臣儒今天早上的暗示。   只要约林誉之和林许柯见一面,成功地让他们吃顿饭,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林格始终将家人放在优先级上,但在这件事上,说没有私心完全不可能。   谁不想“不劳而获”地获得两套房子呢?   她北漂够了,一年又一年地搬家,挪地方,扪心自问,这种如浮萍的感觉真的好吗?这种房东冷不丁涨房租、就要重新寻觅住处的生活真的好吗?   林格不想为自己的行为扯什么大旗,她一直很冷静,缺德的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干。   年少时和林誉之偷尝禁,果,责任也不如林誉之所说——“都是年长哥哥的错”,林誉之经不住她的诱惑,属情于她,而最先勾引哥哥的她也要分担一份罪恶。林格始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以前的她想要林誉之爱她,现在的她想要房子。而在达成这个目的之前,林格需要和林誉之恢复那良好的、甚至优秀的兄妹关系。   现在的林誉之只把她当作普通的妹妹。   林格需要嘘寒问暖,短暂地修复和哥哥那岌岌可危的关系。   林格一直是行动派。   她再踏出卧室时,林誉之正坐在餐桌前喝水。手上的表已经摘下,静静地躺在黑色的桌子上,他低着头,手中握着一个相框,身体在灯光下有淡淡的温润光芒。   林格屏住呼吸,走上前。   她看清楚,林誉之手中握着的,是昔日里他们一起拍摄的全家福,那时候林臣儒还未入狱,新年佳节,一家四口满脸笑容。   林格还记得,拍摄那天早上,她不小心误用了林誉之的筷子,以至于照片上的她脸颊都是红的。   林格状若不经意地伸个懒腰,长长地舒口气:“哎呀,怎么忽然饿了,想吃点面——哥哥,你想吃什么?”   久违的两字“哥哥”一出口,林誉之抬头看她。   林誉之大约没想到能从她口中听到这些话,确认:“你给我做?”   林格:“嗯哼。”   “做面?”   林格:“嗯哼。”   林誉之笑了,面容柔和:“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林格挽袖子,“捎带手的事,你想吃什么面?”   林誉之说:“随便吃点就行。”   林格说:“那就西——”   “西红柿鸡蛋面吧,”林誉之说,“橱柜最上层有牛油果油,放10g油,不能多也不能少,有称重量杯,家里的西红柿不新鲜了,记得打电话订购——只要今天早晨新摘的西红柿。600g西红柿配300g的蛋,重量要精准,盐——”   “林誉之,”林格说,“等会儿,你再重复一遍,我记一下。”   林誉之顺从重复:“橱柜最上层有牛油果油——”   “不是这个,”林格说,“再往前。”   林誉之:“西红柿鸡蛋面?”   “还要前。”   “随便吃点就行。”   林格仍旧摇头:“上一句。”   林誉之回忆:“会不会太麻烦了?”   林格点头,站起来:“是,非常非常麻烦,我不做了,当我没说。” 第20章 水 清洁   林格知道林誉之有多么的“难缠”。   作为从小就被朋友取“格格”此类外号的女孩子, 林格很少会用这个词语来形容其他人。林誉之是特例,两个人之中,倘若有所比较, 林誉之才是那个有“公主病”的家伙。   他严重挑食, 强迫症和洁癖共存, 他就不该出生在地球,外太空才是他的归宿;或者不要做人类,干脆直接去做乌木棺材里面一睡就是几百年的吸血鬼。   那碗番茄面最终没有做。   林誉之有公主病,林格也不是去照顾他的丫鬟。   她可是“格格”。   次日清晨,林臣儒又打来电话,谨慎地问林格,有没有同林誉之说这件事。   林格说没有。   “没必要现在就讲吧,您也说了, 觉得林誉之对他爸爸有点排斥, ”林格有些鼻塞, 她猜或许是昨天飞机上温度太低,瓮声瓮气,哗哗啦啦地翻找着感冒药, “我也不想这么直白地讲。”   林臣儒连连说好。   又聊了几句龙娇的恢复情况和机票问题,林臣儒又低声, 问林格,知不知道林誉之的舅舅为什么要培养他。   这真是一个不令人开心的话题。   一提到林誉之的舅舅——路毅重,林格便控制不住地想起和对方仅有的一面之缘。   拥有着昂贵菜品的高档餐厅中, 燃着洁白的蜡烛,路毅重看着林格笨拙地使用着刀叉——她没有吃过法餐, 完全不懂那些餐具的用法, 一字排开的银质餐具闪耀着冷冷的光芒, 纵使再阴冷,也抵不过路毅重那嘲讽的笑容。   路毅重笑着问林格:“誉之没有教过你这些吗?我以为他什么都会教你——不满意他只做你哥哥,所以才想通过勾引来实现你不劳而获的梦想吗?”   林格说:“您可以说些人能听的话吗?”   路毅重看她手中的餐具:“连怎么吃饭都不会?”   当初她怎么回答的?   喔。   当时的林格回答——   “我的确不知道怎么用这些东西,我只知道白蜡烛是给死人上坟用的。”   “您要是再这么咄咄逼人,今年我就撺掇着林誉之在正月里剪头。”   ……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一提到这个舅舅,林格喉咙中仍旧是辛辣的芥末味道,还有一股呛人的,她不喜欢的生肉气息。   她不喜欢吃没烤熟的牛肉,更不喜欢吃什么蜗牛什么鱼籽。   真讨厌。   林格一点儿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提到他,也不能违背父亲意愿,只含糊地应了声:“知道这个干嘛。”   林臣儒说:“我刚听说,林誉之的舅舅和舅妈离婚了。”   林格:“喔。”   “他舅舅没要唯一的亲儿子,”林臣儒问她,“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了吗姑娘?他舅舅这几年一直培养林誉之当接班人。”   林格心不在焉:“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培养我做接班人。”   “……”   林臣儒那边一阵沉默,片刻后,才说:“可能是我多想了,格格。”   林格直截了当地说:“您是觉得林誉之舅舅做的这事很奇怪,完全不符合您认知,对吧?一个父亲不养亲儿子、反倒养关系很差的外甥?现在一个两个的都找林誉之,您是不是也开始觉得林誉之是不是有点’祸水’的意味在?开始想是不是他做了什么妖法?”   林臣儒说:“也不用说这么难听吧。”   “林誉之虽然不是您的亲儿子,但也喊您一声爸,也一直把您当亲爹,”林格说,“谁都可以怀疑他,您不行,因为他喊您一声’爸’。”   手机另一端沉默了。   林格补充:“这可是您老板想拿两套房换的’爸’。”   林臣儒说:“我以后不会再提这件事。”   林格没有时间再和父亲争论其中问题,今日白天不开播,但晚上有一个小小的首播。她不是什么大明星,也不能算是平台力捧的对象,只在自己以前的账号上发了条视频,短暂地引来了一小部分喜欢她风格的粉丝。   她还是按照之前和直播运营部那边商议的路线来,不用热烈的、火热的卖货氛围,不要什么“一二三上链接”,更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设置错价格了家人们,现在都是我自掏腰包给你们补上的差价”,林格就慢声细语地讲,介绍正上市的新品布料,工艺,她介绍裙子面料的选择倾向,讲当初设计师是如何完成整件衣服的雏形,讲制版师是花了多少心血去完整还原设计师的手稿,她还带来了素胚,介绍经过层层改良后的衣服品质。   她讲这件连衣裙适合在什么时候穿着,讲公园里夕阳落在连衣裙上的颜色,林格先前做过一段时间边直播城市边侃大山的这种主播,口才不错,寥寥几句提纲,她顺利地播满了四个小时,又延长了半小时才下播。   第一场的销售额算不上多么优秀,但也不差,有几个链接,五个尺码,基本全部售空,只剩下寥寥几件断码的,在直播最后半小时后,也全部被一买家拍下。   后来统计销售额时,林格听见小助理笑着说,最后这个人多半要倒卖、或者是林格的忠实粉丝——谁会同时买几件最小码和最大码。   林格喝水,润润嗓子,不赞同他的看法:“说不定是低价拿回去开店呢?”   小助理说:“肯定不是,谁这么傻。”   她赞叹:“有个人给你猛刷礼物哎,格格姐。”   林格瞥一眼送礼物的清单,有个人一口气给她刷了十个嘉年华。头像看着也熟悉,是个笑眯眯的白色萨摩耶。   看到头像时,捧着水杯的林格就开始重重地叹气了。   已经晚上十一点钟,在打车回去的路上,林格给杜静霖发短信,要他以后不要再刷礼物了,没这个必要,她又不是赚不到钱。   不多时,杜静霖立刻回电话,惊叹不已:“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我?”   林格面无表情:“首先,你最喜欢用白色萨摩耶当头像,其次,这么多给我刷礼物的,只有这个号不私下找我要联系方式,不会在刷礼物的同时发一些骚扰话语,如此潇洒又别无所求,又不是我的粉丝,只能推测是我身边朋友。而在我身边,出手阔绰、又和我关系好到能一下子送这些礼物的人没几个。”   杜静霖感慨:“神了,你咋不想是你哥?”   林格说:“这也是最后我想说的,他不会用萨摩耶当头像,更不会起’纯情小火鸟’这样的昵称。”   杜静霖总结:“所以你精准地推理出是我。”   “嗯,”林格说,“还有,你主页第一条视频录脸了。”   杜静霖:“……”   “以后别刷了,”林格劝告,“有这闲钱还不如好好吃一顿。”   杜静霖小心翼翼:“那你答应和我一起吃饭了?”   林格按着太阳穴,她嗓子发干,喉咙发痛:“……你是不是抓错重点了?”   “我不听我不听,”杜静霖笑嘻嘻,“就这么说定了,改天我约你——一定要出来,不来不是人。”   啪。   他这次结束通话倒是干脆利索。   过了十二点,林格才踏入房门,林誉之早就睡下了,房间中静悄悄。   她一身疲惫,往房间浴室里放满热水,打算进去泡一泡,热水发汗也催眠。本只想短暂休息一阵,却在热水浸泡中睡着,脸上敷的面膜、眼罩一块儿随着她滑落沉进水中,猛吸一口水,林格呛住,咳嗽连连不止,挣扎着从浴缸中坐起。   她对水有一定的心理阴影,这和小时后被姥姥遗忘在洗澡桶中有关。怕水的她不会游泳,沉下去后不可避免地呛了一肚子水,爬出后开始猛咳,咳得惊天动地。   房间中的纸已经用光了,林格草草套上睡衣,转身往外面走。   鼻子和口腔里的水还好清理,困难的是耳朵,不知究竟进了多少水进去,整个耳朵都是嗡嗡的杂音。她本身就有耳鸣的毛病,水一冲,又痛又难受。   纸巾无用,太软,林格不得不寻找医用棉签。   这种翻箱倒柜的气势终于惊醒了林誉之。   他看起来已经睡下很久,头发都是乱的,推开卧室门,皱眉看她。   “大半夜不睡觉,”林誉之说,“你这是在扮耗子?”   林格抗议:“能不能用点可爱的词?”   “可以,”林誉之从善如流,“那我重新问一遍,那边翻箱倒柜的小姐,请问你大半夜不睡觉,是在扮演黑夜搬家小精灵吗?”   林格指耳朵:“棉签呢?饿黑暗搬家小精灵耳朵里进水了。”   林誉之松了口气:“幸好不是脑子进水。”   林格撸起睡衣衣袖,示威般地给他展示了下自己锻炼出的手臂肌肉。   林誉之走来,伸手,打开她头顶20公分左右的抽屉,取出一包面前。   林格说:“放那么高,是不想让低于190的人看到吗?”   “没有,”林誉之谦虚,“只怪柜子设计师太高了。”   林格没空和他在这里贫嘴,她的耳朵中还有水,很不舒服,晃来晃去,自己拿棉签也不敢动,犹豫良久,目光放在林誉之身上。   林誉之刚给自己倒了杯水,还没喝,侧脸,同林格对上视线。   不用说什么,他已然默认,大步走到沙发上,坐下,又拍了拍自己的腿:“过来,躺这里。”   林格犹豫:“站着不行吗?”   深夜躺在他腿上,这种姿势怎么看都有些暧昧。   “站着也可以,”林誉之说,“不过你要等一下,我先去厨房拿把剁排骨的刀。”   林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拿刀干什么?”   林誉之平平淡淡:“先把我的腿剁掉二十几厘米,才方便我平视妹妹那尊贵的、进了水的耳朵。”   林格:“滚。”   拌嘴归拌嘴,其他姿势的确也不方便林誉之处理她耳朵中的积水。   林格最终还是躺在林誉之的腿上——他的身体散发着幽幽的、淡淡的香气,柔和的檀香木,一点点的香草。躺下后的瞬间,她才意识到,林誉之今天穿的睡衣,正是从她家中取走的、曾被她使用过的那件。   腰间仍旧一丝不苟地打着蝴蝶结,久洗后纯棉特有的质感,微微的硬。   随着他倾身,这蝴蝶结落在她脸侧,淡淡的茶花洗后的味道,她冷不丁想起咬住它时的触感。   林格闭上眼睛,侧躺着,脸颊向外,整个儿贴靠在林誉之的腿上,感受到耳朵被他轻轻拽起。   他专注看着林格的耳朵,不需要借助镜子,在初步勘测后拿起棉签。   “痛就叫我,”林誉之说,“别动,我不想弄伤你的耳膜。”   林格闷闷地应一声。   棉签的入侵又轻又柔,她耳朵里的积水其实并不多,只是人的耳道敏感,一只小飞虫就能引起不适,更何况是这样的水。她屏住呼吸,清晰地感受到那根长长的棉签在谨慎地试探着她的耳壁,少被触碰到的地方对任何的贯入和摩擦都敏感。林格闭紧嘴巴,不想发出丝毫声响,却仍旧在吸足水的棉签头撞到耳壁时叫了一声。   她的背部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痒,未知的颤栗从尾椎骨沿着脊椎升入大脑,忠诚地向周身神经宣告身体的颤抖。   声音也很颤抖:“哥”。   林誉之的手一顿,他极轻地说声抱歉,没有立刻拿出棉签,而是仔细地清理耳朵中的水,才缓慢抽离。   林格感觉整个耳朵都空旷了。   她坐起来,试着晃晃脑袋。   左耳中积水已经消散,她松了口气,又换角度,打算面对着林誉之侧躺,让他帮忙清理同样进水的右耳——   在脸颊即将贴在林誉之腿上时,对方伸出手,稳稳托住她的脸,掌心抚摸她的脸颊,克制地阻止她继续躺。   “先别躺,有点热,”林誉之淡淡地说,“让我先冷静一下。” 第21章 错觉 虚幻与真实   林格右耳中的水还在, 嗡嗡嗡作响,好似有蜜蜂在里面飞。   头发湿淋淋,不适感令焦躁感加重, 手撑着沙发, 林格一垂眼, 看到林誉之的长睡衣,大腿上的布料一大团的濡湿,是她方才枕上去的痕迹,长长的、如海藻一般拖拽出暗色,像一尾鱼垂死挣扎后的漉漉印记。   林格以为他洁癖症又犯了。   “枕一下怎么了,”林格说,“小气鬼,等会儿帮你洗衣服。”   林誉之没有立刻站起, 他双腿微微分开, 就这么坐着, 双手交叠,虚虚地遮掩。   “林格,”林誉之说, “你过来。”   林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干嘛?”   她走过去,林誉之伸手, 示意她蹲下。   林格迷惑,顶着一头湿发纡尊降贵滴半蹲。   林誉之伸手,平静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臂。   他出手很快, 很稳,在林格反应过来之前, 他的手已经覆盖在她手腕上, 灼热的温度令林格短暂失语。她呆呆望林誉之, 后者垂着眼,喉结上有一滴汗珠。   他仍掐住她的手腕——用力的那种掐,林格低头,瞧见林誉之手背上因用力而起的青筋,微弱的疼痛和桎梏感令林格此刻醒过神,她恼怒地大力抽出自己的手,重重地一下拍打在林誉之手背上,狠狠地一记脆响,压住他凸起的血管。   林格说:“你干什么?”   她用的力气又大,一巴掌下去,林誉之皎白的皮肤缓缓浮现出一团鲜明的红,像滚烫的、火一样的红。手指节的痕迹清晰可见,好似自母体中便带出来的胎记。   林格瞪他。   “疼,”林誉之抬手,抚摸着那一块儿被林格“殴打”过的痕迹,半晌,笑了,“看来不是做梦,我还以为我出现幻觉了,竟然听见你主动给我洗衣服。”   林格说:“不要说没有用的屁话,以前我也帮你洗过。”   “是的,我想起来了,”林誉之点头,“原来你将’把黑色和白色衣服一起丢进洗衣机搅——成功得到黑衣服和熊猫色衣服’这种事定义为洗,的确是洗,你在串色这件事上极其具备艺术细胞。”   林格捂着耳朵:“你还帮不帮我啦?我耳朵更痛了。”   林誉之笑了:“我有些冷,能帮我拿个小毛毯搭在腿上吗?”   林格说:“你不会自己起来吗?”   她狐疑:“你怎么回事?怎么又冷又热的?刚才不是说热吗?”   林誉之一动不动,手仍虚虚搭着:“可能有些感冒。”   林格不想搭理他了,这个娇气怪。   她转身就去取毯子,拿了最厚的一条,抛给林誉之。   林誉之不让她继续枕他的腿,皱着眉说她头发太湿,态度坚决到如同一个贞洁烈夫,刚正到林格都想给他建一座牌坊。无他法,林格只能完全躺在沙发上,让林誉之坐在她后面,仔细去清理右耳中的积水。   这个姿势令林誉之离她更近。   人的耳朵主导听觉,少经摩擦的皮肤有着天然的敏感,她甚至感觉到林誉之的呼吸落在她的耳朵上,热热的、绒绒的,像冬天捧过来的一把热气腾腾炒栗子。   她甚至有种诡异的错觉,就像林誉之在亲吻她的耳朵。   林格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自觉挪动了头,下一刻,林誉之把她按回去:“不想被捅破耳朵就别乱动。”   林格安稳了。   她小时候就听爸妈讲,某某家的爸爸在掏耳朵,他儿子上去给了爸爸一巴掌,那一下推动了手,爸爸直接将整个挖耳勺捅进去,聋了一只耳。   林誉之的手触碰着她耳垂微微向下的位置,捏住一点往下拉,棉签均匀地转一圈,才轻柔脱出。   “好了。”   林格如释重负,站起。   林誉之仍旧坐在沙发后面,坐在临时挪来的小软凳上。   他微微侧身,把棉签放在桌子上。   林格看着不顺眼,拿起丢进垃圾桶:“明天我丢垃圾。”   林誉之应一声,毛毯仍搭在下半身。   林格问:“需要我给你拿感冒药吗?”   林誉之说:“你现在立刻回床上睡觉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林格:“嗯?”   林誉之说:“大小姐,看看现在几点了,你是打算连夜修仙吗?”   林格不想理他了。   旁人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林誉之是长了个好看的人嘴、却不想说人话。   她明天上午还要去录制一些推广新品的视频,约定的时间是十点三十,现在的她抓紧时间去睡,或许还能保证八个小时的睡眠。   至于林誉之……   林格进卧室前回头看一眼,林誉之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低头看自己的手,不知在想什么。   她自觉是一个友好的妹妹,和林誉之拌嘴归拌嘴,该干的事情,她仍旧会干。且不论能做什么贡献,林格亦会主动承担部分垃圾的处理。昨晚说了丢垃圾,今天林格离开家门前就去拆垃圾袋。   但已经被清理过了。   包含着那两根棉签的垃圾箱中空空如也,只有没一丝污垢的垃圾袋。   是林誉之这个大洁癖的日常作风了。   上午的拍摄十分顺利,唯一不太顺利的大约是林格在例行的身体测量数据中察觉自己的体型有微妙的变化。   林格知道,自己又得注意了。   人一上镜就容易显得胖,镜头一拍,至少胖十斤。她的职业注定她必须在镜头前保持偏瘦的身材,而不是只依靠软件的拉腿瘦腰瘦胳膊,那些乱七八糟的滤镜一开,她就没办法展示服装的细节。   这也是她近乎严苛地保持皮肤状态的原因,确定自己在高亮的镜头下完美无瑕。   中午在公司吃的简餐,统一订的盒饭,说不上好吃,也不算难吃,味道就像小学生食堂中的菜,中规中矩,平平无奇。   林格吃到七分饱,就放下筷子。   吃完了饭,杜静霖才姗姗来迟,他知道林格不喜欢大张旗鼓的追求,也不喜欢太高调的人,只低调的捎来了一束花——   “不在?”杜静霖问,“去哪里了?”   得知林格还在配合拍摄以及开会后,他点点头,只把花放在前台,托人转交后,潇洒离开。   直到傍晚时分,林格才看到那束花。   花挺漂亮,这里没有花瓶,只能暂时摆放在工位上,等待着下班后一起带回家。   晚餐时,林格发自己现在的身体数据给健身教练,请他帮自己加些训练力度。   健身教练没有立刻回复。   林格不着急,看了眼时间点,对方大约应该还在上课。   有些客人,白天上班,只有晚上下班后才有时间去健身房上私教课。   对方骚包了点(昵称都是“甜蜜暴徒”),不过在健身这个领域上,专业性不遑多让。他虽然是个男性,但在纠正姿势上挺规矩,从不动手动脚——这些都是林格一直选择他、在他那边续课的原因。   晚上的直播出了点小插曲,有一件展示品被弄脏,不得不紧急从最近的门店中往这边调。林格的直播时间也因此延长了半小时,等她下播时,外面已经很晚了。   她没想到林誉之会来接他。   一身疲惫地推开隔音的玻璃门后,她看见林誉之安静地坐在她的小位置上。空间有限,她的工位也很小,椅子也是为了贴合她身形而买的体量,她坐上去舒舒服服,林誉之坐上去就显得又些逼兀。   这样的画面一点儿也不滑稽,因林誉之正侧脸,看她工位上的一捧鲜花。   鲜花下悬挂着一个小吊牌,白色的,龙飞凤舞地写着杜静霖的名字。   林誉之转脸,看到她,手从花束上的小吊牌上移走。   他说:“花挺漂亮,静霖很有眼光。”   林格说:“是挺有眼光的。”   林誉之说:“不过字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能力不够,需要练练。”   林格抱起花,嘟囔着:“你说人字丑还这么拐弯抹角——来干嘛?”   “林爸给我打电话,说你手机关机,担心出问题,让我来看看,”林誉之站起来,“毕竟是你哥哥。”   毕竟是你哥哥,总要关照你的安危。   林格说:“手机可能没电了吧。”   林誉之说:“我车上有充电线,你上去充。”   有免费的车可以坐,林格自然不会推辞。她现在很累,也不想下去等网约车司机,夜间的打车费也贵——虽然公司给报销,但也是一个月统一地报销一回。   林格还不想垫进去这么多钱。   上了林誉之的车,插好手机,电量太低了,手机屏幕还是黑的,未能自动开机。她又疲又累,躺在副驾驶上,几乎秒睡。   连停车场都没出。   林誉之无声叹口气。   他将车子停在路边,从后面取出薄薄的毛毯,搭在她身上,又调整了空调的吹风方向,免得冷风吹到她的脸。做好一切后,林誉之把从她手中滑掉一半的手机捡起,稳稳地放在安全、她醒来后能第一时间抓到的地方。   刚刚放稳,手机屏幕亮了。   她现在的锁屏是她自己的一张自拍,浓妆后的一张脸,红色的细细吊带裙,火辣又热烈,瞩目地抓住了林誉之的眼球。   林誉之很少见她这样的神态,凝神看了眼手机屏幕,又默不作声取出手机,拍了一张。   中途手机屏幕暗下去,他抬手触了一下屏——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手机屏幕上的微信新消息。   「甜蜜暴徒」:您终于想起我了主人!   「甜蜜暴徒」:您忠诚的小狗,随时随地接受您的召唤!   「甜蜜暴徒」:您明晚有时间吗?可以约吗?   「甜蜜暴徒」:保证让您腰酸背痛,不满意不收钱 第22章 伪装 沿线前行   林誉之早就知道林格受欢迎。   这个跳过幼年时期、直接以成人姿态出现在他面前的“格格妹妹”, 有着奔放的性格和难以想象的乐观心态。   第一次的见面并不愉快,林誉之那时尚不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他已经和姥爷沟通过, 明确表示, 倘若在这里住的不舒服, 改日便搬出去。   姥爷勉强同意了他的想法。   他那时还没有成年,唯一的舅舅路毅重和林誉之关系也差。造成关系差的原因一言难尽,一是当初路毅重和林誉之母亲路启藻之间的兄妹关系破裂,二则因为路毅重唯一的儿子、林誉之那唯一的堂弟,路材文。   路毅重有弱精症,和妻子婚后六年,才终于有了这么一个孩子,视若珍宝。这来之不易的孩子也聪明, 和他名字一般, 文秀俊逸, 将来堪当大材,三岁就开始识字,四岁时就能背诵多篇诗词歌赋, 五岁时能同时用中文和英文和人交流。   意外就在路材文五岁这年,他自己在午睡时跑出去, 无人看管的情况下跌落泳池,满头满身的水;林誉之随姥爷一同来路毅重家做客,恰好看到, 毫不犹豫跳下。   路材文被成功推上,他母亲疼惜不已, 哭喊着叫救护车。林誉之呛了一肚子水, 早就没了什么力气, 慢慢地沿着扶梯爬出。一群人都去看落水的小孩,紧张地抱着路材文往外跑,只有姥爷脱了自己的衣服披在他肩膀,问他,难不难受。   路材文没有因为溺水而死亡,但这次落水时他的头撞到了池底的硬物,撞坏了脑子,吸了好几天的氧。好不容易苏醒,说话却不利索了。   起初都没放在心上,直到一个月后,路材文的状况越来越严重,记忆力严重下降,眼神仍旧清澈,却始终停留在那种只属于孩童的单纯中——   他的学习能力和思维永远地定格在落水时的那一刻,之后再未成长。   路毅重家大业大,又有顶尖的医生,对此都是束手无策,伤得是大脑,影响的也是大脑部分。路材文的妈妈开始发怒,一口咬定是林誉之故意推她儿子下水,目的不纯。   这也是林誉之姥爷不敢将林誉之托付给他们的原因。   真真假假的事情,早就无人在意。林誉之起初还会为自己辩驳,后来渐渐发觉,路材文的落水总要找个人负责,那天本该看顾他的母亲失职,却又不想承认是自己的一时偷懒害了孩子;人在痛苦的时候总要再找个东西、找个理由恨一恨,仿佛如此才具备着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林誉之不幸地成为了她发泄情绪的对象。   路启藻去世那日,林誉之守灵,半夜里听见路材文在外面咿咿呀呀地玩祭品;他走出门,迎面撞到舅妈,舅妈扯了路才文的手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路材文不肯走,一定要蹲在门槛上好奇地数地上石头的花纹。他人高马大,舅妈扯不动,只好站在儿子身旁,冷冷地瞧着林誉之,露出嘲讽的讥笑。   那是两人的最后一面,在这个笑容的第二周,林誉之就见到了林格。   他本不想和这个多出来的妹妹相处,起初也只想遵循林臣儒的叮嘱,维持表面的礼貌。寄人篱下本身就不是一件多么风光的事,林誉之正值青春期,敏感多思也寻常。   他的确想做一个好的兄长。   看着林格总能从书包中惊讶地抖落出情书,看着她因为被朋友表白而头痛,看她……   林誉之对她的魅力没有任何异议。   谁说东西方审美不相通?无论在哪个国度,青春期时活跃的人总能更容易受到同龄异性的喜欢,林格也是如此。她热心肠,参加活动也积极,成绩虽然算不上拔尖,但也属于深受老师重望的潜力股。   林誉之陪着她上下课,顺带着替妹妹挡一挡周围那些不安好心、企图搭讪的男学生。   起初他看那些人,就像看不懂事的孩子;而究竟从何时起,开始对那些追求林格的家伙充满敌意了呢?   林誉之说不出。   他只知林格一日比一日漂亮,多奇怪,这种随口就能说出的形容词,并不是兄妹间的禁忌;就连林格也能在有求于他的时候,露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双手交握,虔诚而不含丝毫杂念地说一声:“林誉之你越来越帅了。”   在林誉之这边,却只藏在暗暗的角落中,在格格洗过澡,披着湿漉漉的发走出浴室时;于她央求着林誉之帮她拉一下裙子后背拉链的那一刻。   浓密黑色头发下被热水烫到发红的皮肤,合体的裙子在身上紧紧束缚后留下的浅浅痕迹。   他都感觉漂亮。   一种他这个身份不该出口的“漂亮”。   林格最漂亮的一次,还是林誉之生病时那次,她倒了杯热水,趴在林誉之身旁,起初只是陪着他聊天,后面变成了陪伴,最后经不住困意,头一歪,沉沉地趴在他面前睡着。   林誉之微微抬手,触着她散落下来的、乌压压的发,感觉她的陪伴同样漂亮。   如此漂亮的林格,从来不缺乏追求者。   在同他分手后,又有多少男性曾有荣幸见识过她的漂亮。   林誉之不知。   时隔多年后,他看现在因疲倦而在车上酣睡的林格,仍觉她魅力丝毫不减。   魅力大到开始吸引“小狗”。   什么小狗,主人,dom,sub。   林誉之都知道,他不是一成不变的老古董,对这些林格看过的东西略有印象。   有些人喜欢被约束,有的人喜欢约束别人。   在不违背公序良俗的情况下,似乎也谈不上犯法,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林誉之不想对他人的爱好指手画脚,他只是一顿,重新审视林格。   林格一动不动。   她太累了,累到察觉不了外面的变化,不知自己正被人沉默地注视着。   林誉之抬手,拿走她肩膀上一根掉落的头发。头发多的人同样面临着掉发的困扰,因发量多,掉的头发也不少,就像长毛的猫咪,卧过的地方,毛絮远远多于短毛小猫。   她掉落的头发在林誉之手掌心紧紧握住,他没有立刻上车,用干净的纸巾将头发包裹,叠成一个小小、方方正正的纸张,捏在掌心。   在小区的地下车位中停好车时,林格仍在睡,毛毯裹着她,像花朵包裹着一只小蜜蜂。   林誉之并不打算把她抱下,如今这种动作过于暧昧。   他只不过在主驾驶座安静地等了半小时,林格就醒了。   挺好,才半小时。   她睡眼惺忪,察觉到自己睡着后,第一时间揉着眼,惊讶:“我睡着了?”   林誉之说:“不是,我给你下了安眠药,打算把你送给山里的黑狗熊。”   林格:“……林誉之!!!”   “下去吧,”林誉之解开自己的安全带,“时候不早了,早点睡。”   林格抓起手机,打开车门往外走,她边看时间边惊叹:“这么晚了。”   “路上堵车,”林誉之轻描淡写地抹去自己等的时间,单手关上车门,“等了一阵。”   林格已经困到开始流眼泪,打着哈欠往上走,没走几步,林誉之叫住她:“林格。”   林格转身:“嗯?”   “开车时听见你手机一直响,”林誉之说,“可能是你朋友有事找你。”   林格低头看,最后一条消息是健身教练发的。   甜蜜暴徒:「明晚七点半,不见不散」   林格心不在焉:“喔。”   她懒得打字,单手捏着手机,递在唇边:“明天晚上我不行哎,我直播,你明天下午有空吗?”   林誉之没想到她能毫不顾忌地说出这种话。   他已经按下电梯键,等待妹妹过来的空隙中,侧脸看,看到林格还在拿着那手机。   林誉之不知道那个幸运的男人回了什么。   他只听到林格坦然地发新的语音消息。   “可以呀可以呀,”林格在后面说,“下午两点好不好?我刚睡饱了觉,精力充沛。”   叮——   电梯缓缓下行,按键微明,闪烁一下。   到了。   林誉之站在电梯口,平静叫她名字:“林格。”   林格抬头看,跟在他身后踏入电梯。   她对着手机说:“好,那就明天下午两点。”   确定好明天的私教课时间后,林格才仰脸,从电梯壁光滑的反光上,看清林誉之绷紧的脸。   他没什么表情,像一个监考专业课的老师。   铁面无私、不会给学生放水的那种。   林格以为兄长会对自己说些什么,但什么都没有。   林誉之只在睡前提醒了她一句,泡澡前注意睡眠,可别再半夜湿淋淋地去找他。   林格对此报以肯定的笑容。   今天工作的时间长,次日白天的时间空出,让她好好休息睡觉。林格一觉睡到中午,才终于苏醒,出人意料的是,林誉之今天也在。   林格穿着睡衣,出门看到他的身影,吓到又退回房间——半晌,探头探脑出来,警惕看他:“你怎么还在?”   林誉之说:“今天调休。”   林格知道他的时间表一直排得比较满,有时候没有手术,他也会去医院中,除非……除非手伤发作,才会在家休息。   很久前,林誉之的手受过一次伤。两人一同去爬山,爬到最陡峭的那一段台阶时,林格一脚踩空,踉跄着差点跌倒,是林誉之及时扶住她。   他的手因承担两人的力量而扭伤——尽管手的扭伤很好恢复,却还是带来一些莫名的后遗症,最致命的就是他的手腕不能长久地做某些精细的事情,否则会有连绵不断的酸痛。   对于一个医生而言,这无异于一个致命缺点。   林格换了衣服,看着约定的时间,打算去厨房找些吃的就出门——出厨房后,她瞥见沙发上,林誉之半躺,依靠着沙发背,微微皱眉,沉默地揉那只酸痛的手腕。   林格问:“你手腕痛?”   林誉之说:“没有。”   林格不说话,她走到林誉之面前,盯着他那被衣袖遮盖的手腕,看着他不动声色的脸;几秒钟,林格转身,看到桌子上放的一瓶活络油。   她半蹲下,强制性地拉过林誉之的手腕,微微低头,嗅到那熟悉的、镇痛舒缓的药物味道。   林格说:“让你装,死鸭子嘴硬,都疼到用药了,还说不痛?怎么弄的?”   林誉之微怔,随机笑了:“真没事,就一点点,可能是昨天握方向盘太用力。”   林格说:“我送你去医院吧——要不是去接我,你也不至于开那么久的车。”   “不用,”林誉之微笑,“工作要紧,你要上班,又不是去见朋友。”   “没关系,”林誉之温温柔柔地说,“我自己疼一阵就好了,死不了。” 第23章 夜不归宿 暴雨前夜   林格已经做好准备。   双肩包中装着换洗衣服和贴身的衣服、一次性的毛巾、马桶垫等等等等, 鼓鼓囊囊,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洗漱、化妆用品。   她打算直接从健身房中去公司上班。   这个沉甸甸的双肩包不得不暂时放在桌子上,林格低头, 盯着林誉之的手看。   医生的手有多重要, 林格再清楚不过。从中学起, 林誉之的理想职业就是骨科医生。尽管后来阴差阳错去了口腔科,他后来进修的,也多是一些颌面精细手术。   那两次给林格拔牙,都是特意留出的时间。   医生的手意味着他职业生涯上的第二个生命,林格既无狼心,也没有狗肺,低头握住他的手臂,顺着手腕往上, 大拇指压在血管和筋骨处, 四指并拢, 她按了按,听到林誉之喉咙间溢出的闷哼。   “都疼成这个样子了,还说没关系, ”林格说,“我送你去医院, 我会开车。”   “去上班吧,我自己过去就好,”林誉之安慰, “我只是手痛,又不是手废了。”   林格不赞同:“你自己都是医生, 还不懂什么叫做休养啊。”   她从包里哗哗啦啦地翻驾驶证, 里面塞好的衣服和洗漱用品掉出, 她不在意,在林誉之眼皮子底下,从容不迫地把内裤文胸卷一卷,重新塞回去。   没什么可羞愧的,也没什么可以在意的。   林格想,再小一些,两个人什么东西没见过,彼此间哪里没有看清过。别说看一眼贴身的衣服,林格有段时间手过敏,碰到冷水就会冒红色的、大片大片的疹子。那段时间,她的贴身衣物全都是林誉之给她洗。   洗也要瞒着妈妈,彼时俩人还没有正式确定关系,那连爱都称不上的暧昧躲在隐秘处,像太阳花丛中躲躲藏藏的狗舌草,贪婪隐蔽地享受着朝不保夕的养分。   林格记得林誉之在洗手台前偷偷为她搓洗衣服的场景,天气热,他只穿一件暗灰色的T恤,汗水从他的下巴往脖颈上滑,在昏黄的灯光下闪一点克制的光。   现在的林誉之已经不会再为她手洗衣服。   他微微抬头,视线从她卷着的、凌乱的换洗衣物上移开,落在她头顶的发旋,寻找礼貌的落足点。   他说:“格格,我不想你为我耽误工作。”   “不是工作,”林格说,“我今天下午……不去上班。”   林誉之说:“昨天听你在手机里讲,是约了朋友?”   林格说:“对啊。”   林誉之说:“我还以为是客户。”   他微带歉意:“你真的打算陪我去医院?这样放对方鸽子,他会不开心吧。”   差一点就把“鸽的是私教”说出口,林格终于找到驾驶证,也后知后觉到不对劲。   健身教练。   林誉之。   林誉之先前就对健身教练有敌意吗,他今天又巧合到不去上班,而且这个时候手痛。   他那个性格,要强的程度并不比她差。最开始扭伤手腕,为了不让她担心,都是自己在房间中默默涂药膏,喷镇痛舒缓的喷雾,怎么今天……   林格把驾照握在手中,坚硬的边缘硌着她的掌心,她抬头,对林誉之笑:“不会。”   开车把林誉之送进他的医院里,一说是肌肉痛,过来的医生眉头都皱紧了,仔细看他那条胳膊,一边按,一边问他感觉。   下午三点半才结束,结论是肌肉紧张导致的酸痛感,需要静养两日。   没有别的好办法,毕竟那是医生的手臂,灵敏度最重要。回去的路上仍旧是林格开车,这个时间点还没有那么拥挤,林格一边慢悠悠地开车,一边漫不经心地给教练打语音电话。   “下午五点到你那边,”林格说,“洗干净等我,你知道,我最讨厌男人一身臭汗味了。”   教练说:“好呀,我刚买了草莓味的沐浴露,你闻闻,喜不喜欢。”   林誉之坐在副驾驶座上,表情冷漠,一言不发。   他那只手腕上贴着热敷贴,安静地等待着短暂的抚慰。微微的热潮尝试安抚他手腕酸胀的不适,而林格则在等红绿灯的间隙,将手机放在前排,开着免提,毫不顾忌他的存在,同另一个男性调笑。   “你上次的那个沐浴露味道就不错,”林格说,“就是上次借我用的那个。”   健身结束后一身汗,林格不喜欢带着一身的脏回家,每每都是洗完澡、换下衣服后再走。上次她带的小瓶沐浴露用光了,只好借教练的。   教练说:“好啊,你对我这么大方,一点沐浴露而已,我的就是你的。”   林格笑了两声,林誉之提醒:“绿了。”   教练听到:“什么东西绿了?格格,你身边是谁啊?”   “我哥,”林格说,“灯绿了。”   “好了,”她说,“先不和你聊了,我抓紧时间把我哥送回家,然后快马加鞭往你那边赶。”   林誉之目视前方,不言语,只是用手轻轻触着自己那贴着热敷贴的手。   林格忽视掉他异样的沉默,急匆匆地将他送回家,仍旧背着自己的大包离开。她脚步轻快,完全不看林誉之那微皱的眉,只笑着说:“你一个成年人了,比我都大,也不是孩子,好好休息,一个人肯定可以吧?”   林誉之微笑:“你什么时候回来?”   林格摊开双手:“下班后就回来,你忘啦?我要上班的。”   “而且我放了朋友鸽子,他肯定很难受,”林格认真地说,“所以呀,我要好好地向人家赔礼道歉——嗯,哥哥,你晚上可以一个人睡的吧?”   林誉之抬头看她:“你晚上不回来了?”   “说不好,”林格说,“看情况吧,我得好好地和我朋友吃饭、喝酒赔罪。他什么时候接受我道歉,我就什么时候回来。”   林誉之点头:“好,我知道了。”   他说:“车钥匙给你,晚上不好打车。”   “不用啦,”林格说,“晚上喝酒呢,喝酒后不能开车。”   林誉之说:“自己不能开,叫代驾也行。”   “算了吧,”林格笑,“你车上有行车记录仪,还有定位——怪怪的,我开你的车出去,总觉得自己也被你监视呢。”   林誉之微微笑了:“我怎么会监视你。”   “时间不早啦,”林格长长伸懒腰,“我要走啦。”   林誉之说:“晚上吃完饭后给我打电话,再晚我也去接你。”   林格拎起自己的大书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笑着,潇洒同林誉之挥手:“再见~”   她哼着歌离开,脚步轻快,没有回头。   林誉之独自吃了晚餐。   说晚餐或许都有些亵渎这两个字,或者说,更像一种随意配备的营养补剂。称重后的蔬菜放在水中煮熟后捞起,配上一个水煮蛋,一份煎牛排,一杯蔬菜和豆子打成的汁。   吃到最后,他才察觉。   喔,忘记放盐了。   不过不妨碍,他已经吃光了。   把碗筷碟放入洗碗机,林誉之去卫生间清理了自己的身体,他房间中有两种沐浴露,一种是他惯用的,另一种沐浴露较为便宜,超市中随处可见,十几块钱一大瓶,是他以前寄居在林格家中时,一家人常用的,林格说喜欢那个味道。   今天的林誉之用了后者。   做好一切后,林誉之坐在客厅沙发上,握着一本书阅读。   一本书从头读到尾,大约是作家年纪大了,水平严重下降,合拢书本的那一刻,林誉之已经完全忘记其中的内容。   他端起水杯,平静地喝了一口水,将玻璃杯轻轻搁置在桌上时,他抬起头,看到兢兢业业的时钟指针。   凌晨两点。   林誉之起身,挽起衣袖。   雇佣来的阿姨每日都会打扫卫生,但有些地方是林誉之嘱托的,比如林格房间中的垃圾桶,要等着他来清理。   理由是妹妹粗心大意,经常会把一些有用的东西丢进去,林誉之会在丢垃圾前做一次深度的筛选,将一些和妹妹相关的重要物品收好。   阿姨十分遵守规矩。   林誉之清理完垃圾,重新坐回沙发上。   在搬进来之后,这是林格的第一次夜不归宿,也是她第一次和男性朋友约会。   没有任何阻碍,能够光明正大和她聊天,互相发“小狗”“主人”这种恬不知耻的、下流、肮脏、无耻字词的肮脏男人。   林誉之喝光杯中最后一口水,将玻璃水杯搁置在茶几上。   他抬头看。   时针指向凌晨四点。   林格还没有回来。   林格不回家。   她在出门前就没打算回去。   林格在公司楼下的酒店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她健身结束后已经六点,晚饭倒是和教练一块儿吃的,严格配备的健身餐,没什么味道。   幸好和公司离得不算远,她赶去公司上班,准时开直播,下播后已经很晚,林格看了看时间,揉了揉操练到酸痛的手臂和腰腹,决定不回家了。   刚好有住宿的补贴,林格在公司附近的酒店中订了房间——还能多休息一阵。   健身中的人也最需要充足的睡眠。   直到次日十点钟,吃过早餐的林格,才神清气爽地回家。   她没想到,一推门,就能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林誉之。   他穿着白色的柔软家居服,从家里带来的那一件,也是给她清理耳朵的那一件。   腰带系着蝴蝶结,绳子边缘微微垂下。   林誉之看着她,露出一个极轻淡的笑:“怎么一晚上都没回家?”   林格看不出他的异样,如实回答:“下班后太累了,时间也晚,所以在酒店里将就一晚。”   “嗯,挺好的,”林誉之点头,“你的那个’小狗’要和你一起将就?” 第24章 辩驳 雨下一整晚   林格差点想不起“小狗”是谁。   她甚至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思考到底是那位朋友姓“苟”——林誉之口中说出的词语是小狗吗?还是小苟?小勾?   林格不记得林誉之说过什么低贱下流的脏话,他连情,动都礼貌。再如何被撩拨, 也顶多喘着气, 用大拇指侧面摩挲着她的脸颊, 垂眼,压低声音问怎么这样会夹。最出格的话语,莫过于轻轻扇一扇花瓣,问流这么多是要给谁看。   仅此而已。   他从不说出什么以骚做前缀的词语,更不会叫出小,母狗这种词汇。那些过于通俗的词语被他从语言库中删除,倘若真要用动物来形容她,林誉之也优先选择小猫, 小兔, 小松鼠, 这些很少拿来骂人的物种。   林誉之的反应过于自然。   自然到林格忘掉了前天看到的简讯。   林誉之起身。   林格嗅到他身上淡而柔的气味,干净,舒缓, 熟悉,她一时想不出, 微微皱眉,思考它的来历。   澄净的水从细长的壶口中缓缓注入玻璃杯中,清冽微涩的柠檬味配合柔和百合花味道, 林誉之握住那透明的玻璃杯,侧身, 递给林格:“不需要和我解释吗?”   “解释什么?”林格接过那杯水, 喝了一口, 润了润干燥的喉咙,镇定,“解释我昨天为什么加班那么晚吗?”   “林格,”林誉之连名带姓地叫她,“别插科打诨,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林格说,“你当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还是你奶大的孩子?凭什么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又没有读心术。嘴长在你嘴巴里,你还想让我说出来?”   林誉之说:“你昨晚去见的那个小狗。”   林格想了两分钟,才短暂地将人和称谓对上号。她晨起时只吃了酒店自助的沙拉和水果,嘴巴有些干,低头又饮一口水,再抬头望林誉之:“你在说什么话,发烧了?”   “昨天晚上,你和他在一起?”林誉之抬手,阻止想要离开的林格,“我不是说,聚餐结束后给我打电话吗?”   林格说:“我也说过了,太晚了,没这么必要。”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林誉之说,“等了你一整晚。”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一刻也没从林格身上移开。声音平稳,没有一丝颤抖,只在开头的“一直”两字上咬了重音,像敲下了钢琴的A2。   “我没有让你等,”林格说,“——别张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这是爸妈要你管我,对不对?别忘了,你只是我哥哥,还不是亲的,只是我爸照顾过你一阵而已,别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也少给自己找借口。怎么?你再想管天管地,也管不了老子拉屎放屁。”   她长长一串话,一口气说完,林誉之没有打断,只是听她讲。   林誉之说:“你已经很久没有直白地对我说这种话。”   林格满不在乎:“你知道我什么德行,我最丢脸的样子,你也见过,现在说几句脏话怎么了?”   “别兜圈子,”林誉之说,“回答我的问题,林格。”   说到这里,他垂眼,瞥见林格脖子上一片微微的红,颜色稍深。   在她发丝遮盖中,若隐若现,隐约有指痕,像一只吸血鬼留下的印记。   林誉之脸色微变,迈一步,低头,一手抓住林格后脖颈,完整掐住,另一只手触碰着她脖颈上的这片红——按上大拇指。   没有细看,林格手中水杯中的水恼怒地扑来,兜头浇了他一脸:“林誉之!你疯了!”   温热的,氤氲着柠檬与百合气味的水就这么扑在林誉之连上,头发上,这是她第二次泼林誉之水,大约也不会是第二次——林格挣扎,如一只狼企图挣脱捕兽夹——直戳戳向林誉之亮出她锋利的獠牙——   “怎么弄的?”林誉之不在意水,只问她,“你脖子上这块儿,谁抓的?”   挣扎中,林格手中玻璃杯跌落在地,啪啦一声,玻璃粉身碎骨的清响。   裂开了一地的狼藉。   林誉之好似没有听到,只看她脖子上的明显抓痕:“他敢对你施暴?”   “现在是谁在施暴?”林格乌黑的眼睛看着他,愤怒,“你过分了,林誉之,我爸妈拜托你照顾我,也只是一个说辞。你没来的时候,我在这里生活得就很好。”   林誉之不松手:“多好?怎么样算好?差点被骗解约费的好?”   林格说:“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你能帮得了我这次,还能帮我下次吗?”   “为什么不能?”林誉之低头看她,细细的,像是要从她眼中找寻一些熟悉的东西,他重复,“为什么不能?以前我没有能力,现在我可以。”   “以后我们都会结婚,各自成家立业,谁用你照顾?我有胳膊有腿,难道没有你,我就不能生活了?”林格说,“更别说,你只是我没有血缘的、名义上的哥哥。”   林誉之说:“我倒希望我们现在有血缘关系,林格。”   林格愣愣看他,满肚子的话都咽了下去,不敢再出口。   她第一次从林誉之口中听到这种话——这种——   之前他们最怕的就是有血缘关系,最不想真正地和对方成为“亲人”,成为“一家人”;   现在的林誉之,在清晨,在阳光大好的时刻,捏住她后脖颈,一字一顿地说,倒希望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   林格的大脑短暂地缺氧,她忽然不能看穿此刻的林誉之,无法洞悉他的目的。   她有些晕眩,需要缓一缓,再缓一缓。   “我真希望你是我的亲妹妹,”林誉之说,“你这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爽,撩拨完人就走的坏心眼……”   林格猜测他大约是想说“东西”。   林誉之还是没有说出这两个字,他在此刻停顿几秒,默然将它跳过,像悄然放下的橡皮刀。   这个时刻也不会说出侮辱她的话。   他只是压抑着,压抑着——就像从前十几年前一直习惯了那样,所有情绪都被压缩,真空,塞进小小的罐子里,丢进阴暗角落中。   “要不要我和你说,我现在有多希望你是我亲妹妹?”林誉之忽然笑了,他原本在摩挲林格脖颈上的那道红,此刻手上移,触碰着她的嘴唇,捧着她的头,仔仔细细地看她,“我希望我们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有相似的地方,相似到一出门,别人就知道你和我有联系,就知道你是我妹妹。”   林格问:“你是不是发烧了?”   他的手指催发着她肌肤的颤栗,一路过去,如浇在跳跳糖上的水。   “我们流着一样的血,小时候躺过同样的子宫,从同样的母体中吸取营养,”林誉之说,“我真希望能和你浸泡在同样的羊水中,从你刚出生就看着你,陪着你。”   血缘将是他们之间最坚韧的纽带,牢不可分。   无论再怎么分手,再怎么争吵,再怎么决裂——   他们都会是兄妹。   永远都不能变的兄妹。   割手腕放掉一身的血,尖锐薄刃刮掉所有皮肉,抽出筋,打碎骨,化作灰碾成尘,他们也都是兄妹,一辈子就该一起生活的兄妹。   林格喘口气,她觉得林誉之的状态很糟糕。   他并不是那种大吼大叫的震怒,但比那种提高的声音更可怕。   林格不打算再继续和他争吵,在此刻激怒林誉之似乎会有糟糕的后果;权衡片刻后,她闭上眼睛,说:“你掐得我脖子很痛,我晚上还有直播,不想对每个同事解释,为什么会被哥哥掐红。”   林誉之松开手。   他说:“如果你是我亲妹妹,是不是,现在我帮你,以后帮你,都是理所应当的?”   林格说:“你不是想让’照顾’理所应当,你是想让’管控’变得理所应当。”   “林誉之,你看,我在这边的夜生活,和什么人约会也好,吃饭也好,不回家——都不需要向爸爸妈妈报备,”林格说,“我只是暂时住在这里,为什么连这种事都要对你讲?你是我什么人?”   林誉之说:“暂时?暂时住在这里?”   “嗯,”林格说,“等妈妈下次回扬州,我就搬走。”   “你想搬到哪里去?”林誉之看她,“为什么要搬走?”   “因为你,”林格提高声音,“林誉之,你吃醋也要有个限度。你还记得你是我哥哥吗?是之前谈恋爱太久,你忘掉了该怎么做哥哥?”   “忘掉的人不止我一个吧,”林誉之平静地说,“你知道我会吃醋,那你昨晚的表现又是怎么回事?是之前谈恋爱太久,你忘掉了该怎么做妹妹?”   同样的话反击回来,他不会如林格一般尖锐,只是定定看她。   他们的脚下,光洁地板上,是跌碎的杯子和淋淋的水,破碎的玻璃渣有着钻石般的光芒,浸泡在微涩的柠檬百合水中。   他们都知道对方怎么想,都知道对方的目的,都在等对方先忍不住。   “你故意的。”   “我故意的。”   几乎是同时说出口。   林誉之停下。   林格仰脸,她承认:“没错,我就是故意的,我就是故意在你面前大声讲电话,故意在你面前约其他男人,怎么样?我现在敢向你承认,你敢告诉我吗?你敢现在就说,你到底是我什么人吗?你在以什么理由吃这些醋?”   “那你呢?”林誉之说,“你究竟怎么看我?你以什么样的心态故意刺激我吃醋?你话里话外都在逼我承认我没放下,你呢?你放下了吗?”   他终于问出口,沉沉:“林格,你想让自己的哥哥继续当你见不得光的情人吗?” 第25章 破冰 雨与日   ——你想让自己的哥哥继续当你见不得光的情人吗?   继续。   林格没想到他会在此刻赤, 裸,裸地坦诚,毫不遮盖地揭出曾经那一段昏头的过往。   昏头, 没有比这两个字更贴切的形容。   贴切到此刻的林格短暂开启回忆, 那种暑热的水汽就充满她整个大脑。   结婚的“婚”, 女字旁,昏在右,都说女性一旦昏了头,就会步入婚姻——   林格昏了头,才会同林誉之稀里糊涂地跨越那最后一道界限。   开启这段不见光关系的人是她。   彼时距离林格亲吻林誉之的手过去不久,而这“醉酒”的借口并不能说服林誉之,对方刻意躲避林格好几日,甚至连例行的兄妹交流都没了。   晚餐后, 龙娇身体不好, 看一会儿电视就回去休息;林誉之洗完碗, 好似没看到沙发上的林格,转身去卫生间洗手。   林格抱着抱枕,扭头去看林誉之, 始终没能收到任何回应。哥哥沉默到像只是一个家政机器人,没有任何可以和她顺利沟通的程序。   记忆中的林誉之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他对二人的亲密关系持激烈的排斥态度,或者说,抗拒。他抗拒着林格那超过妹妹身份的亲近, 也严格恪守属于兄长的道德底线,以至于展露出刻意的疏远。   但在疏远之外, 他仍旧如以前那般照顾林格, 替她洗被弄脏的衣服, 照常做一日三餐,工作——兼职结束后,给她带最爱吃的街角那家店中冰激淋,放进保温杯中,塞进包里,到家后打开,只化了底部,上头的冰激淋球仍旧是圆圆的,用小勺一点点吃。   林格想,当初的她,就是被林誉之这种疏远和亲近吸引得更深。他的排斥令林格更加渴望靠近,而对方偶尔展露出、一如既往的细心则像鱼饵,纵容的鱼饵。   他约束着妹妹的行为,却又放纵了她增长的爱意。   这种增长的爱意最终如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们岌岌可危的亲密关系。   冲垮防线的最后一滴水是林格的受伤,她在切西瓜时不慎切破了手指,伤口不深,但流的血多,看起来狰狞。龙娇在房间午睡,林格在厨房里,默不作声,想用水龙头下用活水冲伤口。   如果不是林誉之从背后握住她的手,那凉水就已经刺透了她的骨肉。   林格噙着一点泪,手指疼痛倒是其次,她只是觉得委屈。说起来也怪,林誉之不来,她不难过,他此刻一声不吭地用柔软的纸巾擦拭着她手上的血,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可怜,说不出的可怜。   林誉之沉默地为她包扎伤口,医药箱在他房间,林格也是冷战以来第一回 进入这里。窗帘半掩,露台上下着濛濛的小雨,是独属于扬州的闷热雨季,好像掉落在手掌心的都是温热的白开水。房间小,两个人同时站立更显狭窄。林格坐在床上,眼下挂着泪,看着林誉之在那边翻药水裁绷带。   林格不哭出声,只是一直掉泪,安安静静地往下淌。林誉之给她包扎好手指,一抬头,看见她泪汪汪的一张脸,抿了抿唇,还是抬手擦干。   “哭什么呢?”林誉之低声问,“痛?”   林格摇头。   她不觉得痛,强力的委屈已经淹没了那仅有的痛。林誉之低头看她的手,捏住她掌心、按了按手腕,大约是想看看她的手有没有受伤。林格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在林誉之低头的时候,用力吻上他的唇。   林誉之没有推开她。   林格想,那个时候的哥哥大约是被她吓到了。   她也被自己吓到了,好像那个时候的自己被什么肮脏的东西附体。完全不想在乎林誉之是什么想法,也不在乎今后两个人该如何相处,林格的脑子里只剩下得到他这一个想法。   她抱着这是最后一次接吻的心情而去,生涩又艰难地尝试着去引诱他。那时候的林格说了些什么?她口齿不清地说好喜欢哥哥,非常非常喜欢,林誉之已经好久没有理她,她都快要委屈死了……   他们本来就不是亲兄妹,为什么不可以。   林誉之没有用力推开,像是怕不小心弄伤她,无论她如何亲吻,他都僵硬得像一块儿冰川下的石头。这种冷硬的态度最终在林格流着泪哭出声时软化,感到深刻挫败感的林格垂下头,她呜咽出声,不敢惊醒了卧室里的龙娇,连声音都压抑着。   被她亲了一脸唇膏印的林誉之低头,沉默地擦着她的泪,无论怎么擦,那些液体都会源源不断地涌出,像一口止不住的喷泉。   林格只听他说了句:“我要被你逼疯了。”   大约是,也大约不是,因接下来的心跳完全盖过她所有听觉。   林誉之捧住她的脸,压上她的唇。   和林格那种毫无章法的吻完全不同,林誉之的吻更细致,耐心,耐心到完全不像是一个兄长应该有的安慰吻。在林格憋不住换气呼吸的时候,林誉之解开自己的衬衫纽扣,拉住她完好的那只手,引导她去触碰胸膛。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林誉之低声说,“自己来拿。”   “只要你要,我都给你。”   林格想要的东西很多,她的理智在触碰到林誉之的那一刻就已经全盘溃散。她的感性永远都超乎理性,更何况那时她正在同林誉之接吻。吻到理智丧失,丧失到不知两个人是否都开始发烧,还是露台外的雨令这个狭窄的房间更加沉闷。   她只知他们在爱。   露台外整个世界都在雨中堕落,被遗忘在门外的月季和植物遭受着潮湿的、闷热的、剧烈的暴雨,室内两人死死压抑着声音,都强行撑着,不想克制不住的动静惊醒了熟睡的龙娇。   这是多年前他们关于对方的初体验,由雨水、眼泪、克制、委屈和激烈组成,兑了两滴不知名的爱。   也是他们那见不得光关系的起始。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现在的林誉之站在林格面前。   他穿着和她第一次做,爱后穿的那件睡衣,地板上是透明破碎的水,那些碎裂的玻璃渣明晃晃地折射着光线,看起来像那日浓厚的雨。窗外艳阳高照,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他们已经走出那场大雨,但大雨留在了心里。   林格说:“我没这么想过。”   “让我承认自己还记得当初那些事,对你有什么好处吗?”林格说,“好,那我现在就说,说我现在还记得那些,记得特别特别清楚,包括你是怎么掰开我的月退,怎么埋头舔的?还是想让我说我记得你是怎么让我看你一点点进来的?那些细节我都记得,但有什么用吗?”   林誉之说:“格格。”   他叫着林格的昵称,和以前一样。   格格。   那日闷热的小屋里,他也是这么叫她。一边抚摸着她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一边将她的月要往上抬一抬,低头轻咬她一小块儿腮。   “分开后的这几年,”林誉之说,“我一直都在想你。”   林格说:“你是想我,还是单纯的想女人?”   林誉之并不如他看起来那么冷情寡谷欠,在卸下“哥哥”这层外壳之后,他展露出的热烈令林格都招架不住。屋外的龙娇在睡觉,他抬手捂住她嘴巴,捂住那些因狠凿而出的音节,拽回想要往外爬的脚腕。那时候的林格就意识到,林誉之并不是他看起来的那样,他如此善于伪装。   所以,林格问林誉之:“当初你也不是没有爽到吧,林誉之,别把自己当成唯一的受害者。”   她这样的话令林誉之皱紧眉头,他说:“我在你心中,就是这种人?”   “难道不是?”林格说,“林誉之,你凭什么站在道德高地指责我?”   林誉之说:“现在呢?”   他沉沉地说:“你现在选择那些肮脏的男人,又是为什么?我可以原谅,原谅你和我分手后的正当感情,但——”   “你有什么资格说’可以原谅’?又是什么立场?”林格问,“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吧,林誉之。”   林誉之不说话。   林格不讨厌林誉之的沉默,她知道林誉之惯常用沉默来遮盖他那些隐藏的、热烈的情绪。他在初回时就扯破了她的文月匈,还在外面龙娇叫他名字时,若无其事地说,妹妹出去玩了。   林格永远记得他那高超的伪装术,就隔着一层薄薄的门,午睡后的龙娇打算去买菜,叮嘱林誉之等会儿把西瓜切开,等妹妹回来吃。她完全不会对门后的事情起疑,也不会知道,她所放心的孩子,正把妹妹按住,如发,热期时交,媾的野兽,浓厚的、蒸腾的呼吸水汽如露台上不停歇的落雨。   正人君子不是不会说谎,相反,没有人能分清他们说的究竟是不是谎言。   龙娇和林臣儒分不清,林格也分不清。   “你只是我哥哥,”林格说,“不是我的男朋友。”   林誉之说:“你之前说过你喜欢我。”   “喔,那是骗你的,”林格说,“我都说过了,那些是年轻时候犯的错,我那时候太小,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暧昧,什么是一时兴起。”   林誉之点头:“你现在又把我们的’初恋’定义为’一时兴起’。”   “随便你怎么想,”林格说,“你觉得什么都行——反正我现在没任何感觉。”   “如果没感觉,昨天为什么试探我?”林誉之盯着她,“为什么?”   “出于对自己那恶劣的占有欲,”林格笑了,“如果你有一个用得还不错的玩具,不小心丢了,后来又找到了——你也不能心平气和地把它当作新玩具吧?”   林誉之笑:“玩具,挺好,又从你口中听到关于我的新形容。”   林格不看他的脸,转过脸,若无其事:“随便你怎么样,反正现在我是试探出来了,你现在对我还是别别扭扭的。我也不是那种看不懂人脸色的人,也不喜欢碍人眼,你要是觉着不舒服,今天我就搬走。”   说完,她转身要走,又被林誉之叫住:“别像小孩一样冲动——小心脚下玻璃。”   林格听到提醒,及时收住脚,在踩上去前堪堪停住,挪开一步。   “你留下,”林誉之说,“你一个人出去住不安全,我搬走。”   林格猛然转身看他:“你神经病啊?”   “我要保证你的安全,”林誉之说,“你继续住在这里,等妈回来,我再过来。”   “别说什么是为了保证我安全,你是怕我搬走后就管不住我了吧,”林格说,“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林誉之,承认吧,你就是想上我。”   林誉之说:“少用这种肮脏的话来刺激我——玻璃,抬腿,往右走。吵架归吵架,你低头看路。”   “谢谢,”林格低头看,避开那一块儿尖锐的玻璃碎片,“以后别管我,我又不是你亲妹妹。”   她回卧室,不多时,便拖着行李箱往外走。   这一回,林誉之没有拦她。   林格重重地关上门。   她在公司附近的酒店里住了三天。   公司和酒店谈好了协议价格,是正常房间单日价格的三分之一。   虽然不是什么奢侈酒店,但服务什么的倒还可以。林格的教练日日督促她吃减脂餐,有一日还特意过来盯着她吃,顺带着又兜售出十几节私教课——   林格确定自己没有想起林誉之一次。   比上一次分手好多了。   她照常吃饭,上课,工作,休息。工作是调休制度,在调休的这两天,她把行李放酒店,自己去天津玩了一圈。   回来的第一天上午,林格一觉醒来,就接到了林誉之的电话。   第一个,她没接。   第二个,她说了句没空就挂断。   林誉之不厌其烦地给她打了第三个。   “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林誉之说,“听我说完。”   “说吧,”林格冷冷,“让我听听你狗嘴里还能吐出来什么象牙。”   “林爸和妈登机了,下午就到,你不在这里,我没办法向她们解释,”林誉之说,“回来吧。”   林格不说话。   “妈妈很想你,”林誉之说,“她已经很久没见到你了。”   林格仍旧沉默。   林誉之说:“家里面的门铃已经九十七个小时没有被你碰过了,它和你忘在这里的杯子都很想你。”   林格说:“还有呢?”   “还有,”林誉之说,“今天水果店里上了枇杷,很新鲜,是扬州的枇杷,我买了些,味道还不错。”   隔了两秒钟,他说:“回来尝尝吧,格格,我——”   林格呼吸轻微。   林誉之说:“我做好午饭了。” 第26章 勉强 默契与包容   “是你最爱吃的清蒸狮子头, ”林誉之说,“林爸给的配方,我试着做了做, 还可以, 还是不如爸做的好吃。”   林格才刚刚睡醒没多久, 坐在床上,头发还是乱的。   她头发多,晨起也像野草,蓬蓬松松的一大片,她伸手揉了揉头发,握着手机,转身,眯着眼, 看到外面热热辣辣的阳光。   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去接纳林誉之的下一句话。   不是期待对方说什么, 她只是没想好怎么回应。   这不是两个人第一次吵架, 也绝不是林誉之第一次主动找她来“和好”。   人不是严格按照程序执行、严丝合缝的程序,性格不同的人相处,怎会没有丝毫摩擦。   有时是林誉之低头, 有时是林格道歉,俩人吵架吵得激烈, 和好也永远都是别别扭扭。   “今天送来的鲢鱼也新鲜,我顺手做了拆烩鲢鱼,”林誉之说, “第一次做,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你来, 也刚好帮我试试咸淡。”   拆烩鲢鱼是经典的扬州菜, 林格喜欢吃鱼,但龙娇术后对鱼腥味比较敏感,家中已经很少再做。   林格终于说:“我下午回去。”   “几点?”   林格问:“爸妈几点到?”   “一点五十左右到机场,”林誉之说,“我准备十二点出发去接他们——今天休息日,路上可能会堵车。”   林格看了眼时间:“……行,我一会儿打车过去。”   林誉之说好。   两个人客客气气地道别,林格趴在床上,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几遍,又爬起来,给教练打电话说晚上不去练了。   教练自然是说好,又提醒她,注重饮食注重饮食,可别放开了大吃大喝,这些东西都对她的塑形不利。   林格答应。   舍友群里的消息乒乒乓乓地响,舍长王楠楠在五一这日结婚,开始派发请帖。她们大学四人间,毕业之后,留在这里的就两个人,一个林格,一个舍长王楠楠,剩下的另外俩舍友,李水贤和苏木木都各自回了老家。   林格看了眼婚礼举行的酒店,离得不远。   她在群里回消息,说一定准时到。   发完后,又看王楠楠艾特,问她。   王楠楠:「你那个形影不离的哥哥来吗?」   王楠楠:「哥宝女」   上学时,林格和林誉之学校离得不算远,也不近,3.9公里,步行加公交或地铁,二十到三十分钟不等。   每个周末,林誉之都拎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坐车来看她——刚开学的时候,他就请了一宿舍人吃饭,彼此都认识。   有时候,林格身体不舒服,或者想他了,林誉之也会赶在无课的时候过来看她,陪她在校园走一圈,聊一聊,再独自坐车回去。   很少住在外面,酒店价格高,林格宿舍查寝严格,一般也没有这个必要。   后来和林誉之分手,林格对舍友的说法,也是哥哥毕业了,离开了这里。   挺顺利成章的。   父母和朋友都不知道他们曾经存在的这一段感情。   林格回:「他不去」   林格:「他工作忙」   只回了这么点,她又看了几眼群里的讨论,好友结婚,自然是都要过去。几个人商量着准备婚礼迎亲时候的小游戏,林格按了按有些落枕的脖子,收拾东西,退房走人。   吵架的后遗症在林格回家的途中才逐渐显露,那些被刻意遗漏的情绪,随着距离的缩短而缓慢蔓延。   她尝试不去多想,就像之前第一次去看心理医生那样,远离那些令她不适的、焦虑的东西,不去想,不去看。   林格一直都是个心大的姑娘,心大意味着少往心里藏事,有什么就说什么,各类情绪也从不藏着掖着。   曾今,大半夜里,林格情绪上头,晚上不睡觉,光着脚跑进哥哥房间里,跪坐在林誉之床上,伸手把他摇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提建议说要不咱俩去私奔吧——既然你害怕爸妈不同意,那我们就私奔,走得远远的,逢年过节再回来。以后在一块儿也别有什么心理负担,反正户口本上不是一家人,你快快去做结扎,结扎后我们就更加毫无顾忌了。   熟睡中的林誉之被妹妹弄醒,一边拿被子去裹妹妹赤着的脚,一边压低声音骂你大半夜的不睡觉,有病啊?   林格不说话,看着林誉之坐起来,看着他拿手机。   林格问林誉之你干嘛呢?   林誉之擦了擦眼睛,终于适应了突然的光线,他皱着眉说我查查,附近哪家医院能给男性做结扎。   又让林格小点声,别现在动手动脚,套子用完了还没买,爸妈觉浅,晚上别搞,别把他们惊醒。   有什么事,等明天爸妈出门后再说。   两个人一直这样,一个说,一个做,以特有的默契互相包容。   一起外出的话,也是林格一个“社交悍匪”,丝毫不顾忌外人眼光。路过放她喜欢歌曲的店铺,她就能大声跟着唱,或者来一段即兴solo,人来人往的景区里,她拍照时也能舒展到好似这是独属于她的舞台。   林格遇到谁都能侃,就算是路过一只狗,她也能聊上几句。   每次林格“强悍社交”的时刻,林誉之都默默地站在角落,要么看书,要么给她拍几张照,并做手势禁止林格靠近。   走出一段距离了,林格才问林誉之,你刚才去哪儿了我怎么找不到你?   林誉之淡淡说,和疯子站一块儿太丢人了,出门别说你是我妹。   一边又递过去相机。   “看看这张,拍的你还挺好看。”   ——这些她无比心大的瞬间,在分手后的回忆里都成了缓慢的割肉刀,一点点凌迟她敏感的神经,   林格在出租车上睁开眼睛,看向玻璃车窗外人来人往的人。   她想,或许过段时间,又要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林格在十二点整按响门铃,在门口等了不到两分钟,林誉之从楼下下来,亲自帮她开门,拎行李箱和包。   “改天去物业那边,把你面容信息录上,”林誉之说,“下次忘带门禁卡也方便。”   林格说:“不用,反正过段时间我就搬走了。”   林誉之倾身,按了电梯按钮。   “不录也行,”林誉之说,“看到那个呼叫面板了吗?按最下面那个警卫的标记,我不在家的话,他们也能帮你开门。”   林格说:“我过段时间搬走。”   电梯门缓缓合上。   林誉之一动不动,看着电梯上行的那个标记。   良久,他叹气:“你一定要这样伤我的心吗?”   林格说:“我哪里能伤得动您。”   “你这样忽然不理我,”林誉之说,“我很难过。”   “不要在我面前装可怜,”林格说,“我不吃你这套。”   “不是装可怜,我是在讲事实,”林誉之侧脸,看妹妹的脸颊,“哥哥错了,向你道歉,好不好?”   林格说:“错在哪儿了?”   “错在对妹妹的管控谷欠过盛,”林誉之说,“也错在不该用那种恶劣的态度和妹妹争吵。”   林格抬头。   她其实能轻而易举地从林誉之身上看到时间流逝的痕迹,他的皮肤,已经不再像高中时候一样,完全看不到毛孔的细腻;他的眼睛也不再干净透彻,手掌上有多处劳作后的痕迹;肩膀更宽厚,肌肉更结实——   他已经从她刚开始喜欢上的干净少年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性。   人不是一成不变的。   林格说:“还有呢?”   叮——   电梯门开。   林誉之叹气:“饶了我吧,格格,你知道,我这个人最好面子,给我留一点做哥哥的尊严吧。”   林格不吭声。   她其实能隐约感受到林誉之的情绪,他们都在竭力去小心翼翼维持好做为“兄妹”的秩序。他们和其他人不同,没有“分手后还可以做朋友”这样的后退一步,没有血缘的两个人,倘若不开启恋情,“兄妹”还是他们亲密关系的遮羞布。   他们都知道未来几乎不可能。   周围亲戚朋友的视线,年迈父母的期许,他们常年累月以兄妹想称,还有那秘密的、充斥着浓重体,液气味的地下情。   林格都不能确定有没有爱的“地下情”。   林格说:“那你以后不要再管控我的交友。”   林誉之问:“哪种交友?”   林格说:“两种都有。”   “你说的是哪两种?”   “你现在心里面想的那两种。”   一来一回,你来我往,不动声色地将感情默契地踢来踢去。   林誉之用钥匙打开入户门,侧身,示意林格进去。   “我很关心你,”林誉之说,“我知道你很通透,对一些事情看得都很轻……没关系,追求快乐,这样很好。我只是担心,担心你会被一些人欺骗。”   他用尽量文雅的词来冲洗掉语言本身的冒犯。   林格说:“你是怕我被男人骗,上床?我还没那么笨。”   林誉之笑:“对,你很聪明。”   聪明到会把他骗上,床。   林誉之没说,林格也能猜得到。   他一定想要这么讲。   林格在玄关处低头换鞋:“你好奇怪,这么关心我。”   林誉之说:“亲哥哥也会这么关心亲妹妹。”   “可能我还没有到达那个境界,”林格穿上拖鞋,“我都不会这么关心你的私生活。”   “我没有私生活。”   突兀的一句话让林格抬起头。   林誉之打开指纹锁,握住门把手,轻轻下压,平静:“我这些年没有再谈过恋爱,也没有和任何女性发生过关系。”   林格说:“限定词是女性?那——”   “这个时候不适合抖机灵,”林誉之抬手,捏了捏眉心,不急不缓,“你这个时候抖机灵只会让我想把你拎起来打一顿屁,股。”   林格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当初舅舅和你说了什么,他那时不想我留在扬州,所以话语比较伤人,”林誉之说,“他大约骗了你,也可能骗了我——只有一点,我必须要告诉你,我那时候离开,没打算和人结婚。”   林格说:“我知道。”   “我也没打算听他的话,去搞什么联姻,”林誉之说,“我还没有无能到拿自己的婚姻去换利益。”   林格说:“但你会拿自己去换。”   静默片刻。   林誉之说:“对不起。”   “没事,”林格轻松地说,“反正我也忘了。”   “就,”林格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尘归尘,土归土嘛。你有你自己的选择,我现在也找到了更合适的生活方式。”   她迈入房间,高跟鞋歪了一只。林誉之在关门时看到了这孤伶伶、可怜兮兮倒在地上的鞋子。他的手在门把手上停了几秒,倾身,将它捡起,扶正,仔仔细细地摆在另一只鞋旁边。   一丝不苟到像玻璃展柜中的展示商品。   两人准时抵达机场,等待着父母。   林臣儒和龙娇的飞机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半小时,风有些冷,林誉之要林格去车内等着,林格不肯,并肩站在他旁边,裹着厚厚围巾,隔一阵,搓搓手,呼出热气来取暖。   林臣儒依旧是大包小包地往这边带东西,人上了年纪后的通病,孩子不在眼前,就觉得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很可怜。纵使林誉之现在什么都不缺,他仍旧执拗地带来一些家乡的菜呀水果呀,说是林格一个伯伯家自己种的,纯天然无公害,健康。   林誉之笑吟吟地接过,安排两个人的住宿。   林臣儒不怎么来北京,他今天过来,林誉之也想请假带他出去逛逛——长辈们必须要去的□□,还有故宫啦,颐和园啦,后海啦……   把接下来几日的行程表安排得满满当当。   林格下午被冻到了,打了个喷嚏,低头看林誉之的行程表,下达评价:“难怪你总是说我们有代沟,我发现你的旅游意向和中老年人一模一样。”   林誉之说:“因为我参考了同事给岳父岳母安排的路线。”   龙娇在喝炖出的银耳百合羹,夸赞林誉之:“还是誉之细心。”   林格又想打喷嚏了,她扯出一张卫生纸,捂住鼻子,瓮声瓮气:“我也觉得我不差。”   林臣儒刚刚把行李箱的衣服整理好,笑:“誉之,你说你现在表现得这么好,以后都把格格的眼光都抬高了——有你这样的哥哥在,她今后看什么样的男性都不如你。”   龙娇深以为然:“是啊,你看,格格这么大了,连男友也不交。”   林格背过身,大声打着喷嚏,鼻子一直发痒,痒到不适,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往里钻。   林誉之笑,温和地说:“林爸,您太夸奖我了。是有您在家里这么疼阿姨,又细心又顾家,才抬高了妹妹择偶的标准。”   “这么会说话,”林臣儒说,“过来,一起把菜盛出来,锅里的鸡汤炖好了——早上刚杀的小乌鸡,尝尝看。”   林格跳起来,自告奋勇去厨房盛汤。   不幸的事情发生在第二日半夜。   昨天吹了冷风,白天又陪父母东逛西逛,晚餐时就没什么精力,林格只当是自己累到了,没有往其他方面想,然而半夜就发起高烧,烧到头脑昏昏沉沉,沉得像深深陷入一个长久的梦。   她坚持着爬起来给自己倒热水喝,又扒拉出几个小药片。   高烧后的林格一身热汗,体温骤升后的她觉脚下都像踩了云朵,轻飘飘的,东倒西歪,没地方跑,就这么晃晃悠悠,悠悠晃晃——   啪。   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手中的杯子也被打碎了,清冽的水浸透了地毯。林格喘了一口气,还是暂且趴在沙发上,决定缓一缓,再缓一缓。   她上次烧这么高,还是和林誉之舅舅的最后一次见面。   路毅重说要带林誉之回去,将他培养成接班人。他们家里财产多,然而唯一的儿子是个傻子——路毅重没多提自己这个儿子,轻描淡写两笔带过,说这个傻儿子分不到多少钱。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路毅重会突然间器重林誉之,明明之前还和妻子一同厌恶他,厌恶这个害自己儿子跌入泳池的“坏种”。   林格只知道,路毅重笃定地告诉她。   林誉之,他们是必须要带走;而林格,和林誉之也绝对不可能。   林誉之现在选择她,不过是没有更好的选择;而和她那宛若过家家般的感情,也不过是在她的诱惑下弄混了兄妹情和爱意……   “你觉得,”路毅重双手交握,笑着问林格,“你和女支女有区别吗?”   “喔,”林格点头,说,“还是有的,我对你爹不收费。”   ……   “格格,格格。”   林格睁开烧红的眼皮,有气无力地看了眼林誉之,又勉强闭上:“干什么?”   林誉之伸手,抚摸她的额头:“这么烫。”   “嗯,”林格说,“在我生气之前,你还有三秒钟把手拿走。”   “生气吧,等你好起来怎么生都行,愿意生几个就生几个,”林誉之抬手,试她温度,“吃退烧药了吗?”   “嗯。”   “你现在温度太高了,”林誉之挽起衣袖,“需要物理降温——迟了会烧坏你那本来就不聪明的脑袋。”   林格说:“是聪明的脑袋。”   “好,是绝顶聪明的脑袋,”他站起来,“我去拿退烧贴和酒精。”   林格烧得头疼,身体微微蜷缩,缩成一团,要把自己裹起来,说不出来冷还是热,身体一直往外冒汗,牙齿却又发抖。   林誉之弯腰,将她从沙发上打横抱起。林格抗拒,想要挣扎,又被林誉之叫住。   “格格,”林誉之说,“你也不想让爸妈看到这些吧?”   林格嗓子都要哑了:“不能在客厅吗?”   “物理退烧需要用酒精擦拭你的身体,”林誉之耐心解释,“需要解开睡衣。”   林格僵住。   “你放心,”林誉之冷冷清清地说,“你要相信我作为医生的基本职业道德。” 第27章 烧 兰花   林格身体强壮, 这点大约得幸于她童年上树下水的活泼经历。   她很少生严重的病,但每次发烧,都缠缠绵绵多日, 每每都令家人提心吊胆。   上次高烧也是暑假里, 她和林誉之做过之后, 不知是因为妈妈在外面而紧张,还是因为高度敏感,俩人没日没夜地搞了一天,第二天的林格就发起高烧,真正的下不了床。   林格拿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说什么都不愿意让妈妈看,说是龙娇术后免疫力差,她现在发烧还不知道是不是病毒性流感——不要传染给妈妈。   龙娇不放心, 也不想自己真病了再给儿女添麻烦。她只拜托林誉之过去给格格送药送吃的, 隔着一扇门和一段距离, 龙娇站着,踮着脚往里面看一眼。   林格的确不敢让龙娇看自己,她胳膊上、手指上、胸口和大腿的痕迹都不可能瞒过妈妈的眼睛, 也没办法把这些明显的草莓印说成跌打损伤。林誉之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没经验的人, 在跌跌撞撞的磨合中拥有着新奇的体验,而这种愉悦则付出了一定的生涩代价。   比如不期想的高烧。   持续的高烧会烧坏脑子,林格吃了退烧药, 汗淋淋地躺着。额头上贴着退烧片,林誉之拧干了湿毛巾, 擦试着她身上的汗, 擦一阵, 又用一条干毛巾浸了酒精,从她颈部开始往下擦,由上至下,避开心前、腹部,仔仔细细擦腋窝,腹股沟。   那时候林誉之还在做家教,他一边批改学生写的英文作文,一边定好闹钟——一个茶杯形状的计时器,在倒计时结束后会发出滴滴的声响。他顺手拧上,第一个滴声响起时便握住,拧松,再去捞一块儿毛巾,蘸上酒精,给她再擦一遍。   这个方法很有用,林格早晨发高烧,下午两点钟就退下去。林誉之给她喂了几次水,改完试卷,握着本书,坐在她旁边,安安静静地看。   林格张开嘴说疼,把林誉之吓了一跳,皱着眉凑过去,问她,哪里疼?为什么疼?   林格委委屈屈地说小格格疼,感觉磨破了。   她又说,肯定是林誉之不干净或者他们遭受天谴了,所以才会让她生病。后面纯属胡言乱语,林誉之听着发笑。   林格那时候一阵一阵地发热汗,觉得自己肯定脏死了,生病的人没几个干净的,更何况昨天她还勾着林誉之做了坏事。可林誉之却是实打实地照顾了她一整天,在她说疼的时候,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一边亲她掌心,一边低声说对不起没忍住,下次不会了。   道完歉,又揭了她额头上的退烧贴,试试温度,再换一张新的。   林格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看着兄长的背影,忍不住,伸手搂过去,把脸贴在他腰上,轻轻蹭了下,叫了声林誉之。   林誉之给予她低低的回应,说我在这儿呢。   可那时两人在隐晦的热恋中。   现在的林格并不确定林誉之怀着怎样的心情,她被林誉之轻轻地放在他那张黑色床品的大床上。她脑海中隐约记得,深色的、暗色的床品能令人沉静,所以她失眠时刻,心理医生建议她将床上用品都换成深色、比如深蓝,浓黑,暗墨……   她真的发起高烧,烧到几乎察觉不到林誉之是何时走,又何时离开。   意识恢复的时刻,林誉之在解她的睡衣纽扣。   林格的手压在胸口上,沉默的抵制。   林誉之说:“我不动你,格格,你现在很危险。”   持续的高烧对大脑的损伤不可逆转。   林格眯着眼睛,看了他好久,才松开手。   她表现出和之前一般的依赖,林誉之甚至想不起她上次这样配合是什么时候。   他心无旁骛,用毛巾蘸了酒精擦拭,一别经年,林格的身体还是和曾经一样,和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毫无区别,只是更瘦了,瘦到林誉之不忍心用力的程度,均匀往下,他绝不看任何不该落下视线的地方,包括她自己剃掉的、干干净净的区域。   之前的林格没有剃过。   林誉之没有多看,也不去多想,他不能对生病中的妹妹有所反应,更不想直接承认自己的愉悦会忽视她的痛苦。仔细擦完降温用的酒精,便替她拢好,以免着凉。   他确定自己已经足够克制,遗憾手指仍无意间触碰她的汗水,细细的,黏黏的,是从她肌肤上分泌出的、她的东西。   林誉之一手的酒精和她的味道,替林格整理好衣服,把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盖住。   掖到手腕衣袖时,林誉之看到她手臂上多了一个纹身。   横着的一道,深色的,婉转的一丛兰花,横着一条,在小臂之上,中位线处,像将小臂规范划成两半。林誉之一顿,想要仔细再看,但林格在这时醒了,满头大汗地坐起,快速将手抽走。   “……不是说你有作为医生的职业道德吗?”林格声音微微沙哑,“干什么,动手动脚。”   “什么时候去纹身了?”林誉之说,“爸妈知道吗?”   “我都这么大了,怎么纹身还要向他们汇报,”林格捂着手腕,眼皮发烫,盖着眼球,也往下垂,“当初我们睡觉前不也没汇报吗?”   林誉之伸手,触着她的脸:“格格。”   林格哆嗦了下。   他的手很凉,凉到高烧的人觉得舒适,林格甚至想将整个脸都贴上去。   但不能。   她还没有降温,额头上贴着降温贴,身体不舒服,脑袋晕只是一方面,后脑勺痛,脖子痛,肋骨也有着莫名的幻痛。高烧把她身体积压出来的所有小毛病一并激发出来,难受得她不想开口说话。   她不确定林誉之现在会不会趁人之危。   就算是“趁”了,占便宜了,她也没什么办法。   她只能等身体恢复后再狠狠教训他。   林誉之的眼神很规矩,望着她,低声:“想喝水吗?”   林格说:“我难受。”   “哪里难受?”   林格摇头,又说:“全身都痛。”   林誉之说:“等烧退了也会酸痛,现在两点了,你先睡觉,好不好?睡醒了,烧就退了。”   林格觉得他今晚格外温柔,温柔得几乎不像他了。   像她记忆里最开始的那个林誉之,温温柔柔的,全心全意的好哥哥。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呢?是从路毅重那尖锐的一句“你是先喜欢上林誉之还是先知道的他不是你亲哥哥”,还是从她一次又一次看到林誉之因身寸而展露出、似痛苦又压抑的眼神?   林格说:“爸——”   “不用担心爸妈那边,”林誉之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就说你在自己房间睡觉,明天早上我请专业导游带他们出去转一圈,我留下来照顾你。”   林格闭上眼。   她转个身,身体弓成一只虾,林誉之调节了房间里的空调温度,拿被子盖在她肩膀上。   离开时,林誉之听见林格小声叫:“林誉之。”   林誉之说:“嗯。”   “林誉之。”   “嗯。”   “以后你就当我哥哥吧,”林格说,“我不想再难过了。”   “……”   林誉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低头,手指轻轻地剐蹭她的脸。   “睡吧,”林誉之说,“睡醒之后,身体就不痛了。”   林格没有再说话,过了一阵,呼吸均匀,睡着了。   林誉之没出去,也没上床。   床很大,是特意定制的尺寸,3X3米,足以容纳两个人。他想上去躺一躺,也不能上去,看了一阵熟睡的林格,伸手,想去看她手臂上的纹身,又顿住。   她把那只有纹身的手臂裹在衣服袖子中,压在身体下面。   林誉之没有惊醒她,轻手轻脚去抱被子回来,铺在床边,拿了个枕头,就躺在床边,守着林格。   他定了闹钟,无声的,震动型。两个小时一次,醒来就去给林格测量体温,拿额温枪,轻轻一测。凌晨四点时,她的体温没有下降的迹象,林誉之起身去拿酒精和干毛巾,又给她擦了一遍。   仍旧没有看到她手臂的完整纹身,她一直护着,像藏什么宝贝。   林誉之在尊重妹妹和满足好奇之间选择了前者。   有些事情,他可以知道;但有些,他想听格格自己讲。   凌晨六点,外面林臣儒已经起床了,他觉浅,上了年纪的人,对睡觉的需求也减少。只听到他轻手轻脚地走来走去,偶尔憋不住,咳嗽一声。   被闹钟惊醒的林誉之起身,坐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拿额温枪,再度给林格测量体温——37度。   退烧了。   等到傍晚,她的体温仍旧会上升。   无论如何,现在成功退烧,也是一个好兆头。   林臣儒在七点半敲响林誉之的房门,疑惑地说格格怎么还在睡,怎么敲门都没回应。   洗漱后的林誉之,微微半掩着房门,解释说昨晚格格有些发烧,吃了退烧药。   那些感冒药里有致人发困的成分,药效上来了,她大约还在睡。   林臣儒毫不怀疑。   他们在八点钟吃完早餐,林誉之请来的高级私人伴游也到了,和车一同等在楼下   龙娇本想留下来照顾女儿,一听伴游说他们的工资六小时三千块,惊讶得她直咂舌,表示不能白花这个冤枉钱——还是出去吧。   就留林誉之一人照顾林格。   林格在太阳高照时才醒来。   高烧后遗症,最明显的反应就是身体没有力气,察觉到自己躺在林誉之床上后,她几乎是挣扎着下床,裹着被子往外走。   林誉之在料理台处煲汤水,听见动静,抬头,看到一脸苍白的林格。   林誉之笑了:“有精神了?不枉我一晚上守着你。”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林格说,“明明是我的免疫系统连夜奋战。”   “是,辛苦了格格体内连夜奋战的免疫系统,”林誉之颔首,“等我好好炖些滋补汤来犒劳她。”   林格咳了两声,声音嘶哑:“爸妈呢?”   “出去玩了,”林誉之说,“对了,早晨林爸订好了返程的机票,后天下午走。”   林格迟疑地喔一声。   “没事就先回床上躺着,”林誉之说,“休息休息,缓一缓,等身体养好了,才有力气和我吵架。”   林格说:“你说得就像谁喜欢和你吵架似的。”   “不吵架也没关系,”林誉之说,“那就和我讲讲,你为什么要在手臂上纹一朵兰花?”   林格说:“因为好看。”   “还有呢?”   林格打哈欠,漫不经心:“你猜。”   “那我猜一猜,”林誉之看她,“是为了遮挡疤痕吗?” 第28章 旧梦 徐徐   深色兰花下掩盖的疤痕。   其实很少人知道林格的小臂上有这么一道疤, 淡淡的白色,新生皮肤长出的组织有微微地凸,仔细抚摸时能感觉到它的突兀。周围有六个均匀排列对称的点, 那是缝合线拆掉后留下的痕迹。   林格无意识地抬手去触小臂上的这道白痕, 微微的凸痕, 实际上已经不那么明显了,但指尖触碰时,那种撕裂般的痛感仍旧残存在记忆的神经里。   她其实很不想谈到这个,更愿意将其归结于青春期时候的一时冲动,或者说,是身体发出的一个警醒——   那时,林格回过神之后,低头看, 只看到被撕裂、花朵般绽开的手臂, 横切的一道殷红和疼痛促使着她仓皇丢下刀。   她可以从自己阅读过的书籍、看过的电影中找到自己如此做的原因。   有一种说法提到, 人的身体在受损时,大脑会紧急分泌内啡肽,用来帮助身体镇痛。   而人在极度痛苦时, 所产生的自我伤残冲动,也是想要以此来获取内啡肽的帮助。   林格不确定这个说法的真伪, 她也不想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只知手臂刺痛,而她还不想死。林格的不安和惶恐、心脏的闷痛都随着血从那道伤口中流出, 意识告诉她还想要活下去。   在短暂的惊愕后,林格立刻拨打了医院的急救电话。   彼时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人在意外前会清空大脑。   直到那个和蔼的、为她缝合伤口的女医生, 心痛地问她难受不难受的时候, 林格才微妙地意识到自己大约是病了。   有些人会通过自我伤害来抑制自,杀的冲动。   然而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她有一些生病的征兆,需要医生和药物来介入治疗。   包扎好伤口的当天,林格就去见了心理医生。   倾诉和药物的干预及时阻止病情的进一步恶化,在那之后,林格断断续续地去看了六个月的心理医生,在最后一次谈话时,医生告诉她,可以停止服药了。   当然,如果再有任何的情绪不对,请及时联络医生。   这不是流感,不是咳嗽,没有药物能完全根治,它仍会潜伏在某个深处,等她薄弱时一拥而上,尝试击垮她。   林格不想将自己和“抑郁症”联系在一起,在她的认知当中,患了抑郁症的病人,大多都表现得毫无情绪,麻木,忧郁、哭泣——   医生严肃地告诉她,这种认知是错误的,抑郁病人的情绪也有起伏不定,也并非永远都处于阴霾之中。这也是最容易摧毁病人心理防线的原因之一,他们在情绪良好时自觉已经恢复正常,然而不久之后的激素变化,又会再度令他们坠入深渊。   就像发烧只是外在表现,感冒也不是单纯的某一类、一板一眼的疾病,“抑郁症”,这一心理上的疾病,也拥有着不同的表现。   林格这种症状,更接近于“微笑抑郁症”,也被称为“阳光抑郁症”。   越是幽默、越是开朗,越容易患的心理疾病之一,患病者有着类似的心理特质,在外人面前活泼开朗,实际上不太擅长排解或发泄出情绪。时间久了,就对自己的人格认知产生巨大的分歧。   在公众场合下的每一次笑都是疲惫,都在消磨着她本来人格的养分。   一部分患者在亲人面前才会卸下面具,而林格,她那不敢言说的恋情,只有在独处时才会反复折磨她。   幸而她及时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没让这种糟糕的疾病演变更严重。   这个兰花纹身,是林格在割伤手臂一周年时去纹的。   纹身师是一个酷酷的红头发大姐姐,有着与酷炫外表不相符的温柔声音,而在看到她手臂上这一道横着的伤痕后,还第一时间丢了香烟,并大声叫助手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林格没想好纹什么,她只想要一个能够遮挡住伤疤的图案,就像正式和生病的岁月做个告别。   纹身师姐姐拿来图册,含着清凉的薄荷糖,压低身体,柔软地问她,有喜欢的图案吗?还是,她专门为她设计一个?   林格想了好久,问她,可不可以纹一朵兰花。   纹身师一口答应,问她,是想要什么样的兰花呢?一般来说,客人选择的图案都有特定的含义,兰花也是,想要悬崖上的兰花,还是那种温婉的兰花?   芝兰。   林格说,她是忽然想到了“芝兰”这个词语,很美丽的香草,引申义是才质美好。   纹身师为她画了现在的兰花,优雅的、纤细却又有韧骨的兰草,即使无花无果,也有影影绰绰、动人的枝条。   纹到疤痕时,纹身师姐姐放轻了力道,轻柔温和地刺着颜料,小声问她,这样可以吗?   林格笑着说没事,都已经好了。   已经过去好久了。   都已经好了。   林格说:“不是,你猜错了。”   她往水杯中倒了一杯水,若无其事地说:“你想象力太丰富了,这么能猜,你怎么不去买彩票。”   “纹身遮盖的那个疤痕整齐规律,”林誉之说,“排除被意外划伤的可能性,你用的水果刀?”   林格说:“你好烦呀林誉之。”   她皱起眉:“我不想和你谈这些无聊的话题,你要是有时间,不如去医院里多值班,多多治疗几个病人积功德。”   毫不遮盖自己的排斥,如果林誉之继续追问,她就要发飙了。   林誉之说:“我给自己安排了几天休息。”   林格端着杯子,喝了一口,缓慢下咽,让它滋润高烧后的咽喉。   凉凉的,不知道林誉之家中装了什么样的净水器或者过滤系统,出来的水都是绵软顺滑的,一点儿也不涩。   她的舌头也被林誉之养刁了。   “下次龙妈复诊,你也去做个详细的身体检查吧,”林誉之说,“免费。”   林格拒绝:“我不要,不检查就没病,一检查就完蛋。每次体检完,检查单一出来,都一堆大大小小的问题。”   “不要讳疾忌医,”林誉之平和地说,“你还这么年轻,好的身体是革命本钱。”   林格充耳不闻,她刚走了一步,又觉得头痛,蹲下身,缓慢地叹了口气。   林誉之单膝跪在她身边,他的跟腱似乎有些问题,没有办法做出完整的“蹲”这个动作。之前林格好奇,一定要他蹲下来试试,每次尝试都以林誉之后仰、跌坐在地而宣告失败。   他不能保持平衡,只能这样,半跪着,伸手去按她的太阳穴:“这里痛?”   林格唔一声。   林誉之大拇指暖热,按压动作也到位,不轻不重的,很舒服,不能拒绝的舒服。   心中感喟一声,不愧是专业医生,林格那些锐利的话不能出口了,就连声音也低下去:“嗯,有点。”   “你昨天烧得时间久了,头痛是正常反应,”林誉之解释着,一手按住她太阳穴揉,另一只手往后挪,抚摸着她后脑勺、被头发盖住的那一片,“这里呢?”   林格说:“没什么感觉。”   手指下移,大拇指指腹按一按:“那这儿呢?”   林格说:“还好,感觉很空虚。”   “因为高烧把你脑子里的水烧干了。”   “林誉之——”   “小声,”林誉之笑,“留着点力气养身体,别这么大声,耗费精力。”   这样说着,他侧脸,将耳朵贴得林格更近:“想骂我没关系,慢慢说,我仔细听着。”   他很香,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清晨刚刚洗过头发,清理了身体,从脸颊到脖颈都是淡淡的、檀木的味道,有些像绿檀,切割圆润的漂亮绿檀木珠子,还有些像两人做兄妹时候用的同款沐浴露味道——林格记得那款沐浴露已经停产很久了,她囤货的最后一瓶,也已经在去年春天用完。   这样似是而非的熟悉味道令林格有片刻的恍惚,而林誉之的脸颊和下颌又表明了此时再非昨日。   他的脸颊和下颌的胡子修得很干净,没有一个漏网之鱼。林格不确定林誉之的祖辈有没有混入其他民族的基因,他的头发在太阳下有淡淡的、褐色的光泽,卷卷的,更明显的是下面的,也不是纯粹的黑,还有差点弄伤她的东西。林誉之的胡子也是黄种人少见的那种形状——不过他不喜欢蓄须,也不会留,从高中时便用一把手工剃须刀将它们清理干净。   只有在和她忘情过夜的次日上午,在他来不及清理之前,林格伸手可以摸到他脸颊上的胡茬,硬硬的,像八月中收割水稻留下的茬。   现在的林誉之脸颊比记忆里瘦削了不少,更清俊,也是他如今成熟感的来源之一。   林格骂不出口了。   她没办法对着这样一张脸说出污言秽语。   她问:“林誉之,你的祖宗有其他国家的吗?”   林誉之说:“没有。”   他笑,手下动作不停,替她缓解着头痛:“怎么?想从国家的角度来批评我,骂我是个杂种?”   林格说:“我只是觉得你的胡须形状,有点像欧美人。”   林誉之说:“今天我没刮干净?”   “干净了,”林格说,“不还是能看出点轮廓嘛。”   “喔,”林誉之说,“没有其他国家,不过我外公的妈妈是塔吉克族的,新疆人。”   兄妹间重逢后,很少有这样心平气和的交流机会,林格侧脸,不让哥哥继续替她揉。他的手腕估计又要酸了,林格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消磨一个优秀口腔科医生的手。   中午吃了林誉之煲的汤,中午小睡一阵,下午果真又发起烧来。林格吃了退烧药,从林誉之那边拿来退烧贴和毛巾、酒精,自己给自己尝试物理降温。身体不住地发热汗,她擦了一阵,想自己现在肯定臭死了,怎么林誉之一点儿也不介意。   她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不想林誉之昨夜如何替她解衣擦身。心里能接受对方是作为医生、心无旁骛地处理这些,然而林格的情感让她接受不了自己再度在他面前袒露。   夜里龙娇不放心,晚上同林格睡在一起,揉着她的脸颊,怜惜地看怀中女儿,心疼地问她身体还难受吗?实在不行咱们去医院吧。   林格摇头,她知道自己什么毛病,就是这样,平时不生小病,一发烧就缠绵。   夜间饭只吃了一点,没什么胃口,工作那边请了病假,上司也体谅,换了其他人替她的班,是一个男主播——他嘴巴甜,带货能力也不错。   半夜里,龙娇被林格惊醒,打开床头灯,只看林格蜷缩着身体,颤抖着掉泪,梦呓般地说着什么。   龙娇贴上耳朵——   “……哥哥。”   龙娇叹口气,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背,叫她:“你哥白天照顾你一天了,你怎么现在还叫他呢?让你哥歇会儿吧。别像断了奶的孩子,行吗格格?”   她也不知林格能不能听进去,顺着女儿的背拍了拍,她又哼歌,听林格断断续续的呓语,什么想,什么疼,什么不要的。   含糊不清的词语和字都碎成一片了,连不成句。   龙娇凝神听了一阵。   她在次日清晨睡眼惺忪地走出卧室,一眼看见正系围裙准备做早餐的林誉之。   龙娇走过去,犹犹豫豫地问林誉之。   “誉之啊,”龙娇说,“你和格格,平时关系怎么样啊?”   林誉之不动声色:“挺好的,怎么吗?”   “唉,”龙娇沉闷地说,“昨天格格烧糊涂了,一直说梦话。”   她皱着眉:“一直叫你名字,还说什么别——”   林誉之沉静地看着龙娇。   “你俩,是不是还像小时候一样,”龙娇迟疑,“经常打架啊?格格不听话,你打疼她了?” 第29章 时间 若有似无   龙娇身高比林格还稍稍矮一些。   林誉之刚到林家那一阵, 她还有工作,是年年拿奖金的优秀销售代表,老公听话女儿聪明, 她走出去腰板都是直的, 永远都风风火火, 精神百倍。   外界传言林誉之是林臣儒私生子的时候,她的腰垮下去一厘米;   林臣儒入狱,她又垮一厘米;   生病,术后的照顾,金钱上的贫瘠,生活的困苦……   最难的那一阵,龙娇都没想过要把林誉之赶出家门,她生生地熬呀熬, 熬到现在, 头发隐约有白丝, 眼角皱纹丛生而苍老,看向他的眼球也浑浊,目光胆怯, 犹疑。   林誉之知道龙娇想听什么。   “不算打架,我们都多大了, 龙妈,”林誉之笑,“兄妹间正常吵吵闹闹——可能我劲儿大, 拍疼了她。”   “……闹着玩没事,可别真打, 别真打, ”龙娇说,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林誉之笑:“我知道,妈,我今天早上炖了莲子百合——”   “你也就这一个妹妹,”龙娇看着林誉之,慢慢地说,“誉之,以前我和你林爸都做错了些事,其实你妹妹她也很苦,她现在被自己亲爹连累着不能考编,好些工作机会都错过了,现在只能做做主播,赚赚钱……她很苦。”   林誉之说:“龙妈,我知道。”   “以后让让她,你就当她年纪小,不懂事,”龙娇叹气,“委屈你了,誉之。”   林誉之说:“咱们不是一家人吗?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当初要不是您和林爸愿意照顾我,我现在也不能拥有现在这么好的心态,说不定早就学坏了。”   龙娇笑了,点点头。   今天他二老出去玩,临走前,龙娇把林格叫醒,嘱托她,别太折腾,尤其是别去烦哥哥。林格胡乱听着,点头,实际上都不怎么往脑子里过。   只觉得一件事奇怪,龙娇之前很少会“你哥”“你哥”这样称呼林誉之,不知怎么,今天却一口一个,就像林誉之是她亲哥一样。   无所谓了。   大清晨,又有人给林格送花,送的是香水百合,六十六朵,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一大捧。林誉之签收的,捧来给林格一看,她还在感冒期间,鼻子敏感,连连打喷嚏,请林誉之放阳台——   林誉之看卡片:“杜静霖给你的。”   林格捂住鼻子:“也得放阳台,我会死的。”   林誉之找了两个大玻璃瓶,把百合花分了分,每一瓶都是三十三枝。   做好后,回头看,林格坐在桌子前,给自己倒水,睡衣袖子松松垮垮,往手臂上滑,又露出那块儿鲜明的纹身和被遮盖的白色伤疤。   手臂中间,伤口不深,可以初步排除自杀;更可能的原因是自,残,有些人会通过残害自己的肢体、从这种痛楚中获得异样的感受。   就像林誉之诊治过的一个病人,病人喜欢反复地弄伤一颗坏牙和发炎的牙龈,坦言这种酸痛感能让他缓解压力。   分完百合花,林誉之洗干净手,若无其事地走到林格面前坐下,沉静唤她:“格格。”   林格说:“干嘛?”   “主播这份工作会让你昼夜颠倒,”林誉之说,“想不想来医院中上班?行政那边缺人,工资还可以,工作内容也轻松——”   “不要,”林格断然拒绝,她说,“我又不是你包养的小情人,才不要连工作都要你安排。”   林誉之笑了,取出一个东西,摆在桌子上。   