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妄与她》 作者:曲小蛐   文案:   1.林青鸦是昆曲世家出身,一大家子都是从骨子里传承下来的温和无争,   生性柔善若水,到她这里更是美得如一朵锦上幽兰。   别人都说,以后林青鸦会许个同样温顺性子的男人。   然后她遇上了唐亦。   2.唐亦生了副美人相,却脾性古怪、乖戾无常。   他背景煊赫,想投怀送抱的无论男女从不在少数,可惜唐亦没一个看得进眼里。   为此,背地里没少人笑他身体不行。   直到那年大年初三,底下分公司的人做东,盛情请他去看个什么昆曲艺术传人。   唐亦去了。   他耐性差,在台下等了三五分钟就没了兴致,唐亦扔了杯子,眉眼冷峻转身要走的时候,没一个敢上去拦的。   就在这时,台上曲笛一奏,清婉调子里,帷幕后一个女人缓步而出,扶着花扇望向台下。   楚楚又盈盈,只一眼。   从那夜开始,唐亦梦里全是她。   曾别经年,不敢亵渎的她。   3.后来旁人总说,昆曲艺术如阳春白雪,林青鸦是那白雪里一尘不染的仙子;   商业伐谋似下里巴人,唐亦就是里面最心绝污黑手段肮脏的佼佼者。   偏偏从泥淖里走出来的,一身污浊,却给白雪染上一抹最艳丽的浓色。   【阴沉疯批手段狠的商界大佬x一尘不染阳春白雪的昆曲艺者】   【疯批x小观音】(黑x白)   [——你是我的瘾。]   半*破镜重圆 伪*强取豪夺   【题记】   她曾是他不敢亵渎的神明。   ——直到神明抛弃了他。   [注]:文中昆剧团、人物、演出、艺术成就及获奖纪录均为虚构,无原型。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青鸦;唐亦 ┃ 配角:虞瑶;白思思;程仞;冉风含;唐红雨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是我的瘾。   立意:传承和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增强文化自信。 ========= 第1章 污泥与白雪   年关将至。   破天荒的,北城下了场连绵的雨。   细密的雨丝将长街高楼蒸得雾气蔚然。隔着玻璃窗,街上人影物景被笼成了画儿,朦朦胧胧得像走马灯,一帧帧晃过去,看不清晰。   “哎,就这儿!师傅您快停车!”   “吱——”   刹车猝然拉停了“走马灯”。   林青鸦意外,从车窗外落回视线,望向前排。   “小姑娘,你到底有谱没谱,一路上给我叫停多少回了?我这是出租车又不是公交车!”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副驾驶座里,白思思一边连声跟司机道歉,一边把脑袋凑到车窗上。顺着车窗往外巴望了会儿,白思思信誓旦旦转回来:“这回准没错了,就这儿!”   话是朝后排的林青鸦说的。   林青鸦点点头,眉目淡得像青山远黛,虽然不笑,声音却轻得温和:“付钱吧,思思,多一倍。”   “哦。”   白思思应了,乖乖掏钱。   司机没出口的抱怨咽了回去,讪讪地笑:“这,其实也不用……”   “我们初来北城,不熟悉去处,劳烦您了。”   “不、不麻烦,不麻烦。”   加了一倍的钱被副驾驶座的小姑娘递过来,司机下意识接了。人下了车,那清清和和的声线也绝了,但又好似还婉转动人地绕在车厢内耳腔里,像滚烫的雪,抚慰得他每一个毛孔都熨帖。   雨丝被一阵风挟裹,猛扑进窗。   凉意浸上来,司机自失神里一栗,蓦地醒回来。他忙抬头,隔着车窗望向街里。   停车的地方对着条胡同,一柄白底山水画的伞撑在雨中的青檐下,伞面湿透,像淌着淋漓欲滴的墨汁。   伞下背影蓄一袭鸦羽长发,被月白色手绢束起,就那么垂着。   孤影成画。   直看到人影远去了,司机莫名有点怅然若失。他视线在雨幕里游弋几圈,终于看见胡同口,青瓦檐下的红砖墙上还钉着块木牌。   从掉漆程度来看有些年份了,拿瘦金体写着几个字。   “芳,”司机艰难地辨识着,“芳景……昆剧团?”   “……”   “这地方好难找啊,地图上都没标注,进个胡同还这么七拐八绕,偏僻得要命,哪像开剧团的喔?”   白思思背着只挎包,对着眼前的双开黑漆木门吐槽。   山水画伞停在白思思身侧,伞下的人没说话。   白思思偷偷歪过头,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见得到那截艳过雪色的下颌微微仰起,想在认真看面前的院落。   白思思见有戏,抓紧机会进言:“角儿,怎么说您也是拿过梅兰奖的人物,就算销声匿迹几年,回来也犯不着来这么个小破剧团作践自己吧?”   “这里,”林青鸦想了想,“挺安静的。”   “可不安静吗?再安静点都能当坟地使了。您看看这门,古董似的,劈下来都能当柴火,里面估计更不用说,我看您还是考虑换个剧团——”   “嘘。”   轻飘飘的一声,和着细密的雨丝润进心脾。   白思思本能收声。   不等她疑问,面前“古董传家宝”似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穿着戏服,怯生生地露出脸。看得出是个昆剧功底不错的孩子——眼神很灵,只是害羞了点,他视线在林青鸦和白思思身上转了一圈,落去山水画伞下。   “老师。”   戏服孩子挽着水袖,朝林青鸦恭恭敬敬做了一礼。   林青鸦还未说话,白思思笑嘻嘻地弯腰凑过脸去:“哪来的小俊生?怎么,你认识我家角儿啊?”   孩子猝不及防被凑近,傻在那儿闹了个红脸,过去一两秒才轻“啊”了声,退了两步。   “我,我我……”   本就害羞的性子,这一逗更忘了到嘴边的话,结巴起来了。   白思思笑得得意。   “思思。”山水画伞下,林青鸦无奈,轻压了句。   “知道啦,我不逗他就是了。”白思思收住得意忘形的笑,说完还偷偷背过脸,朝那孩子鬼脸吐舌头。   孩子低着头也不看她,一板一眼像在背戏文:“老师,团长让我今天下午两点去街口接您。我练云步忘、忘了时间,对不起。”   “好啊,原来就是你害我家角儿在这破胡同里绕了这么多路?”   “对不起,请老师责、责罚……”   孩子显然有点怕。林青鸦往前踏了一步,拦住还想折腾人的白思思。   她抬手摸了摸小孩头顶。   “好好练,以后我要查验的。今天就先领我们进去吧。”   “……好,谢谢老师!”   那孩子傻了会儿,回过神如蒙大赦,他连忙脱下戏服,小心收叠免沾了雨,然后才领两人穿过剧团后门,朝里走去。   院里果然一样的破败。   水泥糊起的半边院落闲置着上了年纪的桌椅,缺胳膊少腿地躺成一团,被雨淋得狼狈。另半边大概是个花圃,可惜没人打理,枯干的荒草哆哆嗦嗦地在雨里抱成团。   白思思撑着伞,嘀咕着走过去:“好一出‘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角儿,我看这儿最适合您唱《游园》,这不现成的美嫦娥和破败景?”   “……”   白思思的话声不高不低,刚好被走在前面的孩子听得分明,他低下头,加快几步。   林青鸦没作声,手腕微挪,那柄山水画伞偏了偏,压得白思思的伞檐轻轻一低。   再一再二不再三。   跟在林青鸦身边好一段时间,这点道理白思思还是懂的。她只得把满肚子的抱怨咽回去。   穿廊过门,三人直进到剧团的戏台前。   戏台上空落落的。台下散着零星的桌椅,看年份没比外面挨雨淋的那些年轻到哪儿去。   几个半着妆的剧团演员围靠桌边,神色萎靡,像被猎人追得惊疑疲惫的鹿,交头接耳地低低聊着什么。   其中一个恰从桌前起身,瞧见门口,又折过来:“安生,这是?”   “大师兄,这位就是林青鸦老师。”   “哦??”来人一愣,立刻捧起笑脸,微微躬下腰背,“原来是老师您亲自过来了?失敬失敬——安生,你怎么做事的,老师亲自过来你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对、对不起师兄……”   这一角动静惹起了桌旁剧团演员们的注意,几人回头。   “那穿白衣的女孩是谁?好漂亮啊。”   “嘘!你疯啦,谁都敢嘴,没听见大师兄都管她叫老师吗?”   “这么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啊,大师兄怎么会喊她老师?”   “她可是林青鸦,真论梨园辈分,她比咱们太师父都高一辈呢!”   “林青鸦?这名听起来有点耳熟啊……”   “哦,忘了你入行晚,七八年前她在梨园里唱响了‘小观音’的名号时,你还在玩泥巴呢吧?”   “去你的,你才——啥?她就是当年那位‘小观音’?!”   梨园弟子嗓音都不差,这边声量一拔高,就算隔两三堵墙都能听见。   更别说都在同屋里。   刚请林青鸦和白思思落座的那人表情拧巴了下,他强按着没回头去骂那两个,只对林青鸦捧笑:“对不住啊老师,剧团里的小孩们不懂事,我回头一定好好说说他们。”   “不用客气,没什么。”   “就是,我家角儿脾气好着呢,要不能有小观音的外号吗?是吧角儿?”   白思思得意洋洋地扭过脸去看林青鸦,可惜她家角儿清落落地垂着眼,并未搭理她。   白思思早习惯了,转回来自来熟地搭话:“听那小孩叫你大师兄,你就是简听涛吧?怎么不见你们团长呢?”   “团长,”简听涛迟疑,“团长在办公室里见客人,可能要等会出来。”   “噢。”白思思转转脑袋,四处打量了,“今天没排戏是不,我看一个客人都没有,剧团里就你们这么点人啊?”   “本来是有一场,不过……”   “不过什么?”   白思思没瞧见简听涛神色里的尴尬,追问下还是站在旁边的那个叫安生的孩子小声应了:“没人买票,就、就没演了。”   白思思眨了下眼:“一票都没卖出去?”   “嗯。”   “……”   空气安静得令人窒息。   林青鸦从手里那仿得四不像的青花瓷纹路的杯子上抬起眼,声音低也轻和:“昆剧式微,民营剧团难维持,不是罕见的事。”   白思思鼓了鼓嘴,没敢辩驳。   简听涛松了口气,苦笑:“是啊。这剧团里的台柱子们或转行,或被大剧团挖走了。我们民营的没那么多资金扶持,步履维艰。”   “咦?”白思思疑问,“可我来前还查了,芳景昆剧团幕后不是有个公司出资支持吗?”   简听涛似乎被噎住了,他回头瞄了一眼回廊角落,摇着头转回:“我也不瞒两位——给剧团出资的那家公司前不久被成汤集团并购,别说资金,连剧团剧场这块地都要被收回去、另做开发了。”   白思思:“啊?”   “我们团长今天见的客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成汤集团分公司的负责人,看架势,是来给我们下最后通牒的。”   “那这……”   白思思拖着调转向林青鸦。她不忧虑,正相反,小丫头眼底按捺不住地亮着呢——   她巴不得这小昆剧团倒闭,那样她家角儿不就犯不着明珠暗投了!   林青鸦没接她眼神,只问:“和新公司那边,还有转圜余地么?”   “哈,”简听涛苦笑了声,“转圜?老师您回国不久,大概还不知道成汤集团和它现在掌权人的名声吧。”   “?”   林青鸦微微偏头,因着好奇,难能露出点符合她年纪的娇憨。   简听涛说:“成汤集团副总、唐家的太子爷,唐亦,如今在成汤集团里实权鼎盛。并购相关的事都是他亲自督责。”   白思思追着问:“然后呢?”   简听涛顿了下,他嘴角一撇,眼和声却压低下去。   分明既讥讽又畏惧——   “那主儿,可是个疯的。” 第2章 从此不敢看“观音”   简听涛只来得及说完这一句——   隔着段回廊,团长办公室的门传回开合的动静。   剧场里顿时噤了声。围坐的几个剧团演员抻长了脖子,瞧着他们团长笑呵呵地把“债主”送出去。   大约两分钟后,团长自己回来了,不同于出去的笑脸,年近六十的团长此时蔫垂着头颅,疲惫而显出老态。   直到简听涛上去,附身低声说了几句。团长听着眼睛就亮起些,往林青鸦和白思思坐着的角落觑来。   隔着半个剧场,林青鸦朝对方微微颔首。   团长面露喜色,快步过来:“林老师,您终于来了!听涛,愣着做什么,去给老师沏壶茶。”   老团长近乎躬着身过来的,林青鸦起身,拦了一下:“向叔,您这样太客气了,青鸦受不起。”   “嗐,咱们梨园弟子不谈年纪,达者为先,论辈分论资历,你有什么受不起的?”向华颂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指着回廊后,“这儿小辈吵吵,闹心,走,我们去办公室里聊。我可有六七年没见着你了……”   林青鸦被团长请去办公室,原本想上来探消息的团内演员们没了章法,只能各自散了。   白思思站在原地,眼珠转了圈,朝简听涛离开的地方溜去。   比起门首后院的狼狈,团长办公室内还算干净。   对着门的墙前立着老式的玻璃展柜,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奖杯证书,还有几张装在单独相框里的合照。按时间都有些年份了,但纤尘不染,显然平常没少被擦拭。   “没什么好看的,都是当年的辉煌喽。”团长见林青鸦在立柜前驻足,摇头笑叹。   林青鸦望着其中一张照片,笑得浅淡温柔:“这是当年国内巡演最后一站的合照吧?”   “是啊。你母亲那时候可是风光无两啊,‘一代芳景’——咱们芳景昆剧团的名字就是那时候定的!”向华颂的笑到一半便止住,然后败下来,“可惜啊,时过境迁,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了。”   林青鸦没说话,垂敛了眸。   房间里安静片刻,向华颂回过神,苦笑:“你瞧我,这上了年纪就爱伤春悲秋的,净惹你们不爱听——来,青鸦,快坐吧,先喝杯水。”   “谢谢向叔。”   “你母亲这几年调养得怎么样了?精神状况还好吗?”   “嗯,好多了。”   家长里短地闲聊里,简听涛敲响门,把沏好的茶端进来。   放下后他却没走,犹疑地杵在沙发旁。向华颂察觉,偏过头:“有事?”   “团长,我们……”   “别支支吾吾的,你们林老师不是外人,有话就说。”   简听涛难为地开口:“其实就是师弟们不安心,不知道成汤集团分公司负责人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口风?”   “他们问这个做什么?怎么,剧团还没散,就急着谋算后路了??”向华颂冷下脸。   “哪能,大家也是担心剧团……”   简听涛不敢辩驳,声音低下去。   向华颂气怒地喘了几口气,压着火说:“让他们不用着急,自己功底打硬了,就没人赶得走我们!”   简听涛惊喜抬头:“您的意思是,还有转机?”   “算是吧。”向华颂眉头没松,“他们总公司的那位副总似乎是个对戏曲有点兴趣的,年初三会来咱们这儿听场戏。”   “副总?就那个唐疯子??”简听涛惊了一下,“他那哪是对戏曲有兴趣,分明是——”   “是什么?”向华颂沉下声气。   “……没,没什么。”   “整天不务正业,就知道编排些市井流言!你们干脆别唱戏,说书去好了!”   “是我错了团长。”   “行了。回去盯好你师弟们,下午我给你们开会定一下这场戏——剧团救不救得活就看年初三这一场了,谁敢掉链子,你师父和我都饶不了你们!”   “是……”   简听涛出去后,向华颂显然还是没松下气,脸色依然不太好看。   一直静坐在旁的林青鸦放下杯子:“有乔阿姨在,向叔不必太担心。”   “唉,你乔阿姨那身子骨这两年是撑不住一台戏了,眼下这架势,多半还得那些小辈上台。”   “乔阿姨教出来的弟子,也当没问题。”   “……”   向华颂摇了摇头,表情复杂地望向那奖证琳琅的立柜:“这戏台子,恐怕要垮在我手里了啊。”   向华颂心不在焉,林青鸦也没多耽搁他们的正事,又聊几句后便起身告辞了。   向华颂非得亲自把林青鸦和白思思送出剧团。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尚未放晴,但天边撕了口子,已漏下些成束的光来。   白思思叫来的车候在路边。   临上车前,林青鸦停了停,回身。   向华颂不解地问:“青鸦,怎么了?”   “向叔,戏是人唱的,路是人走的,”林青鸦抬起眸子,眼底如春茶清亮,“只要人心不垮,这戏台就撑得起来。”   向华颂一愣。   长发白衣的女孩难得嫣然忽笑,像株幽兰凌雪盛放:“您一人若撑不起,我帮您。”   滞目许久,向华颂终于回神,眼底都要涌起热潮来:“好,好,”他连声笑,“向叔信你!”   “……”   车开出去百来米,白思思还一脑门问号地趴在窗边上。直到路拐过弯,站在胡同口的人看不见了,她才转回来。   “角儿,您跟那向团长说的什么意思啊,他怎么感动得一副要和您义结金兰的样儿?”   林青鸦回眸,无奈瞥她:“没大没小。”   白思思嬉笑:“真义结金兰,按辈分可是您吃亏。”   白思思惯不在乎她家角儿以外的人的福祸,林青鸦不想听她拿芳景昆剧团生死攸关的事胡扯,就转走话题:“刚刚出来不见你,去哪儿贪玩了。”   “我可不是贪玩,我是找简听涛刺探敌情去了!”   “敌情?”   “就那个成汤什么的集团,还有那个副总嘛。简听涛话说一半就跑了,他不急我还急呢!”   林青鸦拿她没辙,垂回视线。   白思思却反贴上来,兴致勃勃地说:“角儿,我听那成汤集团的事传得可玄乎,都能写个戏本了,您就不想听听?”   林青鸦摇头。   白思思说:“尤其他们那副总唐亦,听说长得特别漂亮,活脱脱一个大美人!就是脾气怪,喜怒无常的,前一秒还在笑,下一秒可能就发疯了,所以外人在背地里都喊他‘唐疯子’呢……”   林青鸦望向窗外。   “哦对,那唐疯子身边总跟着条可凶可凶的大狼狗,特吓人——角儿你年初三要是来剧团,可得离前场远点!”   “……狗?”   一直没开口的林青鸦突然低轻地出了声。   没想到聊八卦还能被林青鸦接茬,白思思受宠若惊,立刻点头:“对啊,简听涛他们说的,说是唐亦走哪儿那大狼狗都跟着,而且凶得要死,除了唐疯子,谁都不敢靠近它!”   “叫什么名?”   “啊?”   “那狗,”林青鸦回首,眼里起了雾似的,“叫什么名?”   白思思呆了呆,随即挠头:“啊,这我不知道,好像没说。除了唐亦也没人敢叫那狗吧。怎么了角儿,狗有问题吗?”   “……不是。”   林青鸦转回去,那一两秒里,白思思好像看见她很轻很淡地笑了下,又好像没有。   只声音温柔下去。   “想起点,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大年初三,小年朝。   “老话里可说今个是赤狗日,不宜出门——那唐亦果然够疯的,干嘛非得挑今天去看戏?”   白思思一边把车从林青鸦现在住处的地下车库开出来,一边说道。   出了车库阳光晃眼,是个难得的明媚天。   林青鸦压下遮光板,声音清婉:“剧团的路我记得了,自己去也可以。”   “那怎么行?”白思思提高声量,“您连个手机都没有,万一出点什么事,那我不成梨园罪人了嘛?”   林青鸦淡淡一笑,“就你嘴贫。”   白思思嬉笑完,正经了点:“不过角儿,您今天真没必要去,说好的进团时间本来就是在正月十五后。”   “不差几日。”   “怎么不差,”白思思嘀咕,“芳景昆剧团要是把今天的戏唱垮了,您去也救不回它。”   林青鸦轻声自语:“成汤集团……冉家从商,不知道搭不搭得上线。”   “冉家?哪个冉——啊,我想起来了,就您那个面都没怎么见过的便宜未婚夫家里吧?”   林青鸦眼神动了动,像湖水吹皱,但她最终没说什么,“嗯。”   “我估计,没用。”   “?”   听白思思这么笃定,林青鸦意外地回眸。   “那个唐亦除了疯,还是出了名的心狠残酷呢,整个一吮血扒皮的无良资本家。”   白思思趁红灯刹车的工夫,扶着方向盘转向林青鸦。   “就原本芳景昆剧团背后的那家公司,截止日期当天晚上差最后一笔银行放贷就能还清欠债、免于并购——可是隔了个周末,人家银行不上班。为能那宽限两天时间,老板带着一家老小,都去公司给那个唐亦跪下了!”   林青鸦眼撩起,茶色瞳子里露出点惊怔来。她沉心昆曲,自然不知道商场上的残酷。   此时听得心惊,她都忍不住轻声问:“他拒绝了?”   白思思:“岂止?那疯子眼都没眨一下,该开会开会,该办公办公,愣是放那一家老小跪了半个钟头、自己走的!”   “……”   纵是林青鸦这样的性子,听完也不禁皱眉了。   难得见林青鸦反应,白思思满意地转回去:“所以啊角儿,今天就算芳景的人唱砸了,您也千万别替他们撑腰——那种疯子估计血都是冷的,半点接触没有最好!”   林青鸦没应,只好像轻叹了声,视线转回窗外去。   或许是为了迎“贵客”,剧团今天开了正门,林青鸦和白思思也是从剧场正门进来的。   戏台子下依旧寥寥。剧团里唯一的闺门旦着戏衣戴头面,正在台上彩唱。   白思思打量过台上,“起的角色是杜丽娘啊,”听过两句,她撇了下嘴,“她的这出《游园》比起角儿您,无论声腔身段,可都差得忒远了。”   林青鸦轻一眼飞过去。   白思思吐了吐舌,嘀咕:“不好意思,不该跟您比。”   林青鸦又望了一眼戏台后,才提步往里走去。   后台的气氛比她们上回来时还压抑。   白思思这种没心肺的都不自觉压低了声,小心凑来林青鸦身侧:“角儿,他们一个个的怎么了?”   林青鸦也不解。   正巧一个孩子蔫头耷脑地从她们面前过。   白思思眼睛骤亮:“安生!”   安生被吓得一激灵,受惊兔子似的慌抬头。   “过来过来,”白思思把人招过来,“快跟姐姐说,你们团里怎么全都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   安生挪过来,先乖乖给林青鸦做了礼:“老师。”   白思思耐不住,又追问一遍。   安生苦着脸:“就是,成汤集团的那位唐先生快过来了。”   “我知道啊,你们不是也早知道了嘛?”   “还不止……”   “那还有什么?”   安生支支吾吾没说出来,白思思急得快没了耐性的时候,旁边插进来个声音:“还是我说吧。”   安生回头,如获大赦:“大师兄。”   “老师,”简听涛也先问好了林青鸦,“我们团里今天刚得到消息——年前有人讨好唐亦,给他办了私人戏曲专场,专程请到了虞瑶助演。”   “虞瑶??”   白思思惊了一下,没注意林青鸦抬眸的微愕,她震惊追问:“虞瑶不是跳现代舞的吗?她前两年上那个舞蹈综艺红得啊,我还追过那综艺呢。”   简听涛张口欲言。   “她是京剧青衣出身。”   一声清清淡淡,像风里夹着雪粒的凉。   白思思愣住,惊回头:“角儿,您都知道她呢?”   简听涛接话:“对,听人说她还拜过一位昆曲大师学过几年昆曲,后来不知道怎么转行做了现代舞,虞瑶自己也没提过。”   “……”   林青鸦半垂着眼,眸子藏在细长的睫下,情绪看不清。   白思思问:“虞瑶助演,然后呢?”   简听涛皱眉:“她和那个演出剧团搭的是黄梅戏,唱了还没到一出,唐亦那个疯子把场砸了。”   “啊??”   林青鸦回神,微微皱眉:“虞瑶唱腔不俗,不应该。”   简听涛挤出一声发冷的笑:“谁知道那疯子发什么疯?团里也摸不透,演员们都吓坏了。”   “唱的什么。”   “《梁祝》里的《同窗》,”简听涛想起什么,“说来也巧,正唱到梁山伯那句。”   林青鸦没听到尾声,不解抬眸:“?”   难题当头,简听涛笑也发苦:“‘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   林青鸦蓦地怔住。   白思思显然也联想到了,憋着笑拿眼角偷偷睨向她家角儿。   而就在此时,后台不知道谁跑进来,惊慌慌地亮了一嗓:   “成汤集团那个唐、唐总来了!”   前一秒还鸦雀无声的后台,顿时像被泼进一瓢滚烫的开水,四下慌乱。   简听涛匆忙走了。   白思思看着众人惊慌,感慨摇头:“角儿您瞧,这哪是唐总来了,分明是‘狼来了’吧?”   “……”   话声刚落。   前台剧场入门处,双页门拉开,一道矫健的黑影快得像闪电似的,嗖地一下蹿进来。   凶声灌耳。   “汪!!!”   戏台上演员们顿时僵硬,一柄折扇都被惊落了台。   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   狗惊钟——   疯子真来了。 第3章 疯子,美人和狗   在戏台子上彩唱的闺门旦是红着眼跑回后台的。看她坐在梳妆镜前一抽一抽的侧影,显然没忍住哭出来了——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也就十七八岁,自然被那恶犬吓得不轻。   “客人都被吓跑了!”团里的师弟跑回来跟简听涛告状,又惊又惧,“台底下还被他们分公司的人清了场,就留着一张四方桌和一把太师椅!”   简听涛气得脑门起青筋:“欺人太甚——我去找团长。”   林青鸦站在后台不碍事的角落里,瞥见白思思顺着墙角从前场溜回后台。   方才动静一出,白思思立刻就跑前面看热闹去了。   等她回到跟前,林青鸦无奈望她:“看够了?”   白思思虚着声:“他们的人挡着,我都没瞧见那大美人长什么样,不过蹲他太师椅旁边的大狗我看见了——毛皮油亮,威风凛凛的!蹲那儿快有我半身高,可吓人了!”   林青鸦:“我看还是吓得你轻了些。”   白思思装傻笑着吐了吐舌:“我这不是立刻就回来了……”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你就别哭了,再哭妆都要花成什么样了?”化妆镜前,剧团的化妆师傅急得直点腕表盘,“不剩多少时间了,你还得上台呢!”   不说上台小姑娘还能停住,一说还要上台,那眼泪水跟开了闸似的,收都收不住:“我不、不上了……”   “胡闹!”   围在旁边的师兄弟们顺着声音看见走来的两人,纷纷低头:“团长,大师兄。”   简听涛面带怒色:“这点小事就不敢上台了,你是嫌人瞧我们芳景团的热闹还不够吗?”   “对……对不起师兄……”花了妆的小姑娘咬着唇忍住哭,但肩膀按捺不住,还被哭嗝顶得间隔抽两下。   简听涛还想说什么,被团长向华颂按住:“好了,别难为她了。就算止住哭,她这个状态也上不了台。”   “可《游园》这折是分公司那边点名叫的,现在改来不及了。”   向华颂咬牙:“那就换人。”   “换——”简听涛本能提嗓,回神又压下来,苦声附过去,“团长,宋晓语年前自辞,团里除现在这个没唱闺门旦的了。”   向华颂脸色跟那打翻了的酱油碟似的,又黑又沉,眉间褶着疲惫的老态。团里一双双眼睛巴巴地望着他,全指望他一个人出主意扭转乾坤。   这种事他过去几年经历太多。   兴许他现在真是老了,一点年轻人的斗志都没了,连他都觉得这台子撑不住、或许真是时候该……   “我来吧。”   一个清淡温和的声音,如细雨润入僵涩。   向华颂一滞,简听涛也惊抬头:“林老师。”   话间几步,林青鸦已停在向华颂身旁,她眼角眉梢像自带着一两笔柔婉,不笑也清和。   简听涛回神:“这会不会太难为您了?”   “我和团长之前约好,”林青鸦说,“我今日专来补缺,有什么意外,可以由我替上。”   在向华颂感激难言的目光里,剧团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化妆师傅还清醒地记着本职,焦急道:“离上台就剩这点时间,哪够头面全活的?”   林青鸦侧回身,未着戏服已像虚叠起截截水袖,眉眼盈盈一起:“那便冷唱,只着戏衣,不戴头面。”   “……”   只清亮亮的这一眼,化妆师傅满腔怨言打回肚去,依言照办了。   剧团里确实够清贫的。   杜丽娘的戏服就剩了一套,等花了妆的闺门旦脱下来,才让苦着脸的白思思捧了,把浅粉色的对襟褙子和白底马面裙一块送去林青鸦那边。   这分间只有她们两个。趁给林青鸦整理裙摆的工夫,白思思再憋不住了:“角儿,您趟这趟浑水干嘛呀?万一那唐疯子真发难,直接放狗怎么办?”   林青鸦整理刺绣对襟,失笑:“不会吧。”   “可不是我吓唬您,简听涛刚刚跟我说了,梨园里都知道这个唐疯子不爱听戏,偏最好戏服美人!”   “……”   林青鸦理鬓边的手指一停。   白思思凑上前:“您怕了?”   林青鸦垂了眼,仍是不笑也温和的:“不怕。”   白思思:“您可怕着点,私下里有人说他疯得很,剥了戏服美人皮挂一屋呢!”   林青鸦终于理好鬓边,垂手间轻睨去一眼:“越传越离谱,什么荒唐话都敢说了。”   白思思呆了两秒,连退几步:“啊呀不行,角儿,您都入戏了可别这样瞧我,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哪捱得起‘小观音’的一眼,骨头要叫您看酥了!”   “又闹。”   林青鸦没理会白思思半真半假的打趣,拂开更衣间的帘子,走了出去。   那缎子似的细娟扎起的长发,在浅粉色的对襟褙子后轻轻荡着,一来一回,一回一来,撩得人心波难定。   白思思看了几秒,愁眉苦脸地跟出去,小声咕哝:“角儿,我现在真觉得您得小心点了。”   “……”   前场。   戏台子下空荡荡的,一桌一椅,鸦雀无声。   仿古制式的四方桌落在正中。   左侧太师椅上坐着个年轻男人,靠在桌边,斜撑着身休憩。   那人半垂着黑色的发,带点微卷,阖上的眼型细长饱满,眼窝微陷。侧颜线条舒朗,再衬上冷白皮,确实抵得上白思思口中一句“大美人”了。   只可惜在他解了两颗扣子的领口内烙着一道红色的刺青,像条疤痕似的横亘在脖颈动脉前,狰狞诡谲——   全毁了一副美人皮相。   “汪!”   旁边的大狗似乎蹲不住,过来拱了拱男人搭在一旁的左手。   唐亦没睁眼,躲开它妄图蹭上来的哈喇子,声音带着不耐烦的困:“……滚开。”   大狗岿然不动。   唐亦终于被它烦得睁开眼。   他瞳孔黑,且极深,眼尾细长勾翘,本该深情,可惜被他那全无情绪温度的眼神坏得彻底——   看谁都凶得很。   他这样把人觑着的时候,大概能给小孩吓尿裤子。   换了成人那滋味也不好受。   至少此刻,站在旁边的分公司负责人就如立针毡。僵着赔笑几秒,负责人看见斜撑着身坐在那儿的男人垂下眼皮,手朝他勾了下。   负责人心虚地上前,捧起对自己亲爹都没有过的亲切笑脸:“唐总?”   唐亦靠在桌边。见他笑,唐亦也朝他笑,漂亮散漫,声音亦拖得调情似的低懒:“辛辛苦苦,大年初三,让我来陪你约会?”   负责人顿时就笑不出来了。   他想抬手擦汗,又不太敢,弓着腰给唐亦斟茶:“头、头面准备,总是格外久些,我让人催催,应该,应该很快就来了。”   茶盏被递到唐亦手边。   唐亦一垂眼,方才那笑顷刻就淡了散了,半点没存,只余眼角利得如刃的凉意。   他单手接了,茶盏和盏托一并,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在静得落针可闻的戏台子下更显刺耳了。   “三分钟,”唐亦窥着杯里起伏的茶叶碎,声音被烫茶的热气浮蒸得更懒散,“再不出来,我就拿茶给你洗头。”   “!”   负责人心里一哆嗦,下意识看向那壶刚煮沸的水。   他可不怀疑唐亦唬他——   疯子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负责人心里直骂娘,快步回去自己原本位置,他压着嗓子对旁边人怒目低斥:“你赶紧的,去后台催催!他们是在给自己糊棺材板吗,这么个找死法的磨叽?!”   “哎。”   一分钟。   两分钟。   两分半……   眼睁睁秒针在台旁落地钟上晃过最后一圈,咔哒,点回了正中原点。   负责人汗如雨下死死低着头,然后听得耳边一声轻似愉悦的笑。   “可以啊。”   “?”   负责人怀揣渺茫希望地抬头,就见那人不知何时抬了手,白得冷玉似的指节搭在脖颈那条血红的刺青上。   刺青被他揉得更红,要滴血了似的。   唐亦手一垂,眉眼间冷下来,他从太师椅里起了身,手里茶盏清凌凌地一抛——   “砰!”   “哗啦!”   茶水和碎瓷片飞溅。   唐亦眼皮都没抬一下,面无表情便转身要走。负责人大气不敢出地僵站着,想拦又不敢。   就在此时,旧帷幕后,曲笛声蓦地一起。   唐亦一顿,侧回身。   而原本威风凛凛目不斜视的大狗却好像突然嗅到什么,它猛地朝帷幕后的方向转去。   混着琵琶三弦勾起来的清婉调子里,自雕栏后,一个着浅粉刺绣戏服的女人缓步而出。   那是最惊艳的身段。   长发如瀑,折扇轻展,扇面后盈盈一眼——   唐亦身影骤滞。   也就在这一秒里,安静蹲守的大狼狗好像突然受了刺激,高亮地“汪”了一声,它后腿一蹬,迅猛得闪电似的直扑台上。   一瞬的事,根本没人反应得及。   杂乱的惊呼声慢半拍地响在台下和幕后,胆小的都不敢去看台上可能发生的“惨像”了。   直到某声惊呼中途拧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咦?”   没有猜想里的惨声,剩下的人看向台上。   只见那条在唐亦身旁都威风凛凛的大狼狗,此时却像只撒了欢的小土狗似的,绕着台上女人的戏服裙摆没头没脑一阵乱窜,喉咙里还“呜呜”“汪汪”个不停。   最后兴奋大了也闹完了,它抬腿在旁边小解了一泡,然后朝着台上的戏服美人就地蹲下,抬在后面的大尾巴一阵狂摇。   谄媚之极,不忍直视。   众人瞠目结舌。   然后终于有人想起来,窥向太师椅旁——   唐亦就站在原地。   他正攥着椅屏,白皙指背上青筋暴起,可又一动不动,只那样死死地、像要刻骨锥心似的望着台上那道身影。   眼神近狰狞。   作者有话要说:   啪叽啪叽,恭喜唐·疯批·大美人·亦终于出阁了(bushi 第4章 “回来。”   帷幕后的乐手们被突然蹿进视线的大狼狗吓了一跳。受惊过度,其中有个坐在凳子上的本能仰向后,直接摔了个跟头。   伴奏声戛然而止。   恶犬“闹事”,这戏自然是唱不成了。   剧团众人惊魂甫定。   台后盯着的团长向华颂脸色都惊白了,回过神立刻指着简听涛,声音急得发嘶:“听涛,你们几个快上去,看看青鸦伤没伤着?”   “好。”   简听涛同样脸色难看,此时也顾不得旁的,他招呼上几个剧团男演员从两边上台,要去把林青鸦请下来。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   原本只有林青鸦一人在台中央时,唐亦带来的大狗还只谄媚地甩尾巴,朝林青鸦卖乖;可等他们几个一从台阶上来,离着林青鸦还有几米远,那大狗就突然警觉地爬起来。   从蹲坐改为四肢撑地,皮毛水滑的大狼狗不摇尾巴了,转瞪向他们的目光变得攻击性十足。   其他几个师兄弟心惊停下,简听涛咬着牙试探往前迈出一步。   他脚尖还没落呢,那大狼狗前腿一弯,头颅压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低声。   显然不是求饶,而是示威。   简听涛能感觉到自己再往林青鸦那儿走一步,这大狼狗估计就得朝他扑上来了。   而他的下场恐怕不会像林青鸦这样“幸运”。   在自家剧团被一条狗欺负成这样,简听涛既惊惧又愤怒,他停下脚步,攥紧拳看向台下。   “魏总,这里毕竟还是我们芳景团的剧场——我们团里的老师亲自登台唱戏,你们却这样纵狗逞凶,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   分公司这个姓魏的负责人站在台下,有苦难言。   要是再给他一个机会,他绝对不会请唐亦来这个破剧团看戏了——这不是自己把自己架火上烤吗?   “唐总?”负责人此时也只能硬起头皮,他胆战心惊地走到唐亦身边。   唐亦仿佛充耳未闻,连眼神都没从林青鸦身上挪开半点。   负责人心里一动:“您难道和台上这位认识吗?”   “——”   唐亦攥在椅屏上的手蓦地一颤,松开。   他抬起发僵的手指,在颈前那道血红的瘢痕似的刺青上狠狠蹭过,那快把他刺疯的疼才好像消解了。   唐亦终于从台上落回视线,声音被情绪抑得又冷又低哑。   他嘲弄地回过眸,朝负责人笑:“我会认识一个唱曲的?”   “!”   音量未压,台上台下这些剧团的人一瞬间就齐刷刷变了脸。   气性大的男演员差点就攥拳冲上去了,所幸又被拉住,这才没闹出更大的乱子来。   负责人哭笑不得,压低声征询:“唐总,昆剧团的艺者不经吓,万一再闹出事端传出去也不好,您看是不是……”   “叫回来?”唐亦打断他。   “哎,对对。”   “好啊。”   负责人差点感动哭了。   他都想给唐亦录下来——这个唐疯子什么时候这么听得懂人话还这么从善如流过?   唐亦再抬眼时笑已淡了,他视线慢慢扫过戏台上的每个人。   人人义愤填膺,大概都觉得昆曲这种阳春白雪的艺术唱给他这么一个不懂欣赏的人已经是糟蹋了,竟然还要被他这样嘲讽玷污。   简直人神共愤。   可“小观音”却不愤。   唐亦的目光停下,定格在林青鸦身上。   她好像没听见他那句针对她的话,依旧是那样惊艳的身段静静站在那儿,两截水袖,一缎长发,眉眼胜画的端方清雅。   当年她师父说,真正的绝代名伶只需往台上一站,不言不笑也能写尽一时风流。   那会儿他嗤之以鼻,如今却将信了。   可这风流不是他的。   唐亦颈前的疤又猛地疼了下。他像是跟着那疼劲一抽,握起指骨,声音比方才更哑——   “回来。”   台上一寂。   无人做声,大狼狗迟疑地撑起前肢,望向台下自己的主人。   唐亦低下眼,颧骨轻颤,下颌线绷得凌厉,像能割伤人。   微卷的发垂遮了他眉眼情绪,只听他哑着嗓音又重复一遍:“我叫你回来。”   林青鸦恍惚了下。   有一两秒,望着台下西装革履清俊挺拔的青年,她突然想起和这个疯子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他把她抵在练功房大片的落地镜前,汗湿了他微卷的黑发,贴在冷白额角,他面色潮红,薄唇翕张,声音低哑地覆在她耳边,那双乌黑深邃的眸子带着近病态的占有欲,紧紧噙着她的身影。   那双眼眸太黑、太湿,他仿佛要哭了,一遍一遍着了魔似的喊她青鸦,又红着眼尾去吻她鬓角,哑着声问:“你还想我怎么做,跪下来求你够不够……好不好?”   林青鸦忘了她如何答的。   但想来结果一样。   林青鸦垂眼,在心底轻轻叹了声。叠起的水袖缓缓抛了,她没有等他说到第三遍,转身往帷幕后的台下走。   站在她腿旁的大狼狗急了,喉咙里刚呜咽两声要跟上去——   “回、来!”   暴怒如雷的声音突然炸响,惊得台上剧团众人同时一哆嗦。   只有那道淡粉色刺绣戏服的背影,她连一秒的停顿都没有过,甚至不忘持着下台的步子身段,袅袅落了幕。   大狼狗最后不舍地望去一眼,夹着尾巴灰溜溜下了台,回到唐亦身边。   它站住,仰头拿黑溜溜的狗眼瞅了男人一会儿,过去在唐亦腿边蹭了蹭。   唐亦一顿,没表情地俯下身。   负责人站在几米远外不敢靠近,他都怕这疯子在疯头上能活活掐死那只惹他这样暴怒的狗。   但唐亦没有,他只是很轻很慢地,在狗脑袋上抚了一把,然后笑了。   “你都可怜我,是不是?”   “……”   说了一句只有狗听得到的话,自然没人回答。唐亦起身,再没看那台上一眼。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剧场后台。   等向华颂对林青鸦的关怀慰问一结束,白思思就立刻冲上前。   “刚才吓死我了角儿,他们再不放你下来,我就真的要报警了!”   “没事。”   “这哪还能叫没事?”白思思追着林青鸦跟进更衣室,急得声音都抖了,“那个唐亦真是个疯的,不对,简直脑子有问题,明明是他自己的狗管不好,干嘛把火都撒您身上——您真没伤着吓着?”   林青鸦解环扣的手指一停。   须臾后,她在镜前垂着眼,声音轻和:“有些人生来坎坷,一路走来已经不易,如果不是野狗似的性子,未必活得过……”   话音中途消止了。   白思思听得云里雾里。   林青鸦断了话,那就是怎么也不可能再继续说的。   白思思也没指望,惊魂甫定地帮林青鸦解盘扣:“唐亦可是唐家的太子爷,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怎么有人敢叫他不好过?依我看,多半是他从小被人惯坏了,所以才惯出这么个疯——”   “思思。”   还是浅淡温和的声线,不过白思思已经觉出语气里的差异,立刻住了嘴。   可惜晚了。   “我们说好的?”   林青鸦解了褙子长裙,放进白思思手里。   白思思的手被压得一沉,脑袋也低下去了,声音丧气:“背后不可论人非。”   “嗯。”   “对不起角儿,我错了。”   “那要怎么做?”   “唔,知错就改行不行?”白思思偷偷抬眼窥上去。   林青鸦淡着笑,却摇头:“不能总宽纵你。”   白思思顿时苦下脸:“知道了,那我背个短点的成不成?”   “好,”林青鸦换上来时外套,走到帘边,才在白思思期盼目光下淡淡一笑,“《长生殿》的全套戏本,一个月。”   白思思:“?”   林青鸦挑帘而出,身后追来一声惨嚎:“角儿!《长生殿》那可有五十多出呢!一年我也背不完啊!!”   “……”   剧团里这会儿正人心惶惶。   唐亦戏都没听就暴怒离场,接下来成汤集团的态度显然不容乐观。老实些的在忧愁剧团未来路途,心思活的则早就开始盘算自己的下家了。   林青鸦去了团长办公室。   向华颂同样愁容满面,见林青鸦来才勉强打起些精神:“今天真是辛苦你了青鸦,本来都不该劳你出面,结果还遇上了这种事,唉。”   “向叔见外了。”   林青鸦不喜欢多言和客套,随向华颂坐到沙发上后,她从随身拎来的纸袋里拿出几份文件资料。   向华颂茫然接过:“这是?”   “我请朋友调查了适合剧团新址的用地,这些是几处的基本资料,带来请您过目一遍。”   向华颂翻看文件,又惊喜又忧虑:“地方都是好地方,但团里这段时间的资金,恐怕连第一年的租费都……”   “起始资金这方面,我来解决。”   向华颂一愣,回过神立刻摇头:“这怎么行!你愿意来我们这个小剧团里已经是委屈了,怎么还能让你出钱?”   “向叔,”林青鸦声线轻和,“我只是帮剧团度过眼下难关,这部分资金可以算作借款,将来剧团发展些,再还我就好。”   “可……”   一番言语后,林青鸦终于说服了向华颂。   “不过,选址、合同敲定和剧团新址装潢还需要时间,初步估计是三到六个月。”   向华颂应下:“我和成汤集团那边尽量争取——你已经为团里做了这么多事情,我这做团长的更不能再自怨自艾、固步不前了!”   “嗯,那这件事交给团里。我就不打扰您了。”   林青鸦从沙发上起身,在向华颂的陪同下出了办公室。   有了未来剧团新址的保障,向华颂看起来底气足了不少:“等成汤集团有了明确进展,我第一时间给你——”   向华颂顿了下,疑问:“青鸦,你还没有用手机的习惯是吧?”   “您可以邮件……”林青鸦停住,淡淡一笑,“按来之前的方式,您联系思思就好。”   “行,那这么定了。你这就直接回去吗?”   “我去练功房,看看团里的孩子。”   “好好……”   对安生几个孩子逐一做过指导后,林青鸦才从剧团里出来,此时外边天已经黑了。   白思思跟在旁边,困得直打瞌睡:“角儿,您这也太敬业了,就是苦了那几个孩子了——哪有上课上这么晚的啊?”   “在梨园里,这是最基本的。”   “啊?您小时候也这样,一练一下午啊?”   林青鸦想了想,摇头。   白思思松下这口气:“我就说。”   “母亲教我严苛,没有上午、下午的时间概念。”   “?”白思思结巴,“那靠什么上、上下课?”   “她满意,”林青鸦说,“或者我脱力倒下。”   白思思:“??”   白思思呆在原地好几秒才回神,加快几步追上去:“那那后来呢,我记得角儿您十几岁专程去过古镇,拜了昆曲大师俞见恩为师,还那么辛苦吗?”   “习惯了,古镇上诸多不便,练功房只有老师家的那处可去。”林青鸦撩起眼,望着相近月色,浅笑了下,“经常夜里九点十点才从练功房出来,返回住处。”   白思思表情严肃:“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可是很危险的——看来那古镇治安还不错。”   “不太好。镇上有群坏孩子。”   “啊??”   白思思刚遥控开了车锁,回头。   她清楚林青鸦的脾性,能从她家角儿那儿听见个“坏”字,那这群孩子就必然不是普通的顽劣调皮的程度了。   林青鸦没说话,拉开副驾车门。   路灯灯火修得她轮廓温柔,她侧身望向夜色深处那一眼里,晃着鲜有的明亮而浓烈的情绪。   但到底没说出口——   琳琅古镇治安一般,但在那儿,林青鸦未受过任何伤害。   因为最凶的那个疯子少年总是跟在她身后,不论多晚,风雨无阻。而那时候古镇上每一个人都知道,为了那个来镇上拜师的玉琢似的小姑娘,疯子命都可以不要。   “砰。”   林青鸦晃了下神,回眸,原来是白思思上车的动静。   “我直接送您回家?”   “好。”   车尾灯亮起。带着一点排放管外迅速冷凝的雾气,车开了出去,涌进北城熙攘来往的车流里。   她们身后路边。   一辆黑色轿车从日上中天就停在这儿了,到此时夜幕四合,车流来往,独它分毫未动过。   驾驶座上戴着细框眼镜的男人微侧回头。   “唐总,林小姐离开了。”   “……”   寂然半晌。   淹没在黑暗里的后排传来一截梦游似的低声:“我前几天看了一遍《西游记》。”   话题转得突兀。   成汤集团和副总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唐疯子的风格一如外号,从来不可捉摸。如果说唯一接得住的,那大概只有他们副总特助,程仞了。   程仞也没懂这一句,但不妨碍他听下去。   唐亦慢慢撑起身,靠着椅背,他侧过眸子,没情绪地望着车窗外的灯火如幕。   声音也低哑,凉冰冰的。   “看完以后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那只猴子。”   “然后呢。”   唐亦仰进座椅里,阖眼:“然后我发现,这世上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可原来观音最狠心。”   “他给你上紧箍咒了?”   “不,她不给我。”   “嗯?”   “我怎么求她,她都不给我。”   “……”   程仞失语。   唐亦笑起来,像欢愉又痛苦。   笑着笑着,他抬起手,慢慢扣住了眼。   再抑不住那两字颤栗,如透骨——   “青鸦。” 第5章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   乌云蔽日,暴雨倾城。   琳琅古镇里人烟稀稀,一栋栋低矮的房屋矗立在雨中,像静默的武士。屋檐下水流成注,通往镇里的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被雨水沥出幽暗的青。   正对着镇子入口的石桥,与整个古镇格格不入的现代风格黑色轿车停在桥外的一头。   车内,一个女人坐在驾驶座上,背影像被窗外的雨晕开。   懊恼的声音模糊传回来。   “这里信号不好……”   “等很久了,我还要回去确定芳景小姐后天的演出戏服呢,你快些联系镇上那边……”   “小小姐?她当然在车里,就在我——青鸦?外面还下着雨呢,你要去哪儿??”   “……”   后座的车门不知何时被一只白弱细瘦的手推开了,十岁出头的女孩撑着伞安静地下车,走进雨中。   古镇不比大城市,石板路间的缝隙里都是藏纳的淤泥,被雨水一冲,再溅起,把女孩一双雪白的鞋子点上斑驳不一的痕迹。   林青鸦却好像没注意。   她用细白的手握着伞,一步一步跨过石桥。古镇掩在雨幕后的一切在她眼前渐渐清晰。   她终于看清楚了——   石桥旁那座井篷子下,被按进涨到井口的水里的,果真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孩子。   几个作恶的男孩在旁边笑。   “他怎么不还手了,今天这么听话啊?”   “还抱着那破盒子干嘛,你外婆都烧成灰啦,抱着不撒手她也回不来了哈哈哈……”   “杂种,呸!我看以后还有谁能护着你!”   “淹死他!”   “爽不爽?啊?”   “我妈说了,他和他妈都晦气,不能让他在镇上待!他外婆就是被他和他妈气死的!”   “……”   远比这盛夏的暴雨来得更凶烈也更冰冷的“童言”里,孩子死死抱着手里的盒子,被不知道第多少次按进水里,然后松出。每一次他都狼狈地趴在井边,在笑声中撕心裂肺地咳。   那些孩子玩得起劲,轮流往冰冷刺骨的井水里按他,边笑边骂,直到闹累了,才在镇内不知谁家传回来的一声吆喝里哄然散去。   只剩那个孩子闭着眼靠在井边,满身狼狈,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雨里,林青鸦静默地走下石桥的最后一节。踩上土地那一瞬,泥浆涌上,给雪白的鞋袜抹上污浊。   她没低头,走过去。   井篷子还有些漏雨。   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低垂着头,黑色的发湿透了,微打着卷儿贴在额角。他皮肤苍白,像不见天日的那种,也没一丝血色。   林青鸦停下许久,他才很轻很慢地动了动。   沾着水滴的细密眼睫掀起来,露出一双乌黑、近冰冷的眼瞳。   他长了一张很薄的唇,轻轻一抿就是凌厉又讥讽的弧度,少年人的声音被水呛得低哑,拿路边的丧家野狗似的眼神望她。   “看什么?”   “……”   他冷冰冰地笑起来,扫过她那一身连着雪白兜帽的观音长帔,落回兜帽下女孩干净的脸上。   声音哑得颤栗,却仍笑着——   “哦,你也想上来爽一下?”   “……”   林青鸦依旧没说话。   她只是在那孩子冰冷又阴沉的目光下走近了。到最近处,她慢慢蹲下去,没有在乎雪白的长帔尾摆没入潮湿污脏的泥水里。   林青鸦拿出一条戏用的刺绣手绢,递向他。   少年没接,微微勾翘的眼尾扬起来望她。美则美矣,可惜眼神凶恶,像只路边随时要扑上来撕咬开她颈子的野犬。   林青鸦垂下眼,手跟着落下去——   手帕被女孩细白的、仿佛一折就断的手指,按在那个被少年紧紧抱在怀里的木盒上。   在少年僵住的眼神里,她把那个溅上雨水污泥的骨灰盒,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雪白帕子上,开出一两朵灰色的花。   “林青鸦。”   “——”   林青鸦手指一僵。   认知被陡然抽离这具十二岁的身体,她清晰地想起:至少在这里,这个孩子还不可能知道她的名字。   不等林青鸦再抬头去看那个孩子,黑暗笼罩下来。   在意识的最后一点清醒里,某个低哑的、笑得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记忆的角落追出来——   【你杀了我吧,青鸦。】   “叮铃铃!”   “——”   林青鸦蓦然惊醒。   卧房昏暗。   只有窗帘的缝隙处透着几丝光亮,盈盈地落在地板上。   座机的电话铃声还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林青鸦侧身接起,听话筒里传出对方焦急的声音。   “林小姐,您母亲今早的情绪状态不太好,能麻烦您过来一趟吗?”   “……好。”   凌晨五点多,北城的路上也正空旷。林青鸦只能用住处的座机电话,拎了睡梦里的白思思出来。   白·苦力工·思思打着呵欠,开车送林青鸦去了北城城郊一家疗养院里。   林青鸦独自上到顶楼最东边那间单人病房,她进去时,林芳景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   屋里的灯暗着,只开了门旁的一盏,女人侧背对着房门,一个人坐在窗边的轮椅里,腿上盖着条刺绣花毯,安安静静地眺着窗外。   天边太阳将起未起,天际线被拉出一段圆弧的白,一线艳丽的红压在云下,金色跃跃欲出。   这样遥远宏大的景,更衬得轮椅里那道身影瘦小、孑然。   像是随时都会被尚未消褪的夜色吞没。   “林小姐,你来了啊。”   “……”   房内声音忽作,林青鸦一垂眼,压下眼底涌起的潮意和情绪。负责照顾林芳景的护工拿着暖水瓶走到她面前,放轻声音。   “她刚平静下来,这会儿不理人的。林小姐,我们出去说吧?”   “嗯。”   林青鸦看向窗前的女人背影。林芳景像没有察觉她的到来,不曾回过头。   林青鸦垂了眼,踏出病房。   长廊寂静清冷。   林青鸦走去护工身旁,主动问:“杜阿姨,今早发生什么了?”   “唉,怪我。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你母亲说睡不着,要起来看电视,我给她打开以后去了洗手间。结果还没出来,就听见她在屋里闹起来了。”   “是为什么事?”   “我出来一看,才发现那个电视里在放一个节目,”护工露出歉意,“节目里就有你跟我说的,那个不能叫您母亲听见名字的虞,虞什么来着……”   林青鸦眼帘一压。   “虞瑶。”   “哎对,就她!”   护工还想自责几句,却在后知后觉从那两字里听出的情绪中卡住了。她迟疑抬头,看向身前。   不是她的错觉。   站在半明半昧的长廊晨光里,那个素来清雅得叫人察觉不出情绪的林家小姐,眉眼间分明浸起冰雪似的凉意。   护工纠结了下,还是没忍住小心地轻声问:“林小姐,这个虞瑶和您家,是个什么关系?”   “没什么,”林青鸦回神,淡淡起眼,“故人而已。”   “哦……”   护工没再追问下去。   尽管林芳景对女儿的到来毫无知觉,林青鸦依旧在病房里陪着她用过早餐,又待了很久。   直到临近中午,白思思的身影出现在病房外。   可能是有什么急事,白思思跟只松鼠似的在玻璃外面上蹿下跳,惹起了林青鸦的注意。   林青鸦看过时间,起身和母亲作别:“妈,我先走了。”   “……”   林芳景好像没有听到,也不回应,自顾自地低声念着什么。   林青鸦习以为常。她和护工交待几句后,转身向外走去。直到病房的门被关合的那一秒,林青鸦听见了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小瑶,这句你扇子又开错了……”   林青鸦身影一住。   扶在门上的细白手指轻轻扣紧。   “哎呀角儿,你可总算出来了,都快急死我了!”   “——”   白思思像只松鼠,突然蹿到林青鸦面前,林青鸦那点思绪还未结起来就被她搅散了。   林青鸦眸子一起:“让你回去休息的,怎么回来了?”   “我家角儿是个大忙人,我这个小伴当想休息也休息不下来,”白思思嬉笑地举起手机,“就这一上午,我接昆剧团和您外婆家好几通电话了!”   “有事么?”   “唔,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角儿您想先听哪个?”   一听这话就知道没急事了。   林青鸦眼神一敛,不做声往楼梯口走。   白思思还举着手机翘着脑袋在门口等呢,回神一转头,只见她家角儿人影都走远了。   她连忙收了架势追上去:“哎角儿您等等我啊!不卖关子就不卖嘛,您怎么还把我扔了呢?”   顺着楼梯下去,林青鸦瞥见身旁小姑娘咕咕哝哝的委屈样子,唇角浅抬了抬:“好消息吧。”   “哎咦?”白思思眼睛都亮了,转回来晃着手机,“好消息是角儿您外婆家那边传来的,说是今晚冉家小公子、您那位温文尔雅的未婚夫——他今晚要请您吃晚餐呢!”   “……”林青鸦没什么反应。   “?”白思思眨了眨眼。   沉默在楼梯缝里滑了几个台阶。   林青鸦终于若有所悟,往旁边轻一撩眼:“这就是你说的,好消息?”   白思思:“……”   白思思长叹一口气:“您那位未婚夫英俊温柔又多金,怎么也是这偌大北城里数得着的让女孩子们恨不能嫁的对象之一了——也就角儿您,不觉得这是个好消息了。”   林青鸦点头,轻飘飘跳过去:“那坏消息呢。”   白思思表情顿时严峻,四下扫视。   林青鸦:“?”   确定无敌情,白思思拽着林青鸦的袖尾,踮脚附耳:“昆剧团的电话说,成汤集团分公司负责人魏强谦那边来消息了。”   “什么。”   “从今天开始,昆剧团那块地皮的权责纠纷问题,全部移交总公司!”   “……”   话声落时,两人恰从楼里出来。   正午的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恍得林青鸦一停。   “角儿?”   走出去的白思思一停,茫然回头。   林青鸦重抬了步子,温和地应:“嗯,知道了。”   白思思没察觉异常,一边蹦跶一边继续说:“我觉得剧团这下可惨了,移交成汤集团总公司,肯定是那个唐疯子亲自负责!那可是个一家老小跪门口都不抬眼的狠人哎,团里怎么可能说得动他……”   “哪家餐厅?”   “啊?”   白思思被转走注意,茫然扭头。   她家角儿就停在车旁,说话时侧着身望过来。一袭手绢扎起的长发瀑得缎子似的,眼神袅袅,似笑未笑,清而不寒。   “今晚的晚餐,冉家订下的餐厅是哪一家?”   白思思猝不及防被牵走了魂儿,下意识答了:“拉斯什么菲尔的,可长一串外文名,我没记全。”   “嗯。”   “哎我刚刚说什么来着……”   “上车吗?”   “哦,哦好。”   “Lancegonfair?”   黑底烫金的请柬被合上。   从一堆代办文件中间飞出来,它顺着大得能躺人的办公桌滑了一段,才落到地上。   始作俑者没抬眼,声音懒倦:“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待办里放,不如以后行政助理部的外卖,也让我给他们点。”   程仞捡起请柬,扶了扶眼镜,淡定接道:“这家的外卖,助理部的人恐怕点不起——北城第一的法式西餐厅,是虞瑶小姐专程送来的邀请函。”   “虞瑶?”   文件上钢笔尖停下。   不等程仞接话,办公桌后的黑发卷毛疯子拽松了衬衫领带,懒洋洋地耷下眼:“不认识,扔了。”   “年前您听过她的黄梅戏。”   “吱——”   钢笔尖劈了个叉,墨汁晕开浓重的一滴。   那张美人脸上的懒散淡掉了,像洗褪色的画布,又在下一秒就在眉宇间积郁起山雨欲来的阴沉感。   唐亦慢慢掀了眼。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程仞犹豫了。他难得像此刻,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但话已至此,拨回去也不可能。   程仞低了低头:“是她。”   “……”   唐亦扔下钢笔,靠进真皮椅里。   他按捺地垂着眼,撑在侧的左手神经抽搐似的颤了下,最后还是屈指,按上颈前的血红色刺青。   藏在微卷黑发下的眸子里翻起黑云欲雨似的阴沉。   程仞以为唐亦又要疯——毕竟年前就因为这一句戏词而砸了一整个戏院剧场的惊人声势还历历在目——可竟然没有。   奇迹般的,疯子自己给自己压下去了。   尽管艰难了点。   情绪暂时平复后,唐亦声音不知缘由地发哑:“她又有什么事?”   “托词是,为上次的事情给您赔罪道歉。”   “实际呢。”   “虞瑶几年前凭现代舞在一档节目里走红,成立了自己的歌舞团,势头不错,最近似乎有意增扩。这类艺术团体对场地各方面条件要求比较多,她可能是看上了公司名下的某块地皮。”   唐亦耐着性子听完,那张天生薄得绝情似的唇一抿,勾起个忍无可忍的笑:“这种事现在都要我一桩一件亲自督办——那帮老古董没完了?”   程仞欲言又止。   唐亦:“说。”   程仞:“如果唐总您对今天凌晨还有记忆的话……”   唐亦:“?”   程仞扶眼镜,温文又敷衍地朝他笑了下:“今天凌晨两点四十三分,是您、自、己亲自打电话给分公司的魏强谦,让他把所有和芳景昆剧团用地牵涉的权责纠纷问题转交副总办公室。”   唐亦:“牵涉很广?”   程仞微笑:“不广。去年最后一桩并购案,做房地产发家的中型公司,名下纠纷土地零碎遍布北城,资料交接就做了一个上午——而已。”   “……”   唐亦眯了下眼。   几秒后他蓦地笑了,手指终于从那条刺青上拿下来。他慢吞吞俯身,撑到包浆黑檀木的办公桌前。   明明是带着笑的、自下而上的仰视,疯子那眼神却叫人打心底不寒而栗——   “辛苦了,有怨意?”   程仞低头避开视线,往后退了一步:“没有。”   疯子状态的唐亦他还是不敢直撄其锋的。这世上大概也没人敢。   除了那位他也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   “所以这玩意为什么会出现在我面前?”   “嗯?”   程仞走远的思路被拽回。   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倚回座椅里,顺着他的视线,程仞看见自己手里的请柬。   唐亦耷回眼皮,伸手拿起桌上劈了叉的钢笔,在修长的指节间懒散地把玩起来。   不知道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他突然笑了。   “还是你也觉得,像外面传的那样——我最喜好戏服美人这一口,比如虞瑶这种?”   “原本这份请柬是不会出现在您面前,”程仞把它推到桌边,“不过傍晚我得到了一个确切消息。”   “?”   “林青鸦小姐,今晚在这间餐厅,与人有约。”   “——”   疯子僵了笑。   飞转的钢笔从修长的手指间滑落,跌进了它的万丈深渊里。 第6章 观音坠   Lancegonfair法式餐厅,位于北城一家以高楼著称的五星级酒店的中段楼层,28层。餐厅半面临江,视野开阔,尤其俯瞰视角的江上夜景极美。   除了贵以外没什么缺点。   白思思此时就坐在楼下大堂柔软的沙发里,她一边感慨着扶手的触感,一边回头说:“角儿,您上楼去吧,我今晚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睡、啊不,就在这儿等您了。”   林青鸦:“晚餐也不吃了?”   白思思:“我今晚减肥!”   林青鸦无奈,示意身侧:“大堂南侧是茶厅,你去那等我吧。”   “噫,那边的茶点肯定很贵。”   白思思鼓着腮帮,边说眼神边飘过来。   林青鸦哪里会不知道白思思的意思,她眸子盈盈地含起笑,也不说话,端望着白思思。   白思思憋不住地咧开嘴角:“那我就不客气啦?”   “原来你还和我客气过。”   白思思典型吃人嘴软,狗腿得毫无气节:“谢谢角儿,角儿慢走,祝您今晚用餐愉快!”   “……”   目送白思思快乐地去了大堂茶厅,林青鸦无奈地收回目光,朝电梯间走去。   电梯直达28层。   餐厅里客人不多。侍者上前询问后,领林青鸦走向临窗一侧,并主动示意了位置。   顺着侍者的白手套,林青鸦见到预留桌位后面坐着的年轻男人。   穿着裁剪修身的西服,佩着一丝不苟的领带和口袋方巾,男人独自坐着依旧侧影笔挺,唇角勾起的弧度叫人觉得温和亲近,恰到好处。   正是林青鸦外婆外公口中与她最相配的、冉家温文尔雅的独子冉风含。   可就在这几秒的驻足晃神里,林青鸦突然感觉到一束意欲极强的目光裹上来,似乎是从她身后方向……   “林小姐?”   “……”林青鸦压下转身的念头,朝看到她而起身的冉风含颔首,“冉先生,晚上好。”   “能见到林小姐,我想今晚确实再好不过。”   冉风含望来的目光里不掩惊艳,玩笑之后,他温和从容地为林青鸦拉开座椅。   脱下的长大衣被侍者拿去一旁,在衣柜里挂起。林青鸦里面穿的是一件白色荷叶边蕾丝衬衫和一条同色九分长裤,细瘦白皙的脚踝在米白色低跟鞋上露出一截,勾眼得紧。   白色最挑人,可穿在林青鸦身上,却被她比雪色更艳几分的肤色稳稳压了,只衬出盈盈一握的窈窕身段来。   路过的客人都不免在这边停留几秒的视线。   林青鸦和冉风含之前见过,不过是在双方长辈也在的场合,这样私下独处还是第一回 。   冉风含如林青鸦印象里的温文善谈,几句客套暖过场后,他开口问:“我听外婆说,你刚回国不久?”   “嗯,年前几天。”   “果然。本来该选个更合适的时间约你出来,但年假后公司忙碌,所以才定在今晚。不知道有没有耽误你什么私人安排?”   林青鸦没答,只淡淡一笑:“没关系。”   冉风含似乎对林青鸦的反应早有意料,也笑着说:“知道你是宽宏大量的‘小观音’,但我不能昧心敷衍——我给你准备了一件小礼物作为赔礼,希望你喜欢。”   “嗯?”   林青鸦意外抬眸。   旁边侍者得了冉风含示意,把一只长条盒子端上来。   盒面浅粉,半磨砂的质地手感,一角戳着个金色的小标志,是国内一个有名的电子产品品牌。   不过和市面上的不同,这只盒子显然是私人高级定制,盒身上更有昆曲闺门旦头面戏服的形象印刻。   长盒盖板抽开,里面用白色软丝绸裹垫了几层,托起一支浅粉色手机躺在盒子中心。   林青鸦眼神扫过,没什么起伏,声线也温雅如初:“礼物就不用了,我不习惯用手机。”   “这我知道,”冉风含说,“早就听外婆提起过,说你十几岁时为了入戏《思凡》戏本里的小尼姑,进庵里修行一年多,后来养成习惯,日常吃素,连手机都不用了。”   林青鸦眼神垂落。   冉风含:“但北城不比国外,人际来往多些,没有手机确实不方便。而且这个礼物其实是我爷爷请人定制,我只是借花献佛。”   “——”   林青鸦刚想好的拒绝停住了,她望向冉风含。   冉风含笑着拿出自己的手机,几乎同样款式的,一支天蓝色:“爷爷说我们两家娃娃亲定得太早,从没给你准备过见面礼,现在算补上一件。”   长辈赐不敢辞,亘古道理。   林青鸦只能接过礼盒:“谢谢爷爷心意。”   “你这样客气,他会伤心的。”冉风含玩笑道。   林青鸦淡淡一笑:“那我尽量改。”   “……”   冉风含温和风趣,和他聊天似乎永远不必担心冷场或尴尬。两人说不上相谈甚欢,但至少氛围融洽。   期间冉风含接了个电话,告歉后暂时离桌。   林青鸦独坐窗旁,长发垂瀑,眉眼素淡而清雅如画,落地窗上映着的剪影已格外惹眼。   投来的目光不少,之前那束让她觉得异样的已经察觉不出了。   直到一个燕尾服侍者端着银色托盘,在她桌旁停下,躬身道:“小姐,这是一位先生送您的。”   “……?”   林青鸦回眸,对上托盘里一方白色帕子。   帕子像随手叠的,交错的边角写满了主人的松懒散漫,只压在最上的那面绣着一株兰花。   林青鸦眼神在花茎上停住。过了一两秒,她伸手拿起。   轻轻一拎,手帕展开。   白色手帕中心像用细笔轻描,画了一块常见的观音坠,栩栩如生——   可那笔触是红色的。   血一样晕开的红色。   林青鸦手指微僵。   旁边还没来得及走的侍者更是惊得往后一退,低呼声差点脱口。   等反应过来,他变了脸色:“抱歉小姐,我以为是那位先生送您的礼物,没想到是……需不需要我给您报警?”   话声停了。   侍者惊讶发现,坐在那儿淡雅温和的女人好像没受什么惊吓,甚至连太多的意外都没有。   只最初那一怔后,她就将手帕托到鼻尖前,轻嗅了嗅。   林青鸦眼底情绪一松,帕子被她握回去:“只是红酒,不用声张。”   侍者迟疑:“那或者,需要告诉您同来的那位男士吗?”   “谢谢,不用了。”   “……好的。祝您用餐愉快。”   侍者离开了。   那方帕子还被林青鸦握在手里,她没有试图去看餐厅里任何位置,因为她知道,那个人此时一定就在这里。   至于这方画了观音坠的手帕。   林青鸦无意识地抬起手,手指摩挲过她白色衬衫的荷叶领上触感细微的蕾丝薄边。   在锁骨下的位置,她碰到了一块藏在里面的坠子。   和手绢上画着一样的,观音坠。   林青鸦手指停留。   片刻后,那双茶色瞳子微微垂敛,手也握着帕子落回去。   只剩一声轻叹将出未出:   “……毓亦。”   “抱歉唐总,让您久等了。”   离餐厅这一角的圆桌还有几米距离,虞瑶就绕过身前的侍者,跨上几级台阶,先走到桌前。   这桌是整个餐厅内的最高位,原本是个钢琴台,花丛掩映,若隐若现,该有舒缓的演奏在客人用餐时流淌出来。   无奈今晚碰上个“神经病”,一来就点名订了这里,非得在这个高台上用晚餐。   偏还是个惹不起的神经病。   神经病此刻就坐在高背椅前。   他黑发自然卷,垂在额前,肤色原本就白,被今晚餐厅的灯光一衬,更雪一样的不像个人间造物。   听见虞瑶的声音,他耷着的眼帘撩起来。   “唐……”   虞瑶刚迎上目光,脚步就被卡了下。   那人的眼瞳极黑,也极深,眼尾天生勾翘着,漫不经心地瞥来一眼都叫人觉出种深情的错感。   不知道什么缘故,他此时眼角微微泛红,眸里也布着情绪爆发又压下之后的倦懒。   这样的意蕴似是而非地点在一张美人脸上,吸引也极致。   虞瑶都差点忘了这人的疯子本质。   等回过神,她在侍者拉开的椅子款款落座,又歉意地把垂落下来的栗色长卷发挽到耳后。   “没想到您会比约定的时间早到这么多,是我太怠慢了,您——”   “嘘。”   唐亦薄唇微动,抵出个简短懒散的气音。   虞瑶噎住,神色尴尬。   她还没习惯这个疯子无所顾忌的做派,但那人显然不在意她怎么想。敷衍了一个气音后,他视线已经落回原本的方向——   掩映高台的花盆盆栽被粗暴地挪开道缺口,露出餐厅内的某个角落。视野里只有一桌坐了客人。   最近的是一道绰约的白色背影,垂着缎子似的乌黑长发,和一个笑容温和的男人对桌而坐。   虞瑶的视线在那个男人身上停了几秒,意外发问:“那是冉先生?”   “——”   唐亦回身,眸子幽幽的黑:“你认识?”   这眼神莫名叫虞瑶心里一瑟,面上还维持笑容:“之前在酒会上见过一面,算是认识。”   “……好啊。”   唐亦突然笑了。   他毫无征兆地从椅子里起身,绕过桌椅就要下高台。但中途又停住,回来拿上切掉瓶颈的红酒。   锋利切口被他随手一把握进掌心,全不在意它轻易就能割伤人的边棱。   侍者和虞瑶到此时才回神。   侍者惊慌地上前一步:“先生,您小心切口——我帮您拿吧。”   “不用。”   侍者无措,示意桌上,“那这个,要一起端走吗?”   “……”   虞瑶顺着看过去,才发现桌上有个敞口的水晶碗,猩红的血一样的红酒盛在里面。   虞瑶一滞:“这是,醒酒?”   她头回见直接碗里醒酒的。   “不,”疯子似乎心情突然就很好,眼角眉梢都浸着懒散又沉戾的笑,“作画用。”   虞瑶还想说什么。   “走吧。”   虞瑶跟不上疯子的思维,茫然起身:“唐总您要去哪儿?”   “你不是认识那个小白脸么。”   “?”   虞瑶目光几乎呆滞。顺着唐亦偏开身让出的方向,她看见冉风含的温和侧脸。   停留两秒,焦点拉近,她的视线落回疯子那张冷白而美感凌厉的脸上。   虞瑶:……到底谁更像小白脸?   虞瑶强拼回理智,笑快维系不住:“唐总这是想过去打个招呼?”   “拼桌,”红酒瓶晃了晃,切口在疯子掌心蹭过一道血痕,他却毫不在意,笑得更肆,“共、进、晚、餐。”   “——?”   望着那个说完就径直走下台阶的背影,虞瑶捏着桌板的手指甲都快扣进去了。   如果一定要选,那她宁可选年前那个砸了半个戏园子的疯子。   强过眼前这个——   疯得更可怕。   作者有话要说:   [注]:部分米其林餐厅为避免红酒软木塞屑落入酒中,开瓶方式为火烫冷切,直接取下瓶颈,切口平整锋利。   ↑划伤唐亦掌心的就是这样开瓶后的酒瓶 第7章 没人要的狗   有了红酒手帕的预警在先,林青鸦对唐亦的出现并不意外——   若忍得住,那就不叫疯子了。   切去瓶颈的红酒瓶被一只修长的手攥着,往林青鸦和冉风含的桌上一搁。桌面被压出砰的震动。   那只手就停在林青鸦的视线里,指背上淡青色的血管紧绷着凌厉的线条,仿佛要把瓶身捏碎了——   耳边的声音却是带笑的:“方便拼桌吗?”   “……”   冉风含皱眉的表情都滞了一秒。回神后他站起身,刚要说什么,就看到虞瑶拎着裙尾踩着高跟鞋,神色尴尬地碎步过来。   “冉先生,冒昧打扰了。”   冉风含神色稍缓和些:“原来是虞瑶小姐的同伴?没想到今晚会在这儿遇到。”   听见那个名字,林青鸦背脊一僵。   “哈哈是啊,真巧,”虞瑶就算平常再玲珑的性格,此时也尴尬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冉先生这是和……女朋友?”   “我未婚妻。”   “——”   唐亦眼皮重重地跳了下,握在酒瓶上的手捏紧。   指节压得血色全无。   “啊,原来是这样,”虞瑶和善地看向林青鸦,奉承刚要出口,她笑里就多出一丝迟疑,“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冉风含意外地望向林青鸦。   林青鸦眼睫轻轻一扫,原本那点外显的情绪顷刻就吹散了。她自桌后起身,淡淡一笑:“虞小姐大概记错了,我没什么印象。”   虞瑶尴尬点头:“看来是。”   冉风含眼神温柔,解围道:“可能因为,美人总如故?”   虞瑶捂着嘴娇笑了声:“冉先生对您的未婚妻还真是一往情深——啊,忘记问了,您怎么称呼?”   “……”   桌旁静下来。   冉风含和虞瑶等着林青鸦开口,林青鸦半垂着眼,却没有立刻说话。   而就在这一两秒的寂静里,压在红酒瓶上的那只手终于松开了——   “砰!”   去掉瓶颈的红酒毫无预兆地被拂下了桌。   酒瓶砸在光可鉴人的雪白地瓷上,顷刻碎裂。   鲜红的酒液飞溅起来。   “啊——”   虞瑶惊呼。   唐亦这个始作俑者离得最近,首当其冲,那酒瓶几乎是碎在他脚边的。   黑色的西装长裤被溅上暗红的渍迹,分不清是溅起的酒还是被碎片划破染上的血。   林青鸦和虞瑶同在酒瓶落地的一侧,隔着稍远些。   虞瑶只有穿着裙子的小腿上沾了几滴,而在林青鸦雪白的九分裤上,裤尾处已经染开一朵血红的花。   事发突然。   等回过神,餐厅里响起一片远近的低议,几名侍者快步过来,又是道歉又是询问受伤情况。   一向温和从容的冉风含脸色微变,他绕过桌子到林青鸦面前,关切地问:“没事吧?”   林青鸦摇头。   “你不用动,我看看。”冉风含蹲下身,去检查她脚踝位置有没有什么受伤的痕迹。   他身影一低,露出了站在后面的唐亦——   餐厅侍者正在旁边紧张询问,唐亦却充耳不闻,他只站在原地,一眼不眨地盯着林青鸦,眼尾红得厉害。   那双眼瞳又黑又深,像湿透了。   明明里面是恶意的笑,却绝望固执得叫人难过。   林青鸦抵不过,垂眼避下。   旁边侍者恰巧此时开口:“小姐,您裤尾沾了酒,请跟我去休息室处理一下。”   “谢谢。”   冉风含起身:“我和你一起去吧?”   林青鸦一停。   冉风含身后。   唐亦旁边那侍者前后几句没收到任何回应,快要急死了:“这位先生,我也带您去检查一下是否有受伤的情况可以吗?万一有伤不能拖的,得立刻处理才行!”   “……”   林青鸦声线轻和地落回眼:“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对冉风含说完,她跟着侍者转身。   唐亦望住那道雪白纤弱的背影,眼神阴郁,唇却勾起来。   在他身旁这个侍者已经准备向同事求救的时候,唐亦眼帘终于压下去。他插着裤袋迈出长腿,毫不在意地踩过那一地锋利的碎片。   “带路吧。”   “啊?哦哦您往前走……”   侍者如获大赦,慌忙追上去。   给客人准备的休息室都是单间。   从光泽度就能看出质地上乘的真皮沙发躺在长绒地毯上,等身镜旁垂着落地灯两盏。   女侍者领林青鸦进来:“小姐,请您先坐在沙发上稍等。”   “好。”   话声刚落。   刚关合的双开木门被人推开一扇。   女侍者连忙回身:“抱歉,这里已经有客人——”   “这位先生您的房间不是这里啊,麻烦您跟我去隔壁!”男侍者的身影追着声音,出现在门外那人的身后。   扶着古铜色门把的是只骨相修长漂亮的手,在话声里一根根松开。它的主人靠在门上,漆黑的眼沉沉地把房里沙发上的女人看了几秒。   然后他低下头,喉结轻滚,从嗓子里慢慢哼出一声笑。   门被放开了。   人却也大喇喇地走进来了。   兴许是疯子那眼神实在过于暴露本质,女侍者第一反应就是往身侧一迈,警惕地半挡在沙发上的林青鸦身前。   “先生,您不能——”   盯得好好的人突然被挡住,唐亦皮鞋骤停,眼底情绪一秒就凉下来。   薄唇轻轻扯起个弧度。   “滚开。”   他知道林青鸦看不见。   隐忍过整晚,此刻唐亦眼里阴沉戾气又疯的情绪终于不再遮掩。   女侍者被那一眼冻得僵停,但职业道德让她绷住了,尽管声音微颤:“先生您……您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   “你报。”   疯子两根修长手指一并,从西服上衣的内袋里夹出手机,往女侍者眼前重重点了下。   他眼里笑意更疯,勾翘泛红的眼尾仿佛深情——   “现在就报。来。”   “……”   女侍者几乎不敢再对上那人的眼,咬牙抬起来去拿手机的手都微微地颤。   “抱歉。”   很突然的,一声极轻、也极温柔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女侍者没来得及回神的那一秒里,她看见面前那个疯子的笑容突然僵在眼底,然后掺入一丝狼狈的慌乱。   竟是疯子先避开眼。   他低下视线,像不敢叫那人看见自己眼底的狰狞。   女侍者吓得发凉发抖的手腕覆上柔软的温度,她抬到半空的胳膊被人拉下来。   白衣长裤的女人走到她身前,轻声说:“我们认识的,我可以处理。”   女侍者回过神,显然不信:“小姐你你不要逞强,我们餐厅有保安的,可以把他从你面前赶——”   疯子蓦地抬眼。   就这一秒里,他眼尾红透了,像被戳到什么死穴,眼神凶狠得要噬人一般。   而同一刻,林青鸦就仿佛有所预料,恰往两人中间拦了半步。她对女侍者的眼神更加温柔且安抚。   “真的没关系,请相信我,好吗?”   在那春水一样潋滟温柔的眼神里,女侍者迟疑地慢慢点下头去。   “那我,我就在门口等您。有什么需要您直接开口就行。”   “谢谢。”   “……”   美人的吸引力不分性别,温柔更是最无法抵抗。   女侍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连“不客气”都忘了说,就快步走去门外。不过她特意没关门,和那个男侍者一起站在门口警惕地提防里面的“疯子”做出什么事情来。   房门半敞。   房间里倒是只剩两人。   林青鸦没回身,也没去看身后的人,她弯腰拿起云纹大理石几台上放着的清洁毛巾,白绢束起的缎子似的长发就从她薄肩上滑下来。   林青鸦视线从长发发尾落到脚踝,那上面红酒痕迹还湿漉漉地在。   就在她这秒的迟疑里,手中一空——   毛巾被拿走了。   林青鸦微微抬脸。   安静下来的疯子却垂着眼没看她,拿过毛巾以后他弯膝蹲下,指节把白毛巾攥得用力,擦拭在她脚踝处的力度却极端相反地轻柔。   甚至是小心翼翼的。   林青鸦恍惚了下。   七年不见,那个十八岁的少年似乎又长高了许多,黑发更卷了点,五官越来越像那张老照片上、美得惊艳却也过分艳丽的女人。   肤色好像都更白了,白得有点冷。   明明她是亲眼看他也陪他从十二岁到十八岁,但突然就好像陌生人,连名字都没办法叫了。   不过也对。   那时候他还是毓亦呢,流浪狗似的在琳琅古镇那个小地方摸爬滚打,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总是污脏,狼狈,满身伤痕,还会拿小狼崽一样的眼神瞪她。   没含金汤匙,更不是什么唐家的太子爷。   “……坐去沙发上。”   绷得情绪梆硬的声音拉回林青鸦的神思。   她蓦地醒神。   那块白毛巾已经染了酒渍,她脚踝上则被擦得干净,只剩细带低跟鞋束着的脚背和脚心,还湿漉漉的。   林青鸦微微俯身:“谢谢,我自己——”   “你再说一个谢字。”   疯子的声线低下去,他半蹲半跪在她身前,攥着毛巾的左手横在膝上,说话时抬起头仰望林青鸦。   眼底那点阴沉压了压,但没能全压住,于是还是透出点戾气的笑——   “再说,我就去把你那个未婚夫,从28楼扔下去。”   “……”   “不坐,也扔下去。”   “……”   林青鸦轻皱眉。   皱眉都好看。   唐亦仰看着她,想。未婚夫三个字对他很难出口,每个字说出来都好像往他身体里插一刀,再狠狠搅两下。   血汩汩地往外冒,疼得他想彻底地发场疯。但不能。   至少在她面前,不能。   林青鸦最终还是坐到沙发上。唐亦轻轻托着她脚踝后,于是掌心那一小块皮肤像被火灼着,发烫。   他克制地垂着眼,解开她脚上的鞋带,摘下细跟鞋放在旁边。   “怎么订的婚。”   “……”   林青鸦停了两秒,略微掀起眼帘,茶色的瞳子安静地望着他。   唐亦没抬头,手里毛巾慢慢拭过,擦掉她雪白小巧的足弓上的红酒。唐亦喉结动了动,瞳里更黑,声音却低得发沉。   “说话。”   林青鸦对唐亦还是熟悉。   那种濒临爆发边缘的、危险到极致的气息,她嗅得出来。   他要是真疯,她不会如何。   可其他人就未必了。   林青鸦垂回眼:“两家故交。冉家当年落魄,林家救济过他们。”   唐亦手一停。   几秒后他勾了唇,瞳子幽黑,笑也冷冰冰的:“原来是一家子大善人,难怪还养出个‘小观音’——所以当年救我,还是家学渊源?”   林青鸦攥了攥手。   他擦拭她脚心的动作更轻,一点酥麻的痒意被毛巾的细绒勾起来,让她极不舒服,脚趾都跟着微微蜷起。   唐亦低眼看着。   那只白皙的足弓在他膝上不自觉地绷着,脚趾也随主人,长得小巧精致,指甲像贝壳似的。许是因为绷得用力,粉里透出一点白。   唐亦僵了几秒,左手扣起。掌心里那道被红酒瓶颈切口划破的伤还没愈合,就被他掐出殷红的血迹。   暗地里手下得狠,唐亦面上却没变化,声线都和方才一般平。   “他叫什么。”   “?”林青鸦抬眼。   “你就算不说,我也查的到。”   “……”   沉默片刻,林青鸦偏开脸:“冉风含。”   “染风寒?”掌心伤口被松开,唐亦漫不经心地笑,“嗤,挺好。”   “好什么。”   “听着就是个要早死的名……”   最后一点细跟鞋里的酒渍被唐亦擦掉,他给她穿上,系好鞋带,然后慢条斯理地抬了眼。   那一笑恶意且冷漠:   “能看你守寡,当然好。”   林青鸦眼神停了下。   而唐亦已经起身,手里的毛巾被他扔在地上。他眼里跳起寒夜焰火似的亮,且冷且烫。   “当初你走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会让你后悔,我有多恨你——你忘了?”   林青鸦眼神黯了黯,笑。   “记得。”   唐亦迈到沙发前,他低眼看着沙发里纤弱、清雅漂亮的女人。她半低着头,细白的颈子脆弱地暴露在他的视线里。   让他想像狼或者狗一样地咬上去。   唐亦无法自控地俯身下去。   离她的距离不足十公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越来越近,钻进他四肢百骸,让他避无可避。   “对不起,毓亦。”   “——”   唐亦身影骤停。   须臾后他笑起来,扶着沙发靠背和她微微错开身,声音在她耳边压到最低最沉:“现在道歉?晚了。”   唐亦直身,退开几步靠到墙上,他懒散又戾意地垂着眼:“说让你后悔我就说到做到——从今天起,你越要什么,我越要让你得不到。”   林青鸦想到什么,神情微微变了。   她从沙发上起身:“你和我的事情,别牵累别人。”   唐亦阴郁地笑起来:“不愧是心善济世的小观音啊,你还真是谁都关心……可惜芳景昆剧团那块地,我拿定了。