林格瞥了眼:“什么?”   “真丝眼罩和复合维生素片,”林誉之说,“你上次不是说中午在公司午休,眼睛总觉得有亮光、睡不踏实么?拿这个去公司,午休时戴上,遮光力还不错——维生素片,你也放工位上,每天吃一个。”   林格说了声谢谢,打开药瓶,塞了一个。   没什么味道,淡淡的。   林誉之说:“多思伤身,熬夜也养病,你多多补充维生素,也能改善说梦话的情况。”   林格炸毛:“我哪里说梦话了?”   “说了,”林誉之笑,“你一直在叫我。”   林格说:“肯定是在骂你。”   林誉之不回答,只是笑。林格不知自己梦里会说什么——她已经很少和人同住了,先前也没听舍友反馈过——   拿了维生素片和眼罩,林格匆匆去洗澡,清理一身的热汗。她今天没那么头痛了,洗到比基尼处时愣了愣。   之前她和林誉之有过有趣的约定,等毕业时向林爸龙妈彻底摊牌,然后立刻去领证结婚,结婚这日要一同剃掉,以示对过往的兄妹身份告别,从今往后只当爱侣夫妻。   林誉之笑骂她是脑袋活跃,精神也跳脱,却还是顺从地坐在床上,手指抚摸着林格的头发,垂眼看她,看她跃跃欲试地拿小剃刀小心翼翼地剃掉他的一簇,纵容她拿自己做实验。   她没轻没重,下手重了,刮出一道血痕,林誉之也没责备她,只是按着她的后脑勺同她接吻,安抚地舔了舔她惊慌的眼皮。   后来自然没能成功。   还没等到结婚那天,两人就分手了。   林格后来特定地脱毛,是为了穿衣服更漂亮好看。之前和朋友一同去马尔代夫度假,穿比基尼必须要剃除,时间久了,也就养成今时今日的习惯。   林格低头想了想,苦笑,时间过去这么久,他肯定早就忘记了。   她都快记不清了。   年少时说过太多幼稚的话,做了太多不切实际的约定,什么父母不同意就私奔,什么将来婚房中要放一张大床——要三米多、能让她随意东南西北换着方向睡的正方形大床。   林格按压出沐浴露,打出泡沫,仰起脸,均匀地涂抹在身上。   林臣儒在这里停留的最后两天,哪里都没去,只在家里。   林誉之雇佣了阿姨,林臣儒仍旧坚持自己来,他自己动手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还不忘感慨,说房子大了就是这点不好,做个家务都要这么长时间。   林誉之递上水。   大病初愈的林格,坐在沙发上,看了看爸妈,低头给杜静霖发消息,要他小子别过来——   不管怎么说,当初林臣儒被举报这件事,都有杜静霖妈妈杜茵茵的参与。林臣儒的老板是林许柯,他感激林许柯,未必会感激杜茵茵。   更何况,当年林臣儒的“受贿”,有一半还是替林许柯顶包。   杜静霖:「嘤嘤嘤」   杜静霖:「人家都一个月没有看到你了啦」   林格:「好好说话」   林格:「保命要紧」   发着消息呢,林格看到手机屏幕上有阴影,捂住手机猛回头——   林誉之直起腰:“过来,吃枇杷,刚买的。”   江苏来的枇杷,润肺止咳。林臣儒在研究林誉之的那一套紫砂壶茶具,龙娇把剥开皮的枇杷喂到女儿口中,笑眯眯地问林誉之:“你明天有时间吗?”   林誉之说:“有,上午送林爸去机场,下午三点有台手术,时间很充裕。”   “喔,那就好,”龙娇笑,“明天上午,从机场出来后,你把我送到这个位置——”   她拿出手机,放大聊天记录,给林誉之看短信:“送到这儿,我和你妹妹去吃饭。”   林誉之说:“我陪你们吧。”   “不用,”龙娇说,“是我一个老同事,老朋友之间叙叙旧,不耽误你的事,吃完后,我和格格打车回家。”   林格说:“您见老同事还要我去啊?”   “你小时候见过她,王姨,”龙娇嗔怪,“想起来了吗?戴眼镜,把头发染成金黄色,烫大波浪的那个王姨。”   林格:“啊,有点印象。”   是有点印象,更有印象的是王姨的儿子,叫王霆,和她差不多大,人高马大的,壮得像头牛,但武力值低下,小时候被林格打得嗷嗷哭。   次日见了王霆,果然有些认不出。小时候胖乎乎的,现在长大了倒出落成一个标准理工男,肌肉均匀,应该有平时健身的习惯,容易脸红,说话时都不敢看林格的眼睛,很温顺,很像现在网络上流行的那种“Beta 男”。   不过,对方对“Beta”的认知应该只有数学上的那个贝塔,或者针对全部用户的公开测试版本。   吃过饭后,龙娇和王姨挽着手去逛街,林格和王霆自然而然地充当了迎合母亲的逛街工具人。百无聊赖间,俩人聊了几句,互相交换了些信息。   王霆果然是程序员,目前在某大厂工作,薪酬不低,未婚,有一房,暂时无车,无车的原因是没能摇上号——   等等。   林格呆呆,看王霆:“你,这是来相亲的吗?”   王霆腼腆地笑:“你不知道吗?”   林格怎么知道!   她就没有听龙娇讲!   外人面前,林格也不好和妈妈说什么,好不容易捱到龙娇和王姨两人逛街结束。林誉之打电话过来,说来接人。   龙娇答应了。   她热情又自然地介绍着几人,这是林誉之,我儿子,格格的哥哥;这是王霆,现在也在北京上班,和格格一样大,单身,和格格先认识认识……   林格闭上眼,不敢看林誉之的脸。   林誉之很平和地和对方握手,微笑着寒暄,开车,载着妹妹和妈妈回家。   晚饭是阿姨做的,一如既往的滋补养生汤,味道很好,只是林格尝不出。   趁着龙娇在外面看电视的空档里,林格去了阳台,关上玻璃门,看正在收衣服的林誉之。   “我不知道今天是相亲,”林格解释,“妈没和我说。”   “我知道,”林誉之低头,“我能猜得到。”   林格卡壳了:“你这次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林誉之说,“你没有犯错,而且——”   他顿了顿,深深看她:“你上次说得对,我只是你哥,没有资格和立场去干涉你的私生活。”   “别装了,林誉之,”林格毫不留情拆穿他,“不要故意重复我的话,说出你的真实想法,别在这里装可怜。”   “嗯,”林誉之取下晾衣架上的、她睡过的黑色床单,尽管有烘干机,他更喜欢太阳晒过的床品,“那我说真心话吧。”   “真心话就是很不开心,很不希望你和他去相亲,”他说,“无论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我都很不开心。”   林格静默。   “你说我卑劣也好,变态也好,事实就是如此,我很不高兴,”林誉之说,“那个王霆看起来完全不适合你,很不配,连你的一根脚趾都比不上。”   “好了,”林誉之说,“我的话已经说完,你可以骂我了。”   他低头,看了眼手表:“不过,我们的吵架时间需要控制在十分钟以内。十分钟以后,我要给我面前的这位小姐去端她熬好的药。” 第30章 拥抱 缓慢的进攻   林格第一次遇见量化制的吵架, 措手不及。   短暂的惊愕后,一句话也讲不出,咽喉里像填了厚厚的棉花, 声音都被隔音棉吸掉了。   她的嘴唇发干, 喉咙也微微地泛着干燥。   不能去舔, 她想起造型师的叮嘱,她的嘴唇干皮现状已经很严重。   “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讲话,”林格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她尝试取出那些堵塞语言的障碍,语调放缓,“我有点意外。”   “因为不想再和上次一样,”林誉之叹气,“你走之后, 我一直后悔, 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林格说:“我才出去几天, 你说得就像我离开了好几年。”   “差不多,”林誉之说,“我们之前没有这么激烈的吵架。”   林格心说才不是。   最开始——少年时的那一次吻手指, 你也是好多天都不怎么理我;她现在只是出去住了几天,林誉之现在就说得这么凄惨, 凄惨到就像她狠狠地虐待了他。   她没说出口,现在提到当年做,爱前后的事都不合时宜。   “这还算激烈啊, ”林格说,“我和葛荣城吵架比这凶多了。”   林誉之略微想了下:“葛荣城?经常骑摩托车带你去网吧的那个?后来被他爸送去韩国留学了?”   “对, ”林格说, “怎么了?”   “不一样, ”林誉之说,“他年纪小,说话不经脑子,你和他吵起来很正常。”   林格抗议:“可不可以尊敬一下我的朋友?”   “可以,对不起,我向葛荣城先生郑重地道歉,”林誉之转过身,煞有介事,面向东南方向拜了拜,“我不行,我是你哥哥,不能因为这些小事和你置气——不然白长你那么多岁。”   林格说:“你说得就和你比我大很多似的。”   “确实大不少,”林誉之笑,转脸看她,“平时该多让让你。”   林格说:“不用你让。”   “好,不让,”林誉之抬手腕,看了眼时间,说,“咱俩制定一规则吧,下次吵架你在家,我出去。我还有医院宿舍住,晚上出去也安全。”   林格小声:“你没来的时候我也挺安全。”   林誉之说:“对,我们家格格最有安全意识了。”   说到这里,他低声:“我快被你折磨死了。”   ——我快被你折磨死了。   林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闭眼,还是这句话。   无论林格对路毅重如何鄙夷,其实潜意识中也曾认可过他的部分说法。正如心理医生的劝解那般,她有浓重的自毁倾向,而这种自毁倾向的来源,则是她对自己的自我厌倦。   林格厌恶曾经主动诱惑林誉之的自己。   刚成年的年纪,好似一下子得了解脱,可以喝酒,可以去网吧,也可以去酒吧去夜,店。成人之间的社会好像忽然向她敞开了欢迎的怀抱,而林格为自己冲破的第一道界限就是性。   它的味道比林格想象中更浓重,愉悦,也更加后劲无穷。   林格在做后次日发起高烧,病刚刚痊愈后,林誉之单膝跪在她床边,向她忏悔,忏悔自己没能尽好兄长的职责。林格看着他澄澈的眼睛,伸出双臂,圈住他的脖颈,侧脸吻上他隐忍的唇。   林格的确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就像分手时对林誉之的那番自我剖白。她承认,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去辨别自己到底是爱还是欲,当年和他在一块儿也只是为了好玩,只是追求刺激,对,有什么比和自己哥哥上,床更变态更刺激的东西呢?没想到她只是青春中二期综合症,而林誉之是真的变,态……   这些乍一听是气话的东西,在分手后的每日都消磨着林格的心。   她已经分不清真话假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渣女。   午夜梦回,也是她提分手那天,林誉之沉默、被雨水淋湿的一张脸。   他全身上下都被浇得湿透,就连眼睫也往下落着雨,滴在苍白的唇。   那一日,连绵不绝的雨。   在听完林格那一长串话之后,林誉之抬起眼,看着林格,问:“你渴不渴?这么晚了,是不是没吃晚饭?想吃什么?”   林格说:“我想分手。”   “天气很冷,点杯热牛奶吧,我刚刚看菜单上有,”林誉之勉强露出一个苍白的笑,他低头,湿淋淋的手翻着菜单,说,“你最近是不是在减肥?那我们不加糖了。还有,上次你说过,这家做的狮子头很好吃,很像爸做的——”   “林誉之,”林格出声,“我们分手吧,我不想吃狮子头了。”   “吃点吧,”林誉之低头,“你现在只是饿了。”   他做了很久的地铁转公交过来,没带伞,淋得一身水,怀里藏着给她带的炒栗子,用体温暖着,终于想到,林誉之从怀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   而林格将那包炒栗子拿起,狠狠地丢进垃圾桶中。   她说:“我是来和你分手的,单方面通知你。林誉之,我根本就不喜欢你,我只是把你当玩具而已。”   ……   多年后的林格,在心理医生的劝导下选择和这段记忆“和解”。   说和解也并不恰当,她只是不会再因为那浓重的内疚感而残害自己的肢体。   心理医生理智、温柔地和她分析,当初的林格说那些伤害人的话,也只是希望林誉之离开她远一些,希望林誉之回到正常的生活。   那个时候的林臣儒和龙娇根本不可能接受这段“兄妹恋”,从林誉之刚搬到家中起,龙娇就曾提防着他们,避免这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产生不应该有的情愫。   而林誉之的舅舅——路毅重,也在铺陈着林誉之的另一个人生,另一个没有她存在、也没有任何污点的光辉人生。   事实上林誉之也的确在次日不告而别,继续做他的有钱大少爷。那些老旧房屋里的闷热,简陋床品上的大汗淋漓,都只是他随时可以丢掉的一块儿疤。   林格都想不通,为什么林誉之又要回来。   她都不再想“两人在一起”这种事了。   转个身,林格猛然间又想到了,当初做的那一次占卜,不破不立,不破不立,只要放不下林誉之,她就永远不能再开启新的感情。   把脸闷在枕头里,林格叹口气,自暴自弃地想——   啊,若是真和林誉之是亲兄妹就好了。   她现在就不会有这么多忧愁的感喟。   林格在次日下班后又收到王霆的消息,客客气气地问她要不要一起喝个咖啡。两个人的公司离得很近,他提到的那个咖啡店就在林格楼下。林格礼貌地拒绝了,说晚上喝咖啡会影响睡眠。   王霆发了个好,另附一个微笑的表情。   其实在林格为数不多的相亲生涯中,王霆算是个难得的正常人。   她绝无批判男性的意思,只因她很不幸地遇到一个比一个差劲的家伙。不谈外貌,只谈品质,抠门、精明、傲慢、自大……   王霆难得地避开了这些。   林格拒绝的意思很明显,对方也不介意,在清晨发短信过来,解释自己昨天有些唐突;另,他也是刚在这边工作不久,算是人生地不熟,如果林格不介意,他们可以交朋友吗?不一定非要谈情说爱,只偶尔一起喝喝茶,吃吃饭,聊聊天就好。   林格起初想拒绝,仔细一想,又答应了。   次日清晨,林格去买咖啡,果真碰到了王霆。咖啡厅中人很多,需要扫码等单。林格刚下好单,抬头看王霆捧着杯冰美式出来,问她:“你点的什么?”   林格说:“冰美式。”   闻言,王霆将他手中那杯递来,塞林格手中:“巧了,我也是这个——你喝我的,你口令多少?我再等一会儿。”   林格愣了:“我等几分钟不要紧。”   “你们公司打卡上班的时间快到了,”王霆笑,“去吧,别担心,我们弹性工作制,我天天加班,晚几分钟不要紧。”   他说:“去吧,为这几分钟耽误全勤,没这个必要。”   话都说到这里了,他执意要给,林格也不好意思不收。只好把自己的口令给了王霆,中午时分,林格心里过意不去,给王霆发了谢谢。   对方还是回一个笑脸。   那个笑脸表情还挺像他。   林格下午录了段换装视频——内容是她自己想的,负责摄影的是她的造型师,剪了剪,递到运营审核那边,反馈意见还不错,就发了上去。   倒是接她班的那个男主播,看林格有些不顺眼,晚上开播前来转悠了几圈;林格忙着对词本看今天的选品,没空搭理他,只看到他翻了几个白眼。   林格没放在心上。   那些不喜欢她的人,从来都不会在她心里占据过多空间。   今晚仍旧是十一点多到家,保安主动给林格开的门,笑眯眯地请她注意脚下——刚下了一场雨,天气凉爽,小区内生态好,有小昆虫出没。   林格上楼,推开家门。   林誉之仍旧静悄悄地坐在沙发上,大约是光线不好,也或许是书上的字体太小,他罕见地戴了副眼镜,无边框,透明的,淡淡金色眼镜腿   大约是洗澡后没能立刻将头发吹干,他的头发比寻常更卷,一缕垂下,搭在额前,没了往日那种正经的感觉,平摊一丝慵懒。   林格叫了一声哥。   林誉之放下书,站起:“来,坐下,你来得刚好。厨房里煲着润肺的汤,我去端给你。”   汤端来,林格的手机也响起,她打开看,是王霆发来的消息,问她安全到家了没有。   他今天加班时间长,和林格下班的时间差不多,他说出了大厦,就瞧见林格打车。   林格咬着勺子,喝了一口汤,回复说到了,谢谢。   林誉之拿了药瓶,给林格倒出两枚维生素片:“同事还没休息?”   “不是同事,”林格如实回答,“是那个,王霆。”   林誉之点头:“是那个配不上你的相亲对象。”   林格笑了:“哥哥心眼怎么忽然这么小,只记得他的坏处——别在妈妈面前说,妈妈很喜欢他。”   她又微微皱眉,叹气:“就是爸妈现在天天想着安排我相亲。”   “爸妈都是为你好,”林誉之把维生素片递到妹妹面前,温和,“格格,他们都很爱你。”   林格抬头。   她看到林誉之坐在沙发上,柔和的光笼在他身上,干净透彻的质感,他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会碎掉。   林誉之说:“我是个私生子,格格,非婚生子。”   他第一次提自己的身世,第一次把最讳莫如深的这部分,完完整整地全部展露在妹妹面前。   “或者说,格格,”林誉之轻声,“我是被父亲抛弃的存在,他并不期待我的到来。”   他忽而笑了一下,目光柔软:“别这样看我,格格,都过去了,我现在不也好端端长到这么大吗?”   林格说:“对不起。”   大约是灯光,也或许是这一碗汤,久违之后,林格又觉哥哥好可怜。   是那种身世的可怜。   从前林誉之不提父母,也不提自己的家世,林格年纪小,便自然而然地忽略掉了这些。她习惯性地将林誉之当作家人,却忘掉了他其实还有自己的亲身父母,忘掉了他曾经也为“私生子”这个名头而痛苦。   林誉之少提这些,他很少会对妹妹示弱。   现在他也并非卖可怜,平和地坐在她旁边,温柔地和她闲谈,轻描淡写地讲一句早就放下的事。   林格却觉此刻的他看起来可怜得要命。   “不用讲对不起,我很喜欢听你说这些,我们是一家人,”林誉之张开手臂,微笑,“如果真同情我,那来抱抱我,好吗?”   “格格,我好久没有和人拥抱过了。” 第31章 月亮 思念   林格不确定林誉之话中的真伪。   他的确很可能、很久没有和人拥抱。   林誉之那个要命的洁癖, 林格早就知道,他非常排斥和人的肢体接触。林格大学开学那天,林誉之送她到宿舍, 弯腰给她铺床叠被。舍友的爸爸也来送, 笑着和林誉之握手——人离开后, 林誉之去阳台洗手池处反复洗了三遍手,才重新展开林格的床单,为她细细铺平。可也是他,会叫林格坐在他脸上,仔细亲吻着她的东西,珍惜到不放过丝毫一滴。这件事,也同样发生在开学的那个晚上。   林格不同。   林格大大咧咧,初高中时和朋友混着杯子喝水, 分吃同一块儿饼, 谁在乎彼此的唾液怎样, 好朋友从不会嫌弃对方。   大学时候和关系好的朋友抱,毕业后和相处愉快的同事拥抱,林格抱了好多好多的人, 也不觉自己的拥抱有多么珍贵。   林誉之坐在沙发上看她,姿态很放松, 已经完全陷下去似的,安静的,沉静的。   先前林格觉得他的衣服像寺庙里檀香烧尽后的香灰, 现在的他看起来也像那一簇渐渐冷掉的、风一吹就散的灰了。   “很为难吗?”林誉之意识到什么,道歉, “对不起, 我——”   他苦笑:“我是不是提了很过分的要求?”   “不过分, ”林格仓促地说,“一点儿也不过分。”   她微微俯身,张开手,小心地、谨慎地抱住了林誉之。   啊。   他身上还是那种熟悉的沐浴露香味,已经停产很久,久到林格有些恍惚,疑心自己的嗅觉出现问题。   他今天的皮肤是凉的,不具备攻击性的凉,就像在阳台上站了许久。   林格和朋友抱过多次,今时今刻却觉得和林誉之的拥抱十分不自在,她后知后觉,手臂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有微微的、过电般的颤意自肩胛骨稍向下的位置传递,一直通传到大脑中。   林格为这样的震颤而惊异,恍惚间,下巴搁在林誉之肩膀上,听他一声叹气。   “格格,”林誉之说,“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吗?   林格微微抬脸,看清林誉之的表情。他的手并不逾矩,不会落在她的背上,也不会触碰她,只虚虚地扶着,像扶着一枚上好的翡翠。   他看起来像是在贪恋此刻的一点温存,会想到什么?妈妈?父亲?还是……?   林格始终没有向他提起林许柯的事情,她已经不想再对兄长提起这件事了。   林誉之轻而克制地推开她,微笑:“好了,谢谢你。”   林格说:“拥抱会让你感觉好一些吗?”   “嗯,”林誉之坐着,仰望站立的她,“会好很多,谢谢你,格格,你让我觉得自己是有家的。”   这样直白不加掩饰的话,林格忽然觉得不适应。她和林誉之拌嘴吵架惯了,现在初初和平,又觉得坐立难安。   幸而只有这些。   林誉之说:“去喝汤吧,等会儿就该凉了。”   那道滋补的汤,润肺清淤,也有活血顺气的功效。林誉之虽是西医,却也认识一些优秀的中医和营养师。这道食补的方子就是一位资深的中医开的,每晚给林格炖一份,一连煮了两周。   等林誉之提到再给她安排体检的时候,林格没拒绝。   龙娇的检查结果还好,能看得出身体在向好的方面发展,她自己也能感觉出来,精力比先前好了许多;她感概,说林誉之这个儿子真的比亲儿子还亲——要不是林誉之接了她来这里,细心调养照顾,又请教授又调食谱的,只怕她现在还不能这么精神奕奕。   林格的体检报告就没那么好了,低血糖,贫血,血压低,血血血,每一项糟糕的指标似乎都与血有关。   林誉之看着上面的数字,不自觉皱紧了眉;视线移开,落在林格的手臂上。   林格没有察觉,还在和妈妈有说有笑,聊得轻松自在。   林誉之知道她手臂上的痕迹,兰花下的白色疤痕,自残后留下的痕迹,他不会记错。   但林格不谈。   疤痕的具体形态已经被纹身的燃料遮盖,林誉之的知识不足以让他准确判断出疤痕的形成时间,只能粗略地判断至少两年以上。   而她何时、因何事受伤——   无法推断。   林誉之了解一部分的心理知识,知道不应该逼迫妹妹反复回想起疤痕的起因。   他私下中一直在和林格先前的同学、合租客接触,旁敲侧击地询问过,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曾看过心理医生——更不要说那道伤口。   只有一个纹身师,对林格的那个纹身有些印象。   她只说女孩子来纹身时挺平静的,图案也是随便选的,似乎并不在意纹什么,只是想要遮挡那个痕迹。   每年都会有这样的客人过来,纹身师唯独对林格记忆深刻,是因为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会伤害自己的人。   林誉之说了谢谢。   他不确定兰花对林格有什么含义,三年了,他没有深入参与林格生活的三年,对她的喜好仍旧停留在分手那刻。   林誉之不能回想分手那天的详细。   也不想去记住当初林格说的那些话。   把报告单折一折。   林誉之叹气,拿折好的纸轻轻拍一拍林格的头:“你啊你,该多补补了。”   林格捂头,懊恼:“别总是敲我的头,我现在长不高,肯定赖你之前总是敲我。”   “是因为你不爱喝牛奶,”龙娇笑,“别什么事都怪在你哥哥头上,他这么照顾你。”   林誉之转向龙娇,正色:“龙妈,妹妹这身体得好好照顾了。虽然不是什么大毛病,但就是得多注意。她还这么小……”   林格听不下去,出去上厕所,回来时,林誉之和龙娇刚好谈完。   回程的路上,龙娇笑着问林誉之有什么择偶倾向呢?喜欢年纪大的?还是比他小点儿的?照龙娇看,还是年纪大的好,俗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   林誉之笑着说,谢谢妈关心,他还是讲究一个缘分,没什么择偶标准。   喜欢就是喜欢,不需要用既定的条条框框去衡量。   夜间,龙娇又拉着林誉之的袖子,热情地给他看王霆的照片和具体工作。她很满意这个男孩子,嘴上说着让林誉之帮忙参考参考,实际上一直在夸,从外貌身高夸到学历年薪。   家庭也好,母亲曾经和龙娇是同事。这么熟悉,龙娇知道他们家家风不错,一直都是男性做饭,老公是四川人,知名的“耙耳朵”,什么都听老婆的。   林誉之微笑着说挺好。   “的确好啊,”龙娇感喟,“格格被我们和你惯坏了,就是得找个百依百顺的男人,顺着她,听她的,照顾好她。”   林誉之说:“妈,您尝尝这个橙子,我刚切了个,挺甜,您试试这个怎么样?”   轻轻巧巧把话揭过。   傍晚时分接到路毅重的电话。   俩人之间没什么舅侄情意,有的大约也只是那相同血缘的一点“支撑”。   路毅重是个传统到和祠堂石板无区别的男性,不讲究所谓的养恩,在他心中,血缘才是最坚实的纽带——   在察觉妻子出轨、孩子也并非亲生后,路毅重快刀斩乱麻,立刻联系了林誉之。   只因林誉之和他还有些血缘关系,大约也是他们家唯一的孩子,仅存的后代。   路毅重打电话问林誉之,何时去改姓。   改掉“林”,姓“路”。   落叶归根,血缘也要朝宗,今后不要叫林誉之,就是路誉之。   林誉之说再过段时间。   “等到什么时候?”路毅重皱眉,咳嗽,警告,“你要记得自己身上淌着谁的血。”   林誉之说:“我也希望你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改的我外公遗嘱。”   当初路毅重如何急迫地修改亲生父亲遗嘱,剥夺林誉之的继承权,现今就多急迫地想要林誉之认祖归宗。   路毅重说:“誉之,长辈留下的那些钱,就不该落在外姓人手上。血浓于水,你以后有了孩子,会明白我的意思。”   林誉之笑了声:“您保重身体。”   通话结束,林誉之侧脸看,看到站阳台吹风的林格。   隔了一米的距离,林格伸手,对他晃了晃。   她听不清,也不知林誉之和谁通话。   只觉凉风令人头脑清醒。   林格忽然想起之前的那位心理医生,不知对方现在是否还在那个医院中任职,也不确定自己现在要不要再去和对方谈谈。   大约不需要,林格想,她最近很少有难过的情绪出现。   她自觉已经痊愈了。   如果说真有什么不开心的东西,也只是那个莫名其妙对她充有敌意的男主播。   其实两人很少遇见,还是助播偷偷告诉林格,说那个男主播私下里吐槽林格的鼻子是做的,眼睛也开了眼角——   林格说:“那下次替我谢谢他啊,这样的夸奖方式我还是第一次听。”   助理无奈摊桌,趴着,死气沉沉看她:“你真是……唉,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格一件件看今天打算播的商品:“嗯哼。”   王霆昨天约她晚上一同吃夜宵,林格婉拒了,解释自己现在不吃夜宵,容易发胖——今天中午,他就订了份新鲜的水果过来,附纸条,特意说明,都是减脂的,请她尝尝,算是那天陪王姨选衣服的谢礼。   林格收下了。   她还摸不准王霆是个什么想法,不确定是否是自己自作多情;倘若只做朋友,那王霆目前展露出的一切还算不错;可若是恋爱——   林格想了想,自己还没有和他深入交往的感觉,也无这样的冲动。   她暂且没有成家的念头,可父母对王霆十分满意;一想到每晚都问她和王霆进展的龙娇,林格便无声叹口气。   林誉之最近也不能幸免。   林格知道,龙娇已经开始想方设法地暗示林誉之找女朋友了。   不确定是不是这个原因,前天林誉之就出了长差,现在还没回来。   他不在家,林格还感觉房间有些空荡,微妙地不适应。   ……说不出的奇怪,只觉得房子怎么这么大,大得空旷。地暖也没有往常那么热,物业给的反馈结果是一如既往,供暖系统没有任何问题,温度和之前相比,也没有差异。   龙娇说,是林格身体没恢复好,体检时抽了一管血,才会觉得冷。   今晚直播结束得早些,公司里调整了她们的直播时间安排。   林格播两小时,剩下的那个由男主播负责。   在公司楼下等网约车时,林格包里的手机响了。   低头看,是林誉之发来的微信。   林誉之:「抬头看」   林格仰脸,看到一轮圆圆的月亮。   难得的明晃晃,在高楼明灯下也不失璀璨。   她笑,给林誉之发消息:「不要告诉我’今晚月色很美’这样老土的话」   林誉之:「想到哪里去了」   林誉之:「只是坐在阳台上,看见月亮很圆,想让你看看」   林誉之:「感觉你如果看不到,会很可惜」   林格:「你分享给我的圆月亮?」   林誉之:「是我们共享」   林格发了个小猫趴桌桌无聊吐乒乓球的表情包。   她想,林誉之应该是喝酒了。   不然怎么会发这么多没有“无用的信息”。   她以为林誉之不会再回,恰好网约车到了,把手机放好,上车。   等下车后,林格取出手机,才看到林誉之发来好几条信息。   真难得,他一下子发了这么多,林格现在不觉林誉之是喝酒了,她想,对方应该是喝多了。   林誉之:「我感觉有些奇怪」   林誉之:「现在看漂亮的月亮」   林誉之:「在想你能否看到」   林誉之:「很幼稚对不对?」   林誉之:「想笑就笑吧」   林誉之:「你一定会笑我幼稚,但我仍想发给你」 第32章 回归 火点   林格发:「幼稚」   林格:「简直太幼稚了你!」   林格:「天啊啊啊林誉之你该不会是喝多了吧, 我身上鸡皮疙瘩都掉一地了,扫扫能凑一锅疙瘩汤」   林誉之:「可不可以换个文雅些的形容?」   林誉之:「希望月亮能过滤你的优雅」   林格想不出更文雅的形容,她自觉天生就和「文雅」两字沾不上边。但这一句话让她确定了发短信的人就是林誉之, 只有他才会这般不动声色地毒舌。   今日的她心情尚且算好, 头抵着玻璃车窗, 微微仰脸,圆圆一轮黄月亮,稳稳妥妥地安放在天上。   她打开车窗,凉凉的风从缝隙中温温柔柔地进入,裹挟着淡淡的热——林格抚摸着的脸颊无由来的潮热,惊觉,春天已经要过半了。   北方的雪仍会远走。   林格仍旧能从新闻和天气预报上看到北方冷空气的影响,忽然的降雪, 冰雹, 甚至于骤然的降温、“春冻”, 这些鲜明的痕迹是寒冬恋恋不舍的迹象,林誉之尚未归家,而龙娇已经有了离开这里的念头。   “不能放你爸一个人在家, ”龙娇念叨,“他年轻时候就喜欢往棋牌室里凑, 现在年纪大了更了不得。哎呦,昨天晚上我给他打电话,你猜他在做什么?他在打牌, 我听那边,咳嗽的, 推麻将的, 啊呀, 不知道闹成个什么样子……”   这样说着,龙娇愈发坐立不安,笃定:“你爸身体不好,闻见烟味就头痛,现在还往那边凑,我看他现在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不行,不行,你快些给我买机票,我得早点回去,看着他,免得他再上瘾。”   说是上瘾有些过了,尽管警察经常宣传,打牌不要拿钱做赌注,但在棋牌室里,几块钱几十块钱的输赢也是常态;林臣儒之前玩过一阵,后来一算,龙娇还没说什么,他自己为输掉的几百块心痛到睡不着觉,辗转反侧,午夜梦回,都在念念不忘自己的那些钱。   现在,林臣儒不抽烟、基本不喝酒,打打麻将玩玩牌,也不玩输赢钱的了。说不上是什么模仿好丈夫,也只能讲,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龙娇还是不放心,她自己不会网络购票,只让林格帮她订好返程的机票。   林誉之还没回来,他被一些事情牵绊住了脚,暂时无法脱身,也不可能千里迢迢赶回,只在视频中叮嘱林格,帮龙娇打包时候的注意事项——   “我今晚发微信给小张,让她把龙妈吃的药和血氧仪、电子血压表等等送过来,”林誉之说,“今天太晚了,不好让她晚上也加班,明天上午十一点,好吗?”   林格说:“行。”   “具体每样药吃什么,怎么吃,我让她写纸条放进去,”林誉之叮嘱,“还有一些熬煮用的药材,炖煮的锅具,我想,龙妈不方便带,届时直接快递到家中,你同林爸说一声,记得及时取快递——怎么熬,煮多久,我也写个纸条上去。剂量上不必担心,我提前分装好,一次煮一包就好。”   林格说:“好。”   视频通话中,大约是手机视频软件自带了一些对容貌的修饰,林格能看得出视频中自己的皮肤更白,更细腻,连脸颊因熬夜起的一枚痘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可隔着滤镜和距离,林誉之那边看起来的却没这么好,他长相已经是很符合审美标准的三庭五眼,无论是骨相还是五官分布都无可挑剔。   通讯软件自带的美化滤镜并没有给他增添一份英俊,反倒映衬着他的脸不若现实中好看,过度的“完美”令他看起来格外不真实。   就像一个伪装成完美的人格,总会令人莫名地心惊胆战。   林誉之细细讲着其他的注意事项,讲完龙妈的,还有林格的。她的贫血情况令哥哥忧心,变方设法地为她寻求补血的东西。   她不爱喝补剂和药物,就只能食补。   龙娇凑过来,叮嘱林誉之:“工作要紧,别担心我,啊?听到吗孩子?”   林誉之点头:“好。”   “也别担心你妹妹,她现在年纪大了,也能自己照顾好自己,”龙娇拿着手机,往阳台上走,“妈还有几句话要叮嘱你,你现在方便听吗?誉之?”   林格听见手机那边的林誉之又说了声好。   他应当是刚开完会,还穿着正装,眼镜都来不及摘。   龙娇去了生活区的阳台,顺手关上玻璃门,隔绝了声音,林格只听见她说了声“格格现在情绪……”   后面没听清,被一扇玻璃门隔得严严实实。   林格弯腰,把妈妈的衣服叠好,仔细放进行李箱中。   龙娇和林誉之聊了没几句,又蹒跚着走来。   林格没什么想和林誉之讲的了,想了想,同他说了再见。   入睡前,她才收到林誉之的短信。   林誉之:「龙妈同我说,让我别和你经常吵架,平时多让让你」   林格咬手指,编辑短信:「为什么告诉我?」   没等一分钟,林誉之打来电话。   “因为我想,这应该不是需要瞒着你的事情,”林誉之说,“龙妈一直在为你考虑,你是她唯一的女儿。”   林格说:“她也把你当作唯一的儿子。”   “嗯,是这个道理,没错,”林誉之笑,“所以我想,没必要隐瞒她对你的母爱。”   林格坐在床上。   “就说了这些吗?”林格问,“你们避开我,只是谈了这些吗?”   “不然呢?”林誉之叹气,那呼吸声顺着电话线一路钻进林格的耳朵中,如同在她脑海中深深吹了一缕檀香灰烬,他低声,“你以为妈妈会和我讲什么?”   林格却因这一声有些不自然了,她调整坐姿,严肃:“没什么。”   “时候不早了,快睡吧,”林誉之说,“顺利的话,大后天的晚上,我就能到家。”   顿了顿,他又说:“也不想让你担心。”   林格说好。   她迷茫,她能担心些什么呢?林誉之多虑,总能想到许多她顾虑不到的地方。   林格并不期待林誉之会为了送别龙娇而专程赶来,现在不是作文中需要“感人至深”的大场面,成年人为了一件小事而耽误重要的工作——这样一点儿也不酷。   更何况,林誉之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林誉之口中的“小张”,全名张眷眷,名字温柔,人长得也大气,是长辈们都会喜欢的小圆脸大眼睛红嘴唇。她一同龙娇叮嘱药物的注意事项和仪器使用方法,龙娇的眼睛都亮了。   龙娇亲切地问张眷眷,今年多大呀,和林誉之认识多久了,是同事吗?平时关系怎么样呀……   所有的热切,在张眷眷笑吟吟一句“去年结的婚,现在刚怀孕一个月”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去机场的路上,龙娇还在叹气,自言自语,说这么好一姑娘,怎么就早早结婚了呢?   林格笑:“妈,您看您,张眷眷比我还大两岁呢。您一边说我这么大了还不找对象,一边又感慨人家这么早就结婚——您这标准还带分人的啊?”   “上学时学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全忘啦?’具体情况具体分析’,”龙娇说,“要不是你和誉之——”   她猛然卡壳,又叹:“要不是你们俩现在一个对象都没有,我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天底下哪里有父母不希望孩子能过好的,我也知道,你们现在年轻人啊,都流行什么晚婚晚育。妈现在也不催你随便找个人结婚……可是,可是,我和你爸都老了,身体又不好。邻居家,你葛叔,记得吧?去年夏天,心肌梗塞,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林格依偎在她怀里:“妈——”   “我是怕,怕我和你爸万一哪天出个意外,你一个人在这里,”龙娇说,“我不敢想,你太可怜了,宝。”   林格说:“呸呸呸,别说这些话,不吉利。”   “不吉利也得听,”龙娇抚摸着她林格的头发,爱怜,“我就你一个女儿,当初生你的时候,你爷爷还有点不高兴,我还没出月子呢,他就说,哎呀,有算命先生说,说我命里还有个儿子,名字都给取好了……我说不行,我和你爸都没什么出息,能养好你这一个孩子就很不错了。”   林格小声:“妈。”   “以后好好的,啊?”龙娇低头,隔着衣服,碰着她那条手臂,“啥时候纹身了,也不敢给妈妈看。”   林格眼皮跳了一下,悻悻:“……怕您骂我,说纹身就不能考公了。”   “你爸有案底,耽误了你,”龙娇黯然,“痛吗?”   林格说:“不痛,和蚂蚁咬似的。”   龙娇笑了,摸着她的脸:“要是在誉之这里住的不开心,想搬出去也行;你一开始说得对,虽然是兄妹,但毕竟不是亲的——不方便的话,就重新找个房子。”   林格愣了愣,说好。   送走龙娇后,林格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她不确定,不确定龙娇是不是在最近的观察中发现了什么。   说来也好笑,现在她和林誉之关系已经接近于普通的兄妹,林格在父母面前,举动皆小心翼翼;而在和林誉之关系扭曲变态的时刻,林格却格外的“胆大妄为”。   刚尝到甜头的暑假中,林格起初不觉得有多舒服,大约是尺寸的不相匹配,也或许是两个人的技术都很生涩,融合的心理愉悦远远大于做这件事的本身。一周之内,林格拉着林誉之偷偷来了九次,对彼此的了解突飞猛进后,她才终于感受到何为心理和生,理的极度快乐。   龙娇那个时候还在做一些闲散的工作,做一些手工艺品拿出去卖,价格不高,赚得也微薄。   她笑着说是养孩子,所以做起来也开心——尽管彼时的林誉之已经到了约定好可以离开的年纪,龙娇仍旧没有同意他搬走,还是执意地要他住在家里。   林誉之生日那天,也是龙娇赶了一周的工,才给他订制了一个漂亮精致的蛋糕,买了件熨帖舒适的纯棉白衬衫。   她的确将林誉之视作自己的儿子。   她决计想不到,她在夏日午后睡午觉时,隔了两堵墙的房间里,林格正双手主动掰开两条月退,同月几肉绷,紧的林誉之压抑无声地亲她的唇。林誉之那修长漂亮的一双手,左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右手攥紧浆洗软和的纯棉,克制着不要更深不要惊动木质的床腿和地板,忍到手背暴起青筋,手指狠狠地扯破棉布;也决计想不到,夜晚一家人看电视剧看到一半回房休息,她梦中惊醒,蹒跚起床去卫生间时,林格坐在沙发上在干什么。龙娇只当女儿看电视入了迷,老眼昏花,她打着哈欠,困到睁不开眼,叮嘱女儿看完后早点回房睡觉。朦胧中听见林格说了声好,她没有细想女儿声音的异常颤意是何缘故,更不知林誉之正躺在沙发之上格格裙之下。龙娇什么都不知道,她忽略掉了一整个假期的异常,全然不知。   这对父母永远不知那个夏天发生过什么。   那是独属于林格和林誉之的肮脏秘密。   林誉之归来的前一晚,林格重新预约了当初的心理医生。事实上,这几年,林格和对方一直有联系方式,但从未互相发过信息。   这是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要求,他们和来访者的关系,永远都只能有“心理医生和患者”这一个关系,决计不能成为朋友,更不可以发展出除朋友之外的关系。   心理医生很高兴她能过来,也认真地听林格倾诉了最近的情况。   咨询结束时,心理医生问林格。   “那你现在怎么看待和哥哥的关系?”她问,“你已经有了目标吗?”   “没有,”林格摇头,她想了想,坦言,“我不知道。”   “其实,他一开始来找我的时候,我有点害怕,我觉得他会报复我;但又觉得他也对不起我,在我提分手前,他其实早就和舅舅联系了,但却没有告诉我,所以我也有些讨厌他,”林格说,“是不是好复杂的关系?”   心理医生微笑:“不,你继续讲。”   “嗯……所以后面,他讲要只做兄妹的话,其实我松了口气,”林格说,“我觉得这样最好不过了,我们都忘掉之前的一切,然后重新开始。”   心理医生低头,写诊断报告:“那么你现在身体状况如何?还是不能对男性产生性,欲吗?”   林格说:“不止是男性,女性也好,动植物飞虫外星人兽人异类——都很少,少到几乎可以算没有。”   心理医生手中笔一顿,她看着林格,认真地说:“或许,你还是需要好好休息。”   真是一场美中不足的谈话。   谈话过程一切顺利,唯一糟糕的大约是心理医生最后的提醒,林格从第一次自残后就几乎丧失了性,欲,虽然有,但极少。这种情况很容易解释,工作压力大,或者抑郁,疲惫,都能导致这种情况产生。   林格用过几款玩具,但次数寥寥无几,一年之中的次数,十根手指能数得过来。   她自己也找不到原因,左右不影响正常生活,也就如此平静接受。   但按照心理医生的建议,林格最好和一些男性保持正常的交往关系——未必是恋爱方面,只是单纯做朋友的话,对于林格也有一定的帮助。   “你说你在青春期时很少有交好的男性朋友,因为当时,你的兄长,回为此’吃醋’。尤其是确立恋爱关系后,你两个交好的男性朋友,都出国留学读书,所以你在成年后到分手的这段时间内,基本上没有和异性建立起正常的朋友关系,”心理医生如此说,“那么,去尝试交一些男性朋友吧,我想,这大约能让你重新理清正常的人际交往关系,或许也能帮你早日明白自己对兄长的真实看法。”   林格很认真地采纳了心理医生的建议。   她自己列了一个清单。   杜静霖。   后面打个叉号。   不可以,她和杜静霖认识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她都要淡忘两者之间的性别差异。   嗯……那个看她不顺眼的、花名叫做艋艋的男主播?   不行。   林格懒得离那些对自己有偏见的人,谁乐意热脸去贴冷屁股。   ……   名单划了又划,林格的笔停在空中,盯住留下的最后一个名字。   王霆。   “阿——嚏——”   王霆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连声说着抱歉,伸手去拿卫生纸,歉意满满:“对不起啊,林院长,我鼻炎犯了。”   林誉之坐在桌子的对面,微笑着说没关系。   “是过敏性鼻炎?”林誉之问,“还是因为空调调太低了?小张,去把空调温度调——”   “不是,不用麻烦,”王霆匆匆打断,用纸擦干净鼻子,丢掉,解释,“是对百合花的花粉过敏,刚才走廊上,遇到了捧着花看望病人的家属——对不起。”   林誉之了然:“那平时要多加注意啊。”   王霆调整电脑角度,为林誉之继续演示界面:“那我们继续谈这个系统吧,经过我们同事的分析,我们认为,贵院目前所应用的管理系统还有很大的优化空间,而我司现在面向……”   林誉之的手机震动一下。   他低头看,是妹妹发来的消息。   林格:「晚上不用等我吃饭啦,今天同事聚餐」   林誉之听王霆演示,手下不停,打字:「是必须要去的聚餐吗?」   他今日提前回来,先回医院,顺道着给林格发消息,告诉她晚上一起吃饭,他已经订好了新鲜的菜和肉,打算亲自下厨——   哪里想到林格拒绝了。   林格:「上午就和同事约好了嘛,你也不想我放鸽子吧?」   林誉之已经许久没有看她如此撒娇的语气。她其实很少对人撒娇,顶多是在被入狠了得时候,吃不住地皱眉掉泪,问哥哥是不是要搞死她,这么讲着,等林誉之收了力气、克制地小幅度送时,她又悄悄地按着他的月要往下,挂着泪珠撒娇要他再深些慢些。因她撒娇的次数着实少,才愈发显得每次都珍贵。   林誉之很少会拒绝强硬格格的柔软低头时刻。   林誉之:「好,晚上注意安全,聚餐结束后,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林誉之:「少喝酒,你最近喝的补药不易饮酒」   林格:「猫猫点头.jpg」   收了手机,林誉之歉意地对王霆一笑:“抱歉,有些私事。”   王霆笑:“理解理解,我再向您重新介绍一遍,这里……”   抛去其他角度来看,王霆的业务能力挺不错,人也有耐心。在专业角度来看,几家有意向的合作方中,林誉之其实更中意他。   演示结束后,外面忽然落起暴雨,林誉之坐在车里,今天司机开车——走到公司门口时,林誉之瞧见路旁站牌下躲雨的王霆。   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拎着包,仰脸看落下的雨。   暴雨期间,等网约车的人也多,林誉之想到王霆的妈妈和龙娇是同事,一顿,让司机将车停下。   他落下车窗,邀请王霆上车。   王霆也没有推辞,上来后笑着说谢谢,说他现在有个约会,眼看时间就要到了,幸好有林誉之帮忙,否则,这次怕要迟到了。   在守时的人眼中,这会大大降低印象分。   林誉之不动声色:“相亲对象?还是?”   “不是相亲对象,”王霆说,“是我在主动追求她。”   林誉之微笑更深:“真好。”   前排的王霆用车上的毛巾擦了擦头发,有些不好意思,连连道谢:“谢谢你,誉之哥。”   林誉之说:“刚好顺路,你不用这么客气。”   “不,不是小事,”王霆认真地敞开心扉,“这毕竟是格格第一次约我,我一定不能迟到。” 第33章 眼药水 滴   王霆和林誉之没有过多的交往。   他妈妈王娜琳和龙娇当年是交好的同事, 做药品销售的,又是专门往乡镇医院、门诊里跑,彼此间有竞争关系, 却也不缺乏真情。王娜琳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件事, 就是某年大暴雨, 河道暴涨,桥窄,堵车,车子过不去,龙娇临危不惧,说这样太危险,很容易出车祸,果断地指挥男同事掉头走另一条小路, 绕了一段路过去。   多辆车排队的那个桥, 因为慌张加车辆拥挤, 撞了几辆车,挤挤压压,虽无人员伤亡, 但仍有不少车堵在那边。龙娇他们的车调头及时,走得早, 不然也会被堵得严严实实,不知何时才能脱身。   王霆只记得龙娇是个做事情风风火火的阿姨,她还有个异常活泼的女儿——什么时候又多了林誉之这么一个“儿子”, 王霆记不清了。   他一直在外念书,上大学, 工作, 对自己母亲的闺蜜圈并不熟悉。   只隐约记得, 林誉之似乎和林臣儒有关系,貌似是他的私生子,还是亲戚家的孩子?   王霆不去多想。   他清楚,林格是一个并不缺少追求者的女孩子,她很漂亮,性格随和。王娜琳一个如此挑剔的人,路上遇见个耗子,都能从耗子胡须分析到尾巴。她眼光这样高,都能对林格赞不绝口。   所以王霆一直在以“朋友”的身份,默不作声地接近着她。   包括林格这位哥哥。   王霆也想给对方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   车内空调温度开得不算低,只是王霆刚刚淋过雨,现如今风一吹,忍不住地想要打喷嚏,是花粉过敏的后遗症。他克制着这种冲动,用毛巾擦拭干净头发,又从包中取出镜子,小心翼翼地摘下隐形眼镜。刚才有斜斜的雨水进了眼中,隐形眼镜磨着眼球,很不舒服。   取下隐形的前一瞬,借着镜子的倒影,王霆看到后排的林誉之面容冷淡——他的长相偏凌厉的那种英俊,不笑时格外冷淡,尤其是镜中这一眼神,并非白眼抑或者皱眉,只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的一眼,令王霆冷不丁地想到人生中看过的所有变态杀手电影,那些在雨夜中,听着古典音乐戴好黑手套的西装杀手,在慢条斯理将枪支放入怀中时,就有着林誉之此刻的平静。   手一抖,隐形眼镜从眼球中脱出,颤巍巍地点在他的手指上,缓缓移开,妥帖地被安置在泡着清洁液的盒子中。   四百多度的近视令王霆只能看到镜中模糊的影子,再看不清林誉之的表情。他的手放在膝盖上,右手压住左手,是随意的交叠姿态。   王霆转身,模糊的视野,却仍旧能看见他手背上明显的青筋。   “格格主动约你?”林誉之笑,“你好幸运啊,王……”   “王霆,”王霆说,“雷霆的霆。”   “抱歉,”林誉之说,“今天我刚从哈尔滨回来,大约是有些晕,刚才忽然忘记了你的名字。”   王霆笑:“我这名字大众化,很正常。之前我上班了一星期,同事还叫我王雷呢。”   林誉之说:“我和格格从小一起长大,从没有见她主动约过男生。”   王霆一愣。   “她眼光一直高,这么多年没有交男友,一是没有令她看上眼的男性,二是因为我——”林誉之忽而在这里停顿一下,微笑,“恭喜你。”   这种话说得很妥帖,很适合兄长来告诉和妹妹关系好的男性朋友,王霆却没由来有些奇怪的感觉。   他坐在前排,想了好久,忽然有了不妙的联想。   曾经大火的一些宫斗剧或者宅斗剧中,那些优雅又端庄的正宫,也是如此,体面地对着新进的妃子/新纳的妾室,如此说话。   想想看,替换一下。   “皇上眼光一直高,这么多年没有纳妃,一是没有令她看上眼的男性,二是因为我——”   喔。   一般不会说“因为我”这句。   “恭喜你,XX贵人。”   王霆打了个冷颤。   他暗笑自己果然是想多了,林誉之是谁?他是林格的哥哥,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   打消这番奇怪的联想,王霆取出眼药水,仰面往眼睛里滴了几滴。睁开,闭上,再睁。察觉到那滴药水润润地贴了眼球后,王霆抬手,想要再去戴隐形眼镜——   “小霆,”林誉之出声提醒,“你眼睛的情况很糟糕,我建议你最好停一停,别戴。”   王霆有些尴尬:“……我想着,隐形眼镜还能挡一挡红血丝。”   “透明的,没有遮挡作用,”林誉之说,“你的工作必须高强度对着电脑,建议还是保护好眼睛。眼睛有一些红血丝没关系,格格从来不会以貌取人。”   王霆也这样想,他的眼睛的确又干又痛,不知是不是因为淋了雨,还是隐形眼镜在眼球上的时间太久。   好吧,格格不是以貌取人的那种人……林誉之现在安慰他,是不是也察觉到他此刻的状态并不够好?   王霆忍不住转身看了眼林誉之,不得不承认,在如此长相面前,他的确有资格安慰其他男人,“我妹妹不会以貌取人”。   也不知,格格天天看着这样一张脸,是不是也以为所有男性都长得像她哥哥一般英俊。   难怪她至今没有找男友,原来是起点高了。   ——阿嚏。   阿嚏。   阿嚏。   在卫生间中连续打出三个喷嚏,林格鼻子发痒,伸手拍了拍肩膀上落下的雨水。   约见面的店就在公司楼下的一家西餐厅,林格晚上吃的东西不多,不适合去一些中餐店。她拿出手机看,是林誉之发来的消息,说现在在下雨,打车的话估计要等很久,要她等聚会快散的时刻,打电话给他,他让司机来接。   林誉之:「不必担心,我今天会付给司机三倍加班费」   林格发:「好的」   再往上翻,是王霆发的短信,他告诉林格,说自己下午不在公司,被领导指派出去做事;现在正在往约定餐厅走,大约两三分钟就能到。   林格回了个好。   林誉之又发来消息。   林誉之:「对了,你去聚餐时注意一下,最近气温变化快,出现了不少结膜炎的患者」   林格:「结膜炎?」   林誉之:「就是俗称的’红眼病’,具体表现为眼睛红肿,眼球充斥血丝,畏光,容易流泪打喷嚏」   林格:「不传染吧?」   林誉之:「病毒性的容易传染,你注意一下」   林誉之:「这个的一些症状和感冒也接近,或者说,病毒性的也会引起发热上火」   林誉之:「如果哪个同事有了类似的症状,注意保持距离,做好防护」   林格:「ok」   林格前几天病刚好,她自己也有些担心。更何况,她有上镜需求,眼睛红必然会影响工作——   有人捧着一束洁白的百合,礼貌地问林格,她是不是姓林。   林格点头。   对方松了一口气,将一大束洁白的百合花放在她对面的座位上。林格一愣,叫住对方:“不好意思,这是——”   “不是您下的订单吗?”那人礼貌彬彬,“您是林爱鸽女士吗?”   “不是,”林格哭笑不得,“你一定是弄错了。”   那人微怔,满怀歉意地说了声抱歉,又抱着那一大束优雅的百合花匆匆离开。这束百合的味道并不若其他百合那般激烈,但在他离开五分钟后,桌子上仍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香味,就像百合花粉洒落在这一片天地。   百合花香味即将消弭殆尽时,王霆姗姗来迟。   他迟到了两分钟。   林格不在意这两分钟的差距,一瞧他头发还湿着,就知道对方能赶来也很不容易。   当王霆开口讲话时,她笑着说没关系,一抬头,看到对方眼睛——   林格的心跳漏了两拍。   王霆的眼睛很红,眼球布满血丝,眼睛也微微眯着,好像聚不上焦,又好似有什么炎症困扰,睁不开眼。   林格脑海中快速响起林誉之的提醒。   「眼睛红肿,眼球充斥血丝,畏光」   没有戴隐形眼镜的王霆,能看清林格,但也仅限于不瞎。近视的眼睛会习惯性地微微眯起,好令自己看清眼前的一切。他将菜单递给林格,微笑着示意她点。   他也嗅到了空气中残余的香味,一时间没分辨出是百合——这是他的过敏原,他没有在脑海中建立起关于百合香味的信息库。   只在递过去菜单后,王霆重重地打了好几个喷嚏——完全控制不住,过敏反应比他想象中还迅速。他狼狈地扯纸巾,匆匆说声抱歉,掩面去卫生间。   只剩下林格一人坐在桌前发呆。   打喷嚏,掉眼泪。   这也是林誉之刚刚发给她的、结膜炎的症状。   林格想了想,打开手机,看着她已经买好的电影票。   嗯。   先不去了。   王霆在五分钟后又坐下,他解释自己只是忽然淋雨感冒,林格说好。   她很礼貌地和王霆聊天,却没有邀请对方一起看喜剧电影的兴致。尚且算得上愉快的一餐结束后,林格送对方上了车,谎称自己还有朋友在这里。   等王霆离开后,林格才飞奔到卫生间中,对着镜子照了照眼睛,又洗干净双手,才后知后觉,应该要去药店里买瓶眼药水滴一滴眼睛——以防万一。   她不能再请病假了。   她查了导航,最近的药店要走二百米,外面雨势渐渐小,她心一横,将包顶在头上,刚往外跑出去几步,就听到林誉之熟悉的声音——   “格格!”   林格回头,看见林誉之撑一把二十四骨的黑色大伞,疾步向她走来。   五分钟后。   在雨幕中缓缓穿梭的黑色车中,司机安安稳稳地开着车,林誉之端正地坐着,林格仰面躺在他大腿上,乖乖地睁开眼睛,让哥哥给她滴眼药水。   一滴凉凉的液体滴落眼球,说不上痛,只是被异物入侵的本能,林格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林誉之不让她闭,眼疾手快,捏着她眼皮撑开,免得眼药水顺着睫毛流出,影响药水的效力。   这是普通的一瓶润眼液,是林誉之常用的。能缓解眼部疲劳,也能充当临时的眼药水,冲刷一些杂质。   林誉之一直有这个习惯,林格先前吐槽他矫情,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用上了。   又一滴眼药水。   林格小声提醒:“疼。”   “再忍忍,”林誉之说,“看了不干净的东西,需要洗洗眼睛。”   这样说着,他低头,撑住她眼皮的手稍稍松开,最终还是舍不得弄痛她,微笑着问:“今晚和同事的聚餐开心吗?” 第34章 月季 气味   林格擅长说谎, 但并不意味着擅长“对林誉之说谎”。   高中时谎称和朋友去书店,实则在黑网吧中被林誉之捉了个正着;假装生病逃避补课,又被林誉之强行带去医院。   曾经被林誉之轻飘飘拆穿过无数个谎言的后果, 是现在林格不能直视他眼睛撒一些小谎。   大谎还是能讲讲的。   她最引以为傲的一个谎言, 就是爱不爱他。   谎话讲上一千遍, 假的也能成真。   显然易见,今晚的谎言不属于这个范畴。   林格枕在林誉之大腿上,他很少穿牛仔裤,是条黑色的、细看有细细暗纹的西装裤,羊绒的——林格近期对各种面料都很敏感,也很敏锐。这种敏锐的直觉令她下意识去分析林誉之的衣服材质,好像这样也能轻微逃避说谎的不适。   她说:“挺开心的。”   希望佛祖原谅她,她现在不能讲出更多字词的谎言, 这些已经足够耗光她的能力。   车玻璃窗外夜色浓郁, 雨水顺着车窗缓缓下落, 雨滴狠狠砸在车前挡风玻璃上,不由自主地被风吹着往上拖出一道鲜明的水痕,停留不过几秒, 被雨刷器刮得干干净净,只留淡淡几末, 像雨水愁出了皱纹。   空调温度开得低,林格畏寒,林誉之体热, 她不自觉便更靠近兄长;风凉如水,林誉之抬手, 调了后座的吹风方向, 好让凉风避开林格。   “真好, ”林誉之叹气,“我很少能有机会参与到同事聚餐。”   林格说:“没人想和上司一起开启夜间聚会。”   林誉之笑:“那你愿不愿意和别人的上司开启聚会?”   林格愣了一下。   “逗你的,”林誉之笑,“看你,这么紧张。”   林格说:“我不是紧张。”   “你上班一天已经很累了,现在眼睛也不舒服,”林誉之说,“你说同事里好像有人感冒、还眼睛发红?”   林格:“嗯。”   “应该不会是病毒性结膜炎,”林誉之说,“大家都有公德心,不会差到患传染病还赴约。”   林格不确定,她不知道王霆是不是真的患了结膜炎,也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去看医生。这些话问出来有些冒犯,她只悄悄地掩盖住。   “另外一个眼睛怎么样?”林誉之将她垂下的头发掖到耳后,动作过于温柔,温柔到林格有种被温柔抚摸的错觉,他垂着眼,目不转瞬看着躺在他腿上的人,“要不要也滴两滴?”   林格的眼睛有些干涩,她没想好,犹疑:“眼睛没问题也可以滴吗?”   “虽没有什么药效,不过也有一定的舒缓效果,”林誉之说,“过来,自己把眼皮撑开。”   林格的后脑勺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今天的情景,和前几日、她耳朵进水时很像,也不太一样。那天只有他们两个人,今天还有司机,并不是独处;上次是拜托林誉之将棉签深入她耳朵清理水,而今天是请求他将液体滴在她的眼睛中。   肩胛骨下那种点燃烟花的麻又徐徐地点燃,林格仰面躺着,看林誉之沉静的脸,恍惚间总觉他的话语似曾相识。熟悉到什么地步?林誉之以前也是这样,要她自己掰开,要她自己搂住分开的两条月退。因她喜欢在受不住时控制不住挣扎、脱逃,每每此刻,林誉之都不得不用力将她拖回。那个时候的他很难掌握好自己的力气,没有轻重,难免会按痛她的手臂或腿。时间长了,林誉之渐渐熟悉、习惯她这种“临阵脱逃”,为了避免自己伤害到她,只能叮嘱她自己抱紧。   林格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或许是她的确到了喜欢回忆过去的年纪;也或许是冥冥之中天有注定,相似的场景总在他们身上反复上演。她今天第一次察觉到隐晦的意外,而令她敏锐的具体表现在于心跳。   她分不清心跳加快的原因是说谎,还是因为和他的距离太近。   没时间思索,她努力睁着眼,伸手去撑开那只眼皮,林誉之看她没什么技巧,叹口气,仍旧伸手帮助她。   凉凉的液体落入眼球。   几乎是瞬间,林格的鼻腔中也泛出那淡淡的、微涩的药水味道。更涩的还是林誉之此刻低头,俯身查看她情况的脸庞——   药水让她的视野蒙上淡淡的雾,这层薄薄的雾让她没有办法看清林誉之的脸庞,微微张着口,她缓慢地呼吸,企图通过空气来过滤掉会让她血液沸腾的东西。只有三秒,三秒钟,林誉之直起身,确认了一件事。   “喝酒了,”林誉之说,“还好吗?”   “一点点葡萄酒,”林格说,“一点点。”   林誉之伸手,试着她额头的温度,颔首:“确实有些烫。”   他没说以后少喝,也没有讲这样不对。   看起来真的像普通的兄长,试了体温后,自然地将手抽离。   林格压制住自己的欲望,控制自己不要再去将他的手拉下。   她不想承认自己的谷欠望。   一点点的酒精,一点点的催化作用,像沉默的、温柔的催化剂,她想,今晚她的异常应该归结为能从她眼睛留气味、留到鼻腔的微涩眼药水。或者归结为两个人离得太近,风太好,她的生理期即将到来,心理医生的建议很有效。   她愿意将自己绷紧的脚尖归咎于任何原因,也不愿承认,今晚的林誉之让她很有性谷欠。   对。   就是最原始的那种感情。   林格第一次的性幻想,发生在偶尔间撞到林誉之换衣之后。她不确定对方是否为自己的启蒙者,直到今日今时今刻,林格未再尝试换个幻想对象。心理医生当初告诉她,这样也正常,抑郁会抑制相应激素的分泌,她冷淡,对男性没有交往的兴趣,都因她没有彻底痊愈。   她已经习惯了低性谷欠的生活,因而对突然的变化感到惊慌。   她捂着眼睛坐起,低着头,不看林誉之,低声道谢。   林誉之微笑着说顺手的事,兄妹间不用这么客气。   林格想,天啊,幸好他不知她此刻的想法。   她仍旧垂着脸,双腿并拢,脚也乖乖地合并在一起,脚尖不自然地相互撞了撞,因用力,袜子上能明显看出筋骨的微微起伏。   林誉之熟知她一切反应的根本原因。   他不说,只是端正地坐着,低头将眼药水的瓶盖拧好,仍旧收起。   剩下的这一瓶,大约会延长使用寿命——毕竟是林格用过的眼药水;在最后一滴用尽后,它的瓶子也会被整整齐齐收好,送往那个专为记忆建造的标本室。   余光看到林格的腿仍旧是绷直、肌肉紧张的姿态。   看起来有些难受。   林誉之的西装裤腿上还有她枕后留下的痕迹,浅浅的痕迹和香味,柔软,淡雅。   1995年,Wedekind博士经过实验得出结论,遗传基因能够影响人类在求偶上的选择。多巴胺、费洛蒙,这些被视□□情信号的释放物质,在后来的几十年中,被部分人认定,爱情能够影响人的嗅觉,或者说,一些人身上的体香会吸引着他们的爱人。   这种说法很难证实真假,林誉之唯一确定的是,他敏锐的嗅觉的确能令他判断出喜爱或厌恶。   洁癖,龟毛,挑食。   这些是林格对他的评价,她控诉林誉之挑食、有着变态般的洁癖。   她不知道,敏锐的嗅觉能给林誉之带来什么。   他洁癖是因为能嗅到那些闷热、或潮湿、脏污的气味,被蟑螂爬过的地方有一种辛辣的酸,而被摘下超过24小时的蔬菜是微生物分解的闷;商家以次充好的“僵尸肉”,经过长时间冷冻也是刺鼻的腐臭,香菜、葱、蒜,这些味道刺激的佐料不亚于原子弹的威力。   每个人身上的味道也不同,林誉之总能被迫判断出周围人早餐吃得是什么,肠胃如何,这些不好而杂乱的信息令他痛苦,只能和人保持适当的距离。   但他不能拒绝和家人住在一起。   姥爷的味道是熬好的、加了甘草和白术的中药汤,路毅重的气味是冷硬的石头;   龙娇嗅起来像一颗辣的甜椒,林臣儒是仓库里落灰的皮革。   而林格。   叽叽喳喳的林格,她闻起来像清新的、被碾碎的月季花叶片。   她是清楚的月季花叶子汁液的气息。   林誉之不排斥林格的靠近,但后者很少会主动接近。刚和他“成为哥哥”时,和现在“重新做兄妹”,她都在刻意保持距离。   但在密闭的空间内,这种距离并不影响林誉之的嗅觉。她身上的味道仍旧源源不断地随着风送来,不单单是被碾碎的月季花叶子,还有初初绽放的月季花朵气味,干净的浓郁。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排,卵期时刻的体味和平常不同,身体机能上的一系列反应让她体温升高,而高体温催化着她的味道,让月季花的香味更浓烈。   林格转脸,快速地瞥了林誉之一眼,旋即低下头。   她不知道,林誉之在安静地看她玻璃窗上的影子,也不知道,林誉之已经嗅到她的谷欠望。   就像多年前,高考之后,林格悄悄地拿走阳台上林誉之的睡衣,躲到房间,夜里将睡衣当作林誉之,把自己玩到筋疲力尽后安静熟睡。疲倦感令她忽略了很多,包括没有关紧的门,以及在门外站了许久的、沉默的林誉之。   那天,被零星声音吸引到她卧室门口的林誉之,安静地站了十分钟,目睹了全程。   林格永远不会知道。   就像现在也不知道,她此刻所散发的气味,和那日林誉之嗅到的,一模一样。   林誉之松了松领带,侧脸,瞧车玻璃窗上外浓浓雨夜。   今天,是他和林格正式同居的第一夜。 第35章 烈酒 辛辣   在窥破那个秘密之前, 林誉之和林格不是没有单独住在一起过。   但两人真正共享同一个秘密的夜晚,仍旧可以追溯到那条“失踪”的睡衣。   林誉之早在睡前收拾衣服时察觉它的失踪。   联想到林格刚刚收了她的小被子和衣服,林誉之只想, 大约是妹妹不小心弄混了。   那时已经是夜晚十点钟, 龙娇已经睡下了, 微微的鼾声透过薄墙出来。   林誉之不想在这个时刻给林格带来困扰,转身回自己房间。   却听到她的声音,像发烧后隐隐引来的不适,听起来,略微有些痛苦。   他转身。   房门没关紧,透过三指并拢的宽度,能清晰看到她弓着身体,有些吃力地搂着他那白色的睡衣, 睡衣的腰间系带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正若有似无地埋在隐秘中。暗色浅浅, 她只开了一盏小夜灯,朦朦胧胧的,丛生小蘑菇造型, 照得她肩膀圆圆的、温柔一圈弧光,洁净到如水底被反复冲刷十几年几十年的圆圆鹅卵石。   林誉之安静地站着, 看她如何抖了两抖、颓然又舒展地倒下去。   他想到大学课堂上,同学笑着转发给他看的视频,是交尾的兔子。那只用尽全力在母兔子身上三秒便脱力倒下的公兔子, 和她很像。   说不出来的像。   就像现在仰倒着睡着的林格,她看起来也像一只因初次发热而感到不适、不知所措的兔子。   林誉之没有叫醒她, 示意司机将车停进车库中。等司机离开后, 他也没有立刻起身, 而是借着车内柔和的暖光,拿下她衣服上脱落的头发。   五根。   还有一根。   在她心口的位置。   林誉之刚捏住发丝,林格的手机铃声响起。这骤然的铃声让林誉之皱紧眉头,他一手拿走头发,另一只手接通电话。   “你好,”他说,“王先生,格格在睡觉。”   “嗯,没关系,我知道,”林誉之说,“可能是今天工作很累,我刚刚看她有些不开心——喔,当然不是因为晚餐。嗯,先别给她打电话了,我听她说,她最近很忙,所以不一定能分神陪你吃饭。好,也祝你早日痊愈。”   林格朦胧听了几句,她太困了,挣扎着问:“什么?”   “王霆打来电话,为他生病的事情道歉,”林誉之说,“他现在在医院输液。”   ——因为淋雨后的感冒以及百合花过敏引起的咳嗽。   王霆复盘了今日吃饭时的表现,仍觉歉意满满,才会郑重其事地打通这个电话。   不过林格不需要。   林誉之想。   他侧脸,专注看着妹妹,交还手机:“我听他一直在咳,不想给他增加负担,所以,先结束了通话。”   林格点头说好。   醒来后的口腔里还有酒精的味道,眼药水的残留让她觉得鼻子也不舒服。还是林誉之替她开的车门,她才摇摇晃晃迈动腿。   “妈说的那些话,不用当真,”林誉之说,“她年纪大了,或许有些过于敏感。”   林格没听懂:“过于敏感?”   “指你搬出去这件事,”林誉之低声,“格格,别搬走,好吗?”   林格没说话。   “我一个人住了很多年,”林誉之忽然说,“我——”   他停住,大约仍旧不想直白地示弱。   “格格,”林誉之叫她,“留下来。”   林格仰脸。   她当然知道孤单的滋味有多么不好,当初她也是,孤零零一个人,拖着行李箱,找房子,搬家;合租时不仅要忍受可能会奇奇怪怪的室友,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意外—比如安全性,再比如每次添置了都无法带走的东西。   林格说:“我又没说要搬走。”   “其实已经在看一些租房信息了,对吗?”林誉之笑,“格格,父母年纪都大了。”   林格不说话。   “我知道你不想留在这里,这儿的生活成本的确也高,”林誉之说,“你想回家,也没关系,但总要想办法多一些积蓄吧?”   “林爸和龙妈不肯多收我的钱,”林誉之抬手,揉了下她的头发,“格格,只能靠你了。就当我帮你节省房租,好吗?”   话都说到这里了,林格刚睡醒,迷迷糊糊,也没能想清楚回应的法子。等她彻底清醒后,已经是洗澡结束后,林誉之端来给她炖的八珍汤。   林格一点一点地小心喝光。   睡觉前,眼睛仍旧不舒服,她担心,又让林誉之看了眼。他解释,不想太用力掰开妹妹的眼睛,所以凑近一些仔细看——近到林格能清晰看到他一根根的睫毛。林誉之仔细检查她双眼,说没事,只是有轻微的红血丝,大约是休息不足。   幸好次日就是林格的休息日。   她本能一觉到天明,却在上午接到了林臣儒的电话。后者旁敲侧击,询问她,和林誉之近期相处如何。   林格只能说还好。   她几乎要忘掉这件委托。   而现在的她,也开始隐约质疑林许柯的动机。当初杜茵茵坚持要林臣儒坐牢时,被顶包的林许柯是大气也不敢喘,怎么现在的林许柯又急切地认他回去?   林格和杜静霖关系不错,也没听他说家里面的情况有变。   林臣儒嗫嚅,原来是林许柯等得心急,打电话来催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林格说,“我也不可能现在就和林誉之说,你亲爹想认你,你回去吧——您觉得这像话吗?”   林臣儒说好。   他越老,越依赖年轻的孩子。   人类好像就是如此,抛却中间成熟的几十年,那开头和结尾,有着如出一辙的不成熟。   老人和小孩子也有着种种相似之处。   林格揉着脸,坐起。   她轻声:“爸,您等我再想想。”   再想想,要不要继续下去。   她第一次觉得事情难以开口,一边是渐渐衰老的父亲,另一边是相处多年的兄长兼前男友兼家教兼性,启蒙者兼初恋兼一段时间的家里顶梁柱。   一开始的林格不太了解,她没能真切共情到林誉之,因而也不觉让他开口认爹是很困难的事。   现在不一样了。   重逢后,林格察觉到自己在渐渐认识一个新的林誉之——以前他作为兄长时刻意遮盖的那些心酸往事,在如今轻描淡写地讲给她听。   她尝试共情,并从这种情感共频中意识到,让他去认林许柯,其实相当于一种对这么多年承受污名的羞辱。   林格忽然不愿意这么做了。   她抓了抓头发,下意识去拿手机看微信。   正常情况下,王霆雷打不动地给她发早安午安和晚安的寒暄消息,今天却没有。   林格想,可能他感冒了。   中午不用林格自己下厨,林誉之订了菜送来。是一家淮扬菜,做的是鳜鱼,适合时令的菜肴。林格拍了照片给林誉之看,林誉之却很快打来电话。   “没有黄酒焖鸡吗?”林誉之问,“还是你吃掉了?”   林格说:“是啊,我饿得连碗一块儿吃了。”   林誉之笑了声,说他打电话确认一下。   不多时,林格又接到林誉之电话。他叹气,说那边擅长做这道菜的厨子放假,把这个菜漏了。   林格满不在乎:“还有我呢,你想吃啊?晚上我来做。”   林誉之:“你会做?”   “没吃过猪肉还看过猪跑呢,”林格说,“我在家里看爸做过好几次了,就这么定了,晚上我做。”   “嗯,”林誉之说,“酒柜里也有一些酒——不过不是黄酒,白酒可以吗?”   “应该没问题,”林格说,“我记得,白酒好像是多一道蒸馏的工艺?算了,反正都是酒。”   林誉之笑着说好,温和地说等品尝妹妹的手艺。   林格不喝白酒,家里面林臣儒也少喝;她不爱应酬,偶尔的那几次,喝的也都是葡萄酒。酒柜有专门的温度和湿度调节系统,打开后,林格随意看了眼,拿了最前排的一个透明玻璃瓶。   她对白酒的认知仅限定于是白色透明的酒液。   没有标签,透明的玻璃瓶,看不出产地,挺低调。林格没见过这样的玻璃瓶子,打开盖子嗅了一口,浓郁、辛辣的酒精味道溢出,林格想,这应该就是白的了,白酒不是都挺烈挺辣的么?   鸡也不必林格买,林誉之替她订好,送货上门,小公鸡斩成块儿,甚至连做黄酒焖鸡的其他佐料也切碎了放进小盒中送来。   林格只需要根据教程,开火,把这些佐料依次放进去。   然后等林誉之下班后来盛出。   完美。   一切都很完美的林格,在同林誉之愉快吃掉几块儿鸡肉后开始微微头晕。   她感觉自己快要醉了,难以置信:“白酒的酒精浓度这么高吗?之前,之前爸做的时候,好像,好像没有这样……”   林誉之大拇指揉着太阳穴,看起来完全不胜酒力,他不自觉倾向林格,声音又轻又淡:“什么?”   “……酒,”林格说,“天啊,我感觉我喝多了——”   她晃晃脑袋,惊讶:“林誉之,你也喝多了吗?”   林誉之点头,他微微闭着眼:“是不是你放酒放多了?”   “没有,”林格说,“三两,我看他们说要三两,我们的鸡大,所以,我放了五两……”   林誉之不说话,他放下筷子,离开餐厅,一路走到客厅里,倒在沙发上,仰面躺下,叹气。   林格担心他,她其实醉得不太明显,走路晃一些,神智还是清醒的。   “哥,哥,”林格走到沙发旁,半坐在地毯上,伸手晃他,“你怎么了?难受吗?”   “嗯,”林誉之低声,“我可能是醉了,有些头痛。”   林格呆了呆,伸手,去揉他的太阳穴:“这样呢?”   林誉之抓住她的手指,放在唇上,半是依恋半是珍惜地轻轻亲了下。   “还好,”林誉之苦笑,“我最近很少喝酒,导致现在吃点东西就醉,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林格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林誉之酒力的问题,大约是她放的太多了。   她并不知道,白酒还有浓度高低之分,也没有意识到,那个透明玻璃瓶中的白酒,那属于高度白酒的辛辣刺激味道。   林誉之知道。   在厨房中端出鸡肉之前,他不动声色地去酒柜确认过妹妹使用的白酒。   那一瓶是从俄罗斯带来的,浓烈,辛辣,刺激。   林格凑近林誉之,小声说着对不起,问:“我做些什么能让你舒服些呀?”   林誉之握着她的手,轻柔地拍了拍沙发。   “上来陪我躺会儿吧,”林誉之说,“格格,我头痛,只想你陪我睡一觉。”   林格踌躇。   她还是有些醉了,不小心把心中话说出:“哪种睡觉?” 第36章 扭曲 潮湿、干燥、跳跳糖   “只是普通的睡觉, 字面上的意义——休息,安歇。”   林誉之支撑住,侧躺在沙发上, 让出一块儿区域, 目光柔和, 轻轻叹气:“你想到哪里去了?”   林格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想到哪里去了。   高浓度的酒精在她血液里跳,像浇了水的跳跳糖,炮仗桶中点燃的火药,土灶台里噼里啪啦的干草。   微醺的感觉令她口干舌燥,她想要喝水,转过身,趔趄着, 捧起上面的玻璃水杯, 漂亮透明的江户切子, 暗淡处也如钻石熠熠生辉——在意识到这是林誉之的杯子之前,她已仰脸,一口气将杯中水完全喝掉。   她恍惚间转过身, 迟疑地望林誉之。   “累了就上来休息休息,”林誉之说, “眼睛好点儿了吗?”   林格点头。   大约是心理因素影响人的判断力,一早起来,眼睛中的异物感就已经消失殆尽了。   她还陷在不慎加多了烈酒的愧疚中。   “我自己躺一会儿也好, ”林誉之笑,“就是刚才喝多了酒, 恍然之间, 还觉得我们都在扬州。”   啊。   扬州。   这样的一句话让林格不禁心颤, 她早知林誉之始终都在渴望家庭。他的母亲去世得早,外公也没有能力袒护他,他在青春期跟随陌生的男人千里迢迢来到南方阴雨缠绵的城市,满怀希冀,却不被懦弱的父亲接纳;寄人篱下,孤孤单单……   啊。   林格讨厌自己那泛滥的同情心,这些糟糕的、多样化的东西在酒精的催化下成了水,伸手戳一戳,就能从眼睛里流出,从他昨日亲手滴过眼药水的眼球中溢出来。   “还记得以前夏天吗?房间小,闷热,只有客厅的门和厨房的窗同时打开时,才能让凉爽的风进入,”林誉之已经陷入回忆中,轻柔地和妹妹讲述着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你热得满头大汗,却不愿意进房间开空调,我问你怎么了,你和我说,你尝试通过发汗来锻炼身体。”   林格记得。   那年的夏天格外闷热,动辄40度往上。她们家的房子还好,是一个老旧小区,前后都无高楼大厦做遮挡,厨房的门和窗打开,客厅的窗和门也打开,潮热的风呼呼地吹,再加上头顶吃力地、吱吱呀呀转的电风扇——   足够了。   这些廉价电费就能换来的风,足够她来抵抗这夏天的闷热。   那还是高考前一段时间,她在家中温习课本,一边为即将到来的高考紧张,一边又悄悄地担忧家中的财政状况。种种情绪叠加,以至于她开始注意每日的电费、水费,每日的冰激淋不吃了,漫画书也不买了,甚至把写作业的场所搬到客厅,希冀能够节省一点点电费。   她不贪心,能省一点是一点。   “我看着心疼,又觉得自己无能,”林誉之的眼睛像一层淡淡的、加了金箔的琥珀色,林格第一次发觉,原来在强光之下,他的虹膜颜色是这个样子,其实并不浓重,更淡一些,淡的像一朵浸在桂花酒的月亮,他轻声,“我那个时候想,如果我能多赚些钱就好了。”   林格叫:“哥。”   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一声哥。   林誉之微怔,旋即笑:“好奇怪,那个时候我们为着几块钱十几块钱省吃俭用,却觉得很开心。”   林格没说话。   “其实那段日子我很开心,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刻,”林誉之说,“那个下午,你写作业写到一半就睡着,趴在桌子上,脸上还印着试卷的油墨。”   学校里统一印刷出的试卷,人趴上去久了,油墨痕和中性笔笔痕结结实实地印在脸颊的皮肤上。林誉之一次不慎趴在桌上睡熟,醒来顶着这个印记出门,被林格嘲笑,妹妹笑得眼睛弯弯,说像猪肉印章;   林格那天也印上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一头栽倒,睡得有轻微的鼾声,听起来像水里金鱼在咕咕噜噜地快乐吐泡泡。   林誉之俯身,将妹妹抱起。   她迷糊中不肯回卧室睡,嚷嚷着要打地铺,拖鞋都掉了一只。林誉之回房间,翻出双人床上的那种麻将凉席,铺在地上,又拿来枕头,林格一只,他一只。   兄妹俩侧躺在麻将凉席上睡,风穿堂过,凉飕飕,细绵绵,卷着成熟柳树叶的味道。   “之前你问过我,如果能重生,我会选择回到过去的哪一个瞬间,”林誉之说,“我那个时候没有考虑过重生这件事,但现在,我想回到那天下午。”   林格问:“然后呢?”   林誉之笑了:“哪里有然后,重生不存在,做这个假设也没有必要。”   林誉之的笑容令她认为先前都是自己在多想,大约是他所讲的回忆过于动人,动人到林格心软一片,她安静而迅速地躺在他身侧——沙发很大,大到能轻而易举地容纳两个人躺下。后脑勺与柔软的沙发相接触时,林格舒服地喟叹一声,那些酒精的确迷惑了她的大脑,以至于她刚躺下便有了睡意。   林誉之也没有说话,那高浓度的酒精逐渐迷惑两人的意志。林格只察觉到他在解衬衫纽扣,惊得她险些跳起,压低声音,问:“你在做什么?”   “有点热,”林誉之问,“怎么了?”   林格单手撑着身体,看了他好久,又重新躺下。   喝酒后的确容易热,她也热。酒精在血液里尖叫着反应,热烈的噪音在手臂上凝结成热汗,林格已经喝掉一杯水,暂且还不想喝第二杯,她的裙子勒得腰痛,只能动手松一松,再松一松腰带。   林誉之能清醒地看到她在深夜中的轮廓。   那种浓郁的、扩散的,犹如诱捕器般的月季花香,在排,卵期扩散更甚。   他没有动。   他不想再惊走林格。   上次只隐晦地表示出一些爱意,她就吓到搬出家好几日,现在——   林誉之没有更重的试错成本。   他在静默中,依仗着身高和睡得向上这一优势,垂眼看着林格。   林许柯应该已经坐不住了。   以林誉之对生理上父亲的了解,对方未必会直接向林格施压,但多半会去找林臣儒。   林臣儒年纪越大越温顺,他进过一次监狱,是再也扛不起更多压力的。   他一定回来找林格。   林格呢?   林誉之不知妹妹怎样想。   林格没有同他提起过这件事,好似不在乎。   他希望她不提,又怕她不提。   就像她手臂上那道不知何时留下的自,残刀痕,林誉之想知道原因,却又忧心那个原因令人无法承受。   他们分开太久了。   林格睁开眼。   她说:“睡不着,天花板好像在晃。”   林誉之知道她醉了。   那瓶烈性酒,朋友也有一瓶,拿来做白酒焖鸡,一家三口醉了一整个下午。前几日,朋友将这件事当作笑话讲给林誉之听,并劝告他,最好把这瓶酒封存,因为太容易醉人,谨慎饮用。   林誉之很少会体验醉酒的感觉,上次还是林格刚提出分手那日,他难以接受,独自借酒浇愁——若不是路毅重闯入,他就已经因为酒精中毒而死在有她的城市。   他叫:“格格。”   林格转过身,她感觉自己要掉下沙发了,房间中温度不高,低到像是有人故意调低了总控的温度。她下意识往热源处靠近,额头撞到什么东西,她好奇,抬手摸了摸。   嘴巴先于脑子开口。   “这是什么?”   林誉之说:“我的胸,肌。”   “喔喔,”林格说,“对不起,哥哥的胸肌,撞到你了,对不起。”   这样讲着,她抱歉地伸手摸了摸:“呼噜呼噜,吓不着。”   然后又认真地看林誉之:“要不要,你也撞下我的胸,肌?我的胸肌也蛮好看的。”   林誉之闭上眼,叹:“……真不敢相信,你在其他人面前喝醉了什么样。”   林格还在尝试进行礼貌的邀请,她牵了林誉之的手,想让他触碰自己;林誉之不会占酒鬼的便宜,他更乐意被眼前的酒鬼占便宜。将手抽离,久不沾妹味的林誉之,不得不将林格的衣领掩紧,以免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格格。”   林誉之确认她真的醉了。   她微醺时还有一些理智,只会抱着他亲亲蹭蹭小声要草草,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有点清澈的憨傻。   林誉之预想过无数次重新得到她的场景,绝不包括酒后乱X这个选项。   和强有什么区别。   他只是性格有些扭曲而已,并不是强X犯。   刚拢好衣服,林誉之看着林格松开衣袖,衣服裹在身上热,她又不能脱,就这样艰难地挣了两下,没挣开。沙发末尾的手机响,成功吸引了林格的注意力,她伸手去拿,是王霆打来的微信语音电话。   “太好了,”手机那边的王霆松了口气,小心翼翼,“你下班了吗?格格?我听说你白天工作忙,所以没有给你发消息,怕打扰到你……”   林格问:“王霆?”   躺在沙发上的林誉之脸色沉沉。   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刻被打扰。   这是兄妹俩难得的相处时间。   他半坐起,将林格抱起,要她坐在自己腿上,搂着她。   “嗯,是我,”王霆一无所知,他尝试主动约林格出来,酝酿好的说辞,一点点出口,“是这样的,格格,我今天感冒好很多了。明天,明天晚上你有时间吗?我想约你——”   话音未落,王霆听到,手机彼端,传来一声男人的声音,还有那微不可察的、隐密的呼吸声。   骤然的加速,又渐渐隐去。   “别闹,”那个男人似乎在阻止她,“……格格,别亲这里。” 第37章 不经意 若无其事   不经意地轻轻一蹭——   通话结束。   林誉之无意让王霆听到过多的声音。   这部分时间属于难得的兄妹相处, 或者说,一个心怀鬼胎的哥哥,和一个放下防备的妹妹。   林格侧躺在沙发上, 醉醺醺睁一双迷茫的眼。林誉之能从她眼睛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也清楚只是一点点——只是一部分, 可以忽略不计的一小部分。   现在的他,在她眼中也不过是视网膜上的那一小抹残影,算不上重要,睁眼闭眼就能忘。   就和当年提出分手时一样决绝。   林誉之无声叹口气。   林格还在说:“我没亲你,你乱叫什么?”   她疑惑地看林誉之的独角戏,酒精让她暂且失去思考能力,只保留了率直的性格。   真好,她没有用“你狗叫什么”这种词语。   现在的林格已经不会像最初那样满口脏话了。   “嗯, ”林誉之说, “是我在乱叫。”   他当然可以在林格休息时多做一些其他的、出格的事情, 同她接吻,拥抱,在她察觉不到的地方留下唇印。林格不会知道, 她的酒量堪比一只晕头转闹的小蜜蜂,醒来后就会忘掉这一切。   她什么都不会记得。   就算林誉之真的在此刻和她在一起, 只要不弄伤她的皮肤,她也不会有什么深刻的记忆。她曾经在微醺后东倒西撞地回家,路上磕破了嘴唇, 到床上倒头就睡,次日清晨说起, 林格一脸的茫然, 什么都不记得, 甚至不知道自己跌倒过。   她对林誉之的那第一句、寥寥无几的“我爱你”,也发生在醉酒后之后。   那是于她亲吻他手指以前。   龙娇在烧水冲蜂蜜,好给林格解酒。林格搂着林誉之的脖颈,醉醺醺地含糊讲着我好爱你啊我好中意你,蹩脚的粤语和普通话换着来。爱你呀爱你呀,不是那种爱,是……那种爱,你晓不晓得啊?   林誉之低头抚摸她的脸,却又看林格瘪着嘴,难过地说,如果你不是我亲哥哥就好了。   看。   后来证明,他们并不是亲兄妹,事情也没有好转。   甚至还不如亲兄妹,至少后者能光明正大地住在同一个家中,而非现在,住久了,疑窦也多。   林誉之见过她对很多人说爱。他手机中下了几个短视频软件,无论哪个平台,唯一关注的人就是林格。林誉之看着她笑眯眯地拍每个视频,看着她从生活赛道跳到美妆赛道又跳回现在的生活+穿搭赛道,那种一夜爆红的只是少数,她没有那么大的好运气,不过也没有流量凄惨,就这样有着固定的一小批粉丝,积攒着固定的名气,赚着一份比上班族稍高的工资。   他习惯性在晚上看她的直播,但并不是每天都有机会,大部分只能看录播,看她开开心心地对着每一个刷礼物的人说谢谢,看着她认真地说谢谢姐妹谢谢大哥。林誉之悄悄送过她礼物,不想被她认出,一共换过247个小号。   她果然没有认出林誉之。   林誉之起初恨她爱自己,现在恨她不爱自己。   人不是机器,哪里能说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林誉之低下头,伸手摸着林格的脸,好久,也只是握住她一缕头发,亲了口。   醉后的她还在认真地问他想干嘛?   想,当然想,想往她脖子上拴根铁链子困在这里,只能看见他,想把她弄到只能摇着尾巴喊哥哥。可那样,可那样就不再是她。如何去假设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又怎么能随意去践踏她的自尊。   林誉之近乎颓然地笑了下,闭眼,说我什么都不想干,现在只是想抱抱你。   午夜里窗外飘起小雨,细细碎碎的,淡似牛毛轻如花粉。   林格醒来的时候,头还有点刺刺的痛,提醒她昨日真切地喝醉过。至于醉酒后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也一概不晓,捂着额头起来,才看到餐桌上盖着的晚饭。   这还是龙娇的习惯,做好了饭,他们还没下课,就先把炒菜盛在盘子中,上面倒扣一大瓷盆,或者扣一大碗,防止蚊虫也能有点保温作用。   现在,这个习惯被林誉之延续下来。   当然,如果他能不用那昂贵的透光骨瓷海碗来倒扣的话,林格会更有熟悉感。   只能说林誉之那些昂贵的酒有贵的道理,她现在没有严重的醉酒反应,仍旧头脑干净、思维清晰。   上午匆匆过去,今天中午有场直播,十一点半到两点,下播时,林格的喉咙都开始痛了,她一口气喝掉一整瓶矿泉水,想给林臣儒发消息问问龙娇近况,点进去,意外地发现自己昨天和王霆有通话记录。   嗯?   通话时间很短,不到五分钟。   她不知道自己会和对方说什么,盯着看了一段时间,决定还是问问。   林格点了回拨。   王霆没接。   他一晚上没睡好,辗转反侧,都是那一通电话闹的。   王霆无比确定,林格现在处于单身状态,住在林誉之家中,先前是和母亲龙娇一起;而现在,龙娇暂时离开,她也不会是那种随意和男性约会的人……   思绪纷杂间,王霆听到熟悉的笑声:“王霆?”   王霆笑笑:“抱歉,我这两天有点感冒。”   “没关系,”林誉之宽和地笑,“合作愉快。”   他放下钢笔,抬手,王霆急急忙忙同他握手,只觉后背冷飕飕,一些凉汗浸衣,他看着林誉之,心绪复杂,不知道要不要询问对方,你——   你知不知道林格昨天和一个男性在一起?   不,不。   这样的问话过于唐突。   王霆低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一并归拢整齐。打算走时,他微怔,余光瞥见林誉之脖子上有细微的抓痕,看起来像……像女人指甲留下的痕迹。   他忽然记起,林格也留着类似的指甲,圆润的弧形,她在餐厅吃饭时,无意识抓了手臂一下,留下的就是这种痕迹。比正常的指甲稍宽,但不会破皮。   林誉之好像也没有女友?   古怪的推断几乎立刻浮现在脑海中。   王霆微微蹙眉,直到离开医院后,才看到手机上有林格的未接电话。他心里茫然,在太阳下站了站,才鼓起勇气回拨。   林格道歉,说自己喝醉了,不记得昨天聊天时发生了什么——   如果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希望他能够见谅。   王霆沉默好久,才向她确认:“你真的……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林格说:“不好意思啊,我这个人吧,喝多了就容易断片。”   “你昨晚在哪里喝的酒?”   “家呀,怎么了?”   “你和林誉之的家?”   “对。”   回答之后,有长时间的静默。   林格捏着话筒,等待着王霆说话,但对方始终沉默。   这种异样的沉默让林格隐隐有了不悦的预感,她试探着问:“昨天晚上,你听到了什么?”   ——听到了什么?   不自然的喘息,水声,她的呼吸。   还有男人——   “别闹,别亲这里。”   别亲哪里?   夜幕降临。   林誉之刚打开房门,迎面一个枕头,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额头。   枕头这东西,真丝面,鹅绒芯,重重砸到脸上,也无什么同感。对于丢出枕头的人而言,也是愤怒多于羞辱的意味。   林格怒目而视:“林誉之!昨天晚上你都干了些什么?”   林誉之一手抱住脱落的枕头,一手小心翼翼地拎着不知装着什么的纸袋,不看她:“都过去了。”   这样明显避而不谈的态度令林格惹火。   她抗议:“你不要像个机器人好不好,不要这样似是而非地回答我的问题,我只是想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林誉之提醒:“你现在表现的并不像单纯的求知,你刚才就尝试用枕头谋杀亲夫。”   林格:“林誉之!”   “谋杀亲哥,”林誉之从善而流,“对不起,说顺口了。”   林格张开双手,拦住他去路,阴测测:“不许走,别告诉我,你忘了和王霆说了些什么,我记忆力不好,但我知道你记忆力强。”   她不依不挠,一定要林誉之说出真相。林誉之被她堵得毫无办法,只得妥协:“既然你一定要知道……那好吧。”   他沉沉:“格格,我本来不想告诉你。”   林格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少磨磨叽叽。”   说这话的时候,她身上那月季花的气味更浓了,浓到能遮盖住她用过的沐浴露、使用过的牙膏,涂在皮肤上的面霜。所有的化学制品都比不上爱人自然而然散发的体香,而林誉之在这浓郁的月季花气味中,将手中袋子暂且放在多宝格上,犹豫着、妥协着解开衬衫纽扣。   林格没有来得及捂眼睛。   时隔多年,她再一次清晰地看到林誉之的躯体,明晃晃的,在如昼的灯光下,在她满肚子愤怒之时——   现在的林誉之拥有着比年少时更加优渥的身躯,肌肉线条清晰,而在这俊朗饱满的身体之上,他的身体上布满了累累牙痕、指痕和吻痕。   林格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看她的指甲。   啊,果然,指甲边缘有微微崩开的小痕迹,看起来就是用力撕扯过什么。   林誉之轻轻叹气,低声:“我们已经说好了做兄妹,所以,我不想再让你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   他拢好衬衫,淡淡:“过去的就过去吧,格格,我知道你是无心的。”   “反正,我是个男人,没什么,”林誉之笑,他仔细地系好衬衫纽扣,重新拿起那包纸袋,扬一扬,若无其事,“来,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你最爱吃的糖炒板栗,买了一份。” 第38章 方便 手机   林格的大脑有近半小时的放空, 她在五分钟时及时醒悟,在愧疚感翻涌而上之前,及时抓住林誉之的胳膊:“林誉之。”   林誉之停下:“嗯?”   “那你不会推开我吗?”林格说, “其实你——”   “其实我也很享受, 对吧?你是不是想这么说?”林誉之无奈, “我也是个人,林格,你有没有想过,有没有动动你那聪明又可爱的小脑袋瓜——我也是个男性?”   林格好似被烫到了,警惕松开手。   “我也是个生理正常的男性,别把我想成是什么圣人,我也不是和尚,”林誉之微微垂着眼, 看她压在自己手臂上的手, “你之前说过的, 男人都很恶心,来者不拒,经不住诱惑。如果是其他人, 我当然能推开,我又不是鸭, 不喜欢被人非礼。但——”   “因为是你,”林誉之说,“我没办法推开你。”   林格假装听不懂, 目光偏移,不看他的眼睛:“你说得就像我很重。”   “不是体重, 是份量重——”林誉之忽然一顿, 不再往下说, 似是察觉到不适合再直白讲,他转移话题,“来吃吧,栗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炒栗子很香,壳子薄薄,早就已经裂开。   林格不能拒绝,噼里啪啦剥开几颗,塞进口中。   片刻后,她想了想,又打开手机,发微信给心理医生,想要和她约近期的谈话。   下午时分,王霆难以启齿,却还是吞吞吐吐地告诉她,自己听到的那些。   林格表面若无其事地嗯嗯,说估计是林誉之的恶作剧,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信。   多半是不信的。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这些话顶多骗骗小孩子。   算了。   无论怎么讲,面子上能过得去就好。林格想,王霆这个人不错,别的不说,挺诚实的,应该不会闹出什么大的幺蛾子——不像杜静霖,如果昨晚是杜静霖听到这些,现在他已经抄起菜刀一路电光火花地勇猛劈砍过来了。   林格惊讶地发觉,自己那点苦中作乐的天分似乎渐渐地回来了。   真了不起啊。   林誉之在厨房做晚餐,顺带着告诉她,他打算给酒柜的那些藏酒分门别类地贴上标签,免得她下次拿错了酒、误喝。   林格趴在沙发上:“你表现得就像很乐意再被我非礼一次。”   “毕竟林大小姐魅力难挡,”林誉之细细切菜,“我也只是一个抵抗不住你魅力的凡夫俗子。”   林格乐意听这些应承话。   她点评:“你就这点好处了,虽然嘴巴损,但该夸人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吝啬。”   林誉之颔首:“没错,毕竟有人郑重其事地告诉过我——‘林誉之啊林誉之,你这人嘴巴毒,但不瞎’。”   喔——   那是什么时候了?   林格努力想,没想到。时间太久太久了,久到她开始渐渐记不起以前的事情。她的记忆里珍贵,只拿来记昂贵的回忆。   林誉之端菜:“好,吃饭——”   林格问:“什么饭?”   林誉之说:“压惊宴,压一压我昨天险些被——”   “哗啦。”   林格拿着木筷子,狠狠往两边下压,硬生生掰断一根。   林誉之改口:“压一压林大小姐昨夜险些纡尊降贵青睐我的惊。”   林格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饭吃到一半,林格又不自在。   林誉之衬衫领子扣得高,可再高,也挡不住他脖子上几道鲜明的指痕。林格都已经忘掉了,她忘掉自己是怎么伸手抓他的脖子,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让他说出“别亲”这样的话……断片的糟糕后果在此刻一一浮现,而她什么都记不起。   只看到林誉之在灯下的脸庞。   他不笑时,还有些落寞的影子。脖子上那点红痕若隐若现,无声地控诉——   林格移开视线。   阳台上的窗子没有关紧,风吹来,将窗帘高高扬起、扬起,像一只鼓动着翅膀,展翅而飞的漂亮大蝴蝶。   蝴蝶。   漂亮的、舒展的蝴蝶被困在透明的玻璃罩子内,没有丝毫生机,只有光彩璀璨的翅膀来满足着路人的眼福。   阳光灿烂。   林格听到护士在叫她的名字,她直起身,向心理医生的白色诊疗室靠近。   她很困惑,困惑自己近期渐渐又起的感觉,但目前仍旧是对曾经的那个人;林格确定自己没有什么处,女情结,她也不是传统派,支持性向自由xp自由,她不确定之前长达三年的少欲是否受到药物和情绪干扰,可现在的她竟然在酒后袭击了对方……   她斟酌着,用了袭击一个词。   心理医生并不赞同,她严格地确认:“所以,你们发生了关系?”   林格摇头。   “醉酒后并不能证实你的真实想法,尽管有俗语叫做’酒后吐真言’,事实上,人在酒后的很多行为未必是出于本心,”心理医生说,“林小姐,你近期尝试过和其他异性的交往吗?”   ——没有。   ——可以说是,一塌糊涂。   ……   受职业影响,做自媒体的人都知道,倘若是美妆、服饰等等赛道,女粉的消费能力和占比远远大于男粉(特殊的大网红直播除外)。   对于林格,尤其是从事自媒体平台很久的女性来讲,她现在的消费者和衣食父母都是女孩子,仅有的男性也是——   “kkb”   “多少钱一碗”   “哪里整的容?”   “哪里来的钱?怎么挣的?干爹哪里的?”   “其实你很一般,笑死”   ……   林格也想不到,现实中一个个人模人样的,怎么网络上一堆奇葩。一想到自己现实中接触到的人,在网络之上有着如此狰狞面孔——   还是算了。   她感觉到恶心。   她目前仅有的一些男性好友,在网络冲浪上还能保持着不那么烂的部分,比如葛荣城,高中时候去黑网吧喜欢玩赛尔号,现在的朋友圈就是度日如年地数着什么时候毕业回国,要么就是各种动漫激情中二语录,好像永远都比人发育迟缓晚一些;   再比如杜静霖,去年半夜给林格打越洋电话,哭哭啼啼不说明原因,只是说委屈——后来林格才知道这厮为何委屈,原来是在耳机发烧友论坛中发帖被质疑是女反串,两人对骂叠了四百层高楼,杜静霖被骂哭了。   至于林誉之。   算了。   林格有时候都会怀疑,他和网络严重脱节。   他连手机屏保的画风都像一个修身养性的中老年人,更不要说什么下载什么短视频APP——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林格兴冲冲地拿了自己拍摄好+美颜滤镜后的视频给他看,他也只是看了眼,就淡定地转过脸,说不如现实中的你好看。   他以前就不在乎她的“网络兼职”,也不在乎她的小自媒体博主身份。   至于王霆,林格不确定。   心理医生不是万能的,能为林格开药,也能陪她聊天,开导心结,却不能真正地替代她建立好与异性的正常社交。   林格安静地等了两日,才给龙娇打去电话。龙娇开开心心地说自己现在一切都好,又热切地问她,和王霆相处怎么样呀?这孩子蛮实诚的,就算当不了一家人,做个朋友也蛮好的呀。异国他乡,总要有个人相互照应不是……   林格嗯嗯地答应着,安下心。   王霆没有和家里透露出半个字。   林誉之更不可能说。   他就是一视贞,操如命的人,或者讲,他视名声最重要。有心理学家分析过洁癖和人格之间的联系,林格看了个囫囵,记得不太清楚,只记得最后推论,洁癖的人,在对待感情一事上也颇为严苛。   这推论是真是假,林格不清楚,她只清楚,林誉之要求是挺高的。可也是这么一个严苛的人,被她诱导着厮混了几年,熟到不能再熟。   几次,林格和他吵架,盛怒之下扬言要找父母摊牌,要彻底和他一刀两断——   林誉之捂住她的嘴,半晌,静默叹口气,尝试去抱她。   “都是我的错,”林誉之低声,“别生这么大气好不好?也别同爸妈讲……讲了,我们就更没可能。”   林格顺着台阶往下下,眼下挂着泪,吸吸气,瓮声瓮气地说那你以后别惹我生气了。   谁先惹谁,也都记不清了。   “和父母讲”这道杀手锏,林格也只用了三四次。   没想到,现在她懂事了,这倒真成了“杀手锏”,不单单斩她,还斩林誉之。   林格安静的这两日,哪里都没去,她眼睁睁看着林誉之脖子上的指痕消下去,发现酒柜里那一瓶烈酒凭空消失,看着林誉之偶尔单独坐在两人“厮混未遂”的沙发上……   对林誉之歉疚感渐渐淡化的第一个周末,林格接到了王霆的邀请。   对方邀林格看电影,刚巧,也是林格在第一次约会时打算订的那个。   王霆在电话里说得很诚恳,看到了预告片,感觉是林格会喜欢的类型,所以请她来看一看,也就当是上次的赔礼道歉。   林格答应了。   两人在傍晚时才并肩走出电影院,天气不错,王霆提议散散步。走出不足100米,王霆在旁侧奶茶店中买了两杯奶茶,递给林格一杯。   他一手握着奶茶,一手拿着手机,笑着问:“你是不是和林誉之谈过恋爱?”   林格吓一跳,望他。   “别紧张,我妈刚和我说,林誉之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叔叔亲戚家的孩子,”王霆苦笑,“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点。”   林格说:“你说得太突然了,我没有想到……对不起。”   “所以,的确是交往过,对吗?”王霆说,“后来分手了?”   林格说:“你猜得很准。”   “放心,”王霆说,“我不会告诉其他人,我明白。”   林格感激:“谢谢。”   “我能明白你们现在的处境的尴尬,也很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王霆说,“都说,一个合格的前男友就该像死了一样——和一个不能完全断绝关系、还不得不住在一起的前男友住在一起,肯定很辛苦吧?”   他说的这句话太长,林格迟钝地反应了两秒,才客气地说:“没那么恐怖啦。”   王霆说:“肯定有些不方便吧?”   他握着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林誉之”的名字,通话仍在进行。   从奶茶店付款后,这个通话就悄无声息地启动了。   手机另一端,刚刚做完一台手术的林誉之,刚脱了手术服,坐在办公室里,冷静地握着手机。   他们都在等林格的回答。   安静地、耐心地等。   五秒后,   林誉之听到林格的声音,很自然。   “毕竟是我哥哥嘛,”她说,“兄妹之间,哪里有什么方便不方便。” 第39章 谎言 疯(一)   隔了一段时间, 才听到王霆问:“好喝吗?”   “挺好喝的。”   ……   往后是长时间的、悉悉索索的嘈杂音,无法判断具体的情况,大约是手机被放进包中, 故意制造出模糊的动静, 听不清具体的话语, 又能听到他们一直在聊天,笑。   林誉之平静地等待着王霆的进一步冒犯,他猜这个过程不会超过20分钟。   果不其然,对方只坚持了十一分钟二十秒,便发出细微的一声“嗯”?   随后自然地向他道歉。   林誉之能设想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抱歉,我不小心拨通了您的电话,没打扰到您吧?”   这样的话语,最适合欲盖弥彰。   “对不起啊, ”王霆说, “哥,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拨通了您的电话,哎,你说, 还这么长时间……没打扰到您吧?”   看来高估了他,自然一些的话, 原不需要解释这么多无用的东西。   林誉之说:“没事。”   哗哗啦啦的水声,他应当是在卫生间。   在污浊的地方给他打这通电话,林誉之微微皱眉, 他坐正身体,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想到林格脱下、放在门口的拖鞋, 干干净净, 哪怕是鞋面中间也没有一丝赃污。   他的直觉果真是正确的,王霆和格格完全没有相配的地方。   “没想到哥您一直没挂断啊,”王霆的声音还是挺“诚恳”的,一种诚恳的、老实的攻击性,“是不是最近不太忙?”   林誉之微笑:“抱歉,我以为你遇到了什么急事,比如被绑架或车祸。”   王霆说:“哪有哪有——对了,哥,格格也在我这边,她今天可能晚点回去,您别担心。”   “她都成年了,我担心什么,”林誉之笑,“对了,记得九点前把格格送回来,她气血不足,最近一直在喝食疗的汤。”   王霆问:“什么汤?”   “我煲的汤,她晚上不喝就睡不着觉,”林誉之温和,“麻烦王先生提醒一下,谢谢你。”   通话至此结束,王霆握着手机,放回包中,倾身,在洗手台前随意洗了两把手,烘手机坏了,他扯下一张纸,擦干净,团成一个小团,抛进洗手台上的垃圾收容处——第一次没进,他捡起,又丢了第二回 。   林格在外面等他。   瘦瘦高高的个子,典型的江浙一带女孩子的长相,五官体量恰合时宜,皮肤很好,好到自然透白。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王霆同林格几年不见,猛然间发觉对方已经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优秀姑娘,漂亮得他不敢相认。   在大城市中,对于大部分的“漂”而言,每日的时间总觉不够用,多出的一些都被拿去换来金钱。王霆归来后闷头苦干几年,坚定不移地朝钱看、朝升职迈步。   闲暇的娱乐时间不多,否则也不会有“程序员有三好,钱多事少死的早”这样的调侃了。   业已立,下一步就轮到成家。王霆能选择的限度其实相当局促,都说在大城市的择偶市场上,优质的女性人数往往高于男性——但对于要求不低的王霆而言,林格属于完全超过他所设要求的那种。   王霆请林格选择餐厅,餐食也是请她先点。林格只点了两道,解释自己最近在健身,私教在控制她的食谱——王霆完全理解,问:“下次我是不是应该在中午请你吃饭?你平时晚餐不吃东西吗?”   “那倒没有,”林格说,“我不是断食,也不是节食。每天进食量都和锻炼有关系——多吃多动,少吃少动。”   王霆一副认真受教的模样:“原来是这样。”   服务员送上来气泡水,倒进透明细长脚的杯子中,林格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放下,正色:“王霆。”   王霆:“嗯?”   “我父母年纪大了,尤其是我妈,在做过手术后,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林格说,“我和林誉之……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影响他们的心情。”   王霆点头:“我明白,格格——我能叫你格格吗?”   “可以。”   “其实我没有那么迂腐,你和林誉之,其实也没那么难以接受,充其量,顶多算是早恋,你和他恋爱的时候,也知道他的身份,”王霆说,“真的,格格,别觉得这件事很恐怖……说破了天,也就是你和邻居家的哥哥开启了一场普通恋爱,对不对?”   林格没说话,她圆润的、有小小缺口的指甲点着杯子。   “都过去了,你哥——不,林誉之现在不想提这件事,你应该也把它早点忘掉。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也就当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所以,”王霆说,“我说过,会替你保密,也不仅仅是为这件事保密……格格,这样算不算,我们有了共同的秘密?”   林格似有所感,若有所思看他。   王霆相貌其实也算得上不错,五官没有硬伤,脸型也好,不是每个人都能长成林誉之那副好皮囊;就目前林格所接触到的很多男性中,王霆已经算得上不错的那个。   以上评价都基于朋友身份。   林格暂且无心恋爱。   “是,”林格说,“非常感谢你。”   王霆笑:“口说无凭,不如来些实际的。”   林格问:“什么实际的?”   “下个月15号,是我生日,”王霆说,“我和朋友在农家乐——就是短视频平台很火的那个红日白云农家院,我们到时候订单独的包间,打算吃烤全羊,你有时间过来吗?”   林格问:“哪里?”   王霆说出地方名称。   不算太远,打车过去,两个小时。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林格也不好拒绝。   王霆兴致勃勃地提到的那些东西,她也稍稍有些兴趣。   那农家乐是王霆一同学开的,平时就搞搞什么亲子旅游,主打一个让孩子、让学生亲近大自然,也让年轻人体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舒适。同学的脑袋也灵光,开了账号后,没少努力经营吆喝,又是请探店博主,又是邀请网络达人去做活动,还和多个学校及机构合作,客流量倒也客观。   林格拿出手机看日历,确定那天没什么事之后,点头答应。   王霆露出欣悦的笑容:“太好了。”   他的眼睛算不上很大,也远远不够深邃,但在此时此刻,端正看她的时刻,就像藏了星星。   林格才注意到,王霆其实长了一双闪闪发光的狗狗眼,只是他平时偏沉稳的言行举行掩盖了这点。   “太好了,”他又重复一句,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诚恳,“我想,这一定会成为我最开心的一个生日。”   林格略有些恍惚,这句话太熟悉,熟悉到令她在回程的车上都心不在焉。   截止到目前为止,林格最开心的生日,就是校庆那天,林誉之弹吉他那次;那天放学后,兄妹俩没有立刻回家,而是一同去蛋糕店选生日蛋糕。彼时林臣儒还未进监狱,家中条件还未一落千丈,龙娇给林格的生日蛋糕预算是两百元以内,而她却看中了另一个标价三百八十九的蛋糕。   很漂亮,特意注明了是动物奶油,干干净净的白,蓝莓和草莓做点缀,中间是精心裱好的奶油花朵。   林格只看了两眼,林誉之便自然地叫来店员,问她,可不可以再做一个这样的蛋糕。   他用自己钱包付的钱。   林格好奇他怎么能如此精准选中,等候蛋糕裱花的过程中,林誉之笑着揉了揉她头发:“你一进门就看那个蛋糕,林格,你的心思最好猜了。”   林格说:“可是好贵。”   “不贵,”林誉之说,“你是女孩子,吃植物奶油不好,就该吃动物奶油。”   他彼时还保留着一些少年的傲气:“你是我妹妹,你就该用最好的。”   的确是最好的。   在两人都想不到的以后中,最艰难的那几年,林誉之接多份工,为了几十块什么都肯做——   也不想降低林格的生活质量。   他自己生日的时候,却笑着说自己吃腻了蛋糕,今年就不吃了。简单点,和龙妈、林格一块儿下个生日面,炒个荤菜,就当是过生日。   龙娇不肯,仍旧每年都给他买,蜡烛,蛋糕,礼物,都有。   她说儿女要一视同仁,他俩都得有。   他对林格说,最开心的一个生日,也是林臣儒出狱前的最后一个生日。   那时家里的状况渐渐好了很多,吹灭蜡烛,吃过饭,过完生日,龙娇身体扛不住,早早去睡。客厅里,林格小心翼翼地将奶油往林誉之脸颊点了点,没抹匀,就点了一颗小爱心。林誉之笑着转身挠她痒,林格怕惊醒妈妈,蜷缩着躲来躲去,捂住嘴巴不能出声,忍笑忍到肩膀微微抖。那枚她亲手点上的爱心最终印在她月匈衣上,软绵绵地、热烈地贴合着她,林誉之严肃脸告诉她不能浪费,因为是龙妈买的。   妈妈买的奶油,被妹妹玩闹间弄了一身,又被勤俭的哥哥一口一口吃掉。   灯不亮,阳台上的窗子没关,隐隐地透着凉风,林格用手背捂着唇,堵住一肚子出不了口的声音。仰起脸,她想起那个庸俗的颜色笑话,美人鱼的月匈衣为什么是用海星呢?海星是以什么姿态、用什么样的口器贴在美人鱼上。林格明白了,现在的林誉之就是海星,她是被无数海星拖入海底深渊石缝中窃欢的小美人鱼。   林格不肯示弱,她锱铢必较地也咬了回来,最终埋首于林誉之脖颈,问他开不开心。   林誉之说开心,这是他最开心的一个生日。   多奇怪呀。   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记性不太好的林格,却还是容易因一句话想起林誉之。   她都要怀疑自己是否患了“超忆症”。   事实上并没有。   林格在电梯里等待的时候才察觉自己弄丢了唇膏,还没等她打电话,王霆主动打给她,告诉她,说唇膏在车上——或许是她取手机时不小心掉出。   王霆约她明天中午一同吃饭,届时把唇膏还给她。   林格说好。   叮——   电梯门开了。   林格手中的手机还没放下,就看到坐在换鞋凳上的林誉之。他穿着外出归来的黑色风衣,坐在上面,微微眯眼,看向她,笑:“回来了。”   林格叫了一声哥。   林誉之看她手机:“和谁打电话?”   林格说:“王霆。”   “嗯,”林誉之颔首,“王阿姨家那个小胖子?”   “他现在不胖了,”林格纠正,“你们见过,忘啦?”   林誉之说:“可能太晚了,我有些记不清了——怎么回来这么晚?”   林格说:“路上堵车。”   谈话间,林誉之抬手,自然而然地去接妹妹的包和大衣,林格的小包还开着口,东西乱鸭鸭地堵在开口处。他顺手合上包盖,啪嗒一声扣好暗扣:“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丢三落四——没丢东西吧?”   林格去解指纹锁,握紧门把手,打开:“也算没丢吧,今天掉出来一支唇膏。”   “幸好是掉出来的,”林誉之拎着东西,跟在妹妹身后进家门,灯光在他睫毛上落下柔和光彩,眼睛隐在黑暗中,他笑着说,“有些男人,想要故意创造机会接近女孩子,会故意偷了她们的东西放在身边,届时再打电话联系女孩子,一边提醒——证明自己拾金不昧,一边又约女孩子吃饭,创造进一步的接触机会。”   林格愣了一下:“啊?”   “不过现在没人用这么又油腻又下三滥的方式了,”林誉之笑,“也就一些幼稚的男大学生用一用。往好听了讲是争取机会,往坏处讲就是偷盗和借机骚扰——喝水吗?”   林格下意识问:“什么水?”   “解油腻的莲子芯水,我刚才出门前刚煮好的,”林誉之说,“你最近不是失眠么?喝莲子芯水最有用,安神顺气。不像奶茶那么甜,那么多添加剂,也不会像茶那样影响你的正常休息。”   林格说:“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失眠?”   “昨天吃饭时说的,”林誉之微笑,“忘了?”   这样说着,他去了料理台前,给林格倒了一杯。   莲子芯是晒干的,冲泡后有淡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香味。   林格想不起自己有没有同林誉之提到失眠这件事,只将杯子捧在手中,低头细细嗅,问:“哪里来的莲子芯?”   “去年我去了一次扬州,在以前我们常去的那个老婆婆边买了莲蓬,回家后剥出来的,”林誉之说,“莲子煮熟吃了,这些莲子芯,原本想晒干了送给林爸,他血脂高,最适合喝这些东西。不过后来忘了,今天才想起——你真有口福。”   林格喝了一小口。   味道的确清雅,明显尝出来的鲜,她怔怔:“你去年回扬州,爸妈都没和我讲。”   “其实他们也不知道,别怪他们,”林誉之说,“要怪就怪我,那个时候,我还没调整好心态,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林格微微侧脸:“现在想好啦?”   “想好了,”林誉之含笑,“不会再改了。”   林格近期常常有些恍惚的错觉,似乎自己又回到了和林誉之刚开始的那个阶段。她自己都不好形容那种兄妹不是兄妹、情侣又非情侣的氛围。他们之间从没有光明正大的表白,始终都是见不得光的关系。   两人都把“发生关系”视作一件最能表达爱的方式,在身份失衡的密闭空间中,清晰明白彼此是家人,却又急迫地依靠做,爱来尝试摆脱这些强力约束。要把对方和自己都弄死一般地暴烈爱,一如即将攀上最高峰时的急切,妄图通过最终点炸开的烟花和失态浪潮来掩盖一切的苦恼。好像只有在大脑完全空白、宕机之时,他们属于兄妹的记忆才会被完全清理。   那时候的林誉之别别扭扭的,一开始都不要开灯,好像并不想让她看到哥哥的身体。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同样发生在林格身上,她不许林誉之叫她“妹妹”,她也不愿意叫林誉之为“哥哥”。   口不言,目不视,耳不听。   似乎如此就能逃脱佛祖的惩戒。   人伦纲常,天经地义。   林格时常会想,在林誉之被她拉下这段扭曲关系的开始,他们就已经开始在无声地接受破坏伦理的惩罚。   她潜藏的抑郁情绪,林誉之那被篡改遗嘱后得不到的财产,龙娇的病……   林格提分手后,她在医院中确诊、并积极治疗了心理疾病;林誉之的舅舅路毅重主动拿出了原版遗嘱,林誉之顺利继承了遗产;龙娇术后也渐渐恢复,身体愈发好起来。   林格是无神论者,却也忍不住想。   或许她们的确天生不该在一起,或许现在就是最好的安排。   一连七日,林格都没能和王霆一同“共进午餐”。   这是个不可抗力。   王霆接手的项目忽然间多出大量的工作量,几乎每天每夜都要加班,完全抽不出身同她吃饭,林格半开玩笑,说王霆多半是年初时拜的雍和宫显灵了。   王霆苦笑,又保证,等缓过这一阵,一定把唇膏还他。   林格其实也不常用那支唇膏,她说了声好,照例上下班。   周末,林誉之开车载她去逛街,想让她帮忙参谋一下礼物,寄给龙娇和林臣儒。   路过美妆品牌集合区,林誉之停下脚步,问林格:“上次是不是丢了个唇膏?什么色号?”   林格说了。   林誉之问:“这边有卖的吗?”   林格不确定:“应该有吧,不是什么热门色号。”   林誉之含笑:“那你去选一只,我送你。”   林格说:“哇,这么大方?”   “瞧你说的,不让你多选几只,我都不好意思听你这一声夸奖,”林誉之说,“去吧,看上什么买什么,今天刷我的卡。”   林格说:“天啊,你现在在我心中的地位就像珠穆朗玛峰一样高!”   林誉之笑:“别贫——多选几个,你这个丢三落四的性格,多买几只也好,就算丢得到处都是也不用惦记。”   林格开心,说了声谢谢哥哥,径直走向美妆区。   她之前走美妆赛道,没起来,但自己也积累了不少经验,化妆技术也蹭蹭蹭地提升。兴致勃勃地选好了些几个感兴趣的唇釉口红和眼影盘等新品后,林誉之爽快递出信用卡。   林格问:“密码是什么?”   林誉之说:“你生日。”   林格呆住。   “用习惯了,”林誉之解释,“一直没改。”   以前就是这样。   他所有的银行卡密码,支付密码,甚至社交账号的密码,林格都知道。最基础的,就是她的生日;有需要复杂或者三种字符的,就是她名字的首字母简拼大小写和她生日的结合。   他是个从不藏私的好哥哥。   林格拿着卡,去结账。   等待SA打包商品的时候,林誉之站在林格身旁,含笑问:“下个月有空吗?我订了三亚的酒店,想和你一块儿去那边散散心——你昨天不是说很想去那边的海底餐厅吗?”   林格说:“好呀。”   她又问:“什么时候呀?我到时候看看能不能调休。”   “我们十二号去,十七号回来吧,”林誉之说,“怎么样?”   林格愣住。   十二号到十七号。   王霆的生日是十五号。   刚好。   她犹豫着:“可以改个时间吗?”   “怎么了?”林誉之不动声色,他问,“有什么比和我散心还重要的事情吗?”   “……我一个好朋友过生日,”林格说,“我答应了他,要陪他一起玩,到时候估计也要在那边过夜。”   “过夜?”   “嗯,有住的地方。”   林誉之目不转瞬望她,声音压低,温温柔柔:“男性朋友还是女性朋友?”   林格沉默五秒。   她说了谎:“女性朋友。” 第40章 自设 疯(二)   在林格不知道的时候, 林誉之曾经帮她圆过无数次的谎言。   她自小就是倔强的脾气,莫说十头马拉不回,就算是十头牛、二十头大象也未必能改掉她不撞南墙势不回头的性格。   初中时答应了帮同学去凑麻将搭子, 就算是父母明令禁止她出门, 她也执意偷偷溜走;高中时瞒着妈妈悄悄用电脑打游戏;大学时, 不顾一切,偷偷和他在一起。   林誉之帮林格打掩护,主动和敲林格房门的林臣儒说,妹妹有点头疼,早就睡下了;他不厌其烦地帮林格删除她那不堪入目的历史浏览记录,避免龙娇误打误撞地打开她的私藏网站;大学时对二老撒谎,为恋情遮掩,说林格一直很听话, 没有谈过恋爱, 也没有和男性约会。实际上, 前天晚上,他刚刚轻扇小格格,掐着点看颤抖的喷泉。就算脸上刚被溅上水, 下一瞬的林誉之仍旧能洗干净脸,淡定地接通父母的电话。   林誉之对林臣儒和龙娇说过的每一个谎, 都是为了维护林格。   维护这个,他以为和他血缘最近的人。   在初初到南方的时候,有一段时间, 他的确误将林格当作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这是多么奇妙的一种体验,和他分担着一半的骨血, 却又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和思想。他们不是亚当和夏娃, 不是从我身体里抽出一根肋骨变成你——他们像本就是同一根骨头砍成两半、各自生长、分享着同样血肉的共生关系。   林誉之一开始并不喜欢南方。   连续的、阴雨连绵的天气, 夏季的闷热高温,和故乡中截然不同的燥热,湿润度过强,就连空气中凝结的水珠都时刻贴着身体,又脏又闷,粘哒哒地像一个如影随形的水牢。   闷热,湿气,这些东西放大着每个人身体的自然味道。   林誉之时常会感觉自己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闷热鱼缸中,氧气稀薄,变质的藻类在缓慢地死亡,他不是这鱼缸中缺氧的金鱼,只是一枚等待着死去的球藻,霉菌渐渐侵蚀着他的身体,他平静地看着自己将要死掉。   然后林格来了。   她是月季气味的小金鱼,红白色相间的锦鲤,自由自在,活泼又有生机,有漂亮的,随意挥动的大尾巴;她一边说着不喜欢林誉之,讨厌他的毒舌,另一边,自己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都默默地给他留一份。   这大约是所有兄妹/姐弟家庭中的本能,总会想着给对方留一份。   上午刚骂了他“假正经”“总是摆哥哥的架子”,下午又探出头,叫他“林誉之”“誉之哥”“吃西瓜啦”,吃她刚刚切开的大西瓜。   林誉之现在想要的,不是林格给他留的“那一份”。   他要她的全心全意。   鱼缸里快要死亡的球藻开始疯狂的变异,一切向着不可挽回的糟糕方向倾斜,浓绿的球藻繁衍、分裂出无数绿色的触手,想要将月季味道的鲜活小金鱼留在自己身边。   全心全意。   “……全心全意?”   林格仰面躺在浴缸中,和大学舍友聊天:“就这个红包吧,我觉得寓意好,而且很有感觉哎。其他的百年好合啦,喜结良缘,肯定有好多人送了,我们就送全心全意——你到时候不用买,我这边看了,都是十个红包起卖的。今年我有挺多要结婚的亲戚,我买的多,到时候捎给你们,一人一个。”   “那可不是,”林格说,“我什么时候不大方啦?单单夸我这次。”   “嗯,那就这么说定啦,”林格笑,“记得提前到,估计我们都得熬通宵。”   还是为了朋友的婚礼。   尽管很多人随份子都改成电子支付,林格和苏木木商量了下,还是打算去银行取现金,没别的,就是为了吉利,红包红包,总还是实体更放心一些。随多少份子,用什么样的红包,带什么新婚礼物过去,两个人商量到大半夜,终于定出个章程,才互相倒了晚安。   林格现在发愁的,倒不是参加朋友的婚礼,而是王霆的生日。   且不说林誉之那边,他采纳了林格的建议,将去三亚玩的时间提前几天,刚好错过王霆的生日。这样一来,留给林格的准备时间就不多了。   既然答应要去,那林格就开始着手准备送给王霆的生日礼物。她在送礼这件事上颇有经验,好朋友喜欢什么,爱什么,她都摸得一清二楚,举个例子,送葛荣城,就送他最爱的奥特曼系列手办模型,送杜静霖,就迎合他的爱美、精致喜好,送漂亮独特的手工制品。   至于林誉之,林格送过他剃须刀、须后水、情侣手链、腰带、钱包等等,都是寻常的送男友礼物,他最爱的,却是那一次的礼物,那一次,林誉之不慎崴了脚,林格馋他身体,又不忍心让伤者病势加重,主动扶着他的肩膀,一点点地吃下去。当然,结果仍旧是林誉之半坐着,依靠手臂的力量将她抱起压下、抱起压下。尽管算是个“生日半成品”,林誉之仍旧在结束后闭眼抱她,叹气说,这是他收到最实用的礼物。   实用的代价是林格大腿肌肉酸了好几日,就像一口气同时做完大学的800米体测和100米短跑。   但林格不了解王霆。   只隐约记得对方小时候挺爱吃的,不然也不会圆滚滚地长成一个可爱小胖子。   也不知他何时长开了。   现在的王霆非但不胖,身材保持的也很好。程序员久坐电脑前,时间久了,塌腰驼背都是常有的姿态,他不一样,挺精神的,也挺板正,是老人家会喜爱的那种长相和身材。   送吃的?   不行,生日蛋糕肯定是提前订好的。   实用性?   剃须刀?   不,这样的东西偏向私密,不适合普通的朋友送。   ……   思来想去,最终林格从网上买了把某知名品牌的键盘,心想,这样大概就比较……实用?   她没想到,林誉之先签收了。   林格一回家,就瞧见一桌子的菜。厨房的门没关,属于党参炖鸡的气味悠悠地飘出,她迟疑地看着桌子上满满当当的碗碟,试探着叫了一声哥。   围着小熊围裙的林誉之探出半边身体,笑眯眯地让她去洗手,说再等一会儿,锅里煨的鸡汤就好了。   林格不知所措:“今天怎么准备这么多?有客人要来吗?”   “没有客人,”林誉之笑吟吟,“是我们的纪念日。”   林格错愕:“什么纪念日?”   “忘了?”林誉之无奈,提醒,“今天是你第一次学会骑摩托车的纪念日。”   林格:“啊!”   她都差点忘了。   葛荣城出国前,依依不舍地把爱车托付给林格和林誉之照顾,那辆摩托车极好,而所有的车子不怕人骑,就怕人不骑——林格不会,都是林誉之偶尔骑出去“遛一遛”,顺带着带她吹吹风。   后来,林誉之也教会了林格。   林格说:“怎么这都有纪念日了?”   “你都送我这个师父礼物了,”林誉之笑,“不是想要纪念一下?”   林格懵:“什么礼物?”   “那把键盘,快递箱看到你的备注,是礼物,所以要仔细包装——”林誉之微微蹙眉,“不是送给我的?”   林格在他这样的注视下,哪里敢把真相说出。   她感觉,只要自己说出是送王霆的,林誉之下一瞬就会把王霆绑到地下室,面无表情地往他喉咙中灌滚烫的、刚烧开的热油。   ——开玩笑的。   她点头:“是,是送给哥哥的。”   林誉之徐徐地笑了,抬手,揉揉她脑袋:“去把你这手洗干净,过来吃饭。”   他次日果然就给家里的电脑换上新键盘,挺爱惜,阿姨每日来打扫,他仍旧订做了一个漂亮的玻璃防尘罩,安静地罩在林格“送”他的键盘上。   林格又重新订了一个键盘,这次收件人信息和地址,都填了公司。   签收的第二日,她就请了假,跟林誉之一块儿去三亚度假。阳光很好,林格每隔几分钟就呼呼呼地往自己身上喷防晒喷雾,这东西带不上飞机,她都是落地后买的,一天用掉一整罐。   还是不够,背部上喷不到,只能让林誉之代劳。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林格趴在酒店房间阳台椅上,乖乖请林誉之涂抹——几分钟就能涂完防晒霜的事情,他去了两次厕所。   三亚之行还遇到一次熟人,是林誉之的一老同学曹爽。   对方不知林格是林誉之的妹妹,只知道他们当年在大学时谈恋爱,现在见了面,笑眯眯地,问什么时候能喝上他们的喜酒呀?   善于交际的林格尴尬地笑了笑。   林誉之倒是从善如流,笑着说两年之内肯定会请他——握手后,请对方一同坐下,吹风喝下午茶。   “谈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没结婚?”曹爽感慨,“好小子,林誉之,你倒是挺能忍的呀。”   林誉之微笑:“没办法,立业成家,业还没立,没办法和她建立一个安稳的家。”   林格心想,林誉之可真能掰扯。没有的事情,他也能装得像模像样。   她低头吃一份点缀着鲜芒果粒的小蛋糕,听到林誉之已经和对方谈工作上的事情了,曹爽现在是男科医生,讲现在的小朋友发育真快啊,和饮食也有关。尤其是爱吃油炸食品的小胖子,之前诊治过几个病人,都是青春期胖乎乎的男生,十七八岁了,生,歹直器发育问题很严重,就像停留在十三四岁那样小……   林誉之打断他:“老曹。”   曹爽看了眼林格,笑:“忘了,家属在呢,对不住啊格格,不小心讲了这么多。”   林格摇头:“我就当听医疗知识了,挺新鲜的。”   “以后你朋友、妹妹交男朋友时,也得留意一下,青春期异常发胖的不行,”曹爽说,“挺重要的。”   林誉之岔开话题,明显不想让林格听这些,询问起曹爽,他现在的工作情况。   仨人聊了一个多小时,林格察觉到脚踝处被蚊子咬了个包,站起来说回去。林誉之陪着她走过草坪,往客房方向走的时候,听见她说:“其实你们讲这也没事,又不是什么荤段子。”   “不行,”林誉之摇头,“这种例子会影响你对青春期时发胖的男生看法,其实只是概率问题,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比如你那个朋友,王霆,他不就是青春期发胖吗?虽然你大概率不会用异样眼光看他,但这种以偏概全的方式仍旧不可取。”   这个时候猝不及防地提到王霆,林格脚下一滞,差点崴了脚,随后又自然地说:“不知道。”   她忍不住:“你怎么为王霆说好话呀?”   “嗯?难道我要对他坏一点吗?”林誉之低头看她,“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对他不好?”   ……直觉。   林格卡了壳,又将话题岔开。   “哥,我想喝椰子了,去买个椰子吧。”   林誉之笑了,顺从地陪她去买椰子——   就像先前那样,兄长永远无底线地纵容着妹妹。   在三亚的短暂之旅很快结束,眨眼,王霆生日当日,林格早早地给键盘做了精心包装,下午四点,冷不丁接到陌生女人的电话。   对方声音很紧急。   “你好,请问是林医生的妹妹吗?林医生他……他出了点意外,你现在可以过来医院吗?”   林誉之的确是出了些意外。   司机开车离开车库时,被另一个车撞了下,司机有安全气囊保护,所幸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撞得晕了过去,外加脑震荡;只是坐在后排的林誉之运气不好,被碎玻璃扎伤了腿,正在接受包扎手术。   林格匆匆忙忙地赶过去时,林誉之躺在床上,玻璃拔除后,缝合了几针,毕竟流了许多血,现在正坐着休息。   林格快吓死了,脑袋一团乱麻,在确定他安然无恙后才松口气——刚接到助理打来电话的时候,她差点哭出来,差点就以为林誉之死掉了。   还好只是小伤。   林誉之精神尚好,只是唇色有些苍白,看林格急匆匆赶来,笑着说自己没事。   转脸又叹气,轻声斥责助理,怎么能把这事告诉林格?小事,看把她吓得,小脸煞白。   被教育的助理委委屈屈低头,一声不吭。   林格连忙说:“你干嘛指责她呀?这不挺正常的吗?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是你在这个城市唯一的亲人了,你受伤,肯定要通知家属的呀。”   林誉之垂下眼:“只可惜耽误了你和你朋友的生日聚会。”   “不耽误,”林格摇头,“我再在这里陪你一阵,再过半小时,我打车过去,也不晚。”   林誉之有些意外。   像是未料及她会这么说。   “明天早上我一定会早些回来,”林格说,“哥,你现在痛不痛?麻药的劲儿还没过吧?想喝水吗?我去给你倒些水——”   她站起来要走,被林誉之拽住手。   “不用,这些有护工做,”林誉之说,“你坐下来,陪我坐坐就好。”   林格老老实实地坐下。   她不是不想陪林誉之,只是那边王霆已经很期待地讲等她很久了,而林誉之这边,他说了只是小伤,而且的确不算特别严重,她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在医院,有护工,有优秀的医生,还有更专业的助理。   林格尝试找出借口来说服自己,她现在还停留在“林誉之差点死掉”这个震惊中,以至于她需要暂且远离林誉之,才能稍稍地平息心情。   一如“可爱侵略性”,当人看到过于可爱的动物时,脑海中会发出一些伤害它的信号和欲望,用来中和可爱事物对大脑的冲击,避免因过度可爱而宕机。   现在的林格就是。   她需要暂时离开林誉之,来将自己从那种意外的、未知心情中脱离。   大脑还有些缺氧的征兆,她总觉得撞到安全气囊的人不是司机,而是她。   半小时后。   林誉之微笑着看林格离开,告诉她,没关系,不用担心自己。放心去玩,这只是小事。   林格走后,林誉之平和地向助理说抱歉,自己刚才受到药物和疼痛的影响,不该说那种话。   助理连连表示理解。   “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林誉之说,“也谢谢你及时通知了我的家人,虽然这次只是有惊无险,但倘若真的有什么危险,那你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助理说都是应该做的。   林誉之温和地告诉她,这个月会给她增加一笔奖金,以嘉奖她的优秀行为。   他自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了一阵。属于麻药的效力渐渐褪去,毕竟是局部麻醉,那块儿短暂睡眠的神经在渐渐复苏,叫嚣着痛,伤口愈合需要时间,被手术线缝合在一起的组织也爆发着尖锐的疼。   还好。   不是很疼。   林誉之被夹在车后座之间时,自己捏住碎裂长玻璃片,避开大动脉和致命伤,冷静插入自己大腿时,比这个还要痛一些。   意外发生的突然,车祸并不在预期中。   可惜还是没有留住她。   又过了一小时,林誉之的手机响起,另一个司机到了。   司机开来他车库里的另一辆新车,那辆车后座在前几天刚刚完成改造,后座可以顺利地放下一把轮椅。   林誉之让助理帮他把衣服拿过来,轮椅也推上来。   助理差点吓傻:“林医生,您这是要?”   “出去透透气,在这里太闷了,”林誉之微笑,“不碍事,小缝合伤而已。”   真的不碍事。   一点儿也不妨碍——   不妨碍林誉之将王霆这个男狐狸精绑起来,掰开他的嘴巴,往喉咙里灌刚烧开的滚烫热油。 第41章 乱来 疯(三)   林格在前往农家乐的出租车上睡了一觉。   梦里又是林誉之崴脚的那天, 家里面其实一直有轮椅,是龙娇一次年会上抽到的奖品,可林誉之不用, 他就是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傲气, 这段傲气促使他能走就绝不会让人推着。尽管有省时省力的便携工具, 也执拗地自己走——宁可拄单拐杖,一瘸一拐。   寄人篱下的是林誉之,林格自己不敏感,她只是觉得林誉之这个“哥哥”很敏感,浑身都是刺,平时顺滑地服帖在身上,说不定何时就蹭蹭蹭地竖起,变成尖锐的、枣刺般的东西, 一碰就一手血。   老师列出中小学生必读书单, 林誉之陪她去买, 用的也是他的零花钱。父母给了钱,他坚持不用,一定要自己付。   结账的时候, 林誉之站在收银台处,白色T恤黑色运动裤, 手白的像北方第一场大雪,青筋若隐若现,片刻, 他侧脸,看了眼旁边的林格, 伸手将她肩膀上快滑下去的双肩包包带扶正。抬手时, 林格嗅到他身上自然的淡淡香, 是淡淡的、干净的蔷薇叶子。   好奇怪,他身上一直有很淡、很柔和的植物味道,干净,清冽,像林誉之所出生的那个寒冷城市,却又有着不同的绿叶气息。林格用了好长时间寻找类似的气息,最终发觉他像学校里种植的那一片蔷薇,在不开花的时刻,凑近了嗅那些新生长的嫩芽枝叶,就是他的味道。   拥有好闻气味的林誉之,没有冷香丸和暖香丸,也没有什么金呀玉呀麒麟呀麝香珠串。林格捧着哥哥付钱买来的一本《红楼梦》,从头囫囵地翻到尾,本想去探寻林黛玉寄人篱下的心境,悄悄探一探兄长的内心,可惜她在文学上的确没什么天分,并不能共情,也只记得一句“风刀霜剑严相逼”。   可林誉之没有。   林格觉得林誉之和谁都相处得很好,尤其是被重新接纳到这个家庭之后,他安分,守礼,就连龙娇提起他也是“我们家誉之”,满脸的骄傲。林格成绩不好不坏,算不上顶尖,不是老师偏爱的对象;林誉之成绩优秀,龙娇替他开过一次家长会,回来时满面的荣光。   林格回忆起刚认识林誉之的那一年,他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   脊背挺拔,高傲的,偶尔会垂眼看她。   毒舌,一句话就能气得她四仰八叉。   相依为命的那几年,他终于低下头,为了妹妹和家庭,心甘情愿地牺牲着自己的健康、时间。吃喝玩乐一概不理,业余消遣抛在脑后。   夜里给林格买烧烤串,林格吃了两串,谎称吃饱了,再吃不下,要哥哥帮忙解决——因她知道,若非她吃剩下,林誉之绝不会吃这些肉串。   他像那些作家描写的母亲,儿女吃肉她喝汤;像语文考试阅读理解上的父亲,永远只“爱”吃鱼头,将鱼身上的肉让给女儿。   林格在那个时刻想要得到他。   她不确定那种因素是否能被称为爱,她只知自己想要同对方长久厮守。   好奇特,林格在林誉之高傲的时候和他争吵,却又在他落在身边时发疯地想要他。   遗憾对方始终将她当作妹妹。   林格有时都会在想,林誉之也未必是真的爱她。有的,大约也只是牺牲自己身体对妹妹的顺从,正如习惯性地牺牲自己的时间来为妹妹赚零花钱。   包括崴脚后的那一次,在林格慢蹭蹭磨月复肌时,林誉之半倚靠着枕头看她。那个枕头是林格心血来潮做的,针脚歪歪扭扭,横七竖八地刺了朵像蒲公英的蔷薇花,右下角是粗糙的刺绣,几条直线绷紧,歪歪斜斜地刺出一个“林”,林格本想在后面再刺一个格,可惜没了空位,看着难受,索性丢给了林誉之。   他就一直枕着,或拿来做靠背,从没有嫌弃过。   其实那时候已经结束了一场,林誉之把接满了落雨的雨衣扎紧、丢进垃圾桶中;林格自己也抖了,却还是想亲亲他,她仰脸,灯光昏黄,光影一圈一圈,林誉之的表情圣洁如檀香,偏脸,一缕软软的发从他额前垂下,像一朵弹开的香灰溅起了雾。林格以为他要吻自己,实际上,林誉之只是亲了亲她的头发,低声问她,是不是还想?   他的意思,是她还想的话,那就继续。   可林格明明察觉到兄长也想,刚过去没几分钟,又如烙铁。他的眼睛却没有沾染任何的情啊谷欠啊,风轻云淡,就像问她,要不要再来一碗面填饱肚子?   他并不是真的想她,他只是在满足她。   林格在那个时刻就察觉到这点,可惜不想去承认。   就像暗恋的人和自己在一起,哪怕知道对方未必是出于本心,却还是执拗地不肯去戳破这一层薄薄窗户纸。   当时的林格,也是自欺欺人地想,只要都不戳破,那么她可以当作林誉之也爱她。   林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终于慢慢地从这场旧梦中醒来。   到了。   林格的社交能力还是没得说,尽管是为了还人情才来参加,但不多时,她就已然和王霆的几个朋友熟悉。开农家乐的老板叫周旬易,大约是名字,一群人给他起的昵称是“周公”,黑黑瘦瘦的,很精神;另一个是王霆现在关系很好的同事,吕敬祖,名字挺庄重,为人不怎么端正,满嘴跑火车,嘴巴一张一闭,出来的全是荤段子。   聊了不到半小时,听他讲了俩黄,色笑话,自称是古文上看到的,有模有样,说是一人想要找纯洁之人结婚,洞房花烛之夜,指着月夸下,问新婚妻子,这是何物?妻子答出几把,他顿时大失所望,觉妻子一定不纯洁,遂休之。   如此,今朝娶妻,明日休之,连续三次,都没能找到“完全纯洁”的妻子。   林格不太喜欢听这些。   桌子上有男有女,女孩子大多脸皮薄,见人喝多了讲这些,也不好制止,只低头吃饭夹菜,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林格不,她拿起酒杯,对吕敬祖说:“吕哥,桌上还有女孩子呢,讲这笑话,不合适吧?”   “哪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吕敬祖正在兴头上,笑眯眯,“你说是吧王霆——哎,王霆呢?”   王霆不在,去上厕所了。   有人催着吕敬祖快讲,吕敬祖清清嗓子,声情并茂地继续讲那个笑话:“直到有一日,这个男的,终于找到了绝对纯洁的新妻。新妻看了他月夸下好久,摇头说不知。他大喜过望,当即和新妻圆,房,敬告天地祖宗,说这才算是成亲——谁知道那新妻,恍然大悟,说原来这是几把,用过那么多次,第一回 见这么小的!!!”   林格听不下去,站起来往外走。包厢里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有女孩子离开,快走几步,跟上林格,低声同她吐槽,说这些人喝了几杯酒,就暴露了本性……   林格觉得闷,也不想在这里住了,打算打夜车回去。贸然离开肯定不行,她掏出手机,想给王霆打电话,没想到拿出才发现手机没电了。一同吐槽的那个女孩子主动说,她房间里有充电线,可以过去充一会。   林格点头。   农家乐这边的住处是两排六层的小洋楼,他们的房间都在五楼上,女孩子自称姓王,王筱燕,是王霆关系不怎么亲密的堂妹。   “你和我堂哥什么时候结婚呀?”王筱燕兴致勃勃,“我大娘快急疯了。”   林格说:“没说要结婚呀,你听谁讲的?”   王筱燕从包里掏出充电线,递给她:“啊?没说吗?好奇怪,我怎么听说你们在相亲呀?”   “没有,”林格说,“那是爸妈组织的……现在只是普通朋友。”   这个解释显而易见地令人失望,王筱燕半开玩笑,说好可惜,还以为这么漂亮的姑娘能做嫂子,看来哥哥的确没有这个福气……   话刚说完,手机响了,是王筱燕的另一个女同学,也受不了那边的气氛,问王筱燕在哪里,她想上来。   一言两语解释不清楚,王筱燕听她声音,像是喝醉了。怕她出意外,要她别动,自己去接她。   林格还在等待手机开机。   时间久了,可能是手机电池有些老化,刚插上去,手机屏幕亮了,没有立刻开机,慢吞吞的一个手机logo。   王筱燕和她打了声招呼,自己匆匆下去接朋友。电梯门开了,看着出来的王霆,王筱燕叫了声哥。   王霆问:“林格呢?”   “在我房间呢,520,”王筱燕说,“她手机没电了,在我那边充电。”   王霆说:“难怪打不通电话,我刚刚听周公说了,还以为她生气了。”   王筱燕说:“生气不正常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个同学的嘴……怎么不管管他?今天是你生日,你就这样呀?”   她批评:“怪不得林格不肯嫁给你,你身边的朋友都让她对你印象分下降啦。”   王霆伸手按电梯按钮,阻止缓缓关上的电梯门:“忙你的去吧,好妹妹,放过你那单身这么久的哥吧。”   王筱燕笑,一溜烟钻进电梯。   今天来这边玩的,总共就五伙人,他们这一伙人,十七八个,还有个团建的,一水儿的女性,可能是什么微商团队;剩下四家都是家庭出游,拖家带口的,老人孩子身边寸步不离,都挺好认。   朋友就坐在凉亭下休息,远远地,还看着一个人,坐着轮椅,身后有人推着他。   王筱燕纳罕,下午怎么没听说有残障人士过来?今天晚上吃饭时,周旬易还说了,打算建立一些对残障人士友好的设施,到时候可以和王筱燕合作;她主业是酒店设计,参与过一些类似的案例,积攒了些经验。   一走神,多看几眼,只看轮椅上的人长相斯文,王筱燕一下子移不开眼——奇怪,她的取向一直是施瓦辛格西方野兽大块儿头那种类型的,轮椅上这种东方男性的英俊本不在她的偏爱中,在看清对方脸庞之时,她仍旧有种被一枪狙击的感觉。   像乌木和玻璃展柜中摆放的杂志封面男模,却又比那些男模多一份气质,一种静态镜头很难捕捉到的气度。   后面推他的那个,肌肉壮实,眼角有道疤,不说话,挺沉默的,看着挺有……不良职业那种风范的。   王筱燕的朋友叫她,挥手:“筱燕!”   她这才回转过神,匆匆提裙跑过去。   王筱燕和朋友汇合后,重新上电梯,没想到又撞见轮椅男和他的“保镖”。几个人同时上了一台电梯,王筱燕有些心不在焉,倒是朋友一直追问。   “你堂嫂呢?”   王筱燕说:“哪个堂嫂——啊,你说林格啊?”   “是啊是啊,她刚才冷脸走掉的样子太酷了,”朋友说,“我还以为,做主播的,都已经习惯了男人讲黄,段子呢。你都不知道,筱燕,林格一走,吕敬祖的脸色有多难看……你堂哥回来,听说了这件事,和吕敬祖说了几句话,吕敬祖就借着酒劲,指着他说他有了老婆忘了好兄弟,一边说一边哭,噗……”   叮。   姐妹私房话还没结束,五楼到了。   王筱燕看着不良职业男推着轮椅男往前走,心里有些嘀咕,她快走几步,追上去,礼貌地问:“您也是我堂哥王霆的朋友吗?”   整个四层、五层的房间,都是给王霆庆生的朋友,王筱燕想,对方大概是走错了。   “不是,”轮椅上的男人说,“我来找林格。”   王筱燕愣住:“您是?”   “林格的哥哥,”林誉之温和地自我介绍,“没有血缘关系,一起长大。”   王筱燕自动换算,青梅竹马。   她理不清中间的关系,只带着林誉之往前面去:“林格现在在520,和我堂哥在一块儿。”   林誉之问:“她们在一间房?”   王筱燕没有立刻品出其中的含义,她就是一根直肠,点头:“昂。”   林誉之说:“谢谢你。”   王筱燕连忙说不用,她抓一抓好友的手,提醒朋友不要太尴尬——   刚才也没有讲林格的坏话,对吧?   林誉之无暇去关心这对小姐妹的心境,他现在腿脚不便,司机按得门铃。   叮咚。   叮咚。   叮咚。   三声过后,里面的人才姗姗来迟,门也没完全打开,开了一半,王霆还没反应过来,司机已经强行把门推开,把他往后一推——一个趔趄。   林誉之的手搭在电动轮椅扶手上的控制面板上,调整轮椅的姿态,微微仰脸,看里面一脸惊愕的林格。   “格格,”林誉之说,“你的手机一直打不通,又是往这么远的地方跑……我很担心你。”   林格惊讶极了,紧张跑过来,看他的腿,低头:“你都坐轮椅了!”   “只是坐轮椅,”林誉之笑着扶她,“起来,别害怕,我来接你回家。”   他目光微微偏移,落在王霆身上,他还穿着衣服,林格也是,两人都衣着妥帖,干净,体面,一切还没有发生。   忧心褪去。   林格后知后觉谎言已经被拆穿,她不安、小心翼翼地看自己的兄长,想要从他眼中探究出什么东西——   什么都没有,林誉之抬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宽容得好像无声原谅了她的谎言:“走吧,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家。”   林格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和他回的家,只知道王霆走过来同林誉之寒暄。两人聊了些什么,林格也不记得了,反正都是那些乏善可陈的客套话。   她脑子里一直想。   完蛋了。   撒谎又被戳穿了。   林格不能确定林誉之此刻的心态,她没办法从兄长表情中来推断出他的情绪,她早就说过,林誉之像灰,像已经燃尽了、堆在一起的檀香灰烬,没有人能从这堆香灰中判断出它曾燃烧怎样的火。   等她想要对林誉之解释的时候,两人已经在家里了。   在林誉之那个大、空旷的房子中。   林格坐在沙发上,看着林誉之——他脸色有些苍白,因下午缝合伤口流了血,端正地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微微侧着脸,看向林格。   这是打算等她先开口的姿态。   林格的确先开口。   她捧着水杯,看着兄长,认真道歉:“哥,对不起,其实,我今天参加的是王霆的——”   “没关系。”   没等她说完,林誉之便打断了她。   他说:“没关系,不用为此感到抱歉,我能理解你。”   林格放软声音,尝试转移话题:“哥,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呀?”   林誉之微笑着说:“因为我一直在和你共享位置。”   很轻的一句话,轻松地讲出,毫无负担。   这意料之外的回答令林格大脑空白几秒,以至于忘掉转移话题的初衷。半晌,她看向手机,迟疑片刻后,解锁,打开和林誉之的信息界面。   果然。   点开详细信息后,能够清晰地看到两人的位置。   手机上分明的字眼就像一颗随时会炸开的核弹,不知已经在身边潜伏多久。   她知道手机有这项功能,可以保持和亲密的朋友始终共享位置,就像给对方装了一个定位仪,但是,但是——   林格和林誉之向来都是习惯性用微信交流,很少用手机自带的这个短信功能——她什么时候开通了它?   林格不记得,她难以置信地望,林誉之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如山寺老钟。   他看起来完全没有羞耻的样子,甚至就这么直白地告诉了她,他们早就开始共享位置了,在她不知道的时刻,林誉之对她的定位了如指掌——当然,她也能随时查看林誉之的定位。   这简直就像是一场她单方面失忆的做,爱。   林格问:“你一直都在和我共享位置?”   林誉之纠正:“不是一直,是你上次喝醉酒之后。”   林格问:“你想做什么?”   她有点头昏昏,胸口有一股气,很快就要出来——她压不住这些愤怒了,它们需要一个迫切的发泄口。   “我不是想做什么,”林誉之说,“我在阻止你’想做什么’。”   林格说:“我能做什么?”   “你能做什么?”林誉之重复一遍,说,“你能做的事情有很多,格格,你聪明,漂亮,又有决心。”   不合时宜的夸赞让林格沉默。   而林誉之看着她,轮椅让他们在坐着时终于能够平视。   他说话声音不急,像早就料到她所有反应,早就知道她会说什么:“我是你哥哥,爸妈不在这个城市,他们把你托付给了我,所以我必须要尽到责任。”   林格说:“说吧,让我听听,都是些什么责任。”   “阻止你乱来的责任,”林誉之说,“需要我再讲得直白一些吗?格格?我在阻止你用亲过我的唇去亲另一个男人,阻止你用碰过我的手再去碰其他脏家伙,阻止你用接纳过我的——”   “林誉之,”林格说,“你是以哥哥的身份阻止我吗?你敢拿我的命发誓,说你真的是以一个亲哥哥的心态来看待我吗?你现在真的在以亲哥哥对亲妹妹的角度、来关爱我,照顾我吗?”   因为激动,她的胸口微微攒了一口气,脸颊过热,不是害羞,是说话急促导致的短气。   林格说:“你说呀,你要发誓,说你要是有一句假话,你面前的我——也就是林格明天出门就掉进下水道中立刻死掉!”   林誉之说:“格格。”   “说实话吧,”林格问,“你今天大晚上受了伤还坐轮椅过去,现在又口口声声地讲哥哥的责任。”   “你到底是讨厌我乱来,还是因为我乱来的对象不是你?” 第42章 强吻 疯(四)   林格得到了林誉之的沉默。   他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坐在轮椅上——受伤的那条腿被宽松的西装裤遮盖着,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健康的人。   实际上……   健不健康,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就像他们谨慎、如履薄冰, 都不能去拆穿的那一道防线, 那最后一扇大门。   林格的胸口犹在剧烈起伏。   “你想听什么呢?”林誉之轻声, 右边脸颊有微微、克制不住的肌肉颤动,像是要笑,又好似苦涩的欲言难止,他问,“需要我现在就承认吗?”   林格说:“回答我。”   “好,那么我回答你,”林誉之说,“我——”   “你说实话, ”林格逼他发誓, “你重复我刚才的话, 如果你有一句假话,就让我立刻死掉。”   林誉之说:“你这让我怎么说出口。”   他看着林格的眼睛:“你明明知道。”   ——你明明知道我绝不会拿你的事情发誓。   ——纵使他是无神论者,也绝不会说出这种话。什么死啦活啦的, 林誉之从不说,热血最上头, 最发狠的,也不过是一句草丝你。   “换个发誓吧,”林誉之说, “换一个,格格。”   林格说:“这个更狠。”   “我发誓, 从现在开始, 要是我有一句假话, 就让我从今往后、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你,”林誉之说,“这样可以吗?”   林格说:“勉强算吧。”   林誉之慢慢地说:“我是想和你乱来,换句话说,我不想你和其他男人有牵扯。”   “如果你想要和男性做,爱,我希望那个人是我。”   “啪——”   清脆的一巴掌打在林誉之脸上,这一下将他整个脸打得偏移过去。掌心贴着林誉之的颧骨,从手心到大拇指指骨震颤着麻,林格在打完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失神,震惊看林誉之。   他没有说话,嘴唇上有一点血,应该是牙齿磕破了唇,林格知道他有几颗尖尖的牙齿,像吸血鬼异样。在接吻的时候,林誉之会注意,不让那几颗牙齿伤害到她,而林格格外喜欢,总是缠着哥哥要他张开嘴,好让她伸手过去摸那几个尖尖。   比起做,爱,林誉之似乎更喜欢接,吻,他喜欢在林格身上留下各种各样的齿痕和草莓印,一块儿叠一块儿,青紫叠嫣红,却没有一次咬伤过她。   他牙齿唯一伤害过的人是他自己,在林格那一巴掌的推动之下。   从唇角缓缓流下殷红的血,沿着下巴蜿蜒,如一道伤疤。   林誉之没去擦,任由血液滴下去,落在他衬衫的衣角。   他说:“格格,我讲假话你生气,我说真话,你更生气。”   林誉之挺平静的,就这么阐述。   林格却觉得他疯掉了,他曾经那么傲慢的一个人,尽管在做了她兄长后渐渐变得柔和——可现在被她重重地打了一巴掌。   牙齿磕破唇,流了血,脸颊浮出鲜红指痕。他表现得就像林格只是说了句重话,镇定到完全不在意顺着他下巴往下滴的血。   林格那一掌用尽了全身力气,这是她第一次打人,现在自掌心到手肘留有余震,似层叠不停的海浪。   “你故意讲羞辱我的话,”林格说,“明明有更委婉的表述,你却偏偏要换最下流的语言来刺激我。”   “如果’做,爱’两个字就算下流,”林誉之说,“那你从我这里可能永远都听不到更上流的措辞。我应该怎么讲?说我是个想和自己妹妹上,床的变态?还是说我是个从小就觊觎妹妹的混蛋?我完全承担不起’哥哥’这两个字所承担的责任,因为当你这样叫我的时候,我只会想要扯,掉你衣服强行咁你,还是说这么多年,我每次做梦都是狠狠地把你捆起来关在地下室漕?要你只能跪着冲我摇尾巴求我疼疼你?”   他颊边的肉狠狠地抽了两下,克制地问:“这就是你想听到的真话?”   林格的大脑已经无法处理林誉之这一连串的语言了,那些无耻的、卑劣的字词像转码失败的一串字符,裹挟着令人宕机的病毒。   一向伶牙俐齿的她在这个时刻骤然落了下风,提高了声音:“林誉之你闭嘴。”   “不是你想听我说吗?”林誉之说,“对了,还有,你不是问我,是以哥哥的心态阻止你吗?问我是不是像看待亲妹妹一样看你?那我告诉你,是,我的确将你当作亲妹妹,一开始我就以为你是我妹妹,现在的我也希望你是我亲妹妹。”   林格说:“胡说八道,把我当亲妹妹所以要像玩具一样监控我?监视我的位置?”   林誉之说:“那不是监控,格格,别把我想得那么不堪,我只想确保你的安全。不需要我说,你自己能感觉到,今天晚上在王霆那边快乐不快乐——如果你对我说谎只是为了去听那些乌烟瘴气的话,那我想自己作为哥哥有必要保护你的安全。”   “少在那里装模作样,”林格恨恨,“是我把你想得不堪?一边说想苷我一边又说希望我是你亲妹妹,林誉之你讲话都不打草稿。”   林誉之坐在轮椅上,忽然笑了。   “这两件事有冲突吗?”他问,“林格,我把你当我亲妹妹和我想睡,你,是什么不能同时成立的悖论么?”   林格愣住。   灯光如白昼,熠熠着阴影无处可藏的辉煌,林誉之西装革履,坐在轮椅上,白衬衫上滴了几滴血,他始终没有抬手去触碰嘴角上的伤口,好似竭力避开就能假装它不存在——   就像一开始两人谈恋爱时,都竭力地避开“哥哥”“妹妹”的称呼,“林誉之”“林格”这样指名道姓的称呼似乎能划开兄妹间本不该融在一起的界限。每次的热切交,欢时,他们都为对方而滚烫着血液,又自欺欺人地闭口不谈可能存在的更亲密联系。   现在的林格仍在尝试忘掉它们,那段回忆于她而言,如一顶流明星在初中时的爱恋黑历史。   林誉之不。   他说:“你以为,如果现在我们去做DNA检测报告,去验证我们的确是亲兄妹,现在的我就不会说出那些话?你认为,只要我们有血缘关系,我就会真的会成为一个关心妹妹、负责任、指引妹妹从这段扭曲感情中脱身的好兄长?”   林格说:“你简直就是个疯子。”   “是,”林誉之说,“从我意识到我想,睡自己妹妹时,我就知道自己疯了。”   “你呢?”他问,“格格,你和我上,床时在想什么?”   林格说:“我只是想玩玩你而已。”   林誉之坐在轮椅上,他的眼神有一点的暗色,像失去太阳照耀的几颗星,暗淡如空寂的、没有生命的星球表层。   他说:“格格,还有一次机会,你可以重新回答,我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林格说:“以前是我年幼无知,我现在只想好好地把你当哥哥。”   林誉之点头:“原来是这样。”   片刻,林誉之忽然出声,轻轻的。   他问:“你有没有想过,你哥哥的心也是肉长的?”   林格没说话。   “还是你认为,”林誉之停顿了下,问,“我——”   一个“我”字,开了好久的口,最终在唇齿间堙灭,那些将出的音节在瞬间烟消云散,沉默地在唇齿间消磨。   他已经在极力遮盖自己的愤怒和脾气,那些糟糕的,在压抑苦闷中缓缓变质的东西,被他再用力往下压一压,再压一压。   好久,林誉之才说:“如果你还在怨恨,怨恨我当年答应了和舅舅回北方,你可以朝我发泄,没关系,我能理解——”   “我不需要你理解,”林格说,“别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林誉之。你当初远走,是为了钱也好,为了给我们家减轻负担也好,都没关系,我不在乎你什么理由,我祝福你,尊重你,我那时候就祝你寻觅良缘早生贵子一胎八宝。你看你现在发展得多好,有钱有势,不愁衣食。如果现在你还是我哥哥,还是林臣儒的孩子,那你现在也只能在普通医院里当一个普通的口腔科医生,没日没夜地加班做手术连轴转。”   林誉之看她:“这就是你讨厌我的理由?”   林格说:“林誉之你听不懂人话吗?”   林誉之低头,他用手指指节处擦了擦唇角的血,还是有些湿润的,手指一抹,一道殷红的痕迹,淡淡地落在手指上,像一道错误季节开放的花。   脸颊钝钝的麻木缓缓传来,那是林格狠狠甩下一掌造成的痕迹。   “以前的事就是黑历史,”林格强调,“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所以勾,引你,我都说过好多次了。”   林誉之目不转睛:“我以为你口是心非。”   “是真的,我凭什么对你口是心非,你觉得自己很重要吗?”林格说,“别自作多情了,现在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林誉之说,“我从来没有后悔。”   他的回答令林格颤住,她惊异地看林誉之,就好像在看一个怪物。而林誉之控制着轮椅靠近她,直到坐在她的面前。林格想要站起来,却被林誉之一拉——   她复又跌坐在沙发上。   林誉之的手指深深插入她的头发中,抚摸、托住她的后脑勺。他说:“你提醒了我,倒是有一件后悔的事,林格,当初说要弄死你的时候我就不应该心软,你哭着说自己受不了的时候,我就不该听你的话放过你。你很能受得了,你就是有这么大的本领,你这么聪明,厉害,胆大。从一开始我就该把你搞烂,要你再也不敢冲起其他男人摇尾巴。”   他抚摸着林格的脸颊,柔软、轻轻,像裁缝避开手上的茧去触碰一匹真丝缎子:“除了你哥哥,还有谁会对你这么好,连上,床都舍不得搞坏你。”   林誉之说话温柔,声音也温柔,不温柔的是他眼神,似乎下一刻就会有巴掌重重落在她臀,上。林格一股悚然,她觉得林誉之好像真的疯了,不是吵架中那些言语的疯,而是他此刻的做派,表态。一种沉静的疯,剥开绅士的外衣,她只看到一团难以融合的雾,深不见底的巨大黑洞。   她在这一刻意识到自己从未熟知林誉之。   她熟悉的只是以前相依为命的那个哥哥。   林誉之拿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垂眼看她:“怎么不打了?现在不觉得我说话过分了?”   林格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松开!”   林誉之不松,他握着林格的手,贴在他脸颊上,这姿态看起来像林格在温柔地触碰他,实际上,她手指僵硬,掌心像被美杜莎石化。   林格口不择言地骂他:“你心理扭曲啊,不要脸的家伙,恶心鬼,连自己妹妹都想,上的大变态!”   掌心与他侧脸相接触的瞬间,林格终于成功抽出自己的手,她没有再打林誉之,刚想从沙发上坐起,就被林誉之按着肩膀压在沙发上。她奋力反抗,大约是不小心踢到林誉之那条刚缝合好的伤腿,他闷哼一声,这种动静令林格稍稍失神,而这一秒钟的无措,给了林誉之完全压制她的机会,他的手肘抵在林格锁骨和肩膀之上,完好的那条腿压得她双腿动弹不得。   被彻底控制住的林格大口喘着气:“无耻败类,疯子,我——”   林誉之扬起手。   林格以为被激怒的他要打回来,而林誉之却脸色阴沉地捏住她的下颌。   她下巴一痛,清晰感受到脸颊被重重捏紧,牙关被迫打开,汹涌的空气和压抑的呼吸。   同时压下来的,还有林誉之的唇。   不是巴掌,是一个吻。 第43章 我爱你 疯(五)   抛却那些有关于性别受限及约束, 实质上,大部分人对自己的初次体验有着不同的记忆。   比如林格第一次抽烟,严格意义上的“抽”, 好奇地点一根烟, 含住过滤嘴, 闭上眼,凝神静气地用力吸一口,在怪异的、具备着浓烈气息的烟味渡入口腔时,杜静霖嘱咐的那些什么“不能过肺”“慢慢来”全都忘了,她只觉得烟草味有种能让肺烂掉的激烈,像过烈的、一口吸掉便无法吐出的液态硫酸,如小学时一口吸进嘴巴里的针管笔笔芯墨水。   总之,在第一口吞入烟雾时, 她剧烈咳嗽, 下意识丢掉手里的烟。杜静霖接住了:“九五之尊呢, 小姑奶奶,我偷偷买的,别浪费——”   他拿着林格抽剩下的那半根要抽, 被林誉之劈手夺过。林誉之似乎并不在乎那灼烧的烟头,也不在意它的温度, 一手掐灭了烟,另一只干净的手去扶林格,扶她起来, 拉她回家。   那时候林誉之还不知他和杜静霖有血缘关系,大家——包括当事人本身, 都以为林誉之和林格是实打实的亲兄妹。   被兄长亲手捉到“偷偷抽烟”的林格, 在半分钟后被林誉之粗暴地擦着嘴唇, 手指粗砺,磨得她发痛,痛到嘴唇差点要流出血。林格抗议,吐槽地讲,要不你干脆把我嘴咬下来算了——   林誉之骂她脑子坏掉了,哪有哥哥咬妹妹嘴唇的。   是啊。   哪有哥哥咬妹妹嘴唇的。   现在只有妹妹在咬哥哥的嘴唇。   时隔多年后的兄妹,在沉默的房间中用力、疯狂撕咬着对方的唇,草原上打架的野兽,争夺阳光水分氧气的两根草,争夺领域的野狗,垂死挣扎犹缠斗的两只头狼。   这是林誉之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画面,就像现在一样,把没心没肺、完全喂不熟的林格就这么压着,问她,你和我真的只是玩玩?你真的对我没有丝毫真心?在你心里,你的哥哥只是你的玩具?   林誉之第一次刻骨铭心的受挫就来源于此,他彻底放下道德后博取的爱只是一场虚妄,只是妹妹天真无邪的几句“年少不懂事”。   过度的失去氧气令林格眼前发黑,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用力从肺部抽离,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半昏半晕中,她发狠咬他,淡淡的铁锈味弥漫着口腔,像一口喝下吸血鬼捧住高脚杯的水。无法用具体语言来描述这种不适,林格忽而剧烈咳嗽,呛了两声,她疑心自己会呕出心脏,实际上,林誉之只是将他沾满血的唇紧紧地贴靠在她脖颈大动脉处,轻柔地点靠着那边,如暂时栖息于此的一只蝴蝶。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林誉之说,“你让我再也做不了你哥哥,现在却还要把我推开。”   最冒犯的也只有这么一个吻了。   不能再过分了。   林誉之知道她压根就受不了强,稍重几下就痛到要翻白眼,快一些便开始抖,连续舒服两回则有昏厥过去的风险。他不想弄死妹妹。   他只是恼。   “一开始是你招惹我,”林誉之说,“格格,先抛弃我的人也是你。你到底怎么想的?是觉得哥哥不好用了就可以丢掉?还是有了其他喜欢的人?”   林格说不出话,强烈的情绪波动令她头脑发昏。   在开始吃抗抑郁药物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没有如此剧烈的情绪变化,这种久违的强度让大脑一时接受不了,只能感受到林誉之的唇贴靠着她脖颈,在上面留下湿湿的凉。   林誉之还没有平静,刚才那个失控的吻把一切都给搅乱了。   那些理智的、不理智的,肮脏的,干净的,罪恶的,道德的……全都被投入一巨大的搅拌机中,反复来回地打碎,碾磨,呼呼啦啦地摊开,铺平,像打翻在地毯上的奶油蛋糕。   “其他男人对你来说会更好么?”林誉之问,“你和他们在一起时开心吗?你会真正爱他们吗?他们对你怎么样?”   他抬手,抚摸着林格的手臂:“他们能舍得不搞死你么?你当所有人都像哥哥一样不舍得弄坏你?你说话,格格。哪次不是你喊难受我就慢点,轻些,我就怕你受不了,你说和我在一起痛,和其他人呢?其他人就不痛吗?”   林格说不了话。   林格不知自己该不该庆幸没有因为缺氧而昏厥,在氧气缓缓渡入腹中时,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清晰,包括现在伤了一条腿,压在她身上的林誉之。他的胸口随呼吸而起伏,隔着衣服均匀地传递到她身上,他就像一个刚上岸的幸存者,手足无措地守着险些被溺亡的她。   “别这样,”林誉之抬头,覆盖在她眼睛上,“骂我可以,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眼神?   什么眼神?   林格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眼神,天花板上没有镜子,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更不知此刻的自己应该要做什么表情。她只觉得嘴唇痛,舔了舔,还是血,都是林誉之的。   他的状况看起来并不太好,嘴唇和舌头,有被她咬破,也有刚才牙齿磕破的。   她的情绪还是不稳,大脑一片嗡鸣,是刚刚有飞机成功起飞后的碧绿草坪。   现在林誉之的脸,好像他们初回之后。正常的医学常识来讲,发,育完善后的女性,在一次抚,慰完整、且前面戏份充分、及伴侣的温柔耐心操作下,是不会受伤的,更不会有所谓的落梅印。但那时的两人都是生手,林誉之又非寻常尺,寸,林格有轻微的撕,裂伤口,细小的,淡淡的痕迹,她彼时吃痛,扯了湿巾,半是委屈半是好奇地要去擦,被林誉之拦住。那些受伤的痕迹和结晶最终都进了他口中。   现在的林誉之看起来就有些像那时,在耐心吃了一遍后,他歉疚地伸手去抚摸林格的头发。他们佯装不知可能和对方存在的关系,扮演一场无关兄妹只有爱侣的亲密戏。   林格控制不住地大口呼气,她明显地感受到自己此刻的心跳、呼吸的异常,这种异常令她几乎没时间去考量林誉之的反应,颤抖着转过身、蜷缩——   在林誉之惊惧的“格格”声中,她昏了过去。   昏进了根源。   那是林格噩梦的症结。   是的。   路毅重说的没错,他那些恶毒的话语都基于她懵懵懂懂犯下的错。一切源于对伦理的未知未明,所有始发于道德的无知无畏。哥哥和妹妹,哪里是什么电视上所描述的那样,这不是《蓝色生死恋》,更不是同居一个房子下的打打闹闹。林臣儒和龙娇的话究竟是真,还是说,只是对儿女善意的谎言?   他们在血缘不明的时候就跨越了身为兄妹的最后一道防线。   可那时候的林格还太小,小到不知道要为此付出的代价。   那些结束后的代价,罪恶,反复折磨着她的心。   以及路毅重冷硬的干涉。   “你把誉之整个人都毁了。”   “你完全不懂你的幼稚、无知,给他带来了怎样的影响。你难道要他往后都背负着和妹相女干的罪名?说实话吧,林格,如果不是誉之那个无用的爹,你们根本就没有认识的可能性。”   “对了,”路毅重问林格,“你知道我爸为什么忽然间心脏病去世吗?知道他为什么到死都没给林誉之留钱吗?”   他说:“因为有人给他看了你和誉之的照片,窗帘没有拉,你俩坐在沙发上……”   “你胡说八道!路毅重,誉之的姥爷去世时,我们之间清清白白,”林格喘气,“你不要诓我。”   “现在呢?现在还清清白白吗?”路毅重说,“他老人家身体本来就不好,那些照片上,你们的确什么都没做,但拍照片的人说你们做了,他老人家信了,信了他亲手培养出的孩子和孩子他爹一样是个混账。没几天,病情就糟糕了,原本只是有一点糊涂,刺激后连人都认不清楚,也不记得林誉之——你敢说,你们现在在一起是正常的?你们现在知道没有血缘关系,当时知道吗?嗯?如果我爸他当时没看到那些照片,而是现在,现在知道了你们俩的脏事——”   “一个叫哥哥,一个叫妹妹,口口声声的兄妹,”路毅重说,“难道真要你们亲手逼死老人家,让林誉之坐实了害死他姥爷的罪名,你才会意识到自己有错?林格?”   “你也不想你爸再蹲一次监狱吧?”   ……   强烈的自厌情绪,会投射到你本喜爱的物体上。   严重的自我厌恶,令你连带着讨厌之前喜欢的一切。   比如少年时嫌弃童年小鸭子幼稚,年龄再大一些,又厌恶少年时听的歌曲、服装、发型。   对过去的厌恶似乎就能摆脱曾经的记忆,就像,针对他的呛声,好似就能彻底抹除兄妹相女干的罪孽。   林格醒来时,察觉到自己脸上罩着呼吸罩,另一端连着呼吸机,还有病床前沉默坐着轮椅的林誉之。   视线相触。   林誉之靠近她,关掉呼吸机,取下呼吸面罩。   他甚至没洗脸,嘴唇上的痕迹还是那么明显,看起来很糟糕。   天啊。   林格不敢想。   林誉之的伤口在缝合不足6小时后就断裂,而她,他的妹妹,又是在昏迷状态下被送往医院。这样的事情,在医院中应当也是闻所未闻。情绪激烈的兄妹俩在深夜里就医,她的嘴唇肿得发痛,林誉之现在的嘴唇和舌头也都有破损的痕迹——   林誉之说:“你是情绪激动引发的呼吸碱中毒,外加低血糖,晕了过去。”   呼吸碱中毒,由激烈的情绪起伏开始,引发呼吸频率过快,又过多地呼出二氧化碳。她近期又在控糖期,有轻微的低血糖眩晕症状,两者综合之下,导致她昏厥。   林格当然知道自己没事,她一眼就看到林誉之那不一样的腿。   西装裤下的那条伤腿应该是又裂开了伤口,明显地在裤子上染起一团深色的痕迹。   面积不小,这一团深色让林格眼皮跳了一下。   在察觉到这点后,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时间,林格坐起,掀被,还未下床,就被林誉之按住肩膀,迫使她继续躺下。   林誉之问:“你又要走?”   “我能走哪儿去?”林格说,“我去找医生——你的腿不要啦?不疼吗?”   “格格,”林誉之问,“你在担心我吗?”   他说话时声音很轻,很细微,轻得像春天里燕子的呢喃。   林格说:“闭嘴,不要说话,你自己腿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林誉之说,“格格,我只知道我爱你。”   “你再不爱我,我就要疯了。” 第44章 真相 源   林誉之对医院有着不同的感情。   祖辈积累的财产和医院息息相关。   他的姥爷算得上是当地的一个传奇, 一开始穷到冬天只有一个棉袄一条棉裤,还是他姐姐穿剩下的,个子高, 袖腿和裤腿短了, 就裁几块儿棉布, 填上棉花絮子,缝好,接上;等接的这一段儿短了,再裁,再填,再接。几年过去,袖子和裤子都是五彩缤纷的一圈又一圈。这省布料又省钱的衣服,也有个致命的缺点, 一旦他长胖, 就再也穿不了。幸好姥爷家里穷, 穷到饭菜油水少,从根源上杜绝了长胖这一浪费钱的巨大隐患。他在村里,往上数十几代都是贫农, 进不了厂子,只能老老实实在土里刨食吃。   到了姥爷这一代, 才稍稍有了些变化,他脑袋机灵,从小跟赤脚医生身后干, 后来村里有了去规范化培养医生的机会,无儿无女的赤脚医生把机会给了他。姥爷自此入了行, 肯吃苦, 学成后常常一个人背着药箱, 翻山越岭地去诊疗——后来去城里开诊所,攒够了钱就往市里去,和大医院合作,后来又去开药店,依仗着之前结交的人脉,开始做药品批发和采购的生意,硬生生地闯出一片天。   他唯一的舅舅路毅重,则是把私人医院业务主要拓展的那个。   姥爷常说年轻时做了些亏心事,导致他人到晚年,子孙凋敝。路毅重天生弱精症,好不容易有了个孩子,结果年纪小小就傻了(后来又检测到并非亲生);路启藻身患绝症,早早病逝。他唯一的孙子,也就是林誉之,看着是健全的,却也不那么“健全”。   姥爷家的旧院子里种了个老槐树,四十多年来,林誉之出生后没多久,姥爷就带着写有他名字的纸条和胎发,在树下烧掉,说是认树做义父,能保佑孩子一生顺遂。姥爷过世的那一年,老槐树也被雷劈死了。   又剩下林誉之孤零零的一个。   他起初并不觉自己孤单,他还有妹妹,一个虽然同他多有争执、吵架,却再亲密不过的妹妹。大约是天也可怜他孤苦伶丁,才会大发慈悲到让林格来做他的妹妹。   她也差点离开了。   林誉之说不出看到林格昏厥时的心情,她先前的昏厥没有如此严重,过度激烈的结合后,她的暂时性昏迷也不过一两分钟,且没有其他异常反应。但今天不是,她明显的呼吸过度,蜷缩,发抖——   林誉之连衣服都未整理,惨白一张脸,他的腿有伤,不能开车,打了医院的急救电话,将她送到医院。   在救护车来临前,他已经意识到妹妹多半是呼吸碱中毒,他拿了塑料袋套在林格头上,半揽着她。林誉之自己那条伤腿还在流血,缝合线撕裂,他感觉不到痛,只伸手去摸妹妹的脖子。   有史以来学到的所有医学知识,都清楚地告诉林誉之,她不会死,她没有问题;   常年累月积累的情感,严重影响着他的理性思考能力,督促着林誉之颤抖着、一遍遍去试她脖颈上的脉搏。   什么自尊自爱,什么名声廉耻……   都不重要了。   护士劝说林誉之去处理他腿上的伤口,他说再等等,不着急;他看着呼吸面罩下的妹妹,看她缓慢睁开眼。   她不在乎自己身体如何,她早就已经有了轻生的念头。在林誉之所不知道的时刻,她去看过心理医生,她的手腕上有轻生后留下的疤痕。   林誉之不能用钱去购买一个心理医生最基本的基础道德,他从那个温和的、为妹妹做诊疗的心理医生处得不到任何信息。病人的隐私至上,心理医生把这点贯彻得很好。   他不能想象,在某个他不曾参与的时刻,林格曾选择轻生。   现在刚苏醒的她,第一反应仍旧是他那条伤腿。   然后林誉表白了。   直接的,毫不拖泥带水的表白。   “我爱你。”   格格,我一直都爱你,在你还是我妹妹的时刻,我就爱你;   你是妹妹的时候,我爱你;你是恋人的时候,我也爱你。   分手后,做不成兄妹,也当不了恋人——   我还在爱你。   “你再不爱我,我就要疯了。”   不。   其实他早就疯了。   在你爱上我之后,在我得到你之前。   林格说:“林誉之。”   “你先躺下,不要情绪激动,冷静——”林誉之抬手,示意她好好躺着,“你需要休息。”   林格说:“你说这种话要我怎么休息?”   “反正你一直都知道我爱你,”林誉之看她,“现在只是把那些藏着的东西挑明——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   没有任何问题。   从那个吻之后,那些不愿意承认的东西都被迫直接挑明。   林格躺在床上,她胸口里的一团气还没有完全舒出,在缓慢地呼吸。她不想第二次呼吸碱中毒,现在的她不想考虑和“死”有关的事情。   已经这么晚了。   她伸手盖住眼睛:“……那就拜托你,去看腿。”   林誉之说:“好。”   又是一阵沉默。   林格什么都没说,自从手腕上留下那难以磨灭的疤痕后,她便很少穿宽松衣袖的衣服了。和遮盖那些痕迹这件事相比,她更接受不了旁人那些异样的眼光。   都疯了。   她的手盖在眼睛上,想,真的疯了。   林誉之在那样的争吵后向她表白。   林格还以为,两个人从今往后要开始老死不相往来。   她已经做好了和对方决裂的准备,可林誉之却向她告白。   林誉之还是看到了她受伤的那条胳膊,长长衣袖遮挡着纹身,纹身盖着一道自残后的疤。   那些锋利的言语在这一刻被削去所有棱角。   “格格,”林誉之缓声叫她名字,“我现在和你说这些,并不是想给你带来什么样的心理负担。”   林格一动不动。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林誉之坐在椅子上,他想了想,慢慢地说,“可以当没听过今天这些话。”   “然后继续做我哥哥?”林格闷声,“你会相信自己现在说出的话吗?我们已经试过了,我们不一样,分手后连兄妹都做不成。”   林誉之说:“不能。”   林格把手放下,偏脸去看他。   只看一眼,她又移开视线。   不能多看。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林誉之,像颜料里最浓的黑,那能吸收一切光彩的黑。   “你没有给我其他选项,”林誉之说,“就像刚才,我也不想听你直觉拒绝我,所以我主动提出,你可以忘掉。”   林格默然。   “你可以把我当哥哥,或者前男友,再不济,就是房东,合租的人,或者,你有需求的话,也可以找我解决,”林誉之说,“我不在乎你将我定义成什么。”   林格安静将头埋进被子里,她拉起医院的白色被单,将脸蒙上:“我现在只想把你定义成’立刻去看腿伤的病人’。”   林誉之点头:“也好。”   顿了顿,他又问:“我的感情是不是给你带来了困扰?”   林格没说话。   她缩在洁白洁白的被子里,像入冬后躲在地下企图过冬的一只瘦弱松鼠。   林格没办法告诉林誉之,她过不去心里的那一关。她的脑子现在很乱,乱成一团肮脏的、纠缠的毛线。   存储着爱的箱子被关在充满自厌和自杀念头的房间中,林誉之的每一次敲门都在惊动着它们。   “我全忘了,”林格说,“从我和你一块儿回到家后的事情,我全忘了。”   她没听到林誉之说话,只听到轮椅似乎重重地撞了什么,紧接着是他低低的闷哼。   林格掀开被子坐起,惊异地看着林誉之——林誉之的手压着那条完好的腿,察觉到她视线后,他轻轻摇头,说了声我没事。   “我现在就去看腿,”林誉之说,“等会儿再来看你,你今夜需要住院观察。”   林格问:“你呢?”   林誉之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我努力试试看,能不能用点不那么光明的手段,申请住在你隔壁。”   林格觉得越来越猜不透他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竟然还能开玩笑。   不过,除了开玩笑,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们尴尬的身份让这段关系像染了杂菌的生物培养皿。   林誉之控制着轮椅慢慢离开,门开后,才听到外面护士的声音。林格想,那些人大约一直都在外面,只是林誉之想单独和她谈话……   她今天太疲倦了。   不能多想,多想,负面情绪会先一步淹没她。   林格在次日中午出院,抄写了医生的电话。   按照惯例,她还需要住院观察一天,但林格各项指标正常,又坚持要求离开,医生也不好强留她。   毕竟是林医生的亲妹妹。   但林格没想到,当天晚上,林臣儒和龙娇就千里迢迢地赶过来。   她刚刚收拾好行李,门都没出,林誉之的司机就载着二老过来。   还有二老的行李,大包小包,看着就像是要搬家——如果林格没猜错的话,两位老人应该打算在这里常住。   林臣儒还算淡定,龙娇不行了,一见到林格,连话都没说,就抱着女儿,连声问她,怎么了,怎么会忽然间中毒?   林臣儒无奈,解释:“是碱中毒,就是碱面,做饭用的碱面,知道吗?吃那个中毒了……”   林格哭笑不得:“呼吸碱中毒,就是,情绪太激动,一下子给抽过去了。”   龙娇眼圈都红了:“誉之已经在电话里和我说了,他向我道歉,说不该和你吵架,害得你生气。”   林格试探:“你们知道他出车祸的事了?”   龙娇愣:“什么车祸?”   林臣儒也惊住:“誉之出车祸了?”   林格问:“林誉之呢?”   ——林誉之在见一个近期才联系到的重要人士。   大腿上的血已经完全止住,仍坐着轮椅。医生苦口婆心,嘱托他至少卧床休息三天。   林誉之没那么多时间。   打开信封,里面有好几张被妥帖收起的照片。   路毅重的前任助理坐在他对面的咖啡桌上,他是跟随路毅重时间最长的一个人,替他做了十年的事,微微弓着腰。   林誉之手里捏着照片。   一张经过巧妙处理后的照片,时间很久了,边缘微微泛黄。   明显看得出是偷拍,照片上的人姿态亲密,林格依靠着、半坐在林誉之怀里,两个人一起看电视。   后面几张照片同样经过借位和电子合成,乍一看像接吻。   实质上的林誉之清楚,那个年龄段的他们,绝无任何超过兄妹之情的念头。   林誉之抬眼,看向对面的人。   助理畏畏缩缩:“拍照片的人不是我,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拍的。只记得,那一年,路毅重让我把这些照片带给林格看……约她出来吃饭……他们俩是单独吃饭,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觉得吃完饭后,林格小姐很不开心。送她回学校的时候。我坐副驾,路毅重和林格坐后面,他……他……”   林誉之问:“他做了什么?”   “快到学校的时候,他忽然问林格小姐,三万块,够不够睡她一晚,”助理小心翼翼,“林格小姐扇了他两巴掌。”   林誉之问:“然后呢?”   “然后,”助理说,“路毅重抓住林格小姐的头发,骂她是勾引自己亲哥哥的女表子。”   林誉之说:“还有吗?”   “林格小姐下车后踢中了路毅重的……嗯,那里,”助理谨慎,“踢完后,她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   “她说,’我不会和林誉之在一起,你也不准再针对我爸’。” 第45章 手指 满溢   林誉之请助理吃饭, 对方称母亲还需要陪护,离不开人,简单吃完后便离开。   分别时, 林誉之告诉他, 不必担心接下来昂贵的仪器及治疗花销, 他会替对方付这笔钱。   对方离开后,他才翻阅他这次带来的东西。   除了和林格有关的照片外,还有些其他资料。对方做了路毅重那么久的助理,虽从未真正成为路毅重的心腹,没拿到什么实质性的犯罪证据,却也有零零散散的料。   在林誉之印象中,路毅重的脾气一直都不太好。   无论先前的路毅重有着怎样的好名声,但自从确诊“弱, 精”之后, 他为了着力表现出男子气概, 选择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强硬”。这种强硬让大部分人畏惧他,却也令他和先前很多伙伴渐渐背道而驰。   譬如路毅重那个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儿子,亲生父亲就是当年和他一同把医院产业做大的好友。   那些路毅重妻子与人偷, 情的证据,林誉之没有兴趣多看。一整个文件夹的照片和文字资料、路毅重的手写信, 林誉之暂且把这些压下,他只着重看和林格有关的部分。   林格是在大四那年和他提的分手,林誉之刚毕业没多久, 还在医院中轮值,林格刚念大四, 自己找了份实习工作, 同林誉之小声吐槽, 说自己的学长学姐似乎一直都在加班,加班,再加班。   林誉之当时怎么安慰她?   天气热,空调的温度也不会太低,防护服捂出细细密密一片小红疹。   早上,他为主任做助理,刚刚完成了一台切除肿瘤的颌面手术。手术本身的难度并不大,特殊的是患者本身,那是一个年轻的艾滋病患者,需要做好严格的手术防护要求。   太闷了,脱下隔离服后,林誉之手背和手面都是红肿一片。他本该去见林格,但在低头看清自己这一手的痕迹后,顿了顿,给妹妹打电话,说最近工作比较忙,暂时抽不开身。   格格,如果认为工作压力太大,让你感觉到不舒服,那就试着换个工作?你不是喜欢拍短视频吗?那也可以考虑自媒体方向……   他不知道路毅重早在那个时刻就找上了林格。   林誉之甚至不知路毅重已经到达他所在的城市。   在此之前,路毅重打电话找过林誉之,开出一定的条件,只要林誉之愿意认祖归宗,改姓路,回去。他愿意将林誉之当作自己的亲儿子培养,将来也将遗产全部留给他。   林誉之没有立刻答应,他的确想拿回姥爷给他留的那些东西。钱,势,权,却不想离开这里,他只告诉路毅重,自己会考虑。慢慢同对方周旋,再做进一步打算。   权势,他要。   林格,他也要。   林誉之不知路毅重已经得知一切,他与妹妹的恋爱十分隐秘,隐秘到林格的舍友都以为他是哥哥;唯独在林誉之这里,亲近的舍友知道他在和林格恋爱,常常逗他,你那个妹妹小女友呢?   那些家伙只当“妹妹”是他们之间的爱称。   ——然后就是林格提出的分手。   林誉之仔仔细细地看完那些真真假假的照片,还有一张林格手写的保证书,保证今后和林誉之划清界限,同他分手……   闭上眼睛,林誉之不能想象林格那个时候的心态。   她从小到大都很骄傲,父母和老师喜欢她,朋友们也爱她。在她对这个世界充满着最大兴趣的时候,路毅重用了种种办法来侮辱她。   路毅重本身对女色并不重,在那段有着利益交换的婚姻中,他对待发妻也算是尽了忠诚;离婚后的他也没有再寻觅伴侣,偏偏故意用这种话来刺激林格——   林誉之能猜得到路毅重动机。   与其说是折辱林格,不如说,是想借机斩断林誉之的心思,逼他回去。   林誉之收起那些照片,资料,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他接通,若无其事地开口:“舅舅。”   “嗯,”林誉之的手搭在轮椅上,“是,腿伤不重要,对。”   “关于户籍问题,”林誉之垂眼,“当年我户口迁到扬州,资料上缺了些东西,现在想再迁回原籍,需要一些证明材料,可能需要舅舅您亲自跑一趟——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方便。”   微风柔柔从窗中逸出,桌上白瓷花瓶中插一朵幽幽清香的白色茉莉,龙娇握着手机,连连点头。   “方便啊,怎么不方便?”龙娇热情洋溢,“今天晚上直接过来就好,我这边什么都准备好了,嗯,对,好,好好。”   放下手机,龙娇又转脸,对卧室叫:“格格呀,快点去洗澡、换衣服,等会儿你王阿姨就来啦。”   林格问:“哪个王阿姨?”   “还有哪个王阿姨?”龙娇嗔怪,“和我关系好的,不就一个王阿姨吗?”   喔。   林格明白了,原来龙娇是在说王霆的妈妈。   她住院后,林誉之给二老通知,如实说了她低血糖+呼吸碱中毒的病症。他说自己现在有事情要出公差,大概需要一到两个月时间——这么长时间,林誉之担心林格一人在家无人照顾,特意请求她们搬过来。   真是挑不出一点儿错漏的借口。   两个月转眼过去,林誉之仍旧没有回来。   王霆倒是在那之后向林格郑重道歉,说自己的朋友当初说了些不好的话,希望林格能够谅解。林格接受了道歉,但在之后,婉言拒绝王霆的两次聚餐请求。   她又去看了两次心理医生,诊断的结果是不需要吃药。药物的副作用明显,那些副作用要超过现今林格轻微的不开心。   王霆到达林格家里的前一秒,林格看了条新闻,是扬州本地公众号的推送,说是有辆车撞上了护栏,车上只有一个人,外地的,被紧急送往医院……   往下翻评论区,有人配了图,打码后看起来仍旧是一片红,挺吓人的。   有人说这是一场故意别车引起的车祸,这辆车别了另一辆车,被别的车大约是不服气,同他斗气,一路尾随,在他车辆开到高速时故意靠近,这才导致了意外发生。   只看到这里,听到门铃响。   林格放下手机,起身去开门。   王霆和他妈妈一同过来做客,龙娇在客厅陪他们聊天,林格进了厨房,和林臣儒并肩站在一起,帮爸爸一同做饭。   林臣儒悄声问她,林许柯叮嘱的事情怎么样了?林格有对林誉之提起吗?   林格洗干净水果,问他:“爸,我做不到。”   林臣儒愣住。   “我没办法对哥哥说出那种话,”林格说,“我也知道您的想法,知道您是为了这个家好,我也理解您当时进退两难……但不行,这样不行。”   她认真地说:“我们不能为了两套房子,就逼哥哥去做他不喜欢的事。”   厨房玻璃门关着,听不到外面的谈话声,厨房中,只有哗啦啦的水声、父女俩的交谈声,淡淡地融在一起。   林格也不希望外面的人能听到这一切,这些事情让她的胃不舒服,有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林臣儒劝诫女儿:“不需要他真的去认亲,只要他普通地去叫一声爸,平时多走动走动就行。”   “生恩不如养育恩,”林格说,“您一边说不需要去认亲,一边又说’平时多走动走动’——爸,这样不行。”   林臣儒还在尝试:“格格,你——”   “爸,”林格又打开水龙头,刚刚洗干净的水果,重新放在下面,又用清水洗一遍,她低声,“您别再为难我了,好吗?”   林臣儒说:“这怎么能算为难呢?格格。我也是当爹的,我不明白。天底下哪有父母不爱自己儿女的呢?更何况,誉之他现在也是姓林,是林老板的亲儿子,也是他大儿子……”   话没说完,厨房玻璃门被人拉开,林臣儒回头,看见站在门口的林誉之。   天气炎热,他穿着一条和林格衣服颜色相近的白色长袖衬衫,面色自然,好像并没有听到两人刚才的纷争,笑着说:“爸,我来吧,您先出去歇一会儿。”   林格垂眼,盯着林誉之那条伤腿。   他站得很稳,稳到完全看不出那条腿受过伤。   林臣儒自然不愿意,但刚才说了人家的话,也心虚,推辞几句,顺势出去,只把厨房留给林格和林誉之兄妹两人。   洗干净的水果已经被端出去,林格没解释门外王霆的事,林誉之也没问,他看着料理台上的鲜切牛肉卷和番茄,问:“今天吃番茄牛肉卷?”   林格:“嗯。”   林誉之颔首,卷起衣袖,倒了料酒,放在托盘中,去腌制那切好的鲜切牛肉片。淡淡澄净的料酒一触碰到肉片儿,便有淡淡的血水溢出,如混合血的眼泪。   林格在切番茄,一片,两片,切到第三片的时候,她的手忽然停下,顿在案板上。   “你的腿怎么样?”林格不看他,“还好吗?”   “格格,”林誉之说,“真好。”   林格说:“什么真好?”   “关于你还在关心我这件事,”林誉之轻声说,“我以为上次那件事后,你再也不肯理我了。”   林格急促地说:“你是我哥,我不可能不理你。”   她强调:“你是我哥哥。”   林誉之笑了。   他没有拆穿妹妹的欲盖弥彰,侧脸就看到她尖尖的下巴。病了这么一场后,林格肉眼可见地愈发瘦下去。   林格继续切番茄,她心思不稳,没切到手指,倒是刀面磕了下手指,没受伤,只有浅浅一道痕迹。不明显,她仍习惯性将手指放入口中吸吮,只含了一口,就被林誉之把手从口中拽出——   没有血。   只是很淡、很淡的痕迹。   林格说:“没受伤。”   林誉之嗯一声。   这些都是自然而然养成的习惯,曾经的林格和林誉之也是这样。   龙娇病后,沾不了油烟味儿,厨房里的事务都归林誉之和林格。林誉之心疼妹妹,不让她碰火碰油,林格也不想让哥哥一人做重活,央求着挤进厨房给他打下手。   她喜欢切菜,喜欢那些蔬菜被切碎后散发的清香,毛手毛脚地切到手指时,都要快速地放在嘴巴里含一含,因迷信唾液可以消毒。   恋爱后,每次切到手指,她都要大呼小叫,装作一副疼得要死的模样,要哥哥含含,亲亲。   偶尔也会假装,没切到也举到哥哥面前,眼巴巴看林誉之。   看一眼,只要一眼,他就知道林格肚子里装的什么心思。   林誉之不介意,林格身上的哪里没有被他吃过?莫说是手指,即使林格骑在他头上、坐到他脸上,他也不会拒绝。   以前是老家拥挤的厨房,爸妈在外面咳嗽,说话,兄妹俩偷偷接吻;现在是宽敞明亮到可以容纳两人躺在地板上做,爱的大料理间,玻璃门外、转过几盆茂绿的植物,就是父母和他们为林格挑选、青睐的相亲对象。   而在这闷热的厨房中,林誉之握住林格的手指,放在唇边。   林格身上那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月季花朵味道,浓郁到仿佛随时都可以为他盛开,却也可能永远都不会为兄长而怒放。   过早绽放过的月季,紧紧地封闭了被过度浇灌过的花房。   她仰脸。   林誉之现如今瘦了很多,皮肤也白了,白到血管愈发清晰。握住她手指的那只手,手背微微凸起青筋,指节泛着淡淡苍白。   就像山林中匍匐的猛虎,俯在石头之上,压低身体,同幼兔对视。   林格没有抽出手指,有些恍惚,忽而有些分不清这究竟应当属于兄妹,还是情人。   她过早地混淆了它们。   林誉之张口,没有含住,而是轻轻地、轻轻地吹一吹。   ——而在背后,浓密绿植的遮蔽下,王霆的眼中,只能看到,那一对宛若璧人般的兄妹,妹妹仰慕地仰脸,而哥哥垂着头,在珍重地亲吻妹妹的手指。   这是比接吻还要瑟情的冲击性画面。 第46章 夜袭 呕吐   从厨房离开时, 林格指甲上那一道淡淡的白色痕迹还在。   她端了煮好的番茄牛腩放在桌子上,盘子底部和桌面轻触时,里面漫溢的汁水轻轻溅了一滴出来。林格抽出纸巾去擦, 心有所觉, 抬头看, 王霆站在她身旁,专注看她的手。   “怎么回事?”王霆问,“切菜时被切到了?”   林格的指甲是本色,她近期气色好,切时用力,这一道还挺惹眼。   林格说:“你视力真好啊,之前你还说自己近视严重,现在看, 一点儿也不严重。”   “今天戴隐形眼镜了, ”王霆指了指眼睛, “前几天刚去测了视力。”   “小霆平时戴眼镜多好啊,”龙娇说,“别戴什么隐形呀之类的, 往眼睛里面塞,万一有个感染, 那可不疼坏了。”   “我平时也这么说他,”王阿姨嗔怪,“今天不行, 说想利索点。”   “戴眼镜也挺好,”林臣儒乐呵呵地打圆场, “文质彬彬的, 小时后看电视啊, 格格就喜欢那些戴眼镜的男明星,说看起来有文化。哎呦,格格,你小时候喜欢的那个明星,叫郑什么……你还记得吗?”   林格假装没听到:“不记得了。”   “轻微近视没关系,不过如果近视严重,”林誉之端煲好的鸡汤出来,稳稳摆在桌子正中间,“可以去查一查基因方面。”   王阿姨恰好去洗手,不在这里。林臣儒吃惊地看着儿子,有些不相信,自己孩子今天忽然说出了不太恰当的话语。   也只有这么一句,王霆假装没听到,殷勤地去接林臣儒手里的东西,恭维着,夸赞林臣儒的衣服,说伯父真是一表人才,这衣服也很衬他。   林臣儒说是龙娇买的。   阿姨买的?啊,那阿姨眼光真好,不仅会选老公,衣品也这么好……   ……   门铃响,送水果的人到了。   自从龙娇说王霆和王阿姨会来做客后,林格就点了水果。送快递的人进不来,交给物业,物业送上来,客客气气的。   拿了水果,林格瞧见玄关处的花瓶倒了,不知是谁碰歪了,里面插的些干花东倒西歪地散落一地。林格放下水果,伸手去捡拾,余光撇见林誉之蹲下,陪她一起捡。   “王霆挺会说话的,”林格说,“爸妈都很喜欢他。”   “的确,”林誉之说,“不过也还好,不及我妹妹口才的十分之一。”   “别,”林格说,“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捡拾花枝时,林誉之不经意蹭到林格手指,接触时,两人皆身体一僵,半晌,又若无其事地站起,各做各的事情。   无论龙娇,还是林臣儒,俩人对王霆的满意度就差直接叫女婿了。但林格不点头,这件事也成不了,喜爱归喜爱,也不可能真的强压林格和人在一起。   等王霆走后,林誉之和林臣儒在厨房刷碗洗碟,龙娇拉着女儿的手坐在沙发上,热切地问她,对王霆印象怎么样呀?听你王阿姨的意思,你和他私下里一直都有联系……是中意呢,还是不中意?   林格剥了荔枝,喂给龙娇:“没感觉。”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谈什么感觉不感觉的……”龙娇说,“其实感觉能有什么用呢?结婚啊,还是得看一个人的人品,脾性,家庭条件。”   林格说:“妈妈,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龙娇说:“哪个以前?”   “小时候呀,”林格说,“你说不能嫌贫爱富。”   “你也知道那时候你小啊,现在你多大了?”   林格不说话。   “感觉这东西有一天会消失,你们年轻人常说那些个什么荷尔蒙啊,什么激素啊,这些都不可能持续一辈子。哪天感觉没了,你怎么办?人品和家庭条件不一样,这玩意没那么容易消失。”   “好人也可能会变坏,”林格说,“有钱人还能破产呢。”   “就你这一张嘴会说,”龙娇点一点她,“图男人对你好最没用了,你图钱,图脸,都比这点强——你还图感觉?”   “别想了,姑娘,”龙娇轻轻地捏林格的肩膀,“格格,听妈妈的,别想那些咱们不该想的,嗯?老老实实的,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平平稳稳的——多好呀。”   林格说:“我本来就不想——我啥也不想,只想钱。”   厨房中,林臣儒几次欲言又止。   想提林许柯当初说的那事,偏偏,几次话到嘴边,又扑棱地滑下去,像被个石头砸下去,一点儿动静都憋不出。   只能生硬地问,他最近生活怎么样呀,一个人在这儿孤单不孤单啊?也是时候找女朋友了,有没有中意的呀……   翻来覆去的几句话,绕来绕去都点不到题。末了,看林誉之将手洗净,拿纸巾擦手。   “我舅舅住院了,”林誉之说,“出车祸,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但他撞得严重,断了两条腿和两根肋骨,肺也被肋骨戳伤。”   林臣儒惊愕:“怎么了?”   他对路毅重还有些印象,挺傲慢——或者说,高傲的一个人,眼睛长在头顶上,客客气气,也挺疏远,是“亲切”的完全反义词。   “不清楚,”林誉之说,“不过您别担心,已经从ICU出来了。”   林臣儒说:“天爷啊,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遇到这种事……”   他心有余悸,捂着胸口,好似那出车祸的人是他自己。人一上年纪,对车祸、意外这种事格外看重,等林臣儒缓过神,林誉之早已出了厨房。   林誉之晚上没住在这里,说今晚还得坐飞机离开。   他只是来看一看爸妈和妹妹。   一个月前,路毅重更改了遗嘱,指定林誉之是他唯一的继承人。现在路毅重病重,躺在医院里,虚弱到连抬手指的力气都快没了,一些要紧的事情只能让林誉之去处理。   林誉之一走,林臣儒又开始感慨,说誉之这孩子就是看重情义;他小时候,路毅重对他也不好,看,现在的林誉之还不是负责照顾舅舅,承担起家里的担子……   林格心情不好,一提到路毅重,她就觉得恶心,是一种想要呕吐的恶心。   对方的确懂得怎么恶心人,以至于经年后的入紧,林臣儒一提到这个名字,她捂着嘴巴,往卫生间里跑。   龙娇被她吓到了,连声问没事吧?   林格摆摆手,漱完口,说自己最近肠胃不太好。   心理医生谈过她的“呕吐”,精神过敏,强烈的厌恶,高度的压力,这些因素都能造成生理上的呕吐。   林格没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林誉之,告诉他又能怎么样呢?   林誉之和他关系好,还是不好……和她没什么关系了。人很难在钱权中找到平衡,就像当年的路毅重也责问林格,别有深意地问她,她们一家人,现在除了能给林誉之带来拖累外,还能有什么吗?   一边是出狱不久的父亲、生病且基本丧失工作能力的母亲,还有她,一个不顾伦理也要相爱的妹妹;另一边,是庞大家产的唯一继承者,是路毅重着力培养的接班人。   林格不希望林誉之为此为难,就像当年的她在父亲和路毅重之间选择了父亲。   路毅重手上拿捏着林臣儒当年替林许柯顶包的证据,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林格悄悄咨询过律师,得知有可能会构成包庇罪,量刑一般在一年左右。   龙娇的身体状况绝对经受不起林臣儒二次入狱这样的打击。   这就是林格的选择。   林誉之在那之后的一周过来,人又消瘦一大圈,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就是工作上累了些。   林臣儒追问他,路毅重的情况怎么样,林格听不下去,去卫生间又呕了一次。漱口时,听到外面交谈,林誉之问妹妹怎么了?   龙娇说没事,她最近就是这样,胃受不了刺激,吐好几次了,来,吃菜——上次视频时,也在你舅舅病房里的那个姑娘是谁?   在这一过程中,林格和林誉之几乎没什么交流,仅有的几句对话,也不过是基于饭桌上必须的沟通。   她身体疲倦,早早回房休息;睡到一半,口干舌燥,睁开眼,瞧见床边有一黑影,吓得她脸色惨白,自床上坐起,手里的枕头重重丢出去——   “如果真是坏人,这个枕头可造不成什么杀伤力,”林誉之稳稳接住枕头,他说,“让我考虑一下,是不是有必要给你在枕头旁边放个狼牙棒,还是铁锤?”   “不如放把电锯,”林格的手捂住胸口,恼怒看他,“把你切两半。”   “也行,”林誉之点头,“你打算竖着切还是横着切?”   “有什么区别?”   “竖切比较惊悚,”林誉之把枕头放下,顺手给妹妹把被子往上提了提,“不如横切,横切的话,上半部分的我可以去应付董事会那些老家伙,下半部分的我还能来看看你。”   “下半部分哪里有眼?马,眼还是屁——”林格把不雅观的话吞回去,“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平静地讲这些恐怖的东西?”   林誉之说:“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他微微倾身,伸手打开床头的灯,是柔和的夜灯,不刺眼,温温柔柔。温柔灯光下,林誉之低头看林格,看着她脸颊因为同他的辩论而泛红。   “你晚上过来有什么事?”林格说,“不要告诉我,你是想来和我谈论人类和电锯的多种排列组合方式。”   “不是,”林誉之说,“妈妈说你病了。”   林格楞了一下:“……肠胃炎?”   林誉之颔首。   “也不算是肠胃炎啦,就是单纯的反胃,季节性的反胃,”林格坐起,露出半个肩膀,又躺下去,拉被子盖住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吃了不喜欢的东西或者喝了冷水就这样。”   她忽然想到自己其实是在裸,睡,这是先前抑郁情况最严重时候留下的习惯。人在极度抑郁的状态下会格外敏感,再轻柔的被子也会带来负担——她在那个时候开始尝试,在有压力的时候不穿睡衣睡觉,就像曾经的玛丽莲梦露那句经典台词。   “睡衣,我只穿香奈儿五号。”   林格更直接,她连香水都不用,身上的睡衣只有自己味道,只有这淡淡的、若有似无、唯独林誉之能清晰嗅到的月季花气息,被一层薄被遮蔽。   她祈祷林誉之不要发现她的异常,现在这种情况着实过于尴尬。   “做过检查了吗?”林誉之问,“去医院了吗?”   林格说:“偶尔的呕吐没必要去医院吧?”   “有必要,”林誉之说,“或者,我带了些东西,你现在去卫生间,检测一下。”   他递来一小盒东西。   在看清上面清晰的“早早孕试纸”后,林格不可思议:“你在想什么呀?”   林誉之冷静地说:“如果你不放心,明天上午,我陪你去医院做检查——放心,爸妈不会知道。如果你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为你安排最好的医生;如果你想要,那我为你安排住所,将来孩子落在我名下——”   林格打断他:“我不可能怀孕!”   林誉之捏着那一小盒东西,垂眼:“没有百分百的避孕措施,格格。”   林格说:“我这一整年都没有交男友,怎么可能怀?你当我圣母玛利亚啊?”   林誉之若有所思:“那你包养的健身房教练男友?还有那个甜蜜小狗?”   林格:“……”   林誉之仔细收好那盒试纸,坐在林格床边:“不是怀孕,最好也去做个体检。”   林格闷声:“那我收回刚才那句问话,你大半夜过来只是想催我体检?”   “不是,因为我想——”林誉之停顿了下,他垂眼,看自己苍白的、月季花般的妹妹,“我想,生病后的妹妹现在可能比较需要我。” 第47章 德国 机会   林格没有办法抵抗林誉之的主动示弱。   