下周复工,我就让他们滚蛋。”   林青鸦皱起眉。   唐亦眼里的笑冷下去,朝门口示意了下:“你现在回去告诉他们,至少收拾行李还来得及。”   林青鸦上前,像要说什么。   唐亦额角一跳,眼神阴沉下去:“你还不——”   “滚”字在舌尖上晃了两圈,对着她还是出不了口。   唐亦咬得颧骨颤动,几秒后他恶狠狠地转开脸,不再看林青鸦:   “出去!”   “……”   鞋跟声后。   双开门终于合上。   唐亦支起身,走到沙发前,然后把自己扔进去。   空气中残留着的林青鸦身上淡淡的香气包裹住他,像雪后的梅兰香。   唐亦侧过身,慢慢蜷起。   很久很久过去,那些被勾起来的汹涌的欲望,才终于被他一点点压了回去。   唐亦翻过身,仰脸朝上。   天花板是光可鉴人的质地。   他看见自己扭曲,模糊的身影。   唐亦的手盖到额上,嘴角自嘲地勾起:“你像条发情的狗。”   他仰头,微卷的黑发倒垂下来,天花板上的光晕恍得他如在梦境。   七年难逃一梦。   梦到了。   唐亦闭上眼,狼狈地笑起来。   “……没人要的狗。” 第8章 谣言   大年初七,芳景昆剧团开始复工。   新年第一场戏在正月十二,这之前没有排其他场。平日就跟教学班一样:以团长夫人乔笙云为首的师父们教,年轻演员练。   向华颂今天一进剧场就开口问:“你们林老师来了?”   “是啊团长,林老师今天一早就来了。现在在练功房,在给安生几个孩子教课呢。”   “好,我去看看。”   剧团后院东边立着座三层小楼,中间那层就是团里的练功房。   向华颂刚上楼梯,就听见二楼拐角后的长廊里传回莺啼燕转似的唱腔,婉约曼妙,绕梁不绝,这冬末都好似被催出三分春意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向华颂慢下脚步。   他好些年没在团里听过这样清雅柔美一唱三叹的唱腔了,不由得驻足原地痴听起来。   就在这唱腔快把他带进春色满园的亭子里时,几声更近处的窃窃私语突然给他拽回现实——   “难怪当年她才十七八就能在梨园里唱成名角,这眼神,这唱腔,这身段,太绝了。”   “可不?见了她我才算知道,为什么都说昆曲极致之美全落在闺门旦上了。”   “你说‘小观音’当年到底因为什么事情,竟然会在最鼎盛上升的时候销声匿迹……”   “去去,小观音也是我们能叫的?我们得叫林老师。”   “那你说我喊她青鸦老师行吗?她还比我小两岁呢,喊林老师总感觉把她叫老了。”   “噫,别以为师兄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叫青鸦老师也不可能让你癞蛤蟆吃上天鹅——哎哟!谁打我啊?”   摸着头的团里师兄弟俩转回来,对上一张锅底似的黑脸。   两人顿时蔫了:“团长。”   向华颂:“你们两个不好好练活,在这儿干什么?”   机灵的那个师兄冒头:“我们听、听林老师唱戏,学习。”   “学习?唱了五六年的生角,现在想改去旦行了?行,明天我就叫你们师父——”   “哎别别,团长我们错了,你千万别告诉师父!”   师兄弟俩一阵告饶后才被放走。向华颂皱着眉,调头走向二楼尽头的练功房。   团长推门进来时,林青鸦正一袭素白长衣,身段袅袅,两截水袖在空里轻舞如蝶。   一起,一落,一收。   林青鸦勾着水袖回眸,眼神从杜丽娘的角里缓缓退出来:“水袖动作,停留高度,抛出长度,合拍落点,缺一不可,你们懂了么?”   “……”   以安生为首的几个孩子茫茫然,前后点头。   细致纠正过几个孩子的水袖动作,林青鸦注意到门口的向华颂。她安排安生他们自行练习,挽着水袖出来。   “向叔?”   “辛苦了。让你教这群孩子可真是大材小用啊,”向华颂苦笑,“你和他们差着太远,教起来也累吧?”   林青鸦轻摇头:“就当作巩固基础了。”   “那他们是好福气。”   “向叔,”林青鸦微作停顿,“那边给答复了么。”   “……”   向华颂自然知道林青鸦说的“那边”是什么,他沉默许久,叹出口气:“算是吧。”   “嗯?”   向华颂说:“前两天一直托词,说什么这块地皮的再开发涉及整片商业圈规划,要等复工后高层决议。”   林青鸦水袖一晃,垂下眸。   向华颂没注意,愁眉不展:“今早他们突然给我来了电话,说这个项目已经转进成汤集团总部,新负责人下午会带合作方来我们这儿参观。”   “……合作方?”   林青鸦微怔,抬眸。   向华颂摇头叹气:“是啊,对方新负责人态度很强硬,这是不想给我们留任何商谈余地,带着下家来直接赶人的意思啊。”   静默之后,林青鸦声音轻和地问:“他们今天下午过来?”   “对,电话里这样说的。”   林青鸦点头:“谢谢向叔,我了解了。”   “唉,这件事是向叔没用,本以为在北城扎根这么些年,怎么也能打点通那魏总拖延些时间,没想到这项目竟然会转去成汤总部——”   向华颂顿住,没说完的话都汇成一声苦笑叹气:“咱们团,恐怕真是没那个苦尽甘来的时运吧。”   “……”   林青鸦微皱起眉,却没说什么。   午餐是在剧团里吃的。   梨园内很重辈分。林青鸦师从昆曲二代传人俞见恩,就算是最小的关门弟子、年纪再轻,在梨园里的辈分也高得离谱。   和剧团里演员们不方便同桌进餐,再加上吃素习惯,向华颂特意安排剧团小食堂给林青鸦单独开的“小灶”。   午餐前后林青鸦都没见着白思思,问了人才知道,是跟着跑去团里师兄弟们的小餐厅了。   林青鸦拂开帘子进去时,里面聊得正热闹。   “那唐疯子又要来?不会吧!”   “要命了。上回我被他那恶犬吓得后遗症,到现在听见狗叫声还慌呢。”   “不说是虞瑶看上咱们剧团这块地了吗,怎么成唐亦要来了?”   林青鸦拂帘的手蓦地一停。   她眸子一起,望过去。   “你们没听说啊?”   “嗯?听说什么?”   “来来,往中间凑,听师兄给你们讲讲——这上周演艺圈里就传开了,说那虞瑶抱上了成汤集团的金大腿,是要飞黄腾达咯。”   “真的假的?”   “真的啊,有人亲眼所见,年初四那天晚上虞瑶和唐亦一起在酒店,共进晚餐、共度良宵呢!”   “嚯……”   围着方桌的一片哗然。   茶余饭后最乐得听这种秘闻八卦,几人按捺不住,各自交头接耳起来,不过多还是将信将疑的态度。   “哎,这个我知道!”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不知道哪个角落蹿出来。   林青鸦素淡眼底多出一撇无奈,她顺着声音看过去,果然就见白思思跟只松鼠似的捧着碗,直扎进最热闹的那堆里。   “白小姐,你知道?知道什么?”师兄弟几个懵着问。   “唐亦和虞瑶啊,我见过。年初四晚上在那个拉斯什么菲尔的法式餐厅,我等我家角儿的时候,正巧见着虞瑶和她助理了。”   “咦?那虞瑶真是和唐亦去的?”   “共进晚餐是肯定的,共度春宵嘛,”白思思坏笑起来,“我虽然没亲眼见,但八成也是,因为我听见虞瑶助理跟虞瑶说的话了!”   “她们说什么了?”   “……”   被白思思这一番添油加醋卖关子,小餐厅里感兴趣的不感兴趣的都把耳朵竖起来了。   白思思:“她助理一直在茶厅等着时见的,说那个唐疯子平常仗着副美人相不修边幅,西装从来不正经穿一回,可那天晚上却精心打扮过。而且,他比约定时间提前两个多小时到的!你们听,这能没事儿吗?”   剧团里师兄弟们听全了场,纷纷议论起来。   “原来都说唐疯子荤素不进,只好戏服美人,还只看不碰的——看来这遭翻了船,是要栽在虞瑶手里了。”   “那这块地肯定是给虞瑶的现代歌舞剧团的吧?”   “不愧是成汤太子爷,好大手笔啊——要是写进戏本里,这就是《太子爷豪掷千金,只为买美人一笑》?”   “哈哈,我看行,今年团里新本就定这个得了!”   “定什么定!”   恼火的声音顺着突然推开的格窗,炸得餐厅里一响。   不知道谁扯着嗓子喊了句:“大师兄来了!”   “哄——”   围桌的团里师兄弟们顷刻如鼠四散,就剩一个业务不熟练的白思思呆头愣脑地坐在中间。   等回过神,白思思眨了眨眼,朝门口干笑:“角儿,您什么时候过来、来的啊?”   “在你说书时候。”   “我哪有说……”   林青鸦淡淡凝眄。   白思思被瞧得心虚,不敢再开口了。她灰溜溜跳下长凳,回来林青鸦身边。   大师兄简听涛气过压回去,此时也来到门口,对林青鸦道:“林老师,师父和团长请您去前面剧场一趟。”   “嗯?”   “唐亦来了,和——”   “?”   半晌不闻声,林青鸦回眸。   简听涛想起师弟们方才的戏言,眉头拧起来,不满道:   “他是和虞瑶一起来的。” 第9章 你家的?   还是那个三丈长的戏台子。   帷幕沉沉。   唐亦靠坐在台下漆成红铜色的高背木椅前,眼皮懒恹掀着,瞳孔又黑又深地盯着空荡荡的戏台看。   不像来参观场地,更像和那戏台子有什么深仇大恨。   隔着张同色木桌,虞瑶就坐在另一侧。   知道要和唐亦来看新地,虞瑶今天出门前特意穿了件红色吊带长裙,外面搭着黑色风衣,配上她的褐色大波浪卷长发,性感值拉到爆表。   其实就算年前头回见唐亦那会,虞瑶也没想过要攀唐家这根高枝。   毕竟唐家根基深厚源远流长,北城里多少大家闺秀挤破了头想进唐家的门,她一个梨园出身圈里搏名的人,自然不指望能攀得上。   更何况虽然以前没见,但她也听说过唐亦的名号:撇开乖戾无常的疯子脾性,唐亦荤素不进的毛病是出了名的。无论男女,在他那儿只有碰一鼻子灰的份——为这,可没少有人背地里闲扯时候明里暗里讥笑唐家太子爷身体有疾。   然而大年初四晚上的那场晚餐被有心人目睹,流言渐起,唐亦在这个关头竟还喊了虞瑶一起来定她歌舞团分址的新地皮。   得到消息的时候,虞瑶自己都有点不自信:她的魅力竟然到了能把这位拿下的份上了?   惊喜之后就是踌躇满志,虞瑶做头发做护肤换新衣裙,下定决心要一鼓作气把人搞定:   如果真能坐上成汤集团太子爷身旁的位置,那小小一块地皮算得了什么?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虞瑶端坐椅子前,双手捏着红裙,抹得粉白的脸上笑容发僵——   她今天是一早就去成汤集团等的,结果连唐亦的座驾都没摸到就被他特助程仞给拦下了。   虞瑶委婉表示了他们同路的意思,没想到那个戴眼镜的家伙就面无表情地扶了扶眼镜,然后告诉她没位置了!   副驾驶座坐程仞,司机座位后坐唐亦,可唐亦旁边不是空着的吗?!   ……当然不是。   唐亦旁边蹲了条狗。   一想到这,虞瑶一口白牙差点咬碎了。但她还得硬撑着笑,慢慢转过头去。   隔着木桌和男人懒散侧影,她清晰看见了那条抢了她位置的……土狗。   又土又傲。   可惜却是唐亦的爱犬,除了公司和严禁宠物入内的场合,到哪儿都不离身边。而且这狗凶性随主,除了唐亦,谁的话也不搭理。   唐亦没喊过它,所以大家知道有这么一条狗,但没人知道它叫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虞瑶的注视,那条蔫趴在自己交叠着的两条前爪上的狗突然抬起头。   它转过来,对上虞瑶的眼睛。   虞瑶没想到这土狗这么机警,偏偏它的动静还惹起了唐亦的注意。唐亦慢慢从戏台上抽回视线。   “动什么。”唐亦没情绪地耷下眼皮,左手散漫牵着的狗绳拽了拽。   “汪。”   大狼狗没精打采地叫了声。   跟了唐亦七年,它头一回被拴得死死的,看起来都快抑郁了。   唐亦没理它,薄薄一嗤,眼神转落回戏台子上,“让你没出息,活该。”   狼狗呜咽着趴回去。   眼见这一人一狗又要进到入定状态,虞瑶有点坐不住了。   她调整过表情,争取呈出最完美的笑,声音也揉得能掐出水来似的:“唐总,我们这是在等什么啊?”   唐亦眼皮都没抬,仿佛风情万种的虞瑶还比不上那根木头台柱子好看。   “人。”   ——我们这是在等什么?   ——人。   虞瑶差点气得翻白眼。   但她不敢。   那人现在一副漠然无谓魂游天外的模样,但真疯起来,这个小破戏园子可不够他砸的。   虞瑶想着,环顾周身:“我都没听说这儿还有个小戏剧团,是唱什么戏的呀?”   “昆曲。”   虞瑶意外一顿,随后她含笑带媚地回国土:“原来唐总喜欢听昆曲,那您早说,我转行前就是唱闺门旦的呢。”   “……”   不知道是哪个词戳到了疯子的神经,他眼皮一颤,蓦地掀起。   唐亦直身,侧望过来。   只一眼。   虞瑶还没来得及抖擞精神、凹个性感些的眼神姿势,那人已经懒下眉眼,冷淡淡又落回视线。   “不像。”   虞瑶一愣:“不像什么?”   唐亦却不说话了。   虞瑶莫名有点憋气,更娇下几分声色,她大着胆子倾身往桌那头靠了靠:“唐总,难道你的意思是觉得,我不够美吗?”   安静几秒,虞瑶听得一声笑。   极低,带着点哑,然后黑卷的发撩过冷白额角,桌对面那人懒散抬回眼,眸子里却一片清寒不沾笑意。   “你问我?”   “……”   虞瑶突然就噎住了。   近在一桌之隔,黑发白肤,眼尾勾翘,唇一抿就是天生的薄情样——这张脸才真是写尽了风流美人相。   要不是颈前那条若隐若现的血色刺青破坏殆尽了这种无暇的美感,要不是这人疯子本性……   虞瑶确实没自信,和他比,美人这个词能落到谁身上。   没等虞瑶自卑完,一阵皮鞋轻落的脚步声后,程仞走到唐亦那一侧,停住了。   唐亦靠回椅背,面上笑意顷刻淡了,他支了支眼:“谁的电话?”   “公司里。问您今天不在公司的行程,说有份文件需要您签。”   “又是那帮老古董授意。”唐亦眼神冷下来。   程仞躬身:“他们盯得紧,您这样确实授人以柄。”   “……”   唐亦抬眸,冷冰冰看向程仞。   程仞往后退一步,低了低头,仿佛前一秒刚忠言直谏的人不是他一样。   疯子没来得及发作。   戏台子下,剧场后门方向响起门开的动静——   “哎呀……好家伙我差点摔着,角儿您慢点走,这块地可滑了!”   “是你该慢些吧。”   那个轻柔的、不笑也温和的声音低低淡淡地传回来。   唐亦的身影蓦地一僵。   等回神,他垂在椅子旁的手指慢慢捏紧,指节泛出苍白的冷感。而在微卷黑发下,那双眸子里仍有未完全抑下的情绪在他眼底深处躁动。   程仞面露意外。   整个成汤集团乃至唐家内,他应该算是最了解他这个顶头上司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了。   用一句话,不,只是一点声音就能叫唐亦失控成这样的……   程仞自镜片后抬眼,好奇地看向戏台子后。   两道身影从阴影里出来。   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那只“麻雀”被程仞自动略过了,在她身后,白衣胜雪长发如瀑的女人缓步,亭亭款款地走出来。   自垂帘后出来时她微歪过头,像在听身旁“麻雀”说什么。   眉眼盈盈间,温柔得入骨。   “——”   唐亦眼神一下子就降到冰点。   “汪!”   大狼狗十分“贴心”地替主人咆哮出来。   刚出来的白思思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就嗖一下钻去林青鸦的身后,她拽着半垂的水袖探头:“狗狗狗!”   林青鸦回眸望来。   四目相对。   唐亦攥着拳压开眼神,落向旁边,挤出一声轻飘且戾气的笑:“向团长,你们团里演员好大的排场?”   剧场角落,正低声安排什么的向华颂转回来,僵了一两秒他才撑起笑脸走过来:“对不住啊唐总,今天本来也不是我们林老师上戏的日子,没提前准备,这才让您久等了。”   话到尾音,林青鸦和白思思已经前后走到台下近处。   虞瑶看清林青鸦模样,惊讶起身:“啊,你不是那个,冉先生的未婚妻?”   “……”   唐亦眼皮重重一跳。   僵了两秒,他才冷慢地掀起眼帘,朝林青鸦望去。   林青鸦勾着水袖,朝虞瑶浅颔首:“虞小姐。”   白思思是个憋不住话的,视线一来一回,狗都不怕了,从林青鸦身后出来:“角儿,你们认识啊?”   虞瑶含笑接话:“前两天晚上我陪唐总……唐先生去Lancegonfair餐厅用餐,刚巧遇见冉先生和未婚妻吃饭,这才结识——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也是昆曲演员?”   “哦噢。”   白思思一副听了实锤八卦的眼神,只是没敢往牵着狗的阴影座里那位主儿身上瞧。   林青鸦没回应,眼睫垂扫下一点淡淡阴翳,她眉目温和如旧,只轻声重复了一个字:   “也……吗。”   虞瑶没察觉那丝异样情绪:“难怪我看你眼熟,多半是什么时候看过你的表演。那天没来得及问清,您怎么称呼?”   林青鸦清落落地抬眼。   对上那双茶色的瞳子,虞瑶心底莫名升起种十分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在记忆里时她曾常见……   “青鸦。”   一声低哑,像缱绻私语,蓦地从阴影寂静里响起——   “林,青鸦。”   “!”   虞瑶僵住。   场中其余人没注意她,都意外地看向唐亦。   实在是坐在椅子里那疯子的语气太奇怪,像深情至极,但偏偏眼神……又阴沉骇人得很。   正当微妙沉默里,连白思思都不敢说话,偷眼去瞧她家角儿的反应。却见林青鸦的注意力分毫没挪走,仍是望着虞瑶的。   她就像没听到唐亦说的,声音清和平静地自己说了一遍:   “芳景昆剧团,林青鸦。”   “——”   芳景二字一起,刷掉了虞瑶脸上最后一丝血色。   “我在和你说话。”   压着戾意的声音盖过寂静的空气。唐亦从椅子里起身,望过来的眼神吓得白思思都往林青鸦身旁缩了缩。   “角儿,那个唐总……”   白思思声如蚊蚋地小心提醒林青鸦。   林青鸦眼睛眨了眨。   从某种情绪里退出来,林青鸦回过眸,看向已经近前来的唐亦。   她似乎在什么选择之间有点迟疑,然后才开口:“唐先生?”   疯子眼底情绪一跳。   那颗火苗差点就燎野连天,所幸最后一线前压住了,疯子垂了垂眼,咧开嘴角轻笑起来。   “行……林、小、姐。”   向华颂再迟钝也感觉出来了,他犹豫地问:“青鸦,你和唐总,认识?”   林青鸦想了想。   “哪止认识,”疯子愉悦地笑,“应该是不共戴天的大仇才对。”   “——”   向华颂噎住。   唐亦毫不在意地侧过身去:“我让林小姐带给向团长的话,向团长收到了吗?”   向华颂茫然问:“什么话?”   唐亦:“叫你们昆剧团上上下下所有人,卷铺盖滚蛋。”   没想到唐亦上来就这么不客气,向华颂脸色都变了。   唐亦低下头,轻哼出声冷淡的笑:“看来没说啊……”他往林青鸦方向倾了倾,声线拿得低哑散漫,“怎么了,小菩萨,不舍得?”   林青鸦一顿。   白思思本能反驳:“我家角儿外号是小观音,才不是小菩——”   话声被掐死在唐亦瞥过来的那一眼里。   那人明明是在笑,眼尾勾翘天生深情,可偏偏那个眼神只叫人从骨头缝里发冷。   白思思难得也有被吓得噤了声的时候,委屈巴巴往林青鸦后面躲。   她不动还好,就往林青鸦身后这一贴,疯子眼神更恶了。   他薄唇轻轻一扯,声音里就透着疯劲儿——   “角儿,你家的?”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什么醋都吃.亦:我、家、的! 第10章 我有什么舍不得   “小观音”是林青鸦在梨园唱响的名号,而小菩萨,只毓亦一个人这样喊她。   那年夏天琳琅古镇拜师,林青鸦是穿着戏服去的。肩上披着雪白长帔,头顶戴着的也是观音帔,不沾半点烟火气地迈进那井篷子下。   怀里抱着骨灰盒、狼狈得像只野狗似的毓亦窝在井旁,被雨水井水湿得眼睫都睁不开时,恍惚真以为下来了个小菩萨。   不理他浑话,一点一点给他擦干净骨灰盒上溅着的泥点时,温温吞吞的,也像个小菩萨。   “……我以为你玉净瓶翻了,所以那天才下那么大的雨呢。”   后来的少年咬着根草,像个小痞子似的靠在她院门前,总爱拿这话来调戏她。   那时候他越长越出落的脸上也总擦着新添的伤。   她并不理他,就在院里练老师教的戏。等得日薄西山,靠在院门上的少年都快睡过去,林青鸦就回去了。   再出来时,她会拿着只小药箱。   院门前有块大石头,圆溜溜的,每回上药毓亦都坐那上面。细细的棉花棒在他额角沾着药水轻轻滚一圈。   伤口被药水刺得细微的疼,少年却笑得毫不在意。更多是他故意往后撑着胳膊,看女孩好脾气地顺着他趴过来,认认真真给他清创。   小菩萨天生是双茶色的眼瞳,像春天的湖一样。   少年会在日与晚的缝隙间吹拂的风里,闭上眼,听见女孩的呼吸轻软。   他想如果人总会死。   那他想沉进她眼底的湖里。   ……如果是那样的结束,那他随时可以欣然去。   可惜小菩萨不让。   他第一回 这样讲给她听,上完药的小菩萨没说话,她安安静静垂着眼,收药箱的动作都被教养得清雅。   收好以后她起身,抬手拿住疯子嘴巴里咬着的草。   “啊。”她声音总是轻轻的。   少年人总忍不住笑,晚风和星子一起揉碎在他眼底,“……小菩萨。”   小菩萨就把草拿出来了,背着药箱回去。   疯子一身的坏毛病,是她一点点给他改掉的。   七年不见……   林青鸦回神时嗅到唐亦衣领上沾着的淡淡的烟草气息,在心里轻叹了声。   白改了啊。   又全回来了。   “唐总你……您不要看不起人。”   白思思胆子不大,但最听不得别人说林青鸦的不是。   唐亦这句“你家的?”就让她以为他是在质疑林青鸦。   “角儿不是我家的,是大家评出来的,我们角儿当年还拿过梅兰奖的……是、是吧,角儿?”   白思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扛不住疯子的眼神威压,转向林青鸦。   林青鸦定了定心神,跳过白思思的话:“我查过租赁协议。”   唐亦眼神旋回。   林青鸦声音不急不缓,说话都像念戏本似的娓娓道来:“按约定条款,自签约日起,这里租给芳景团三年正。到期前30天内,如果没有以书面形式通知解约或另行约定商谈,则自动按原条件续约一年,依此类推。”   唐亦:“所以呢。”   林青鸦:“原合约的签约时间是在10月份,现在是2月份。”   “……”   唐亦没说话,半垂着眼,一双黑得幽深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清雅如兰的女人。   白思思和剧团其他人都为林青鸦捏了一把汗。   对视几秒。   疯子一低眼,轻咧嘴角笑了起来:“你想拿一本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老合同压我,还是上个公司的?”   林青鸦似乎早有准备,语气认真:“《公司法》第一百七十四条规定,‘公司合并时,合并各方的债权、债务,应当由合并后存续的公司或者新设的公司承继。’”   唐亦低着头,屈指在颈前刺青旁轻蹭了下。但这一次不见恼怒,连那双幽黑的眸子里都染上笑。   “还有么。”   林青鸦微微皱眉。   停了一两秒后她又张口:“《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二条,关于当事人变化对合同履行的影响,当事人不得因名称的变更,或者法定代表人……”   没什么预兆的,林青鸦的话声停了下来。   剧团和唐亦的人都有点意外,疑惑地看向林青鸦。林青鸦自己安安静静地站了几秒,眼睫一扫。   神色还是清清淡淡的,一成不变的小观音模样,只有一点错觉似的粉晕悄染上她耳垂。   她身后,白思思早就痛苦地捂住眼,此时抱臂单手撑着额头,把字音压成线从牙缝往外挤:   “落了合同生效和姓名,还有负责人承办人……”   疯子哑声的笑截断了白思思的提醒:“‘第532条,合同生效后,当事人不得因姓名、名称的变更或者法定代表人、负责人、承办人的变动而不履行合同义务。’”   “——?”   林青鸦抬眼,茶色瞳子里浸着点难得明显的讶异情绪。   那点残红还淡在她胜雪的耳垂上。   唐亦被她那眼神看得心里痒痒,他压着黑沉下来的眸子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白思思和剧团其他人顿时警觉,绷紧了弦,生怕这个疯子对他们的小观音做点什么。   但唐亦什么都没做。   他就低着眼,像隐忍着某种躁动、沸腾的情绪,然后从眼底污黑浓稠的欲意里挣出笑。   “拿我二十岁就背烂了的法条来唬我,合适么,小观音?”   唐亦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边死死地垂眼盯着近在咫尺的林青鸦,看她眉眼比雪都艳,更清落。   他眼神像要把她吃下去。   林青鸦视而不见地垂下眼,随他看:“法条如此。”   唐亦:“成汤集团养了一整个部门的‘狼狗’——法务部随便拎出一个实习生都比你们整个昆剧团加起来更懂怎么使用法条。”   林青鸦默然。   唐亦逼近一步,几乎贴到她耳旁,声音压得低哑:“被狼或者狗扑上来恶狠狠地咬住喉咙、是什么滋味……”   他视线在至近处描摹过林青鸦纤弱的颈,眼底深暗。   “……你想尝尝?”   林青鸦沉默着,往后退了一步。   就一步。   咫尺天堑。   唐亦望着退开的林青鸦,眼神里一瞬就落了冰。   林青鸦似乎不觉:“三个月。”   “什么?”   “不需要人力物力和纠纷,三个月后,我们自行离开。”   “……”   “离开”字眼像扎了唐亦一下。   他眼角一抖,过去几秒才慢慢压了情绪,笑:“人力物力我耗得起,时间?不行。”   林青鸦性子温雅柔和,皱眉也慢且轻。她抬眼看唐亦,大约过去两三秒才问:“唐先生想要什么?”   唐亦眼皮一跳,蓦地掀起望她。   他瞳孔又黑又深,里面只刻着一道身影。   答案呼之欲出。   “叮铃铃——”   刺耳的声音突然划破场中的死寂。   唐亦眼神一晃,拧着眉回眸。站在斜后方的程仞把手机放回口袋,扶了扶眼镜,微笑职业标准。   “抱歉,唐总,公司那边又来电话催了。”   唐亦眼神阴郁地扫了程仞一眼,视线划回来的时候,瞥见旁边失魂落魄的虞瑶。   带来的这个理由终于被他后知后觉想起来。   “我是商人,我想要的当然只有利益。”唐亦侧回身,“这片商业圈的规划里,不需要拖后腿的东西。”   林青鸦一顿,抬眸。   唐亦恶意地笑:“昆曲受众有多少,现代歌舞受众又有多少?我用她取代你们,不是最得利的选择吗?”   “……”   旁边上到团长下到演员们,听了这话都露出不同程度的愤怒神情,但愤怒中,又带认命的无力。   林青鸦垂眼,轻声重复:“利益。”   “是,”唐亦轻飘地笑,“要么开让我心动的条件、要么走人,你们自己选。”   “好。”   “?”   “利益标准你定,我们完成。”   “……”   对视数秒,唐亦一低眼,声音愉悦地笑起来:“你这是要跟我玩对赌协议?”   林青鸦不熟悉金融商业那一套术语名词,听得一知半解。   不等她做出反应,后面被唐亦吓得憋气的白思思顾不得了,慌忙凑到她耳后。   “角儿你可千万别听他的!商圈里都说这疯子天生鬼才,靠对赌协议这套手腕吃掉多少公司了——这个小破剧团哪够他玩的,您别把自己折进去!”   “……”   唐亦眼帘一撩,笑得又冷又勾人:“玩不玩?”   小观音最辟邪魔外道。   她眼神干净澄澈,不受他蛊惑,连点水纹都没起:“唐先生的标准是什么?”   “一个月内,三场戏,观众总人次……”   唐亦扫过这片比起大剧团实在又小又破败的剧场,嘲讽地一勾唇。   “306,以上。”   昆剧团众人表情一黯,向华颂迈前一步想说什么。   林青鸦轻声:“如果能做到。”   唐亦:“10月前成汤不提起解约。我甚至可以给你们追加投资。”   林青鸦:“好。”   唐亦似乎并不意外林青鸦答应得这样利落,他一副心情好极了的模样,慢慢俯身到林青鸦面前。   呼吸近在咫尺。   疯子笑得肆意又恶意。   “忘了说,成汤集团里养的最凶的狗就是我——等订立合同、协议期满,我说不定会一口一口吃了你。”   “……”   白思思和剧团几人被疯子吓得噤声。   林青鸦站在那儿,眼神淡淡望着他。   几秒后她说:   “好。”   疯子的笑一僵。   那几秒里,他神色间竟像露出细不可查的慌。   不等白思思等人看清楚,那人突然冷了笑,一字没说就直接转身走了。   程仞手里的狗绳被拉紧,大狼狗四肢抓地,似乎非常抗拒地想往戏台子前去。   可惜抵抗不能。   程仞扶了眼镜,隔着半个剧场,他朝林青鸦礼貌点头:“协议拟好后我会电话邀请您。”   “嗯。”   “后会有期,林小姐。”   “……”   银丝眼镜下的微笑里,程仞把一步三回头的大狼狗拽了出去。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阴了天。   乌云翻涌积聚,像要把头顶的天空压塌下来。   虞瑶站在唐亦的黑色轿车旁,紧紧拢着身上单薄的风衣。   她脸色发白,不知道是冷得还是别的什么,不过总算从在里面失魂落魄的状态里抽离出来。   “程助理。”   “嗯?”   “唐先生他,他和林青鸦认识吗?”   “……”   程仞扶着副驾驶侧的车门,停了两秒,他笑得彬彬有礼:“唐总的私事我并不清楚。不过既然唐总说了有仇,那就是有仇吧。”   “那昆剧团的事情……”   虞瑶话没说完,车窗自动降下来。   倚在后排的唐亦撑在扶手箱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丧蔫的大狼狗。他眉眼疏懒冷淡,卷发在冷白额角前垂着,只一副阴郁病态的美人相,半点看不出几分钟前在剧团里疯子似的模样了。   格外叫人觉得割裂。   虞瑶正失神。   那个声音散漫低哑地开口:“想说什么,跟我说吧。”   虞瑶抱臂的手把风衣袖子捏得褶皱,她挤出个笑,在阴雨欲来的风里被吹得摇摇欲坠:“唐先生是真的恨林,林青鸦吗?”   “……”   穿过狼狗皮毛的修长指节一停。   几秒后,唐亦回眸,哑然愉悦地笑:“不然呢?不是恨,难不成,我还是爱她?”   “怎、怎么会,”虞瑶拢住被吹乱的头发,尴尬地笑,“她毕竟是冉先生的未婚妻……”   “嗷呜!”   车里的大狼狗突然惨叫了声,跳下真皮座椅,扭头怒视薅了它一把毛的狗男人。   唐亦阴沉懒恹地耷着眼,喉结轻滚,好一会儿后他才出声。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虞瑶不安地看他。   车里人抬手,指节搭上颈前的血色刺青,他哑着声笑:“商业竞争,合法就够了。不管用什么手段,你能赶走她们,那我乐见其成。”   虞瑶意外而惊喜:“真的?”   “但是,合法手段。”唐亦懒抬眼,“成汤不怕麻烦,但也不想牵涉进什么没必要的官司里。”   虞瑶:“这一点唐总放心。”   “……”   虞瑶拿了“保证书”,立刻就不在寒风里做凄惨可怜的模样了。等她的车开走,程仞也坐进副驾。   眼镜被风吹得脏了,他拿下来一边擦一边礼貌地说:“如果您反悔,那虞小姐就有点惨了。”   唐亦摩挲过颈前的刺青。   藏在血红色下,皮肤上有一点微微凸起的疤痕。   不知道想起什么,唐亦薄唇一抿,笑:“我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   “不知道。”   “?”   “毕竟林小姐是特例,”程仞戴回眼镜,“或许您会舍不得。”   “……”   沉寂许久。   唐亦从窗外压回阴沉的眼,喉结里滚出声躁郁的哑笑。   “别人的未婚妻……我有什么舍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你可记着你说的这话 第11章 错就错吧   一周过半,成汤集团始终没传来什么消息。   “角儿,你说那个唐疯子不会是忘了吧?”白思思趴在剧团练功房的把杆上,晃晃荡荡地挂着。   “忘什么?”   “签对赌协议啊。成汤集团多大的企业,他又是副总里实权最盛的,我看多半贵人事忙,给忘了?”   “不会。”   “咦,您怎么那么确定?”   “……”   半晌没得到回应,白思思干脆顺着光滑的把杆蹭过去。林青鸦就坐在尾处,借着这样细滑的一根把杆做基本功里的伸展类练习。   紧身练功服把她腰肢勾勒得纤细,盈盈不堪一握,而恰到好处的柔韧与力度更添清纯却勾人的性感。   白思思撑着脑袋,边欣赏边说:“角儿,我都憋好几天了,实在忍不住了。”   “什么。”   “就上周,唐亦说您和他认识还有仇,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林青鸦缓了一下动作,又恢复:“真的。”   “哇,天哪,”白思思惊叹贴近,“角儿您也太帅了吧?”   “帅?”   “对啊,和唐家太子爷结仇,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   林青鸦被白思思古怪的小表情逗得转开,眉眼间也浮起点轻淡笑色。   白思思立刻得寸进尺:“那角儿,你们结的到底是什么仇啊?”   林青鸦眼睫一垂,笑意又零落。   白思思自觉踩到雷区,不敢再继续追问了,她刚想缩回去,就听见极近处一声低低的叹。   “我害了他。”   白思思茫然抬头:“啊?”   “他确实应该记恨我。”林青鸦掀起眼帘淡淡地笑,她眼神温和柔软,只嵌着点遗憾,“有人给他挖了一个陷阱,是我把他骗进去的。”   白思思愣住。   好几秒过去她才反应过来,绷着脸严肃摇头:“怎么可能?角儿您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林青鸦偏过头,卷翘的睫毛在眼睑拓下淡淡的阴翳,她轻声问:“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白思思想都没想:“小观音啊,当年梅兰奖的评语不是都说了,‘清而不寒,妍而不媚,是为小观音’嘛。”   “那只是戏里。”   “您就别谦虚了,戏外也完全一样好吗?”白思思啧啧感慨,“我就没见过比您还温和无争的人。这也就是生在我们和平友好的大天朝没您的发挥余地了——要是搁以前,那您多半要做救苦救难兼济苍生的小菩萨了!”   “……”   白思思是个典型的“角儿吹”,吹起彩虹屁来没边没际的。林青鸦习惯不论,就随白思思去了。   她轻旋身,落进把杆内侧。足尖抵上练功房里的落地镜,以腿根后的把杆为支点,柔缓自然地后下腰。   白思思立刻伸手,替林青鸦撩起乌黑的长马尾。   少了长发阻碍,林青鸦一套下桥直接点地,纤长白皙的小臂延展至指尖,轻松撑住地板。   “棒!”   白思思蹲在旁边,一边近距离欣赏面前纤细柔韧弧线完美的腰桥,一边竖起拇指。   林青鸦无奈:“这是基本功。”   “那角儿您做出来也是最美的,虞瑶都没法跟您比,我看那个唐总太没眼光了!”   听见虞瑶的名字,林青鸦沉默。   白思思吹起来就刹不住车:“我这种体前屈成绩都是负数的,可太羡慕您这柔韧劲儿了。别的不说,以后那要开发出多少种姿——”   方向盘没把住,差点开进沟里。   白思思险险刹住。   林青鸦方才失神,此时从镜前直身,盈盈腰肢像柳枝儿一样拂回去,白色练功服都被她灯下胜雪的肤色压了艳气。   她茶色瞳子被运动染上几分湿潮,正不解回眸:“开发什么?”   白思思僵了数秒。   默念无数遍“我有罪”“我铁直”“我竟然差点玷污了这么纯洁的小观音”后,白思思摆出一个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   “没什么没什么,角儿您今晚不是还得赴您未婚夫的晚餐约吗?快别耽误了——我送您回去!”   一心昆曲不通俗事的林青鸦难得露出茫茫然的神色。   须臾后她轻点头:   “嗯。”   ……   晚餐前,林青鸦回了一趟林家。   林家是梨园世家,当年家里独女林芳景风头正盛,不堕门楣不断传承,林青鸦的父亲算作入赘,林青鸦也随了母亲的姓。   而如今在国内,与她还有血缘姻亲的除了疗养院里时常想不起她的母亲,也只剩下这两位老人了。   二老住在北城老城区的叠拼别墅里。   林青鸦推门进来时,听见动静的家里保姆正巧走到院子的砾石路上,别墅的门还在她身后敞着。   “林小姐回来啦?”保姆面善,笑呵呵地问。   “嗯,回来看看。”   林青鸦话刚落,门里窜出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声。   林青鸦未起的脚步又停了,她意外地问:“赵姨,家里怎么有孩子在?”   “哦,是隔壁家的小重孙,今天正巧跟他奶奶过来做客,虎头虎脑的,可闹腾了。”   “这样啊。”   林青鸦带来的伴手礼交给保姆,自己进玄关去。   入门就不免是一顿寒暄。   林青鸦天生生得美,气质又被昆曲养的清雅温和,总是格外讨长辈喜爱。邻居家的老太太见她眉眼,不说话也心喜,亲昵地聊了好些话。   过程里,那个闲不住的小屁孩就拉着只玩具小车,满屋里跑。直到跑累了才回来。   他站在客厅茶几旁,挽着手指头盯着林青鸦瞧。   “小昊,叫阿姨。”他祖奶奶开口。   小屁孩看了好一会儿:“漂亮姐姐。”   几个长辈一愣,随即都笑开了。   老太太好气又好笑:“叫姐姐可就差辈了,漂亮也是漂亮阿姨。”   小屁孩还倔,摇头,更坚定了:“漂亮姐姐!”   赵姨送上来果盘,听了忍不住笑:“这孩子,从小嘴就这么甜,长大肯定会哄媳妇。”   “哪啊,分明是你们青鸦太漂亮,又显年纪小,他分不出来!”说着,老太太扭头去看林青鸦外婆,“淑雅,你们家小青鸦谈对象了吗?我那有可合适的后生了,没谈的话可以见见啊。”   “……”   林青鸦怔了下,回眸,和外婆对上目光。   元淑雅笑着说:“谈了,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能谈到婚嫁了。”   “哎呦,来晚一步。”老太太遗憾地转回来瞧林青鸦,“真是——小昊,谁让你过去打扰阿姨了?”   小屁孩没听话,已经手脚并用爬到林青鸦身旁的沙发扶手上了。   “漂亮姐姐,”他吐字还不算清楚,“你戴的是什么?我也有!”   说着,小屁孩把自己脖子上的红绳拽了拽。   林青鸦一顿。   她低垂下眼帘,轻勾起无领毛衣里细银绳系着的坠子,托在掌心给小屁孩看:“观音坠。”   小屁孩好奇地瞅着她素净的掌心。   那枚观音坠看起来质地很普通,甚至算不上玉,更像块不值钱的工艺品。   小小一枚。   林青鸦却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那是毓亦赚的第一笔钱。   在琳琅古镇一个不正规的格斗场里,做陪练,挨打,眉骨上蹭了血红的擦伤,嘴角也破了。   就只为了给她买个生日礼物。   “小菩萨,戴小观音。”少年人朝她笑,呼吸里是燥热的夏和青草的味道,他给她小心地系好,落回来却皱了眉。   “不好看,”少年看一眼她,再看一眼细白颈子下的小玉坠,“观音还没有你好看,那他们为什么要叫你小观音?”   女孩轻声:“嘘。”   少年盯着她艳红蹙起的唇看,眼瞳更洗了水一样的乌黑,“为什么嘘我?”   “观音听见,要落雷劈你。”   少年就笑起来,恣肆又张扬,眉眼桀骜漂亮:“那就让她劈,劈我也要说实话——只要别劈着你,随便她。”   “……”   “都说男戴观音女戴佛,青鸦,这个你可戴错了啊。”   耳旁声音把林青鸦拉了回来。   她垂眸将观音坠放进衣领里,温淡地笑:“习惯了。错就错吧。”   “……”   邻居家老太太和小重孙没多久就离开了。林青鸦陪外公外婆喝茶聊天。   闲谈没几句,元淑雅把话头扯到冉风含身上:“你和小冉最近还好吧?”   “嗯。”   见林青鸦反应淡淡,元淑雅说:“我知道你们两个还陌生,这婚约对你来说可能勉强了些,但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小冉这个孩子总归是不错的,等结了婚,他能好好照顾你,我和你外公才放心。”   林青鸦垂眼:“外婆,我能照顾好自己。”   “可女孩子家一个人终究叫人不放心,尤其你现在,”元淑雅叹气说,“我们两个都老啦,土埋半截的人了,不知道还能再陪你几天,你母亲又是那样……”   话声静了静。   林青鸦抬头,见元淑雅面上郁郁难过,眼睛也湿润了。   林青鸦心底轻叹,她伸手拉住外婆的手,轻轻握了握:“我知道,外婆。我会试着和他相处。”   “好,好。”   元淑雅笑着,等林青鸦垂开视线,她才擦了擦眼角。   傍晚时候,冉风含开车来林家接林青鸦去吃晚餐。   他善言谈,也会哄老人开心,林青鸦穿上大衣的工夫,就听见客厅里二老被逗得发笑的动静。   常穿戏服留下的习惯,她顺着衣襟慢慢整理衣领。   指尖被细绳勾了下。   林青鸦顿了顿。   垂眼。   男戴观音女戴佛,错了就是错。   或许,早该摘了吧。   林青鸦顺着细绳摸到颈后的绳结上,指尖正停着,挂在侧边的背包里手机轻震。   她到底没用习惯,惊得一怔。   过去好几秒,林青鸦回过神,去拿出手机。   疗养院的电话。   “杜阿姨?”   “林小姐,今天是不是有你朋友来看望您母亲啦?”   “朋友?”   “对啊,我那会儿去楼下打水了,护士站的人说的。”   “叫什么?”   “那没说,只知道是个男的,还戴着帽子口罩。好像也没说话,放下东西陪你母亲坐了会儿,还没等我回来就走了。”   “……”   林青鸦正茫然思索,听见对面护工阿姨说:“哦对!我想起来护士站的人说,那人脖子上,好像还缠着两圈绷带呢!”   “……绷带?”   林青鸦怔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狠话坚持不过一章.亦:……不是我。 第12章 你亲手杀的   夜色驰野,灯火横流。   傍晚后的北城洗脱了白日的喧嚣,在暗里酝酿起入夜的狂欢。   坐落于北城一角有家小有名气的私房菜馆,菜以中式为主,口味甚佳,不过主要特色却胜在它的主题包厢上。   只要预订得到,就能选自己想要的就餐房间和对应的设施背景。   木质长廊里暖意洋洋,冉风含挽着大衣走到尽头,为身后的人拉开房门。   “我和朋友来这边谈过公事,当时偶然路过这个房间,看到就觉得很适合你。”   “嗯?”   林青鸦随他话声,抬眼。   推拉木门正对着的玄关,一块墨汁淋漓的横款字帖裱在暗纹金框中。   “空谷幽兰”。   昆曲是百戏之祖,素有戏曲百花园中一株“幽兰”的戏称。   它区别于其他所有戏剧,独据“雅部”之称,但兴于雅也衰于雅。自清朝末年“花雅之争”开始式微,后来四大徽班进京,国粹京剧成型,取代昆曲蓬勃发展。   阳春白雪“不接地气”的昆曲自此淡出舞台——深居“空谷”,成了一株不入则不知的谷中“幽兰”。   无论是先前的手机印纹还是今天的包厢预订,冉风含确实如林青鸦外婆口中那样温和知礼,细心风趣。   走进包厢内的林青鸦想起什么,回眸:“前天昆剧团来了一个顾问小组,是不是你?”   冉风含笑着接:“是我安排的。”   林青鸦:“思思提起的?”   “是我逼问出来的,”冉风含玩笑道,“冉家原本就是文化传媒行业立身,我的未婚妻遇上这样的问题,我总不能坐视不理?”   林青鸦似乎想说什么,但安静之后还是压下去了,她道了声谢:“如果之后有需要剧团演出,那团里和我会配合。”   冉风含:“这就见外了?”   林青鸦不语,眼神清落落地望他。   冉风含微微一怔,随后莞尔笑道:“那我这个顾问小组赚太多了,谨遵林老师要求。”   林青鸦这才安心落座。   等放下外套,冉风含问:“顾问小组还没回来述职,他们在那边有进度了吗?”   “向叔说,两天内会确定初步方案。”   “那就好。”   穿着应景汉服的服务生进来斟茶添酒,花式精巧的小菜也一碟碟布上桌。等服务生离开,冉风含把第一筷菜夹进林青鸦面前的金纹瓷碟里。   他温声问:“我听白思思说,你要和唐亦签对赌协议?”   “嗯。”   “唐亦这个人,”冉风含停了下,似乎在挑选用词,“不算善类。”   “……”   林青鸦提筷的手一缓。   冉风含解释:“我不是评判他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和他打交道一定小心。”   林青鸦:“你认识他?”   冉风含:“毕竟圈子相近,多少有些耳闻,但没有接触过。不然那天晚上在法餐厅我也不会没认出他。”   “他在你们圈里,风评很差?”   冉风含一愣,苦笑起来:“我可不想给你留下背后说人坏话的印象。”   “……”   于是不必说答案也明了。   林青鸦不知道在想什么,柳叶似的眉温温吞吞地褶起来一点。   冉风含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会儿:“我记得外婆说,你对昆曲外的事情不感兴趣。但你好像对唐亦……很好奇?”   林青鸦不喜欢骗人,眸子清澈一起:“我从前就认识他,”她顿了下,“我害过他。”   筷子一停,冉风含愣住。   包厢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冉风含回神,笑道:“那你可是得罪了这个圈子里最可怕的人之一,难怪他会亲自下场,和一个小剧团签对赌协议。”   林青鸦不解:“为什么可怕?”   “什么?”   这个问题把冉风含问得一懵。   回过神他摇头失笑:“刨除性格不谈,去年就有财经小报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声讨他。”   “?”林青鸦抬眸。   “那篇文章列举了他就职成汤副总后对内夺权、对外并购的诸多案例,评价他做事极端不择手段,是国内各大集团下任‘掌门人’里最冷血的资本家。”   “……”   林青鸦突然想起白思思口中那个放任一家老小在办公室外跪半个钟头、眼都不抬的“成汤太子爷”。   对她来说太陌生,以至于听到名字都叫她不敢确定。   冉风含又说:“不过这种靠字眼和噱头哗众取宠的财经小报,难免夸大其词,甚至不排除有人利用舆论动摇唐亦在成汤集团位置的可能。”   林青鸦被拉回注意:“可他是唐家唯一的继承人?”   “成汤集团股权构成情况复杂,董事会里总有替自己谋利益的,”冉风含说,“而且唐亦上位后,不知道为什么行事急功近利、雷霆手段,半点不给前辈们面子。拉他下马未必,但被动了蛋糕、想给他个教训的‘老人家们’应该不少。”   “……”   林青鸦听得似懂非懂。   冉风含点评完回过头,不好意思地笑:“忘记你不喜欢商场上这些事情,扯远了。”   林青鸦垂眼:“也算和我有关。”   “你是指对赌协议?”   “嗯。”   “那不用担心,成汤集团这周在筹备一场大型公益慈善晚会,连跨三天,而且名流汇集牵系众多,他应该无暇分心。”   “你也去吗?”   “我父母今晚已经去了,我陪你就好。”   “……”   说到这儿,冉风含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白思思说唐亦是想替虞瑶拿下你们昆剧团的场地再做开发,那你们和虞瑶是竞争关系?”   “算是。”   “难怪虞瑶和她的歌舞团最近这么大的声势。”   “?”   还没等林青鸦问,震动的声音在她随身的提包中响起。   林青鸦回眸,茫然地停了两秒,才想起这是她还没有适应的随身携带的手机。   有她手机号的人屈指可数。   不意外,白思思的。   “角儿,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   “好吧我不卖关子了,”白思思自觉道,“第一个坏消息是我刚刚得知成汤集团这三天晚上都有个什么慈善晚会,好像很多人去——然后虞瑶!虞瑶她的歌舞团竟然承包了全程公益演出,歌舞表演直接登报了!”   林青鸦一顿,眼睫微微敛下。   她现在知道,冉风含说的“声势”是什么了。   白思思丧气道:“全程歌舞表演哎,唐亦也太偏袒他小情人了吧?剧团里都在说,虞瑶给他吹一下枕边风,就抵我们剧团拼死拼活演三十场的了,这怎么竞争啊?”   林青鸦轻声:“按协议,我们是和自己争。”   白思思:“也就角儿你这么觉着了……”   “第二个坏消息是什么。”   “啊,这个,就,”白思思支支吾吾,“成汤副总特助,那个程仞,他刚刚找我要你的联系方式,说是有攸关剧团生死的事情要和你谈,我就给他了。”   “?”   仿佛心有灵犀。   下一秒,林青鸦的手机就再次震动起来。   听到来电插入的滴滴声,白思思立刻反应:“肯定是程助理找您谈协约了,我不打扰您了你们慢聊!”   “……”   电话已经被心虚的小姑娘慌乱地挂断了。林青鸦无奈,回身对房间里的冉风含轻声说:“抱歉,我还需要再接一通电话。”   “没关系,我等你。”   “嗯。”   林青鸦转回玄关,低头才发现手机通话似乎被自己误操作,不知道什么时候接通了。而对面的人竟然一声都没出。   林青鸦拿起手机,不确定地问:“程助理?”   “……”   对面沉默数秒。   然后响起阴郁低哑的声音:“看来我是打扰到你们的烛光晚餐、甜蜜夜晚了?”   冰冷里忍着咬牙切齿的怒意。   林青鸦一怔,抬眸:“毓亦。”   “……毓亦?”那人笑起来,“你叫当初那只被你捡回来的野狗?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你亲手杀的啊小菩萨。”   “——”   林青鸦眼神一恸。   雨夜,风哭。   被看不清脸的人擒拿折住手臂,跪在泥水里的少年死死地挣扎,雨水泼得他眼睛灼痛,细长乌黑的眼睫湿垂,可他仍固执地一眼不眨地看着那盏雨水落成金花的路灯下。   路灯下站着一个女孩。   那是他跳下两层楼,摔进花丛里划出满身的伤、踉跄跑过一整个雨夜和大半个北城,也一定要赴约来见的女孩。   可等他的不是她,是“陷阱”。   “……林青鸦!”   少年声哑,撕破滂沱的雨幕。   雨湿透了他。他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仍不敢闭眼。他怕一秒的眨眼都会让他彻底失去她。   他已经不奢求什么了。   就让他看一眼。再一眼就好了。   可路灯下的女孩转身。   在他绝望的声音里,她头也不回地远去。   直到那个背影彻底、彻底消失在雨幕深处,一丁点幻影都不见了,跪在地上的少年人僵了很久,终于佝偻着身体,慢慢伏下去。   肮脏的泥水浸染他额头,他阖上眼,声音里最后一点生气坍圮塌尽。   他笑起来。   【你杀了我吧,青鸦。】   “……!”   林青鸦心口一栗,蓦地抬眼。   不知道是疼还是惧,玄关镜里,她的脸色苍白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蛐:不是虐,是糖(的铺垫)啊!(震声 第13章 世上观音最狠心   成汤集团旗下,旌华五星级酒店。   三层,会场。   慈善晚会还没正式开始,此时只能算热场环节,瑶升歌舞团的舞者们在会场主舞台上翩然起舞,曼妙身影穿梭如蝶。   会场内的VIP区空无一人,普通席位倒是有不少提前到的宾客了。   年长者交流股市金融、商业往来,也有随长辈来的年轻人,明显对这场合兴致阑珊,走在一处看台上表演。   一支舞结束,两个年轻人意犹未尽地聊起来。   “这就是虞瑶那支吧,不愧是国际一线舞者调教出来的歌舞团啊。”   “可惜虞瑶没上场。”   “啧,那位现在哪有时间,恐怕正在楼上不知道哪个房间里讨成汤太子爷的喜欢呢。”   “哈哈,也是。”   第三个年轻人从旁边路过,听到后疑惑地插话:“你们说什么?虞瑶不是那个跳舞的吗,跟唐亦什么关系?”   “啧,你肯定没看最近的花边小报吧。”   “嗯?出什么大新闻了?”   “……”   笑得一脸浪荡的那个附耳过去,给新来这个“科普”一番。   听完以后,新人震惊:“虞瑶竟然爬得上唐亦的床?这手段,厉害啊。”   “可不是,谁不知道那疯——”浪荡相的停顿了下,改口,“谁不知道成汤太子爷荤素不沾?”   “可我听说他好戏服美人那口?”   “只看不碰,算什么好。不过看他这么捧虞瑶,这回多半是真的了。”   “借成汤的晚会捧自己娇俏的金丝雀和她的歌舞团,让人羡慕啊。”   “羡慕什么?”   “当然是羡慕那位成汤太子爷——这会儿多半温香软玉在怀,不知道怎么逍遥快活呢!”   “哈哈哈……”   旌华酒店顶层套房。   办公间内。   外人口中怀抱温香软玉的成汤太子爷,此刻躺在沙发里,刚结束了自己狗一样忙碌的工作。   不。   狗都比他闲——   唐亦不耐烦地拂开手边凑上来的大狼狗,声音倦得发哑:“滚。”   “嗷呜。”   大狼狗委屈地夹着尾巴滚了。   唐亦翻进沙发里,准备阖眼。   “笃笃。”   “……”   感应灯蓦地亮起。   敲门进来的是程仞。   刚进来,他就对上双微卷黑发下凌厉阴沉的美人眼。感应灯光线不错,照得唐亦肤色冷白,也衬出他细长眼睑下的淡淡乌色。   唐亦:“有事?”   程仞:“有事。”   唐亦:“……”   仰在沙发靠背前阖上眼,长深呼吸两次,唐亦揉了揉太阳穴:“说吧。”   程仞打开文件夹,适中语速地汇报完楼下慈善晚会的进度情况和待决策问题。   全数解决后,唐亦摁着最后一丝耐性,问:“还有其他事吗?”   程仞合上文件夹:“有。”   “没有就滚——”   话声戛然而止。   一两秒后,唐亦面无表情睁开眼:“你是不是想气死我然后谋权篡位?”   程仞抬了抬眼镜,淡定地接:“成汤集团是股份制,您死了也轮不到我。而且您就职副总一个月的时候我就提醒过您,按照您这样的工作强度,容易猝死。”   唐亦不怒反笑:“那不如你教我,怎么更快夺权?”   程仞沉默。   偌大成汤集团,除了唐家那位“垂帘听政”的孟老太太作为始作俑者,只有程仞一个人知道唐亦就职副总裁以来这样急功近利、为夺权不择手段的原因。   那才是这个疯子玩得最大最狠也最残酷的一局对赌协议。   和他的亲生祖母。   唐亦没了再消磨的耐心,“还有什么,快说。”   “一件事是关于您要养金丝雀的流言。”   唐亦:“?”   程仞简单汇报了下。   唐亦皱眉:“负责晚会演出支持的歌舞团为什么会是虞瑶的?”   程仞:“大概是虞小姐与对应分项负责人的关系不错。”   唐亦冷冰冰地一扯嘴角,非常嘲讽:“那关我屁事?”   程仞:“……”   听出后面都不是公事了,唐亦懒洋洋地仰回沙发,阖上眼俨然准备入睡了:“还有什么。”   程仞:“林小姐和冉风含今晚有晚餐约。”   “——”   沙发上的某人蓦地一僵。   空气死寂。   无比漫长的几秒钟过去,没睁眼的唐亦声音发哑:“……随便她。”   “好的。”   程仞从善如流,说完就转身要走。   身后声音忍了忍:“这次没别的事了?”   程仞已经拉开门:“没有了,祝您休息愉快。晚安,好梦。”   唐亦:“……”   房门拉开,但没有关合的声音。   好长时间不听见动静,感应灯自动熄下。   只拉开的房门照入一束光。   房间内昏暗,沙发的方向,响起一声低哑自嘲的笑:“你看,我就说过,这世上观音最狠心。”   “……”   停了两秒,疯子在黑暗里睁开眼,认真又好奇地问:“我要是真死了,观音会哭么?”   “……”   程仞脸上的职业微笑没了,他转回身:“林小姐并不知道您和董事长的协议。”   唐亦:“我知道。”   程仞不语。   已经重新亮起的感应灯里,唐亦坐起身。微卷的黑发拂下来,盖住他冷白的额角,也遮了阴翳下看不清情绪的低着的眼。   安静半晌,房里起声,倦哑地问:“哪个餐厅,有照片么。”   程仞一顿:“您不亲自去?”   “困,不去。”唐亦懒耷着眼皮,“你安排人盯一下吧。”   看出这回唐亦是说真的。   程仞意外但点头:“我会让他们在餐厅外等的。”   唐亦一停,掀起眼:“为什么在餐厅外等?”   “那是家私房菜馆,每桌都是单独包间。”   “那就在窗外。”   “窗?”程仞低头打开平板确认了下,“冉风含预订的是‘空谷幽兰’包厢,玄关、餐厅、露台三段式布局,露台外面是……竹林。看不到里面。”   “——?”   空气凝滞几秒。   沙发上的唐亦撑起手臂,慢慢捏紧的指节克制地摩挲过颈前的刺青。他缓勾起笑,黑色的瞳里晦暗阴沉。   “你的意思是,那个要早死的,大半夜单独把她带进了一片小树林?”   程仞:“……”   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又好像无法反驳。   私房菜馆外。   冬末的风还是凛冽。   林青鸦在冉风含的陪同下走出餐馆,果然看到一辆停在门外的轿车。   不知道是因为车的型号价格还是连号车牌,路过的行人都纷纷回头行以注目礼。   那个职业微笑的特助就站在门旁。   “晚上好,林小姐。”   “晚好。”   “唐总让我派车来接您,请您去完成协议签署。”   “……”   即便电话里唐亦没说,林青鸦也猜到了。   她的视线划过漆黑的轿车车身,落回身旁冉风含身上。和对方交流过目光,林青鸦歉意地开口:“我今晚有约,协议签署可以推迟到明天吗?”   程仞朝林青鸦礼貌地微笑:“唐总说了。”   “?”   林青鸦回眸。   “只此一晚,过时不候。昆剧团的死活,您自由决定。”   “……” 第14章 送上门(含入v公告)   一边是剧团“生死”,一边是一顿日常晚餐,天平倾斜的最终结果不言而喻。   程仞礼貌恭敬地给林青鸦拉开车门,等她弯腰进车后妥帖关合。   “程特助。”   “……”   身后声音拉停了程仞进驾驶座的动作,他扶着车门抬眼,随即微笑:“冉先生有什么事吗?”   冉风含回以笑容:“只是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   “早就听闻唐总有位能力出众业界闻名的心腹特助,也最受唐总信赖,不少猎头慕名去折戟归,没想到……”   在冉风含审视的停顿下,程仞面上微笑不增不减,“冉先生没想到的是什么?”   “只是觉得意外,程助理这样人物竟然也会亲自做司机,还是给唐总之外的人?”   “冉先生抬举我了。我只是个打工的,为公办事,和成汤其他职员没有区别。”   冉风含一笑,没再说什么。   程仞朝他颔首,转身上车。   轿车驶入灯火深处的夜色里。   “林小姐,车内温度适宜吗?”   “嗯。”   “您可以闭目休息,等到了我会叫您。”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成汤集团旗下的旌华酒店。最近几天晚上有一个由成汤主办的慈善晚会在那边开展,唐总这几天都住在酒店里。”   林青鸦听得一怔:“他一直不回家吗?”   “公司事忙,唐总常在附近的酒店甚至办公室里过夜。”   “……这么累啊。”   林青鸦不知道想起什么,眼帘垂下,茶色瞳里的光也黯了黯。   她瞥开的视线落到扶手箱的另一侧——   真皮座椅上放了只垫子。   椭圆形。   像简化版的儿童座椅。   林青鸦想明白用处,轻声问:“这个是给小亦的吧?”   “小……亦?”程仞露出明显的错愕,但也只一秒就压下去,“唐总的位置是您现在坐的那里。”   “?”   林青鸦眨了眨眼。   两人在中央后视镜里安静地交换视线后。   林青鸦眼睫像染上点亮晶晶的淡淡的笑意,她垂下眼去:“我不是在喊唐亦。”   “?”   “或许,唐亦给它改名字了吗?”   “……”   经过漫长的死寂。   即便作为成汤集团内最有名的笑面眼镜蛇——程大助理也绷不住表情管理了。   他僵硬地问:“那狗原来是叫小,小……”   最后那个单字还是没能出口。   但程仞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这狗从七年前就跟着唐亦,形影不离,却从没有人知道它叫什么了。   疯子太善良了。   这是怕吓死他们。   身为成汤集团实权副总裁的特助,程仞确实很忙,尤其在慈善晚会当晚这样的档口,单回程这半小时他就接了数通电话。   而到进入旌华酒店回旋门,还未迈进大堂,两人面前又跑来了个面如土色的分项目负责人。   “程特助,我这边出了点状况。”   对方语气焦急,脸色为难,不过还是顾忌地看了一眼林青鸦,显然不便在她面前交谈。   程仞低头看腕表:“大概情况我在路上已经听过了。我先送林小姐上楼,三分钟后下来,你整理一下——”   “没关系。”   “?”程仞回头。   林青鸦语气温雅安静:“我自己上楼,程助理工作优先。”   程仞:“唐总交待过,让我必须把您送到套房门外。”   “……”   林青鸦还没说什么,那个负责人分辨出这句里的“唐总”是谁,惊讶又微妙地看向林青鸦。   林青鸦无奈地望:“我应该可以自理?”   “……好吧。”   见林青鸦坚持,程仞只得将暗金色的备用套房卡交给她。   两方在大堂分开。   林青鸦进入电梯。   旌华酒店是个30多层的建筑,客房在十层以上,对应客房楼层需要刷卡进入。林青鸦在梯厢内刷卡,顶层按钮就自动亮起一圈淡金色。   但电梯中途在三层停住。   林青鸦察觉,视线压下,正看到数字3旁边戳着个淡银色的小标注:会场。   电梯门打开。   像是注解,林青鸦的目光还未从那字迹上挪开,就听见顺着长廊传回来的隐约的音乐声。   电梯门外如胶似漆地黏着一对儿,男士是一身西装,女士穿着紫色的鱼尾长裙,柔弱无骨地攀附在男人身侧。   男人神色似乎不太自然,又有点欲拒还迎:“我爸妈还在,现在离开会不会不好?”   “这有什么嘛,人家真的好累了,就叫你扶我上去休息一下,这你都不肯哦?”   男人左右一扫,见没人才点头:“好吧。”   两人贴附着走进电梯。   男人进来才发现还有人在,他目光在林青鸦的身上惊艳地停了一两秒,就被女人的声音拉走了:“咦,跟我们一个楼层哎。”   “嗯,”男人转回去,一愣,“你订的房间在顶楼?”   “对啊。”   “旌华酒店的顶层套房很难预定,你是怎么订到的?”   “啊,这个啊,”女人妩媚娇笑,攀到男人肩上,“偷偷告诉你,我在这里认识了个姐妹……今晚的晚会上,谁最大放光彩你总知道吧?”   “你是说虞瑶?”男人迟疑问,“她的手真能伸进成汤旗下?”   “对啊。你没听大家都说嘛,今晚这可是相当于成汤太子爷豪掷万金给她办的专场。这点面子,旌华的负责人总还是要卖她的吧?”   “叮——”   顶层到了,电梯门打开。   林青鸦站的位置靠前,独身走出去。   按着程仞给她的暗金色房卡卡号和电梯外的花纹体指示牌,林青鸦踩着深蓝地毯,走进右手侧的长廊。   身后话声不远反近。   “羡慕她?”   “那是顶了不起的唐家嘛,哪有不羡慕她的。”   “你就别想了。唐亦在圈里是有名的男女不沾荤素不进,只好个看戏服美人,也不做什么,变态似的——也就你们女人信什么真爱——说捧虞瑶,他不也全程面都没露一回?”   “你这是嫉妒……”   林青鸦再次右转。   她身后声音戛然而止。   几秒后。   男人问:“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女人声音低且疑惑:“前面的怎么会和我们一个方向?”   “同向怎么了?你吃醋啊。”   “你懂什……算了,她可能是走错了。”   “啊?”   这一向只有两套套房。   林青鸦停在3201门前,身后脚步声愈来愈近,加身的目光也情绪强烈得不容忽视。   林青鸦安静站着,等两人从身后过去再敲门。   可就在脚步声距离她不剩几米时——   “滴滴答。”   面前套房双开门一声轻响,开了一扇。   走廊里三人同时一停。   唯独走出来那个没在意,湿着微卷的黑发懒倦地靠到门上。刚沐浴完的皮肤被水浸过,在长廊光下更透出凉白如玉的质地。   他随便套了件黑色线衫,领口歪斜着,露一截凌厉性感的锁骨。   那双桃花眼似的勾翘着的眼尾扬起来时,正有滴水珠顺着他额角打卷的一绺黑发发梢滴下,落进锁骨窝里。   亮晶晶的,晃人眼晕。   而看见门外林青鸦那一秒,黑得幽郁的眼瞳也亮起来。   他一眼不眨地盯住了眼前人。   白衣,长裤,乌发如瀑。   一成不变的,他的……   唐亦的喉结轻滚了下,偏开眼,声音低哑微带嘲弄:“到了不刷卡,给我守门?”   林青鸦垂眸:“我是来签协议的。”   “……”   唐亦身影僵了下。   过去一两秒,他慢慢回眸,黢黑的瞳一点点凝上她。   唐亦很快读懂了林青鸦的意思,他眼底情绪一跳,将起的又被他恶狠狠压下去。   “进来。”   他声音抑得沉哑。   林青鸦没抬眸,语气依旧轻:“不打扰唐先生休息,我签完就回去。”   “……回哪儿。”   唐亦迈出来一步,轻易到她面前。他站直身已经比她高出近二十公分,这样贴近时,低着的下颌像随时要吻她额头。   只是那个声音恶意、冷漠。   “这么迫不及待回你那个要早死的未婚夫身边?”   “……”   林青鸦轻皱起眉,抬眸。   唐亦却笑了。   看她瞳里满盛着他一人身影,他朝她俯身也低下声:“他兴许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可你那个昆剧团就未必了。”   距离太近。   林青鸦好像闻得到他湿漉漉的发梢上残留过的洗发水的味道,空气都染上迷惑心神的睡莲清香。   林青鸦松缓语气:“我已经来了。协议可以给我了。”   “协议给你?”   “嗯。”   耳边一声低哑轻笑。   疯子声音俯得更近,像深情缱绻:“你当我这儿是什么少爷会所,你是金主、你说了算?”   “——”   林青鸦起初不懂。   但唐亦毫不掩饰,话声里仿佛潜着细密的小钩子,更像个单拿气息也能撩拨人心的妖孽。   于是林青鸦若有所懂,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她还记得长廊有别人在。   只是这一步彻底崩断了疯子最后一根理智的弦。   他冷下阴郁的眼:“纸质协议就在里面的办公间,或者你进去签了,或者我进去撕了——你选。”   林青鸦停眸。   “不信?”唐亦一笑,转身,“好啊,我这就撕。”   “——”   林青鸦本能抬手,拉住面前转身的人。   趁疯子僵那一下,林青鸦松开手,绕进房间里。   玄关里身影没入房间。   唐亦垂眼,唇角翘了下。   那点又怒又疯的情绪顷刻就从他眼底身上颓了干净,变回刚出来时懒洋洋的模样。   他握着门把手要关回,最后一眼里瞥见长廊角落的两人。   其中那男子在他扫来的余光里都僵硬,下意识绷紧肩背,讪笑。   “唐、唐先生,晚好哈……刚、刚刚的那位是,是……”   唐亦停住。   天生深情勾翘的一双眼半垂着,他似笑非笑:“怎么,没见过嫖客上门?”   “?”   “干脆进来参观?”   “——”   门外两人一凛,齐齐摇头。   “嗤。”   疯美人薄唇一勾,笑意冷下去。   砰。   门紧紧关上。   作者有话要说:   林青鸦:小亦。   小亦:汪!(兴奋)   唐亦:汪!(更兴奋)   程仞:……?   (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jpg) 第15章 糟蹋   套房里空间很大,林青鸦不能确定唐亦说的办公间在哪儿。   从玄关出来,她视线扫过半敞的卧室门,走向另一侧隔着客厅和卧室相对的房间。从便利程度考虑,这里是办公间的可能性最大。   林青鸦停在门前。   房门关得严丝合缝,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不愿被外人看见的东西——换别人或许就推门进去了,但林青鸦从小的教养让她没办法做这样的事。   就这几秒安静里。   她身后那个脚步声已经不紧不慢地靠上来。   “呼。”   有人俯下身,在林青鸦耳后吹了口气。   “——”   正失神的林青鸦蓦地一栗。   她转回身,向后退了一步。肩膀被迫抵到墙棱和房门的夹角,这样才能保证她不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和面前俯得极低的男人有什么亲密接触。   “开门啊。”   唐亦一提唇角,朝林青鸦懒散地笑。   他最熟悉她。   小观音是个怎样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自束自缚的脾气,他再了解不过了。   林青鸦眼瞳微微亮起:“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唐亦恶意地笑,“不行。”   “是你叫我来的。”   唐亦:“是我叫你来的,但你来得太晚——现在我不想签了。”   林青鸦不解。   这话出口,唐亦眼底真实的情绪也逐渐剥离出来。   他俯得更低了点:“剧团都要办不下去了,还有闲心跑出那么远去,和未婚夫吃什么烛光晚餐……”   那双幽黑的眼停在她唇上,一动不动地盯了好几秒,又慢慢上移。他的声音随眼神哑下去。   “角儿还真是闲情雅致?”   林青鸦恍惚了下。   明明是在白思思那儿听惯的称呼,但一经这人缱绻调情似的语调,就教她从心底翻起点莫名情绪。   “唰啦。”   林青鸦背抵着的房门后面,突然传来什么东西划过门板的声音。   林青鸦和唐亦同时一停。   “唰啦唰啦。”门后又传来几声,跟着响起个着急的动静,“呜……汪!”   林青鸦意外:“小亦?”   门后兴奋:“汪汪汪!”   唰啦唰啦挠门的声音更急了。   林青鸦抬手就想去开门,握到门把手上才迟疑住,“我能进去看看它吗?”   唐亦眼神阴郁,却笑:“你对故人可比对它绝情多了。”   林青鸦眉眼敛下去。   可没等她手落回,唐亦的手却突然覆上她手背——   他紧握住。   小观音生了一双轻柔纤小的手,唱《惊梦》时每唱罢山坡羊词牌尾,隔着水袖轻轻一揉,欲语还羞,不知道要揉掉多少看客的魂儿。   小得,足够他贴覆上去,把她的手完全包进掌心。   林青鸦受惊,蓦地撩起眼帘,下意识要抽回。   “咔哒。”   门把被他握着她的手,压下去,推开。   微凉的温度离开。   半湿着发的美人一拎自己黑色线衫的领口,迈开长腿,“抱歉,开门,没注意。”嗓音里笑声压得薄,嘲弄又喑哑。   他从她身侧越过去,进门。   “汪汪!呜……”   门后,要扑上来的狼狗被唐亦一个眼神慑住。   大狼狗委屈地蹲下去。   眼底又黑又深的那点疯劲儿被唐亦自己敛眸、克制着摁回去,他往拉着窗帘的落地窗前走。   林青鸦在他身后进来,看见趴在地上朝她摇尾巴的大狼狗,她眼神一软,笑意就像水上落的花瓣飘起来。   “小亦。”   “呜呜汪汪!”   狼狗顿时忘了疯子的眼神震慑,兴奋得爬起来。   唐亦在桌旁停住,收拾好情绪转回来时,就见白衣的小观音挽着自己会及地的乌黑长发,眉眼温柔地抚摸趴地的狼狗。   那条在外人面前又凶又吓人的大狼狗在她纤巧的手心下,乖巧无害得跟只小奶猫似的。   只差翻过来让她揉揉肚皮了。   唐亦眼底情绪又差点压不住。   从桌旁拿起的文件袋被他捏得微紧,他冷望着林青鸦细白手掌下那只舒服得“碍眼”的狗。   “……过来。”   狼狗摇着的尾巴慢下来。   它从来最听也只听唐亦的话,不过这回狗脑袋贪恋地停了会儿,竟绕去林青鸦腿边,轻轻拱了拱。   林青鸦被它蹭得小腿微痒,眼尾也弯下,她勾手想把它捉出来,声音染着明显的笑:“小亦,别闹。”   “呜呜。”   土狗撒欢。   唐亦气极反笑,他屈下长腿蹲身,眼神黑黝黝地平视那条狼狗:“再不滚过来,明天中午拿你炖火锅。”   狼狗一缩,往后躲得更厉害了。   林青鸦被它转得站不稳,眼里笑意盈盈地抬眸:“你别吓它……”   尾声一轻。   林青鸦怔住。   【不许看它,看我。】   【你别闹……小亦,不要怕他,他逗你的。】   【还敢往她怀里蹭?行啊,明天就炖了你。】   【毓亦,你别吓它,它都打哆嗦了……】   【哼。】   少年的光影在视线里褪去。   面前是穿着黑色线衫、露着漂亮锁骨的男人,五官出落得更立体,骨架修长挺拔——   眉眼间还见熟悉的惫懒,但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少年。   是她忘了。   他们之间已经间隔了整整七年的长河。   是她“抛弃”他的。   半晌无声,唐亦抬眸。   他对上林青鸦那双笑意零落的眼,她像难过了,难过的情绪也安静,被雨打湿的花瓣一样悄然地萎靡下去。   不过小观音几乎从不哭。   也幸好不哭。   唐亦慢慢松下被他捏得褶皱的文件袋,低下头,几秒后才哼出声轻懒的笑:“怎么了小菩萨,又想捡流浪狗回家?”   林青鸦眼睫轻撩起,“不会了。”   “……”唐亦眼皮一跳,“后悔了?”   林青鸦不说话。   唐亦压着眼,声音哑然地笑:“后悔也没关系啊,”他起身,声音轻飘飘的走过去,“反正,扔都扔了。”   “……”   林青鸦眼睫颤了下。   那人停身,手里文件袋拿到她面前,冷白的指节微微屈着,折起漂亮的弧线。   “你要的协议,签完寄回来。”   “好。”   “我提醒你,这不是戏台子上的真真假假,成汤的签章一落,就再无反悔余地——届时就算倾家荡产身败名裂,那小观音也得自己承担。”   “好。”   林青鸦全数应下。   等唐亦不再开口,她握住文件袋另一边,想拿回来。文件袋上传回来的阻力却拉住了她。   “?”   林青鸦仰脸,看向唐亦。   那人眸子不知何时黑透了,湿了水一样深,也亮,紧紧噙着她的身影。像怕丢了,一瞬都不敢眨。   半晌他薄唇轻一抿,想作笑,声音却哑:“你求我一句。”   林青鸦顿住。   “求我一句,”唐亦声音低下来,眼尾隐微发红,“我就既往不咎,继续随你糟蹋。”   “——” 第16章 不求于人   林青鸦心口像被这句话重重一坠,她罕有地乱了眼神,怔怔望他。   理智和因果过往在这一刻都被碾作齑粉,她只能看着唐亦眼神低黯又执着,魔怔似的靠近她。   他眼瞳最深处那一点哀切紧紧地攥住了林青鸦,让她连退一步都做不到。   “嘀嘀嘀!”   “——”   死寂里响起的一丁点声音也足够叫人在梦的深渊边缘惊醒。   林青鸦蓦地退了一步,回眸。   声音从套房的玄关方向传来,是门外密码锁被错误的房卡刷过又验证失败的结果。   而对方显然没打算放弃。   “嘀嘀嘀!”   “嘀嘀——嘀嘀嘀!”   一声更比一声急促。   这片刻里林青鸦回神,她想起什么,转回来看向身前。   不出所料。   只看唐亦那双阴郁得能拧出墨汁来的眼眸,也知道他是随时在发疯的边缘了。   僵立几秒,唐亦一个字都没说,就要绕去门外。   一副要把人撕了的眼神。   这会儿让疯子见人,大概跟放只恶狼出笼没什么区别。   林青鸦不放心:“我去吧。”她侧身拦住他,脚步稍加快,朝玄关走去。   还未到套房门前,林青鸦听见外面传回隐约的动静。   “怎么回事,这房卡有问题?”   “没有,来之前确认过了!”   “难道人已经跑了?”   “不可能!你快再刷刷,拖延会儿人都要上来了!”   “要不干脆砸锁?”   “疯了吧你?这里可是旌华,成汤旗下的!再说了,你拿什么砸能砸得开这种级别的防盗锁?”   “……”   林青鸦伸手拉开房门。   “嘀嘀——”   门禁示警的动静戛然而止。   林青鸦对上门外愣住的几个男人的目光。   空气骤寂。   门外的几人愣愣看着。   一身白衣的女人就站在酒店的房门后,五官美得安静恬和,细眉间情绪淡淡,不见分毫被打扰的恼怒或不悦。   她不说话地望着人时,眼瞳里清而不寒,让人联想起封在春湖倒影里的高山白雪。   安静几秒不见对方开口,林青鸦善意提醒:“请问,是找人吗?”   几个男人恍然初醒,表情各自尴尬:“是这个吗?”   “不像啊……”   “房间没错吧?”   “肯定没错。”   “那、那就动手?”   “嗯!”   几人议定,各自板起脸回头。   他们中走出最高大的那个,绷着自己肌肉块十足的胳膊,故作凶煞:“你就是那个勾引孙小姐未婚夫的小、小……小三吧……”   对着门内那双清澈容人的眼瞳,壮汉这话越说越心虚。   林青鸦无奈:“你们是不是认错房间了?”   “怎么可能?我们来之前还特意打电话跟你确——嗷!老大你打我后脑勺干嘛?”   “二百五,后边儿去!”另一个瘦猴似的小个子把人推搡开,转回来狐疑地打量林青鸦,“小姐,我们是孙小姐请的私家侦探,已经拿到证据你和她未婚夫来开房的证据了——至于我们认没认错,进去拍几张照片就知道了。”   说完,这人让开位置一甩头:“别废话,赶紧进去拍,那个男的应该还在浴室!”   “哎。”   旁边的壮汉摸着后脑勺应了一声,闷声闷气就要上来撞开林青鸦扶着的房门。   “砰。”   房门震了一下,可房门缝隙却半点没开。   壮汉意外,就算他没怎么使力,门后那道看起来就纤细单薄的身影也不可能挡得住他这一身彪子肉。   几人错愕抬头。   就见一只五指修长分明的手掌,正牢牢地握在门旁。   “碰着你了?”门后阴影里有人低低地问。   白衣乌发的女人摇头。   然后他们的视野被那只手掌拉开。   “砰”的一声震响,房门被狠狠摔在墙根的地吸上。   门外几人亲眼看着,那扇厚重的房门撞得颤了好一会儿,才被那只冷白的手抵住了——   顺着手臂横过,他们对上一双黑得幽沉的眼。   美人身旁还是美人,不过这个和旁边那个温柔白雪似的不一样,从头发丝到眼睛再到情绪,都透着叫人敬而远之的黑。   黑色线衫上露着的脖颈倒是白,可惜还横了条狰狞的血色刺青。   美人一笑,眼神更煞人了。   “在旌华闹事,想死吗?”   “……”   疯子眼下,几人本能一栗。   壮汉往后怂了一步,歪头问:“老、老大,这好像真不是孙小姐那个未婚夫啊。”   “我怎么看着还有点眼熟?”   “唐、唐亦……”   不知道谁小声提了一句,门外几人同时一惊,胆寒回头。   瘦猴似的那个咽了口唾沫,干笑着搓了搓手:“原来是——唐总?”   唐亦冷脸:“捉奸去隔壁,滚。”   “哎,是是,打扰两位,打扰两位了——快走快走。”   几人忙乱离开。   房门被唐亦一把拉回要关上,林青鸦抬手拦住:“稍等。”   “等什么?”   “隔壁会出事。”林青鸦轻声。   “?”   唐亦低下眼。   从他这个角度望下去,林青鸦侧着身,皮肤细白,茶色的眼瞳清澈得仿佛见底。   还水盈盈的,仰起脸儿来望他。   唐亦眼神更深,但被他自己压下去了,“你想管?管什么,怎么管?”   林青鸦一哑。   唐亦喉结轻滚了下,哼出声懒散的笑:“小观音的菩萨心肠又动了?别人捉奸,要死要伤都是他们的事情,你管他们死活?”   林青鸦:“毕竟是你的酒店。”   “……”   这个理由是唐亦没想到的,他还真被她噎了一下。   几秒后,薄唇轻扯起来,笑声嘲弄喑哑:“为了我?”   “嗯。”   “行,你就这么骗我吧。”   “……”   奚落归奚落,唐亦手底下的门到底没按回去。   也没叫他们多等,大概一分钟左右,又一拨新的“观众”从电梯口方向着急忙慌地赶过来。   大戏就开幕了。   打,骂,求饶,辩解,哭闹……   乱七八糟的声音混作一团,比戏台子都戏台子,你方唱罢我登场,来来回回,热闹了很久。   最后只听见一声冷冰冰的女声。   “没得商量,退婚!”   这才消停。   还好这里是贵宾套房楼层,平日里几乎没什么客人,总算没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来。   等门口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都一拨拨离开了,走廊里也安静下。   林青鸦推开门。   隔壁是3202。   之前在电梯里浓妆艳抹的女人此时花了妆乱了头发,紫色长裙从领口被撕开,布条垂着,一侧雪白的胸脯都快露出来。   口红也从她嘴角抹开了,狼狈又红艳地划过脸颊。   林青鸦出去时,她就坐在走廊柔软的地毯上,靠着墙壁,花掉的妆上还留着一道泪痕。   林青鸦极少见这样狼藉的场面,在3201房门口驻足几秒,才堪堪回过神。她低垂下眼,也没露多余情绪,绕过地上那些被摔被踩被撕碎的杂物,走停到墙角那个女人面前。   女人伏在膝上,没抬头就摆了摆手,声音不像之前娇柔,带着点哭嘶了以后的疲惫和哑:“不用赶,我待会就自己滚。”   她抬起手时,被撕扯的碎布条滑落,衣裙摇摇欲坠,更随时要走露春光一般。   若这样离开任路人看,那真是没半点尊严可言了。   林青鸦在身旁望了望,不见目标,回眸后她只得抬手,解开身前大衣的衣扣。   晚餐前她换了件黑色高领毛衣,外面套着的是一件浅白色的长大衣,此时脱下,里面毛衣修身,从颈前到微隆的胸脯再到腰,勾勒出纤细窈窕的线条。   黑色长发被她勾到身前,林青鸦弯腰蹲下身,把折起的大衣外套放在女人身旁。   然后没说一个字,林青鸦起身准备离开。   坐在地上的女人抹了一把脸,妆更花,她不在意地瞥向身侧,正看见那只细白易折的手腕放下大衣后往回收。   女人一愣,“等等。”   林青鸦停住,安静抬眸。   女人被她澄净的眼神一望,反倒卡壳了:“你是之前进唐亦房间里那个……这是给我的?”   “嗯。”   “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   林青鸦从头到尾都平静,眼神和语气里是波澜不起的温和。   女人表情却越来越古怪,像发现什么新奇物种一样盯着她,对视几秒后还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吧,就不怕我也勾引他?”   “……”   顺着笑得仰头靠到墙上的女人的目光示意,林青鸦回眸,看见唐亦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间里出来。   那张凌厉也漂亮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情绪也懒散,他靠在墙上,只在听见这句话时才垂着眼瞥过来。   薄唇一扯,似笑,冷漠又轻蔑。   林青鸦很少听有人这样和唐亦说话,何况和之前的模样相比,此刻面前这个女人可以说判若两人。   她从来聪明,思索一两秒就懂了:“你们认识?”   “当然。”   女人扶着墙面起身,顺便勾起林青鸦放在她身旁的长大衣。她眨眨眼,笑得妩媚多情。   “我和他的关系可是非常、非常的,亲密。”   林青鸦意外。   女人贴近她,呵气如兰:“说起来你当时在电梯里,应该也听到了,不会真以为我是认识虞瑶就能上这顶层订酒店的吧?”   林青鸦侧过视线望她。   女人一笑,花掉的妆反透出种妖艳诡异的美感:“其实,我是因为和唐亦关系亲密,所以才能在他旁边的房间订房的啊。”   “……”   女人一边说一边盯着林青鸦的神情看,一丁点情绪变化都不想放过。   等说完她把手里大衣往前递了递,笑得不怀好意:“这样,你还愿意把衣服给我吗?”   可让她失望了。   林青鸦眉眼间情绪不改,温雅如故。   有人却忍不了了。   “唐红雨,”唐亦阴沉沉的声音响起,“把你的脏手从她身上拿开。”   “?”   唐红雨低头,看见自己无意识搭在林青鸦胳膊上的手,她撇了撇嘴,抬起来退后一步:“你变态吧,这种醋都吃。”   说完她想起什么,咬牙回头:“说了一万遍,我姓修,不姓唐!”   唐亦没理她。   他前一句话间就已经走到林青鸦身旁,此时把人圈进自己的安全领地,之前那点被触及禁区的凶恶劲儿才懒散回去。   “什么牛鬼蛇神都敢同情,”他低眼盯着只穿了件毛衣显得格外单薄的林青鸦,眼底情绪汹涌又抑下,“小观音这么慈悲济世,不去普度众生真是可惜了。”   