在最艰难的时刻, 在她与林誉之几乎是相依为命的那段时间里,林誉之永远都是顶梁柱的做派。   这周充食堂饭卡的钱,下半学期的学费, 寒暑假里的辅导班费用, 书店中按定价售卖的高价教材书, 统统不需要林格操心。   彼时的林格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家庭的变动,懂事地不再随意花钱,林誉之却仍旧坚持,以前她有的那些,仍旧照例,甚至包括每周的零花钱,和朋友聚餐的钱,购买朋友的生日礼物……   每一样都照例, 每一份都不曾缺少。   等林格即将上大学, 也是林誉之, 他挨个儿咨询舍友,询问他们的姐姐妹妹或女友,一个月基本的生活花销是多少, 取均值,每月给林格按照这个数字打生活费。也同她认真谈明, 这些并不是固定的,只是参考,她若是不够了, 就再找哥哥;当然,要是有其他额外的花销, 比如想要什么电子产品, 或者有其他的紧急支出, 一定也要联系他。   那个时候的“裸,贷”风波刚刚冒头,还没有彻底被爆出,校园内有人偷偷地散发各种贷款之类的小广告。林誉之比妹妹年长几岁,虽未出校园,但有不少兼职经历,也算是见过这个社会上的一些黑暗面,他如此叮嘱妹妹,就是怕她一时经不住诱惑,误入歧途。   林格前面还在为哥哥的大方而感激涕零,一听林誉之讲到裸,贷,她故意拉下脸,不开心:“林誉之,在你心里面,我会为了那么一点点钱而出卖自己身体吗?”   林誉之说:“以防万一。”   “什么’以防万一’,”林格羞恼,扑上去,坐在林誉之腿上,“你就是故意的,故意闹我。”   卧室门关得严严实实,薄薄一层木头门,隔音效果不好,龙娇下楼买菜,不知何时会上来。夏天,天气热,为了省电费,空调也少开,俩人衣服都穿得少,又薄又软的人造棉布。妹妹坐在哥哥的腿上,搂着他的脖子,同他撒娇,林誉之凝神听外面的动静,冷静地要她下去。林格不肯,仍旧缠着,仰脸去亲他脖子上的喉结,没几下,林誉之终于投降,一手搂着她肩膀,另一只手探入薄薄人造棉中,抚摸着尚算红肿之处,低声问,不难受了?又想了?   林格都想不到,那个时候的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活力,怎么会这么大胆。   听说,女生在开启一段恋情时都会大量分泌苯基乙胺和多巴胺,这些生理性分泌的激素让她在恋情过程中不知疲倦,大胆,勇敢,欢愉,亢奋,甚至能为次与世界相对抗。   但也“吊桥效应”,危险或刺激性的场景刺激着人的心跳,不少人将这种异常的心跳误解为爱情。   人也不过是受到激素控制的动物。   现在的林格,心跳仍旧激烈。初初成年时的她或许能混淆这点,而现在的她能清晰地分辨出,这种异常激烈来源于此刻她一个薄被下的裸露。   在林誉之说完那句“生病的妹妹需要他”后,林格不动声色地将被角掖了掖,全部压在身下,严严实实,不外露一点儿痕迹。   林格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突然夜袭很可能会让妹妹心脏骤停?”   林誉之道歉:“抱歉,因为之前我都是被夜袭的那个。”   林格:“……”   是。   这句话让林格又接不上了。   先前夜袭的也的确是林格。   下雨了就借口下雨冷,要么就是打雷害怕,今天你房间月光很好,我那边的池塘青蛙好吵……总有源源不断、用不完的借口,总有能顺利进入林誉之被子中的借口。林誉之平时和她拌嘴吵架时狠,心是软的,只要林格一服软,他那边就掀开了被子,由着妹妹上来,由着她在被中扑腾。   心软,其他地方也未必软,被林格逗恼了,也是捂住她嘴巴,狠狠地按着弄。林格有时候会迷迷糊糊地想,天底下应该不会有人比林誉之更喜欢厚如了。在看着他眼睛时,他是好哥哥,而在被他压着跪俯在柔软的垫子上后,看不见眼睛和表情时,他是未知的野兽。林格低头,脖颈被林誉之伸手掐住,她张口,凉凉的空气从咽喉缓慢进入,一如他控制的节奏。林格从稀薄的氧气中挣扎着叫哥哥,他终于低头,偏脸去亲她的眼睛,在凉凉薄荷气味下,林格看着林誉之的眼睛,看着他渐渐地从近乎癫,狂的情谷欠中变成温柔长兄。   奇妙又平衡的关系,白天黑夜,他们在兄妹和情人这两种关系中悄然变换。   “妈妈说得不太清楚,我以为你怀孕了,”林誉之说,“不怀孕最好,不会有那么一滩血肉怪物在你身体上寄生。”   林格不满:“你在讲什么呀林誉之?那可是一个生命——虽然我没有怀孕,但你可是医生哎,你不觉得你对胎儿的形容很可怕吗?”   “汲取母体的养分,通过脐带来获取自己需要的营养,”林誉之说,“这难道不是寄生?你打算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它?”   林格说:“我刚睡醒,脑子不清醒,肯定说不过你。有本事你就等明天,等天亮了,等明天中午,你再来和我辩论。”   林誉之笑了:“等不到天亮了。”   林格:“嗯?”   “我明天中午的飞机,”林誉之解释,“要出一趟公差。妈妈今天说那些话,我打算取消这趟行程,明天带你去医院检查——既然是虚惊一场,那我还是要去的。”   林格想问他为什么是“虚惊一场”,又觉这个话题再谈下去,着实没完没了。她察觉到林誉之越来越陌生,陌生到令她都猜不到对方的意图。   就像刚才,他连“想要就生下、养在他名下当他孩子”这种话都说得出。   林誉之忽然说:“我这几天的确也有些累,格格。”   林格默不作声,被子内太热了,她悄悄地将一只胳膊探出,放在外面透气。   林誉之又说:“至多一周,我就回来。你让林爸和龙妈安心住着,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林格说好。   “水电费不用担心,我那边会付;”林誉之说,“家里面什么东西坏了,或者出问题了,打电话联系物业,让他们处理。”   林格又说好。   林誉之问:“我能——”   没说完,他抬手,隔着空气,好似触碰了下她那纹身盖着伤疤的手臂。   林誉之轻声问:“纹身时疼吗?”   林格说:“我都忘了,不疼,蚂蚁咬一样。”   林誉之说:“下次想纹身时叫我。”   林格噗呲一声笑:“叫你干嘛?你是医生,又不是纹身师。”   林誉之也笑了,没反驳,慢慢地又出了她的房间。他那条腿应当是已经痊愈,从背后看不出异样。林格看向手腕,纹身下的伤痕有着不易察觉的凸起,她忽然想起,现在的林誉之腿上,应当也会有着类似的缝合线痕迹。   更像天造地设的兄妹了。   林誉之出差的这两周,王霆来家中做客的频率高出不少。   林格心里面倒是别别扭扭的。   知道他们兄妹俩往事的不多,王霆算一个。偏偏他现在和爸妈关系好,走得越来越近,说不定某一天忽然就捅破了馅儿——   林格祈祷对方最好能够遵守诺言,不要把那些事情说出去。   除此之外,王霆倒也没有表示出什么特别的示好。没有直接的求爱,也没有出格的举动,规规矩矩的,和“来做客的别人家孩子”没什么区别。林臣儒起初还有意撮合林格和王霆,几次试探下来,意识到女儿的确没有那个心思后,也就放弃了这一打算,开始四处漫无目的地溜达,散步,尝试融入本地老头的生活。   林格的工作还是维持原样,不过说来也奇怪,有些很明显卖不掉的衣服,总是会在直播即将结束的最后半小时被人买空。她留意了下后台数据,看不出什么异样,甚至每次都是不同的账号下单。   大约是业务表现好,在林格提出请假一周休息、以及调养身体后,上司很痛快地就批下来——   不仅如此,对方还给了林格一个大大的惊喜。   公司这边一直都有几个公费出国游的名额,可以带家属,给带货能力强的主播准备,也是希望主播多多拍vlog来展示新品。林格刚入职不足一年,本来轮不到她,上司原本打算把这个机会给公司的头号主播,但对方刚怀孕不久,担心身体状况,婉拒了。   “你呢?”上司问林格,“你有兴趣吗?”   林格想了想,问:“去哪里?”   ——去德国。   从北京直飞慕尼黑,直航。都是申根国家,她也可以选择就近前往奥地利和瑞士,再从苏黎世直飞北京。   这是难得的公费旅游机会,林格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   至于要带的家属,她第一个就想到龙娇,可惜龙娇在思考一阵后拒绝了,她的身体情况不太好,医生说了,最好静养——长时间的飞行,对她的肺也不好。   林臣儒很乐意陪着林格一块儿去,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男性,陪在女儿身边,多少也安全些。   去玩的事情就先这么敲定,林誉之回家后知道这件事,点点头,没说什么阻止的话。只说现在去也挺好的,他去年和朋友去玩过一次,还可以,只要留意小偷、夜晚别去危险区域就好。   林格和林臣儒申根签下来的这一天晚上,林臣儒在楼下和林誉之一同散步,聊到去德国玩这件事,林臣儒不免脸色凝重。   “我这么大年纪了,英语不会说,也不认识,听也听不懂,出去就和瞎子傻子一样,”林臣儒说,“不瞒你说啊,誉之,今天我的手都在哆嗦,还没出国呢,我就怕成这样;这要是真出去了……”   他摇头:“老了,不比你们年轻人。”   林誉之宽慰他:“有格格呢,格格英语好,那边大部分人也会讲英语——虽然她口语和语言交际能力稍微差些,但有翻译软件在,也不是什么问题。”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林臣儒更加不安了:“啊,也是,格格也没出过国啊,就去过一次泰国,还是跟团……你说她这么大一人吗,万一遇到什么麻烦,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也帮不上什么忙。”   林誉之说:“爸,您别这么想,要是让格格一个人去,那不是更危险?”   林臣儒叹气:“是啊,是啊。就是想到这点,我才觉得不行。”   林誉之不动声色:“您不用担心家里的事情,家里一切有我。我那几天刚好休年假,刚好能带妈去医院里做理疗。”   林臣儒忽然顿住:“誉之。”   林誉之说:“怎么了,爸?”   “你说你那几天休假?”林臣儒定定看他,“真的假的?”   林誉之说:“真的。”   “那,”林臣儒说,“这次和格格一块儿出国游的机会,不如让你去。”   他越想,越觉得合适:“你从小就开始学德语,英语成绩也好,格格的英语好也多亏了你辅导;而且你身体好,个子高,能打,万一有什么意外,你也能照顾好妹妹——今天晚上吃饭时,你说你去年和朋友去过慕尼黑,对那边也熟悉。”   “誉之,”林臣儒说,“你和格格一块儿去,行吗?”   林誉之面上有犹豫神色。   “我记得,这次酒店,家属和格格住一间房,好像是双床房,”林誉之说,“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林臣儒说,“你是她哥哥,和她一块儿长大的哥哥。”   林誉之顿了顿:“我自己当然没问题,但……我担心王霆会介意。”   “怎么可能,”林臣儒斩钉截铁,“兄妹俩旅游睡一个房间,又不是同一张床,这有什么——王霆是个好孩子,不会有这么龌龊的揣测。” 第48章 酒店 一间房   林格在次日早餐时才得知这一惊天动地的计划改变。   “什么?”林格震惊, “您不去了?我?我和林誉之?”   林誉之站在旁边,正在盛粥,先给龙娇, 再是林臣儒, 然后林格, 最后——最后才是他的碗。   他说:“我昨天也很惊讶。”   龙娇不说话,她眼神有些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林誉之将满满一碗粥稳稳当当地放在她面前,她用一柄白色小瓷勺,一口一口往口中送,一言不发,只吞咽着那盛出的粥饭。   “我越想,越觉得我和你去不合适, ”林臣儒说, 他已经很久不染发, 脱发、白发问题接踵而至,现在的他眼角堆着皱纹,晨起时的人, 年龄是遮盖不住的,“别的不说, 就说那边人说话,还有那些字母,我都不懂;你再看我这把老骨头, 万一真遇到个难民,打起来, 我也只会成为人质, 拖你的后腿——”   “爸, ”林格哭笑不得,“你当这是成龙的电影呀?出去旅游一趟又是绑架又是劫匪的?放心好啦,没那么危险的。”   林誉之说:“只有个别区域危险,完全可以避开那些。”   “还是你们年轻人一块儿,我才能放心,”林臣儒说,“你看,誉之也说了,还是存在危险。”   龙娇不说话,喝粥,一小碗吃掉,林誉之双手拿走空碗,用一柄圆勺重新盛,再双手轻轻递放在母亲面前。   “公司给订的是一间房,俩床,”林格说,“我和您是亲父女,住一块儿也没事,可我和林誉之有没有血缘关系,不合适吧?”   昨天林誉之已经提到这个问题,林臣儒几乎不需要再多思索,张口就来:“你俩和亲的也差不多了,这么多年感情,当初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妈妈生病,也多亏了誉之照顾你——现在说不是亲兄妹,你也不怕伤你哥哥的心。”   林格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都懂,”林臣儒说,“你看,我和你妈没来的时候,你和誉之这不也是住在一起?”   林格说:“这不一样,这是住一个房子,不是一间房子。”   她着重强调这点,林誉之侧脸往她的方向看。   “之前我们全家一起去杭州玩,你忘了?”林臣儒说,“那个时候,酒店里房间不够,你妈妈夜里觉浅,你睡觉不老实,动静大——最后不也是我和你妈一间房,你和誉之一间?”   林格尴尬:“爸。”   ……提到这些事,她还有些心虚。   “你再想想吧,”林臣儒说,“我觉得这样挺好的,誉之也没什么异议。再想想,再想想,啊?”   林格哪里有什么好想的。   林臣儒很明显,十分放心她和林誉之,似乎实打实地把他们当作一母同胞的兄妹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受到基因或精神上的某种压制,的的确确不会对对方产生什么异性的意识。可林格和林誉之认识的节点尴尬,那个时候的林誉之基本已经度过了青春期的后半截,林格才懵懵懂懂地建立起对异性的好奇。   他们俩的确也在一个房间睡过,夏天天气热,舍不得开空调时就打地铺,兄妹俩在客厅里铺一张大的麻将席睡觉,俩人间井水不犯河水,或者林格睡觉,林誉之坐在席子上,一边看书,一边用扇子给妹妹扇扇风打打蚊子。   后来睡一个房间,也多是林格偷偷摸摸地跑进林誉之那边,瞒住龙娇,躲着父母,缠着他和自己睡觉觉。未必是做,情至深处的拥抱胜过千万次的镐潮。再后,父母眼中唯一一次“过明路”的兄妹同寝,发生在林臣儒假释期结束后的第二个月。   林臣儒并没有实打实地在监狱中度过完整的刑期,他在牢狱中兢兢业业地劳动,接受改造和学习,获得了假释的机会。假释期为六个月,这六个月中,他可以离开监狱,住在家中,但按照规定,也不能离开这一片区,需要定时去所属辖区的公安局报道。   那次的杭州之旅,就在假释结束后。彼时龙娇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们前往更远的城市,就近选择杭州,算是久违的一次放松之旅。白天乘挤挤压压的公交车去灵隐寺上香,龙娇求家人平安,林臣儒求财运稳健,林格悄悄求能和林誉之长长久久——林誉之求什么,没人知道。夜里住狭窄的旅馆,不足22平米的小房间中放两个双床房,送走了困倦的龙娇,林格转身就跳到林誉之刚刚铺好的床。林誉之紧绷着脸,提醒她,父母还在门外呢,林格不听,抬起脚去蹭林誉之那边缘泛白的运动裤,那时候的林格穿八块钱一条的廉价丝袜,小腿肚处破开一个洞,下面是气血充足,肌肉丰盈的一条腿。林誉之抬手,想帮妹妹把丝袜上这一破洞抚平,没能成功,林格抬手拉住哥哥衣领,拉到哥哥弯腰,拉到他一步一步地跪上洁白的床单。   今时不同往日。   那时候的同宿是躲着父母的求之不得,就像过年前亲戚给的巨额压岁钱,客气礼貌地拒绝,还真怕再被收回;现在的同宿是林格义正严辞的拒绝,绞尽脑汁地想让林臣儒打消这一念头——还是失败了。   林臣儒性格也倔,曾经不通知龙娇就把林誉之带回家。现在也是,没和林格商量,就这么定下了绝妙的计划。   让林誉之陪林格去德国。   林誉之的签证还在限期之内,又会德语——该死的德语,林格愤愤地想,他小时候为什么要学这么多种语言?只是英语难道还不足够满足他的求学需求?   如果不是年轻时和他谈过的那一场畸恋,他还真是完美的“伴游”人选。   林誉之主动提出,公司那边只付林格房费,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可以再订一间。   一般来说,酒店的房间不会这么紧张,不可能全部满房。   这话一出,就连龙娇也点头,说好。   林格更找不出理由拒绝。   总不能去和爸妈说,我真的不能和林誉之一起出去玩,因为我俩曾经搞在一起过,容易出事情?   不,不能。   老人经不起更多的打击了。   林格最终还是和林誉之一同飞去慕尼黑。   离开的时候是个大晴天,阳光灿烂,碧空如洗,从刚到航站楼,林格就开始频频收到艋艋的短信。   这个和她关系并不好的男主播,连环发消息问她在哪里。   林格回:「V1休息室」   艋艋:「???」   他打来电话,不可思议地问林格,问她,是不是经理给她订错了票?还是她自己在哪里兑换了休息室的权益?   林格看了眼旁边的林誉之,面无表情地回。   不是。   因为林誉之要跟着去,他的腿伤了,又开始了之前养尊处优的少爷生活。接近九个半小时的航行时间,让林誉之去坐经济舱,简直就像是要他的命——   连带着林格也享受了一把升舱。   林格不知道林誉之现在能有多少钱,她对钱财的概念很模糊,知道穷人过什么日子,知道一块钱也要斟酌是什么感觉,却不清楚林誉之现今拥有的财富。   对于林誉之来说,一万块和一块钱似乎也没什么分别。   飞机上的两人没什么沟通,林格躺下就睡,倒是林誉之似乎没有休息的意思,只是安静地看工作人员提供的报纸。乘务人员来送冰激淋时,林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林誉之微微皱着眉,正伸手抚摸他受伤的那条腿。   他看起来很痛。   林格连冰激淋也不想吃了,半趴着,小声问他:“伤口痛吗?”   林誉之笑:“没有,哪里有那么娇气。”   林格盯着他:“但你刚才都皱眉了。”   “没有,”林誉之风轻云淡,“你的错觉——好了,再躺会儿。”   他低头看时间:“还有六个小时。”   林格说:“你别逞强,我听人说了,伤口没有完全愈合的情况下,坐飞机是会出问题的。”   林誉之说:“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格格,听话,躺下来睡觉,能帮你更快倒时差。”   北京时间比慕尼黑“快”六个小时,他们早晨从北京出发,落地慕尼黑时仍旧是上午。林誉之说得没错,现在的林格躺下休息,多睡一会儿,能有效减缓这“时间错乱”带来的不适。   林格说:“你瘦了好多。”   “嗯,”林誉之说,“工作么,不都这样。”   林格敏锐地察觉到,林誉之有什么东西在瞒着她。   她没有更深层次地去想,只看到他眼下有淡淡一层乌青,大约是近期都没有睡好吧,也可能是……算了。   林格躺下,她想,自己没必要替林誉之操心,他什么都好,什么都有,完全不缺她无关痛痒的几句问好。   她重新闭上眼。   落地后,等了好久才终于和艋艋、及他的那个摄影师汇合。一打照面,林格就知道为什么艋艋强烈要求用这个摄影师了——对方是个很热辣的女性,自我介绍叫赵蔷,蔷薇的蔷,比艋艋还高出一头。俩人如胶似漆的,就连行李箱都是情侣款,贴着能凑成完整一颗爱心的卡通贴纸。   艋艋不懂英语,摄影师的口语能力也相当有限,磕磕绊绊。林格比他们强一些,还能正常沟通,等她也词穷的时刻,林誉之才出面,负责一些难度较大的询问。   在酒店前台办理入住的时候,艋艋看了林誉之好久,用手肘戳一戳林格:“格格,这是你什么人?”   林格乱扯一通:“我雇来的保镖兼翻译,别用你手肘乱捣我,很不礼貌。”   艋艋收回手臂,一脸写着“你看我傻吗?”   林格懒得解释,她能听懂英文,看着林誉之在前台订房间。这时候果真是旅游淡季,空房间还有很多,林誉之选了店里最好的套房,和她们的房间甚至不在同一幢楼上——   林格心不在焉地想,喔,不愧是他。   落地的第一天没什么计划,午餐就在酒店里吃,味道说不上好,也不算坏,面包香肠烤肉和土豆,艋艋和摄影师看中了酒店的一个露台,借助翻译器询问服务员,可不可以允许他们过去拍照。林格没有倒好时差,困得只想回去睡觉。   她没想到噩梦就从这里开始。   刚躺在床上,林格就眼睁睁地看着一只蟑螂悠然自得地飞到洁白的墙面上,这种以极强抗药性而闻名的正宗德国小镰全然不顾林格的尖叫,晃晃悠悠地整理着它的翅膀。   林格飞速地拿起电蚊拍,狠狠地压在蟑螂上——   下一刻,她清晰地看到这只蟑螂身上往下爬密密麻麻的小虫。   “啊————!!!”   两分钟后的林格心有余悸地坐在前台,磕磕绊绊地和对方沟通换房间的事。关于房间里出现虫子这件事,酒店方也表示十分抱歉,但——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酒店里愿意给客人更换房间,但不能保证百分百没有虫子。   公司给她们订购的是低价房,在专供低价房的这楼上,住着来自各地的客人,服务员也无法确定能够做到百分百的隔离。   因为蟑螂随时可能顺着下水道爬上去,就是这么一种具备顽强生命力的昆虫。   全程听到林格和酒店方沟通的林誉之,在这个时候问酒店方,可不可以再订购一间套房?   工作人员在查阅后,遗憾告知,没有了。   另一幢楼上的房间都满员了。   林誉之颔首说好,他示意林格跟他走:“你今晚睡我那边,我收拾一下行李,和你换一换。”   林格说:“你不怕虫子?”   “我一个大男人,忍忍就过去了,”林誉之说,“你不行,格格,我知道你害怕。”   林格不说话了。   她看着林誉之的腿,大概还是疼的,走路也微微的有些跛,之前没有关注,可今天,从下了飞机后,他走路姿势就有些别扭了,应当是在忍痛……   林格手臂上的伤口没那么深,在两个月后还隐隐有幻痛,更何况林誉之是出了“车祸”,玻璃实打实地插入皮肉。   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现在腿受伤了,却愿意和她换房间,去睡很可能有德国小镰及未知名小虫的廉价房间。   林格叫:“林誉之。”   林誉之:“嗯?”   “我们别换房间了,”林格说,“你那个套房,不是双人床吗?我和你一起睡吧。”   林誉之沉吟片刻,摇头:“还是算了。”   林格急了:“你的腿还没完全好,不怕被虫子咬吗?”   “怕,但我更怕你因此睡不好,”林誉之说,“这样,套房里外间有双人沙发,今晚,你睡床,我睡外面的双人沙发,怎么样?格格?” 第49章 选择 你想要什么   在“自己被虫咬”和“林誉之被虫咬”的两个选择之间, 林格最终选择了第三个、原本不在范围内的选项。   和林誉之住同一间房。   林誉之的套房果真要比林格的那个要好很多,林格精神过敏地检查了每一面墙壁,在确认都看不到可疑的痕迹后, 才轻轻地松口气。   林誉之拒绝了酒店提供的开夜床服务, 亲力亲为地为林格收拾好酒店的床铺, 被子的折角,鞋子的摆放角度——   林格不想出去玩,和林誉之同居一室也尴尬,没话找话:“你怎么连这个也会呀?”   林誉之有条不紊地伸手去开床头小夜灯:“某人读高一那一年,需要钱去上周末的辅导班。”?   林格说:“所以那一年,你去了酒店打零工?做服务生吗?还是大堂经理?”   林誉之说:“怎么不说我去欧洲某小国做了首相?”   林格:“……”   一句玩笑话冲淡不少尴尬的氛围,林格得以确定,林誉之还是那个林誉之, 还是那样的能说会道;她也是之前的那个林格, 和林誉之的辩论仍旧不得不以失败告终。   对酒店内部架构不甚了解的林格, 坐在小床上,明天再在慕尼黑逗留一晚,后天便出发前往新天鹅堡和高天鹅堡, 然后往布雷根茨方向,入境奥地利, 经瓦杜兹,再前往卢塞恩,穿过边境前往苏黎世。   这是原定的方向。   林格对慕尼黑的啤酒毫无兴趣, 这里充满巴伐利亚风情的装饰物也不能让她分泌出肾上腺素,她所有的热情都在看到那只德国小镰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作为一个并不算特别南方的南方城市, 扬州里的蟑螂数量并不算多。   她没怎么吃晚餐, 胃一直在难受, 这种难受程度很像她第一次乘坐汉莎航空飞机的经济舱,那天她前后及身旁都是几个大胡子的男性。浓烈的下等沉香混合着孜然烧烤的体味,她第一次晕机晕到吐满整个呕吐袋。   林格都不知道林誉之从哪里弄来的粥,还有个不太正宗的清淡炒肉,配菜竟然用了玉米粒和香芹——她勉强吃了几口,的确吃不下了,才去洗澡。   关于“在洗澡时突然强行闯入”这件事,林格已经做好了多种预设情况和反方案,但是没有。   林誉之一直在客厅中,看酒店提供的德语和英文杂志。   林格急匆匆洗过澡,裹紧自己,吹干头发,探出头,对林誉之说:“我洗好了。”   客厅里的林誉之应一声。   进卫生间需要先迈入卧室,林格选择了靠落地窗近、离梳妆台和淋浴间远的那张床,躺下后,大声说了句“我好了——”   又等两分钟,她躲在被子里,听见林誉之的脚步声,沉沉的。   等水声停,玻璃门开合,林格说:“外面沙发太小了,你还是回床上睡吧。”   她没说错,酒店里的沙发,再大也不可能大过林誉之家中的那个。林誉之太高了,睡家里的那个尚且勉强,更不要说这个。   “我不喜欢勉强人,”林誉之没看她的方向,平淡地说,“不要为了我委屈自己。”   林格说:“不委屈。”   她说:“又不是睡在一起,你在怕什么?”   林誉之没说话。   片刻后,林格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林誉之没有再推辞,就这么支撑着上了隔壁的床。   他说:“晚安。”   林格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大睁着眼,看着黑暗:“晚安。”   ——有什么会比和前男友旅行时被迫住同一间房更尴尬呢?   ——那就是和前男友兼哥哥睡在一起。   ——而且不止一晚。   所幸第一晚的“同居”没有任何的异常,林格提心吊胆了大半夜,结果旁边的林誉之睡眠时静悄悄,连梦呓都没有,规规矩矩到犹如一个模范的假人偶。次日的林格顶着黑眼圈去前台要求订新的房间,被告知仍旧这幢楼上的高价房仍旧被人订满。   林格险些抓狂:“为什么有钱人扎堆儿住啊?”   前台听不懂中文,报以礼貌的微笑。   有了第一晚的风平浪静,对于今晚可能的同宿,林格没有那么抵触了,也没想再换酒店或者其他。尽管隔壁就有另一家装潢不错的酒店,但考虑到安全性及方便,她还是半认命地选择继续住一晚。   艋艋和摄影师赵蔷是情侣,他俩表示没有看到德国小镰,昨天晚上他们在隔壁酒吧喝了酒——不是那种夜店,是一家有驻唱歌手的清吧,并极力邀请林格也去嗨一嗨。   林格:不了,谢谢。   她不是没去过清吧。   大学时候,校篮队的队长追求她舍友,特意请她们吃饭,吃完饭后去音乐酒吧喝酒聊天;那天林格手机电池没电,自动关机,林誉之辗转联系到她舍长,又通过舍长联系到她。时至今日,林格还记得那天林誉之在清吧里找到她时候的表情,外表风轻云淡的,但那双眼就没有笑过。   尤其是在嗅到她身上的酒精气味后。   那天晚上俩人就近开了房,普通的连锁酒店,因是周末,涨价,林誉之在前台订的房间,付了七百五十六块,用的是支付宝。林格还记得酒店用了一种冲泡开的、茶的幽幽香氛,低头看,脚下的木质地板缺了一小块儿。   林格对那天发生的一切都拥有着清晰的记忆,包括不仅限于林誉之身上有着很浓重薄荷味和跌打损伤油气味的衬衫。他的手臂和大腿上有着像打架后留下的淤青和红痕,林誉之对此的解释是不小心撞伤。跌伤或者撞到墙上受伤都不重要了,林格只记得自己撞得很严重,林誉之按着她的背,迫使她向下,让她报数,数到一百下就放过她。但林格被顶得狠了,脑袋也迷迷糊糊,完全记不住自己数到了多少,磕磕绊绊数到五十九,错了,又从头开始数。一、二……十一都说得不利索,刚喊出十就撞歪了枕头,剩下的那个一,还要等她喘匀了气再磕磕绊绊地出口。   最后的林格也没能完整地数到一百,数错了三回,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得惊天动地,林誉之也没听,顶多不动,伸手轻轻地拍一下她的背,再沉沉地问她,是不是不要他了?是不是不想要哥哥了?   林格那个时候还真的没有不要他的心思,好不容易等俩人都爽完了,她才捧住林誉之的脸,问他怎么了?林誉之不说,她也没有继续往下问,亲小猫小狗一样,亲亲他的额头,亲亲他的脸颊,亲亲下巴,再蹭蹭脖颈,保证下次再也不跟其他男的去酒吧玩了。   林格不知道林誉之为何如此没有安全感,但也可以理解。   他早早就离开父母,被林臣儒带到家中,不过几个月又被“赶走”,再被接回,家中最疼他的林臣儒又入狱,亲生父亲林许柯碍于妻子颜面,始终对他避而不见……   林格借着喝葡萄汁的机会,悄悄侧脸看一眼身边的林誉之,忽而察觉,对方到现在还能保持着健康积极的心态,的确已经算得上不易。   按照小说或者电视剧的路线,他这样的成长路线势必会造就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反派。   而林誉之除却在床上花样愈发有些变态外,并没有展露出更多的可怖倾向。   赵蔷还在坚持不懈地邀请。   “去吧,”赵蔷说,“白天拍摄这么热,肯定累死了。”   林格说:“我累了就想睡觉。”   “喝杯酒解解乏,”艋艋劝,“有些人喝了酒会睡得更快。”   林格:“……那是睡着了还是晕倒了啊?”   大约是在异国他乡,艋艋对她的态度好了很多,不再像国内时那般咄咄逼人。乐观的人大约会认为这是同在陌生处境的一种互相慰藉,但林格现实地想,对方只是因为语言不通而不得不尝试和她抱团。   偏偏林格最不喜欢的就是抱团。   艋艋失望地说:“你宁可在酒店里陪德国小镰,也不愿意和我们喝酒是吗?”   林格沉默地比较了一下德国小镰和艋艋的可接受度。   林誉之说:“蟑螂也未必都有害,它的汁液也可以提取入药。举个例子,你刚才往口腔中喷的康复新液,就是美洲大镰的提取物。”   艋艋面色苍白地看了眼桌上的康复新液小喷瓶:“呕——”   林格最终选择早早回酒店陪德国小镰——哦不,是林誉之。   刚坐下没多久,艋艋就疯狂打她电话,磕磕绊绊地说和那边的人闹了矛盾,但就是说不清矛盾是啥。林格一边惊叹艋艋这不招人待见的能力,一边对着浴室里的林誉之喊了声,说自己要出去。   洗澡声暂停,林誉之问:“你去哪儿?”   “楼下的酒吧,”林格说,“艋艋和人吵起来了。”   林誉之说:“语言不通能吵什么?”   “我也不知道,”林格顿了顿,“毕竟刚毕业没多久,还算小孩呢,我多少通点英语,我去看看。”   林誉之说:“你等一分钟,我穿衣服。”   林格说好。   林誉之没拦她,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哥哥更了解妹妹了。林格天生刀子嘴豆腐心,嘴上损人,暗地里能帮则帮,哪怕两个人之前有过不对付。   艋艋的事情很好解决,矛盾的根源还就在于一个语言不通。灯光暗,吧台上人多,艋艋不小心喝了对方点给弟弟的酒,对方是个土耳其人,经典的大胡子和壮实身材,表情凶了些,艋艋误会了,以为对方是冲着赵蔷去的,立刻挺身而出,打算来场英雄救美,没救出,反倒激怒对方。   林格和林誉之及时救下被拽住衣领的艋艋。   误会解释清楚后,林誉之付钱,请大家都喝了一杯,又压着艋艋道歉。愤怒的土耳其人在看到林誉之后稍稍消了气——一个明显经常锻炼、身材高大的亚洲男性,谁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是否会像电影中那般有着神秘的格斗技巧。   矛盾解除,土耳其人也顺势给他们每人点了杯酒,算是握手言和。   林格不好推辞,也象征性地啜了一小口酒。   她没想到这口酒……有点上头。   回酒店的路上就开始飘了,等进电梯后,脑袋更晃,晃得像天地倾倒。林誉之扶着她,问她怎么了?   林格晕晕乎乎,口齿不清,她拽紧林誉之衣袖,尚保持一点清醒,但也不理智了,话也变多:“我好像喝醉了,好晕啊林誉之,你可不可以不要晃。”   “还知道我名字,那就是还没醉,”林誉之说,“我是谁?”   林格呆呆:“前男友。”   林誉之说:“现在是醉了。”   电梯门开。   林誉之将她打横抱起,往房间方向走:“我抱你回去,别乱动,喔不对你做什么。”   林格点头:“喔。”   她迷迷糊糊摸林誉之,胡乱揉一团,摸他的胳膊,用力摸一摸,戳一戳。   林格问:“这是什么?”   林誉之说:“手臂。”   林格说:“为什么这么结实?”   林誉之说:“因为结实了才能抱没心没肺的家伙回去。”   林格又摸他的手:“这个呢?”   林誉之说:“手。”   林格掰了掰,没掰动:“怎么这么大?”   林誉之说:“大了才不会把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东西丢下。”   绕过走廊,林誉之单手抱着她,另一只手弯腰去取房卡,打开门后,抱着她进房间,顺势用脚轻轻将门关上。   将林格放在沙发上时,她犹不安分,一手搂着林誉之的脖颈,另一只手抚摸他的脸,还是好奇宝宝:“为什么你的嘴唇这么热?”   再往下:“为什么你的喉结这么明显?”   “为什么你的锁骨上有汗?”   “为什么肌肉要绷这么紧?”   依次往下,喝醉酒后的林格终于摸到混乱记忆中不存在的东西,两只手握着,她歪脑袋:“这是什么?”   脸颊被用力掐住,林誉之强迫她睁开眼,看他。   他沉沉:“林格,你玩我上瘾是吧?”   林格:“嗯?”   林誉之低头,仔细看她眼睛,确认她究竟是真醉,还是借酒发挥:“你真当我不敢碰你?”   林格大睁眼睛,看到林誉之俯身,微微的月季花叶子气味落下,她好像置身月季花丛,尖锐的花刺随时可能刺破她的皮肤,她躺在一片被压坏的叶子上,茫然地看着林誉之反复抚摸她的嘴唇。   他说:“如果我今晚真做了,你会怎么样?”   林格说:“做什么?”   ?“会谅解?还是讨厌我?”林誉之似是自言自语,他抬手,隔着薄薄眼皮抚摸她的眼球,大拇指仔仔细细,温柔地描摹着她颤抖的眼球,自嘲地笑了一下,“不过也不能更讨厌了吧,格格。”   他柔声:“现在你喝多了,我也喝了酒,是不是应该告诉你一个秘密?”   林誉之原本没打算把这件事讲给林格听,但秘密放久了,蔓延出更阴暗的菌类。   他需要让这些密集的菌类透透气,以免罪恶的孢子将他彻底包围。   林格不解。   “格格,”林誉之手指压在她嘴唇上,“知道我们不是亲兄妹的那天,我非常、非常、非常的难过。”   他说:“所以,以后别再用兄妹的名义拒绝我了,格格。”   “我的确一直将你当作亲妹妹来看待。”   “包括那天——你第一次吻我时。”   林誉之俯身,低声:“我知道你那天只是单纯地想要接吻。”   爱人的热量就像火。   在火炉旁的人,谁会看不到那些灼灼的、缓慢的温度。   谁能忽视掉一个第一次坠入爱河的姑娘的满心倾慕,她的眼睛、嘴巴、声音、肢体都在出卖她,那些以兄妹为名的小动作、小心思,都一览无余。   但谁能保证她的火不是临时起意,谁能确定她不会将这团火烧给另一男人。   林誉之亦无法坚信。   最初发生关系的那一天,林誉之清清楚楚,林格只是单纯地想要一个亲吻,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妹妹,在某些事上有着她自己都不清楚的单纯。   但兄长呢?   就像现在这样。   林誉之握住林格的手,放在他衬衫上,他那薄薄的,贴着肌肤的衬衫。   那时候的林誉之和现在的林誉之都知道诱导下会发生的事情,她过于单纯,甚至不需要多加引导。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林誉之重复着第一次诱导妹妹上钩的语句,“自己来拿。”   彼时的林格茫然地看着林誉之,他能清醒地看到天真妹妹眼中的不可置信,他不动声色,按住她的颤抖的手,好让她的掌心更完整地贴和他的衣服。   现在的林誉之看着醉酒后的林格,他同样问着和之前一样的问题。   “只要你要,我都给你。”   这次的林格没有颤抖地拥抱他。   多年后,将他甩过、拉进黑名单、避开多年不联系的林格,用醉酒后含糊的声音,叫他,给出了和年少时截然不同的答案。   “我要钱,”林格说,“我现在不要爱,也不要男人了,我要好多钱。” 第50章 失窃 同床   良久的寂静。   林誉之还握着林格的手, 压着她触碰自己。   预想中的情况并没有出现,林格不需要男人了,她现在只需要钱。   林誉之自嘲地笑了下:“你真是, 要的东西真是越来越廉价了。”   他低头, 贴靠着林格的额头, 呼吸热潮,均匀温柔,最后,也只能在她额头,不惊动地吻一吻。   林格木呆呆看他。   真醉了,醉得什么都不清楚了。   林誉之低头,往下移,移到她唇角, 又亲一口。林格没有给他任何反应, 什么酒后乱性都是胡扯, 人在醉酒状态下不会有丝毫的杂念,只想睡觉。   回顾过往,林誉之从没有强迫过林格。他从不用强, 向来都是尊重妹妹的意愿——   包括第一次察觉到林格的心意时。   林格那些稚嫩的想法令兄长想要叹息,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什么关系比“兄妹”更持久、更不能改变呢?他能在这段关系中占据着年长者的位置, 拥有着主导的权利,供给、哺育、照顾着她,林誉之经历过太多太多的抛弃, 更渴望能够稳稳掌控在手中的关系。   父女?也行,让格格作为他的孩子诞生, 从她刚到这个世界就开始细心照顾, 教她牙牙学语, 毫无瑕疵地珍爱她。   但一想到她还会有个同样重要的母亲,林誉之便难以接受。   孩子也不会永远依赖父母,很多事情,她们更乐意向同龄人倾诉。   这是林誉之不能接受的部分,他迫切地需要独一无二的关系和毫无保留的爱。   最好的便是兄妹。   做她唯一的兄长,成为能照顾她的哥哥,陪她一起单身,一同拥有着不能和父母分享的秘密,做她无话不谈的同辈人。   她不明白“亲兄妹”会是多么美妙的存在,她不知道血缘会如何成为两人之间永远斩不断的纽扣。她不理解,所以才会跃跃欲试地最先跨越兄妹的界限,在喝了啤酒后亲吻他的手指。   她真得什么都不懂。   短时间分泌的荷尔蒙如何能与常年累月的兄妹之情相提并论?单纯的肉,体欢,愉怎能比肩朝暮厮守的情谊?林誉之望着她的眼睛,只看到赤诚的勇敢无畏,身份让她不能开口,而爱意为她一切冒冒失失的行为做脚注。   林誉之花了近一年时间接受她做自己的亲妹妹,又花了半个月时间来说服同她开启情人这一层关系。   一切都是引诱。   替妹妹洗她被经血染脏的衣服,林格大大咧咧,完全不会去考虑,哥哥给妹妹洗衣服是不是有些不应该;她的贴身衣服,她的袜子,她擦拭脸的毛巾,甚至她洗澡后那一块儿专门擦拭私,密的白色小方巾,三个月一换,林誉之购买,林誉之手洗,林誉之仔细晾干。林格不知道这种事情已经越界,一直在做这些的林誉之知道。   为林格做一日三餐,早餐的红豆粥,中午的小炒菜,夜晚煨在小火上的菌菇鸡汤。盛饭时“不小心”触碰的手指,她偶然间提起的一道菜、第二天便会出现在饭桌上。她有一颗柔软的心,温柔的感化,偶尔的诱惑,林誉之暗地里观察她的交友情况,密切关注着她和所有异性的联系。   他需要确保自己是独一无二的。   在兼职结束后,林誉之再累,回家前,也会给她带些小零食小礼物。他必须要让格格对“哥哥回家”这件事充满期待。   给她带最爱吃的街角那家店中冰激淋,放进保温杯中,塞进包里,到家后打开,只化了底部,上头的冰激淋球仍旧是圆圆的,用小勺一点点吃;   给她买她逛街时看好几眼、摸好几遍又放下的连衣裙,林誉之对自己已经到达几乎苛刻的地步,他基本没有任何娱乐开销,不抽烟不饮酒,所有攒下的钱都花在格格的家庭和格格身上;   绕三条街去买她上一周说过好吃的冰栗子,在夏日炎炎里回家,风轻云淡地说顺路带回来的。   林誉之故意不擦自己手背上被太阳晒出的汗,让她看自己长时间骑自行车而磨红的掌心,令她主动去观察他汗津津的T恤,诱她推理出“哥哥特意绕远路只为给我带零食”这一事实。   他说着一个又一个能被聪明妹妹看穿的谎言,假装对她的心疼一无所知。   看。   做兄妹多好。   永远都不用苦恼,不必如他这般,处心积虑、大费周折地布置,确定让自己和她喜欢的所有东西都相关联——   很难说谁是被驯化的哪一个。   可惜妹妹还是太天真,她的勇气仅限于接吻,还是林誉之下定决心,轻轻一拉,一按,一句诱导性的话,才促使两人建立初体验这一联系。   他可怜、可爱的格格。   林誉之没想到自己会被“抛弃”。   这是始料未及的结局。   同样始料未及的,还有在清晨终于宿醉醒来的林格。   她头痛得要命,惊醒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卫生间检查身体,没有,没有男人的液体,没有容纳过什么东西的痕迹,林格最近没什么想法,没有试过小玩具,探手指会不舒服。   林格探出脑袋,看林誉之:“你有没有趁着我喝醉,对我做什么?”   林誉之平淡地说:“对你做了王子会对睡美人做的事情,这个回答是否能令我妹妹满意?”   林格说:“林誉之,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满嘴跑火车了,这种鬼话你都说得出口,害不害臊。”   林誉之低头泡茶:“起来,喝杯茶,等会儿就要走了。”   今天他们要去新天鹅堡,退房时,林格又问了句高级套房的销售情况——今天一下子空出,有十多间空房。   林格目瞪口呆,暗想,此次出门不利,看来遇到教堂也去拜一拜,祈祷这异国的神明也能够保佑一下他们这些可怜的旅客。   只可惜,祸不单行。   不确定是否是大量的难民入境,还是因为物价上涨、通货膨胀外加经济不景气,小偷愈发猖獗。   尤其是艋艋。   他兴致勃勃地将手放入外套口袋,本想取手机拍照,却冷不丁和小偷在外套口套中完成了一次牵手。   机械转过脸,在同小偷对视时,艋艋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手机当然留下,但艋艋的钱包却不翼而飞。同行中,丢掉钱包的不止艋艋一人,还有可怜的赵蔷。   格格没有笑话他们俩。   因为她的手机和钱包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被狠狠划开、咧着一张大嘴笑的书包。   林格:“……”   幸好护照还在。   林誉之挺平静的,他有条不紊地打开钱包,告诉林格:“我还有些钱。”   林格:“……你疯了?你为什么会兑换500欧面额的纸钞?能花出去吗?”   肯定不行。   那张500欧面值的纸钞,在当天下午就被林誉之去了银行,兑换成小面额的钞票。零零散散一些,分给艋艋和赵蔷。   林誉之说得挺妥切,只当是借给他们救急的。至少他们手机还在,银行卡和信用卡都丢了,先紧急挂失,现在去大城市补办,还是等回国后再补——随他们的意愿。   林格要惨一些。   她小时候就喜欢丢东西,这次护照和林誉之放在一起,还好,没丢。银行卡和信用卡,也都打了电话挂失。   她不打算这个时候补办,可以暂时用着林誉之的备用手机,直接去布雷根茨。   艋艋和赵蔷在这个时候选择暂时性的“分道扬镳”。   她们不像林格,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林誉之那么多的钱。毕竟是外人。四个人只好约定,行程在这个时候分开,等瓦杜兹再见。   林格忍不住问了句,语言问题怎么办?   她可记得清清楚楚,艋艋和赵蔷的英语都不怎么样。   前几天还闪闪躲躲的艋艋,这次直挺挺地开了口:“没事,我们可以用翻译器。”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林格不好勉强,就此告别。   旅途骤然只剩下林誉之一个人。   在布雷根茨订旅馆,是一个位于湖畔的半木质结构小别墅,当林誉之说出订一间房时,不忘回头,沉静地告诉林格,他的现金不多了,需要节约些使用。   钱包被偷、目前身为分文的林格默默点头。   和林誉之睡同一张床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俩人都已经同一间房那么久了,不也是什么都没发生?   同床的第一晚的确什么都没发生,林誉之睡觉很规矩,甚至可以说得上直板。倒是林格,一晚上被自己惊醒好几次,她睡觉不老实,习惯性往旁边趴,总是忍不住趴到林誉之身上;又因长久没和人同床共枕,冷不丁摸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忍不住把自己吓醒——如此反复几次,好不容易才挨到天亮。   意外发生在第二晚。   她们品尝了餐厅特供的博登湖白鱼和蔬菜炖鹿肉,没点酒,但隔壁的女性请了他们一人一杯。林誉之没碰,林格碍于礼貌,刚端起酒杯,林誉之就将她手按下,阻止她:“不知道自己现在酒量什么样?”   林格悻悻然放下,抱歉地对隔壁桌那个明显拉丁裔的大美女姐姐笑笑。   对方不以为然,端着酒杯过来,用英语和他们交谈。她自我介绍叫詹妮弗,可以叫她珍妮,出生在美国,目前在洛杉矶工作,这是公司休假旅行。她很喜欢中国文化,对传统的东方娃娃也很感兴趣,所以想要和林格谈谈——   林誉之在这个时候介入。   他客气地拒绝了詹妮弗接下来的谈话,有些强硬地拉着林格,要她站起来跟自己走,称她是“生病了”。   林格皱着眉,勉强配合着林誉之,她不想在外人面前闹得过于难堪。   俩人的争吵在回房间后爆发。   林格压低声音指责林誉之:“你不该对那个美人这么粗鲁,她只是想和我聊聊。”   “看来你不知道自己这种类型在她们的性取向中多受欢迎,”林誉之铺床,“格格,这么大了,也该长点心眼了吧。”   “什么性取向?”林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又说,“你真是脏眼看人脏。”   “我脏?”林誉之铺好林格的枕头,折身,看她,“你是没有注意到她身上关于LGBT的标志,还是忽略了她对你的暗示?”   林格问:“什么暗示?”   林誉之说:“随时邀请你和她一夜,情的暗示。”   林格说:“你血口喷人!”   林誉之没回应,他忽而皱眉,捂着自己那个伤腿,像是骤然间失去力气,重重跌坐在床上。他这副表现吓了林格一跳,顾不上还在吵架,林格快步走到他面前,半蹲下,问:“腿怎么了?”   林誉之说:“可能是湖边湿冷,受了点潮气。”   架也不吵了,林格说:“让我看看。”   林誉之攥着裤子,苦笑:“这怎么让你看?”   “你去换上睡衣,”林格皱眉,“在飞机上时你就腿疼,现在还疼……我看看伤口,别瞒我。”   林誉之说:“真没事。”   林格抬头,盯他。   再拗也拗不过妹妹,林誉之不得已,还是去卫生间换了睡衣,微微撩开衣摆,那个伤疤终于一览无余地出现在林格面前。   因缝合线崩开过一次,伤口的愈合也不算平整,新长出来的肌肤有淡淡的凸起,不甚明显,特属于新生的粉白。   林格伸手,小心地触了触那块儿疤痕:“疼吗?”   林誉之摇头:“不疼。”   顿了顿,他又说:“格格,刚才我的确不该粗鲁对你,我当时是关心则乱,也的确不想你和她扯上关系。”   林格声音也缓和不少:“我只是觉得你太过于草木皆兵了,而且——我是你妹妹,不是你的玩偶,你刚才完全就是在替我下决定,这样很不好。”   “是,我现在知道了,”林誉之声音软化,他说,“我们和她接受的文化不同,你和她再继续谈下去,她只会以为你对她很满意。没必要,格格,在这里,对方主动提及你的国籍也是隐形的种族歧视,更何况,她的表现是很明显的yellow fever。”   “yellow fever?”林格说,“这是什么?黄热病?”   林誉之坐在床边,低头看半蹲在面前的妹妹,解释:“引申义为对黄色人种不正常的偏爱,举个例子,有的人喜欢双马尾的女性,无论那个女性性格如何,脾气怎样,他都不了解,只要是双马尾,他都会爱。”   林格听懂了:“就像有人要找某个国家的人,不关心这个人怎么样,只要是这个国家的就好?”   林誉之颔首:“对。”   林格的手指抚摸过林誉之的大腿,动脉里的血液在有力运输,缓缓紧绷的肌肉如被风唤醒的春草,她仰脸:“就像恋妹癖?无论她性格如何都不重要,只要是自己妹妹就爱?”   林誉之说:“世界上应该不会有这么变态的人。”   林格的手压在林誉之疤痕之外的皮肤上,半撑着身体,靠近他的脸:“那你怎么区分出她对我有意呢?仅仅是语言?”   “还有眼神,”林誉之坐在床上,林格的鼻尖几乎触碰到他的鼻尖,两两相望,她的呼吸是柔软的月季花味道,他说,“她看你的眼神不正常。”   林格问:“哪里不正常?”   林誉之说:“她眼神中对你的性谷欠一览无余。”   “嗯?”林格微微皱眉,她一只手撑在林誉之身上,另一只手捧着他的脸,狐疑,“是吗?”   她仔细看林誉之的脸,不许他动,认真核实。   “可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和你现在看我时一模一样。” 第51章 翻译 共枕   在健康情况下, 林格很少会去观察人的眼睛。   普通人家里用爱包裹长大的孩子,不用学习“察言观色”这一项技能。林格也不需要,她只有在最难过的那一段时间, 才会格外地留意周围人的注视。   吃饭时, 服务员多看她几眼, 林格会想,她为什么多看我?她看到我手腕上的疤了?网络上刷到有人玩“德国骨科”的梗,她会冷汗直流,仿佛这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提醒,提醒她曾经和自己兄长犯下过不可磨灭的罪行;逢年过节,回家看望父母,“林誉之”的名字是一个诅咒,父母每一次的无意间提起, 都令她惶惶不安, 提心吊胆, 唯恐父母发现端倪。   她们在恋爱时肆无忌惮,却在分开时谨慎不敢言。   后来的药物让林格短暂地忽略了这一切。   抑制了情绪的波动,也抑制着谷欠念的产生, 在断药后,副作用仍如影随形, 好似招惹后再甩不掉的幽灵。   心理医生对林格说,她适合多多向人倾诉,适当的排解有利于她压抑的情感挥发。偏偏困扰她的事情, 是不能出口的兄妹悖德。   过度的自我压抑,压抑到林格几乎丧失了对男性的兴趣。有时受激素影响而起了兴致, 大多也是简单的自我抚慰, 草草了事, 就像应付一件公差。   今晚或许有些不同。   历史古书,常常把帝王身边的美人称之为狐狸精,恨不得把所有的罪孽和昏庸都归结于“红颜祸水”。而精怪小说中,狐狸精大多也被污名化,只有聊斋中,少数的、极其善良的狐狸,才能保持天真烂漫的名声。   林格想,林誉之应当是聊斋中的狐狸精,是那个无意的“灵狐小翠”,而今晚的她却总忍不住想要将他比拟成被女娲指使的苏妲己。   因他的一举一动都像在引诱她。   吵架时他额头上的青筋,看她时的眼神,因压抑而微微颤抖的声线,在给她看腿时,他甚至连酒店的睡衣都穿得如此淫,荡,为何酒店提供的睡衣如此短?为何遮不住膝盖?他是不是在故意露出他的大腿?是不是故意展露出这漂亮的肌肉线条给她看?   所有的荡漾都止步于林誉之的脸,他微微抿着唇,神情严肃,是正派的、关心妹妹的、纯粹属于哥哥的一张脸。   唯独眼神不同。   他的眼神不应该属于一个兄长。   就像忍不住借着关心的名义触碰他的腿,现在的林格也忍不住问出口。   晚餐中那尾散发着黄油香味的博登湖白鱼在她血液里愉快地甩动着优雅大尾巴,林格捧着林誉之的脸,近距离看他的眼睛,像审计在核对账簿,尝试从中找到能证明那个美人无辜的证据。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林誉之没有否认。   林格说:“你要承认自己污蔑了她吗?”   林誉之抬手,按住她的腰,低声:“你一定要我说得直白吗?”   林格问:“什么?”   “现在这种情况,孤男寡女,共居一室,”林誉之说,“你离我这么近,还说这样让我无法反驳的话,格格,我是你哥,不是被阉割。”   林格说:“你的谐音梗一点儿也不好笑。”   林誉之抬手,扶起林格,要她起身:“大概因为我这个人天生不懂幽默。”   房间的隔音效果并不好,隔壁的情侣正在做一些恩爱的事情,透过薄薄墙壁,清晰到好似就在身旁。这样的环境过于暧昧,无论是语言还是肢体动作,鬼使神差,两个人都没有推开对方,对视的目光是粘稠的磁石,这木质结构的套房是困住他们的磁场。   林格的嘴唇又干了。   她没有带润唇膏,忍不住又去舔,抿一抿,润一润。   林誉之的嘴唇就不干,他好基因,天生适合亲吻的唇,连唇纹几乎都看不见。   林格想,他多半也意识到这点,他在看她的唇,看她的舌尖——移开视线,不让那暗暗的火苗点燃不该的引线。   “你想现在睡觉,”林誉之说,“还是,想再出去吃些东西?”   林格不想吃了,她一直保持着晚上少食的习惯。这里并不是热带,她却有种置身于炎热丛林的错觉,好似亚马逊丛林的雨季,空气都是暧昧的、被雨露浸润后的植物汁液味道。她低头,看林誉之那条受伤的腿,他比之前更健壮了。哪怕是腿伤不能正常锻炼,那些肌肉仍旧有力、稳稳地托撑着她。   林格说:“不饿,也不想睡觉。”   “那就上来,”林誉之掀开洁白的被子,礼貌地问,“和我一起躺会儿?”   其实是很寻常的一句话,在这个节点的提出却显得不合时宜。他只穿着酒店提供的睡袍式睡衣,分开的下摆中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两条腿。林格不是清心寡欲的佛门弟子,她已经很久没有近男色,前几天不看不碰还好,尚能有些定力,而现在的她,完全不能多看,不敢多看。   她伸手按住胸口,企图把那些砰砰跳的杂念一并按下。   回答被手机铃声打断。   父母联系不到林格的微信,又打不通跨洋电话,焦急地打到林誉之的手机上。林誉之及时安抚了二老,并让林格和他们成功通了微信视频。   听到林格说自己手机被盗后,林臣儒一脸的“看,我早就说了吧”。   “幸好是誉之陪你去,要是我陪你,现在咱俩估计都要去大使馆了,”林臣儒语重心长,“听你哥哥的话,啊?他有经验,还能打。”   林格说:“你这话说的,就像给我找了个保镖。”   “别胡说八道,是你哥,”林臣儒说,“晚上也注意,别乱跑,啊?我听说德国那边接收了不少难民,看新闻也不太平……注意啊。”   林格嗯嗯嗯嗯,敷衍几声,好不容易哄着爸爸挂断电话,自言自语:“什么新闻?我爸在国内,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德国的新闻了?”   林誉之不说话,递来手机,示意她自己看。   林格探头。   喔。   一个波兰的男性留学生在地铁遭受了一阿富汗籍男子的侵犯。   林格:“……”   好危险。   虽然这已经是奥地利境内,但和德国相比,只能说二弟也别笑大哥。她原本还想去博登湖周围转一转,现下看来,最安全的也就是在酒店中转转、或者在房间里转转。   前者遭到了林誉之毫不留情的拒绝。   “酒店里也不一定安全,你以为这样的旅馆中就能保证客人不受侵犯?”林誉之说,“语言不通,隐形的种族问题,还有你,林格,你是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子看起来多容易被欺——”   “好啦好啦,林誉之,林唐僧,林唠叨妈妈,”林格举手投降,“我不出去了,就在这里看电影,好吗?”   她说:“就你这性格,谁投胎成你孩子谁倒霉。”   林誉之置若罔闻,他问:“气泡水还是矿泉水?”   林格说:“矿泉水。”   林誉之拧开矿泉水瓶瓶盖,递给她一瓶,自己打开一瓶气泡水,喝了口。   隔壁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听得出战况十分激烈,间杂着高昂的oh~baby和一些含糊不清的词语。并不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拓宽词汇量的林格坐立难安,不得已问林誉之:“你能打开电视吗?”   林誉之顺从地开了电视,林格看不懂操作系统上的文字,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林誉之说:“我不认识,这应该是斯洛文尼亚语。”   林格:“喔。”   不懂语言,也看不懂介绍,她拿走遥控器,选了又选,终于选了唯一一部德语电影,放大声音,企图盖过隔壁那对甜蜜的情侣。   事实证明果真有效,二十分钟后,隔壁情侣的声音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林格心不在焉地看着屏幕上的金发碧眼甜妹女主和她帅气的兄长——听不懂的她,只能通过林誉之的在线翻译来粗略地了解剧情。   主角是重组家庭的兄妹,前半截都是寻常的兄妹拌嘴,从敌视到逐渐接纳。妹妹喜欢上兄长所在橄榄球队的一名队员,为了圆妹妹的梦,兄长开始帮助妹妹追爱,私下里告诉妹妹,那名队员的喜好和行径。   截止到这里为止,还是一个很温馨的亲情电影。   故事从兄妹被迫住在同一家旅馆中开始,一严肃的兄长,和妹妹躺在同一张床上,开始身体力行地教她“如何与男性完成一些初次的体验”。   林格:“……什么鬼?”   “我以为你知道,德国人的口味都比较重,”林誉之平静地说,“根据调研,他们更喜欢观看一些有悖常理、挑战人类忍耐力的影片。”   这样说的时候,兄妹二人躺在同一床上,看着电视,屏幕上,那对兄妹也是如此姿势,就连电影中旅馆的装潢风格也如此接近。   “如果你选择和那个小子继续恋爱,”林誉之说,“那就意味着你必须要接受这些东西,劳拉。”   他在同步翻译电影中的台词,念给林格听。   林格就躺在他身侧,枕头没有垫好,迫使她不得不靠近林誉之,近到她的头发不知不觉地靠近他的肩膀,在她不知晓的时刻,属于两人的身体已经开始尝试触碰。   隔壁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林格没有在心中感慨对方的身体好,她此刻的注意力在身旁的林誉之上,他的体温很高,隔着睡衣也要烫坏她;手臂的肌肉在渐渐紧绷,是不是也在为此刻尴尬?颠倒的兄妹身份,这个被选中的唯一德语电影,他翻译的声音,这糟糕的台词。   “放轻松,”林誉之缓缓地说,“别抗拒我,我只是在教你。其他的男人只会想要粗鲁地弄坏你,而我,我是你的哥哥,哥哥永远不会伤害妹妹,相信我,就这样,对,你可以圈住我的腰,就这样,把你的双脚都压在我的月要上。”?   电视上糟糕的画面清晰地印照在林格的视网膜上,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大约是选中了一个小众的深夜电影。不需要拿电影中的男主角和林誉之做比较,他的肌肉没有林誉之好看,身材没有林誉之好,就连脸,也都不在林格的审美之上。声音也是,电影中的男主,声音低哑,每一句都是瑟气的过度挑逗,可林誉之不同,他声音压抑,轻颤,隐忍,没有情谷欠的味道。   在电视上的妹妹发出被伤害到的声音时,林格一动不动,只是静悄悄地夹起腿,两条腿叠放,克制着动静,她暗自祈祷林誉之不要发现自己的异样,她看着这个电影,却因身边林誉之的存在和声音而起了久违的感觉。   她侧脸看,林誉之平静地看着电视屏幕,上面隐晦的拍摄方式和情节并不能给他的眼睛带来丝毫波动,他如一口无欲无求的枯井,只是在循词守句地翻译着台词。   林格却为他这样的姿态而隐隐躁动。   林誉之说:“今晚我不想当哥哥了。”   林格说:“你别乱翻译,电视上他俩一直在乱叫,根本没说这么长的台词。”   “我知道,”林誉之说。“这句不是翻译。”   林格愣住。   林誉之的视线终于从电视上移开,看向几乎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的林格。他侧身,挡住她看向侧边台灯的视线。   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完完整整,不露分毫。   “格格,”林誉之说,“你对我有感觉。”   林格说:“你在说什么屁——”?   “你的体温升高,双腿交叠,呼吸急促,间歇性地调整坐姿,一直在夹,”林誉之说,“我们有过那么多次,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林格难堪地闭上眼睛。   啊,这个聪明的王八蛋。   “忍着对身体不好,严重影响你的健康,”林誉之清清淡淡地说,“如果你接受不了,可以关灯。”   他说:“我刚才已经洗干净手,也漱过口。” 第52章 忘记姓名 情人   电影还在继续。   林格听不懂那些对话, 无论是德语、克罗地亚语、斯洛文尼亚语还是匈牙利语,她所熟悉的语言仅限于中文和英语。   屏幕上的人物已经结束了一轮的“示范教学”,正躺在被子中交谈, 德语的发音更靠后一些, 每一个音节都如同从喉咙深处挤压而出。电视屏幕上的兄长正以音调低且凶的声音同凌乱了头发的妹妹交流, 而电视屏幕外的妹妹,正因自己兄长冷不丁的一句话而呆若木鸡。   林誉之没有同林格再翻译屏幕上两人的对话。   屏幕上,从这场“教学中”获得快乐体验的妹妹正在没心没肺地询问哥哥,接下来的她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去对自己的心上人?   林誉之不想把这样糟糕的台词翻译给某个会有样学样的人听。   没有等到林格的反应,林誉之在短暂的宁静后抬起手,触碰着她的头发。   奥地利温暖湿润,这两天,她那总是容易炸毛的头发, 也意外地变得柔顺不少。不再如之前, 像炸毛的刺猬, 被炙热阳光晒糊了的狮子,草原上被秋风吹干的野草。   林格没有推开林誉之,她的呼吸都是暧昧的雾气:“你疯了?”   “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林誉之垂眼看她,“也没人知道我们会做什么、做过什么。”   林格想, 林誉之真应该去做超市里的促销员,去当负责推销产品的商人。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诱惑人付钱的陷阱,他用暧昧的语气增加遮蔽的枝条。   他们都没有喝酒, 甚至没有碰任何含有酒精的食物。可如今他们的状态却像是醉了,像闷在塑料袋中发酵的葡萄, 她不敢去戳破那薄薄一层皮, 不知接下来流淌出的是美酒还是酸醋。   “林誉之, ”林格终于成功找回自己的声音,她说,“你疯了?”   林誉之问:“你不想?”   林格:“……”   这个混蛋,这个畜生,他到底怎么想的?怎样才做到这样面不改色地说这些话?   柔软的鹅绒被像夏日雨前的云,幽静无声地遮蔽着他们。林格的嘴唇上方有干裂的一个小伤口,她不能再去舔了,每一次接触都是柔软的痛。   她缓缓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那些凌乱的思绪没有因为这一个缓慢的呼吸而有所清晰,而在这僵持的热潮中,林誉之的手抚摸着她耳垂稍稍向下的位置,哑声:“但我很想。”   双手捧住林格的脸,在她吃惊睁大眼睛的同时,林誉之那有着薄荷味道的唇将她的呼吸覆盖。   这绝不是一个含有温柔意味的吻。   她唇上那个干裂的伤口在此粗鲁的对待下后有着微妙的疼痛,像老旧小区盘根错节的电路,噼里啪啦地闪耀着短路的火花。林格没有推开他,这一切就像是掩耳盗铃式的默许,似乎这样就能稍稍减轻她的罪恶感,她那——需要吃药才能够完全忘掉的罪恶——   为什么古早言情小说中总是存在着许多女主“被迫接受爱意”的桥段?为什么总是存在“强吻”,“强行触碰”“强,摸”,为什么总让男主去“霸道”地做一些“宣示主权”的行为,再着重渲染女主的“羞恼”“娇羞”“虽抗拒却还是半推半就”,为什么要将此描写为“甜”?   因为羞耻。   因为一些趋向保守的读者认为,女主谈性是恬不知耻,是过于开放,是不可饶恕的错。   她就该无欲无求,单纯到脑中只有对男主的爱,就像一个漂亮的、按照意愿按部就班履行“爱男主”这一义务的完美人偶,方便随时代入的一个无灵魂躯壳。   林格在大学时曾为此和舍友展开激烈的探讨,她能够头头是道地将这种“被强迫的甜”分析成大环境和成长历程中不正常的性知识。似乎社会总是对女性多一分苛责和要求,贞,洁在女孩子身上成了沉重的牌坊,男性却将失去它视作能证明魅丽的光荣榜。水性杨花和风流倜傥,同样性质的词因不同的性别而被赋予不一的褒贬。   林格从不为她主动示好而愧怍,她的心结在于主动示好的对象是兄长。   那是超过性别之外的另一道伦理天堑。   这次,是林誉之先跨过了。   她“被迫”地去同无数古早言情小说女主共感。   这不是林誉之第一次尝试取悦林格,早在共同拥有的体验后,林誉之便俯下身,毫无遗漏地吃掉妹妹为他而起的所有痕迹。   他深刻记得自己忍耐了多久,用了多大的力气去克制自己,才能把她好好地哄着,惯着,不动声色地要她越来越快乐,越来越离不开他。   然后便是分手。   初初被迫分手的那段时间,林誉之恨她恨得咬牙切齿,恨到早知就不该那样温柔谨慎地对她,直接吵死算了;后来呢?后来林誉之想,她只要道个歉,说声对不起,他就完全原谅她。   林格始终没有来。   还是他主动,千里迢迢地过来,处心积虑地安排了这场只有两人的异国旅行。提前订满房间,买通酒店前台贪财的服务员,默不作声地看着小偷盗窃妹妹东西时不制止、借故上卫生间时将对方殴打掉两颗牙齿,付费支开她同公司的那两个小朋友……林格不会知道,艋艋和赵蔷是在他授意下才说出那番话,就像她完全想不到,她丢失的手机和钱包,此刻都稳稳地躺在林誉之的行李箱中。   林誉之会还给她,但不是现在。   林格想,此刻的她一定很像一尾鱼,一尾从车厢水箱中甩到沙漠上的鱼。   小时候看过的定格动画中,会用许多帧画面来刻画的一条可怜小鱼。   粗粝到能贯,穿鱼身的石头上不满能撑石皮鱼月复的沙子,干燥,炎热,蒸腾的海市蜃楼。   她脸色并不妙,抬手遮住眼睛,好像就能催眠自己忘掉,忘掉对方是自己的哥哥。   林誉之已经不是那个只知道提前准备好雨衣的男大学生了,他抚摸林格的额头,大拇指顺着她的脸颊,安抚地触碰。林格的异样表现,明明已经动心却没能氤氲出欢迎他的东西。她的表情,呼吸,皮肤,都是已经准备好的表现,却偏偏不到充分接纳的地步。   他没有强迫林格,只是无声叹口气,俯身向下,埋首。   林格说:“哥哥,脏。”   林誉之捏住她手腕,沉沉:“别叫我哥哥,今天我只是你的情人。”   只是她的情人。   林誉之有足够的耐心等她放松,什么兄长什么哥哥,只要能得到她,即使是做她监护人、当她养父都同样可以。只要能长久在一起,无论是什么名声,什么身份。   他已经可以不在乎这些无谓的称谓,可林格还不行,她畏惧。   那就消除她的恐惧。   如蚌含珠,柔软蚌肉中紧紧包裹的名贵珍珠,倘若怕,那便永远不会摘取它;似鸟投林,倘若丛林久旱,不降甘霖,那强硬的鹰隼绝不会强行拨林入山。   只要能消除她的恐惧。   隔壁的声音还在起伏不绝,林格死死捂住嘴巴,不令声音走漏。偏偏林誉之不,他并不说话,只是耐心地吃他的甜品。   过度的压抑呼吸令眼睛代偿,睫毛间氤氲的水汽让林格仰面,看不清天花板,她的呼吸像潮起的大海,不停歇的波浪是将她灵魂抽离的离岸流。手指狠狠地拽住林誉之的头发,如煮熟的海虾弓身,似秋日熟烈的石榴狠狠地磕到牙齿,脚背绷直若即将登台的芭蕾舞者,成千上万的聚光灯齐齐打开、只聚她一身,数不胜数镁光灯疯狂闪耀不停,万千闪光灯,百亿快门声响起,她在顶点定格,继而无力若风筝重重坠入鹅绒被。   林格想不到如这般激烈的歇斯底里爱河发生在何时,她像刚刚跑完一场八百米长跑,脑袋发晕耳朵嗡鸣,千万只蝴蝶翩翩把她包裹,而林誉之,侧躺在她身旁,抬手,赶走她眼前的颠乱狂蜂。   他的脸颊、鼻梁和嘴唇落了一场局部的小雨,有着她熟悉的气味。   林格手中还有他两根头发,是她控制不住,硬生生拽下来的。   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想他是否介意了,她现在比在温泉中连续泡了半小时还要虚弱。   林誉之倾身,抬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柔声叫她名字:“格格。”   林格闷声:“嗯。”   林誉之说:“我有话要问你。”   被枪指着,林格不能睡,她不得不仰脸看兄长,打起精神,以应对他接下来的对话。   他的表情很严肃,就像打算问一个有关地球存亡的问题。   不。   不能这样类比。   就像有关她明日是否还能看到太阳,或者他是否能安然活过今夜……   这样的表情。   林格说:“你说吧。”   林誉之抚摸着她的头发,问:“你和你前男友在一起时,也这么舒服吗?”   林格:“……”   林誉之说:“我和他们比起来,你认为和谁更爽?”   林格说:“这种话完全不像是能从你口中说出的,林誉之。”   林誉之点头:“那我换个委婉的说法,你更喜欢和他们做,还是和我?”   林格说:“你为什么忽然会问这种问题?”   “不为什么,”林誉之说,“你之前不是说,’终于找到不会弄痛你的人’吗?”   他模仿林格的语调,静静凝视她:“这次我也没有弄伤你。”   林格:“……”   “所以,”林誉之说,“不如给我一次机会。”   林格问:“什么机会?”   林誉之说:“做你那见不得光地下情人的机会。” 第53章 叫声 露营   夜晚, 十点二十分,林格确认自己已经完全失去对林誉之的了解。   从前的林誉之绝不会说出这种话,不, 不需要从前, 就在几月前, 林誉之还在争吵中质问她,压抑着声音,问她是不是想让他做情人。   彼时他的表现好似受到莫大的侮辱,而今天,就现在,他却建议。   不如给他一次机会。   一次,做她见不得光、地下情人的机会。   “你现在没有伴侣,也不打算相亲——别和我说, 你现在还认为那个姓王叫什么雷还是霆的家伙不错, ”林誉之冷静地同她分析, “我知道你的眼光还没有差到那个地步。”   林格说:“你说话还是一如即往的恶毒。”   “我只是在公平地评价,”林誉之说,“从小到大, 你夸过的所有男性都有着类似的特征,而那个王雷和他们的共同点只有性别。”   林格说:“王霆。”   “好, 王霆,”林誉之从善如流,“王霆、王先生, 他只是纯粹地以结婚生子为前提和你交往,并不是因为爱你。他不配, 他只是被你的那些世俗意义上的优秀所吸引, 而不是热爱你的灵魂。”   林格看着屏幕, 他们错过了太多,林誉之没有参与翻译,只能看到妹妹和乘坐心上人的车回家,兄长在房间中看着这一切。他默不作声,只是等妹妹下车后,举起房间中的猎,枪,精准射中妹妹心上人车子的轮胎。   林格说:“你不也一样,只是爱我的身体。”   林誉之说:“如果我只爱你的身体,刚才看你嘴唇发白时就不会停下。”   林格换了个姿势,她不能反驳林誉之的说法。   他们对彼此的反应心知肚明,这些基于生理的东西说不了谎,甚至连家门都未入,只是浅浅蹭,略略一撞门,察觉门轴干涩时,便干脆利索地停下。   林格说:“但你只说做我情人,情人情人,别告诉我,情人是为了谈一场柏拉图的纯洁爱情。”   林誉之说:“倘若我现在向你求爱,那你会立刻同意,做我的爱人?”   林格:“……”   她抬眼看林誉之,不出所料,对方满脸都写着“果然如此”。   不是对她失望,而是她这一回答,完全都在意料之中。   在还没有问出口之前,林誉之就知道了她的答案。   “继续讨论正事,”林誉之说,“你不愿意谈恋爱,不想和男性建立起让你劳神费力的感情关系,但有时又有些生理——”   “偶尔,”林格说,“仅仅是偶尔。”   “好,偶尔又有些很正常的需求,”林誉之说,“你不喜欢市面上的玩具,你说过,你更喜欢和人拥抱、接吻的感觉,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林格的确这么说过。   她的第一个小玩具甚至还是林誉之送的,他总喜欢一些特殊的、不妨碍他人的花样,也擅长利用那些能让她获得多重快乐的道具。林誉之最爱的就是让林格满满当当地坐在他怀里,他一手搂住林格,另一只手控着小玩具去逗。有时也喜欢看林格自己玩,等不上不下时再倾身触碰她温度渐渐起的脸庞。而和人相比,林格的确不喜欢那些毫无温度的东西,那些会衬托着她的快乐更加空虚,唯独温暖拥抱才能抚平她在烟花坠崖后的战栗。   “如果你有需求,就找我,”林誉之说,“我可以给你看我的体检报告,也确定,不会再有其他的伴侣。”   林格小声:“那,假如,假如以后我想谈恋爱了呢?”   林誉之说:“不打算优先考虑我吗?”   林格沉默地别过脸。   她不想让父母太为难,林誉之的这一句话,已经令她很为难了。   龙娇明显更希望林格早早找一个“合适的、各方面都稍稍好”的男性结婚,而林臣儒,他暂且没有在这件事上发表更多的看法,却可以预见,怯懦且又守旧规矩的他,绝不会同意林格和林誉之谈恋爱这种事。   毕竟,很久之前,林臣儒几乎对外默认了林誉之是他的私生子。   以前的林格,遇到这种事情早就快言快语地说了出来;而现在的林格,在这种事情上,最多的是沉默。   她能预想到,如果她说出自己想和林誉之在一起的话,父母大多会立刻说,她就这样保持单身也挺好的,也不是那么着急找男友等等……   父母绝对会这样。   林誉之静静地看着屏幕。   电影中,兄妹终于爆发激烈的争吵,妹妹发现了哥哥隐藏的猎,枪,察觉到哥哥其实一直都在暗地里尝试弄死她的心上人。难以接受这些的妹妹,在狠狠打了哥哥一巴掌后,决绝地独自驾车离开。   漆黑丛林,车子奔向陌生的前路,车灯大亮,妹妹趴在方向盘上,嚎啕大哭。   他继续等了两分钟,林格仍旧没有给出他想听到的话。   “我会的”“可以啊”“当然了”   随便三个字,都可以。   再或者。   “我想想”“也还行”“再考虑”   这样暧昧不清,也能接受。   林誉之说:“很为难吗?”   林格说:“有一点。”   不是林誉之期想中的回答,电影屏幕上的可怜妹妹因离开家门而彷徨,远离家庭的庇佑,独自在陌生城市工作,生活,身边都是不怀好意的男性……   和他的妹妹多么相像。   林誉之闭一闭眼,半晌,睁开,唤她名字:“格格。”   林格:“嗯。”   她声音还有未退的潮热,刚才她叫的声音很大,大到林誉之忍耐到扯坏了床单一角。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林誉之看着电视屏幕,“在你开启一段新感情之前,我们可以始终保持这种隐秘的、你喜欢的地下关系——不需要任何心理负担,我不会向你索求任何情绪价值。换句话说,你随时可以结束——比如,”   他说得很缓慢:“比如,这次旅行结束后。”   就像一段露水情缘,日出则散。   为什么遥远的旅程中往往发生“艳遇”,因为许多人想要这些放纵的事情永远成为“秘密”。   林格沉默。   “这里没有人认识你和我,”林誉之说,“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也不会有人把这些事说出去。”   林格急促:“不能让爸妈知道。”   林誉之说:“我发誓,不会主动告诉他们。”   林格想了想,又说:“我们还是和兄妹一样。”   林誉之:“好。”   林格艰难:“必须做好安全措施。”   林誉之说:“我也不想再多养一个孩子,有你就够了。”   林格把自己缩进被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在这个时候松懈。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但……事情已经发生,现实就是,她刚在林誉之唇舌间快乐,现在再义正严辞说什么兄妹,连自己都骗不过。   她渐渐有了点朦胧的睡意,不算明显,但也绝非清明。   电影已经演到后半场,跑路的妹妹终于被哥哥找到,两个人争吵,接吻,滚在沙发上互相拥抱。   她闭上眼睛,一手将林誉之顶在她月要上的枪推开:“我要睡了。”   林誉之没有强迫她,他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   次日醒来的林格,在想到这一切后,第一反应就是谴责自己绝对是鬼迷心窍,被妲己迷惑了心智。   而妲己本狐狸林誉之,已经在外联系车辆。   从布雷根茨到瓦杜茨这一段路程,林誉之并不打算买车票过去,而是选择了加入自驾车队——说自驾车队也并不准确,精准一些说,是付钱给另一伙自驾游的人,乐意帮他们付这一路的油钱,好“租用”他们其中一辆车。   林格起初觉得林誉之是在异想天开,可看着林誉之顺利拿到改装越野车钥匙后,她只能佩服地说一句“厉害”。   林誉之说:“如果你是在昨晚这么夸我,我会更高兴。”   林格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水。   她问:“你哪里来的驾照?”   林誉之说:“去年换的,拿国内驾照,通过这边路考,就能换——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   林格也觉得林誉之真是好运气,随便学一样东西就有用。   和他们同行的车队,刚刚完成了从萨尔茨堡到布雷根茨的自驾游,车队中有一个美籍华人,叫做杰莫,因为手臂酸痛,才同意将爱车租给林誉之和林格。   他的要求就是,他需要坐在后面,确保林誉之不会趁机把他的车开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杰莫中文很好,一口的天津味,聊天都像是在说单口相声,一路上眉飞色舞,谈他们如何翻越了三个阿尔卑斯山传奇出口,讲怎么样经过了滑雪道、风帆冲浪还有急速冲浪漂流。   “你们要是喜欢户外运动,改天一定要过去试试,”杰莫说,“我在那边玩激浪漂流时还遇到一个中国人,听说我是华裔,可热情了,不过她那个德国叔叔——哦不,男友,不太高兴,把她拉走了……”   他感慨:“俩人都漂亮的像明星。”   说到这里,又看前方开车的林格和林誉之:“你俩也是,都说出了国,老乡专坑老乡。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俩看起来挺靠谱。”   林格转脸:“为什么?”   杰莫诚挚地说:“因为你看起来挺好骗的。”   林格:“……”   毕竟是自驾游,几个人出发的时间晚,眼看暮色降临,还未到瓦杜兹,车队便停下,车队领班指挥大家到了专门的房车露营基地,安营扎寨。林誉之搬出了自己买的露营帐篷和睡袋,没让林格下来,只打开车门,让林格坐在车座上休息,零食齐备,连气泡水的瓶盖都给她拧开了——他和杰莫一起,先把杰莫的露营帐篷撑开,才去整理自己的。   杰莫的那个帐篷大,能容纳四个成年热,他自己一个人解决不了,需要人帮忙才能打开。   林格兴致冲冲,香肠也不吃了,自己下了车,巡视一周,圈好完整的一块儿地,前后都是茵茵绿草,后面是森林,还和杰莫等人的帐篷离得近,漂亮干净又安全。   但林誉之却没有选择她精心挑选的地盘,无视了她在地上画的圈圈,径直走向远离车队的另一旁。   林格匆匆走过去,好奇问他:“为什么要去那么远呀?你不觉得很没有安全感吗?”   林誉之放下帐篷,把四条杆粗略地打开,比了比距离,开始收拾砸入地钉桩的工具:“离他们近了我才没有安全感。”   林格不理解:“为什么?”   林誉之侧脸,看她,半晌,才慢悠悠开口:“因为我叫声比较大。”   林格皱眉:“你叫什么?”   林誉之深深砸下地钉:“床。” 第54章 腰带 天为被   林格说:“你现在说话好委婉。”   林誉之说:“毕竟我不想被妹妹讨厌。”   临时在户外用品店购买的帐篷谈不上扎实的质量, 一个不知名的德国小品牌,产地是印尼,林格想要帮哥哥撑一下, 被林誉之拒绝。   “这杆子是玻璃纤维的, ”林誉之说, “去车上帮我拿杯水吧,然后坐着那个小椅子,好好替我看落日,就是帮了我大忙。”   林格说:“我替你看?你不还是看不到?”   林誉之低头收拾帐篷,他很仔细地确认地钉是否严实地插入土地:“暂时把落日寄存在你眼里,晚上再让我好好看看。”   林格憋了好半天,终于憋出讷讷一句:“林誉之,你真的越来越会说话了。”   林誉之不抬头:“会说话也没什么用, 妹妹也不多对我笑一下。”   林格:“……哼。”   她回车上去找东西, 车子后备箱已经打开, 杰莫和他的女友在忘情拥吻,林格不好意思地说了声抱歉,拎起包, 掉头就走。坐车时间久了,她有些掉向, 南和北彻底颠倒,晕晕乎乎转了一圈,终于成功转到林誉之所在的地方——他选的位置其实也没有远离人群, 毕竟在这种野外露营中,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瓦杜兹是列支敦士登公国的首都, 而这个国家目前允许射杀鹿, 他们已经接近这一在地图上极容易被忽略的公国边界, 夜晚很可能会遇到奔跑的鹿。   林格不确定车队里有没有人有持枪证,有没有人携带枪支。她只知德国的一些猎,枪十分精美,就像昨夜电影中,男性主人公手中持有的那一把。   喔。   还有林誉之那柄枪,今日早晨就礼貌地将林格硌醒。   如果她现在说后悔,是不是有些晚了?   这样想着,林格坐在折叠椅子上,怔怔看着林誉之发呆。   林誉之的动手能力一直颇强,在她晕头转向找位置的这段时间,他不仅把帐篷支好,就连床垫也打了气,铺上一层柔软的白色毯子。抬头看林格,林誉之抬手,示意她过来——   林格犹豫好久,才磨磨蹭蹭地躬身拨帘,半跪坐在毯子上。   林誉之问她:“俩枕头,一粉一蓝,你想要哪一个?”   林格指了指蓝色。   林誉之铺好枕头,抬手,林格心不在焉,条件反射地往后躲了躲。林誉之没勉强,伸手捏了捏她脸颊:“等会儿吃烤肉,你想喝什么?我去买?”   他的动作很自然,完全没有因为林格的抗拒而僵硬。   林格问:“什么烤肉?哪里吃烤肉?你去哪儿买?”   林誉之说:“想吃什么就说,相信你哥。虽然我没什么超能力,但还可以让妹妹吃点她想吃的东西。”   林格想了想:“那就可乐吧。”   林格再一次窥见林誉之那高超的交际能力。   他用了德语、英语和法语,尝试和八个人进行交谈,并成功地用钞票换来一罐可口可乐。烤肉是一个爱好美食的意大利人做的,他车上随身携带着烧烤架和一个储存着生鲜牛肉的大保温箱。林誉之付了钱,和林格一块儿坐在离烧烤架最近的露营椅上,看着杰莫和他的女友调试好天幕和投影仪。   他们放了一个很老很老的爱情电影,1961年的《犹在镜中》,风雨交加的夜晚,患有精神疾病的姐姐和自己的血亲弟弟发生了关系。   专注看电影的人不多,大家都在聊天,等待烧烤架上的肉发出噼噼索索的声音。意大利人用英语抱怨着买不到没有臭味的猪肉,一边又热情地告诉林格,有机会一定要去阳光充沛的意大利南部看看,那边的温暖能让她苍白的脸好起来。   林格不觉得自己脸苍白,她想,可能只是电影中的情节吓到她了。   林誉之拿来一张毛毯,顺手盖在她身上,替她遮挡着风,他甚至还“交易”了一杯热可可,自己一口未喝,全递到林格手中。   冷不丁,林格想起,之前林誉之回家带零食,也是只给她带一杯奶茶。   只属于妹妹的奶茶。   林格本以为今晚很快就会过去,烤肉很好吃,而那些人讲的德语,她听不懂,林誉之和他们聊了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只能大概猜到,林誉之对外的介绍是她男友,因杰莫递饮料时越过了林誉之,他对林格的解释是——   “你男友明天开车,不能喝这些有酒精成分的东西,”杰莫耸肩,“这些人不怕,也无所谓,但你男友看起来是个正派人。”   事实证明,林誉之此人的确很正派。   说归说,等林格和林誉之去帐篷中夜宿的时刻,林誉之挺规矩的,没有碰她,也没有袒露自己,在换睡衣时,他甚至还关掉了灯,避免林格看到他的尴尬。   林格双手扯住被子,像一个被人往爪子上放了小纸牌的龙猫。   第一次在野外露营,感觉很新奇,远处人的笑声,说话声,十分清楚,还有人用音响放的歌,木吉他——一切混在一起,都抵不过林誉之躺在她身旁时,发出的细微呼吸声。   这种短暂的呼吸声很快就被外界的骚乱打断,只听见尖叫,还有不知道什么语言的咒骂,林格从床上坐起,下一刻被林誉之握住手:“别出去,我先看看。”   林格竖起耳朵听:“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叫声?”   “鹿,”林誉之在睡衣外多加一件外套,淡定,“大约是鹿闯入了野营地,野鹿和驯化的鹿不同,会主动攻击人。”   林格问:“那怎么办?”   “赶走就行,”林誉之打开帐篷门,一顿,从枕头下摸出一柄东西,递给林格,“开着灯,野生的鹿惧光,我就在外面——万一有人进来,你拿这个捅他。”   林格摸着那柄刀,傻眼了:“你哪里来的?”   “杰莫的,”林誉之说,“听动静像是鹿群,应该是误入的,别怕。”   林格说:“你说了这么多,我怎么可能不怕呀?”   “你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林格,”林誉之笑,离开帐篷前,摸了下她的额头,“我相信你。”   林格并不怎么能相信自己。   她这可是第一次露营,听见林誉之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自驾游这一路上,她不是没有见过野生鹿,不是那些可可爱爱的小梅花鹿,这些被允许射杀的野鹿有着灰黑色的皮毛,以及“嘶嘶”的声音。德国等几个欧洲国家允许射杀野鹿,也是因为这些动物的泛滥影响了当地的生态系统,对植被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可想而知,这些东西绝不是什么蹦来蹦去的小可爱,也非诗经中所歌颂的“呦呦鹿鸣”。   人在害怕时会疯狂分泌肾上腺素,现在的林格就怕极了,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吵得像一场集市。林格当然知道林誉之留她在帐篷是在保护她,更清楚她现在出去也帮不上什么忙,那是野兽,而她没有面对野兽的经验,也不了解野鹿的习性。   大约过去了十分钟。   她的心在煎熬中始终提在嗓子眼。   胡思乱想中,终于听到沉闷的脚步声渐渐接近。   林格放下尖刀,近乎欣喜地打开帐篷门:“哥!”   裹着外套的林誉之躬身,摸了摸她脑袋,顺带着将她整个人塞进帐篷,不动声色阻挡身后的视线:“格格,把我包里那瓶活络油拿出来。”   林格转身,去翻活络油,听见杰莫感慨:“你们小情侣可真有意思,平时也叫哥哥妹妹?”   林誉之说:“她怕羞,你再调侃,等会儿这活络油可就不给你了。”   杰莫笑:“别别别。”   他的脚在刚才驱赶野鹿中崴了一下,在这荒郊野外,林誉之的备用医药箱派上了大用场。   杰莫拿着活络油道谢,一瘸一拐地在热辣女友的搀扶下离开,而林格,还没有把包拉链拉上,迎面被林誉之抱了个满怀。   方才在杰莫面前的镇定自若完全消失不见,林誉之紧紧地拥抱着妹妹,下巴搁在她头顶上,亲昵地蹭了又蹭。   他声音低低:“刚才我快被吓死了。”   林格说:“这应该是我的台词才对吧?”   “我知道你也很害怕,”林誉之叹,“我也很怕,格格。别动,再让我抱会儿,我的腿有点痛。”   林格紧张:“是不是刚才跑步时受伤了?”   林誉之说:“可能是风太冷了,不碍事,小问题。”   林格小声问:“你说你怕,是怕什么?”   林誉之说:“这是你第一次和我露营,我害怕这次经历给你留下不愉快的印象——以后你就不肯跟我出来了。”   林格说:“以后我们也没有机会露营呀?”   这话一说,她就察觉到失言。   不对,不该在这个时候忽然提到这种事情。就像不能在大婚之夜提到将来离婚如何如何怎样——尽管她知道这只是一段并不明朗、仅仅是互相慰藉的情人关系,可贸然说出这些话,还是过于煞风景。   为了遮掩尴尬,林格清了清嗓子,说:“林誉之,你往后退退,腰带硌到我了。”   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林誉之镇定地说:“我现在穿的睡衣,没腰带。” 第55章 帐篷 地做铺   林格说:“你不打算给我台阶下吗?”   林誉之说:“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熟悉到可以谈论这个话题。”   林格抬起手, 没有打他,又落在身体两侧:“林誉之。”   “抱歉,”林誉之叹气, “我尽量控制——还害怕吗?”   林格当然怕。   这里是陌生的国度, 外面刚刚过去那么多的野鹿, 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的野生动物;露营同宿的人员中,疑似有人带枪,还有刀……   林格嘴硬:“现在不怕了,你当我是胆小鬼?”   她挣扎着要起身,又被林誉之轻轻地揽住肩膀。   林誉之说:“嗯,你最勇敢,但我害怕。”?   林格不动了。   “再让我抱会儿,”林誉之低声, “胆小鬼想要被勇敢的人抱一下。”   说这些话的时候, 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林格的肩膀, 温柔不逾矩,下巴仍旧搁在她头顶,轻轻地蹭了两下。   林格没有动。   她的心是一碗糖浆, 是一盆刚和好的淀粉面团,是雨后小河里的泥浆, 她的心是非牛顿流体,遇硬则硬,碰软则柔。   别人一放低姿态, 甚至不需要多说些什么来解释,林格自己就先心软了。   林誉之人高马大, 一整个人斜斜地压下, 林格仰脸, 被人结实拥抱的时刻,她的双手连环抱他的背都觉吃力,现今的林誉之果真早就不是林格记忆里的那个样子,这点和肉眼所见也完全不同。他的肌肉更结实,更成熟,骨架完全长开,更重,不同的是他身上的气味,那幽幽的,淡淡的,若隐若现的熟悉沐浴露气味。   那款已经停产了的沐浴露。   他真的很干净,哪怕是这种情况下,开了一路的车,身上还是这样的香味,温温柔柔的,像一朵膨胀的草木云,抖一抖就能落下夹杂着香根草、月季枝和薄荷的新鲜叶子。不等林格开口,林誉之先出声,声音依旧低低:“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想你。”   林格尝试推开他的手僵硬地抵在肩膀,动不得,退不得,不上不下地卡着。   “我记得那个时候你问我,为什么开始和你用同一款沐浴露,我说是因为省钱,”林誉之低头,她的唇就压在她头顶上,林格头发浓密,有两个头旋,都说“一个旋好,俩旋坏”。他的呼吸恰好就落在这距离甚近的头旋上,一呼一吸,热气顺着字渡出,在她头顶缓慢四溢,好似能透过皮肤传入大脑,“其实是想和你用一样的味道……偶尔,想起我们闻起来相似,我就很开心。”   林格说:“可是爸妈和我们也在用同一款。”   “不一样,”林誉之抚摸着她的脸,外面的气温在降低,他身上还有些未消的凉意;而林格一直在这避风隔温的帐篷中,她摸起来就像一朵太阳下刚刚开放的小雏菊,“每个人身体的味道都不同。”   每个人都有着独特的气味,只是许多人长久地嗅到,开始对此不自知。   就像我们的眼睛,会潜意识中忽略掉鼻子的存在,只有当你集中精力去留意时,才能看到自己的鼻子。   林格察觉到有些事情会在今天发生,她并不抗拒,只有略微的,遮盖不住的颤栗。她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从林誉之身上移开,不去关注那掩在棉睡衣下的枪。   她说:“就像口红?”   林誉之微微退后一些,他低头,看着林格的脸:“虽然我不太了解女性的化妆品,但我想,你举的例子一定十分恰当。”   “比如眼睛,像葡萄,”林誉之触碰着她的眼皮,“脸颊这里,像刚切开的早秋蜜桃。”   林格急促:“脏。”   ?“我不脏,早晨我洗了三遍澡,用了三遍你最喜欢的那款沐浴露,”林誉之说,“全身上下都干干净净,你随时可以检查。”   林格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已经完全地坐在林誉之的怀抱里,这是林誉之先前最喜欢的姿势,只要他双臂挽过她的腿弯,站起来时就能将她抱起,像小时候抱着孩子嘘嘘的耻态。现在不是,现在的林格侧坐在他腿上,只要一抬手就能勾住他的脖颈同他接吻。   “你自己都不知道,”林誉之说,“你闻起来很像月季花。”   月季花,月季花。   在江苏户外能够茁长成长,但移植到盆中却病病恹恹的花朵,花季时呼呼啦啦一大片,漂亮又香,林誉之在阳台上种植最多的花朵。   他的手指就有着碾碎月季叶片的味道。   “像葡萄上面挂着的一层白霜,”林誉之低头弯腰,帐篷中的电灯燃着,他轻轻地贴在林格嘴唇上,浅浅的一个吻,交换着她的气息,“也像月季花瓣上的露水。”   月季花瓣上的露水。   那是林格偶发的一次奇思妙想,她看多了书,忽然宣称要去复刻那本小说里提到的“香体丸”。热切地等着夏天降雷阵雨,等雨停了,用一个小瓶子去收月季花瓣上的露水。林誉之悉心栽培的几盆月季,也由着她去霍霍。她收累了,他去裁了两枝月季花,放在她唇上,要她含着,别发声,他则低头,含住妹妹的月季。那一次,林格失去的露水,远远比她从林誉之月季上得到的还要多。   往后的林格再没尝过月季花瓣上的露水,每一点相似的、浸透了月季花瓣的清新香气,都能让她想到自己差点被弄死的那个雷阵雨后下午。   “你自己没尝过,”林誉之抚摸着妹妹嘴唇,他说,“你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味道,对吗?”   林格说:“没有。”   人都是尝不到自己味道的,正如当局者迷,谁也不能剖开胸膛,取出自己的心看一看。   她也不能。   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谈过一场不能见光恋爱的人。   林誉之也真的没让她尝过,他在亲月季前后都要去漱口,一个有洁癖的人,完全不在意妹妹的所有东西,却不想让妹妹对此有什么阴影。更不要让林格低头去咬,只一次,差点成功,林誉之把她抱起,阻止了她下一步行动。   林誉之不需要这些,对他来说,互相拥抱,或者令她快乐,就已经胜过生理的万千愉悦。   林格半倚靠在哥哥肩膀,她想起那天雷阵雨后的房间,窗户开着,夹杂着土腥味的雨水和月季的清新空气被风送入。那时的她咬着一支剔除了刺的月季,而此时的林誉之,正捏着月季的心。   “放松,格格,”林誉之说,“别紧张。”   林格说:“我没有。”   “嗯,我知道你没有,”林誉之低声,“但我好紧张,格格。”   “我们分开的时间太久了,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喜欢以前的东西,”林誉之说,“我去了很多店,询问这款沐浴露的销售情况和渠道,我知道它们已经停产,所以尽可能地买下所有还在的产品。”   “我去找了专业的调香师,请他来调配原有的味道,但是不行,我得到了许多种香型类似的产品,也仅仅是类似,并不能做到完全的一模一样。”   “就像我,”林誉之顿一顿,“我也不能做到和那时一模一样。”   都说人经过七年就会完成一次细胞的重新替换,时间,经历,这些东西缓慢地改变着他们。隔了这么久的时光回头看,他们都不知对方是否还是当初的喜好,一如二人都明白自己心境和之前已经大相径庭。   曾经的兄妹相恋是地下一把野火,是暗河底的岩浆。热烈起来有着能煮熟世界的沸腾,可现在,父母,责任,这些世俗的压力是镇压爱意的冰山。   林格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沸腾了。   不在她之内的那只手握着她的脸颊,林誉之说:“你瘦了好多。”   不需要下一句话了,林格仰起脸,透过不透明的帐篷顶,她好像能看到漫天星空都旋转着下坠,她是地球上渺小、微不足道的蒲公英,在林誉之掌中呼呼啦啦抖开一团又一团毛绒绒的风。一秒钟,一秒钟下了一场月季露水的雨,林誉之抬手,抹在她脸颊上,在林格迷茫的注视下,捧住她的脸,又悉数吃去。   “现在是月季花的味道,”林誉之说,“别排斥我,格格。”   别排斥我,格格。   你知道我最爱你。   你知道哥哥最疼你。   我最爱的永远都只有你一个。   你——   不能出口的话,转化为一次胜过一次的力气。林誉之不能再收敛,已经太久了,太久了。每一次斡旋,每一次悄悄的探望,林格都不会知道。   就像林誉之也不知道,她在这几年中,交了多少男友,又曾有多少男人幸运地的到了她一时的眷顾。   露营帐篷的隔音效果约等于无,在这个中文已经不算加密语言的时代,更不要说一些难以控制的声音。林誉之捂住林格的唇,不让更多的声音溢出,沉闷的,甜蜜的,压抑的,快乐的,都不能发出。林格要被清新的月季味道给淹没了,她睁大了眼睛,手指徒劳地将毯子的边缘抓起一个凌乱的痕迹。   这里不比她们昨天看电影时的柔软,不到十下就察觉到膝盖破损,林誉之低头,吻掉她膝盖上的血痕,又要她坐下,示意她坐在他身上。这样令接吻变得困难许多,难到林格深刻怀疑林誉之迟早要患颈椎病,兄妹二人,一北一南,若不是林臣儒的贪恋钱财,只怕她们也没有认识的机会。   林格的生父是林誉之父亲的心腹,而现在,林格感觉自己的心腹也要完全被兄长所替换。她都不知自己还能有如此多的位置,可以容下不速之客。双手撑着地毯,掌心的汗把那一小片儿柔软漂亮的白色短毛完全染成深色,偶尔脚下一滑,林格皱着眉坐底,趴在林誉之肩膀上,能清楚地看到原本洁白地毯上的花纹,深深浅浅不一,像是是月季味道的地图,又像大海上漂浮不定的冰山。   他们是冰山的创造者。   林誉之扶着她,还在问:“这些年,你交过多少男友?”   林格不说话,她自己捂住自己的嘴巴。   久违的感觉骤然造访,她像个近乡情更怯的孱弱病人,脑袋已经撞得浑浑噩噩犹如一碗豆花了,她实在无法再去回答林誉之的问题。   林誉之单手捧她的脸,另一只手不再扶她,而是稳稳托住小豆蔻:“不用非得是男友,除我之外,还有多少男人见过你这幅表情?”   林格咬牙:“林誉之!”   他真是有病,在这个时候忽然讲这些。   “你说,”林誉之的大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你最喜欢哪一个?嗯?”   林格捂住嘴,她听到帐篷外的脚步声,一声重一声浅,她猜测应该是杰莫,因对方的腿刚刚受伤。   林誉之看起来完全就像毫无廉耻。   他的锁骨一片红,红得像搅拌机打碎的一杯晚霞和樱花,但眼睛还是冷静的,是那种几乎无欲无求、感知不到任何情绪的冷静,唯独眼尾下有一点点淡淡的红。   他抬手,关掉了帐篷中唯一的灯。   黑暗沉静地笼罩两人。   摩挲脸颊的大拇指终于移到她唇角处,林誉之极有耐心,问:“你尝试过多少个男人?”   林格听见脚步声近了,她捂住嘴巴,用眼神祈求。   林誉之不为所动,他低声:“告诉我,几个?你告诉我,我不动。”   林格哑声:“没有。”   林誉之停下,放她自由呼吸,而不是只能断断续续地说话。   林格闭眼,哑声说:“没有其他人,我骗你的。”   话音刚落,外面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又下一场月季雨。   帐篷外,杰莫笑着大声:“林誉之,睡了吗?我来还你活络油了!” 第56章 瑞士 不属于孩子的童话(上)   杰莫十分知恩图报。   刚才林誉之提出回帐篷给他找活络油的时候, 无意间提到,他的女友,那个会叫他“哥哥”的漂亮中国女生, 大腿肌肉有拉伤——这个活络油, 就是他买来给女友按摩的。   当然, 杰莫现在的情况更紧急,直接的扭伤,显然更需要这些东西。   他请自己的拉丁裔女友帮忙涂了活络油,用力按摩了伤处后,又一瘸一拐地拿来送活络油。因他那个火辣女友不太能分辨出亚裔的脸庞,杰莫担心她会找错方向。   也幸好是他来送。   还有几十米远的位置,杰莫看到帐篷还在亮灯。现在的露营帐篷注重隐私,大多会加一层遮光的涂层, 他看不清帐篷里的人在做什么, 只能看到帐篷在晃。   喔。   大概率是风, 今晚有横风,也是这种风带来了迷茫的鹿群。   但这不是什么问题,他们早知这片营地容易被野鹿光顾, 而在早晨出发前,杰莫也同林誉之确认过这点。   林誉之并不在乎这些, 他说自己会为驱逐鹿群出一份力。不过,他的女友胆子小,最好不要告诉她关于鹿群的事情, 也不要将这些谈话讲给她听,她会担心。   善良的杰莫一身的活络油气味, 一瘸一拐地靠近林誉之的帐篷, 在他视线中, 那帐篷的灯熄灭了。   周围算不上安静,有些情侣在这个时候发出的声音比黄黑网站上的那种还要高昂。有些国家、种族的人天生热情,他们甚至不算是情侣,只是结伴而行这一路上燃起了谷欠望小火花。   林誉之和他的女友很安静,安静到应该是刚刚准备睡下。   这也很符合杰莫对林誉之的印象,在两性关系上,对方看起来的确像传统教育下的那种东方绅士,或者说,比较理想化、现实中几乎遇不到的那种珍稀君子,平和,正派。   杰莫为自己即将打扰他们而感到抱歉。   但他不得不这么做。   他和女友很难收纳一些零碎的东西,这是对方给女友购买的活血化淤药膏,在中国尚好,在国外旅途中的确不那么容易寻找。杰莫不想让一个好心肠的人因为自己而弄丢女友的药物。   那帐篷又被风狠狠吹得晃了两下,骤然停止,杰莫一瘸一拐地靠近,耳边是后方的声音,夹杂着“oh baby”“F**k me”“yes yes”之类的简单单词,他想,天啊,希望那一片的草皮能够安然无恙地看到明日的太阳。   越靠近林誉之他们,这里越安静,安静到就像他们都已经睡着了,唯独风会令帐篷剧烈一颤,像一幅寂静月色图画上滴落的一滴澄澄月光色。   杰莫距离帐篷不足十米了。   他那被风吹到发痛的耳朵,终于听到帐篷中的一丝声音,不太寻常的一声,像女孩子的哭泣,不对,又像是争吵后低哑的分辨。   “……告诉我,几个……”   “……没有……骗你……”   听不清,完全听不清。   意识到两人似乎在吵架斗嘴,聪明的杰莫及时停下脚步,尽量不去介入小情侣之间的隐私。