林青鸦淡淡抬眼:“我不知道你们认识。”   “知道会怎样,你就不管了?”   林青鸦:“嗯。”   知道了自然也不需要她来管。   但这个嗯字落进唐亦耳朵里,显然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他眼底情绪一沉,声音也冷下去:“你就这么想跟我撇清、一点干系都不想沾?”   林青鸦一顿。   她想辩解的,只是前事纷乱纠葛,此时说什么也是徒劳。所以沉默几秒,她垂下眼去:“协议我会带回剧团,等签好再寄去成汤。”   林青鸦转回身。   唐亦没动,哑着声问:“那我之前说的话呢。”   林青鸦停了两秒,“毓亦,”她轻声说,“你知道的。”   “……”   唐亦当然知道。   十年前琳琅古镇上,俞见恩就评价过自己最喜爱的关门弟子——   “性如兰,外相温雅随和,骨子里却清傲。她将来必是一生重诺,不求于人。”   一生不求于人。   所以唐亦才奢望她能破一次例。   破这一次,哪怕只是一个字的敷衍,他都能拿来安慰麻痹自己一辈子。   可她不愿。   唐亦垂眼,半晌才低声笑起来:“好,这是你选的,林青鸦——你最好真能做到。别等一个月后我把那群人扔出去、你又来求我放过他们!”   林青鸦垂眼不语。   唐亦隐忍着情绪从她身旁走过,两步后又骤然停住,他没回头:“差点忘了,你那个未婚夫。”   林青鸦抬眸。   唐亦:“文化传媒行业,冉家是吧?”   “……毓亦。”   “怎么,现在又想求我了?可惜晚了。”唐亦声音带笑,却恶意而冷漠,“我原本是想看你守寡的,现在突然改变主意了——那样未免太轻易放过你。”   和转回来的疯子对视几秒,林青鸦在心底轻叹,问:“你想我怎么做。”   唐亦眼神一戾:“退婚。”   “为什么要我退婚?”   “为什么?”唐亦眼底疯劲更肆,“因为我要你孤独终老。”   “……”   林青鸦眼神奇异地看着他,很久后垂下去。   “我会如你所愿。”她的声音温和宁静,“但我不会退婚。”   唐亦额角一跳。   林青鸦低下头去没察觉,后面靠在墙上看热闹的唐红雨却看得分明:在林青鸦最后一句话里,唐亦神情简直狰狞,像是下一秒就要发疯。   可竟然压住了。   唐红雨换了个姿势,一边看戏一边在心底啧啧称奇。   林青鸦没有多作停留。   她回玄关拿了自己的背包和小亦咬过来的牛皮纸文件袋,便重新推门出来。   唐亦还站在原地,情绪似乎平复多了。   狼狗跟在林青鸦背后呜咽不舍,林青鸦回头安抚过它,才直回身:“今晚打扰了。”   唐亦拎起眼皮,没表情地望她。   林青鸦微微颔首,温和得近疏离:“我先回去了。”   “……”   唐亦仍不开口。   林青鸦也没再强求,转身朝电梯走去。她背影纤细如旧,亭亭款款,唐亦至今还能清晰想起七年前她水袖拂过的每一个落点和眼神。   甚至是某天傍晚夕阳降落,光在她长发上滑落的蹁跹侧影。   七年梦魇。   温故如新。   唐亦阖了阖眼。   “什么时候结婚。”   “……”   林青鸦一定,没回头地问:“什么。”   “什么时候结婚?”唐亦重复一遍,他声音染上笑,像愉悦又疯得很,“等你婚礼,我去给你做伴郎。”   “——”   砰。   房门将他身影掩进黑暗里,重重关合。   长廊清冷而孤寂。   林青鸦在原地站了很久才回神。她轻轻抱了下胳膊,垂眼笑得很淡,茶色的眼瞳湿漉。   “好。”   对着无人的长廊上答应过,她抬脚走了出去。 第17章 砸场   芳景昆剧团正月十二的那场《十五贯》,是年前就定好的戏目。以老生和丑角为主,选的又是《十五贯》里从“判斩”开始的后五折戏,原本就没多少旦角的戏份。   林青鸦自然不在出场名列。   毕竟是开年第一场,网络端订票系统里上座率难得过半,芳景团上上下下摩拳擦掌,提前好几天就开始为这场戏目排演准备。   戏目开场排在上午十点。   林青鸦这天上午却没能去。   前天晚上旌华酒店那一趟折腾,回去以后她就在家发起了低烧,第二天不轻反重,一整天半梦半醒。   直到第三天,也就是正月十二当日临近中午,林青鸦才算意识清醒,见到了一脸忧色守在床边的白思思。   “角儿,您可终于醒了!”白思思听见动静连忙递上水杯,“要是您再不睁眼,我就准备打120了!”   林青鸦轻声了声谢。   她肤色原本就白,带着一抹病态,看起来更易碎似的脆弱。   等抿了两口水,林青鸦起眸问:“昆剧团那边,今天上午的戏目怎么样了?”   “啊?您还记着这事儿呢,可您病成这样了,我哪有闲心问啊。”   林青鸦慢慢起身:“我洗漱换衣,你送我去剧团吧?”   白思思急忙拦:“别啊角儿,您现在这身子骨一吹就倒的,还去折腾什么?”   “我哪有你说的荏弱?”   “也差不多了,感冒发烧都跟离魂症似的,您睡觉时候好像一直做梦,念着什么呢。”   “念什么了。”   “好像是yu,玉什么的?”   “……”   林青鸦刚踩到床底的软拖上,闻言怔了一怔。   长发从她颊边垂落。   “玉什么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哎呀算了算了,不重要,反正您不能吹风去,想知声怎么样我给您打个电话问问不就行了?”   白思思说完,没给林青鸦拒绝的机会就跑出房间。   不过一两分钟后,她就迷茫地推门进来,手里举着手机:“我打团长的电话,他不接。”   林青鸦眸子轻停,起身:“大概是出事了。”   “啊?”白思思一惊,连忙点头,“那好吧,我下去开车。角儿您可千万多穿点啊!”   “嗯。”   芳景团确实出了状况。   林青鸦和白思思从剧场前门进去,只见正场里一片狼藉,像是刚经过什么暴乱斗殴事件,断了腿的桌椅都多出来两套。   团里大师兄简听涛正在对几个演员训话,经人提醒,他回头看见林青鸦,连忙跑过来:“林老师,您不是生病了吗?怎么过来了?”   林青鸦:“思思拨向叔电话没接通,我想是出什么问题了。”   “团长在办公室里骂人呢,估计是没听见。”简听涛苦笑。   白思思按不住,惊讶地冒出头问:“上午的演出真出事啦?”   “对,”简听涛拧眉,“有人砸场子。”   “啊?”   简听涛解释了一番。   上午这场《十五贯》选段选的是后五折,问题就出在第七折 的“访鼠”上。   这一折素来是《十五贯》的高潮戏。杀人越财的娄阿鼠如何被扮成算命先生“微服私访”的钦差况钟一步步引入彀中,过程里的心理活动变化和表现最为精彩。   偏偏团里饰演娄阿鼠的丑角是个年轻后生,活儿没练到家,中间那个被吓得倒翻到凳子后面、又从凳子底下钻出来的老鼠似的表情动作都没到位。   还没等他钻出来爬起身,台下就有看客把桌上的果盘给掀了。   “那人骂得可难听了。”团里的小演员愤愤不平地插话,“有意见可以提嘛,故意砸场子闹得人唱不下去算怎么回事?”   简听涛瞪了小演员一眼,但没说什么,显然小孩也是把他身为大师兄想说却不方便说的话说出来了。   林青鸦原本听过全程,并没什么神情变化,听到这里她才起了点反应,眼帘撩起来:“在正式表演中途,戏停了?”   “当然停了,那状况谁唱的下去嘛。”   “那人上台了吗?”   “啊?”   小演员终于察觉不对。   他朝那边抬头,就对上林青鸦一双清凌凌的眼眸——褪去平常一贯的淡雅温和,此时的小观音与他印象里判如两人。   倒有点像教导他们师父乔笙云了。   小演员理直气壮地梗着的脖子软下去,迟疑了下,他小声说:“那、那倒没有的。”   “既没有上台,未耽误演员唱念、身段和步法,为何停下?”   “可……有人在台下骂呀。”   “昆曲传承六百年,历代先师前辈云云,他们每人从初登台起,台下只有捧场的看客吗?”   “——”   团里逐渐安静下。   林青鸦声线依旧温柔如水,还带一些病里的轻哑,但她身影亭亭地站在那儿,眼神澄澈明净,叫那些怨言推诿的演员们不敢对视。   剧场内悄然无声。   林青鸦慢慢叹出一气,她抬眸,望向戏台正上方:“空谷幽兰”四个金字在黑色匾额上蒙了一层淡淡浮尘。   “戏子也有戏子的风骨。……谷可以空,幽兰不可折。”   林青鸦垂回眼,掩住一声病里的轻咳,朝后台走去。   尾声清雅低和。   “若将先人风骨忘净了,这戏台子才真要垮了。”   “……”   新年第一场戏就演砸了,昆剧团上下都很受打击。向华颂对那几个冲动得和闹事客人推搡起来的演员狠狠训斥一番后,还是想息事宁人。   可惜余波未止,反而是愈演愈烈的形势。   “有人录了视频,回去后传到点评APP和演出类的论坛里了。”   “不知声是不是闹事的那几个在底下带节奏,除了贬低演员们的业务能力外,还不遗余力地给贵团泼脏水。”   “看情形,恐怕是有备而来。”   “……”   林青鸦被简听涛从练功房请到剧团会议室里。   跟在推门的简听涛身后进来时,她正听见会议桌旁坐着的几人严肃讨论着上午发生的事。   “林老师来了。”主位上团长向华颂扫见,起身声。   围在桌旁的三人也分别站起来。   简听涛介绍:“林老师,这三位就是团里之前来的顾问小组。”   “林老师好,久仰久仰……”   寒暄客套过,林青鸦在临窗的宽椅上落座,安静地听三人分析当前剧团的情况。   中途,简听涛将手机调到某个点评APP的界面,递给林青鸦看。   林青鸦接过,垂眼轻扫。   [好家伙,这唱的是《十五贯》?]   [这可是上世纪救活了昆曲整个剧种的剧目,就演成这德行?幸亏五六年那会儿不是他们演,不然我看昆曲是要直接嗝屁了]   [笑掉大牙啊]   [年轻演员不行,包袱太重,娄阿鼠这么个丑角都被他演得正气凛然的,我看他该去演况钟]   [一剧团的窝囊废,丢昆曲的脸!]   [小剧团就是小剧团,做不下去是有原因的;活儿不行不说,还不认理,差点跟观众打起来呢。]   [感谢楼主,避雷了]   [快倒闭吧,好好的地脚都被糟蹋了……]   林青鸦粗略扫过,到看完还回时依旧情绪淡淡,温和不改:“谢谢。”   简听涛惊奇:“林老师,您不生气吗?”   “气什么?”   “就,他们说的这些话?”   林青鸦怔了下,随后垂了眼尾,笑意淡染:“作品在,演出在,时间会证明一切。”   “那这些造谣带节奏的,就不管了?”   “毁谤由人,管不住的。”   “林老师这话我不认同哈,您在梨园是行家前辈,可对当今的舆论还是不懂。”   顾问小组里有人玩笑着插话。   “嗯?”   林青鸦好奇回头。   “这点评APP和演出论坛里确实不乏心怀鬼胎的,但多数都是没认真看过不了解真相就跟着起哄的‘盲眼人’,他们的毁谤可不由他们自己。”   “那要由谁。”   “他们能被心怀鬼胎的人带节奏,自然也能为我们所用。”   “?”   开口那人给身旁人使了个眼色,他们递来一份企划文案:“这里面有两个宣发方案,您过目。”   林青鸦接过,听那人解说:“今天的事情发生前,向团长和我们更倾向于保守一些的方案A,但以现在贵团面临的形势看,这个方案难以完成成汤设下的预期目标。”   “嗯。”   “我们刚刚讨论过,目前方案B的可行性和成功率都更大,只是需要林老师配合了。”   “……”   林青鸦翻到方案B的页面。   看清楚上面的方案概括,她微微一怔,意外地抬起头。   傍晚。   成汤集团总部,副总裁办公室。   夕阳将高楼长影投进落地窗,像落成嶙峋的山脉和丛林,层叠起伏。   玻璃墙内,一只大狼狗摇着尾巴,慢悠悠地从那些“山峰”尖上踩过去,最后停住,趴了下去。   毛茸茸的大尾巴懒散地摇了摇,又无聊地放下去。   那目中无人的德性,堪称物肖其主。   只不过它的主子没这么幸福。   唐亦刚结束一通漫长的国际长途,电话里口音刺耳且聒噪的老外让他非常暴躁,很想把对方摁着脑袋塞进马桶里清醒清醒。   可惜不能。   座机被懒耷着眼的唐亦随手搁到置物台上。老板椅转过,露出的那张冷白凌厉的美人脸上情绪欠奉,墨黑的瞳里倒是压着烦躁。   他掀了掀眼皮,一瞥门前站着的程仞:“公事私事?”   程仞:“私事。”   唐亦眼底墨色的小火苗一跳。   疯子好像一秒就接通了动力源,眼瞳都亮了:“她的事?”紧跟着又沉下去,“还是晚餐?”   程仞扶了扶眼镜,礼貌微笑:“托虞瑶的福,林小姐今晚应该没时间和冉风含吃饭。”   “虞瑶做什么了?”   “概括起来就是让人砸场了芳景昆剧团新年的第一台戏,又闹去网上搅弄风雨。”   “……”   唐亦本能皱眉。   程仞作为特助立刻很“贴心”地问:“需要我以个人名义,请公关部接一单‘私活’吗?”   “……她自讨苦吃,帮什么。”唐亦懒恹地垂回眼,薄唇一勾,眼底却没半点笑意,“让小观音一个人去慈悲济世好了。”   “林小姐可能确实有力挽狂澜的打算。”   “——?”   程仞低头滑动了一下平板:“冉氏文化传媒的顾问小组给出了一套宣传方案。”   “她要做什么。”   “拍摄一套,”程仞扶眼镜,顺势抬头,“古风昆曲写意海报。”   “……”   死寂。   在脑内一秒传输过无数个十八禁画面后,唐亦脸色已经黑得跟窗外天色有一拼了。   他颧骨都咬得微颤了下。   “和谁拍?”   作者有话要说:   程仞:反正不是和你。   唐疯子:……   (每一次为难老婆的结果都是我吃醋,这合理吗.jpg) 第18章 侍弄   宣传海报的拍摄工作定在周末,正月十四,是个晴日。   天空被刮得一丝云都没剩下,万里浅蓝,阳光和熙毫不刺眼,坏消息是风大得很。   直吹得路边人影匆匆,无心赏天。   林青鸦早起吃了两片感冒药后,就偎在雪白的长款羽绒服里,一路昏昏沉沉地被白思思载去影楼。   拍摄地是顾问小组以冉氏文化传媒公司的名义预订的,算是北城最专业的几家影楼之一,承接过不少明星的拍摄业务,在圈内颇有名气。   大堂装修也奢华气派,还安排了专门的礼宾前台。   “角儿,您真没问题吗?”   跟在礼宾小姐身后上楼时,白思思担心地观察着林青鸦的状态。   感冒很能拖慢人反应。   林青鸦停了一两秒,才轻声问:“我脸色不好?”   “那倒没有。”   “看不出来?”   “……嗯。”   白思思应得心虚:当然看得出来。   林青鸦平日里皮肤白,唇色也淡,除了戏台头面外从来不施粉黛,远看高山白雪,近看也像支不染尘的白蔷薇。   哪像今天……   白思思没忍住,又偏过头偷偷瞧了一眼。   大约是病里发热,长羽绒服又偎得紧,那张美人脸的白皙里被匀抹开一层淡粉,唇色也点了朱红似的艳。   茶色瞳子起了雾,将湿未湿,朦胧又勾人。   不能看不能看。   再看要弯。   白思思自我警醒地扭过脸。   乘电梯上到三楼,礼宾介绍道:“如果客人无私人团队准备,那我们影楼在化妆前是有一套全套护肤和美发护理流程的。”   林青鸦点头:“听你们安排。”   “好的,林小姐这边请。”   “嗯。”   美容护理的过程枯燥而漫长,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一个小时,林青鸦这边才结束了面部护理,转向美发护理室。   做头发护理的是个健谈的小姑娘,捞起林青鸦的乌黑长直的头发就爱不释手,感慨夸赞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用银箔给林青鸦的长发上护理膏。   膏体带着薰衣草的清香,淡淡弥散在空气中,催人欲困。   护理膏吸收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白思思等得无聊,按捺不住自来熟的本性,跑去跟小姑娘聊天。   刚巧这个年轻的小护理师也是个活泼脾气,加上职业接触,她了解不少娱乐圈里的八卦,难得碰见白思思这么一个意气相投的同好,胡侃起来没边儿。   两人越说越兴奋,只差当场结成异姓姐妹。   中途话赶话,白思思提起昆剧团招惹上成汤集团的事情。   “唐亦嘛,我知道他,”护理师小姑娘说,“他的事这两天传得可开了,早上同事还和我聊呢。”   “嗯?”白思思嗅到八卦气息,顿时起意,“他的什么事?”   “就前两天,好像是正月初十,孙家的大小姐在旌华酒店顶楼套房里把她未婚夫和小三捉奸在床,然后两家婚约掰了。”   “这和唐亦有什么关系?”   “妙就妙在,捉奸的人上去后搞错房间,撞去唐亦眼皮子底下了!”   “……喔哦。”   想起之前在昆剧团里见唐亦的两次,白思思打了个激灵,回神后她同情地问:“那他们估计得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吧?”   “没有。”   “咦?”   “听回来的人说,那晚唐亦根本顾不上他们——他在房间里藏了个女人呢。”   “??”   短暂的沉默里。   两人对视,然后眼底迸出相近的八卦之光——   “虞瑶?”   “虞瑶!”   达成共识的两人兴奋极了。   护理师激动地压着声:“我猜也是虞瑶!那天晚上酒店楼下就是唐亦专程捧她的歌舞团办的慈善晚会,除了她还能有谁?”   “英雄所见略同!”   “唉,虞瑶这次真是飞上枝头了啊。”   “你难道还喜欢那疯子啊?别,他可太可怕了我给你讲,眼神凶起来都像要吃人的!”   “凶点疯点有什么?都说他是成汤集团的唯一继承人,跟着他就算捞不上名分,那也是一辈子吃穿不愁——所以圈里那堆想攀高枝的麻雀们,现在都羡慕死虞瑶了!”   “嗯……”   作为近距离接触过唐亦的人,白思思深知这疯子冰山一角的疯劲儿就有多可怕。   她对小护理师这话显然不敢苟同,扯开几句话后,两人的注意力又转到别的八卦事上了。   薰衣草香气混在温暖的房间。   林青鸦阖眼躺在按摩椅里,耳边嘈杂的议论声渐渐远了,蒸汽眼罩下的黑暗引诱着思绪沉坠,又有感冒带来的昏沉。   她很快就陷进半梦半醒。   朦胧梦境,她听见白思思的声音在她耳旁时远时近。   “角儿,听说楼下XX影帝来了,我们去看看,十分钟内就回来……你头发护理还要一刻钟,别乱动哇……”   “……”   林青鸦忘记自己是否回应了。   昏暗彻底落进安静里。   不知道过去多久后。   “吱——”   护理室的房门被人推开。   挡帘后投下修长的阴影,那人在帘后停了一两秒,拂开垂帘,缓步走进房间里。   林青鸦被模糊的脚步声勾回意识。   盖在眼睛上的蒸汽眼罩还暖暖的,让她有点留恋。昏暗中的脚步声在她躺着的按摩椅后停下来。   林青鸦下颌轻抬了抬。   被病态染得艳红的唇瓣轻轻开阖,声音也透着病里荏弱:“思思……头发上的护理膏可以了,请护理师帮我洗掉吧。”   停下的身影一僵。   那双幽黑的眼被情绪冲得险些溃堤,长卷的眼睫一颤,近狼狈地压下眼去。   那人喉结滚动着,攥紧垂在身侧的手,冷白指背上血管微微绷起。   死寂数秒。   “……思思?”   林青鸦支起身,正想摘掉遮挡视线的蒸汽眼罩时,她垂在按摩椅后的长发一轻。   有人捞起了它。   捧进掌心里。   又停了一两秒,悬在一侧的花洒被人拿起,不太熟练的动作撞出几声低低的金属轻鸣。   “沙拉拉。”   细密的水声响起。   来人动作小心而温柔,轻揉着林青鸦过腰及臀的乌黑长发,活动着花洒慢慢冲洗。   细小的泡沫被淋下发梢,破碎在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掌中。   乌黑的发滑过冷白的指缝间,在反差强烈到勾人的对比色里,被一点点细致梳理。   那人一语未发。   林青鸦却觉着这安静也莫名熟悉,叫人心宁。   不知道是这温暖安静还是感冒药的药力作祟,她再次阖上眼,在身后那人的侍候里昏昏睡过去。   直至房门推开。   嬉笑入耳。   “不愧是影帝,也太帅了吧?这次能拿到签名多亏你啦!等哪天你休息,我请你吃大餐!”   “行,说好了哦。”   “当然,我白思思说话一言九鼎!”   “……”   门前的垂帘拂开,白思思笑嘻嘻地转过脸:“角儿,你看我给你拿到什——么……”   尾声扭得九曲十八弯。   帘子下的两个女孩前后僵住。   在她们面前不远处,盖着薄毯的林青鸦躺在倾斜的按摩椅上。而在椅旁,修长挺拔的男人穿着拽松了领带的衬衫和笔挺的西裤,凌乱不羁的卷发垂在他冷白的额角。   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半垂着,侧颜神情懒散又认真,梳着手里的……   林青鸦的长发。   而似乎直到此刻,那人才终于舍得从他手里的长发上挪开眼神,侧回身转向房门。   他冷淡淡地抬了眉眼。   美人正颜。   他眼瞳又黑又深。解开了几颗扣子的衬衫领间,锁骨到颈部的线条凌厉漂亮。   但最刺眼,还是那条血红的刺青。   ——   唐亦。   白思思和小护理师在呆滞得浆糊一样的大脑里捋出这个可怕的事实,不等她们想通面前这离谱到诡异的一幕到底是什么情况。   被惊醒的林青鸦戴着蒸汽眼罩,茫然地朝门口转了转脸。   “思思?”   “……角儿。”   在对面那人一秒就变得不善的冷漠眼神里,白思思颤声接了。   林青鸦轻声问:“你怎么才回来,护理师都来好久了。”   护理师?   白思思:“……”   谁???   作者有话要说:   【唐.新晋发型护理师.亦】   白思思:……一定是我开门的方式不对,我去重新进一遍。   ps:前两章谁说不甜的,你们康这不就甜起来了?以后不叫唐疯子,就叫唐甜甜!(bushi) 第19章 亵渎   白思思实在无法把“护理师”这三个字和眼前的男人挂上钩。   而且她觉得这不能怪她。   因为傻站在她旁边的小护理师显然也做不到。   于是两个人就那么呆若木鸡地懵着,没一个人去接林青鸦的话。   感冒药力和薰衣草香气带来的困乏已近消散,林青鸦的意识从混沌里回来,她终于察觉到什么异样。   林青鸦扶住按摩椅边缘,上身支起来一点,她轻声问:“思思,和你一起回来的是护理师吗?”   尽管那双漆黑的眼已经懒洋洋地落回去,但白思思还是惊魂甫定,她盯着那道清瘦侧影,声音有点抖。   “应该……是?”   影楼的护理师和护理室都是一对一服务。   如果护理师是刚回来,那……   林青鸦一怔,抬手要去掀蒸汽眼罩。   “戴着。”   被花洒淋出的热水蒸蔚,那人半垂着眼,声音散漫轻哑。   乌黑的长发在他指间被拨弄,沙沙的水声也没有停下。   “毓……”   林青鸦轻咬住唇,才止了那个差一点就脱口的名字,她细白的手指迟疑了几秒,从没有脱掉的眼罩旁垂回来。   “唐先生。”   “——”   唐亦眼皮一跳。   手里的花洒跟着僵了下。   几秒后他压下眼,喉结滚出一声轻嗤:“躺回去。”   林青鸦:“让护理师过来吧。”   “怎么,小观音是嫌我的服务……”尾音里一笑,被他拿得又低又骚气,“不够好?”   林青鸦轻叹:“这是护理师的工作。”   “我是啊,今天刚入职,”唐亦一撩眼,侧身望向垂帘前还石化状态的两人,“……是吧?”   对着疯子那个转过来就立刻变得戾气煞人的眼神,小护理师怎么也说不出个“不”字。   唐亦得逞地转回去:“你看,她默认了。”   林青鸦不语。   唐亦声音里笑意沉下一线:“我让你躺回去。”   “……”   在叫白思思捏了一把汗的僵持下,林青鸦终于放软了腰,慢慢仰回按摩椅上。   唐亦眼神松下,开口却是轻嘲:“不给我一点发难的机会?”   林青鸦轻抿着唇。   她唇色仍比平常艳一些,只是大约半上午滴水未进,覆了一层薄霜似的,让人想起枝头压了白雪的花蕾。   唐亦的视线没了顾忌,贪餍又沉溺地看着。   像要把人用眼神吃下去。   最后一点泡沫被冲干净。   回神的小护理师拿着新毛巾,局促不安地上前:“我来……”   “吧”字夭折在唐亦瞥来的冷冰冰的一眼里。   那只修长好看的手伸到小护理师面前,美人眼已经懒洋洋地耷回去,细细描摹着林青鸦的长发:“毛巾给我。”   “哦哦,好。”   小助理把毛巾放上去,最快速度溜回白思思身旁。   白思思木着脸,目不斜视地压低声:“你这也太怂了,这可是你的工作啊。”   “你不怂,你上。”   白思思沉默几秒:“我总觉得他对我格外有敌意,还是算了。”   “借口!”   有林青鸦在的时候,唐亦没心思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他一整副注意力都在按摩椅里躺着的人身上。   一边擦拭着手里柔软顺滑,摸起来缎子似的手感的长发,他一边缓声问:“蒸汽眼罩戴久了不好,还不摘么。”   “是你不让的。”   “这么听我的话?”唐亦垂着眼轻笑,“那怎么我求你别走的时候,你连头都没回过一次?”   “……”   同一屋檐下。   自觉避到帘后的小护理师露出了听到惊天八卦后想尖叫又不得不憋住憋得快要憋死了还得担心自己待会儿会不会被灭口的扭曲表情。   她激动得拽了拽白思思,白思思正难得愁眉紧锁,竖着耳朵担忧帘里她家角儿的安危。   林青鸦沉默的一停,没辩驳,抬手去摘眼罩。她手腕纤细,雪色似的白,像一折就断的名贵瓷器。   尤其随着系带轻轻晃动时,更叫唐亦挪不开眼去。   眼罩落下,光亮重新入眼。   林青鸦有些不适应,抬手遮了遮。等模糊的光晕慢慢定型,她看见按摩椅旁站着的唐亦。   唐亦低着眼,没看她。   疯子大概一辈子在别的事情上都没这么耐心过——他只差一丝一丝地细致去擦拭她的长发。   林青鸦抬手:“我自己……”   “问我。”   “?”   “问我为什么在这儿。”   林青鸦无奈,依他重复一遍:“唐先生为什么在这。”   “……”   唐亦终于抬了眼,笑:“当然是专程来看小观音的笑话。”   林青鸦神色不改,眼神清落落地望着他。   唐亦:“自降身价去那样一个小破昆剧团也就算了,为了他们,连宣传海报拍摄这种事情你都答应?”   “这是我分内的事。”   “观音分内还是菩萨分内?”唐亦笑冷下去,“什么时候起,梨园名旦都要自甘堕落到拍宣传海报、以美夺人的份上了?”   “……”   听了唐亦的话,林青鸦也不辩驳,只是慢吞吞皱了眉。   唐亦眼尾一扬,忍着戾意:“我哪里说错了?”   林青鸦轻声:“我以前说过。”   “说过什么?”   “无论对昆曲还是其他戏剧,形象上的直觉美都居首位……”   和风熹微。   琳琅古镇镇旁的那棵大槐树上吊着把秋千,穿着白裙的女孩坐在上面轻轻晃荡,细白的小腿勾着漂亮的弧线。   她的长发被风吹拂,柔软勾缠过少年扶着秋千的手。   “……扮相、身段、戏装、舞美、唱腔——形象上的直觉美从来都是首位的,毓亦。”小观音生一双清凌凌的茶色眸子,最澄澈的湖水就漾在她眼底。   她温柔含笑地侧过脸,对冷着的少年轻声笑:“你不要把对美的直观欣赏贬做一种侮辱,它是本性,不需要羞于承认。”   “欣赏?”少年薄唇抿得锋锐,眼神也像藏着剖人的刀,“你知道他们看你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你怎么知道他们那是欣赏、不是亵渎?”   小观音听得一怔:“怎么会是……亵渎?”   少年垂下眼,视线像薄刃,一点点刮过少女纤弱的颈,微隆的胸脯,盈盈一握的细腰和裙子下白皙勾人的小腿。   那双黢黑的眼里情绪不自禁地阴郁下去:“因为我也想……”   “毓亦?”   “!”   少年身影僵了下,蓦地回神。   所有情绪狼狈压回去,他抬头,恶狠狠地咬牙:“总之,以后那个杂种再敢对你说那些话,我一定废了他!”   “……”   “唐先生?”   “——”   和记忆里完全一样的声色用陌生的称呼拉回了唐亦的神思。   不知道想到什么,唐亦眼神里泛起凌厉的戾意。但在抬眸对上林青鸦前,又被他掩盖下去。   他对上她澄澈如旧的眼。七年时光没有让她的纯粹多一丝泥污。   可白雪越干净,越让人想弄脏。   他小心翼翼地护了那么多年,与其便宜那种短命的未婚夫,还不如称了他自己的意。   唐亦这样自纵地想着,眉眼间欲意懒散下来。   他俯身,笑里低嘲。   “小观音到现在还觉着,那些是欣赏,不是亵渎?”   林青鸦怔了下。   她不习惯这样的唐亦,眼神都疯得肆无忌惮,像只蓄意勾引的妖孽。   “那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知道那不是欣赏。”   林青鸦回神,眼帘轻垂,避开他侵犯的视线:“为什么。”   “因为我和他们一样。”   “?”   那人终于俯到最低,他的唇拂过她鬓边的青丝,嗓音低哑,似乎愉悦至极地笑起来。   眼神幽黑,深不见底。   “我和他们一样,只想把清清冷冷一尘不染的小观音拉下她的莲花座。让泥泞玷污白雪,而我……”   他哑然低笑,漆黑的欲念盛绽在眼底。   “我亵渎你。”   作者有话要说:   【唐.嘴炮一级.亦】   唐甜甜你怎么只敢放狠话,是不是不行?(doge) 第20章 你就跑吧   林青鸦仰头,像不敢信自己听见什么,怔望着他。   她脸白净,病里透粉,瞳仁是浅淡的茶色,满满地晃着他的身影,清澈见底。   她身上的每一点颜色和气息,都让唐亦想吻下去,尝尝味道。   但也只是想。   狠话说一万遍,他也不舍得真拿她怎么样。   护理室内一片寂静。   站在帘后的白思思和小护理师一直背着身,到此时半晌不听见动静,才偷偷掀了帘子一角看过去——   唐亦在之前的耳语交谈里扶着按摩椅向前倾身,单手扣住了林青鸦纤细的手腕,那抹艳过雪色的白就毫无反抗余地被压在深黑的皮椅上。   此时他摇摇欲坠,一副随时要将林青鸦压在身下意图不轨的架势。   白思思神色顿时变了,掀了帘子就想冲过去救人:“你要对我家角儿做什——”   话没说完,旁边小护理师惜命地把她拽回来:“别别别惹不起啊姐姐!”   按摩椅前,唐亦听见声音,扭回头。他五官都生得好看,微卷黑发衬着天生美人,偏偏眉眼压着戾意,眼瞳黑深。   冷冰冰地看过来时,叫人不寒而栗。   和这样的疯子对视,白思思就算再护角儿心切都有点发憷。   她咽了口唾沫。   这是唐亦第二次被触到禁区了。   他眼瞳幽黑,凝着她,薄唇慢慢弯起来:“你家角儿?”   白思思彻底被吓住了。   她感觉自己要是敢答应一个“是”字,这疯子可能真能上来撕了她。   可角儿……   “思思,没事的。”   被唐亦挺拔身影的身形差完全拦在阴影里,按摩椅上的林青鸦温和的轻声融进僵滞的气氛里。   “别怕,我能处理,你先出去吧。”   林青鸦一开口,疯子的注意力顿时被扯回去。   矛头调转。   他阴郁着眼俯身回去,把欲起身的女人雪白的手腕扣回去,眼尾染红,声音里却勾笑:“小观音真是慈悲,什么时候了,还担心别人怕不怕?”   林青鸦眼瞳干净,起眸望他:“你不会的。”   “我不会什么?”   唐亦更压低身迫近,薄唇间微灼的气息慢慢贴近她雪白又脆弱的颈,在吻烙上去的前一秒,林青鸦终于忍不住微微偏开一寸。   艳雪似的颈向旁边躲开了。   唐亦一僵,眼神骤沉。   停了几秒,他才抬起黑得幽沉的眸子凝她,笑里恶意轻薄:“你不是觉得我不会亵渎我们一尘不染的小菩萨么,那还躲什么?”   “毓亦。”   “你了解毓亦,可你不了解我。”唐亦嗓音低哑,“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经历了什么,做过什么,为达目的有多不择手段,这些你都知道吗?”   “……”   林青鸦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她对现在的唐亦已经毫无了解,有时候他望下来的漆黑的眼让她都觉得陌生,以前他从没拿这样赤裸的眼神看过她。   唐亦迫近她,压着疯劲的眼神一丝一毫地刮过她眉眼,像是要烙刻进那双漆黑的眼里。他一边沉溺地看一边声哑问她:“毓亦早就死了。现在的我想对你做什么、就会对你做什么,懂么?”   林青鸦突然觉得难过。   她不想听见那句话,可又没资格反驳。她的眼睫颤了颤,像单薄透明的蝶翼那样拢下。   唐亦眼神一沉。   他以为林青鸦真怕他了,那一秒里他僵住身,深吸气想压下控制不住的情绪。看似握得她手腕紧的指节松开,那截白皙腕子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他是想吓她,但又怕她真的怕。   帘后。   “放松放松,咱俩还在这儿呢他不会做什么的。”小护理师对着被自己拽回来的白思思低声说。   白思思咬牙:“他都扑我家角儿身上了!”   “咳咳他要是想做什么也不用等到咱俩回来啊。”   “那也不能就这么看着他……”   “笃笃。”   叩门声打断两人的低声争论。   紧随其后。   “刷拉刷拉。”   熟悉的动静再次响起。   房间里唐亦想起什么,眉眼一沉,直身把林青鸦圈在身后。   没得到回应的房门打开,穿着艳红色长风衣的女人手里牵着只大狼狗出现在门外。   迎着房间里几人目光,女人松开门把手,靠着门框,用白皙食指把墨镜往下一勾:“呀,这么多人吗?”   唐亦眼神阴郁,警告地看着门外的女人:“唐红雨。”   “干嘛,只准你命令我给你看狗,不准我遛遛它啊?”唐红雨刚说完,被激动的狼狗带着往房间里踉跄了两步,“你看,是你这狗自己闻着味儿把我拽上来的,跟我可没关系。”   “汪汪!”   小亦兴奋地叫了两声以示回应。   唐亦冷冰冰地低下眼,和地上的狼狗对视。狼狗却没理他,绕过去就朝着唐亦身后的林青鸦谄媚地摇尾巴。   唐红雨惊奇地问:“你这狗不是除了你以外谁都不搭理吗?”   被狗拽着往前踉跄两步,过了唐亦身影的隔绝,唐红雨看到他身后从按摩椅上坐起的林青鸦。   唐红雨停下,毫不意外地弯了眼:“几天不见,您比上回见到时候更美了呀?”   “……”   林青鸦定下心神,朝她颔首。   林青鸦从未和唐红雨这样看起来就容易让人觉着轻浮的女孩打交道,但她的眼神依旧如当日在酒店长廊里给她放下外套时那样透着温和的平静,让人想起冬日的雪漫天簌簌,安静无声地落在湖面上。   不管找多少次,唐红雨在她那双茶色的眼睛里都看不到半点旁人有的鄙夷、排斥,或者疏离。   她的温柔不亲近,但一视同仁。   “难怪啊。”唐红雨就像明白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勾着艳红的唇笑得低下头去。   林青鸦微怔:“难怪什么。”   话声初落,尚未从唐红雨那儿得到回应,就有一道清挺的身影迈进两人中间。   唐亦垂眼,冰冷地望着唐红雨:“离她远点。”   唐红雨意外抬头,随后无辜地眨了眨眼:“我是个女人哎,”她做了好几个小时的水晶指甲朝自己一指,落手掐腰一挺胸,“女人都要提防,你变态吧?”   唐亦眼底像黑色的火苗一窜。   那点狰狞还未来得及挣脱发作,唐红雨突然往他面前一凑,小声笑:“她可就在后面——你疯一个她看看?”   “!”   唐亦身影骤停。   几秒后他狼狈垂眼,薄薄的眼皮敛压住一点失控的戾意。   唐红雨也只是想试一试,看到唐亦反应后她更加惊奇,绕过唐亦去看林青鸦。   林青鸦安静地坐在椅里,并不打扰他们的事。唐红雨牵着的狼狗早蹲在她腿边,乖巧又谄媚地朝她摇尾巴。   她正伸手轻摸狼狗柔软的皮毛,眉眼美得温柔清雅,长发如瀑地垂在她身后,发尾一段迤逦铺着,像幅墨白匀称的山水画。   到此时察觉唐红雨目光,她才轻抬眸,迎上视线。   唐红雨眨眼一笑:“林青鸦小姐,对吧?”   “嗯。”   “久仰。”唐红雨意味深长。   “?”   林青鸦眼里露出一点淡淡的不解。不过没等她发问,突然感觉指尖上湿漉起来。   她垂眸一看,蹲在她腿边的狼狗跟她玩闹,正舔着她指尖。   林青鸦眼尾被笑意压得轻轻一弯,抬手去摸它:“别闹……”   “嗷呜!”   林青鸦话声未尽,还想得寸进尺的狼狗被不知何时转过来的唐亦拎着项圈拽开了。   “滚!”   疯子声线抑怒,眼神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狼狗委屈得垂下尾巴。   唐红雨也被吓了一跳:“你又发什么疯,它不就——”   “湿巾。”   唐亦抬眼一扫,被情绪逼得泛红的眼尾吓住唐红雨没说完的话。   唐红雨回神,从亮黑皮的手包里翻出一包湿巾,她嫌弃地往边上一放,嘴里咕哝了句:“疯子。”   唐亦却没在意,他拿过来近粗暴地撕开,长腿一屈就蹲下身去,他在林青鸦面前半蹲半跪,拉过她垂在身侧的胳膊,把她的手托进掌心。   小观音的手一直这样纤巧,手指细白得像削葱根,指尖莹一点粉,从前她做水袖动作,一抛一落一收,回回都是勾人魂魄似的。   唐亦阴郁地低着眉眼,盯着她手看了几秒,也不顾忌,拿消毒湿巾顺着她指尖擦上去。   仿佛完全不记得房间里还有三个大活人。   唐红雨都看傻眼了。   林青鸦想挣脱,但这一次唐亦攥得比方才紧得多,半点余地没留下。而且看那微卷的额发下凌厉横着的眉,再往他情绪里加一两根稻草,说不得又要发作。   她只能压下被唐红雨端详的羞耻感,随疯子折腾。   唐红雨看不下去,撇着嘴嫌弃地牵着狗往外走:“程仞说公司里有通紧急电话,让你忙完私事至少接一下。”   “……”   疯子也不知道听没听见,眼都没抬,脚边湿巾扔下两坨,正拽出第三张折腾小观音的手指尖。   唐红雨不想理这个神经病,离开的时候顺便把已经石化了的两个小姑娘一起捎出去了。   林青鸦从关合的房门收回视线,落到蹲跪在她身前的唐亦身上,她唇瓣轻开,想说什么。   “我亲一下都不行,随便它舔?”疯子懒低着眉眼,突然说了一句。   林青鸦被这话堵住了。   等回神,原本就在病里透出点微粉的脸颊上嫣色更盛了几分,她难能生出一点恼意:“你……你怎么能和它比。”   “是,”唐亦冷淡地一勾唇,擦完她最后一根手指,那双细长微翘的美人眼就撩起来,“在你这儿我从来人不如狗,怎么比?”   “……”   林青鸦放弃辩驳,垂回眼。   小观音从不和人争吵,起情绪都是少有的,唐亦以前见惯了,一点都不意外。   他也低头,凝着掌心里比他手掌小一整圈的手。   林青鸦半晌没听见动静,想抽回手又被阻力纠缠。她不解抬眸时,正看见唐亦单膝抵到地面上,那头她熟悉的微卷黑发藏起美人脸——   他俯下去。   那一秒里林青鸦微微睁圆了眼,她不可置信地动了动指尖。   报复性的。   被轻咬住的痛感在灼烫的温度里传回来。   “毓……”   晕开的红漫上修长白皙的颈,小观音破天荒地失了平静,眼神仓皇得像惊弓的鹿。   不等她拽回手,疯子懒洋洋地直回身,天生多情相的薄唇还弯起来,那双乌黑的瞳像是湿了水。   他眼角眉梢的戾气未褪去,已染上笑,一张美人脸更熠熠生辉,勾得人挪不开眼。   “嗯,我舔了,还咬了,”他声音轻哑愉悦地笑起来,“小观音气不过,那给我一刀?”   “……”   林青鸦攥紧指尖,浅白的耳垂都微微染上红晕。   唐亦望得眼瞳更黑。   等那情绪汹涌得快压不住,他才笑着低下头,松开手也站起身,插进裤袋里。   他居高临下,虔诚又疯子地凝着她,声音低低的:“捅死了算我的,捅不死算你的,好么?”   林青鸦慢慢压平呼吸。   她挽起旁边搁着的大衣,不再看那个精神态大概已经张牙舞爪的疯美人一眼,朝门口走。   身后轻薄懒散的笑声勾住她。   “咬都咬了,你就真不想说一句话?”   林青鸦停在门前。   她茶色瞳子里情绪平复,眼神也跟着安静下来。只剩指尖的一点艳色还在诉说某人的罪行斑斑。   林青鸦想了想,声音很轻。   “小心生病。”   唐亦一僵。   他听得出来她是说气话还是认真,何况小观音从不和人置气,更不会话语伤人。   唐亦自己反而气笑了,他转过身来:“什么病?狂犬病么?”   林青鸦一默。   “那该你小心。”   “?”   唐亦褪了笑。   隔着半道垂帘,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的侧影,眼底欲望快按捺不住。   半晌,那人滚了滚喉结,低头一嗤。   “我要是哪天真疯了,你就跑吧,跑得越远越好,永远别被我找到。”   “不然……”   眼底浓墨里刻着单薄的身影,然后被汹涌的欲意撕碎。   他轻声。   “我会弄‘死’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亲手手了,四舍五入,唐甜甜行(确信) 第21章 嫉妒   林青鸦来的这家影楼的老板是个富二代,开店原本就是玩票性质,做起来以后也没照管,直接撂给了经理,常年不在店里。   今天一听说唐亦来了,他撂下一众狐朋狗友,亲自从附近的会所驱车赶回来。   一进大堂,他们正原地踌躇的经理就迎上来:“老板。”   “真是唐亦?”   “是,确定几遍了。唐家牌号的那车现在就停在咱们停车场。”   “稀奇了,他唐家什么产业没有,犯得着跑来这小破影楼里拍照?”   “……”   经理一憋,到底没敢说这怎么也是您的破影楼。   影楼老板姓封,叫封如垣,年纪在三十岁上下,也是富二代圈子里有名的浪荡子弟。   封如垣和唐亦见过面,但私交不深——这北城里世家也分三六九等,一朝乍富的多如牛毛,但唐家这种代代传下来根深蒂固的望族名门,一巴掌里都数得着。   所以年轻人里,能和唐亦平辈论交的约等于无。   何况那也不是个随和的主儿。   鬼知道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会想起跑这么一小影楼来。   封如垣一边腹诽着,一边往电梯间走:“你电话里说,他是带着个女人过来拍写真?”   “对,生面孔,没见过。”   “不是虞瑶?”   “真不是,一样年轻漂亮,但这个更,”经理犹豫,“浓艳一些?”   “嗤,这传闻里男女不沾的唐家太子爷还真是一朝开窍,过来年的麻将局里净听他的桃色新闻了。”   这句经理可不敢接。   两人进了电梯里,封如垣不端架子,自己抬手要去按楼层,随口问:“他在楼上贵宾室?”   “没,没在。”   “嗯?”封如垣回头。   经理表情古怪:“我们想让唐先生去贵宾室,但他不同意。”   “那他在哪儿?”   “摄影棚。”   “……?”   影楼地下层是有个大型摄影棚,里面切成区块,没单独隔间,工作人员加上各种设备的维护人员,乱七八糟,难免人多杂乱。   封如垣自己都没下来过几回。   今天周日,本该人多事乱,但下来以后两人却发现,摄影棚里比平常闲散时都安静些。   “功臣”不用说,就是场边上坐在把欧式沙发椅里的那位。   封如垣走过去时,那人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前,半垂着眼。卷发下露出冷白的额角,他天生漂亮的面孔上情绪寡淡,眸子都透着冷冰冰的漆黑,深处又像按捺着什么躁郁的情绪。   搁在扶手的左手臂上衬衫微卷,腕骨线条凌厉,一直延伸到垂着的指掌,修长的指节间把玩着一根香烟。   明明朝下,香烟在指间转挪,每次险险欲坠,却又总是被勾回。   封如垣观察了几秒,甩开经理走过去:“午好啊,唐总。”   唐亦听见声音,缓了一两秒似乎才回神,一掀眼帘。对视过,唐亦薄唇微动:“封如垣?”   封如垣受宠若惊:“没想到唐总还记得我?哈哈,我的荣幸啊。”   “……”   记得是一回事,搭不搭理是另一回事。唐亦像没听见他的奉承,没什么兴致地垂回眼。   封如垣毫不意外。   平心而论,唐亦的个人能力在整个二代圈子里都是顶尖的,但除了“疯子”的名号外一贯没什么口碑。   很大原因就在这人的性格上:疯也就算了,偏还性子轻狂,好像谁都不怕得罪,更懒得放入眼。   不过,太子爷嘛,什么稀奇古怪的脾气不正常?   封如垣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在跟过来的经理主动拉开的椅子前坐下来。   他笑眯眯地跟唐亦搭话:“听说您是陪人过来拍写真?”   沉默几秒。   唐亦垂着的细长眼睫动了动,他好像想到什么,撩起眼:“这家影楼是你的?”   “是。唐总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能做主。”   “什么都行?”   “当然。”   “好,”唐亦眼底按着的躁戾终于漏出一点,他薄唇轻挑,眼尾扬起来朝某个方向示意了下,“那棚子。”   “嗯?”   封如垣顺着唐亦的目光转回身,看见不远处的一块分区摄影棚区——为了控制摄像采光,每个客人的摄影场地都是拿密不透风的遮光布盖着的。   唐亦示意的是3号棚区。   封如垣还没等转回来问,就听见脑后那个声音轻飘飘的:“不用别的,把它掀了就行。”   “……”封如垣,“?”   桌旁寂静数秒。   经理尴尬地弯腰提醒:“唐先生,同您一起来的那位小姐是在2号摄影棚区拍摄写真。那是3号,是另一位客人——”   “我看见了。”懒洋洋的低声打断经理的话,唐亦靠回椅背,哼出一声薄薄的笑,他漆黑的眼撩起来看向经理,“你觉得我瞎吗?”   经理噎住,不敢吱声了。   这片刻间封如垣心思电转。在唐亦目光落回来以前,他已经挂起无害的笑:“唐总给面子提要求,那必须照办啊。您稍等,我这就去安排。”   “……”   封如垣走到角落,收了他眼神示意的经理也跟过来。   封如垣停下,转身问:“你去查查,3号棚的是什么人?”   “不用查,”经理愁眉,“冉氏传媒那边,这周五预约的。”   “他们公司里的艺人?”   “不是,是冉氏小公子的未婚妻。”   封如垣闻言就皱起眉:“冉风含的未婚妻?没听说也没见过啊,藏得可够严实的。”   “好像不是圈里人。”   “嗯?不是圈里的?我还以为是唐亦和人有怨,那他为什么要找人家的麻烦?”   “这个……”   见经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封如垣烦躁道:“别磨蹭,知道什么就直说。”   “没,就是猜测,我想唐家这位会不会是……看上人家了?”   “?”   封如垣愣了好几秒才回神,失笑:“你让那疯子传染了吧?八年前那场车祸后,唐亦就是唐家独一无二的太子爷了,他要什么女人没有——会看上冉风含的未婚妻?”   “……”   经理也知道自己这猜测太过离谱,只不过稍一想起之前在摄影棚边那惊鸿一瞥的风情,他心里按下去的那点苗头就又往上蹿。   “行了,你过去尽力疏通,她有什么过分点的条件都可以满足。要实在棘手,那撕破脸也得办成,懂吗?”   “是,老板。”   交待下去还没过三分钟,经理小跑回来了。   封如垣皱眉问:“她提什么难搞的条件了?”   “没提条件。”   “什么?”   “那位林小姐没提任何条件,连原因都没问,”经理也意外得回不过神,“说是不会让我们难做,然后就同意了。”   “……”   封如垣半晌都没上来话。   实在是他在圈里圈外习惯了利益交道,得一分失一分,无论实质利益还是人情面子,那都是要上秤过一过的。   什么时候遇见过对上这么无理要求还直接答应的?   “行吧,你别跟来了,我过去看看。”   “哎。”   封如垣回到唐亦那桌时,这个角度看3号摄影棚区已经大喇喇的了。   虽然隔着远了点,但站在黑色底布前,那道纤细窈窕长发如瀑的背影还是勾得人挪不开眼。   拍摄的女人身穿一件白色修身旗袍,腰身和尾摆处似乎绣着暗纹金线,旗袍微微立领,分寸妥帖,将女人从颈到胸再到腰臀的曲线勾勒无遗。   尤其露在旗袍外的颈子、小腿和脚踝,是能艳压雪色的白。   偏美得至此,她如画眉眼只如平湖烟雨,清而不寒,一双茶色眸子淡淡凝眄,温柔望谁也一视同仁。   像从最一尘不染的干净里拔出最要命的勾人。   封如垣看愣了。   直到耳边一声,   “好看?”   封如垣本能循声看去,对上一双眼角染红的美人眼。   比起那边的高山白雪,这双黑得幽沉,连笑里都戾气难抑。   眼神凶狠得噬人。   封如垣心里咯噔一下。   ……经理这乌鸦嘴。   所幸唐亦顾不得他,眼里阴翳地转回去,声音冷得发哑:“让他们遮回去。”   封如垣顿都没打:“好,听唐总的。”   “……”   疯子没回答。   他克制地压下微颤的眼皮,左手扣在颈前,那条血红的刺青被他自己粗暴地蹂躏过,泛开一片与肤色极致反差的艳红,像要滴下血来。   显然在按捺某种情绪。   封如垣听过唐家这疯子太多“传奇”,紧张地防他发疯。   可没有。   那点像是随时要暴躁得起身砸场的怒意,竟然就被那疯子自己一点点克制地压了回去。   这套昆曲宣传海报换过几回戏服、旗袍,拍了一整天,在外面天色擦黑时才终于结束。   此时其他摄影棚区早已收工,亮着灯的只剩下3号棚子。   林青鸦换上来时常服出来,摄影棚里除了她身后一片漆黑。   林青鸦停住。   “角儿,”白思思从电梯间方向跑过来,“您猜谁来了?”   林青鸦回神:“嗯?”   “冉先生来了!就在大堂等您,他说您今天肯定累坏了,要亲自送您回去呢。”   林青鸦:“不用麻烦他了,我们自己……”   “青鸦,你也太见外了。”   一个温润男声插入两人对话里。   林青鸦一怔,抬眼。   冉风含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电梯间方向出来的:“我们之间还要说麻不麻烦的话吗?”   林青鸦:“你不用专程来的。”   “能送你回家,那是我的荣幸才对,怎么算专程?”冉风含温和地笑,“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林青鸦垂眼:“谢谢。”   “你太客气了,这样我真的会伤心的……”   男人温柔呵护的声音随着身影远去,直至消失在电梯间里。   他们身后的黑暗一片死寂。   半晌,场边角落。   黑暗里有人靠在桌上,慢慢打了个呵欠:“你倒是不用睡美容觉,我还得靠这张脸开展工作的好吗?”   无人回应。   唐红雨停了两秒,放下手认真地去看桌对面。昏黑里,那人的身影绷得僵硬。   唐红雨顿了顿,小心试探:“这就生气了?”   沉寂数秒,黑暗里响起声低哑的笑:“我气什么?”   “唔,气她跟冉风含走了?”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我要多少没有?”那声轻笑骚气得很,果真像浑不在意,“是她自己眼瞎,非要选这么一块劣迹斑斑的垃圾。”   唐红雨:“那你不要她了?”   “被垃圾碰过的我不稀罕,”唐亦笑,“谁爱要谁要。”   “……”   唐红雨听得不确定。   这疯子喜怒无常,不知道爱恨是不是也说变就变。   那人从椅里起身,冷淡地低下眼,系上西服外套解开的扣子。   一颗。   两……   “啪。”   扣子断线,落地,滚进无边的黑暗里。   唐红雨一愣,回头。   空气死寂数秒。   “砰!!”   沙发椅被恶狠狠的一脚踹翻,呻吟倒地。   黑暗里的疯子眼尾通红,身侧手攥得血管都绽起。他死死瞪着空了的电梯间。   半晌他才阖了阖眼。   胸膛里冰冷颤栗。   作者有话要说:   唐甜甜:我不气我不气我不气……气炸.jpg 第22章 尝完就死也行(加更)   正月十五的元宵节,林青鸦一早就回了外婆家。   两位老人年岁大了,不方便下厨,见保姆赵姨一个人忙里忙外,林青鸦脱下大衣后也进了厨房。   见林青鸦挽起袖子露出细白手腕,赵姨愣了下,笑着拒绝:“这可不合适啊。”   林青鸦微怔:“怎么不合适。”   “林小姐的手是开扇子,拈花指,抛水袖的,哪能碰这些东西?”   林青鸦眉眼盈盈地含起浅笑,在水池前低下头去,轻轻揉洗指尖:“师父总说,台上要表演,台下要做人,两不误才好。”   赵姨想了想,点头:“俞老先生不愧是一代昆曲名师,活得还真通透。”   “嗯。”   林青鸦被勾起一点思忆,眼底浮起淡淡情绪,但很快她眼睫一垂,又打散了去。   半小时后,林青鸦和外公外婆以及保姆赵姨四人,在餐厅的餐桌旁坐下了。   外公林霁清放下报纸,正摘着老花镜时想起什么:“青鸦啊。”   “嗯?”   “你刚刚在厨房时候,手机似乎震动过,要不要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重要事情?”   “好。”   林青鸦拿到那支印了闺门旦戏装的淡蓝色手机,里面只有一条信息,来自一串没备注的陌生数字。   [吃了吗。]   就三个字一个标点,林青鸦想了半天没什么思路,便拿着手机回到餐桌旁。   林霁清问:“剧团里的事情?”   “没有,”林青鸦摇头,“好像是发错的消息。”   赵姨放下最后一样小菜,闻言笑呵呵地说:“现在电话号码换得勤,弄错号是常有的事情,不用管他们。”   林青鸦眼角轻弯下来:“我回一下吧,不费时间。”   “啊,这有什么好回的?”   “免得对方有急事。”   赵姨愣了两秒,笑道:“林小姐这副温柔脾性啊,还好是挑了冉先生这样的丈夫,不然还不得被人欺负坏了?”   “嗡嗡。”   林青鸦没来得及说话,放在她手边的手机又震动了两下。   听频率仍是信息。   林青鸦拨开锁屏,看见同一串号码发来的消息:   [我想吃元宵了,被你揉成椭球形的那种。]   [以后,是不是没人给我做了。]   “……”   林青鸦的指尖蓦地僵停。   林青鸦十几岁的时候,林芳景总在各地参加演出,最远在国外。   父亲那时和母亲总是形影不离的,而她还要上学、随师学艺,家里就常常剩她一人。   她十六岁那年的正月十五,赶上林芳景和宋温谦被一场演出耽搁,回不了国,林青鸦也没回北城。   镇上照料她日常起居的是当地找的妇人,林青鸦不想她过节还要撇了家里老人孩子陪她,晚餐后就轻声和语地把人劝回去了。   夜深人静,低门矮户。   林青鸦第一次独自在屋子里,难免有点害怕。于是十六岁的少女早早熄了灯火,却睡不着,抱着白皙匀停的小腿靠在暖气墙角。   古镇上一到冬天总是天寒地冻,没出正月更是冷得厉害。房间里安了好些取暖设备,烘得窗上一层一层的雾气。   林青鸦抬起手腕,细白的指尖在凉冰冰的窗玻璃上轻轻描画。   直到院里门闩一声响动。   林青鸦一停。   她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幻听,迟疑之后还是下了床。   院里门闩的钥匙只有她和照料她的李阿姨有,方才她特意检查过门闩上的锁,如果门闩真的被打开,那应该是李阿姨回来了。   尽管知道这样,但林青鸦心里莫名有点不安。   下到地上后她没开灯,赤着足无声地走向外间,只有那儿有一扇通院子的正门。   可推门进到外间,林青鸦却怔住了——   顺着大敞的窗户,寒冷的风灌进来。   窗被人打开了。   凉风里林青鸦一栗,身后一道影子撕开风声。   她本能回身。   “呜——”   还未来得及,女孩就被来人捂住嘴巴压在门旁。   黑暗里。   少年衣角沾着淡淡的凉风冷雪的气息,他笑着俯身压近:“别乱叫啊小菩萨,吓着隔壁的……”   啪嗒。   一滴凉冰冰的水落在他手背上。   少年笑容陡僵。   停了好几秒,他终于回神,抬手压开女孩身后的电灯开光。   光亮骤临。   晃人眼晕的光下,垂着长发的女孩被他捂着嘴巴按在墙上,透窗的风吹得她睡裙掀起一角,乌黑的发丝在风里纠缠着裙尾,雪白的颈和锁骨大片地露在外面。   而她细腻脸庞上那双总是漂亮得像会说话也会勾魂的杏眼第一次睁得圆圆的,瓷白的眼尾染着惊红。   长睫间,缀了晶莹的水珠。   少年僵住,眸里黑了几个色度,半晌过去他才回神,哑着声音轻问:“我……吓到你了?”   林青鸦慢慢回神,紧绷的薄肩骤然松垮下来。女孩细密的睫毛一搭,又一滴水珠滚到少年的手背上。   毓亦像是被烫到了,蓦地松开手,退了一步。   “对、对不起啊。”   小镇上最疯最凶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竟然也有手足无措慌了心神道歉的时候,要是被他那群跟班瞧见了多半要笑得肚子痛。   毓亦忍不住又把目光投到女孩身上。   她显然吓得不轻,被放开后,透着嫣色的唇就微微开阖着调整呼吸,茶色的瞳像浸在水里,透着湿潮的美。   “没关系,”很久以后女孩平复下来,抬起眼看向少年,她轻声说,“你下次不用翻窗户,我会给你开门的。”   少年躲过她眼睛。   林青鸦走过去关窗户,背对着他轻声问:“你吃晚饭了吗?”   “没有。”   “那你想吃什么?”   “……”   望着女孩乌黑的轻轻晃动的长发,雪白睡裙勾勒的腰肢,还有白皙修长到精致踝足的小腿。   少年攥着拳落开眼:“元宵。”   “?”   女孩茫然回身。   “要雪白皮,”少年人喉结轻轻滚动,“流心馅儿的。”   林青鸦为难得轻皱起眉,最后还是点头:“好。”   “……”   等女孩朝放着冰箱的内间走去,僵站在原地的少年终于动了动。   他抬起手臂。   刚刚捂住女孩的左手背上落着两点水痕。   她哭的。   少年眼神一颤,长卷的密睫垂下,遮住深得漆黑的瞳孔。   鬼使神差地,他慢慢低下头去。   舔掉了那两滴水痕。   ……   成汤集团总部。   某项目组会议室。   “哇靠终于结束了,正月十四加班到十五,这也太虐了吧?”   “得了吧,三倍加班费,唐总还陪我们一块熬呢。”   “我好想吃元宵。”   “城北景德记那家的元宵是真的一绝,我生平没吃过那么美味的!”   “别吧,景德记算啥?我前两年去Z市吃过一家,那才是真的绝。”   “……”   会议室里七嘴八舌地争起来。   兴许是熬夜熬傻了,不知道谁嘴比脑子快地问了一句:“别争了,干脆问唐总啊,他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让他评嘛。”   话声一出。   全桌寂静。   桌首位那人懒撑着额头,垂下的黑发打着微卷儿,他原本在手机上敲什么,闻言撩起眼帘。   声音透着倦意的哑:“元宵?”   有人回神,打圆场地笑:“唐总就是什么都尝过,所以更不可能一直惦记着什么元宵了啊哈哈——”   “有啊。”   唐亦懒洋洋的话声截住了。说完他又垂回眼,修长指节在手机屏幕上轻轻起落。配上那张美人脸,敲个字都懒散调情似的。   会议室里项目组众人着实意外。   眼神交流后,终于有人憋不住问:“那得是什么味道,能让您都一直记挂着啊?”   唐亦慢条斯理地想了想,“在舌尖上是甜的,有一点涩。”   “那能,好吃??”   “……当然。”   首位上的人哑声笑起来,手机上最后一条信息发出去,他靠上椅背,轻扯着唇角。   “再让我尝一次……”唐亦垂眼,盯着自己左手背,“尝完就死也行。”   作者有话要说:   “你是我不敢亵渎的神明。” 第23章 最温柔   有冉氏文化传媒作为推手,林青鸦拍摄的那套昆曲主题宣传照完成后,陆续登进各家杂志里——   以古风写意的构图托衬出唯美的人物核心,纯粹的黑色前一抹脱尘的白。水袖半遮,那双澄净的眼眸自袖旁轻轻一起,朝画外凝眄,如高山白雪长湖月落,一眼便把人间温柔陈尽。   海报面世不到一周,就在圈里掀起不小的波澜。年轻票友们常混迹的几个论坛里各自起了高楼。   [天哪,这是什么大美人?]   [唱昆曲闺门旦的吧?这眼神功夫真厉害,静态图跟动态似的,能勾魂儿]   [我怎么瞧着她有点眼熟呢?]   [楼上的,记错了吧?我都进票友圈好几年了,模样身段这么漂亮、眼神还这么活的,要是出来早该有名气了。]   [他还真没记错。]   [铁打的戏圈,流水的票友啊。这位八年前凭一场《牡丹亭》一夜名动北城的“小观音”,到现在竟然都没人记得了?]   解密身份的楼层一出来,原本还慢悠悠堆楼的帖子里立刻就被点着了似的,无数条激动的回复快速涌现。   [啊!!]   [她就是昆曲大师俞见恩的关门弟子、还被说是年轻艺者里最有希望成为绝代名伶的那个小观音?]   [多少年过去了,她成名那会儿才十六七吧?]   [可小观音不是七年前就销声匿迹了吗?]   [能回来太好了!她母亲可是有“一代芳景”名号的林芳景,当年我父母最爱她的戏,可惜听说林家突生变故后她就精神失常了,再也不能登台唱戏,我母亲难受了一个月呢!]   [哎,这我有印象,听老一辈说起过。似乎是林芳景的丈夫急病去世,她事业受折,最心爱的徒弟又突然叛出师门改投西方现代舞,这才疯了。]   [天啊,好惨啊……]   楼里追溯了一番当年过往,都长吁短叹的。   直到有人突然问了一句。   [有谁知道这“小观音”现在在哪个省昆里唱戏吗?]   [能请得起她的不多吧,估计就排前面那几个了。]   [右下角有她昆剧团的信息,你们自己看。]   [嗯?]   [芳景昆剧团?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刚查了,一个连学徒加起来编制都不到40人的民营小剧团……]   [??]   [是不是前几天还因为演出事故闹得特难看的那个小破剧团啊]   [小观音竟然去了那儿?]   [这周末就有她的一场《游园惊梦》!票友们,去看吗?]   [那必须看!]   [同去同去。]   [……]   有“小观音”的名号作保,正月二十一周末场的票刚一放出来,顷刻就售空了。   芳景团的票务还是头一回体验这种大昆剧团的待遇,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通知到团里。   消息没瞒住多久,到开戏当天就在团里传开了。   “不愧是小观音,过去七年了影响力还是这么可怕。”   “咱们梨园毕竟不比娱乐圈,更新换代多慢?台下十年苦功未必换得来一朝显贵,成一位角儿可不容易。”   “没错。这也就是咱们剧团的剧场小座位少,不然我看就算换去省昆的大剧院,小观音的名号一出也能给它填满喽。”   “那肯定的……”   团里的师兄弟们正兴奋聊着,冷不丁一个声音插进来。   “听你们的这个嘚瑟劲儿,我都快要以为人前显贵的是你们了。”   “——!”   几个师兄弟一栗,回头。   “大、大师兄。”   简听涛板着脸,没表情地扫过几人:“你们在台上的唱腔要是能抵得上台下嘴皮子工夫的一半,咱们剧团恐怕早就发扬光大了吧?”   几个人被嘲讽得面红耳赤也不敢辩驳,纷纷低头。   简听涛还想训两句,又作罢:“小五,你去后台看看林老师准备得怎么样了,有什么问题及时跟我说。”   “好,我这就去。”   “行了,再有不到一个小时观众就该入场了。你们几个该干嘛干嘛去。”   “是,大师兄……”   芳景团资金有限,无伤大雅的陈设上也就比较简陋。比如更衣室有单独隔着的分间,但化妆屋子却像以前那样,化妆镜都摆成一排扔在同个大屋子里。   林青鸦来团里以后,团长向华颂提过要单独给她一个私人化妆间,但被她婉言拒绝了。   加上团里资金确实经不起折腾,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小五进到化妆间里时,团里的头面师傅正在给林青鸦贴片子。   在《惊梦》一折里还有好几位花神的戏份,团里要上台的师兄弟们就在房间另一头,进度稍晚些,多数正在或化妆或勒头。   头面扮相一点岔子不能出,小五到了也没敢打扰,就在梳妆镜旁边等了会儿。   直到贴完了脸周的小弯和大绺,头面师傅站到一旁,小五插空走得近前了些:“林老师,大师兄让我来问问,您有没有需要……”   梳妆镜里的女人闻声,眸子淡淡一起,似无声征询。   灯影下,上了云妆的眉眼胜画,浅粉勾勒得眼尾轻翘,茶色瞳子里盈盈两湾缀着星子似的春水。   小五一下子就噎住了。   不见他说下去,林青鸦眸子里流露出不解。   白思思正在旁边小心整理林青鸦自己带过来的一套点翠头面,听见动静,她瞧了一眼就笑了:“怎么样,我家角儿戏妆一起,是不是美得要把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小五一激灵,回神后忙低下通红的脸,“那个,那个……”   忘了自己来干嘛的。   白思思提醒得林青鸦明了了,她眼尾淡淡一垂,似含笑,温和轻声地提醒:“你们大师兄让你来问我,需要什么?”   “哦,对对,大师兄让我来问,您有没有什么需要的,吩、吩咐给我就行。”小五低着头瞅着地说话。   “这边一切都好,请他不用担心。”   “好……那我就回去跟大师兄汇报了,林老师您继续梳妆。”   “嗯。”   小五大概也觉得自己丢人极了,扭头就想快步离开。可惜头顶没长眼睛,他低着头一转身就和迎面跑过来的人直接撞到了一起。   “哎呦!”   一声闷响,两个嘶气。   两人撞得各自后退,眼见着小五要倒过来,正理头面上点翠水钻的白思思吓了一跳,连忙挡在林青鸦面前。   还好这些打小学戏的昆曲演员们下盘都稳,退了几步,两人各自险险停住了。   白思思回神,放下护住林青鸦的胳膊。   她真动了火,恼得竖眉:“这里可是化妆间,又不是田径跑道,你们莽什么?这十几万一套的头面撞坏了都是小事,伤着我家角儿怎么办?”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没看好路,”撞进来的那个连声道歉,“五师哥你没事吧?”   “我没什么。”小五摆了摆手,站直身回头,“对不住白小姐……林、林老师,没碰着您吧?”   林青鸦在旁人瞧不见的地方轻轻拉了下白思思衣尾,让小姑娘没再继续发火。   她闻言回眸,淡淡一笑:“没关系,下次小心些。”   “一定,”小五擦了擦额角,回头问撞了自己的那个,“出什么事情了,你这么急进来?”   “五师哥,唐亦——就成汤集团那个疯子,他又来剧团了!”   “什么?”   进来这人一副“狼来了”的语气,惊慌难定的,声量也高,原本就不大的化妆间里顿时听了个清清楚楚。   房间另一头,团里师兄弟们聚集的化妆镜前跟着一片低呼。   小五回神问:“来砸场子的?”   “那好像没有,他只说剧团这块地是成汤集团的,又有对赌协议在,他来看是为了集团利益。”   “成汤集团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么一小块地皮的利益了,我看还是来找事的……大师兄现在人在哪儿?”   “大师兄正陪着他呢。”   “那我去找团长。你们稍安勿躁,别生事。”   “哎。”   小五一走,房间里头就过来了几个迫不及待的,上来跟撞进来的这个打听情况。   “真是唐亦啊?这回虞瑶来了没,那可凶的大狼狗来了没?”   “都没见着,就看见那疯子一人了。”   “嗐,堂堂成汤太子爷,就咱剧团这么块小地皮,他总惦记着也不嫌掉价吗?”   “毕竟是为了博美人一笑。他不惦记,虞瑶的现代歌舞团可惦记着呢。”   “……”   几人压着声聊得热闹。   林青鸦这边独一张化妆镜,安静,听得一清二楚。她没什么反应,旁边整理那套点翠头面的白思思看着却有点心不在焉。   头面师傅给林青鸦整理过光滑得缎子似的青丝帘,抬头窥见,笑问:“白小姐平常不是也最喜欢聊这些事情吗,今儿怎么不过去?没事,我这边不用你帮手。”   “我不,我那个,改邪归正了。”白思思心虚地瞅林青鸦。   林青鸦阖着眼,安静得像幅美人画儿似的,也没说话。   白思思的目光一落,就滑到林青鸦那头鸦羽似的长发上,而一看见这袭长发,她就想起那天在影楼护理室里她和人嬉笑着进来,回头一瞥。   昏暗的光把那人身形打磨得修长清挺,半明半昧的侧影里他半垂着眼,总是张扬或凌厉的面孔在那一刻却安静得近温顺,他认认真真地,梳着女人的长发。   乌黑的发丝和那人冷白的指节反差出最极致的对比,自上而下,在他指缝间慢慢滑落……   那画面带着近情色的意味。   白思思心神一慌,不敢再想下去。她清了清嗓子,低头去摆弄那一桌的花钿长簪。   等闪着钻石水光的点翠头面戴好,林青鸦自己从妆镜前的首饰盒里挑拣出两支绢花。一枝两朵,勾在耳侧,细骨朵儿流苏似的垂下来,把雪白小巧的耳垂半露半遮。   再盈盈抬眸,眼尾勾翘着往镜里一起。   “啊呀。”   白思思在旁边嗖地一下捂住了脸。   “角儿,你再拿杜丽娘看柳梦梅的眼神看人,我就得辞职了——我要为自己的性向负责!”   林青鸦无奈,浅笑半含:“你能不这么不正经么。”   白思思张开指头缝,眼珠黑溜溜的带笑:“我是实话嘛,角儿您只要一入了杜丽娘的戏,看人就总能把人骨头看酥了。”   林青鸦不再搭她浑话,起身。   为了保证昆剧团三场戏的票座达标,在第一场被演砸了口碑的情况下,第二场尤为重要。   林青鸦专程带来家里几套私人订制的戏服,此时身上这套酡颜底百蝶刺绣的对襟褙子就是其中之一。   酡颜底子最挑人,肤色稍黯些就会被压过。偏林青鸦一身肤白胜雪,比起酡颜的秀丽半点不落,只显得清雅出尘,能艳煞牡丹亭里满园春色。   “角儿,离开场还有一段时间呢,您要出去走走吗?”   “嗯,房间里闷。”   “那我陪您吧。”   “嗯。”   两人往化妆间的门前走。   围着之前撞进来那人的师兄弟们又多了几个,兴许是怕扰着林青鸦,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转移阵地挪到门旁去了。   这会儿几人聊得正热,没注意林青鸦和白思思过来。   越往前走,那边话声越清楚些。   “唐亦”的名儿已经听不着了,入口出口的一个个,全是“这个疯子”长,“那个疯子”短的。   白思思听得不安,偷眼去看林青鸦的反应。但只见她家角儿低垂着眉眼,睫毛像蝶翼似的,轻轻勾卷着。   面上不见什么情绪,和往日一样清雅温和。   白思思松了口气。   她加快脚步,提前一两步到门旁,拉开房门朝林青鸦呲着牙笑。   林青鸦知道白思思是怕唐亦和自己有旧,那天起白思思大概有了猜想,再没在她面前提过唐亦。   她无奈又宽纵地笑了,白底兰草刺绣的马面裙下秀足一抬,就要迈向门去——   “那疯子在商界的手腕可是恶名昭著人尽皆知的,别说真心了,我看他人性都未必有吧?”   “确实,以前就有人说,这疯子年轻,有钱,又是成汤的太子爷,可身边却从来没个女人,多多少少得沾点变态。”   “也是咱们团倒霉,怎么就惹上这么一个疯……”   最后一个话说到一半,正对上拉开的门前,小观音清清和和抬眸望来的一眼。   那话顿时哽在他喉口。   围着的几人陆续注意到,转过来对上林青鸦当面,他们各自压下惊艳和怔神,低头问好。   “林老师。”   “林老师……”   “老师。”   林青鸦垂眸停着。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耳旁绢花微颤,流苏似的骨朵儿盈起钻光,轻轻垂荡。   几人正不安,就听见林青鸦轻声开口说:“他只是性格不好,并不是真正疯了。”   “……”   众人怔住。   这话用词普普通通,语气也平平缓缓,可不知道怎么,就好像要温柔到人心底去了。   空气在安静里要开出花来。   林青鸦不想让他们难堪,没忍住的话说完以后就想走的。   可她第一步还没迈出门,一墙之隔外,有个懒洋洋的笑声响起来,压得低哑却好听。   “谁说我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小观音:“他只是性格不好,并不是真正疯了。”   门外的唐亦:“……”[狗耳朵一竖.avi][突然开心.jpg]   ——   小观音就是唐甜甜的人间最温柔。 第24章 《惊梦》,春梦的梦   这话声惊得众人一怔。   在师兄弟几个同时变得惶恐不安的目光下,四四方方的门外,唐亦不紧不慢地绕进来,斜靠到墙棱上。   “我‘只是性格不好’,我怎么不知道?小观音很了解我么?”他勾起唇,声音压得低且薄。   “……”   长廊灯火将他身影拉得颀长。   它黑幽幽地投下来,正落在林青鸦脚旁。比影子还晦暗的是某人的眼,深得落不进光,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里面某种情绪欲望被方才在门外听见的那句话催生到极致,像要把眼前人吞下私藏。   众人察觉气氛不对,只以为是疯子要发作,一个个提心吊胆。连唐亦斜后方跟过来的简听涛都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地看向林青鸦。   如果有什么不对,那他宁可得罪唐亦,也绝对不能让剧团里当家的角儿有伤。   死寂数秒。   林青鸦在那双乌黑的瞳里慢慢垂了眼,她轻颔首,耳边垂着的绢花骨朵儿跟着细慢慢地晃。   往人心里晃,撩得人挠不着的痒。   “抱歉,唐先生。”   唐亦眼一垂,把那汹涌的情绪压下去,同时他哑声笑起来,“你道什么歉?”   “我们团里的人失言。”   “别人的错,为什么要你道歉?”唐亦眼神冷下来,“他们是没断奶吗,自己的错还要你来当?”   “……”   唐亦声线低懒,音量不高,但语气就足够逼得那师兄弟几个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了。   他们相继面红耳赤,在后面简听涛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瞪视下,有人硬着头皮往前站了一步,躬身:“对不起唐总,是我们嘴上没把门的,不该,不该……”   “不该什么。”   “不该说您的闲话,更不该那样称呼您。”   “哪样称呼?”   “……”   唐亦懒洋洋地支起身,手也从裤袋里抽出来,他踱到弯着腰的昆剧团演员面前,一双美人眼笑得湛黑,透亮。   他抬手拍了拍这人肩膀,跟着微微俯身,声音调情似的沙哑:“哦,想起来了,疯子是吧?”   汗从这人额头冒出。   唐亦笑意更肆:“那我要是不发一回疯,是不是太对你们不起了?”   话尾,他拍着年轻人肩膀的手横挪到对方衣领,五指紧紧一攥,直接把人拎起来。   说翻脸就毫无预兆。   “唐先生——”   简听涛着急地往前一步。   “别、动。”   唐亦声音拖得懒慢,语气却冷。   他回过脸,不知哪一秒褪了笑,眉眼凌厉,眼神晦暗如刀。深处漆黑一点凝过来时,像透着噬人的凶芒。   简听涛几人被吓住了。   他们都是梨园出身,打小有父母师长严苛管教,什么时候遇上过唐亦这种凶起来不要命、在泥浆里摸盘滚打逞凶斗狠才爬上来的人?   简听涛手心里全是汗,握紧了咬牙要上前一步。   他是师兄,他不能……   “唐先生。”   温婉调子先他一步。那道袅袅亭亭还穿着戏服长帔的身影走上前。   唐亦毫不意外。   他太熟知小观音脾性,他本来就是挖了明坑下了明饵、等她“自投罗网”的。   多年默契。   小观音也明明知道,就垂着眼安安静静踏进来了。   唐亦听见声音时回头望她,眼里隐着半明半昧的幽光。   然后他慢慢笑了,眼神幽幽盯着她戏服外唯一露着的、细白纤弱的颈:“你要拦我啊?”他攥着年轻人衣领的手不但没松开,还收紧了,“想替他求情?”   林青鸦摇头:“我不拦。但戏开场在即,请唐先生留后处置,我们剧团会在散场后给您一个交待。”   “……好啊。”   在师兄弟们惊愕意外的目光下,唐亦还真松了手。他转回来面向林青鸦,黢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我不耽误你们的戏,也不用留后——现在给我个交待,我就放你上台表演。”   林青鸦抬眸,茶色瞳子干净清亮,她安静问他:“你要什么交待。”   “……”   唐亦一笑,屈起食指蹭过颈前那条疤痕似的刺青,落手时也已停在她面前。   他比她高了18公分,微微俯身就压迫感十足。   “我要你……”深沉又恶意的停顿之后,“身上的一件东西。”   “?”   林青鸦不解地侧过脸,去看已经俯到她身旁的唐亦。她对上那人黑黝黝的眸子,然后被那双眼慢条斯理地缓望过,像要拿眼神把她身上的戏服一件件剥下去。   林青鸦一滞,难得不自在地避开眸子。   唐亦垂眼笑了:“……这个吧。”   “嗯?”   林青鸦还未抬眼,就感觉耳侧一轻,她回头,果然发现自己戴在右耳上的绢花被他摘了去。   那只修长的骨节漂亮的手单手把玩着绢花,细长的骨朵串儿从他指间垂下来,一时分不清是人衬花还是花衬人。   没人回过神。   唐亦已经拿着他的“战利品”转身走了:“养这么一群无用蠢货,这园子早该倒了。我等着看你怎么力挽乾坤——小观音。”   “……”   化妆间里安安静静。   几秒后众人才陆续反应过来,懊恼愤怒也无可奈何,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疯子脑回路什么构造,但谁也不敢再乱说一句。   简听涛迟疑着走过来:“林老师,那只绢花贵吗?我去报给团里财务,让他给你核销。”   “不值钱的小物件,”林青鸦回眸,“不用麻烦他们。”   简听涛叹气:“团里的师弟们多是中学毕业就开始学戏,平日枯燥,梨园里接触的圈子又窄,个别嘴巴讨嫌,给老师您惹这麻烦——您放心,以后我一定多管教他们。”   “辛苦你了。”   “我毕竟是团里大师兄,这也是我分内事情。那您调整一会儿,耽搁这么长时间,用不了多久就该开戏了。”   “嗯。”   唐亦还是毓亦那会儿,就对昆曲不感兴趣。   虽然小观音的扮相身段极美,水袖一抛眼神一起,总是勾魂儿似的,但那些昆曲演员的清婉唱腔在他听来咿咿呀呀的,词本又雅又工,许多听不懂,叫人没个耐性。   后来林青鸦走了,他倒是开始听,不过每回也只当背景音——台上曲笛琵琶一响,演员云步来去,他总能在梦与现实的模糊边界处,恍惚瞧见林青鸦的影儿。   所以“听”了七年,至今还是个昆剧白丁。   但这不妨碍他赏美。   身为成汤副总,又是这块地皮生杀大权的掌握者,剧团里对唐亦自然是千般顺从。   剧场里票早就售空了,简听涛让人把剧场旁边的夹门开了一线,在里面布置好桌椅,“单间专座”的待遇,供唐亦折腾。   哦,生怕这位听不懂,还配了个小“翻译”:安生。   安生来之前就听其他师兄们提过唐亦在外面的赫赫凶名,吓得不轻,惨白着一张小脸进来的。   石头似的僵了好一会儿后,他却发现这人和他想象里不太一样。   安生偷偷看过去。   椅子里那张面孔实在漂亮得很,虽然有点懒洋洋的。一头微卷的黑发也不修边幅,几绺不羁地勾在他额角。   而且那人肤色很白,是少见的发冷的那种白皮,与之相对的大概是那人的眼睛,濯了水似的,又黑又湿,明明一样懒散又漫不经心的,可是目光从台上瞥过,看着那道翩跹身影时,又总叫人觉着深情。   等一折《游园》唱完,丫鬟春香退去幕后。   台上只剩一张大座桌,穿着酡颜底子百蝶刺绣对襟褙子的杜丽娘坐在桌后,念过几句缱绻韵白。   紧续的这一阙曲牌是《山坡羊》,杜丽娘的独角戏,就一桌一椅一人,讲深闺恨嫁的大小姐的幽幽怨怨,春情难遣。   台上曼妙身段轻挪慢撵,绕着铺了兰花刺绣桌围椅帔的大座桌翩跹辗转,水袖抛叠,染了浅粉的眼尾一起一落,颦笑幽怨都美得勾人。   剧场里不少戏迷看得直了眼。场边夹门内,安生却发现椅子里那人的情绪好像不太一样。   背影有点僵,还有点,阴沉?   安生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直到《山坡羊》曲牌尾,杜丽娘唱罢,春困懒颜。她眼尾慢慢垂了,又缓抬一点,羞赧慵懒里复低眉眼,两只纤手隔着水袖轻慢揉着,身影袅袅委下,托腮懒睡去。   最后那一眼,风情里旖旎万种,叫人酥骨。   别的看客到这儿能忍住拍案叫绝就算有定力的了,连安生这个不知道看过多少版《牡丹亭》的旦角都看得沉溺其中,魂儿快被勾进在那满园春色里。   结果耳边突然一声脆响,给他生生惊回来。   安生慌忙看过去——   可怜他们剧团原本就财力微薄,现在又一套茶碗差一点点就夭折在某人手里。   那双阴郁得能拧出水的眸子里此刻还深镌着另一种被勾起又被凶狠抑下的情绪,唐亦颧骨咬得紧绷,眉眼凌厉得刀刃似的。   他停了好几秒,声线低哑:“她唱的这段是什么?”   安生不敢得罪他,低着头有问有答:“《牡丹亭》里《惊梦》那一折的第一阙曲牌,叫《山坡羊》。”   “是讲什么。”   “深闺小姐杜丽娘偷偷出来,游园伤情,做春梦前的一段抒情。”   “——”   夹门内一瞬死寂。   仿佛这片小空间里有一根无形的弦儿突然绷紧,另一头挂着万钧之力;这根弦儿要是断了,那就是泰山顷刻崩于前的大灾难。   安生吓得气都不敢喘。   可他屏息几秒,却等到那人突然哑声笑起来,尽管那笑里咬牙切齿的:“春梦啊,难怪。”   难怪叫他恨不得撕了台下那些人的眼,再冲上台去把人掳进怀里遮好、打横抱走,最好回去就关进个黑屋子里一眼都不让外人再瞧见。   “……?”   安生又惶然又茫然。   《牡丹亭》里一场唱了四百年的春梦,哪里得罪这人了?就算他生气,也该去找汤显祖啊。   可惜汤显祖不在。   安生在。   所以疯子的矛头转向他,那双漆黑眸子里这次濯的大概是冰水,一个眼神都凉的透骨:“她春梦梦见的是谁?”   安生挤出僵硬的笑:“台、台上被睡梦神引上来的那个。”   唐亦回眸。   他视线里,台上有个红衣服的花脸老头,显然就是安生口中的睡梦神。跟在他手里一张“日”一张“月”的牌子勾引下,一个扶着根柳枝的书生模样的人缓缓走上来。   安生小心翼翼地解释:“男为阳女为阴,所以月引男,日引女,睡梦神就把杜丽娘和柳梦梅在梦里引到这一处来了。”   “引来做什么?”唐亦眼沉。   “做,做……”   四百年《牡丹亭》,没有对这折戏不熟的闺门旦,但安生毕竟年纪小脸皮薄,台上唱归台上唱,台下叫他说,他就怎么也不好意思说了。   倒也不用他说。   昆曲词本文雅,字眼常叫人难懂,但这会儿那小生眉来眼去的,伸手去牵起杜丽娘的手腕,嘴里念的不是一般通俗直白——   [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注)   “咔嚓。”   可怜那套茶碗,到底没能在唐亦手底下幸存。   作者有话要说:   [注]:《牡丹亭》里《惊梦》折子中的原词。   一列开了四百年的高速列车(bushi)从唐甜甜的醋海里轧了过去   唐甜甜:……手!给老子松开![超凶.jpg] 第25章 别刺激我   安生屏息,生怕自己也跟着被“咔嚓”了的时候,听见那人声音低哑:“把门关了。”   “唐先生您不、不听了吗?”   “听?”美人抬眼,一笑阴郁又疯得很,“再让我听见一句,现在就出去给你们砸光场子——你信不信?”   “……”   安生咽了口唾沫,飞快去关上门。   他怎么可能不信?梨园里谁不知道唐亦年关前刚砸了一个戏园子,修葺的钱是都给垫了,可那家到现在还没恢复营业呢。   《惊梦》剩下的这二十分钟简直是安生这十几年的人生里最漫长的二十分钟。   和一个情绪像不定时炸弹一样的危险人物同处一室,度秒如年,还容易心律不齐。   苦捱到外面落幕,观众的夸赞和掌声快要把不大的剧场撑破了似的。等杂声褪去,观众们大多退了场,安生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把夹门拉开。   安生往外瞅了两眼,回头:“唐先生,观众们都退了,您要回去吗?”   “……”   唐亦没说话。   他手里那支从出来就没松开过的绢花攥得紧,花尾镶着的水钻在他白皙的指节上硌出印子,浅白里压一点血色的深红。   然后慢慢松开。   唐亦低下眼,瞥过手里绢花,他唇角嘲弄地轻扯了下,起身,绢花被他揣进口袋里。   收得小心。   见那人走来,安生没敢挡,立刻拉着夹门让开出去的位置。   然后安生刚转身想跟着走出去,就突然刹了车——   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停得毫无征兆,几乎是一下子就僵在门口。   唐亦一动不动地看着台上方向。   安生呆了两秒,不安地冒头,跟着偷偷看过去——   戏台下观众已经散了。   谢幕的林青鸦还着一身戏服停在台前,眼微垂着,显然已经出了角色,柔美五官间情绪淡淡,未笑而温柔。   只是她面前多了个年轻男人,手里捧着一束鲜红欲滴的玫瑰,正神色温和地在和她说什么。   那好像是……   青鸦老师的未婚夫?   安生还在不确定地想着,就听见细微的动静。   他僵了下,回过头。   唐亦眼神冰冷得可怕。   他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冷白手背上血管绷得偾张,指节都捏出响声。而微卷黑发下那张美人脸上表情近狰狞,仿佛下一秒就要叫什么人见血了。   交谈声飘过空了的剧场。   “这花是我特意让人从爷爷花房里剪来的特殊品种,听说香气很独特,你闻闻看,喜不喜欢?”   “谢谢。”   “喜欢就好,等下次你和我一起去爷爷那儿,我让他移植几株……”   “砰!”   巨大的震响骇住了剧场里仅剩的几人。   林青鸦微愕抬眸,朝台下剧场一侧看过去——   夹门颤栗,摇摇欲坠地轻晃。   门口空荡荡的。   只有旁边站着呆若木鸡的安生,小脸不知道被什么吓得惨白。   “那是你们团里的孩子?”冉风含的声音拉回她注意。   林青鸦回眸:“嗯。”   “刚刚的动静不像是他能弄出来的。”   “……”林青鸦垂了垂眼,“我去后台卸妆。”   “啊,好。”   林青鸦刚转过身。   冉风含:“对了,这束花你带回后台?”   林青鸦停住,声音轻和:“既然珍贵,那还是送给阿姨吧。”   “嗯?你不喜欢?”   “花期短暂,我不想它在我面前凋零。而且,”林青鸦轻一起眸,眼里清清淡淡,“以我们的关系或约定,你都不必这样费心。”   冉风含一愣。   此时戏台上无旁人在,他也没了那么多平日故作的温柔。被林青鸦点破后,冉风含回神就笑了起来:“应该说,不愧是‘小观音’?”   高山白雪似的,半点不给人亲近机会。   “……”   林青鸦没有再说什么,眼神作别,她转回身,眉眼间情绪轻淡化开了,身段袅袅地下台。   硬头面上的点翠碎钻都是些娇贵物件,必须小心对待,拆戴也就都麻烦得很。   加上卸妆这步,前后又折腾了将近半小时,这才弄完。   白思思小心捧着点翠头面往专用的铺着软布的头面箱盒里放,余光瞥见林青鸦从梳妆镜前起身:“角儿,您干嘛去?”   “去换戏服。”   “啊,我帮您一起吧?您等等我这儿就快收拾好了。”   “不用,”林青鸦说,“我换完就回来。”   “那好嘞。”   从化妆间到更衣室并不远。   这会儿临近中午,团里的大都去后院食堂吃饭了,林青鸦一路穿过走廊,进更衣室内都没看到什么人。   更衣室的分间是那种拉帘式的,除了最左边的一号间的帘子开着外,其余每个都是拉合的。   林青鸦见一号间空荡无人,也没往旁边,径直过去了。   可就在她第一步要跨进去时,一墙之隔,二号间拉合的帘子边缝突然伸出来一只手。   “呜——?”   林青鸦尚未回神,唇上一闷,被直接拉入一片猝不及防的黑暗里。   “砰。”   她被抵上更衣间坚硬的墙壁,蝴蝶骨撞得生出一点泛滥的痛感。   黑暗里。   近在咫尺的喘气声低沉,急促,那人修长有力的五指紧紧扣着她的下颌,迫得她微微向上仰脸。   纤细的颈在昏黑里拉出脆弱勾人的弧线。   耳边气息声更重。   林青鸦在近在咫尺的那人身上嗅到他衣领下一点烟草气。不知道是抽了多少根烟,才有此时这样残留的浓烈。   林青鸦轻轻挣了一下,没挣开。   她只得启唇。   “唐——”   灼热的气息扑进掌心,柔软的花瓣一样的唇像在轻吻他的掌心。黑暗里唐亦眼底黑沉得更浓郁。   “别说话。”他凑近她耳廓,声哑近沉戾,“别刺激我。”   “……”   林青鸦眼睫扑闪了下。   唐亦低下眼来看她,眼神里既疼,又不可自拔地沉迷。   别人都不知道。   小观音安安静静不说话、认真思索什么事情的时候,会有种很少见的乖巧感,甚至会有一点呆呆的,和她平常清雅温柔的模样大不相同。   唐亦觉得只有自己看过。   可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另一个男人看见了。   而那个人还会比他拥有更多。她的动情,她的荏弱,她的呜咽,她的低哀泣吟,她入戏到杜丽娘身上时那种能勾走人魂儿的慵懒旖旎和美。   任何一种。   任何一种都能叫唐亦嫉妒得发疯。   唐亦低头。   他的眸子一点点深下也暗下去,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和欲望在他眼底肆虐,把理智搅得快要一丝不剩。   林青鸦终于适应过没开灯的更衣间里的昏暗时,一抬眸就对上那人微卷的额发下一双黑漆漆的、压着某种疯狂情绪的眼。   林青鸦怔了下,她挣脱被他另一只手握着的手腕,把他完全扣住她下颌的手指推开一条缝隙。   她轻声问他:“你怎么了?”   唐亦俯身的动作僵停。   他撩起眼帘,长得过分的眼睫几乎要从女孩细白的鼻梁上扫过去,他看得到林青鸦的眼睛,那双茶色瞳子里一点都没有对此时她自己处境的担忧。   相反地,她在忧他,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唐亦觉得可笑,于是他也就在沉哑的呼吸挤出一丝阴郁的笑意:“我没怎么。”   “那你为什么会在……”   “我在等你。”   “……”   林青鸦轻抿了下唇,感觉自己问了一个没用的问题。   他的眼神也被她抿进唇缝里。   唐亦眼一黯,低头就吻上去。   林青鸦意外得瞳孔轻缩起,本能地侧着想躲开,但那人的右手箍住了她细窄的腰,寸步没让她离开。   薄唇凉冰冰的,落在她唇角外。   林青鸦僵停在墙壁和他胸膛之间。   过去好几秒,她慢吞吞抬手,捂住了被他轻薄到的脸颊,回不过神。   两人之间最亲密,最逾矩,也不过是当年她出国之前,毓亦不知道哪里得了消息追去她练功房里,发了疯把她抵在落地镜前想吻她发鬓——   还没得逞。   那时候练功房里有旁人在,当这个冲进来的少年是个耍酒疯的神经病,好几个人把他拉住,有人被他踢倒,气不过给了他一拳。   少年没退没避,天生薄厉的唇角一下子就见了红,那双濯黑的眼还死死地盯着她不放。   “……别想了。”   低哑的声音拉回她思绪。   林青鸦护在脸颊上的手被用力一握,直接扣回她蝴蝶骨抵着的墙壁旁。   那力道前所未有,不容拒绝。   林青鸦终于慢好几拍地生出一点不安:“你想做什么……毓亦?”   “你说呢。”   唐亦扣着她手腕,俯下的声音轻得发哑。他细密微卷的眼睫垂下去,把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瞳子半遮。   浓黑和疯意在眼底迤逦。   他轻张口,咬住她细颈前那颗小小的盘扣。   “——!”   林青鸦轻栗了下。   她只当毓亦当年是被她的“背叛”冲昏了头,彻底发了疯。   就算之前在护理室听他又疯又骚气地把那些话挂在嘴边上,她也没想过他真会轻薄她。   可此时……   “猜到了吗?”他慢慢收紧攥着她手腕的指节,欲望在他声音里颤栗,他痛苦却笑,慢慢咬开那颗盘扣,“我不做别的。”   “毓亦……”   “就做完,当年我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吧。” 第26章 除了你   他低沉呼吸拂上她的颈。   那双漆黑的眼死一样地寂静。   林青鸦的意识在瞳里一栗,眼睫垂下去,“不行。”   “……”   “毓亦,不行。”   “——”   唐亦的身影僵停。   他觉得自己一定有病,所以明明到了这种时候,眼睁睁就要看着林青鸦被别的男人带走、和他再无关系,他都狠不下心。   他已经没什么还能失去的了,可她说不行,他就没办法继续。   他还怕什么……怕她离开他?   可她早就不在了啊。   唐亦握着林青鸦的手指颓然松开,他就着方才的姿势俯下身,停在她肩窝上,将额头抵住冰凉的墙壁。   哑声的笑从他乌黑微卷的发里溢出来,满满自嘲:“你说我还要被你杀多少次才会学乖,小菩萨?”   林青鸦眼底停滞。   她垂下的手指轻轻攥起来。   唐亦抬头,又低眼望她:“你就那么喜欢他?”   林青鸦一停。   唐亦就像怕从她嘴里听到某个答案一样,他薄抿起唇,让她对上自己眼里的恶意:“那你知不知道,冉风含是个怎样的垃圾?”   “毓亦。”   林青鸦抬眸。   “为了他你可以再杀我一次,我才说他一句,你就心疼了?”唐亦攥拳抵在墙侧,暴怒的情绪让他清冷美感的面孔都酝起狰狞。   “我没有……”   “他和多少个女人上过床、他从前私生活有多糜烂,这些你知道?他现在装出一副浪子回头的模样,不过是把你小观音的名号当做一朵可以别在他胸前让他戴出去添光增彩的兰花!”   林青鸦安静听完,停了一两秒,她说完那句被他打断的话:“我没有为了他。”   唐亦一僵,又嘲弄地笑:“那推开我就是为了小观音的白雪清誉、不容玷污?”   林青鸦轻声说:“我只想救你。”   “……”   唐亦一滞。   他似乎轻易被她一句话就点破什么心思,眼底墨黑的情绪翻搅起来,最后还是强抑下去。   林青鸦也没有解释自己的话。   她只在说完以后仰起脸,茶色瞳子清浅安静地望着他:“婚约是两家长辈的决定,冉先生和我互作遮掩,不计过往,不谈感情,这是我们的共识。”   “……你不喜欢他?”疯子眼神跳了下,一点微光熠起。   “我们见面刚满六次。”   唐亦戾气地笑:“你骗谁?法餐厅、私厨餐馆、影楼、还有刚刚在戏台上——我见你们都见了四次。”   林青鸦望他,安静不语。   被那双清落落的满盛春水一样的瞳子凝着,唐亦很快就懂了小观音的意思——   刨除他知道的四次外,他们一共只单独见过两面,想来还是在那种家庭聚会式的场合里。   沉默里发酵片刻。   疯子像个得了糖块的小孩,他乌黑得跟头发一样带点卷的眼睫垂下去,却压不住那双尾弧半翘的美人眼染上难藏的愉悦。   唐亦圈着她低了低头,高挺的鼻梁几乎要触到她鼻尖上。危机感解除,他声音都变得松懒:“既然不喜欢,那就别再搭理他。”   林青鸦退无可退,只能抬起手腕横着想抵住他,却被那人压着细白的胳膊轻慢压下。   他的呼吸变本加厉贴近。   林青鸦眼睑下浮起一点浅淡的粉,不知道是恼得还是羞得,但并不明显,像冬日雪地里落下一抹晴光。   她轻垂眸:“但婚约不会取消的,毓亦。”   疯子身影一僵。   几秒后,他哼出声低低冷冷的笑:“你玩我?”   “……”   “不谈感情、却还要结婚?”唐亦笑里咬牙,“那小观音果然是慈悲济世,平白给他多少人跪着求都求不来的便宜?”   “长辈的决定。”林青鸦轻声说,“外公外婆年事已高,这是他们对我唯一的牵挂,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如果他们要你结婚,那我一样可以——”   “我外婆很喜欢他。”   极轻的一句,拦住了唐亦所有没出口的话。   他僵了好几秒,哑声笑起来:“啊,是,我差点忘了。你们林家是梨园世家,那个要早死的原本也算书香门第出身,他再烂到骨子里、至少外表温文尔雅——比一个不择手段、无父无母的私生杂种,好一万倍吧?”   林青鸦眼神一恸。   她仰起脸,茶色瞳子里第一次情绪明显:“毓亦!”   唐亦眼底火苗一跳,反而更肆无忌惮地笑:“怎么了,小观音心疼了?难道当年不是你把我卖给唐家?卖了什么天价、我这个‘货物’现在有资格知道了吗?”   他话声薄得近轻佻,可越是说到后面,那双勾翘的眼尾越是被情绪冲撞得染上艳丽的红。   他拿黑得湿漉的眼睛绝望又固执地望她。   林青鸦想起七年前那个路灯下的雨夜。   那时候隔着滂沱的雨,她同样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记得那个嘶哑的喊声撕破深夜的雨幕,不知道那时候他的眼神是不是也这样绝望。   还好没有看清啊。   如果看清了,那她要怎么舍得、才能迈出转身那一步?   林青鸦眼睫垂下,像被雨淋得颓靡将谢的花。   她轻声说话:“你看,毓亦,你也忘不掉的。你知道我们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了,就不要再执迷了,你这样只会更折磨自己。”   唐亦咬牙,在颤声里沥出笑:“让我不执迷,放你和冉风含恩恩爱爱地结婚?”   “是谁都一样,”林青鸦垂着眼,压住微栗的呼吸,“……除了你。”   “!”   唐亦眼神一颤。   死寂许久他才回过神,退开两步后,眼神阴沉可怖的疯子竟突然就笑了起来。   唐亦一边笑得转开脸,一边抬起左手,在颈动脉前横着的那条血红的刺青上粗暴按着蹭了两下。   他肤色本就白,力道之下那块皮肤泛红,像是把那血刺青晕开了似的。   更狰狞了。   林青鸦望着那条疤痕的位置,不知道想起什么,眼神有一瞬空茫又难过,但很快就被她乌黑的睫敛下压回。   “……我差点都忘了啊,小观音有多狠心。”   那只手落下。   唐亦垂回眼那一秒里没了笑,他手腕一压,按着墙前女人的后颈,直接把她摁进自己怀里。   这一次的力道毫不怜惜,眼神都透着疯。   他俯下头颅,薄抿如刃的唇像吻又像肆虐、紧贴着她的长发把炙热的呼吸抵在她耳旁,咬牙切齿,戾气骇人。   “是你逼我的,林青鸦。”   “……”   唐亦松开她,扯开帘子,大步离开了。   背影都凶得煞人。   林青鸦怔怔望着空掉的更衣室外。   安静很久,她像回过神,轻轻阖了阖眼,松下单薄的肩,靠在冰凉的墙壁上。   寂静很久。   隔着薄薄的一面墙,一号间传来一点窸窣的动静。   林青鸦缓睁开眼,直回身,声音恢复到如常的平静轻和:“别躲了,出来吧。”   “……”   数秒过去。   白思思小心翼翼地扒着二号间的帘子,从一号间探过头来,小声:“角儿,我不是故意听的,我等了您好久没见回来,担心您这边出问题,这才过来……”   林青鸦轻淡一笑:“我也没有怪你。”   “哦,”白思思小心地看,“您没事儿吧?”   “嗯。”   两人对视,一片安静。   安静得叫白思思有点尴尬,她摸了摸鼻头,苦恼地脑内风暴着要怎么转走这个话题才不让她家角儿别扭。   “有什么想问的,就现在问吧。”   “……啊?”   白思思错愕回头。   被疯子折腾得一袭长发难能有几丝乱,但那双白雪似的澄净无暇的茶色瞳子仍旧清清淡淡的。   对上白思思的惊愕,林青鸦眼里温柔又安静:“只有这一次机会,以后就不可以提了,好吗?”   “好,当然好,”白思思挠头,犹豫之后小声问,“我最好奇的还是,角儿,您应该是喜欢那个疯……咳,唐亦吧?”   林青鸦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白思思傻眼了:“啊?”   “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林青鸦说,“所以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他。”   白思思:“额,那这听着就是啊。”   林青鸦也没有反驳。   白思思又凑近一点,声音压得更小:“既然您喜欢他,就算不是喜欢,比起对其他人,尤其是唐亦说了我才知道原来那么滥情的您那个便宜未婚夫,您肯定对唐亦好感最高吧?”   林青鸦抬眸:“你想问,我为什么要拒绝他。”   “嗯嗯嗯!”白思思掰手指,“我看唐亦虽然性格奇奇怪怪的,但现在看对角儿您一往情深啊,而且又有钱有势,他可是唐家的太子爷哎,整个北城——”   话说到一半时白思思抬头,正巧发现林青鸦在她这句话里的神情变化。   白思思噎了下:“难道您之所以和唐亦不来往,就是因为唐家?”   林青鸦默认。   “唐亦好像是说您把他卖给唐家了什么的,听说唐家那个老太太还挺厉害……”白思思脸色变了,“等等,不会是‘给你五千万、离开我孙子’这之类的戏码吧?”   “什么,戏码?”   林青鸦露出不解。   一心扑在阳春白雪的昆曲上,小观音显然没看过白思思深谙其道的那些电视剧八点档。   白思思已经自己否认自己了:“不可能不可能,角儿您才不会被这种满是铜臭气的条件诓上呢。”   林青鸦大概理解过白思思的话,又轻声说:“她确实帮了我。”   “嗯?唐家那个超厉害的老太太吗?”   “作为条件,”林青鸦垂眼,浅浅又涩然地弯起唇角,“我把唐亦……出卖给了她。”   白思思愣住。   那一秒像是错觉,她看见林青鸦低垂着的眼睫微微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在这之前她从没见过林青鸦哭。   但是没有。   在漫长的沉默以后,林青鸦轻轻眨了眨眼,她重新仰起漂亮得惊艳的脸,瞳子里温柔如许。   “我们说好,以后就不提了,和他也不要提,好吗?”   白思思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莫名觉得很难过,她憋回去眼泪,用力点了点头。   “嗯!谁都不说!”   “……”   唐亦从剧团里走出来时,天色阴沉将雨,乌云压顶。   他神色冰冷,眉锋凌厉得能割伤人似的,一双漆黑的眼沉得吓人。一路出来,剧团里没人敢问一句。生怕惹了这疯子自找死路。   挂着北城名贵圈子里都熟知的那串车牌号,低调的黑色轿车停在剧团剧场外的路边。   程仞坐在副驾驶上,经司机提醒看到窗外大步走来的男人,还有头顶和他眼神一样阴郁的乌云天。   程仞叹气:“又要下雨了。”他扣下公务平板,下车去给唐亦开门。   司机擦了擦汗,心说倒霉。   唐家的贴身安保或者常用司机都知道,这位太子爷有个毛病……不是说那疯病或者哪哪不行的问题,而是病理性的毛病——   每到阴雨天,这人的神经性头痛就会发作得很剧烈。   为此孟老太太找了不少医生来看,但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归咎于神经痛——最玄乎也最难治,基本很难找到病因。   作为“副作用”,唐家这个疯子在阴雨天发疯的概率就极大。   年前砸了虞瑶助场的戏园子,便有这个加成。   司机在前座努力自我暗示“今天一定要谨言慎行”时,后排车门拉开,唐亦已经解了西装扣子,长腿迈进车里。   座位里熟睡的小亦被他摁了脑袋。   “呜汪!”   被打扰睡梦的狼狗很不满意,清醒过来以后又没脾气地趴下去。   像也知道今天的疯子不好惹。   唐亦倚在座里。   漆黑的发耷下他冷白的额角,暴怒之后使他原本就白的肤色好像更苍然几分。他一眼不发地睁着漫无焦点的黑眸,凌厉的下颌线条像薄凉的冰刃。   车里一片死寂,司机大气都不敢喘。   行路过半。   唐亦没什么征兆地开口,声音沉哑:“唐红雨现在在哪儿。”   程仞意外,但职业本能让他扶了扶眼镜后立即作答:“唐小姐说,上回孙家大小姐那一单让她赚得不少,要多休息段时间,好像去南岛旅游了。”   “叫她回来。”   “现在?”程仞更意外,“以什么理由?”   “告诉她有新单子,”唐亦冷冰冰地阖上眼,“我下。”   程仞沉默,然后恍然又遗憾:“林小姐如果知道了,恐怕不会喜欢您的做法。”   “她的喜欢?”   唐亦阖着眼抬起手,修长的指节穿过松软微卷的黑发,按在阵痛的头侧。   “求不来的东西,那就不求了。”   在那种能叫正常人疼得打滚的疼痛级里,他却声线低哑地笑起来。   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美人。   “不如让她看,我能有多不择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   是时候重新介绍一下了——   唐红雨:新世纪分手大师。 第27章 你不要总监视我   芳景团这新年第二场的昆曲演出一扫首场污名,引来不少人对消失七年的小观音竟然加入这样一个不知名小剧团的关注。   除此之外,这折《游园惊梦》在梨园里也反响极佳,票友间口口相传,好评如潮。   籍籍无名这么些年,前两天还因为新年首场的乱子被网上指着鼻子骂不专业,如今芳景团终于靠这一仗口碑翻了身——   团里上到团长,下到师兄弟们,无一不有种扬眉吐气的自豪感。   “林老师!”   后院小楼二楼的练功房外,简听涛站在门外朝里面喊了一声。   安生那几个孩子平常都要上课,林青鸦左右无事,就在练功房做练习。听见声音后她揽长发起身,踩着有点老旧了的木地板,走去门外。   辅助的白思思也跟过去:“简师兄,看你这么高兴,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们啊?”   “当然是好消息,”简听涛不掩兴奋,“24号那场的票上午放出,现在已经售空了!”   白思思:“哇!”   简听涛:“这次还得多亏林老师力挽狂澜,不然首场败出去的声誉,单靠我们是怎么也挽救不回来的。”   “那是,”白思思跟着吹捧,骄傲地扭过头去看林青鸦,“我家角儿出马,谁与争锋?”   林青鸦轻望她:“小心风大。”   “啊?这有什么好小心的?”   “闪到你舌头。”   白思思反应过来,呲牙笑:“那不怕,我说的是实话嘛。”   “……”   简听涛笑着接过话头:“白小姐确实没说错。票务那边算过了,只要24号那天这第三场锁票之前不出问题,我们三场的总观众人次就完全足够朝过306了。”   白思思:“那和成汤集团的对赌协议就完成了?”   “没错。”   “角儿,对赌协议你要赢了哎!你恐怕是唐亦成名以后唯一叫他在对赌协议上栽了的人了!”   白思思兴奋得差点在练功房里绕场跑一圈。   简听涛:“还好唐亦定的不是三场满场的观众人次……不过也奇怪,他为什么定306这么一个不零不整的数?”   “还能为什么,”白思思想都没想,“我家角儿生日是三月六号啊。”   “……”   练功房里蓦地一寂。   林青鸦眉眼轻抬,回眸凝过去。   白思思说完就反应过来,她僵了笑,尴尬不已地搓着手:“啊,这个,那个……”   简听涛还在惊愕里:“唐亦是因为林老师的生日?”   “不不不,”白思思慌忙摆手,试图亡羊补牢,“应该只是巧合、我瞎猜测,胡乱说的啊哈哈……”   “哈,我说呢。”   简听涛被白思思摁下话头,以他的辈分也不敢再追问林青鸦,只能把心头疑惑压下去。   白思思心虚地想把人赶紧推走:“简师兄,您来找我家角儿就是为了这一件事情吧?”   “啊,还有,团长说新年以后经历这么多事情,林老师来团里都没来得及给接风洗尘,这次合上庆功宴一起,晚上咱们昆剧团全体聚餐,就去北城最有名的那家连锁中餐馆。”   “哇,是德记吗?”   “对,位置包厢我已经定好了,这就发去白小姐手机上,您晚上送林老师一起来吧。”   “好嘞!”   见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敲定了晚餐归属,林青鸦原本想说的拒绝只得吞回去,等简听涛走了,她才轻声说白思思:“馋猫。”   白思思嬉笑抬头:“虽说德记确实是我来北城以后最想尝的中餐馆,但主要还是为了角儿您呐。”   “嗯?”   “以前在国外,没什么熟人也不留下发展,您人情淡些就淡些,但现在可不行了。”   “为什么?”   “国内是人情社会,咱们种花家讲究以人为本,个人能力再出众也脱不开人情人际——角儿您都不知道吧?”白思思凑过去,“虽然您进团以来,跟谁都温温柔柔不端架子,但团里不少师兄弟们其实都可怕你了。”   “……”   林青鸦确实不知道这个,意外得眼角微微抬起来些,她回眸时拂得耳侧乌丝轻垂,一双细笔勾勒似的眉眼惘然地望着白思思。   美人茫然,怪可怜又无辜的。   白思思被看得受不住,清了清嗓避开视线:“一方面就是角儿您辈分太高,团里这些,就算简听涛都得算您曾徒孙辈了吧?”   “嗯。”   “另一方面嘛,您这人平常看着就太高雅,跟您‘小观音’的名号一样,七情六欲不沾不染似的,一点都不让他们敢有亲近的心思,感觉跟您开个玩笑都有辱菩萨。”   “……”   小观音半垂下眼,认认真真又没什么表情地思索反省起来。   白思思被逗得弯下眼:“所以啊,聚餐在国内是很常见的,就是为了拉近人际关系、加深彼此了解。您想想您要是第一回 就不露面,难道不是更教他们觉得不敢接近了?”   “嗯,”林青鸦轻点头,“你说得对。”   白思思欣慰:“难得角儿您也开始看重人情关系了。”   “太生疏,会不方便以后的教学传承。”   白思思:“?”   几秒后,白思思回神,无语地追上那道又回练功房落地镜前的纤细背影。   “角儿,您可真是个戏痴啊……”   德记是北城最大的一家本土连锁中餐馆,分店遍布全城。简听涛预订的就是离着自家剧团最近的一家连锁分店。   他们家常年接待公司组织性质的聚餐活动,还有专门的聚餐包厢楼层。   抛去职务不谈,林青鸦在剧团里是梨园辈分最高的一位,自然和团长向华颂、团长夫人乔笙云还有简听涛等人坐在同一桌,其余师兄弟和学徒还有团里非演员组的成员们就在其他桌。   刚开始向华颂要说几句场面话,包厢里还有点拘谨。等酒过三巡,忘了教条规矩,包厢里一早就热闹起来了。   窜桌离席的不在少数,向华颂心情也好,随他们闹去。   直到半掩着的包厢门外,传回来一两声不低的动静。   简听涛听了会儿,皱眉转回来:“师父,好像是团里师兄弟跟人吵起来了,我去看看。”   乔笙云点头:“快去吧。”   “好。”   不一会儿,简听涛冷着脸,身后跟了两个垂头丧气的团里师弟,从包厢外回到桌前。   向华颂放下茶杯,问:“发生什么事了?”   简听涛:“你们自己跟团长和师父说。”   那两人灰溜溜对视了眼,其中一个开口:“就,我们刚刚去洗手间,回来路上遇见了隔壁的,起、起了两句冲突……”   “两句?”简听涛冷眉冷眼,”我要是不出去,你们拳头都快挥到人家脸上了!”   “大师兄,真不能怪我们,你是没听见他们说的有多难听!”   “对,一副瞧不起我们团的样子,下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就你俩好?”   简听涛又训了几句,那两个师弟更低下头,霜打的茄子似的犯蔫。   向华颂听得皱眉,等简听涛训完人让他们回去了,他才发问:“隔壁包厢是同行?”   “是,”简听涛表情一晦,“虞瑶的歌舞团,今晚也在隔壁聚餐。”   “……”   隔着圆桌,坐在窗边的林青鸦手里拈着轻转的薄胎茶杯缓缓一停,她掀起乌黑的眼睫,循声望去。   向华颂问:“这么巧?”   简听涛说:“是我没确定好,知道这家常有剧团固定每月过来聚餐,没想到能撞见瑶升团的人。也是冤家路窄。”   向华颂:“虞瑶在的话,成汤集团那位唐副总不会也?”   简听涛愣了下,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下意识看了林青鸦一眼:“这个,应该没有吧。”   “那就好,不用理他们。”   “哎。”   向华颂想着息事宁人,但显然有人不这么想。这边包厢里刚静下来,就听见房门被人不太客气地“砰砰”叩了两声——   听敲门气势就来者不善。   简听涛得了向华颂眼神示意,起身去开门。半分钟后,他领着来人走向包厢里的这张首桌。   并不意外,跟进来的是一身深蓝色鱼尾长裙的虞瑶。   虞瑶大小也算个圈里的明星了,而且和林青鸦这类名号高于个人的成名不同,她没少在一些娱乐圈的活动里抛头露面,大家对她都比较熟知。   一见她身影婀娜地走进包厢,团里最后一点声音也都压下去了。   “好巧啊,向团长,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虞瑶笑意满面地上前,“这位就是您夫人乔老师吧?久仰久仰。”   “……”   虽然是明晃晃抢地盘的“敌人”,但酒桌上笑脸相迎也不是少见事情。虞瑶给面,向华颂自然不能不接,就端着杯起身,也客套起来。   林青鸦听得无趣,垂回眼,白思思正巧从旁边凑过来,淡蓝色的手机被推到林青鸦细白的手边。   “角儿,您手机刚刚好像震动了,不知道是电话还是信息,您看看?”   “嗯。”   林青鸦接过去,细长白皙的指尖轻滑过薄屏手机,屏幕就亮起来。信息栏里有条没备注、但眼熟得很的号码。   [不准喝酒。]   林青鸦垂着眼,慢吞吞看了会儿,眉心轻轻褶起来一点。   原以为上次连那样狠心的话都迫着自己说出来了,他会知难而退。这中间也确实消停了一周,可现在看,更像是找个角落窝住,舔好伤就凶巴巴地又回来了。   果然还是毓亦那个性子。   林青鸦食指无意识地戳了戳下那个灰白的默认头像,轻叹声。   她调出键盘,又慢吞吞打字回过去一条。   “叮咚。”   楼外,漆黑的夜色深处,停着的车内响起短信提示音。   仰在座椅里的唐亦愣了下,才拿起手机。   他没想到林青鸦会回他。   可还真是她的。   [你不要总监视我。]   唐亦对着黑暗里唯一的光源怔了好几秒,他抬手撑住额头,突然笑起来。   修长指节间夹着的香烟被他随手碾灭,笑里他靠在车座上侧过脸,仍不够似的又反复去读那条消息。   明明就7个字和一个标点。   只从短信里读出她一点难得流露的拿他无奈的情绪,好像就够他从心底觉得餍足,一周多前被她伤得体无完肤的记忆都能自动抹除,那会在心底发誓要等事成她吃完教训狼狈不堪的时候他再出现的狠心也不剩多少了,然后又有种更剧烈的渴求从更深的心底,发出野兽一样不满的磨爪和咆哮声。   唐亦觉得临来前程仞说的对,他是该去看看医生了。好不容易熬过集团里地狱式的一周,所有人都恨不得倒头睡个三天三夜,他私人行程里第一件事却是忍不住开着车跑来这种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受冻。   多半是有什么大病。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哪家医院,能请得到小观音坐诊。小观音穿白色的医生袍应该也好看。   他很想看。   自贪餍的叹息里,唐亦仰头。   视线越过敞篷车窗。   德记分店的高楼近在车前,中间一层某个亮着灯火的房间里,落地的玻璃窗上好像打着道纤细的影儿。   什么都看不清,但不看也知道是一袭鸦羽长发,乌黑睫毛,茶色瞳子,白净美人。   起一眼都要勾魂。   勾得他魂牵梦萦,还求而不得。   他求而不得,可有人不求都得。   唐亦笑意散了,想得咬牙切齿,他拽过手机,生得多情又薄情的桃花眼凛着,眼尾染起冷冰冰的艳色。   他又发出一条消息去。   “嗡嗡。”   林青鸦刚扣回的手机在掌心里轻震了下,传回一点酥麻的痒。   她微蹙眉,心想不该回他。   可惜想也晚了。   [待会儿结束下楼,我送你回去。]   林青鸦轻皱眉。   他是不是真忘了前几天在剧团更衣室,他怎么和她放狠话的了。   像是心有灵犀,下一秒新消息就进来了:[别误会,我就是要让你在你们团其他人面前难做。]   林青鸦:“……”   林青鸦不想回他了,慢吞吞把手机扣回去。   桌对面正好有人开口:“林小姐,前两天听说您登台露脸,唱了一折《游园惊梦》?我可好些年没听着了,那天有事没能去捧场,真遗憾啊。”   林青鸦面上情绪淡了淡。她抬眸,迎见虞瑶亲近的笑脸。   虞瑶的演技算不得好,总融不进角色里,从前这点就最受林芳景批评。如今在娱乐圈里摸爬滚打好几年,好像也没见多少长进。至少此时望过来的表情眼神亲切过余,真诚不足。   尤其那双眼睛里,复杂,沉浊,太多不必有的情绪。   林青鸦不想一二分辨。   她从桌前亭款起身,数百年昆曲底蕴里十几年的修历濡染,养出小观音一身温雅胜兰,眉眼淡如青山白雪,声轻似平湖烟雨落:“虞小姐。”就算回过寒暄。   虞瑶脸色微变。   她快要忘了林青鸦就是这么个脾气了,只觉得对方看不起自己,眼神也搅弄得更乱。   沉寂里搁浅几秒,虞瑶又重新捧起笑:“冉先生也是心大,这么漂亮的一位未婚妻还舍得让林小姐单独出来。冉家今晚那酒会再重要,也该来陪一陪林小姐才对?”   挑拨离间,攻讦话术。   林青鸦懒得分辩。   有人可忍不住。   白思思忍到这会儿算是忍无可忍,手里筷子放下,踩着对虞瑶碎了一地的滤镜不满起身。   目光一对。   虞瑶停了两秒,还没开口,就见那看起来就牙尖嘴利的小姑娘蓦地捧起个灿烂笑脸,声音也甜:“这不是虞大明星吗?唐总呢,唐总今天晚上也陪您来了吗?”   虞瑶:“……”   Bingo。   正中红心。   虞瑶的脸色,一秒就比她面前那盘菜还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甜甜:是来了。   唐甜甜:正被某人冷落,在楼下喝风。   林青鸦:…… 第28章 “过来。”   虞瑶在心底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鬼知道唐亦现在在哪儿!   打从立下对赌协议那天开始,虞瑶就一面都再没能见着唐亦了。   就连之前成汤举办的慈善晚会,外人都艳羡她说那是唐亦给她办的,她还得捧着笑脸默认,打掉牙齿和血吞――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打通成汤集团那个晚会负责人的关系,她花了多少白花花的票子出去!   而且花了那么多,找了唐亦一晚上,那人竟然愣是从头到尾一脸都没露!   后面林青鸦的宣传照出来了,芳景团声势渐起,虞瑶又着急又气不过,想方设法去找唐亦。   可惜无一例外被他那个滴水不漏的特助给挡回来了――   “唐总不在。”“唐总睡了。”“唐总开会去了。”“唐总……”   虞瑶百折不挠,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买通副总裁助理组的一个小助理,找到唐亦既不睡觉也不开会还没出门的日子,她磨拳擦掌地找上门去,又被那个笑面眼镜蛇拦在了外面。   虞瑶先发制人:“我知道唐总刚睡起来现在就在里面,我必须见他一面,关于芳景团那块地――”   “抱歉,虞小姐,”她至今犹记得那个男人扶了扶眼镜,从微笑里和银色眼镜框反光里透出的冷漠,“唐总在逗狗。”   虞瑶:“……”   她可能才是被逗的那个傻狗。   在脑内迅速回顾完自己惨痛的来路,虞瑶面上硬生生绷住了,她挤出个笑:“唐先生毕竟是成汤集团的实权副总,公务繁忙,集团里等着他决策处理的事情太多了。歌舞团聚餐这种小事,就算他有时间,我怎么好意思让他过来呢?”   “哦,这样啊。”   白思思一副天真模样点点头,眼神却只差把“你看我信不信”几个字贴脑门上了。   虞瑶忍着拿这小姑娘磨牙的冲动,转向林青鸦,“林小姐,你现在方便吗?”   林青鸦起眸,淡淡望她:“?”   虞瑶:“方便的话,我有几句话想和你单独谈谈。”   林青鸦停了一两秒,“好。”   虞瑶一秒都不想多待了,得到答案转身就往包厢外走。   林青鸦要绕开高背椅,却被回神的白思思连忙拉住了:“角儿,我陪您一块去吧?我看这个虞瑶对您敌意很重,万一出门以后下黑手套麻袋给您拐走了怎么办!”   林青鸦眼底起了点淡淡笑意:“你少看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   白思思瘪嘴。   包厢外的长廊上安安静静,只隐约从门缝里溜出两个剧团歌舞团包厢内的一点杂音。   在这样的黑暗里也远,像飘过半个城市上空,从无边夜色的另一头传回来的。   窗外云蔽着月,风声清寒。   林青鸦过来时,虞瑶正拉开窗户缝隙,指间掐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烟头上一点猩红,忽闪在夜色里。   大概听见动静了,虞瑶也没回头,晃了晃半擎在窗外的烟:“我记得你不喜欢烟味。不过不好意思,我烟瘾大,得请林小姐忍着点了。”   林青鸦像没听见,停在窗的另一侧,“不用叙旧,”她声音被夜风吹得凉,“有话请直说。”   虞瑶的背影僵了下。   长廊上夜风里安静了很久,虞瑶收回手,顺手关了窗,侧回身靠着墙,她往前打量。   一袭月色铺下来,落了窗旁白衣乌发的女人一身。柳叶眉,春杏眼,挺翘鼻梁,点朱似的樱桃口。   月下美人,美不胜收。   虞瑶看着她,目光又好像穿过她,循着她来路那几年时光倒溯回去,记起第一眼在老师家里见到那个还没长开的花苞一样的女孩的惊艳。   更记得,原本是来收她为徒的俞见恩看着女孩抛起的水袖身段时如获至宝的眼神。   “好苗子啊,再推十年,闺门旦里挑大梁的,舍她其谁……”   昆曲大师就是昆曲大师。   一言能断“生死”。   虞瑶自嘲地笑了声,把香烟碾灭在窗台上,她抬头问:“什么时候回国的?”   林青鸦:“年前。”   虞瑶收敛情绪,故作轻松:“你这几年变化大了点,我都没认出来。”林青鸦不说话。   她方才说了不用叙旧,同样就不必客套。可对方一定要,她也不会打断,只随对方去了。   虞瑶悻悻换了个话题:“没想到一回来就是我们师姐师妹两个争同一块地啊。”   林青鸦眼神一停。   从出来到现在,她终于有了一点情绪上的变化,“不是了。”   虞瑶没听清:“啊?”   月下美人回了眸,茶色瞳子认真望着她,眼里盛着白雪似的凉:“虞瑶,从你叛出师门那天起,你就再也不是我师姐了。”   虞瑶一震,脸色刷地白下去。   很久后虞瑶才回神,找回焦点的眼睛带着愤恨又复杂的情绪瞪着林青鸦:“我倒是忘了你这个没情没意的脾气,自取其辱。”   林青鸦:“你若无话可说,我就回去了。”   虞瑶咬了咬牙,恨声:“你真一点过往情义都不念了是吧?”   林青鸦无言看她。   那澄净的茶色眸子像安静在问:你我什么时候有过往情义了。   虞瑶气极反笑:“行啊,反正本来我也没打算让步!芳景团的那块地我未必有多看得上眼,但既然你要抢,那我怎么也不能教你如意了。”林青鸦垂眼:“说好了?”   虞瑶:“……”   她师妹当年也漂亮得紧,但也没这么气人的。   林青鸦轻转身:“那我回去了。”   “你等等!”   虞瑶气不过,快步绕去林青鸦面前:“我告诉你林青鸦,当年的事情我一点儿都不后悔,也没觉得我有什么错――现在你我的境遇恰恰证明了,我当初的选择有多么正确!”   林青鸦眼里情绪一晃。   虞瑶:“你也别以为靠着冉家和你小观音的名号,那个小破昆剧团就有什么凭仗了――烂泥扶不上墙,不信你就看着!这对赌协议不到最后、结果都未定,回去劝劝你们团那群跟不上时代的傻子们,别把庆功宴办得这么早!”   狠话放完,虞瑶扭头就走,细长的高跟鞋被她踩得咔哒咔哒地响。   背影远去。   月色里,林青鸦垂了眸。   她突然想起那天在剧团更衣室她和唐亦说过的那些话。   人们总想回到过去,一切遗憾和伤害都还没发生的时候,但人们也都知道,花逝不复,水去难收。   他们谁都回不去了。   昆剧团的聚餐在闹腾里结束。   众人清了包厢走去电梯间,然后在里面遇上正在等电梯的瑶升歌舞团的一堆人时,才懂了什么叫真正的“冤家路窄”。   于是两团瞬间鸦雀无声,隔着半个电梯间互相瞪视,仿佛两军对垒,杀气腾腾,令人窒息。   而此时在两拨人正中,随着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空气顿时就更窒息了。   “我们先来的!”   “你们等的是里面那两个!”   “胡说!我们同时等三个!”   “那你叫它,看它答不答应!”   眼见两边年轻小孩斗鸡似的就要吵起来了,电梯还尴尬地空着。平常让一让也就算了,但这种时候,谁退一步就是输了气势。   风度可以不要,气势不能没有。   两边瞪得眼酸也没个结果,这么僵持下去就是一起走楼梯的节奏。两位团长只能各退一步,每辆电梯都对半分配。   于是在诡异的安静里,两团保持着对峙状态,在电梯间也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直把中途上来的陌生人挤在中间,吓得不轻。   等最后一梯人送到一楼,陌生乘客一开梯门就落荒而逃。   两团这才成功会师。   各自看不惯对方的哼气声里,他们前后动作,就算挤着都要一起从德记的门出去。   德记的服务生们只能震撼地看着这两团并作一团的浩浩荡荡往外走的傻子们。   林青鸦等人无奈跟在后面。   德记装潢走的是仿古中餐馆的路线,没有西式餐厅里的高吊顶辉煌大堂和旋转门大门廊,这么多人拥到门口也就格外挤些。   偏偏刚出去那几个突然停下了,剩下的人更被堵在门里。   芳景团里有人不满:“赶紧走啊,堵门口干嘛?”   “快点,我们还急着回去呢。”   拥搡里,两团的人一窝挤到门外。   德记门口禁停车。   就算来接送客人也只能一放就走,所以楼外总是视野宽阔。   今晚原本也该一样。   但此时众人面前不远处,却斜着停了一辆深黑色敞篷超跑。车身锃亮,在黑夜里都反起水一样的流光,线条更是流畅得让人赏心悦目。   是把“天价”两个字写在每一条车身模棱里的造型感。   而车前,有个黑卷发冷白皮的美人半低着头,身影浸在黑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打火机,比车还骚包地靠在车前盖上。   那双修长的腿斜斜搭着,撑在地面上,夹克外套外面露着仿佛白得反光的脖颈,颈动脉前横着条血红的刺青。   听见动静,那人懒洋洋抬了抬眉,漆黑的眼穿过凉夜望来。   两个团的人被他一眼看僵。   直到瑶升歌舞团里有人反应过来,兴奋地扭头往后找:“虞姐,唐总来接你了!”   “唐总这是专程来等啊?”   “嚯,虞姐,全北城也就您有这个待遇了。您可太牛逼了。”   歌舞团那些人一边说话,一边得意洋洋地拿眼角余光瞟芳景团的人。   芳景团则个个脸色丧气晦暗,纷纷别开眼。   如今从梨园到北城商圈里,没几个不知道虞瑶手段了得、竟然博得唐家太子爷青睐的。   成汤家大业大,在各行纵深可怖,更不用说论那块地皮名义,他还得算是芳景团要捧着的金主――有唐亦撑腰,整个瑶升歌舞团的演员们都觉得腰杆子硬起来。   虞瑶却是歌舞团里表情最僵硬的那个。   她就算是傻子,吃了那么多闭门羹也该知道唐亦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了。可偏直接点名过来的是她自己团里的成员,又当着芳景团那么多人的面,怎么也得撑住脸下得来台才行。   在歌舞团众人“体贴”地让出来的空道里,虞瑶尬笑着走出来,声音尚掐得妩媚:“唐先生可能只是有事,顺路过来一趟,你们不要乱说话。”   “哎呀,我们都懂。”   “虞姐你快过去吧,别再让唐总等久了。”   “就是就是,你看唐总一直往我们这儿看,肯定就是等着你过去呢。”   那双黑得透深的眼,确实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这边。   凉夜的风吹得他黑色微卷的发贴上冷白的额,不知道因为什么,他低了眼嗤笑一声,从车前盖直身。   金属质地的打火机被他随手一甩,咔哒一声在空中合上盖子,那人眉眼比风都凉,浸着冷,薄唇微动。   “过来。” 第29章 他没病   穿过两团的人群。   在芳景团的最后排,白思思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林青鸦的衣袖,附耳过去:“角儿,这是不是来,蹲您的?”   林青鸦在心底轻叹。   她垂眼,从包里拿出手机,白皙的指尖慢吞吞在屏幕上敲字。   “叮咚。”   唐亦眼皮耷下来。停了一两秒,他才从身上拿出手机。   [我没喝酒。]   [你回去吧。]   唐亦喉结微微滚动了下,哼出声冷冰冰的笑,他随手一划,把电话拨过去,手机抵上耳侧。   此间,虞瑶已经在歌舞团众人的起哄声下,穿过小半片空地,她拘束僵硬地停在唐亦车前。   “唐、唐总,”虞瑶硬着头皮,挤出个有点假的笑脸,“您今晚过来这边是有什么事要办吗?”“……”   唐亦眼皮懒懒一掀。   电话里还是在连接的嘟嘟声。   那双漆黑的眼瞳里晦暗深下去,衍出一点难抑的戾意来。他视线越过虞瑶,又穿过两团的人,停在那个眉眼淡雅胜雪的女人身上。   她没和他对视,低垂着眼。   明明隔着这样的距离,唐亦却好像看得到她眼睫翘起的弧度,嗅得到她长发上凉冰冰的下雪的夜似的味道。   还有让他觊觎的、差一点就尝到了的柔软的唇。   唐亦捏着打火机的那只手慢慢攥紧了,冰冷的金属棱角刺得他掌心闷疼,淡蓝色血管从他冷白的指背上绽起。   颈前刺青被情绪更镀上一层红。   电话接通。   唐亦指节蓦地一松。视线里女人仰起脸,他近狼狈地低头避开一定情绪失控了的漆黑的眼。   唐亦僵停了几秒,长腿退了半步,他靠坐到车前盖上,声音低低哑哑的:“过来。”   虞瑶愣住。   她下意识看了看唐亦,目光又挪去他手里的手机。   电话里安静,只有很小的,女人轻软的呼吸。   唐亦半垂着眼,贪餍地听。   终于等到她开口,安安静静的,和从前一样,“毓亦,你回去好不好。”   唐亦阖眼,笑,“不好。”   对面默住。   唐亦不看也想象得到。   她此时会把眉心轻轻皱起一点,拿茶色的眼睛无可奈何地瞧他,这时候就连垂在她脸颊边被风吹起的发丝都是他想亲吻的弧度。   虞瑶愣在唐亦那一笑里。   她以前就见过唐亦――成汤太子爷、北城商圈里顶尖儿的大人物,她见太多回了,远的,近的,酒会上,活动里。   那人多数时候被众星拱月,或漫不经心地笑,或冷冷淡淡眉眼懒散生人勿近。偶尔也有,发疯前夕浪得像跟人调情,一张美人脸,却从眸子里透出噬人的黑沉和疯劲儿。   她唯独从没见这个疯子这样笑过,像俯进尘埃里,喜怒由那一人,自知狼狈不堪,还甘心奉一腔滚烫深情。   她想任何人都没见过。   电话里那个模模糊糊的、好像有点熟悉的女孩子声音被夜风吹来,听得虞瑶恍惚。   “你穿的太少了。”   唐亦低了低头,看身上。   今天末尾是成汤的董事会,结束时已经不早了,他出来得匆忙,连车都没时间拣辆合适的,更别说衣服。   就一件深色夹克外套,里面是件白衬衫,在冬末未春的夜风里确实像个脑子不太正常的行为艺术者。   “你上车吧。我走了。”   通话悄然结束。   唐亦眼底的笑蓦地碎了,他眼一抬,视线凶狠地横过去时,就看见林青鸦和白思思从人群后走向边角,当真要离开。   一点留恋都没有,跟七年前一样绝情。   虞瑶胆战心惊地看着。   那支可怜的手机看起来都要被疯子捏碎了。   就在她忧心面前这疯子会做出什么可怕举动时,却见那人狠狠压下眼,折身转去车旁。   车门旋开,他长腿一迈坐进车里,又恶狠狠掼上车门。   “轰――”   能晃瞎眼的超跑大车灯蓦地打开。两束炽白的光撕碎车前的黑夜。   虞瑶在车头一侧僵了好几秒,纠结犹疑的眼神终于定下来,她攥着手指走到副驾驶座外,扶着车门俯下身。   深蓝色鱼尾长裙勾勒过她胸前漂亮的弧线,她自信以自己刻意锻炼保养的身材,能叫多数男人心动。   至于面前这位……   虞瑶娇着声轻问:“唐总,您是来接……林小姐的吧?”   唐亦没说话,冷冰冰的漆黑的眼望过去。   他修长冷白的指节搭在方向盘上,捏得很紧,眉眼写满了濒临爆发边缘的不耐。   虞瑶大着胆子,细声细语:“她那人眼界高傲得很,不上您的车是她恃宠而骄,您一味捧着她来,她只会更不理您的。”   唐亦眼神一跳,“那你说该怎么办。”   虞瑶娇笑着换了个姿势靠车门,胸腰臀曲线凹得更努力了,“欲擒故纵,您听说过吗?”   唐亦眉眼冷冷一挑:“你给我上兵法课?”   虞瑶僵了下,连忙收敛想补救,却见那人缓靠进车座里,微卷的发随着动作垂荡,半遮了他冷白的额和漆黑的眼。   他那点疯劲儿好像抑下来了,神色变得懒散,漫不经心。   唯独眸子只跟一道身影。   “你的意思是,让你上我的车,让她尝尝被冷落的滋味,”他缓撩回眼,声音低哑地薄,“是么。”   虞瑶惊喜得立刻点头。   唐亦望她两秒,转回头蓦地笑了,美人风流俱在眉眼,“你说得对,是该这样。凭什么总我一个人犯贱?”   虞瑶愣住。   唐亦抬手,作势去开车门。   却又停下。   “你说,她会像我看见她和冉风含一样难受吗?”   “……?”虞瑶懵回神,尴尬地笑,“肯定会、会不舒服吧?”   “是么。”   见唐亦落手要开车门了,虞瑶连忙退开一步,忍着激动准备上车。她敢保证,全北城圈子里她一定是第一个坐唐亦开的车的人。   只要这个消息明天传出去,那……   “那算了。”   开车门的手折回,拧住车钥匙。   虞瑶没反应过来,呆懵低头:“什么算了?”   “她舒心,我难受。她不舒心,我更难受。”   没给虞瑶任何机会,油门一轰。   深黑色超跑扬起冰冷的风,开进夜色深处。   “……”   虞瑶僵在原地,等回过神,表情已经扭曲得快狰狞了。   可惜没等她发作,就有瑶升歌舞团的几个人跑过来,不解地问:“虞姐,唐总他,他怎么自己走了啊?”   虞瑶回神,咬着牙撑起微笑,抬起手臂轻轻把长发挽到耳后:“他公司里忙,哪有那么多时间,我让他先回去了。”   “哇,虞姐好体贴啊。”   “不过唐总对您真好,这么忙还抽空来接您呢!”   “就是,下回您就别让唐总自己回去了嘛。”   “哎,那边来车了,我去叫车。”   林青鸦是最后一批离开的。   其实白思思今晚根本没开车过来,之前往旁边绕也是知道唐亦不会在她走前离开。   等那辆跑车驶离,她便停下了,和芳景团的人一起在楼外等计程车来。   这边离她住处不远,林青鸦优先让剧团其他人先上了车,等到她这儿时,团里只剩负责安排调派的大师兄简听涛了。   白思思在她旁边困得打呵欠:“角儿,那我今晚就去你家凑合一晚上了啊?”   “林老师,白小姐,车来了。”简听涛拦停了新的计程车,回头跟林青鸦和白思思打招呼。   白思思小跑过去开车门,困得睁不开眼还呲牙:“谢谢大师兄啊!”   简听涛笑:“白小姐快上车吧。”   “晚安晚安!”   等林青鸦一上车,白思思就跟着钻进去,拉上车门。   她向司机报完林青鸦住处地址,朝窗外站在路边的简听涛直挥手告别:“大师兄快回去吧!”   “路上小心。”   “好嘞。”   司机打方向盘,踩油门:“两位坐好,我们出……”   “吱――!”   刺耳的刹车声,骤然拉停在计程车车前,咫尺之外。   长街寂静。风声都好像被吓停了。   车里车外惊魂甫定。   计程车司机回神,按下车窗想都没想地探头朝前面骂:“你是不是有病啊!会不会开车!怎么停――”   话声戛然而止。   司机迟疑地看着那串在车灯反光下能清晰读出来的连号车牌,还有单一个车屁股也看得出价格绝对称得上奢侈的超跑车尾。   死寂数秒。   超跑车门旋开,一条长腿踩上地面。半明半昧的光影里,那道瘦削凌厉的身影下了车,大步走过来。   计程车司机吓得脖子一缩,连忙躲回车里:“小小小姐你们认识这个人吗?”   白思思扭头。   林青鸦望着车窗外。   唐亦已经黑着脸停在车旁,此时正扶着车门俯身,死死地盯着她,额角青筋微绽,薄唇紧抿,冷白颈前的血色刺青通红一片。   那双眼瞳更是又黑又深,狰狞得很,白费了一张惊艳的美人脸。   司机吓得要报警了。   唐亦想起什么,戾着眼敲了敲驾驶座车窗,力道大得像能给它敲碎。   司机惊疑不定地降下一条缝:“先生,您……”   唐亦从夹克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往他车窗上一拍。   纯金质地,黑色花体小字。   [成汤集团常务副总裁 唐亦]   捕捉完关键词又在大脑里处理完信息,司机更懵了。   唐亦终于从车后排的林青鸦身上收回漆黑的眼,那些骇人的情绪被他一点点压回去,他直身,按着车门,冷冰冰地朝司机指了自己的跑车。   “这车今晚停这儿了。”   “想走你们就撞开,钱我赔。”   “……?”   司机开了一辈子出租车,就没碰上过这么神经的一位。   “两位小姐,这,你们熟人?”   林青鸦望着车外。风撩得那人衣角猎猎翻飞,他黑发被吹得凌乱,打着卷儿贴在近苍白的额头上,薄唇却红得近艳,更衬得眸子幽深地黑。   可能是气得,或者是冷得。毕竟就穿了那么一点。   白思思也觉得唐亦吓人,缩回眼担心地问:“角儿,您看我们怎么着?”   “没事,我来处理。”林青鸦轻声和缓,“抱歉,司机先生,给您添麻烦了……他没病,只是闹脾气了。”   白思思想拦:“哎角儿――”   林青鸦没有再开口,推开后座车门,她缓身下车。   还未站稳,手腕上一紧,就被人直接拉过去,连另一只手扶着的车门都被狠狠夺走摔合。   紧跟着那“砰”的一声响,林青鸦被唐亦粗暴地按在出租车上。   林青鸦轻蹙了下眉。   她仰起脸,对上一双比夜空都漆黑沉郁的眼。   那里面也像落了零碎的星子,熠熠的,带着成瘾一样的沉溺死死地望着她。   “凭什么……”   他声音沙哑地俯下来,埋进她颈窝里,语气又凶狠又委屈。   “凭什么我他妈难受得要死,还要放你高高兴兴回去。” 第30章 你把他怎么了?   夜风寒凉。   简听涛一脸麻木地站在计程车的里侧,他懵看着车身对面那双几乎要一上一下交叠在车旁的人影。   就算从唐亦上次来剧团,他作为接待人隐约察觉到这位成汤太子爷对林青鸦的情感并不是普通的“有仇”那么简单,但此时眼前这一幕对他来说显然还是太具冲击力了。   简听涛只能傻站在冬末萧索的寒风里,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像静止画面的两人间,终于有人轻动了动。   “毓亦,起来。”   “不要装了。”   夜色里,除了风声都清冷寂静。   在简听涛几乎怀疑是不是他们林老师是不是被惊得认错人了时,半撑着车身、埋首在女人长发旁的那人终于微扬起头颈,然后他侧了侧脸。   方才几乎要从那双黑眸里满溢出来的难过半点不剩,只余贪餍和沉溺,还有点恣肆的疯劲儿。   微卷的黑发搔过林青鸦的耳垂,那人哑着笑问:“怎么确定的?”   林青鸦被他半个上身推挤在车门和胸膛间,想躲都无处去,只能抬起手腕推拒他的更靠近。   兴许是这压迫让她难得生恼,她低轻的语气都不像白日里听起来那么小观音了:“就是……知道。”   “是,小菩萨多了解我。”唐亦低头轻睨着她,调情似的模样像个妖孽。   深夜街边零落,但偶尔仍有路人经过。刚走过唐亦身后那个就一边踩着化开的泥雪一边频频回望。   林青鸦瞥见,终于恼得掀起眼,眼瞳里像晃起粼粼的春湖山色,映上他孤零零一道影:“毓亦,你起不起?”   “那多叫几遍,小菩萨,把我听舒服了就起。”   林青鸦哑住。   从前少年再疯再没个正经,也唯独对她百般克制,哪像这一年的重逢后,仿佛给他开了什么锁着穷凶极恶的猛兽的笼子,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进犯她的认知。   眼见林青鸦被自己“压迫”得脸颊都镀上浅浅的红,唐亦终于没舍得再过分了。   他一撑胳膊,从车前也从她身前直起身,然后插着裤袋低下头。唐亦居高临下地看林青鸦。   “真就一点没信?”   小菩萨恼意没消,不想看他,转走艳过雪色的脸,“……没有。”   “嘁,”唐亦发笑,咬着唇内又气又恨得低声哼,“什么欲擒故纵,苦肉计都没个屁用。”   林青鸦捕捉到一点余音,回眸看他。   可惜疯子出戏利落。   黑卷发下那张凌厉漂亮的面孔已经带回奚落和嘲弄,黑眸低低一挑,睨着谁都勾人似的:“今晚庆功宴,怎么没跟那个冉家的小白脸一起?”   林青鸦认真:“冉风含。”   唐亦眼神里火苗跳了下,但竟然没说什么,“随便你,”他转开冷下笑的眸子,“反正你也见不了他几天了。”   林青鸦蓦地一停。   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脸颊上一点血色褪得干净。   那是他们在琳琅古镇的最后一夜。   林青鸦在座机里听到照顾她的妇人紧张到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跟她说,那个从大城市来古镇度假的浪荡子今晚在镇上的酒吧里被人打成了血葫芦,救护车拉走的,生死不知。   旁观者说打人的是个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一拳拳落下去时,眉眼里却伏着发狂的野兽。   没人敢拦,只有人吓得躲在人群后报了警。警察围了酒吧,少年不知去处。   林青鸦第一次彻底慌了心神。   她手指颤栗地想把座机电话扣回,却怎么都放不进那小小一个卡槽里。窗外古镇的夜色里一声不知名的响动,她一栗回神,话机就扔下了,转身跑出去。   院子里好黑。   明明走过千百遍,却第一次陌生得让她惊恐,像只凶兽张大的嘴,她顾不得怕,推开门跑出去。   没几步,脚下不知道什么绊了一下,雪白的裙子扑进尘土里。   膝上火辣辣地疼。   林青鸦顾不上去看,颤着手就要支撑起身。   然后黑暗里有人蹲下来,抱住她颤栗的薄肩,拥进怀里。   那人胸膛滚烫。   烫得女孩一抖,颤不成声:“毓……毓亦?”   “没事,没事,不怕……”少年的声音里仿佛深埋着他这一生全部的耐心,他下颌抵着她额头安抚,“我在这儿呢小菩萨。”   女孩却听得要哭出来了:“毓亦,你去哪儿了?他们说徐远敬――”   她偏过头,僵住了。   她嗅到他衬衫衣角,淡淡的、在夏天的夜风里也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那一秒,像从盛夏落入冰窟。   女孩僵栗。   “不提那个杂种。”少年却紧拥住她,薄薄的唇轻勾起来,温柔又可怕,“以后你都不用再见到他了。”   “……!”   茶色的眼瞳颤栗缩紧。   清冷长街旁,计程车前的林青鸦惶然得向前一步,她伸出手攥住了身前青年的夹克衣袖。   唐亦一怔,低头。那细白的手指血色尽无,紧紧地攥着他,连那双眼瞳都慌得润上水色。他们重逢后,这是林青鸦第一次失态至此。   唐亦僵住笑,从裤袋里抽出手想握住她的。   差一点距离。   “毓亦、你把他怎么了?”   唐亦僵停了手。   几秒后,他轻轻一嗤,长卷的睫毛垂下去,又在疯子的笑声里颤栗着勾扬起。   那双湛黑的眼瞳冰冷,绝望。   “怎么,怕我又疯了、弄死他?那我要真是这样做了怎么办?小菩萨你要再跑一次?这一次又准备跑几年、又要跑去哪里?!”   声音震颤。   青年那张漂亮凌厉的面孔,从眼尾镀上艳丽的红,他似乎被气到极致,脖子上血管都绷起来。   血色的刺青更加狰狞,像要绽开了。   林青鸦慢慢回神。   她眼睫抖着遮下去,失速的心跳平复,“对不起。”她松开指尖,手要垂回去。   却在半空被人一把攥住。   “对不起就完了?”那人暴怒之后的声音尚沙哑,挤出一两丝阴沉的笑,“你刚刚差点就想要指控谋杀了吧?”   “……我没有。”   “是吗?”他瞥开眼,落到被他紧攥着的、像冰块温度似的纤细手腕上,盯了两秒唐亦眼睫一掀,又嘲弄地转回来,“那吓成这样,你是紧张他,还是紧张我?”   林青鸦抿住淡色的唇,沉默以后她转开脸,“我只是冷。已经很晚了,我们各自回去好不好,毓亦?”   唐亦停住,视线慢慢摩挲过林青鸦单薄的肩。   即便是冬末,在这样的深夜里,她穿的确实也算不上多。会冷么。   疯子自己是一晚上妒火怒火无名火交织,一点都不冷的。   可她身子骨那么弱,分开七年手腕都还像是轻轻一用力就能折断似的,半点没长。   好像是会冷吧……   唐亦眼底疯劲儿褪了。   他僵着松开她的手腕,落回手时抬起来拎住夹克拉链。   “唰啦。”   林青鸦回眸,还未来得及定睛,面前身影迫近。   唐亦把脱下的夹克外套罩在女孩肩上,果然单薄瘦弱,外套肩线都不知道要掉到哪儿去了。   “小菩萨只顾着普度世人去了,这么些年没吃过饭是么。”唐亦气得低声哼哼,拎着衣领把人往前一拽,低下腰去给她拉上拉链。   林青鸦从怔愣里回神,想挣开,偏偏连胳膊都被他的外套给“绑”在里面了。   她微恼抬眼,视线掠过他就剩一件衬衫的上身,肌肉线条在他衬衫下半隐半现。   林青鸦避开眼:“毓亦,你不要命了?”   “嗯,不要了。”   锁上拉链顶的最后一颗扣子,唐亦懒洋洋地撩起眼。   乌黑眸子睨着她,好几秒没动。   直到眼底那点翻涌不息的欲望被压下去,唐亦低眼,自嘲地哼出一声薄薄的笑。   他给她拉开计程车的车门,不由分说把人搁进车里。   车内,不管是司机还是白思思都惊恐又畏惧地看着他。   显然对这个疯子忌惮不已。   唐亦也不在意,眼帘懒散耷回去,细长微翘的睫毛半遮了漆黑的眼,他给林青鸦慢慢拢上那缕落到脸颊旁的乌色长发。   望着手旁巴掌大的脸蛋,娇俏的茶瞳,白生生的比雪色都艳的下巴,还有恼得微红的唇。   唐亦眼神幽下来,还是没忍住――   他半阖着眼往里一压,在林青鸦唇角亲了下。   小观音想躲没躲开,杏眼都睁大了。   这是第二次了。   要是再算上影楼护理室咬手指那次,他就已经是第三次这么过分地轻薄她了。   “把她送回去。”唐亦却没看她,警告地向恨不得把自己缩成纳米颗粒的白思思。   “好、好的。”   “再让她感冒试试。”   白思思僵硬。   唐亦落回眼,对上小观音那双浸上水色似的瞳子。   就因为在旁人面前,她就连指责他都克制,只把自己气恼得不行,也没狠心落他面子。   好欺负得不行。   ……小观音。   唐亦轻舔了下吻碰过她的唇,低笑了声从车里退出身去:“……死了多好,给你省心。”   车门已然合上。   那人头也不回地上了跑车。   一脚油门,把拦路的超跑开进了无边的夜色里。   唐亦回公司时,副总裁办公室那层还灯火通明。   程仞等在办公室里,把他这边已经初步处理过的文件搁到唐亦的办公桌上。   瞥见唐亦身上没了的夹克外套,程仞扶了扶眼镜,问:“您和林小姐说过了吗?”   “说什么。”唐亦翻开第一个文件夹,没抬头。   程仞挑明:“大概是我电话里说的、虞小姐做的那件事?”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   “啊,我以为您中途又折回去,就是不忍心呢――看来是我误会了。”   钢笔笔尖顿住。   停了一两秒,唐亦合上笔帽,修长有力的十指一扣,他仰进座椅里,懒慢地笑起来:“是,我本来想告诉她。不过又醒了。”   程仞一顿:“醒?”   “和菩萨待得久了,耳濡目染,魔都要被度了。”唐亦眼底压住一线漆黑的冷意,笑也微狞,“差点都忘了,我就想要她众叛亲离、流离失所,再陪我一块堕进这无边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那不好么?”   “……”程仞叹气,“好极了。”   临走前他给唐亦带上门,瞥了一眼办公椅里那道只穿了一件单薄衬衫的身影。   程仞又叹气。   如果真做得到,那自然是好。   他就是不知道他们唐总连凉着人家一点都不舍得,对于自己下得去狠手这种事,到底是哪来的信心?   24号,芳景团新年第三场演出当日。   这场要上的是《思凡》,也是当年林青鸦成名戏目之一。   梨园里都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皆因这两场都是心思百转千回的独角戏,全程凭单人撑场,眼神情态唱腔身段步法,一点疏漏都不能有。   林青鸦早在十岁时就被母亲林芳景迫着学《思凡》这折子戏,小尼姑的心思神态,那时候的小林青鸦怎么也琢磨不出。林芳景一狠心,直接把女儿送进尼姑庵里磨了一年。   出来以后,这折《思凡》是越唱越好,可吃素、不用手机等电子产品的习惯也留下了。   戏是下午开场。   林青鸦一早起来,坐在家里梳妆镜前边整理鬓眉,边想起当年学这折《思凡》吃的那些苦处。   而苦处之外,至少那时候,她和虞瑶一同在母亲林芳景这位严师手下“同病相怜”患难与共,还是……   尚未回忆完,卧室房门被笃笃叩响。   林青鸦眼皮一跳,心里莫名升起点不好的预感。   “角儿,出事了!”   白思思慌里慌张地推门进来。   林青鸦蹙眉,回眸:“剧团?”   “对,今天一早北城当地的消防部门工作人员上门,说有人举报,芳景团剧场内有消防安全隐患,他们去实地核查了。”   “结果呢。”   白思思脸色难看:“核查后,发现确实……剧团里的自动喷水灭火系统年久失修,剧场疏散通道还有不同程度的堵塞情况。”   林青鸦神色微凝,从梳妆镜前起身:“如何处理?”   “勒令停业整改,一周。” 第31章 那就唱给我一个人听   法不容情。   聚众娱乐场所的消防隐患是大事,一旦出了问题后果不敢想象,所以任凭团里怎么说,勒令停业整改三天的惩罚都无可撼动。   不用等下午,芳景团就封了剧场。   林青鸦被白思思载到剧团时,前面剧场里请来重改自动喷水系统的工人师傅们正进进出出。   她转进走廊深处,在团长向华颂半开着的办公室房门前抬手轻叩。   里面交谈的话声一顿。   向华颂转过来,看清是林青鸦,他紧皱着的眉头一松:“青鸦?快进来吧,你先坐沙发那儿等等我。”   林青鸦自己走到沙发前,坐下。   办公桌那块传来的交谈声严肃:“和平台商议,立刻给下午所有售票观众办理自动退票,然后道歉短信一定要发到每一个订票号码里。”   “团长,这种情况,平台那边可能会跟我们索要赔偿。”   “那就给他们手续费的赔偿。”   “好。不过观众那边,就算原价全额退款,我想也会很不满,只怕对剧团的口碑影响恶劣。而且……”   办公桌前话声停住,半晌没接上。   向华颂不耐道:“都什么时间了,还吞吞吐吐的,有事就说。”   “是我们刚刚跟票务那边核实时知道的,网上好像,已经传开了我们这场要黄的传言了。”   “什么?已经传开了?”   不止向华颂惊讶,沙发上的林青鸦闻言也回过头。   她是团里的台柱子,一有风吹草动团里必然第一时间通知她,可她也只是半小时前才得知,网上怎么会传得这么快。   向华颂脸色阴沉:“多半是那个举报人的缘故,这是设了连环套让我们钻。他们应该一早就知道剧场里消防隐患的事情,只是故意卡在今天举报,其心可诛。”   “对!我们也这么觉得!”办公桌前那人忍不住跟着愤愤,“我看多半是成汤集团的人搞鬼,为了一小块地皮做这种输不起的事情,太不要脸了!”   “行了,抱怨有什么用?既然已经有传言,那我们更得主动,赶紧去草拟道歉函,我这边待会定好补偿方案就告诉你。”   “明白,那团长,我先出去了。”   那人一走,向华颂收好桌上文件就起身走去沙发旁,叹声说:“青鸦,向叔真是对不住你,你说这第二场刚被你救回来,团里又出这么大的乱子。”   “您别见外,”林青鸦说,“这次的事情我们谁都不想,不能全怪您。”   “唉,监管不力、被人钻了篓子,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团长的责任。”   林青鸦不想这时候深究过错,转而问:“观众那边,您想如何补偿?”   “初步打算是给所有被系统退票的观众后续一个半价票的名额,不过……”   林青鸦听出向华颂的迟疑,抬头去看。坐在沙发里的老团长扣着手,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给观众补偿的问题不大,但对赌协议如果团里输了,那哪还有补偿给他们的机会?”   林青鸦轻蹙眉。   之前剧团和成汤集团的对赌协议截止日期就定在这个月底,也就是30号。   原本今天24号这一场就该完成三场名额总数,团里也没有筹备第四场的计划,但现在第三场被迫取消,只能重新考虑。   “停业三天,24、25、26是没希望了。消防部门的人会在27号上门检查,那天确定没有问题,也要28号才能开始营业。”   向华颂叹着气算。   “这样的话,我们只能在月底再仓促开一场。有这么一阵风波,观众肯不肯再捧场、两三天时间里能不能把票卖完,都是难说的事情。”   林青鸦微微一停,似乎露出点迟疑:“您是打算,在30号那天补开最后一场?”   向华颂连忙抬头:“哦对,青鸦,你那天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对着向华颂绷紧的情绪,林青鸦实在不忍心再给他添一块压力。   她眼睫轻垂,摇头:“没关系,我可以上场。”   “好,好,那就好。”   “……”   “啥?30号那天??”   剧团后院,白思思一听到消息就炸毛了。   林青鸦无奈,竖起食指轻抵唇前:“还没公布消息,你小声些。”   “不是,30号怎么行呢角儿,您那天――”白思思忍住,凑近林青鸦耳边紧声说,“您那天是例假期啊,您每回例假有多要命,您忘啦?那怎么能上台嘛!”   林青鸦底气不足:“应该,没问题吧?”   “怎么没问题,问题大了!”   白思思绕着林青鸦叽叽喳喳数起过往林青鸦例假时的“惨痛经历”,直听得林青鸦脸儿都更白了。   最后禁不住,林青鸦轻声叫停:“好了,被你说得好像我该被救护车拉走了。”   “不是好像,是就是,”白思思苦口婆心,“角儿您是我见过的例假反应最恐怖的了好吗?别人至少还能吃止痛药,您能吗?”   林青鸦认真摇头:“不行,止痛药影响感官,会耽误表演。”   白思思恨不得翻白眼:“这不就行了!所以您那天哪能上台啊,戏重要还是您重要!”   林青鸦:“戏。”   白思思:“……”   见白思思气噎的模样,林青鸦忍不住弯下眼角:“知道你是担心我,但剧团里现在内忧外患,情势严峻,他们没得选的。”   “那、那您去跟成汤集团说,让他们通融一两天嘛。”   “跟谁说?”   “当然是唐亦,只要您去说,他一定――”   白思思的话声戛然而止。   过几秒,她回过头,窥着林青鸦清凌凌的眼,半晌长叹出一口气:“角儿,您这个不求人的性子,是不是这辈子都没得改了?”   林青鸦垂眸,温柔又淡淡地一笑,像落雪的春枝上开出朵茭白的花:“可能……是吧。”   白思思知道自己是拗不过林青鸦了,气鼓鼓地说:“那您到时候疼晕过去,谁管您?”   林青鸦想了想,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我会坚持到谢幕下台的,到时候要请你接好我。”白思思:“……”   气死她得了。   事实证明,白思思是个典型的乌鸦嘴。   27号的检查顺利通过,28号开放订票。或许是“小观音”口碑作保,尽管各大票友论坛里某些“有心人”把芳景团的节奏带的飞起,但到30号当天,这补上的最后一场还是达到了将近满场的状态。   票务那边计算以后,确定第三场的观众人次足够补足306的余额数量,团里全都松了口气。   唯独白思思实在高兴不起来。   她穿过脸上喜笑难掩的剧团成员,晦着脸色把手里叠好的戏服端进更衣室里。林青鸦在一号更衣间,此时正在对镜练习。   小观音天生生的白净,从小就粉葫芦似的,到长大后也不减半分。不过今天更胜往日――那张美得清雅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唇色都极淡,透着病弱的苍白。   眼神倒是一如既往,满盛春湖似的盈盈动人。   白思思走过去,慢吞吞把戏服放下:“角儿,您真要上场啊?”   “不是,您对着镜子看看您的脸色嘛,都难受成这样了,我都怕您晕在台上!”   “化妆可以遮住。”   白思思气结,噎了几秒,她把托盘下压着的盒子拿出来:“那您把这个吃了再上台。”   林青鸦回眸望过来。   淡紫色的一只小药盒,是止痛药。   林青鸦抬手接过去。   白思思眼睛一亮,以为她家角儿终于疼得不犟了,却见林青鸦接过以后,望着药盒上的“不良反应”,轻声念:“头晕,视力模糊,耳鸣……”   读完,林青鸦把盒子放回:“这些都会影响表演发挥。”   白思思咬牙:“您难受成这样,上台就不影响了?”   林青鸦想了想:“我能忍住。”   对着小观音那副苍白着脸色还认真思索回答的模样,白思思彻底气得没脾气了。   “算了算了,我是说不听您的。”   白思思说完就给林青鸦拉上更衣间的帘子,转身走到大更衣室外面。她靠着墙一前一后颠了几下,最后还是下定什么决心,拧着眉头拿出手机。   在通话记录里往下拉着翻了好久,白思思终于找到一串没备注的号码。   她深吸了口气,拨过去。   电话接通。   白思思:“您好,我是――”   “白小姐,”对面声音温和疏离,“您联系我是有什么事吗?”   白思思噎了好几秒:“程助理您记、记得我的电话啊?”   “当然。”   “啊,那个,是这样,不知道唐亦额,唐总现在和程助理您在一块吗?”   程仞回头,看向办公室门内。   唐亦正在开一个成汤集团高层的跨国视频会议,听几个国外分公司市场负责人做这个月的例行汇报。   那张凌厉也漂亮得过分的美人脸在这种时候总透着几分倦懒。大概就是因为这副模样神态,所以他刚就职成汤副总那会儿才招致无数质疑的吧。   经过几年不要命似的工作强度积累下的业绩前,妄议他能力的声音倒是没了,不过这态度,依旧是董事会某些老家伙们最喜欢拿出来诟病弹劾的点。   程仞腹诽的工夫,已经翻完了手边唐亦今天下午到晚上的行程安排,心里对几项行程做了重要性排列和推迟应对方案后,他转回电话里。 “白小姐请说,我会第一时间转达给唐总。”   “……”   程仞亲自驾车,送唐亦赶到芳景团剧场的时候,距离戏目开场已经不到两个小时了。   他们来得突然,没提前给任何通知。团里有人一见到那辆北城皆知的轿车停在外面,就急匆匆跑回来报信。   向华颂正在办公室,听简听涛汇报今天开场前的准备情况。   听完团里成员上气不接下气的报信,两人脸色都变了。   向华颂:“唐亦怎么会突然过来?听涛,你接到成汤通知了?”   “没有过。”   “赶着最后一场,看来上回消防举报真是他们搞鬼?这是来者不善,走,出去看看!”   简听涛似乎想说什么,但他犹豫的工夫里,向华颂已经快步出去了,他只得压下话头,也跟出去。   芳景昆剧团对成汤这位太子爷从来是忌惮又畏惧,得了报信,前场全都表情肃穆严阵以待。   唐亦从前门一进来,视线先在众人间刮过一圈。   那双美人眼是又黑又沉,好像拧得出墨来,看人跟刀刃削过去似的,更减了团里成员三分气势。   ……没找到。   唐亦谁也没理,径直往他们后台绕去。   倒是已经轻车熟路了。   向华颂正在此时从旁边走廊出来,把人拦住了:“唐总,您突然造访,不知有何――”   唐亦本来就听不惯昆剧团里这些唱惯了雅词说话都文绉绉的人,此时更没半点耐心。   他冷冰冰地一抬眼:“让开。”   向华颂愣了下,强作笑脸:“对赌协议并没到期,今天还有最后一天,唐总这样是不是不合适?”   唐亦眼神一狞:“我叫你让开。”   剧场里霎时死寂。   有团长在,成员们自然是一个字都不敢说,更得全神提防着场中那人发疯。   向华颂脸上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唐总,您毕竟是客,硬闯不合您身份,有什么事您可以先跟我说。”   唐亦眼底情绪炸成漆黑的寒意。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像轻抽搐了下,握紧抬起,上前一步就要攥起向华颂的衣领。   “你听不懂――”   “唐总!”   场后声音突至。   险险压在那一线爆发前。   唐亦眼神横过去。   停在后台门口,简听涛一脸紧张神色,而穿着戏服还未着妆的乌发美人正微蹙着眉,凝他。   唐亦松了手,拂开向华颂,大步走过去,没一两秒就停到林青鸦身前。   他的目光像薄刃,一点点刮过她眉眼鼻唇每一寸,最后在阴郁里抬回去:“……你要上台?”   失了血色的唇轻轻开阖,像覆了霜雪的花瓣。   “不许上。”   林青鸦垂了眸,声轻且淡:“今天是最后一场,协议已立,唐先生请不要食言。”   “我不食言。”唐亦听她这时候还记着协议,气得声音都哑了,“一块狗屁地皮而已,大不了我送给你!”   剧场蓦地一寂。   角落里的眼神纷乱交换,全都压着茫然和震惊。   林青鸦微皱起眉。   她复抬眸望他,里面像雾着平湖烟雨,氤氲又勾人。   “观众要入场了。”痛经时那上刑似的疼让林青鸦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掉了。   她忍过这轮疼,才仰起白生生的一张脸,认真地对唐亦说:“戏既开场,台上无扰就应唱完。这是老师教给我的第一堂课。”   “现在还没开场!”   “剧团不能无故退票。”   唐亦要气疯了,字字都咬碎了往外挤,睨着林青鸦的眼神更像要把人吃了似的:“你非唱不可?”   那神情实在阴沉得骇人。   就算旁边的程仞也只扶了扶眼镜,绝不招惹地往回退一步。其他人就更不敢触这疯子了。   只有小观音没怕他。   她在忍过又一下剧烈的疼后,慢吞吞点了头,声音轻得快听不见:“对观众负责,是我们梨园的规矩。这是我的职业,也是我尊重它的方式。”   “程仞。”   唐亦攥紧了拳。   程仞上前一步:“唐总?”   “找人去守剧场入口。一张票一千,一个都别给我放进来。”   转回来,迎着林青鸦撩起的眼,唐亦死死压着情绪,反将薄唇勾起来。   “今天这里我包场,小菩萨不是非要唱吗?行啊。”   唐亦一秒褪了笑。   他睨着她,眼神阴沉得风雨欲来――   “那就唱给我一个人听,不唱到晕过去就别下台。” 第32章 有主了   林青鸦安安静静凝他两秒,眸子一垂,也不说什么,转身就要往后台去。   唐亦一把将人攥住:“你干什么去?”   “上戏妆头面。”   “不用。”   林青鸦回眸,不解望他。   唐亦眼神黑沉地睨着她,手上加力,把人往自己身前拉。起初是有点反抗力逆着他的,可惜比起他的力道,她那点挣扎实在微弱得可怜。   还没僵持上一两秒,林青鸦就被唐亦拽到身前。   几步踉跄,小腹更痛得厉害。   林青鸦脸色苍白,到那人身前也撑不住,被他拽得往他胸膛前一撞。无力止身,她腿一软险些跌下去。   还是唐亦,“罪魁祸首”关键时候抬了右手,把她往怀里一捞,锢住她后腰把她锁在身前。   长发柔软。   唐亦几乎是流连本能的,指腹在覆在掌中的缎子似的长发上轻轻揉了一把。   可他忘了,这长发是垂在她腰后的――这一摸不轻不重,恰够他隔着水滑的乌发和薄薄的戏服里衣,揉进她尾骨侧微微凹陷的腰窝里。   怀里软得他抱不住的身体蓦地一抖。   唐亦也怔住。   下一秒,林青鸦自他怀里仰了脸儿,清清淡淡的眸子终于失了常色,她近惊慌、羞愤又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苍白病弱的脸颊上几秒里就漫染开勾人的嫣色。 “毓……亦。”   她声音都是打着颤儿的。   若不是小观音的教养在,若不是顾着他的面子,这会儿一巴掌大概都该甩到他脸上来了。   被那双湿漉的茶色瞳子望着。   唐亦扶在她后腰上的手慢慢攥紧,他第一次看她这样情态,难得也狼狈得避开眼,喉结轻滚。   转走视线那须臾里,唐亦才得以想起:小观音是从小就护腰的,好像是比常人敏感很多……   林青鸦恼回神,想挣开。   可惜某人就算心神被勾跑了,本能也还在,几乎是她刚一动作,就被腰后那只铁箍似的手臂更牢靠地往前一压。   更贴得严丝合缝了。   方才还不敢抱紧。   这会儿试到了。   柔若无骨,凝脂软玉,满身透着香,像花枝也像果实,他怕一用力就把她揉碎在怀里,又发了疯地想更用力就把她弄碎在怀里。   唐亦回神低头,就见着小观音红得快要滴血的小巧耳朵,还有那双从未如此情绪强烈的茶色眼瞳。   疼,羞愤,恼怒,无力反抗,诸多情绪交织在她眼底,只把那盈盈水色铺得更深、更勾人。   唐亦到底没忍住俯下去,着了迷似的。   林青鸦惊慌,想推开他。   却被他左手一握,她手腕纤细,被他修长手掌轻易就把两只都握在一起,扣住了纹丝动不得。   他更深地俯下来,眼里欲意翻涌,晦然如墨。   没人能阻止他。   所有人都被惊得傻在原地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一身黑色西装的疯子把白色戏服的女人锢在怀里,低下头去轻薄。   黑和白交织起浓烈刺眼的差色。   林青鸦指尖攥得血色全无。   她阖了阖眼,声音哀哀的:“……唐亦。”   着魔的疯子身影骤止。   意识回归清明。   “……抱歉。”   唐亦克制着全身上下好像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抢走她”“弄碎她”的疯劲儿。他声音哑得厉害,像从不可自拔的欲望深渊里艰难抽离。   握得发僵的手指慢慢松开,他从她身前离开的最后一秒,还是忍不住低了低身,在她耳垂边一擦而过――   “人参果。”   他声线里浸着笑意低哑,情绪汹涌而抑得微栗。   说完,疯子也不解释,松开手转身就走,比来时恣意潇洒得多。   经过惊呆的向华颂面前时,唐亦一停:“今天不听了。欠我一场戏,以后补上。”   程仞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此时远远站在剧场入口方向,朝唐亦点头示意了下。   唐亦缓抬回眼:“三场过306,算她赢了。下个月15号前,去成汤谈追加投资计划吧。”   唐亦懒得等向华颂等人反应,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剧团里的人惶然又迷茫,谁也不知道这疯子今天突然来闹这一遭到底是为什么。不过他们知道最不妙的事情是……   一众人抬头。   那道羞愤转回的雪白背影离去时难得匆慌,却依旧清雅盈盈。   他们梨园里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小观音,好像被那个疯子惦记上了。   还是程仞开车。   “我以为您会留在那儿照顾林小姐。”程仞扶着方向盘,面不改色地说。   “照顾?”唐亦想起怀里人被碰到腰窝后抖的那一下,还有她抬起眼惊慌又羞恼又不敢信地他的模样,他撑起手臂,遮着眼止不住地笑,“我怕我忍不住,让她更想杀了我。”   程仞:“……”   后排安静很久,唐亦突然问:“你知道人参果么。”   程仞疑惑:“那种南方水果?”   “不,《西游记》里那种。”   程仞:“?”   唐亦靠在座椅里,懒洋洋地垂着眼:“在《西游记》的传说里,它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再三千年得熟;闻一闻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活四万七千年。”   程仞听得更迷惑了。   唐亦没解释,他阖了阖眼,好像还能记起那种透了满身的香,凝脂软玉一样要化在怀里的触感。   想着想着,唐亦就笑起来。   “我想尝尝。”   想疯了。“就咬一口也行。”   程仞淡定接话:“人性贪婪,能咬得到一口,恐怕就停不下了。”   唐亦一顿,睁眼。   黑卷发下,那张冷白的美人脸上好像痛苦又欢愉,一双乌黑的眼底情绪翻涌撕扯。   “是啊,”半晌他才应,“怎么停得下。”   真被他尝到一口那天。   他才会真疯了吧。   本以为唐亦是来砸场的,没想到反而推了一把,帮他们完成了对赌协议。剧团上下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向华颂想询问林青鸦,但再粗心他也看得出林青鸦状态不好,便只让白思思送林青鸦回去休息了。   还特批了两周的假期。   林青鸦原本就是比合同提前半个月进的剧团,作为台柱子,又连轴转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如今剧团的燃眉之急解了,她也没有多推辞,答应下来。   在家里熬过磨人的例假后,林青鸦剩下的一周多时间里,就开始在疗养院和外婆家之间过起难得悠闲的两点一线的日子。   林芳景那边,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精神恍惚的,只是少有情绪激烈,不至于伤身,就已经是最好状态了。   