他立定,听到了不确定是哭还是其他的动静。   不能再往前了,杰莫故作轻松,笑着大声:“林誉之,睡了吗?我来还活络油了!”   他听到那种声音停止。   帐篷轻晃,缓慢的,像一杯从酒杯中溢出的啤酒泡沫一般缓慢。   林誉之问:“什么?”   “活络油,”杰莫说,“我用完了。”   几分钟。   杰莫又听到一声:“我知道了,但我现在不太方便——”   杰莫也不想看到刚吵架后的情侣,他无意卷入这场纷争。   “我知道,”杰莫说,“我放在门口,这边有个大石头,我放在石头旁边,好吗?”   林誉之说:“谢谢你。”   那种隐约的、听起来像压抑不住的哭声又漏了一点。像含住了什么东西,又被捂住。杰莫能猜得到那种可怜的场景,林格一定情绪非常激动,用力捂住嘴巴想要自己不哭出来,却还是忍不住——哭一声,又被林誉之捂住嘴巴。   多可怜啊。   杰莫于心不忍,他不确定发生了什么,连劝架都无从提起。   踌躇半晌,干巴巴提醒:“早点睡,明天我们需要早点出发。”   林誉之说:“谢谢你。”   没有声音了,杰莫只觉得黑暗中帐篷狠狠地晃了晃,不过大约也是错觉。他低头,放下活络油,一瘸一拐地往自己驻扎的帐篷去。   半小时后的林格才用上那瓶活络油。   一股淡淡的中药味道,不算难闻,还有些薄荷的清凉,她穿着睡裙,撩开,点着灯,额头和脖颈上的红还没有消退,撑着下巴,看林誉之给她抹开活络油。   大腿上的已经擦过了,好久没有过剧烈运动,她都要疑心自己有轻微的肌肉拉伤。现在是膝盖,这地毯还是不及床垫,跪那么一小会儿就开始发痛,幸好没有严重的皮肤破损,就是骨头硬挺着不适,大概率是承载了大部分撞的力气。   狭窄的帐篷有着令人安心的小小封闭空间,林誉之避开她膝盖上的破损处,先在掌心暖化了药膏,又用指尖沾着往明显看得出红紫的肌肤上揉。   他说:“嘴还挺硬。”   林格说:“闭嘴。”   林誉之笑了一下,涂着活络油的掌心握着她的膝盖,抬头看林格:“为什么要讲自己包养了男人?还要说自己交那么多男友?你是想气我?”   林格说:“我哪有那么多美国时间,无聊。我什么都没说,你自己猜的。”   林誉之说:“那你也不早点告诉我。”   “早点告诉你做什么,”林格说,“反正我又不考虑你做男友。”   林誉之捏着那条腿,仰面看她:“不要说这些话,我会很伤心。”   林格噎住。   好吧,这种话似乎不适合做完后讲。   “早点睡觉,”林誉之倾身,他已经用湿巾清理完自己的脸和林格,现在的脸上没有丝毫她的液体,干净整洁,谅谁也不知,他方才如何俯身于她之下,“明天好好玩。”   林格确认:“我们不是要和艋艋在瓦杜兹见面吗?”   “他们不去瓦杜兹了,打算直接去卢塞恩,”林誉之说,“我们在卢塞恩和他们汇合。”   林格喔一声。   也在意料中,艋艋和赵蔷的语言水平都不太能过关。经过了被偷这件事,只怕是连接下来的旅途都没什么心情了。   林格还好。   她只是有点遗憾没能及时删掉手机里面的浏览记录和一些保存的图片和视频。转念一想,她的手机,如果破译不出密码,就算是对方拿到,也只是板砖一块。   这样才能略略开心一些。   次日的林格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杰莫,她不确定对方是否听到那些恼人的动静和声音,因林誉之及时捂住她的嘴。   思来想去,只好装睡,一路上半躺在调好的副驾驶座位上,裹着林誉之买的新毛毯,无心看窗外风景,帽子盖在脸上,就这么躺着吹车内空调的风。   杰莫很开心地和他们合照,约定好等回国后请她们吃饭,到底是什么时候回国——   他诚恳地说不确定,或许下年,也或许是下下年。   林格无心欣赏瓦杜兹的美景,抵达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觉。   瓦杜兹太小了,人口甚至比一所大学的师生还要少,在林格躺在能看得到雪山的房间中醒来时,看到林誉之刚好推门进来。   他表情很平静:“等会儿想吃些什么?”   林格捂着脑袋:“你去哪里了?”   “去换了一些钱。”   “换钱?”   “这里不收欧元,我去兑换了一些瑞士法郎,”林誉之脱下外套,顺手挂在木质的衣架上,“顺便找了能够寄国际快递的地方。”   林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国际快递?”   “嗯,这边的特产是邮票,爸不是喜欢集邮么?我给他买了一些,”林誉之说,“顺便把我们的帐篷和用过的地毯也寄回去。”   “林誉之!!!”林格骤然拔高声音,“你寄那东西做什么!!!”   “别担心,帐篷寄的是海运,至少两个月才能到家,”林誉之镇定,“到时候我们已经在家了。”   林格坐在床上,抓狂:“不,问题在于,那个东西。”   被她和林誉之弄得一塌糊涂的东西,她原本以为林誉之会丢掉。林格都不知道林誉之到底出来了几次,只知道味道很重,重到林誉之通了一阵风。   早上林誉之把它收进密封袋,放到后备箱的时候,林格甚至还有些耳热。   “留个纪念,”林誉之说,“很有意义。”   林格难以置信:“什么纪念?你太瑟情了!”   林誉之微微皱眉,不解:“我们第一次露营的纪念——这和瑟,情有什么关系吗?”   林格:“啊?”   “你以为是什么纪念意义?”林誉之虚心,“有什么我不了解的东西吗?”   林格转过脸:“没有。”   透过窗户,能清晰地看到远处的雪山和浓密的森林,漂亮安静得像童话世界。她祈祷这温柔童话世界能洗涤她与林誉之的心灵,最好把这个尴尬的话题也清洗得干干净净。   “除了意义外,还有一些其他原因,”冷不丁,她又听林誉之慢悠悠地说,“那上面很多你的东西,我不想被其他人看到。”   林格:“啊啊啊啊林誉之,我要杀了你——”   林格没能杀掉林誉之。   瓦杜兹的原居民都讲德语,她还需要林誉之帮忙做翻译。   这个风景如画又小巧到不及林格老家一个县城大的首都,只是她们暂且歇脚的中转站,睡了一觉后,还未完全放松周身肌肉的林格,又坐上前往卢塞恩的车。   和之前经过的国家相比较,瑞士的治安情况能令人稍稍放心。湛蓝湖水旁是巍峨的高山,不确定是电话卡问题还是信号不号,林格并没能成功和家中父母打通电话,只能给他们发消息,汇报自己的现状,要他们别担心。   因存在时差问题,林格不期待他们能即刻回复。   她垂着眼,往下滑,看父母发来的消息。   林臣儒还好,龙娇发了十条,八条里提到王霆,说她这几天咳嗽,王霆天天上门探望,知道她们二老用不惯一些智能设施,还特意在休假的时候过来陪了陪二老,中午也做的饭……   林格不是不懂龙娇的想法,妈妈差点就把“我想让他当女婿”这种话直白地说出口。   她假装看不到,若无其事地发过去自己拍摄的雪山照片,和妈妈开心地分享自己在这里的所见所闻,只字不提王霆。   林格努力让自己忽略这点东西,就像选择性地忽略掉童话书上的锈斑和泥点。   她和林誉之在国外能玩几天呢?这几天就忘掉这些吧,什么兄妹,什么家庭伦理,什么异样的目光,统统忘掉,统统删除。   林格洗澡的时候,林誉之刚刚接完医院的电话。   路毅重的伤势好转,对方现在躺在病床上,还在休养,尚不知林誉之不在国内,问他何时去医院。   林誉之说自己还有公事,暂且走不开,让舅舅安心养病。   路毅重没有怀疑。   自从知道儿子不是亲生的之后,他几乎进入了另一个血缘的死胡同,现在他生病卧床,除却相信林誉之以外,也无别的办法。   “对了,”路毅重着重叮嘱,“改天回来时,和你张伯伯家的那个女孩见一面吧,我没几年了,誉之,我死之前,得看到你有个孩子。”   林誉之说:“您不用操心这点。”   放下手机,林誉之才回了房间,窗帘没拉,林格趴在床上,翘起两条腿,正埋头地看酒店提供的杂志。她看不懂上面的文字,只是翻上面的图画。   大约是察觉到身后视线,林格回头,叫他:“哥。”   林誉之说:“嗯。”   林格说:“你在那里干什么?”   林誉之说:“思考着怎么更好地成为你的情人。”   回应他的是一个柔软枕头。   林格自己都觉得奇怪,她自从生病后就开始欲望消退,退到完全可以去山里避世修行的地步。现在……如果不靠近林誉之的话,她也没什么想法。   前两个晚上,她已经十分疲惫,但在躺下后,仍旧有着无法抑制的、想要去抱紧林誉之的念头。   即使不需要做,她也希望能够拥抱林誉之。   林誉之简直就像是行走的人体春天药。   林格还有些畏惧这种关系,她不知道等回国后该怎么和林誉之相处,即使对方已经保证,在归国后对这段经历只字不提。心理医生曾说,是她自己本身的道德感太重,成了捆绑她的枷锁。曾经林格对此不太赞同,如今却觉得很有道理。   现在的她仍被那层道德感深深地约束着。   她没想到彻底打破道德的事情就发生在卢塞恩的第二日。   在这件事发生的前两个小时,林格睡眼惺忪地和林誉之在酒店吃早餐。   艋艋和赵蔷在今天下午和他们汇合,而林格将她们的上午休闲时光暂时定在附近一条街道和那个临湖的咖啡馆中。   林格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强撑着眼皮吃掉一份据说是来自格劳宾登的美食,有鸡蛋和淀粉,叫做Spatzli,她悄悄给这道菜取名叫做鸡蛋面疙瘩汤,已经算是这几日来最能抚慰她中国胃的一道菜肴。   至少这个菜中没有土豆也没有火腿。   林誉之在吃一份炙烤的小羊肩,刚吃了一小块儿,他就收到来自龙娇的短信。   龙娇:「格格在你身边吗?」   龙娇:「誉之啊,格格最听你的话,你能不能劝劝她,要她回来试着和王霆谈谈呀」   龙娇:「王霆是个好孩子,我觉得很适合格格」   林誉之没有立刻回复。   林格探头:“你怎么一直看手机呀,怎么了?”   林誉之拿手机给她看:“没什么。”   林格看了那条短信,短暂地愣了下,视线移到林誉之脸上。   她努力从林誉之沉静的脸上去分辨出有用信息:“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就是,”林格迟疑,“对妈妈提出这件事的看法。”   “喔,这个啊,”林誉之平静地说,“我在想,你倘若真和别人结婚后,我们偷情的难度应该会增加。”   林格呆住,这意料之外的回答令遵纪守法的她有些不知所措。   “的确不太方便,”林誉之温柔地为她倒气泡水,轻松地说,“我简单设想一下,还不如直接杀了你的结婚对象。”   林格严肃打断他:“林誉之!”   “看你紧张的,”林誉之笑了,眉眼弯弯,“开个玩笑而已。”   他若无其事:“毕竟你还是更喜欢生活在中国。”?? 第57章 情人和兄妹 不属于孩子的童话(下)   林格说:“世界上还有人比你更擅长偷情吗?”   林誉之问:“嗯?”   他语音稍稍上扬一些, 噙着笑:“有吗?我不记得了。”   “有机会,”林誉之说,“你帮我回想回想吧。”   ——哪里还需要回想呢?   林格都不需要刻意去回想, 午后黏腻的麻将凉席, 避开厨房父母、他们在客厅沙发上的悄悄接吻, 冬天裹着同一张被子互相取暖睡午觉,新年时节躲到阳台上的悄悄牵手……   林格承认林誉之是绝顶的偷情好手,无论上一秒刚刚发生了什么,他永远都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用谎话回应。也是在那个时候,林格才察觉到,原来他是天生说谎的高手。   现在的林誉之同样擅长说谎,林格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和龙娇开了视频通话,中国那边已经是中午, 艳阳高照, 晴空万里, 龙娇半躺在阳台上一个新的小躺椅上,笑眯眯地问林誉之,早上吃了些什么呀?   林誉之调成后置摄像头, 给龙娇看桌子上的早餐和睡眼惺忪的林格,微笑着说妹妹一直没调好时差, 所以才这么困;住宿?喔,两个人一直都是分开订房间入住。妹妹的朋友出去玩了,所以下午才会汇合。   龙娇让他把手机给林格, 用一种亲昵的语气,说王霆给她买了一把躺椅, 喏, 就是现在她身体下面躺着的这个。   林格让她给自己看了看那躺椅的样式, 默不作声记下品牌。   “可舒服了,”龙娇喜孜孜,拍一拍,“吃完饭后,就这么一躺,舒舒服服睡个午觉。”   林格说:“您早说您想要躺椅,我给您买,不用麻烦别人。”   “不是我想买的呀,”龙娇说,“王霆这孩子也真是,唉,我只是随口一提,说自己以前在家呀,誉之给我买过这么一个躺椅,你喜欢,我也喜欢。就聊天时顺口说的一句,哪里想到,人家就这么放在心上了,特意送了过来。”   林誉之默不作声地喝气泡水。   家里的躺椅的确是林誉之买的,龙娇腰不好,那时候林誉之也没什么钱,躺椅已经是力所能及内最好的一把了,没什么品牌,还是当地实木家具厂展厅里的残次品——支撑的一根木腿上很多细微的划痕,后来龙娇拿毛线织了个护腿套,给遮住了。   林格说:“现在哥哥的房子都拿来给我们住了,还带我们去医院看病,你习以为常,王霆送个椅子,你却这么开心。”   龙娇嗔怪:“你这个傻孩子,儿子和外人不一样的。”   林格说:“那我们也不能白白占外人便宜。”   龙娇笑:“我也是想和你说这件事,过几天记得给人家回礼,好好挑挑,选个人家喜欢的。”   聊了没几句,信号不好,开始卡顿,林格放下手机,转脸,林誉之在喝气泡水。   林格踌躇片刻,叫他:“哥。”   林誉之说:“做什么?”   林格说:“能不能先借我点钱?”   “那个躺椅?”林誉之说,“我等会儿把钱转给王霆。”   “不用,”林格摇摇头,“这事得我自己来。”   林誉之没拦她。   把钱给王霆转过去不到二十分钟,他便急急忙忙发来短信,解释说只是一个小礼物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林格解释,东西肯定是要回礼的,只是她暂且想不到该回个什么好——为了避免送个王霆不喜欢且不实用的礼物,还不如直接这样回钱,两方都轻松。   王霆没回。   林誉之什么都没说,他平静地看着妹妹处理这些事情,陪妹妹去散步。   卢塞恩人的夏日生活格外逍遥自在,湖水湛蓝如宝石,周围是中世纪留下的老城,灿烂阳光照耀着廊桥,沿着水畔步行道一路前行,隐约可见远方如糖果盒子般的房屋。两人默契地不谈那些和兄妹、回国、相亲之类的话题,只是聊天,天马行空地聊。   林誉之提他习惯了南方的湿润气候,回到北地时,第一个冬天常常会流鼻血,最大的囧事是有次开会,开到一半时流了血,他自己没察觉,还是助理提醒,他低头看,才看到白大褂上的斑斑血迹。   林格也提到,她直播时有几个奇怪的男粉,都是不同的账号,打赏很多,还有时候会遇到一些慷慨的客人,忽然拍下某些不好卖的衣服,不知道是拿去做什么……对了,她们做直播账号的,男粉多了不好,所以她遇到这种账号,往往都格外留心,担心对方会有什么不好的举动。   林誉之说:“可能是审美差异。”   林格想了想:“我之前还一直觉得是杜静霖呢,他之前最喜欢开小号过来打赏。”   林誉之点头:“是他的脾气。”   林格又问:“他一直不知道你是他哥哥吗?”   林誉之说:“我只有林爸一个父亲,也只有你一个妹妹。”   林格不再继续问。   两人在湖畔餐厅喝茶,折叠椅沿着石阶随意地摆放,沿着石阶一路向下,就能步入包蓝色的湖水。林格点了一杯绿薄荷茶,缓缓地啜,侧脸看能望到远处如少女倩影的高山。林誉之叫住侍应生,请对方为林格来一份塔布雷沙拉。东西到的时刻,林誉之示意对方将餐品摆在林格面前。   林格希望时间能在此刻定格。   可惜时钟不停摆。   无论是林格还是林誉之,两个人谁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暴露狂。   暴露狂出现得猝不及防,就在林誉之替林格购买热可可的时刻。林格肚子不饿,但习惯性地会为一些路边美食驻足。卖热可可的是个金色卷发的意大利人,讲英语,笑眯眯的,像一个睡眠充足、作息规律的热情大金毛。   林格视线被公园里垃圾桶旁一个作画的画家所吸引,走开几步,靠近,想要看仔细上面的大作。看了没几秒,她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拍。   她回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个长相很奇特的白人,鼻子高挺但歪歪扭扭,像是被人从中间砸断了鼻梁;更不要说他笑起来时层次不齐的牙齿,还有那明显因饮酒过度而发红的皮肤,就像是被烫熟的一头猪。   他鼓鼓囊囊地说了些什么话,林格没听懂:“什么?”   那人忽而打开风衣,里面上身只穿了衬衫,下面空荡荡的,只有像野兽一般布满棕色毛的双腿,和菜花般赘生物的东西,就这么毫无遮盖地出现在林格面前。   林格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愣,大叫一声,后退。   那人咧开嘴,大笑两声,裹紧风衣,飞快地往草坪和灌木丛中跑。   林誉之面色铁青跑来,伸手搂住林格肩膀:“格格?”   林格死死地抱着他,惊魂未定:“林誉之,林誉之!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啊啊啊那个丑东西……”   她急切地需要去卫生间中清洗自己的双眼,那个可怕的几乎看不到原本形态的赘生物真实地脏到她的眼睛。半小时后,在林誉之那杯热可可的安抚下,林格终于顺利地表达了自己的恐惧来源。   “他是个病人,很严重的病人,”林格伸手比划,“太可怕了,林誉之,我感觉多看一眼我就要得病了。”   “都说什么’不偷不是意大利,不抢不是法兰西’,还说瑞士治安好,看来无论哪个城市,都不能完全放松,都有奇怪的变态,”她伸手抚着胸口:“吓死我了,我要连续好几天都做噩梦了。”   林誉之安静地听她说完,忽然问:“你想不想报复?”   林格呆住:“在瑞士打人犯法吧?”   “不确定,”林誉之伸手拉她起来,“不过没什么问题。”   林格说:“啊?”   “走,我们去打跑你的噩梦,”林誉之说,“别憋着。”   林格起初还以为林誉之是在开玩笑,卢塞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们俩都是外国人,在这里找一个行踪不定的暴露狂——   怎么可能?   林誉之却是动真格的。   他让林格尽可能地回忆那个人的体态特征,付费给公园常驻的一些乞丐和艺术家,这些人十分青睐“有钱又温和的中国人”,在收下林誉之的钱后,颇为痛快地为他指明了那个暴露狂经常出没的地方。   据他们讲,这个暴露狂已经因为不雅裸,露罪而被逮捕过两次,但都在拘留期满后又被放出,是一个继承了父母遗产后无所事事的混蛋。   他们特意提醒林誉之,小心一些,因为对方经常去洛桑购买一些成瘾性的药物。   林誉之道谢,弯腰低头,把林格的运动鞋鞋带系得更紧一些。   通过那些人提供的线索,林誉之很快找到了那个家伙。对方坐在一个长椅上,正在低头吃面包。   阳光明媚,湖水湛蓝,林誉之没有避开林格,只提醒她保护好自己;随后他友好地用英语和那个人打招呼:“中午好,朋友。”   暴露狂抬头。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林誉之已经拽住他的头发,狠狠地往长椅旁旺盛的松树上一撞。松树皮坎坷,划破他的额头,暴露狂发出凄厉一声长鸣,惊起雪白的鸟儿从松树上纷纷飞起。林格站在原地,吃惊地看林誉之单方面殴打这个家伙。   她不是第一次看林誉之动手,但这还是第一次看他下手这样狠。   真的狠,每一下都下了狠劲儿。对方刚开始还尝试反抗,后面直接烂成一滩,只抱住头,用英语大叫停下,please。   林誉之转身,示意林格过来,让她补踢一脚。   林格起初碍于道德限制,犹犹豫豫,下不了脚。   林誉之提醒:“他已经这样吓过很多无辜的女孩子。”   林格闭紧眼睛,狠狠地踢一下。   暴露狂在地上痛苦叫了一声。   “很好,就要这样,”林誉之说,“冒犯到你了,就当场打回去,别在心里憋着——你不用对他心软,刚才他并没有因为你无辜而停下冒犯的行为”   林格又重重踢了两下,难以置信:“可是我们犯法了吧?”   林誉之微笑:“什么犯法?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难道我们不是齐心协力地制服了一个犯了不雅裸,露罪的犯人么?”   ——因惊叫声而很快赶来的警察,对林誉之这番说辞深信不疑。   他甚至还用蹩脚的中文安慰了林格,夸赞她非常勇敢,能够在惊吓中保持冷静,一同抓住这个暴露狂。   至于对方在这次打斗中受的伤,林誉之温和地道歉,说作为一个兄长,面对试图用视觉猥,亵妹妹的坏人时,的确有些情绪过激。   警察宽容地谅解了这份过激。   离开后,林誉之停下,又给林格买了一杯热可可,林格只喝了一口,递给林誉之,说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就要胖了。   林誉之说:“林格,我必须很严肃地告诉你,你现在的体重已经很轻了,轻的开始不够健康。”   林格说:“林誉之,那我也要很严肃地告诉你,你刚才对警察说我们是兄妹,我现在还在耿耿于怀。”   “别转移话题,”林誉之说,“不要想’围魏救赵’,我们在谈论你的健康。”   “好,那就是健康,”林格点头,“比起来身体健康,我现在更关注我的心理健康。”   远处有滑翔伞悠悠飘过,像一朵蓬松的蒲公英。   林誉之看妹妹:“嗯?”   “你刚才和我说,让我不要憋着,有什么情绪都要及时发泄出来,”林格说,“你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林誉之站定。   他早知要和林格摊牌,关于她在看的心理医生,关于她曾经的心理状态,她手腕上的那个疤——   但这些问题过于敏感,敏感到就算是他,也不能直白地出口。   他斟酌着:“格格,我——”   “你是不是暗示我,今晚好好地在你身,上发,泄,”林格压低声音,毕竟如今中文已经不再算加密语言,“林誉之,你是不是有这么肮脏的念头?”   林誉之看她。   半晌,忽而一笑。   “是,”林誉之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夸赞:“我们格格真聪明。”   我们格格真聪明。   林誉之非常喜欢用这样的语言来夸赞她,发自内心地称赞。   在林格刚刚学会脐橙的时候,他就会这样夸;当她学会在厚乳时控制月要不塌后,林誉之也如此称赞。   这个远离故乡的异国中,兄妹俩用尽了所有力气在爱一事上,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兄妹,更没有人知道她们在回国后就要分手。临近回国的最后一天,俩人哪里都没去,就在悠闲自在的房间中,连餐饭都是打内线电话请酒店人员送来。月光升起时,林誉之三根手指狠狠埋入她的牙齿间,另一只手箍住她即将不稳的腿。纯棉的布料浸透了活络油,林格趴着往窗外看,月光澄澈,湖面安静,竟还有人使用滑翔伞,悠然飘过。   等在苏黎世登机回国时,艋艋和赵蔷都一副“终于回到祖国母亲怀抱”的期待表情,唯独林格,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商务舱中只有两人。   等飞机平稳在云层中穿梭时,林格终于想好该怎么提,她若无其事地说:“爸爸今天来接我们。”   林誉之说:“好,我知道,登机前我已经联系好司机了,让他去家中接咱爸。”   踌躇片刻,林格问:“那,等飞机落下后,我们的情人关系是不是要终止了?”   林誉之静默两秒。   他平静向林格确认:“哪个zhong?是彻底、完全就此停止的终止,还是在爸妈面前暂时告一段落、中场休息还会继续的中止?” 第58章 共餐 桌下   林格问:“这两个有什么区别吗?”   “有, ”林誉之说,“前者不能撤销,如果你选择这个, 那么我们——”   他略停一下, 若无其事地交叠双腿:“后面那个, 只是暂停。”   林格说:“我没想好。”   林誉之这次没有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他转脸看窗外,飞机正穿过大片的云朵,如横穿一座透明的、轻飘飘浮在海平面上的座座雪山。   林格已经躺下了,柔软的毛毯盖住她的身体,她刚刚喝了一杯有薄荷味道的饮料,如今口腔都是淡淡的、属于植物的香气。   这股凉凉的薄香令她口肺里都是温柔的凉,凉意驱动, 她说:“那就是后面这个吧。”   “我不会勉强人, ”林誉之说, “你不用为了照顾我的心情而委屈自己。”   林格说:“不是照顾你心情,就后面这个,就这个。”   说完后, 她自己发了阵呆,抱着毛毯, 猫在座位上,闭上眼:“不更改。”   她不更改。   不知道是说给林誉之,还是说给她自己。   飞机在下午五点钟落地, 林臣儒和林誉之的司机早在这里等着了。顺利地接上两人后,林臣儒一路上没停过话, 问林格在那边玩得怎么样, 又问林誉之, 安全性如何,有没有遇到坏人云云。   林誉之微笑着说什么都没有。   林格只说好玩,可当林臣儒问哪里好玩的时候,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在卢塞恩的那个傍晚,没有拉下那个木质的窗帘,木制框分割出长方形的小窗,像一幅小小的、精致的油画,上方是碧空和满雪远山,填充浓绿森林与晴朗的宝石蓝湖,下是郁郁葱葱、天鹅绒光泽般的草地。她坐在兄长之上,双手撑着青苹果绿的墙壁,因月长而慢慢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呼吸声时,一扭脸,就是那副不停颤、下一瞬就能扭成梵高画风的风景。   她冷不丁想起初中英语老师给放映的《罗马假日》,末尾,当记者问公主,她最爱哪个城市时,公主说出的“罗马,毫无疑问,是罗马”。   林格没说,她含糊地说,到处都好玩。   林臣儒没有继续追问,转而乐呵呵地和林誉之说,前几天,路毅重往家里的固话打了一次电话。   “我没说你出国了,”林臣儒说,“毕竟他还在医院里,不管怎么样,这么说都不太好——我就说你工作忙,没在家。”   林誉之说:“爸,谢谢您,帮了我大忙。”   林臣儒连连摆手:“哪里的话,我就是顺口一说……啊,对了,今天晚上,霆霆请吃饭。”   林誉之问:“婷婷?您或者龙妈同事家的女儿吗?”   “瞧你这孩子,”林臣儒哈哈大笑,“是王霆啦。”   林格问:“他来?”   “是啊,”林臣儒说,“他说你给他买的礼物太贵重了,这笔钱他拿着不安心,所以一定要请我们吃饭,我和你妈都拗不过他——对了,你给他买啥礼物了?”   林格说:“我没买啊,我只是把躺椅的钱转给他了。”   林臣儒念叨着:“不行,格格,你这样不行,太冷淡了,平常的人际交往可不能这样,直接给钱太冷冰冰了,也没点什么人情味……你现在这工作还好,不怎么用交际,可以后不行……”   他长长一串感慨说完,林格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林誉之微笑宽解:“妹妹只是看不上他,还了钱也好,免得以后再被说什么闲话。”   林臣儒说:“王霆不是那样不懂事的人。”   “爸,”林誉之说,“他要是懂事,也该知道,今天是咱们一家人团圆的日子,他一个外人,很不适合过来吃饭。”   林臣儒哑口无言,陷入沉思。   林格想给林誉之竖个大拇指,可现在俩人关系实在是别扭。   憋了好半天,只转脸,借着车玻璃床上反射的影子看他——   看不清,窗外景色幢幢,车水马龙,灯光一盏一盏过,晃眼到几乎看不清林誉之清晰的脸庞。   只能瞧见他侧坐着的身影,淡淡的黑,像被雨水深深浇透了的一块儿深色檀木。   林格忽然想,现在的他闻起来,应该也是那种,清冽的雨水浇过的檀木味道。   在异国他乡的林誉之闻起来就是晴朗的、被太阳晒过的新鲜香草味道,而一回国,他就像进入了雨季。   属于林格的潮湿雨季,则是从看到包厢里的王阿姨开始。   王阿姨热情不改,亲切地说林格晒黑了,眼看着也高了不少——哎?这老外的水土都有生长剂吧?还是咱们格格一天比一天漂亮了,这才几天不见,看她个子又高了这么多——   林格笑着说哪里哪里,王阿姨您才是,越来越年轻了,我看您皮肤越来越好了。   王阿姨得意摸脸:“这几天在美容院花了小两万呢。”   ……   寒暄声中,王霆和林誉之负责点菜,王霆今天穿得正式,白衬衫,换了一副金丝细框的眼镜,文质彬彬,做足了低姿态,一口一个哥,虚心地问,龙姨和林叔叔,都有什么忌口的吗?   林誉之说没有。   他温和地示意王霆与他换个座位:“妈今天还没量血压,我带了血压计过来,给她量量——方不方便换个座?”   王霆一顿,笑着起来,把林格和龙娇之间的位置空出,留给他们。   王阿姨称赞:“霆霆啊,看看人家,学着点。”   王霆半开玩笑:“早知道当初我就该学医,现在也能派上用场。”   龙娇最爱听人夸她的儿女,笑得合不拢嘴,倒是也没介意这个位置调换——王霆绕了半圈,在林格对面坐下。恰好侍应生送上冰激淋,洒了果干,是他单独给林格点的。   还有茶水,王霆挨个儿往玻璃杯中倒,一人一杯,斟满,双手递过去。   林誉之没接,在专心量血压,林格替他接了,说谢谢。   饶是社交达人林格,在时差+飞机的影响下,在今晚的餐桌上,也很难提起什么精神。更不要讲,在出行的前天,她和林誉之疯狂做到弄破了一只小雨衣,幸而发现得早,没有什么糟糕的后果,只是摩擦过度到微微月中的地方触碰到对方的东西,还是有种被灼伤的痛感。她想,这大约就是昔日那么多小说中描写净夜是滚烫的原因,其实那并非热,而是一种痛,就算是水浇上去也会同样的痛,令感知神经混淆了二者的区别。   她胃口不佳,只吃了两口冰激淋就放在桌上,上面点缀的葡萄干和蜜饯都太甜,林格很少接受这种甜到像用糖压缩出的东西。   林誉之递过来他的茶杯,低声:“太甜了?喝杯茶,漱漱口。”   龙娇在和王阿姨热情地讲之前上班时的一件陈年老八卦,林臣儒则是仔细地问王霆工作近况,没有人留意到他们。   前几天培养出的习惯根深蒂固,林格在喝了一口后才意识到这是林誉之的杯子。龙娇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林格尴尬地放下杯子,习惯性地四下张望,对上王霆直勾勾的视线。   他一直在看林格。   林格默不作声地放下水杯。   冰激淋杯快要融化了,外层杯壁上凝结一层淡淡的水珠,一层玻璃之遥,再怎么努力也浸染不上奶油的味道,晃了晃,还是遗憾地流在桌上。   一双温热的手压在林格的腿上,隔着裤子,安抚地轻轻拍一拍。   林格回头。   林誉之收回手,无声对口型。   「交给我」   林格不知道林誉之想怎么处理这件事,是像解决那个流浪汉一样,打王霆一顿吗?还是要告诉他,现在的两个人已经暂停了情人关系?   她只看到,林誉之站起来,友好地邀请王霆:“这边似乎有些不通风,我们出去问问她们,是不是没开换气。”   王霆点头:“好。”   两人一前一后并肩出房间,长廊幽静,林誉之一路走到尽头站定,这里是二楼,落地玻璃窗外是浓郁的竹林,蓊蓊郁郁,遮蔽了几乎所有的光。   王霆先递过来一支烟,林誉之微笑着拒绝:“我不抽烟。”   “我忘了,”王霆歉意地笑,“是不是做医生的,比较注重健康,都不抽烟啊?”   “不确定,”林誉之说,“我是因为格格不喜欢,所以从开始就不抽。”   王霆的烟都含在口中了,没点燃,又取下,放进口袋。   他说:“这几天你们在外,肯定玩得特别开心吧?我看格格一直没发朋友圈,一定是累了。”   林誉之微笑:“的确是累了,不过你是刚加格格微信不久吧?她平时也不爱发朋友圈。”   王霆又是一顿,掐着那根烟,来回碾了碾,说:“对了哥,格格上次给我那笔钱多了。那个躺椅真没花那么多钱,有折扣,可格格不相信,我多转给她钱,她也不收——这样,咱俩加个微信,那些差价,我退给你,你再还给她,行吗?”   林誉之说好。   他自然地拿出手机,手机屏幕亮起,手机屏保图片立刻映入王霆眼帘。   ——是一张林誉之拍摄的照片,草地茵茵,阳光大好,穿着白色裙子的林格躺在他怀里,趴在他胸口睡着了,林誉之低头看她,亲昵无间,他大开的领口间,是遮挡不住的草莓印和齿痕,一眼就知有多激烈。   王霆僵住。   林誉之若无其事地问他:“怎么了?”   王霆抬头,咬牙切齿,金丝镜框后一双眼犹如看着怪物:“畜生。”   “你倒不用这么着急自我介绍,”林誉之淡淡,“还有,收起你的表情,别用这种没打狂犬疫苗的比格犬眼神看我。”   他礼貌地问:“还需要加微信吗?霆霆?” 第59章 敲门 窃情   王霆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 又恼又羞又气,半晌,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王霆说:“连自己妹妹都能下手, 哥, 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林誉之好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 扯起唇角,笑了笑。   “纠正你一下,我们在相爱,”林誉之说,“别用这么肮脏的字眼玷污我和她的感情。”   王霆说:“玷污?还用得着我玷污?你敢现在进去,对着龙姨和林叔叔,说你都做了什么吗?”   林誉之收起手机,翠竹影绰绰, 那些细微的光斑都变得不甚明显, 像是有人不慎打碎了盛金粉的玻璃瓶, 空气中都是令人窒息的细小金粉。他就站在影子最深处,慢慢地说:“你知道龙姨身体不好,还想用这种事来威胁我, 你存的什么心思?”   王霆不做声,新换的眼镜后是黑白分明的一双眼, 睫毛根根分明,划开非黑即白的界限。   “格格和我说起过,说你向她承诺, 会对这段关系保密,”林誉之说, “还是说, 你想让她知道, 你其实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一句叠一句,王霆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他沉默半晌,才开口:“但你也不敢。”   他笃定:“你也知道,林叔叔和龙姨不会接受你,所以刚才,你也不能正大光明地说你爱格格,所以你对今晚的安排很不满意。”   林誉之垂眼看他。   “格格想要正常的恋爱关系,就算没有我,也有其他的男性,”王霆说,“这点,你注定没办法给她。就算她现在和你在一起,也不可能长久。她迟早需要一段正大光明的恋爱和婚姻关系,而不是和你这样偷偷摸摸的地下恋爱。哥,您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对了,哥,”王霆说,“我不介意她和你上过床,也不介意她现在心里有你——怎么说,各凭本事,她总有一天会认识到家庭的重要性。”   林誉之笑了:“你一个外人,确定要和我谈我的家庭?”   王霆冷不丁又被噎一下,心绪万千,只觉喉咙中像吞了一块儿沉甸甸的铅,坠坠着往下沉,一路沉到胃中去。   林誉之没有说错,王霆心中再怎么不适,现在,也是他们一家人吃饭。林臣儒,林誉之,林格,龙娇。   这四个人的名字,齐齐整整,谁能想他们不是一家人,谁能想到就能这么巧,巧到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还真的爱上了妹妹。   王霆不合时宜地冒出个想法来,或许他们的确是天生的一家人。现今网络上,冠父姓还是冠母姓的讨论一直有,要是林誉之真和林格在一起,可能还真没这种烦恼。   ——即使不同姓,林誉之也不会有这种烦恼。   妹妹是他的妹妹,至于孩子,她想要,那就给;曾经的林誉之和林格不是没有讨论过,若是俩人真有血缘关系,也没关系,林誉之去做结扎手术。林格想要宝宝,那就去接受捐精,或者,等林誉之多赚些钱,可以去国外一些机构中付费购买些高质量、指定发色或学历的精,子。   最好的则是妹妹不喜欢宝宝,永永远远地只做父母的女儿、做他的妹妹。   遗憾的是两人并无血缘。   他们之间最坚固、不能摧毁的这层关系也失去了应有的血缘纽带。   饭局在晚上九点才结束,龙娇和王阿姨畅谈昔日,聊到眼睛都发光,神采奕奕,好似又回到了作为优秀销售代表的那些年。王阿姨已经退休了,谈到新政,也是摇头叹气,说药代如今也不好办了。   她还有亲戚做这行,已经紧急解散了所有和医院有联系的群,只为了避嫌;还有个在医院工作的朋友,说是医院那边给科室分摊了任务,每个科室出多少钱,分摊下来,每个人少不了都要交钱。至于这笔钱要做什么用——   王阿姨摇摇头,不说了。只提到,也有的医院,搞了个捐款的名头,说是每人捐多少多少。   也就这么一点,王阿姨艳羡地说,还是龙娇好啊,教出来的俩孩子,一个在医院一个做现在流行的什么自媒体,又赚钱又体面,还累不到,夸龙娇是天生享福的命。   龙娇显然很认可最后这点,一高兴,胃口也好了,比平时多吃了不少东西。回去的车上才觉着胃有些不舒服。林格给她揉了一阵,问林誉之:“家里有消食的东西吗?”   林誉之说:“没了,但往前转过去,右转,有一家药店,我下去买。”   龙娇连忙制止他:“别去了,誉之,我没那么金贵,回去躺躺就好了。”   林格说:“还是我去吧,我跑得快。”   龙娇说:“早知道我就不说我胃不舒服了。”   顿了顿,又问林格:“你真觉得王霆不好吗?你也看到了,你王阿姨人也好,口直心快的,利利索索,你要是嫁给王霆,将来不会有婆媳矛盾。”   林格说:“你要是觉得王阿姨人好,那怎么不让我和王阿姨结婚呀?”   龙娇嗔怪:“你这孩子,没个正经。”   副驾驶的林臣儒转脸:“格格说得对啊。”   龙娇说:“少掺合,你只会一句’格格说的对啊’,要不就是’誉之说的对啊’,你属沙僧啊?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林臣儒说:“我不同意你这个观点,龙娇同志。现在都倡导自由恋爱,今天也算是看出来了,咱闺女对王霆是真的不来电。”   龙娇说:“咋?来什么电?高压电啊?”   她说:“管那些花里胡哨的干嘛,结婚是要找会过日子的——”   恰好车停下,林格听不下去了,匆匆和妈妈说一声后下车。几步上了台阶,林格直奔主题,找店员买消食片。   林誉之跟在她后面,温和地问店员,有没有某品牌的小雨衣,店员摇头,表示没有。   结账后,出门时,林格冷不丁问他:“都用完了?”   林誉之说:“只剩最后一盒。”   林格说:“你还挺挑剔,只用这一个牌子的啊?”   林誉之说:“其他的太勒,不舒服。”   实际上,这个不舒服已经说得足够委婉。林格起初天真地以为这东西均码,什么样的都行,自己悄悄买了一盒备用,结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戴不上。林誉之没说什么,他自己看着林格研究着那东西,任由她摆布,等忍不住了,才抱了抱她,亲亲她汗津津的发,说以后还是让他准备吧。   换句话讲,林格就没在这东西上上过心。   林格说:“估计以后用到的次数也不多。”   林誉之没说话,伸手,替她开了车门。   车上的龙娇还在和林臣儒争论,不是吵架,只是单纯地想要说服对方。   林格有些头痛地劝解,可惜父母家没人听她的。   这简直就像是热带雨林里的雨季,潮湿闷热的天,野蛮生长的藤蔓,在各种有毒气体和植被中游来游去的茁壮彩色生物,有着五彩斑斓的话语和持续的氤氲湿度。   林誉之的手机响了,他镇定地划开,手机壁纸上,趴在他身上熟睡的林格,像落在一炉香上的一片雪花。   龙娇和林臣儒谁也不肯服谁,林臣儒的意思是,放弃王霆,再找其他的;和林格一块儿长大的男孩子挺多的,比如杜静霖,后者也是个好孩子,就是单纯了点,不是坏事——   龙娇不同意,她更青睐王霆,现在觉得对方哪哪都好。   龙娇从家庭条件说到婆媳矛盾,一句比一句狠,气得林臣儒说了一句:“你要是真担心什么婆媳矛盾家庭矛盾的,不如就把格格嫁给誉之。你当自己的亲家母,咱们来个亲上加亲,好不好?”   龙娇不作声,惊得眼睛都瞪大了,眼角皱纹齐齐绽开,不可思议地看自己丈夫,好像从未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林誉之握住手机的手一顿。   林格叫:“爸!”   “……我只是说说,”林臣儒说,“开个玩笑,举个例子,唉,爸知道,你俩没别的想法。”   龙娇骂他:“以后少说这种话,你知道是开玩笑,外面的人万一当了真,笑话咱俩孩子,你怎么办?”   林臣儒也冷静了,讪讪地说错了。   无论如何,这一句惊天地的“疯话”让龙娇不再提王霆的事,生怕林臣儒还真的再直接让林格和林誉之拜堂成亲入洞房。   龙娇不好说什么,她不是没疑心过自己这对儿女,但她自己观察了很久,再加上这些天下来,兄妹俩的表现的确很正常。她安慰自己,或许林誉之只是偏疼了妹妹,毕竟俩人一块儿长大,最难的时候也是一块儿扶着过来的,比普通人家的兄妹关系亲近点,也正常。   更何况,林誉之在她眼皮子底下长这么久,不是什么坏孩子,他聪明又善良,规规矩矩的;格格虽然跳脱了些,但也是懂事的好孩子。   她甚至都觉得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有点精神过敏,疑神疑鬼。   吃了消食片,夜里临睡前,龙娇想起林臣儒说出那句话时,两人的反应,林誉之看不清,林格那表情就像要吃了她一样震惊——虽然林臣儒说的是气话,但人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格格应当的确没想过和林誉之有什么,所以才那样吃惊。   龙娇在这样的安心中醒来,次日清晨,七点钟,林誉之已经在厨房做早餐,说林格还在睡,他敲了一次门就停下,想让累到的妹妹多睡会。   龙娇不同意:“不能养成这习惯,早睡早起身体好,我去叫她。”   她去敲了两遍门,林格才睡眼惺忪地开门,长袖睡衣,头发蓬乱。   龙娇叫她出来吃饭,她打着哈欠说换身衣服。   龙娇说:“自己家换什么衣服?”   林格不自在地并拢腿,徒劳地阻止林誉之的东西从她大腿蜿蜒流下。她把门开着小小缝,不想让妈妈瞧出端倪:“我总得穿个内衣吧?”   龙娇毫不怀疑,叮嘱完女儿早点出来,转身就走。   她绝不知道,三分钟前,林誉之刚关上格格房间的门。 第60章 房间 一墙之隔   时针拨回前一夜。   林格没想到林誉之会这么大胆。   当初的他都是被动的那一个。   第一次亲吻是林格主动, 第一次做也是林格主动,之前被“哥哥”这个身份困住的是他,他努力在其和爱人之间寻找一个合适的平衡点, 以至于林格有时都觉得他冷淡。   好像他们两人之间, 注定有一个人热烈, 另一个如水。   从前的水是林誉之,他给林格补习英语,希望她六级能一次性拿高分。林格的英语水平不错,但听力上的水平不平稳,忽高忽低。听说下一年的六级就有了口试的选项,林誉之是建议妹妹去考的,尽管有些公司在招聘时不卡四六级的分数,但分数高一些, 总比低了好。   吃过晚饭就开始补, 林誉之很有耐心, 纠正林格的发音和一些语法上的错误。晚饭是林誉之做的,西红柿炒蛋,酸辣土豆丝, 今年新结的莲子和银耳熬粥,他那些挑食的习惯早就强制性改正, T恤上有两三滴小油点,林格没有耐心了,就坐在他腿上, 盯着那几个小油点看,目光能将这几滴灼伤。   她在那个时候察觉到自己奇怪的偏好, 喜欢看林誉之不那么一本正经的样子, 喜欢看他偶尔的“瑕疵”, 就像这衣服上的油点。一个注重仪表的人,偶尔展露出、不那么板正的狼狈面,让林格有种独享这一面的愉悦。   所以她骑在了林誉之腿上,装模作样地将手放在哥哥的咽喉上,振振有词,解释说自己只是想感受一下他的发音;这种奇奇怪怪的学习方法最终还是只有一个结局,林誉之被她强行按在座椅上,垂着眼认真与她接吻,或者扶着她的背,防止妹妹因为打哆嗦而跌落。林格的手指没能感受到他声带的发音,反倒是其他地方深深感受到了兄长压抑的汹涌。   那次补习后的六级考试,林格的确拿到一个极其优秀的分数。打电话给龙娇报喜时,龙娇喜笑颜开,让她好好谢谢哥哥。林格的确也谢了,不过是以龙娇绝对不会喜欢的那种方式表达了感谢。   林格在那时并不拒绝这种易得的快乐,两个人的秘密关系中,她总是主动的那个。时过境迁,当林誉之在深夜敲响她房门时,林格一面开门催促他快进来,一边提心吊胆、鬼鬼祟祟地探头往外看,在确定爸妈都不在后,才严厉地问:“你疯了?”   林誉之只穿了睡衣。   已经晚上十二点,爸妈早就已经睡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适合兄妹谈心的好时间。林格关上门,心惊肉跳,又反锁,她几乎没有反锁门的习惯,手从门把手上挪走时,流了涔涔的汗。   一转身,林誉之坐在她床上,说:“我想和你聊聊。”   林格说:“不要骗人了,你当我是小孩子呀?还和我聊聊,你只是想和我睡睡吧,说实话。”   父母的卧室离这一间不远,她说得又急又快,生怕被爸妈听到端倪。   林誉之说:“好吧,那我说实话。”   他看林格的脸:“我不喜欢王霆。”   林格说:“你和我说过好多次了。”   “以前是不喜欢,现在是讨厌,”林誉之说,“尤其是今晚。”   林格坐在梳妆台前,继续梳自己的头发,她头发长长了不少,最近睡觉前,都喜欢用一个大大的真丝发圈挽一挽:“反正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   她挺平静的:“妈妈好像挺想让我结婚的。”   “或许因为她最近身体不好,也可能是平时没什么事情做,把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林誉之说,“格格。”   林格回头:“嗯?”   她睡衣的袖口宽松,那种在手腕处收紧的睡衣不舒服,摩擦得难受。这样一抬手,肥肥大大的袖口往下滑,隐约露出小臂上一道疤痕的尖尖开端,像一棵苹果树上枯萎的树枝。   “你怎么想?”林誉之问,“你想结婚吗?”   林格说:“我才没那么想不开。”   林誉之站起来,他从妹妹手中拿走梳子,亲自为她梳理头发,林格递过去发圈,林誉之抬手接过,已经很久没有给她扎头发了,他的手在空中停顿片刻,才生涩又僵硬地把她那一头缎子般的长发挽好,一圈又一圈。   “就算是结婚,也别考虑王霆了,”林誉之说,“他这个人,不适合你。”   林格指挥他调整自己头发的固定角度,警惕:“你们出去的时候,他是不是说了什么?”   林誉之的手压在林格肩膀上,低头:“没什么。”   林格说:“骗人。”   “是说了些话,”林誉之说,“不过……不太好。”   林格猜:“是不是和我们关系有关的?”   林誉之说:“格格,我不想让你听到这些。”   林格沉默两秒,说:“他是不是提到了咱爸妈?”   林誉之转移话题:“你想不想喝水?我出去给你接——”   没说完,林格站起,扯住林誉之的睡衣,不许他动弹。她仰脸,看林誉之,小声:“他是不是骂我们乱,伦?还威胁要告诉我们爸妈?”   “怎么会,”林誉之皱眉,他捧着林格的脸,纠正,“我们不是乱,伦,格格。”   林格不说话,她胳膊上的疤痕似乎有了温度,隔着皮肤烫她。   “谁再说这样的鬼话,下次告诉我,”林誉之说,“别忍着,也别一个人生闷气。”   林格微微侧过脸,她看地板上的花纹,漂亮规整,一圈又一圈,很像她服药后做的梦。   想睡却又睡不着的时候,眼前浮现的就是这样不规则、无意义的圆环并圈圈,弯弯绕绕,冷冷淡淡,犹如一种无机质,失衡后的代码,乱糟糟线芯中的电流。   她直觉,这样下去又要陷入糟糕的情绪,垂着眼,说了声好。林誉之倾身,吻她的眼皮,他似乎格外中意这样的方式,隔着薄薄眼皮来亲吻她的眼球。   医学上讲,人体的免疫系统其实意识不到眼球的存在,而在眼球遭到严重伤害时,免疫系统会将眼球判定为异物并对它进行攻击——这也是许多人在眼睛重度受伤后会摘取掉其中一只的原因。有些情况下,倘若不摘除,另外一只也会受到影响。   林格只觉现在就是在面临,是否摘除“受伤的眼睛”。年少时的错误,两人那尴尬的身份,她本身的心理创伤,林誉之唯一的亲人。   她就是那个受伤的眼球,必须掩盖好自己的行踪,以试图躲避免疫系统的警觉。   刀割腐肉和饮鸩止渴两者之间,林格选择了后者。   林誉之触碰她耳朵时,她并没有拒绝。   已经约好了和心理医生的下一次会面,不知下次谈话中会有什么,但现在的林格在兄长的爱抚下已经没有时间去想这么多,她忽然想,如果一直这样做情人,似乎也不错,不必去思考将来如何,今朝有酒今朝醉。   林誉之的确只有一小盒,两个,特殊的包装。临时买不到,这个时间,也不方便买了让人送上门,老人觉浅,容易被门铃惊醒。不知怎么,林格今夜的情绪格外高涨,那种久违的、如青春期般潮湿雨天的感觉将她包围,她像是暴雨天猝不及防被淋了个透的仓皇小麻雀,自己抱着双腿,脚踝搭在林誉之的肩膀,滑下去,又被他重重捞起。   不需要什么复杂的语言,也无需复杂的姿态,就这么一个原始的,传统的,林格发狠,指甲抓破了林誉之锁骨下稍稍一点,林誉之警告意味地扇了下被抬到离地的格子桃。   “别这么明显,换个地方挠,”林誉之说,“被爸妈看到了不好。”   林格哪里还顾得上爸妈。   她不觉得会被爸妈发现,哪怕被扇了桃和两只小兔也没收敛。不收敛的下场格外凄楚,凄楚到早晨又被林誉之推醒,东西已经用光了,林誉之不勉强她,只借用了她的大腿,最后低声在她耳侧安抚着好格格,乖格格。   格格,格格,能不能再叫我一声哥哥?还记得以前怎么叫我的吗?张嘴,说,哥哥,我喜欢你。   林格被他闹得没睡好,清晨给龙娇开门时,还在不自觉地发颤,幸好妈妈没有察觉到异常,看她样子,还以为女儿是单纯的时差没倒好,终于不强迫她吃早餐。   林臣儒也起了,说小区外面有家包子好吃,林誉之主动提出,跟他一块儿去,也认认是哪家——爸妈年纪大了,以后还是他早起买。   林臣儒对此十分赞赏。   “现在的年轻人啊,都不爱早起,”林臣儒感慨,“不是操心你妹妹的恋爱吗?我又找了几个男孩子的资料,都是留在北京的好孩子,不过,像你这样保持早起早睡习惯的不多。”   林誉之温和地说:“现在大部分人工作强度大,属于自己的时间少,能多多休息已经很不错了。”   林臣儒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唉。”   他看着林誉之的表情,犹豫着要不要提林许柯的事情。   现下似乎是个很合适的机会,但……   林誉之自然地问:“您方不方便,给我看看您给格格选的相亲对象?”   林臣儒不疑有他,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点开好友列表,他还细心地给每个人弄了备注。   A赵年(175,xx程序员)   A□□楠(180,xx运营经理)   ……   有模有样,分类规划井井有条。   林臣儒一一指给他看,介绍,目前工作情况,家庭状况和成员,学历,甚至包括体重。   林誉之挨个儿看了一遍,说:“这些人看起来都不错,但有一点——格格喜欢长得好看的,个子高的。”   林誉之点:“最后这个,只比格格高10cm。”   林臣儒说:“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高,好看,条件好,同时都满足这些的人很少。”   林誉之摇头:“那也不能这样将就,爸。”   “你们俩啊,”林臣儒叹,“我去年就问格格,看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行,是不是和你相处久了,连带着选拔异性的眼光都高了?”   林誉之微笑:“我的条件已经不好了,妹妹总不能找比我更差的。”   “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林臣儒正色,“要是格格能找到和你条件一样的,那我和你妈做梦都能笑醒。”   “这样啊,”林誉之点头,不动声色,“所以,如果格格选择和我一样的男性作为伴侣,您不会反对?”   “爸,您是这个意思吗?” 第61章 埋线 “王夫”   “……差不多。”   林臣儒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 但具体哪里不对,他一时间也说不出。只是听道理,林誉之讲得其实并没有错。   格格打小就喜欢好看的, 在这一点上, 林誉之就已经满足条件;林誉之身高足够, 高中时每每出去,都引得邻居看,还有人悄悄地问林臣儒,给儿子吃的什么东西?怎么能长这么高?有什么秘诀?   家庭方面呢?没有婆媳矛盾,林誉之又是有主见的,不会被所谓的“长辈”等左右意见,又是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 人品绝对没有问题——   打住。   林臣儒不能再往下想, 再往下, 就太对不住这一双儿女了。他重新以看儿子的目光审视林誉之,又看见他衬衫下锁骨和脖子处有几处红,他顿了顿, 还是问出声:“誉之啊。”   林誉之泰然自若:“怎么了,爸?”   “脖子怎么弄的?”林臣儒问, “被虫子咬了?”   林誉之抬手,摩挲那两下痕迹,镇定解释:“可能是季节性过敏。”   林臣儒说:“你平时也多注意啊, 别太累。”   听林誉之说好之后,林臣儒又问他, 很不好意思:“听说这次, 跟格格去的还有一个男同事——”   “是有, ”林誉之说,“和他女朋友一起。”   林臣儒略略有些失望:“都说旅行容易促进男女之间的感情,我原本还想,格格找个同行,平时也有个照应,作息时间一致,矛盾也少。”   林誉之说:“旅行的确容易促进感情。”   昨天晚上飘了小雨,地砖还是略有些湿漉漉的,像打翻了一碗水。今年的草木格外茁壮,配备的园艺师正用一把剪刀细细修建路旁枝杈,叶片抖落含着灰尘味道的雨水,滚落在地轰然破碎。   林誉之对林臣儒说:“格格寻找男友的话,未必也要同行。作息时间一致也不一定能照顾好她——爸,我个人感觉,格格平时不怎么注意身体,更适合寻找一个能够照顾她健康的。”   林臣儒笑了:“你看你这话说的,能照顾她健康的,总不能给他找个医生?”   林誉之说:“可以考虑。”   林臣儒倒是没想到这个层面上,他眼前一亮,连连说好:“那你平时在医院里多替你妹妹留意下,有长得好看的、品行端正且未婚的,你私下里牵牵线,也和你妹妹接触接触——别和你妹妹说是我说的,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我知道,你们现在都喜欢自己处的。”   林誉之微笑:“我平时一定多多留意。”   话既然说出了,那就是真的留意。等回到家中时,龙娇在阳台上晒衣服,她有个习惯,隔上一星期就得手洗枕巾枕套,她坚持说林臣儒头发脏,洗衣机洗不干净,还不如她手搓。   衣服已经在阳台上晾着了,林誉之问了一句:“格格呢?”   龙娇埋头,用力搓衣服:“还在睡着呢,这小懒猫,真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小懒猫林格心里苦。   赖床这件事是人的天性,她小时候赖床,龙娇都会笑眯眯地拿一块儿湿了的热乎乎毛巾,拧干了水分,擦着她脸颊和耳朵,偶尔也会擦擦她脖子,把她弄醒了,催着起床吃饭;后来,做这件事的人成了林誉之,不过青春年少时的他没有这么温柔的叫,床方式,而是敲她的房门,一遍又一遍,比闹钟还坚持,只敲得林格心烦意乱,几乎是爬起来吼他,要哥哥别再敲了。   再后来,林誉之叫醒林格的方式变成了吻或者弄,人在晨间的某些谷欠望其实比夜晚更浓重。林格被迫搞醒了好几次,抗议无用,所幸对方还有些不多的良心,每每结束后,都会用干净的湿毛巾帮她清理一下后再由着她睡。   今天没有。   因今天时间太晚,已经到了林臣儒和龙娇会早起的时间。林格在正午时分才去洗了澡,脚步虚软地出来吃午饭。   林臣儒做的小炒菜,笑眯眯地端着盘子出来,龙娇亲自蒸了狮子头,热乎乎,林誉之——   林誉之用小火煨了绿豆粥,盛在白瓷小碗中,干干净净一小碗,加了一点点冰糖。   林格那份的冰糖最少,只尝到一丝丝的甜。   吃到一半,龙娇便拿着一摞照片过来了,说是林臣儒这几天找到的未婚男孩子,条件都还不错,筛了一遍,特意拿来给林格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林格还有些困,身体上累,但精神不错,很愉悦,有种干净利索、痛痛快快在凉水河中洗过一次澡的感觉。她微微倾身,看妈妈手上的照片,附带着“点评”。   “第一个不太好吧,”林格说,“看面相不好相处。”   林臣儒还在尝试劝导:“人脾气挺好的,老实。”   林格说:“爸,一看您就没有相过亲,现在这个市场上,只有完全找不到优点的男人才会被介绍人说’老实’——您不知道吗?现在出个什么犯罪新闻,嫌疑人家属都会坚称’他很老实’。”   林臣儒不说话了。   林格翻了两张,看到一个感兴趣的脸:“这个怎么样呀?”   林臣儒说:“这个孩子也不错,就是矮了点——”   “不行,”林格沉思,“我这个身高已经不算高了,再找一个矮的,更要命。爸,您听说过吗?娘矮矮一个,爹矮矮一窝。”   龙娇应声附和,说对。   林誉之重新给林格盛了碗粥,放在她手边,提醒:“等会儿再喝,这碗烫,没加糖,冷一下再喝。”   林格又拿到最后一张,仔细看:“这个多高?”   林臣儒说:“180。”   林格说:“那就是179或者178,但凡是超过180的,哪怕是0.01厘米也会说清楚——这么含糊不清的180,那就是有水分。”   林臣儒叹气:“宫里面选娘娘也没有你这么大的阵仗。”   林格不同意:“我要真是女皇,选拔标准可比这个严格多了。别说什么身高体重,差一厘米、重一千克都不行。我还得让专人来选,有异味、体态不好的统统剔除,还要——”   “停下吧,我的好姑娘,”龙娇大笑,示意林格继续看照片,“我就说了,这些人,每一个能比得上霆霆那孩子的。你还不信。”   还真有一个能符合林格审美、且身高是实打实182的,就是年纪有点大,比林格大十岁。   林格说:“我觉得我们沟通上可能会有代沟。”   林臣儒尝试说好话:“年纪大了知道疼人,不是都喜欢找年纪大的,哥哥一样的男朋友吗?”   林格指照片:“仔细看,他是我大爷系男友,不是哥哥系男友。”   林臣儒:“……”   林格说:“我又不想早早生孩子,更不适合找年纪大的。我至少得等到三十多岁才考虑孩子吧?他到那个时候就该四十多了,质量肯定不行。”   龙娇说:“说什么呢傻姑娘,嘴上没遮没拦,这种话也说出来?不怕羞。”   林格放下最后一张照片,扭头。   林誉之忍着笑:“年纪大的确也有好处,早点领退休金和养老金。”   林臣儒想了想那种画面,想了想自己四十多岁的样子,打个寒噤,摇头:“的确不行。”   “所以,”林格下结论,“这些人都很好,但都不适合我——吃饭,以后不要再和安排这些了。”   她今天刻意用了糟糕的态度,刻薄的语言,只期望父母能明白,不要再给她安排这些。吃过了饭,林誉之将东西放在水龙头下冲净,整齐放入洗碗机中,耳中听林格在阳台上打电话的声音。   他知道妹妹预约了下午的心理医生。   早上她的手机亮起,林誉之无意间瞥见了这一信息。   但林格对父母的解释是去和朋友吃饭,林誉之没有戳破她的谎言,只在她匆匆换了鞋后叫住,半蹲下身,擦了擦她黑色皮鞋上的灰尘。   林臣儒和龙娇在客厅里说话,玄关柜隔着,他们看不到这边。   “小肚子还疼吗?”林誉之说,“下次我轻点。”   林格恼,压低声音:“你还知道轻点啊,干嘛呀,你当时打地基呀。”   林誉之站起来,林格后退一步,嫌他刚给自己擦完鞋,不肯让他碰。林誉之靠近,用小臂轻轻圈着她,低声:“那些相亲对象真的都不满意?还是觉得我在,不好意思讲真话?”   林格嘴硬:“少自作多情了,我是真的不满意。”   她低头:“你记住了,我们现在只是情人——只是情人!”   林誉之笑,松开手,放妹妹走。   他说:“知道了,格格女皇。等你哪天真的想选秀,皇后这个位置,能不能留给我?”   林格说:“笨蛋,谁家皇后是男的?这叫王夫。”   林誉之夸:“王的丈夫?好称呼。”   林格说:“按照一般惯例,我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不算出轨吧?”   林誉之笑:“不算出轨,只能算出殡。”   ——给那些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出殡。   林格:“……”   “我是说那些东西,”林誉之温柔地说,“去见你朋友吧,开开心心地玩。别担心妈,你如果真的不想被迫和王霆交往,我会帮你。”   林格好奇:“怎么帮?”   林誉之微笑:“暂时保密。”   至少,目前是对妹妹暂时保密的。   送走林格,略休息休息,等龙娇午睡醒来,林誉之提出,带她去医院里看看。   之前龙娇一直说自己生格格时候没坐好月子,现在年纪大了,开始腰痛。林誉之认识一名资深老中医,精通妇科,可以给龙娇看看。   龙娇自然是答应。   她之前戴节育环吃了不少苦头,年纪大了一身病痛。林誉之有门路有钱有人脉,现在就是一点点帮她调养身体。林臣儒在家中无所事事,也跟着一块儿去。   看完了中医,开了药方,龙娇有护士照顾着,在一旁休息。林誉之说自己先去缴费再顺路去抓药,林臣儒跟着他一块儿过去。谁知支付时出了点问题,取药处又排起长队,林臣儒让林誉之在这边守着,等一会儿支付结果,他则是先去取药的柜台前排队。   林誉之答应了。   林臣儒独自排队,这本身就十分无聊,他枯燥地左看右望,冷不丁,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王霆。   此时此刻,他眉头紧皱,手中捧着个单子,正在看。   而一个女孩子,正贴靠着他手臂,探着头看那张单子。   两人距离很近,亲密得像一对恋人。 第62章 肋骨 离间计   透明的玻璃隔开了存放中药的多宝格和排队等待的人群, 负责抓药的医生已经练就一手精准的测量,随意抓了药材来,往秤盘中放一放, 顶多再添一次, 克重就够了。   空间中漂浮着淡淡的微苦味道, 晒干的白芷,陈年的橘皮,丁香,藿香,冰片……这些浓郁的味道如被风吹散的粉尘,是能把人铺天盖地掩盖住的沉闷。   林臣儒屏住呼吸,默不作声地往旁边移了移,一个体型健硕的男人刚好作为他的遮掩物, 得以令林臣儒更大胆地观察情况。   距离远, 听不清王霆和对方在说什么, 看倒是看得清楚。女孩子看着年纪不大,大学刚毕业的样子,素面朝天, 梳着将整个额头都露出的马尾,洋溢的青春漂亮。她的手在那张单子上指指戳戳,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王霆笑起。他没有拒绝女孩子的触碰,但也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密举动。   但只是这些, 已经在林臣儒的忍耐范围之外了。   他是个很传统的男人,这个“传统”意味着要求婚姻和恋爱的忠诚, 现在很多年轻人流行的开放式关系, 林臣儒听都不能听。一个在晚上和老婆一起看电视、被插足婚姻的第三者气到吃降压药的男人, 在看到妻子中意的“准女婿”和另外一个女孩亲密后,立刻拿手机拍下照片。   十分钟后,这张照片被送入了龙娇的眼睛里。   “不可能,”龙娇说,“霆霆不是这样的孩子。”   林臣儒说:“你又不是他妈,也没看着他长大。你当所有人都像咱们家誉之一样懂事、从来不乱搞男女关系啊?”   龙娇说:“说不定只是妹妹。”   林臣儒说:“王霆的那个妹妹,我见过一次,不是她。”   林臣儒说:“管他是什么,就算是妹妹,这么大,也该避嫌了吧。”   龙娇回头看他。   林臣儒说:“咱们家誉之和格格,一块儿长大吧?不比她们更亲近?他们俩有没有这么亲密地娩过手?没有吧?”   龙娇不说话,林誉之去给她倒水。   “亲兄妹都不这样,”林臣儒说,“你觉得他们这么亲密是怎么回事?要真是妹妹,那更恶心,咱们格格不能和这种人交往。”   “不是妹妹的话也不行,”林誉之说,“还是需要保持一定的社交距离,不然容易令人误会。”   林臣儒说:“誉之说的对啊。”   龙娇说:“可能霆霆人好呢,大庭广之下,他也不好意思去推开人家吧?”   林臣儒说:“那你想想,要是咱姑娘真和这么个“好人”谈恋爱,她得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格格的性格——”   龙娇想了想,还是坚持,先和好友聊聊再说。   无论如何,在林臣儒这边,王霆这个人已经基本从女婿候选名单上消失了。回程的路上,他一直尝试和龙娇进行深度沟通,从龙娇看过的那些电视剧中举例,试图说明这种“温暖老好人”的坏处。   “他对谁都好啊!要是都不喜欢的话,格格看着不舒服,找他吵架吧,他又得反过来指责咱们格格,说她想多了,然后和她吵架,两人离婚。”   “要是有点喜欢的话,那就是婚外情劈腿,被格格发现,俩人离婚。”   “要是他不喜欢,女孩子喜欢他的话,这样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对待感情不稳重,故意吊着人家——更不好,还是得离婚。”   龙娇说:“歇歇行不行?从坐上车就听你说离婚了,叨叨一路,你不嫌烦啊?”   林臣儒郑重说:“我只是不想看女儿被你推进火坑。”   龙娇脸上挂不住了:“算了。”   林誉之问:“妈,那您今晚还和王姨吃饭吗?”   “……等等吧,”龙娇说,“等会儿我和她说,我今天看了医生,在喝中药,得多休息。等我想想,想好了再和她谈谈。”   末了,她又说:“誉之,你也帮忙打听打听,那个女孩子是什么人,好吗?”   林誉之温和地说好。   林臣儒很满意他的执行力。   等晚上接林格回来的时候,林格已经在副驾驶座看到牛皮纸文件夹。她好奇,问林誉之,这是什么。   林誉之说:“没什么——递给我。”   林格拿着看了看:“上面写着王霆的名字。”   没有司机,林誉之自己开车,他调了调后视镜角度,倾身,想拿妹妹手里的文件夹,林格往后躺,避开他的手,扬起下巴,警惕:“你该不会是调查他吧?”   “我调查他做什么,”林誉之说,“是妈妈要的资料,给我。”   林格不肯给,她自己先拆开看了,里面是一沓照片和几张简历,照片看得出是一些监控摄像的抓拍,角度不同,来源大约是临街的店铺和酒店内部。   林格对此类角度的照片有着一定的“心理阴影”,还未看上面的人,下意识去瞧林誉之。   “妈妈要,”林誉之开车,说,“这样最高效。”   林格低头看,照片上赫然是王霆和另一个青葱可爱的女孩子,俩人在酒店里吃饭,又一同在街边打车。   林格好奇:“王霆交女朋友了?”   “不是女朋友,”林誉之说,“是他公司新招的实习生。”   林格:“喔。”   她已经翻到那女孩子的简历,名字很好听,周荷瞳,看上去就是扑面而来的满池荷风。   “……所以?”   “所以,”林誉之顺着说,“下午我陪妈去看中医,拿调理一些妇科方面病的药。无意间碰到了他们两个,爸妈都很担心王霆脚踏两只船,所以希望我能查查。”   林格说:“不是情侣吗?”   “不是,”林誉之说,“那女孩子刚入职不到两个月,实习期还没过。中午他们项目组一同陪甲方吃饭,周荷瞳喝了酒,胃痛,作为领头人,王霆带她去最近的医院吃饭。”   林格说:“和他们吃饭的甲方不会是你们公司的吧?”   林誉之说:“不是,听说是至诚电子的。”   林格看简历,逐字看,的确没什么问题,女孩子就是刚毕业,履历清清楚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东西,林誉之竟然都能搞到,还是这么清晰,就像——   林格说:“你上午和我说能搞定,不会就是故意策划这个吧?”   “怎么会呢?”林誉之笑,“我是那种人吗?”   林格肯定:“应该是。”   林誉之不解释,柔声:“晚上爸妈可能会提到这些事,你做好心理准备。”   林格把照片全装回文件袋中:“好。”   其实也不需要什么心理准备,龙娇和林臣儒逐张看了那些照片,面面相觑,唯有沉默。这件事,他们没和林格讲,只是要她早些睡觉,希望女儿能快快倒好时差。   林格睡得的确也早,但不是因为倒时差,而是和林誉之昨夜的战斗。下午在心理医生门外等候的时候,她倚着墙都差点睡过去。   好消息便是心理医生告诉她,她最近的状态不错,比之前好了很多。   之前是病恹恹长了红蜘蛛的小瓜藤,现在是健健康康的朝颜花。   至于那不健康的“情人关系”,也就这样顺其自然吧。   林格如此安慰自己,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船到桥头自然直。   不知道龙娇做了些什么,王霆这几日倒是没怎么发消息来,只问了格格一次,问她最近工作怎么样。   林格如实说很好。   她目前的工作状态的确很棒,还有了新的轮班制度,日常是做一休一,但如果是碰上大型活动,也有和艋艋同在一个直播间的时候。   “红”在电商直播这个赛道上投入不少,不知道怎么和那些视频平台谈的合作,林格隐约听到人提到一句,说几乎是把大半利润都让渡了。这个消息令林格愈发谨慎,每次开播前都反复核对产品信息和确定今日要上小黄车的商品。有些事情不需要她亲力亲为,她也会习惯性地动手检查。   再一次检查麦克风声音时,艋艋笑她,也太谨慎了。   林格说:“毕竟是工作。”   上次一同旅行,误打误撞地让两人关系变好了不少。尤其是艋艋,不再那么冷言冷语,现在听林格这么讲,还倾身过来,屁颠屁颠地帮她检查器材。   这次的直播时间持续三个小时,主要是介绍当季的新品,以及“红”旗下新推出的一个面向18-25岁女性的平价服装品牌。服装的赛道和其他的不同,但此次销量仍旧可观。下播后,林格喝了口水,等待着开会,进行后台数据复盘。   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   林格还没放下杯子,就看到一个男人走过来,一言不发,径直走到正和助理商量的艋艋身后,一拳砸在他脸上。   艋艋一个趔趄,痛呼还未出口,就被砸倒在地。男人犹不肯放过他,骑在他背上,一拳一拳砸他的头。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一时间没人敢拦,还有几个吓跑了,尖叫着往外走,叫保安。   林格也被吓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后,她下意识抄起塑料凳,狠狠地往那个男人后背砸过去。   ——艋艋再被这么砸头,迟早会出问题。   她没想其他,只想阻止对方,救下同事。   被稳稳砸中的男人转身,面色阴沉看她。林格撸起袖子,顺手抱起旁边的展示架,尖尖的那头对着这个闯入者:“你现在走,保安不会抓到你。”   “你和这个小三一伙的?”男人终于出声,“你也是帮着他勾引蔷蔷的?”   林格不可思议:“你在说什么?”   男人却不打算沟通了,他忽然间发疯一样开始打砸直播间的东西。   外面的保安终于赶过来,慌里慌张地抓人,桌子倒,背景板倾斜,打光板被踩得一片狼籍。除林格外,其他人都吓跑了。   这个时代,有“免罪金牌”的精神病患者比鬼还恐怖。   谁知闯入者力气太大,两个保安才终于把他勉强按住,还没喘口气,男人又癫狂地大叫,将保安猛地推开,发疯似地砸桌子。   阻止他的是后脑勺重重一击。   林格吃痛,捂着额头,惊愕地看着林誉之。   林誉之微微抿唇,他丢下手中东西——那是一把收起来的折叠凳,不锈钢的骨架。   保安吓住了。   “你,快去通知你们领导,你,去打急救电话——别碰他,”林誉之指指地上的艋艋,“人的头颅很脆弱——别碰,在专业的急救人员到来之前,不要挪动他。”   两个保安也不问他是谁,完全吓傻了,忙不迭地答应。   直播间已经没人了,林誉之喘口气,快步走到林格面前,单膝跪在她面前,皱着眉,看她额头上那块儿被砸中的痕迹。   林誉之说:“这个人弄的?”   林格说:“也不完全是。”   林誉之站起来,点头:“好,我知道了。”   他拿出手机,沉静地给警察打电话,条理清晰地报警,说完地点事件和现况后,最后补充:“……为了制服这个精神不稳定的人,我强行把他打晕了。颅脑没有损伤,但是两条腿骨折,还裂了两根肋骨。”   “嗯,谢谢,请尽快赶来。”   林格不可思议看他:“你怎么知道他腿骨折、还有两根肋骨?你眼睛是X光吗?”   林誉之俯身,捧着她的脸,问:“你们这个房间没有监控,对吗?”   林格呆呆点头。   林誉之微笑,温柔地帮妹妹掖了掖乱了的头发:“那他就是骨折了。”   话说完,他伸手,盖住林格眼睛,往下滑,温和地要她闭眼。   然后。   林誉之垂眼微微一扫,判断好位置。   他单手拎起地上那把折叠椅,重重地砸向地上人的腿。 第63章 剪刀 润   林格由衷地感谢半夜迅速出警的警察们, 效率真高。   几乎是报警后的十分钟,救护车和警察齐齐赶来,现场一片狼籍, 直播间的布景板和打光设备、反光板本身就多, 又零碎, 还有一些衣架,展示的样衣……乱糟糟的一大团,现在都糟糕地混在一起。   林格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她的额头上,那一块儿红肿还在,其实并不是那个闯入者直接造成的,而是在那一派混乱中,被一个不知哪里飞起来的装饰品砸了下。幸而没有伤到眼睛, 只是在这一块儿留下了淤青发紫的痕迹, 乍一看有些触目惊心。   林誉之一直坐在她身旁, 夜间气温降低,他只穿了件灰色的长袖上衣,黑色的外套罩在林格肩膀上, 林格盯着地面看,不说话, 微微伛偻着身体。她比林誉之身形小很多,那件黑色外套便将她完整地包裹住,像蘑菇的伞紧密地包住了柔软的柱。   她不讲话, 林誉之也不逼迫她,只这样静静地陪着。   没有时间去给她详细的检查, 和地上躺着的闯入者相比较, 林格额头的微红显然并不致命, 作为伤者及目击者,一同先去警察局做笔录。尽管没有监控摄像,但有之前同事和保安作证——   的确是闯入者先突然将艋艋打伤,后又动手打砸东西,他和保安纠缠很久,其中一名保安的腿被踹出好大一块儿乌青,那些骨折和肋骨断裂,或许也是这场缠斗所致。   至于后脑勺的伤痕,林誉之承认是为了保护妹妹,保安也证实这点——   “把人打晕后,没有再动手。”   林格额头上那块儿痕迹一直在痛,离开警局的时候,她跑到警车后视镜前,借着微弱的灯光照了照,发现那一块儿已经发青泛紫,俨然比早晨严重多了。   林格不想被爸妈看到这些。   说起来也奇怪,她小学初中时又娇气又蛮横,稍微磕破点皮就要闹得父母都担心,手上划个口子,膝盖摔些淤青,都要可怜兮兮地摆在父母面前晃啊晃,要爸妈都哄着她、心疼她;等大一些,哪怕是刚刚止住胳膊上的血,眼泪还淌着的呢,龙娇一打电话,她还是开开心心、若无其事地说没事,妈,您别担心——什么?我声音?啊,因为我感冒了,真没事。   她现在也是如此,额头顶着这么一块儿淤青,她第一反应就是去理发店里修修头发,留个刘海,最好做能遮住额头这些。   因而,当她坐上林誉之车后,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去最近的一家理发店。   林誉之有些惊诧,但也没问,到达理发店后,才看到已经关门了。   他将车子停在路旁,停了两秒,问:“你今天想要剪头发吗?还是想要洗头?”   格格抬手,撩了一下额前侧边垂下的长发,给他看那个痕迹,不讲话。   林誉之调了一下车内的灯光,调整成温温柔柔的暖黄调光泽。他解开安全带,靠近林格,林格往后仰,没躲开,被林誉之伸手按住肩膀,被迫往他的方向所倾斜——   林格小声:“干嘛?”   “我看看,”林誉之低声,“用眼过度,眼睛看不清。”   “哪里用眼过度,你刚刚打人——”林格讲,又停下,“吓了我一跳。”   她喉咙干巴巴,像是吞下了一整袋干燥剂,贪婪地吸收着她嗓子中的水分,让她那些未能出口的话一并划入干燥的沙砾里。   林誉之不碰她那块儿淤青,拇指指腹轻柔地按在那块儿疤痕的周围,触了触,动作很轻,林格却还是皱了皱眉。这下意识的动作让林誉之放下手,他侧脸,看着妹妹额头上那块儿痕迹。   林格微微发怵,说:“你现在看起来好像是要杀人。”   林誉之说:“这个时间点还营业的理发店,比较少。”   林格用手捏着自己前面那两缕长长的头发,沉思片刻:“难道要我自己剪?”   “……先回家,”林誉之说,“爸妈这时候应该已经睡下了,我帮你剪。”   林格对这个决定没有任何异议。   谈起来或许有些别扭,在很多小事情上面,林格对林誉之有着天然的信任。无论多么小众的技能,落在林誉之身上,都不显得奇怪。   举个例子,假如现在林誉之讲他会茅山术可以驭尸,林格顶多会小小惊讶一下然后平静接受。   他在林格心中,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了。   高中时候林格的校服不慎刮开线,她自己翻出龙娇的针线盒,花了俩小时,缝得歪歪扭扭,乱七八糟;林誉之看了,默不作声,只是拿起来看一看她那如蜈蚣的针脚。   次日清晨,被细细缝补、几乎看不出针脚的校服,散发着合,欢花洗衣液的淡淡清香。   事实上,后来谈起,林格才知道,那是林誉之第一次缝衣服——他在网上找了视频,从头到尾地学了一遍,从今后便包揽了林格校服的“维修工作”。   林格不确定今晚是不是林誉之第一次实施暴力,他就是如此,无论做什么都不紧不慢,油然而生的轻车熟路。   她没提那个被送进医院的人,倒是林誉之主动提起,问:“这个人和你那个主播朋友有过节?”   林格纠正:“是男同事。”   “好,同事,”林誉之说,“我看他像下了狠手。”   林格摇头:“我不知道,我和他平时少见面。”   这是真话,大部分时间,她和艋艋的直播时间是错开的。   “我看你奋不顾身地去救他,”林誉之说,“还以为你们是好朋友。”   “……哪里有,”林格说,“要是被砸的是个陌生人,我也一样。这可是会出人命的事哎。”   “你也知道会出人命啊,”林誉之叹,“有没有想过,万一你今天再受了更严重的伤,我会怎么办?”   “不会的。”   “凡事都有万一,”林誉之说,“我有时候想,劝你冷漠一点,是不是有点不道德。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是个独立的个体,不应该听我在这里乱讲——但。”   他说:“我卑劣地希望你自私一点。”   林格缩在副驾驶中,温暖的空气将她柔柔包围,她伸手捧了捧脸,暖热的手掌心熨帖着脸颊,她慢吞吞地问:“那你今天怎么上来这么快?”   “我来接你下班,”林誉之说,“在你公司楼下看着那个人上去,我感觉不对劲,打了你电话,你没接——我就上来了。”?   林格嗯了一声。   “放心,”林誉之宽慰她,“我出发时,爸妈都已经睡下了,不会发现你额头上的东西。”   林格说好。   到家后,父母房间果真是十分安静。林格穿着拖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进去,靠近龙娇卧室时,隐约听见鼾声如雷。她略略放心,转身,看到林誉之去向厨房方向。   他去煮了两个鸡蛋,剥了壳,略略降温后,先在自己额头上试试温度,才示意林格躺在床上,轻柔地给她滚着那几块儿淤青。   林格已经飞快地洗完澡和头发,吹到半干,就这么往枕头上一躺,湿漉漉的痕迹染在枕头上,清晰极了。这种事情,若放在之前,林誉之一定会皱着眉,将她拉起,而现在,他只是离林格更近了一些,说:“如果今天被砸的人是我,你会不会也这样?”   林格说:“你干嘛总是问一些奇怪的东西。”   林誉之笑了,拍拍她肩膀,示意她起来——要帮她剪刘海了。   他已经拿来了梳子和剪刀,还有示意图,有模有样地问她:“小姐,请问您今天想要哪种发型呢?”   林格选了一张。   林誉之仔细看了看,煞有介事地将林格前面的头发梳下来一小缕。林格头发养得很好,她自觉额头长得也好看,饱满又漂亮,平时都露着,在初中齐刘海最流行的时代,也从不遮挡过半分。没想到,现在却又不得不剪个空气刘海,好遮挡额头那块儿淡淡的淤青。   林格心痛死了,林誉之每每挑起一缕,她都眼巴巴地讲,少点,少点,再少点。   林誉之说:“每次不是少点就是轻点,看你,叫这么可怜。”   这样说着,他还是放了一缕头发下来,重新梳,和林格确认好长度后,毫不留情地一剪。   那些剪下的头发,都被林誉之细心地包裹在卫生纸中,甚至连一粒发茬都没留下,俱细心地收拢起。林格没注意他把头发拿去哪里,只捧着镜子,宝贝般地照了又照,惊叹:“林誉之,你真是鬼斧神工。”   林誉之说:“怎么不用精雕细琢这个词?”   林格说顺了嘴:“男人不是听不得’细’这个词吗?”   “越没本钱的男人越敏感,”林誉之泰然自如地将妹妹头发细心装入收纳袋,封好,“格格,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林格歪歪捧着镜子,看他:“什么?”   林誉之放下密封袋,指尖掠过旁侧的剪刀,停下,柔声:“今天我的剪刀有些顿了,可不可以请妹妹帮我润一润?” 第64章 镜子 爱茶   林格手里的镜子还没有放下, 那光洁的镜面中映出她的脸——脸颊还是热的,自然淡淡晕红,介于微弱的、暧昧和温暖间的颜色。   林誉之刚刚修剪过的那些头发末端好似残余他手指上的温度, 她的眼睛就是那敏锐的温度探测仪。林格抬手拨了拨额前的头发, 那块儿淤青被头发遮蔽, 看不清,只要明天再上一层遮瑕,就能将今天的事情完全遮盖:“我都这样了。”   不是埋怨。   是隐晦不清的欲迎还拒,过了水的温柔,石板下的软软青苔。   林誉之站在林格身后,躬下身,自后环抱住她,下巴放在她的头顶, 这个姿势对他的腰和背并不算友好, 但林誉之乐于去迁就、或者说, 适应她。   他没有再讲多余的话,低头去吻她耳朵,先含住耳朵尖, 继而是耳廓,林格这一块儿最怕痒, 忍不住想躲,躲不开,温热呼吸如三月风, 耳后绒绒神经若春草狂生。她一时躲避不开,侧脸, 犹被他侧脸掰回。   那吻要将她掩埋在谷欠海中。   林格在这种事情上不经常拒绝。   林誉之看起来似乎并不懂什么叫做“欲迎还拒”、或“欲拒还迎”, 俩人在恋情初期艰难“磨合”时, 她恼怒地讲一句不做了,哪怕是只差一厘米,林誉之也干脆退出,绝不强迫。时间久了,也贪这份愉悦的林格,开始学会对这件事保持忠诚。   之前作为兄长的林誉之,对她纵容,却又不是那么纵容。他像爱人又像哥哥,像一块儿和钛晶共生的绿幽灵,矛盾的颜色和能量构成磕磕绊绊的两人,唯一不变的是“爱”这一如宝石不可更改的性质。   这段关系也像不健康的油炸碳水化合物,有危害,但好吃,上瘾。林格少用“上瘾”这个词语来形容某些东西,唯独林誉之,和这个词语无比地贴切、吻合。   □□,可可碱,高糖分,具备着成瘾性的食物大多有着刺激的特殊味道,唯独林誉之像茶,柔和的清茶。他作时爱风格也像一杯茶,厚重,滋润无声,后韵极足。年少时两人把每次都当作最后一次,抵死到犹如明天便是世界末日;如今的林格却觉得战栗,几乎要对折的月要,脚背被压下、紧紧贴靠着她自己的肩膀,只有背部和头还与柔软的真丝相接触,被林誉之细心修剪后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被汗水浸湿。呼吸中开了潮湿的花,缓慢清晰地凿,被不容置疑地打开,倘若人能看清自己的魂灵,她想,一定会艰难地染上对方灵魂的颜色。   ?林誉之低头,亲吻她额前那些碎发的断茬。两人都不发出声音,只有圆滑漂亮的胡桃木床被搞到移位,和墙发出压抑的沉重声响。林格的指甲掐着他的手臂,用力掐出红色的痕迹,她仰起脸,终于主动贴了贴林誉之的唇。   这是久违的一个吻。   久到林格自己都有些恍惚啊,她像从高空中急速坠落不见底的花海,当阳光迸发时,无垠花海中,千万朵花朵齐齐怒放,她又惊又懵又怕,无意识地叫了一声林誉之的名字。   回应她的是兄长坚实的温暖怀抱。   这种温暖的氛围在林格喝完水后结束,林誉之拿走她的杯子,放在唇边喝了一口,低声问:“等上班后,你打算怎么和同事介绍我?”   林格说:“不是哥哥吗?”   林誉之问:“仅仅是哥哥?”   林格用苦恼的眼睛注视他,没有再多讲一个字。   这种无言的拒绝令林誉之很快明白了妹妹的想法,他静默地将那杯水喝完,垂眼看着妹妹,笑了:“哥哥也好。”   做哥哥也好。   好过什么关系都没有。   至少还是兄妹。   他坐在床边,还未说话,林格便伸出手,推他一下,似嗔又似责备:“干嘛?回你房间睡。”   林誉之说:“我喜欢你枕头的味道。”   林格老老实实地说:“但我不喜欢被爸妈捉’奸’时的味道。”   她转身把自己枕头抱起,递给林誉之:“拿走,我睡备用枕头。”   林誉之说:“我明天早起。”   “早起搞我吗?”林格说,“不要。”   林誉之笑了,他没再坚持,抱着林格的枕头回房间,离开前,把用过的纸巾等东西也一并收走。和家人住在一起时,林格没有收拾垃圾的习惯。在家里时,之前是龙娇和林臣儒,后来是林誉之,现在是负责打扫卫生的阿姨。   林誉之刚打开卧室的门,还未进去,就听见后面林臣儒咳嗽声。房间中只开了餐厅那边的暖光,林臣儒穿着宽松的睡衣,睡眼惺忪,显然是起夜饮水。   他问:“誉之啊,你怎么还没睡?抱着啥呢?”   林誉之笑着说:“我枕头脏了,换个枕头。”   林臣儒不怀疑,喔一声:“早点睡啊,明天不还是要工作吗?”   林誉之说:“好的,谢谢爸。”   林臣儒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人上了年纪就容易迟顿,他也不例外,且不说腿脚不利索,脑子也不灵活。蹒跚着回到卧室,关上门,哈欠连天地刚躺下,床侧的小灯开了,直直地照着眼睛。   林臣儒眼睛不适,伸手遮挡。   龙娇问:“刚才和谁说话?”   林臣儒说:“誉之。”   龙娇说:“这么晚了还没睡?”   林臣儒说:“你也不是不知道,誉之这孩子有洁癖,他说喝水时把枕头弄脏了,半夜里换新枕头睡觉。”   龙娇说:“他半夜也起来喝水啊……”   没说完,林臣儒睡着了,鼾声震天响。   次日清晨,龙娇去生活阳台,一抬头,看见一新晾的枕头,深蓝色的真丝套,就是林誉之那一套床品。   林格的头发果真没有引起龙娇和林臣儒的注意,她下重手打遮瑕,狠狠地盖着那些疤痕,只说是最近改变下形象。   这个谎言没有被戳破。   她不确定那块儿淤痕什么时候才会消退,但公司很重视,先批下来给她一笔钱,说是医药费;下午选品的时候,直播部的部门经理又把她叫过去,先是慰问,又透露出,因林格及时挺身而出、制止了暴行,且成功地保护了公司的电脑,会给她一些额外的嘉奖,最后又隐晦地告诉她,这件事需要保密。   林格表示理解。   艋艋还在医院里躺着,他被打得有些严重,鼻骨都因暴力殴打而裂开了,需要住院观察。   林格没有在这件事上花太多的心力,她只知道艋艋这次纯粹是无妄之灾。   那个突然闯进来的男人是赵蔷的一个堂兄,有精神方面的疾病,臆想症,曾经臆想过,赵蔷是她的女朋友。他和艋艋关系一直不好,这次也是突然犯病,才过来打人。   赵蔷是和公司合作很久的一个个人摄影师了,和艋艋从去年认识便坠入爱河。   谁也不确定这件事对这段感情会造成怎样影响,只在中午吃饭时,林格听到同事们小声说,艋艋还不是最倒霉的那个,之前赵蔷有个男友更倒霉,被打掉了三颗牙,大拇指差点保不住。   因为有精神疾病做挡箭牌,没蹲监狱,只是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一阵,又被他家人接了出去。   赵蔷匆匆来办公室一趟,拿走了艋艋放在这里的手机充电线和一些私人用品。林格看她神色疲惫,没多问。   倒是王霆,又发了消息,言辞挺恳切的,问她,林臣儒和龙娇这个周末在家吗?他想要登门拜访。   林格礼貌地说请联系他们,我不清楚他们的具体安排。   王霆发了个笑脸。   傍晚时分,妆有些掉了,林格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皱着眉揉了揉那团淤青。   还没来得及重新上遮瑕,林誉之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下班,他今天来接。   林格说:“不用吧?我打个车就回去了,多方便啊。”   林誉之叹:“我不想再等到半夜,看一个小花猫紧张地捧镜子看脸蛋,生怕我剪坏她的头发。”   林格说:“好吧好吧。”   她还在忙,没有过多分辩。   身后有人叫她名字,热切地说,这是今天晚上的选品单和价格表……   林格匆匆放下手机,说好,我马上过来。   “谣言”这东西传播速度比林格想象中快很多,她自己忙得如陀螺般团团转,等到了晚上,才知道,关于她“勇斗歹徒救朋友”的消息,已经满天飞了。   也有其他原本不熟悉的同事,特意跑过来,聊几句,夸她——   “你最近皮肤状态真的越来越好,做什么项目了吗?”   林格自己不觉,去卫生间中照一照镜子,愕然察觉自己近期状态真的不错。皮肤细腻,连痘也不长一个,熬夜常有的暗沉暗淡一扫而光,白里透着健康的血色。   比先前好了很多。   回家的路上,她将这件美事分享给林誉之,彼时正在等红绿灯,路口排起长队,林誉之听到她这样讲,端详她许久,说:“的确气色更好了。”   林格捂着脸:“是吧是吧?”   林誉之说:“心情愉悦和适当的性生——”   “不要讲不要讲,”林格捂耳朵,“今天不想听这些。”   林誉之说:“我在从生理的角度为我的妹妹分析。”   “你只是想从生理的角度去睡你的妹妹”,林格转脸,看窗外的红绿灯,说,“还要瞒着爸爸妈妈。”   林誉之笑:“没有必要为这种事担心。”   林格:“什么?”   林誉之说:“他们会意识到,我们这个家已经很完美了。”   他说得笃定。   如果不是她和林誉之那磕磕绊绊的不伦情,她也要以为这个家非常完美了。   不完美的和谐因素在晚饭后悄悄起了第一个音,龙娇悄悄地拉了林格说,今天药店的人送来了快件,没写是什么,林臣儒以为是前几天订的维生素,拆开看,才惊讶地发现那东西竟然是计生用品小雨衣。   听到这里的时候,林格的脸都已经红到爆炸了:“妈!你和我说这个干嘛?是该和我讲的吗?”   龙娇急急拉住林格,面色凝重:“别走,听我说。前几天你爸说,看见誉之脖子那边红了一块儿,看着就像是谁啃的。”   林格说:“谁啃的?”   龙娇盯着她看,那目光让林格发毛:“你和誉之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和你爸?”   林格不说话,她脑袋有些空白,是急速运转后机箱嗡嗡冒白烟的卡顿电脑。   龙娇说:“说实话吧。”   林格说:“什么实话?”   龙娇低声:“和妈说,誉之是不是偷偷交女朋友了?”   “你是不是替他瞒着呢?” 第65章 网 蓄谋已久   林格被龙娇多次怀疑过恋爱。   初中时她人缘好, 和班上哪个男生都能聊得开,每逢周六周日,好几个男孩子轮着叫她出去玩。起初龙娇心里还泛着嘀咕, 每每餐桌上提起, 捧着一个碗, 都严肃地要林格当心,注意,别学那些坏孩子搞什么早恋,都是一群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呢……   林格嗯嗯嗯地应着,转头全抛在耳后。   她那时候天天在外面跑,扬州的天气又是晴一阵雨一阵的,一天之内能把夏天所有的气候过一遍。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她也往外跑, 皮肤都要被晒伤。假小子一样, 嘻嘻哈哈, 一天到晚都没个正经。   某次,暴雨,龙娇看到那些男生嬉皮笑脸地抢林格的伞后, 又觉得自家姑娘的脑子还没有坏到这个地步。   高中时,龙娇怀疑林格早恋的源头, 是女儿忽然变得“淑女”。   说淑女也不太恰当,但的确是从高二开始,林格夏天的衣柜里开始多了许多之前从不会选择的裙子。   知女莫若母。   大学时候的林格一定也谈过一场长时间的恋爱, 经常捧着手机傻笑,气色好到像三月份的桃花, 开始喜欢看一些爱情电影, 会对着镜子注意脸上的皮肤状态, 有事没事还总是拉着林誉之在一起聊天,问林誉之,她这条裙子好不好看呀?觉得她今天刚学的这个眼妆怎么样呀?   若不是陷入爱河,怎么会如此开始注重异性的评价。   龙娇如此谨慎地判断着女儿的感情状况——她的失恋应当也是在林誉之离开的那段时间,也正是因为失恋和兄长离开的双重打击,才令林格那段时间一蹶不振,一直病恹恹的。   好在都已经过去了。   现在的林格,在龙娇眼中,就是和一个肌肉大无脑的体育生分手不久、暂且看不上其他男性的状态。而林誉之,则比女儿稍稍好了一些。至少现在有了那么一点点恋爱的蛛丝马迹——   “你们俩关系最好,”龙娇说,“妈知道,你有点什么事都会替他瞒着,但现在情况不一样,格格。”   林格说:“哪里不一样?”   她暗暗地松口气,额头上的汗把遮瑕膏都打晕了一小片,不严重,还有头发遮挡。   龙娇说:“状况不一样了呀,以前你们都在上学,要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所以恋爱不好,爸妈也千方百计地不让你们早恋。”   林格说:“是啊,当初上大学时候您还说不要早恋,然后大学一毕业就开始旁敲侧击地想让我谈恋爱相亲结婚。”   龙娇说:“唉,妈妈还不是为你着想,怕你被外面的男人给骗了。还是得认识的好,就像王——”   她硬生生换了例子:“就像你哥,我看着他长大,也算是知根知底。”   这话要是放在初高中时候,林格一定会狠狠地、严肃和妈妈一顿聊天。从现在的性观念约束到那些任务一般的“儿女婚姻规划”。现在不会了,林格望着龙娇发丝里的苍苍银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龙娇又回到最初的话题,严谨推测:“誉之这几天看谁都笑眯眯的。”   林格说:“因为他桃花眼。”   龙娇说:“昨天我看他啊,坐在沙发上看照片,看了好久,我老花眼,看不清,远远地看,就是一个女孩子模样。”   林格说:“那是他不要脸。”   龙娇正色:“格格。”   林格:“……嗯哼?”   “那买那些东西呢?”龙娇说,“总是有需求吧?”   林格隐晦:“说不定只是这方面的伴侣呢。”   龙娇说:“我宁可相信这世界上有鬼,也不能信你这张乱说你哥坏话的小嘴。”   林格说:“不信就算了。”   她要走,又被龙娇抓住手腕。后者神秘兮兮,悄声讲:“其实这些年,我和你爸聊过好几次,都觉得誉之应该是谈恋爱了,你那时候还在上大学,没心没肺的,不知道。”   林格眉头跳了两跳:“什么我不知道?”   “还记得两条街外新开一家肉松小贝吗?排队得站着排块俩小时的那家,”龙娇说,“你那时候只知道吃,也不想想,肉松小贝怎么来的?”   林格说:“农民伯伯种地,磨面粉,蛋糕店的师傅烤出来的。”   龙娇恨铁不成钢:“你忘了?你说好吃,那么热的天,你哥跑了两条街、排了那么久的队去给你买。”   林格不做声。   “我后来想啊,说不定,誉之当初估计是给喜欢的那个女孩带的,顺带着给你买一份,只是掩饰,”龙娇越想越对,“后来,他跟他舅舅走了后,那几年,有事没事就往扬州跑。估计看我和你爸是假,看那个女孩才是真的。”   如果不是不合适,林格是真的想要夸龙娇的推理过程了。这种解题思路完全没有问题,只是龙娇抄错了题干上的数字。   林格说:“然后呢?”   龙娇愣了愣:“这……要是有喜欢的人了,下一步是不是要结婚了?”   “妈妈呀,”林格舒展地笑了,双手搭在妈妈肩膀上,将她往外面推,“好妈妈,您就别花心思在这件事上了——等林誉之交女朋友了,我肯定告诉您,好不好?”   龙娇被她推着往前走,摇头:“你们俩这孩子,也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林格在想今朝有酒今朝醉。   很少人能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心理问题,包括林格本人。   那些忧郁的、糟糕的坏情绪不是海啸,是一场连绵不断、浸淫每一日的漫长潮湿雨。是扬州的梅雨季,晒不干的衣服,长霉的桌角,从纱窗缝隙中飞到房间内的小飞虫,潮潮的被褥,藏在电线盒缝隙里不停产卵的蟑螂,这些一眼看不到的东西,微小不可察的劣质因素逐日积累。   直到有一天,房间里的人清晰地和这些细微的脏乱对视。   “当你发现房间里有蟑螂的时候,实际上,这个房间上已经有一百只蟑螂了。”   心理疾病也是如此。   当人意识到自己患病的时候,已经病了很久很久。   心理医生给林格的所有建议中,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过度谴责自己,不必精神内耗,选择放下,不要同自己过不起。   你不是你的敌人。   谁说心理疾病只会找上忧郁的人呢?   性格开朗活泼、外向型的人,患病概率并不比内向者低。   林格这么一个“E人”,同样费解地询问过心理医生,她为什么会得病呢?   心理医生回答,这是偶然性的。   每个人都有患病的概率,或者说,在如今的教育机制下,大部分青少年、工作党都有着或重或轻的心理问题。尤其是那些从小被教育真善美的孩子,越容易因为现实世界和理想的落差而患病。   林格近期的状态很好,但也不排除反复的可能性。   抑郁类型的疾病是一个长久战,并不会一下子就好转。她能做的,就是定期看医生,定期体检,在糟糕情绪露出个苗头的时候,就立刻把它按下去。   自从王霆那边“失利”后,龙娇消沉了几天,又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林誉之身上,尝试找出对方谈恋爱的“蛛丝马迹”。   在又一次送林格去上班的车上,林格提到了这点。   她说:“下次可千万别再网购了啊,林誉之,这次还好,写的是你名字,万一是我名字,你让我怎么对爸妈解释?”   林誉之说:“我就说是我脸皮薄,用了妹妹的名字下单。”   他又说:“不是网购,是药店的店员配送的——缺货了一段时间,我没时间去拿,你又急用——”   “不要把我形容得那么急切,”林格说,“明明是你着急用。”   “好,是我着急用,”林誉之笑,“那,下次妈妈再问起,你就告诉她,是我兽性大发恬不知耻地对妹妹下手?”   林格说:“你疯了吧林誉之。”   她不觉坦白是个好主意。   林格不想给爸爸妈妈增添这么重的惊吓。   周末,林格知道王霆要登门拜访,早早地躲了出去。   北京这么大,只要有钱,休息的地方也不难找。林格去了健身房,上了一节课,又去之前办卡的SPA会所,美滋滋地做了一场保养,等休息好后,才打电话给林誉之,试探性地问对方,王霆走了吗?   接到她电话的时候,林誉之站在厨房中为龙娇煮中药,房间中满是苦涩又暖和的药材味道。   “还没走,”林誉之笑着说,“你先享受着,到时候我去接你。”   林格叹气:“一小时要三百块呢。”   “工资还没发?”林誉之说,“等会儿,我给你转些零花钱过去,你先用着。”   电话挂了,过了没两分钟,林格火急火燎地发短信过来,问他是不是多打了一个零。   林格:「你管三万块叫零花钱!!!???」   林誉之回:「毕竟某个人把只插两三下称为’已经做了一次’」   林格:「我是以我自己糕巢来做判定标准」   林誉之:「我也是以自己估量来做判定标准」   林格:「说不过你,等我回去后还你钱」   林誉之拿起手机,还未回,听见厨房推拉玻璃门响,王霆站在门旁,定定看着林誉之。   他说:“林誉之。”   林誉之侧脸看他一眼:“霆霆。”   “别他——一直叫我霆霆,”王霆说,“你是故意带爸妈去医院的吧?那天,是你安排好的对不对?林誉之,你早就想整我了对不对?你明明知道我和对方只是普通同事,也明明知道那天真的只是意外——”   “这些话,你可以对我爸妈去说,”林誉之洗干净手,又拿了一只紫砂小锅,衡量着食材的多少,预备着给格格做今夜的暖粥,做完spa后,她一定会出大量的汗,是温柔进补的好时节,“我只是格格的哥哥。”   王霆重复:“只是哥哥?”   他笑了,讽刺意味十足:“那,请问,你知道你一直都在被骗吗?”   “林誉之,”王霆直截了当地问,“之前林叔叔一直找我打听北京两个小区的房价,还问我对那边熟悉不熟悉,说是有朋友赠送……我当时就觉得奇怪。直到上个月,我才听林叔叔漏了点话风出来,说你的亲生父亲打算送他两套房子。”   “这房子肯定不是白送的,”王霆说,“我又托我妈回老家打听,得到的结果都一样。说你的亲生父亲其实在扬州,这么多年一直想认你回去,但你不愿意。”   林誉之面容不改,平静凝望他:“你想说什么?”   “我妈的二姨看到过,格格、林叔叔和你亲爸爸一同吃过饭,”王霆说,“我猜,那两套房子,就是交换条件吧?”   “格格和林叔叔劝你认亲,”王霆说,“林誉之,你觉得,格格是真的对你好吗?她现在对你好,和你一起睡,你以为她是真的爱你?”   他以为这番话能给予林誉之沉重的打击,但没有。   林誉之就像一口沉静的古井,无波无风,投下石头都溅不起什么风浪的镇定。   即使王霆说出这样残忍、血淋淋的真相,他的神色也丝毫未改,平和地听他讲完。   “不然呢?”林誉之温和,“她不爱我,难道还要去爱你?她正面看过你一眼吗?”   王霆如同看一个怪物:“她可是打算用你去交换房子!”   “我知道,”林誉之平静地笑,“但那又怎么样?”   ——那两套林臣儒非常中意的房子,还是林誉之不动声色地找人出售给林许可的。   ——就算是被格格“出卖”,又能怎么样?   如果不这样做——   贪财的林臣儒怎么可能会毫无芥蒂地让格格和他“打好关系”?   格格,又怎么会愿意接近他? 第66章 蜂蜜 樱桃和车   分手后, 林誉之回过家几次。   大多是探望林臣儒和龙娇,没有一次遇到林格。他知道对方在躲着他。   别看平时林格大大咧咧的,她也记仇, 只是默不作声地记, 心中暗暗地记上一笔。大部分的小错误, 她都能嘻嘻哈哈地一扫而过,却在一些正经事上,她一旦认准了某件事,就绝不回头。   就像当初选择和他分手。   俩人不是没有闹过“分手”,性格本来就不同,一南一北两个人,对上后更是吵得不可开交。   有次林格气到发颤,握着手机大声说要分手, 都不需要过夜, 当天晚上, 林誉之坐车赶过来,给妹妹带了包热腾腾的炒栗子,她一边哭一边剥栗子壳, 哽咽着说下不为例,以后再这样就不爱他了。   每次大吵大闹的分手都是嘴硬的挽留, 真正分手的那天,林格反倒是平静的。   倘若寻找林格这一性格特质的源头,有几分像她的父亲, 林臣儒。   