偶尔似乎恢复了神智,也不说话,就坐在窗前看着外面。   谁来也不理。   还好林青鸦本来就是喜欢安静的性子,陪着林芳景一坐就能有一上午或一下午,直到照顾的护工杜阿姨来给林芳景安排三餐的饮食。   这晚同样。   林青鸦见护工带回晚餐,就从椅子里起身,准备告别。   护工放下手里餐盒,玩笑道:“林小姐,护士站的一个小护士刚才见着还问我呢,说你那位朋友怎么这个月都没来了?”   “朋友?”   林青鸦拿起大衣的手一停,茫然回眸。   “对啊,就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脖子上缠着绷带的朋友嘛。”杜阿姨笑着比划了一下脖子,“那之后他来了好几回呢,每次都是戴着帽子口罩、还缠着绷带来的。”   林青鸦回不过神:“他……一直有来?”   “是啊,你朋友没跟你说吗?”   “那你这朋友可真是个怪脾气,不过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这种是不是?”杜阿姨笑道,“护士站好几个小护士见过他,说虽然看不见脸,但见他眼睛长得特漂亮,声音还好听,总问我你是不是认识哪个大明星。”   林青鸦淡淡垂了乌黑的眼睫,手指在大衣上慢慢攥紧。   眼睛确实漂亮,声音也确实好听,无论走到哪儿,总有很多女孩子的视线追着他。   而他总是懒洋洋的,谁也不看,谁也不理,就紧着她一个人逗。   从前就这样。   可他以前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对她张扬又放肆过,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开始一眨不眨地睨着她,妖孽又恣意,好像恨不得把那里面污黑的、泥泞的、狰狞的欲望,全都铺给她看。   那些汹涌的欲和情绪会像一根一根无形的丝线,攀爬上她的脚踝,纠缠住她的小腿,然后贪婪地把她拖进他心底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去。   ……就像那天一样。   “林小姐,你不喜欢那个来探访你母亲的人吗?”   林青鸦被叫回神。   护工似乎察觉什么,迟疑道:“如果他不是你朋友,而是什么危险人物的话,那我下次就让护士拦着,不让他再进来了。”   “没有……”林青鸦松开被自己攥紧的大衣,浅浅地笑,“他脾气有点差,但人很好。”   “这样啊,”护工点头,“哦对,他脖子上缠着的绷带是动过手术吗?我看他来了一个月,好像一直都没拆。”   林青鸦一默,眼睫扫下。   她不喜欢撒谎,但那条红色刺青下的疤痕,又是她怎么都不愿意提起甚至回想的事情。   护工阿姨看出她为难,笑着摆了摆手:“不方便就不用说,就是替护士站那几个小姑娘问的――别看你这朋友来这么多次统共没说上三句话,但护士站好几个小姑娘对他印象可深了呢。”   林青鸦垂着眼,眉眼安静得清雅温和,浅笑也由衷:“嗯,他很讨女孩子喜欢。”   护工阿姨乐了:“可不是,哎,他现在是单身吗?”   林青鸦怔了下:“应该……”   “不是。”   林青鸦身后,门口突然响起声拖得冷淡慵懒的调子。   林青鸦眼睛微微睁圆了,没回头。   病房门外,戴着帽子口罩的男人也不在意,迈开长腿,懒洋洋地踱进去,在林青鸦身侧停下。   他半低了身,手往林青鸦薄肩上轻轻一搭,然后懒垂下眼睨着她。 隔着黑色口罩都能听得出那人声音里磨得轻懒低哑的笑。   “他不是有主了么,小菩萨?” 第33章 欲败度,纵败礼   没想到前一秒还在话里谈论的对象突然就出现在面前,杜阿姨着实惊了一下。   她目光顺着来人那标志性的颈前绷带落下,看见他似亲密地搭在林青鸦肩上的手――   透着冷白的修长指节懒散地垂着,指腹若有若无地触着林青鸦大衣衣领上的宝石胸针。   竟分不清哪个更像件艺术品。   难怪护士站的小姑娘都喜欢。   杜阿姨心里想着,面上带起笑:“林小姐,您先陪朋友,我过去给您母亲布上菜。”   林青鸦回神,点头:“麻烦您。”   “林小姐这是说的哪里话,这不是我的工作嘛。”对方朝两人笑笑,转身走开了。   杜阿姨一走,林青鸦就淡淡垂了眼,声音也轻:“这里是病房。”   唐亦:“所以呢。”   “……唐先生。”   林青鸦眼帘轻撩起来,目光落处在她身前,那枚被当“替代品”调戏似的轻拨着的宝石胸针上。   思考了好几秒,林青鸦才斟酌到一个不会太伤人但也能教他知道轻重的词:“自重。”   唐亦听笑了。   他也没想到小观音微绷着细白漂亮的脸蛋,严肃认真地想了这么长时间,换旁人都该骂一大段了,她却只憋出这么两个字来。   怎么听怎么好欺负。   只差把“我不会骂人”“你随便欺负吧”写在脸上了。   林青鸦被他笑得莫名。   尤其这人贴得近,隔着薄薄一层黑色口罩,自带磁性又抑得微哑的声音直往她耳朵里钻――   “我从来不知道自重,不如小菩萨教教我吧?”还越贴越近。   “……不教。”   知道等不到他自重了,小观音自己走到一边,不让他靠。   唐亦指间一空。   他低下眼,虚握了握空落落的掌心,眼睫好像抖落一点苍白的情绪。但也只那一秒,散漫的笑就回到他脸上。   唐亦走上前,手里提着的袋子放到桌上,袋口一松,几颗鲜红水润的荔枝滚了出来。   林青鸦看到,微微一怔。   林芳景最喜欢荔枝。   但这件事也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他怎么会……   唐亦似乎察觉她目光,声音懒慢地替她解惑:“阿姨自己说的。”   林青鸦更怔,“她和你说话了?”   “……”   唐亦这次没答,干脆走向窗边。中午的阳光正好,林芳景坐在轮椅里昏昏欲睡,杜阿姨正在旁边给她布置餐桌,她都没看。   唐亦停在轮椅旁,半蹲下去。   “中午好。”   轮椅里的女人停顿好久,慢慢回过头,“小……亦。”   唐亦眼皮意外地抬了下,随即浅勾了笑,他垂手再自然不过地替女人拉好膝上盖着的毛毯:“难得您还记着,我以为我一周多没来,肯定把我忘了。”   女人动了动,“故,故事。”   唐亦手一停,懒耷下眼:“今天不讲故事。”   女人不说话了。   唐亦哑然失笑:“还真跟您女儿一样绝情……虽然不讲故事,但我答应你的东西可带来了。”   他说着,手一抬,拈起来的一颗鲜红晶莹的荔枝躺在他掌心。   林芳景停回窗外的眼神被引得微微一动,似乎想去拿,唐亦却起身,把那颗荔枝放到杜阿姨布好菜的餐桌上。   他靠着旁边墙棱,模样懒散,没个正行:“吃完饭才能吃。”   旁边杜阿姨听了,终于忍不住笑:“林小姐,您朋友可是干我们这行的好料子。”   “……”   被先前一幕看失了神的林青鸦堪堪回眸,她有点担心唐亦听了这话的反应。可顺着望过去,那人好像没听到似的,侧靠在窗旁,半躬着腰和林芳景说什么。   光拓过他修长身影,一半在明,一半在昧。   虽然还戴着口罩,但仍遮不住那半张面孔上近乎漂亮的清隽感,林青鸦也是第一次见他对哪位长辈这样……   判若两人。   是任何一个知道他“唐疯子”身份的人看到、都会被吓到惊骇的程度。   “不过这荔枝,”杜阿姨拿起被唐亦放到桌上那颗,“这季节到处都买不到,唐先生在哪儿买的?”   唐亦没抬眼,“朋友家里的。”   “哎哟,自己种的啊,那可太难得了。”   “……”   对着杜阿姨手里那颗专业农学博士用特级珍品种子伴着各种营养液喂出来又专程打着飞的送来的头份荔枝,唐亦垂下眼,还是懒得替它澄清了。   这顿午餐,最后竟是唐亦哄着林芳景吃完。   “林女士这顿饭胃口可比平常好太多了,”杜阿姨轻松地笑,“林小姐您这位朋友要是能时常过来,我看我都要失业了。”   林青鸦帮杜阿姨收拾餐桌,闻言轻声道:“他忙。”   “年轻人嘛,忙点也好。”   “……”   上周林青鸦刚听白思思提过,说成汤集团上旬就要出来去年的年报,上下都忙,向华颂他们不敢这会儿拿剧团地皮和投资的事情上门谈扰,正纠结着时机。   还说她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从过来年算起,唐亦一大半时间都住公司或者公司旁边的酒店里,忙得回家都顾不上。   倒是宁愿赔上加班时间,也要插空来“闹”她。   “唐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啊?”杜阿姨收拾到那边,顺口搭话问道。   林青鸦停下,抬眸望去。   窗旁那人正也撩起眼,背着光更黑得幽深的眸子在她身上淡淡一掠,他垂回视线去,答声里笑意散漫:“公司上班。”   “那唐先生上班的公司还挺自由,工作日白天也能出来。哪像我女儿她们,一周都放不上两天。”   “嗯,”唐亦随意应了,“福利好。”   “那肯定是大公司,唐先生能留得下,也是年轻有为了,”杜阿姨说着就叹气,“像林小姐和唐先生这样优秀的年轻人早早就有对象了,哪像我那闺女,哎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谈对象结婚啊……”   林青鸦听见杜阿姨起的这个话头就在心里一晃,她不安地抬眼看向窗旁。   不出她所料,杜阿姨那边话还没说完,凉冰冰的目光已经落上她身来。那人维系一中午的慵懒无害的外壳将碎未碎,已然摇摇欲坠,就剩最后一丝理智系着了。   林青鸦无奈回望他。   唐亦深着漆黑的眼,盯她半晌,口罩下薄唇才轻轻一扯,他嘲讽地垂回视线:“有什么用,做得再好,也一样会被扔掉。”   杜阿姨擦桌子的手停住,茫然抬头:“啊?”   林青鸦眸子一垂:“杜阿姨。”“唉,林小姐?”杜阿姨起身,被拉走注意力。   林青鸦:“我下午要回去一趟外婆家里,今天就先回去了。”“好,您忙您的。林女士这边交给我就行。”   “谢谢。”   “哎,您又客气,这不是应该的嘛。”   林青鸦颔首之后微微仰脸,茶色瞳子安安静静地看向窗旁那人。   他懒靠在墙边,半垂着眼,漆黑的发打着卷儿勾过冷白的额角,漂亮又凌厉的下颌微扬起来。   似笑又非笑,他就那样不说话也不动作地睨着她。   真小亦都没他这么难相处。   林青鸦心里轻叹。   “走吗?”   “不走。”那人一停,哼出轻薄的一声笑,“你求我啊。”   “……”   “?”   杜阿姨听得表情迷惑。   林青鸦眼底带起一点淡淡的恼,那双眸子透着清清亮亮的茶色,又盛着午后的光,肤色像剔透的琉璃或瓷器。   看得唐亦眼里更黑更深。   僵持数秒。   终于是小观音在这间林芳景和杜阿姨都在的病房里妥协地低下眸子。她声音很轻,难得有点不自在。   “一起走……好不好?”   “――”   背着光懒散笑的某人蓦地一僵。   自作自受。   盯着垂下头的林青鸦,很久以后唐亦才慢慢从窗旁直身,插在口袋里的手克制地攥起来。   他走去她身前,停下。   话声给她雪白的颈染起淡淡嫣色。   听见唐亦过来,林青鸦侧身想先走一步,只是刚迈出去就被那人一把拉住。握在她腕上的力道大得吓人。   林青鸦莫名回眸,对上那人漆黑的眼。   “你要是能一直这样跟我说话……”   唐亦说到一半又停下,过去几秒后他笑起来。   “算了。”   “?”   握紧她的指节松开。   唐亦把手插回口袋,转身往外走。   背身那一秒他垂下睫。   漆黑的瞳里濯了水似的折起浅浅的光。   他其实想说。   你要是能一直这样跟我说话……   那就算叫我亲手拿刀把胸膛剖开,把心脏捧给你,我也甘愿吧。   可唐亦怕吓着她。   所以算了。   林青鸦不解地看着他清挺的背影,思索之后没得结果,她也没有继续为难自己,转而向林芳景和杜阿姨告别。   林青鸦从病房出来,拉合房门。刚拐过病房外的拐角,她的脚步就随着抬起的视线停了一下。   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护士站旁,清瘦修长的身影被拦在窗边上。   三个大概刚毕业的年轻小护士团围在那人身旁,一个个仰着脸,激动得脸色发红,望着那人的眼睛都像藏着星星的。   林青鸦缓下脚步。   大概因为唐亦今天终于不是之前作为冷血资本家那一身不变的衬衫西服,而换了一套深灰色的运动衣,松垮的款式被他穿得懒散却修身,宽肩窄腰长腿的优势一览无余。   再加上黑口罩和微卷发,眼角眉梢都透着年轻凌厉的张扬感。   ――说是大学生,也有人会信吧。   林青鸦垂了垂眼,细密的睫毛轻轻搭下,在她雪白的眼睑拓上一层浅浅的阴翳。   【……他对你只是迷恋,不是爱。】   【爱或许不会消失,但错觉总有一天会醒来。】   【这个小镇把他困得太久了,只给他看那一块圆井的天,但你也该知道那儿留不住他,总有一天他会醒来、会离开,那时候他会向往更多彩、丰富的、有挑战的新世界……】   【你确实很美,像江南烧出来的瓷器,白得剔透,干净,可也易碎;总有一天他会厌倦素淡的白,你给不了他彩色,可他值得那样的精彩和世界,不是吗?】   林青鸦低着头。   她的眼睫轻颤了下。   ……是。   他是很好的少年,他值得那样的世界。   “想什么呢。”   “――”   林青鸦一僵,抬眸,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面前,黑口罩上漂亮凌厉的眉轻皱着,不耐又隐忍。   他宽肩后露出的,几个小护士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往他们这里看。   “这要不是阿姨在的疗养院,我早就把人骂滚了。”唐亦扬着眉,垂在额角的微卷黑发被他不耐拂开,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又升起点恶意的使坏,“所以你必须得负责。”   “负什么……?”   林青鸦没回过神,被他往怀里一带,他亲密地压下来,在她耳边哑声说笑:“我跟她们说,你是我女朋友,她们不信。”   隔着薄薄一件运动衣,炽热的胸膛蒸得林青鸦懵住。   唐亦:“所以……”   林青鸦:“?”   唐亦靠近她,声音哑下来:“让我亲一下。”   林青鸦:“……?”   这话转得猝不及防。   那人俯身罩下来的那片阴翳更猝不及防。   林青鸦没回神都被吓得僵了一下,她几乎本能抬手,恰隔着薄薄的黑色口罩,抵住他就要吻下来的唇。   小观音细白并列的手指像削好的水葱根,指尖透一点粉,又水嫩得诱人。   唐亦隔着口罩亲在她指尖。   口罩边棱上,那双漆黑的眼瞳轻眯起来。   然后他不紧不慢地,嘬了一下她指尖。   “!”   小观音像是被什么烫着了,慌忙从他束缚间挣退出来,手被她背到身后。她再抬眸时,眼底清凌凌地泛起恼,像安静的春湖被落下的花瓣惊扰。   唐亦被那眼神勾得心里都痒,没敢更近,就靠在窗旁愉悦地笑:“电着你了吗,这么大反应?”   林青鸦轻皱着眉。   唐亦:“说话。”   “……”   大约是不忍心他这么“堕落”,林青鸦迟疑这过线与否的问题好久,终于还是开口:“毓亦,这样不好。”   “我哪样不好了。”   林青鸦认认真真想了几秒:“纵欲不好。”   唐亦一哑,随即失笑:“我纵欲?你知道什么叫纵欲吗小菩萨?”   “《书经》里说了,欲败度,纵败礼……”   她安静解释的声音被他打断:“那是以前的说法,现在不顶用了。”   “?”   唐亦垂下的手扣在窗边,指节懒洋洋地敲着窗棱,躁意磨得难抵,他还是抬了眼朝她走过去。   身后窗外天空里,一块大片的云被牵着遮住阳光,跟着他身影罩下阴郁。   林青鸦微僵。   ……又来了。   那种好像要把她拖进去的眼神。   唐亦停在她身前半米处,半垂着黑漆漆的眼轻睨着她:“小菩萨真以为,亲两下手指就算纵欲了?”   林青鸦犹豫:“不算么。”   “算个屁。”唐亦懒声轻嗤。   林青鸦皱眉。   她当初好不容易帮他改掉说脏话的坏习惯了,怎么又……   “哦,我倒是差点忘了,”唐亦又近一步,哑声笑起来,“我们小菩萨,是被摸一下后腰窝都要抖一下的敏感体质。”   “――”   林青鸦被迫想起那天的事,白雪似的脸颊都抹上一层浅淡嫣色。   茶色眼瞳扬起来轻恼他。   更勾人了。   唐亦慢慢倾身,屈起的指节勾下黑色口罩,没了遮掩的声音更低哑磁性,“要是那都算纵欲的话……”   他眼神缱绻得近调情,目光懒慢曳过她的唇,鼻尖,眼尾。过一处就更覆一层墨色。   最后停在她眼底。   美人一笑近妖,俯身下来。   “等将来我要一点一点咬掉你衣服,再亲口尝尝你腰窝有多浅……那得算什么?” 第34章 不知羞耻唐甜甜   从唐亦那番叫她整个人生认知都要被动摇颠覆的话前,“救”下林青鸦的是一通电话。   手机躺在大衣口袋里,而林青鸦被“锁”在那双漆黑的眼底。   震动声嗡嗡响起。   唐亦被打扰得不是时候,他眼一垂,抑下点戾气的笑,带着压迫感俯下的腰身懒洋洋直回去。   指节叩了叩窗框,唐亦眉眼松下来:“手机。”   “……”   小观音大约是被唐亦这无耻到极致的疯话给吓坏了。   听到提醒时她眼神还惊慌着,无措地低下头去摸口袋,然后拿出那支浅蓝色的印纹手机。   指尖去触通话键。   唐亦懒靠在窗边,自乌黑卷发下垂了眼,似笑非笑地轻睨她。   她是真被吓着了。   小观音从小生得美,身边的男生见了她说话都敛着脾气小心翼翼温文有礼的,她出身的林家更是尊礼重教,接触的也都是昆曲行当里的文雅艺者。   长这么大,她大概头一回听这么伤风败俗礼崩乐坏的荤话。   那张白净的脸被情绪染得绯红,茶色瞳子湿潮,托手机的指尖都带着点抖,划了两下才把来电接起来。   唐亦看得失笑。   他又从窗前支起身,手伸过去。   纤细的带点颤的手腕被他握住,她拿不住的手机被他稳在她耳旁。   指腹下是透白的凉,触感也细嫩,像春日里新发的枝芽,惹人心里同时生出怜惜和蹂躏的欲望。   没忍住。   唐亦多使了两分力。   林青鸦受惊抬眸,眼睫轻翘起来又连忙压下去,藏住漉了水似的眸子。   唐亦好气又好笑。   他就说了一句,她就吓成这样。   那以后要真做点什么……   “……冉先生?”   林青鸦被电话里声音勾回注意力,唇间逸出声带点意外的称呼,也打断了唐亦的思路。   唐亦一顿。   一两秒后,那张清隽面孔上笑意剥离得一丝不剩,他冷撑起那双美人眼,凉冰冰地睨向手机。   隔着短短一段空气。   唐亦听得到手机对面那个男人温柔的腔调,但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林青鸦轻挣了两下没挣开他的手,只能听任他攥着。她半低垂着头,乌发滑下,露出雪白的一截颈子,偶尔才会轻轻应一声。   唐亦的耐性迅速消耗,殆尽。   他轻眯起眼,眼底汹涌的恶意翻腾起来。他开始考虑要不要握着小观音细得一折就断似的腕子抵在墙壁上,通话也不必挂断,就让冉家那个要早死的小白脸的声音作伴,她一定又惊又怕、不敢出声不敢挣扎,只会用那双盈着春茶似的瞳子惊慌地凝着他。   他可以趁那片刻为所欲为,他想舔过她轻软的唇,撬开她细白的贝齿,纠缠她没人尝过的舌尖,逼着她气恼得湿漉漉着眼他,迫着她从唇齿间溢出带哭腔的气音,然后他要一点一点把小观音全部的呜咽吞下去……   “好,那之后再谈。”   轻震声后,电话挂断。   林青鸦睫毛一起,没防备的,恰对上窗旁。   唐亦半歪着头靠着墙棱,自微卷黑发下懒散又侵犯性十足地睨着她,那双幽黑眸子里欲意濡染,快要压不住的变态劲儿直往外冒。   林青鸦被睨得一停。   不久前,刚亲耳听见的那几句变态话又开始往耳旁回飘。   “……!”   小观音刚淡了情绪的青山白雪似的眉眼,顷刻就染上羞恼。   她不想理他了。   梨园里她是比无数人辈分都高的昆曲大家,闺门旦里要数一代名伶她必列其中,眼神身段唱腔韵白步法她面面俱到得天独厚,但二十几年的人生里教养文雅,独没人教过她,要怎么应付那样不知羞耻的话。   “去哪儿。”见林青鸦要走,唐亦也没拦,懒着声腔问她。   “回家。”   “是回家,还是去见冉家那个小白脸?”   林青鸦停下。   唐亦也不在意,半低着头像漫不经心地提起:“你知道他昨晚12点的时候,和谁在一起吗?”   “毓亦,你不要调查他了。”   “为什么。”   “因为那没用的。”   “……”唐亦眼角轻轻一抽。   “他的事情我不在意,也不需要了解,那只是我们的协定。”林青鸦没回头,垂下眼轻声说,“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所以放过自己吧,毓亦。”   脚步声轻起。   林青鸦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唐亦没去追,也没动。   他低垂着眼在原地站了会儿,拿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对面接通,他声音冷静得近冷淡:“搞定了么?”   “没啊,这才几天,”对面女声不爽,“你以为冉家的独生子跟前面那些草包一样那么好搞。”   “最多再给你两周。”   “两周??”对面震怒,“你以为这是配种啊!资料不用背?计划不用做?试验环节不用走?”   唐亦不耐烦:“你怎么不干脆写篇论文?”   “你懂个屁,我可是专业的。”   “唐红雨。”   “修,是修!”唐红雨说完气短地怂回去,“行了行了,两周就两周――这小白脸资料太多了,我还没背完呢,要是遗漏什么出了岔子你可别怪我。”   “……”   电话挂断。   很久以后,唐亦慢慢回过头。他仰靠在墙棱上,下颌到颈绷得紧迫凌厉。阳光从窗外漏到他脚边,墙壁把他的身影掩在阴翳里。   “……骗子。”   望着早没了那道身影的长廊尽头,墙壁苍白,空荡。   半晌,他哑声笑起来。   “你什么都不知道。”      假期结束,林青鸦回到剧团里。   从前面剧场到后院楼前,一路上遇见剧团里不少学徒,和她问好时的神色一个比一个小心翼翼。   林青鸦察觉后,不解问白思思:“他们好像怕我?”   白思思:“自信点,角儿,把‘好像’去掉。”   “为什么?”   “其实他们也不是怕你,”白思思挠了挠头,一边观察着林青鸦反应,一边小声说,“主要还是怕,唐亦。”   “……”   林青鸦一怔。   白思思见林青鸦没给反应,以为是她家角儿忘了,小心翼翼提醒:“就您放假前那最后一场戏,唐亦不是跑来剧团还……”   林青鸦:“我记得。”   白思思尴尬地打了个哈哈:“您不在这两周他们可闹腾了,一部分骂唐亦那个一身市侩的资本家也敢觊觎您,另一部分担心咱们开罪不起成汤或者唐家,万一唐亦再强用手段……”   白思思说着说着,就发现她家角儿轻轻蹙起眉。   她话锋连忙一转:“不过您放心,团长和简听涛压着呢,大家最多自个儿议论,谁也不敢往外传的。”   林青鸦摇头:“我不担心这个。”   “啊?”白思思茫然,“那您担心什么?”   “剧团危机刚解,口碑不稳,还待发展。他们再继续浮躁下去,怎么学得好戏。”   白思思:“……”   是她太肤浅了,告辞。   “林老师。”   还未进练功房,两人身后传来喊声。   林青鸦回眸。   剧团里一个学徒快步跑过来,看了她一眼就立刻低下头:“团长他,他请您过去会议室一趟。”   “嗯。”   林青鸦独自去了剧团的会议室。   敲门进去后,她看见会议桌旁坐着的团长向华颂,还有一桌铺散的文件资料。简听涛也在,似乎正在和向华颂商量什么。   “林老师。”见她进门,简听涛连忙直身问候。   林青鸦轻轻颔首,“向叔,您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青鸦,来,坐下说。”   “嗯。”   落座以后向华颂没有直接开口,闲扯了几句,他才有点迟疑地问:“青鸦,冉氏传媒今早请他们顾问小组送来了几份资料,和一个戏剧歌舞类的综艺有关,这个你知道吗?”   林青鸦:“冉先生提过。”   那个称呼听得向华颂和简听涛不约而同地对视了眼,但两人都没说什么。   向华颂又问:“那青鸦你的意见如何?”   “他没有详说,只问剧团是否考虑这样一个机会。这是团里的事情,我请他直接交给您决定。”   “这样,”向华颂把手里资料递给林青鸦,“你看一下节目介绍。”   “……嗯。”   犹豫后,林青鸦还是抬手接过。   其实她对娱乐圈和相关的综艺节目没有任何兴趣,但向华颂让她看,必然是有什么用意。   果然。   向华颂开口:“冉氏传媒的意思是,想要邀请我们剧团演员参加一档戏剧歌舞类的综艺节目。”   林青鸦问:“普通表演吗?”   向华颂说:“是竞演类,会进行节目的排练、表演和评委判定。”   林青鸦轻皱眉,手里文件合上:“我不太赞同这种形式。”   向华颂苦笑:“是,我知道这一点上你和你母亲她们都是一样的坚持,觉得不同的艺术表演形式不需要评判高低――但没办法,市场如此,观众们想要看到的就是那种竞争感和紧张感,单纯的表演类已经很难独活了。”   林青鸦问:“您希望剧团参加?”   “你也知道,这次剧团危机,冉氏传媒派来了专业顾问小组,确实帮了我们不少忙,这是份人情。他们提出,我不好拒绝。”   林青鸦点头:“我理解。”   “而且这次机会对于剧团来说确实不可多得,我们太需要这样具有创新形式、又能和现代年轻市场接触交流的机会了。”   沉默之后,林青鸦点头:“我认可您作为团长的判断。”   向华颂表情一松,随即又为难地收紧:“但还是有个问题。”   “嗯?”   “这档节目,每个参与团队都需要一位具有一定资历和名望的专业老师带队,”向华颂迟疑,“团里的情况你清楚的,除了你和你乔阿姨以外,没人担得起这个位置。”   林青鸦一怔:“那乔阿姨……”   “你乔阿姨身体的情况,恐怕应付不来这种赛制的节目,”向华颂老脸一红,“我知道我这样有点强人所难,所以一切以你个人意愿为主――如果你不愿意参加,向叔绝对不会勉强你。”   “……”   林青鸦抬眸。   向华颂和简听涛在会议桌旁一坐一站,面上是相同的期望和担忧不安。他们显然很重视这次机会,希望能借助这个节目提供的平台,为芳景团的未来开垦出一条足够宽广的道路。   竞演类节目的形式并不合她意愿,但她也知道,昆曲作为一种传承六百年的传统艺术形式,更是已经列入世界非遗的“珍稀”剧种,想要继续传承和发展下去,那创新和与时俱进就是它的必由之路。   深思之后,林青鸦轻声开口:“我可以带队。”   向华颂大喜过望。   林青鸦:“不过,我希望能亲自挑选参加节目的队伍。”   “这是应当的,”向华颂问,“演员和学徒里,有青鸦你特别看好的孩子吗?”   林青鸦点头,又轻摇头:“那个圈子里名利心重,不是所有孩子都进得去出得来。”   “我明白了,你放手去做。这方面团里全权交给你来决断。”   “嗯。”   林青鸦离开不久,一通电话就打进她的手机里。   林青鸦接起:“冉先生。”   “我听向团长说,你同意带队参加了?”   “嗯。”   “我还以为你会拒绝或者犹豫,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收到答复,”冉风含笑道,“我用这样的迂回战术‘骗’得你同意,你虽然出于教养不会表现出来,但心里应该不太舒服?”   “……”   冉风含对人心把握一向老道,林青鸦听了也不觉意外。   她没有否认,只轻声直言:“顾问小组的事情我欠冉先生一次演出支持,这件事我一直记得。”   冉风含失笑:“那就算我功过相抵了?”   “我还人情。”   电话里小观音清清淡淡的声线总叫人想起落雪的夜。   冉风含知道,这件事后,他和小观音之间就更要划下一道清晰而不可逾越的鸿沟。   似乎有点遗憾,但利益权衡,也能接受。   于是冉风含慨然接话:“好。明晚这个节目组会举办一个晚宴,各个节目投资方和主要参与队的负责人都会到场――林小姐能赏个薄面吗?”   “既然答应参加,节目相关我会配合。”   “那太好了。时间和地点我发到林小姐手机上,明晚,我在晚宴上恭候林小姐。”“冉先生客气,我会准时到的。”   “……”   翌日,入夜。   一辆轿车驶入酒店地下停车场,然后在某个电梯入口旁的空位置停靠住。   车内。   白思思停稳车,从驾驶座上趴过来,不安地问:“角儿,瑶升歌舞团也参加哎,她们那边多半是虞瑶亲自过来,您一个人去晚宴能行吗?”   林青鸦解安全带,声音轻和带笑:“你怕她做什么。”   “脱了粉丝滤镜我才发现,她面相可太凶了,尤其是对上角儿你的时候。”   “她还能吃了我么。”   “唔……那也说不准呢。”   “嗯?”   从后面车门下来,林青鸦不解回眸。   白思思趴到车门上,目光滑过女人那一身白色斜领修身长裙、半绾起又垂过雪肩的鸦羽长发。几缕青丝在小观音透粉的脸侧微微勾翘,更衬得那双茶色瞳子盈盈如水,唇色浅而勾人。   白思思由衷感慨:“确实说不定嘛,谁叫角儿您今晚这么一副秀色可餐的模样?”   林青鸦无奈:“你又胡闹。”   “天地良心啊角儿,我这可是大实话呢,”白思思玩笑着把车门压合,小声贴过去,“还好您今晚见的是冉风含。”   “还好?”   “对啊,冉风含这种人吧,虽然作风可能不太好,但至少他们在角儿您面前都中规中矩的,不敢造次,哪里像那个唐亦。”   “?”   听见唐亦名字,林青鸦回眸,接上白思思眼神。   小姑娘没说下去,却正啧啧摇头:“要是今晚是他在上面,我可不敢放心您一个人上去,那羊入虎口,哪还下得来噢?”   “……?” 第35章 谁的人   这家星级酒店是节目组选的地址,晚宴就定在16楼的宴厅里。   白思思陪林青鸦从停车场里进的电梯把两人送上16楼,出了电梯间就见到晚宴负责的招待迎上前。   查看过林青鸦的邀请函后,对方婉言表示了拒绝无关人等入内的意思。   白思思还是不放心:“角儿,我就只能送您到这儿了,您一个人可一定要小心啊。”   “只是场晚会而已。”   白思思:“咱们小观音心思纯净,可不是人人都像您一样。别人递的酒一定不能喝哦。”   林青鸦无奈轻笑:“好。”   林青鸦不想堵着会场入口,哄似的和白思思说了两句,就进去了。   留白思思一个人独自站在宴厅外,看着那张噬人巨口似的双开门拉合,把她家角儿雪白的身影吞进璀璨晃眼的灯光里。   白思思皱着眉攥着手站在原地,自己咕哝着往回调头:“我怎么就这么不安呢。”   刚说完,她转回一半的身影停住了。   几秒后,守门的安保人员回过头。   看见自己臂弯旁凑过来的那个小姑娘的脑袋,招待人愣了下:“小姐?”   白思思顾不得他,正瞪大眼睛看招待人面前竖起来的那块金属地托,上面用鎏金框裱了这次晚宴的受邀人。   受邀人分成两列:左边是参与节目的各个艺术组织的名单,芳景团就在其中;而右边则是这档节目的投资方,也就是节目的金主爸爸们。   瞪视数秒,白思思指着左边一个名字,不可置信地回头:“瑶升歌舞团也参加这期节目了?”   “当然,”那人说,“瑶升歌舞团可是这节目的种子队伍。”   “她们算个……不是,瑶升团在也就算了,”白思思强忍冲动,手横着一划,比到右边金主爸爸栏里最上面的那一行,“为什么成汤集团也在??”   “TA传媒作为成汤集团子公司,也是传媒行业巨头公司之一,他们在有什么稀奇的?”   “……”   白思思无语凝噎许久,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心问道:“那,成汤副总,今晚也会来吗?”   “谁?”   “额,就唐亦。”   “――”   招待人像是陡然被这名字噎了一下,过去好几秒才回神:“一个综艺节目开机前的晚宴而已,那位怎么可能亲自过来?”   白思思顿时长松了口气:“不来就好,不来就好。”   招待人:“?”   白思思吃了定心丸,放心地乘电梯下楼去了。   林青鸦来得有些早,在晚宴宴厅里转过半圈,也没见到冉风含的身影。   倒是招惹了许多目光。   来参加晚宴的多是圈里相识的人,就算两方不认识,中间最多拉上一两位,也就都是间接的“朋友”了。唯独林青鸦回国不久,成名显贵是在梨园的小圈子里,又从未在这样的场合抛头露面,所以绝大多数人见了她,面上只有陌生的惊艳――   雪白长裙,乌色垂发,发尾轻漾,勾出一笔叫人挪不开眼的婀娜细腰。尤其是那双浅茶色眼瞳,干净澄澈,如青山白雪,一尘不染。   “那是哪位,好像从来没见过?”   “可真是个美人,能销魂的那种,或许是哪个公司偷偷培养的王牌新人吧。”   “看气质不像什么小艺人啊。”   “确实。而且这么美的新人怎么可能藏得住、一点风声都不漏?”   “这也太漂亮了,还干净,可惜来了这龙潭虎穴的,等待会儿投资方一来,晚上怕不是要点名她经纪公司让送人过去。”   “啧啧,那不暴殄天物吗?”   “……”   几人正议论着,旁边冷不丁插进来个声音:“嘘,别乱说话。你们当人家跟咱们一样混圈里的?”“噫,还有来头?”   “那可是林青鸦,梨园小观音,最年轻梅兰奖得主,非遗昆曲二代传人俞见恩的关门弟子――真跟人家论起来,咱们都是后辈,得恭恭敬敬喊人一声老师的!”   “嚯……”   知晓林青鸦背景身份的在场也没几个,所以多数人还是在琢磨这是哪家雪藏的小艺人,舍得留到这档节目露宝了。   更有耐性差的,已经忍不住上去搭讪――   “小姐贵姓?我看你有点眼熟,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   林青鸦听见声音,身影一停,侧着起眸望过去。   入目是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穿了身骚包的花西装,故作彬彬有礼,可惜望着她的眼神藏不住轻佻和垂涎。   林青鸦情绪淡淡地颔首:“先生认错了。”她退开一步,侧着身往那人的反向走。   “哎,别急嘛。”花西装脚下倒是灵便,嗖地一下就拦到林青鸦身前,他捏了捏领带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清晗传媒的副总经理林华表,不知道今晚晚宴结束后,是否有幸请小姐和我――”   “青鸦,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一道温和声音不急不缓地插了进来。   被打断的男人不爽地抬头,看清来人,他表情僵了下:“冉少?”   冉风含理都没理。   他走到林青鸦身边,面带关切笑容地停下:“我就和朋友离开了一会儿,没想到刚好你在这时候来了,是我恭候不周,你别怪我。”   “没关系。”   冉风含这才抬头,像是此刻才注意到身边有林华表的存在,他温和不变,轻眯起眼:“林总这么殷勤地找我未婚妻,有事?”   林华表:“……”   花西装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才尴尬地笑:“原来这位小姐是冉少的未婚妻?抱歉,实在抱歉,我给冉少赔罪了。”   对方回头,朝身后经过的侍者一招手:“服务生,酒端过来!”   男侍者过来就被林华表把住了,拿起他托盘上的三杯香槟,林华表气不喘地连干三杯,朝冉风含示意:“再给冉少赔个不是,别往心里去?”   冉风含冷淡敛眸,随即微微一笑:“当然。”   “……”   林华表松了口气,把手里空掉的香槟杯放回侍者托盘。   恰一抬眼,他就看见身旁男侍者正愣望着他身后――雪白长裙曳地的女人半侧着眸,眼睫垂了抹淡淡影儿,藏着瞳仁清浅得像溺人的春湖。   灯下看美人,更美得不可方物。   想起自己方才当着美人的丢人事儿,林华表脸上涨红一涌。但他知道冉家这个笑里藏刀的小公子什么秉性,况且这两年冉氏势大,他根本不敢和对方叫板。   正愁没处撒火呢,林华表看清侍者模样,忍不住冷笑起来:“哟,我当是谁,这不是徐公子吗?怎么了这是,徐家破产,咱们徐公子都落魄到来酒店里当服务生了啊?来,好些日子没见了,我和徐公子去边上叙叙旧。”   “……”   林青鸦闻声望过去,恰瞥见那人被拽走前匆忙低下的头。   只一个侧脸,却叫她原本淡然无谓的目光蓦地一滞。   冉风含察觉,回身:“林小姐?”他顺着林青鸦目光望过去,看见那两道背影,“方才那个是清晗传媒家的二世祖,浪荡惯了,他要是冒犯了你……”   “徐远敬。”   那个清淡声线难得失了准度。   林青鸦瞳孔轻缩,转回来时眼神依旧不安:“他怎么会在这儿?”   冉风含瞥过那个侍者背影,意外地问:“你认识他?”   “很多年前见过,”林青鸦攥住手,轻声说,“我记得那时候徐家家底殷实。”   “那确实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徐家后来被人算计破产,一朝落魄,公司也被并购……”   冉风含话声一停。   林青鸦回眸,不解地望他。   冉风含笑起来:“我就是突然想起,徐家的并购案,好像就是成汤那位太子爷就职副总裁职务后做下的第一幢业绩――手段之狠,到现在都被业内不少人诟病,还作为典型案例和传奇故事时常被提起。”   “……”   林青鸦默然垂眸。   唐亦有多厌恶徐远敬,她再清楚不过。   “咦,冉先生?”   “钱总。”   “哈哈,原来冉氏今晚是你出面牵头啊,我还以为会见到冉总呢。”   “父亲身体不舒服,最近是我打理公司事务。”   “原来如此……”   林青鸦从徐远敬被拽走的方向收回视线,心神尚未安宁,她回过身,对上和冉风含交谈的中年男子的目光。   那人看清林青鸦长相,笑容明显一停:“咦?”   冉风含问:“钱总认识我未婚妻?”   “这是冉先生未婚妻?”钱总更意外了,“哦,冉先生别误会,我只是之前有幸和您未婚妻见过面。”   “……?”   林青鸦原本已落走视线,闻言抬了抬眼。   对视里沉默几秒,那人尴尬地笑起来:“这位小姐,年初那会儿,在旌华酒店大堂,我们见过的。那时候您和……”   话说到一半,那人却突然停了。   林青鸦已经想起来。   这是那次她被程仞接去唐亦那儿签对赌协议,上楼前在大堂截住程仞的人。   林青鸦没有避讳,接言:“您是和程助理见面的那位。”   “哎,没错,上次见面匆忙,没来得及自我介绍,”那人和乐地眯起眼笑,“我姓钱,暂摄TA传媒总经理一职。”林青鸦微露怔然。   冉风含侧过身,适时地轻声补充:“TA传媒是成汤集团名下的子公司。”   林青鸦方了然,轻颔首作回礼:“钱先生。”   两方没有多聊,冉风含要为林青鸦引见节目组的几位负责人,很快就告辞转开了。   他们一走,在旁边等了许久的TA项目组负责人走上前,附耳汇报过几句后,他才注意到他们钱总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追在场中。   “钱总,您对冉先生的那位女伴好像很在意?”   “嗯……”钱总接了一半,转回头,对上心腹属下的神色,他悻悻说,“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属下玩笑说:“爱美也是人之常情,今晚晚宴上,可不少人盯着这位新面孔的美人小姐呢。”   “盯她,嫌命长了?你知道她可能是谁的人吗?”   “嗯?”属下疑惑,“冉风含?冉家虽然这两年日渐势大,但也没到叫与会这么些资方都打怵的地步吧。”   “什么冉家,”钱总冷笑着在属下递来的文件夹上签完字,合上就转身往外走,“能让程仞抛开公务亲自去接,你说最可能和谁有关?”   “您是说总部那位程大特助?不能吧,他怎么会给人当司机――哎钱总,晚宴就要开始了,您去哪儿?”   “当然是打电话汇报去……这万一是,出了事谁担待得起……”   “啊?”   话没说完,那位钱总已经急匆匆进侧廊了。   留下心腹一人茫然站在原地:“程仞专程接的人,那除了――”   “于先生,晚上好啊?”一道柔柔婉婉的女声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混着花香果香的香水气息扑鼻而来。   那人被熏得一懵,抬头:“虞瑶小姐,晚上好,您今晚真漂亮。”   “于先生太客气了,”虞瑶掩唇轻笑,扑闪着眼睫凑近了点,“上回成汤慈善晚会的事情,我还得多谢您帮我跟钱总搭线呢。”   “小事,小事。”   “于先生的恩我可记着的,有什么需要,您随时跟我提啊。”   “好,祝您今晚愉快。”   “……”   那只香蝴蝶似的身影蹁跹离开。   “漂亮是漂亮,可惜比起冉风含身边那位美人,好像缺了点什么,”这人点评着回过头,“不过也算尤物了,不然哪能和那位太子爷传出流言……”   话声戛然而止。   几秒后,这人震惊地转过身,盯住冉风含身边引走了暗里半场目光的雪白背影。   “被程仞亲自接――她是唐亦的人??”   与此同时。   成汤集团总部,常务副总裁特助办公室内,座机电话接入。   程仞一抬眼镜,他瞥过来电显示,接起电话:   “……钱总?” 第36章 心疼   宽敞的宴厅里散布着十几张圆桌。   晚宴正式开始前,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就按主次顺序将前来参加晚宴的客人们安排到桌席旁。   这种场合都有重要性序列,这次也不例外。   节目组在宴厅正中央安排了一张主桌和一张副桌。主桌是由节目组作陪的资方,副桌则是各参赛团队的领队或代表人们。   冉风含遇上冉氏的合作伙伴,正在宴厅角落和人交谈,林青鸦就先一步跟着节目组负责人的引导,去到副桌旁。   “林小姐,这边请。”负责人给林青鸦拉开椅子,“这是您的位置。”   “谢谢。”   林青鸦挽过垂过长裙斜领的乌发,正要落座,就对上旁边停下交谈的两人投来的目光。   其中一束还带着笑容也无法掩饰的敌意――   虞瑶。   林青鸦意外得一停。   没人和她说过,虞瑶的歌舞团也是这个竞演节目的参赛方。   但也只停了那么一两秒。   回神后,林青鸦长睫淡扫,茶色瞳子一垂就要落座。   虞瑶哪忍得了被无视:“咦,这不是林小姐吗?没想到您的剧团也要来参加这个节目?”   林青鸦抬眸不语,安静望着她。   虞瑶被看得笑容微僵。   她旁边的人刚从林青鸦身上收回惊艳目光:“虞小姐,这位是?”   “芳景昆剧团的台柱子,也是我的一位故人。”   “什么团?”   虞瑶嘲弄地笑:“芳景……昆剧团。”   “是最近新建的剧团吗,听着好像有点耳熟?”   “不是,一个好些年的昆剧团了。可惜是个民营,昆曲嘛,你也知道,除了几大省昆外,别的小剧团实在定不下多少观众,难免落魄些。”   “这样啊。”   那人在和虞瑶交谈后,望过来的目光明显就没了方才惊艳后的热切,冷淡之余还多了一丝疑惑。   他显然不解,那样一个小昆剧团怎么会捞得到这个节目的参赛名额。   哪个圈子里也不缺高傲或势利者。   林青鸦习以为常。   恰在此时,侍者来她身侧躬身:“林小姐,我们这边的铭牌需要收一下。”   “嗯,请便。”   “谢谢林小姐配合。”   “……”   侍者说完,拿起林青鸦所坐席位前的铭牌。凉冰冰的金属质地反射着堂顶灯光,在虞瑶那边一晃而过。   重回和虞瑶私人交谈模式的那人突然愣住了。   “林……青鸦。”   “?”   林青鸦眸子轻起。   在她目光里,那人脸色几秒内就从平静到涨红,他激动地从椅子里起身:“您就是小观――抱歉,您就是林老师吧,随昆曲大师俞见恩前辈修习数年的那位林老师?”   “是。”   “太好了!之前我听说您回国就想去拜访的,没想到竟然能在这儿见到您!”   这狂热粉似的模样惊得林青鸦微微往后仰了一点,她不确定地问:“请问你是?”那人过来时匆忙,差点被自己绊一跤,他也没顾得上,喜悦道:“我是北城京剧团的方知之,从小我就爱听俞前辈唱的昆剧,几年前有幸听过您的一场《思凡》录播后更惊为天人,您深得俞派传承还能在极微处融入个人风格,年轻一辈里无人能出您之右……”   “……”   方知之不算年轻,看起来多少也有而立的年纪了,对林青鸦左一句“老师”右一句“您”的时候倒是完全没有年长的架子,各种夸赞言辞毫不吝啬地狂轰滥炸。   将近半分钟的时间里,林青鸦连一个能开口的话隙都没等到。   直到北城昆剧团的人有事喊走了方知之,林青鸦耳边这才得回消停。她落回眸子时,对上虞瑶近乎铁青的脸色。   桌上一寂。   虞瑶不想被外人看出她和林青鸦明显不和,她强摁下目光,声音压得低细:“恰巧遇上个方知之而已,你可别太得意了。”   小观音淡然平寂:“我没有。”   虞瑶咬牙:“节目赛制还长着,我们边走边瞧,我倒要看看你那个小破剧团能翻出什么水花。”   “……”   林青鸦垂眸,懒得理虞瑶。   她从小就不懂,自己这个深得母亲喜欢的师姐为什么总喜欢和她比这比那,像只竖着漂亮羽毛耀武扬威的斗鸡似的,不知疲倦。   后来虞瑶在林家最风雨飘摇的时候叛出师门,成了压垮林芳景的最后一根稻草,林青鸦也就再也不想懂她了。   今日亦然。   但“斗鸡”显然不想放过她。   虞瑶恼林青鸦不答话,气得目光转动时,正瞧见不远处冉风含和人交谈的身影。   虞瑶目光一动,红唇勾起个不善的笑:“哦,你今天是和冉先生一起来的?”她隔着一张空座,往林青鸦那儿偏了偏身,“冉先生也知道,唐家那位太子爷对你不清不楚的吗?”   林青鸦睫毛一抖。   一两秒后,她冷淡抬眼:“你说什么。”   虞瑶被那目光慑了一下。   回神后她更加气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在德记分店楼下,我听到唐亦拨出去的电话里那个声音了,分明就是你!”   “那又如何。”   “如何?”虞瑶冷笑,“你敢说唐亦对你没有什么逾矩的非分之想?”   “他……”   林青鸦哑住。   对毓亦的维护是本能,但在开口的那一瞬间,突然就有许多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的话声又被拽回耳边。   【我和他们一样,只想把清清冷冷一尘不染的小观音拉下她的莲花座。让泥泞玷污白雪,而我……】   【我亵渎你。】   【我不做别的。就做完,当年我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吧。】   【要是那都算纵欲的话……】   【等将来我要一点一点咬掉你衣服,再亲口尝尝你腰窝有多浅……那得算什么?】   “!”   短短数秒里。   虞瑶就亲眼见着小观音白得傲雪的美人脸染上绯色,眼瞳被惊慌的情绪漉湿,意态勾人。   虞瑶愣住了。   她习惯林青鸦对什么话都鲜少有反应,小观音从小如此,所以她完全没想到自己这话会得到这样好的收效。   好得过了……叫她心里莫名涌起烦躁嫉恨的情绪。   虞瑶冷下声音:“看在过往同门情分上,我提醒你一句。唐家不是什么好进的地方,成汤太子爷也不是一般人能高攀起的――别以为他对你有两分特殊就是凭仗,那位专好戏服美人的传言,在梨园里转得也不是一年半载了。”   林青鸦终于听不下去,扶着桌沿起身,就要离席。   虞瑶恼声:“你去哪儿?”   林青鸦没回头,耳垂还染着绯红,声线早冷淡下来:“和你无关。”   “你――”   “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虞瑶。我和你早就没有半点情分可言,别再侮辱‘同门’这个词了。”   “!”   不待反应,林青鸦已然走远。   虞瑶气得脸色煞白,手指攥紧发抖,她恨恨盯着那道背影许久,最后还是没忍住,在对方消失在侧廊门后时,起身跟了过去。   廊门关合。   宴厅里的聒噪被屏在身后,耳边终于彻底清静下来。   林青鸦红唇浅浅开合,缓松出一口气。敞开的窗户把外面的凉意裹上身,她这才感觉脸上被回忆勾起的热潮压下去。   迎面两个凑头聊着什么的男侍者路过,林青鸦轻声问:“您好,请问洗手间在哪边?”   “直着往前走,右拐,”开口侍者在看见林青鸦后一愣,“走……走廊尽头就是。”   “谢谢。”   林青鸦颔首走过去。   两个男侍者不约而同呆了几秒才回神:“真够漂亮的啊。”   “明星吗?”   “不认识啊。你认识?”   “没见过。算了,漂亮的女明星多了去了,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哈哈,也是。”   “哎你说,徐远敬说的能是真的吗?”   “谁知道呢……”   那两人的话声林青鸦没有听到。   酒店这片楼层面积很大,转过长廊拐角后,她又走了二三十米,才终于看到他们说的洗手间。   裙装小人的金属标识牌在后,裤装小人的在前。   林青鸦刚要从男士洗手间的空门前走过去,就听见一墙之隔内的熟悉男声传了出来。   “我说的可是句句属实啊,林总,不信您去查,在唐家干过十年以上的佣工绝对都知道――什么国外长大成年才接回来,唐亦虽然是唐昱的种,但根本就不是邹蓓的亲生儿子!”   “你的意思是,唐亦是唐昱一直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也不算,他妈说好听点就是个小破镇子出来的失足女大学生,没毕业就跟了他那个浪荡子父亲,还耍手段留了孩子,可惜没福气早早死了。唐昱后来娶了邹家大小姐生下唐S,唐亦不知道怎么就从唐家跑了。”   “他能跑哪儿去?”   “他外婆家,南方一个小破镇子。镇上传开他妈给人当情人的事儿,没过两年他外婆也气死了,全镇都知道这杂种天生克亲,没一个不厌恶他的,听说他那两年过得就跟野狗一样,谁都能狠狠踹几脚再啐一口……”   快意的声音断续。   墙外,林青鸦脸上褪得血色尽无,连唇上都蒙了霜色似的,发白,干涩。她低垂下眼睫,遮住微栗的眸子。   她知道那是真的。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不敢想,不敢听,听见一点就疼得心像被什么狠狠攥起来,胸口酸涩得像坠了千斤巨石,要炸开一样的疼。   林青鸦抬手,难受得按住胸口,阖起的杏眼眼尾也染上红。   “毓亦……”   “再喊一声。”   “――”   猝然的声音吓得林青鸦一停。   不等她回身,身后灼热的呼吸环上来,有人从后面抱住她,沉溺地俯进她颈窝里。   那人声音低低哑哑的,从她颈窝里偷偷漏出来:“不让我监视你,你就偷偷和冉风含跑来这种鬼地方?”   “……毓亦?”   “嗯,那再喊一声。”   “……”   林青鸦挣了下,但没能挣开。墙壁里的交谈没停,她不敢出大动静,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她只能轻轻问他:“你怎么来了。”   她颈窝里,那人贪餍地轻嗅了下,然后妖孽劲儿十足地笑:“闻着人参果的味儿来的。”   林青鸦:“?”   不等林青鸦做出反应,她身后的人抬起头,微卷的黑发从她耳边搔过去,伴着声性感得入骨的哑笑。   她被他贴着怀里转过半圈,抵在凉冰冰的墙壁上。   林青鸦对上那双漆黑漂亮的眼。   像漫天银河里濯着星子,又黑又深,要把她吸进去。   林青鸦回不过神,她又想起古镇上初见时那个苍白病弱的少年,也是这样一双眸子。   在很多年里,他都曾这样固执地、深沉地、一眼不眨地凝视着她。   “……那他怎么会回唐家的?”   蓦地,墙后交谈的声音在脚步声里变得更近。   水龙头打开,掩不住话声传来。   “狗屎运呗。要不是当年那场车祸里,唐昱身亡、唐S重伤成了植物人,那孟老太怎么可能会把这个杂种找回来?”   “哈哈哈……我真是太惊讶了,谁能想到唐家这位‘了不得’的太子爷,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啊。”   “太子爷?唐亦算个狗屁太子爷,头发都是天生带卷的,谁知道是混了哪来的贱血!”   “――”   林青鸦听得瞳孔缩紧。   前所未有的气恼涌上,她几乎本能就要从墙壁前直身。可肩胛骨刚离开墙壁一两公分,就被身前的人又压回去。   林青鸦眼睫一颤,掀起来望上去。   唐亦像是没听见。   他甚至还弯起薄薄的唇,低下身来快意又亲密地想吻林青鸦微泛着红的眼角,不过到底没忍心破坏。   唐亦忍了忍,黑瞳克制得更深,他哑着笑俯去她耳旁,眼神不离:“有这么心疼吗。”   “……”   林青鸦又疼又气。   她不知道这个在别人口中喜怒无常的“疯子”,要经历过多少更恶毒更过分的言语甚至暴力,才能像他此刻一样全不在意。   唐亦还要再说什么。   “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恨他?哦,你们徐家的公司,就是因为他才被并购的,是吧?”   “哼……我跟他结怨更早。”   “嗯?还有故事?”   “我中学时候倒霉,暑假去了那个小破镇子,谁想到那条疯狗会是唐家的种?不小心惹了他,差点被那疯狗咬死。”   “怎么招惹上的?”   “一个女人。”   “谁啊?”   “巧了,林总您今晚也看到了――咱们出来前您搭讪的那个,唱戏的小美人。”   里外俱是一寂。   林青鸦还仰着颈,亲眼见唐亦眼底笑意冷成了冰。那双黑漆漆的眸子一抬,眼神变得凌厉骇人,像能刺破她身后结实的墙壁。   里面的人毫无察觉。   徐远敬那令人恶心的笑响起:“林总不知道吧,那个小美人叫林青鸦,还跟您同姓呢――她可是唐亦的禁脔,当年我不过就是说了几句,他就疯了,差点弄死我!”   林青鸦心里一慌。   她抬手想拦,可惜没来得及。   唐亦已经迈进门里。   身后墙内一声惊嘶:   “唐――”   话声未竟,就被直接遏止。   林青鸦怔了两秒,蓦地回神。   她转身快步进去:“唐亦!”林青鸦身影一停。   几米外。   徐远敬被唐亦掐着脖子掼在惨白的瓷砖墙上。   美人侧颜凌厉狰狞,眼神阴沉却笑着,他轻声问:“你是不是想再死一次?”   “咯……”   眼见着徐远敬都被掐得翻白眼了,林青鸦脸色苍白地跑过去。她伸手紧紧扣住唐亦青筋暴起的手腕,语带哀求:“唐亦!”   “――”   唐亦瞳孔狠狠缩了下。   他手指一松,把徐远敬推开了。   僵了几秒后,唐亦慢慢抬手,反握住林青鸦纤细的手腕,然后一点一点,小心得近试探地把她抱进怀里。   “对不起……”他哑声抱紧她,“我不是,故意的。”   “你别不要我。小菩萨。” 第37章 今晚你渡劫   林青鸦红了眼圈。   她看得到林华表僵在镜子前,也看得到倒地的徐远敬捂着脖子一边撕心裂肺地咳一边恨恨地瞪着他们。   她明明清楚地知道,即便她和冉风含的协议订婚是有名无实,此时也应该推开唐亦。   ……但她做不到。   【你别不要我。】   他一句话听得她心都要碎了。   她怎么做得到。   要用尽全部的理智和力气,把手心掐得麻木,林青鸦才能忍下回抱住他的冲动。   她声音轻颤:“我没有……”   我没有不要你,毓亦。   “哈,哈哈哈哈……唐家太子爷,冲冠一怒为红颜,多感人的一幕,是不是啊?”   被掐伤声带而嘶哑的笑声从墙角传回来。   唐亦醒回神,克制松开。   他漆黑着眼转身,又抬手把林青鸦揽在身后:“徐远敬,”他冷冰冰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声音似乎平静下来,“你还真是命硬?”   “是啊,我能活到今天,多亏大少爷您手下留情啊。”徐远敬踉跄着爬起来,靠在洗手台上,他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自己颈前。   血红的手指印已经浅浅地浮起来,用不着等明天,这伤痕大概就会变得很恐怖。   那人是一点力都没留,好像真打算掐死他似的。   徐远敬脊背爬上后怕的寒意。   但他压下那种畏惧,咳嗽着转回去:“多可惜,您要是再使点劲,那用不了多久咱俩就能地府见了吧?”   林青鸦不安地握住了唐亦的手。   唐亦低下头去看,她指尖还是细细白白的,可能因为害怕,指甲下那种淡透的粉色都不见了。   就紧张地扒着他。   唐亦把小观音凉冰冰的指尖握进手里,攥了两秒,甚至毫不避讳地拉起来。他低下细密的长睫,一边揉着小观音冰凉的手一边呵气。   “吓着你了?”他哑着声问。   林青鸦回神,想把手抽回来:“别……”   “没事,”唐亦弯唇,“他们都知道我是个疯子,就算传出去也是我纠缠你,别怕。”   林青鸦蹙眉。   她明明就是怕这样。   被无视得彻底,徐远敬终于忍不住嘶哑着声音恨道:“我和您说话呢,大少爷这是怕了?”   “怕什么。”   唐亦冷淡抬眸。   徐远敬对上那双漆黑的眼,气势不自觉就畏短一截,但他还是咬牙挺住了:“没了当初那条十六周岁的法律线作保,毓――哦不,唐大少爷还敢再对我下死手吗?”   唐亦薄唇一勾,“想拉我同归于尽?你配么。”   “!”   像被人重重闷了一圈,徐远敬的脸霎时白了。   唐亦懒得再看这块垃圾一样,他敛下眸子,扶着林青鸦转身往外走:“这儿冷,我送你回去。”   林青鸦轻声:“我自己能走。”   唐亦哼出声轻笑:“小菩萨要是那种一吓就腿软的小姑娘,那该多好。”   “……”   话这样说,唐亦还是抬开手臂,不再碰触她。   落后两步,他在迈出空门前停了下,黑漆漆的眸子懒洋洋地扫回站在角落的林华表身上。   唐亦手插进裤袋里,散漫地笑:“清晗传媒,林华表,是吧?”   林华表一凛。   唐亦:“我记得你。”   “能被唐总记、记得,是我、我的荣幸。”   唐亦低头笑起来,轻蹭了下颈前的疤,“我记性不差,见过的就很难忘了。”   林华表僵住。   这疯子的名号,他可没少听说。被这人“记得”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   唐亦作势要走,“哦,对了,”迈出半步去他又转回来,“今晚在场就你们两个,那块垃圾会有专人清理出去,至于你?”   林华表笑得像快哭出来了:“唐总放心,我今晚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到!”   “传出去也没关系,只要记得是我纠缠她。而我要是听见,有人因为今晚的事说小菩萨一句坏话……”   “不,不可能,”林华表咽了口唾沫,干笑,“那样的事绝不会发生!”   “好。”   美人一笑,系上西装扣子,转身走出去。      林青鸦先一步回到宴厅时,正遇见等在她坐席旁的冉风含。冉风含扶着椅背,听见脚步声就转回来:“出去了?”   林青鸦:“嗯。”   冉风含:“你见到虞瑶了吗?”   林青鸦微怔:“没有。”   冉风含:“那就好。刚刚有人跟我说觉着你和她之前气氛不太对,又看见虞瑶跟你前后离开,我还以为她去找你麻烦了。”   林青鸦摇头:“没有的事,不用担……”   “唐总?!”   隔壁主桌,一声惊呼打断了林青鸦的话声。她轻一停顿,忍不住抬眸望过去。   出声的是节目总监制人汤天庆,看起来是三十有余不到四十的年纪,望向一旁的表情算得上震惊的程度了。   顺着他视线,林青鸦轻易对上一双漆黑的眼。   美人半垂着眸,停在来往宾客间,正轻睨着她。   不知道在那儿站多久了。   林青鸦在心底叹气,莫名心虚地避开眸子。   隔着芸芸客人,她却好像还是听见那人偏开脸,不爽地轻哼出一声薄薄的笑。   几秒后。   走过来的唐亦停在主桌和副桌之间。   场中央声音都静了不少。   个别没认出这个长相漂亮得过分的年轻人是谁,还正疑惑着这是哪家哪位“总”,就见主桌旁TA传媒总经理立刻起身:“唐总。”   这位原本宾客里重要性排第一的中年人,此时对着年轻人的神情几乎算得上毕恭毕敬。   这下没人猜不到“美人”身份了。   唐亦摆了摆手,让他坐回去。   节目总监制汤天庆此时已经反应过来,和乐笑着走到唐亦身旁:“唐总今晚怎么亲自过来了?老钱也是,都不跟我们说一声,给我们这么大一个惊喜?”   唐亦礼节性地握了下对方伸过来的手,懒散垂回眼:“没什么……家里人参果偷偷跑了。”   “?”   汤天庆还没收回的手顿了下。   唐亦看起来懒得解释。   汤天庆也不介意,转过去吩咐身边人:“没眼力见,赶紧给唐总搬张椅子来。”   “汤PD,已经让人去搬了,很快就到。”   “唐总,要不您先坐我那儿?”   唐亦没动。   “这张桌,”他侧过身,眼神懒洋洋地撩起来,落到那道雪白亭亭的侧影上,“和那张有什么区别?”   汤天庆说:“那边是参赛方团队负责人的桌席。”   “那我能坐那张吗?”说着,唐亦迈开长腿走过去。   “?”汤天庆茫然跟过去。   唐亦“恰巧”停在林青鸦和冉风含旁边。   “这么巧,”美人懒恹地掀起眼皮,语气毫无诚意,“冉先生和……林小姐,都在。”   跟过来的总监制意外地问:“几位认识?”   冉风含温和地笑:“有幸,我和唐总有过几而之缘。”   “是有缘,”唐亦轻睨向垂着眸也漂亮得勾人的小观音,“而且缘分匪浅,是么林小姐?”   “……”   汤天庆两边看看,汗差点下来。   他一个混迹圈里的总监制,什么牛鬼蛇神没打过交道,最擅长莫过看人,何况而前这位太子爷也压根没打算掩饰――   那眼神,那语气,跟看不见的藤蔓似的,一丝一缕地往雪白长裙的美人身上缠。   又疯又骚气。   汤天庆努力打圆场:“唐总,我看这桌安排得稍有些挤,而且没节目组的人陪着,只怕招待不周,您不妨还是跟我去主桌坐吧?”   唐亦问:“挤么。”   汤天庆说:“参赛方团队们的负责人不少,比主桌多两把椅子。”   唐亦点了点头:“那正好。”   汤天庆:“啊?”   唐亦插兜的手伸出来,白得发冷的指节不疾不徐地扶上林青鸦身旁裹了蓝丝绒的高背椅。   五指慢慢收紧,椅子被他单手拎得离地:“林小姐一起过去坐,人数刚好。”   汤天庆:“……”   冉家小公子是出了名的温文尔雅,至少表而上如此。不过汤天庆估摸着这就算再能忍,这种当而撬墙角的行为也不可能看得下去。   果然,他余光瞥见冉风含左腿迈出,似乎就准备拦到唐亦而前。   汤天庆一个头两个大。   但他顾不得别的,怎么也不能叫这两人在众目睽睽的开机晚宴上打起来,连忙绕到唐亦另一侧就要阻止。   而就在此时。   “啪。”   已经拎起一点的高背椅被人正而压下。   那只手比起旁边唐亦的手,纤细又小巧,且白得剔透,像羊脂玉,或是最名贵易碎的瓷器。   “唐……先生。”   小观音压得轻而微恼的声音轻作。   唐亦听得想笑。   此时他和林青鸦隔着蓝丝绒包裹的高背椅,一前一后而而相对,汤天庆和冉风含则分别在椅子的左右两侧。   四人团围着张椅子,场而实在滑稽。   不过除了唐亦没人笑得出来。   那疯子仗着团团围着,旁人看不清楚也不敢靠近,他就拿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睨着林青鸦,眼神近调戏。   “不想过去坐?”   唐亦能当左右两人不存在,林青鸦脸皮那么薄,怎么也做不到。   没办法开口又阻拦不了,小观音那张白皙的脸很快就晕上红,茶色瞳子又急又恼,湿漉漉地望着那人。   唐亦沉溺地望。   冉风含忍无可忍,气笑地压低声音道:“唐先生就算对我未婚妻有好感,是不是别做得这么难看?”   唐亦眼神一凉,横过去那瞬间温柔顷刻就成了薄凉的刃:“她有名字有称呼,既不姓‘我’,也不叫‘未婚妻’。”   “……”   冉风含难得被怼得失语。   话已至此。   “热闹”在四人间瞧尽了,再僵持下去只会惹得晚宴上其他众多的客人注意。   林青鸦攥紧手指,“唐亦,你松开。”   唐亦的眼神注意力一秒就被勾回小观音身上,他轻舔过干涩的唇,忍不住笑:“不要。”   林青鸦恼得他,眼角都微微泛起红。   唐亦倒是想狠心装看不见,可惜做不太到:“林小姐答应我一件事吧,答应了,今晚晚宴我就再不打扰。”   “……好。”   林青鸦没那么多时间思考,只想把唐亦快“撵”走。   “啧,”唐亦垂手,噙着懒散无赖的笑转身,“小菩萨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别后悔啊。”   “……”   晚宴将开始。   疯子一走,这辈子没这么尴尬过的汤天庆也立刻脚底抹油了。   林青鸦脸上热度褪去,她垂着眸对冉风含说:“对不起。等晚宴后,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冉风含从疯子背影上收回目光,笑容重回温和:“没关系,你的话我记得――协议而已,互不干预。”   林青鸦犹豫了下:“他不一样。”   “嗯?”   “他会……变本加厉。”   冉风含轻挑起眉,沉默几秒后他失笑:“林小姐是想解除婚约?”   “我不想给冉家和林家造成任何不必要的麻烦,”林青鸦小小地叹出口气,她是真的没办法了,“晚宴后,我们有时间再详谈吧。”   “好,我尊重林小姐的意愿。”   “谢谢。”   唐亦最后在主桌上选了个位置。   正对林青鸦的座椅靠背。   晚宴这一整晚,林青鸦始终感觉得到,那束黏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系在她的身上。   黏得她低眸时,总恍惚觉得,攀附着脚踝和小腿的,那些乌黑的欲念缠得越来越紧,急不可耐要把她拖进他的深渊里。   ……毓亦。   林青鸦又轻叹气。   不过很快林青鸦就顾不得了――   稍自由些可以随意交谈后,同桌的方知之迫不及待地和林青鸦身旁的人换了位置,滔滔不绝,开始和她请教起几折昆曲戏本里的细节。   半晌方停。   林青鸦拿起水杯,还未抬到唇边,就听斜对而那个和虞瑶关系似乎不错的歌剧团带队人突然开口:   “噫,虞姐,唐总不会是为了你来的吧?”   本就安静的副桌上更是一寂。   其余人八卦的目光纷纷凑过去,就连方知之都停了问题,好奇望去。显然不少人都有次猜测,只是按捺未表。   虞瑶笑得不自在:“别乱说话,我和唐总真没什么关系。”   歌剧团那人说:“虞姐太谦虚了,过来年以后,还有谁没听说过您和唐总关系匪浅?”   旁边玩笑附和:“那位唐总,似乎一整晚都在往我们这桌瞧。”   “嚯,那这不是实锤了吗?虞姐就别不好意思承认啦。要不是为了您,那位太子爷怎么会纡尊降贵地来这么一个小晚宴?”   “哎嗳,真不是,别说了。让人听见再误会了多不好……”   虞瑶欲拒还迎的模样摆得恰到好处,众人也不再追问。   晚宴终于捱过大半。   就在林青鸦心算时间准备离席的时候,节目组的负责人过来了两位,捧着笑眯眯的神情。   “咱们主桌副桌还有下一场的安排,麻烦几位老师稍等,我们安排好就带几位离开。”   “下一场?”方知之疑惑,“来之前没提过啊?”   “悖这不是唐总也亲自过来了吗?”负责人也不作隐瞒,笑道,“毕竟是成汤的大人物,节目组不敢怠慢,还请老师们配合,不会为难大家的。”   “噢……”   节目组的负责人一走,桌旁就有人目光暧昧地转向虞瑶。   歌剧团那个更是玩笑道:“估计要多耽误半晚上了,虞姐改天可该请客赔罪哦。”   “哎呀说了真的不是我。”   “……”   林青鸦心底泛开点不安的波澜。   像是心电感应,下一秒她的手机就轻轻震动了下。   一条新信息。   来自那串没备注但她已经再眼熟不过的号码。   [小菩萨,今晚你渡劫。]   林青鸦沉默数秒。   指尖轻动,她微绷着脸儿慢吞吞发过去一条。   [?]   那边很快回过来。   [渡我这一劫啊。你既是济世悲悯的小观音,那就可怜可怜他们,以身饲我这十恶不赦的魔头,不好么?]   “……!”   林青鸦指尖都抖了下。   “叮咚。”   主桌上,寂静缝隙里一声轻响。   靠在高背椅里的漂亮年轻人倦懒垂眸,指节在手机上轻轻划动。   [不好]   对着那气恼得连标点符号都没了的新信息瞧了两秒,一晚上觥筹交错里懒得敷衍情绪淡淡的美人突然笑起来。   他似乎愉悦至极,侧撑在椅背上的手都抬起,背覆到难抑笑意的唇前,笑到不自禁得咬住微屈的指节,偏开脸。   打着卷的黑发从他冷白额角垂下,跟着笑意轻颤。   汤天庆在旁边看得胆战心惊。   这是个十足的疯子,也是十足美人,半个宴厅的视线整晚都在或明或暗地跟着他。   他一定注意到了,却毫不在意,一晚上冷淡敷衍游离――直到此刻,突然笑得像只显了本态的妖孽。   似乎……就因为一条信息?   汤天庆强撑起笑:“唐总,是有什么喜事吗?”   “……”   寂静主桌旁人人回望。   唐亦笑罢,却只摆了摆手。   他解开西装扣子,仰进椅里,用修长而白得性感的指节缓扣住信息栏里的话筒标识。   声音被之前恣肆笑意熏染得低哑,那双乌黑的眸子缓缓撩起来,隔着陌生人影睨住那道雪白背影,缱绻又勾人。   然后他长睫一垂,半阖了眸,几乎要吻上手机声麦:   “那我求求你……好不好?” 第38章 “梦里的算么?”   续的第二摊选在北城一家小有名气的私人酒吧。这间酒吧是会员准入制,除非汤天庆这样级别的VVIP牵头,不然会员以外的人大概门都找不着。   兴许是为了表示对唐亦到来的隆重欢迎,汤天庆干脆提前打电话过去包了场。   副桌按节目组安排同乘车出发,林青鸦等人也就比各自私车的主桌资方们先到一步。   酒吧里灯火寂寥。   侍者将他们引去一片环成凹型的长沙发区。   几人踟蹰地停在长桌周围。   “随便坐吗?”   “这沙发不分座,也没法安排吧哈哈……”   “是啊,随便坐吧。”   乱序里,众人就近落座。   说是随便,可长桌两侧的长沙发都坐了,单独那侧的三四人短沙发却没人敢坐――怎么看都是要留给资方的主位。   林青鸦这边的沙发上清静些,除了很自觉就跟过来的方知之坐在她右手边外,只有两个似乎相熟的领队坐在她左侧。   剩下的七八人都在对面,以虞瑶为中心,颇有点众星拱月的意思。   “唐总一整晚都没跟她说过话,也不知道她N瑟个什么劲儿……”   林青鸦五感敏感,很轻易就在酒吧柔和抒情的音乐里捕捉到身旁领队和另一个的轻声抱怨。   她对这些闲言碎语从来缺少兴趣,还不如听方知之絮叨京昆不分家的“同袍之情”。   只是不等她转走注意,身旁那个领队似乎忍无可忍,声音提了一点,盖过音乐,朝桌对面去――   “话说,走之前主桌那边,唐总好像给什么人发了条特别亲密的语音,你们听见没?”   桌上像被按了暂停键,低声聊天戛然而止。   几人尴尬看向虞瑶。   当时临近晚宴结束,主桌副桌之间距离又近,唐亦那句调情一样磨人骨酥的语音,她们几乎都听见了。   那时候副桌反应出奇一致,都看向虞瑶。   虞瑶正和歌剧团的朋友交头接耳地聊天,连点补救或者装样子都来不及。所以那条语音发给谁他们不知道,但显然绝不是虞瑶。   虞瑶最快反应过来,她暗恼地了林青鸦一眼,然后就挽着头发妩媚笑笑:“我都说了嘛,唐总不是为我来的,你们还不信。”   “悖那不是只有你和唐总走得近吗?”虞瑶身旁有人替她打圆场。   “北城圈子里,除了你以外还有谁得过唐总青睐啊?”   “就是。”   虞瑶笑得勉强,应付话隙里拿余光看斜对面林青鸦在的角落。   深褐色沙发更衬得那一袭长裙曲线婀娜,尤其腰身细致纤紧,盈盈可握。而那张更勾人的脸上却情绪淡淡,黛眉懒画,长睫半垂半遮,整个人都雪似的,剔透不染。   虞瑶眼神里带起强烈的妒意。   林青鸦身旁,之前开口的女领队却没打算就把这话题这么放过去:“哎,我离主桌近,听得清楚,唐总那语气哟……不敢想不敢想。虞瑶,唐总之前也这么跟你说过话吗?”   虞瑶咬牙微笑:“怎么可能?那得是唐总贴心藏着的金丝雀的待遇,我哪配呢?”   这话锋厉害,她身旁几人对视过后,才有人小心玩笑:“确实藏得挺严实。不过能把那位太子爷驯服到这份儿上,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了不起啊。”   “嘘――汤PD来了。”   不知道谁提醒了句,桌旁霎时安静下来,众人纷纷朝入口回头。   在一番慌乱起身和连成片的问候声里,汤天庆走上这片台子,摆手:“紧张什么,都放松点。”   “汤PD,您快请坐。”   “嗯,你们也坐吧。”   “……”   汤天庆走到主位沙发前,转过来面向长桌和众人,刚要坐下,他就瞥见了左手一侧长沙发中间的林青鸦。   汤天庆在半空停了下:“那位,林老师?”   这称呼叫得众人一愣。   慢了半拍,他们的目光才集中到安静的林青鸦身上。   林青鸦亦抬眸,不解地望。   汤天庆眯着眼笑:“刚刚在路上还听了林老师一段戏呢,您在梨园可是前辈,理应上主位。”   说着,汤天庆半抬起上身,朝他坐的那沙发另一侧做了个请的手势。   桌旁有几秒微妙的安静,很快众人回神,跟着奉承起林青鸦来。   他们不知道汤天庆对林青鸦态度“例外”的原因,林青鸦猜得到。但众口之下盛意难却,她只能起身坐过去。   不一会儿,资方们陆续到了。   汤天庆亲自下去接的,回来时候他走在旁,资方里为首就是唐亦。一行人穿过酒吧中场,走上矮台。   唐亦半垂着眼,打卷的黑发遮下来盖住额角,徐撩起眼时不言语也意态懒散。他迈上最后一节台阶时,对上主位沙发里唯一的身影。   长发迤逦过雪白的裙,暧昧微黯的灯下雪似的美人垂着眸,没看他。   唐亦却已停住。   顿了两秒,他侧眸,朝旁边的汤天庆轻挑起眉。   汤天庆装傻:“唐总,那边是我们林老师,梨园小观音,师承昆曲大师俞见恩。别看林老师年纪轻,辈分却很高的。您不介意我们一道坐吧?”   “行啊,”唐亦喉结轻滚出声哑然的笑,他长腿迈出,径直走过去,“我有什么好介意。”   “……”   对面沙发上,林青鸦终于忍不住撩起眼。   茶色瞳子压着点小情绪。   唐亦被她看得心里泛起点莫名的痒,他黑眸轻眯,脚步未停,直走到很快就垂回眸子去的小观音面前。   西装长裤笔挺的裤线好像无意搔过她的裙摆,唐亦大大方方往沙发上一坐――   砰。   真皮沙发弹性太好,连累旁边的林青鸦都跟着抖了一下。   林青鸦没回头也没看那人,慢吞吞往柔软又宽大的真皮扶手边上挪了一点。   趁那边资方正落座的喧闹,唐亦手臂搭到林青鸦身后的靠背上,声音压得低低懒懒,似笑非笑。   “再躲,我就把你抱我腿上。”   “!”   小观音吓得都僵了下。   “嗤。”   作恶的某人偏开脸,忍不住笑。   林青鸦自然反应过来他是故意吓她的,却拿他没办法。正在她考虑要怎么躲避这个祸害带来的“劫数”时,面前俯下道影子。   “我可以坐这边吗?”   “冉先生?”林青鸦闻声抬眸,目光落到冉风含示意的那个和她九十度角隔着张小圆桌的沙发上,“当然。”   冉风含解开西装外扣,还未落座就感觉到一束分外不善的目光。   他略抬眼,就对上林青鸦身后倚在沙发里的唐亦。那人正冷冰冰地睨着他,嘴角还噙着点笑。   冉风含眼神一动,声音压轻了对林青鸦说:“关于你今天晚宴上说的那件事,我想过了。”   林青鸦被勾走注意。   冉风含说:“下周末我父母这边没什么安排,方便的话,叫外公外婆一起出来吃顿便饭?”   林青鸦点头:“好。我会亲自和叔叔阿姨解释……”   尾音一颤。   林青鸦眼瞳微微睁圆了,僵了一两秒,她低下头,乌丝从雪白的脸庞侧滑落,半遮了她眉眼,发下林青鸦轻咬住唇,恼着最低的声回眸:“毓亦。”   “抱歉,”唐亦的手松开林青鸦后腰被他勾拂的长发,他很没诚意地撩了撩眼,“不小心。”   “……”   林青鸦想严肃告诫他,可一对上那人眉眼,她就想起晚宴后廊那声低低哑哑的,‘你别不要我’。   于是再气恼的情绪也没了。   林青鸦只能无奈地回过身:“冉先生周末前,把具体的时间地点发给我就好。”   冉风含:“外公外婆那边呢。”   林青鸦犹豫了下:“我提前和他们商量。”   冉风含笑了笑:“你说吗?还是算了,想你也很难跟他们开口,等我联系他们好了。”   林青鸦:“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冉先生?”   “没关系,”冉风含若有若无地提了声量,“你都愿意为了我来参加这个比赛节目,我做这点算什么?”   林青鸦听得莫名,但还是点头:“谢谢。”   “……”   林青鸦身侧,唐亦正接过侍者弯腰递来的酒杯,指节收紧,在杯壁上透起冰冷的苍白。   僵过几秒,他冷垂了眸,拿出手机快速按了一条消息出去。   三五分钟后。   酒桌上正稍稍热了场,冉风含却突然接到一通电话,没多久回来后就挽起西装外套:“抱歉,家里有点急事,需要回去一趟。”   几个资方代表酒后也没了那么多顾忌,有人玩笑:“这酒桌上临阵脱逃,可不是冉公子的风格啊?”   “就是,难道美娇妻催促?”   “别胡说,人未婚妻林小姐就在旁边坐着呢。”   “哎呦对不住,我给忘了,自罚一杯啊。”   “……”   冉风含对酒局熟门熟路,几句场面话陪了两杯酒便揭过去,走之前他不放心地问林青鸦:“林小姐,需不需要我先送你回去?”   林青鸦心里一动,还未开口就见身侧一只冷白的手伸到桌上,拿起杯琥珀色的酒就一饮而尽。   空杯往桌上一搁。   林青鸦看得轻蹙眉:“不用了,冉先生有急事就先回吧。思思会过来接我。”   “那好,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   林青鸦礼节性地目送冉风含身影走出酒吧,视线还未落回,就听见身后有人坐直身。   借着擦肩而过的缝隙,那个被酒熏染微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别看了,他是要奔别的女人的怀抱,你看他有用么。”   林青鸦微怔,落回眸轻声说:“你在调查他。”   唐亦喝了口酒,手肘撑着膝:“不让我监视你也就算了,我调查那个小白脸你也要管?”   林青鸦:“你又没有听过。”   “?”抬起的酒杯停住,“我如果没听你的话,会连你来这种乱七八糟的晚宴酒局都不知道么。”   “那你,怎么过来的。”   “有人主动通风报信,这总不能怪我。”   “……”   林青鸦说不过他,只得藏回沙发角落里,等这场续摊结束。   酒过三巡,场子完全热起来,资方和虞瑶等人已经混坐在一起,一个个喝得面色通红,闹着开始玩什么“过7”游戏。   轮圈,正常报数,但逢含7本身或者是7倍数的数字,都要以敲击酒杯代替报数,否则就要接受惩罚。   林青鸦从未来过这种场合,更没玩过这类游戏,但她思维清晰,情绪又平和冷静,知道规则以后就没任何输的可能性了。   所以作为一个游戏工具人,数轮里她都只看着别人犯错,众人哄笑,然后让错的人选真心话大冒险。   她身边的唐亦也一样。   毕竟某人当初打架逃课、“不学无术”的那几年,唯独数理是翻一翻书就能拿满分的离谱存在。   林青鸦从记忆里回过神来。   这一轮玩得格外地长,眼见着已经过了140的敲击声,酒桌上都安静下来,一个个表情也严肃了点。   人难免有好胜心,几轮里头一回走这么远,谁都不太想输在自己手里。   很快,报数轮到林青鸦。   她轻声:“153。”   身旁安静。   那声意料里的敲击没有响起。   林青鸦瞥见那只拿着酒杯的修长漂亮的手一顿,就要敲在杯沿上的金属茶匙停住了。   林青鸦怔然,本能回眸。   对上一双漆黑的、似笑非笑的眼。   他懒洋洋地轻睨着她,一两秒后薄唇开阖――“154。”   桌上一寂。   随即掀起片笑声和起哄:“唐总输了!”   “154是7的倍数啊唐总!”   “哈哈哈我说什么来着,酒色误人,唐总都能数错了……”   那些起哄声里,林青鸦轻攥起手。别人猜不猜得到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唐亦是故意的。   这种小儿科游戏,唐亦能一个人数到明天早上。   可为什么要故意输……   “唐总,您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唐亦慢慢从林青鸦身上抽离视线:“真心话。”   “上一轮输了的来给唐总抽惩罚题哈。”   “我,是我!”   没一会儿,那个彻底喝high了的就捧着纸条兴奋地大声读出来:“真心话,共两题啊。第一题,提问被惩罚人,有过多少次感情经历?”   “噢噢噢噢!”   于是检验桌上还剩几个清醒人的时刻到了――   但凡还清醒记得唐亦那个疯子脾性的人,这会儿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而剩下的完全喝得找不着北了的,则在拍桌子敲椅子地狂嗨。   正主倒是淡定,指节懒洋洋地敲着玻璃杯壁,问:“什么算感情经历?”   提问人懵了下:“额,谈恋爱或者结婚都算?”   “暗恋算么。”   “?”提问人噎住,“别人暗恋您那肯定不算,您暗恋别人的话,”在一众醉鬼兴奋起来的眼神里,提问人大着胆子嘿嘿笑起来,“那应该算吧?”   “嗯。”   唐亦终于从沙发前慢慢直身,他晃着酒杯里满盛着光的酒液,慢慢撑到膝前。   对着酒面上模糊映出的那道雪白的影儿,唐亦唇角轻勾。   “那就一次。暗恋。”   桌上一寂。   然后顷刻就闹起来了。   “暗恋??”   “不是吧?谁能叫您暗恋啊?”   “听这个意思还没成功,好家伙,这女人多少有点不识好歹了。唐总要什么没有,能看上她不是她的――”   最后一句被掐灭在唐亦突然掀起的视线里。   疯子眼神冷冰冰的。   那人被看得发慌,干笑:“唐总,我是说错什么话了吗?”   唐亦默然几秒,轻嗤:“你懂个屁。”   “……?”   其余人憋住笑。   而此时,参赛方里之前挑衅虞瑶那个领队突然在角落里开了口:“唐总,您说的那个暗恋对象,不会是虞小姐吧?”   酒桌旁一静。   几秒后,唐亦没情绪地支了支眼皮:“……谁?”   “虞小姐呀。”领队在疯子那不笑就冷淡骇人的眼神下强稳着语气,“前段时间我参加一个酒会,还听人聊过您和虞小姐交情匪浅呢,是吧虞小姐?”   虞瑶咬着牙强笑:“哎,我都澄清多少遍了,我和唐总――”   “哪里匪浅。”唐亦冷淡打断。   领队一吓,小声:“我也是听说。”   “那就把你听到的说给我。”   “就之、之前听说是您送了虞小姐一块地皮……”   “北城北区那块?”   “对。”   唐亦挑了挑眉,缓靠进沙发里,“你知道那块地的使用权现在在谁那儿吗。”   “啊?”   唐亦懒洋洋地低下眼,酒杯送到唇边:“小观音,是不是该替我做个澄清。”   “――?”   林青鸦隐身不成,反被推到焦点。   承着那些惊望来的目光,她慢吞吞皱起眉心:“那块地是芳景昆剧团多年租用的剧场用地,谢谢唐先生愿意继续租给我们使用。”   唐亦哑然一笑:“不客气。扶持传统文化振兴发展,人人有责么。”   “……”   小观音这么好的脾气,都有点想转回身去掐他了。   所幸唐亦很快想起什么,冷淡淡地一撩眼:“虞瑶。”   虞瑶僵问:“唐先生?”   美人一笑风流,话却伤人得很:“我们熟么?我怎么不知道。”   虞瑶捏紧裙角:“不……不熟。”   “不熟就好,”唐亦落回眸,声音若有若无地往小菩萨那儿拂,“毕竟我优点不多,不能再被误会了。”   虞瑶脸色煞白。   场子一时有点冷,提问人硬着头皮往下翻了翻:“还有第二题,”提问人鼓气数次,最后哭着脸诚实看向唐亦,“唐总,这个我不敢问。”   “?”   唐亦撩起视线。   他抬手示意了下,那张提问卡片于是被传过半桌,递向唐亦。过程里众人都没忍住看,一个跟着一个表情古怪起来。   连林青鸦都有点好奇了。   唐亦接到手里,视线在那行字上一瞥而过,他轻挑了下眉,缓声慢读:“有多少次,性经历?”   “――”   刚忍不住想看一眼的林青鸦呆住了。   唐亦似乎察觉,把玩着卡片更骚气地笑了声:“梦里的算么?”   众人一愣,哄笑。   提问人竖拇指:“不愧是唐总,够豁达。”   “哎,这题过分了啊,大家都是成年人,这种事情谁还计数的啊?”   “就回答有没有得了呗。”   “嘿,不带这么放水的,正常男人这个年纪怎么可能――”   “没有。”   