林臣儒也曾年少轻狂,经商输了不少钱, 后来为了一家生计, 也是为了照顾孩子, 托关系去做了司机,本来是临时的,但被老板赏识,便一年年地做下去。   司机司机,乍一听平平无奇,实际上却是老板的心腹。能在司机这个位置上一做就是十几年的人,哪里有会真蠢笨无知。   钱拿了,牢也坐了。   性格也更沉了。   人不能只听片面之词,不能只看他的一面。   林誉之见过林臣儒作为“父亲”的一面,也见过他在林许柯面前的唯唯诺诺,更是从舅舅路毅重口中听他嘲讽林臣儒“贪财无脑”,讥笑他替林许柯白白坐了牢,妻女都过不好,还要留下案底,将来孩子要想从政也难了。   喔,路毅重那个苦心栽培的“儿子”也从不了政,那个傻小子只会冲着人呵呵笑。   以及,进入青春期后,一些属于人类基因中的本能,本能寻找着交,媾对象。傻子控制不住力气,也就给人一种“力气巨大”的错句,这个傻子也一样。   据林誉之所知,路毅重甚至打算让医院里的一个漂亮聪明、却贫穷的小护士嫁给自己的傻儿子,精挑细选出来的基因,好再有一个健康、头脑灵活的后代。   可惜,在得知这个养了多年的孩子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后,路毅重毫不犹豫地切割财产、果断将其赶出门外。   人本身就是多种矛盾因素的综合体,路毅重不在乎孩子是不是在自己膝下养大的,他只看重一个血缘。血缘关系在,那他就是一个好爸爸,这层血缘关系没了,那就狠下心将人赶走,绝无半点心软。   就像林臣儒,他贪财,又怯懦,有自负的一面,也有自卑的表象,对林许柯这个老板忠心,但同时又损害了杜茵茵和公司的整体利益,他是好人吗?还是坏人?   人就不应该用单纯的“好坏”来区分。   林誉之只需知道,作为父亲,林臣儒没有损害过他的利益,甚至比他那个亲生父亲更关心他——不提房子的事情,即使是现在社会,算计儿女嫁妆彩礼的比比皆是,林臣儒又不是他的亲爸,在巨额利益面前稍稍晃了神,也可以谅解。   林誉之不会怪他。   不仅不会怪他,林誉之还需要他的帮助。   林誉之知道好面子的林臣儒拉不下脸来提这件事,那他势必要寻找另一个人来迂回说服。龙娇身体不好,一直有肺病,心脏不能受刺激,她又是要强的性格,一定不是合适人选。   于是——   大年三十,林誉之“探访”林臣儒,狭窄的厨房中,他主动帮忙打下手,不经意地问了三次林格的近况。   他不着痕迹地表现出对林格的看重,自然而然地让林臣儒将主意放在林格身上。   而作为未来的岳父,林誉之对林臣儒的尊重更多。   和林格相恋这件事必然不会顺利,而在这磕磕绊绊的路上,他需要一个会衡量利弊的人来做帮手。   没有什么比“尊重”更能令一个男人获得莫大的满足。   尤其,林臣儒还给人做了十几年的司机,十几年的躬身低头,又蹲了几年牢,林誉之知道林臣儒最需要什么。   林臣儒需要钱。   而林誉之,需要一个林格能主动靠近他的机会。   如果她真的是为了钱或房子,那样也不错。在这件事上,林誉之能尽最大能力地满足她。   他不缺这个。   当然。   这些话不需要讲给多余的人听,林誉之怜悯地看着王霆。   “至少她愿意对我好,”林誉之说,“而某些人,就算是给她再多好处,她也不想看一眼,对不对?”   王霆说:“你真的……”   他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只觉得林誉之像个冷静的疯子。   哪种疯?像一些电影中暗黑城市里的反派,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就举起枪爆人的头。没有痛觉,没有羞耻心,好似一个精心雕琢的面具。   林誉之说:“我爸不喜欢死缠烂打的人,你是个男人,拿得起放得下,不是非我们家格格不可,不是吗?”   王霆颊边肌肉微微抽动,一言不发。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誉之走向他,替他理了理领口,温和,“在大城市中立足不容易,尤其是像你这种,外出留学回来,无论是赚钱的压力,还是父母的期望,都比其他人更重一些。你选择我们家格格,也未必是多么爱她,只是认为她目前是你能寻找到的、最合适结婚对象,不是吗?”   王霆仍旧不说话。   成年人的世界其实并不会如此直白,更不会像林誉之如此,毫不留情地直接戳穿。   林格是个有一定粉丝基础量的主播,带货能力不错,每月薪酬也可观(这还是龙娇当作骄傲说出去的),脸更不必说,天然的、没有动过一点儿的美女,基因好,家教也好。林臣儒是坐过牢,但也是替人背锅,拿到的补偿丰厚,尽管会对将来的孩子的确会有些影响,但问题不大,王霆没有生在山东,对编制没有那么强烈的追求。龙娇是个好人,林臣儒也有不菲的退休金。   更何况,林格还是个性格好的女生,好到王霆可以完全不介意她和自己的兄长谈过恋爱。   大城市中的男男女女择偶同样困难,时间成本和情绪成本都极其高昂,王霆起初并不想错过这样一个机会。   他相信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格格也会慢慢地爱上他。   “看重得失、权衡利弊不是什么坏事情,”林誉之微笑着说,“不过,我认为,感情还是要比利益更重要的,不是吗?”   王霆说:“你想说什么?”   “合同已经签了,我是你的甲方,”林誉之说,“当然,我对你的技术团队十分信任,所以当初才选择了你们。倘若现在贵公司那边知道你一直在骚扰我的妹妹——”   他温和:“我担心会影响你的工作。”   王霆不说话。   “当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提醒和建议,”林誉之说,“毕竟,感情更重要,不是吗?”   说到这里,门外林臣儒叫林誉之的名字,林誉之一笑,拍了拍王霆肩膀,从容不迫地离开。   王霆在下午五点才离开,龙娇挽留他吃晚餐,王霆婉言拒绝了,匆匆的,离开前,还抬头深深望林誉之一眼。   林誉之也站起来,拿起车钥匙,对父母说去接林格。   林臣儒点点头,忽然又叫住林誉之,嗫嚅着,问他,下周末林许柯要来这边看看,林誉之想不想和他一起吃个饭?   林誉之安静地看着林臣儒。   良久,他轻声:“您希望我和他一起吃吗?”   林臣儒说:“这……他毕竟是你爸爸。”   林誉之摇头:“他没有生我,也没有养我,我叫不出口。”   “我只认你一个爸爸,”林誉之笑,“爸,您该不会不想认我这个儿子了吧?”   语调轻松,但他的笑容其实很勉强,勉强到连龙娇都看出一丝苦涩的意味。龙娇看不下去了,连连拧林臣儒,把林臣儒的大腿拧得青一块儿紫一块儿。林臣儒受不了了,连连说哪里哪里。   林誉之如释重负地笑了,感激:“我就知道,爸绝不是那种人。您也是有孩子的人,将心比心,肯定不舍得让我去认那种人做爸。”   林臣儒尴尬地笑了笑,伸手捞起桌上包装好的一盒透明小樱桃,递给林誉之:“这个,这个拿去,格格说她这几天胃不好,吃什么都觉得腻,难受。这孩子,在外面玩起来就没边,你得开一个半小时的车去接她吧?把这个樱桃带上,红绿灯或者堵车的时候,你俩路上吃,啊?”   半小时后。   车子停在人流中,林格低头,拨弄着那盒樱桃,说:“我爸这个乌鸦嘴还真是灵验了,你看,他刚说完堵车,我们就堵了。”   林誉之纠正:“咱爸那是料事如神。”   林格打开塑料盒,捏起一个樱桃,一口吃掉,核小心地吐到一块儿纸巾上。樱桃是林誉之买的,反季节水果,价格高昂,放在家中,林臣儒和龙娇都舍不得吃,眼巴巴地劝着他们俩多吃。   圆润的果实外壳有干净的、湿漉漉的水滴,温柔地包裹着红艳艳的樱桃,林格又吃一颗,借着后视镜,看了看后面,车子排成长龙,前方也是,估计两个红绿灯的时间都未必能过这个路口。   她轻轻叹口气,低头,在塑料盒子中挑拣出最大、最饱满的一颗樱桃,递到林誉之唇边。   林誉之张口,称赞:“很好吃。”   林格顺手递过去纸巾,林誉之吐了核,丢掉后,又用湿巾擦了擦双手,伸手,探入林格捧着的樱桃塑料盒中,捏了一枚硕大饱满的樱桃。   手背挑开她裙摆,滴着水的樱桃触着林格的大腿,清冽地沁肤凉,林格一哆嗦:“林誉之,你做什么?”   “甜度略有欠缺,”林誉之清清淡淡地说,“想沾一沾蜂蜜。” 第67章 雨 森林   林格捧着那一盒樱桃。   水果店的员工将它们盛在一个硬挺的塑料盒子中送来, 林臣儒担心不干净,自己来来回回洗了三遍,一部分放入果盘点缀、招待客人, 另一部分仍放入塑料盒子中, 没有完全沥干, 边缘还是润的。   不是没有试过车上,是家里的那辆旧车,确认恋爱关系后的第二周,林格的堂姐结婚,在镇上摆席,探亲的重任就这么落在他和林格的肩膀上。那时候龙娇本要跟着一起去,但她身体不好,一直咳嗽, 堂姐那边的人也说, 要开两小时车呢, 什么时候都可以见面,劝她先养好精神,不用着急过来。   车上只有林格和林誉之两人, 等婚礼结束、喜宴吃完,已经是晚上七点钟, 林誉之开着车,载着妹妹,在没有路灯的乡道上安静行驶。   没有红绿灯, 也没有道路灯和警示牌,那时候的天眼尚未布满四面八方, 和现在不同。那条乡道也需要翻修, 路面上不少坑坑洼洼, 全是被过路车压出的坑。家里的那辆车旧了,底盘低,稍有不慎就被绊一下,林格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正仰脸喝水,冷不丁车一颠簸,矿泉水泼出,浇透衣领。她一边咳嗽一边手忙脚乱地抽纸巾擦那些水,林誉之便将车停靠在路旁,解开自己安全带,探身帮妹妹清理。   林格至今记得,那天她穿的是条浅蓝色的裙子,介于蒂凡尼蓝和洗褪色天蓝床单中的一件。她那阵子晚上贪吃,进食多了些,也重了五斤,不算什么,只是多了薄薄一层脂肪,柔软又舒展。矿泉水撒在裙子上,将那些蓝洇得更深了一些,更像奢侈品展柜中那轻盈又漂亮的蒂凡尼蓝,她只见过一次,隔着昂贵的透明玻璃,在橱窗中优雅大方地展示给大部分不会购买的人来看。   他们的爱也是奢侈品,是小心翼翼私藏的奢侈品。   林誉之一直尝试用纸巾擦拭干净那片被矿泉水打湿的痕迹,遗憾失败,卫生纸表层的那些纤维,被团成圆圆的、细小的细细薄屑,像在她裙子上落了一层灰扑扑的雪。   一个好的哥哥,不会弄脏妹妹的裙摆。   于是林誉之更深地俯下身,一点一点将那些凌乱的纸屑收拢,有几粒顺着不安分的裙摆落在腿上,他一顿,抬头看妹妹。   林格只是安静地掀开那一角裙摆,低头看他。   林誉之沉静地捡起那片纸屑:“你很冷。”   “对,”林格说,“外面也很冷,没有人会过来。”   外面的确很冷,那时候夏天已经接近尾声,昼夜温差大,车窗外是幽幽森森的寒气,冷冷地在车玻璃窗上凝结出一层白茫茫、一层比一层厚的雾。这层雾隔绝了人的视线,好像也隔离了人的道德廉耻心。林格的手贴靠在车玻璃窗的边缘,因兄长充分、彻底、深深的拥抱而攥紧。她仰起脸,不住地吸着冷气,车子内的空调开着,而摩擦和月长却燃起熊熊烈焰。那辆家用的车子还是日产,特点就是车皮薄,省油,也经不住人的动静,微微地、左左右右地一歪一歪,像湖面上一艘晃晃悠悠、却怎么也破不了水面的船。   那晚的记忆清晰到时隔多年后犹如刚挤落在纸的湿润颜料。薄薄的雾,车玻璃窗外凉凉的冰霜,隐入远山的浓色森林,广袤的夜,半清醒的大陆,林格脐橙在兄长月退上,月兑力到只能将下巴搁在他肩膀,像被抽了竹骨的布娃娃,软软和和地摊成一片池塘,一个被雨淋透的月亮,一丛被浇到噼里啪啦开到荼靡的蔷薇花。狭窄的空间放大着所有感官,就像在吊桥上的拥抱,人本能地想要将对方融入自己,以至于周围的铁皮或车座都成了助力。   他们用掉了车上所有的纸巾,最后一次,林誉之把他T恤脱下来,帮她擦拭弄到腿上的东西,自己只穿了一件牛仔外套,扣上所有纽扣。这种真空式的说法抖得林格笑,一边笑一边捂着肚子,笑过了,小腹那边也痛,不是岔气的那种痛,是一种不小心碾碎一整颗未成熟柠檬的酸痛,被捣成酸月长果泥。   可现在并不是那浓雾弥漫的夏夜小路,也不是年少轻狂的情投意合。这里是只要放大摄像头就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都市,是只要有人脸就可以精准识别出身份信息的现代社会。   林格心脏狂跳,喉咙都干了:“林誉之。”   林誉之:“嗯?”   她说:“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林誉之笑了,他低声:“再往下坐一坐,摄像头拍不到,有视觉盲区。”   是,的确是视觉盲区。   车上贴着防窥膜,车外的人看不见车内的情况。这也不是当年那个只要动作激烈就会摇晃的薄皮日本车,更不是狭窄到连动作都受限的小车厢。   当然,车身两侧,只要有心人窥探,仍能察觉到异样。就像现在林格转脸,也能看到,左边的车降下车窗,里面的人将半只手伸出,百无聊赖地往外看;右前方,交警站得笔挺,正指挥交通,尝试缓解堵车压力。   林格说:“这里一直都是车祸高发路段,堵车时也是车祸高发期。”   林誉之说:“嗯,我知道。”   林格说:“你是哥哥,要以身作则。”   林誉之说:“我只想确认一下。”   林格好奇:“确认什么?”   “今天王霆来我们家,找爸妈聊天,说了很多话,”林誉之说,“我看着他,忽然想到,我都不能像他这样,正大光明地告诉爸妈,我很喜欢你。”   林格心下恍然,若有所失,又隐约有所得。   她不辩解,只讲:“你也可以说呀,说你很喜欢我——”   “然后强调,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喜欢,对不对?”林誉之苦笑,“别岔开话题,格格,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林格不能若无其事地说出“我不知道”这种话,她不能问心无愧,只好转脸看窗外风景。   外面已近薄夜,夕阳坠入地平线,高楼明灯璀璨。   在坑坑洼洼的颠簸乡道上,那辆薄皮日产车里,他们曾经距离最近;于高楼耸立的钢铁丛林中,宽阔舒适的头层小牛皮座椅上,二人如今客气疏离。   “我尊重你的一切决定,包括在这件事上的选择。你喜欢,那我就去和父母讲;你若是不喜欢,那我绝不会主动向他们提半个字,”林誉之说,“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格格。”   林格说:“可不会有哥哥会想要把樱桃塞进妹妹的小猫里。”   直接讲ABC中间那个字母太显粗俗,可若是讲浦西,又是对上海浦西人民的大大不尊重,思来想去,还是回归了pussy的本意,柔软的小猫。   林誉之说:“也不会有妹妹喜欢和哥哥做悄悄的地下情人。”   林格说:“哼。”   “名不正言不顺,我都认了,”林誉之轻轻叹气,“但总要允许我稍微地、在合理范围内吃一点点醋,我认为这样并不过分,格格,你认为呢?”   林格呆住:“啊?”   “坦白来说,我是有些不舒服,”林誉之说,“我在羡慕王霆能光明正大地向父母说爱你,一点点,不多,所以需要一点糖,也不用太多,一点点就够。”   林格说:“可也没有你这样的。”   他什么样?   林格好像很少见林誉之发怒时的表现,一直以来,他都是那样子,生气也好,喜欢也好,面上都是波澜不惊的,像是练了什么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般,情绪稳定到几乎没有情绪。仅有的那几次,大多也和她、和吃醋有关。   在前方车子缓慢启动的时候,重重的长裙遮盖下,被擦干水分的饱满樱桃也被默不做声地缓缓推入小猫口中。一切进行得隐秘而安静,只有好似气泡破裂的柔软声响,又像黏腻的紫藤萝开花,挤挤压压,咕叽咕叽,温暖的,潮湿的,干净的手指,细细的银丝。林誉之又取了一张湿纸巾缓慢擦拭干净双手,侧脸,对着妹妹柔软一笑:“再坚持坚持,马上就到家了,格格。”   他口中的坚持仍旧是近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林格不知是否该庆幸樱桃不会跳?还是说,庆幸这盒樱桃里最大的也只是比一元硬币大一些?   她本以为这种事情很好解决,只是一个小小樱桃而已,大约也就是比卫,生棉条稍稍地、略略地存在感强烈一些?更何况樱桃还是圆圆的光滑面,只有一个梗。   问题就在梗上。   不确定林誉之是有意还是无意,大约也是医生的本能,不会乱七八糟地放糟糕的东西,樱桃也浅,梗就在小猫口处,若有似无,恰到好处地触碰到藏起来的小鸟喙红豆尖。   林格尝试坐起,调整姿势,偏偏车子忽然右转,不是急转弯,但没有防备的她还是重重地坐下。她差点叫出声,转脸看林誉之。   林誉之温和问:“怎么了?”   林格说:“没事。”   缓缓,缓缓调整姿态,她不知道天眼的威力有多大,更不知摄像头能清晰地捕捉到多少信息。   林格只知道自己已经隐隐约约在崩溃边缘了。她打开手机,导航显示距离家中大约还有四十五分钟的路程,这还是在不会继续出现堵车的前提下。这个时间长度令林格后背衣服都被汗水浸湿,她慢慢地喘口气,竭力地令自己保持冷静。   这种事情在此刻变得如此困难,担心监控而不敢伸手去拿,裙子贴在腿上,樱桃梗被丝质裤压到贴在鸟喙旁,车子行驶平稳,但每次面对红灯时的停车,总能令林格一晃,用力伸手按紧车玻璃窗。   她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路途这样的漫长,漫长到等下车后,她仍旧坐了很久,才下车。   林誉之伸手要扶她,被林格重重一巴掌拍在手臂上。   林格看他时的眼睛都像藏了一团岩浆,汩汩地流着。   “别扶我,”林格说,“才不用你扶。”   林誉之笑,不反驳,只在身后看着妹妹走。   林格这几步路走得艰难,本以为坐车时候的红绿灯已经足够煎熬了,没想到走路时的摩擦更能被称作“磨人”,一步一磨,一路走,一路淌,还不能抓挠,也掉不了,被真丝稳稳地托住。电梯停在门口时,门刚开,林格有些粗鲁地甩掉脚上的鞋子,也来不及仔细换,踢踏着自己的拖鞋,歪歪扭扭地往房间中走,龙娇和林臣儒都在厨房忙碌,噼里啪啦的炒菜声,锅碗瓢盆碰撞,呲呲啦啦,热油滚香肉——   林臣儒探出半个身体,只看到林誉之拎着包往林格房间中去。   他问:“格格呢?”   林誉之说:“回她自己房间了,东西太多,我帮她拿过去。”   林臣儒不疑有他,喔一声,叮嘱:“早点出来吃饭。”   林誉之笑:“好的,爸。”   的确得早,还得快。   林格背对着他,已经捏着樱桃丢到桌上的托盘里,那本来是她盛换下来首饰的小玻璃托盘,干净透彻,灯光一打是纯净的光,并不逊于江户切子。现在那上面只有孤零零一个红樱桃,拖拖地曳着一串晶莹的银光,瞧着就知已经熟透了。   林格不避讳他,自顾自地换上睡衣,弯腰从床边小柜子中翻自己的玩具和清洁纸巾,打算去清洗:“你出去吧,帮我拖拖爸妈,等会儿我就好了。”   林誉之自背后搂住她,下巴放在她头顶,柔声:“考虑一下我?”   林格还真的没有考虑林誉之。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快的话用不了一分钟,可林誉之若是来,那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结束得了。但话又说回来,和这东西相比,显然易见的,林誉之更合适更舒服。   她没想清楚,林誉之已经捧住她的脸:“好格格,时间不多了。”   的确不多了。   林格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本领,怎能一句话就叫她神魂颠倒,东西也丢了,窗帘也拉了。她按着林誉之的肩膀,想让他坐下,但林誉之却示意她站着,站稳,他轻松地将妹妹整个人抱起,示意她搂紧。   “搂住我脖子,”林誉之含笑,“月退也夹稳些,别掉下去。”   林格说:“你不要吓我。”   “我们快一点,”林誉之说,“把我们格格弄开心了就停,好不好?”   十分钟后。   有着浓烈林格味道的西装裤被丢进洗衣机中,林格换上睡衣,没什么力气但周身懒洋洋地坐在餐桌前一勺勺喝汤,换了裤子的林誉之站起来,体贴地给家人一碗碗地盛汤。   父母绝不会知道十分钟前发生了什么,龙娇一脸凝重,同儿女宣布自己现在的感想。   “王霆这个孩子,的确,优柔寡断,在男女关系上,有些理不清楚,”龙娇说,“那要真是他前女友,也就算了,偏偏就是个不怎么熟悉的同事。对待不怎么熟悉的实习生都这么亲密了,那要是有几个好朋友,咱们格格以后可怎么办啊?”   林臣儒说:“对对对。”   “所以,虽然说他家庭不错,其他条件也都很好,但这是一个不能忽视的短板,严重的、非常可怕的短板,”龙娇说,“格格。”   林格抬头:“啊?”   灯光下,她眼下、脸颊都是薄薄一层粉,像是成熟桃子那般的薄粉。乍一看像是刚喝了酒,又像是刚刚运动好,白里透红的气色好。   龙娇愣了愣,心想不愧是我生的,我姑娘可真好看。   又想,这么好看的姑娘,哪里能愁结婚的事呢?还是格格喜欢最重要,普通的男人哪里能配得上她。   况且。   林誉之稳稳给林臣儒盛饭,小心翼翼地捧着碗放在林臣儒面前,小碗里,米饭堆得圆圆。   林誉之也是,他对家里面的妹妹也只是好了些,和妹妹也更亲近了些,现在还买了那种东西,证明一定是在悄悄交女友,或者已经有了稳定的关系……那样揣度他和格格,其实很不好,很不应该。   龙娇对林格郑重地说:“经过这一次,妈妈认清了,强扭的瓜不甜。往后,妈妈绝对再也不逼你相亲了。”   林格说:“妈,您知道这句话我等多久了吗?”   她捧起饭碗:“让我们为妈妈的伟大决策,干饭——”   龙娇哑然失笑:“你这孩子,放下放下,别烫着。”   饭碗放下,林格的睡衣衣袖往下滑落,龙娇眼尖,瞧着她胳膊上有些痕迹,看不清楚是什么红红的一小块儿,隐入其中了。   龙娇放下了劝女儿相亲这件事,但心里面还是过不去,晚上睡不着,坐在沙发上织围巾。鼻梁上架一副老花镜,她眯着眼睛,握着几根银签子,来来回回地绕着毛线,还是最最最基础的元宝针,但用的是林誉之精心挑选来的羊绒线,又柔软又轻便。龙娇夸了他好几次,预备着拿这些线给格格织一个长长的、能帮女儿挡住凉风的暖和大围巾。   林誉之今天也没有睡,坐在沙发上看龙娇织围巾,一边往她杯子中添水,一边笑吟吟地和她聊天。   话题还是林格。   龙娇说了掏心窝子的话,说自己身体不好,林臣儒也是,坐牢时候虽然规律作息,但在那里面也心情不好,出来后压力也大,看了几次医生,才调过来;格格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小时候家里条件说不上多么好,可也是把孩子当宝贝心肝地疼……   “我就是怕,万一有个意外,我和你爸都没了,”龙娇说,“格格还这么小,可怎么办才好哟。”   林誉之劝慰:“不是还有我吗?爸,妈,您放心,您们俩人的身体硬硬朗朗的,好着呢。”   龙娇看着他,摇头:“你现在还没成家,不懂。以后你结了婚,怎么办?你老婆,你孩子,这些都会排在格格前面。”   林誉之说:“格格不结婚,我也绝不会结婚。”   龙娇织了阵围巾,觉着这话有点重了,想了想,又叹气。   “是啊,人为什么非要结婚,”龙娇感慨,“就现在,咱们这么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也够了。”   林誉之笑:“我也这么想,妈,您想想,如果格格结婚不幸福……是不是还不如留在我身边?”   龙娇觉得这话没什么问题,点头。   她还是上了年纪,没织几下就累了。林誉之帮她收拾了剩下的东西,送她去休息,说自己还有些事——等龙娇蹒跚着进了房间,林誉之默不作声,敲开了林格的房门。   林格一天就尝遍了夜夜笙歌的滋味。   要不是剩下的樱桃被他们俩吃了,林格都要怀疑林誉之一开始放进去的那个樱桃被染了毒,怎么如此让人难以自拔?晚餐前抱着炒的那几下根本填不饱,只能解那一时的渴,不能止。如焦灼时的几口水,清凉过后,又是无尽的渴。也像晚餐前的一顿小甜点,解馋,解不了瘾,甚至还成瘾,瘾大到凌晨两点才沉沉入睡。   林格也发觉林誉之越来越会说了。   先前的他其实很少开口,即使说,也都是一些必要的询问,可现在不一样,他似乎很乐意询问她,问她,这里好不好,还是那里更好一些呢?她这些年有没有想过他?她自己都怎么解决的?可不可以让他看看?   哥哥不知道,只是想更深地了解妹妹的喜好。   嗯?你哭什么呢?又哭又馋,看东西弄得到处都是又濆了怎么回事?坏掉了,还是生病了?要不要医生检查一下,还是要好好体检?   或者,只是抱着她,温柔地叫她好格格,乖宝宝,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抱着哥哥,真棒。好聪明,都会这样珈哥哥了。   好漂亮,我们格格真的好漂亮,哭什么?就连濆时也这么漂亮,为什么要哭呢?   林格想不到他那里来得这么多话。   只知道入睡前,林誉之还在轻轻地拍她的背,夸她好棒。   哪里棒呢?   林格感觉其实还蛮糟糕的。   ——因为林许柯又给她单独打了电话,问她,可不可以帮忙,让他和林誉之见一面。   这种事情其实并不难做,林格甚至不需要安排两人的见面,她只要提出,去哪里哪里吃饭,带着林誉之,就能“偶遇”林许柯。   林许柯大约是知道了林誉之的坚决态度,有些讷讷地讲,只要能见一面,林臣儒的退休金问题,他们那边也能帮着解决一下。   龙娇属于提前病退的,退休金少了很多,她一直为这件事唉声叹气。当初林臣儒早早地替龙娇交了一笔养老保险,现在每个月能领到几百块,虽然不多,可也算是聊胜于无。   到林臣儒这边,就难做了些。   他毕竟是坐了几年牢,中间漏了一段时间的养老金缴纳,现在想要再补齐,需要公司那边出具手续、申请。   而这一道手续,则必须要经过林许柯。   当然,不补缴那几年也可以,但到手的退休金将大打折扣,不再是以万结尾,而是千,也就是之前林臣儒说的,只有那么几千块。倘若龙娇的身体再有个意外,这几千块就杯水车薪了。   林格点头说好,说我知道了,谢谢许叔叔。   现在的她并不想再让林誉之去见林许柯。   这并不是什么见一面就能解决的事情,林誉之也很可怜——人又不是玩物,凭什么想见就见、想不见就不见?林许柯是林誉之的亲生父亲不错,可也仅仅是提供了那一点点基因。   而林臣儒的养老金——   林格想了好久,最终还是给杜静霖打电话,问他,现在公司那边,是他老爹管事呢,还是他老妈管事?   杜静霖还没睡醒呢,打着哈欠:“再等十几年,就是我管事。”   林格说:“正经点。”   “好好好,正经点,”杜静霖坦率地说,“说实话,以前是我妈,现在是我爸。”   林格沉默了。   “怎么?”杜静霖没心没肺地说,“有事啊?找我啊,我,为兄弟出马,甘愿两肋插刀。”   林格说:“你先养好你的肋骨吧,别插,我自己能解决。”   结束通话,她自己静坐一阵,又觉一团乱麻。   这些东西,哪里是她一个人能解决的?   还未想清楚,林许柯又给她发来短信,只有一个酒店名字,包厢号,还有时间。   林格敲了好几遍字,敲了删,删了又敲,最后回了句。   「我知道了」   她决定当面去说清楚。   林臣儒的退休金,她会尽力去争取;而劝林誉之“认祖归宗”这件事,还是算了。   林格如此想。   那是林誉之的选择,她不能干涉,也没有权利去干涉。   她是林誉之的妹妹,在这件事情上,还是不能够站在林誉之的对立面。   至于爸爸的退休金……万一真的拿不回来,那她就多努努力,再拼几年,多赚些钱,给爸爸妈妈,也好让父母安心。   想通之后,林格忽而觉得胸口顺畅了许多。   “不就是钱嘛,”林格低头,穿睡眠袜,自言自语,“钱这东西是赚不完的,不义之财,不拿也好……爸爸会理解的。”   ——等事情结束后,她也会对爸爸讲清楚,告诉她,自己选择这么做的原因。   退休金的手续那边,实在不行,就再去找杜静霖帮帮忙,林格知道他是独子,很受家中人的器重。   “就这样,”林格躺在床上,说,“不要紧张。”   说千万遍不紧张,她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这万般稳妥的心理准备,在推开短信上包厢门的瞬间,仍旧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许柯不在,包厢中只有林誉之。   圆桌之上只一壶茶,配六只圆圆小茶杯,林誉之连衬衫都未穿,干净的浅灰色圆领上衣,黑色的裤子,像落在黑岩上的一簇香灰。   他显然也未想到林格在,愣了愣,下意识看向她身后,在察觉只有她一人后,微微蹙眉。   “你怎么也来了?”林誉之拉她过来,坐下,自然给她倒水,“爸也和你说了?”   林格说:“说什么?”   “林许柯想和我见面,我不同意,他就去找林爸。你也知道爸的性格,这件事情让他左右为难,我不想让他那么痛苦——所以答应了见一面,”林誉之解释,“是不是爸和你说了,你担心我,才过来了?瞧你,一头汗,走累了?”   啊。   林格愣住。   现在有些不太合适,但她还是想说:“其实不是,因为林许柯他——”   “格格,”林誉之忽然打断她,平和地笑了,“我知道,不管你是为什么来到这里,都是因为关心我,对吗?”   他轻声:“你这么关心我,我很开心。” 第68章 痕迹 鼓起、黄昏、坦白局   这是一个私密性很好的酒店, 除住宿外便是令人称赞的餐厅,有专做淮扬菜的师傅,亦有专门用来谈事情的包厢。   包厢和包厢之间隐秘性极佳, 不同于很多那种传统用木或其他材质做的隔断, 每个包厢之间的空隙甚至还包上隔音棉。门一关, 外面的声音都悄悄了。   窗子也关了,开了新风系统,徐徐地渡着温柔的风,竹质窗帘半掩半遮,透明光皎的玻璃窗外,依稀可见绿荫琉璃瓦,交相辉映,黄昏散光如纱。   紫檀木的桌子前, 林格坐在柔软椅子上, 垂眼看桌上摆放的茶具, 一水儿的薄胎瓷,清透如玉。   其实林格和林许柯见过的次数并不算多,她先前不知道对方是林誉之生父的时候, 和杜静霖一块儿玩,偶然间见过对方一次。   那时候林许柯已经年近四十, 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很好,没皱纹, 梳着考究的头发,每一丝头发都打理得整洁仔细, 衣服也端正, LV的印花细腰带, 腕上一块儿金劳,鞋子和西装都是林格只从电视上看到过的款式,不难看,时髦得令人有些意外,西装口袋中甚至还配备了和领带一个颜色的小方巾,露出干净一个小角。   林格平时少见衣着如此精细的人,林许柯问她话,她都一五一十地答。   其实那时的林许柯就有点古怪了,不问其他,只问林誉之的情况,问林誉之的脾气性格,问他们平时的相处——   尚不明真相的林格,在过后悄悄向好友杜静霖吐槽,说令尊略有些八卦呀;杜静霖说是啊是啊,我天天听我妈妈吐槽他,又多话,衣品又不好。   那还是林格第一次听到“衣品”这个词,她自己是有什么穿什么,运动衣服往身上一套,就利利落落地跑出去疯玩。   而杜静霖的妈妈杜茵茵衣品很好,惯常穿一件素白色的长裙,裙摆上用银线暗暗地绣着大朵大朵的白山茶,风雅又漂亮。   印象中的杜茵茵很少和她们说话,客客气气的,像天边的一朵云,始终高高地悬在空中,飘在那里,偶尔低低望一望下面的人。   林格没见过林誉之的亲生母亲,连照片也没看到过,她只是想,林誉之这样好,他的妈妈,应当也是和杜茵茵相仿的好模样。   以至于,当林誉之问她在想什么的时候,林格呆了呆,慢吞吞地回答,在想杜茵茵。   她没说自己那种奇妙的感觉,绝不会提林誉之的亲生母亲。   林格性格是大大咧咧的外放,但不是傻大妞,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心里都清清楚楚。俩人关系最浓的时候,林格也从不主动提林誉之的母亲。故人已逝,纵使林誉之也会称呼龙娇为“妈”,可丧母仍旧是一件不可轻易提及的痛事。   林格从不提,是不敢提,也不想提,不想就这样再揭露林誉之的创伤。   林誉之略略回忆一下,笑:“想她做什么?她今天又不过来。”   林格迟疑。   她想讲出真相,不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下去。   “怎么了?”林誉之放缓声音,“在想什么?”   “……没什么,”林格说,“林老板什么时候过来?”   林誉之抬手腕,看时间,笑:“应该快了。”   林格都要怀疑他是否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这句话刚落下,不到两分钟,林格刚刚喝完面前的茶,林许柯果真推开了包厢那扇雕花木门。   他还是那样,白西装搭配浅灰色的衬衫,西装外套、胸口的口袋中仔细放着一枚方帕,叠得漂亮,还是黑底暗银的图案,仍旧和领带互相照应。   没有丝毫意外,他坐下,笑着问俩人点菜了吗?   一笑,眼尾炸花——   林格冷不丁想到,网络上看到的那些说法,渣男的特征,眼尾炸花,鬓角压天仓,奸门痣,醉眼……   忍不住一一从林许柯脸上找寻,尝试去寻找能与之对应的东西。   眼尾炸花,符合;   头发多,不知算不算鬓角压天仓;   右眼下正中有痣,很好,奸门痣,符合;   ……   林誉之低声:“你怎么一直看他?”   林格不能讲,我看对方很有渣男相。   毕竟是林誉之的亲生父亲。   她胡诌:“我看他长得和静霖不是很像哎。”   林誉之倒水,低声:“如果你再提其他男人的名字,我可能生气到不愿意给你倒水。”   林格双手合拢:“拜托拜托,世界上最好的哥。”   林誉之忍俊不禁,听见一声咳嗽,侧脸,看林许柯脸上堆起一点点勉强的笑。   林格猜测,对方一定对这张脸做了些什么,不然,为何在笑起来的时候,如此地僵硬,僵硬到像一个努力做出低姿态的橱窗人偶。   林许柯说:“誉之啊,今天这顿饭的意思,我想你应该也知道——”   “我不知道,”林誉之说,“我只知道,你在威胁我爸和我妹妹,胁迫他们,让我来见你。”   林格把菜单递给服务员,问她,除了茶,还有没有其他饮料?服务员笔挺地站着,显然没想到人还没走,他们就开始谈事情了。林格问第一遍时,她还未反应;林格又问了一遍,她才接过菜单,说还有酒,也有可乐、雪碧、咖啡和果汁等等,具体想喝哪一种呢?   林誉之说:“常温的可乐,谢谢。”   服务员说好,收了菜单,匆匆地走。   林格说:“其实我想喝冰的。”   又不是生理期,喝些冰的怎么啦?   林誉之说:“昨天你还和我说肚子痛,今天还想喝冰的?”   他问:“真想喝?真想喝的话,我叫他回来——”   “算了,”林格说,“常温的吧。”   她脖子发烫,昨天肚子痛哪里是吃冷食吃的?分明是因为林誉之。   昨天傍晚,林誉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话剧票,是《雷雨》,请林臣儒和龙娇去看,还是前排的。林臣儒很感兴趣,龙娇还好,但一听那票的价格,当即表示必须去看,不看不行。   话剧散场时间晚,林格下午和晚上休息,等爸妈出门后,把林誉之的卧室搞得一塌糊涂。阳光好,他们又是高层加防窥玻璃,傍晚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进来,洒了林格周身。她捂着脸,并不想看林誉之是怎么进来的。仅仅是充实的感官已经足够将她逼疯。林誉之看出她的羞惭,慢条斯理地丁页,叫她,格格。林格不回应,他的手就放在她月复上,往下一按,一压,迫使她睁开眼睛,迫使她看月土怎么被扌掌出一小块儿微微凸起的痕迹。   根本不是什么加冰不加冰的可乐,罪魁祸首就是林誉之。   而这将锅轻松推卸给冰可乐的罪犯,还在展示着他的体贴,给林格倒饮料,给她夹她爱吃的菜,有一道螃蟹需要剥,林誉之径直放下筷子,一个一个的,细细剥开壳子,摘下蟹钳蟹足,用精致的小器具取出那些嫩生生的肉,放在她面前碗碟中。   林许柯全程都在看着。   他几乎没什么说话的机会,也不知该讲些什么——能说什么呢?林誉之态度明显,俨然不想同他多谈;林格今天虽然将林誉之带到这里,也是更倾向于尊重兄长意见的。一个房间,三个同姓的人坐在一起,两个有血缘关系的距离最远,反倒林誉之和林格更亲近,更像是亲兄妹了。   林许柯知道他们关系好。   林臣儒还没进监狱的时候,就常常一脸骄傲地提到自己女儿,提到自己的格格呀,又好看,脾气又好,朋友多,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喔,誉之啊?誉之和她关系很好啊,特别特别的好,俩人就像亲兄妹……   每每说到这里,林臣儒又会猛然醒悟,一脸不安地说他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说俩孩子关系好,并不是真的要把誉之留在家里。   后来,林臣儒顶罪,也是林许柯主动提出。   “臣儒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林许柯说,“我这次要是躲不过去,杜茵茵那个婆娘,怕是也留不住你——听说你女儿还没上大学呢?她现在成绩不太好,要是想继续读高中、考个好大学,得不少钱吧?你这工作,没几年就退休了,还是多赚一些钱比较好,你说是吧?”   有女儿的确好,能让林臣儒心甘情愿地去替他扛下受贿的罪名,也能让林臣儒毫无怨言地蹲到期满出狱。   这件事情中,唯一不好的,就是林许柯为了能尽快撇清关系、重新获得杜老的信任,没能如允诺的那般按时给她们家打钱,以至于让亲生儿子林誉之不得不打工赚钱,赚妹妹的学费。   林许柯真想说一句,好在都过去了——坏在,他也错过了,和儿子修复关系的最佳时刻。   现在的他,只能千方百计地将儿子“骗”过来,吃顿饭。   看林誉之的态度,都不知是否还能有下顿。   林许柯期期艾艾间,林誉之已经给妹妹拆完了蟹。今天早晨从阳澄湖那边空运过来的大闸蟹,统总六只,林誉之给妹妹剥了两只。螃蟹性寒,不能多吃,他用服务员捧来的菊花茶洗了手,在洁白的毛巾上擦干,才对林许柯说。   “现在我爸只有一个人,就是林臣儒,”林誉之说,“我最需要父亲的时候,是他去我母亲的葬礼上陪着我。”   林许柯尝试解释:“这是有原因的,誉之,当初是杜茵茵——你杜阿姨管理公司,我那个时候刚开始跟着学习管理,抽不出空。”   ?“是抽不出空,还是舍不得钱,您比我更清楚,”林誉之说,“以前的事情,我不想深究,我只谈现在。”   林许柯说:“我那时候有苦衷。”   “我妈妈也有苦衷,”林誉之说,“您的苦衷是什么?有人逼着您对我妈妈隐瞒已婚事实?还是有人逼着您一定要娶杜茵茵?”   林许柯哑口无言。   “我不想用任何动物来形容您,”林誉之说,“我不想侮辱任何一个物种,除了您。”   林许柯说:“你确定要这样对自己的亲爹说话?”   “我不认,”林誉之淡声,“谁能证明?”   林许柯瞠目结舌。   林格已经吃掉了螃蟹,在喝常温的可乐。她假装看不到林许柯的视线,眼观鼻鼻观心。   林许柯沉默一阵,抬手,徒劳地挤出一个笑:“你们先吃,吃呀,咱们好不容易一起吃饭,不谈这些伤心事,聊些高兴的。”   有他在,哪里能有什么高兴的话题。三人之间的代沟不亚于一个一整个太平洋,完全找不到共同的、能聊到一起的观点。林许柯绞尽脑汁,也只能谈林格最近的工作,硬生生地问几句,林格最近怎么样?和同事相处是否还好?还是格格有出息,不像静霖,完全不成器……   吃过饭,林誉之握着林格的手,礼貌地同林许柯告别。等进了地下车库,上了车,车门一关,林誉之闭一闭眼,才叫她名字,“格格”。   地下车库无人,他们的车放在角落中,林格本来要系安全带,闻言,也不系了,倾身看兄长,双手捧着他的脸:“哥哥。”   林誉之睁开眼,黑黑的眼睛看她:“你好久都不叫我哥哥了。”   “胡说八道,”林格说,“昨天还叫了。”   的确是叫了,最后自己努力掰着月退,艰难地说哥哥够了,别再来了要死了。   “以前天天哥哥长哥哥短,”林誉之抬手,抚摸着她头发,陷入回忆,“不,也不是天天,一阵一阵的,有时候就不喜欢叫哥哥,看我就像看仇人。”   林格说:“现在有没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林誉之唇角浮现出一丝笑:“你想坦白什么?”   林格顿了顿:“那你要答应我,不可以生气。”   “好,我不生气,”林誉之说,“说吧。”   “……其实林许柯之前就和我说了,让我安排你和他见面,说动你认他这个爸爸,”林格不提林臣儒,尽力将父亲从这件事上撇开,她其实不是高明的说谎者,现在这临时的谎言也破绽百出,只祈求林誉之不要细究,她慢慢地说,“我一开始也有点这个心思,但……后来不想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提,所以一直没有讲。”   林誉之耐心听她说完:“还有吗?”   林格想了想,摇头:“没了。”   林誉之示意她再靠近他一些,隔着中间的操作屏和格挡,林誉之抱了抱她,闭上眼睛。   ?“……我的确有些生气,”他低声,“格格,怎么办?”   林格不知所措。   她僵硬地坐着,满脑子都是糟糕了糟糕了,完蛋了完蛋了。   果然。   这种事情,无论再怎么打好预防针,还是会让人难以接受。   赤,裸裸的利益来交换感情。   “我明白,那个时候你还在生我的气,气我们当初的分手,我可以理解,”林誉之说,热气落在她头顶,“但是,情感上还是有些无法接受,有一些,不多,很小一部分。”   他没有笑容,很直白的讲述。林格甚至不敢抬头,不敢去看他眼中那隐忍的失望。   林格愧疚,问:“那我做什么,你才能放下这些?我想补偿你——对不起。”   林誉之沉默了。   良久,他抬手,抚摸着林格的脸颊,温柔地触碰。   “那就先别找其他的情人,有需要了就只找我,也不要答应父母给你介绍的相亲对象,”林誉之说得很缓慢,直白,“我很孤单。”   林格心中一颤。   “只做我一个人的情人,比你想象中更久地陪着我,”林誉之单手捧着她的脸,“可以吗,格格?”   “我想要你只陪着我,别想其他男人。” 第69章 较劲 额度满溢   林格没想到林誉之提出的条件这样……这样的简单。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被谴责的准备, 也已经打算下一刻就为此道歉。   为自己的所作所为。   毋庸置疑,林格的确是答应了林许柯和林臣儒,也的确存了这个心思。不是什么权衡利弊, 亦非强迫, 在被威胁之前, 她已经开始有这方面的倾向。   林格认为自己应当为此道歉。   “我现在也没有其他情人,”林格说,“什么炮,友啦,也没有,不就你一个吗?”   林誉之说:“那以后呢?”   以后啊。   林格好久都没有去想“以后”了,不是轻飘飘的“以后”这两个字,那是切切实实的未来。她想, 自己现在的心理状态似乎并不适合谈这个, 以至于, 当林誉之问出声的时候,她犹豫了好久,没能想出合适的答案。   她当然知道林誉之想听什么。漂亮话谁不会说呢?要是她开心, 能说出一大堆天花乱坠的东西,哄得林誉之特别开心。   可那些都是假的。   林格想讲真话。   她避开这个问题, 反问:“之前我们不是说,不去想那么往后的事情吗?”   车内冷冷、凉凉的,地下车库中常年都是幽幽的湿冷, 像一座漠然的冰窟。   林誉之捏着她的脸,要林格看他:“那你现在还有寻找其他情人的打算?”   林格说:“我没有。”   林誉之说:“嗯。”   她只觉林誉之的表现略略有些奇怪, 说不出的奇怪。片刻后, 林誉之放开手, 抚摸着她的额头,那一块儿淤青已经基本下去了,只留下小小的、并不明显的痕迹。出门前,林格没有擦遮瑕膏,那一片肌肤就这么袒露着。   “怎么忽然间这么问?”林格说,“发生什么了吗?”   “我要出差一段时间,明天下午的机票,”林誉之说,“大概两周。”   林格问:“去做什么?”   “一些私事,”林誉之提得隐晦,“需要去处理。”   林格懂了:“是路毅重要你过去?”   她直呼其名,林誉之也不纠正:“对。”   林格说:“不是出车祸了吗?爸前几天看新闻了,说是生意对手干的……好像涉及到收购问题?是这件事吗?”   “他保了一条命,不过需要在轮椅上多一段时间,”林誉之顿了顿,说,“他想让我去改姓氏。”   林格短促:“啊?”   改姓?   这在林格的意料之外。   林誉之的生父也姓林,理所应当的,林格从未想过林誉之会改掉这个姓氏……不过,林许柯那个性格,林誉之认定跟随他姓是种羞辱的话,改成母姓路也可以。   路誉之。   听起来还好。   “我不想改,”林誉之说,“还是姓林。”   林格了然:“因为手续麻烦吗?”   “不,”林誉之笑,“因为你也姓林。”   林格扯出安全带,扣在自己身体旁侧,卡扣吻合时,有一个不紧不慢的力。她愕然,怔忡望林誉之。   “林誉之,林格,”他念着两个人名字,“听起来更像兄妹。”   林格拍了下他胳膊:“去你的。”   “像兄妹不好吗?”林誉之说,“你只有我一个哥哥,我也只有你一个妹妹。不必穿情侣装,一念名字,就知道我们是一家人。”   林格说:“不要讲这么富丽堂皇的话啦,哪里有哥哥天天晚上去妹妹房间里睡觉的?”   林誉之笑出声。   多奇怪,之前提到“兄妹”,唯恐避之不及,现在的林誉之,却越来越主动提起,似乎已经自然到完全不在意“兄妹乱X”这件事。回到家中时,龙娇和林臣儒还喜滋滋地谈到这次的话剧体验,感慨大城市就是好啊,这种演出也多,演员也都好,台词念得抑扬顿挫的,听着都舒展。对了,改天你们也去看看,可好看了……   林格今天傍晚穿了高跟鞋,脚后背被磨了一个小水泡,她不想挑破,只涂了药膏。边细细涂平整,边抬头,问爸妈:“你们看的什么呀?”   “《雷雨》啊,”龙娇说,“可真够乱的,一家子人,哎,他爸的小老婆看上儿子,儿子又看上了私生女妹妹……”   “后妈,是后妈,”林臣儒纠正妻子,正色,“不是小老婆。”   “差不多,哎呀,反正乱糟糟的,”龙娇感慨,“基本全死了,太惨了。”   三个人聊得热闹,林誉之倒了热水,每人面前递了一杯:“如果兄妹俩不知道他们有血缘关系,或许是另一个结局。”   龙娇不可思议:“怎么能这样呢?他们可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妹啊!”   “对于周朴园来说,儿子好好活着,也比同时失去孩子们要好得多吧,”林誉之微笑,“您看电视时不是最喜欢大团圆结局吗?”   龙娇还在想,林臣儒深以为然,点头附和:“也是,说不定这样,就不会死人了。”   龙娇还想反驳,说什么兄妹乱,伦实在很恶心之类的话,没说完,林格往自己脚后跟那个水泡上涂完了药膏,抬头,问:“妈妈,你之前抹手关节的那个止痛药还有吗?”   龙娇之前做活时不爱惜自己身体,寒冬腊月的,一双手也照样往凉水里伸。年轻时还好,现在年纪大了,手指关节开始发痛,常年备着几盒膏药,涂抹的,一痛就擦一擦。不能治根,只有轻微的缓解疼痛作用。   龙娇问:“格格呀,你哪里痛?”   林格揉着膝盖:“膝盖疼。”   龙娇说:“好端端的,怎么会膝盖疼呢?快让你哥哥看看,这该不会是风湿吧?我和你们讲喔,前几天我看了那些宣传栏,说现在啊,很多中老年人得得病,年轻小姑娘小伙子也都会得哦……”   林誉之果真起身了,林格想躲也躲不开,只能掀开长裙给他看。   膝盖上红红的一片,摩擦得痕迹比周围皮肤明显,昨天哄着她跪在那里好让他从后面来的男人,摇身一变就是好哥哥了,正正经经地握着她的膝盖,询问她,这样按痛不痛?那这里呢?   ……这男人。   天底下不会再有林誉之更好的演员了。   龙娇和林臣儒都紧张地问林誉之,问林格膝盖痛是什么情况;林誉之温和地说没大问题,应该只是跑步太久了。   父母都格外地信任林誉之,这件事,在青春期时就开始困扰林格;一眨眼,过去那么多年,仍旧如蛛丝般如影随形。   林誉之不和父母讲路毅重要他改姓的事,只在一家人喝水聊天的时候,说有事外出一段时间,而在他讲这话时,林格低头,给林誉之发了条短信,尝试邀请他今晚来自己房间。   手机震动,林誉之面不改色,拿起手机,看一眼。   林格:「我等着你」   林誉之:「还在为了今天傍晚的事而愧疚?」   林格:「嗯」   林誉之:「那就算了」   林誉之:「我不想你可怜我」   林格要尝不出口腔中食物的味道了,她快速将它们咽下去,抬头,看坐在茶几对面的林誉之,他在喝水,黑色的瓷杯,会摧毁人食欲的颜色,林格想不明白,不懂他为什么要用这种颜色的杯子。   看不出他是否生气。   林格发消息:「不是可怜」   林格:「你明天就要走啦?」   林誉之:「嗯」   林誉之:「膝盖不是还痛么?继续休息吧」   发完这条消息,他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站起,微笑着问爸妈还想吃些什么水果?今天下午刚送来一些蓝莓,含有花青素,对眼睛有好处,他去洗一些过来?   林格闷闷不乐,几乎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塞进沙发上。   好奇怪,好奇怪。   她说不出现在这种别扭的心情从何处而来,大约是重逢后的林誉之对她百依百顺的次数太多了,才令此刻的她格外不适应。   ……似乎,这是林誉之第一次拒绝她的暗示?   虽说是情人关系,实质上,几乎不需要林格主动。   这点也和年少时候完全相反,以前主动的人都是林格,林誉之看书时候她也黏着对方。那时候林格性子更跳脱,更年轻,做事也从不想后果,事事都按照自己的喜好来。   林誉之彼时在备考一项考试,专业课的书本在桌子上厚厚叠起来,闻着有淡淡的蓝色钢笔墨水味道,全是他密密麻麻的笔记。约好一起学习,林格先完成作业,百无聊赖,坐在林誉之怀里,撑着看他写一些自己看不懂的东西。她看得眼皮打架,开始使坏,故意在林誉之怀中自我安慰,裙子盖着,遗憾一直到瘫软在林誉之怀中,他都不为所动,下巴搁在她头顶,气定神闲地完成论文草稿最后一笔。   然后就将林格拎着丢在书桌上,背对着,不轻不重地扇几下木兆,扇得林格哀哀地叫好哥哥,他才停手,抱她坐在自己怀里,一边揉打过的地方,一边垂眼,让她把哥哥的眼镜摘下来。   摘下眼镜,林誉之仰脸去亲她的唇,他鼻子高挺,总会碰到她。林格后来对着镜子照,不满意地说自己现在鼻子没有小时候那么挺了,肯定都怪他。   每每此时,林誉之都不反驳,只是笑,一本正经地问她,那你念大学后又长高的这几厘米,是不是也算我浇灌的?   如今回忆起之前这些事,好像已经蒙了层暗沉沉的纱,密不透风地罩下。现在的林誉之作,爱风格同以往大相径庭,开始多说话了,以前是默不作声地令她羞恼,现在是明打明地刺激着她。还有,就是力度更大,更不留情。   以前他大多数还是温柔的,分手时林格也故意拿此做文章,说他根本不是她喜欢的那种伴侣类型,即使是做火包友都不合格,她喜欢更粗暴直白的,而不是一个好哥哥。再后来的这些次,林誉之果真不是什么好哥哥了。任由林格吸着冷气说够了够了,他仍旧会冷静地把她企图往外爬的手脚都拽回来,继续按下去,问她,你不是就喜欢这样么?忘了?   停住。   现在的重点并不是这些,不是忆苦思甜,而是如何让林誉之平稳地度过他心中“那道槛”。   林格不谈以后,她现在只想尽量开心、或者正常地活过一日又一日。   她不知其他的患者是否也和她一样,她只知自己目前的情况,少对未来做期待,开心一天是一天,几乎没有长远的规划。   她甚至都不期待今年过年的新衣和压岁钱了。   洗过澡后的林格又给林誉之发去一条消息。   林格:「你买好回来的票了吗?」   隔了半小时,林誉之才回复。   林誉之:「嗯」   林格:「要不要我去接你?」   林誉之:「不用,那天你应该在上班」   林格数了数排班,还真的要去直播。她坐在床上,盘起腿,还未回复,又看林誉之发来新消息。   林誉之:「我不想要你的同情,格格,不需要为了同情我而说违心的话」   林誉之:「没关系,我已经忘掉了今天傍晚的事情,早些休息,晚安」   ……   林格只看到手机屏幕上这一板一眼的几个字,就能想象到林誉之说这话时的表情。   一定又是没什么笑容,礼貌性地维持着表面平静。   林格躺在床上,想了想,发。   林格:「那你也早点睡喔,明天注意值机时间」   林格:「晚安」   发完后,林格就觉大脑在发出警报声了。   生病后的她情绪和情感额度都有限,分散下来、投入到每个人、每件事物上的精力也都有限。平心而论,今天这样同林誉之沟通,她努力让自己代入对方立场,已经令她久违地思考很多东西了。   她先前一直珍惜自己额外的情感,把它们装进一个密封的小箱子中,不透气,也吝啬地只分给父母。而现在,她打开里面的箱子,取出名为“着想”的东西,悄悄地投入到林誉之身上。   林格不知这样是好是坏,她本不对这段隐秘又原始的慰藉抱有过多期待。   林誉之走后的第二天,一切如常。   他没有发消息过来,只在傍晚打了一通电话,给林臣儒,说是龙娇身体复查的时间快要到了,提醒龙娇近期注意饮食,不要太放纵。   之后便没了。   林格不主动给他发消息,林誉之也没有主动发给她。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一周整。   林格习惯性地点开林誉之的对话框,仍旧是空的,他没有发一个字过来,聊天记录仍旧停在「晚安」两个字上。   林格关掉聊天框。   名为“思念”的情绪,是从林誉之离开后的第二周开始的,他本该在那天归来,却又打了电话给龙娇,说他那边还有些事要处理,大概会晚些时间回来——让龙娇和林臣儒先吃饭,不要等他。   这通电话打来的时候,一家人正在超市里采购食材,林格和同事换了直播的时间,特意选在今日调休。   林格一眼就看到龙娇脸上的失望,抢过手机,往前快走几步,心不在焉地翻着货架,问林誉之。   “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林格说,“妈妈挑了很多牛肉,都是你爱吃的。”   “我不知道,”隔着手机,林誉之的声音听起来不甚清晰,“抱歉,大概还需要一周。”   “一周?”林格问,“确定?”   林誉之慢吞吞地说:“我不知道算不算确定。”   林格屏住呼吸。   “和某人回答我关于’以后’这件事的回答一样,我现在也不能给你一个确定的答复,”林誉之说,“格格。”   林格不讲话,她握着手机,忽然间,有一点点,能奇妙地体会到那时林誉之的心情。这种微妙的情感拉扯令她暂时移不动步伐,只说:“我知道了。”   “但妈妈可能要失望了,”林格的手指摩挲过货架上的标签,心不在焉,“她精心选了好多东西,都想好了今天晚上给你接风洗尘。就连爸,这次也都是挑新鲜不打折的买,选好久了,等会儿可能要再放下——太多了,我们仨人完全吃不下这些——”   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爽朗的、极具有穿透力的笑声。   “别,别放下,想吃什么就往购物车里加什么。”   林格一愣,回头,又惊又喜:“杜静霖?你怎么在这儿?”   “我爸让我给你们家送些礼物,都是给林叔叔的,还有一些其他的资料文件啥的,我也没看。我爸嘱托我路上再给龙阿姨买些水果什么的,刚好遇到你们,”杜静霖兴高采烈,“今天你们东西挑多了啊?吃不完?吃不完我帮你们解决呀。哎,格格,你说说,这可真是千里有缘来相会,百年修得同超市……”   手机另一端,林誉之几乎是皱着眉,听手机里那聒噪如印第安老斑鸠的声音。   “……巧了么这不是?”杜静霖说,“我一饿,你家晚饭就多了,这说明什么啊?这说明咱们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小格格!” 第70章 久违 思念大雪   杜静霖的声音着实太有穿透力, 以至于林格不得不将手机拿走,移开几步远,远离这个开心鬼, 才能听清林誉之的声音。   林誉之在手机另一端问:“是杜静霖?”   林格:“对。”   林誉之说:“真好啊, 无忧无虑的开朗。”   两人相似的方向并不多, 林誉之能发出这样的感慨并不为奇。   林格一边小声应着,一边问:“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必须要改姓吗?”   “不改,”林誉之说,“杜静霖要去我们家吃饭?”   林格缓慢地从货架间穿梭,视线一一扫过上面摆放的东西:“嗯。”   林誉之说:“我记得妈妈不喜欢他。”   林格叹气:“伸手不打笑脸人。”   这话说得倒没错。   手机电量告急,这通电话也只好到此为止。   杜静霖一蹦能跳三里地,跑过来,热情和她聊天, 问她, 前段时间, 她们公司,精神病打人那事,怎么样了啊?   林格惊讶:“你也知道了?”   “那可不是, ”杜静霖悄悄地问,“听说是个恋妹控打了妹妹的男朋友?”   林格说:“别乱说, 什么恋妹不恋妹的,就是普通的精神病患者。”   杜静霖面露失望:“啊?”   不过一瞬,他自己又聪明地说服了自己:“也对, 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个哥哥。”   林格正在货架上选蜂蜜呢,听他这么一说, 转脸, 直戳戳地问:“我哥哥怎么了?”   “别啊, 别这么凶巴巴地看我,”杜静霖举手投降,笑嘻嘻,“你哥没怎么,天底下你哥哥最好了。”   林格说:“别在我面前搞阳奉阴违那一套,我可不吃,说实话,我要听实话。”   杜静霖不是扭扭捏捏的性格,眉头舒展:“我前几天听到我爸和你爸聊天,提到你哥哥了。”   林格问:“说我哥哥什么了?”   杜静霖耍赖,眼睛亮亮:“那你让我今天晚上去你家吃饭。”   林格叹气:“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   “你这话说得,简直和你哥表情、神态一模一样,”杜静霖说,“林格小朋友,别忘了,你比我还小呢。”   林格说:“有话说有屁放——你说不说?不说我可走了啊?”   “哎哎哎,”杜静霖叫住她,“别啊,别啊,林大小姐,林小祖宗,林格格。我说,我说还不成吗?”   林格不走了,站定,看他,好整以暇,等着听听他嘴里能吐出些什么象牙。   杜静霖怕她真走,这下也不拿乔了,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全抖落出:“其实没别的事,就我前几天不是回来了吗?我爸这几天和我住一块儿,林叔叔来陪我爸喝茶,我爸就问,问你有没有交男朋友。”   林格问:“然后呢?”   “然后啊,”杜静霖说,“然后林叔叔说没交啊。我爸就又问,需不需要他帮忙介绍,林叔叔拒绝了。”   “说重点。”   “重点就是,我爸说,反正你哥和你又没有血缘关系,俩人都是单身,干脆凑一块儿得了,省了彩礼也省了嫁妆,”杜静霖自己把自己都逗乐了,“你说这话离谱不离谱哈哈哈哈哈?我爸他啥脑子,能想出这损主意?”   林格说:“一点儿也不好笑。”   她要走,杜静霖抬手,拉住她衣袖:“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林叔叔也说,这办法不好,没有这样乱点鸳鸯谱的事。我爸就不提了,但等林叔叔走了后,我爸又问我,你和林誉之关系怎么样。”   林格问:“你怎么回答的?”   “照实回答啊,”杜静霖理直气壮,“林誉之从小到大不一直跟你很紧吗?忘了?从高中时候,甭管你干什么,跟谁出去玩,都得给你哥报备;回家晚了,你哥就狂打你电话——他表现得都不像你哥,像你妈。不对,像个刚下崽的猫,你就是他的小猫崽,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得叼着你。”   林格说:“你现在的形容可真的越来越别致了。”   杜静霖说:“本来我还没想到呢,这么一想,你哥是不是有点妹控?”   林格说:“老掉牙的二次元词语了,现在已经毕业很多年,就没必要再拿出来说了吧?”   杜静霖哈哈大笑:“你也没否认。”   “确实没什么好否认的,”林格说,“毕竟”   林格都不知杜静霖哪里来的满满活力,他自称上午刚刚从健身房出来,刚练了胸,还充着血呢,不信?不信可以摸摸——   林格敬谢不敏。   健身房的大部分男人,在锻炼结束后都会累得不轻,别说社交了,走个路都累。杜静霖不,他乐呵呵地,热情洋溢地和龙娇、林臣儒俩人打招呼,还主动地展示着他可以同时推仨购物车的绝技——   林格闭上眼睛。   没眼看。   龙娇对杜静霖客客气气的,没上次那么冷淡,也绝谈不上热络。一听她们是打车过来的,杜静霖立刻毛遂自荐,说自己的车就停在下面,上面还放着给他们带的礼物呢。   他好奇,问林格为什么不开车。   林格说:“今天休息日,超市里找个停车位都得半小时起步,没必要。”   真实原因她没说,车是林誉之的,他临走前给了她车钥匙,也给了她司机的联系方式,但林格不好意思开,担心会刮刮蹭蹭,尤其去超市找停车位,一圈又一圈,车上的预警系统一直滴滴滴响个不停,听得她心脏都要爆掉。   林格平时社交上游刃有余,但在开车上还没这么利索。   杜静霖说:“行啊,反正下半年我都在北京了,你有啥事找我,我给你免费当司机。”   龙娇问:“小霖啊,你现在做什么工作?靠什么赚钱啊?”   杜静霖大大方方:“阿姨啊,我现在干投资,做天使投资,是个长线的投资产品,所以目前主要资金来源是我爸妈。”   龙娇沉默了。   下车时,杜静霖殷勤去搀扶龙娇。龙娇看他一眼,心情复杂,心想这小子,看起来没什么心眼,说起话来还真是一套又一套,啃老也能说得这么好听。   心中的芥蒂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消除的,林臣儒虽然给龙娇打过预防针,说当年的事情有些误会;杜静霖今天表现得再怎么好,龙娇也不习惯和他坐下来聊天说话。她年轻时候八面玲珑,年龄大了,藏在性格里的尖锐部分渐渐地包不住,冒出尖尖的头。   杜静霖带来了一些礼物,扬州的烧鹅,酱菜,还有些其他新鲜的、合时令的菜,龙娇女士无法拒绝的真丝丝巾,都是些不太贵的东西,但都花了不少心思。这些东西送到了龙娇的心坎里,她的手压在那真丝丝巾上抚摸,抬头看杜静霖一眼,心里大概能猜出这小子的意思。   杜静霖笑嘻嘻的,给林臣儒看那些资料和文件。   “我爸说,当年您工作特别优秀。上次听您说,您的退休金上出了点问题,他立刻回公司找人事谈了谈,发现确实是少了些证明文件——人事上那几个人是新来的,对您的履历不了解,所以上次没能给您办成。”   林臣儒一一翻看那些盖了公章的证明,心里跟明镜似的,脸上还得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说没什么,劳林老板费心了。   “还差一页没盖章,管那个章子的陆总休年假了,”杜静霖老老实实地传达着爸爸的话,“您别担心,等他休假回来,我一定及时给您带过来。”   林臣儒说谢谢。   晚上顺理成章地留了杜静霖吃饭,原本给林誉之准备的接风洗尘宴,如今大半都入了杜静霖的肚子。席间,他就像个活泼热情的萨摩耶,活跃着整个餐桌上的氛围,讲他上半年去海南旅游时候的趣事,讲在椰子树下睡觉结果差点被树叶子砸脑袋,讲过去买珊瑚珠被人骗了两千三……   故事讲得很成功,等到快吃完饭时,龙娇看他的眼神,已经变成了“怜爱傻白甜,人人有责。”   十点钟,林臣儒又接到林誉之的电话,问杜静霖走了没。   “没呢,”林臣儒回头看一眼,“和你妈妈聊得正开心呢。”   林誉之问:“他们怎么忽然聊到一块儿去了?”   “不知道,”林臣儒说,“怎么了?想你妹妹了?”   “没,”林誉之说,“就是有些担心。”   林臣儒听出不对劲的意味,往侧边走几步,低声:“是不是有什么事?誉之,别瞒着我,。”   “……我最近才知道,林许柯拿您的退休金威胁过格格,”林誉之说,“我知道您和林许柯关系好,但——我和格格,和您关系更重要。”   林臣儒回头,看一眼沙发上眉飞色舞的杜静霖。   “我担心他还会从其他方面威胁格格,您也不是不知道格格的性格,”林誉之说,“她为了您,什么都愿意做。”   林臣儒说:“你担心杜静霖是故意接近格格的?”   “希望不是这样,”林誉之叹气,“我一直认为,杜静霖很单纯,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   点到为止,话说到这里,已经不需要再点破什么了。   电话结束前,林誉之又问一句,格格在做什么?   林臣儒回答,说她在吃葡萄。   没了。   说这些就够了。   林誉之没有和林格通电话。   林格知道,能在这个时候给林臣儒打电话的人只有林誉之。她一直等着林臣儒叫她,但吃了半盘葡萄,他都走回来了,也没听见动静。   林格坐正身体,仰脸看父亲,问:“林誉之没让我接电话啊?”   林臣儒视线跟着杜静霖,随口回:“没。”   林格说了声好。   她低头,继续吃葡萄。   大约是遇到了奸商,前半盘葡萄汁水飞溅,后半盘葡萄越来越干,涩涩的,没什么味道,真是糟糕。   入睡前,林格趴在床上,拉下信息,看,林誉之的头像静悄悄,仍旧没有消息。   她闭上眼睛,和自己数。   一。   二。   三。   不想林誉之,快快入睡,明日早起,又是新的一天……   偏偏大脑不听话。   最近的这几年,林格越发感觉到大脑在背叛自己。   它似乎独立于自己的身体而存在,背叛着她的意志存活。在患病时,它悄然地指挥着她的身体自戕;而在服药后,又固执地隔绝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   现在也是,林格越不想去想林誉之,大脑就越固执地把林誉之往她脑袋里送。   床单是刚换的,浅浅的银白色,林格侧躺在上面,想到上次睡这张床单时,林誉之一直在咬她脖颈后的那块儿肉,真得很像杜静霖所说的大猫叼小猫;枕头也是新换的,香喷喷,她想起林誉之喜欢在她腰下垫一枕头,只因能更深更贴合;捞起被子盖住肩膀,又想起上个周,林誉之还附首口及两只小雪鸟。啊,原来都是那么遥远的事情了。   林格捂住耳朵,她现在不想玩小玩具,也不想自我安慰,她只想睡觉。   或者,林誉之过来,陪她睡觉。   好难搞。   控制自己的思想是很困难的一件事,谁都不能说明,是人在控制大脑,还是说,大脑控制着人类。   林格越克制,想起林誉之的次数越多;吃早餐时看到他的杯子,在阳台椅上睡觉时,盖毯下翻出他未看完的书;晚上睡觉前更是煎熬,每日睡觉前都习惯性地开一盏夜灯,半夜被光亮惊醒时,又睡眼朦胧地意识到林誉之还在外面。   她都不知道,原来他出差做事要这么久。   一周又一周。   第二个“一周”结束后,林誉之仍旧没有来问一句。   倒是杜静霖,和林格一块儿喝了次咖啡,还是聊林臣儒那份只缺一个印章的资料。   “陆总在长白山休年假呢,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杜静霖说,“他也快退休了,你说说,那么大年纪了,现在长白山都下雪了,他往那么冷的地方跑,真奇怪,怎么不去三亚……”   林格喝着咖啡,随口一讲:“可能是喜欢滑雪吧。”   顿了顿,她又问杜静霖:“哎,去长白山要经过哈尔滨吗?”   杜静霖吃惊:“你地理知识都学进狗肚子里啦?”   林格拿起搅拌糖的小勺子,寒光凛凛,气势汹汹对准杜静霖:“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杜静霖说:“嗯……也不是不可以哈。”   他小心翼翼地把林格的小勺子推回去,再推,一直推得她胳膊垂下,那个银光闪闪随时可以成为凶器的小勺子重新没入咖啡中。   杜静霖问:“容我问一句,格格,您去哈尔滨干什么?”   哈尔滨。   林誉之刚从总公司回到住处,喝了一杯黑咖啡提提神,继续翻看一些提案,电脑开着,他的电子邮件写了一半,暂且搁置,缓一缓。   他需要缓一缓,才能继续下去。   已经连续一周的超负荷工作了,但倘若事情顺利,后天就能结束这一切。   他在全身心投入工作时可以忘掉很多东西。   现在的形势早就和之前不同,以往的家族式经营已经不再适合如今的集团发展,更不要说路毅重因林誉之拒绝改姓氏的事情而大动肝火。   如今庞大的集团,少有一言堂,股东们的意见更加重要。这些年,林誉之始终在不着痕迹地拉拢,培养,以至于路毅重渐渐察觉出不对,一时半会也不敢拿他怎么着。   顽疾是要一点一点根治的,徐徐图之,路毅重现在还需要坐轮椅,需要定期吸氧缓解,这几天的会,他也没力气参加。   喝完咖啡,林誉之继续完成刚才的邮件,发送过后,习惯性地刷朋友圈,终于看到林格久违地发了张自拍。   看背景,有雪。   林誉之蹙眉。   这个时候,北京不应当有雪。   他坐正身体,抬手,点开照片,放大,再放大。   的的确确是雪,熟悉的、被雪覆盖的大街,背景的蓝绿顶教堂再熟悉不过,熟悉的广场,熟悉的鸽子——   林格仰脸,抬手去接从空中飘落的雪花。   这么冷的天,她穿这么少,只一个轻薄款羽绒服,能挡得住什么。   再看配字。   林格:「久违的大雪」   林誉之点开她的头像,一行“你今天住哪儿”打下,却迟迟未发出。   良久,他关掉聊天对话框,又点进朋友圈,想再看一眼妹妹的照片——   朋友圈第一条不是林格,林誉之这个只加了亲人的微信号上只有几个人。现在率先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天真烂漫到下雨都会去泥洼里打滚的雪白萨摩耶。   和林格同样的姿势,同样地仰起脸,甚至戴着和林格同样的帽子,伸手去接落雪。   同样熟悉的、被雪覆盖的大街,同样背景的蓝绿顶教堂,同样的广场,同样的鸽子。   杜静霖:「久违的大雪」 第71章 三次 荔枝   这是林格第三次来哈尔滨。   第一次来哈尔滨, 还是林誉之来到他们家暂住的第二年,是个夏天,林誉之回去探望他的姥爷时, 林格就和林臣儒、龙娇一起闲逛, 也去看了那出名的松花江, 坐了索道。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边的水果卖得很贵,贵到龙娇用大拇指指腹抹了一把标签,再度确认是不是自己眼花。末了,还抬起头,难以置信地问老板。   “老板,你们这签儿没写错吧?”   答案自然是没写错。   以前这边经济好的时候,林臣儒和龙娇也在这边做过一些小买卖,那时候运输能力有限, 北方卖的稀罕水果也不多, 基本都是本地的, 价格也还行。现在不一样了,南方的水果千里迢迢地运过来,费用高, 水果品类多了,也贵了。   之前没孩子, 龙娇大大方方,花钱如流水;有了格格后,就不行了, 一分钱都要掰成几瓣花,哪里舍得再掏这个“冤枉”钱。   龙娇连连咂舌, 最后空着手出水果店, 和门外的林格语重心长地说, 还是回家去吃,这边卖得太贵,不是正常的价格。   可那天晚上,林誉之就给他们送来一箱芒果,还有一小箱的仙进奉鲜荔枝,说是知道林格爱吃荔枝,特意带给她。   荔枝还带着叶子,鲜鲜嫩嫩地挂着枝,林臣儒翻来覆去看几遍,和龙娇说,这东西从摘下来到现在,还不到一天。   那时候还正放暑假,林格出来玩也带着作业。龙娇洗干净了荔枝放在她旁边,她埋头写作业,剥了皮放嘴里,甜,又冰又鲜的甜,和之前林臣儒贪便宜买的水果店处理荔枝味道完全不同——可就算是处理的,在江苏,一斤也要十几二十几块钱。   林格吃了一盘子荔枝,第二天喉咙都是痛的,火辣辣的肿。   荔枝这东西,吃多了上火。不是什么“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而是结结实实的“一把荔枝三把火”,往后几天,她一个劲儿喝下火茶,什么锅包肉杀猪菜酱骨头,她都吃得一边痛一边吸气,又贪荔枝的凉甜,剥开了壳子,小心翼翼地吸吮着藏在其中的嫩果肉。   后来回想,林誉之就像那一箱空运来的荔枝,昂贵,冷丝丝的甜,吃多了上火,又痛又爽。   第二次去哈尔滨,则是林格高三的那一年寒假,那还是她第一次见北国的雪。   江苏的冬天也下雪,不过鲜少有这样浩浩荡荡的皑皑白雪,十多厘米厚,一脚踩上便要深深陷入,印象中上次暴风雪还是2008年,考试取消,学校也要停课。但现在在中国最北的这个省份,林格看到厚雪的兴奋劲儿持续到两只脚开始发麻发冷,冻得她手指关节又痛又痒,瑟瑟发抖地往房间里藏,还是不住地痒,要痒进骨子里了。   在玩雪之前,俩人刚刚因为一件小事吵了架。林格去玩雪,林誉之也没有阻止,一直冷淡地看着她。林格目不斜视,心想可算是让他看到笑话了,他现在这表情,表面看着不显山露水的,指不定心里面早就已经开始嘲笑她了。   越是这样想,林格越是恼,一恼,手更痒,表层麻木一层皮,皮肉下无数啃噬的小蚂蚁。   没走几步,林誉之团了一把雪过来,林格以为他要报仇,撒腿就跑,没跑几步,林誉之轻松拎着她帽子,大力一拽。   林格踉跄后退几步,背对着倒进他怀里。   林誉之不说话,拿冰凉的雪径直往林格手上捂。气得林格破口大骂他狗屁倒灶,林誉之无动于衷,任由她骂得没声音了,才冷着脸开口。   “拿雪搓,不冻手。”   林格后知后觉,一双手不再麻木得钝痛,隐隐开始发热。   她还是拉不下脸,只说:“我手都被你搓红了。”   她又抬头,理直气壮:“被搓的人是我,你又脸红什么?”   林誉之低头,又是一坨厚厚的雪压在她手背,反复摩擦,他声音也要随着这摩擦而沉下去:“因为我有基本的廉耻心。”   礼义廉耻。   那个时候的林誉之的确深深地具备着这些宝贵品质,而现在,这些东西似乎又在他心底缓缓渐渐地复苏了。   第三次再来到北国的林格,身边没有林誉之,只有林誉之的弟弟——那头正欢乐地叫林格出去玩雪的雪白萨摩耶,他此刻正兴奋地站在房间门口,献宝似地同林格形容外面的风雪有多大。   “你快去看看呗,那么大的风,都把一老头假发给吹跑了哈哈哈哈哈,假发前面吹,老头后面追,”杜静霖说,“你又不怎么来这边,难得出来一趟,咱们去堆雪人啊。”   林格趴床上,反复刷新。   一无所获,林誉之那个性格,八百年不发一次朋友圈。   但她知道,林誉之会看。   不仅看,他还会评论——仅限于她,林格每发一条,他都会评论。   ……尽管只有几个字。   “不想动,”林格说,“外面太冷了。”   的确是太冷了,她在南方的冬天也冷,但不是这种。   那种潮湿的阴冷,是绵绵不绝的细雨梨花针,而这里干燥、直白的冷,就像出门就被彪形大汉迎面扇脸,钝刀子切冰块儿,麻木的痛。   林格没什么经验,行李箱就带了那么些衣服,堆一堆,卷起来,最厚的外套就身上这个,250g。   现在她隐约感觉,选择穿250g羽绒服来这里的自己就是个二百五。   杜静霖年轻气盛的,平时最放纵的爱好也就是蹦极。他被杜茵茵教得很好,不是那种换女友如换衣服的富二代,杜茵茵还希望他名声好些,将来能够和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结婚。   是以,杜静霖到了现在,还保持着纯洁的“少男”之身。莫说火气有多旺盛了,就现在,他往雪地中仰面一躺,那周围的雪都得被他体温完全融化。   “不冷啊,这哪里冷了?”杜静霖奇怪,“你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这样说着,他坐在床边,伸手要去摸林格额头。   上中学时候,他们关系就好,那时候虽说有性别意识,但这种上课一起罚站一起打扫卫生的友谊,还是无比地纯净。   在林格眼里,和她一块儿一起长大的几个,都和姐妹差不多了。   杜静霖之前半开玩笑说要追她时,她还有种“姐妹忽然变弯”的诡异感。   幸好现在杜静霖不再提这件事。   林格还在看手机,她不确定林誉之有没有看到那条朋友圈,一愣神,杜静霖的手掌心已然贴到她额头。她侧脸,让开:“杜静霖你皮痒了是吧。”   “试试你有没有发烧,”杜静霖缩回手,煞有介事地摸了摸自己额头,“还行,我不烧,你有点烧。”   他低头,飞快打字,不知是和谁聊天。   林格点开林誉之头像,他仍旧没有发任何消息。   她沮丧地关掉对话框,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算了。”   杜静霖说:“什么算了?”   “就算是发烧也不用去买药,”林格瓮声瓮气,“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我弄丢了你,没办法向你爸妈交代。”   杜静霖说:“啊?买个药能丢什么?对了——”   他晃晃手机:“誉之哥听说你病了,给我列了个治退烧和感冒的单子,说这个酒店附近就有家药店,是他们集团的。”   林格猛然坐起:“林誉之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个酒店的?”   “啊?他给我朋友圈点赞了啊,还评论了,”杜静霖奇怪,“你出来玩没和他报备啊?我以为你早和他说了呢。”   林格确定自己之前已经关掉了苹果手机那个该死的定位,她问:“所以你告诉了他,我们住在哪里?”   “嗯啊,”杜静霖老老实实,“还有房间号,也说了——就和你之前报备的流程一样。”   林格坐在床上,往下拉,看杜静霖两小时前发的那条朋友圈。   只差了不到一分钟发出,如果林誉之看到了杜静霖,那肯定也能看到她的照片。   而他独独只给杜静霖一人点赞,评论。   林誉之:「拍照技术真好」   没了。   都没有夸一句林格的照片好看,他只点评了这一句。   林格坐在床上,沉默地看了这条朋友圈许久,侧脸看杜静霖。这个和林誉之有着血缘关系、却不能兄弟相称呼的人,林誉之没有叫过他一声弟弟,也基本不在林格面前提他。   在这一刻,林格忽然间察觉到,其实她并不如自己所以为的那样了解林誉之。   她甚至不知道林誉之对这个亲弟弟的真实看法。   以及现在,林格也不清楚,林誉之为什么避开她的朋友圈,为什么已经知道了她千里迢迢地来到哈尔滨,却还是不问候一句。   “……行吗?”   林格抬起头,看杜静霖:“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杜静霖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药店里给你买感冒药,你就先别出门了,免得再冻着,行吗?”   林格说:“去吧。”   她没有再纠结,默默拢紧肩膀上的毛毯,仰面躺在床上,又打开手机。   林誉之还是没有发消息。   杜静霖哼着歌出了酒店,一出酒店玻璃门,迎面而来的寒风,冷冷钝刀子割肉。   他一边庆幸林格没有出门,一边裹紧围巾,打开手机导航,点开微信聊天记录,按照林誉之发他的药店地址,顶着风雪,按照导航指示走。   药店的位置的确不算远,走路只需要1.2公里,恰好是出租车师傅不愿意拉、公交车也不顺路的位置,风雪大,杜静霖顶风走,淋了一身雪,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钟才到。   店员一听他要感冒药和退烧药,看了一阵,抱歉地说,有一样药缺货,但是别担心,他们会让人去调货,大约半小时后就能送来。   半小时,还在杜静霖的可接受范围之内,他想了想,表示可以等待。   又不忘问一句:“对了,你们这里有避,孕套吗?标准尺码,一盒,谢谢。”   店员转身去货架上找药的时候,杜静霖站在玻璃柜台前,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玻璃门外,一辆黑色的车在顺风疾驰。   林格也不知道。   她其实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发烧,躺了一阵,混沌的大脑终于回转。她坐起,打电话叫酒店前台,让她们送了支额温枪上来,量了一量,36.7度,尚在正常范围内。   又试了两次,一次37.1,一次36.8,不算发烧。   林格发消息给杜静霖,说自己好像不发烧,你回来吧。   天快要黑了,等会儿刚好可以一起吃个晚饭。   杜静霖没回。   林格打电话过去,提示手机关机。现在户外室温零下二十七度,手机电量掉得快,冻关机也有可能。林格在床上静坐片刻,起身,还没穿上衣服,就听见门铃响。   她不怀疑有他,打开门:“杜静霖,你可算回来——”   门外不是杜静霖,是林誉之。   黑色羽绒服,黑色裤子,黑色围巾,他整个人都好似被一团黑色的沉雾包裹着。   林格叫:“哥。”   “嗯,听静霖说你发烧了,我来看看,”林誉之问,“现在多少度?量过吗?”   他摘掉手套,去摸林格额头,林格脸一偏,没让他碰到。   下一刻,林誉之迈入房间内,伸手关上酒店房门,一手按住林格肩膀,另一只手结结实实压在她额头上。他只来得及摘掉一只手套,捏住她肩膀的手套上还弥漫着寒气,隔着一层羊绒衫,结实地贴靠在她肌肤上,强悍挤压着她的热源。   林格叫:“哥。”   “现在知道叫哥了,”林誉之说,“刚才叫谁的名字?——他也这么摸你额头了?你现在让他碰,也不让我碰?”   “额头测量体温又不准,我这里有额温枪,”林格解释,“刚开开门的时候,我又不知道门外的人是你,你什么话都不讲一声,突然跑过来,我当然还以为是杜静霖呢。”   “不用额温枪,你不发烧,”林誉之放下手,摘下另一只手套,也摘下围巾,脱掉黑色羽绒服,里面是件黑色的衬衫,玛瑙的纽扣,温温润润的光泽,他转过身,将衣服仔细挂好,“没事,我是你哥,又不是什么爱吃醋的毛头小子,能理解,只是开门时叫错名字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挂好衣服,林誉之摘下腕上手表,轻轻搁在桌子上,侧脸,浓长睫毛,沉沉眼睛,淡淡微笑:“你只要在艾草时叫对名字就没关系。” 第72章 开门 醋   林格说:“你明明就是在吃醋。”   林誉之说:“我怎么吃醋了?”   那块儿爷爷传到他手中的手表被妥帖放置在桌面上, 林誉之仔细看着自己这个小妹妹,她明明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比任何人都更像他。   她简直就像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 是他拿血喂出来的宝贝, 唯一的孩子, 绝无仅有的妹妹。   杜静霖是什么性格?杜茵茵唯一的孩子,锦衣玉食地长大。林誉之和他流着一半的血,却和他有着天差地别的人生。杜静霖的脑子灵活,却只灵活在那些商业利益和纠葛之上,对朋友倒是挺仗义。   问题是,杜静霖和林格之间,到底算什么。   他早知林格受欢迎,也知, 只要林格想, 就没有男性能够拒绝她。   连哥哥都能违背道德去爱她。   中学时期的杜静霖就是如此, 林誉之多次从林格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周天和杜静霖去书店了;这次期末考,她终于超过了杜静霖的名次,数学比他多考三分;杜静霖过生日, 杜静霖……   林誉之那时已经得知杜静霖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也仅限于此。他从厚厚一摞书中抬起头, 揉着手腕,思考着下周的家教安排,想妹妹应该也去上课外补习班, 她学习成绩很好,但自制力差, 那些老师私下偷偷开的一对一补习班, 其他的学生在上, 格格也不能落下。   她和朋友一起玩得开心,很好,林誉之也高兴,唯一不好的是,那个能无忧无虑陪着妹妹玩的人,是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   世界上并不存在所谓的公平。   同样的血液也未必能构建起同样顺坦的人生,林誉之没有杜静霖的幸运,再怎么也逃脱不掉“私生子”这个称呼。   其实细细想起,做林许柯的私生子,还真不如做林臣儒的,至少,做了林格的亲哥哥,也就有着无论如何都斩不断的血缘纽带。   能够不畏惧外人眼光地长久厮守,能和她光明正大地拍摄全家福,可以牵手,可以拥抱,可以顺理成章地被父亲叮嘱“将来我们老了后、妹妹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了”这样的话,世界上还会有什么异性关系比这更好吗?   喔。   最差的一点,便是没有任何立场的“吃醋”。   林格不是发烧,她此刻的脸颊坨红,也不是来源于情绪激动,只是房间闷热。北方外面天寒地冻,室内无一不温暖如春,尤其是酒店行业,地暖一开,地毯一烘,热腾腾,穿条吊带裙都要热得流汗,她还穿着厚的毛衣,毛衣里面又塞了件薄薄的贴身上衣,还是外面冷,冷得她在外行走时恨不得把所有能穿的内搭都穿上。   林誉之说:“过来。”   林格说:“你疯啦林誉之?等一会儿杜静霖——”   话没说完,林誉之已然走到她面前,低头,抱一抱她,下巴放在她头顶,整个人放松,闭上眼:“你在害怕什么?我只是抱一抱你,他来了又能怎么样?”   摘掉了手表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林誉之垂着眼,细细嗅着她头发上的味道,很柔软的香味,不是任何一种洗发水或者护发素能带来的味道,更像她温热的体香,只属于她的特殊气味。林格本来还想和他吵架,这一个拥抱就把她剩下的话全都推回了腹中。她大睁着眼睛,看着林誉之平整的衬衫,看他身后暗下来的房间。   她还是闷热,毛衣穿了很久,袖子内里有一个线头摩挲着她的皮肤,很痒,她推开林誉之,低头,伸手,反复去抓挠那一小块儿,抓挠得都红了:“只是叫错名字,你就讲这些话;那如果我抱了他亲了他,你——”   林誉之沉下脸:“你还要抱他?亲他?”   “举例子,”林格说,“林誉之,我们只是情人关系而已。”   她心里委屈,讲话也委屈,千里迢迢跑过来,林誉之上门,也只是“兴师问罪”。   现在,更是梗着脖子,硬撑着昂首挺胸,重复:“我们只是情人。”   见不得光的,只能存在于地下的这段情人关系。   林格不信林誉之会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她知道对方大概率会因为这种话语而生气,这也是林格说出来的原因。   谁家吵架不是往对方最在意的地方讲,往往最熟悉最要好的人,吵起架来最痛最凶。   林誉之果然不讲话了,他沉沉看林格,抬手,捏了捏林格的脸颊,还是烫:“嗯,情人关系。”   他说:“那你知不知道,情人关系,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林格随手扎的一个小丸子早就已经松散了,垂了两缕,在她耳侧卷起柔软的小弧度,她说:“不就是互相解决需求吗。”   “对,互相解决需求,”林誉之说,“当情人就要有情人的样子,格格,我记得某人说过,不会同时发展多个情人关系。”   林格说:“我又没有做什么。”   提到这里,她又傲然:“我还记得某人说,这段关系是可以随时终止的。”   林誉之脸上没有一点儿笑,看着她:“当初甩了我一次,现在又要来第二次吗?”   “我没这么讲,”林格说,“我只是提醒你,林誉之,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当情人就只是互相解决生理需求,你不要在当我情人的时候还时时刻刻想当我哥哥。”   林誉之说:“我记得一开始你不是这么说的。”   一开始。   多久的一开始?   林格早就不记得了,林誉之却清楚。   一开始,也是林格,捂着脸,难过地讲喜欢他,说爱他,哭到肩膀发颤,一抖一抖,压不住地难过,泪水能淹没一整个山谷。彼时青葱如她,年轻如她,用最拙劣的方式表达着那奇怪的、扭曲到似乎不应该存在的爱意。   后来也是她,在林誉之已经决意放下一切道德伦理后,说,只是一时兴起,说算不上数,只是年少轻狂。   林格说:“我全都忘了,反正情人就是情人,你又不是我亲哥哥,你也不要想再用哥哥的口吻来教育——”   话没说完,林誉之抬手,抓住她后脖颈,要她抬头。林格的后脖颈最敏感,平时是让人碰都不能碰的,现今被他这样按住,顿时如被捏了后脖颈的猫,动弹不得,只用愤怒的眼睛看他。   “又不是你亲哥哥?”林誉之说,“格格,你说这话没有良心。”   林格抿唇,林誉之的手掌心烫得她脖颈那一处要烧起来。   “从一开始我就拿你当亲妹妹看,”林誉之说,“以前你年纪小,不喜欢我,我也不在意,只想着你是我亲妹妹。亲兄妹之间,能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呢?后来也是,你把我当哥哥,我很高兴,也只想一心一意照顾你。”   林格直愣愣地站着,林誉之的左手拇指爱惜地抚摸她下颌线,她说:“你干嘛说这些?”   “为什么说这些?”林誉之冷静地说,“因为从没有对你提起过,所以你才会一次又一次地伤我的心。格格,我从未怀疑过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后来即使知道误会了,你不是我亲妹妹,我也照旧地疼爱你。”   林格说:“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你那个时候是怎么’疼爱’我的?那还是哥哥对妹妹做的事吗?”   “我如果不把你当妹妹,早在你告白前就对你下手,”林誉之说,“你说以后不再以哥哥的身份照顾你——那你想怎么?想让我真把你当解决需求的对象?”   林格说:“不好吗?”   “有什么好?”林誉之反问,他看着倔强的妹妹,捏住她脖颈的手用力,又紧绷着松开;又想让她认真看自己,又怕真捏痛了她,“是每天晚上被我摆出下流姿势侮辱好,还是不想要爱、只是纯粹的发泄更好?”   林格没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林誉之说的这些话明显超出她认知范畴:“什么纯粹的发泄?”   “没有爱的性,纯粹的原始发泄,”林誉之说,“哪次不是先让你舒服了再说?就连厚乳都要垫只手,就怕你痛,怕你难受,疼你,不想让你第二天又揉着月土子说酸。格格,你真明白什么是发泄么?”   林格仰脸。   “我如果真不是你哥哥,纯粹地想搞你,为什么不直接拿爸和妈来威胁你?”林誉之说,“情人?你未免也太高看我的道德,我为什么还要如此给自己套枷锁?我为什么不直接调,教你呢?还记得我之前讲过的巴甫洛夫条件反射吗?”   摇铃,喂食;   摇铃,喂食。   ……   时间久了,只要听到铃声,狗狗就不自觉分泌唾液。   巴普洛夫和他的犬。   林誉之松开林格的后颈,抚摸、捧着她的脸:“倘若我们真不是兄妹,我就该搅乱你的工作,拿爸妈威胁你,胁迫你只能过来求我。我就该为你单独购买一套远郊的房子,把你关起来,让你一件衣服也没有,让你再见不到其他人,只有我。只有你对我笑,才给你东西吃;只有对我讲话,才给你水喝。”   林格说:“限制人身自由是犯法的。”   “对,是犯法,”林誉之点头,慢慢地说,“有的是方法让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格格,你的嘴巴一直很好,可我就想让你这么好的嘴巴只亲我含我,也只能同我说话。我就该让你变成一个看到我就掀裙子的傻瓜,要你被汝到皱眉还会身弓着身体摇着尾巴要我继续搞,格格,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不是哥哥只是情人’,你确定自己真的喜欢?”   林格不说话,她完全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呆呆看他。   林誉之说:“以后别再说什么不是兄妹的蠢话,你就我一个哥哥,也只有你自己一个嫂子;我也只有你一个妹妹,也只有我自己一个妹夫。”   林格目瞪口呆,好久才找到自己声音:“无耻。”   林誉之低头,说:“那你就当我无耻。”   的确无耻。   他已经连妹妹都能强迫,还能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的呢?   林格还在气头上,因为林誉之那些惊世骇俗的话语,还有现在这种‘破罐子破摔’的举动。   他看起来,比她更像是一个精神病人,还是那种美剧中会在雨夜中优雅解剖人体、烹饪心脏的精神病患者。   林誉之的呼吸像微醺的冰茉莉接骨木酒,他的手是能将她拖入无尽深渊的藤蔓。   现在的林格不想接吻,她不是什么娇弱到一推就倒的人,手指甲昨天刚修剪过,尽管钝钝的,挠起人来力道也不小。林誉之不躲不避,被她结结实实挠了好几下,脖子,眼角,脸庞,最深的一道在侧脸,被她掐出一道红痕,见了血,林誉之死死地扣着妹妹身体,偏脸,还是强制性地亲了亲她的脸颊,不是唇,但在抗拒中,林格的唇擦过他脸颊那道伤口,一滴血沾了她的唇,淡淡的腥咸,微微锈味道,像一个高脚红酒杯中装的陈旧铁锈。   这点铁锈味激发了林格骨子里的强硬,她是谁?从小打到大的小区一霸。惯常强迫他人,林格已经记不起自己上次被强迫是什么时候,她尽力一推,林誉之不设防,也不用力,任由她推到床上。林格喘着气,皱紧眉头,气恼地跪坐在他腿上,双手揪起他衣领,胁迫他:“道歉,为你刚才说过的话向我道歉。”   纵使被她推倒,林誉之看起来丝毫没有陷入下位的凌乱。他脸颊和脖颈上多处有指甲血痕,看林格,反问:“为什么?就因为我说了真话?”   林格:“……”   林誉之继续说:“还是说,你就是想被粗,暴对待?这是你合理且不违法的癖好?”   林格:“闭嘴闭嘴闭嘴。”   她的身体要冒热乎乎的烟了,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林格有丰厚的骂人词库,但那点脏话大多都是用在打架、吵架和暴力上,和两性之间并无关系。   林誉之却拍了一下妹妹微微抬起的臀上,清脆响亮一声:“别在这里张牙舞爪虚张声势了,下去——”   话没说完,房间门响起欢快的一声滴,林誉之脸一沉,林格吓一跳,手忙脚乱要下去,却被林誉之反手死死按住双腿,她一时间动弹不得,只能继续维持着跪坐在他腿上的尴尬姿势。   门开了——   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杜静霖,抖了抖羽绒服帽子上的雪,吃惊地张大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床上正叠叠乐的兄妹。   片刻后,他伸手,抹了一把脸,说:“等一下,我好像冻傻了。等我出去,重新开门。” 第73章 吵 池鱼   杜静霖一出门, 林格抬手锤了林誉之两拳,林誉之才松手,问:“他怎么有你房卡?”   “一开始给了两张, 不是说这边的手机容易冻没电吗?”林格说, “给他一张, 方便他找我,怎么了?”   林誉之坐正,说:“你和他关系什么时候好到这种地步?”   林格的头发已经在方才缠斗中打散,她抬手,拢一拢,挽一个漂漂亮亮丸子头,不看他:“一直很好。”   话音刚落,门外的杜静霖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开门方法”, 羽绒服帽子摘了, 蒙上的雪扑扑簌簌拍打干净, 打开房门,走过隔间。   床上两个人终于分开,林格站在床旁边, 正在挽头发,林誉之用手臂撑起身体, 半躺半坐在床上,冷静看杜静霖。   杜静霖站在门口,踌躇两秒, 打招呼:“誉之哥。”   还是跟林格之前学的,不加名字, 只叫哥, 听起来就像亲兄弟, 不合适;直接叫誉之又太生疏,还是誉之哥。??林誉之说:“怎么弄一身的雪?”   “不方便打车,手机冻没电了,”杜静霖老老实实地说,“走着过来的,外面下好大的雪。”   他不能细看林誉之的脸。   真算起来,林誉之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岁,毕竟是哥哥,是同辈人,偏偏不知为何,每每看他,杜静霖都有种被训话的错觉。   即使只是普通的谈话。   林誉之腿长,酒店的床是两米宽三米长的,他稍稍一挪,平稳地踩在地上。   酒店只开了边缘的一圈氛围灯和床边的阅读灯,他的鼻梁高又挺,是很少在东方人脸上看到的那种立体感——北方寒冷,相对而言,高鼻梁的概率更高一些,山东,大多有高鼻梁而无山根,再往北,吉林,辽宁,黑龙江,山根更优越。而林誉之的骨相,与其说像北方人,更不如说,更接近极北之地的民族。   杜静霖一个恍惚,冷不丁想到林许柯就有这么好看的鼻子,杜静霖没能完全遗传,而现在阴影之中中,他却和林许柯年轻时照片中很接近。   只是林誉之和林许柯的气质又不同,林许柯是生意人,做娱乐场所行业的,时间久了,相貌和神态也多了份虚浮的倦,也有人将这种称作为“油”,油腔滑调,油头粉面。   林誉之不,他是医生,尽管是唯一的继承者,但他的专职工作没有丢弃,仍旧会排手术,为患者诊疗;他身上没有酒精和消毒水的味道,但杜静霖对他的印象仍旧是干净,澄澄澈澈的一杯纯酒精,好像没有一点儿污垢。   即使他现在脸上、脖颈上都有指甲抓出的血痕——等等——   指甲抓出的血痕?!   杜静霖那被风冻到几乎要关闭的眼睛终于捕捉到不同寻常的东西,他呆呆怔怔,仔细去分辨林誉之脸颊上的痕迹。   “誉之哥,你这脸,”杜静霖犹疑不定,“怎么弄的?”   林誉之说:“格格——”   “我和他闹着玩,不小心抓了几道,”林格紧绷一张脸,随意挽起丸子头,发簪一插,“你买回药了吗?”   杜静霖终于醒过神,献宝似的,拿起藏在怀里的感冒药,一小袋:“有一盒药缺货,所以我在那边多等了一段时间,不过还好……就是真的冷啊,我回来想看导航,刚出店没多久就关机了。”   林格问:“那你怎么回来的?”   杜静霖说:“问路啊,一路走一路问,抓到谁就问谁。”   这点倒是和林格一模一样,他们俩,在南方都会被认为“社交恐怖分子”,在北方,又很理所当然的热忱。就像广州的出租车师傅,几乎或者很少讲话,而若是在北京或天津,载客的师傅似乎自带说相声说书的天赋,从拉车门一直能唠到目的地下车。   说完后,他的视线又落到林誉之身上,谨慎:“哥,那你这个时候忽然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林格一动不动盯着林誉之。   如果林誉之乱讲话,下一刻她就会扑上去咬他。   “你不是说格格发烧么?我来看看,”林誉之说,“还好,体温正常,就是被冻到了,喝点儿热汤就好。”   林格说:“是啊是啊,您贵人多事,我这边就不留您了,一路好走不送。”   杜静霖也欢天喜地,乐得像终于和主人独处的雪白萨摩耶耶:“哥,我送您下去吧,您自己开车来的,还是帮您打车?”   俩人齐齐送客的心思就差直白地写在脸上,偏偏林誉之好似未听懂话外之音,不看他的脸:“妈给我打了电话,她很担心格格,特意叮嘱我,带你们一块儿吃个饭,再陪格格去医院看看。”   杜静霖垮起个小狗脸。   也早就到了晚饭时刻,林誉之订的晚餐在三公里外,杜静霖的围巾落了雪,没经验,没有及时拍打下去,一进房间,原本冻得硬邦邦的雪即可化成了水,浸透了,凉飕飕的冷,外面气温低,一出去就能冻成冰块儿,不戴围巾,风又嗖嗖往脖颈里钻。他回自己房间换围巾,林誉之则留在林格房间中,“监督”妹妹穿衣服。   手腕上那块儿被毛衣摩擦的痕迹愈发痒,林格还想伸手挠,被林誉之抬手阻止:“别挠,这边天气干燥,容易过敏,带身体乳了吗?擦一擦,稍稍缓解。”   林格说:“没带。”   “那就把毛衣先脱了,”林誉之说,“室内穿这么多,热。”   林格说:“我在室外冷。”   “我给你带了新衣服,”林誉之示意她将双手举高,就像给小孩换衣服,“加厚的白鹅绒,就在外面放着。”   林格不客气了,在寒冷、饥饿和焦渴之间,什么倔强的推搡都是假的。她没抗拒林誉之帮她脱毛衣,这件穿了很久的衣服,有着许多令她不舒服的小细节。林格自己的私服其实相当节俭,也是会被舍友吐槽“仗着一张脸随便穿”的典范,大约是工作接触到的美丽衣服太多,脱敏了,日常生活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林格身上这件毛衣就是普通晴纶材质,干燥的冬天更容易起静电,里面的保暖内衣已经紧紧地和毛衣贴合,林誉之轻轻往上一提,两件粘在一起的衣服就发出脆弱的噼啪声,打着静电,林格一哆嗦,毛衣遮住她的脸,只觉腰间冷飕飕的凉,林誉之提醒她。   “别动,快好了。”   林格乖乖不动了。   毛衣脱下,林誉之的视线并不在她卷起的保暖里衣上,也不在那露出的半截温暖腰腹上,轻轻松松帮她脱掉衣服,放在床上,又听林格说:“情人之间要讲究公平,刚才就不公平,你看了我,我却不能看你。”   “情人?”林誉之垂眼,“你想看什么?”   林格整理了下耳边垂下的发,说:“我什么都不想看,我们还在吵架,林誉之,请你自重。”   林誉之放开手:“好。”   林格生气的时候的确不想看林誉之,他全身上下,还有哪里是林格没见过的吗?林格见证过林誉之从少年渐渐长到如今的全部样子,他身体的每一块儿胸肌腹肌鲨鱼肌,她都见过,摸过,咬过。她还知道林誉之右边稍靠下的腹肌下有一粒很小很小的痣,小到像不小心甩上去的纤细墨点,一点点,在腹肌因为用,力充,血而鼓起来时,那颗小痣就会被埋在浅浅的阴影中,林格悄悄给它取名为塞壬的眼睛,因为林格想为林誉之亲吻时,总能感觉那个小痣像温柔的注视。   她没有同林誉之提起这点。   时至今日,兄妹俩之间的冷战和争吵仍旧和之前一样,在见杜静霖之前,林格威胁林誉之,不许把俩人之间的关系讲出去,否则连兄妹都没得做。   “断绝兄妹关系”六个字,林格几乎是脱口而出,林誉之面色却冷下来。   “你不喜欢,我就不说,”林誉之顿了顿,又笑,“格格,你终于知道怎样威胁人了。”   林格说:“我不知道。”   她不想承认这点。   比起来爱人,情人,兄妹才是她们之间最稳固也是最重要的一层关系。   “你也不用说这些话故意惹我生气,”林誉之说,“妈让我照顾你,那就是我的责任。你若是真喜欢——”   他停下,不讲,两秒后,又淡声继续:“也不用讲给我听,你是自由的。”   林格猛然抬头看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格说:“你还在和我吵架吗?”   “有什么好吵的?”林誉之说,“我想明白了,强扭的瓜不甜,勉强人也没什么意思。”   林格一动不动:“那你的意思是,我找其他情人也可以?”   林誉之面容冷峻:“我的意思并不重要,难道我还能真绑着你给你灌药?难道我说不同意,你就真的不去做了?”   他这忽然变化的表情让林格略略有些心惊,她还未说话,杜静霖欢乐的声音已经响起——   “格格!我好了,你呢?”   ——不太好。   晚餐间。   一张圆桌,杜静霖自然地坐在兄妹二人之间,强势地隔开林誉之和林格。他没有刻意的献殷勤,只是同往常一样和林格说说笑笑,谈中学时刻的往事。