桌上一寂。   过去好几秒,才有人陆续不很确定地回过头,看向那个在众人目光下坦然自若地垂着眼把玩卡片的男人。   唐亦放下空了的酒杯,漆黑眸子轻抬,薄唇跟着弯起个漂亮又凌厉的笑,“没有就不正常?”   被反问的人尴尬挠头:“不、不是。”   “是也无所谓,”唐亦笑,“那就不正常。”   “……”   众人打着哈哈扯走话题的杂声里,林青鸦慢慢垂了眼睫。   她看着手里的水杯出了神。   在当年和孟江遥的交换条件之外,她也是真的信了老太太的那些话,以为没有她在的束缚里,他会过得很好、更好。   那为什么,后来他过的,好像和她想象里完全不一样。   “嗡嗡。”   手机轻轻震动。   林青鸦眨了眨眼,醒神。她拿起手机来查看信息,是白思思发来的,跟她说自己已经到会所楼下了。   林青鸦刚想回复。   “林小姐的手机和冉先生的,是情侣机吗?”   “……”   林青鸦指尖停住,抬眸。   隔了半桌,虞瑶朝她捧着笑脸,目光在酒吧暧昧的灯火下却蓄着恍惚的嫉恨。   “还真是。”   “啧啧,订了婚就是好,光明正大的秀恩爱。”   “人家冉先生这是在宣誓主权呢,这么美的小观音,可不得防着点。”   “我看用不着等咱们这节目录完,两位才子佳人都该完婚了吧?到时候可一定得请我们――”   “砰!”   一只玻璃酒杯飞出矮台,在酒吧空旷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众人寂声。   视线交集,他们惊魂甫定地转向始作俑者。   主位沙发上,唐亦冷冰冰着一张美人脸,下颌绷得凌厉,像能割伤人似的。颧骨咬得微微颤动了下,他才哑着声抬眸。   “抱歉,手滑了。”   众人:“……”就这能给人开瓢的力道,鬼信是手滑吗? 第39章 你的人参果老婆   酒吧这场续摊收尾得仓促。   任谁都看得出,唐亦从某个节点的爆发之后就一直处于低气压状态,倒是没发作,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说话也怪吓人的。   没人敢触疯子的霉头,不过总有忍不住的,就会偷偷去打量唐亦身旁那个安安静静的美人――   毕竟疯子爆发的那个节点太过耐人寻味,再结合前面的“游戏惩罚”,他们隐约能猜到那个有点惊悚的结论。   人人心里揣着炸得噼里啪啦的烟花,哪还有心思喝酒作乐。见场子逐渐冷下来,汤天庆主动发话,散了摊。   众人作别离开。   林青鸦留到了最后。   等酒吧这方台子上只剩汤天庆一个外人,小观音再忍不住,伸手往前一按。   “啪嗒。”   折着光的玻璃杯刚抬起就被按下,撞得同样是玻璃质地的桌面一声清脆的响。   汤天庆的心也跟着一沉。   毕竟被按下的酒杯杯壁上还握着只修长骨感的手,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谁都不敢招惹的成汤太子爷。   来之前的路上他特意叫人查过,说好的这位梨园小观音最是清雅温柔,怎么连老虎的胡须都敢直接捋呢。   唯恐被殃及池鱼,汤天庆不敢再耽搁,躲不及地下了矮台。   酒杯这一落,林青鸦醒回神。   她轻皱眉,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气得做出这样的举动。   林青鸦在心底轻叹了声:“毓亦,你已经喝很多了。”   “嗯,”唐亦懒着眉眼,被压着酒杯却不反抗也不收手,就靠在沙发上睨着她笑,“所以呢。”   林青鸦:“再喝下去对身体不好。”   唐亦:“无所谓,我不在乎。”   “……”   林青鸦抿起嘴巴。   小观音大抵是有点生气。   雪白的下颌不自觉地撅起来点,唇红红的,像待采的樱桃。茶色瞳子也清清亮亮,仿佛藏着甘甜的泉。   唐亦看了一两秒就觉得口渴,那么多酒灌下去也没用,他只想凑上去尝尝,看是不是梦里的味道。   疯子太想,想得骨头缝里都溢出满涨的疼,于是就再忍不住,去做了。   他捏着酒杯的指节松开,向上轻轻一滑就扣住小观音毫无防备的手腕,细细的落在掌心里,脆弱得好像一折就断似的。   正迎上林青鸦抬眸,瞳里的惊慌都被他贪餍地想一起吞吃下去。   唐亦半垂了眼,扣着她的手腕俯身欲吻。   呼吸拉近。   “唐……”   林青鸦还未来得及拒绝,先被扑上来的酒的味道呛了下。   小观音从小到大滴酒不沾――猝不及防的,她慌忙侧开脸,低下头去压着咳了好几声。   唐亦一停。   他低下眼,便就着侧面的角度,视线轻慢睨过她清雅漂亮的五官。大概在脑海里把人轻薄过好多遍,唐亦才松手给她拿了杯温开水。   然后他哑着笑问:“这么一点酒气都受不了?”   林青鸦好不容易平下呼吸,脸颊都咳得透粉:“不止一点。”   唐亦:“这几年也从没碰过酒?”   林青鸦:“没有。”   唐亦:“那烟呢。”   林青鸦好像很不赞同地皱了下眉,但她还是没说什么,只摇了摇头。   对她的心思,唐亦从来一猜就透,不由笑:“看来抽烟在我们小菩萨这儿已经算大不韪了啊。”   林青鸦轻声道:“吸烟对身体没有任何益处的,我们以前说好,你不会再碰这些……”   “以前你还说好不会离开我。”   “――”   台上蓦地一寂。   唐亦没想说得这么直白,只是没忍住,他转开眼,嘲弄地从喉结后滚出声轻笑:“承诺这种东西就是用来撕毁的,因为知道做不到所以才要说出口――这么简单的道理,小菩萨七年前就亲自教会我,怎么自己忘了?”   话到尾音,唐亦回眸。   微卷的发垂下他冷白额角,发尾勾在瞳前,更衬出那双眼睛里冰凉的黑,半点笑意都没。   僵望数秒,林青鸦眸子一黯,细长的睫毛轻颤,然后垂下去。   “对不起。”   “不,你不需要道歉,”唐亦眼底斑驳起玩忽的笑,“反正你欠我的,我会自己讨回来。”   “……”   “角儿?你在里面吗?”   酒吧入口的昏暗处,响起白思思试探的轻声询问。   大约有侍者上前,很快又响起低低的交谈声音,然后有脚步朝这边走来。   是白思思来接林青鸦了。   唐亦不疾不徐地倚回沙发里。   没一会儿,白思思走出那片昏暗区。她看见矮台上沙发前站起的林青鸦,便快步过来:“哎呀我还担心找错地方了呢,角儿您怎么一个人窝这儿,也不出……声……唐总??”   白思思尾音吓得一颤。   她表情惊恐,看着随她脚步拉近而露出来的疯子美人的侧影。   美人归美人。   疯子也是真疯子。   唐亦冷淡落过眼来:“有事?”   “没、没,”白思思僵硬摇头,“我就说我在楼下看见个等人的连号车牌,觉着熟悉,还以为是错觉,原、原来真是接唐总您的。”   唐亦支了支眼皮,没回应。   白思思小心转向林青鸦:“角儿,就,时间不早了,那我们,先走吧?”   林青鸦听见白思思说有车来接唐亦,最后一点悬着的不安也放下来,她柔缓了眼神:“好。”   转身前,林青鸦最后看了一眼沙发上低着眼没什么表情的唐亦,“早点休息。”   “……”   没得到回应,林青鸦也没介意,她转身下了矮台,要绕向台子后面的酒吧出口。   汤天庆还没走,一直“体贴”地在台子下等着。经过他身旁时,林青鸦稍停住,朝对方轻颔首。   汤天庆做请的手势:“我送林老师出去吧?”   林青鸦:“不用麻烦了。”   汤天庆:“那林老师慢走。”   林青鸦:“嗯。”   林青鸦走到白思思身旁。   白思思僵着回身,没敢看旁边台子上那人的反应,只想赶紧护着她家角儿离开这个“龙潭虎穴”。   可惜没成功――   “下周,你是不是要和冉家的人见面。”   “……”   这声音没作遮掩。   在已经没人了的安静酒吧里,连音乐都关停,白思思和汤天庆听得分明,没忍住一前一后地看向林青鸦。   唐亦低头,嗤出声低低的笑:“为了彻底甩开我,你这是迫不及待地要和他完婚了?”   “……?”   林青鸦抬眼。   此时她才知道唐亦误会了什么,又难怪今晚最后这样情绪失控。   理智阻止了解释出口。   林青鸦回过身,微仰起脸看矮台沙发上那道侧影:“我和冉先生结不结婚并不重要。”   唐亦:“那什么重要?”   林青鸦默然望了他几秒:“我答应过一个人,不会再和你有纠葛……那个承诺对我来说很重要。”   “答应了谁?”   唐亦蓦地起身,他径直走过来,握住矮台上的围栏后直接俯身,他朝台下站着的她摇摇欲坠。   疯子眼神忍得微狞。   “对你重要的、还很讨厌我的人?你母亲,还是俞见恩?”   “……”   林青鸦轻抿住唇躲开他发疯的眼神,避不肯答。   唐亦怒极反笑:“算了,反正小菩萨在意的人那么多,想我也猜不完――没关系,我只要清理掉你身边的那些‘妨碍’就好了。”   林青鸦眼神一颤,仰眸望他:“你想做什么。”   唐亦蹲下身,冷冰冰地笑:“你尽管去找人订婚结婚。你见一家、我收拾一家,你嫁一个、我弄死一个。”   “――!”   即便知道他是故意吓她,林青鸦还是气得脸色苍白,薄肩都绷得微颤。她攥紧了手,仰着脸眼瞳湿漉地恼着他。   他怎么能……这样不在意地说出作践他自己人生的话。   唐亦笑意褪了。   他承不住林青鸦这样的眼神。   她总能轻易用一个眼神就融化他,还有他所有的利刺和坚甲。   以前他只能狼狈地躲开,不敢让壳子化掉以后露出来的那个污脏的自己曝在一尘不染的她的眼下。然后他失去了她。   所以现在他再也不会躲了。   握在栏杆上的手指慢慢收紧,淡蓝色的血管绽起在冷白的薄薄皮肤下。在白思思一声没压住的惊呼里,唐亦起身,直接握着栏杆跳下来。   “砰。”   一声落地的闷响后,他在受惊得眼瞳都睁圆了的林青鸦面前站起。   “想永远躲开我?行啊,”他起得很慢,离得很近,发哑的呼吸都像要沉溺进她的气息里,“去找个你喜欢的、比冉家厉害一万倍的,再教他们怎么‘杀’了我。”   他擦肩而过,在她耳边一笑。   “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   冷沉的脚步声后,背影远去。      新周,工作日。   芳景团参加的这档竞赛综艺的节目方要求各参赛团队配合录制宣传预告,方便他们后期剪辑,录制地点在距离北城几百公里的一个影视城内。   林青鸦在团里挑选出包括安生在内的几名孩子,连夜准备好戏服道具,跟着节目组的车出发离开了北城。   等预告录制结束,林青鸦和芳景团返回,已经是这周五的傍晚了。   舟车劳顿又教学排演,一周下来的精力消耗格外大。回到家里,林青鸦收整洗浴后,就沉沉地睡了过去。直至天明。   吃过早餐,林青鸦想起被她遗忘在玄关角落的手机。   她昨晚睡过去太早,攒了很多未读消息。绝大多数是团里话痨担当白思思同学的日常汇报,还有几条来自冉风含。   一一查看后,林青鸦回复了白思思,然后给冉风含拨去一通电话。   对面很久没接,林青鸦已经进到家里特意装修好的练功房内,正准备挂断电话时,手机里“嘟”的一声轻响。   电话接通了。   “冉先生,”林青鸦合上练功房门,站到镜前,“你让我回北城后给你电话,是有什么……”   林青鸦停住话声。   手机另一端是窸窸窣窣的动静,但没有人声回应。   正在林青鸦准备拿下手机确定通话状态时,对面似乎终于摸索到手机收声麦:“喂……”   拖得长长的、满浸着困意的慵懒女声在耳边响起。   林青鸦意外地问:“请问这是冉先生的手机吗?”   “大清早的,冉什么――”   话声戛然而止。   然后是一声变音的惊叫,仿佛电话对面是只在睡梦里突然被踩了尾巴的毛的猫。   林青鸦:“?”   手机的收声麦明显被捂住,一阵乱七八糟的模糊声音后,格挡离开,一个掐得尖尖细细语气娇嗲的女声回到手机里:“是、是的呀。”   林青鸦茫然了一会儿:“那能否让冉先生接一下电话?”   “他他他现在不在的呀。喔那个,昨晚他把手机落在我这里了,我可能要晚上才能见到他呢,小姐你介意那时候再来电话的嘛?”   林青鸦迟疑点头:“好的,我知道了,谢谢。”   “不客气的呀。”   和对方柔情似水的声音完全不同,几乎是话声刚落,对面就迫不及待的,啪一下甩上了电话。   林青鸦迷茫几秒,把手机放回置物台上,去做日常基础练习了。   一分钟后。   一通电话直接拨进成汤集团常务副总裁办公室、唐亦的手机里。   看清来电显示的手机号码,唐亦朝办公桌后正在做汇报的人示意了下,对方停住话声。   唐亦一边在文件上签审批意见,一边随手划开通话。他懒垂着眼,声音听起来就没什么精神:“和今晚的事无关就等明天说,有关就给你一分钟。”   “嘻嘻,我接到你的人参果老婆的电话了,羡慕吗!”   “――”   办公室里一静。   连笔尖在纸张上轻划的声音都没了。   过去一两秒,唐亦放下钢笔,转而拿起手机。从老板椅里起身时,他对上办公桌后下属还没来得及掩饰震惊的表情。   唐亦一顿。   为了防止今天晚上之前北城圈里就传开什么过于惊悚的谣言,唐亦耐着性子:“我没结婚,别那副表情。”   下属立刻“懂事”地低头:“好的唐总。”   唐亦转过身。   他斜撑着长腿,靠坐到办公桌边,手机也被他关了免提放到耳旁,他低声说:“唐红雨,你少给我造谣。”   “我哪造谣了?那干干净净雪白漂亮的小观音,不是人参果,还是不是你老婆?”   “……”   唐亦难得有被堵住话的时候。   两个他都不想否认。   几秒过去,背对着整间办公室的那人低垂了头,细碎的黑卷发撩过额角,他哑起声笑:“人参果这个,谁跟你说的。”   “程仞啊,他让我下次别给你带新版本《西游记》当伴手礼,说要给你看魔怔了。”   唐亦嗤出声轻笑,又停了两秒,他垂着眼问:“她给冉风含的手机打电话了?”   “你出的这鬼主意,差点害死我。幸亏我反应快,不然出师未捷馅儿先露了。”   “嗯。”   “你就不好奇,她找冉风含为什么事情?”   “订婚,结婚,明晚的两家见面安排……还能为了什么?”唐亦轻笑,“没关系,反正今晚一过,他们什么关系都不会再有。”   “做这么绝,你就不怕她跟你闹得狠了?”   “……”   寂然半晌。   倒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撩起眼,他望向老板椅后的那面墙壁上,那张大幅的、戏服美人的油画。   点朱唇,艳丽的像血一样的红色。   唐亦勾了嘴角,他低眼,笑。   “闹吧。”   “最好她能亲手杀了我。”   电话里死寂数秒。   “……疯子。”   对面骂了一句,挂断了。      下午,林青鸦回芳景昆剧团报到。   令她惊讶的是,不过一周不见,剧场里和后院里俨然大变了模样――   剧场里保留了原本的复古戏园子风格,但桌椅设备都换了一套新的。后院更是重做设计,来来回回的工人搬运着各种装潢材料。   “这些……都是成汤集团的赞助?”林青鸦站在进剧场后台的门旁,望着院里忙碌进出的工人们怔神。   简听涛在旁边苦笑:“是啊,周一还来了专门的设计师,在院子里腾挪衡量了一整天,周二就把大批材料送进来了。前后一同动工。”   林青鸦问:“造价高吗?”   简听涛说:“因为这块赞助是成汤那边直批的装潢费用,没有动用给团里的投资金,所以具体的流水,我们也不清楚。”   “哎两位,麻烦让一让。”   “哦哦,好,师傅们辛苦了,待会儿坐下来喝杯茶休息会儿吧。”简听涛护着林青鸦绕去一旁,给抬着大理石板的工人们让开路。   等这行过去,简听涛犹豫了下,指向院子东南角:“林老师,您看那块石头。”   林青鸦望过去。   大约两三米宽窄,一块像是嶙峋山石似的漂亮石头。和普通石头不同的是,它还多了圈底座,褐色包边莹润,像是玉石似的质地。   林青鸦转回来:“这是?”   简听涛:“周二那天送材料的时候一块来的,还是程特助领的车。听说是从唐先生私人别墅里直接搬过来,给我们镇院儿。”   “镇……院?”   林青鸦望了一两秒,眼角轻弯下,竟带起点虽淡却温柔的笑。   简听涛看得走神了,醒回来连忙转开视线:“其他用料不知道价格,但这块石头,我听搬来的那些人走之前嘀咕来着。”   林青鸦:“嗯?”   简听涛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才迟疑地比了个六的手势:“他们说是最少六位数,甚至可能将近七位。”   林青鸦怔住。   死寂几秒,简听涛尴尬地放下手:“不过我觉得应该不至于,不就块石头吗?这也不是唐先生自家后院,哪犯得着这么破费……”   声音越来越低,显然简听涛自己都不确定。   林青鸦回神,轻叹:“我知道了。”   简听涛不安地问:“要不然,我让他们送回去?”   “送去哪儿。”   “额。”   简听涛噎住了。   没人知道唐亦的私人宅院在哪儿,这么大一块石头,更不合适直接送到成汤集团去。   看出简听涛为难,林青鸦温声安抚:“等我来处理吧。”   “好,又麻烦林老师了。”   “没事。”   “……”   剧团里既是装修翻新,就连后院的小楼一起。练功房在修,学徒们放了假,剧团也暂停营业。   林青鸦左右无事,便离开剧团准备回家。   周末人多车多。   出了剧场门,白思思愁看着路上车水马龙的:“角儿,我看今晚回去路上多半要堵。”   “不急。”   “那您在这儿一等,我先去停车场把车开过来?”   “嗯。”   白思思刚从包里拿了钥匙要走,就听不远处有人开口:“林小姐。”   “……”   林青鸦和白思思同是一怔,回眸望过去。   一辆锃光瓦亮的黑色老式风格加长轿车停在路边,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站在车旁,正扶着车门,朝林青鸦躬身示意。   “孟女士想请您喝下午茶,让我过来接您。”   初春微寒的风扑面。   林青鸦陡然僵住。   空气凝固。   白思思茫然又不安地往林青鸦那边凑了凑:“角儿,孟女士是谁啊?”   林青鸦眼睫颤了颤,垂下。   她仿佛此时才醒神,声音里透一点轻涩:   “孟江遥,唐亦的祖母。”   “……”白思思,“?!” 第40章 他快要疯了   林青鸦被领进唐家后院,进到一座四周是磨砂玻璃的温室花房里。   “咔哒。”   玻璃门在她身后关上。   林青鸦没有回头。她踩着而前鹅卵石铺起的小路,绕过那些高悬的花架。吊兰在这冬寒未褪的时节长得极好,快落地的枝蔓上蔚然盛开着各色的花,按颜色品种分成漂亮的色块,垂在门旁。   绕过吊兰区,没了视线的阻碍,林青鸦一眼就能望尽这条长径。   她走过去。   路的尽头站着一位穿着职业装的年长女性,而相上看至少年过半百,但头发衣服都一丝不苟,腰板笔挺地站在那儿,不怒自威。   她双眼不见波澜,冷目看着林青鸦走过来。   “沙,沙沙。”   洒水壶被抬起,水雾喷洒,描成一片彩虹色的光点。   林青鸦近前停下,才看到小径旁还蹲着个人,之前被那些高大的落地花卉挡住了。   放下洒水壶后,那人起身,拍掉园丁围裙上沾着的泥土,然后摘掉手套,又摘下园丁帽。   一头自然花白的头发,微微带点卷。   林青鸦垂下眸子:“孟奶奶。”   “嗯,来了啊,还挺快。”   “园丁”把摘下来的手套帽子放到一边竹木做的架子上,转过身来,露出脸。   六十多岁近七十的年纪,再贵的护肤品也避免不了皱纹丛生,但老人而白,也少斑,除了五官间看得出岁月宽美人,她和外而普通家户里这个年纪的老太太没什么区别。   也一点都无法让人联想到北城圈子里那位在老辈中也威名赫赫的“孟女士”。   林青鸦并不惊讶。   七八年前她已经和这位老太太见过而了。   “你不介意在这里说话吧?”孟江遥走去玻璃房的一角,就隔了几步,有片盥洗池子。   林青鸦:“不介意。”   孟江遥洗着手说:“知道你们年轻人大多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我以前也不喜欢,后来养着养着就出感情了。”   林青鸦平静接了:“我外婆也喜欢花,她说侍弄花草比待人接物好,能修身养性,也清静。”   孟江遥点着头,转回来,“那倒是说的不错。”   旁边穿着职业装的年长女士适时地递上块干净的毛巾,孟江遥接过去擦了擦手。   擦完以后她想到什么,遗憾地摇头:“可惜唐亦不喜欢这些东西,等我百年以后,他多半会给我刨了。”   林青鸦想了想:“他喜欢动物。”   “动物?比如他身边总跟着的那条狗?”   “嗯。”   “哈哈,”孟江遥笑着挑起眼,眼神里多了点别的情绪,“那你可看错他了。”   “?”   林青鸦抬眸。   孟江遥走向另一旁。   那是这片花房唯一的空地,在西南角上,单独砌起来漂亮的半人高度的西式围墙,围着方方正正一片台子。   两级台阶上去,摆着藤木编织的桌椅。   “他11岁前也一直长在唐家的,那会儿他弟弟也养了条狗,”孟江遥像无意地停了下,“哦,你知道他有个弟弟吧?”   林青鸦:“听说过,叫唐S。”   “对,那孩子小时候被他爸妈惯坏了,养的狗也凶性大,说来奇怪,家里有过的动物都和唐亦像八字不合的,见了他总要扑腾。在那狗身上表现得格外明显。”   “……”   林青鸦眼睫一颤,跟过去的身影都顿了下。   孟江遥已经走上两级台阶,在一只藤椅前坐下了,她还转过身笑着朝林青鸦招了招手:“过来坐。”   林青鸦垂眸上前,及腰的长发被她拢过,坐下,发尾不自觉在掌心里攥得紧:“然后呢?”   “然后,”孟江遥敲了敲膝,“我记得是他10岁那年吧,唐S和几个别家的孩子带着他一块玩,粗心大意,就把他和那狗锁在同一个屋子里了。”   “――!”   林青鸦脸霎时就白了,她惊慌得抬眼,唇上血色都褪去大半:“怎么能……”   “没事,哎,瞧你吓得,”孟江遥笑,“小孩子都皮,有几个小时候没被狗咬过的。”   林青鸦咬住唇,没说话,隐忍地低下眼。   孟江遥说:“而且唐S的那条狗,下场可比他惨多了。小安,你还有印象吗?”   “忘不了,”机器人一样安静又冰冷的那位女士站在旁边,接话,“如果不是唐S第二天起来,吓哭了跑来告状,谁认得出那一滩血糊糊的东西是条狗?”   林青鸦更低了一点头,手指攥得更紧,指节苍白。   孟江遥叹气:“是啊,我也没忘,他从那屋子里出来的时候裤腿都在往下淌血,那眼神哪像个十岁的孩子?还好啊,还好那时候关进去的只是条狗。”   “怎么能是……”   林青鸦终于忍不住。   她轻吸了口气,压住声音里的颤栗,抬头望去。   “怎么能是,还好?”   “嗯,当然要还好不是人,”孟江遥像是玩笑说,“不然唐家岂不是要出一个杀人犯了?”   “但唐S那不叫粗心,”林青鸦颤声,“就算他小,他那也是杀人。”   孟江遥停住。老太太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林青鸦,那眼神太冷静,叫人毛骨悚然。   林青鸦不觉得怕,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还有疼。   林青鸦朝旁边转开眼,压下眼底涌起的湿潮。   “他以前,身上全是疤,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你们原来……就看着他被那样折磨的……”   孟江遥安静听着,问:“你后悔了?”   林青鸦呼吸窒了下。   孟江遥:“后悔把他骗回唐家,也后悔离开他了吧。他一点都不感激你,只恨你,恨了七八年呢。”   林青鸦眼睫颤着,很久后她压着哭腔的低声,却轻和:“我不后悔。”   “……”   “就算再让我选一万遍,我也不可能看着他被徐家送进少管所……那会毁了他。”   林青鸦红着杏眼回眸,清冷地望着孟江遥。那双瞳子里湿漉的水色只让她的眼睛更美得勾人。   孟江遥和她对视了会儿,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摇头:“难怪,真的是难怪。”   “难怪什么。”   孟江遥:“难怪他明明讨厌所有动物,包括人,却这么执着地等着你,还非得是你。”   林青鸦不语。   孟江遥笑完:“可你又为什么会和他走到一起呢。”   老太太伸出手,拉住了林青鸦的,扣在桌上。那双温热又枯槁的老人的手像安抚似的,轻轻拍林青鸦的手背。   她说:“你和唐亦,明明是最不相同、甚至极端相反的。你善良温柔,克己守礼,连狠话都不舍得说尽,更别说做;而唐亦,他冷血,狂妄,不择手段……”   “唐亦很好。”   林青鸦看着老人的眼睛,缓慢而坚定地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她轻声,说得认真――   “而我没那么好。这两者都是您的成见。”   “?”   孟江遥转过来,凝视林青鸦数秒:“你真这么觉得?”   林青鸦点头。   孟江遥又笑了:“你知道换了别人坐在你这个位置,她们会怎么说吗?”   “他们会和我说相同的话。”   “不要以己度人了,”孟江遥笑着努嘴摇头,“她们一个字都不会替唐亦抱不平,因为她们或更担心自己、或有所图,所以她们不敢。”   林青鸦蹙眉,本能想反驳。   却被孟江遥不疾不徐地堵上:“就像唐亦小时候在唐家的那几年,不管他被唐S他们折磨得多么惨,从没一个人敢对他施以援手。”   林青鸦脸色一白。   孟江遥似乎预见了,回头:“你看,连我说起过去很多年的事你都还是会觉得难受。唐亦喊你小菩萨是么,他真没叫错。”   林青鸦攥紧指尖:“就算他们不会,至少唐亦不是你说的……”   孟江遥:“那你再猜,如果换唐亦坐在这儿听见我说起这些,他会什么反应?”   林青鸦眼神一颤:“您不能那样做。”   孟江遥:“为什么?”   “因为那样――”她气得雪白的眼睑都微微发红,“不配为人长辈。”   这大概是小观音一辈子说过的最重的,最不敬长辈的话。   孟江遥一愣。   然后她笑着摆手,转回去倚进藤椅里:“唐亦不会在乎的。我说了,他不喜欢任何动物,也包括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所以谁说什么他都不会在意,只要和你无关――这就是他的冷血狂妄,不信你随便去试探他。”   “……”   林青鸦无话反驳。   她已经想起不久前那个晚宴,洗手间外的长廊上,那些听得她胸口窒疼的话被唐亦听见,他却视若罔闻,甚至言笑自若地挑逗她。   仿佛那些话里被轻贱的人不是他。   林青鸦用力地阖了阖眼。   她不敢往下想,越想那种撕扯的肺腑都疼的窒息感越席卷来,她不想在这个冷冰冰的地方失态。   而孟江遥就好像察觉她的情绪,很随意散漫地就把话题引向别处,好像这真只是一场普通的闲谈。   直到日薄西山,厨房来人向孟江遥征询晚餐安排。   林青鸦婉拒了孟江遥的用餐邀请。   临走之前,林青鸦起身告辞,却又在下台阶后停住步伐,她转身望向那个轻捶着腰起身的老太太。   “您今天叫我来,是为什么。”   孟江遥回头,无辜地问:“我没有说吗?”   “没有。”   “上了年纪还真是健忘……只是话家常,唐家冷冷清清,活人都没几个,唐亦是不会踏足一步的,我有些时候也想找个后辈说说话么。”   林青鸦凝眸不语。   孟江遥:“你不信?那你以为我为什么叫你来,就这么放心跟来了?”   林青鸦沉默两秒,垂眼:“我想您要提醒我,当初作为唐家救他脱困的条件,我承诺过不再和他交集。”   孟江遥:“你当年不是照做了?”   林青鸦欲言又止。   孟江遥笑道:“而且我从不拿别人的错惩罚自己――承诺履行与否是你的选择,心安或愧疚是你的结果,和我有什么关系?”   林青鸦哑然。   见孟江遥确实没有再谈什么的意思,林青鸦告辞转身。   走出几步去,身后拎起园丁剪的老太太突然想起什么:“哦,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   “?”林青鸦回身。   孟江遥:“你有个未婚夫,是冉氏传媒老总的独子,对吧?”   林青鸦心里微微冒出点不安的预感:“您认识?”   孟江遥:“我只是刚巧知道,唐亦最近筹划了件不太光彩的事,十分钟前他以你那个未婚夫的名义,把你外公外婆接往某个餐厅――最多半小时就会到。”   林青鸦眼神一紧,心底的不安顿时成倍扩散开。   孟江遥转回去,手里的园丁剪抬起来,朝着而前的灌木类植物比划:“地址我已经让人给你那个助理了,你往外走,会有人把她还你的。”   “……谢谢,孟奶奶再见。”   余光里见林青鸦朝自己躬了躬身才快步离开,孟江遥左右挪移,最后愁得放下园丁剪:“你说现在怎么还会有这样奇怪的年轻人?”   女管家平静反问:“您是说林青鸦,还是唐亦和唐红雨?”   孟江遥脸一垮:“别提那个不入流的。什么职业也做,唐家的脸都要被她丢尽了……当初让唐亦处理,本以为他会把她遣送出国,竟然还留下来了。”   女管家:“或许,唐亦是看在血缘上。”   孟江遥失笑:“唐亦会看重血缘?你也被那个小菩萨传染了?”   女管家:“那为什么他会留下唐红雨。”   孟江遥:“反常吗?”   女管家:“是,唐亦上位以后,没对任何人手下留情过。”   孟江遥:“那答案不就一目了然了。”   女管家:“?”   孟江遥:“唐亦的所有反常,一定和林青鸦有关。至于到底什么原因,可能就他自己知道了。”   “……”   孟江遥终于瞅准位置,弯了腰,她抬起园丁剪咔嚓两声,几片枯黄的碎叶落了一地。   孟江遥没急着起身,继续猫着用园丁剪翻找灌木丛,随口说了句:“想问就问。”   女管家走近:“您真的不管唐亦和林青鸦的事情了?”   孟江遥专心盯着植物,慢悠悠道:“人啊,就像这些树,小时候可以多修剪一下,细枝嫩节的,免得它长歪。可要是大了……”   孟江遥放下园丁剪,撑着地,扶着腰慢慢站直:“这大了,就算歪得贴着地长,那也动不了了。要么拔了,要么拗断。”   女管家摇头:“拔不得,唐家就这么一根独苗了。”   孟江遥:“是啊,拔不得,我也懒得拗。”   女管家不解抬头。   孟江遥玩笑道:“人越活越老越得看得开,不能太较真,就算拗得断,闪着我这老腰怎么办?”   女管家没表情的脸上难得露出点笑。   孟江遥轻轻拍掉了而前一片大叶片上蹭的灰,然后拿园丁剪当拐杖似的,拄着往外走。   “何况,毓雪生的小疯子,早就不是那个只能任人摆布的孩子了。”      孟江遥给的那个餐厅地址距离唐家有20分钟左右的车程。   白思思一路把车速逼在最高限速上,向着目的地狂奔,总算赶在20分钟内把林青鸦放到餐厅楼下。   “角儿,您先上去看看什么情况,我去找地方停车,有状况就先给我打电话!”   “好。”   北城的周末傍晚想找个停车空位绝对是灾难事件,林青鸦没时间和白思思一起耽搁,当即同意了她的方案。   地址很具体,直接指向这家餐厅的VIP楼层1号包间。   林青鸦乘电梯上楼。   一出电梯,就有餐厅侍者迎上前:“小姐,这里是VIP楼层,请问您有预定吗?”   林青鸦迟疑了下:“我朋友预订了1号包间。”   “您朋友姓?”   “唐。”   侍者点头:“好的小姐,请您随我来。”   “……”   林青鸦跟着对方走进包厢外的长廊,走出几步时,她想起问:“这间有其他客人到了吗?”   “没有,只有唐先生在。”   林青鸦悬着的心放下来。   她虽然不知道唐亦要做什么,但只要外公外婆还没到,那总来得及补救或阻止。   “就是这里了,小姐。”   “谢谢。”   侍者躬身后离开。   林青鸦站在房门前,平复呼吸后,抬手轻叩包厢房门。   林青鸦在心里数到第五个数的时候,房门被拉开,只穿了件单薄的黑色线衫和休闲长裤的男人出现在视野里。   四目相对。   那人眼神里的倦懒一点点褪了,漆黑的瞳子轻缩,像紧紧缠上她的身影,带着恍如梦中的意外。   林青鸦轻声:“我是来……”   半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林青鸦手腕一紧,就被那人拽进了包间内,房门直接扣合在她身后。   她背抵上坚硬的墙壁。   林青鸦有点回不过神。   在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迈进什么提前设好的圈套里时,而前一直低眼凝着她的唐亦终于舍得低下头。   他左手小臂撑着她头顶的墙而,哑着笑俯到她眼前:“我差点以为我在做梦了,不然怎么会见到小菩萨自己送上门?”   林青鸦张了张口。   【唐S和几个别家的孩子……】   【粗心大意……】   【就把他和那狗锁在同一个屋子里了……】   孟江遥的话音遥远又模糊地飘回耳边,回荡不休。   听一遍,她心里就涩酸刺麻地疼一遍。   林青鸦用力地闭了下眼睛。   专心。   她必须先解决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   “看来是有人给你报信了?”   “――”   林青鸦意外睁眼。   唐亦笑里带起点戾意:“谁?”   林青鸦轻声问:“你想做什么,毓亦。”   唐亦:“报信的人没告诉你?”   林青鸦摇头。   见小观音这样诚实,唐亦忍不住笑了,“问什么答什么,小菩萨今天怎么会这么乖。”   林青鸦莫名被他调笑得脸上发热,她避开眼,低声说:“我只知道你让人接走了我外公外婆。你想做什么都没关系,但不要把他们牵扯进来,好吗?”   “我想做什么、都没关系?”唐亦慢条斯理重复了遍,声音里笑意压得又低又骚气,“……你还真敢说。”   “什么?”   林青鸦正不解,就察觉身前人起身,他扣着她手腕把她带进房间,“可惜今天有场大戏,不然我一定不舍得浪费这个机会。”   “大戏?”林青鸦心底不安更甚,“谁的?”   “你自己看。”   “?”   唐亦很突然地停下来。   就停在包间里玄关通向开阔的就餐区的垭口。   林青鸦顺着唐亦的视线侧过身,看见了墙壁上的一而……   “镜子”。   准确说,这应该是一而单向透视镜――   林青鸦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一镜之内,穿着西装的男人被一身艳丽红裙的女人拎着领带压在沙发上。   抹得红艳的唇妖精似的摩挲过男人雪白的衬衫衣领,姿态狎近,媚眼如丝,似乎在暧昧低语。   林青鸦听不到,但看得到:两人对几米距离之隔的她和唐亦毫无反应。   更何况那两个人她还认识。   冉风含和唐红雨。   林青鸦惊得吸气,这几秒里她已经想到什么,张口就要出声。   “呜……”   没来得及。   唐亦早有意料,他就站在她身后,欣赏够了她惊诧被吓到的反应,然后他从背后抬手,扣住小菩萨雪白的下颌,也完全遮住她口唇。   “嘘。”   唐亦低头。   “小菩萨在台下就该做个合格的观众,不要打扰到这场大戏才行。”   林青鸦试图推开唐亦的手去隔壁阻止,可一步都没来得及迈出去,她就被唐亦扣住双手手腕,抵在后腰压到墙壁前。   挣扎里束发的白绢滑落,那袭鸦羽似的长发垂散,拓过她单薄的肩,铺在雪白的长裙裙背上。   发尾勾勒出细窄的后腰,又从尾椎骨处托起微翘的曲线。   挣扎中她背贴到他怀里。   紧紧的。   她却好像没察觉,不但没收敛,反而在他身前那点不多的空隙里更着急得挣扎。雪白的裙色交织着墨黑的长发,极近的空隙里拉扯又贴近,她的发丝都被静电擦得勾攀上他颈身。那一抹乌色发尾勾勒过的凹凸弧度有多“杀”人,他被迫在亲密的距离里感知着。   某一刻。   唐亦眼神一深,狠狠抽了口凉气。   “林青鸦!”   他哑着声吼她。   这么暴躁又几乎是贴着耳垂地喊她名字,这还是第一次。   小观音当刻就被吓住了。   过去一两秒,她才慢慢侧过脸望他,唇还被他捂得紧紧的,雪白的鼻尖红了一点。   她茶色瞳子里惊慌得藏不住,眼睫微颤了下,乌黑的睫毛上好像沾了细小的水色珠子,内外眼角也染着绯红。   就这么贴着他还看着他。   唐亦胸口窒疼。   ……他快要疯了。 第41章 我听你的   唐红雨额头沁出细细的汗丝。   她觉得自己这回大意了。她就不该听唐亦那个狗东西的话,把最终计划仓促提前这么早实施,导致现在连个备用方案都拿不出来。   冉家小公子果然跟她拿到手的资料里描述的一样,根本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真论调情手段,几乎要比她都高招了,和以前那些一撩就腿软、听任她把控摆布的怂货们根本不一样啊。   修长有力的手指抵上她腰侧,一把握住的尺度,像是无意地在她敏感区里轻划过。   唐红雨心里一抖,本能就抬了抬上身。   “……怎么了。”   被她拽松了领带的男人从她身前半撩起眼,声线温柔得慢条斯理。明明深陷情欲,那双眼睛却好像仍旧压着一线不容逾越的清明。总让唐红雨分不清谁在局里、谁被谁掌控。   ――   所以她可太讨厌这个男人了,以后打死都不能再接这种类型的单子。   唐红雨作羞赧,顺垂下眉眼,环着男人后颈蜷下被红裙勾勒得细薄的水蛇腰:“别碰那儿,痒。”   她软着声把红唇往他耳边贴,在对方视线盲区里的黑瞳却禁不住着急得瞥向男人背对的房门。   日哦。   关键时候堵车掉链子,再不来就特么要出大事了――   以往她只需要把人弄得五迷三瞪,最后卡着被“捉奸”的关键时机前松了绳儿,等那些急不可耐的扑上来抱着她一通瞎啃就好,反正他们也只来得及这样。   就当被唐亦养的那条狗给舔了一脖子口水了――脏点就脏点,她又不在乎这个,过程里她甚至都能心不在焉地数着腕表指针编道三角函数题……   哪像此刻。   “呜……”唐红雨咬住下唇,强抑下那声被激得本能出口的低吟。   “躲什么,”她下意识想拉开的距离被男人扣住,压回,那个被情欲染得发哑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的,甚至还带一丝调弄的笑意,“不是说喜欢我这样么。”   “……”   喜你个头。   唐红雨压下心头一万句骂人的脏话,颤着音儿伏到男人耳边娇气地笑:“会痒嘛,你轻一点。”   “好。”   那人答应得从善如流,手底下却一扣。   最后一点缝隙消失,她轻薄的腰腹直接压在他胸膛前,隔着被她作弄得凌乱的白衬衫,唐红雨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炙烫的温度。   唐红雨伏在他颈旁的呼吸窒住。   且不说被人时快时慢时紧时松地把着调情节奏的感觉对她来说要多危险和失控,关键是进度太快了啊日!   她是很敬业,可还没敬业到拥有为事业献身的觉悟好吗!   都怪唐亦这个狗东西乱改计划,她回去以后一定要讹他一百套香奈儿呜呜呜……   就在唐红雨拼命自我麻痹的时候,左耳塞入的隐形耳机里终于传来“救命”的话声。   “修姐,我们要出电梯间了。”   “……!”   可终于来了。   小五这公鸭嗓的动静此刻听着都像是天籁之音,唐红雨被感动得差点落泪。   她眼瞳里亮起些,抵在男人胸膛前的纤纤手指终于舍得不作欲迎还拒的挣扎,转将手勾到他颈下。涂着艳红指甲的手指慢慢勾住他领结,然后轻轻理下去。   唐红雨一转,想从他腿上滑下来,没得逞就被握住。   “别弄,疼的。”唐红雨不意外,娇着声。   “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唐红雨拿手指缠他领带,“就是不想坐着嘛。”   “……”   冉风含手指一松,唐红雨滑到他腿旁的沙发里,她手腕轻勾,就拎着男人的领带拉向自己。   砰然闷声。   她被他压在身下的沙发上。   冉风含撑着沙发,自上而下地俯视她,似笑非笑:“做什么。”   “唔……”唐红雨松开他领带,转而抬起雪白的胳膊环住他后颈,把人勾下来。   耳机里。   “修姐,我们十秒钟后进门。”   “……”   红唇贴上他耳畔,媚眼如丝,唐红雨轻软着声妖精似的一笑:“做什么都行。”   “好。”   男人像被她眼神蛊住,俯下身去吻她雪白莹润的肩,又顺着凹陷的锁骨,游弋上她纤细脆弱的颈。   湿漉的啄吻让唐红雨皱了眉,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就伏在她颈窝里,弄得她有点痒,她不用再担心他发现,也就散了故作娇媚的神情。   沙发有点硌,至于身上这个男人。   除了调情的手段确实了得,好像和以前的傻子们也没什么区别。   唐红雨嘲弄地勾唇。   六,五,四……   “呜,”唐红雨偏开艳丽的脸,躲过那人啄吻到她下颌的薄唇,她压着最后一丝耐性,“别,我们说好不接吻的。”   男人停下,温柔抬眼:“那你以前设计过的那些人,也是这样吻你的?”   “……!”   唐红雨猛地回过头。   她生了一张漂亮也艳丽得过分的脸,浓妆也藏不住。此时那双眼睛里再也没了那些假作的情绪,宛如惊鹿。   冉风含抬手,修长手指毫不留情地扣住她纤细的颈。   唐红雨惊回过神:“你――”   “不接吻,你的职业准则么?”   “!”   冉风含眼底温柔终于撕碎开,恶意流出来。   他没给她说第二个字的机会。   在身后门被推开的刹那,冉风含俯身,第一次毫不温柔地吻到女人柔软的唇上。   他捏着她下颌,逼她承下这个吻。   “老先生,老夫人,就是这个包――”   去接人的小五熟练地让开身,话声在他望向沙发时戛然而止。   房间里的男人好像完全没听见他们开门的动静,正把血红开叉长裙的女人扣在沙发上,一点都不斯文地压着女人亲吻。   小五受惊不轻。   这么投入的“受害者”他还是第一回 见。   “――冉风含?”   被惊吓过度的元淑雅竟是房间里第一个回过神的。   随即是落后两步走进来的林霁清,老爷子一贯温和的表情变得严肃,他抬手扶住惊得身形都晃了下的妻子,然后扶着她转身。   “让他整理好,自己出来。”   最后一句冷邦邦的沉声扔给小五,林霁清把元淑雅扶到门外。   小五终于在慌乱里回神:“好、好的。”   门被带合。   小五不知所措地看向沙发。   直至此刻,上位的男人才松开被他摁住的唐红雨,他从容淡定地起身。   站在沙发旁,冉风含垂着眼,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过领带、袖扣,一边从容不迫地欣赏沙发上雪肩半露、被他吻得唇色血红欲滴的女人。   那样像要把她扒光的斯文又败类的眼神下,唐红雨终于回神,她攥紧手指坐起来,强忍住一巴掌扇上去的冲动。   默念了三遍“是你理亏”,唐红雨抬眼。   黑瞳重染水色,她笑盈盈地搭叠起雪白的小腿,胳膊撑着下颌往膝上一支,她慵懒含笑地睨着冉风含:“冉先生,你什么时候察觉的?”   “嗯,忘了。”   “……”   那个不在意的语调差点把唐红雨气得笑容维系不住。她咬牙,微笑:“那怎么还肯入彀呢。”   冉风含温和回望她:“送上门的,为什么不吃。”   唐红雨:“……”   妈的败类啊啊啊!   冉风含系好西装外套上最后一颗扣子,此时他俨然恢复到来之前那副斯文又温和无害的模样――   完全看不出几十秒前还兽性大发地压着唐红雨动情动欲地强吻。   要不是唇角的疼还在提醒自己,那唐红雨都要以为自己是被下了什么出幻觉的药了。   她冷眼看着男人转身,从沙发缝隙里摸出自己提前放的金属盒,勾出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唐红雨张口咬到唇间。   红唇一牵,唇角就疼了下。   唐红雨皱眉,正在心底骂人呢,她突然又感觉一道阴影从头顶罩下来。   唐红雨一顿,拿下香烟,抬头。   冉风含去而复返,眼神还是假作的温和,但看得出来没什么耐性粉饰,按捺着有点明显的审视。   目光落在她……肩上。   唐红雨顺着他低下眼。   雪白的肩上像落了几瓣红梅。   唐红雨红唇一勾,嘲弄回眸:“原来冉先生属狗的么?”   “……”   冉风含一言不发,就开始脱外套。   唐红雨僵了下,香烟差点没拿住,身体也本能绷紧。   然后那件外套就兜头盖下来。   罩了唐红雨一脸。   唐红雨:“?”   冉风含转身往外走。   唐红雨愣完,没表情地把外套扒拉下来,拎在手里打量:“冉先生这算什么,嫖资?”   男人西装皮鞋停顿了下。   他只侧了下头,似乎温和地笑了。   “那就谢谢款待。”   “……?!”   房门关合。   唐红雨深呼吸三次,敛下情绪。再抬眼时,她扭头看向正对着房门的另一侧。   墙上“贴”着面落地镜。   望着镜面她咬牙切齿:“赔偿金!我要三倍!”   “……”   镜子后。   唐亦懒下眉眼,缓松开手。   被他抵在墙壁和身体间的林青鸦靠到墙上,她方才挣扎得厉害,尤其是在看见元淑雅和林霁清进到隔壁房间里,可惜还是没能挣开。   此时大约知道事态不可挽回,无望又难过,情绪疲惫得像要脱力了。   唐亦垂眸睨着她,似乎察觉,就又抬起手臂环过她细瘦的腰,给她借力靠着。   “还想继续去看么,”唐亦一边把人环着护在怀里,免她脱力倒下,一边低声嘲弄,“走廊上应该还会有场退婚的谢幕戏。”   半晌,林青鸦安静地眨了下眼睫,她轻声问道:“毓亦,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说过,我会让你后悔的。”   “……”   林青鸦轻合上眼。   原来又是她的错啊,就像当年的选择一样。明明她只是想保护好身边最重要的人,不教他们难过或受伤,但怎么也做不好。   像个在涨潮的海滩上堆沙子城堡的孩子,多努力都是白费。   浪涌上来,城堡就塌掉了。   于是她想保护的唐亦在深渊里坠得更深,她想安抚宽慰的外公外婆也被她的婚约伤透了心。   “林青鸦。”   “……”   林青鸦茫然得睁开眼。   她看见唐亦俯在她面前,半点没有计划成功的愉悦,那双眸子濯了水似的更黑更深,眼角发红。   他低哑着声:“不准难过。”   林青鸦怔了好一会儿,轻叹气:“那你想我怎么做,”她抬眸,“我全部都听你的。”   “……”   唐亦哑然地看了她很久,像是不能确信自己听见的话是不是真的。   他撑在她身后墙上的手指慢慢捏紧,涩声:“你再说一遍。”   林青鸦轻声重复:“你想我怎么做,我听你的。”   唐亦:“知道后悔了?”   林青鸦摇头:“我不会后悔我的选择,多少遍也一样。”   唐亦眼神冷下来:“那为什么还要听我的。”   “作为偿还,你想要什么补偿、想要我怎么做才足够,我全部听你的。”林青鸦认真望着他,“不要再牵扯到任何人了。”   死寂之后。   唐亦慢慢松开手,退后两步,他低着头哑声失笑:“哈哈哈哈,补偿,原来是补偿……行啊,那就一点点偿。”   尾声落下,唐亦抬眼。   那双漆黑的瞳里透着阴郁,又渲上戾气。眼神像冰冷的刃。   唐亦垂手,勾起她一缕青丝,在掌心里慢慢把玩。   “那就给我做情人吧,”须臾后他缓声,冷淡地笑,“随叫随到、予取予求的那种。”   林青鸦眼睫一颤。   唐亦恶意轻薄:“不答应?”   林青鸦指尖紧紧扣进掌心,失了血色的唇轻咬住:“……好。”   唐亦掌心那缕发丝蓦地攥紧。   颧骨一抖,他转开脸。   “不用怕,小菩萨――等我玩够了,一定放你离开。” 第42章 有个想你想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周三。   成汤集团,常务副总裁办公室。   这月有个唐亦亲自督责的大并购项目,调查会议开了半上午才结束。会后,唐亦让人把打印出来的资产评估报告和相关的调查报告送过来了,在他的办公桌上堆积如山。   临近中午,唐亦才合上最后一份调查文件,揉着脖颈靠进椅里。   程仞适时敲门进来。   “这部分是存疑的,”唐亦抬手,在矮的那沓文件上叩了叩,“各组按批注重新核实,责任人签字,出问题我要追责。”   “明白。”   “这家债权构成特殊,让法务部把《债权债务重组协议》草拟完成后送来给我过目。”   “是,唐总。”   交代完,唐亦靠回老板椅里,手指轻捏着高挺的鼻梁骨根部,阖目眼神。   沙沙记录声停下。   空气安静。   唐亦等了几秒,没等到脚步和关门声。他垂下手,睁眼看向办公桌前:“……还有事?”   程仞没说话,扶了扶眼镜,表情微妙地沉默。   唐亦察觉什么,眼神轻动了动。   工作里冷淡又麻木的情绪从他那张漂亮凌厉的面孔上褪去,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好像无谓随意:“说吧……她那边有什么动静。”   程仞:“并没有。”   唐亦:“?”   程仞:“我只是想说,您好像已经两周没有安排私人行程了。”   “……”   在方才会错意的唐亦此时本来就有点生气,等回过神听了这话,他更是恼羞成怒,冷淡地一挑眉:“我安不安排私人行程,关你屁事。”   跟在这个喜怒无常的疯子身边,程仞最值得称颂的大概就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好脾气了。   所以他完全没被激怒到,仍平静开口:“冉家小公子一周前已经解除婚约,圈里传闻是他个人过错,惹得冉劲松大怒,据说还动了手。”   唐亦懒洋洋地耷下眼,对这个消息显得冷漠又无动于衷:“唐红雨找来结单的时候不是给过结果了。”   程仞:“如果您是因此没再安排私人行程的话,那可能安心得太早了。”   “?”唐亦抬眸。   程仞:“林小姐上周在芳景团有一场新演出,听说有男观众献花表白,情绪十分激动地冲上台――”   唐亦那张冷淡淡没表情的美人脸一秒就阴沉下来了。   他不自觉从椅前绷直身。   程仞接回话头:“然后被保安叉出去了。”   唐亦:“……你说话可以不用大喘气。”   程仞镜片闪了下,微笑:“抱歉唐总,我以后改正。”   唐亦瞥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程仞:“显然以林小姐人品气质相貌,在梨园里外都不乏追求者――为了避免给我们助理组全体日后的工作增添负担,我诚心提醒您,现在还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   “……”   唐亦的表情变了。   他慢慢转开脸,目光在空气和窗外游弋过后,落在窗边趴着晒太阳的大狗身上:“过来。”   小亦支了支耳朵,过去几秒才爬起,爪子上的肉垫啪嗒啪嗒地拍着地面跑过来。   唐亦垂手摸了摸。   程仞眯着眼站在旁边看。   以他跟在唐亦身边这么多年的经验,唐亦这个几乎从来没出现过的表情只代表一个意思――   心虚。   程仞感觉太阳穴跳了跳。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助理组这两周的工作密度都被迫跟着这个安了永动机似的老板翻倍提升了。   为了组内员工的幸福,程仞诚意发问:“您是没忍住,对林小姐做了什么发乎于情但没能止乎于礼的过分事情吗?”   唐亦僵了下,晦着眼:“不是。”   程仞:“那您做了什么?”   那句“关你屁事”忍回去,唐亦难得坦诚:“就算冉风含出局,林家也不会放弃给她找适合的结婚对象。以她那个谁都舍不得的菩萨性子,不会忍心让她外公外婆失望。”   程仞越发有种不祥预感:“是,然后呢?”   唐亦眼神幽黑:“我要把她占着。”   程仞:“……?”   办公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程仞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所以您跟林小姐说了什么?”   “情人。”   “?”   唐亦不说话了。   专注撸狗。   程仞半晌没等到解释,自己转回去把仿佛听错了的那两个字细细品了几秒后。   程仞面无表情地扶了扶眼镜:“唐总,您知道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梨园界多少小观音的死忠票友会提着刀来成汤地下停车场埋伏您吗?”   唐亦轻哼出声冷笑:“那我也占着了。”   程仞:“放完狠话就怂了的不叫占着。”   美人僵住笑。   程仞:“两周不敢见面不敢联系的更算不上情人。”   “……”   “嗷呜!”   伴着小亦窜开前敢怒不敢言的凶吼,恼羞成怒的疯子没表情地撩起眼,向程仞。   程仞端起平板,电子笔刷地一滑,打开备忘录。他拿笔头支了支眼镜架,平静开口:“按照TA传媒钱兴华那边专门发过来的参赛方行程安排,芳景团会在今天中午前出发,包车去往A市,准备第一期演出赛录制。”   唐亦眼底黑焰似的情绪跳了下,声线懒散:“我又不是参赛方,关我屁事。”   程仞:“芳景团是林小姐带队,您或许可以开车过去送一下?”   唐亦冷哼:“我是狗么,主人出门还要颠颠地跑去送?”   程仞:“……”   小亦机警回头:“汪!”   程仞面无表情地扶眼镜:“您确定不去吗?”   “不去。”   半小时后。   北城通往A市的高速公路上,一辆载着芳景团所有参赛演员和学徒的大巴车平稳行驶着。   因为是工作日,又临近中午,所以高速路上的车辆并不多。   直到某刻开始,司机频频望向一侧的后视镜,表情迷惑。他忍了将近两分钟,才终于忍不住出声:“林老师?”   大巴车里原本就安静,这一声又不低,立刻惹起所有人的注意。   就坐在前排的林青鸦听见,睁开眼。   白思思坐在她旁边,解开安全带挪过去:“司机师傅,怎么啦?”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说道:“从几分钟前,后面就一直有辆车跟着我们,是你们剧团的人吗?”   白思思:“啊?”   白思思转头就趴到就近的车窗上往后看,车里后排的其他人也跟着转回去探望。   更有耐不住的小演员,干脆跑到最后一排,趴在车座上扒着后窗看。   “还真是哎。”   “哇,那辆车好帅,应该是超跑吧?线条真酷。”   “这跑车开的也太慢了,我要是有这么帅的一辆车,都上高速了,那最低也跑120啊!”   “咦……我怎么看着这辆车有点眼熟呢?”   林青鸦正在包里翻出手机,确认剧团或者节目方是否有发来什么信息,但并没收获。   她刚抬头,就见白思思一脸神秘兮兮地跑回来,凑到她耳边低声:“角儿,找你的。”   林青鸦:“嗯?”   白思思:“是唐总的车,就上回在德记分店楼下,他急刹在咱们出租车前面的那辆!我当时盯着看了好久,车牌号都背过了,肯定没认错。”   “……”   林青鸦一怔。   等回过神,她下意识打开了手机里的信息,但唐亦的备注下,最近两周内都是一片空白。   准确说,自从那天提出那个要求以后,半个月来唐亦就再没给她打过一通电话、或者发一个字的信息了,更没出现在她面前过。   这么突然地跟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林青鸦皱眉,露出不安的神色。   白思思嘀咕:“这高速路上也不能随便停车啊,唐总有什么事干嘛也不跟您说一声,就这么追过来了?”   林青鸦:“我是不是不能给他打电话?”   白思思:“要是他自己开车,那是不太好。”   林青鸦握紧了手机。   白思思:“啊,有了!”   林青鸦:“什么?”   白思思朝林青鸦眨了眨眼,就跳下座位往前跑。   林青鸦惊了下:“你小心点。”   “没事没事,”白思思摆着手跑去司机旁边,“司机师傅,我们去下一个休息区停一会儿吧,也该吃午饭了。”   司机点点头:“那也好。”   “……”   白思思回过头,嬉皮笑脸地朝林青鸦比了个“耶”的手势。   林青鸦无奈又释然,轻拍了拍身旁座位,示意她坐回来。   十分钟后。   大巴车在一个高速休息区的岔道拐弯,开进了停车场里。   剧团演员里有一直好奇盯着后面的,忍不住出声惊道:“那车也跟进来了哎!”   “哇,待会我要下去看看。”   “我也去我也去!”   “哎呀你们别去,丢不丢人啊。”   “……”   这片休息区的停车场里一共也没停几辆车,空旷得很。大巴车司机随便找了个空停车位,把车停下了。   没成想,他这边还没拉稳手闸,旁边空地上“吱嘎”一声。   那辆线条冷酷的黑色跑车反着晃眼的光,在趴在车窗上的剧团演员们震惊的目光下,直接刹停在她们车旁。超跑顶部,漂亮的深褐色敞篷徐缓打开。   穿着深蓝夹克的青年单手搭着方向盘,冷白凌厉的面孔上扣着只茶色的大墨镜,他靠在车门里懒洋洋地转回头,仰起下颌线。   隔着半透的墨镜镜片,那双漂亮的美人眼轻慢眯起。对上其中一扇车窗后的安生,美人薄唇扯动。   “你们角儿在车上吗。”   安生想起上次那个被砸碎的可怜的茶碗。   此时这个安静的疯子,在他眼里更像个懒洋洋打呵欠的大狮子,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安生哆哆嗦嗦地回过头,“林老……师?”   前座空的。   大巴车的前门打开。   林青鸦扶着长裙裙尾,小心踏下那些间隔极高的金属踏板。   等脚尖落地,她刚一抬眼,手里的裙摆还没放下,面前的艳阳就被遮了大半。   长长的阴影投下来。   唐亦好像专门换了一身衣服,白T恤外面套着深蓝色的牛仔夹克,还有条被他那双长得过分的双腿衬得像条九分裤的牛仔长裤。   茶色大墨镜扣藏了半张美人脸,只剩打着卷的黑发垂下额角来。   林青鸦第一次见他这样的打扮,茫然地怔在那儿看他。   唐亦被小菩萨那太专注的眼睛看得耳朵发热,他不自在地侧了侧身,给她挡住今天中午格外刺眼的太阳:“看什么,好看?”   林青鸦下意识地思索,然后认真点头:“好看。”   唐亦:“……”   阳光下,白T恤上的颈皮像被晒得微红。   安静里,林青鸦回神:“你怎么来了?”   唐亦闻言冷哼:“不是答应了给我做……半个月不管不问,没见过你这么不称职的。”   林青鸦迟疑过后,轻声:“我怕你忙,而且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唐亦:“谁说我忙了?”   林青鸦:“你不忙么?”   唐亦昧着良心:“我有什么好忙的。”   林青鸦轻轻点头:“那我以后会给你发信息的。”   “……”   薄薄的唇线忍不住就想偷偷往上翘,唐亦忍了好几秒才按下来。   此间,林青鸦想起什么:“我们要去A市录制演出赛了,等我回来以后再联系你,可以吗?”   “不行。”   “?”   林青鸦没想到会被拒绝,不解地仰起脸。   唐亦插着口袋,瞥开眼:“有个想你想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的,一定要跟着你一起去。”   林青鸦怔住:“谁?”   唐亦侧过身,让出身后的跑车。   后排的改装版本“儿童椅”里,被拴着绳困在车里的小亦正着急得扒拉车内座椅:“汪汪!”   唐亦:“它。”   林青鸦:“……?” 第43章 鲶鱼效应   几周不见,想小菩萨想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的小亦看起来又圆润了一圈,膘肥体壮,毛皮油亮。   连叫声都格外响。   林青鸦站在车旁,伸手摸它,它就迫不及待地想往林青鸦怀里钻,可惜被那个“改进版儿童座椅”给捆得死死的,根本没法离开一个座位的范围,只能急得转一圈原地刨爪,再转一圈又呜呜直叫。   唐亦歪靠在前车门上,不为它呜咽所动,还冷冷哼笑了声。   林青鸦不忍心:“现在不开车,你给它解开吧。”   发现小菩萨完全没有和他计较之前事情的意思,唐亦这会儿已经放肆得回归本性了:“我为什么要。”   “……”   林青鸦又安抚地摸了摸急着往她手心蹭的小亦,然后无奈转回眸望斜倚着车前门的唐亦。   唐亦懒耷着眼,正要说什么,眼角突然一凛,他两步走过去,薅住小亦的项圈。   小亦被从林青鸦纤小的手掌下拉开,可怜兮兮地朝林青鸦呜咽。   林青鸦更于心不忍:“你别欺负它。”   “我欺负它?”唐亦气笑了,俯下腰身撑在门前,眼神凶恶地警告被自己拎着项圈的狗,“再敢舔她手,让你下去跟着车跑信不信?”   小亦:“呜……”   兴许是被疯子眼神给震住了,土狗委委屈屈地趴下去,狗脑袋搁在自己长爪上,还不忘拿黑溜溜的眼睛可怜地瞟林青鸦。   林青鸦本能想伸手过去给小亦顺顺毛。   可惜还没等她的手越过车门上方,就被起身的唐亦察觉,一把攥住了手腕拽回来。   唐亦:“不准摸了,你没看出来它只想占你便宜吗?”   林青鸦无奈:“小亦是狗,不是人,它只是想亲近人。”   唐亦冷嗤:“那我怎么没见它亲近别人?”   林青鸦语噎。   空气正安静。   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从旁边的大巴车后面冒出来,探头探脑。   唐亦眼帘一撩,冷淡瞥过去。   对方被这目光冻得一顿,小心翼翼挪过来:“角儿。”   林青鸦听见,回身:“思思,怎么了?”   白思思目不斜视,都不敢看唐亦的方向:“那个,我们在休息区的超市里买好了午饭,团里他们让我过来喊你去吃饭。”   林青鸦点头:“嗯,你们先吃,不用等我,我等下过去。”   “好。”   某人方向压过来的目光威压越来越重,白思思得了回复,毫不犹豫立刻脚底抹油了。   林青鸦转过来,犹豫了下才轻声问:“你真的不回去吗?”   唐亦完全不心虚:“我回去谁领着狗,你们剧团里的人可以?”   林青鸦摇头。   芳景团的演员们早就被小亦吓出心理阴影来了,别说领着,靠近它大概都不敢。   唐亦得逞,一弯唇角:“这不就行了。”   林青鸦:“那你吃午饭了么。”   唐亦:“没有。”   林青鸦:“你要不要过去和我们一起……”   唐亦轻笑了声。   “?”林青鸦停下话,不解地抬起漂亮的杏眼来凝他。   唐亦正巧撑着车门低了低身,眼神放肆睨着她笑:“你是不怕我,可你们剧团的那些蠢货,和我一起吃饭确定不会消化不良?”   林青鸦一哑。   他们会的。   刚默认完,林青鸦又想起什么,细眉轻皱了一点,她轻声反驳:“你别那样说。”   唐亦:“哪样?”   林青鸦张了张口,没能重复那个词,然后就皱着细眉起眸,认认真真对唐亦说:“那样不尊重人,不好。”   唐亦直身,懒洋洋地轻嗤了声:“想让别人尊重?那他们也得做过值得尊重的事情。”   林青鸦想了想:“安生他们还是很努力的。”   “几个孩子努力有什么用,青黄不接。”唐亦嗤之以鼻。   “嗯,”青黄不接这个词正点中芳景团当下困局,林青鸦被勾走注意力,“你觉得问题出在哪里?”   “……”   对芳景团这种可预见的投资回报比低到令人发指的团队,唐亦平常绝对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更别说替他们做评估和方案了。   可是见小菩萨认真求知地仰起脸看他,茶色眼瞳清清亮亮的,眼神也和以前看他的时候从来不一样。   唐亦没忍住,轻咳了声说:“一个民营小剧团,没实力没背景,只仗着有你撑台,戏怎么演都不会垮,他们就真当自己是国营团吃公粮的大爷了。戏剧行业都到今天这种式微地步,固定薪资制度下只会一潭死水,不思进取必然常态。”   林青鸦边听边皱起眉,轻点头:“那要怎么做呢?”   唐亦:“知道鲶鱼效应么?”   林青鸦轻摇头。   唐亦解释:“以前渔夫捕捞沙丁鱼,到岸时常因窒息死了大半。后来他们发现只要放进一条以沙丁鱼为食的鲶鱼,沙丁鱼群就会出于求生本能而群体逃窜,大量存活。”   林青鸦听得杏眼微微睁圆,惊叹都安安静静的,就专注看着他。   唐亦抬手,把林青鸦从左边往右拉了一点――恰好够他的身影帮她遮住今天中午有点刺眼的阳光。   然后他继续说:“无论是你们团内还是当下的戏剧行业,都缺乏这种内在激励。尤其是京昆文化被抬到人类非遗的殿堂级别,博物馆式的保护传承把它捧得高高在上,却剥夺了它与时共进的外部动力。这时候想要谋求发展和进步,就更需要依靠业内良性竞争。”   林青鸦本就聪慧,只是从前不接触这些商业或者其他与昆曲无关的理论。现在听了也是一点就通。   她轻抿着唇思考:“所以,我们需要一条鲶鱼?”   “嗯。”   “那…”林青鸦眼瞳微熠,张口想说什么。   “你不行。”唐亦先她一步,阻住她的话。   林青鸦:“为什么?”   唐亦:“你在梨园辈分高成名早,他们视你为长辈、老师,只会把你当做依靠而不是竞争。”   林青鸦慢慢点头。   想了好久后她抬眼:“等这次回去以后,我会和团长好好谈一下这件事的,也告诉他是你提的。”   “别给我邀功,传出去丢人还不够。”唐亦懒垂下眼,“而且要不是因为你,谁管他们死活。”   林青鸦眼睫眨了下:“谢谢。”   唐亦一低眼,薄唇勾得有点骚气:“怎么…谢?”   林青鸦思索着转头。   他们现在是在高速的休息区,除了加油站和超市,就只有蓝天白云和无边旷野。   林青鸦突然想起什么:“我请你吃午饭好吗?”   “…啧。”   唐亦气笑了。   他低着头在林青鸦茫然的目光里笑了好一会儿,才气不过得抬眸问:“你知道我出面做一次资产评估是什么价格吗,就拿份高速餐敷衍我?”   “唔?”   涉及到盲区,林青鸦更不解了。   对着小菩萨难得懵懂的眼神,唐亦的眸子是黑了又沉,沉了又黑。   他坐靠在车门的上身慢慢倾下,漆黑眼瞳丝丝缕缕似的无形拉扯着她,像在等小菩萨的应允,靠近都轻缓。   旷野的风吹起林青鸦垂过细腰的长发,发尾勾缠。   阳光微微染红了她脸颊。   她知道唐亦想做什么了。疯子从来放肆,只有做这件事的时候,说得再凶,也是小心的。像怕一不留神就能碰碎她。   林青鸦垂下细长乌黑的眼睫。   她轻踮了下脚跟。   呼吸交错。   小菩萨第一次主动,有点生涩,吻到了唐亦的下颌上。   两人都僵了下。   林青鸦回过神,脸颊染上绯红,她回过头就往休息区的超市方向走。小菩萨从小就淡雅端和,头一回走得这么不稳重。   等唐亦回过神,超跑外面的空地上,已经就剩他一个人了。   唐亦低嗤:“…出息。”   话这么说,某人还是没忍住,抬手轻轻触向自己刚被小菩萨亲了一下的地方。但他没舍得真碰上去。   好像碰一下,林青鸦的气息就会没掉了。   唐亦笑了会儿,实在看不过自己那丢人模样,从口袋里拿回茶色的大墨镜,扣回脸上。   然后他靠坐在车身外,后撑着胳膊仰头,微卷的黑发拂过他额角。   唐亦阖了阖眼。   食髓知味,能成瘾啊。   他想要更多。   “呜……汪!”   小亦的叫声一下子把他思绪拉回。   唐亦侧过身,懒洋洋地低下眼瞥那只没出息的傻狗:“饿了?”   小亦:“汪汪!”   唐亦从后备箱里拎出给小亦准备的狗粮盒,拉开屉式盒盖和专用饮水盆放到它面前。   小亦欢快地去舔水了。   唐亦耷着眼思索是去随便买点吃的,还是等到A市再说的时候,他听见身后响起细轻的脚步声。   一听就是小菩萨的。   唐亦直身,回眸。   走开这么久一会儿了,林青鸦脸颊上的绯红还没消褪,那双茶色瞳子也湿漉漉的,像春山下的湖。   她拎着一只便利袋走过来,停下后才轻声:“午饭。”   唐亦接过,袋子压得他手腕一沉。   他低头看了眼,笑:“三人份,你当我饭桶么。”   林青鸦:“有一份是我的。”   唐亦一愣。   他下意识抬眸,看向林青鸦来路的方向。   超市门前有专门提供给客人吃午餐的桌椅,芳景团的人都太好奇,此时正有人眼巴巴往这里瞧。   只不过一对上他目光,全都低下去了。   唐亦落回眼:“你不和他们一起吃么?”   “他们有很多人陪着,”林青鸦声音浅浅的,和从前一样,“我陪你。”   “……”   唐亦指节蓦地收紧。   ……   “你没有一起玩的人吗?”穿着雪白裙子的女孩走到他面前,拎着裙角蹲下来。她背着光,眼睛是浅浅的温柔的茶色。   少年嘴角添了新伤,下意识地侧开脸,藏到她看不见的那一面,然后他冷冰冰又讥讽地睨她:“干嘛,小菩萨的善心又没地使了?”   女孩像是没听到他带刺的话,仍旧轻轻地望着他:“那我和你一起,好不好?”   少年轻一抬眸,就能看见她身后角落里聚集的男孩子们,他们嫉妒又渴求地看着女孩的背影,他转回来,声音硬邦邦的:“想跟你认识的人多着,别来烦我。”   “他们可以互相认识,”女孩浅浅地弯下眼,“我来和你玩。”   ……   阳光也如旧。   林青鸦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唐亦动作,茫然抬眸:“不吃饭么?”   “…嗯,不吃了。”   “?”   唐亦俯下身,他得咬着牙才能克制自己脑海深处那种疯狂边缘的欲望。   等忍下去,他才哑着声,像懒洋洋又不正经地开个玩笑:“吃小菩萨好不好。”   林青鸦:“…!”   虽然听不懂,但又是那种眼神了。   小菩萨慢吞吞绷起脸,认真坚决:“不好。”   唐亦哑然失笑。      下午三点多,芳景团抵达A市。   大巴车下了高速,结果在提前说好的地点停了将近半小时,还没等到节目组来接的负责人。   团里成员都等得焦躁,在车里不满地低声议论。   白思思打完不知道第几通催促电话,脸色难看地从前门上车。她走到林青鸦身边:“那边说还有五分钟就到了。”   “嗯,”林青鸦回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吗?”   “接待小组说虞瑶的歌舞团集体搭飞机过来的,本来应该中午到,结果飞机晚点,他们的车就在机场等到把虞瑶她们送去酒店,才来接的我们。”   林青鸦点头:“晚点的话,他们确实也没办法。”   白思思气道:“什么没办法,角儿您就是太心软太容易相信人,还信他们扯的这种借口!”   林青鸦一怔:“借口?”   白思思:“他们就是不把我们小剧团放在眼里,之前有您和冉先生的那层关系在,他们顾及冉氏传媒作为资方所以还算客气,这两周你们解除婚约的事情传开,他们那态度转弯,您是没看见,哼。”   林青鸦微皱起眉:“会不会是你多想了?”   白思思:“哪是我多想,您太不懂圈里这些看人下菜碟的了。今天要是把我们团和虞瑶她们歌舞团调换顺序,他们绝对麻溜地就去接虞瑶的团了。”   “……”   假设无法求证,结果如何也不可考了。不过林青鸦对白思思的话还是不太相信的:她以为这种正规比赛的节目组,就算有态度上的偏向,应该也不会把区别待遇做得这么明显。   直到满脸笑容的接待小组负责人把他们带去节目方安排的酒店。   “不是,凭什么让我们住在最低的那些楼层?”   酒店大堂,白思思拿到分给芳景团的房卡后,恼怒地问负责人。   负责人:“抱歉啊林老师,白小姐,这附近的酒店都比较小,房间有限,其他标间已经安排满了,我们来得晚了,只能排下面的房间。”   白思思气得想翻白眼:“到达时间是你们节目组通知的,接待时间比说好的还晚了半个小时,我们没说什么,你们现在倒怪我们团来得晚?”   负责人讪讪地笑:“今天的车辆调度出了问题,确实是我们的过失,以后一定改正。”   白思思:“那房间怎么说?”   负责人:“这个我实在没办法。瑶升团她们已经住进去了,我总不能让人挪出来。贵团要是实在介意呢,等下期录制开始前,您可以跟节目组里管事的人反应。”   白思思:“你――”   白思思被对方这个明面和乐、话里却阴阳怪气推脱的态度气得,都想撸袖子打人了。   而纵使是对人际关系并不敏感的林青鸦,此时也察觉白思思之前说的那番话确实是对的。   她微皱起眉,茶色瞳子清清冷冷地望向那个负责人。   负责人没在意被气得脸色通红的白思思,倒是被林青鸦的眼神怵了一下。   他毕竟是节目组的人,虽然不是什么管理层,但也算个小主事,很知道面前这个他哪哪都瞧不上的小破剧团之所以能受到他们节目组的邀请,完全是因为面前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却在梨园里早享盛名的昆剧“小观音”。   这位要是真动了火,一状告到节目组里……   负责人正担心着,一个声音插入三人之间胶着的气氛里。   “怎么不上楼。”   林青鸦听出声音,回眸。   唐亦从几米外走过来,手搭在一只黑色真皮行李箱的拉杆上,修长漂亮的骨节轻握着。   他腿长得过分,再懒散也几步就过来了,停在林青鸦身侧。   林青鸦:“安顿好它了?”   唐亦低应了声,“有专人看着,丢不了。”   “嗯,”林青鸦停了下,还是垂眸,迟疑地望向他长腿侧的行李箱,“…你带这个过来做什么?”   唐亦薄唇一勾,睨着她不说话。   在旁边打量了扣着茶色墨镜的唐亦好一会儿的负责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林老师,这位也是你们剧团的成员吗?”   林青鸦回眸:“他不是。”   “啊,那他是您的?”   “……”   林青鸦迟疑住。   她记得唐亦之前的要求,但那个称呼对她来说实在难以启齿,又想不到什么可以替代的――   “跟班。”一个懒洋洋的声调。   “?”林青鸦抬眸。   负责人疑惑地转向白思思:“白小姐不是才是林老师的助理?”   白思思僵笑,不敢反驳。   “我负责体力活,”唐亦修长指节轻屈,叩了叩行李箱拉杆,他不在意地说,“比如给她拎箱子……是么,小菩萨?”   林青鸦无奈。   负责人很是怀疑这人和跟班完全不搭边的气场,尤其是那头微卷黑发还有这张清隽凌厉的美人脸,总让他觉得似曾耳闻。   可在圈内的明星里想了一圈也没结果,再加上见小观音都默认,他也只能点头,转身去询问空房了。   负责人一走,唐亦瞥白思思,随口问:“刚刚怎么了。”   白思思征得自家角儿的默允,小心翼翼把来龙去脉和唐亦说了一遍。   白思思越说越义愤填膺,唐亦听完以后却反应淡淡:“趋炎附势,正常。”   白思思小声咕哝:“但做到他们这种程度也太过分了吧?”   唐亦冷淡一嗤,“多见点世面,这算什么。”   白思思噎住。   林青鸦却听得眼瞳微黯。   她想起孟江遥说的话。   【……就像唐亦小时候在唐家的那几年,不管他被唐S他们折磨得多么惨,从没一个人敢对他施以援手。】   所以。   他才对人性不抱有任何期待么。   唐亦第一时间察觉林青鸦情绪不对,他皱起眉,扶着行李箱拉杆低了低身,俯到她面前:“小菩萨怎么这个表情?”   林青鸦不敢提,起杏眼回望:“什么…表情。”   她一抬头,唐亦就好像嗅到她发丝间淡淡的香,更叫那双茶色眸子勾人又溺人的。   唐亦轻咳了声直回身,然后反应过来什么,挑眉:“明白了,你是不想让我住这儿?”   林青鸦一停。   她方才确实不太想。   唐亦低眼,压着眼底沉郁情绪:“不住就不住,一副委屈得要哭了似的表情,威胁我?”   林青鸦脸颊微热:“我没有。”   唐亦显然不信,低哼了声。他从夹克里拿出钱夹,拽出张黑卡递给白思思:“以私人名义给他们改成套房或者行政房吧,明天我让钱兴华提点两句,之后就不会了。”   白思思吓了一跳,手抬到一半又不敢接,去看林青鸦。   林青鸦回神,把唐亦拿卡的手拦回去。   唐亦:“不让住就算了,花钱都不行?”   “不是,”林青鸦认真地说,“是你说的,鲶鱼效应。小剧团生存环境理应不好,知耻而后勇,不能养成他们依赖的惰性。”   唐亦一顿,收回卡,他懒耷下眼:“行吧,那我走了。”   “……”   唐亦拉着行李箱转身。只是他一步还没迈出,就感觉到行李箱的拉杆上传来一点很轻的阻力。   唐亦低眼一看,小观音细细白白的手指勾在他手掌下的竖杆上。行李箱的单竖杆粗壮,更衬得小观音攥紧的手小得怜人。   唐亦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神一深,搅开了浓墨似的。   好几秒过去,唐亦才压下眼底近戾的情绪:“没跟你生气。”   “知道,”小菩萨声音压得轻,听起来软得勾人,“你如果想,就留下来吧。”   唐亦眼神一跳,“真的?”   “嗯。”   因为心软而答应,结果不到两分钟,林青鸦就后悔了。   酒店标间低层,长廊尽头的房间门口,小菩萨微绷着雪白里透一点绯红的脸,纤细的手很努力地扶着房门。   “不,不行。”   唐亦也扶着房门,不过是控制着力道往里抵住,不让她关上。   他还趁她努力压着躲不了,俯下身笑声轻哑,戏弄:“怎么不行。”   “你住另一个房间。”   “是啊,”唐亦低睨着她笑,眼底丝丝缕缕的墨色情绪好像要满溢出来,把她一点点缠住,“我就是来给你送行李箱。”   林青鸦还想挣扎一下:“可是,行李箱应该是思思的工作。”   唐亦:“刚刚在楼下我们不是说好了?”   林青鸦茫然抬眸:“说好什么?”   “白思思是你助理,而我……”那声近得入耳的笑声骚气极了,“我负责体力活。”   林青鸦:“?” 第44章 激怒   唐亦的“体力活”,成功终止于把行李箱推进林青鸦的房间里――   行李箱还没停稳,节目组的电话就很不是时候地打进来了,通知各参赛团队的领队或负责人到2楼的酒店会议室开会。   “我也要去。”唐亦懒洋洋地撑着行李箱,看林青鸦穿上外套。   林青鸦抬手的动作停了下,她为难地转向他:“汤监制他们如果在,你会被认出来的。”   唐亦轻眯起眼:“认出来有什么,我跟着给小菩萨丢人?”   林青鸦说不过他,只能温吞吞地轻声否认:“不是…”   安静几秒。   唐亦到底没舍得为难她,他低了声问:“认不出来就可以了?”   林青鸦:“嗯?”   唐亦:“你先下去,我待会去找你。”   林青鸦:“……?”   林青鸦还没来得及问唐亦想做什么,那人已经放好她的行李箱,转身出去了。   节目组那边很快又发来一条敦促信息,林青鸦来不及多耽搁,拿了房卡离开。   二楼会议室。   兴许是通知时间不同,林青鸦进到会议室里时,长桌旁已经坐满大半的位置。   房间里站在门边上的节目组人员喊了声“林老师”,就把她领到参赛方的那一片坐下。   配套的一次性毛巾和矿泉水也被放到她身旁,紧跟着工作人员问道:“您团里就您一个人过来吗?”   林青鸦犹豫了下,轻声答:“可能还会有一位。”   “好的。”   对方又拿来一套,占上她右手边的空位。   不多时,节目组负责今天会议的副导演和其他一干人都进了会议室,陆续坐上空置的主位。   其中一个客套几句后,就示意工作人员关上会议室的灯,打开幻灯片,然后拿起激光笔开始介绍:   “今天主要说一下第一期的赛程安排情况。我们这一期的主题是《初见》,为了给观众留下对不同剧种舞种的基本印象,本期将以团队独立表演赛的形式展开,各队表现主旨集中在独家特色呈现上…………”   节目组给参赛方们开的会议以传达为目的,自然没有多么严谨刻板的会议流程。负责人的介绍间隙里,还给各团队留下了自主讨论的时间。   林青鸦这边是独自来的,但方知之一早就主动换位置换到她左手旁。   这位铁杆“迷弟”总算不像之前初遇时那么过度追捧了,不过对林青鸦依旧热切。   趁着一个话题间隙,方知之插空和林青鸦搭话:“林老师,不知道您听说没有?这档节目确定冠军前的四期正式赛程里,其中可能会有团队间合作的分期赛程。”   林青鸦摇头:“我第一次听。”   方知之立刻兴奋起来:“这样说的话应该还没有团队找你们谈合作,那我们京剧团可以先预订和你们合作的名额吗?”   林青鸦:“这个可以看节目组安排……”   “什么安排。”   “――”   会议室里讨论声杂乱,林青鸦竟然没察觉什么时候有人站到自己身后的。而且那声音俯得很低,好像要转进她耳心里,透着低低哑哑的磁性。   林青鸦轻抖了下,回眸。   入眼是条黑色长裤,休闲版型的,却被来人的长腿撑起笔直利落的裤线,腰腹往上盖了件深蓝色麻花针织纹理的高领毛衣,一直收束到颈前。   遮住了那条,最扎眼的红色刺青。   林青鸦眨了眨睫毛,视线抬起来点,对上那双在黑色口罩和压低的棒球帽檐下唯一露出的漆黑的眼。她放轻声音:“你怎么……”   唐亦再淡定不过地拉开她身旁空置的那张椅子,委屈着长腿坐下:“不是你嫌我丢人么?”   “我没有。”   “现在这样,就可以跟你一起开会了吧?”   “嗯。”   唐亦口罩下轻薄地哼笑了声:“还说没有。”   “……”   林青鸦随着他身影移动视线,到他落座时,正巧能看见黑色口罩藏不住的那人漂亮得优越的下颌线。   还有棒球帽边沿没能完全藏住的,露出来几小撮打卷的黑发。   林青鸦突然想起小亦,跟着就有点想伸手给他顺顺毛的想法。不过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把小菩萨自己惊得眼睛微微睁圆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么失礼的念头。   默然之后,她心虚得转回去。   方知之在旁边疑惑地打量二人很久了:“林老师,这是您团里的哪位演员吗?”“……”   林青鸦回神,轻眨了下眼。   小菩萨不太会说谎话,尤其是这种当面的时候。   还是唐亦从她身侧转过半张脸,“不是,我是她助理。”   方知之:“啊?我记得林老师的助理是个小姑娘啊?”   唐亦:“新买的,不行么。”   方知之:“?”   这种奇奇怪怪的像非法买卖契约似的用词是怎么回事?   唐亦显然对林青鸦以外的所有人都缺乏耐心,长袖毛衣下露出的修长冷白的指节已经不耐地在桌面上轻轻叩击起来。   方知之明显感觉到对方那双半掩在帽檐下的眸子里露出的凉冰冰的不善,还有那种莫名慑人的气场,他只得把好奇都压回去。   正巧京剧团其他人来跟他聊事,他就转向另一边去了。   唐亦拿眼神凶跑了人,不爽地靠进椅子里,歪着身哑着声:“小菩萨,你身边怎么总有这么多小白脸?”   林青鸦一哑。   方知之是个唱小生的,五官端正面容清秀算基本要求,一定要形容的话,小白脸这词虽然难听但确实恰当。   林青鸦低头轻声:“他没有恶意,你不用敌视他。”   “他没有,我有啊,”唐亦懒洋洋地说,“我对出现在你身边的所有人都有恶意。”   林青鸦起眸:“这样…”   “这样不好,我知道。”唐亦靠着椅子扶手转过来,倾身靠近了点,他像玩笑又像认真,“可我本来就是个烂透了的人,小菩萨,你还指望在我身上看见什么好品质吗?”   僵持数秒。   林青鸦终于不是那副清清淡淡的神情,她皱起眉:“胡说。”小菩萨的语气明显有了气恼的起伏。   唐亦:“是事实。”   场合不宜,林青鸦忍下情绪,只低低垂了眼:“你再胡说,我就…明天之前都不和你说话了。”   唐亦怔了下。   几秒后他回过神,哑然失笑,一双总也凌厉薄情似的美人眼都笑弯下来,“你怎么那么招人啊,小菩萨?”   林青鸦还没消气,微绷着脸不解地望他:“?”   换回来一声遗憾的低叹。   “你以后一定会被我‘欺负’死的。”   像狼叹兔子。   林青鸦:“…………?”   节目组的第一期例会开得很繁琐,没有明确的流程监督,等同于可预见的效率低下、进度缓慢。   尤其是后半程暂停了交流,只听主持一个人在叭叭,唐亦本就不多的耐性更快要逼近临界值了。   这要是成汤的会议……   唐亦阴沉着眼。   那就让会议主持把他自己的发言一字不落地抄三百遍,看他们以后还会不会这么废话连篇漫无重点。   又半小时。   终于熬到了节目组会议结束。   正式演出赛录制从明天就要开始,林青鸦向节目组借了会议室之后一个小时的使用权,准备和芳景团的演员们就《初见》这期演出赛的表演做一个讨论和确定。   白思思负责通知传达,几分钟后,她就和芳景团第一批下来的演员到达会议室外。   此时节目组官方和参赛方里还有人没离开会议室,其中就包括长桌尽头的主位旁,托着笔记本在和节目组副导演探讨什么的虞瑶。   这边白思思等人进来以后,虞瑶似乎察觉,和导演笑着说了几句话,起身朝他们走过来。   “你们不会是要用会议室吧?”虞瑶停下,眼睛瞟过他们。   白思思敌意地回视:“是又怎么样,虞小姐有事吗?”   虞瑶:“不巧,这个会议室我们也得用,只能麻烦你们先等等咯。”   白思思:“凭什么让我们等不是你们等,我们先来的好不好?”   虞瑶胳膊一抱,嘲笑道:“你以为这里是菜市场吗,谁先到谁就能占着了?”   “那你们之前来酒店不也是――”   白思思被林青鸦轻轻一拂。   她自觉停下话,转头看向身侧:“角儿。”   林青鸦越过白思思身旁,平静对上虞瑶挑衅望来的视线:“虞小姐认为不讲先来后到,应该讲什么,谁更蛮横无理么。”   虞瑶一噎,心虚得挺了挺腰:“你这叫什么话,当然是讲规则啊。”   “嗯,这里是讲规则的地方,”林青鸦淡淡点头,“我们已经向节目组预约过会议室使用权,那也请虞小姐遵守规则。”   “什么…”虞瑶没想到林青鸦就等着她这句,脸色顿时变了,“你们什么时候预约的,我怎么不知道?”   “虞小姐不必知道。”   林青鸦不想和虞瑶多作任何计较,说完以后她就转过身,朝白思思示意了下。   芳景团几人气哼哼又得意地瞪过虞瑶,跟着林青鸦走去会议桌旁了。   虞瑶气得脸色难看,一跺高跟鞋回导演组那边告状。   没一会儿,副导演身后跟着面带冷笑的虞瑶,走来芳景团的演员们旁边。那位副导演姓刘,老好人似的面相,一上来就捧着笑对林青鸦说:“林老师,会议室安排上出了点岔子,可能得麻烦您过来商量一下。”   林青鸦少有地情绪冷淡,无声抬眸望过去:“您有话直说就好。”   副导演大约没想到这位出了名温和无争的小观音这么不给他面子,尴尬地咳嗽了声:“是这样,虞小姐之前已经和我预约过会议室的使用了,比你们更早一些,但刚刚开会,我没来得及和下面人说,这才闹出来答应了两个团的岔子。”   “……”   这话一出,芳景团人人都变了脸色。   从方才虞瑶反应来看,显然根本没想到预约这一茬,而副导演此时站出来替她背书,还刻意强调了比他们芳景团更早预约的事情,也是倚仗他们没法查证。   简直把偏心写在了脑门上。   白思思气得撸袖子:“我们团预约还提前通知了团里成员下来,现在全员在这儿等这么久了、却想让我们让位置――刘导您怎么能这么偏心呢?”   副导演变了脸:“哎你这个小姑娘说话有点难听了啊,我说的是预约顺序,和偏心有什么关系?”   白思思涨红了脸,还想说什么。   “谁说只有你们团的人在等?我们团的人也在门外等很久了,”虞瑶对旁边助理歪了歪头,“叫他们进来吧,省得有没素质的小剧团仗糊行凶,还想玩人数压制那一套了?”   后面芳景团里,有气性大的演员怒了:“你少血口喷人!”   虞瑶冷笑:“干嘛,你们还要打人啦?”   “你……”   两方闹得僵,会议室里的无关人都赶紧离开了,虞瑶的歌舞团成员陆续进来,站到虞瑶身后,俨然摆出个小型的两军对垒的阵仗。   节目组又过来了几个人,和副导演一样夹在中间拉偏架。   骂战愈演愈凶――   “节目组邀请你们,你们就真以为一个小破昆剧团能和我们平起平坐了?也不照镜子看看,你们团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是你不懂欣赏传统文化的美!”   “呸,现在国内都在讲英文,看歌剧现代舞和交响乐这样的高雅艺术,谁还想学你们传统艺术这种早该淘汰的老玩意?”   “你、你个崇洋媚外的没骨气的东西!你数典忘祖!”   “你他妈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   “草,给你们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你们配吗?不就是在没落梨园里沽名钓誉的玩意,真以为被人称呼声‘老师’就了不起了啊?什么狗屁小观音,你们也不怕风大闪了舌――”   “砰!!”   一声震响。   会议长桌都颤了两颤。   两团和导演组都毫无预料,离得近的被吓了一跳,纷纷煞白了脸转向声音来处。   会议桌对面。   有个人倚在窗前,背着光,又戴着黑色棒球帽和口罩,看不清长相。倒是看得到他屈起一条长腿,正踩在身前的椅子上。   椅子被踹得紧贴在桌旁。   显然就是前面那声巨响的罪魁祸首。   会议室里安静了。   那人慢慢吁出一口叹气,转回来。他声音低低哑哑的,听起来很好脾气,像在笑――   “有完没完。”   众人愣住。   唐亦换了衣服,又捂得严实,连芳景团的人都没认出来。只有林青鸦眼神一紧,就要开口。   副导演偏偏此时抢了话:“你是谁?哪个团里的吗?”   唐亦理都没理他。   他靠着窗台歪了歪头,视线跳过副导演,落到后面的歌舞团里。   修长指节间把玩着的香烟转了一圈,他目光也扫完那群人。   落在其中一个男舞者身上。   “最后一句话是你说的?”   “什、什么话?”   “骂小菩萨那句。”   “什么小观音小菩萨的……”那男舞者当着众人,虽然莫名胆寒却不想服软,他梗了梗脖子,“是、是我又怎么样?”   在众人意外又莫名的眼神里,那人听了竟偏过头,像个疯子似的哑声笑起来。   “不怎么样啊。”   香烟在他指间骤止,被狠狠一攥,扭曲折断。   唐亦垂手把香烟弹飞。   再抬眼那一秒,他眸子里冷得清寒黢黑,半点笑意都没。   唐亦提膝,就就着踩在椅子上的长腿,他竟然直接跨上长桌,踩过褐色的会议桌面,一步一步走向对面。   两团和节目组的人吓了一跳,惊得仰头看着这神经病似的男人。   离得最近的都本能想往后退。   可惜来不及。   疯子走得不慢,几步就到眼前。他跳下长桌,毫无停顿,径直走到那个男舞者面前,抬手就一把薅住对方衣领,往前一拽。   “咯……”   领结被死死扣紧,呼吸不畅让对方瞬间涨红了脸。   帽檐微掀起。   露出那双漆黑的眼。他低垂着细长的睫,像怜悯又疯意十足地俯睨着被他攥在指间挣扎不开的人。   “来,再说一遍,”他笑起来,调情似的,眼神却寒得骇人,“问我能把你怎么样。” 第45章 昆曲殿堂的砂砾与金粒   在场的人都吓傻了。   懒得绕整条长桌和直接踩着过来是两回事,前者常有,但后者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更别说那个男舞者都被掐得脸红脖子粗了,而前戴着棒球帽口罩的男人却半点没有松手的意思。   虞瑶团里方才叫嚣得凶的这会儿被吓得手脚发麻,没一个敢上前阻拦的。   林青鸦终于回神。   她张了张口,但在那些惊恐的眼神下她到底没喊破唐亦的名字,而是走上前,握住唐亦的手。   和唐亦指背上血管都绽起的手比起来,小菩萨的手小了整整一圈,柔软纤细。   “别生气了,”林青鸦在那只僵住的手上轻轻用力,她握住他缓松开的指节,一点点拉下到身旁,“我没事。”   “……”   唐亦戾着眼。但再不满他也怕伤着她,只能妥协地被小菩萨把手拉下来。   林青鸦没松开。轻施力把唐亦牵到身后,她自己往前踏出半步,拦在唐亦和虞瑶团的人中间。   她淡淡抬眼,凝向松了口气的副导演:“刘导,这是最后一次。”   副导演一愣:“什么最后一次?”   “我们团在贵组受到的不平等对待,中午的酒店房间安排为其一,现在的会议室安排为其二,”林青鸦声音轻和平缓,“事不过三,所以这是最后一次。”   副导演眼神闪烁了下,尴尬地笑:“林老师这是说的哪儿的话,酒店房间安排――”   林青鸦:“再有下次,我会带领芳景团退出节目录制。”   副导演脸色一变:“那怎么行?预告都放出了,你们临时退出那是违约行为!”   “违约也有过错方,”林青鸦不为所动,“如果想究责,那我们就开诚布公,包括方才这位先生对昆曲文化和我个人的侮辱性言论,我们会一字不差公之于众――是非过错,交由公众评判,刘导想选这个结果吗?”   副导演哑然,而色铁青。   站在他眼前的女人从始至终都平和如初,即便是方才对峙里双方大动火气,也只有她一人不以为意,清雅如高山白雪,触不可及。   可越这样,他越不敢轻视。   僵持数秒,副导演到底没敢冒风险――如果真在这个关头,林青鸦一方直接退出录制,那因此产生的所有责任和损失都得由他这个副导演独力承担。   “随你们便吧!这事我不管了。”   说完,副导演就立刻带头,领着节目组的几个人快步离开房间。   门一关。   连捂着脖子咳嗽的那个男舞者都不敢出声了。   虞瑶惊疑不定地看着林青鸦身后那个被棒球帽和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的男人――   这会儿他倒是没半点疯劲儿,也不动,就专注地低着眼,紧盯着小菩萨牵他的手。   虞瑶猜得到这是谁。   尽管答案惊悚,她也不知道林青鸦怎么办得到的,但对方就是把这么个大杀器给随身带着了。   对谁都凶得吓人的,偏偏在她那儿还听话得厉害。   有这疯子在,全节目组加起来也别妄想能在芳景团这儿讨到好处去。更甚至,要是副导演知道这口罩下是谁,估计一早就得对着芳景团把尾巴摇上天了……   虞瑶恨得咬牙,扭头:“我们也走!”歌舞团不解,但显然他们还对一两分钟前发生的那一幕心有余悸,没人异议,都跟着就要出去。   唐亦终于舍得抬了视线,懒声问:“就这么放他们走?”   “――!”   虞瑶团里集体一僵。   林青鸦顿了下,无奈回眸:“你还想做什么。”   唐亦轻眯起眼。   但在小菩萨清落落的眼神监督下,他很遵纪守法地开口:“至少该给你道个歉。”   林青鸦点头:“本来是应该。”   唐亦:“那怎么不追究了?”   林青鸦眸子撩起来,茶色瞳子里蕴着点小情绪,她转向他,把声音压得轻轻的,近距离听着格外软:“谁让你拎人衣服的,他要给我道歉,那你就也要给他道歉了。”   “我道歉?他敢接吗?”唐亦薄唇一勾,轻嘲抬眸。   被疯子视线一扫,那边男舞者顿时感觉那种窒息的感觉又上来了,他下意识捂着脖子哆嗦了下,转开。   林青鸦微皱起眉,轻声说:“你不能不讲道理,做错事道歉,道理理应比武力大。”   唐亦又气又好笑,带着重音读她:“小菩萨。”   “……”   林青鸦微绷起漂亮的脸。   唐亦更忍不住笑,也有情绪在心底翻搅得厉害,让他很想不管别人目光就把她抱进怀里,带到只有他知道的地方藏起来。   谁都不给看。   唐亦缓慢地在心底抑出一声喟叹,把那些情绪再一次压到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他落回眼,声线懒散:“那就我给他道歉,他给你道歉。”   林青鸦摇头:“还是抵消。”她望向身侧,“你们走吧。”   唐亦:“为什么要抵消?”   林青鸦犹豫了下。   等虞瑶团里的人都迫不及待离开房间,她才轻声说:“我不想听见你给别人道歉。”   唐亦眼神微熠,慢慢勾起点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   林青鸦不理他了,松开握他的手:“我们还要开会,你不要捣乱。”认真说完,小菩萨就带芳景团的人去会议桌那边。   唐亦沉默几秒,慢慢握起变得空落落的手,这才压下眼退回墙边。   然后他伸手,拽下了黑色口罩。   还没收回视线的芳景团成员们陆续僵住,有几个偷偷凑到一起。   “真是唐亦啊。”   “我就知道。”   “他刚刚过来前我都感觉在他手里折断的不是香烟,是我的脖……”   这边话没说完,那边抱臂靠墙的男人蓦地抬眼懒洋洋瞥过来。   交谈声顿时歇止。   林青鸦擦完桌而,抬眸时就见他们一个个目不斜视,正襟危坐地围在会议桌边。   察觉原因,但林青鸦没说什么,在旁边坐下来:“演出赛第一期的主题确定了,叫《初见》。所以我们这场演出赛要做的,就是给观众呈现美的昆曲初印象。”   芳景团成员的注意力都被引过去。   “初见?我之前还听说会有附加要求呢,但这样听起来和平常的演出没什么区别啊?”   “那太简单了,有林老师在,我们这场肯定没问题的。”   “对!给瑶升团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们再小瞧我们!”   “……”   芳景团成员的交谈声里,林青鸦轻皱了下眉,只是很快又抚平了:“有两点问题。”   众人一静,转回来。   林青鸦:“首先,即便第一期没有附加要求,在这档节目里的演出赛也不会像普通表演那样简单。”   “啊?为什么啊林老师?”   林青鸦:“在往日演出里,我们而对的观众多数是接触戏曲多年的票友,他们对经典折子耳熟能详,没有理解门槛。”   “没错,”白思思在旁附和,“虽然这样说很气,但昆剧词本多工雅啊,别说比虞瑶她们了,就算比起京剧之类的传统剧种,那咱们也是门槛最高的那类,普通观众对着字幕能听懂多少都难说呢。”   这话说完,芳景团中对视交流,有些心志稍差的都露出丧气的神情。   林青鸦没有说什么,白思思已经看不下去了:“哎呀大家都有点志气好不好,这还没比呢,你们怎么就一副要认输的模样了?”   “也不是认输,”有人愁眉苦脸道,“但国内普通民众对传统剧种的认可和欢迎程度,确实远不及对西方流入文化的接纳和喜欢。”   “对啊,别说现代舞和西方乐器这种了,就算是歌剧,同样是几百年前的旧东西,只不过因为它们是西式文化的舶来品,好些人就觉着去看歌剧就是时尚洋气高格调,来听京剧昆剧就是老掉牙该淘汰的东西。”   “所以虞瑶他们团里的才那么N瑟、总瞧不上我们嘛。”   三言两语下来,会议室里情绪更低落了。   白思思没法,求助地看向林青鸦。   林青鸦倒是淡雅如初。   她微屈起细白的手指,轻轻叩了一下桌而,等团里众人注意力落过来,她才温和地开口问:“谁能告诉我,世界三大古老戏剧,是哪三种?”   团里互相看看,一时无声。   几秒后,角落里小心地举起只胳膊。   林青鸦:“安生,你说。”   安生看了一眼师兄师姐们,小声道:“应该是中国的戏曲,印度梵剧,还有古希腊戏剧。”   林青鸦:“它们的现状呢?”   安生犹豫了下,不确定道:“印度梵剧和古希腊戏剧的表演形式很早以前就失传了,只有中国戏曲延续至今。”   林青鸦:“那在中国戏曲中,昆曲是什么地位?”   “百戏之祖!”这句安生说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即便京剧最早的四大徽班,也是起源于昆剧前身昆山腔的。”   “嗯。”   林青鸦轻颔首。   这次不用她再提问,已经有人忍不住说了:“不止!2001年那会儿,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全球遴选第一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咱们昆曲可是全票当选、名列第一!”   说完以后,那人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虽然能进‘遗产’名单也是因为咱们濒危了……”   团里众人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气氛总算不再那么沉重。   林青鸦也淡淡一笑:“所以昆曲不缺底蕴,不缺资历,更不缺文化层而的认可,我们只是需要与时代磨合,尚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独行,这有什么需要自卑的吗?”   团里演员们的眼睛已经重新亮起来了:“林老师说的对,不需要。如果我们从业艺者都自卑、认为我们所从事的传统文化事业不及别人,那怎么让民众瞧得起?”   “嗯。”   团里士气重振。   不知道谁想起来:“林老师,您之前说两个问题,另一个是什么啊?”   林青鸦停下和白思思的交谈,清和起眸:“第一期的常规演出赛,我不会参加。”   “――?!”   会议室里顿时一寂。   没几秒,先反应过来的已经忍不住问了:“您不参加?那我们、我们怎么演?”   林青鸦望过去,“在我来芳景团之前,你们怎么演出?”   那人噎了下。   林青鸦眼角微弯下一点:“那时候如何,现在就如何。我在团里带了大家两月有余,不敢说进步多少,但总不至于教的你们退步了?”   对方挠了挠头:“我也觉得我唱念是有进步的,就是,感觉您不上,我们心里没底。”   “对。”   其余人跟着点头。   林青鸦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一直上场,你们不是要永远都心里没底了?”   她语气清浅随和,带点玩笑意味,团里那些演员学徒也就不太紧张,跟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闲聊几句,林青鸦稍稍正色。   “其实参加之前,我是不太同意进入这档节目的,但向团长说服了我。我们昆曲发展至今囿于瓶颈,需要的正是与时代磨合、与其他艺术形式的交流和碰撞,而这些任务,我们不能指望上了年纪、对着程式化戏本演了几十年的老艺术家们去承担,年轻人必须把这份变中传承的责任扛起来。”   “林老师,那我们…能行么?”   “有的人可以,有的人不行,浪淘沙前砂砾和金粒混在一起,”林青鸦眸子含笑,温雅又认真地看对方,“你是哪一个?”   对方一愣。   几秒后他在对而那双美得让人晃神的眸子注视下,涨红着脸握紧拳:“没试过就不会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想试试。”   “嗯,”林青鸦轻轻点头,温柔一笑,“这次节目的全程我们会遇见各种各样的艺术团体,矛盾、磨合、碰撞、兼容并蓄,这是很好的机会,你们还年轻,不要太在意成绩和荣誉,去交流和学习。未来很长,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是筑起昆曲殿堂的金粒。”   “…………”   一番最温柔的鼓励后,芳景团成员们的热情被提到最高,也压下了那些忧思和浮躁。   他们摩拳擦掌地开始讨论《初见》期要演出的选折,会议室内气氛空前地热情高涨。   林青鸦在给出适当的建议后,就主动淡出讨论。   如她所说,她更希望他们在这里得到锻炼和成长,一期或一档的挫败比起来都不算什么,她选的这些年轻人需要学会独立的机会。   “昆曲殿堂?”   “…唔?”   林青鸦回眸。   唐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   林青鸦微赧,轻声:“其实是有一点卑鄙的。”   “嗯?”   “砂砾和金子都会筑起殿堂,哪个也不可或缺。以前我希望他们跟随天性自由发展,但现在……”   唐亦:“现在改观了?”   林青鸦停了下:“嗯,你说的是对的。昆曲乃至整个戏剧行业,都需要一场鲶鱼效应。立戏须先立人,这潭死水里,也必须有人先搅起波澜。”   “你希望,芳景团来做这条‘鲶鱼’?”   “嗯。”   漆黑漂亮的眼低下来,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原来小菩萨也会有这么大的野心。”   “不是野心,是初心和梦想,”林青鸦认真地说,“每一个走到这条路上来的艺者一定都有过这样的想法――就算黎明前这条路再黑再长,我都要护着这颗火种,把它烧得更旺、哪怕只多燃起一丝,然后把它交到下一个人的手里,再一次传递下去――总有一天,这颗火种会变成黎明的光。”   “传承么?”   声线低沉下去没几秒,唐亦神情又回到平常那点倦懒散漫,不正经的笑:“那正好啊。”   林青鸦茫然:“什么正好?”   唐亦:“你有初心和梦想,我也有初心和梦想。你的是昆曲,我的是你――不是正好吗?”   林青鸦怔住。   唐亦是没忍住出口。   但也不想她被自己的“枷锁”束缚。   所以停了一两秒,他就转走话题:“等等。”   “?”   林青鸦的注意力又被他拉回来。   唐亦微眯起眼,扶着她的椅子靠背俯身:“我怎么听小菩萨的意思,你之前说的那一点卑鄙,还是我教的?”   林青鸦一顿,慢吞吞眨了下眼,轻声:“鲶鱼效应,确实是你教我的。”   “是,还要怪我教坏你了,”唐亦轻舔过上颚,哑声笑着在她而前蹲下身去,“我们小菩萨原本在九天之上,多么一尘不染……”   “?”   林青鸦顺着唐亦蹲身抬手的方向望去,才发现自己鞋子上的装饰性细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   她刚要说什么,却被那人轻一抬手,紧勾住脚踝。   唐亦仰她,眼神漆黑得像墨,又濯了水色似的熠熠地亮:“――现在却被我捉到,要一点点染上颜色了。”   林青鸦被他这样的眼睛望着,莫名赧然,耳垂都烧上烫意来。   “唐亦。”   唐亦笑着低下头,慢条斯理地给她勾起细带,在指间缠绕,打扣,然后蓦地拉紧。   簌。   细带系成结扣。   唐亦黑着眸子,眼底欲意压抑得近痛楚,又带着最后一丝界限前的极致愉悦。   “让我想想,要把雪白的小菩萨,亲手染成什么颜色才好?” 第46章 唐亦的亦   周五。   冉氏文化传媒,新媒体事业部。   “叮。”   从会议楼层下来的电梯打开,冉风含身后跟着他的行政助理,西装革履地从电梯里出来。   “……营销组那边今晚下班前必须拿出三套公关方案,策划组和文案组配合跟进。下午2:30让IDC组负责人和新聘的那几位php工程师到会议室开会。”   “好的,冉总监。”   助理一边跟上一边低头在笔记本上速记。   正值中午,楼层内办公区已经空了,员工们多去员工食堂用餐,只剩助理组还有个值班助理。   见冉风含和行政助理从电梯间过来,她立刻起身:“冉总监。”   “嗯,”冉风含抬起手腕,看了眼腕表时间,他转头对身旁助理说,“下午把刚才的会议记录整理一份给我。不早了,你去吃饭吧。”   “那您的午餐还是安排昨天那家私厨餐馆送来吗?”   冉风含思索了一秒,无所谓地点头:“嗯。”   “好的,我这就安排。”   冉风含回身,正要往办公室门口走:“对了。”他脚步一停,侧了侧身。   行政助理连忙抬头:“您说?”   冉风含:“你之后让M国分部那边查一下,邹蓓回国带回来的那个消息是真是假。”   行政助理一愣,随即恍然:“您是说上周五传那个唐家的……”   “去吧。”   “好的,总监。”   冉风含侧回来,抬手拽松了领带。   旁边站着的值班小助理脸红了下,刚要低头突然想起什么:“啊冉总监,那个,您办公室有一位兴南财经报的记者小姐。她半小时前就过来了,这会儿正在休息间等您。”   冉风含皮鞋一停,皱眉:“兴南财经报预约的专访不是在明天吗?”   “她打来电话,说收到了我们这边的时间调整邮件通知,”小助理说,“我以为是您做的预约调整。”   “前台那边核过预约时间放上来的?”   小助理愣了下:“前台没来过电话,她倒是给我看了她的工作证件……”   小助理越说越慌神。   冉风含没再说什么,西装外套在手臂一挽,面上褪去温和,他迈步神情冷峻地朝休息间走去。   “我、我来问吧。”   小助理连忙绕出办公区,快步跑到冉风含前面,先一步拉开了休息间的门。   房间内。   黑色的质地柔软的真皮沙发上坐着一道身影。红色淑女衬衫勾勒出薄肩,黑色打底裙勒出细窄腰身,还挽了个干净利落的发髻,背对着他们。   似乎听到门开声音,女人不紧不慢地方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她也没起来,只转过上身,不须眼线也微微上勾的眼角挑起来,含笑睨向两人。   “好久不见,冉总监?”   小助理呆了下,如果说进门前还不能确定,那现在态度怎么看也不像来专访的记者了。小助理紧张得涨红脸:“这位小姐你到底是什么――”   “你出去吧。”   “?”小助理听见身后话声,懵然回头,然后就看着她们总监缓声从她身旁走过去,“关上门。”   “好、好的。”   房门在冉风含身后拉合。   他停在门前,审视似的望着沙发上的女人,停了一两秒,他才露出个温和的笑,走向沙发旁:“兴南财经报,记者小姐?”   “对啊。”女人捏起自己胸前挂着的工作证,朝他举起来慢悠悠地晃了晃。   冉风含没去看,视线就盯在她眼睛里。他随手将西装外套搭在靠背上,隔着张小茶几,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然后冉风含才抬眼,似笑非笑:“修小姐,伪造证件的罪名可大可小,不要自误。”   “伪造?”唐红雨刻意放慢地眨了下眼,无辜地问,“冉总监这是什么话,我上周才就职而已。”   冉风含不语。   他靠在沙发里看她,好像在判断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唐红雨也不动,任他盯着,像是怕不够,还刻意扶着沙发扶手凹出来个最能完美展现身体曲线的姿势。   然后她眨了眨她的卡姿兰大眼睛。   “……”   冉风含看得不禁失笑,落开视线:“修小姐的高招我领教过了,看来只能找兴南财经报的总监确认一下――他们的专访预约到底有没有被推迟了。”   “哎?”   唐红雨没想到这个狗男人不久前占了自己便宜还这么较真又绝情,眼见着冉风含就要去摸他挂在沙发靠背上的西装外套了,她连忙起身,顺势朝两人中间的茶几上一趴。   嘶,真凉。   唐红雨偷偷瞪了一眼贴着她腿的玻璃茶几。   冰块似的。   果然物肖其主,就跟面前这个总也挂着张温文尔雅的假面具的狗男人一个样。   那偷瞪的一眼被她自己妩媚地拉回来,顺着她前伸出去的胳膊,落到她按在冉风含腿上的手。   涂着亮晶晶的无色指甲油的手指轻撩了撩。   冉风含身影一顿。   他侧回眸,眼神深浅沉浮地看向面前的女人。   女人红唇一勾,朝他露出个无害又无辜的笑。   如果不是那只手还在他腿上画圈圈,那双眼更水色勾人似的,那他可能真要信一点她的无害了。   “别这么绝情嘛。”   见冉风含停了拿手机的动作,唐红雨笑得更柔了。她坐靠在玻璃茶几上,黑色的短裙被她的姿势拉起来一点,露出雪白的腿。   莹润完美的弧线一直延到脚踝,她撑着茶几身体轻一转――足尖翘过茶几划过弧线,落下,到冉风含这边。   四目相对。   唐红雨的手指立起两根,细细白白的,却很不听话,顺着那条西装长裤一前一后地往上“爬”。   直爬到薄薄的西装裤下,有人的肌肉明显开始绷紧。   唐红雨笑意更深得妩媚。   她抬起上身。   “啪。”   不轻不重的,唐红雨还想上移的手被一把握住。   冉风含抬眼,情绪在他眸底撕碎了温和,搅开墨一样的深沉。他却还噙着温柔如绅士的笑。   “修小姐这是做什么?”   “不知道哎,”唐红雨垂下细长的眼睫,露出无辜又可怜的神色,“我的手最近总是不听我的话。”   “……”   像是配合这话,被握住的纤细手腕不挣扎,反而侧转过来,迎合地反握住男人的手腕。   她的指尖慢慢勾开那颗衬衫袖口位置的钻石袖扣,听得啪嗒一声轻响,袖扣掉到沙发上,弹去了一边。   “哎呀,”唐红雨毫无诚意地低呼了声,“袖扣掉了,应该很贵吧?我帮冉总监找一找哦。”   说着,唐红雨就朝冉风含身侧靠过去,像是无意又曲线地拉近。   冉风含低着眼,突然轻笑了声。   唐红雨一顿:“?”   她有点不确定这个狗东西是不是在嘲笑她,就像她不确定之前那么久他到底有没有真进过她的陷阱一样。   不行,不能急。   这是个公狐狸成精的家伙,太急只会让她的计划夭折……   “呜!”   猝不及防,还在思考里停住的唐红雨就被手腕上突然的拉力拽得往前一跪――   直直跌进了冉风含怀里。   那要死不死的短裙被最大限度拉到了最危险的高度,她像只被拎了短前爪的青蛙似的懵睁着眼趴在他腿上。   西装裤真的很薄,凉凉的丝绸一样的质地,迅速就被炙热的肌肤温度付之一炬。   近在咫尺,冉风含温和地笑。   “修小姐和我认识那么久、关系那么亲密过,不需要这么多弯弯绕绕的,直接点就好――这样够么?”   唐红雨:“……”   够你个头。   凭借超强的心理素质和职业修养,唐红雨硬生生逼着自己挤出个柔媚的笑:“冉总监怎么这样,我真的只是想来给冉总监做一下专访呀?”   随着话声,女人柔若无骨的身体已经慢慢软下来,攀附到面前男人的胸膛上。   领带之前被冉风含自己拽松过,此时垮撑在衬衫下,被唐红雨玩弄似的轻勾过。她呵气如兰的吐息拂过他的喉结,轻柔亲昵的耳语里也带着若即若离的撩拨。   呼吸渐重,耳鬓厮磨。   唐红雨勾着沉吻在她颈旁的冉风含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左手,细白的指尖刻意地隔着他的衬衫勾描着。   藏在他身后的右手,轻缓地,无声地,慢慢移向冉风含挂在沙发靠背上的西装外套。   ――找到了。   唐红雨眼睛一亮。   她正要小心翼翼地把那支手机从西装外套里摸出来时,就感觉到颈旁的缀吻突然停下。   继而转成一声哑笑。   “我刚刚想了好久,都躲藏这么些天了,你为什么会自己送上门。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冉风含轻吻了下她的锁骨,笑,“邹蓓回国,你想联系唐亦,却找不到他――是么?”   唐红雨陡然僵住。   抽到一半的手机停下,她回眸,自己的手腕被那人攥住抵在了沙发靠背上。   冉风含最后还亲了她锁骨一下,然后才直身,慢条斯理地把唐红雨的手腕拉到自己面前,从她指尖间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   他轻挑了下眉,朝她笑意温和:“拿我的手机,要给林青鸦打电话?”   “…………”   唐红雨淡了情绪,睨着冉风含。   被拆穿得这么彻底,她确实没了半点狡辩的余地。   当初的资料调查也太水了。   扒了一层温柔皮,下面是个浪荡子,结果浪荡子这层也是皮,扒完以后还一层。   冉家生的小公子竟然是这么个本质本性――当初生下来的时候,他们祖坟上怕是得连冒三天的妖烟了吧?   又恨恨地在唐亦头上记了一百套香奈儿的账后,唐红雨也没松手,她就勾着冉风含的后颈,坐在他腿上缓缓低了眼压下腰。   剥去娇柔造作,真实而慵懒的女人更妩媚得,像只妖精。   “说吧,只要我付得起,”她勾了勾他手腕,“换你手机打一通电话。”   冉风含望着她艳红的唇,唇缝间舌尖随着话声轻动。他微眯起眼,视线撩上去,落到她眼睛里:“唐亦和你什么关系?”   唐红雨皱眉,懒喑着声线:“要你管。”   冉风含眼神微凉,却笑得更温柔了:“不说就没手机。”   唐红雨:“……”   唐红雨轻眯起眼:“我要是说了,可就算你的要求了。”   “嗯。”   “你不能告诉别人。”   冉风含自然懒得和任何人说,但他偏一挑笑,斯文又莫名欠地调戏她:“告诉了会怎么样?”   “那我就……”唐红雨红唇一勾,贴到他耳上,灼热的气息拖慢了往里面钻:“阉了你。”   “――”   冉风含眼底温和被凌厉刺破,却又压下去,他反手在她后腰上一勾,把两人腰腹间最后一点空气距离挤到零。   “好啊,”他也贴近她,轻吻她耳鬓侧的长发,“我等着。”   “……”      “冉风含”的电话打进来时,林青鸦正在录制片场听台上芳景团的年轻演员们唱《长生殿》。   上周演员们几经讨论,最后还是定在从《长生殿》里选出经典的折子:既是昆曲的代表性戏本,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又有家喻户晓的群众基础,收录入中学语文课本的《长恨歌》更能提高年轻人对这折戏的理解。   作为面向全民的选折,算是比较合适的选择。   除了演员们询问建议,林青鸦从头到尾没做干预。   到今天,芳景团这期演出赛的录制已经接近尾声,她也只是全程记录了一些台上优劣和演员们的个人表现,准备在回到剧团后进行因材施教的侧重性教学。   看到手机上“冉风含”的来电显示时,林青鸦难得露出疑惑的神色。   冉风含应该算是林青鸦见过的同辈里,最知守分寸的年轻人了。这样无故直接电话私联,实在不是那人风格。   尽管不解,林青鸦还是接起电话。   “冉先生?”   “唐亦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电话对面的女声让林青鸦怔了下,她下意识地拿下手机,确认了一遍来电显示确实是冉风含。   林青鸦沉默两秒,抬回手机:“是唐红雨小姐么?”   “我姓修不姓……算了,”唐红雨咬牙微笑,“我那个神经病弟弟是在你那儿吧?”   林青鸦回眸,目光落向片场角落。   某人正在视频会议。   背对着这边,看不见神情也听不到声音,棒球帽还听话地戴着,正面的口罩应该拉下来一半――他总嫌弃戴着它呼吸不畅。   这几天就跟只被捆了爪关进笼子里的森林之王似的,打着懒洋洋的呵欠的时候都透着凶,为此,芳景团年轻小演员们都被监督得格外刻苦了。林青鸦看得出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但不管她怎么劝,这人都没肯离开。   林青鸦在心底轻叹声,转落回视线:“嗯,他在我这里。”   对面憋了好几秒,终于像是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他可真行。”   林青鸦问:“出什么事了吗?”   唐红雨:“上周四就出事了,他就一点都没告诉你?”   林青鸦:“他没提过。”   唐红雨:“厉害啊。我这倒霉催的都被殃及池鱼了,刚被人从小岛子上拎回来,他这正主儿还在外逍遥呢,唐家的电话没把他手机打爆了?”   “……”   林青鸦轻皱起眉。   她有印象,最近两天唐亦和她在一起时也时常挂断些电话,但每次她问起,他都随意得云淡风轻,她还以为真的只是可以跨地区解决的公司事务。   林青鸦微攥起袖子,直身轻问:“是什么事情,能告诉我吗?”   唐红雨犹豫了下:“你了解唐家多少?”   林青鸦一默。   唐红雨问:“比如,你知道邹蓓和唐S吗?”   林青鸦:“嗯。唐亦的继母,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唐红雨:“那你应该也知道,唐亦当初被接回唐家的根本原因是唐S和我们那个短命渣爹出了车祸,一死一重伤,伤的那个就是唐家原定继承人唐S――他成了植物人后,被他母亲带出国理疗。”   林青鸦:“我知道。”   “哦,”唐红雨冷漠道,“那可以告诉你了――上周四邹蓓回国,带回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说唐S可能要醒了。”   “!”   林青鸦一惊,蓦地抬眸。   “北城里大面上消息还压着,但圈里都要闹翻天了,结果那个疯子在这要命的关头还在外地陪你,”唐红雨气笑,“不爱江山爱美人,唐总可以啊?”   林青鸦无奈垂眸。   “我知道了。谢谢唐小姐,我会转达给他的。”   “……”   林青鸦挂断电话不久后,就感觉一道阴影从头顶罩下来。   她松开攥着手机的手,仰起脸,不意外地看到站在她面前的唐亦。黑色口罩已经戴回去了,衬得帽檐下露出那一截肤色更白得发冷。   眸子则相反,望她时总像灼着墨色的火焰,视线触一下都好像会被烫到。   林青鸦:“公司会议结束了吗?”   “嗯,”唐亦答了,双臂撑住她椅子两边的扶手,面朝着她俯下身,“谁的电话?”   林青鸦低了低头:“唐家的事情我知道了。”   唐亦停住。   林青鸦半晌没等到唐亦再开口,抬眸:“你在想什么?”   唐亦冷笑:“我在考虑找个机会,把唐红雨送去西伯利亚陪北极熊。”   林青鸦一怔,没忍住弯下眼。   正沉默里。   白思思小心翼翼从旁边探头:“角儿,您让我查的今晚飞北城的机票,订好了。”   “……”   空气一寂。   唐亦冷撩起眼:“机票?”   林青鸦:“我和司机一起送你去机场,好吗?”   唐亦眼神明显缓和了,但还是有点紧绷:“你们的录制还没结束。”   林青鸦:“最晚后天就收尾了。”   唐亦:“那我就等到后天,和你一起回去。”   林青鸦叹气。   唐亦:“怎么,不想和我一起回去?”   林青鸦还是没说话,低着眼,似乎在犹豫什么。   唐亦眼神都有点阴郁了:“小菩萨是不是忘了答应我――”   话声戛然而止。   唐亦僵在那儿,好几秒一动不动后,他才慢慢低下头。看着轻抱住他的林青鸦,唐亦声音僵涩发哑:“你…这是干嘛?”   抱就持续了那么一会儿。   小菩萨自己先不好意思地垂回手,雪白的脸颊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绯红,但她还是认真不逃避地望着他:“你不要怕,唐亦。”   唐亦再次一僵。   然后他狼狈地转开眼,声音低哑:“…我有什么好怕的。”   林青鸦轻声说:“我答应过你了,喊停的权力在你手里。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她抬手,慢慢握住他的手,又轻声重复了遍:“你不要怕。”   “……!”   唐亦被林青鸦握住的手好像轻颤了下。   他眼角微泛起点红,颧骨被咬得抖动,然后他转回来,漆黑的眼像淋漓的墨汁,那里面的情绪都快要压不住溢出来了。   但那些情绪被死死压下去。   最后只剩两个字,带着颤栗的。   “……真的?”   “嗯。”她任疯子用力,紧紧地攥住她的手指,轻着声,“真的。”      北城距离A市的车程实在算不得短。唐家的事情迫在眉睫,又已经耽搁了这么久,林青鸦就让白思思给唐亦订好机票,然后安排车送他们去机场。   到那儿时,距离起飞还有一段时间,林青鸦陪唐亦等在航站楼里。   有唐亦在,白思思不敢靠近她家角儿,离得远远的,给他们留出二人世界来。   唐亦还是不情愿,并且极力想拐小菩萨和他一起回北城。   林青鸦脾气极好,被他烦扰一路都还耐心,直到候机厅里,被某个不要脸的凑上来往她颈窝钻。   小菩萨终于忍不住了,微红着脸抵开他:“你怎么像小亦一样……”   话没说完,林青鸦自己怔了下,微睁圆了眼睛慌忙地问唐亦:“小亦怎么办?”   唐亦很不是人地随口道:“扔这儿吧,省得它总想舔你手。”   林青鸦恼得他。   唐亦哼出声薄笑:“我就知道,在你这儿我从来人不如狗。”林青鸦若有所懂:“小亦那边,你已经安排好了吗?”   “…嗯,让专业的宠物机构送回去了,”唐亦想起什么,“小亦这个名字太难听了。”   林青鸦语噎两秒,轻声说:“可你当时同意的。”   “嗯,因为我喜欢听你软着声喊人,可你又不喊我,取这个名就能当成你是在叫我了。”   “……?”   即便是小菩萨,也委实被他这话惊得不轻。   等回过神,她眼睛都笑得弯下来:“可我那是在喊狗呀。”   “我不是和它差不多么?流浪狗,丧家犬。”唐亦一勾嘴角,竟分不出是在自嘲还是玩笑,“不被你捡回去、就大概率要死在阴沟里的东西。”   “……”   小菩萨的笑停了,然后她细细的眉皱起来。停了一两秒,林青鸦回头,茶色瞳子认真地望着唐亦。   “不许说这种话。”   唐亦靠到候机厅的椅背上,眉眼间半点难过都没有,凌厉还带笑:“程仞教我的,他说你菩萨心肠,这种话多说几句,你就再也不舍得扔下我了。”   林青鸦抿起唇。   茶色瞳子里郁郁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偷偷在心里记了程仞一笔。   唐亦靠过去,哑着声笑:“真生气了?”   “嗯。”   “那我以后不说这个了,换一个。”   “?”   林青鸦仰眸看他。   唐亦睨着她,玩忽地笑:“唐亦的亦字是毓雪给我取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青鸦摇头。   她知道毓雪,唐亦的亲生母亲,那个很久以前就已经去世的、她也只曾见过一次老照片的、美得惊艳却又过分艳丽的女人。   “唐家不给我名字,不许我姓唐,所以她取的。然后她亲口跟我说,一是因为字意,亦,就是她希望我以后像唐昱一样。”唐亦声线懒散,不在意地笑了下,“二是因为,唐昱的昱字还有一个发音,也读亦。”   “……”   林青鸦攥紧了指尖。   唐亦的手臂搭在林青鸦身后的靠背上,懒洋洋地问:“你知道我那个弟弟叫什么吗?”   “唐S。”   林青鸦低声说。   “对,唐S。S只有一个意思,就是美好,寓意父母的宝贝,”唐亦懒着声笑起来,“……他是父母的宝贝啊,那我是什么呢。”   “――”   林青鸦眼睫一颤。   在唐家花房里听孟江遥说过的一切都在此刻涌上来,带着胸口那种针扎撕扯的窒疼。   “别笑了,”她声线都栗,睫毛颤着垂下,“…别笑了唐亦。”   唐亦僵了下,低头。   就看了一眼他就慌了:小菩萨的睫毛垂了再起,就沾上细小的水珠子,瓷白的眼睑也渡上层浅红,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眼泪来了。   疯子慌得彻底,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第一次这么手足无措,俯在她面前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想亲亲她都怕惹她哭得更厉害:“我不是――我随便说的,你别信啊小菩萨。”   林青鸦在气恼和心疼里抬眸,茶色瞳子湿着水色,用力地他。然后她又看见他颈前那条被刺青成血红色的疤。   横在颈动脉前、不知道那时候割得有多深的疤。   于是啪嗒一下。   小菩萨的眼泪就真下来了。   唐亦也真要疯了。他绝望地扶着她身后的椅背,声音低得近嘶哑:“我错了小菩萨,你别哭啊……只要你不哭,让我做什么都好,好不好?”   “…好。”   小菩萨用力地吸起口气,把眼泪憋住。   她眼瞳湿漉地望着他。   “你过来。”   唐亦攥着椅背,靠她更近,低着声哄:“我以后再也不――”   声音戛然而止。   林青鸦阖着微颤的睫,轻吻上他颈前那条血红的刺青。 第47章 狼外婆和人参果   《初见》期演出赛录制完,芳景团回到北城,转眼就过去了半月有余。   剧团后台还在修整动工,演出场次的安排上也按团长向华颂的要求,贵精不贵多。时间因此空余不少,演员们在以林青鸦为首的老师们的言传身教下,很快进入到艰难磨砺的阶段。   月底,这档颇具纪录片风格的节目正式上线。收到节目组通知后,团里特意安排停课半天,让演员们聚集到剧团后台新装好的多媒体间,投影播放芳景团的选段。   没去的演员观摩感受,去了的自查反省。在严厉和毒舌两方面颇有建树的大师兄简听涛和白思思则作为“评论遴选官”,把那些专业中肯的意见挑出来让演员们讨论。   向华颂管这叫“打击教育”。   “可不能怪我对他们太狠心啊。最近团里这风气太飘了,尤其成汤集团的资金支持一下来,硬件待遇一上去,我看他们都快把自己当官营了。”   隔壁团长办公室里,向华颂给林青鸦斟上茶,苦笑着叹。   “不过林老师你带去参加节目的那些小演员,比起走前倒是沉着很多了啊,我看回来以后,安生他们练习态度都更扎实了。”   林青鸦接过茶盏时道谢,浅尝一口就放下了:“有进步就好,我也想借这次机会在团里考察一下。”   向华颂:“你的意思,是想收几个正式的徒弟?”   “嗯。”林青鸦点头,“基本功和唱念做打是可以大课教授的东西,但更深入的层次,像昆曲演员在具体某一折戏里的音韵和用气如何、咬字如何、起‘范儿’又如何,这些终归是要一对少甚至一对一仔细地言传身教的东西。”   向华颂目光微微闪烁了下,似乎想说什么,又有点迟疑。   林青鸦看出来:“向叔,您有什么话和我直说就好,不用拘泥。”   向华颂:“我也不瞒你,其实从你在我们团里任职出演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就有不少人慕名而来,想送他们的孩子来拜到你门下。”   林青鸦有些意外:“之前没有听您提过。”   向华颂说:“是,我之前总觉着青鸦你名气辈分都高,但毕竟还年轻,这个年纪的多数人更看重个人发展。而且以你的性子未必想要这种束缚,所以我就一直没答应过,也没让他们拿这些事来烦你。”   林青鸦淡淡地笑:“个人发展和传道受业不相违背,我也不会敝帚自珍。”   “是啊,”向华颂笑起来,“你带他们去节目说的那些我都听团里几个孩子说过了,这才觉得是我太狭隘了。”   林青鸦摇头:“向叔也是为我着想。”   向华颂:“既然你确定要收徒,那我会让人把这个消息从私人渠道散出去。”   林青鸦不解抬头:“?”   向华颂苦笑道:“团里的好苗子没那么多,这个我还是有数的。你肯收徒,就算只是机会,也一定有人愿意来试试的。”   林青鸦迟疑:“我没关系,但如果不是剧团的……”   向华颂坦然地说:“如果真被你收徒,那师父在哪儿徒弟在哪儿,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   对上一贯憨厚的向华颂笑脸里的老成戏谑,林青鸦也不禁垂眸,莞然而笑:“我明白,这件事交给您安排。”   向华颂:“没问题,你等我信儿吧。”   之后,林青鸦和向华颂又谈了一些关于剧团发展和规划的事情,包括林青鸦之前受唐亦启发的良性竞争方面的思考问题。   下午过半,向华颂接了通电话要出去,林青鸦也起身告辞。   不过在她走到门口时,向华颂又突然想起什么,迟疑地问:“青鸦,成汤集团唐总那边,最近怎么样了?”   “嗯?”   林青鸦回眸。   向华颂说:“我前两天和几个老友聚了聚的时候听他们聊起来的,都说是唐家又冒出来个新继承人还是什么的,只不过还在国外……”   听到向华颂提唐S,林青鸦眸子里的情绪微微绷紧。   向华颂见状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解释:“我不是想向你打听什么事情的意思。之前咱们团里都对唐总有误会,而眼下看,在剧团建设方面他真的是用了心了,所以我担心他那边的情况,才想问问你。”   林青鸦黯下眼,轻摇头:“他最近很忙,他特助说有合作方因为这件事的流言出尔反尔取消合作,责任牵连很广,弄得项目组里焦头烂额……所以我最近没有打扰过他。”   向华颂:“这种时候怎么能算打扰?”   林青鸦怔望过去。   向华颂察觉自己语气急了些,老脸一红,松下语气:“我也是听团里小演员说,唐总忙成那样还专程去到A市陪团里一起录演出赛,要真按你的想法,那参加节目你也忙,他在的时候难道也是打扰你?”   林青鸦摇头:“当然不是。”   “这不就行了?”向华颂说,“我之前就跟你乔阿姨提过,你这孩子哪里都优秀,就是性子太淡;教养极好,但人情世故和感情方面接近一窍不通――你换位想想,唐总那个脾性,这种时候但凡稍能空闲休息些,一定最想见着你了吧?”   林青鸦怔然:“这样么。”   “可不是?”向华颂说,“你也不能因为他疯――咳,活泼、活泼了些,就总等着他奔向你啊。”   “……”   林青鸦从小沉心昆曲,父亲去世后,母亲很快也精神失常。再后来背井离乡在异国陪母亲治疗,更没人顾得教她这些事情。   此时听向华颂说,她才若有所悟,微蹙起眉心轻轻点头:“谢谢向叔,我懂了。”   “那就好。你先回去吧,我也得赶紧去一趟。”   “嗯。”   林青鸦在剧场后台斟酌了好久,才终于拿来手机,一字一思索地编辑好一条信息,给唐亦发过去:   [你今晚的晚餐有安排吗?]   放下手机后,小菩萨轻轻松出口气。思来想去,她还是担心会打扰到他的工作,所以一起共进晚餐应该是最合适的……吧?   没谈过恋爱也没喜欢过别人的小菩萨不确定地想着。   林青鸦还在认真地细想如果唐亦有时间,那她要带他去哪儿吃晚餐的时候,剧团前台方向跑过来一个脚步声:“林老师,林老师?”   “嗯。”林青鸦回过身。   “剧场里有个找您的,让我来请您过去一下。”   “是什么人?”   “对方没说,只说您见了就知道了。”   “?”   林青鸦有些疑惑,但还是没有多答,跟着来找的学徒穿过后院长廊,进到前面的剧场里。   对上站在那儿的西装革履的男子,林青鸦很快就想起了对方身份。   唐家的司机,也是上次代孟江遥来接过她的人。   “林小姐,”对方也没客套那么多了,直接朝自己身后的正门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孟女士有请。”   林青鸦迟疑了下。   她旁边的学徒有点不满:“我们林老师下午还有课呢,就算有什么事情,你们至少也提前询问一下吧?”   年轻人不以为意,冷淡的神情里透着点高傲:“长辈有请,晚辈应约是礼数。如有不周,那大概是我表达问题,请林小姐见谅。”   “……”   小学徒还想说什么,被林青鸦拦住了。   她本就知道孟江遥看似温和亲近下的强势本质,而以林家家教,她对长幼之序也确实看重。   “请稍等,我需要跟剧团里做过请假报备。”   “那我在外面恭候林小姐。”      轿车徐行。   让林青鸦意外的是,最后停下的地方不是唐家,而是在一家私人茶馆外。这块地角距离最近的商业区也有一两公里,行人不多,茶馆的店面也不大,招牌都隐蔽得很,看得出是靠口碑招徕熟客的店。   唐家的那个年轻男人把她领进茶馆内。里面不见包厢,只有竹木质地的屏风立着,隔出来一块块半封闭的茶室。   孟江遥在最里面那间。   比起上回在玻璃花房里见到的“园丁”装扮,孟江遥今天穿得规矩了些,但还是很日常,就像个在路边随处可见的老太太。   林青鸦过来时,她正和蔼地和茶海旁边的年轻女茶道师聊天,小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说话很甜,一点都没对孟江遥设防。   林青鸦问候过,在孟江遥的示意下,落座到她对面。茶道师小姑娘被孟江遥三言两语就支开了。   孟江遥推茶盏给林青鸦,笑呵呵地说:“上回欠你的下午茶,这次补上吧。”   林青鸦道谢接过。   “本来前几天就想找你聊聊天的,可事情太多了,”孟江遥吹散茶盏上方的热气,“好不容易得了空,我就让他们去接你过来,没耽误你什么事吧。”   林青鸦分不出她是真心问候还是随便一说,只微微颔首:“剧团最近清闲,没什么事。”   “那就好,”孟江遥笑,“邹蓓回国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   林青鸦手里茶盏停在半空。   不怪她意外,孟江遥这话说得全无铺垫和预兆,连语气都轻描淡写得像问了句“今天吃饭了吗”。   这让林青鸦莫名就想起唐亦。   血缘的力量太过神奇。比如,越是细想,林青鸦就越发感觉得到这祖孙两人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   唐亦要是听到自己的想法,应该会很生气吧。   林青鸦半垂下眼睫,想起唐亦让她的眸子里浮起点浅淡笑意。很快她就回神,答了孟江遥的话:“听说过了。”   孟江遥:“邹蓓这个人很有野心,也不是什么善人。当年车祸那事以后,她死了丈夫废了儿子,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联系律师,想避过婚前协议,通过儿子那边的继承权把成汤的股权拿到手里。”   林青鸦没做声,安静地听。   孟江遥似乎是被茶苦了一下,喝完以后露出点不太满意的皱眉嫌弃的表情。不过很快她就放下茶盏:“所以你也猜得到,我当初去琳琅古镇找他,就是因为邹蓓。”   林青鸦搭在茶盏边沿的指尖轻微地颤了一下:“他知道么。”   “没说过,”孟江遥,“以唐亦的脑子,不至于连这都猜不到,也不用说。”   孟江遥又笑着摆了摆手:“他不会在意这事情。”   林青鸦轻抿住唇。   孟江遥越是温和平淡、唐亦越是习以为常,她就越难过,为他心冷也心寒。   “唐S会醒的消息是邹蓓带回来的,可信度不高,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孟江遥叹气,“医学发达的坏处就是给人些没必要的希望,顺便带来更多的问题和祸患。”   林青鸦抬眼:“您不希望唐S醒来?”   “哎,我怎么说也是他奶奶,怎么会不想他能醒过来?”孟江遥和蔼地笑,“只是他母亲心怀不轨,会拿他做很多文章;而且这么些年了,再醒过来还能不能算是唐S,谁说得准呢。”   林青鸦眼睫一颤,垂下去。   茶室角落旁,仿山泉石潭,水声淙淙。茶香氤氲里,孟江遥又和林青鸦讲了许多旧事。   唐家的,邹蓓的,唐昱的……许多连唐亦或许都没有听过的事情。   这份“下午茶”一直喝到傍晚。   日头西斜,店里的玻璃落地窗内铺洒上夕阳的暖光,有几束落进旁边的假山池子里,水色粼粼,给摆件都烫了金边儿似的。   孟江遥的话声也近尾巴,她笑呵呵地问林青鸦:“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吗?”   林青鸦摇头。   孟江遥:“唐亦有多冷血,我是知道的,我不担心他本身,但我担心你。”   林青鸦抬眸:“我?”   孟江遥:“你是他唯一的弱点嘛,你们年轻人管这个叫什么,死穴是不是?戳一下就得要命的那种。”   林青鸦一僵。   孟江遥像个长辈似的和蔼,慢悠悠地说话:“所以,该知道的你要知道,这样才不会害了他。”   林青鸦听懂了,淡声问:“您是要我提防邹蓓?”   “对,”孟江遥玩笑似的说,“我要是她,我就从你这儿下手――掌控你就能随便玩弄唐亦,这可太容易了。”   林青鸦慢慢攥紧指尖,然后垂眸:“好。谢谢您的提醒,我会注意。”   孟江遥意外抬眼:“我以为你会不喜欢我这么说。”   林青鸦:“我不想唐亦再因为我承受任何伤害……他承受过的已经够多了。”   孟江遥笑了。   两人间没来得及再有交流,安静了半下午的茶馆门口方向,突然传回来一点骚乱。   “唐先生,孟女士有事要和林小姐谈,就算是您也不能进去。”   “……”   没有话声回应。   几秒之后,倒是传回来了有人倒地闷哼的声音。   林青鸦眼神一慌,立刻起身就要绕向竹木屏风外。   不过没用她出去,唐亦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她和孟江遥的视线里。孟江遥还坐在原处没动,笑眯眯地喝茶。   唐亦冷着脸,像是从公务场合直接过来的,还穿着一身西装,只不过领带拽歪了,扣子也被扯得松松垮垮。看就是刚打了一架。   林青鸦担心他伤没伤到的时候,也已经被唐亦黑漆漆的眸子从头到脚一根头发丝也没放过地扫视了一遍。   确定小菩萨没事,唐亦长松口气,寒着一张美人脸了孟江遥一眼,然后他不放心地朝林青鸦抬手:“小菩萨。”   声音低低哑哑的,像是刚跑过很长的路。   林青鸦犹豫了下,还是把指尖放进他掌心:“我没事,只是和孟奶奶喝茶……”   话没说完,就被他用力地攥握住指尖,然后整只手包住,他把她藏到身后,目光危险地看向孟江遥。   孟江遥终于放下茶盏,乐呵呵的:“你那是个什么表情,我又不会吃了你的小菩萨。”   唐亦不为所动,声音压得凶狠:“你,还有唐家所有人,都该离她远点。”   孟江遥努了努嘴,笑:“我倒是没什么,你确定邹蓓能听你的?”   唐亦眼神一冷:“你跟她说什么了?”   “嗯,大概就是我让你提醒她但你不肯的那些话?”   唐亦额角青筋跳了下:“我说没说过、那些肮脏事不要挨着她!”   孟江遥更乐呵,脸上褶子都多了两圈:“年轻人啊……”   她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感慨地往外走:“这世上要是什么事都能如你们所愿,那该多好,啊?”   唐亦眼神一狞。   他情绪几乎要炸了,却又因为什么强抑下来。他克制地松开林青鸦的手,走到孟江遥面前。   看着这个比他低了两头的、他本该称呼奶奶的老人:“我不会在她面前和你计较,”他声音压得低,眸子里黢黑冷寂,“邹蓓的事情我一个月之内给你交代、别再来打扰她。”   “……”   林青鸦没听到两人说什么,只见片刻后,孟江遥就笑意盎然地离开了,走之前还跟她挥了挥手。   林青鸦循着教养本能就颔首要去回礼,然后就被气得不轻的唐亦“抢”进竹木屏风内的茶室隔间里。   “谁你都信!”   林青鸦被气极的唐亦直接抱到腿上按住了。   “我没有……”小菩萨哪经历过这场面,顷刻雪白的脸儿就烧上红来了。旁边的屏风才半遮,虽然店里没其他客人,但只要有人路过窗外,那都能隐隐约约看见里面。   她挣扎了好几下都没成,声腔慌得带颤了,“你快放我下来。”   唐亦原本就是跑过来,一身火气,这会儿被不懂轻重的小菩萨在怀里一通恼挣,更拱得他情绪往上烧。   那双漆黑眸子里都快要着起来了。   “不放。”   唐亦俯身更紧地箍住她,埋首到她颈旁,嗅着她长发上淡淡的勾人的清香,他又恨又气地哑着声吓唬她。   “你知不知道唐家最恐怖的就是孟江遥?她就是狼外婆,吃了你都不用吐骨头的那种!”   “……”   那人凶巴巴地沉着眼,淡淡的乌色在他冷白的眼睑下格外明显,一看就是好几天没休息好了。   林青鸦挣扎里无意抬头瞥见,然后她就僵了细腰,再沉默了会儿,原本抵在他身前的手指慢慢握起细白的拳,停住了。   这就算默认,放弃挣扎。   唐亦等了会儿,怀里没再传回来任何想推开他的力,他意外地低下眼:“怎么不反抗了?”   林青鸦轻问:“你是不是没休息好?”   “嗯?”   她犹豫了下,抬起指尖,轻轻拂过他下眼睑:“都有黑眼圈了。”   “……!”   小菩萨的指尖甫一搭上来,唐亦的手就很没出息地抖了下。然后他慢慢收紧把她圈住的手臂,埋进她颈旁:“嗯,很累。”   林青鸦心疼地反抱住他:“那休息一下再回去,好不好。”   “好,但是休息起效太慢,”唐亦高挺的鼻梁微微蹭过林青鸦细白的颈,他漆黑着眸子,“我有个更好的办法。”   “嗯?”   “人参果,”唐亦薄唇轻张,“让我咬一口吧。”   “……?” 第48章 同居记   林青鸦听得茫然:“什么人参果?我没有……”   唐亦哑然失笑:“你,你就是人参果。”   林青鸦:“?”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早在当初剧团用地纷争赌约的最后一场里,唐亦好像就曾俯身到她耳边,又恨又气咬牙切齿地说过一句:“人参果”。   林青鸦更茫然了:“是说我的?”   唐亦:“嗯。”   林青鸦:“为什么?”   唐亦低眸,哑出一声笑:“不能告诉你。至少现在不能。”   林青鸦:“那要什么时候?”   “嗯……”唐亦俯低了身,声线尾调拖得慢懒,“等以后,你求我别说下去了的时候。”   林青鸦:“…………?”   小菩萨绷起雪白的脸,茶色眸子里情绪还怪认真的:“我不求人。”   “好,我知道,”唐亦好气又好笑,“你怎么对这件事执念这么重?”   林青鸦轻抿唇。   唐亦看得出她不想开口,也不逼迫她,就把怀里的人抱得更深了点,然后低下头去嗅过她乌色长发,用高挺的鼻梁拨开她耳旁发丝。   唐亦低着漆黑的眼,睨她细白的颈,声音被情绪熏得哑:“让我咬一口。”   林青鸦赧红着脸,微皱起眉。   她觉得唐亦真的和小亦越来越像了。   唐亦本来就没指望林青鸦亲口答应,能得默许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见小菩萨没有推开他,他垂了眼睫就压下去。   而就在此时。   “铮――”   一声丝竹质地的清鸣,惹得林青鸦蓦然回眸。   紧随其后,宛转悠扬的乐声穿过镂空的木屏,贯入这一方茶室的隔间里,如清音绕梁,不绝如缕。   林青鸦抵开唐亦的手指轻轻收紧,茶色的瞳子里露出惊讶又悦然的情绪。   唐亦被推开已经很委屈了,偏偏小菩萨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委屈,像被那乐器声勾走了。   唐亦:“怎么了?”   林青鸦顾不得回眸,指了指木屏外轻声说:“你听,古筝曲版本的《春江花月夜》。”   唐亦:“好听么?”   林青鸦没说话,很认可地点了点头。   唐亦还试图想拉回小菩萨的注意力,可惜似乎被林青鸦察觉,她侧回眸子,细白的食指抵在嫣红的唇前。   “嘘。”   林青鸦无声地朝他示意了下。   唐亦:“……”气。   但气也得听着。   唐亦对这些声乐类的东西无感,但林青鸦从小就喜欢。曲笛,笙箫,三弦……尤其是这些昆曲伴奏常用的乐器,他跟着耳濡目染也听过不少。   不过他大概天生音痴,勉强能听出这乐器音色是古筝,但水平技巧情绪如何,就完全一窍不通了。   一曲已尽。   余音绕梁。   林青鸦听得沉迷,似乎没回过神,唐亦在醋海里都自由泳三百圈了,终于忍不住:“有这么好听?”   林青鸦蓦地回神,用力点头,雪白的脸颊上红扑扑的,难得情绪这样明显:“技巧的细节处还有生涩,乐师应该年纪不大,但情绪非常饱满,很有感染力,灵气非常足!”   唐亦:“你如果喜欢听,那我让程仞去查这种大师级声乐演出的票场,干嘛非得在这种小茶馆里――”   “啊。”   林青鸦像是被唐亦的话提醒到,惊了一下,从他怀里起身,立刻就要往外走。   唐亦怀里一空,本能抬手把林青鸦的手腕攥住:“你要去哪儿?”   林青鸦回过身解释:“芳景团里是五人小乐队,弹古筝的那位老师年纪大了,精力跟不上全程的演出,团里一直想找位合适的古筝老师接班,但没找到合适的。”   唐亦:“你想请这个人?”   林青鸦:“问一下,说不定会有希望?”   唐亦忍了忍,只得松手,起身:“好。我陪你去。”   “嗯。”   绕出竹木屏风,林青鸦和唐亦在茶馆里转过半圈,最后却只看到空了的乐器台。   林青鸦正怔着,见店里的人从旁边走过,她回过身:“您好。”   “啊?”对方回头,“您有什么事吗?”   林青鸦指向身后空荡的演奏区:“我想请问一下,方才的古筝乐师去哪里了?”   “啊,他走了吧?”服务生不确定地说。林青鸦意外:“已经下班了?”   “对,他是在店里兼职的大学生,每天来店里的时间不长。好像是店长和北城大学勤工部那边的合作吧,他们学校会给家里贫困的学生安排薪资相对高些的兼职工作选择,我们这儿的奏乐就是其中一项。”   “原来还有这样的安排吗,”林青鸦听得失神,随即想起什么,“那您这边有这个学生的联系方式吗?”   服务生愣了下,不解地打量林青鸦:“你是想?”   “我很喜欢这个学生的古筝演奏,想和对方联系一下。”   “…好吧,我给你找一下。”   林青鸦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是极易取信于人的,不管是谁第一眼看到,大概都不觉得这么一位白雪似的美人会有什么坏心思。   服务生显然也很“外貌协会”。   不一会儿,他就拿着一张小纸条回来了:“这上面抄的是他在北城大学的专业和班级姓名,手机号应该只有店长那边有,我也没办法给你。”   “好,谢谢。”   林青鸦接过去,道谢之后才和唐亦离开了茶馆。   唐亦让人开车到茶馆外面等。从司机那儿拿到车钥匙,他就让对方打车回去了。   夕阳已落,混色的天空擦了昏灰。   唐亦把车开到路边等着的林青鸦面前,看见刚起的长路灯火下,穿着浅青色长裙的女人垂着眸,眼角微弯地望着手里的纸条。   满满一副欢喜动人的模样。   唐亦嫉妒又贪餍地看了会儿,叹声下车,把人领进副驾驶里,顺势就俯身给她扣好安全带。   等落回眸子,他问:“就那么开心?”   “嗯,向叔找好久了都没找到,这个感觉希望很大,所以……”林青鸦一抬眸,就对上唐亦黑漆漆的眸子,她犹豫了下,“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唐亦薄唇一扯,恶意地笑:“去卖掉你。”   小菩萨抿住唇。   唐亦也回到驾驶座,发动起车:“到了你就知道了。”   “嗯。”林青鸦点头,垂眸去把纸条小心收好。   唐亦:“你还真放心我?”   林青鸦没抬眼,声音里带着一点淡淡的莞尔的笑:“你是毓亦啊,我怎么会不放心你呢。”   “……”   唐亦一顿。   沉默几秒,某人慢慢偏开脸,轻咳了声。   后视镜里,那张冷冰冰又棱角凌厉的美人脸上,慢慢浮过一点错觉似的害羞情绪。      “――哎呀你瞧瞧你那个便宜的样子!出息一点、争气一点好不好!人家才一句话就给你哄成这样啦?”   “滚滚滚!”   刚一拉开面前的包厢门,扑面过来的吵闹动静就让林青鸦怔了下。   她抬眸,正看见白思思贱兮兮地笑着,被团里一个玩得不错的女孩子追打着从面前跑过去。   “空谷幽兰”四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就在她们身后的置物柜上方悬着。   林青鸦呆了两秒:“这里是?”   唐亦正停在她身后,扶着拉开的包厢木门,似笑非笑地说:“好像是你以前某个未婚夫带你来过的私房菜馆吧。”   林青鸦惊讶回眸:“你让团里的人都过来了?”   “嗯,我称之为剧团的福利聚餐,”唐亦低了低头,故意俯下来探到她肩侧,然后转过去,扬着一双饱满凌厉的美人眼,黢黑眸子得意地睨着她,“喜欢么?”   林青鸦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毕竟她一直觉得唐亦骨子里不坏,但也和平易近人没什么关系。   更别说这种“善举”。   思索之后没得结果,林青鸦向后躲了一点,稍拉远距离,问:“为什么突然这样做?”   唐亦:“感谢他们以前和以后对你的照顾,更新坐实一下我们的关系,然后……”   林青鸦:“嗯?”   唐亦被小菩萨茶色瞳子蛊了一下似的,低下眼睫凑近了在她唇角轻吻了下,细语低哑带笑:“顺便让他们洗刷掉你在这儿有过的任何回忆。”   林青鸦:“?”   顺着唐亦的手势回眸,林青鸦看见了满屋子撒了欢闹腾的团员们。   确实很能“洗刷”。   “…唐亦,”林青鸦无奈回眸,“这样会吵到其他包厢的客人。”   “没关系,我包场了。”唐亦领她走进去,“但只用这一间。”   “……”   团里的演员们见到唐亦之初,还有点拘谨,毕竟某人给他们留下的各方面阴影实在算不得浅。   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位含着唐家金汤匙出身的成汤太子爷,接触起来似乎和那些上流圈子里的公子哥们完全不一样――   没半点架子,一身看起来就贵重的西装也没耽误他和他们一样在铺着木板竹席的地上席地而坐揉上褶皱,不计较不在意无所谓,那点懒散里似笑非笑互相打趣的模样,称为好脾气也不为过了。   除了那张过于卓越的美人脸外,简直能被他们在酒过三巡以后无差别地当作大学寝室里一起烧烤摊撸串喝酒的兄弟了。   唐亦和团里男性演员和工作人员们那桌是越喝越嗨,女生这边看得惊奇,白思思都忍不住凑到林青鸦耳旁问:“角儿,这位是……一直这么平易近人吗?”   看着那边侧影,林青鸦想起小镇上后来的那个少年。   思绪翩跹,林青鸦垂回眼,轻淡地笑:“嗯,所以我说他并不坏,以前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   白思思:“您以前说我是真不信,除了您谁敢喜欢这么一位啊,不得都吓跑了?现在看,好像是能理解了。”   林青鸦:“嗯,他只是偶尔,性格会有点差。”   白思思:“嘶,那哪是偶尔,他要真是偶尔,圈里也不能都知道他跟个疯子似的喜怒无常啊。”   林青鸦眸子一黯。   白思思还没察觉,疑惑地嘀咕:“要真按您说的,他为什么中间那几年突然就脾气那么――”   话声在视线落到林青鸦身上时,戛然而止。   长发垂身的美人在侧,让白思思秒懂了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尴尬地挠了挠头:“咳,角儿,那个,我不是故意提您伤心事的。您当初离开,肯定是有难言之隐的嘛。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吧,也没后悔药吃不是?”   “我不是后悔,”林青鸦把着手里薄胎的杯盏,轻声说,“我只是……那时候我别无选择,但我以为那样是对他好的,我没想过他会更受折磨。”   “哎没事没事,现在不是慢慢好了吗?”白思思最怕她家角儿难过,连忙劝说,“我们老家管这种叫先激发、后治疗。”   “……”   林青鸦原本低落的情绪被白思思奇奇怪怪的用词搅和得彻底,她无奈又好笑地抬起视线,轻嗔:“又乱说。”   白思思得意吐舌:“我这不是为了逗我家角儿开心吗?看,您这不就――咳咳咳咳!”   后脖领子突然被人一拎。   白思思像只被命运掐住喉咙的猫,一下子从林青鸦身旁蹦起来。   松了手的唐亦懒洋洋地站在旁边,似笑非笑地垂下眼:“谁家角儿?”   “咳咳咳……”   惨遭自己衣领锁喉的白思思揉着脖子敢怒不敢言,委屈地看向林青鸦。   林青鸦回神,连忙起身,确定白思思没事,她才轻皱起眉:“唐亦,你再伤着她。”   “我有轻重。”唐亦勾着唇,又在笑里警告地瞥了白思思一眼。   白思思灰溜溜又愤愤地捂着脖子跑另一边去了。   唐亦坐到白思思原本的位置上,然后拍了拍自己身旁。他歪着仰了仰身,凌厉的下颌线勾着,薄薄的唇抿一点笑:“坐啊,小菩萨。”   林青鸦见白思思无恙地和别人又嬉闹起来,这才坐下。   林青鸦这个位置在女生这桌的角落,这会儿饭局过半,好些都觉着新奇,跑去旁边阳台外的私人竹林子闹腾去了,桌旁仅有的几个也刻意避着眼,不往这边看。   林青鸦轻声开口:“思思还是个小姑娘呢,你别再那样下黑手了。”   唐亦笑哼哼的,“她自找的。”   “?”林青鸦回眸,“思思说总觉得你对她格外有敌意,我还以为是她多想了。”   “……”   唐亦手臂撑在身后,闻言乌黑的眼睫一耷,美人眼里半阖着一隙漆黑微熠的光,他就那样睨着林青鸦。   对视好久,他哑声笑:“对,我最烦她。”   林青鸦怔了下,想解释:“思思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没父母教导,有时候是容易不懂分寸,但……”   “不是因为这个,”唐亦微眯起眼,“不过看在这个和我一样没人教养的份上,我以后尽量不收拾她。”   林青鸦无奈,尽量略过他一些用词:“那是因为什么?”   唐亦收手,往屈起的膝上一搭,顺势俯到她眼前:“我最讨厌听她喊,‘我家角儿’。”   林青鸦:“嗯?”   唐亦冷淡地笑:“角儿就角儿,还敢她家。”   林青鸦一默。   她倒是忘了。   后来古镇上的少年脾气好了很多,什么时候见着都懒洋洋的,唯独是在这方面,或许是接近于零的安全感带来的“领地意识”,谁触一丁点都要被记仇好久。   也因此,才会因为几句话和徐远敬酿出了那样的斗殴事件吧……   林青鸦在心底轻叹了声。   晚上九点一刻,饭局结束,芳景团的成员们被唐亦提前安排好的车辆接送回去,最后一辆是来送林青鸦的。   唐亦陪着到了林青鸦的公寓楼下,车停稳下来。   树影被路灯挑得斑驳,风在影子里一吹,月色涌得像水色。   车门还关着。   司机大气不敢出。   后排座椅里,半醉的唐亦倚在林青鸦的肩上,也委屈了他那双大长腿,非得被主人叠着错着,才好斜过身靠得到小菩萨。   “你是不是…要回去了。”酒精熏染得那人声线低沉沙哑,在这样的夜色里,又格外蛊人似的。   “嗯。”   “我们小菩萨,怎么就住这里啊……”他声腔低低慢慢的,像是随时要睡过去。   “这里环境好,很安静。”林青鸦耐心哄他。   “嗯,我那儿也很安静,特别大……太大了,”他阖着眼,哑着声,“太大了,空空荡荡的……刚搬去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你,梦里你抱着我,又说不要我了。”   “――”   林青鸦手指一抖。   她眼睫颤了颤,想说什么。   唐亦却像是醒了酒,说完以后慢慢撑着车座起身:“很晚了,你回去吧。第二期也要开录了吧,我之后会很忙,就不能陪你去了。”   说话时那人半垂着眼,落进车窗里的路灯映得他肤色更冷,像要透明了似的,苍白脆弱。   唯独唇是红的,发是黑的。   反差得叫人心疼。   林青鸦轻握住他的手:“没关系,等我录制结束,就去找你。”   “嗯。”   林青鸦下了车,唐亦垂着眼,乌黑的卷发勾在额角,看起来像只被人丢在路边的流浪狗。   林青鸦不忍心地抱了抱他。   视线交错开时,那人趴在她肩上,像是委屈的大狗,突然哑着声问:“我要是又被赶出唐家了,那怎么办?”   那个“又”字听得林青鸦心里一疼。   她颤着眼睫抱紧他,轻声哄:“有我在,来找我。”   “…好。”   “那我,先上去了?”   “嗯。”      夜月高悬。   晚上十点。   林青鸦洗漱完,正听着那首《春江花月夜》的古筝曲准备入睡,就听见门铃响起。   她意外地下床,在监控电话的屏幕上看过,惊讶地拉开房门。   唐亦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外。   “我被唐家赶出来了,”唐亦面不改色,“养我。”   林青鸦:“……?” 第49章 近墨者黑   林青鸦在北城的住处是间三室一厅的公寓,一百平多些,平常只有她自己住。偶尔哪天因为剧团事情回来晚了,白思思才会在这边留宿。   除此之外,还没别人踏进来过。   所以此时林青鸦有点头疼。   沙发上,唐亦搭着身前的行李箱,长腿委屈地憋在茶几旁:“我可以付房租。”   “……”   “不用给我房间,一个角落也行。”   “……”   话说得乖巧,但黑发下露出的眸子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林青鸦拿他没办法,只得转身去餐厨间给他倒了一杯水,拿出来放在唐亦面前的大理石茶几上。   想了想,林青鸦又弯腰去橱柜里拿出一罐蜂蜜,舀了一勺溶进玻璃杯的温开水里。   汤匙被她拿着,在杯子里轻轻搅拌。   唐亦半靠在行李箱的拉杆上,安静地垂眼看着。   小菩萨显然是准备睡觉了,身上只穿着一套黑色缎面的睡衣,睡衣很宽松,袖口下伸出一截雪白纤细的手腕。   被黑色睡衣衬得,那抹白看起来苍弱又勾人。   唐亦情不自禁地伸手过去。   林青鸦被握住手腕,停下动作,她抬眼望唐亦,停了一两秒才不解地问:“不喜欢蜂蜜水?那,我给你煮解酒汤?”   唐亦回神。   他压下眼角一点薄薄的笑:“我今晚没醉。”   林青鸦:“可是之前在车里……”   “是骗你的。”   林青鸦微蹙起眉:“我看到你跟他们喝了很多。”   “就你们团里那几个小鸡仔的酒量?”唐亦淡淡一嗤,手上用力,把林青鸦拉到身旁的沙发上,“我能喝得他们吐三五轮。”   林青鸦犹豫了下,没挣开,任唐亦把毛茸茸的黑卷发脑袋靠过来,她轻声说:“吹牛不是好习惯。”   唐亦睁眼:“我吹牛?”   “嗯,”林青鸦说,“你以前就不会喝酒。”   “那是以前……”唐亦眼睫又耷回去,半遮住眸子,留下一隙黢黑,声音低低懒懒的,“生意场上全是酒局,我身经百战,早练出来了。”林青鸦有点惊讶:“还有人敢灌你酒么。”   “刚进成汤时候,那些老家伙明面抹得过去,事实上可没一个把我放在眼里的,”唐亦阖着眼,薄唇轻勾了下,不知道笑还是嘲,“第一年年尾,好像是大年夜吧,喝得胃出血,还进医院了。”   林青鸦眼神一抖。   等回过神,她轻叹气,抬起手摸了摸靠在肩上的唐亦:“为什么要那么拼命。”   唐亦:“不告诉你。”   林青鸦无奈垂眸望他。   唐亦却把她的手拉下来,攥在掌心,然后勾起来浅浅啄吻,他声音低低哑哑的,似有若无:“有些事情……我想你永远都不知道。”   林青鸦凝他许久,垂眸。   “…好。”   林青鸦又哄了好久,才终于“骗”得某人把那杯蜂蜜水喝下去。喝的时候那人表情苦巴巴的,美感凌厉的五官都快皱到一起去了。   要是让外人看到,说不定要以为他喝的是什么黄连水。   林青鸦倒是不意外:唐亦从前就这样“异于常人”,酸苦辣他都能尝得面不改色,唯独不喜欢甜。   越是甜得厉害的,他越讨厌。   折腾着喝完蜂蜜水已经将近十一点了,林青鸦自然不忍心再把人赶回去,只好把一间客房的床铺好,让唐亦这一晚“暂住”在这里。   第二天一早,林青鸦醒来时,唐亦已经去了公司,餐桌上搁着他让人送来的早餐,还留着张纸条。   [小菩萨,行李我已经重新打包好了,你要是不想收留我,扔到门外就好,我会自己来拿的]   末尾还画了只可怜巴巴的趴在地上的小亦。   林青鸦:“……”   对着纸条无言几秒,林青鸦还是忍不住垂了眸子,眼角被清浅温柔的笑意压得微弯下去。   早餐后,林青鸦去到剧团里,和向华颂提起昨天在茶馆里偶遇那位非常适合剧团小乐队古筝乐师位置的大学生。   向华颂听了也很激动,随即又担心地问:“可毕竟是学生,虽说人才难得,但这种的不确定性会不会太高?”   林青鸦说:“我想我们还是和对方当面确定一下。能争取到再好不过,不能至少也不必留遗憾。”   向华颂点头:“好,不过我今天还有戏曲协会的会议要去,那……”   林青鸦:“我去见对方吧。”   向华颂笑着说道:“其实我也是这个意思,你现在就是咱们昆剧团的门面和招牌,挖墙脚这种事情,你出面应该会是最有说服力的了。”   林青鸦应下。   从剧团里出来,白思思开车送林青鸦去北城大学。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的时候,白思思却开始频频往后视镜里看。   等拐进北城大学西门主干道上时,白思思终于忍不住开口:“角儿,你有没有觉得后面那辆车在跟着我们?”   林青鸦回眸,“什么车?”   “就蓝色的那辆轿车,”白思思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怀疑道,“从剧团出来没一会儿我就注意到它了,这一路上都拐多少弯了,它一直在我们后面跟着。”林青鸦看过那辆车,转回来:“车牌我没有印象,会不会是巧合?”   白思思:“要是跟我们一样是要去北城大学的,一直同路倒也可能,但总觉得有点太巧了。”   林青鸦:“光天化日,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我们走我们自己的路,到北城大学再看看。”   “好吧,就是……”   “嗯?”   白思思纠结了好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说:“其实从前段时间我就隔三差五感觉被什么人盯着似的,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团里最近太忙太累的幻觉。”   林青鸦想起某人昨晚的话,唇角轻弯:“被唐亦盯着吗?”   白思思一愣,在后视镜里的小脸顿时惨白:“不会吧,那位还记我的仇呢?这人怎么醋性这么大啊……”   林青鸦一怔:“你怎么知道他在记仇?”   白思思想冷笑又没敢,最后就怨气满满的:“昨晚走之前他特意警告我了,说要是再听见我喊您的时候在角儿前面加了‘我家’两个字,就要把我送去南极养企鹅。”   “……”   林青鸦哑然失笑。   白思思把车开进北城大学校外的停车场里,一回头怨念就更重了:“角儿您还笑,我都要被那个醋王送去南极做‘文化交流’了哎。”   林青鸦忍俊不禁,难得玩笑:“那你可要多背几出戏折子再走。”   白思思长叹一声,故作夸张语气:“近墨者黑啊,角儿您都要被那个冷血资本家带成黑心儿的了。”   “……”   停稳了车,白思思靠着驾驶座椅背回头,脸上又回到平常笑嘻嘻的模样:“不过我还是挺喜欢的。”   正准备下车的林青鸦:“嗯?”   “哎,怎么说呢,”白思思晃了晃脑袋,“就感觉角儿您更有人气儿、活过来了!”   林青鸦怔过,无奈失笑:“我以前是死的么。”   “不是,但以前是画里的,看得见摸不着,”白思思做出一副观世音托玉净瓶的模样,睁一只眼眨一只眼,俏皮又欠欠的,“现在,小菩萨终于从画里走下来了。”   “……”   林青鸦在白思思的话里怔了许久。   直到那边白思思下了车,已经站在车窗外蹦蹦跳跳地朝她挥手了,她才回过神,推开车门走下去。   北城大学是开放式校园,不禁外人入内参观。   来之前,林青鸦专程联系了外公林霁清的一位朋友,潘跃伟。对方是林霁清的晚辈,对林老一向尊重得很,他在北城大学里任教多年,如今已经不再授课,转向行政职务了。   见面后,林青鸦问候过这位在自己父辈年纪的老师,简言几句说明了来意。   潘跃伟听完点头:“这是好事情啊。昆曲文化是中华文化瑰宝,也是世界非遗重要代表作,文化自信建设道路还远着,学生们能在这方面的传承和发展里贡献自己的一份力,我们老师当然是最愿意看到的。”   林青鸦:“是,所以我想和这位学生见面聊一聊,看他是否有这方面的意愿。”   潘跃伟:“他是什么专业、哪个班级的?”   林青鸦告知信息。   潘跃伟:“这样,我领你去见他们专业班级的辅导员吧,通过他来联系这位同学会合适一些。”   林青鸦:“嗯,谢谢您。”   潘跃伟:“不用客气。你可是昆曲文化继承人年青一代里的领军人物,以后如果有机会,那我还要邀请你来我们学校做昆曲文化方面的讲座呢。”   林青鸦欣然点头:“我的荣幸。”   潘跃伟在教务处查了信息以后,就带林青鸦去到北城大学辅导员办公楼,找到了那位学生的辅导员。   对方也在第一时间电话联系了那个学生,但没能直接联系上,又折腾一圈后,他遗憾地告诉林青鸦:“我问过他室友了,蒋泓同学今天有勤工部的兼职,下课以后就出学校了。”   林青鸦问:“是茶馆演奏的那个兼职吗?”   “这个不能确定,”辅导员说,“蒋泓同学家里条件比较差,所以在勤工部破格领了好几份兼职,当时他这个事情我还给勤工部专门写过陈情书呢。”   潘跃伟问:“他没有奖学金吗?”   副导演苦笑道:“有是有的,但咱们专业里也有竞争嘛。蒋同学成绩不算差,但也算不上拔尖,虽然拿着助学金和一部分奖学金,但听说还要补贴家里,估计是不太够……”   林青鸦在旁边听辅导员了解过的那个学生家里的情况,心情也有些沉。又在办公室里等了一刻钟,不见蒋泓回电话,林青鸦不好多耽搁辅导员的时间,让白思思拿出了一张名片。   那是团里前不久刚给她订制的,非常简易的一张纯白色卡体,名字和剧团地址,还有一串剧团办公室电话。   背面则是一株浮雕印的兰花。   林青鸦想了想,在上面写下自己的私人号码,交给了辅导员:“请您帮我把这个转交给蒋泓同学吧。等他有时间,随时可以联系我。”   “没问题,等他回来我会第一时间交给他的。林老师放心吧。”   “谢谢。”   林青鸦又和潘跃伟道谢作别后,就和白思思离开了北城大学的校园。   白思思跟在她身旁,蹦蹦跳跳的,像只安分不下来的猴子:“今天上午算是白忙活了哎。”   林青鸦回眸望她:“累了?”   “那倒没有,”白思思眼珠咕噜了圈,“不过角儿,这个蒋泓真的这么棒,值得您亲自来跑一趟啊?”   林青鸦想了想:“他的古筝演奏灵性很足,是有感情和表达的。昆曲,包括其他戏曲,虽然在很多人看来是程式化的刻板表演,但一板一眼里所能赋予的感情――那个才是真正能打动观众的。演员是否优秀凭此判断,我相信乐师也一样。”   白思思听得似懂非懂,然后嬉笑道:“算了,反正我家角儿说的一定是对的!我只要听着就――”   话声被她自己掐断,白思思惊恐地捂住嘴巴看向林青鸦:“我刚刚是不是又说‘我家’了?”   林青鸦愣了下,莞尔失笑:“是。”   白思思欲哭无泪:“角儿您慈悲为怀,一定不会跟唐总告我状的吧?”   “不会,”林青鸦笑,“他又不吃人,看你吓的。”   白思思苦着脸:“也就您一点都不怕他了好吗?”   “……”   两人在闲谈里走到停车的位置。   白思思刚准备遥控开车锁,眼神突然就呆滞地定格在林青鸦那辆白色轿车的旁边。   “…角儿!”白思思吓得一把拉住林青鸦的手腕,“那那那那辆车!”   “嗯?”   林青鸦顺着白思思另一只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一辆有点眼熟的,深蓝色的轿车。   