这些都是林誉之不了解的东西,他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是吃东西,或叫服务员,把所有饮料都换成常温。   林格不看林誉之,还在暗暗地较着劲儿;林誉之也少同她讲话,表情平和,似乎真的只是受父母所托,才来照顾妹妹和她朋友。   杜静霖能察觉到兄妹俩在吵架,也能感受到林誉之脸上的抓痕来历诡异。只是他不愿往肮脏的方向揣测好友,也不太想撮合他们俩,令他们和好。   这种只有两人聊天、单方面“孤立”林誉之的晚餐中途,杜静霖去上卫生间,林誉之起身,在他身后出去,也没看林格。   林格也有些摸不透了,低头吃,酸甜口的肉,慢吞吞地嚼。   杜静霖解决完毕,洗手时见到了林誉之,后者挺平静的,抬手,示意杜静霖把房卡给他。   “格格没什么安全意识,我是她哥哥,需要留意着,”林誉之说,“她的房卡在你手上不妥当,我帮你还给她。”   杜静霖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痛快利索地从口袋中取房卡,快了,房卡取出,连带着也掉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四四方方,标志性的外包装。   空气凝滞,鸦雀无声。   杜静霖不敢看林誉之的脸,尴尬地笑,说着不好意思,低头捡起,还未往口袋中放,只听林誉之问:“什么东西?”   杜静霖讪讪笑:“气球,我拿来玩呢——”   “啪——”   清脆一声,抽得杜静霖半边脸都转过去,火辣辣的痛。   林誉之温和地重复一遍:“我问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第74章 相思红豆 粥   林誉之用的力气大, 杜静霖踉跄着后退一步,险些没有站稳。半边脸几乎登时肿起,麻木迟钝地传递着疼痛讯息。   杜静霖脑子还是木的, 一块儿陈旧、转不动的木头, 未想到会遭到如此对待, 近一分钟后,才捂着那半边脸,不知所措看林誉之。   “誉之哥,”杜静霖说,“有话好好说,你为什么动手打人啊?”   他自己还委屈,原本就是眼尾微微下垂狗狗眼,现在看林誉之, 更是无辜。   林誉之看那拆了封的小盒子:“说。”   “我买这个就是好奇, ”杜静霖委屈, “都是男人么?誉之哥,你年纪也不小了,肯定也和人干过这事了……干嘛非要问这么直白呢?”   林誉之说:“和我妹妹?”   杜静霖抬头看他一眼, 惊异地想这人难道是吃错药了?不敢问,又低下头。   林誉之说:“说话, 别让我从你嘴里一句一句掏。”   他没有继续下手的意思,盛怒之下的那一巴掌仍成功令杜静霖起了畏惧。他丝毫不怀疑,只要下一句话说错, 这火辣辣一巴掌又能落在他脸上。   细算起来,这还是长大之后, 这么多年, 杜静霖第一次被人打。   无论是林许柯还是杜茵茵, 都没对杜静霖下过手。   杜静霖自觉冤枉,又不是那么冤。东西买来么,的确是以防万一——万一,他是说万一,倘若这次能擦出些火花,那这准备些东西,总比没准备的好吧?还有一个原因,则是杜静霖没什么实战经验,这玩意怎么戴,他也悄悄地研究了一下,以免显得太生手,遭林格嫌弃。   这话肯定不能对林格说了。   至于林誉之……   杜静霖吞吞吐吐:“万一,我是说万一,格格想的话,那我肯定不能拒绝。”   林誉之说:“什么?”   他垂眼看杜静霖:“抱歉,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杜静霖改口:“誉之哥,对不起,是我多想了。”   林誉之问:“多想了什么?”   杜静霖说不出:“誉之哥。”   “我打你,是为了保护我妹妹,”林誉之审视着他,冷静,“你有她的房卡,身上还藏着这东西。”   杜静霖说:“我能理解。”   “好,”林誉之抬手,杜静霖犹豫两秒,乖乖把东西交出,林誉之看都未看,嫌恶地丢进垃圾桶,去洗手,好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沉沉,“别再让我看到你拿这种脏东西来污染她。”   杜静霖没走,他迟疑:“誉之哥。”   林誉之不用烘干机,扯了纸巾擦手:“什么?”   “……那您知道,格格大学期间交男友的事吗?”杜静霖说,“谈了得有个三年多,分手了。”   林誉之说:“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杜静霖说,“誉之哥,我其实挺能理解您这种病态的、对妹妹控制欲强的心态,但格格她也是人,她也有自己正常的情感和生理需求。您今天可以打我,我认,因为我的确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如果格格需要呢?格格之前交的那个男朋友,您知道吗?”   林誉之说:“我知道。”   杜静霖说:“您也打了他?”   林誉之说:“没有。”   杜静霖呼出一口气,昂首挺胸,不卑不亢:“今天这一巴掌,是该打;但下一次,如果是格格愿意的,您就不能再下这个手了。”   说完后,他顶着那掌痕,往外走,没走几步,又被林誉之叫住:“静霖。”   杜静霖说:“怎么了?”   “脸上这下,”林誉之指指,示意,“等会儿见了格格,你打算怎么说?”   杜静霖冲到镜子前,看到自己那完美无暇的脸上这五根指痕,呆了两秒,疯狂撩水冲,没有用,痕迹仍旧鲜明,大剌剌地印在侧边脸颊,无论怎么洗怎么冰,一时半会儿也消不了。   他抬头。   “如果我是你,现在就打车回去,”林誉之说,“格格那边,等她吃饱了饭,我自然送他回去。”   杜静霖说:“我还没吃饱。”   “可以叫酒店外送,”林誉之轻描淡写,“还是说,你想让格格知道你身上除了她的房卡,还有些不该存在的东西?”   杜静霖默不作声,撩起水,洗了把脸,抹干净,垂头想了一阵,才点头:“行。”   ……   林誉之独自回了吃饭的地方。   在他平静地表示杜静霖有些感冒、先回去休息后,林格愣了很久:“真回去了?”   “骗你有什么好处?”林誉之平静,“吃饭,吃完了送你回去。”   林格打杜静霖电话,提示关机。   可能又被冻得没电了。   林格也不期望能快速联系到杜静霖,放下手机,快速吃东西。两人没有过多沟通,距离最近的一次,还是林誉之送林格到酒店时,林格低头解安全带,林誉之递过一张房卡。   林格盯着他。   “杜静霖毕竟是个成年男人,”林誉之说,“多的事我不管,但房卡别随便给他。”   林格说:“我们上高中时,还好几个人一块儿开过钟点房打牌呢。”   “你也说了,是上高中时,”林誉之说,“林格,有点分寸,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最后一句话,是看着她眼睛说的。   林格说:“少管我。”   她拎着包下车,外面冷风吹得她整张脸登时红起。林格快走几步,推开玻璃门,又进自动门,酒店里热腾腾的暖气终于将她慢慢融化,房间在二楼,她没等电梯,踩着店里的复古红木楼梯往上走,到了窗边,凑到玻璃窗前往外看,已经看不到林誉之的车子了。   他这次没有停留,雪地上只有深深两行车辙印。   林格在第二天清晨才看到杜静霖脸上的手指痕,很明显,他皮肤本来就白,昨天的淤红稍稍平缓地下去,红肿煞时又浮出来,肿肿的,触目惊心。起初还躲着林格,戴个帽子和口罩,遮遮掩掩,说自己感冒——   林格不客气,把他口罩扯下,看到这鲜明的痕迹,登时炸了:“谁干的?”   杜静霖眼尾微微下垂,大且黑白分明,目光游移,不看林格,犹犹豫豫:“别问了,没事,我自己撞的。”   林格说:“说实话。”   杜静霖说:“格格,你早饭吃了吗?酒店那边有个包子蒸得还不错哎,要不要你——”   “杜静霖,”林格一字一顿,叫他,“说实话。”   杜静霖闭上眼,豁出去了:“是誉之哥。”   说完后,他又急切哀求:“别把事情闹大好不好?是我先做错了事……不怪誉之哥,都是我不好,你别……哎……哎!格格——”   没叫住,林格一手掐着他脸,另一只手举起手机,卡擦卡擦,拍照片。   她问:“林誉之为什么打你?”   打了人的林誉之在熬红豆粥。   一粒粒的饱满红小豆,产自萝北,今年刚收获,精挑细选出圆润均匀的,打上标签,被摆上货架。黑龙江已经立法禁止种植转基因农作物,这里的土地适合播种、滋养味道更醇厚、天然的作物。小火慢慢地炖,炖到红小豆外壳渐渐软烂,破裂,像文火煨一颗坚硬的心。   都说相思红豆,相思红豆,许多人就以为红豆可以代表相思。却不知诗中提到的相思豆是海红豆和鸡母珠,前者微毒后者剧毒——   难怪相思无可医。   林誉之熬的红豆粥是无毒的。   半小时前,他刚接到杜静霖的电话,问他在不在家,是不是还住在昨天说的那个地址,林誉之说是。   半小时车程。   刚好够他将一锅熟透的红豆熬到缠绵。   小区门口的安保人员打视频电话来,林誉之请他们放行。出租车进不了小区,林誉之请物业用小车将林格接到楼下,送她上来。   林誉之的房子是两套叠墅改建的,原本是上叠加下拼,他一并购置,改成一套。院子里堆着雪人,围着红围巾,门没有关,林格气势汹汹拉开门后,林誉之只看她一眼,便从容地去厨房盛粥。   “这么早就来找我,”林誉之说,“看来你昨天住的酒店不太令你满意。”   “林誉之,”林格绷着脸,睫毛上还挂着一点风吹来的雪,“你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打人?”   林誉之盛好了红豆粥:“谁?”   “杜静霖,”林格说,“你把他的脸打成那个样子,是怎么下得去手的?他可是你亲弟弟——”   “我说过,这辈子不可能认林许柯做父亲,自然和他没有关系,”林誉之打断她,“格格,你不喜欢我,也没有必要这样羞辱我。”   他没什么表情,林格却想到当初和林许柯的“交易”,不说话。   睫毛上的雪化了,湿湿地沾透了睫毛,睁不开,看不清。   “大早晨,就过来兴师问罪,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打他?”林誉之说,“他有没有同你讲?”   林格说:“因为你发现了他藏着一盒避,孕套,但那个是促销活动送的。”   林誉之忽然问:“格格,你今年多大?”   林格说:“你什么意思?”   “什么促销活动会送避孕套?”林誉之说,“要不要我陪你去药店查监控,看看是送的,还是他自己买的?”   林格没说话。   “即使我们只是兄妹,我从哥哥的角度出发——一个成年男人,拿着你的房卡,还特意去药店买了盒避孕套,”林誉之说,“这意味着什么?天底下没有一个哥哥能忽视掉妹妹可能遭受的潜在风险。他应该庆幸他和你是好朋友。”   林格说:“可你也不该把他打成这个样子——”   她低头,调出照片,屏幕快压到林誉之脸上:“你看,他半边脸都肿了。”   “我只轻轻地打了他一巴掌,算是警告,”林誉之只看一眼,视线重新落在林格身上,“这不是我的打的。”   林格愣住。   “你自己放大照片看,有几道指痕明显和我的手对不上号,”林誉之说,“而且,谁会只扇同一边脸?”   林格用手指放大照片,再放大。   对着屏幕,她仔细研究那些手指的痕迹。一晚上过去,究竟是一巴掌还是几巴掌,很难分清,但林誉之这么一讲,她越看,越想是有人又刻意加重了痕迹。   视线从手机上移开。   林誉之餐桌上摆着一碗红豆粥,还有一份刚拆开的药。   林格看不清药盒子上写得什么,林誉之默不作声,把那药盒压在掌下。   林格问:“那是什么药?”   “是不重要的药,”林誉之说,“格格,你只会在意那个想对你不轨的男人,却不会看一看你生病的哥哥。”   他完全没有刻意地卖惨。   穿着普通的灰色家居服,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任何尖锐的语言,就这么冷静地讲述着。   和杜静霖完全不同。   他是哥哥,即使被误解了,也不会对她大吼大叫的哥哥,也不讲一句失望。   而是落寞地坐在桌前,执拗孤单地吃一份粥。   他看起来随时可能会离开。   林格站在原地,良久,低声道歉:“……对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林誉之说,“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格格,你很好,只是原来一直都是我在勉强。”   他不看林格:“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去看看你那故意受伤博同情的好朋友吧。你若是喜欢他,那就去找他,你说的对,我没有管你的资格。”   说这话时,林誉之一直低头看红豆粥,小勺盛起一点,吹一吹,热腾腾的香甜。   余光里,林格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靠近他。   她脱掉羽绒服,随意地丢在地毯上,又拉开林誉之旁边的椅子,慢慢坐下。   林誉之不动,不看她,不说话,面色如常吃红豆。   “……我早上还没吃饭,现在也饿了,”林格说,“哥,能留我吃一碗红豆粥吗?” 第75章 暴风雪 坦白   林誉之重新为妹妹盛了一碗粥。   和酒店的自助早餐截然不同的简单, 熬煮好的红豆粥,一碟青菜小炒,水煮蛋, 就是早餐。林誉之早晨吃的碳水并不算多, 林格也是,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连早餐都不吃。   林格没化妆,唇色比之前淡了好多。她无心照镜子看自己目前的表情,更没有心思去整理自己的脸。工作原因,她需要上镜,而脱离摄像设备之外,她其实很少再细致地打理自己。   况且,无论是什么模样, 林誉之都见过。   又不差这一眼。   潜意识中, 林格觉杜静霖并不是那种人——但也未必。读书时, 他们和隔壁学校的校篮球队有摩擦,杜静霖为了能博取同情,在警察来之前, 毫不犹豫地狠狠给了自己鼻子一拳。   他后来将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林格听,还被林格吐槽。   “——你这样和宫斗剧里那些为了争宠而故意受伤的宠妃有什么不同?”   杜静霖绝对能做出这种事。   林格在短暂的犹豫后, 开始尝试向林誉之道歉。   “对不起,”她说,“我刚才太冲动了。”   林誉之习惯性地剥了一颗水煮蛋, 伸出手,在空中停了停, 才又沉默地放在妹妹碟子中。   林格看在眼中。   以前, 林臣儒希望她能长高, 给她订大量的奶,每天一杯,早餐也必定要吃蛋,水煮蛋,煎蛋,炒蛋。以前在家里,给她剥水煮蛋这项工作属于龙娇,后来,不知不觉,成了林誉之。   这下意识的动作让林格心颤了颤,水煮蛋还是温热的,她小小咬了一口,看到里面嫩嫩的、小鸡羽毛一般的嫩黄。   慢吞吞吃完整颗蛋,喝了粥,她才说:“你身体不舒服吗?”   林誉之说:“还好,暂且死不了。”   林格说:“哥哥。”   吵架或冷战期间,要林格先服软,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林格最不擅长的就是这种主动的示好,柔了声音叫一声哥哥已足够勉强。   “我认真地向你道歉,”林格解释,“对不起,因为他脸肿得很严重,而且——”   “而且,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都是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对吗?”林誉之说,“格格,你要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你的好朋友对你好,并不意味着对我也会好。”   他放下勺子,垂眼看妹妹。   “很难理解吗?格格,”林誉之说,“就像金毛,它们对人类友善,却会对其他品种的狗产生强烈的敌意。我没有讲杜静霖的不好,他毕竟也是我的弟弟。但他是你的好友,却不是我的。”   林格说:“嗯。”   “就像我的好友,我的亲人,”林誉之看着妹妹苍白的脸,“他们对我好,但有可能会伤害到你。”   林格几乎是立刻想到路毅重,林誉之的舅舅,那个只是在脑海中稍稍露个身影,就让她想要呕吐的男性。   用让林臣儒再次入狱来威胁她,冷漠地践踏她的自尊,近乎讥讽地看着她,问她,是想让林誉之继续做一个“私生子”,还是想让林誉之成为他名正言顺、唯一的继承人。   她又想要呕吐了。   小勺子搅拌着红豆粥,林格低头看碗中糯烂的豆子,说:“谢谢哥哥。”   “我的意思是,无论是谁,如果令你感觉到不舒服,或者难受,哪怕对方是我朋友,是亲人,”林誉之说,“你也要及时告诉我。”   林格看他:“什么?”   “我会因为你的好朋友而受委屈,那么,有朝一日,或者已经发生过——你会为了我的朋友或亲人,遭受和我一样的委屈,”林誉之说,“说实话,我完全不希望你体验和我一样的痛苦,但倘若不幸发生,你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已经发生了,而且很糟糕,很糟糕,这种情绪差点把我逼到崩溃。   林格想。   但她也不能讲。   怎么讲呢?讲你的舅舅狠狠地羞辱过我?讲他险些强吻我、企图让我更加难堪?讲他其实一直在威胁我?讲这些年,她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收到的那些奇怪照片?   但路毅重有一点没有说错,林誉之会是他唯一的继承人,现在的林誉之发展很好,没有必要为了同她在一起而舍弃这一切。林格曾经怨恨林誉之为了前途抛下她们一家人,但后来发现,这几乎是所有人都会选择的一条路。   还是讲我不能真的和你在一起?因为我只是一个还未完全痊愈的病人?因为我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不确定、所以无法接受一份确定的感情?   她现在的情绪稳定并不意味着能够永远恒定,那些糟糕的念头随时会再度淹没她,她不确定自己能时刻保持着求生意志。   林格不能讲。   她甚至不能多想,一直在努力淡忘的东西,稍稍一多想,就犹如陷进流沙,一点一滴,缓缓浅浅地往下深陷,深陷,再深陷。   爱情不能治愈任何心理疾病。   爱只是爱,病是病。   林格说好。   林誉之说:“上面是以哥哥的身份讲的。”   小银勺搅动粥,林格竖起耳朵静静听。   “下面是以情人角度讲的,”林誉之说,“林格,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出现第三者。我不会干涉你和杜静霖之间的友谊,你们可以继续做朋友,但仅限于做朋友。”   林格问:“仅限于做朋友指——?”   “不许给他房卡,”林誉之说,“也不能和他牵手、拥抱和做。”   林格说:“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林誉之沉沉地说,“林格,我正式地、以情人的角度告知你。一旦你和他有任何超出朋友的举止,我会中断我们之间的情人关系,立刻,马上。”   点到为止。   林誉之接受林格的道歉。   早晨他吃的是治疗感冒的药物,天气寒冷,他昨天回来后,也有些鼻塞,不是什么大病。   林格也答应兄长,重新审视自己和杜静霖的关系,不会有超过朋友的行为。   林格也解释了自己来意,目的地是长白山,行李箱中塞了厚厚一摞的资料文件,为的是找那个经理签字,帮忙解决父亲的退休金问题。   她本想独自过来,看一看林誉之,然后再坐车过去。这次来哈尔滨,杜静霖也是自告奋勇,说和那个经理认识,也说自己能说得上话。   所以答应他同行。   林格隐去一点。   林誉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主动给她发消息,这种近乎冷战的事情令她感到微妙的不安和焦虑。   这种焦虑和不安,才是让她选择来哈尔滨的根本原因。   林誉之问了她的离开时间,没说什么,只在林格要回酒店时叫住她,摘下自己围巾递去。   驼色羊绒,细细密密的温暖,打开后,能把她整个头和脖颈、肩膀都裹起。   林格在回酒店的车上一直在发呆。   当林誉之今天说出这些话时,林格才认真回顾自己的行为,性转一下,将林誉之代入自己,把杜静霖代入成他的异性好朋友……   的确不妥。   回酒店后,林格重新编辑短信发给林誉之,做了一个长长的、正式的道歉。患病后的一段时间内,她的语言表达能力下降,而文字表达能力突飞猛进,也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   林誉之在半小时后才回了一句。   「没关系,毕竟我是你哥哥」   林格捧着手机,不知为何,看着这句话,竟有点眼酸。   哥哥。   哥哥也是偷来的,他真正的弟弟在隔壁呢。   真弟弟·杜静霖还在自己房间,正艰难地用冰块儿冷敷脸。   他都不知林誉之怎么打的那一巴掌,余韵袅袅,晚上入睡时还在痛,肉打肉的痛,今天一天更是,乍一看,还以为他的脸被人按着扇了好几次。   可真的只有那一巴掌。   他自己心中有苦难言,说到底也是自己错了,错在冒冒失失,不该随身带着那个东西。设身处地,如果他有个妹妹,又撞见了这种场面,杜静霖打对方一巴掌都是轻的。   杜静霖敷完了脸,又忧心忡忡,担心林格真因为这事和林誉之起冲突。但事态比他设想中要好,林格在上午就回了酒店,没有谴责他,看起来也不像和林誉之大吵一架的样子。   事态在向杜静霖未设想过的发展。   下午开始飘鹅毛大雪,她们原本订了去长白山度假酒店的私家车,司机打来电话,忽然说去不了了,这个天气太恶劣,很多路没办法走。   至于明天或者后天,司机还接了其他的重要单子,不能改期,所以希望林格能够先取消这一单。   林格也是打工人,没有为难人家,痛快地取消订单。   她尝试重新发订单,但过了半小时,仍旧无人接。   犹豫间,林誉之电话打来了,说自己的车就停在酒店门口,让林格和杜静霖去退房,带行李下楼。   他顶着暴雪,开车过来,接林格和杜静霖去他那边住。   理由也很充分——   “这种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万一有个头痛发热,酒店的储备不够,”林誉之打开车后备箱,把俩人行李拎进去,“我这里又不是没有空房间。”   杜静霖礼貌地客套一下:“我身体好,哥,真不好意思的,这样叨扰您也不方便……”   林誉之侧脸看他一眼:“确实不太方便,那就别去了。”   他干脆利索,把杜静霖装进后备箱的行李箱重新拎出。   刚放在地上,杜静霖扑过去,手脚敏锐,又把那箱子老老实实装进后备箱:“谢谢哥,谢谢哥。”   不敢再客气一下。   副驾驶的位置仍旧是林格的。   一路上,杜静霖提心吊胆,都在担忧这对兄妹再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争吵,万幸没有,车子平平安安地到了家。   杜静霖的房间被安排在四楼,林誉之和林格的房间都在一楼,仅一墙之隔。   停车时,外面的雪已经很厚了,前院中铺设着地暖,地面光滑,看不到一丝落雪,而仅有林格卧室能通往的后院里,已经积满了厚厚一层雪,一脚下去能没到小腿肚,一点儿脚印也没有,是林格从未见过的美景。   她呆呆地站在廊下,看了好久,才回头,寻找林誉之身影:“哥。”   林誉之在往她房间抱松软的被子,铺床,问:“什么?”   林格站在玻璃门前,看着往床上仔细放她小枕头的林誉之,良久,犹豫着问:“有件事我想问你,今天早上你讲,成年男人去药店买避,孕套,都是有所图谋。”   林誉之站直身体:“你想为杜静霖击鼓鸣冤?”   “不是,不是,”林格摇头,黑白分明眼睛看他,“我只是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林誉之问:“什么?”   “就是我们第一次那天,就是我强吻你的第一次,”林格说,“你卧室里有一整盒小雨衣,而且……不是药店里可以买到的正常尺寸,是需要特意购置的那种。”   她问:“那次,你也是提前准备好的吗?” 第76章 囚岛 别墅   生病之前, 林格拥有着敏锐的直觉。   她可以通过班主任的表情来推断对方的心情,也能从老师的眼神中了解自己此次考试成绩的优劣;包括林誉之,只要他在洗过晚餐用过的碗筷后立刻回房间, 林格便知道, 他大约还在为家中的开支发愁。   林格会悄悄地少吃一点饭, 再少吃一点,剩下一些钱,若无其事地告诉林誉之,学校食堂饭菜统一调价了,有一定的补贴。   实际上,高三最后冲刺的住校期间,她早餐只喝一杯豆浆,午餐只吃最便宜的炒素菜, 晚饭只需要一个包子。   饥饿是常态。   在生病后, 这项天赋似乎消散了。   她需要更多时间来读懂一个人的微表情, 也需要更长时间来思考某一件被忽略的细节。   比如说,小雨衣问题。   这件事情一直困扰着林格,不过之前的她总可以自动补上那些缺憾。比如林誉之那时候已经读大学, 大学校园内一直有各种宣传安全x生活及预防x病的宣传,的确会在宣传手册中夹一个或者几个的密封小雨衣;再比如他其实在为了将“女朋友”带回家做准备, 尽管那时的林誉之并没有女友;或者,有些男性在自我安慰时也会用一些,避免把东西弄到乱七八糟、到处都是……   爱总能让人找到许许多多的理由, 就像人总会为出轨的爱人构建出“他/她超爱”的自我麻醉剂。   她原本已经要淡忘掉这一点,但在刚才, 院子里的完好无损的厚雪, 这似乎一早就为她而设置好的舒适房间, 以及……林誉之带来的,有着太阳气息的被褥,悄无声息地让林格想到多年前这个“早有准备”。   林格需要确定。   她只是好奇,好奇多年前这一桩事情,林誉之究竟是不是被她迷惑。他那时候的举动,是喜欢她,还是单纯的男女之又欠。   林誉之刚刚细心地铺好妹妹房间的枕头,双人床,枕头也放了一对,桑蚕丝的枕芯,枕套是浙江湖州的蚕丝,纯正的湖蓝色。林格头发浓密,又多,普通的枕套枕起来不舒服,容易有静电。她上高中时,便开始枕林誉之一开始从家带的那种蚕丝枕,一直到现在,都还在用。   仔细弹一弹枕套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林誉之终于直起腰,宁静地看向自己的小妹妹。   “怎么忽然问这个?”他说,“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林格稳稳站定,“我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好奇我准备这盒东西的动机?”林誉之说,“担心我打算把它用在其他人身上,还是?”   林誉之停顿一下,视线落在她的床铺上,看到被子起了一个鼓鼓的小角。他抬手,将那个小角抚平。   “如果是这个,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林誉之说,“我从未想过和其他人使用它。在我购买它的时刻,就已经替它设想好了用处,要么是和你一起,要么,就是一直放在柜子中,一直放到过期。”   林格叫出声:“那个时候我们还只是兄妹——”   “世界上没有人规定兄妹不能做,爱,”林誉之温和地说,“即使是亲兄妹之间,只有在部分国家会被认定为罪。”   林格说不出“你疯了”这种话,她感觉林誉之不是疯,是一种很平静的癫狂。   “我喜欢提前准备一些事情,哪怕它不会发生,”林誉之淡淡地说,“就像今天的房间,从得知你们到哈尔滨,我就开始收拾干净;院子里的雪留着,是因为你之前提到过,喜欢北方厚厚的、一点破损都没有的雪,你最爱在空旷的雪地上留下只属于你的脚印。”   林格叫:“哥哥。”   那些只是她随口一提的小事,他却都记得。   “即使我们现在只是兄妹,我也会准备,你不必有太沉重的心理负担,”林誉之说,“雪是哥哥为妹妹准备的,卧室、床、被褥也是——怎么?难道你觉得是我故意安排你过来?”   林格的确怀疑,怀疑是林誉之串通了那个网约车司机。   而林誉之出现在她们酒店楼下的时机恰到好处。   现在林格不会这么想了,她想,杀人凶手应该不会这样坦诚自己的作案手法。   她躲开他视线,撒了谎,说没有。   “还有其他想要知道的吗?”林誉之说,“比如,在那一天之前,其实我看了许多教学资料,文字版本,图片版本,因为我想让你快乐。”   林格呆呆说:“什么教学资料?”   这句话问出后,她自己几乎在瞬间想到答案,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林誉之自然地说:“能让我们在床,上更合拍的资料。”   林格:“……”   林誉之说:“所以我——”   “好了,”林格打断他,“不要再说了,谢谢。”   林格不能再听林誉之说下去了,再多一些,她那并不明显的羞耻心一定会跳出来,深深、深深地在林誉之面前露了怯。   林誉之镇定地离开妹妹的房间,关上门后,手掌之上,还残存着属于妹妹的鹅绒被质感。他摸过许多品牌不同系列的鹅绒被才挑选出,手感很像两人第一次做,爱时的那一件。   尽管那床被子已经不再蓬松柔软,也开始变色、出绒,但林誉之仍旧将它保存着,叠起来,原封不动地放在这个房子中卧室的衣柜里。   他们所拥有的共同物品并不算多,每一件都被他细细珍藏。   林誉之不在意此刻坦白。   他一直在咨询某一个心理医生,从他所能了解到的林格,谨慎地向医生发起咨询,想要得知她的心结所在。   是在兄妹关系未明朗情况下的爱恋?还是因为两人过于惨烈的分手?还是因为……   成因不明,只能说,都有可能。   林誉之不在意这些,打开微信,和心理医生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日。   对方提醒林誉之,倘若和对方要建立起情侣关系、组建家庭的话,一定一定要做好避孕措施。因怀孕后的停药、和孕期激素的变化,很有可能会让情况好转的病人再度陷入心理疾病的漩涡。   再往上,是林誉之和医生的详细沟通。   林誉之在向对方做咨询,想要得知男性结扎的注意事项和建议季节,及术后可能存在的反应。   在男性结扎手术上,一些医院不肯给未婚未育的年轻男子做,但这不是最终阻碍,林誉之有办法令医生同意。   他在看术后可能存在的并发症。   多年前,林誉之也曾如此,在夜晚中寻找男性结扎的注意事项。   那时候林格想一出是一出,半夜三更的,不睡觉,蹭蹭蹭地往他房间中跑,小声说,林誉之,要不以后咱们私奔吧?不管咱俩有没有关系了,反正我们不生宝宝,你去做结扎手术,我们不要孩子就是了……   睡觉睡到一半的林誉之,紧绷着脸,要妹妹上床。   南方的天气湿冷湿冷,她一路跑来,脚都是冰凉的,进了被子中,林誉之把她脚放在自己腹部,用体温给她暖,一边暖,一边斥责她,脑子坏掉了,大半夜的发什么疯?   林格数着手指,一本正经地说男性结扎后的好处。首先,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享受无,套,其次——没数完,林格探头探脑,好奇问:“哥,你在干什么?”   林誉之说:“还能做什么?我看一看,哪家医院的医生擅长做男性结扎手术。”   一晃眼。   林誉之还有这个念头。   但林格并不会再在半夜里光着脚来找他。   他转脸,看窗外,落地玻璃窗外,雪厚如面团。   暴风雪会让此地的公交暂且停摆。   七点钟,晚餐时节,仨人手机同时收到市统一发送的应急短信,预计降雪将持续四到五小时,极寒天气,非必要不外出,取消一切户外作业,学校放假……   林格举着手机,看了好久,惊叹:“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   杜静霖跑到玻璃窗边拍摄信息:“我得发个朋友圈。”   林誉之倒是冷静:“冰箱里的菜和水果、肉足够我们再吃四天。”   林格看他,灯光下,他是北方稳重的山,波澜不惊,不会掀开眼皮看玻璃窗前上蹿下跳的杜静霖一眼。   她想到,在多年前,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林誉之已经“改掉了”他不吃储放很久蔬菜的习惯。   林誉之不看她,喝鸡汤:“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   “……不是,”林格说,“哥,明后天送菜的不来吗?”   林誉之说:“这样的恶劣天气,明天清晨,如果撒融冰剂的车不来,其他车就算换上雪地胎、绑上链子也难开进来。”   林格:“喔。”   她主动提起话题:“那我们是不是要过几天才能去长白山?”   “嗯,”林誉之说,“这几天只有我们——”   “呀!”杜静霖兴奋冲过来,“那岂不是侦探小说中最经典的暴风雪山庄模式?被风雪困在山庄的一群人,离奇的死法——”   林誉之斥责:“少说这些,格格胆子小。”   杜静霖还委屈上了,解释:“我就是随口一说嘛,哥,你这样也太凶了。”   林誉之紧绷一张脸,对林格说:“晚上害怕了就叫我。”   林格刚想说自己胆子还不至于小到这种地步,转念一想,又乖乖说好。   她低头吃饭,心不在焉地想,好像……这的确是个理由喔。   一个可以在夜晚、正大光明去林誉之房间中找他的理由。   林格总觉之前的道歉不够真诚,也不能令林誉之完全地毫无芥蒂。她悄悄看兄长一眼,房间中暖气充足,林誉之只穿了浅灰色的家居服,忙碌没有令他疏于锻炼,肩膀仍旧坚实,此刻他在同杜静霖说话,喉结随着声音而动——   很性感。   哪怕是生病了的林格,也不会忽视的性感。   林誉之却不会在意这种性感。   他在餐桌上和杜静霖、林格敲定了去长白山那家酒店的路线和时间,加上中间的休息时间,大约需要六个小时才能抵达,不算长,也不算短。   林誉之还未想好让司机来,还是自己开车。   他在洗澡时听见卧室的敲门声,小心翼翼的三声,和高中时、与林格约定的暗号一模一样。   林誉之没有立刻去开门,他仔细冲干净身上泡沫,用浴巾擦干身体和头发,才穿上睡衣,走过去开门。   这么长时间,林格还站在外面,光着脚,踩在木质地板上,裹着件睡衣,瑟瑟发抖,头发乖顺地垂在肩膀,半干半湿。   林誉之问:“怎么了?”   林格举起手中东西:“它坏掉了,我可不可以用你房间中的吹风机?”   林誉之没说话。   他冷静地看着林格手中那坏掉的吹风机,不用细看,就能瞧到那上面明显是又磨又咬出的电线破损痕迹——不是老鼠,而是面前妹妹的可怜牙印。   拙劣的手法,糟糕到让兄长忍不住叹口气,又不假思索地选择忽视掉。   对于她来讲,能想出、并对其付诸于实践,已经很了不起了,了不起到林誉之可以为她鼓鼓掌。   林格眼巴巴看他。   房间内处处都铺设着暖气管道,她的脚趾却还是不安地挪了挪,不是冷,是说谎后的下意识动作。   林誉之打开门:“进来吧。”   “谢谢哥哥——”   “吹风机在卫生间洗手池旁侧的墙上,”林誉之说,“你可以直接拿走,回你房间慢慢吹。”   林格仰脸,一脸意外,惊讶到不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东西。   “毕竟我是个有原则的情人,”林誉之垂眼看她,“在某个大小姐说她需要我之前,我不会和她发生任何超出兄妹界限的关系。” 第77章 真心话 停电   林格垂头但并不丧气:“杜静霖讲的事情让我害怕。”   林誉之说:“只是因为害怕才来找我?”   林格:“……不。”   不仅仅是因为害怕。   “因为愧疚?”   林格:“……不。”   林誉之站在门侧, 他只穿着睡衣,干干净净,如玻璃窗外被大雪积压的青松。   他不说话, 等妹妹先开口。   林格握着那吹风机, 好久, 才说:“我想你了。”   林誉之问:“这是你的理由?”   “不,”林格说,“不是理由,是原因。”   “我想你了”,不是为了进入的理由,是她此刻到这里的原因。林格想不到更多、更恰当的话语来表述,只是在看到林誉之的表情后,潜意识中不想继续撒谎。   多么奇怪的念头, 在此刻悄然漫溢。   林格想, 大约是她断药太久了, 那些不死鸟般的念头在疯狂生长。   暖融融灯光下,林誉之终于握着门把手,拉开门:“进来。”   林格暗暗松口气。   林誉之房间的陈设和林格想象中完全不同, 她以为会看到林誉之在扬州卧室的翻版,但这里更像林格的房间。   字面意义上的相像。   墙纸的颜色, 贴的海报,地板的样式,那种陈旧的暗暗粉调银丝的窗帘, 老旧的木床——   林格快速靠近,抬手, 触碰着木质床头的痕迹, 最经典的温莎床造型, 白橡木,在零几年还未流行“原木风”时,它的造型可以算得上独特。从左数,第三根木头上,她忐忑着伸手抚摸,指腹清晰地感受到上面用小刻刀清晰刻下的痕迹,林格,拆开,成了“木木木各”,是她读初中时悄悄刻下的。   这就是她当初睡过的床,后来,她工作时,林臣儒打电话,说她卧室的家具重新换了新的,装修一遍。   这个早就被换掉的床,现如今出现在两千六百多米的地方。   林誉之没有对此解释什么。   他去洗漱间清理自己的胡茬,对着镜子仔细地清理,脸颊,下颌,须后水有淡淡的薄荷味道。林格坐在床边,莫名地有些紧张。   怎么形容?就像大学时候和林誉之一同开房,两个人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心知肚明,但在接吻和亲昵之前,林格都会陷入一段矜持与尴尬对半五五分的手足无措。   她那些沉睡的情感在到达这北国之境后渐渐苏醒,林格抬手,谨慎地抚摸着身下柔软的床单,床垫,和她之前初中时睡过的小床一模一样,床垫上再铺两层棉花被,是龙娇的习惯。   林格还知道林誉之的习惯,男性的胡子生长速度快,他没有蓄须的习惯,每日清晨雷打不动地清理。而夜晚清理胡须,则是为了同她咬,不想胡茬刺痛花朵。   今天没有。   林誉之离开房间,打开橱柜,自然地抱了新的被褥和枕头,铺在地上。   林格愣住:“你不和我一起睡吗?”   林誉之铺好枕头,他抬脸,看林格:“下雪的夜晚更适合聊天。”   林格讷讷:“你是不是年纪大了?”   林誉之没听懂:“什么?”   “嗯,嗯,就是那个,”林格说,“据说啊,男人过了三十岁,能力就开始断崖式下跌——”   “激将法没有用,”林誉之躺在地上,轻声,“我们谈谈?”   窗帘没拉,落地玻璃窗外庭院寂寂皎白,光洁如一团积雪云。这个单独的小院子和林格卧室的小院相通,没有种植任何花朵,这里是古代人眼中的苦寒之地,极北的冰原,养不出娇贵的花。   林格的头发半湿不干地垂在肩膀上,歪着脸:“谈什么?”   “想到什么就谈什么,”林誉之说,“这不是面试,我只想和你聊聊,格格,我们好久没这么聊过了。”   “我先说吧,”林誉之说,“格格,这几年,我过得不太开心。”   林格说:“真好,只有有钱人才会感觉开心很难。没有钱的时候,有钱就是开心。”   “和这个没关系,”林誉之睁眼看天花板,“我经常想起,我们还住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夏天来台风,下暴雨,你就喜欢跑我房间中,跑我床上,叫哥哥,问我,将来想去哪家医院工作,”林誉之说,“你不肯回自己房间睡,说风吹得你房间玻璃响。”   林格说:“高二暑假时,的确有一块儿玻璃被台风吹破了。”   “我记得,我们一块儿找合适的亚克力板,想挡住外面灌进来的雨,”林誉之笑,“结果咱俩都像个落汤鸡,还是没有补上。你哭着说等爸爸出狱后,一定告诉他,以后不要再贪小便宜了。”   林格掀被下床,关了灯,赤着脚走到林誉之面前,掀开被子,和他平躺在一起。黑暗中,林誉之默不作声,往旁边挪了挪,把枕头让给她一半。   大被一盖,灯一关,黑暗给了林格几分勇气。   林誉之讲述的那些往事,暴风雨中手忙脚乱地找东西,贫苦生活中的相依为命,这些苦中作乐令她忍不住转身,在夜晚遮蔽下肆无忌惮地看林誉之。   看不清,只借着玻璃窗外薄薄的干净月色,朦胧看他轮廓。   他只穿着薄薄的睡衣,暖气温度高,冬天也不必穿臃肿的绒类家居服。侧躺的林格嗅到他身体的香味,很干净的暖和,像冬天的小暖炉。   那块儿碎掉的玻璃还是林誉之买来玻璃后换上的,人工费太贵,能省则省。但他做的仔细,玻璃周边的胶处理很干净,后来,林格和他偷偷拉上窗帘做时,她汗涔涔的手还在那块儿玻璃上留下一个鲜明的掌印,清晰到可以看到中指用力时按下的指纹。   林格意识到自己真的被“催化”了。   被子很热,暖和,林誉之抱来的被褥是单人床上的,很窄,她不想去地上,只能尽力去靠近林誉之,这个过程让两人不可避免地产生更多的肢体接触。手背,腿,胳膊,若有似无,林誉之很规矩,短暂的触碰后,旋即若无其事地挪开。   真丝睡衣下的肌肉有着旺盛蓬勃的生命力。   林格说:“你回忆里的快乐都是窘迫。”   “我曾经认为自己没有兄弟姐妹,”林誉之说,“我那时想,我有这样的妹妹,真好。”   地面铺设的暖气暖融融地炙烤着被褥,林格嘴唇发干,她舔了舔:“现在呢?”   “现在也想,”林誉之说,“格格,我有没有说,你大学的那三年,是我最开心的三年?”   林格愣住:“你确定不是耻辱?”   “……”   黑暗中,她听林誉之叹口气,下一刻,他转身。   “为什么是耻辱?”林誉之轻声,“能做你的哥哥,你的初恋和情人,是我的幸运。”   林格不能说话了,林誉之在摩挲着她的嘴唇,轻柔,温和。   “格格,”林誉之说,“你想对哥哥说什么?”   林格没有给出回应,她放在枕边的手机嘀铃铃地响起,大有不接不罢休的气势。   林誉之微皱眉头,拿起,关掉。后者契而不舍,继续拨打。   匆匆接通。   是杜静霖的惨叫——   “停电了啊啊啊啊——好可怕——”   杜静霖尖叫:“我睡不着了,我最怕黑了,格格,求求你陪我——”   他天生怕黑,长到这个年纪,晚上睡觉都要开着灯,一直到天明。杜静霖曾不厌其烦地向所有人描述他童年的可怕噩梦,每次关灯后,都能看到握着尖刀相向、吵架争执的男女。具体的他也记不清了,大约是看到了可怕的电视剧,一直没能摆脱,才会在今后的日日夜夜年年岁岁的关灯后浮现于眼前。   林誉之检查了房子的电表箱,显示一切正常,物业在五分钟后发来消息,先是致歉,继而解释停电原因,是暴雪导致的供电局故障,因恶劣天气,抢修工作进展也慢,请做好三小时后恢复供电的心理准备。当然,物业那边也有备用的发电设施,优先提供给一些急需电的伤老病残。   林誉之点了两个香薰蜡烛,放在小茶几上,暂且充当照明设备。   杜静霖还在发抖,央求俩人陪陪他,他自己还翻出一副uno,说是在自己卧室里找到的,刚好可以拿来打发时间。   林誉之不会玩这个东西,全靠林格手把手教,玩了两局,杜静霖又嚷嚷:“不行不行,格格,你一直帮你哥——你们俩在一起太欺负我了,换一个,换一个。”   还能换什么?   这边平时少有人住,杜静霖拿走一个香薰蜡烛,举着,说要去找找有没有其他的东西。   他举着刚站起,风一晃,手上的蜡烛灭了。   杜静霖怕黑,吓得跳了一下,手忙脚乱地碰到小茶几,哪怕林格手忙脚乱地去扶,但蜡烛还是摇摇晃晃地跌倒、摔下来。   房间中陷入一团漆黑,林格在地上摸索,尝试找到那俩蜡烛,却摸到一双男性的手。   她不能确定手的主人是谁,慌乱挪开,而下一瞬,这双手握紧她的手腕,抬起,先她一步,拿走桌上的打火机。   啪。   林誉之重新点燃香薰蜡烛。   火苗微弱跳动,薄薄一层心。   杜静霖松了口气,叹气说还是哥好,他自己自告奋勇,最后只找到一套未拆开的麻将,还有……一副崭新的真心话大冒险。   麻将三缺一,打不了,那就只剩下最后这个。   三个人先喝酒猜拳,输了的那个就得接受真心话或大冒险。   林格惊讶:“林誉之,你竟然会玩这个?”   林誉之淡淡说:“没玩过,不知道谁送的,小孩子的玩意。”   杜静霖若无其事地拆开准备好的牌,笑眯眯:“哥,你得接受新事物呀,不然就跟不上格格妹妹的潮流了,是吧?”   林格说:“其实我也好久没玩了。”   林誉之没接话,拿起林格脚边的啤酒,问:“要不要给你换个奶啤?”   “不要,”林格拒绝,“那个喝起来像哇哈哈,小孩子才爱喝。”   林誉之不动声色看杜静霖手中纸牌一眼,说:“那该给杜静霖一瓶,我记得他高中时常喝。”   杜静霖全副精力都在手中牌上,嗯嗯两声;在洗牌的时候悄悄地留了一个心眼,把“最重要”的那张放在上面。   这件事做得隐蔽,他手掌心都出汗了,好在林格没有察觉,林誉之看起来也没有起疑。   第一局猜拳,林格输了。   毫不犹豫,她选择真心话。   谁知道大冒险会是什么东西。   林格对输掉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意外的是牌面问题。   杜静霖拿起第一张纸牌,声情并茂地念出——   “你对初恋还念念不忘吗?” 第78章 犹在梦中 真心话   ——初恋。   林格大部分高中好友都知道, 她有一个极为隐秘的初恋。   恋爱时的人就像长着犀牛角的大象,藏不住。   不需要什么刻意的秀恩爱,那一段堪比间谍的地下恋情中, 林格连朋友圈都没有发过。就算是初高中一起长大的朋友, 她也同样隐瞒着, 隐瞒到甚至连合照也不肯多发一张,只敢在一家人团聚时,发张全家福,配图也只能是碰杯。   是这辈子都不敢光明正大碰的交杯。   杜静霖也知道。   尽管他绞尽脑汁,也没能找出这小子是谁,逢年过节,朋友小聚,也问不出这厮的真实情况。他不敢问啊, 分手后的林格就是加强版的迫击炮, 不能碰, 稍稍一碰就得炸。时间久了,这就是一个禁区。   到了现在,有林誉之坐镇, 杜静霖才敢借着牌问出口。   世界上,也就林誉之能压得住林格了。   烛火闪闪, 明灭不定的光。   现在这个年头,在夜晚突然停电的概率并不高。这房子,林誉之平时少住, 家中无特殊情况,他也没有同物业发消息要求发电机的应急供电——这里还有需要制氧机呼吸机的邻居呢。两个香薰蜡烛燃得慢, 光也不亮, 林格身体单薄, 影子淡淡地落下,就像一滴墨散开了,缓缓地全融进林誉之的身影中。   杜静霖和林誉之的注视之下,林格迟钝地问:“什么?”   于是杜静霖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林格说:“能换大冒险吗?”   杜静霖飞快掀牌,公布大冒险的惩罚措施:“亲吻身侧任意一异性的手。”   林格环顾四周,林誉之说:“别看了,这里没有其他动物,冬天里,你连只公蚊子都找不到。”   林格说:“谁要找公蚊子了?”   “公老鼠也没有,”林誉之说,“你一张口我就知道你想说什么。”   有时候都不用张口,她晃一晃,哼唧几声,林誉之就知道她想换什么姿势。   “就我们三个人,”林誉之对杜静霖说,“把这张大冒险的牌丢出去,留这个没意思,你是想看着格格亲自己哥哥,还是想让她亲你?”   他说话时没什么严肃表情,杜静霖讷讷的,不敢多说话,甩了甩手,忙不迭把那张大冒险的牌丢掉,又重新抓了一张,老老实实:“跳一个不低于三分钟的舞。”   林格吐槽:“还不如刚才那张呢。”   杜静霖说:“来吧,二选一,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林格想了想,转脸问林誉之:“有酒吗?”   ——直白地讲,她讲不出。   酒来了,啤酒,冰箱里零度保存着,哈啤,一小罐,拿出来放在地板上,不多时,罐身便凝结了一层的小水珠。林格单手开拉环,仰头喝了两口。   林誉之侧脸看她。   “你要说一点儿都不记得的话,那完全不可能,”林格说,“但似乎也没有到了念念不忘这个份上……嗯,很难讲。”   林誉之本不欲饮酒,默不作声,却又开了一瓶啤酒,啪啦一小声,圆环打开,里面丰富充盈的泡沫争先恐后涌出,像源源不断喷发的火山,铺天盖地的灰烟。   杜静霖问:“那你还喜欢他吗?”   林格说:“打住,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林誉之顺手开了一罐啤酒,喝一口。   继续玩,第二轮,杜静霖输了,卡面问题,有过几任恋爱对象?   杜静霖骄傲极了,做了个ok的手势,得意地晃了晃,声音响亮:“零!”   林誉之浅浅地笑了:“杜阿姨果然家风严明。”   杜静霖一本正经:“宁缺毋滥,我还是很相信真爱的。”   往后几局,输的人又是林格,好在没那么难以回答的问题,大多是「印象最深刻的约会场景」「最喜欢什么样的异性」之类的,林格的回答还是模棱两可,满嘴跑火车,印象最深刻的约会场景是在对方家中和对方父母一同吃饭,喜欢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会开飞机的纯情男人。   她喝完了一罐啤酒,林誉之又递上第二罐,平淡地问:“怎么不说喜欢会画符念咒、赶尸的男性?”   林格说:“这不是要求太高了嘛,适当放低要求。”   杜静霖若有所思:“别降低要求,我研究研究,这画符念咒和赶尸得去哪里学。”   林格漫不经心:“你看你说的,你怎么不去考飞行执照——”   话说半截,她停住,犹犹豫豫转脸,林誉之头也不抬,将林格随手丢掉的牌整理好,一摞摞,仔细地叠在一起。   他表情平静:“再来。”   两人喝了六罐啤酒,不能再喝了,已经过了凌晨,两点钟,杜静霖撑不住,还怕黑,央求林格和林誉之陪着他一块儿打地铺。林誉之什么都没说,但看杜静霖那个怂样,再看林格可怜巴巴的眼睛,还是松了口,指挥他去搬了些被褥过来,沙发自然是给林格的,紧靠着林格的位置给林誉之,杜静霖则是在林誉之的另一侧。   林格喝多了酒,香薰蜡烛即将燃到尽头,林誉之拿剪刀去剪烛芯,一晃,灯一明灭,林格红扑扑脸颊凑过来,不满意:“林誉之,你一局都没输过哎。”   杜静霖也嚷嚷:“不公平。”   林誉之放下剪刀,瞥他一眼:“什么不公平?需要我为你糟糕的猜拳技术而道歉么?”   杜静霖不说话,他打了个酒嗝,埋头翻那一摞没用上的牌,随手拎出一张,笑着举高:“那你回答我这个问题,总不能一直赢吧?没意思。”   林誉之抛下一句幼稚,把枕头给妹妹放沙发上,林格跪坐在上面,也喝得有些多了,眼睛很亮:“哥。”   林誉之顿一顿,叹口气,转身,问杜静霖:“抽了张什么牌?”   杜静霖故弄玄虚,清清嗓子,字正腔圆地念:“最刺激的一次约会场景是哪里?”   他说完就意识到不对劲了,皱着眉:“哎,这个重复了啊?刚才格格不是回答了吗?”   低头翻,没翻到,杜静霖自言自语:“算了,算了,反正誉之哥你也没有对象——”   “是在对方家里,”林誉之平静地说,“和她爸妈一起吃饭,假装两人从未谈过恋爱。”   林格正在喝酒,一口呛住了,差点喷出,咳嗽不停,从喉咙到嘴巴都是被呛到的辛辣啤酒气息。她吃惊地睁大眼睛,视线能将林誉之的嘴巴缝上。   杜静霖也是,他震惊:“你们兄妹俩这是……家风?在你们家,偷偷摸摸谈恋爱是传统?怎么还都喜欢去家里约会?”   “好了,睡觉,”林誉之打断他,“格格身体不舒服,她需要早睡。”   林格想说自己不需要,但咳嗽不停,喉咙的痒压不下,她双眼都咳得泪汪汪,只巴巴地看林誉之。   杜静霖说:“誉之哥,你什么时候谈的恋爱啊?咋保密性这么好?嫂子现在在哪儿呢?”   林格叫:“杜静霖,大晚上还睡不睡觉了?”   林誉之说:“就在哈尔滨。”   杜静霖了然:“那,誉之哥,你当初也是为了嫂子回来的吧?”   林格心虚,挪开视线,只把最后一罐啤酒喝掉。   耳朵不争气竖起,静心屏息,只听林誉之淡淡地说:“是,她要我来,我就来了。”   林格说:“你说谎,你明明是为了——”   忽而止住,杜静霖迷茫看她:“什么?”   林格别过脸:“没什么。”   她不想让这场谈话再蒙上过去的阴影,但在沉静的十几秒后,林誉之忽而开口:“不完全是,我当初来这边,的确是为了自己前程,但也想让她能开心些。”   林格说:“你没有对她讲过。”   “大概因为年轻气盛,不愿意低头,”林誉之笑,“现在想想,其实都是些没有用的堵气,伤人伤己。”   林格沉默。   杜静霖迷茫:“你们俩说啥呢?”   “其实我也知道她那时候有些为难,大概是有人逼她,”林誉之轻声,“我想,那个时候的我还是过于自负。”   过于自负,才会自信地以为威胁路毅重有效,自信地以为凭借自己努力就能令林格一家人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   “而且,那段时间我很需要钱,”林誉之看着她,“选择来哈尔滨是能最快得到钱的方式。”   杜静霖小声:“为什么来哈尔滨就能赚钱?你来抢劫啊?”   回答他的,是林格抛过去的一个枕头:“睡觉。”   桌子上那两根香薰蜡烛也渐渐地燃到了尽头,空气中都是淡淡的薰衣草味道,这种香薰气味本就是安心助眠的,杜静霖喝多了酒,没心没肺的,仰面躺着,不多时便呼吸均匀,沉沉入睡。   他只记得,睡觉前,林格和林誉之俩人,一个躺沙发上,一个躺他旁边。林誉之不喜欢和人靠得太近,和他的垫子相隔甚远,留出一个可供人行走的窄路。   就这么多,对于杜静霖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不确定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杜静霖一躺下就是光怪陆离的梦境,时而变成一只硕大明亮的灯泡,又是又成了一盏高高嵌在交通路口的红色信号灯,好不容易挣扎着从梦中醒来,电还没来,桌子上的香薰蜡烛已经燃烧到尽头,他迷迷糊糊,借着光往旁边看。   视野中的一切让他怀疑自己还没有清醒。   林誉之背对着他,侧躺在地上,被子盖住他胸口以下的位置,他身体高大,完全遮蔽住怀里的人,令杜静霖只能看到伸出的一条手臂,雪白的手微微颤抖地抚摸林誉之的背部。   那是林格的手。   桌上的香薰蜡烛燃尽最后一滴泪,一个忽闪,灭了。   黑暗彻底降临杜静霖的眼睛。   无声无息的夜晚,寂静得令他似犹在梦中。 第79章 抉择 爱屋及乌   林格睡不着。   房间不冷, 暖气融融,她裹着柔软的毛毯,睁着眼, 似醉非醉的酒催发着血液流动, 转过身, 茶几上的香薰蜡烛仍燃着,袅袅不绝的味道,如兰似麝,柔柔地轻飘飘。   她的视线落点不在于茶几,也不是最靠近光源的杜静霖,而是地上的兄长。   林誉之侧躺着,光线微弱,睫毛浓浓落下投影, 闭着眼睛, 不知是睡还是没睡。   他说的那些话还在脑子里晃悠, 像一朵初开的花,一点一晃地荡漾出香味。林格咬着唇,睁着眼看了许久的天花板, 还是他那一句“我当初来这边,的确是为了自己前程, 但也想让她能开心些”。   当初路毅重言之凿凿,还给她听了一段录音,得意洋洋地证明, 林誉之的确是想认祖归宗,也的确是想要回到他那边。一边是贫困的、毫无血缘的家庭, 和一段“令人作呕的畸形感情”(路毅重原话), 另一边是庞大家产的唯一继承者, 将被路毅重视作亲儿子的“大好前程”。   彼时的林格的确认为这样会更开心。   多好,他已经动了离开的念头,也刚好,可以借此修正这段本不该出现的兄妹恋,让一切回归正途,不用再背负兄妹相女干的恶名。   实际上呢?   她一点儿也不开心,她走不出,林誉之也走不出,他们都被困在那场隐秘的恋情中了。在接下来的这十几年中,缓慢而扭曲地发酵,发酵成一个丑陋的怪物。   重逢后的这么多天里,林格第一次产生“重新开始”的念头。   不是续上断掉的地方,是重新,从头开始一段感情。   沙发垫子太软了,软到躺上去就要陷进去。林格睡不惯这样的软,想了想,掀开被子,悄悄地溜下沙发,轻手轻脚。   林誉之一声不响,香薰蜡烛灯下的杜静霖已经发出熟睡后不自觉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如月下潮汐。   林格不确定林誉之是否睡着,如过往每一个夜晚那般,光着脚,踩着软和的地毯,飞快又轻地掀开被子,钻进他被里——   一双手揽过她的腰,往身上一搂,林格几乎整个儿都贴在林誉之身上,她不敢发出声音,捂着嘴,抬头看,林誉之垂眼看她,换了侧躺的姿态,将她肩膀上的被子拉一拉,遮住她身体,低声问:“大晚上不睡觉,想干什么?”   他说话声音很低,胸腔随着发声有细微的震动,这在平日里如蜜蜂翅膀版细微,沉静的夜中却好似沉郁的鹏。   林格急急匆匆:“小点声,别吵醒静霖。”   林誉之笑了声:“你叫他挺亲切。”   只一声,他手指绕着林格头发,转了一圈,又绕一圈,松开,她这头发也养得好,和林誉之记忆中触感也不尽相同了。   “是冷?”林誉之说,“还是害怕?”   林格闷声:“睡不着。”   林誉之没有继续往下问,他已经敏锐地听到旁侧那同父异母弟弟的呼吸声不正常了。   他如今已经并不在意袒露这段关系,但总要顾忌到妹妹。默不作声,林誉之拍了拍林格脸颊:“睡吧。”   被子将她挡得严严实实,林誉之不介意这里的床褥染上妹妹的气味,但林格在乎。   人是闻不到自己身上气味的,有人讲,基因会让人对某些气味有所偏好,很多时候,你认为是自己选择了命定之人,实际上,是你的基因选择了对方。兜头兜脸地撞进林誉之的被中,那种浓郁的月季花叶子味道要把她吞没了。林格睁大眼睛,不能大口呼吸,生怕那清新的味道会贯入她忐忑不安的心。   她无意识地伸手,搂住林誉之的背:“哥。”   林誉之:“嗯。”   林格说:“还记得高中时候你给我买的那条裙子吗?就是老板娘脾气不太好,但衣服很漂亮也很贵的那个店。”   林誉之想了想:“春光乍泄?”   “嗯,就是’春光乍泄’,里面墙上贴了好多好多张国荣和梁朝伟的合照,”林格打哈欠,“后来我还特意去看了那个电影……哎,你看过吗?”   林誉之听到身后的动静——杜静霖醒了,他不动声色,抚摸着林格的头发:“我不看同性的爱情片。”   林格叹气:“那你一定不知道里面最经典的那个台词了。”   林誉之问:“什么?”   林格闷声:“没什么,就是滥用的句子……我困了。”   这样说着,她的手紧紧地拽着林誉之背部那薄薄一层棉睡衣,哥哥的怀里暖到像童年时妈妈的怀抱,她并不知杜静霖已经醒了,撩起他睡衣下摆,凑过去要吃米,被林誉之按着头。他没舍得用力,僵硬着,和她对峙半晌,无声叹气,咬着牙,随她去了。   林格不知道那天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电,次日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林誉之为她准备的房间中了。   外面的雪厚成一大块儿方糕,杜静霖在前院没心没肺地堆雪人,声音穿透力极强,遥遥地传到她这边:“你们这边堆雪人都拿手啊?这么厚的雪,就没有工具什么的?”   林格喉咙痛,她端了杯水,隔着落地玻璃,看到外面杜静霖穿着薄薄白色卫衣,正兴高采烈地问林誉之:“你小时候就在这儿长大的啊?你是不是吃不惯扬州菜啊?你户口本上是哪里人啊?”   林誉之回答问题不多,冷冷淡淡。   “嗯。”   “龙妈和林爸做的菜好吃。”   最后一个问题没回答,他抬头,看见林格哆嗦着打开玻璃房门,快步走来:“别出来,外面冷——容易感冒。”   林格回应他一个重重的喷嚏。   幸运的是林格并没有感冒。   感冒的人是杜静霖。   他从傍晚开始发烧,烧糊涂了,一直喃喃着要爸爸,要妈妈,晚饭也不想吃,蜷缩着身体躺在沙发上,不让林誉之和林格离开他的视线。   天大地大,生病的人最大。林格体谅他是个患者,再加上对方是帮自己才来的,也容忍了他这些奇怪的小脾气,给他倒了好几次热水。   家中有常用药箱,林誉之找出药片给他吃下去,毫无用处,杜静霖还在发烧,烧得眼皮滚烫,温度直逼三十九度。   他的病来得突然,不一定是受凉导致的发烧。   问题开始严重了。   没有仪器,自然没办法帮杜静霖做详细的检测。他的体温一直降不下,持续的高体温十分危险,倘若一直放任高烧下去,多半要伤到大脑。   林誉之给附近的医院打电话,确认急诊室有值班医生后,开始打开衣柜拿羽绒服。   “雪太厚了,车子开不动,”林誉之简短地说,“你在家等着,我送他去医院。”   林格跳起来:“我也要去。”   “别开玩笑,”林誉之说,“虽然只有两公里,但只能徒步走。”   徒步从雪地里穿行,林誉之倒习惯了,但林格未必能行。她是南方里长大的姑娘,一生中见过的大雪屈指可数。   林格说:“我一个人在这里不放心,万一你路上出了意外,我还能背你去医院呢。”   林誉之说:“你背我?”   林格说:“实在不行还能呼救呢。”   林誉之拉上羽绒服的外套,垂眼看了阵妹妹,几秒后,叹气:“好吧。”   他没有阻止林格,但给她找出了厚厚的、一直裹到小腿的防水靴。外面的雪虽然被冻上了,但不一定结实,倘若林格一脚踩进雪窝子里,也不至于冷到脚趾。围巾裹住整个头部和颈部,口罩戴两层,再拿两个干净的备用,最外面的一层口罩厚,防风,里面一层薄薄纯棉口罩,用来收集呼吸的潮气,等感觉到凉了,就得及时丢掉,免得冻伤脸颊。   林格第一次发觉,两公里距离这么遥远。   小区内部还好,物业顶着恶劣天气清扫积雪,用摆渡车将他们送到小区门口,外面几条街的积雪不属于物业管辖范围,能提供的帮助只有三个电暖手宝,杜静霖一个,林誉之不用,让林格一手一个。   林格真庆幸,现在的雪花没那么大了。街道上空无一人,在这样的极端天气下,连外卖小哥都不会外出,几乎遇不到什么人——最后一个街道时,不知积雪下藏着什么,林誉之身体一晃,差点把杜静霖摔下去,他闷哼一声,林格叫他哥哥,问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林誉之说,“可能是小石子,崴了一下,不要紧。”   林格说:“你那条腿,之前出车祸时刚刚伤到。”   “没事,”林誉之说,“又不是大毛病。”   他倒是平静,背着杜静霖一路到了医院。在急诊室等杜静霖的血液化验结果时,林格蹲在林誉之面前,眼巴巴看他那条伤腿。   林誉之扶她起来,林格不起:“让我看看。”   林誉之说:“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不方便脱鞋。”   林格说:“那我站远点。”   林誉之还是不肯:“等杜静霖出来后,我再去看医生。”   林格终于勉强点头,她坐在林誉之身旁,好久,说:“我没想到你对杜静霖这么好,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林誉之侧脸看她,“以为我会祈祷他高烧烧成傻瓜?”   林格说:“肯定不会那么恶毒啦,他毕竟是你的弟弟。”   这一句调侃没有得到回应。   林格双手放在膝盖上,忐忑望林誉之,后者正凝视她,笑容轻微。   “不瞒你说,”林誉之说,“我的确有过这样恶毒的念头。”   林格愣:“啊?”   “但也像你说的,他是我弟弟,”林誉之说,“尽管我不想承认,尽管我只想和你分享着血缘关系。”   “除这个之外,”他说,“还有一个原因,格格,他是你好朋友。他生病,你也会担心。”   林格语无伦次:“因为你善良。”   “没必要用这种客套话来粉饰太平,”林誉之笑,“格格,你知道的,爱屋及乌。”   他抬头,看了眼医院雪白的灯,问:“我就问你一句,如果今天晚上,我和静霖同时发烧,你只能送一个人医院,你会选谁?” 第80章 春光与雪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林格靴子上的雪, 干的部分已经掉下来,还有些被气温烘化了的,湿漉漉地贴在鞋面上, 像踩过了整个江南的潮潮润润雨季。   她没有用“幼稚”来同林誉之斗嘴, 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 抬手,搭在他膝盖上,轻轻放松,放松,直到手掌心完全地贴合在他冰冷的膝盖上,寒气侵体,他现在摸起来就是凉的,一块儿在雪地里长途跋涉的石头。   林格说:“你们俩我可都抱不动。”   这样说着, 她又皱眉, 好久, 才说:“我不知道要选谁。”   林誉之说:“为什么?”   林格说:“……就是很难取舍,他是我好朋友,这次又是因为我才来的, 如果他因为我出了意外,我下半辈子都不会安心——”   “所以你下意识的反应是选我, ”林誉之笑,“我知道了。”   林格愣了:“我可没这么说。”   “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林誉之含笑, “谢谢你。”   暴雪天的急诊室比以往都要安静,走廊上的雪白地板反射着皎洁白光, 林格坐在木质长椅上, 听到远处病房里的交谈声, 这一切都安稳得不像极端的恶劣天气。林誉之等待着杜静霖的诊断结果,而唯一的妹妹则在旁侧安静地陪着他——   这样寻常的场景,却令林誉之忽然想,倘若他和林格有个孩子,如今天这般,暴风雪夜里,一同送孩子去医院诊疗治病,似乎也不错。   不太妙的念头在脑海中只停留了不足十秒,林誉之摘下妹妹的围巾,弹一弹上面的积雪,放在膝盖上,抚平上面被融雪沾湿的痕迹。   如果换在三天前,林誉之绝不会送杜静霖去医院。   他顶多给杜静霖找些物理降温的法子,给他吃足量的退烧药,而不是这样,冒着风雪,在糟糕的夜晚背着杜静霖一路走来。   三天前的林誉之草木皆兵,稍有向妹妹示好迹象的异性都会被他划到危险禁区;而现在,他却愿意主动送杜静霖,还让妹妹陪着。   不需要深究转变背后的原因,林誉之比任何人都清楚,杜静霖真应该感谢他提出的那个真心话大冒险。   还有杜静霖提出的打地铺睡觉。   但林格现在靠近他,究竟有几分出于真正的喜爱?还是说,只是习惯了依赖他?   倘若不去深究、不去苛求一颗真心,这两者之间似乎并无区别,可惜人是贪得无厌的生物。   一想到昨晚林格主动钻入他的被子,林誉之对杜静霖的忍耐便能多上两分。   杜静霖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流感病毒引起的发热,需要输液治疗,有一定的传染性。林誉之给林格戴上口罩,想把她送回去,林格不肯,坚持在这里陪诊。   早餐在医院里吃的,林誉之去买的饭,热腾腾的包子和豆浆,都没有加糖。   大冬天的,路途难行,好在暴风雪停了,市政也开始工作,清扫地面冻结实的积雪、撒融雪剂。   杜静霖烧得嘴唇都掉了一层皮,好在温度降下来了,他倒是矜持,捂着脸,拒绝林格看他此时的糗样,唉声叹气,说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很丑。   林格不为所动:“你高中时候坐人摩托车摔掉一颗牙的样子我都记得,现在又害羞什么?”   杜静霖说:“这不是不一样嘛。”   “哪里不一样?”林格递过去豆浆,“喝,多吃多喝,早点养好病。”   杜静霖没有继续往下说了,他倒挺感激林誉之的,眼睛闪闪,感动地说林誉之从今往后就是他亲哥,比血亲的亲哥还亲……林誉之没有同他多聊,手机响了,他往外走。   只剩下杜静霖,艰难地啜着豆浆——高烧烧得喉咙痛,长了好几个溃疡,豆浆虽然是温的,但每次吞咽都像上刑。   林格低头吃包子,酸豆角猪肉馅儿的,纯瘦肉,热腾腾,咬了两口,杜静霖馋了,要拿没咬过的包子和她换,林格不愿意:“不行,太暧昧了吧。”   “我吃你剩下的就算暧昧了吗?”杜静霖失望,“林誉之还用你的杯子喝水呢。”   林格说:“他是我哥。”   “又没血缘关系,”杜静霖喉咙痛,握着豆浆杯,“对了,你昨天晚上怎么睡的?”   “还能怎么睡?”林格莫名其妙,“就是睡你旁边那张陪护床呀。”   “就一张,林誉之呢?也和你一起睡的?”   林格说:“他在外面长椅上睡的,几乎没怎么合眼,后半夜你的针鼓了,还是他去叫的护士,怎么啦?”   杜静霖狠狠喝了两口豆浆:“没什么,我还以为……”   片刻,他喉咙一梗:“没什么,对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杜静霖只输了一天液,就不肯再接受注射治疗了,央求医生给他开了些能口服的抗生素及治疗药物,念念叨叨,说不能耽误了林格的“正事”。   暴风雪停了,过了今夜,车子也能跑高速了。   林誉之已经准备好车子,换了雪地胎的车胎,一整个大的越野车,沉稳的黑色,杜静霖绕着车走了三圈,连连夸帅。   夸完了后,杜静霖左顾右盼:“司机呢?”   林誉之给林格细心地系上围巾,把围巾下摆塞进外套里,拉上拉链,平静极了:“我就是司机。”   杜静霖:“啊?”   林格忍下一个喷嚏,声音都带着鼻音:“我坐哪里?”   林誉之说:“你去后座,毛毯和暖手宝都给你准备好了,还有零食,路程比较远,等到服务区休息时我叫你。”   林格的鼻子还在发痒:“这次不让我坐副驾驶了吗?”   杜静霖骄傲:“我知道,下雪天跑高速容易雪盲对不对?你需要一个可靠的成年男性帮你勘测路线对不对?”   林誉之把林格脸颊的头发往耳后掖一掖,侧脸看杜静霖的臭屁样子,沉吟片刻,说:“下雪天跑高速的确危险——副驾驶座更危险。”   杜静霖:“……就算是实话,也不要以这种伤害人心的方式讲出来吧哥?”   车的后座已经全是林格的东西了,这辆越野车大,空间也大,铺着一个柔软的毛毯,又一个盖毯,还有零食饮料甚至于剥好了的榛子仁瓜子仁,就差把大屏幕也搬来给林格观影了。杜静霖上了副驾驶座,又花了五分钟夸赞这车的内部装饰,不到五分钟,林誉之便提醒他:“小点声,格格睡着了。”   杜静霖不信,回头看。   还没上高速,林格果然已经裹着毛毯睡成一团了。   林誉之点了导航,从京哈高速到长长高速,还有五百八十六公里,预计六小时八分钟。   路途很长,足够林格睡一个长觉。她早晨也有些鼻塞,吃的药物里有一定的镇定安眠效果。   她虽然有轻微的失眠征兆,但还没有滥用安眠药和镇定药物,这样很好。林誉之慢慢地想,借着后视镜,看一眼锁成一团雪兔般地妹妹。   酒店那边,早就已经有人提前过去了,就是为了探一探那个陆总的底细,也观察着对方的动静——实际上,即使林格不来这一趟,林誉之也有办法解决林臣儒的养老金问题。   但她来了,还带着一个不讨喜的萨摩耶。   现在,这个萨摩耶又开始聒噪,喋喋不休,哪怕林誉之提醒了他低声,对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嘴巴似的,同林誉之谈天说地,拐来拐去,忽然提到林格的工作。   “格格她上班的时候经常遇到一些怪人,哥,你知道吗?”杜静霖说,“就是,忽然大手笔地买下她上小黄车的衣服,越是怪、越是清仓的,买的越迅速。”   林誉之专注看前路:“我不看直播,不太了解她的工作,大概是审美偏好。”   杜静霖说:“还都是不同的账号买,哎,格格没和你说啊?”   林誉之说:“没。”   “格格什么都和我说,”杜静霖说,“我和格格认识这么多年了,她和我一直都是无话不谈,和哥你可能还是有代沟吧。”   林誉之平静:“我不知道什么是代沟,静霖,我只知道,如果你吵醒了格格,等会儿我就把你从高速桥上丢进路边深沟。”   杜静霖:“……”   林誉之尽量忽略掉这个有些愚蠢话多的弟弟,不想让对方毁掉自己那本就淡薄的兄弟情谊。车子在第二个服务区停下时,喝多了水的杜静霖忙不迭地下车去上卫生间。   林誉之则是坐在车中,关掉手机的声音,继续看《春光乍泄》。   是林格提到的那个电影,那个她喜欢的服装店名字,妹妹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到一个无所谓的东西,林誉之直觉那是她隐藏、不能出口的心境。   他不确定妹妹说的“很出名”的那一句是哪一句,思来想去,还是强忍着看了电影——对于一个异性恋的男性来讲,看同性相恋题材的电影很不可思议。   他尊重性向自由是真,会有不适感也是真。   这个电影不算长,但断断续续看了很久,现在电影进度已经快接近尾声,林誉之仍旧没有判断出林格那晚欲言又止的究竟是哪一句。眼看着杜静霖又跑回来,他抬手,想要关掉电影,却冷不丁,看到屏幕上跳出的一句话。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第81章 天作之合 照片   林格在车上做了一个旧时的梦。   一会儿是那个昂贵的、店名是“春光乍泄”的服装店, 引人遐想的名字,店里的装修和衣服选品却永远是冷冷淡淡,或者别具一格的vintage风格。她想起和林誉之每次经过时都看到的、橱窗中那件漂亮白裙子, 阳光落上去都像打了一层温柔的圣光, 可望不可及, 和她似乎只隔着一层玻璃,又像永远都触碰不到,就像吊牌上那不属于她消费力的数字。   但林誉之买下了这条裙子,学校中动员学生献血,有高昂的补助和小礼品留念。林誉之献了一次血,补助的钱,他没有拿来买营养品,也没有买其他东西, 而是第一时间请假回家, 给林格买下那条漂亮的小白裙。   在林格拮据的青春中, 每一件新衣服都被她妥帖地收藏着。这条用哥哥献血换来的裙子,还有林誉之打工赚钱给高了一截的她购置的新羽绒服。   包括那个店,“春光乍泄”。   林格从未将这个词语和后来被滥用的涩意联想在一起, 往后几年,她每次看到这个词语, 想到的都是林誉之和那宛若自带圣光的小白裙——   还有她渐渐起的一颗不安分心,那漫长而潮湿的南方雨季。   最长的一次雨季时,龙娇总是咳嗽, 去医院检查了几次,都没查出咳嗽的具体病因, 还是保守治疗, 虽然有医保, 但家中仍旧十分拮据。林格半年都没有买新衣新鞋,夏季运动鞋前面的网网破了一个洞,她自己用白色的针线悄悄地织好,线头藏在鞋里,乍一看,什么都看不出。   但林誉之看出来了。   他回家的时候,扬州下了好大的雨,去车站接他的林格猝不及防被淋成了落汤鸡,湿淋淋地踩了一脚水。林誉之替她刷的鞋子,原本还在笑着和她聊天,忽而声音停下——   林格头上顶着浴巾,一手擦着,另一只手扒开门看,看到林誉之站在洗漱台前,握着她那一只破掉的运动鞋,一言不发。   次日就带她去逛街,买了双新的运动鞋。试鞋子的时候,林誉之单膝触着地面,低头给她系鞋带,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后,他问林格喜不喜欢?站起来试试,合不合脚。   怎么不喜欢,那时候林誉之选的鞋子,林格都喜欢。她现在还记得那个运动鞋的品牌,不是什么国外的“大名牌”,是国内的,福建晋江的企业,素白的鞋面,素白的底,简简单单,百搭的纯白色,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色彩和设计,后来林格大学毕业,有了自由购买许多新衣服的钱,却还是会钟情这个品牌及其集团收购的子品牌运动鞋服。   但那个时候,在林格读高中时,那个紧紧贴着鞋面的硬质吊牌后,是一个昂贵的、她觉得付不起的数字。   她弯腰翻着价格看,看完后,又飞快丢开手,直起腰。   林格踩着很舒服的鞋子,摇头说不合脚,说不是尺码的问题,是这个牌子的鞋不舒服,她不要新鞋,穿新鞋就够了。   林誉之定定看她的眼睛,问真的?   林格目光躲闪,点头说嗯。   林誉之没说什么,他让林格又走了几步路,站起来,问店员,可不可以拿一双新的。   他还是为妹妹买了这双鞋。   林格十分珍惜,从不在下雨天穿它,每次穿脏了,都要刷得干干净净,连最容易脏的边缘网面也要刷到发白,一直刷到起了一层绒绒的旧毛。   后来第一回 的那个下雨天,这双刚刚刷干净的运动鞋就被忘在了阳台,没有及时收回。气味浓的东西落在林格月复上,眼中的泪,手心的汗,外面的雨夹杂着空气中的灰尘落在雪白的鞋面上,被雨水打落的枯叶,风卷起来的小虫子,混乱荒谬的时刻,它也在安静地接受见证。   包括两人的第一次约会,第一次背着家长的偷亲,林格读大学,第一次踏入陌生车站,也是穿着这双鞋,林誉之早早地在人群外守着,遥遥地冲她挥手,笑着叫她名字。   这双鞋,林格穿了四年,一直穿到和林誉之分手,鞋子还是完好无损的,没有开胶,也没有脱线,只是鞋底发黄,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老旧黄色。   分手后,她把鞋子洗干净,晾晒在家中阳台上,本想着收起来不要穿,可惜就此失踪,再也没有见到。   她后来又去买了几双类似的同品牌鞋子,却再也找不到如那一双合脚的。   林格曾经将这件事当作是一个和林誉之彻底告别的征兆,但俩人之间拥有过的共同回忆和物件太多太多,多到就算是把所有东西都清空、搬了家也不能完全割舍。家中一起睡过的旧床,一同养过的花,玩闹过的厨房,客厅里一起躺过的旧沙发,残留着指甲痕迹的餐桌。即使统统全部丢掉,也动不了记忆分毫。   那些存在大脑、肌肉中的记忆是不变的,林格喜欢在扬州漫长的雨季中和林誉之通电话,连声音和隐晦的情都藏在朦胧雨水中;她还喜欢在父母都睡下的沉静夜里马奇在林誉之腿上,她喜欢能战栗到忘记一切的深丁页。他手臂上的气味,头发的角虫感,手掌的纹路,垂下睫毛时的宁静,一件又一件,都刻在林格的记忆里。藏在她每次对心理医生的倾诉里,偶尔冷不丁地从记忆和梦中逃逸——   朝朝暮暮,日日月月岁岁年年的相处,她怎么能完全地忘掉。   她们已经互相融入了,说不出谁转化了谁,怎么能分开。   人不能徒手清理干净两块已经开始扩散、互相渗透的金属。   林格翻了一个身,差点从车座上跌落,车内开着空调,但毕竟行驶时间久了,仍旧闷闷的,像积攒了些浊气。林誉之将车窗开了小小的缝隙,放一些新鲜空气进来,北方的冷空气是清洌的、刺入肺部的寒冷,林格慢慢地坐起,没有看清林誉之的脸,含混不清地问:“几点了?”   林誉之说:“十点钟,你刚睡了二十三分钟。”   才二十三分钟,林格却总觉得已经睡了好久好久,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睡过这样舒展的觉。她裹着毯子起来,缓慢地看着前面两人:“这是哪儿?”   杜静霖说:“服务区呀,你睡傻了?知道咱们等会儿要去那里吗?”   林格拍了拍脑袋:“喔。”   林誉之转身,问她:“要不要去上厕所?下个服务区要半小时才能到。”   林格摇头。   她上车后就睡,几乎没怎么喝水,腹部空空,什么都没有。   抬眼看,车窗外茫茫的白,有几个人在清理一个小房子檐下的冰柱,用一根长长的棍子敲下,噼里啪啦的掉在地上碎成一片,阳光照过去,明晃晃刺目的白。   很久没有这么好的太阳了。   都说天气会严重影响人的心情,欧洲北部国家的人常常在漫长的冬季陷入抑郁的情绪、无法排解,而对于林格来说,南方漫长的雨季和北京那拥挤、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潮汹涌,也是她抑郁情绪的催化剂。   林格叫林誉之暂停一下,先不要开车,她将车门打开细微的一条缝,伸手小心翼翼地出去,寒冷的空气让她的手几乎顺势僵了,立刻迅速收回手掌,关上车门。   在这干冷的空气中轻轻叹出一口浊气,林格说:“真好。”   杜静霖在系安全带:“什么好?冷得好啊?”   “不是,”林格说,“这样干燥的天气真好。”   不是阴雨连绵、望不到头和边际的痛苦雨天,一切干燥而清爽,好像爱恨开始分明,就连胆怯和犹豫都被晾干了。   她从后视镜看林誉之,他并没有说话,而是在关闭车窗,上安全锁。   “你们饿吗?”他神色如常地向车内的弟弟妹妹做好问询,“这个服务区不吃饭的话,我们就要等到下个服务区,或者再下一个——那个远一些,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   俩人都摇头。   林誉之颔首:“那我们继续出发。”   长时间坐车是一种煎熬,林格之前买不到火车票,曾经坐过一次长途大巴,结果半路上就吐得稀里哗啦,差点把胆汁都呕出来。但坐林誉之的车似乎永远都不必有这样的困扰,她在摇摇晃晃中睡了一觉,再醒来时,仍旧没有眩晕感。   杜静霖的嘴闲不住,兴致勃勃地问林誉之,刚才他在车上看什么呢?听着像是粤语,隔着车玻璃,都看见林誉之在那儿笑,看喜剧片呢?周星驰还是周润发?   林誉之没说话,林格伸了个懒腰:“肯定不是电影,林誉之最不喜欢看电影了。”   她和林誉之的约会中,也很少有看电影这个安排。以前流行盗版DVD的时代,一张碟子能刻录几十个甚至一百个电影,林格不必换碟片,只需要依照盗版光碟封面上的目录,就可以看各种带字母港片,其中不乏有些或新奇或露骨的邵氏影片。林誉之不看,什么成龙全集,李连杰大全,周星驰喜剧电影一览、周润发……他都不看,只在自己房间默默看书,或去阳台上照顾那几盆花。   电脑进家后,林格百无聊赖地开始搜喜欢的外文电影看,学校统一征订的英文报纸上提到的《暮光之城》,抑或者被奉为经典的《泰坦尼克号》《这个杀手不太冷》,她都看,即使自己没什么事,也要放这些影片,让林誉之不能使用电脑——   林誉之不说什么,也不会坐在她身边一起观影。   林格就不记得他在影片上有什么偏好,他在高中大学时期,对那些同学们都在看的美国大片,也没什么兴趣。   林誉之说:“如果你想讨论电影这个话题,还是找格格吧,她比我精通。”   杜静霖犹豫望他一眼,还想着刚才听到的声音,屏幕上有些含糊不清,可杜静霖确定,那应当就是个有些年头的电影,他也的的确确听到粤语,只是听不清是什么。   林誉之好像永远都藏着秘密。   先前还好,到了现在,杜静霖迟钝地想,他好像的确是局外人,这对兄妹之间的局外人,而不是他一开始以为的“相亲相爱一家人”。   这种挫折的情绪让杜静霖在接下来的路途中都保持了沉默,中午在服务区吃的午饭,热腾腾的汤面和小菜,很难用“好吃”或者“难吃”来界定。说“好吃”吧,肯定对不起农民伯伯的辛苦,但讲“难吃”,似乎又有些否定厨师的努力。林格只吃了几口,放下筷子,说吃不下了——   最震惊杜静霖的画面就在此刻出现,听林格拒绝再吃后,林誉之再自然不过地把妹妹的碗拿在面前,吃掉了林格剩下的那半碗面。   杜静霖惊叫:“格格,你都愿意让他吃你剩下的面,却不让我吃你剩下的那半个包子?”   林格在喝水,这家店前面用餐区的人不多,她呛住:“你干嘛啊?干吗说这么可怜?”   杜静霖握着筷子,神色凝重,摇头:“不对,不对,哪里有兄妹像你们这么亲密的,哥哥吃妹妹的剩饭,晚——”   「晚上也要睡在一起。」   杜静霖没说完,他还在想,那天自己究竟是在做梦,还是眼花了,还是臆想,或者,真实看到了。   林格说:“你是独生子,又没有兄弟姐妹,当然体会不到有哥哥的感觉了。”   ——不。   她讲完后才意识到失言,杜静霖哪里是独生子,他还有个哥哥,同父异母的哥哥,现在在吃林格没吃掉的那半碗面。   尽管杜静霖并不知情。   对此知情的林誉之放下筷子,他在吃东西时并不会讲话,喝了口水,才说。   “我和格格一起长大,她胃口小,出去吃饭总是剩下东西,”林誉之说,“我替她解决,有什么问题?”   “问题很大,”杜静霖说,“你俩年龄差距又不是很大,还是异性——不觉得膈应吗?”   林格还在喝水,无糖的茉莉乌龙茶,喝了两口,才回过神,缓慢思考杜静霖这话中的含义。   膈应?   是指洁癖?林誉之之前的确是挺洁癖的,他的毛巾,她误用了一次,他就再也不会用了;他的床上不能坐人,不能在他房间里吃东西,桌子上的书不能碰,洗漱用品也都不允许其他人动。   可那些都是林格和他“化干戈为玉帛”之前的事情,自从林格心甘情愿、打心眼里叫他一声“哥哥”后,林誉之就再没有这些“洁癖”了。   他一改那些作风,毛巾随便给她用,床让她随便坐,哪怕林格用他的餐具吃饭,林誉之也不恼。而在林臣儒入狱、龙娇生病后,林誉之也开始默认地会解决掉她剩下的食物。   林格惊讶:“你不会吃你表妹剩下的东西吗?”   之前没人提到过。   林格的胃口不大,在外面吃饭时,她有时点多了,吃不完,剩下的粥和面,妈妈和林臣儒也都会继续吃。   喔,当然,那是她成年之前的事情了。   杜静霖张口,“不会”两个字还没出口,先被林誉之冷冷淡淡的声音截断。   “我和格格当初算得上相依为命,”林誉之说,“我们连吃饱穿暖都要努力去维持,静霖,这已经是我们的习惯。”   杜静霖说:“但是有点太暧昧了吧?你们不觉得吗?”   “在林爸入狱后,我只想怎么让妹妹顺利读完书,正常生活,”林誉之说,“暧昧是生活舒适的人才会有的烦恼。”   杜静霖不说了。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当初林臣儒给他爸爸做司机,因为收受贿赂进了监狱,实际上,这本来就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   很多人都说,是他妈妈杜茵茵抓着不放。   林格也没有继续接下去,她当然知道林誉之说得都是事实。   那种穷困潦倒的情况下,兄妹俩相依为命地生活,连日常的基本需求都需要努力赚钱来满足,又怎么会奢侈地想是不是过于暧昧。   可,她那个时候的确也还小,阅历浅,还在上中学的人呢,哪里懂什么;林誉之已经上大学了,那——   他知道吃妹妹的东西会不合适吗?还是,他只是单纯地不想浪费粮食?   林格不知。   她又裹了裹肩膀上的毛毯,侧脸看,千山万水,白雪皑皑,迢迢远远的路。   第一次时林誉之早早准备好的小雨衣,他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语,什么“就算是亲妹妹……”的疯话,还有“如果知道你不是我亲妹妹我早就……”   林格总觉自己距离真相、真实的林誉之又近一步。   他好像,好像从来都不是她以为的那样,是一个心无杂念的好哥哥。   从一开始就不是。   她以往年少气盛,恋爱时春风得意马蹄疾,不会细细去深究这些;分手后一度陷入抑郁沼泽,整个人都如躲进壳中的小蜗牛,又像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企图通过不看不听来逃避。   现在不是了。   小鸵鸟把脑袋从沙子中探出,林格通过后视镜看主驾驶的林誉之,想要看到真真切切的他。   后面的路程,林誉之没怎么停,杜静霖在副驾驶座上睡得一声不动,像一块儿水底的石头,也不知他是从谈话中感觉到羞耻,还是怎样。林格除却上车的困倦后,现在清醒到连闭眼养神都觉得浪费时间。   她试图从后视镜中捕捉林誉之的变化。   他的发际线依旧,虽然是医生,但没有脱发,也没有长什么皱纹,这个人基因好到似乎并不会衰老,永远都健健康康;他的眼睛一如往常,只是少了很多专属于兄长的温和。   再多的,看不到了。   林格开口:“哥。”   林誉之说:“怎么?”   “我没去过那边,但知道现在是长白山的旅行旺季,”林格说,“那个酒店太贵了,附近还有其他酒店——”   “我已经订好了三间房,”林誉之平静地说,“去了就能办理入住。”   “什么时候订的?!”   “从你和我解释要去那个酒店找人盖章时,”林誉之说,“你好运气,刚好还剩三间景观房。”   林格愣愣:“可那个时候你没有讲要和我们一起去。”   “如果你们一开始找的那个司机没有取消订单,我也会跟在你们后面,”林誉之说,“雪地开车比平常危险,我不放心。”   林格问:“不放什么的心?”   林誉之坦然:“不让哥哥的心。”   林格顿了顿,讲:“我以为你会讲其他的心。”   比如,情人,爱人,或者其他的。   林誉之笑了,林格意外地发现,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错。   或者说,从她醒来后,林誉之的心情就忽然变好了,像今天上路前忽然晴好的大太阳。   ?“如果我旁边这位姓杜的先生没有在装睡,”林誉之说,“我倒是很乐意和你探讨一下我的其他心。”   林格:“!!!”   她摘了安全带,猛然趴在副驾驶座的背椅上,杜静霖果真吓了一跳,睫毛颤了颤,胡乱翻个身,欲盖弥彰地打起呼噜。   林格叫:“你竟然偷听!!”   杜静霖不说话,假装的呼吸声更重了。   林格脸皮不算薄,但涉及到林誉之的一切,好像总能轻而易举地令她脸热。她耳朵热得发红,总觉这是一个比做,爱还要私密的事情,哪怕她和林誉之刚才的讨论并不露骨——奇怪,奇怪,林格捏着自己耳垂,烫到她想要拿把雪去遮盖它。   一直到下车,她都没有再讲什么话,只是耳朵的潮红还在。林誉之扶她下车、防止她跌倒时,垂眼看,还是能看到林格通红的耳垂。   只有杜静霖,下车后第一件事就是给那个“陆总”打电话,火急火燎的,客套几句话,就笑着问他,现在人在哪儿。   陆总没接电话,接电话的人是他妻子,说陆总在滑雪,暂时不方便接电话。   杜静霖还想再说几句,看林誉之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稍后再谈。   北方的夜晚来得更早,暮色早已笼罩大地,三个千里迢迢跋涉而来的人,也早已筋疲力尽。且不谈坐车,乘车的人坐了这么久,臀部肌肉也已受累。户外寒冷,风嗖嗖冻人手指,杜静霖快走几步,进了酒店大厅,清雅暖香熏人,林格呼出温暖的一口气。   她不理解:“这么晚了还在滑雪?不冷吗?”   “可能人家抗冻呢,”杜静霖猜测,“听说他老家就是北方的,可能基因就抗冻。”   店里的侍应生拎着行李箱,其中一个引导着他们去前台办理入住,林格抖了抖大衣上的雪,那种北方特有的、雪花般的冷气似乎还凝结在呼吸道中,她看见林誉之穿着的羽绒服,浓郁的黑,边缘处是淡淡的、更暗一点的墨色,不仔细看,看不出。   ?“哪里是抗冻,”林誉之笑,“是躲着呢。”   杜静霖糊涂了:“他躲我干什么?”   林格心往下坠了坠。   “你以为你一路来,你爸不知道?”林誉之说,“他知道你想做什么,也知道你俩要来找人签字——从一开始,陆农德就是他特意派来的,为的就是不让格格顺利找到他签字,能拖就拖。”   杜静霖说:“拖这个有什么意思?”   林格知道有什么意思。   她在专心办这件事,而林许柯偏不让。对方还存着小心思,和林誉之认亲不成,也不想让她太轻而易举地达成目的。   林格说:“你早就知道,却还是送我们过来。”   林誉之说:“送你们来,就是为了办成这件事。”   酒店办理入住的前台请他们去做人脸识别,录入信息,谈话暂时终止,三张房卡各自交到手中,林誉之把林格的房卡递给她,林格抬手去拿,第一下没抽走,他捏得很结实。林格皱眉,又用力抽——   林誉之微笑:“时间也不早了,你们都先去洗澡休息吧,房间内可以订晚饭,也可以下来吃,等一会儿我再讲怎么找他。”   他松开手,林格捏着那张房卡,不动声色收好。   杜静霖说:“我的好哥哥,别拿这事开玩笑了好不好?你看格格都急的快上火了,有什么话干脆直说就好了——”   “没事,”林格转脸,对杜静霖说,“刚好我也累了,我先睡一觉,明天见。”   她拿了房卡,往电梯的方向走,那张薄薄的卡片被她捏在掌心,像一片坚硬的贝壳。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发不出丝毫的声音。电梯很大,上了六个人和行李箱,仍旧空间充裕,林格看着一本正经的林誉之,悄悄抬手扯了扯他袖子。   林誉之默不作声,只垂眼看她一下,眼角都是笑。   电梯门开了。   三个人房间离得都不远,最佳位置的观景套房就这么几件,落地玻璃窗外就是皑皑白雪,朦胧长白山。侍应生说行政酒廊的晚间畅饮已经开始了,她们可以随意过去,林格说了声谢谢,关掉门,一层层地脱掉身上的外套。   林臣儒在两分钟后打来电话,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退休金,只是挂念着林格,不知道她在外面玩得怎么样;絮絮叨叨地叮嘱完后,又一改常态,严肃地叮嘱林格,要留意杜静霖那小子,可别和他发生些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   林格哭笑不得,连连劝他老人家放心。   林臣儒又问:“誉之呢?他今晚住哪儿?”   林格捧着脸,说:“您怎么那么信任他?您都快把他当亲儿子了,您对自己的亲闺女都没那么亲。”   林臣儒笑:“你还和自己哥哥吃醋啊?”   林格说:“哪有。”   看女儿撒娇,林臣儒心舒展开。林格不在的这几天,林誉之又请了导游,陪着他和龙娇去杭州玩,他们还遇到一个仙风鹤骨的白胡子老爷子,穿白色中山装打太极,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聊了几句,知道对方精通周易,八卦推演,龙娇兴致勃勃地问起儿女姻缘,对方一通测算,说他们儿女的姻缘不用着急,是他们的“身边人”,将“同时有着落”。   龙娇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儿女最好同一天结婚的意思。她不想再拿这事说给林格听了,怕女儿真的再反感催婚,也是有前车之鉴在,只和林臣儒讨论了很久。林臣儒倒是有些其他看法,他听人这么讲,猜的是,林誉之和林格将会在一同旅行、或外出时遇到心上人。   人老了,也迷信,信一些冥冥之中天自注定。林臣儒想问林格,这来的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男人女人,又咽下去,慈爱看她。   “好好玩,别担心我和你妈,”林臣儒说,“玩够了就回家,也问问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很想他。”   林格一口答应。   杜静霖邀请她一同去行政酒廊,林格没去,她躺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周围仍旧是静悄悄。拿起手机看一眼,林誉之仍旧没有发消息。   只有杜静霖反馈,给陆农德打了三次电话,都关机了,现在联系不到人,他去前台,前台也不配合,不肯告诉他具体的身份信息。   他还说林誉之早早睡下了,给林誉之打电话也没有反应。   林格说知道了,请他早点去睡,不用再在这件事上费心;等明天醒了再说。   她不再等了,穿上鞋子,去敲林誉之的房门。   林誉之果真在。   他请林格进来,微笑着问她有什么事。   林格说:“爸让我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林誉之说:“等事情做完了。”   “什么事?”   “帮爸解决了文件签字的问题,”林誉之说,“还有,等格格想通。”   林格驳:“我一直想得很通。”   “好,”林誉之顺着她往下说,“格格一直冰雪聪明、一点就通——你来只是想告诉我这个?”   “不是,”林格坐在林誉之对面的椅子上,“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说服陆农德签字。”   “干巴巴地讲没有意思,”林誉之笑,“现在才八点钟,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不如我们玩些小游戏打发时间?”   林格说:“我想知道你想怎么做。”   “那就继续玩上次的真心话大冒险吧,”林誉之温和,“这次我们不玩复杂的纸牌,只比大小。”   林格不满意:“你总是在吊我胃口。”   “不是,”林誉之轻轻摇头,“我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说。”   灯光下,他拆开一盒纸牌的外塑膜,林格认得这个,还是杜静霖买来的。他说是以防万一,万一酒店也停电了呢?杜静霖甚至还准备了一份桌游,就在他那鼓鼓囊囊的背包里。   现在他没用上,倒是林誉之和林格先拆开了。   林誉之打开盒子,抽出光滑的纸牌,那种属于纸牌的特殊印刷品味道让林格的大脑清醒了好多。她稍稍坐正身体,看着林誉之那漂亮的手指:“什么规则?”   规则很简单。   就是比牌面的大小,赢者向输者提问一个问题,输者可以拒绝回答,但他(她)必须脱掉一件衣服。   林格无比庆幸自己还没有脱掉自发热的保暖内衣。   林誉之洗干净纸牌,自己先拿了一张,又示意林格也取一张。   4对k。   林格放松了,把牌往桌上一丢,直截了当地提问林誉之。   “你说实话,”林格说,“在我说之前,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来找陆农德签字?”   林誉之答:“我知道,但我不确定你和杜静霖结伴来哈尔滨是为这件事——我以为你会直接去长白山。”   很好。   又来一局。   林誉之拿5,林格是6。   她又赢了。   林格抛出的第二个问题比较尖锐:“你是不是已经让其他人先来酒店找陆农德了?”   林誉之用欣赏的目光注视她:“不愧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通的林格。”   林格哼一声:“少拍马屁。”   话说多了,嘴唇干,她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第三局还是她赢。   林格都没想到自己今晚上手气这样好,连续三局的胜利让她开始喜欢上这种方式,亮出手上的红色大王牌时,她问:“我和杜静霖一开始的订车订单被取消,和你有没有关系?”   林誉之笑:“你之前不是问过这个问题了吗?确认要浪费这么宝贵的问题机会?”   林格满不在乎:“今天晚上不一定还是你赢,你说。”   林誉之没有正面回答,他笑着一一解开身上的羊绒开衫纽扣,把这件轻软的衣服脱下,顺手丢在一旁:“我选择大冒险。”   林格哼一声,重新洗牌。   第四局平局。   再来。   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林誉之风生水起,他将手中的小王牌仔细压在桌面上,微笑看妹妹:“当初和我分手,是不是和陆毅重有关?你不需要回答太多,只需要说是,或者不是。”   林格沉默两秒,说是。   她没想到林誉之忽然问这个问题,隐隐有些不安:“我要和你换座位,这边风水不好了,运气转到你那边了。”   林誉之果然依她,顺从地和她调换位置。林格给自己的水杯倒满水,用手扇了扇——风生水起,这还是舍长教她的。   “做法”后的第一局果然来了运气,林格再度获胜,她问林誉之:“你手上是不是有陆农德的把柄?”   林誉之说:“我如果是你,就不会这么问。格格,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容易请人帮忙了。”   林格吐槽:“你把这个叫做’请’吗?”   林誉之叹:“可能我就是这样的卑劣。”   洗牌,重开。   林誉之慢慢悠悠洗牌的时候,林格一直目不转瞬地盯着他的手掌心,看着那些哗哗啦啦的纸牌和数字,浓郁的油墨味道悠悠飘来,似催眠又惹得人直上头。   林格不自觉有了紧张感,她从没想到,简单的纸牌比大小还能令她出一身的冷汗。和林誉之之间玩过的小游戏其实并不只纸牌,她之前贪玩,还买过那种羞羞的情侣飞行棋,一本正经地印着各种惩罚和格子清趣。咬多久入几下,需要什么道具还要怎样搞,红酒冰块和牛奶,他们玩过四次,没有一次能顺利地到终点。和那个比起来,现在的纸牌比大小和真心话着实是正经到不能再正经了,可林格却还是肾上腺素飙升,舔了好几次唇。   她这次先抽,小心翼翼地开——   是黑色小王!   林格心情舒展,得意望林誉之。   他手一转——   红色大王。   林格沮丧地放下牌,愿赌服输。   林誉之问:“分手后,你又对几个男人心动过?”   林格问:“心动的意思是什么?”   “有一瞬、哪怕是一瞬间的念头,接受他们的追求,和他们组建家庭,”林誉之说,“都算,一秒的心动也是心动——几个?”   林格痛快地站起来,利索地脱下裤子,露出穿着黑色自发热裤的两条腿:“我选大冒险。”   林誉之洗牌。   他又赢了。   林格喝掉杯中的水,又注满,重新做一个“风生水起”,而林誉之含笑看她收拾水杯,提问:“分手后,你有没有和其他男人一同喝过酒?”   林格说:“都是些无聊的问题。”   林誉之说:“不,这些对我很重要。”   林格利索地脱掉上衣,一身黑色保暖衣地盘腿坐着,气定神闲。   重新打乱纸牌,终于轮到她胜利。   林格不问陆农德的事情了,她压着那张纸牌,干脆利索地问林誉之:“你这次过年回来见爸妈,是不是别有所图?”   林誉之说:“是。”   林格问:“你图什么?”   “需要再来一局,”林誉之笑,“一次胜利只能有一次问题,格格。”   再来一局,林格不出意料地又输了。   幸运女神的眷顾是有度的。   她摊开手,等待着林誉之的问题。   反正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情感问题,实在不行就脱发热衣嘛,数一数,她身上还有四件,可林誉之只剩下三件了。   林誉之问:“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想过我,哪怕一次?”   林格愣住。   片刻后,她说:“有。”   “嗯,”林誉之说,“我也一直在想你,格格,刚分手的时候,我想,以后再也不同你说话了,你这个小白眼狼,我再怎么爱你,也都是无用的。”   林格说:“你干嘛骂人呢?”   “骂的就是你,”林誉之说,“小兔崽子,没良心的小东西,我有很多话想拿来骂你,格格。但你看,不管我怎么做,但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到你。”   最后一声很轻。   林格说:“林誉之,你该不会是发烧了吧——再继续,继续。”   不知是否因她自乱阵脚,她又输了。   林誉之问:“路毅重威胁你的内容,是不是和林爸有关?”   林格说:“不完全是。”   不完全是,还有林誉之。   这两个对她来说都很重要的人,是路毅重威胁她的把柄。   她洗牌,这次也不要林誉之自己拿了,林格胡乱抽一张放他面前,一张放自己面前。   还是她的牌面小,好像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林格心一乱,越是不想输,越是会输。   摸着胸口,慢慢地坐下,林格等着新的问题。   她还在想,等下要脱上衣呢,还是下面?糟糕,她今天的内衣并不是成套的,上面的是个雪白雪白的,纯棉质,也不够风情万种,购置它纯粹是因为强烈的舒适性,下面倒是也有蕾丝花边,但是也不够漂亮,是很暗很暗的粉色,并不适合约会时穿。   林誉之却不问了,他凝望着不再笑的妹妹,从她的神色中窥探出东西。那些不能出口的话,那些困扰她的东西,林誉之不想在这个时候继续,他至今不知路毅重究竟对妹妹施以什么压力,但妹妹的此刻神情,能令林誉之对路毅重那稀薄的血缘亲情更加淡漠。   林誉之说:“你现在想要我抱抱吗?”   林格一愣。   摇曳烛光下,林誉之把手里的牌丢在桌子上,他说:“如果这个游戏让你不开心了,就告诉我。格格,你有什么不舒服都及时讲。”   她说:“我没有不开心。”   林誉之问:“那你现在需要我的拥抱吗?”   半晌,林格轻轻点头。   是的。   很需要。   再怎么自欺欺人,那些被压抑的感情都不会被压缩成玻璃罐中的果汁。就算是,那也是随时会爆炸的百香果。   林格很需要一个抱抱。   林誉之把林格抱到了沙发上,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用不熟练的摇篮曲哄她入睡,就像多年之前的下午,他中暑不舒服,林格也是趴在他床边,一边喂给他藿香正气水,一边哼唱着杨柳叶子青,哄他快快入眠。   不过是哄的和被哄的换了位置。   林格先主动用手臂去勾林誉之脖颈。   他脖颈上跳动的血管,专注看她时的眼睛,心跳,温度,气味,林格搂住他,想要去贴他的嘴唇,但林誉之却挪开脸,那个吻只落在他侧脸颊,软软和和地贴着。   林格有些怔忡。   林誉之抬手盖住她眼睛,另一只手拍了拍桃。   “别急,”林誉之说,“明天还有正事,你要多留些体力,我先送你一次。”   林格说:“什么叫送我一次?”   回应她的,是林誉之的手指。   林格发誓,在此之前,她从来都没有想过,林誉之的手比唇更好用。   完全、完全、完全和之前不同啊。   她甚至需要紧紧咬住林誉之的手臂才能压住音量,避免被外面听到。   被温柔打开的二月初枝头小豆蔻,拂过耳侧的三月中暖融柔春风,慢条斯理的凿岩开山撑隙指,咕叽咕叽的潺潺绵绵清流水。   林格一直小声叫林誉之的名字,就像热恋期的昵称,她死死地攀着对方肩膀,眼前好似回忆中童年的漫天壮观烟花,脚趾用力地绷直,颤到开始泛起抽筋的那种感觉,她却不能叫停,只徒劳地叫林誉之,哥哥,哥哥。   只是赠送的这一次,就足够林格不想回自己的房间休息,而是倒头睡在林誉之这里。但残余的理智告诉她,这样很危险。   杜静霖的房间和他们太近了,倘若被他看到清晨她从林誉之的房间出来,那才是长十八个嘴都说不清。   林誉之解决了这个困扰,他贴心地抱林格回到自己房间。   她并没有得到林誉之的吻,但在哄她入睡时,对方却一直在吻她额头,用她分不清是爱侣还是兄长的力道,轻柔地盖印。   林誉之要起身,林格不肯,死死地拽着他的袖子,林誉之等了很久,等她睡熟,才将衣服轻轻挪开。   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订好的私密房间中,在陆农德来之前,林誉之又完整地看了一遍春光乍泄,从开始到结尾,他无心情留意剧情和台词,只等到最后那一句,定格。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林誉之反复看这一句,隐约透过字幕,好似能看到妹妹的脸,她的唇一张一合,好似在对他说这几个字,在说,不如重新开始。   多好。   林誉之想,现在是重新开始的好时机,他已经不必再为经济窘迫,不用再被强迫做不喜欢的事情,和妹妹的心结也已经清楚,她不再如鸵鸟一般逃避这段感情,虽然还是谨慎,但至少愿意主动去了解他。   林誉之能明显感觉到妹妹那缓慢的转变。   之前逼太狠,她才会缩一缩,这段时间适当的放松,才令她终于从沙土中伸出胆怯又好奇的小鸵鸟脑袋。   至少她愿意隐晦地表达出这点。   按照林誉之的计划,他还想拿陆农德再收一收紧,可现在看来,似乎完全没有必要了。   他打算速战速决。   那几份需要签名的文件资料就摆在桌子上,林誉之关掉电影,环顾四周,陆农德没有来。   他不着急,只打电话给朋友,要他给陆农德的情人和私生子打去一个电话。   又等了五分钟,陆农德果真大踏步进来了。论年龄,他比林誉之大很多很多,算辈分,应该和林臣儒同辈。   他走得快,上了年纪,什么滑雪都是借口,在酒店里最多的就是泡泡温泉,修养生息,更多的,老了,运动能力也差了。   被逼急了,陆农德也不同他迂回,直接了当:“林总吩咐我躲着,不是我不愿意签——你们这样,让我很难做。”   林誉之说:“我能体谅陆经理的处境,所以也不想过于为难您。毕竟,和妻子已经约定好丁克婚姻的陆经理,又要隐瞒出轨的事实,又要想法设法养着私生子、为他上学而煞费苦心,也很辛苦,不是吗?”   陆农德脸颊不自然地颤动。   他沉默着。   “至于林许柯那边,”林誉之平静望他,“他知道我过来,不会在这件事上为难你——但我会。”   林誉之微笑:“当然,您有选择签和不签的自由。”   陆农德不说话,也不看桌上已经凉了的菜,伸手拿起笔,拿起那叠审核文件,不看也不写,刷刷刷刷刷,写下自己名字。   丢掉笔,他拂袖而去,一言不发。   林誉之仔细看过了那摞文件,略微休息休息,才按了按眉心,沉吟片刻,同朋友打去电话,自然地请他在一月后,将那些拍摄的照片全部寄到陆农德家中,收件人是陆农德的太太。   重新回到房间的时候,林誉之余光注意到杜静霖门口开着,后者站在门旁,疑惑地问他:“哥,你去哪儿了?”   林誉之说:“和朋友谈了些事。”   杜静霖喔了一声,迷茫地看林誉之胳膊下夹的那叠文件资料:“这是?”   “好好享受这里的雪景吧,”事情顺利,林誉之难得对杜静霖露出点笑,“再玩两天,我们一块儿回去。”   杜静霖终于反应过来,他冲林誉之竖起大拇指,钦佩不已:“哥,您真是这个。”   林誉之终于看杜静霖这个血缘上弟弟顺眼了不少,他不予评价,只摆摆手,示意他安静。   该睡了。   长白山的夜晚寂静隽永,而相隔千里之外的人,一夜不成眠。   林许柯面色虚浮,灯光一打,他发根未染的地方,已经雪白一片,白的如屏幕上的悠悠雪景。他滑动着平板,逐张看那上面的人,他的两个儿子,都像花蝴蝶一样绕着林臣儒那个懦弱家伙的便宜女儿……   越看,脸色越凝重   尤其是后面几张,是人拍摄的走廊,相机忠诚地记录着拍摄时间。   林格衣着妥帖地进了林誉之的房间。   三小时后,林誉之抱着她出来,明显换过衣服,头发也散了。   三个小时。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林许柯这么大岁数了,不会相信他们只是友好地坐在沙发上看了一场完整的泰坦尼克号。   上次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林许柯悄悄找了专门拍这个的私家侦探,本不报期望,没想到还真的拍到了证据。   和林许柯想象得一模一样。   他几乎要皱紧眉,其他的倒还好说,林誉之喜欢也就喜欢了,偏偏林臣儒进过局子,留了案底……唉,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就该多和杜茵茵那个婆娘强硬地争一争,保下林臣儒,或者再换另一个心腹当替罪羊,反正对方已经蹲过一次监狱,再蹲一次也没什么……   不,或者说,早知道林臣儒女儿能出落得这么漂亮,当初就不该把誉之送到他家里养着。   明明中学时看着也就普普通通,怎么还能越长越惊艳。   不管怎么样。   林许柯自言自语。   “这个亲家也不错,誉之坚持林臣那老东西是他爹,那给他当女婿也行,”林许柯喃喃,“是好事,好事,我得撮合。”   是得撮合。   还是得继续打亲情牌。   林誉之不是喜欢林格这丫头片子么?那就让他们在一起。林许柯想,虽然这样的感情有点怪怪的,从小搁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兄妹,好在没有血缘关系,也不算乱,伦。   更不要脸的事情,林许柯干得多了,这种不适感也只存在几秒,道貌岸然的老禽兽就欣欣然接受了这一切。   他坐下来回看照片,凭借着一个情场老手的嗅觉,能看出两人这种关系肯定不是一日两日;时间久了,周围人却没发现,这说明林誉之或者林格不好意思把这件事告诉父母。   没事。   林许柯好意思。   他放下平板,打电话给林臣儒。已经是深夜,打了第三遍,对方才接,迷迷糊糊的,叫他一声林老板。   林许柯笑了,轻言细语:“亲家公,这么晚了,还不睡呀?”   被电话铃声吵醒的林臣儒揉着脑袋,一边纳罕林许柯大半夜不睡觉在发什么疯,一边又被这句“亲家公”吓得直接站起。   林臣儒说:“林老板,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林许柯看着平板上的照片,压低声音,说,“就是想和你说件事,臣儒啊,你觉得,我家誉之和你家格格,配不配呀?”   手机那边一团死寂。   林许柯以为信号不好:“臣儒?臣儒?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林臣儒说,“林老板,你说的是誉之?不是静霖?”   林许柯想,哟嚯,没想到林臣儒个子不高,胃口倒挺大。他赔进去一个儿子还不够,林臣儒竟然还想他另一个有出息的孩子?难道天底下的好孩子都得喜欢他们家格格?仗着自己女儿漂亮,也不能这么贪心。   林许柯还需要对方帮忙,还是笑:“是誉之,誉之。你不觉得,这俩孩子从小一块儿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命中注定、天作之合吗?” 第82章 秘密 摄像机   这不是配不配的问题。   林臣儒听得眼前一黑, 若不是林许柯是他上司,若不是隔着迢迢的电话线——假若两人面对面,现在林臣儒一定狠狠往他脸上来几拳。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林臣儒感觉林许柯已经傻了。   傻到连这种混蛋话都说得出来。   林许柯到底有没有尊重格格啊?还有没有尊重过林誉之?人兄妹俩好好地生活着, 忽然, 这么一顶“天作之合、郎才女貌”的帽子就压了下来。   这都什么混账爹,什么王八羔子。   林臣儒压着心口的火气:“林老板。”   林许柯握着平板:“臣儒啊。”   “我还在外地呢,现在不方便和你聊这些,”林臣儒客客气气的,“有什么事,咱们见了面再说,行吗?”   林许柯说:“好啊,你现在在哪儿呢?我明天过去见你?”   林臣儒忍了又忍, 把骂他的话又忍回去。   “不用这么急, ”林臣儒说, “再等等。”   他敷衍着结束通话,轻手轻脚回酒店房间,不出意外, 夜灯已经开了,龙娇睡不着, 不安地问他,大半夜的不睡觉,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 ”林臣儒笑,“林老板打来的电话。”   龙娇坐在床上, 脸颊微微有着浮肿, 不安地问:“这时候打电话干什么?”   林臣儒低头, 蹒跚着换鞋,灯光照得他头发丝丝缕缕地发白,落了一头雪似的。   “没什么,”林臣儒说,“他发神经。”   今夜梦中惊醒的不止龙娇和林臣儒,还有林格。白天在车上睡了一觉,半夜醒来仍微微心悸,她的手压着胸口,怔怔缓缓地坐起,转脸看床头柜的一盏昏黄灯。   做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噩梦,梦中和林誉之一同牵着手、在湖面上滑冰;忽而听见身后父母叫她名字,林格急急回头,看不到爸妈,牵她手的林誉之也消失了。   安静的酒店,阔又广的房间,落地窗前的窗帘拉得紧密。林格知道,只需轻轻拉开,就可见玻璃外的雪山松林。小时候的她曾惧怕窗帘,总疑心会有个鬼或坏人躲在后面,现在噩梦刚醒,冷不丁又忆起童年阴影,她倾身,飞快打开房间内所有的灯,光明大亮,才松口气。   凌晨两点钟,不适合再给其他人打电话。   林格打开手机,习惯性地点开林誉之的朋友圈,还是空的,显示只展示三月内朋友圈——他几乎不怎么发,一如既往的空白,像他少示人的真切情感。   指腹在他朋友圈背景上滑了滑,看起来应该是林誉之出去玩拍的照片,漫山遍野的格桑花,绚烂如织锦,和林誉之那板板正正的头像似乎并不般配,但又出奇地吻合。   林格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   出神了近半小时才又睡着,天边刚蒙蒙亮,又睁开一双眼。   哗啦,拉开窗帘,满目的白和晨光,透透亮亮,明明堂堂。   因那个梦,林格说什么也不肯去滑冰,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杜静霖拉不动她,自己兴致高昂地抱着冰刀鞋去了。林誉之拿了俩暖手宝,充电式,自发热类型,递给林格,要她握着,一手一个。   “之前不是说想溜冰吗?”林誉之说,“不去试试?是嫌酒店提供的溜冰鞋不干净?我们再去买双新的,我看到有人卖。”   林格摇头:“不是。”   林誉之弯腰,看她脸:“发烧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林格说:“不,我看着鞋子下面的冰刀害怕,总觉得如果我摔倒,别人鞋上的冰刀就会从我手掌上压过去。”   林誉之坐在她旁边,玻璃窗外积雪皑皑,外面的父亲把小女儿抱起来,要她骑着自己脖子,笑眯眯地往前走,女孩火红的外套像雪地中冉冉一轮红日。   林誉之说:“那我们就不玩,的确,初学者容易摔。真把你跌一身淤青,我也没办法和爸妈交代。”   小小黑木桌上摆着浓浓一杯咖啡,林格握着咖啡杯,喝了一口,她这份是低因的,加了大分量的奶,没有糖,也没有提神的效果,只供给咖啡爱好者和担心□□刺激心脏的人。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跳很快,一下比一下,好像什么不期望的事情正在发生。   她偏了偏脸,问林誉之:“陆农德今天中午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林誉之刚想说,视线越过林格肩膀,落在斜后方。那边坐着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大学生,没有点单,桌子上很空,正低头摆弄着相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他看了一眼,收回视线。   “昨天你睡得早,我没有打扰你,”林誉之笑,“他已经痛快签名了,文件资料都在我房间,等会儿去看看?”   林格放下咖啡杯,不喝了,嘴唇上还挂着一点咖啡液,也顾不得擦,问:“什么?”   “现在去看也行,”林誉之说,“我知道你很着急,先喝咖啡,好不好?”   林格说好。   这是正经事,她需要亲自确认。   林誉之自然地抬手,将房卡放在桌子上:“你先过去,资料就在我床边桌子上,我的咖啡快做好了,等一会儿我再去找你。”   林格点头,拿了房卡离开。   林誉之等了不到一分钟,那个戴棒球帽的男大学生拿着相机走了,是林格离开的方向;恰好他的咖啡也到了,林誉之微笑着说声谢谢,拿着咖啡,往电梯方向走。   他腿长,步子大,在电梯间前和那个男大学生相遇。对方有些惊慌地瞥他一眼,旋即低头,相机挂在脖子上,脚往侧边挪了几步,和林誉之保持距离。   电梯门开了。   俩人按的不是同一楼层,电梯门一开,男大学生就匆匆走,林誉之默不作声,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后者慌了阵脚,一路低头走,一直走到死路前——前方只有一个杂物间,没有其他人,玻璃窗外是皑皑雪。   林誉之说:“别藏了。”   男大学生不说话,他低头莽冲,打算从林誉之旁侧挪开,却未想到,林誉之一手抓着他脖颈,死死掐着他脖子,按着他,手肘稍稍用力,将他抵在墙上。   变故太快,从被掐脖子感到窒息开始,男大学生毫无反抗之力,后脑勺已经重重地磕在墙上,闷闷一声响,痛得他皱起眉。林誉之收紧手,强烈的窒息感令男大学生下意识张开嘴呼吸——冰冷的、加了冰块的咖啡毫无遗漏地强行灌入他咽喉,剧烈的疼痛和一个嘴都装不下的冰块儿在他口腔中碰撞,男大学生无力地呵了两声,脸憋成猪肝色。   林誉之说:“谁让你来的?林许柯?还是路毅重?”   他稍松了手,男大学生艰难:“lin——lin——”   声音都变了调。   林誉之松开手。   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摘了相机,调出看照片。   照片上基本都是林格和他。   从刚下酒店到今天早上,甚至包括林誉之递给林格暖手宝,都拍下。构图不错,拍得林格很漂亮,有几张照片,林誉之都想保留着,冲洗出,等到往后几十年,还能拿出来反复看,看格格那生动的表情和当下的心境。   林誉之取了存储卡,把空空的相机丢给他,问:“你已经给林许柯发过照片了?”   男大学生又怕又难受,呛到泪都出来了,怯怯点头。   他懦弱:“昨晚发了一次,今天还没有。”   林誉之说:“你走吧,我不为难你,只是别再拍这些东西了——”   他说:“若再有下次,我送你去警察局,举报你侵犯我们个人隐私。”   男大学生摇头,吃力地说不敢了。他还是怕,怕林誉之会忽然动手。   林誉之用的力气太大,他喉咙都哑了。   林誉之低头,从钱包里取出十几张钞票,塞进他卫衣口袋中。男大学生哆嗦了一下,不敢接,眼神惶惶。   林誉之微笑:“刚才下手不小心重了,对不起。这些钱你拿着,就当是购买你的存储卡,你也去看看医生,看看喉咙有没有问题。”   男大学生还在抖,林誉之不说话了,端着剩下半杯咖啡,不喝了。清理卫生的服务员推着车子过来,林誉之顺手将咖啡杯放进垃圾桶中,对她说了声谢谢。   不需要等太久,林誉之在即将进自己房间前一瞬接到林臣儒的电话。   林誉之没进房间,有些话不适合在林格面前讲,她不适合听这些。   他去了消防通道,空旷的步梯间,没有其他人,说话时还能听到回声。   电话是林臣儒打来的,声音听起来很幽远,叫了一声林誉之的名字后,就停下了,停了好久,才艰难地继续问。   “誉之,”林臣儒说,“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林誉之掌心是那一枚小小储存卡,他故作轻松:“什么?”   “就是,和咱们这个家有关的事情,”林臣儒说,“关于你……你有没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是那种沉重的声音,属于一个迟缓的、上了年纪的老父亲。   林誉之能预测到他的表情。   他给了林臣儒很长很长的沉默。   一直到林臣儒又叫他名字。   “誉之,”林臣儒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当作亲生儿子看待。”   “是的,”林誉之说,“我也一直把您当作亲生父亲。”   “亲父子之间,不需要那些客套的东西,”林臣儒缓慢,“我们也别兜圈子了,你直接说吧,你最近在瞒着我什么?”   林誉之沉默两秒:“爸。您真的想听?”   “嗯。”   “那好,”林誉之说,“既然您想听,那我就不瞒您了。”   “我已经知道了林许柯许给您钱和房子,想让您当说客,劝我去认他,”林誉之说,“但您没这么做,对吗?”   林臣儒没有说话。   只听到他呼吸骤然变了,不再如刚才那么沉,一下胜过一下急。   “您是个非常优秀的父亲,”林誉之声音压低,却仍旧面无表情,“就算是面对着这么多金钱的诱惑,也没有动心——爸,这些天,我一直很感动。”   林臣儒不安:“誉之,你听爸爸说,这个——”   “爸,您不用说,我明白,我相信您,”林誉之冷静地用略带哽咽的声音说着令林臣儒羞愧的话语:“谢谢您,从始至终都没有动把我’卖给’林许柯的念头,谢谢您没有这么做,也谢谢您没有让格格和妈来说服我。”   长久的死寂。   寂静后,林誉之问:“爸,这个是您今天想和我说的‘秘密’吗?” 第83章 爱人 温柔爱人   沉默如锅里热水沸腾的前几秒沉闷。   林誉之不急, 他垂首看方方正正玻璃外的积雪,消防通道中平时少有人来,后面的位置也少有游客踏足, 白雪厚厚积几层。   他想, 林臣儒此刻的大脑, 大约也和这些差不多。   他太了解这个父亲了。   林臣儒终于开口,声音也艰涩:“誉之。”   林誉之说:“爸。”   “什么时候回家?”林臣儒说,“你和格格出门这么久,我和……我和你龙妈都很想你。”   “我问问格格想法,”林誉之说,“她说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我听她的。”   林臣儒慢慢地说好。   即将结束通话前,林誉之又叫了一声爸。   “不管发生什么事, 我心里都只有您一位父亲, “林誉之说, “谢谢您。”   林臣儒什么都没说,只有呼吸沉重,像一个衰老破旧的风箱, 每一下呼吸都带起厚厚的积尘。   林誉之收起手机,在空无一人的寂静站了两分钟, 略想了想,侧脸看一眼玻璃外澄明的雪。   格格应该已经看到那些资料。   现在的林格的确看到了。   林誉之的房间中刚刚由保洁人员清理过,放在床侧桌子上的那摞文件干干净净, 如今被林格捏在手中。她仔细地一张一张看,的确都已经签上了名字。   林格长长地舒一口气。   回去把这些资料交齐, 补上工作年限, 林臣儒就不必再为他的退休金而忧虑了。   她刚打算把资料放回原地, 冷不丁又瞧见床边放着一个小药盒。   这个林格认得,是止痛药,她之前手腕缝针后,麻醉剂效力过了,医生给她开过这种药物,属于处方药。   林格怔住。   这种强效的镇痛药……林誉之吃它做什么?   她想凑近了再看,但门把手响了,定定心神,林格站起,看着林誉之走来,自然地对她笑了笑。   “想不想出去散散步?”林誉之说,“难得出来一趟,不打算看看长白山?或者去泡泡温泉?”   “什么温泉?在几楼?”   “室外温泉。”   林格惊诧:“大冬天的泡温泉?”   “你在高考前两天给我分享过一个视频,是一群猴子泡温泉,头一冒出水就挂白霜,”林誉之含笑,“那个时候你还说,想试试大冬天泡户外温泉,感觉很浪漫——忘了?”   林格全忘了。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林格说,“你怎么还记得。”   林誉之笑,抬手摸了摸她脑袋:“能力范围之内的愿望,我当然得记得。”   这将是林格第一次在冰天雪地里泡温泉,去之前,林誉之先让人送了杯暖身体的热姜茶,看着林格喝下去,又叮嘱她,等会儿从温泉中上岸后别左顾右盼,抓紧时间回去。   低温容易感冒。   林格说:“还和静霖打电话吗?就说我们去泡温泉了,免得一会儿他找不到人。”   林誉之笑:“他都多大了?你当他还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小朋友吗?”   林格想想也是。   去泡雪景温泉之前,她又给林臣儒打了个电话,大约他在忙,没接。   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行李箱中没有浴衣,林誉之陪她去买了条新的,不是多么新潮的款式,略带保守的分体式,下面是个漂亮的小裙子。   倒不是林格喜欢保守的,这边卖的泡温泉泳衣都中规中矩的,没什么花里胡哨的样式。   她第一条泳衣也是林誉之买的,他老师顺手送他的温泉套票,原本是老师约师母出去玩的,但因某种意外,去不了,也不能退。那个老师很喜欢林誉之,便给了他。   林誉之便带了刚上大学不久的林格去。   林格第一次泡温泉,精心选了条特漂亮、布料特少的泳衣,哪里想到林誉之看一眼就转过脸,不肯多看。林格只当对方不喜欢这种风格,哪里想到,等晚上入睡前,被翻来覆去地索求,林誉之摩挲着她胳膊上被他按压出的红印,一边揉,一边道歉,说她穿那件衣服实在是太漂亮了,没有办法压抑。   之后再没一同泡过,价格太高,他们的每一分钱都有更实用的去处。   直到今日。   一路小跑到温泉的路程当然冷,冷到林格差点觉得自己两条腿都要冻伤了,一入水,温暖一层层地漫起,舒适到林格闭上眼睛,恍惚间蓝天白雪都要一并倾倒,在这一池春水中融化。   长白山太美,酒店太舒适,温泉也足够温暖。   在回酒店房间后,林格同林誉之做了一场今年最温柔的一次。   是林格先主动,在林誉之帮她挂外面披着的厚厚浴袍时,她踮起脚,亲吻了林誉之的唇。   没有什么繁多的花样,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技巧,最传统的传教,士姿态,最回归质朴的两个人。   林誉之房间中有一面落地的穿衣镜,正对着沙发一角,林格仰面躺在沙发上,角度错开,刚好能看到镜中清晰反射出的东西,她没有捂住眼睛,没有转身,只是看着那一片镜里真实。   原来林誉之在按住她时的手也这么漂亮,手指按下的肉也微微地凹进去一部分,像贝尼尼雕出的雕像,头控制不住地撞向沙发扶手,头发散了,林誉之抬手,抚摸着她后脑勺那一片区域,垫着。   “在想什么?”林誉之不轻不重捏了下木兆,“专心。”   “我在想,”林格断断续续,艰难地说,“很像。”   支离破碎的话语,拼凑不出完整的话。   林誉之忽而停下,他笑着,将妹妹的东西抹在她脸颊上,林格歪着头看他,抬手想要他继续,但林誉之铁石心肠地挪开。   “别说你在想其他男人,”林誉之说,“格格,你得知道自己现在正艾谁的草。”   “不是,”林格撒娇,企图要他进,“我刚刚看到镜子。”   她转脸,指一指那个镜子:“我看到了,很像贝尼尼的那个雕塑作品。”   林誉之侧身,也看清楚了那面光洁的镜子,包括镜中两人,他那珍珠般的妹妹,已经泛起漂亮的淡淡粉色珍贵光泽。   他问:“阿波罗和达芙妮?”   “不,”林格摇头,看林誉之毫无动作,她不得不尝试自我安慰,在林誉之注视下,她目光渐渐迷蒙,“被劫持的普洛舍宾娜。”   林誉之笑:“你是被我强迫掠夺的宝贝吗?”   “不是,”林格说,“林誉之,不是强迫掠夺,是两厢情愿。”   她一字一顿:“是心甘情愿被你触碰的宝贝,不是你强取豪夺,也不是屈从一时的头脑发热。”   “不要做情人了,”林格说,“我想和你当爱人。” 第84章 恋爱 确立   林格对古希腊神话的兴趣不高。   她更喜欢两情相悦却被拆散的爱情故事, 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而她小时候浅浅接触到的希腊神话故事, 却往往充斥着掠夺, 强迫, 诱骗。   普罗舍宾娜的美貌吸引了冥王普路托,他便从地下宫殿抓到她,强行带回了自己的领地。   都说人越是缺少什么,越是向往什么。   林格想,大约是她和林誉之的关系过于混乱,才令她越发珍爱那些纯洁无垢的简单爱情。   林誉之给予的回应是令她战栗的爱,有几秒她都要疑心自己会就此死去。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几瞬绝顶的感受,他们像是在摩天轮最高点被抛出去的爱侣, 在高空中濒死前疯狂地爱着对方, 呼吸不重要, 汗水不重要,月几肉神经所传递的酸与痛都不重要,林格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声音, 像一颗爆开的丰厚葡萄软糖。   他几乎没有分开,死死地按着林格, 按着她的额头,要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上。林格听到他的心跳声,一声胜过一声, 催似鼓点。   “什么意思?”林誉之哑声问,“是我想的那个吗?”   林格还没有完全平复呼吸, 她的视力甚至没从那种巅峰中恢复, 她说:“我不逃避了。”   她承认:“我确认了, 我不可能完全和你斩断联系,也不可能永远这样黏黏糊糊地和你继续下去,这样太自私,对你也不公平。”   林誉之静静听。   “来得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的事,”林格说,“我似乎被自己的设想吓到了,我给我们之间的结局构造了一个可怕的后果,但我们其实都不知道究竟会有多么可怕。或者说,恐惧来源自我们的未知。”   林誉之笑了:“你要和我谈论你大学时候看的那个什么……克苏鲁神话吗?”   “不是,”林格摇头,“我是在讲我们的未来。”   林誉之换了个姿势,他半坐起,把林格抱在怀里——多年之前,她在楼梯间里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包扎好伤口后,因为穿着裙子,不方便被他背着,只能公主抱。如今就和那时姿态接近,林格的脸贴靠在林誉之脖颈中,林誉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如轻轻拂去失而复得瓷器上的飞尘。   “或许它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或许事情不会变得如我预想中那么糟,”林格说,“在继续黏黏糊糊的糟糕下去和直面糟糕的结局这两者之间,我宁愿选择后者。我要切实的疼痛,也不要持续不断的阵痛。”   林誉之叫她:“格格。”   “你之前想要我承诺的永远和唯一,后者,我能做到,”林格说,“但前者——”   前者很难。   对她来说,要比人生中前二十多年加起来所有的困顿都难以逾越。   她没办法许诺更多,不能确定自己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都能好好地陪伴着林誉之,无法允诺自己自己的情绪能永远和平地过度。这不是能够人为控制的因素,这是一种会受外界影响和自身激素的疾病。   林格无法担保,说自己已经“完全痊愈”。   这是一场连绵不绝、忘不到尽头的漫长雨季,是她一个人的梅子黄时雨。   “我不能保证,”林格说,“林誉之,意外太多了,我不能现在就斩钉截铁地告诉你,未来一定会怎么样;我——”   她嘴唇抖了抖,已经隐隐有些发干,北方的冬季干燥,无论喝再多的水,只要润唇膏涂得稍稍少一些,唇瓣就开始裂出淡淡的痕迹。   “什么意外?”林誉之说,“比如?”   “比如那些我们没办法改变的东西,”林格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平静,她思考着,若无其事应该是怎样的语气喝态度,“天灾人祸,地震啦,车祸啦,或者火灾——”   没说完,林誉之的手盖住她眼睛:“别说了,我知道。”   “爸妈那边,”林格犹犹豫豫,“……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所以,我们……”   怎么讲呢?   回去告诉爸妈,您辛苦了,从今往后,不用再为我和哥哥的恋爱而担心啦,因为我们内部消化了!   还是说,爸妈,我给你们带男朋友回来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惊喜吗?   惊喜大约没有,只有实打实的惊吓。   “顺其自然,”林誉之抚摸着她的头顶,低声,“我不着急,格格,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   四个字,他说得倒是十分轻巧,好像真的如歌中所歌唱,“Que sera, sera,Whatever will be”。林格尚在脱力之中,埋首在林誉之胸口。   她如果擅长抽烟,一定会在此刻点上一支。   可惜她不会触碰烟草。   暂且不告诉父母,先隐约地刺探他们的意思,这是林格的想法。   林臣儒和龙娇两人年纪都大了,身体又都有着基础疾病,“儿女相恋”这件事大约会让他们难以接受,最好有个缓冲期……   事实也如林格所想,晚上,龙娇给林格打电话,说已经回北京了。林格很惊讶,问妈,您怎么不多住会儿?   “过去还好点儿,”龙娇无奈,“你爸中午时候一直打喷嚏,没什么精神,说是感冒了,也不想出去玩了。我想了想,可能是这南南北北的温差大,我们俩都上年纪了,还是不多动了,回去休息休息,也刚好给你晒晒被子,铺铺床。”   林格说:“哥不是请阿姨了吗?”   “阿姨对你好还是我对你们好啊?”龙娇嗔怪,“好了,妈知道,这不是闲不住嘛。有时候看你还和没长大孩子一样,这些事交给外人,我总不放心……”   林格陪妈妈又聊了一阵,才结束通话。杜静霖给她发了两条短信,问她想不想一起吃饭。林格拒绝了,说没什么胃口。   她现在的确没什么想吃的东西,几乎一整天都在房间中同林誉之在一起,醒了就吃东西,做,聊天,睡觉。食物都是打电话给前台订餐,味道很好,只是被过度欢,愉冲昏的头脑,分不出更多的话关注给这些美味佳肴。   晚上林格要同林誉之睡在一起,但护肤品和衣服都还在自己房间,她懒洋洋的,不太想去收拾,林誉之问清她想要的东西后,起身去她房间代取。   林格交代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后,心不在焉地点开手机上的链接,一键转发。   林誉之问:“在看什么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林格嘟囔,“是蓝色生死恋,一个老韩剧了,我转发给妈妈,让她无聊时看看,打发时间。”   林誉之忍俊不禁:“温水煮青蛙?”   林格叹气,趴在床上:“我就是那个青蛙。”   谁知这招能否奏效?她只希望能够“和平”解决此事。   林誉之把薄被盖在她身上,笑着拍拍她脑袋,转身走。等出了门,那笑容才渐渐消失。林誉之在门前驻足许久,思忖片刻,才迈步走。   林格要的东西蛮多,她现在靠上镜吃饭,现在用的护肤品也多,不再是大学时期林誉之做功课送她的那些东西,要更昂贵许多,还有许多林誉之不了解的新名词,什么安瓶,什么奢华油,他只对照着一件件从洗漱台上拿下装好,还有林格的洗漱用品,睡衣,毛巾,满满当当装了一袋子,拎在手中,沉甸甸的质感,林誉之都觉新奇。   当初那个和爸爸用同一瓶大宝SOD蜜的女孩子,曾经因为林誉之送她全套的护肤品而含泪、质问他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女孩子用品?现在也开始会细致地用这些东西。   不是物是人非的感慨,而是一种好似见证她整个变化历程的满足。   这种满足感,在林誉之拎着林格全套东西、走出酒店房门后才消失。   源头是杜静霖。   他滑雪后就睡了很久,现在洗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看着林誉之拎着这些东西出来,他还探头探脑:“你是来借格格护肤品的?誉之哥,你早说呀,我这里多的是。”   “不是,”林誉之说,“这些东西要带过去给她用。”   杜静霖了然:“是不是因为你那房间视野更好?”   不等林誉之回答,他自顾自地说:“我早就说了,你那个房间视野最好,没有任何遮挡,看过去特别开阔;就格格那个房间,不太行,没那么漂亮。哎,不是说今晚从窗户往外看能看到灯光表演吗?格格是不是觉得你的好,和你换了房间?”   “不是换房间,”林誉之说,“今晚她住我这里,我们要一起欣赏。”   杜静霖恍然大悟:“誉之哥,能带我一个吗?我也想从最佳位置看灯光秀。”   “可能不太合适,”林誉之微笑拒绝,“毕竟我们刚刚确立了恋爱关系。” 第85章 巴掌 迟来的愧疚   不需要杜静霖再问什么, 林誉之并不想直白地打击他。   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   他说:“有什么问题,也可以给我打电话。格格最近有睡眠上的问题,睡得浅, 容易醒。你若是有事, 可以先找我。”   杜静霖笑:“别开玩笑, 哥,格格是女孩子,不带这样开自己妹妹玩笑的。”   林誉之没再说话,笑了笑,在杜静霖的目送之下,泰然自若地打开自己的房门。   房间订的都是套房,杜静霖看不到、也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只能看见林誉之的灰色衣服, 还有他臂弯中、属于林格的东西。   这是林誉之能给予亲生弟弟最大限度的温和。   林格对此浑然不知。   父母没什么事, 她自己又下定决心, 再不会有任何畏惧。人就是这么奇怪,一旦下定了决心,先前的艰难困苦似乎都不再是什么大问题, 在即将回家而未回家的这两日,林格在这边痛痛快快地玩上了一段时间。   次日上午去滑雪, 林誉之的车后备箱就放着滑雪服,是她的尺寸,他笑着说是“有备无患”, 以防万一。毕竟滑雪装备这种东西,最好还是自己买而非租赁。只可惜林格进步缓慢, 一上午了才能撑着、摇摇摆摆地企鹅滑。   下午体验了雪地摩托, 在冰天雪地的户外追逐着落日, 风景美是美,冷也是真的冷,夜晚休息时,林格泡暖了身体,犹如八爪鱼般纠缠着林誉之,紧紧地扒着他,如考拉紧紧地抱着桉树。   但没怎么见到杜静霖。   他给林格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最近沉迷于滑冰,结识了新的滑友。那手机在户外掉电快,容易冻关机,就暂时不和他们一块儿吃饭了——   林格回了个好。   他们虽然是中学时期的好朋友,却也不是那种每天每日每时每刻都得通过“一起吃饭一起玩”来维持友谊的朋友。直到退房返程的这一日,林格才瞧见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杜静霖。他看起来十分困倦,没什么精神,但还是帮林格拎起手里的双肩包。   车子不用开走,林誉之聘请的司机来了,后者直接送她们去机场,这辆改装过雪地胎的越野车,他也会负责开回哈尔滨。   林誉之和两人一块儿回去。   临走前,林格随身在玻璃瓶中装了满满一瓶雪,等到了机场,全融化了。这一瓶东西带不上飞机,只能丢掉,或者,她自己喝一口,放在托运的行李中。   林誉之和工作人员沟通后,填写了邮寄信息单,把这一批东西寄回去。   杜静霖好奇,探头探脑:“你带这玩意干嘛?咱们那儿又不是没有雪。”   “这不一样,”林格认真地说,“这可是长白山的雪。”   杜静霖懵懵懂懂地缩回头,他哪里知道长白山的雪和其他的雪有什么不同,随处可见的玩意。如果哪天香港下雪、海南下雪,或许还值得珍藏一下。   抬头看,林誉之还在那边和人沟通,商议。林格把雪装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中,运输过程中容易碎,且只能走陆运。林誉之凝神听工作人员讲,良久后,颔首,他摘下自己的围巾,叠一叠,包裹着林格的那一个玻璃瓶,轻轻地放在打包的小纸箱中。   那不过是一捧普通的雪化成的水而已。   林格不知林誉之已经在缓慢公开,杜静霖不提,她更不会主动去问。只是在回程的飞机上,她不再如之前那般遮遮掩掩,像做了贼,牵手,或者依靠林誉之的肩膀,她不再扭捏。   仨人在落地后分别,杜静霖这几天滑雪滑出一身的酸痛,面带疲惫地上了他,老子的的车。隔着未降下的车玻璃窗,林格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林许柯,她没问,警惕性地站在林誉之面前,不动声色地挡了一挡,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尝试遮蔽兄长的困扰。   林誉之好像没看到,反倒笑着低下头,为她正了正衣领:“怎么了?”   “……没什么,”林格说,“哥,今晚回家,爸妈那边——”   “我不说,”林誉之笑,“还是和之前一样。”   林格已经反复向林誉之求证过好几次。   她的预感在某些事情上总是格外清楚,她只祈祷之前那个噩梦不要成真,不要让事情变成她最不想看到的样子。   不确定是否因她心中有鬼,还是林臣儒真的生病了,一回家,林格就察觉到那种不同寻常的氛围。   晚餐仍旧是林臣儒来做,他躬着身体,在厨房中忙忙碌碌;龙娇气色好多了,一边欣喜地把林誉之给她带的衣服拿到身上比划,一边嗔怪:“怎么买这么多?多破费,我都多大年纪了,还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林誉之说:“是我的错,看见一件,就觉得您穿着好看;再看一件,又觉得很适合您用……是我不会挑,不如格格知道您最喜欢什么,才都买来了。”   “哎呀呀,你这孩子,有钱多往自己身上花,”龙娇笑着说,“我和你爸都知道你的心意,誉之啊,爸妈都懂。”   这样说着,她拿起一件质地细腻的披风,搭在肩膀上,往厨房里走:“老林,你看,这是誉之给我买的,好看不好看?”   厨房玻璃门没关,里面林臣儒在剁排骨,一声赛一声的闷响。   他声音也闷:“好看——你先出去,别溅你一身。”   林臣儒几乎不和林誉之说话,林誉之给他捎来了补身体的人参灵芝,不是现在的种植参,是在禁令出来前的野人参,现如今市面上流通得极少,难得还能完好地保存着。   他也只是看了一眼,说了声谢谢,东西收起来,闷头扒饭。   就连林格把那些签字后的资料拿出来,林臣儒脸上也没什么喜色,面色惨淡的,愁云又密雨,不知在为什么事情而彷徨。   林格心里有鬼,不敢多问,倒是龙娇拉着她,问她,这是怎么了?林臣儒和林誉之闹什么别扭了?   林格说不知道。   “一个是你爸,一个是你哥,”龙娇说,“你也不多关心关心。”   林格叹气:“这让我怎么关心呢?他们都不和我讲。”   她问:“爸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就从回来吧,”龙娇回忆,“我看他经常发呆,很多时候,叫他好几声,才给个回应——不知道怎么了,掉了魂似的。”   林格心中起疑:“那天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龙娇说,“啥事没有,就是和林许柯出去吃了个饭。”   林格愣住。   她在机场见过林许柯,对方没下车,她也只当林许柯只是想接杜静霖,没往其他地方想。   现在龙娇一提,林格越细想,越觉牙齿泛冷,像含了块儿什么东西在口腔中,冷冰冰地硌着牙。   她勉强打起精神,笑着安慰妈妈,肯定没什么。   安慰的话没说完,门被推开,林臣儒闷头闷脑地进来,对着林格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出来。   “搭把手,”林臣儒说,“阳台上的月季长虫了,你眼神好,帮我看看。”   龙娇轻轻一推她,眼睛弯弯:“去吧。”   放下了催儿女结婚这件心事后,龙娇现在是彻底地心宽体胖,什么都不在乎了,笑容比以前还多;就连她的好友都感慨,以前的母老虎,现在也成了弥勒佛。   林格尾随着林臣儒,跟着他去了放置着那几盆月季的阳台,林臣儒顺手关了阳台门,说:“别看了,我让誉之去买药了。”   林格停下东张西望,紧张:“什么药?”   “头疼药吃完了,”林臣儒平淡地说,“他说自己去取,快一些。”   林格很快意识到,爸爸在支开林誉之。   在以前,都是打电话让人送来;而且,林臣儒和龙娇有基础病,林誉之在家中一直备着充足的药物及应急药,绝不会出现“药吃完了”这种事情。   “爸爸最近一直都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林臣儒看着外面的夜色,环顾四周,心下凄楚,“从一开始去给林老板当司机,我就错了。”   林格叫了一声爸。   “那时候他开的工钱高,有些事情,他不方便出头做,我就替他做;我那时候想,公司也是他们家的,做这种事,他下的命令,他担着,似乎没什么事。我不替他做,也有人替他。人的底线,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的,”林臣儒说,“再后来,你就知道了。他要我替他养儿子,背这口黑锅,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毕竟给钱,那么多的钱。”   说到这里,他苦笑:“我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林格说:“爸,您别这么说。”   “你没有怪过爸爸吗?”林臣儒定定看林格,“你从没有怪过我吗?”   林格说:“我怪您干什么?我知道,您也都是为了我和妈妈。”   林臣儒问:“那誉之的事,你也不怪我?”   林格心跳慌乱:“他什么事?”   林臣儒的嘴唇颤抖,好久,才问出声:“爸爸一直后悔,上次你们去德国玩的时候,我让誉之去了……”   林格愕然。   说到这里,忽而,林臣儒高高举起手。   林格以为他要打自己,一动不动,愣愣地站着。   但林臣儒却狠狠地打了他自己一巴掌,啪,清脆一声,下了狠劲儿,他被自己打得背过脸去,一双苍老又浑浊的眼睛积蓄了泪。   林格第一次看见老父亲的眼泪。   她眼眶一酸,来不及惊惧和慌乱,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了:“爸!”   林臣儒哽咽,愧疚地问:“告诉爸爸,格格,誉之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勾引了你?” 第86章 父女 爸   林格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她不知是要去问爸爸的脸疼不疼,还是先解释后面这件事。   林臣儒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谁和他说的?   她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第一个排除掉林誉之。   和林誉之谈恋爱这件事, 如果父母真要把它定义成一件“错误”, 那也绝不是一个人的错。可林格还没开口, 林臣儒先无限懊恼地说了话。   “都怪我,”林臣儒说,“你们都这么大了,我那时候只想着他能帮着你,和你做个伴,忘了,他也是个单身的男人。”   林格说:“不是上次的事。”   “那是这次?”林臣儒紧皱眉,又说, “也是, 你跑到那边帮我找陆经理签名, 肯定也和誉之——”   “爸!”林格叫他名字,“您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这和您没关系。”   林臣儒衰老的一双眼抬起, 早就不再意气风发的人,在女儿面前垂着灰败的头, 腿早就不直了,微微地弯着,阴天下雨都要发痛。   “爸, ”林格放软了声音,“我是真的喜欢林誉之。”   林臣儒无力地说:“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您和妈不是一直盼着我俩找对象吗?”林格说, “您看, 现在我俩一下子都解决了, 您不高兴?”   “这……这怎么能用’解决’这个词?”林臣儒激动了,脸也红了,“那时候我和你妈都钻了牛角尖,现在已经想通了。儿女自有儿女福,结婚是大事,我宁愿你们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也不要就这样将就着、为了什么父母的面子、为了外人的看法来结婚……你是我女儿,不是什么要拿去配种的猪。”   林格感动:“爸,我都没想到您能对我说这种话,真的,您真的思想进步太快了……但能不能换个其他的比喻?拿猪比喻自己家女儿是不是不太好?”   林臣儒说:“是,那就换成小猫。格格,我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我。”   他哽咽着,有些说不下去,后来才慢慢地说:“我知道,这么多年,我当这个爸,其实挺不合格的。我没什么太大的能耐,年轻时候也是,只想着多弄点钱,结果没想到,没让你和你妈过上几年好日子,剩下的时间都是拖累……我这个爸当得不合格啊,格格,我对不起你。”   林格说:“您别这么说。”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林臣儒这么大年纪了,早就记不清上次落泪是什么时候,他擦了把眼,半是僵硬,半是心酸:“有你这么个姑娘,真是我上辈子烧了高香。我就是一俗人,一辈子没啥能耐,最有光的事,就是娶了你妈妈做老婆,还有,生了你这么一个好姑娘。”   林格叫:“爸。”   “没事没事,别管我,”林臣儒摆摆手,他低头,又用袖口擦了擦,花白发下,颓然之色,“别怕,我不是要阻止你,孩子,我是你爸,你唯一的爸。我只想着你能过得开心——你爸没用了几十年,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给你添堵。”   林格说:“我和他在一块就很开心。”   林臣儒望她:“真的吗?”   林格点头。   林臣儒说:“既然过得开心,那你为什么还要自残?”   林格下意识去摸胳膊上的那道疤,她确定没有在家人面前露过馅儿,现在这——   “我是你爸,”林臣儒说,“姑娘,你有事瞒不过我。但这,这。”   他又哽咽,几乎说不下去:“你得和我说,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留的疤?疼不疼啊孩子?”   林格靠近父亲,抬手,去抹林臣儒脸颊上的泪花。   “没事,”林格柔声说,“您别怕,是我迟来的叛逆期,没事,早就过去啦。”   早就过去啦。   林格想。   那些不能改变的、糟糕的都过去了,往前看,想想斯嘉丽,想想六十岁时的李白,前者在庄园被毁后还能从废墟上站起来,后者在流放后被召回时还能写出轻舟已过万重山这种句子,她这点小情小爱,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他们都需要时间来消化。   林臣儒更需要。   老年人接受新事物都比较震惊,需要缓一缓,再缓一缓。   他缓了好几天,今天还是没出息地在女儿面前哭出来;不哭不要紧,这一哭,林臣儒更觉自己没什么资格做这个爹了。蹒跚着回房间,龙娇一脸奇怪地问他,眼睛怎么了?脸怎么了?   林臣儒沉闷地说:“过敏。”   他什么都没和妻子说。   儿子女儿偷偷恋爱,之前什么风声都没走漏,应该是不想让他们知道的。林臣儒做不到假装不知道,但他能替孩子瞒着妻子,能瞒一阵是一阵,等着这俩孩子想通了,主动和龙娇说……再或者,要是以后分手了呢?那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不过林臣儒对林誉之的父爱大约会严重降下好几个层次,愧疚是一方面,心疼自家女儿又是另一层面。   千事万事,抵不过自己的亲生姑娘重要。   可若是以后俩人真的要结婚,到了真正谈婚论嫁的时候,再和龙娇说也不迟。   这样想着,林臣儒去卫生间,用湿手巾狠狠地擦了一把自己脸,又忽然转身,抱了抱龙娇。   龙娇拍了拍他的背:“怎么了,臣儒?遇到什么难事了?”   “没事,”林臣儒说,“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你了。好了,洗洗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去医院里复查吗?”   次日林臣儒没起来,他感冒重了,考虑到这时候他抵抗力差,医院里又是流感季,病人多。林誉之没让他去,只给他倒了水,拿了药,端给他吃。   林臣儒说了声谢谢,闷头把药吃了,水也喝了,还是低着头,不看他。   林誉之叫:“爸。”   他拿着空杯子,说:“谢谢您。”   “别谢我,我养那么好一姑娘,是为了她开开心心过这一辈子的,又不是专门培养来嫁给你的,”林臣儒僵硬地说,“你们年轻人都有自己的主意,我管不到,也不想管。”   林誉之说:“谢谢您体谅。”   “也不是体谅,我自私,不是为你,是为我的格格,”林臣儒说,“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你,誉之。”   林誉之说:“您说。”   他宁静看林臣儒,尊敬温和。   “你之前都叫我林叔叔和林爸,我都快记不清,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叫我爸,”林臣儒缓慢地说,“现在我在想,你那时候叫我的这一声爸,是真的把我当爸,还是真把我当老丈人了?”   林誉之笑:“我一直把您当亲爸。”   林臣儒叹口气,摆摆手:“送你妈去医院吧,路上小心,开车慢点。”   林格昨天一晚没睡,也没同林誉之讲。在这件事上,她和林臣儒还真是一对亲父女,喜欢把事情嚼碎后慢慢地咽下去,等自己摸透了,再和身边人分享。   龙娇的体检结果很好,医生看了报告,夸她保持得好,再这样下去,过上一段时间,等下个月再来看指标,指标要是好,就可以适当地停药。   今后也不用天天吃了,三个月或者四个月检查一次,只要没什么问题,就不必再吃。   龙娇喜气洋洋,回程的路上也一直在夸林誉之,说多亏了他,之前拖拖拉拉弄不好的肺,现在清爽多了;身体好了,精神也好,有他这个孩子,真是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林誉之始终含笑听着。   等把龙娇送回家,林格忽然说要去超市买东西——不用多讲,林誉之跟着她下了楼。   俩人都上了车,车门一关,地下车库阴冷,不等林誉之开车,副驾驶的林格先伸手,稳稳地压在林誉之手掌上。   她说:“哥,先别走,我有事和你谈谈。”   林誉之问:“是爸的事?”   林格点头:“对。”   林誉之解开自己的安全带,仔细看她。   谈话时,他喜欢看着妹妹的眼睛。   这几天舟车劳顿,又是车又是飞机的,颠颠簸簸地过来。林格还好一些,她几乎不怎么劳神费力,有充足的时间补觉,而从头到尾,都是林誉之在整理、联系,包括龙娇到了复查的时间,医生也是林誉之安排的。   可林誉之看起来仍旧是精神奕奕的样子,似乎永远不知疲倦,是惊人的机器人,永动机。   大约上天厚待美人,他眼下连黑眼圈也无,只专注望她。   林格说:“爸已经知道了我们俩的事,他没说怎么知道的。”   林誉之说:“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林格说,“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事?”   她仔细琢磨,大胆地问:“从一开始,从你过年回家开始,你是不是就在给我、给我爸、我妈下套啊?” 第87章 微雪 我爱你   怀疑从林誉之的镇定开始。   林格知道他沉得住气, 定得下心,偏偏这事和其他的又不同。   细细回想,其实端倪早就出现, 只是林格没有去细想。那个时候, 林誉之好端端地, 怎么忽然跑到她家中来过年?带龙娇去看医生,搬家,同居……   包括后来种种,偶然的,非偶然的,一切的一切,叠加在一起。   “……还有,林许柯当初让我做的事……”林格说, “你和我讲, 不愿意和爸说。我能理解, 你是想保住爸爸的自尊心,也是不想让爸爸在孩子面前丢面子。但,你和我说实话, 哥,你这几天, 有没有同爸提起过?”   林誉之说:“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不是瞒不瞒的问题,”林格说, “你和我说实话,我爸是怎么知道的?别瞒着, 我知道你一定明白。”   林誉之痛快承认:“只是提前一点。”   “一点是多少?”林格敏锐, “两三天?还是三四天?”   “你答应我追求的第二天, ”林誉之沉静回答,他不再隐瞒,告知她,“林许柯一直在找人偷拍我,我不确定他是什么目的,可能是想找到我的把柄,也或许只是单纯地想了解这个极少见面的儿子——总之,他雇佣的人成功拍到了我们在一起的照片。”   林格立刻变了脸色。   那天晚上,他们——   “没有任何不合适的东西,不要怕,我已经把内存卡取走了,”林誉之说,“但你进出房间的照片,被他发给林许柯,后者又发给爸看。”   他很冷静地阐述着这些,林格想要捂住耳朵,满脑子都是“天啊”。   林誉之怎么能做到这么淡定?只是听他的描述,林格的脑子就已经开始嗡嗡嗡地要炸开,每一根血管都要尖叫着跳夏威夷草裙舞。   是,的确是没什么“不合适”的东西,他们衣着妥帖,但做的事完全不妥帖!   “爸的确也给我打了电话,问我有没有事情瞒着他,”林誉之承认,“我以为他在说林许柯的事,回来后感觉到气氛不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误会了。”   “你不是误会了,你早就想到了,”林格快速打断他,“如果不是你处心积虑,爸才不会有今天的表现。”   林誉之微笑。   车库内的灯光很亮,这里昂贵的物业费令林格咋舌,但这昂贵的费用也有着与之相匹配的服务,就像现在车库中的灯光设置和布局,升级之后,一天二十四小时,始终亮如明昼。   车内仍是暗的,林誉之没有开车,他说:“格格,你对我有偏见。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人了?”   林格说:“打住,我不想和你辩驳这个,我也没讲你是坏人,我只是说,你在利用我爸爸的愧疚心。”   “我不信你能会错意,”林格说,“你的脑子绝不会这么迟钝,更何况你已经发现我们被偷拍。但你还是说了,因为你知道,正常说的话,爸肯定会责备你我,说不定还会劝说你放弃——所以你故意讲那种话,故意在这个时候提到林许柯的事情,让爸爸懊恼,让他对你心怀歉疚。”   林誉之不打断她,专注望她,像望一件绝佳的稀世珍宝。   “你不和我讲,也不明着戳破,你就等着我来和你说这些,说不定连现在都是你计划好的,”竹筒倒豆子般,林格噼里啪啦,全都一骨碌倒出来,“你就是故意的,林誉之。”   这样说着,她抬手解开自己安全带,啪一声,搭扣解开,她闷头推开门,往下跳。林誉之抬手拉她手腕,拉了一个空,她就像尾泥鳅,又滑又不好捉,失去控制,轻巧从他手下脱开。   不得已,林誉之拉开自己这侧边车门,快走几步,追上林格,皱眉:“跑什么?”   “你管我跑什么?”林格积压的情绪在此刻爆发,她一想到林臣儒自己打自己的那一巴掌,眼眶都热了,“你聪明,你什么都会,我们一家人都没你这样的好脑子,所有人都是你手里的木偶吗?你算计得这么好,每一步都在你计算中,你——你——”   她也说不出怎么委屈,兔死狐悲?不对;还是同病相怜?也不是。她只是在那一瞬忽然间和父亲共情了。   多么奇妙,性格和人生经历差距这么大的一对父女,在一个诡异的夜晚开始共情。   林格只觉得难过,为父亲这么大年纪了还要遭受的事情而难过;谁都说她没心没肺,实际上她才不是共情能力差,她只是不喜欢把那些难过的情感都表露出来。   这也是她不想早早公开恋情的原因之一,她不想看到父母伤心、为难。   她宁可自己痛苦,也不要累及父母。   这点,林誉之很难去共情。   他过早就离开了父母。   林格往前走,林誉之不拉她了,只跟在她身后,问:“去哪儿?”   “你这么会算,怎么不算算我要去哪里?”林格激愤,“你这么聪明,怎么不知道我想去做什么?”   林誉之说:“我只知道,现在我最好不要再说什么话,我说得越多,你越生气。”   林格不理他,她辨认好方向,往电梯方向走。林誉之跟在她身后,陪她上电梯,出走廊,大厅,每幢楼的一层都是配备好的物业管家等等服务人员,其中一个礼貌地告知,外面下雪了,是否需要提供帮助?   林格冷冰冰:“不需要,谢谢。”   她一脸寒霜,唯独脸颊因为刚才的争吵而蒙了一层淡淡薄血色的绯。管家没有多问,只有林誉之同他讲,请拿一把伞。   外面的雪不算大,而在下雪天撑伞这件事,大多只有南方人会做。因天气寒冷,北方的雪花大多都是干燥的,结实的,落在肩膀,扑扑簌簌,轻轻一拍就落了。南方的雪不同,夹杂着阴冷的雨,潮湿湿地往下落,黏黏糊糊地暧昧不清,雪和雨分不清彼此,随意沾湿着人的衣物。林格来北方已经很多年,早就“戒掉了”下雪天打伞的习惯,闷头直走,路上的薄雪少,和极北方不可同日而语,连砖石纹路都遮不清,一脚踩下去,一道明显的鞋印。   林誉之追出,跟在她身后,大黑伞撑在她头上。   他问:“冷不冷?”   林格说:“你管我。”   林誉之说:“想去哪里?”   林格说:“你管我。”   两问两答,林誉之说:“我陪你。”   这次林格没有吭声,她也不想说太多的话,她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大约是停药后,那些压抑的东西都汹涌地灌来,以至于她情绪起伏这么大——人在愤怒上头时候说的话都不做数,容易伤害到身边人。   林格不想误伤了林誉之。   她只看着伞外的雪花,路灯一盏一盏温柔亮起,是暖色调的光,映照着雪也好似少了冷淡的味道。   下雪了啊。   房间里的雪也正在下。   龙娇起初还是笑吟吟的。   她早先做医药代表,深知药物之间的利润,更知为了治病,现下她吃的那些药物,都不是什么小数目。一个月的药钱就是她大多半的养老金,怎么不让她心疼。   虽然林誉之说都走他的账,可到底不是亲儿子——不,即使他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亲孩子,龙娇也不舍得这样“破费”。   儿女都有儿女的生活,她就是一个衰老的机器,没必要再去花昂贵的价格去保养维修。   现在从医生口中得知停药的希望,她自己心里打了小算盘,三下五除二,算了个数字,能给孩子省出一大笔钱,她很欣慰,一口气吃了林臣儒给她剥好的两个橘子。   林臣儒的橘子不是白剥的。   一边喂着妻子吃下,他一边委婉地问她,对誉之这孩子感觉怎么样。   “你这话说的,”龙娇说,“你是觉得他哪里不好?还是又想怎么样?想把他送给林老板?人家是完璧归赵,你在这人想来个’送儿子归林’?”   林臣儒讪讪:“不是这个,就是说……”   他又剥开一个橘子,没用刀,指甲狠狠插进去划破的,手指甲尖尖和指腹都染上了橘子的颜色。他不看,尽量不扯上面的白色橘络,中医上讲,橘子这水果吃多了上火,但这白色橘络却是上好的下火药。   龙娇爱吃橘子,他就几乎给她剥了半辈子的橘子;她之前不爱吃橘络,林臣儒就摘下来,放在水杯里,泡水喝。   现在龙娇开始吃橘络,林臣儒也就不再喝橘络水。   林臣儒对妻子说:“要把誉之给你做亲儿子,你觉得怎么样?”   龙娇说:“怎么?你还想搞一份假的DNA鉴定报告?你说这话就是胡扯,完全想一出是一出。”   林臣儒递过去剥好的橘子,问:“你觉得,誉之和格格配吗?”   龙娇刚拿到橘子,疑惑地看着他,慢慢品出他话里的意思,脸色变了,直直地把那橘子塞到林臣儒嘴巴里,横眉冷对:“赔你老娘!林臣儒,你脑子是被门夹了吧?你想钱想疯了你?!誉之和格格多好的孩子啊,你别打他们俩的注意!”   “这种话,怎么能从你这个当爹的人嘴巴里说出来?你丢不丢人啊林臣儒!”   嘶。   橘子爆开。   微微的酸,浸润着柔软的甜。   超市中,仅仅是试吃了一点点,林格就不得不承认,这个近乎天价的精选商店中,陈列的这个高价橙子的确物超所值。   一盒小橘子,六个,价格近千。林格先前看林誉之家中水果几乎都是这个店的包装,再加上这是步行距离最近的一个商店——   她没想到,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商店里,东西一样比一样价格高。   看到价格的时候,林格放下东西掉头就走,林誉之站在她身后,让她犹豫几瞬,又想到家中龙娇也爱吃橘子。   她又转回,闷头仔细选。   秋冬的橘子和橙子都便宜,记忆中有一年橘子价钱格外低,龙娇喜出望外地买了两箱回来,放着慢慢吃。林格吃烦了,剩了一箱半,几乎都是龙娇和林臣儒解决的。父母疼她,买了贵价的猕猴桃和桂圆,一个不吃,都给女儿,自己却吃处理价格的橘子,吃得皮肤都发黄,手掌也是黄白黄白的,硬硬地发干。   林格现在攒的钱不算多,但偶尔奢侈一把也不算什么。她抿着唇,仔细挑拣出一盒品相最好的,放在小小的购物车中,看着购物车电子屏上显示的价格,默默叹口气。   林臣儒爱吃橙子和柚子,都是同一科的水果,林格低头选,身后的林誉之拿了一盒猕猴桃,要往她购物车中放,被林格闷声拒绝:“你自己去推你的车子,我还在生你的气。”   林誉之笑了,手中只握着那盒猕猴桃,也不推购物车了,仍旧跟着她。   林格在这个商店中转了一圈,从水果蔬菜区绕去了海鲜肉类区,只觉价格在刷新她的认知。原来虾蟹这种东西还可以以100g做计重单位,连薄薄几块儿猪肉都能卖到九百多块钱。   她都要怀疑这些价格标的是否属人民币了。   仔细看介绍,原来不是普通的猪肉,是吃奇亚籽长大的健康猪肉。   林格说:“……那怎么不让人同时吃奇亚籽和猪肉?岂不是要比这个更健康更具备性价比?”   “因为有些人只想一步到位,”林誉之说,“想要饮食健康,又担心摄入的脂肪会’不健康’。当然,这只是一种可选择的生活方式,当然,格格,我们更在乎性价比的生活。”   林格推着小推车,请阿姨从混养鱼缸中帮她打包一尾新鲜的东星斑:“那是我,谁和你是’我们’。在乎性价比的人是我,不是财大气粗的林誉之。”   这样说着,她指挥:“谢谢您,阿姨,帮我捞这边这个,对,对,就是这个,谢谢您。”   等待打包东星斑的过程中,林誉之说:“我也在乎性价比。”   林格说:“比如?”   “比如,在我们这件事情上,我只想着如何把事情影响降低到最小,如何把伤害控制到最低,”林誉之沉沉,“我不是没有想过坦白,格格。但我尝试了,发觉爸对我们的事情并不赞同。从他的态度来看,他插手分开你我的概率极大。”   “所以你选择了伤害他,想要用语言来让他愧疚,”林格闷声,“对不起,可能我现在说的话有点重,但我现在就是很生气,我没办法让情绪冷静。”   ?“我知道,”林誉之说,他拿着那盒猕猴桃,又顺手拿了一份已经打包好的虾,“我也只是想解释。”   东星斑被称重,打包好,装进一个漂亮精致的盒子中,林格推着购物车去结账,她拒绝林誉之的帮助付款,自顾自地付了自己购物车里的那部分。只在出超市后,林誉之主动接过她手中东西,林格倔强地不肯给,手指都被风吹红了——下来得急,她连手套都没戴。走了几段路,林誉之看不下去,仍旧从她手中强制性拿走。   她的手冻得冰冷,像第一次长冻疮。林誉之跑去超市给她买手套,大半夜的,顶着冷风挨个儿店看,找寻还在营业的店铺;龙娇也不睡,打电话问老人偏方,拿辣椒、花椒、青椒一块儿煮成水,给她擦手上冻红的位置。   “这样做对你我最好,”林誉之冷静说,“爸没有对你说,让我们分开的话,对不对?你也不需要在亲情和爱情之间摇摆。我知道你害怕父母的阻力,也最害怕向他们坦白,现在,我们只需要面对妈妈——”   “你还打算用什么事情来让我妈妈也内疚吗?”风大,雪粒子也渐渐大了,没有极北之地那么凌烈,却依旧寒冷,林格大声质问林誉之,“说呀,你又想到了什么绝妙的好点子?或者说,你已经在下套了?要不要让我也听听你那精妙绝伦的计划?我有这么个荣幸吗?!”   林誉之撑着大黑伞,往她方向倾斜,挡住雪,尝试让她冷静:“别这么说,格格。”   林格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你引诱我就算了,就是我的错,我经不住美□□惑。但你干嘛也这样对我爸妈?我们一家人都是你养的鱼吗?什么都要听你的吗?”   她的眼泪一掉,林誉之不走了。他一手拎东西,一手为她撑伞,着实腾不出多余的手,现在看林格哭,无论先前有千错万错,现在都没了。   都是他的错了。   林誉之哄她:“格格,别哭。”   眼泪冻得眼角和脸都疼,林格也不想哭,手冻坏了就冻坏了,脸可不能冻伤。她紧紧抿着唇,倔强地吸了吸气,压了压眼泪:“你不用哄,情不自禁,一会儿就不流了。”   林誉之沉默一阵,说:“的确是我的错,格格,我过于渴望得到结果,以至于采取了这种令你不开心的手段。”   林格忍着泪。   “说不定你现在对我也只是一种不甘心,只是你过于渴望得到’结果’,”林格说,“所以你根本不是真的爱我——”   “我如果不爱你,为什么要眼巴巴地跑来找你?”林誉之不怒反笑,他那稳定的情绪终于有了丝裂痕,“我如果不爱你,为什么要想方设法地和你住在一起?”   林格说:“说不定只是你有洁癖,你只接受和我在一起。”   “洁癖?什么算洁癖?”林誉之说,“我不知道什么算洁癖,格格,不过后半截你没说错,我只能接受和你在一起。”   林格转过脸,从被寒风吹冷的泪上看他。   “从一开始回来,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包养了其他人开始,我就确定自己之能和你在一起,”林誉之说,“就算你真的包养了又能怎么样?能甘心出卖一次的人,一定也能出卖第二次,我也可以付钱——”   林格含泪:“你也要付钱包养我包养的男人?你这个变态。”   “付钱要他离开你,或者给对方介绍更阔绰的主顾,”林誉之说,“收起你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格格。”   “即使你交了男友,我也要拆散你们;如果你结婚,我就搞到你们离婚,”林誉之说,“哪怕你们有了孩子,我也不在乎,我必须做你的丈夫,格格,我是怀着这样的想法来靠近你。”   他沉沉:“你不能在让我爱上你后又将我抛弃。”?   林格说:“你肯定是冻傻了,都在说骚话了。”   “格格,”林誉之不在乎她的评价,只说,“你现在质疑我不爱你,我很冤枉。”   林格嘴唇动了动,她没说出话,她想听林誉之说。   一直以来都是她说,她累了,唇也干了。   “我爱你,格格,我爱你,”林誉之说,“是哥哥对妹妹的爱,也是丈夫对妻子的爱。”   林格说:“哪里有人在大马路牙子上告白?”   林誉之不为所动,落雪簌簌,柔软的小雪尚盖不住地面的颜色,他长久地看着脸颊挂泪的林格。   “我以我能想到的所有方式去爱你,或许它并不够光明磊落,或许它有些肮脏、糟糕,”林誉之缓缓地说,“但我确定,这是我唯一一次的爱人——对不起,在这件事上,我没有经验。第一次做,爱人,我大约会有很多不足,才会惹得你今天伤心。”   林格哽咽:“你知道我们争吵的根源不是这个。”   “对,”林誉之说,“我知道,但我……”   他垂眼。   片刻,风雪微微,林誉之说:“格格,我没有太多和父亲相处的经验,我承认,自己的确无法设身处地地考虑到父母和孩子之间的关系……在这件事上,我的确做得有些无情。没能考虑到爸的感受,惹得他伤心,也连累你伤心。”   林格抬起双手,捂着眼睛:“干嘛呀你。”   林誉之没有说谎,他这次说得很慢,很诚恳,她知道对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在此刻“卖惨”,他现在是在阐述事实,可这个诚实的事实令林格心酸。   是啊,林誉之几乎缺乏和父亲相处的经验。父母亲情都不是天生的,都是后天培养的,他又是那样的父亲,那样的爹……   林格闷声:“你这样说,那我也有错。”   放下手,擦掉干掉的泪花儿:“想了想,聪明也不是你的错,谁都想事情能顺利地解决,我不应该怪你。”   她越说,越觉得难过:“你也没有做什么烂心烂肺的坏事……”   这样说,眼泪也啪嗒啪嗒掉,掉得林誉之不得不将那沉重的东西暂且放在路边花坛上。他一手撑伞,一手捧着她的脸:“哭什么呢?格格?”   林格说:“大概是哭,这一刻我才发现……”   林誉之问:“发现什么?”   林格抬起泪汪汪的脸:“我才发现,我也像自己唾弃的那样——”   “那样扭曲地喜欢你。” 第88章 吻 姜糖水   时至今日, 林格后知后觉,原来一直以来,她所竭力抗拒的东西, 不是林誉之, 而是她自己的“扭曲”。   如果一开始她没有喜欢上林誉之就好了, 如果没有刻意地引诱他就好了。   刨除那些男男女女的情谊,只做兄妹。   不用担心会让父母伤心,也不必担忧周围人的视线,逢年过节,走亲探友,亲戚好友喜气洋洋地称赞,夸耀他们家儿女都养得好,儿子做医生, 女儿也能赚钱……多好呀, 林格只是想, 眼泪就止不住地顺着脸颊往下淌。   本该拥有的安稳、幸福的一切,都被年少轻狂的自己给毁掉了。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林誉之连伞也不撑了,放在侧面, 倾身抱住妹妹。   林格起初还是小声,渐渐地止不住了, 在他怀抱中嚎啕大哭,声音发颤:“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上辈子是杀人放火还是奸, 淫,掳, 掠了……为什么这么折磨我呜呜呜……”   她都哭出了倒装句, 喉咙中像咽不下这口气, 又像一口气吞下整罐儿可乐,咕咕噜噜地往外冒着膨胀酸涩的气泡。林誉之什么都没说,只抱着她,一手轻拍她肩膀,另一只手给她顺着背。   “我做的错事太多太多了,”林格哽咽,“我就不该和你在一块儿,后来也不该和你提分手,更不该和你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对不起——是我优柔寡断,什么都想要,可没能力什么都得到,我就是得陇望蜀,是贪得无厌。”   话没说完,林誉之解了大衣的扣子,将她裹在自己怀中:“不是你的错。”   林格说:“除了这句,你还有其他安慰人的话吗?从小到大,你只会这么说。”   “好了,我们不哭了,”林誉之说,“别太难受,保持呼吸,情绪激动容易呼吸碱中毒——冷静,冷静,事情又不是没有解决的余地。”   ——最艰难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只要她爱他。   林格哭得喉咙痛,说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全蹭在他衣服上。   是下班的时间点,路过的车辆,人行横道上的行人,来来回回,诧异地看着街边这奇怪的兄妹。林格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什么自尊了。   林誉之默不作声,一边把围巾往上拉了拉,罩住下半截脸,一边把妹妹整个儿藏在自己的衣服里,挡得严严实实,避免被陌生人看到。   现在这个时候,几乎人人都有智能手机,几乎人人都有短视频平台账号,上传上传作品,记录记录生活。   林誉之并不想让妹妹此刻的窘态再落在其他人眼里,大衣替她挡着风雪,林格哭到蹲下,他也不得不跟着下蹲。只是林誉之腿长,却做不了标准的蹲姿,单膝跪在地上,膝盖处贴着冰凉的地面,他抬手抚摸着林格的头:“我没怪过你。”   林格又要吞冰可乐了。   “分手的事不是你的错,我已经知道有人在逼迫你,威胁你,”林誉之说,“我也要承认,当初我做的也不够,那时候没有能力去照应你和爸。”   “但你看,有些事就是理不清的,”林誉之说,“格格,我们不该一直留在原地——要往前看,不是吗?”   林格捂脸:“怎么往前看?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家见爸妈。”   “车到山前必有路,”林誉之说,“我们先回家,好不好?跪太久,我的膝盖都要痛了。”   林格不哭了,她知道林誉之做不了很标准的蹲姿,现在为了迁就她,右腿几乎都贴着冰冷的地砖。她心疼地摸一摸他的腿,用兄长的衣服胡乱地擦了脸,说好。   风大雪大,林誉之拎着那些沉重的东西,另一只手仍撑着伞。兄妹俩在风雪中相依偎着往前走,长长道路上,留下一串明显的脚印。   方才的争吵声都在席卷的风雪中消散,而兄妹俩目的地的家中,批评声尚未结束。龙娇火冒三丈,越想越气,追到厨房中骂林臣儒。   “都不知道你一天天的在想些什么,”龙娇说,“别人是病急乱投医,我看你是脑子坏掉了。没事就出去陪我跳跳广场舞,散散步什么的,别在这里学什么乱点鸳鸯谱。誉之是好,条件也好,但他和格格一块儿长大,也是她哥哥,你真是……”   林臣儒苦叹,眉头皱到要能夹苍蝇:“够了。”   龙娇咬牙,神手点点林臣儒额头,恨铁不成钢:“以后少说糊涂话了,让孩子听到,像什么话。”   话音刚落,门响了。龙娇对着林臣儒摆摆手,转身,笑吟吟:“格格,誉之,你们俩买什么去了?怎么这时候才来?”   林格不让龙娇看自己的脸,含含糊糊,说自己冻到了,想泡个澡缓一缓,留林誉之一人面对父母。   她不是说谎的高手,晚上也没怎么吃东西,在浴缸中泡到发汗了才闷在被中,给林誉之发短信。   林格:「要不要等父母睡下后聊聊?」   她等了一阵,没等到。   又等几分钟,林格忍不住,又发:「你没看到吗?」   还是没有。   林格把手机丢在床上,也不拿了,穿上拖鞋和睡衣,往外走,去敲林誉之房间门。大半夜的,她不敢用力敲,敲了几下,无人开,林格才意识到,林誉之大约不在房间。   她不敢去父母那边找,怕被龙娇看到,又默默地回了自己卧室,竖着耳朵,躺了一阵,才看到林誉之发来的短信。   林誉之:「刚才爸找我聊天」   林誉之:「我在厨房,怎么了?」   林格没回,蹭蹭蹭进厨房中,林誉之还没有换衣服,显然刚结束“父子谈心”不久。燃气灶上的小锅在慢慢地熬着,姜和红糖的味道似柔软的蒲公英,四下飞散。林誉之侧身,拿了吧台的另一个餐凳,示意她坐下。   “驱寒的汤煮好了,”林誉之说,“不是和妈妈说身上发冷?过来,喝一碗,出出汗就不冷了。”   林格坐在高脚凳上,眼巴巴地等着林誉之端来热姜汤。林誉之也盛了一碗,坐在她旁边,房间外寒冷,室内温暖如昼,林格用一柄小勺子搅和着汤碗,说:“爸爸和你说了什么?”   “他问我,是不是和你吵架了,”林誉之说,“我说不完全是。”   林格说:“你这么讲,我又要心情低落了。”   “没事,”林誉之笑,“我说我们已经和好了。”   林格低头:“你看,我们以后吵架都是问题。爸妈肯定不知道该心疼谁,也不知道该帮谁。”   林誉之喝了一口,皱眉:“今天的姜汤有点辣了。”   “哪里有,明明是甜的,”林格说,“你刚刚没尝吗?”   “忘了,”林誉之笑,低头,“喂我一口,我尝尝你的,是不是你那碗比较甜。”   林格说:“你干嘛想这么老土的间接接吻方式呀林誉之?想要亲亲也不用这么拐弯抹角吧?”   她眼角还泛红,但大哭一场后,心情已经没那么压抑了。想到下午的情绪失控,林格自己也觉不好意思,她大方地抬手,主动捧着林誉之的脸,凑过去,用力在他脸上亲一口。   “看我,”林格说,“想要亲就亲,从来就不找别的借口。”   林誉之笑容凝滞,他说:“快松开。”   他要挪开林格的手,力气不小。林格只当他还在玩之前那一套,理直气壮地问:“你干嘛忽然间这么腼腆?欲迎还拒吗?”   她凑过去,想要给林誉之另一侧脸颊补一个对称的吻,尚未成功,只听龙娇尖锐一声——   “林格!大晚上不睡觉你在干什么啊!” 第89章 兄妹 摊牌   林格仓皇地站起, 刚喝到一半的姜糖水被衣袖蹭着跌落,噼里啪啦地摔在地上,碎了个几瓣。脚腕上也被滚烫的姜糖水溅上几点, 热辣辣的痛, 但不及她此刻的脸热, 慌乱不安地喊了一声妈。   龙娇的手压在胸口,脸色铁青,看看女儿,又看看林誉之,恼得脸都红了:“你们俩喝多了?”   林格说:“还没来得及喝,就被吓碎了碗。”   她战战兢兢的,比作弊被老师抓到还要痛苦,祈求地望着龙娇。   龙娇下午刚中气十足地骂过林臣儒, 现在泄了劲儿, 看女儿战战兢兢的样子, 她自己更是心疼,想骂的话也骂不出口,只愤愤地看林誉之, 恼到一口牙都要咬碎:“格格,回你房间去睡觉。”   林格直挺挺地站着:“我不。”   林誉之低声:“听妈的话, 去睡。”   林格说:“我不。”   “林格!”龙娇连名带姓地叫她,已然着恼了,“快去, 我不是和你在这里开玩笑。”   林格说:“我走了你肯定要对林誉之说不好听的话。”   “我是你亲妈,还是他是你亲妈啊?”龙娇气急败坏, 拔高声音, “你听我的还是听他?谁是你亲妈?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林誉之听她已经气糊涂了, 不想在这个时候让母女俩对峙,默不作声地牵了林格的手,晃了晃,示意她听龙娇的。林格执拗,又不想让妈妈骂林誉之,她在,还是调和剂;她若不在,龙娇这样的暴脾气,肯定会讲令林誉之难堪的话。   龙娇说:“你别碰她!”   又怒又恼,她走过来,大力拉着林格,也不同女儿讲话,直直地将女儿推到她卧室里,把门自外面关上。看林誉之站在门口,龙娇冷着脸,问:“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林誉之说:“刚才碗破了,妹妹的腿被烫了一下。”   “烫一下死不了,”龙娇说,又觉话重,那是她宝贝女儿,越大越会撒娇的女儿,割破手指都要往妈妈怀里藏的女儿,唯一的孩子,她怎么能在情绪催动下说出这么狠的话?龙娇怔忡半晌,道歉,“对不起,誉之,我现在脑子很乱。”   林誉之叫:“妈。”   “别叫,”龙娇摆摆手,“你回去休息吧,放心,我不会骂格格……你俩的事,明天再说。你也回去好好睡觉。”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有歉疚,亦有迁怒,不甘,混乱。   龙娇说:“明天我们再好好聊聊。”   林誉之说:“好的,妈。”   龙娇口干舌燥,周身蹭蹭蹭地无名火。难怪这几天林臣儒状态不对,也难怪他今天总是明里暗里地说那种混账话,她真是被猪毛塞了耳朵,才听不出这家伙的言外之意。越想越气,气到龙娇先回自己房间,拉着床上的林臣儒,后者迷迷糊糊地睡着,一口“老婆”没说完,被龙娇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林臣儒!这么大的事你不和我讲?你还拿不拿我当老婆?怎么?瞒着我,你心里很好受?”   “他俩搞出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还嫌事情不够大不是?”   “是不是你故意撮合他们俩的?”   ……   林臣儒像个老青蛙,坐在床上,愁得眉毛都要练成一片,默不作声地听妻子数落,从头讲到尾,他苦着脸,不敢规劝,龙娇解完气,才狠狠地撂下一句:“回头收拾你。”   林臣儒叫:“你去哪儿?”   龙娇说:“陪格格去,她肯定吓到了,不然还能去干什么?”   林臣儒松了口气:“我以为你要赶誉之出去。”   龙娇像听到什么笑话:“赶?是他赶我们还差不多!林臣儒,你越活越回去了,现在你住在谁家里?你真当自己是他亲爹了?还是在这里做老丈人的美梦?”   林臣儒哑口无言。   一张利嘴,年轻说到老,一点儿也不改。龙娇恨恨地推开卧室门,关上后,静默无声,她站在走廊里,忽而低头,用力擦了把脸,才昂首挺胸地往女儿房间里去。   林格坐在床上,不太安宁。   龙娇没说什么,先看了她的脚踝,那里果然有淡淡的红痕,不是烫的,而是碎瓷片蹦出来后撞的,用手指搓了搓,鲜明的药膏味。   龙娇抬头。   “林誉之刚刚过来送药了,”林格小声,唯唯诺诺,“只送了药,没干其他的。”   龙娇说:“这么段时间,能做成什么。”   林格想多和妈妈说些,又紧张,嘴瓢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那可不一定,新闻里男人下楼买包烟的那几分钟都能女票。”   龙娇骂:“你在说些什么?”   林格噤声。   龙娇放下女儿的裤管,坐在她旁边,又心疼,又觉恨铁不成钢,板着一张脸,既碍于父母的颜面,说不出口,又觉有些话不说不行:“你和他多久了?”   林格不作死,老老实实:“挺长时间了。”   龙娇追问:“具体多久?”   林格:“……”   看她死活不肯说的样子,龙娇换了问题:“你们亲了?”   林格点头。   龙娇自言自语:“我都在问什么废话?你俩肯定也牵手了?抱了?”   林格点头。   龙娇难以启齿:“那事也……做了?”   林格疯狂点头。   龙娇捂着脸:“天啊。”   她只觉天都要塌了,眼前一团漆黑,黑到她这个做母亲的哀恸不已。林格害怕妈妈迁怒林誉之,也不想让她难过,扑过去抱过妈妈,急切补充:“您别担心,我没吃亏,是我主动的,也没搞出什么孩子呀之类的……”   “孩子?你们还想搞出孩子?”龙娇捧着她脸,心痛极了,“难怪,你们俩这么多年,一个不找男朋友,一个不找女朋友,我还紧张地请人算,算你俩姻缘,还担心你们喜欢同性……这些年都快给我愁坏了,原来你俩早就偷偷地谈开了!”   林格可怜巴巴:“妈。”   “你俩,”龙娇愁,“……万一以后分手,传出去怎么办?”   林格小小声:“传什么?”   “什么传什么?要是将来分手了怎么办?以后还要不要来往了?过年回家怎么办?将来你俩再找了对象怎么办?大家一块儿吃饭,怎么介绍?喔,这是我妹妹兼前女友,那是我哥哥兼前男友——”龙娇惨淡,“还能不能好好地做一起吃饭了?”   林格低头低头再低头:“……万一不分呢?”   “不分最好,”龙娇一口打断,“你俩别和我说什么成年人饮食男女那一套,好了,就这些,我没话想和你说,我怕我越说越生气——睡觉,醒了之后,我再去和誉之好好谈谈你们的事。”   林格慌了:“谈什么?”   “我不骂他,谈好事,”龙娇咬牙,“睡吧,别那么护着他,有了男友忘了娘。”   林格心里忐忑不安,裹着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团。晚上龙娇陪着她,她也睡不踏实,闭上眼就觉一颗心砰砰砰地跳不停。她知道妈妈睡得也不安宁,一晚上翻来覆去,叹息像落在水里的石头那么沉。   天刚蒙蒙亮,龙娇就起了,漱口洗脸后,揪住了正打算去厨房的林誉之。   林誉之叫了一声妈,问她渴不渴,去为她倒水。   龙娇直奔主题:“你俩关系和其他人不一样,就算和平分手,也没办法真的再当兄妹。生活不是拍港剧,没什么分手后还能阖家团圆的故事。”   林誉之说:“我知道,所以我一直都在做准备。”   龙娇:“什么?”   林誉之侧身,从身旁拿出厚厚一叠资料,双手捧给龙娇:“这里是我近三年来,每次体检的表格,能够证明我的身体健康情况,无犯罪记录证明,银行开具的近一年流水,还有一些名下的不动产,以及……”   龙娇听得脑袋都要花了,放在桌上,打断他:“什么意思?给我看这些做什么?”   林誉之毕恭毕敬:“我想和格格结婚。” 第90章 结局(上) 完好   龙娇的节奏已然被打乱, 她不笑不说话,看着这一摞东西,条条框框, 清晰干净, 一张压一张, 还贴了标签做补充说明和标注,肯定不是临时准备的,谁知道林誉之什么时候开始整理得这些?   她只看到警局开具的那份无犯罪记录证明,盖章下的日期是一周前。   一星期。   一星期前,林誉之应当还在外地。龙娇捏着那几张纸,捏出哗哗啦啦的声音,不好听,吵耳朵。不想再看了, 她把那几页纸也丢下。   林誉之说:“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 您担心, 万一哪天,我和格格分手,两个人相处尴尬, 也担心,到时候邻居和熟悉的人指指点点, 怕格格成为他们饭前餐后的谈资。”   龙娇说:“你应该比我清楚。”   林誉之当然清楚。   私生子这个头衔,他背负了这么多年。往前看十几、二十几年,那时候的思想可比如今要封闭得多, 林誉之看到的、听到的,不比龙娇更少。   “我知道这些, 所以不愿意再让格格重蹈覆辙, ”林誉之端正地坐着, 理智地同龙娇分析,“首先,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现在和格格产生感情属于顺其自然。我们两个人青梅竹马,从青春期到现在,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对方。而今年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我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已经不是纯粹的兄妹情了,也是我,情不自禁对她展开了追求。”   龙娇说:“别拿这些话来糊弄我,我不是你老师,没那个闲心听你做报告。”   “您最大的担心就是’分手后’该怎么办,我想了很久,该怎么让您消除这个疑虑,在这种事情上,行动往往比语言更具备说服力,所以,我已经为我和格格的结婚做好了充分准备,只要她答应,我就能立刻和她组成新的家庭。”   龙娇说:“结婚又不是不能离,都现代社会了,你这样不能说服我。”   她那压下去的烦躁又隐隐冒出了头,字字用力:“结婚不是万金油,万一格格还没做好准备呢?你只说你喜欢她,那她——”   龙娇不说了,这话有挑拨离间的嫌疑,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想破坏儿女在彼此眼中的形象。   不喜欢不赞同不接受是一回事,两头说坏话又是另外一件事。誉之和格格都是好孩子,好到龙娇连一句重话都不忍心说,只直戳戳地看着林誉之。   “万一格格和我走不到结婚这一步,也是我不够好,”林誉之轻声,“所以我也做好了准备,她现在在这边工作上班,少回家,也和家里面的亲戚邻居来往不多。如果您不介意,在您愿意将我以格格男友、您未来女婿的身份介绍给其他人之前,我心甘情愿地愿意为这段感情保守秘密。”   龙娇听得脑子都晃了一下,捋清楚后,她定定神,未置可否:“这也算不了什么。”   “格格的工作在这里,她喜欢这里的生活,将来也并不一定要回家;我可以将现在这套房子转赠给格格,当做她在这里安家立业的落脚所,”林誉之说,“这件事我一直想做,但还没来得及讲。”   龙娇不说话,手指抠了一下桌面。   “您和爸都退休了,也可以在这里长住,陪着她,”林誉之说,“熟悉的城市里流言多,那就避开流言蜚语。”   龙娇说:“你这样做,和那些劝人私奔、远走他乡的家伙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远走他乡,”林誉之说,“这里有你们,有她的朋友,她爱的事业,这可以是她的第二个家。”   龙娇说:“格格不会接受。”   “我知道,所以,您和爸愿意接受吗?”林誉之颔首,他说,“这个房子,也可以转到您的名下。”   龙娇哑口无言。   “我和您说这些,做这些,只想请您放心,”林誉之说,“放心地允许我和格格恋爱,请您给我一次能够堂堂正正牵她手的机会。”   龙娇不言语。   林誉之缓缓地说:“格格这些年,一直过得不开心。不知道您有没有注意到,她——”   他停下,半晌,还是决定不把这种事讲出。   而龙娇沉默一阵,问出声:“奥沙西泮,你知道这个药是治什么的吗?”   林誉之说:“主要用来短期缓解焦虑,或者治疗精神抑郁。”   龙娇长久地依靠着椅子,好久,她双手捂住脸:“那你知道格格前段时间一直在吃这个药吗?”   ……   林格昨天又惊又慌,早晨醒得也晚,一看时间,已经十点多,惊得她急急下床,拖鞋穿反了,也没功夫去换,直直奔跑出去。   林誉之不在,林臣儒也不在,只有龙娇一个人,在低头剥橘子。   龙娇剥下的白色丝络都盛在一个干净的白色小瓷碟中,堆成一个精巧的小山,像落了满山的白梅。   林格问:“爸呢?”   龙娇说:“出去散步了。”   林格两只手交握,攥在一起,用力地缠了缠:“林誉之呢?”   龙娇头也不抬:“我让他先走了。”   “走?”林格惊愕,“这里是他家,他能走到哪里去?他去哪儿了?”   她掏出手机,要打电话,被龙娇劈手夺过。   林格叫:“妈。”   “现在知道我是你妈了,”龙娇说,“这么大事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林誉之追你你就答应啊?你是觉得妈妈介绍的人配不上你,还是觉得天底下就林誉之好啊?”   林格不知林誉之怎么讲的,她缩了缩头,把“追求刺激”咽下肚,中规中矩答:“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非他不可。”   龙娇说:“我看你是非想死不可。”   骂归骂,感情归感情。龙娇不提林誉之,只要林格陪她下楼去散散步,不用去远地方,就在小区中转悠转悠,外面是晴好的天,龙娇病了这么久,苍白的脸被太阳一照,也浮出了健康的颜色。   林格没办法打电话,手机在龙娇身上,妈不给,她也没法子,只闷头陪妈妈走了一圈,听龙娇心酸地讲过往的事。   讲怀林格的时候辛苦,营养品吃得少,只顾着赚钱养家,林格还是早产下来的孩子,提前了一个多月,在医院住了几天,花掉了夫妻俩大半年的钱,好不容易保下命;讲计划生育严格,龙娇不想丢工作,身体又不好,上环后一直痛,一直流血,林臣儒心疼老婆,主动提出去做结扎,被邻居笑话了大半年;讲林格小时候爱喝高乐高,一罐又一罐地喝,喝得林臣儒烟酒都不沾,省下钱给女儿买……   林格默默地听着,手机也不要了,寒风凛凛,她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像昔日的林誉之对她一样,把这个围巾给妈妈围上。   龙娇眯着眼睛看她,风太冷,吹睫毛,吹得眼睛都发痛:“我一开始不喜欢誉之这孩子,感觉他心机太重,做什么都有目的性。后来发觉,他人心眼不坏,你爸蹲监狱那些年,家里面也都是他忙前忙后……要他和你一样,傻呵呵的,没点心眼,咱们娘仨的日子怕是要更难。”   林格说:“他没做过对我们不好的事。”   “是,但我还想不开,”龙娇往下拉了拉围巾,女儿系得太结实,她得给自己松口气,冬日的寒气也未必是坏事,至少能令龙娇头脑清醒许多,“就像我不可能、也没办法再阻止你和誉之在一起,但我还是想不开。”   林格叫:“妈。”   “我和你爸年纪都大了,在这边住了这么久,也该回家看看了,”龙娇说,“家里面没人住,时间一长就该坏了,屋子都要人气养着,不然会越来越旧,也容易积灰,我得回去收拾收拾。”   林格摸不透她的意思,不知所措地站着。   “你爸跟着誉之学怎么在网上订机票,买了大后天的票,中午十二点起飞,”龙娇说,“别留我,格格,大城市虽然好,但我住不习惯,心里面总不踏实。”   林格怔怔看着母亲:“你是生我们气了吗?”   “是生气了,但也知道不能怪你们俩这可怜孩子……”龙娇扭头,“气归气,话可得说好了。”   林格说:“什么?”   “今年过年一定得回家,”龙娇捏了捏她的脸,嘴张了又闭,最后轻轻落下一句,“你要回来,誉之也得回来。”   林格鼻子一酸:“妈。”   “哭什么?没出息,”龙娇说,“怎么越大越爱哭了?别哭了,大冬天哭鼻子,也不怕冻出鼻涕——回头看看,你哥在后面跟一路了,你再哭,他就该过来了。”   林格愣住,转头看,身后约五十米处,站着熟悉的身影。   “过去吧, ”龙娇说,“以后别喊哥了,我听着怪别扭的。”   她叹气,似自言自语,又如自我开解:“算了,就当是给你的童养夫了。” 第91章 结局(下) 永远阳光下   给我的女儿:   上次给你写信, 还是在你六岁的时候,你回家告诉我,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 是让家长和孩子互相写一封信。   你的爸爸不擅长用纸笔交流, 坐在书桌前, 半个小时憋出了五个字,就是’给我的女儿’,我看不下去,顺着往下随便写了一封,应付差事。   我没想到,现在退休后,我会顺着当初的六个字,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   我现在还记得你给我写的那封信, 两张纸, 一张画着房子和四个小人, 另一张是你的注解。你说你想要一个哥哥,想要和爸爸妈妈永远地生活在一起。   我和你爸笑了你好久,因为你太可爱了, 可爱得会冒出’爸爸妈妈为我生下一个哥哥’这种念头,也可爱到会想要永远地在一起。   现在, 你的愿望可以轻易地实现,而我却开始犹豫。   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恶人,一个自认为做好事的坏人。从生病之后, 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变坏,跑步时候的肺疼, 喉咙里常有的血味儿和积压的痰, 我看着自己开始大量地长出白发, 眼角的皱纹,越来越难以弯下去的腰和每次挺直都像铁板的背。   我老了。   老到很难陪伴我的女儿继续生活,老到几乎不可能看着我的女儿再变老。   我应该永远都看不到你衰老的样子。   这种惶恐让我急切地做了不少错事,比如催着你相亲,催着你结婚,催着你生孩子。因为我想要尽可能多地参与到你的人生历程中,也尽可能地希望你,我的女儿,在我死后也能够迅速地调整好心态。   我不想看你一个人孤零零,而一个好的伴侣或家庭能够帮助你尽快地恢复。   那是我之前的想法,现在也差不多,不过我想得更开,我在想,人并非一定要组建家庭,也不一定要有伴侣。你还有爸爸,有哥哥,还有好朋友,他们都可以帮助你重新快乐,哪怕你失去了我。   现在,你的哥哥已经不仅仅是“哥哥”。   我应该高兴吗?   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茫然,我担心你们之间这种不同寻常关系带来的隐患,我担心你们会因此被诟病,我担心……   别人当然可以说无所谓,包括你那个爸爸,闷着头和我说,誉之是个好孩子,挑不出什么错误的好孩子。   可我是你的妈妈。   你是我的肉,我的宝宝,我的宝贝,在我肚子里还没有呆到足月就匆匆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可怜,我的……我的孩子。   我第一次做妈妈,很多事情上都没有经验,包括身为妈妈,如何对待女儿的感情生活。就像现在,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做法是否正确,我只想让你开心。   你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从小到大,没有向父母要过什么东西。我和你爸亏欠你太多,不能再阻止你这艰难的选择。   格格,你也要记得,这种选择也不是唯一的。你选择放弃一个’哥哥’来得到爱人,我又怎么能再忍心逼你在’爸妈’和’爱人’中做二选一的抉择。   你也要记得,如果以后和林誉之在一起不开心,记得还有爸爸妈妈,家里永远是你的避风港。不用畏惧别人会怎么看你,也不要听那些家伙胡说八道,他们敢说你的闲话,你就告诉我,我去撕烂他们的臭嘴。   爱你的;   妈妈。   」   信的末尾,还有一段,写了又划掉,犹犹豫豫的,涂成完全的黑,笔迹太过用力,把纸张都划破了。林格举起,对着灯照了又照,还是没能辨认出妈妈写得是什么。   但这些就够了。   信是龙娇在进入闸机前塞给她的,回程的车上,林格一边看,一边哗哗啦啦地掉眼泪。她捧着这张纸,贴在胸口,躬起身体,哭得像沸水中蜷缩的一只小虾米。   龙娇的行李箱收拾得十分利索,林臣儒走之前还悄悄地给了林格一笔钱,不多不少的十万块。林格不要,林臣儒强制性塞给了她,说是让她自己买些东西吃,好好补补身体。   林格无法继续推辞,默然收下。   父母都不讲为什么这时候走,她心里也清楚。爸妈都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他们虽然一时半会不能接受林誉之做女婿,可也不会真的拿出恶人姿态来“棒打鸳鸯散”。心里面的郁结解不开,频频相见只会更加难受。   林格也难受,她一个人在卧室里闷了好一阵,抱着枕头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傍晚,房间中空寥寥的,她独自躺一阵,才爬起来。   林誉之在客厅中看书,纸质的,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有氤氲的光。   听到动静,林誉之抬头,笑了一下,合拢书,让她坐下。   “晚上想吃些什么?”他问,“昨天看你喝了两碗冬瓜排骨汤,今天还是喝那个?还是想换换口味?”   林格用手背擦了擦脸:“林誉之。”   林誉之知道她要认真说话了,收起笑容,专心听:“我在。”   “爸妈那边,已经做出了很艰难的决定,”林格认真地说,“我理解他们,所以……”   林誉之安静听。   “回家后,在他们正式接受之前,我们还是分开住,不在他们面前接吻,拥抱,牵手……”林格说,“可以吗?”   林誉之笑了:“当然。”   “而且,可能,很可能,我们在亲戚面前也要稍稍地保守一些,不是说要保持距离,就是……”林格感觉这话太难为人了,顿住,几乎讲不下去,“爸爸妈妈已经为我付出很多了,我不想让他们再失望,可是,我也不想让你难过。”   “我明白,”林誉之半开玩笑,“在爸妈能接受之前,我乐意暂且被你’金屋藏娇’。”   林格眼巴巴看他。   “所以,”林誉之摊开双手,微笑,“现在你要不要给我一个拥抱,用来奖赏我的善解人意?”   林格重重点头,飞扑过去,用力抱住他。   “林誉之,”林格叫他名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林誉之微笑着拍拍她的背,轻轻地贴靠着妹妹的脸,轻柔地吻了一下她的头发。   “我等着你把最后那两个字换成’爱人’。”   林誉之有很长时间可以等。   就像,用很长时间来编织一个谎言,接下来,再用几十年的时间来“圆”这个谎言。   氧气是人赖以生存的物质,但人也无法在纯粹的氧气中生存,也无法在纯粹的事实中开心地生活。   林誉之想,有很多事情都不需要告诉林格,比如龙娇那封情感浓烈的信,始于林誉之的情绪引导和若有似无的剖白——   在林誉之隐约透露给龙娇,林格一直遭受情绪问题折磨后,这个母亲完全不在意自己颜面地失声痛哭。   他不需要透露过多林格的隐私,只需要暗示龙娇,您如今的阻碍随时可能加重她情绪问题;格格她曾经无数次讲过小时后您给她写的一封信;她喜欢以书信的方式交流感情……   林誉之在他们心中的分量,不足以让他们艰难地跨越这一步,可格格能。   他赌赢了。   他坚持将房子转到林臣儒名下,给林臣儒打了一笔丰厚的钱;他们坚决不肯收,还是在林誉之的再三恳求下,勉强接受了这笔钱。   林臣儒表情严肃,再三重申,这并不是卖女儿。   林誉之怎会拿金钱做交易?他最不缺的就是这个。倘若二老真的只需要金钱,那也不必他如此大费周章。   他要的是情,是不忍,是他们对林格的爱及“爱屋及乌、投鼠忌器”。   这些东西,林誉之绝不会同林格讲。   她不需要知道,也最好不要知晓。   那些肮脏的、不堪的、腐烂的、扭曲的、算计的、混乱无序的……   只要哥哥一人承担就好。   妹妹就该永远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能疗愈她创伤的美好世界。   这才是兄妹。   冬日的阳光终于拨开沉重的云朵,一点一点冒出天鹅绒般的光。   阴影中的林誉之,珍重地拥抱着怀里的林格,阳光落了她的后背,如绸缎般溢着流光。   要她永远站在阳光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