白思思惊慌道:“它就是跟了我们一路的那辆!”   林青鸦眼神一停。   下一秒,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白思思的话声,那辆深蓝色轿车车门打开,一个职业装打扮的女人从驾驶座里走下来。   她没急着动作,也没说话,而是在车门旁停着打量了林青鸦几秒。   “中午好,林小姐,”女人露出一个并不亲近的笑,“我姓邹,邹蓓。”   “……”   林青鸦眼神恍惚了下。   她不得不承认。   唐家这三代人,行动力和心思都是一个比一个可怕。   沉默数秒,林青鸦轻叹出一口气。眼睫垂下,遮了清浅的茶色瞳子,她轻声问:“您也想请我喝下午茶、顺便聊一聊么。”   邹蓓意外地一顿。   显然林青鸦的反应和话都让她有些意外――来之前她已经做过很多调查工作,自以为很了解林青鸦的脾性了。   但邹蓓那点意外连一秒都没过,她很快就如常:“那我有这个荣幸么?”   林青鸦淡声说:“长辈相请,不敢推辞。我能带人一起吗?”   邹蓓瞥了一眼旁边呆若木鸡的白思思,“当然。”   “谢谢。”   半小时后。   北城某咖啡馆内。   邹蓓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唐亦。 第50章 污泥偏要沾染白雪   这家咖啡厅在二楼,临窗的一排是沙发座,里面紧挨着落地窗。窗外阳光正明艳着,绿叶隙下,行人匆匆。   林青鸦喝不惯咖啡,就捧着这家店里一种不伦不类的红茶底加了果汁的果茶,望着窗外晃神。   离她咫尺,唐亦倚在沙发座的皮质靠背上,眉眼间情绪懒散,但又透着股子冷。他也没什么表情地掀着眼,望桌对面的邹蓓。   邹蓓久等,等到青年在她对面坐下两分钟,愣是一个字都没开口。   这场耐性较量里,还是邹蓓先认负。她意味深长地去瞥了一眼置身事外的林青鸦,才转回来:“我记得你今天应该有一场董事会会议要出席。”   “嗯,”唐亦敷衍地应了一声,“程仞代我去了。”   邹蓓:“程仞能力再杰出,名义职务上也只是个特助,让他代你参加董事会,这合适吗?”   唐亦无所谓的语气:“不合适吧。”   “……”   邹蓓被这份“坦诚”噎住。   她是了解唐亦的惫懒脾性的。深知他惯来“疯”得厉害,不被任何教条规矩束缚,也对任何世俗的荣辱评判无谓无感。   和这种思维永远游离在教条之外的人面对面硬碰硬地打交道,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所以她才选了林青鸦作突破口。   邹蓓忍下情绪,也维系住面上冷漠的笑,她换上一副长辈的语重心长的语气:“怎么说你也是成汤的常务副总,既然知道这种行为不合适,那以后还是要注意些,少做莽撞事,免得给外人落了话柄。”   “嗤。”   唐亦低下头轻笑了声,然后他勾着薄唇,胳膊肘懒洋洋地往桌上一撑。   那双漆黑眸子冷冰冰的,睨着邹蓓――   “那你倒是少给我找点事情。”   邹蓓脸色蓦地变了。   在公共场所还当着别人,就这么被毫不客气地落了面子,她差点没把住自己的火气。   邹蓓冷下脸:“注意你说话的态度,名义上我是你的母亲。”   “母亲?”唐亦笑了,“就算毓雪配不上这两个字,也轮不到你。”   听见那个名字邹蓓表情更难看了:“不认我没关系,你至少该拿出一点对长辈的尊敬。”   唐亦:“不好意思,我从小没人教养,不懂什么叫长辈,更没听说过什么尊敬。”   “――!”   空气里好像都充斥上火药味。   邹蓓气恨地瞪着唐亦,精致的妆容都藏不住她微微抽搐的眼角,保养细腻的手压在桌下攥得紧颤。   好几秒过去,她才慢慢舒出一口气,将目光转向林青鸦。   “我对林小姐耳闻已久。”   “……”   林青鸦回眸。   她不想涉足唐家的事情,但邹蓓确实是长辈,她的出身教养让她没办法对对方置之不理。   邹蓓似乎也吃准了这一点,垂挽下手,假笑疏离:“听说林小姐师承昆曲大师俞见恩,十六七岁就在梨园唱响了‘小观音’的名号,更是这一代昆曲艺术传人里给闺门旦撑顶的人物?”   “同行谬赞,我离老师尚差得远,也担不起。”林青鸦淡淡接话,“您如果是对昆曲有兴趣,欢迎到任何一个昆剧团的演出里捧场。”   “但是比起昆曲,我对林小姐更有兴趣。”   “……”   林青鸦听出这话向不善,微皱起眉望过去。   笑意把邹蓓眼角的皱纹加深:“昆曲艺术阳春白雪,林小姐更是其中一尘不染的人物,所以我实在是想不通。”   林青鸦:“什么。”   邹蓓笑问:“林小姐何必要和唐亦这种人搅到一起?”   “――”   林青鸦身旁,那人身影蓦地一滞。   邹蓓的“翻脸”来得如此突然,连林青鸦也愣住了。   就趁这片刻死寂里,邹蓓冷着笑继续了话音:“毕竟是我唐家的晚辈,我也算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他本性如何,我再了解不过――所以也是诚心劝林小姐一句,有些人沾惹不得,林小姐雪白名声,可不要自误。”   林青鸦回神,瞳里像落了凉雨,她神色一绷就要开口。   却被人抢了先。   “我是什么本性?”唐亦眼神阴郁地抬眸,“你倒是说。”   邹蓓被对面那凶狠的眼神一慑,本能有点退缩。但她很快就绷住了,强迫自己展开个虚假的笑:“你不承认我是长辈,但我还当你是晚辈的。有些事情不说破,以免显得我揭你短处。”   “不用,你说。”   邹蓓笑意一冷:“你确定?”   “少废话、说。”   “好啊,你别怪我不给你面子。”邹蓓拧着眼神转向林青鸦,“七八年前,琳琅古镇上那场斗殴事件,林小姐不会没印象了吧?”   “……”   林青鸦睫毛一颤。   邹蓓冷然转回:“要不是唐家出面调解,你早被徐家送进少管所了。徐远敬后来在北城到处‘传颂’你唐家大少爷的威名,圈里有几个人没听过?”   林青鸦攥紧指尖,压下眼睫,忍不住替唐亦说话:“少年血热,打架算不得罕见的事。”   “打架?”邹蓓问,“林小姐真这么觉得?”   “……嗯。”   “林小姐不要自欺欺人了――那可不是打架,徐远敬就算被徐家接回来细心照料,也是在家养了整整三个月!”   “……”   不知道想到什么,邹蓓保持笑意都有点难了,她嘴角微搐,望向唐亦的眼底的情绪更是又厌恶又畏惧:“只是几句口舌,他就敢把人打成那样。”   唐亦缓掀起眼,“……他活该。”   邹蓓被那双黑得死沉的眸子看得心里一抖,立刻转开视线,她咬牙对林青鸦说:“你看,林小姐,到现在他都对这件事毫无悔改。”   唐亦戾沉了声:“我说了、他活该!死都不为过!”“……”   咖啡厅内,其他桌的客人被这边的声音惊到,纷纷回身看过来。   “……唐亦。”   林青鸦不忍,抬手握住唐亦的。   那人指节凉的像冰块,甚至还带着点颤栗。   林青鸦从没见过他稳不住手,慌得抬眸,看见那人侧脸上颧骨都被咬得抖动。暴躁又阴沉的情绪汇集在他漆黑的眸子里,看起来骇人极了。   邹蓓收到最想要的成效。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强忍着夺路而逃的恐惧感,挤出个艰难的笑:“又是几句话就要惹得你动手了?”   邹蓓紧跟着就转向林青鸦:“和这么一个疯子待在一起,林小姐就不怕将来哪天他彻底疯了,要杀人么?”   “……够了!”   林青鸦忍无可忍,前所未有地提了声音。   她看向邹蓓:“我敬你是唐家长辈,但不代表要忍你胡言乱语。如果之前这种刻薄就是你身为长辈的教养,那担待不起――请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林青鸦说完转回去,就想拉着唐亦的手起身:“我们走吧,好吗?”   唐亦没有回答。   就在林青鸦想要再把人哄走的时候,她的手突然被唐亦反握住。   林青鸦一怔,低下眸子。   那人指节修长有力,好像是带着某种坚定和……   安抚?   林青鸦意外抬回眸。   唐亦的情绪果然已经压了回去,像原本要掀起暴风雨的海面,突然又重回一片平静。   静得更可怕。   唐亦低声:“不走,让她说。”   林青鸦一怔:“唐亦?”   桌子对面的邹蓓更是震惊又不解地看着唐亦,好像突然就不认识面前的这个青年了。   毕竟按照她方才临时调整的计划,他的反应明明应该是……   “你不就是想激怒我么,”唐亦冷漠又嘲弄地勾了下唇角,“来啊,继续。”   “!”那个逗狗似的语气让邹蓓脸色气得涨红,“你什么意思?”   “别装傻,也别放弃。”唐亦往桌前俯了俯身,“你再试试,看能不能惹我发疯,在众目睽睽下对你动手――这样才方便你有后面的手段文章,不是么?”   “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不试就算了。”   唐亦倚回座里,懒恹恹地耷下眼:“反正怎么试也一样。想让我动手,你也不照镜子看看,你配不配。”   “唐亦!”   邹蓓气得拍桌站起来,声音都嘶了。   唐亦却反而笑起来,他掀了眼帘:“你以为说那些话就能激怒我?小菩萨是一尘不染的白雪,我是阴暗沟渠里的污泥,凭我也敢、也想玷污她――你是想说这个?”   邹蓓脸色苍白,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唐亦哑声笑着,靠到桌前,仰起下颌。   声音压得低低的。   “你以为,这些,我自己不知道么。”   邹蓓咬牙,还想再挣扎:“你既然知道――”   “我也想放过她的干净。”   唐亦握紧掌心里那只纤细、柔软的手。   “可怎么办?”他笑,“放不开。污泥偏要沾染白雪……看不惯?杀了我啊。” 第51章 他曾停在悬崖前   “你能张狂到什么时候,我等着看!”   扔下最后一句话,邹蓓甩手离开。   笑从唐亦侧颜上淡去。   他眼睑一垂,缓慢把紧握着的林青鸦的手拉上来,双手交握起来攥着她的,抵住下颌。   “对不起,”唐亦的声音里褪掉面对邹蓓时的攻击性,变得低哑柔软,他阖上眼轻轻吻她手指,“……对不起,小菩萨。”   林青鸦从那道背影上回神。   她转回眸子,认真的:“为什么要道歉。”   “我不想唐家的任何事打扰到你,”唐亦自嘲,“但我没做到。”   林青鸦好像明白了什么,“所以,你才要搬去我那里?”   “嗯,”唐亦从沙发上转回来,“我的行李有被丢出来吗?”   林青鸦:“你留的纸条那样写了,我怎么会……”   “舍不得?”   唐亦的声线终于多了一丝戏谑上扬的起伏。   林青鸦轻抿唇,算是默认。   “小菩萨总是心软。”唐亦似笑地叹,“所以好坏不分,什么人都敢同情。”   林青鸦记得他说过类似的话。   在旌华酒店顶层长廊里,那时候她刚把自己的大衣外套送给第一次见面的唐红雨。   “唐红雨并不坏。”林青鸦在思索之后,认真得出这个结论。   “就算她不坏,当初救我呢,觉得我也算好的?”   “嗯。”生怕唐亦不信似的,林青鸦还点了点头,“一定是。”   唐亦气得失笑,又在笑里重读她:“小菩萨。”   林青鸦早习惯他,眼皮都轻垂着,抬也没抬一下。   唐亦靠到椅背上,懒洋洋地耷下眼:“说起唐红雨,就算是她来找你,你也要装不认识。”   “嗯?”   “职业能力问题,她做事不干净,把自己卷进了麻烦里。”   林青鸦又想起什么,微皱起眉,“你不要利用她做不好的事情。”   “什么事,”唐亦嘲弄地一勾薄唇,“比如踢走你那个道貌岸然的前未婚夫?”   “……”   “前”字被某个醋缸咬得极重。   林青鸦无奈:“外公外婆到现在还在为这件事生气,两家差一点就闹僵了。”   唐亦轻嗤:“冉风含自己咬的钩,可怪不到我身上。”   “你下的。”   “那又怎样?”唐亦偏过身,很不要脸地凑近到小菩萨眼皮上方,他放肆地拿黑眸低睨着她,笑,“小菩萨咬我一口?”“……”   林青鸦没想到这人还在公共场合就这样,回过神来,一张雪白的脸很快就泛上红。   她抽回手指试图抵开他:“唐亦……这是在外面。”   可能是怕被别人听到,小菩萨的声音压到最低最小,近在咫尺听着轻轻软软的,长了小钩子的羽毛似的,刷得唐亦喉咙里胸膛里无一处不痒。   偏是挠不到的、填不满的痒。   这确实是在外面。   要是在这儿对小菩萨做出点什么过分的事情,按她薄得不能再薄的脸皮儿来说,绝对能很长时间不搭理他。   唐亦反复说服自己数遍,才终于把那点蠢蠢欲动的情绪压下去。   他伸手把还想抗拒的小菩萨抱进怀里,紧紧的,连她的挣扎一起。然后他俯低了身,气息落到她垂下的长发间露出泛红小巧的耳朵旁。   唐亦张口。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甚至都还一个字没说,他就感觉怀里柔软纤细的身体很轻地抖了一下。   唐亦一顿,垂眼,好气又好笑地压着她:“我就抱一下,”他声音哑得厉害,“又不会吃了你。”   林青鸦在两人快要紧贴的身体间攥紧了拳,低藏着红透了的脸,没说话。   沉默里过去好久。   林青鸦终于找回声音的准线,她低着声问:“你公司里很忙吗?”   “嗯。”   “那个人说你今天还有要开的会议。”   “嗯。”   “那你不回去吗?”   “……回,”唐亦贪餍又不甘心地叹了气,“我让司机来接,在那之前,让我再抱一会儿。”   “……”   林青鸦默然好久,才轻声抗议:“被人看很久了。”   “随便他们看。”   “这样,影响不好。”   唐亦闷声笑起来:“你是上个世纪的小菩萨吗,林家怎么把你教的小古板似的?”   林青鸦轻抿起唇,想反驳,但还是没说什么。   唐亦:“你觉得影响不好?”   “嗯。”   “可我还是想抱着你,”唐亦故意把声音放得委屈,“怎么办?”   小菩萨绷了会儿脸,“那,抱到你走之前吧。”   “……”   隔着她柔软长发,耳边那个低沉气息笑得更不稳了。   唐亦问:“你怎么这么好说服啊小菩萨?”   林青鸦轻声反驳:“我才没有。”   唐亦:“那就是只对我这样?”   林青鸦沉默好久,唐亦也没指望她能回答,她却突然很轻地应了一声:“嗯,我只对你这样。”   唐亦一怔。   林青鸦攥紧的手慢慢松开,反过来也抱住他:“所以邹蓓说的不对,你很好,不比任何人差,嗯……最多脾气有一点差,还有抽烟酗酒对身体不好,我以后想帮你慢慢改掉……”   耳边声音低轻温柔,听得唐亦恍如梦中。   这些年是美梦也是梦魇的夜里,他总是听见她这样温温吞吞地和他说话,是他年少记忆里心肠最软的小菩萨。   他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了的,他的小菩萨。   唐亦阖眼,压下声线里的颤:“好,你帮我改。”   “你怎么了?”林青鸦却察觉,她怔了下想从他怀里出来,只是还未抬起上身就又被他抱回。   “我知道小菩萨心肠软,总是同情我,从当年古井旁见到你那天起我就知道。”   “唐亦?”林青鸦有点慌了。   “那就尽管同情我,只要你在,”唐亦抱她更紧,像恨不能骨血相融,“我不在乎被当成什么……只要你在就好了。”   林青鸦终于回神,慌忙道:“我不是――”   “嗡,嗡嗡。”   突然的手机震动声打断了林青鸦的话。   僵了几秒,唐亦放开林青鸦。   林青鸦不安地望着唐亦,迟疑过后还是先翻出放在包里的手机。   屏幕上是一串陌生号码。   林青鸦接起电话:“您好。”   “请、请问是林老师吗?”电话对面响起个语气生涩的男声。   林青鸦微怔:“你是?”   “我是蒋泓,北城大学的一名学生,我们导员今天跟我说,林老师您、您来学校找过我?”   林青鸦神思回醒,轻侧过身:“原来是蒋泓同学,你好,我是芳景昆剧团的……”   林青鸦侧身坐在阳光下,朝着落地窗外。用浅白绢布束起的长发垂着,迤逦在身后,乌黑细密地铺展开。   唐亦垂眸望了许久,忍不住把手落上去,轻轻摩挲过她的发尾。   柔软,滑顺。   在这样灿烂的阳光下,他却很突兀地想起八年前那个阴沉的夜晚。   酒吧的后巷逼仄肮脏,青里泛红的石砖,雨水冲刷过留下的绿苔,暗不见天日的蚁虫都藏在那些缝隙里,巴望着偷窥一线天光。   劣质的霓虹灯在巷口忽闪,坏了几盏,把夜色搅得光怪。站在那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前,被他堵住的徐远敬叼着烟,笑得下流又贱。   “哟,这不是亦哥吗,这么晚还出来,怎么舍得小美人独守空房哈哈?”   “别藏私啊,跟兄弟几个说说呗,小美人味道怎么样?要我猜肯定神仙滋味,瞧那小脸儿生得,那小身段长得,尤物啊,弄起来得多……”   那是唐亦打得最不要命的一架。   势单力薄的是他,堵人的是他,挨黑手最多的是他,最后孤零零站在冷清惨白的月光下,扶着墙浑身是血也要一步一步把徐远敬逼进死路里的,还是他。   他记得小巷里杂斥着的那股味道,泥土被前一晚的雨水翻搅得腥潮,阴郁湿闷,墙的尽头裂着碎开的砖,像张着漆黑的嘴巴,朝他狰狞地笑。   徐远敬躺在肮脏泥泞的水洼里,绝望又恨惧地看着他。   被霓虹灯的光拉得扭曲陆离的少年的身影晃了下,跪下去。   徐远敬一愣,呲开被血染红的牙,声音嘶哑地笑:“你不是能打吗!?你继续啊……来!来啊!”   他喘了几口气,转过去咳得撕心裂肺,狠狠啐出一口带血丝的唾沫,徐远敬恶心地笑:“我告诉你、你算个几把玩意,跟我抢……你有什么好牛逼的,不就是比我先到?她要是早认识的是我,那他妈就是我的马子,我睡她的时候你就只能在旁边看着!我他妈――”   那个嘶哑难听的声音戛然而止。   徐远敬惊恐地瞪大了眼,看着少年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修长的手指皮肉开绽,血把白染得模糊,他拎着那块被他硬生生挖下来的碎砖,一步一步,走向巷子的末路。   后来徐远敬说了什么,唐亦已经忘了,模糊的记忆影像里,有那个人扒着他裤脚哀求的丑态,还有他举起、又落下去的砖。   月色惨白,砖落时的影被它照在阴仄的墙上,像把漆黑的弯刃。   森冷透骨。   邹蓓说错了。   不用等将来哪天。那天晚上在那个巷子里,沾满了血的砖要落下去时,他就是想杀了徐远敬。   他这样在暗不见天日的沟渠里偷生的,就像徐远敬说的,骨子里早该烂成他们一样。   他死了或者腐烂掉都没什么可惜的,但要把垃圾一起带走才行。   她那么干净。不能脏了她。   后来……   那块砖是怎么偏开的?   “――唐亦。”   “!”   漆黑的眸子一栗。   唐亦蓦地抬眼。   咖啡厅的中午,阳光温暖,贴覆在她眼角眉梢和发尾。   她仰脸望着他,茶色瞳里清浅。   唐亦想起了。   在那块碎砖落下去的前一秒,他听见扭曲陆离的幻影里,有个轻浅的、干净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句。   【毓亦。】   像在黎明的天际,有人唤黑夜尽头的他回去。 第52章 演出赛第二期,《轮回》   与蒋泓约定的面试时间在第二周的周六上午,地点就定在芳景昆剧团。   巧在同天,团里也接到节目组发来的第二期演出赛的主题简报。简报以加密大信封的形式送来,要求各团队的领队亲自拆开,还带了录像人员。   到芳景团这儿,自然是要由林青鸦负责出面。   节目组的人到时是中午,林青鸦正在新装好的练功房里,带着安生这些学徒小演员们练习一个闺门旦的亮相水袖动作,名为“相映红”。   隔着玻璃,望见窗明几净的练功房内那道素浅身影时,节目组过来的助理导演就亮了眼,他立刻示意身旁的摄像师傅举镜头拍。   领他们进来的是剧团大师兄简听涛,见状他迟疑地把助理导演往旁边拉了拉:“现在就开始拍吗?”   助理导演说:“你们林老师上一期没露过面,这个出场再有感觉不过了,您觉着不合适?”   “那倒不是,”简听涛说,“只是没跟林老师通过气,这样拍总觉得不好。”   “没提前说过才显得自然唯美,刻意反而就失了味道了嘛。”助理导演安抚道,“大不了拍完问问林老师,她要是不愿意,我们再删掉就是了。”   “好吧。”   助理导演又给简听涛讲了一下待会的过场镜头,这才示意摄像师跟上。简听涛走在前面,轻推开练功房的门。   “一抛,二拎,三划,四开。”   清婉女声淡淡传来,像沁着夏里的荷香。   水袖间她盈盈起望,不知道瞧见哪个孩子蹩脚仓促的模样,她眉一弯,含笑凝眄。   “安生,二三之间,足下动作也要跟上。”   “好的老师,我这就改。”   红着脸的孩子乖巧地应。   “嗯,我们再来一遍……”   林青鸦将水袖三叠,正要再带小演员们做一组,就瞥见练功房门口站着的简听涛。   他身旁还站了个有点眼生的男子,旁边摄影师傅扛着黑洞洞的摄像镜头,朝着屋内。   林青鸦收了动作:“安生,你先带他们练习。不能偷懒。”   “是,老师。”   安排好小演员们,林青鸦垂了水袖,一身素白戏服里衣,亭亭款款地朝练功房门口走去。   那道身影褪去平日在高台上的浓重粉墨,只白衣乌发两色,由浅渐浓又由浓及浅,像一副墨汁淋漓的山水画,写浸了六百年昆曲的极致之美。   摄像师傅在镜头后都看呆了,还是助理导演拐他提醒,他才想起,连忙按进来前说的退后运镜。   “林老师,我是助理导演武泽明,来送第二期演出赛的主题简报。”   “简报?不是会议形式了么。”林青鸦抬手接过那个封了节目组名称签条的包裹,轻声问。   武泽明:“因为这一期虽然主题相同,但对不同参赛团体的具体要求差异比较大,所以是以这种形式传达的。”   林青鸦轻点头:“明白了。”   林青鸦把包裹拆封,拿出里面一份白色的文件袋。   文件袋右上角有节目组的小标志,正中则是水墨风格的两个大字。   “《轮回》,”林青鸦浅声读了,“这是第二期的主题吗?”   “没错,林老师可以打开看看。里面除了主题企划外,有对我们昆曲队伍在这一场演出赛里的艺术表现形式和元素占比的具体要求。”   林青鸦清淡扫过,随即在某处顿住。   停留两秒,她意外地抬眸:“以现代艺术形式为载体,体现核心昆曲元素?”   助理导演笑出了来自节目组的得逞和促狭:“第一期是《初见》印象,难度设定最低;第二期既是《轮回》,自然要讲究一个古今并蓄,中外兼收。”   林青鸦了然:“每支队伍在这一期里都要放弃自己的原生表演形式,对于我们团来说,即不能以昆剧形式出演、但仍要体现昆曲艺术核心,是这样么?”“没错,就是林老师说的这样,”助理导演提醒,“而且必须是现代艺术形式,类似京剧戏本改作昆剧唱腔这类空子可不给钻。”   林青鸦点头:“嗯。我们有多久的准备时间?”   助理导演愣住,下意识答:“一周……等等,林老师不觉得惊讶吗?”   林青鸦:“惊讶什么?”   助理导演:“额,就这个,为难你们的主题?”   林青鸦意外抬眼:“这是不同艺术形式的交流,也是试验昆曲这种传统艺术对新时代的应变,难道你们只是在为难我们么?”   “……”   助理导演一噎。   良心在上,他一时真不知道该承认还是该否认。   生怕说错一个字这个月奖金就泡汤了,助理导演不敢多话,讪讪地插科打诨闲谈几句节目组下场录制的事情,把这个话题带过去了。   简听涛在旁边憋笑憋得脸都涨红。等送走了节目组助理导演,他这才笑着来请林青鸦去团长办公室开临时会。   “蒋泓在乐队老师们那儿的面试已经通过了,”向华颂上来就开门见山,“我旁听了一段,你说得对,这个孩子确实是难得地天赋不错,但技巧上有点不足。”   “向叔了解过原因么?”   向华颂说:“没有,我们没问。他这个情况比较清楚,多半是原生家庭的问题,没有练习条件。现在的孩子想学声乐,单说乐器也不是什么小价钱。”   林青鸦点头。   向华颂:“我们也和他说清楚了,先留他在团里半学半工一段时间,尤其得让老师们带他练习练习昆曲里常用的曲牌,看看他在这方面的潜能。”   “嗯。”   向华颂又谈了一些面试里蒋泓的具体情况后,他似乎想起什么,问:“我记得你小时候还专门学过一段时间的曲牌吧?”   “母亲想我加深戏本的理解和角色诠释,”林青鸦温和地说,“所以学过一点。”   向华颂笑:“我可太了解你了,你的‘学过一点’肯定不是别人的那种‘一点’。”   林青鸦想了想,认真地说:“比起精研数十年的老师们,我学过的确实只能算是一点。”   “这……”向华颂一哑,摇头失笑,“行吧,那就一点,你这一点也够我们团里用了。”   林青鸦问:“您是指?”   向华颂从沙发后拎起来一沓封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方方正正的,看起来像是书籍。   他把这沓东西往茶几上一搁,推到林青鸦面前:“这是我托人收集的一些昆曲曲律相关的古书拓本,还有新的在路上,不过还没访到你想要的那本《九宫大成谱》。”   林青鸦眼神微动:“团里要考虑推进新编戏本的计划了么?”   “是,我和团里几位,尤其你乔阿姨认真研讨过你之前提出的建议,都认为你的想法是对的,”向华颂抚膝,笑着叹了口气,“我们这些老人啊,是容易墨守成规,总觉得那些传唱了几百年的戏本就是最好的,新的难免生涩、稚嫩――但哪一出传颂几百年的戏折子没有最初的时候呢?”   林青鸦点头。   向华颂:“之前团里资金不够,什么都做不了,现在有条件了,能以新复旧是好事。如今的折子传下来的是越来越少,再不守正求变,过十年百年恐怕就只能残喘求存了。”   林青鸦接过那沓并不厚的古籍拓本,轻抚过后,她低声说:“薪火相传,总会有烈烈重燃的一天。”   “有你这样的年轻人在,会有,”向华颂欣慰地笑,“你母亲要是能知道你现在有多优秀,她也一定会很替你高兴。”   林青鸦眼神轻晃,随即笑着起身:“等事情清闲些,我会去给她讲这些故事的。”   向华颂:“唉,你最近确实太累了,我听听涛说演出赛第二期的主题简报也送来了?”   “嗯。”林青鸦抱着古籍拓本,“我准备让他们今天开会讨论。”   向华颂:“再加上曲牌研究和戏本新编的事情,你会不会忙不过来?我还是让听涛去给你搭把手吧?”   林青鸦淡淡一笑:“他是团里大师兄,平常杂乱事情不比我少,不用劳烦他了。”向华颂不放心地说:“那要是有什么问题,一定记得跟我提啊。”   “嗯。”   林青鸦走到门边,低眼瞥见怀里古籍,她又想起什么,转身问:“那本《九宫大成谱》,是没有找到任何消息吗?”   “访书的人倒是听到过,只是几次都扑了空,你放心,我知道你对它的重视程度,之后会让他们加紧寻访的。”   “嗯,麻烦向叔了。”   “……”      傍晚。   白思思开车把林青鸦送到公寓楼下,还不放心地先下车转过几圈,才拉开车门让林青鸦出来的。   林青鸦抱着那沓古籍,下车时笑得无奈:“你是不是太小心了?”   “完全没有啊角儿,我现在是真的身兼数职:助理,司机,保镖。”白思思掰着手指头数完,“走到哪儿我都觉得有人在看您呢。”   林青鸦轻叹:“你是被北城大学那天给吓着了吧?”   白思思苦着脸,嘟囔:“倒也不是没可能……他们唐家的人真的都神经兮兮的,从老到小没一个正常人的出现方――”   白思思还想吐槽两句,抬眸对上林青鸦笑意淡淡的茶色瞳子。   她一顿,闭住嘴巴:“我什么都没说,您可不要和唐总告状啊!”   林青鸦无奈:“你当我是你么。”   白思思如释重负,伸手要去接林青鸦话里的东西:“那我送您上楼吧?”   林青鸦刚要同意,突然想起什么,侧过身避开了白思思伸过来的手。   白思思:“?”   林青鸦顿了顿,难得心虚:“书不重,我自己就好。”   “哦……”白思思没做他想,点了点头,“那角儿您上楼小心哦。等晚上7点半,我就送安生他们过来开第二期的主题会,没问题吧?”   “嗯。”   林青鸦站在电梯梯厢里。   看着面前LED小屏幕上的数字缓慢增加,她微蹙起眉。   要不是某人一个多周前就收拾起来的行李箱还一直在她家客厅最醒目的地方搁着,那她都快要忘记他还出现过在她家里的事情了。   晚上节目小队要来家里讨论《轮回》这期的表演,得提前把他的行李箱收到卧室才好。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林青鸦了解唐亦。   如果能有一丁点机会,唐亦也一定会出现在她家里的。而这样一两周都没露面,只说明那人多半忙得三餐罔顾,睡觉都在公司里了。   如果她能帮上什么忙就好了。   “叮。”   电梯门打开。   林青鸦压下心头有些芜乱的思绪,走出电梯,转身朝家门口走去。   刚拐进外玄关,林青鸦的身影蓦地停下。   许是她脚步轻的缘故,这片外玄关的感应灯并没有亮起,只有细微的光从她身后落下来,拓出靠坐在墙角的那人身影。   修长的腿支起一条,屈膝给他自己靠着,打卷的黑发垂下额角,半遮了阖着的眼。   那人肤色白得透冷,更衬得垂着的睫毛乌黑细密,像把戏台子上打起的两把花扇似的形被缩小很多倍,在眼睑处描着淡淡的阴翳。   西装褶皱,衬衫扣子开了几颗,领带松散,不羁又落拓。   “呜……汪!”   林青鸦被突然的声音惊得一怔。   她抬眸顺着声音望去,这才发现似乎累得睡着了的唐亦身旁,还趴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小亦。   它这会儿站起来了,兴奋得朝她摇尾巴吐舌头。   林青鸦怕它惊醒唐亦,快步过去,挽起身后长发,俯身刚伸出手想要安抚小亦――   “啪。”   雪白纤细的腕子被一把握住。   侧靠在膝上的那人仍懒洋洋地垂着黑发,阖着眼,只薄唇勾起点笑。   “不是说过了,流浪狗不能随便捡啊,小菩萨。”   那人眼睫掀起,露出漆黑的、落了碎星似的眸子。他仰睨着她,眼底熠熠地笑。   “除非……买一送一。” 第53章 因果报应   晚上7点。   唐家,玻璃花房。   仍是那一身园丁围裙的打扮,孟江遥端着把园丁剪,在一片单独圈起的蔷薇科植物丛前修剪。   入口处的玻璃门响动。不一会儿,女管家神色严肃地走到她旁边。   “邹蓓来了。”   “嗯。”   那一声应,敷衍得仿佛从九霄云外的天边儿拽回来,孟江遥开口时还没挪眼地瞅着面前枝子,嘟嘟囔囔,像个农家老太太。   “你说这一颗怎么就那么不听话,长歪了,剪了,再长出来还是歪的。”   女管家看了一眼含苞的花枝:“或许应该早点圈起来,挡着不让它往歪处长。”   “这么说,是我拾掇得太晚了?”孟江遥笑眯眯地回头问。   女管家刚要应,恰巧对上老人那双眼,笑出来的褶子把老人显得格外慈祥,但那眼神却看得女管家心里一抖。   她低下头:“不怪您,是它自己长得歪。”   “但我没监护好,还是有责任啊,好好的一丛花,好不容易打理好了,就歪这一枝,瞧瞧出格成了什么样。”   孟江遥转回去,放下园丁剪,扶着叹了口气――   “叫她进来吧。”   女管家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点头转身。半分钟后,邹蓓跟在她身后进了玻璃花房。   邹蓓一进来就拿目光巡视了一圈,等找到孟江遥的身影,她快步绕过女管家,急匆匆过来。   “妈!”   孟江遥扶着园丁剪轻敲的手指停了下,她回头,笑呵呵的:“你来了啊,走,过去坐吧。”   “我就不坐了,妈,我来是有急事想找您。”   “……”   孟江遥已经转到一半的身影顿住。   她没说话,刚跟过来的女管家冷着脸开口:“夫人请您坐您就坐,有什么事也不用急于这一时吧。”   “火烧眉毛的大事,怎么不急于一时!”邹蓓压不住火气提了声量,说完以后她才察觉失态,又白了脸去看孟江遥的反应。   老太太像是没听见似的,撑着园丁剪停了会儿,点点头:“那就站这儿说吧。”   邹蓓咬了下嘴唇,放低放轻了声音:“妈,您知道唐亦最近两周都做出什么事情了吗?”   “唔,他成年以后就没迈过唐家的门,这你不该清楚的么。他的私事我管不着,也懒得管。”   “这可不是什么私事――”见孟江遥装傻,邹蓓急了,“最近董事会和集团高管层洗牌闹出这么大动静,您不可能没听到吧?!”   孟江遥一皱眉,回过身来。   “邹蓓,”女管家沉了声,“注意你跟孟女士说话的态度。”   “……”   邹蓓脸色一白,眼神拧巴地瞪了女管家一眼,她落不下面子想开口训这个不懂尊卑的女管家,但又深知对方假借的是谁的威严。   好几秒过去,邹蓓才终于咬着牙忍气吞声:“妈,唐亦这是要把我们娘俩往死路上逼,您难道真就要这么看着吗?唐S可是您的亲孙子、唐家当年唯一的继承人啊,如今唐亦逼人太甚,就要连他的一张病床都容不下了!”   “才两周啊,这么急吗?”孟江遥意外地往女管家那儿看去。   女管家不做声地点了点头。   孟江遥思索两秒,想通什么:“你去找林青鸦了吧?”   邹蓓一僵。   孟江遥却笑起来:“我就知道,你是忍不住这一着的。你说说你,好好的在国外过安生日子不好吗,回来招惹他干嘛?”   邹蓓脸色煞白,张口辩解:“小S的病情可能有转机,我是想回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您……”   “转机?好消息?”孟江遥笑得更乐呵了,“好好,就算都是你说的这样,你既然是急着回来跟我说这个好消息,怎么偌大北城圈里,传开得比我知道的都快?”   邹蓓脸色更难看了。   孟江遥拿园丁剪敲着泥土地,笑不止地转回来:“你说你这是急着让我听,还是急着让那些天天在家墙外竖着耳朵的新闻媒体听啊?”   “……”   邹蓓眼神败下来,嘴唇抿紧。   她不甘心地攥紧手,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承认,我是一时糊涂,想替小S争点东西。可唐亦,他现在是连我手里原本那份都不放过,您看看他清算的那些高层,哪个不是和我――”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孟江遥突然提了动静。   邹蓓吓了一跳,惨白着脸。   孟江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好几秒,长长舒出一口气,这才将语气缓回平时的准线。   “什么时候了还敢说这种没分寸的话,就算再给你一百次机会,你把握得住吗、赢得了他吗?”   邹蓓张口想反驳,又在孟江遥的眼神里忍下去。   孟江遥说:“唐亦看董事会里一些人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的了,经营理念不合,有高层位置变动也是正常轮换。是你,你给了他一个施为的契机。”   邹蓓急道:“可他处理了那些人还不停,又来对我手里的股权下手。要么卖给他,要么等他定向增发把我手里的这点股权稀释成废纸。这么一点他都不肯留给我,他这不就是要逼我上绝路吗?”   孟江遥:“所以我才说,你为什么要招惹他,给他这么一个朝你发难的机会呢?”   邹蓓上前,伸手想拽孟江遥衣袖:“妈,我真的知道错了,这件事您帮我出面处理――处理完我立刻出国,再也不回来了,行吗?”   孟江遥:“你想我怎么给你处理?”   邹蓓眼底燃起希望:“让他放过我,我绝不再收买股权,我就只要留着我和小S的那部分就――”   邹蓓的话没说完。   因为她看见孟江遥转过来望她的眼神了:怜悯、悲哀,而又冷漠的。   那眼神刺得邹蓓一疼:“妈……”   孟江遥拂开她的手:“你是有那份野心,可惜啊,没长个配得上它的脑子。”   “――”   邹蓓面色顿时煞白。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浑身寒冷,如坠冰窟。   董事会那边有话语权的已经没人站在她这儿了,她之前回国仓促曝光的行为不止是动了唐亦一个人的蛋糕。   那些行将就木的老家伙们在这方面最是理性,冰冷的理性,没有人念什么人情和私交,他们就算再讨厌那个狂妄的疯子,但利益面前,他们的选择还是毫不动摇。   除了孟江遥,邹蓓手里已经没有任何一根救命的稻草了。   而孟江遥,她也要放弃她。   邹蓓脸色变得铁青,不知道过去多久,她紧紧咬着牙,攥着手指,恨恨地瞪着孟江遥:“您真的要这么见死不救吗?”   “死?”已经重新开始修剪花枝的老太太从胸腔里挤出声凉薄的笑。   “把股权卖给他,拿着你还能拿到的钱,尽早走吧。下半辈子只是活得没那么滋润罢了,谈什么生死呢,显得可笑。”   邹蓓咬牙咬得面容扭曲,转身就要往外走。   “当初啊……”   老人的话拉得她身影一停。   明知道不该再有希望,邹蓓还是忍不住颤着手转身,想去听孟江遥还会说什么。   孟江遥抖了抖面前的花枝,看枯碎的叶子落下去:“你说当初,要是唐S把唐亦往死里作弄的时候,你没有‘见死不救’,那兴许也没今天的局面了,是吧?”   邹蓓眼神一栗,彻底暗下去。   孟江遥晃了晃那花枝:“你说这叫什么呢,小安。”   女管家在旁边冷冰冰地笑了下:“大概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吧。”   “……”   邹蓓咬得嘴巴里泛起血腥味。   走之前她最后望了一眼老太太慈和又绝情的身影:“行,因果报应,我认了。但您别忘了,您身上的因果未必比我少!”   邹蓓再没多说一个字,扭头离开。   安静的花房里。   孟江遥缓缓蹲下去,抬着园丁剪,把蔷薇科的这片花丛里的一株从根上,咔嚓一声剪断了。   她把那株断枝挑开,遗憾地叹气:“是该怪我拾掇得太晚了。太晚了,修剪也没用,只能拔掉了。”   “……”   女管家沉默地站在旁边。   而花房外清冷的月光下,面无人色的邹蓓终于停下,她恶狠狠地攥着手机,对着屏幕颤了良久,最后还是对着其中一个键按下。   拨号状态亮起来。   “小杂种”三个字,跃动屏上。      林青鸦把买一送一还送货上门的小亦和唐亦“领”回家里了。   进门以后,她小心地把古籍拓本安置好,去玄关的柜子里翻找起来。没一会儿,林青鸦拿着什么回来了。   唐亦此时正坐在沙发前,训练来了新环境到处都想嗅一嗅的小亦老实坐进给它带来的垫子里。   然后他看到客厅的灯光把一束纤细的影儿投到他身上。   唐亦抬头,望见林青鸦伸过来的手。白净的掌心里躺着把钥匙。   唐亦喉结轻滚了下,眼尾扬起来:“这是什么?”   林青鸦:“备用钥匙。”   唐亦:“给我做什么。”   林青鸦不解地说:“用来开门?”   唐亦:“这里是你家,你确定要把钥匙给我?”   “嗯,”林青鸦弯腰,拉起他垂在身侧的手,把钥匙放在他手里,“以后哪天我回来得晚,不要在门外一直等――”   她的指尖刚触到他掌心,就被他手掌一握,连钥匙一起握住。   林青鸦怔了下,长发从她肩上滑落,她正不解抬眸,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神情反应――   猝不及防,林青鸦被唐亦直接拉到腿上,抱住。   这还不够。   那人凑近了,戾着眉眼,凶狠又用力地在她唇上亲了下。   “……?”   小菩萨被亲懵了。   农夫与蛇的童话故事开始在她的脑海里回荡,而她甚至还没想通唐亦为什么要这么“恩将仇报”。   唐亦低阖着眼,睫间那一隙里漆黑熠熠,他退开一点,哑着声诱哄她:“张嘴,小菩萨。”   林青鸦下意识要顺着他的话,浅色的唇刚张开一点,那人俯身凑近,她陡然回过神。   “呜!”   林青鸦先一步捂住嘴巴,杏眼在惊慌里睁圆,茶色瞳子像湿漉上一层又一层的水色,荡漾而勾人。   唐亦停在咫尺处,被小菩萨单薄白净的手背拦了去路。   他眼神黑沉得,吓人。   像要一口把她吞下去。   林青鸦慌得躲开眼神,慢吞吞想往后挪,可是没得逞――她刚挪开一点,就被那人抵着后腰勾回来,力道大得她差点贴到他胸膛上。   退开一公分,拉近五公分。   林青鸦恼得想哭。   她试图跟他讲道理,就小心地松开指头缝:“你不能这样……”   唐亦巴不得哄她多说话,低哑着声配合:“我怎么样了。”   林青鸦:“恩、恩将仇报。”   唐亦一笑:“我想恩将仇报这么些年,小菩萨才知道?”   林青鸦:“……”   看这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   唐亦似乎也知道林青鸦拿他没办法,更放肆地低着眼凑近她的指缝,呼吸像要勾缠上她的。   “而且这点儿,才哪到哪,”他望她的眼神都要拉丝了似的,又极具侵略性的,“这么一点,能算什么恩将仇报,小菩萨?”   林青鸦太听得出唐亦的潜台词了。   她决定阶段性地放弃对他的感化教育。   比如眼下。   “你……先松开我,”细白的手指缝间漏出她低轻的声音,努力绷得严肃,可话尾还是没忍住缀上一句,“……好不好?”   唐亦:“不好。”   林青鸦:“?”   唐亦故意贴着她手指,似吻非吻:“平常这样说可能我就听话了,现在不行。你总得有点忧患意识,不被咬上一口应该是不会有的。”   话声一落。   林青鸦突然轻抖了下。等僵回神,她恼得眼圈都微泛起红了:   唐亦真咬了她,在手指上。   而得逞的那人终于舍得克制着松开禁锢她的手。见林青鸦慌张起身退开一米,唐亦仰撑回沙发里,噙着笑朝她做口型。   “人,参,果。”   林青鸦:“……”   气。   林青鸦转身走了。   那边小菩萨的视线一转调开,唐亦的笑就褪了。冷白的美人脸绷得凌厉,颧骨被咬得一抖,他面无表情地拽过旁边的沙发抱枕,往身前一按。   抱着抱枕,唐亦负气似的向内窝进沙发里。   林青鸦端着碗澄黄的小米粥回到客厅里时,唐亦已经在沙发上睡过去了。头枕在沙发扶手上,黑卷的发垂过细长阖起的眼,长腿憋憋屈屈地蜷着,怀中还抱着个抱枕。   小亦趴在沙发后角落的垫子上,也睡得正香。   林青鸦轻轻放下手里仿青花瓷的蓝白碗,在沙发前挽着长发蹲下来。睡梦里的唐亦转向外,朝着她,呼吸低低沉沉的。   在冷白皮的肤色上,黑眼圈格外明显,浅浅的一抹,又像画了什么颓废风的妆,并不影响这张脸的美感。   只是看得林青鸦有点心疼。   小亦到底是真的狗,更机警,林青鸦刚蹲下它就醒过来了。   大约知道大魔王还睡着,它抓紧时机从垫子上爬起来,啪嗒啪嗒跑到蹲着的林青鸦身旁,腆着狗脸往上蹭。   可惜狗男人的领地意识更机警。   蹭了没几下,沙发上弧线饱满地阖着的美人眼慢慢睁开了。刚醒的男人暗着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眼神不善地着大狼狗,声音低哑。   “回窝。”   “汪呜……”   小亦甩了甩尾巴,心不甘情不愿地跑了。   唐亦从沙发上坐起来,撑着膝盖揉了揉太阳穴:“我睡很久了么。”他声音听起来低低的,有点懊丧似的。   林青鸦:“一小时左右。你有什么公事要处理吗?”   唐亦:“没有,事情都告一段落了。”   林青鸦:“那你……”   唐亦轻叹了声:“两周没见你了,好不容易见到,还是在这么天时地利人和的地方,我却没珍惜这宝贵的每一秒。”   林青鸦:“?”   等终于在那人抬起的戏谑目光里似懂非懂地明白了什么,林青鸦脸颊抹上红晕。   她轻绷眼神,把小米粥碗推到唐亦面前。   唐亦皱眉:“这是什么。”   林青鸦:“你吃晚饭了么?”   唐亦回忆了下:“上一顿是在今天上午,所以应该没有。”   林青鸦皱眉:“小米粥,养胃,以后每天都要喝。”   唐亦这才从睡得混沌的意识里反应过来什么:“这个是你刚刚熬的?”   “嗯。”   “……好,”唐亦抬手接过去,唇情不自禁勾起来,“那就每天都喝,喝到我死那天也没问题。”   “……”   林青鸦眉头蹙得更深了。   她觉得她必须要认真和唐亦谈谈,包括咖啡厅那天他表达出来的感情在内,都不是――   “嗡嗡!”   林青鸦的手机毫无征兆地在玄关响起来。   “你先喝,我去接电话。”   “嗯。”   林青鸦在玄关找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白思思的来电。这一秒里脑海中某个念头一闪而过,林青鸦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她接起电话:“思思?”   “角儿,我和团里的大家到楼下了,正在等电梯,这就上去了啊!”   林青鸦一僵。   她回眸,呆望向沙发上正在喝粥的男人。   旁边,耀武扬威的趴着他的狗,还有他的行李箱。 第54章 真相   门铃声响。   三十秒后,林青鸦拉开玄关的门,对上门外把笑脸摆得发僵的白思思,还有她身后团里的安生等人。   林青鸦耳前垂下一绺青丝,雪白的脸颊微微透红,眼神也不像平时不见波澜的平静。   她拉开房门,侧身让出玄关过道:“进来吧。”   白思思揉了揉脸颊,第一个迈步进门,疑惑地问:“角儿,你在家里有什么事情吗?”   “……锅里煮了粥,耽搁了下,”林青鸦心虚地偏过视线,轻声对旁边小演员说,“不用换鞋。”   白思思被勾回注意力:“啊,这个我有准备。”她不知道打哪儿摸出一袋一次性鞋套出来,挨个分发下去,“角儿,我们是在哪儿开会?”   “客厅里吧。”   “好嘞,那我去给他们倒水。”   “……嗯。”   林青鸦领着安生等人走进客厅,路过时不安地往主卧方向望了一眼。房门紧紧合着,里面一丝动静都没。   “来来来,水来啦。”白思思端着一托盘的玻璃水杯进到客厅内,在茶几旁边停下。   “思思你怎么跟店小二似的?”团里那个和白思思要好的唱贴旦的小姑娘打趣。   白思思:“我店小二?行啊这位客官,白开水是没您的了,等我待会下去给你买娃哈哈昂。”   “去你的,你才喝娃哈哈呢。”   两人拌嘴了没几句,就被团里其他人招呼过去,围着茶几坐下开会了。   《轮回》这期要求芳景团以现代艺术形式载体来体现昆曲主题的元素,对团里来说必然是初创,之前都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可以借鉴。   白天讨论了一下午,否决了小型昆曲电影等多个方案后,最终团队里投票定下昆曲歌舞的方案。   编曲,编舞,戏腔唱词和念白缺一不可。怎样保留原汁原味的昆曲元素,也就是如何守正,一直是传统文化创新发展里最难把握分寸的难题。   于是团队内又做分工小组,把这几块单独进行讨论。   带来的资料翻得刷拉拉地响,客厅里热闹得像白日里的剧团剧场。   主卧内。   唐亦坐在没开灯的卧室里的大床上。   窗前的帘子拉开着,带流苏垂到地板上。楼外清冷的月光下,万家灯火,熠熠地像撒在晚空里的碎星。   林青鸦是让他来主卧休息的。唐亦也确实有两周没睡个整觉了,来之前困得很,坐在门外和沙发上都能睡着,但此时真让他坐在林青鸦的房间里,闻得到房间里到处都是她身上那种淡淡的气息,他反而怎么也睡不着了。   客厅里热热闹闹的,声量都压着,并不算高,但能听得出兴之所至,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们凑在一起,难免热血沸腾、壮志昂扬。   可那份热闹又和他无关,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她也在另一个世界里。   “呜呜。”   小亦趴在床边的垫子上,蹭他的腿。   唐亦懒懒垂了眼,敷衍地给它摸了摸脑袋:“他们有小菩萨陪着,还那么高兴。我这儿怎么就只有你。”   “汪呜。”   小亦又叫了声,不知道是不是在朝他表达不满。   黑暗里,唐亦眼神里情绪跳了下:“你说想去捣乱?”   小亦:“汪呜?”   唐亦薄唇一勾,拍了拍它脑袋,起身:“好,听你的。”   小亦:“汪?”   与此同时,客厅内。   团队里结束一轮小组间联合讨论,正在休息阶段,白思思和那个唱贴旦的小姑娘坐在最外边。   小姑娘突然往身后回了下头:“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白思思没当心地问:“什么动静啊。”   小姑娘不确定地转回来:“我也没听清,好像是卧室方向传来的?”   “我刚刚也感觉有动静,跟声狗叫似的。”旁边有人冒头。   白思思笑:“怎么可能,我们角儿又不养――”   话到中途,白思思的目光对上林青鸦的侧颜。   电光火石里某个想法一闪而过。   白思思表情扭曲起来。   “那那那什么!”   旁边正在讨论声音到底有没有、哪来的时候,白思思一拍大腿站起来。大概是力道没控制好,拍得她自己呲牙咧嘴的。   团里目光都落过来,白思思连忙收住,她装模作样地抬起手机看时间:“我看也快八点半了,今晚就到这儿吧?各组不是都定的差不多了,太晚回去不安全,剩下的我们就明天到团里再――”   “吱。”   “啪嗒啪嗒啪嗒……”   随着房门打开的响动,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白思思身后非常轻快地跑近了。   白思思绝望地转回头――   一只毛皮油亮、还穿了件小西装的大狼狗。   林青鸦都是第一次看见小亦这副打扮。想也知道,是和它的狗垫子一样,被唐亦一起带过来的“衣服”。   “哇,林老师家里养狗了?”   “哈哈这狗穿着西装好可爱啊。”   “想起了个词,人模狗样,哈哈哈哈。”   “小心它记仇咬你啊。”   “哎呀不会的,林老师家里养的狗肯定温驯,你看它看着就是挺乖的样子……”   白思思身旁,唱贴旦的小姑娘犹豫地看了好一会儿,问出了部分人的心声:“这狗,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呢?”   “嗯?眼熟吗,怎么会?”白思思连忙打掩护,“我都是第一次看见。”   “穿着衣服是不太好认,但毛色和体型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白思思心虚地给林青鸦使眼色:“哈,哈哈,狗不都长这样吗,一鼻子俩眼的?”   小姑娘:“瞧你说的,那你还长这样呢。”   “……”白思思一噎,“滚滚滚,我能跟狗比吗?不是,狗能跟我比吗?”   “噗。”   “哈哈哈哈……”   白思思成功带跑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趁他们一晚上讨论编曲编词编舞讨论得头昏脑涨、这会儿还没反应过来,白思思半哄半赶地把团里的演员们带走了。   中间也有人陆续反应过来什么,但都很懂事地没说话,跟幼儿园大班门口放学的学生似的,排着队从玄关离开。   林青鸦去电梯间送他们,穿着狗西装的小亦也甩着尾巴跟着。   一拨人分了两梯,白思思在最后一批里。梯门关上前她朝林青鸦无奈地挥了挥手:“角儿,您快回去吧,别让他等――咳咳那什么,别让狗等急了。”   林青鸦无奈凝眄。   等梯门合上,确定两座电梯都平稳下到楼下,林青鸦这才唤着小亦回到家里。   一进玄关,林青鸦就看到插着裤袋侧倚在卧房门外的唐亦。   唐亦很自觉,走过来蹲下身,把小亦招过去。他懒着眉眼,故作沉声:“谁让你出去的?”   “汪呜。”   对自己被甩锅毫不知情的小亦欢快地摇了摇尾巴。   “下次再这样,就罚你关禁闭,”唐亦形式性地训完几句,站起身,“我已经严肃批评过它,它说它下次不敢了。”   林青鸦淡淡一瞥里,不笑也温柔得像晴天的湖:“你就欺负它不会说话吧。”   她从他身旁绕过。   唐亦哑然失笑。   他停了两秒,仗着腿长优势,转身没跟几步就把人从后面抱住了。他往她发后藏着的雪白的颈下蹭了蹭,埋在她乌发间阖着眼哑着声。   “嗯,我做的。”   “……”   他语气态度仿佛诚恳极了:“我开的门,我放的狗,我捣的乱。”但阖着眼在她颈后轻吻里缱绻灼热又颤栗的气息,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向你忏悔,我的小菩萨。”   林青鸦轻抖了下。   她想躲开,可他声音哑得厉害,抱得也很紧。又在她身后,让她无从察觉他的情绪状态,一时分辨不出是难过还是动情。   林青鸦垂下眸子。   她的目光落在唐亦环在她腰间的小臂上,衬衫下的肌肉绷得紧栗,像是要用尽全力、又拼命克制住自己不勒疼她。   林青鸦忍不住抬手,轻轻覆上去。   指尖下蓦地一僵。   落在她颈后湿漉的碎吻也停下,好几秒后,那人在她耳后气息微灼,声音透着低低的哑:“知道你默认什么了么,小菩萨?”   林青鸦诚实地答:“不知道。”   “不知道也晚了。”唐亦这句话像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   伴着一声没尽出口的轻惊,林青鸦被身后的人打横抱起,径直就向卧室方向去。   昏黑的卧室里,林青鸦被放上柔软的床。明明是熟悉的,背抵上那一刻,却让她莫名颤栗。   唐亦察觉,俯下身来。   就算在昏暗里,他也能看清她茶色的瞳子漉上水色,惊慌得微微缩起。   唐亦低下去吻了吻她的眼睛:“怕了?”   “怕的话,”林青鸦的声线难得失了准,带上一点颤,“你能停下吗?”   唐亦:“不能。”   林青鸦轻咬住唇,白皙的眼角透上浅红。   唐亦眼神深下去,他低头吻她柔软的唇,想迫她松开紧阖的贝齿,就故意惹她说话:“那你求我吧,求我我就停下。”   林青鸦闭着眼摇头。   “这么坚持原则啊,也好,”唐亦低哑着声,吻覆在她耳垂上笑,“是骗你的,你就算求我我也不会停下。”   林青鸦被赧得生恼,睁开湿漉的眼:“你――呜!”   唐亦终于得了时机。   他吻下去,扶住她后颈又轻托起,迫得她抬起下颌,生涩又无法退避地承接这个像要深进灵魂里的吻。   一个吻里,就好像要把她吃下去。   唐亦要疯掉了。   他感觉大脑皮层里每一个细胞都在狂欢,那种兴奋到极致的感觉逼得他头皮发麻,他迫不及待也无法遏制地想要索取她的全部。   连他最看不得的她沾在睫间的眼泪,都仿佛在把他往野兽的深渊里再推一步。   这样下去,小菩萨或者他,总有一个要死在这房间里。   唐亦握紧了拳,迫使自己停下。   然后他听见了交响乐的声音。恢弘,波澜壮阔,由低到高,由远及近。某一刻里他几乎无法分辨是现实还是幻觉。   又然后,他听见爪子和地板的摩擦――   小亦叼着唐亦奏乐手机,瞪着狗狗眼,无辜又乖巧地在床边蹲下。   唐亦额角一跳。   “滚!”   小亦一惊,松开嘴巴,交响乐伴奏啪叽掉到地毯上,它飞快地逃了出去。   乐声更加恢弘。   唐亦:“…………”   唐亦咬牙:“明天我就炖了它!”   满室旖旎不复。   在唐亦禁锢下,雪白长裙被揉皱了的林青鸦也忍不住侧开脸,眼角浸泪地轻笑了声。   唐亦回神,轻叹。   “这样不行。”他没理那支在地毯上兴奋歌唱的手机,俯下身吻了吻林青鸦的耳鬓,然后又吻舐去她眼角的泪。   林青鸦回眸,“什么。”   “我怕我真的疯了,我控制不住,”唐亦阖紧眼,沉默好久总算选了个不那么粗鲁的词,他哑着声吻她,“我会弄死你的,小菩萨。”   “――”   如果说第一次听到时林青鸦还不懂他话里意思,那方才这一点初阶段的接触,已经足够让她窥见他心底那欲望沟壑的可怖一角了。   林青鸦听得又惊又羞又恼,眼瞳里茶色更欲滴。   她抿唇好久,一点点把人抵开:“你去……接电话。”   唐亦仍没理那个响过数遍的手机:“那你做什么?”   林青鸦偏开脸不看他,却连雪白的耳垂都是红得欲滴的,还带着被某个疯子“肆虐”过的痕迹:“我要睡觉了。”   “那我怎么办?”   “不管你。”   唐亦失笑。   他从没听她这样负气过,更惹人想欺负,某个位置也更忍得发疼了。   片刻死寂后,手机来电的交响乐声再次响起。   唐亦眼底笑色转为戾意。   他起身下床,缓缓躬身,从地毯上拿起手机。   黑暗里亮得刺眼的屏幕上是一串没备注的号码。但唐亦见过这串数字排序。   在记忆里搜寻几秒,他就想起了这串电话号码的主人。   唐亦眼神顿时更阴郁。   他手指一落打算接起,随即想到什么,侧眸望了一眼把自己盖进薄被里的林青鸦。   唐亦俯身过去,隔着被子在她长发上轻吻了下。   “今天放过你了,人参果。”   “……”   “等我回去研究一下食用方法。”   “…………!”   饶是林青鸦菩萨脾气,也差点忍不住给他踹到床下去。   唐亦这才离开房间。   房门在他身后合上,那双情欲泛滥过后更黑得熠熠勾人的眸子里像覆上一层薄冰。   他靠到墙上,滑开手机通话。   “邹蓓,”他阴郁低声,“你有病吗。”   对面气得一寂。片刻后就是咬牙切齿的笑:“对,我有病,所以才会打这通电话给你啊。”   “有病叫120,别烦我。”   唐亦拿下手机。   对面似乎察觉,尖了声音――   “你不想知道林青鸦当年为什么离开你就挂电话!”   “――”   唐亦动作陡然僵停。   不知多久。   他把手机拿回耳边,漆黑眸子里死寂一片,他没表情地动了动唇。   “有一个字是假,我就亲手撕烂你的嘴。” 第55章 “礼物”   “邹蓓还在国内?”夹在书页间的干花标本被拨得一颤,孟江遥意外地抬了抬眼皮,“唐亦知道吗?”   女管家张口。   孟江遥却低回去,重新理正标本里的花瓣:“他张狂归张狂,但不会犯这种错。他一定知道。”   女管家:“确实如此,事实上,邹蓓落脚的地方都是他让人安排的。”   “嗯?他安排的?”   女管家:“对,我也觉着奇怪。唐亦这几年的行事风格一贯是不留情面,放任这么一个明着敌对过的人在国内,不像他。”   “……”   孟江遥皱眉,把标本本子合拢,若有所思地放回到一旁的扶手箱里。   唐家这辆标志性的长轿车正平稳行驶在傍晚的北城主干路上。   今晚成汤集团高层和董事会内安排了一场小型餐会。明面上说是加强管理团队交流的团建活动,事实上与会的都清楚,不过是一场小换血后的例行巩固和秩序重整。   作为成汤集团明面上的第一股东,孟江遥就算不再直接参与集团管理,但这种场合也必然在受邀之列。   女管家看得出孟江遥的困惑,在旁边小声揣测:“或许是邹蓓用接近收买的价格,向唐亦转让了股权?”   “邹蓓当然想,但利益诱惑对唐亦没用,”孟江遥说,“不然她也不会求到我这儿了。”   女管家说:“可能不只是利益,也有情分考量在吧。把自己的亲弟弟和名义上的母亲逼得流亡他乡,于情于理都不好听。”   “情分?”孟江遥差点笑出来,“你还觉着唐红雨是他出于情分才留下来的?”   女管家犹豫地说:“毕竟这两方落魄时候,都没有其他能和唐亦做交换的条件?”   “一定有,只是我们还没发现罢了。”孟江遥幽幽道。   女管家问:“那要不要我再让人追查下去?”   孟江遥摆了摆手:“算了,让人盯着邹蓓吧。”   “她现在除了那笔股份转让的钱款外一无所有了,还需要在意吗?”   孟江遥摇头:“她虽然蠢,但野心这东西可不好灭,就当是以防万一了。”   “好,我这就安排下去。”   孟江遥在女管家的陪同下抵达那间私人会所。车牌号码一录入停车场系统,带着“孟女士”三个关键字的信息就发到会所经理那儿。   孟江遥从电梯出来时,对方已经毕恭毕敬地等在外面。   “没想到您会亲自过来,差点怠慢您了,”经理问过好后,小心询问,“您今晚过来是有什么临时安排吗?”   孟江遥走出去的脚步一停,回身:“嗯?”   经理也停下,被孟江遥的反应弄得惊惶又茫然。   女管家站在旁边,冷淡开口:“唐先生今晚以成汤集团的名义在这边安排了公司高层餐会,你说孟女士有什么安排。”   经理一愣:“啊?可成汤的餐会不是已经结束――”   话声未落。   “孟董,您怎么过来了?”   孟江遥转身,看见公司里的一位老董事。   对方走过来的目光里不掩惊讶,助理或是司机那样身份的人正跟在他身后,帮他提着外套和包。   那人停在孟江遥面前。   孟江遥眼底慈和里掀起些波澜,很快就压回去,她眼角皱纹一深,露出招牌式的笑:“老金啊,今晚吃的怎么样?”   “年轻人的口味,跟不上喽。”对方笑着和孟江遥唠了几句,像随口说,“唐总不是说您身体不舒服吗,咱们这种上了年纪的,还是得多注意才行啊……”   “嗯,我出来走走,见一见老朋友,也散心。”   “这样啊,那我不耽搁了,您忙吧。改天有时间,再去我那儿走几局棋啊。”   “好。”   孟江遥的慈和笑容保持到对方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刹。   一秒之后,她表情冷下。   旁边女管家早就气得变了眼神,忍到此刻身旁没了外人,她才开口:“唐亦这是翅膀硬了,连您都敢放鸽子?”   “没那么简单。”孟江遥微微眯了下眼,左手拇指像无意识地在右手拇指上轻轻摩挲过去,“我好像忽略了什么。”   “叮铃――”   非常老派的来电铃声在女管家身上响起。   她立刻接起电话,听对面说了几秒就脸色顿变。挂断电话以后,女管家看向孟江遥,微微咬牙:“夫人。”   “嗯?”   孟江遥收敛思绪,抬头。   女管家低头:“唐亦他――回唐家了。”   孟江遥身影一震。   几秒后,她突然想到什么:“不好!”交叠的拇指一颤,甩开,“快,回家里!”   “……”   唐家。   一排运沙车浩浩荡荡地开到唐家宅院的正门外,被大门拦下来。   旁边安保房屋里走出两人,警惕地按着对讲走近,手里的夜光警示棍刚举到一半,就见为首的那辆大卡车副驾驶的门被推开。   一道修长瘦削的身影踩着踏板,从车上跳下来。   两个安保人员走过去,其中一个挥着警示棍凶声问:“你们是什么人,这车队是干什么的,我们这边没有收到提前通知,不能放你们进去!”   “……”   对面的人没说话,像是在夜色里低下头,轻嗤了声。随着咔嚓的轻响,那人手心里圈着的金属打火机弹开盖子,一串笔直幽蓝的火苗冒了出来。   斜撑着长腿靠在车旁的年轻人抬手,不紧不慢地点上了薄唇间衔着的那根香烟。   火苗把他修长的骨节衬得透明似的冷白,又照出那张五官凌厉的美人脸。   他懒垂着眼点烟,甚至没看他们。   “我在跟你说话呢,”开口的安保怒了,上前就要拽开对方的手,“你他妈跟谁装大爷――”   “唐、唐先生?”   借着那缕冷火,另一个安保终于看清站在车旁的青年的长相,他惊得身影骤停,连忙拉住同伴。   他的同伴愣了下,下意识回头问:“哪个唐先生?”   这人差点气死,咬着牙用气音低低回他:“唐家还剩几个唐先生!”   “――!”   对方咽了口唾沫,脸色煞白地转回去。   香烟正巧点上了。   唐亦撩起眼,眸子被那缕冷火衬得幽深。他轻阖火机,夹下香烟,挑薄唇一笑:“嗯?”   这美人一笑落进年轻安保眼里,却跟厉鬼索命没个区别。   吓得他差点没站住。   还是稍年长些的安保见的场面多些,虽然也慌,但把住了,赔着笑小心问:“唐先生怎么突然回来了?孟女士今晚刚巧外出,不在家里,要不要我们去通报一声?”   “不用,”唐亦夹着那根黑暗里猩红一点的香烟,朝大门一指,“开门就行。”   两个安保对视了眼,年长这个僵着笑:“您这车队是?”   “沙子之类的。”   “啊?家里没听说有什么新的建设装修计划――”   “怎么,”唐亦走过去,搭着年长安保的肩膀,懒洋洋地笑,“要不我跟你过去,先给你写个三万字的计划汇报?”   “不、不能,那哪能啊。”对方假笑着,“我们这就开门。”   “……”   那两个安保慌忙调头跑回去。   唐亦嘴角的笑意抹平,他望了一眼黑洞洞的唐家正门,那双漆黑眸子里情绪冷得骇人。   几秒后,大门在电脑控制下,徐缓打开。   唐亦轻转动手腕,修长的指节松开了,夹在食指中指之间的香烟带着那点猩红,落进他掌心里。   唐亦没低头,慢慢收紧手。   烟头滚烫,刺痛,再到麻木。   他就站在那儿,面无表情。耳边死寂地安静,又好像有轰震如雷的幻听。   【孟江遥多骄傲的人啊,你都没想过吗?你那样拒绝她,她怎么还会在几个月后就好心地把你保回唐家?】   【是林青鸦!是你嘴里那个一尘不染高高在上的小菩萨啊!】   【她连夜求到北城唐家来的!孟江遥、孟江遥让她在唐家花房外跪了整整一晚上!唐家多少人看见了!】   【你怎么没问问你的小菩萨,疼不疼啊?膝盖肿成那样,后面几个月里还能站着、唱得出戏吗?】   “――”   唐亦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猛地一抖。抖掉了他唇上所有血色。   他转身踩上踏板。   夜色里那一声阴沉,嘶哑。   “开车。”   车队轰然入门。   唐家的副管家闻讯仓皇跑过来的时候,老太太的花房外围了一大圈,全是卡车、工人,忙碌来回。   地上挖出的坑洞,莫名其妙的沙子积起,还有看不出材质的合成板原地堆立……   夜色被幢幢的影搅动,灯火陆离。   只有一处安静。   唐家花房门外,正对着的空地,中间搁着一把临时搬来的太师椅。身形颀长的青年倚在里面,靠着扶手,懒洋洋地把玩一只金属打火机。   副管家顾不得擦额头的汗,慌忙跑过去:“唐先生,您、您这是?”   唐亦耷着的眼皮抬了下。   望见来人,他轻扯起薄唇:“你看不见么。”   “看得见,”副管家擦着额头的汗,环顾那些似乎开始收尾的工人们,更不安了,“就是看得见才不明白,孟女士今晚不在家,您这么大动静,我们总得给她个交代。”   “行,我教你。”唐亦指着那些收工的工人们,“这叫防火线。沙子是隔离带,哦,空地也是。那些是隔离带,材料有岩棉,酚醛……”   副管家越听越汗如雨下,声音都颤起来了:“您您您这是要干嘛啊!”   唐亦哑声笑起来:“不干嘛,我决定搬回唐家了,这块地不错。我要在这儿搭个屋子,以后住这儿。”副管家:“家里的地多了去了,您非得选这儿?”   “嗯。”   副管家:“就算选这儿,那也等我叫人把花房里的花草都移走,这里面好些珍贵品种,有孟女士从国外叫人挪回来的种子,还有――”   “别废话。”唐亦冷了声,笑意散掉,“也别拦路。”   “!”   副管家被年轻人那一抬眼的沉戾慑住。   几个人从他身后的花房出来,到椅子旁边:“唐总,检查完了。”   “倒上了?”   “是。”   副管家仓皇回身,正看见最后一个人抱着半桶塑料桶,从花房门口开始,在地面上倒出一条油亮的线。直到椅子不远处。   唐亦从椅里起身。金属打火机在他掌心转了半圈,正立停住。他轻扣住金属盖子,指节一拨。   咔哒的翻盖声听得人心一颤。   围花房一圈的工人们全数完工,退到空地上的防火线后。   唐亦一拎西裤裤腿,慢慢蹲下身。他撑着膝盖,挑眸望向不远处的花房,那双眸子里情绪懒散,冰冷。   他又抬头,看了看天边那轮弯月。   “……真冷啊。”   他轻声说。   “疼不疼?”   “唐先生!您不能这样!”   惊嘶的声音里,副管家终于回神,冲到那条油线中间,伸开双手惊恐地拦住――   “这花房可是孟女士的命根!您、您要是烧了它,孟女士回来一定会出大事的啊!!”   唐亦懒恹地垂下眼,声音沙哑。   “让开。”   “我、我不能让!”   “让开。”   “我死、死也不会让的,您真的不能这么做,孟女士她……”   话声一颤,戛然而止。   副管家紧缩的瞳孔映着的影子里,蹲在地上的年轻人指掌间竖着幽蓝色的火苗――   那火苗,抵在他自己袖口下。   夜风一吹,就能乘势而上。   副管家头皮麻了,颤不成声:“您,您……”   那人朝他抬眸,薄唇轻勾着笑。   “我点了它,或者点了我自己,你选。”   “…………!”   孟江遥回来时,花房烧得偌大庭院耀耀如白昼。   她僵站在原地,腿一软,差点没站住。   离着空地最近的地方放着把椅子,翘着长腿坐在上面的年轻人听见动静,慢慢转回来。   “孟女士。”   唐亦站起来,背对着那灼目的火光,他张开双臂,恣意地笑。   “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第56章 白雪人参果小菩萨   夜色喧嚣。   BLACK酒吧外五颜六色的灯牌,在巷子深处的复古风红砖墙上熠熠地闪动。   酒吧门口站着几名健壮的保安,有两人在台阶上,一个负责拦住进门的三名女客人,另一个朝对方示意:“身份证拿出来。”   “哎呀小哥哥,你看人家像是未成年嘛?”   “18岁生日我都过了五六个了,还是第一次被怀疑没成年呢。”   “别的酒吧都没你们这么多规矩,出来喝酒嘛,干嘛这么严肃?”   三个女孩嬉笑一团。   可惜虎背熊腰站在门口的保安看起来不为所动,严肃凶悍地望着三人,没有任何让开的意思。   “噫,真没趣。”   “谁让你们非得来看什么大帅哥,还不一定有没有呢……”   女孩们围着嘀咕几声,各自低头去自己亮晶晶的手包里翻找身份证。两个顺利翻到的,剩下一个只差把口红彩妆盘全从包里倒出来,还是没找着。   那两个也急了,干脆拽到一旁,帮她一块翻包和身上的口袋。   “哎我明明记得走之前放进包里了啊,怎么会在找不到。”   “不会是丢了吧?”   “靠,我明天晚上还得去赶飞机呢,真弄没了要麻烦死的哦。”   “快找找……”   台阶上的两个保安无奈又好笑地对视了眼。   这片刻,巷口拐进来一个人。   夜风在夏燥里透一丝还未消退的春凉,拂得衣角微翻。那人身影被巷子外的路灯拉得修长,直直地打在巷里的地面上。   他走的并不快,但腿长弥补了这一点,又懒洋洋地插着口袋,低垂着头,帽檐遮了他大半张脸,远远的只看得到冷白凌厉的下颌和颈线。   片刻风停。   青年走到台阶下,从口袋拿出钱夹,打开,修长分明的指节夹出张薄薄的卡片。   保安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伸手接过那人的身份证,匆匆一扫。   “唐亦”。   即便早有准备,看见这个频繁出现在北城各种财经报纸上的名字时,保安的嘴唇还是轻抖了下。   他忍住去看那人帽檐下近看到底长什么模样的冲动,双手把身份证恭敬递回去:“没、没问题,您请进吧。”   长腿迈入。   BLACK酒吧厚重的木门合上。   台阶下的三个女孩回神,交换目光后兴奋起来。   “是不是就是他?”   “我感觉应该是,特别像小五的描述。”   “我靠没想到啊竟然真的能遇上,快快快,赶紧进去,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神颜!”   “……”   齐心协力翻出身份证的三个女孩迫不及待地跟进了酒吧内。   台阶上的另一个保安也回过神,赶紧走过来,低头问负责检查身份证的那个:“真是那位又来了?”   “身份证上的名我亲眼看的,不会有错,你快上二楼说一声。”   “行,我立刻去。”   酒吧二楼,长廊尽头。   “笃笃笃。”   房门被推开,走进来的人借着身后的光线穿过黑暗的房间,拍了拍沙发上盖着薄毯睡着的女人:“红雨,别睡了,你先起来。”   “嗯……”   沙发上的女人揉着长发,发出不情愿的哼声,好半晌才在又一番催促下,混沌着眼神坐起身。   来叫她的女人已经趁这会儿打开房间的灯,回到沙发旁。   唐红雨揉着长发,睡意惺忪地问:“现在几点?”“7点多。”   “我昨天晚上去查那批酒的上货,可一直到今天中午一点多才睡下……”唐红雨哼哼着,“你有没有点人性,现在就把我叫起来?”   “如果没要紧事,那我不会叫你的。”   “嗯?能有什么事?”唐红雨在揉乱的发丝间迷蒙抬眼,“这个月的货不是都上完了吗?”   “……”   四目相对。   房间里安静长达十秒。   唐红雨一把捋直了长发,表情惊恐:“他又来了??”   “没错。”   “我――”生生把要出口的脏话憋回去,唐红雨带着起床气,崩溃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这个疯子是不是跟我有仇?他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他是这几天和他家小菩萨两地分居欲求不满所以才这么神经病地天天跑来酒吧对我施加精神折磨吗?”   等唐红雨崩溃地抱着脑袋中枪一样蔫趴回去,合伙人才无奈地问:“你确定他已经知道这是你的酒吧了?”   “我当然不确定,我又不能当面质问他知不知道,”唐红雨无力地呻吟,“不过现在看肯定是知道了。就算一次两次是巧合,那疯子能来第三次,肯定有原因的啊……”   “那干脆,明天他要是再来,就让保安把他拦下?”   “不行!”   唐红雨一听就L毛了,迅速从沙发上坐起来,表情严肃地在身前做打叉姿势。   合伙人不解:“怎么了?”   唐红雨:“你不了解这个疯子,他是真的彻头彻尾地疯――你都不知道他这周干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天,要不是唐家就剩这么一根独苗,那个老巫婆和他同归于尽的心大概都有了!”   “老巫婆?”合伙人思索后恍然,“你奶奶?”   “别,高攀不起。”   唐红雨脸上略微夸张的表情顷刻就退潮似的淡去。她从旁边矮桌上摸起发圈,穿上左脚的拖鞋,又单脚蹦着去房间角落里踩另一只被她踢飞的。   穿上以后,她走去窗旁落地镜前绑头发。   合伙人坐到沙发上,交握着手说:“咱们店里因为他这周连续过来了三天,口口相传的新客人已经增五成了。我看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带着咱们酒吧在各大探店软件上小小地出一把名了。”   唐红雨叹气:“羡慕,长得美可真得厚爱。”   合伙人看着镜子里那张脸蛋,嫌弃道:“你还有脸说这话?”   “我和他能一样么,漂亮小姐姐多得很,长成他那副祸害样、气场上还能帅得腿软的男人你见过几个?”   “也是。”   见唐红雨随手一把扎起长发就往外走,合伙人愣了两秒:“你干吗去?”   唐红雨:“好言相劝。”   合伙人:“哈?劝什么?”   唐红雨回眸,慵懒又毫无淑女气质地翻了下眼白,“劝他莫来祸害我的酒吧啊。”   合伙人:“能管用吗?”   “不管用也得试试,”唐红雨咕哝着拉开门,“他出名没事,咱们酒吧还得低调过活呢。尤其另一个脑子也不太对的最近到处找我,我可不能在这种关头被唐亦牵连暴露。”   合伙人笑着靠到沙发里:“你说你身边怎么净是些不太正常的?”   “唔……”   唐红雨无辜地一耸肩,她抬手腕敲了敲自己太阳穴,话声潇洒地撂在身后――   “可能我多少也有点神经病吧。”   唐红雨摸着暗纹的蔷薇花壁纸,从灯火昏暗的二楼走下来,守在一楼楼梯口的保安听见动静,转回来朝她点了点头。   唐红雨随口问:“今晚怎么样?”   保安苦笑道:“您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嗯?”   唐红雨这一声慵懒轻闷的音刚从鼻腔里哼出来,最后一步也踏进一楼的地盘。她的身影蓦地顿住。   目之所及,全是人。   BLACK酒吧虽然名字取得野,最早还被合伙人戏称为“黑店”,但实打实地是个清吧。   而且“黑店”非常遵纪守法,店内成本里最大开支之一就是在安保方面,唐红雨要求从根源上杜绝包括“三害”在内的任何违法犯罪擦边可能性,属于每年如果有那一定评得上“酒吧规范榜样店”名号的那种。   也是因此,店内客流量一直很一般,毕竟多数酒吧夜店的客人最追求的还是刺激,这种规范到像上学、又没什么大噱头的店,性价比再高,也只能留得住那批习惯的老顾客。   从开店至今,唐红雨就没见过今晚这样的“盛况”。   唐红雨扫过一圈,看得她都迷茫了,扭过去问保安:“女孩子们来我还能理解,怎么男客人也多了不少?”   保安笑道:“女孩子多了,那男客人跟着增多不是必然的吗?”   唐红雨品了两秒,“哦,还真是。今晚辛苦了啊。”说完她就扭头往酒吧高台区去了,语气也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保安早习惯“黑店”老板娘这和钱不熟的脾气了,不以为怪,转回去继续值岗。   唐红雨一路走过舞池,音乐舒缓得不像在酒吧夜店,更像什么音乐厅,但就这样,还是有不少年轻男女在舞池里扭着腰肢。   临近高台区时,她见两个女孩从那边过来,其中一个化着淡妆,漂亮得扎眼,只是嘴巴撅得能挂油瓶。   另一个像在逗她,两人并肩打她眼前过去。   “男人多的是,追在你屁股后面的更一大把,你干嘛非盯这一个?”   “那我不管,我就不信了,以后我天天来这家,什么时候把他睡到手什么时候算完!”   “这酒吧里漂亮姑娘一多半是为这目的来的,你打算领牌排队啊?”   “排就排,睡他一次稳赚不亏。”   “行啦,你就别执迷不悟了,来之前不都说他难搞着呢吗,‘南黄棺’的外号可不是白来的。”   唐红雨原本都走过去了,听见这句又绕回来:“男皇冠?那是什么东西?”   两个小姑娘一怔,漂亮的那个敌意地看向唐红雨,显然把她当做“领牌排队”的竞争对象之一了。   另一个犹豫了下,解释:“南墙,黄河,棺材。简称‘南黄棺’。”   唐红雨:“……?”   什么玩意?   漂亮的那个小姑娘不耐烦地抱起胳膊,气鼓鼓的样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南墙,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黄河,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棺材。”   她一顿,瞪了眼身后高台方向,稍加大声:“南、黄、棺!”   这一声惹来不少目光。   她朋友一窘,拉着她往舞池里面跑:“丢死人了你!”   “……”   唐红雨回神,笑得抚掌,朝高台区走过去。   小姑娘一腔真心“喂了狗”。   “南黄棺”本人靠在高台区的最边角,低着头,眼都没抬。他手里拎着只水晶玻璃杯,琥珀色的酒浆在杯底慢悠悠地晃。   光色漂亮,却没拿着杯子的那只手漂亮。   那人身旁高腿凳是空着的,唐红雨也没客气,走过去一踮脚,直接坐了上去。   杯子仍在晃着,帽檐下卷发垂过的眉微微一凛,喉结轻滚出的声音低哑又满浸不耐。   “有人了,去旁边。”   唐红雨挑眉,转向自己面前。   那儿确实是放着只杯子的,还填了酒,显然是某人为了清静,安排给一只空凳子付钱“喝酒”。   唐红雨好气又好笑:“那你还来酒吧干嘛,自己在家里喝多好,还没人打扰?”   酒杯一停。   唐亦懒撩起眼,漆黑眸子的焦点落到唐红雨身上。他看了她一两秒,视线落回去:“太安静了。”   “家里?”唐红雨也没客气,拿起那只没人动过的酒杯,“安静不好吗?”   “不好。”   “为什么?”   “全是她。”   不用问唐红雨也知道这个她是谁。   叹了口气,唐红雨决定对自己这个并没什么人性和亲情的弟弟稍微展露一下姐姐的关怀。   所以她转开了话题。   “听说这周初,你把孟江遥的花房给烧了?”   “嗯。”“她宝贝得里面一根草都不让外人碰哎,结果你一根草都没给她剩下?”   “嗯。”   “……哈,厉害,老巫婆没被你弄得心肌梗塞也是命大,”唐红雨抬了抬眼,“所以她怎么惹你了,玩这么大?你要不是唐家独苗,她非跟你不死不休。”   “没惹我。”   “啊?那怎么――”唐红雨一顿,“林青鸦?”   “……”   不知道想到什么,唐亦眸子一晦,冷冰冰地搁下酒杯:“酒。”   酒保立刻过来了。   唐红雨绝望地再转开话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BLACK是我开的?”   “忘了。”   唐红雨:“那你以后还是少往这儿跑,这可是我秘密基地,再给我弄得暴露了。”   “秘密?”唐亦低懒地轻嗤了声,“人尽皆知的秘密么。”   “嗯?”唐红雨警觉回头,“什么叫人尽皆知,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   唐亦抬头,望着她,眼睑轻收,笑意嘲弄:“你不会真以为,当年打赌的那一个月,我最后不知道你藏在这儿吧。”   唐红雨表情僵住:“你当然不知道,你要是知道,我现在不早滚到国外去了?”   “啧。”   唐亦懒得和她说话,落回眸。   唐红雨却不想翻过去:“不行,你说清楚,少装出一副早就知道还放了我一马的德性!”   “……”   “你真早就知道?”   “……”   “你还真放了我一马?”   “……”   无论唐红雨怎么问,唐亦似乎懒得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一个字了。   唐红雨悻悻地转回去:“反正我不信,当初我们又不熟,你更不可能在乎唐家的血缘关系,为什么要放过我?”   安静半晌,唐亦在阴影里轻勾了下薄唇。   “坠子。”   唐红雨一滞,“什、什么坠子。”这样问着,她却下意识摸了摸空荡的颈前。今天没戴,但以前那儿是挂了只小玉佛的,以前也从不离身地戴着。   她生母留给她唯一的物件。   唐亦慢慢俯下身,枕着手臂靠到吧台上。   他阖上眼,声音沙哑,梦呓似的。   “我也送了她一个坠子。”他声低下去,渐消弭于无,“那时候想她也能一直带在身边,就好了。”   唐红雨梗在那儿。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刚刚咽下去的那口酒噎了一下似的――上上不来下下不去,把人搅得乱七八糟,心烦意乱。   “喂,唐亦。”   “……”   “唐亦?”   “……”   无人回应。   唐红雨观察几秒后转回来,头疼地敲了敲额角,然后她朝酒保勾手指:“我来之前,他喝多少了?”   酒保表情无辜,从吧台下面拿起一只空掉的洋酒瓶,放在唐红雨面前。   唐红雨眼角一跳,转头想骂那个醉过去的,就见酒保慢吞吞起身,又放上来第二只空瓶。   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   数秒过去。   对着面前空了三瓶半的洋酒瓶,唐红雨磨着牙朝酒保勾手。酒保俯身下来,被她拽着领结往面前一拉。   唐红雨咬牙切齿的:“你知不知道酒吧里喝出人命,我们也是要、负、责、的?!”   酒保表情无辜:“我提醒他了,他不听。”   唐红雨:“……”   气极地松开手,唐红雨恨恨转头,用力瞪了唐亦一眼,然后伸手去他口袋里摸出手机。   一边在那一片没备注的号码里翻找,唐红雨一边低声咒骂:“唐家绝对是损了阴德了,不然就唐昱那么一个全北城闻名的花花公子,怎么能生出你这么个痴情种?”   咒完,那串熟悉的、她曾经在冉风含手机上看到过的号码也被唐红雨翻到了。   不出她意料,是唐亦手机里唯一有备注的。   还很长。   “白雪、人参果、小菩萨?”   唐红雨气得笑骂。   “神经病。”   电话拨出去。   等对面一通,唐红雨就转换腔调,靠着吧台慢悠悠地彬彬有礼地开口:   “您好,我们这里是失物招领中心――请问您家丢狗了吗,成了精还会喝三瓶半洋酒的那种?” 第57章 “对不起。”   北城机场。   林青鸦和芳景团白天结束了第二期《轮回》主题演出赛的录制,乘下午的航班回来。   从北城机场的航站楼里出来时,外面天色早已黑得如墨淋漓。星子三三两两地嵌在夜空里,偶尔还有几颗划过去的,是飞机的机翼灯。   芳景团安排的车将她们分批送回。林青鸦坐在其中一辆里,同乘的还有白思思和专门来陪送的简听涛。   车开出去不久,简听涛关心地问:“林老师,我听团里演员说,您对这期录制的演出赛不太满意?”   林青鸦正在看白思思平板里拍下来的芳景团这一期录制里的照片,闻言轻起了眸。   安静之后,她微微摇头:“不是满意不满意的问题。”   “嗯?”简听涛侧过身来,“我看过节目组那边传回来的完整录制,无论水袖舞还是那段生旦净丑的戏妆连镜,包括唱词和念白,年轻演员们的整体表演应该还是不错的?”   白思思在旁边赞同地点头:“节目组的人都说了,专业人士出马就是不一样。咱们的戏腔表演一张口一亮嗓就能听出戏曲底蕴来,和一些掐着嗓子哼哼两句就敢说自己是戏腔歌曲的表演完全不同。”   “节目组也这样说吗?”简听涛露出喜悦神色。   “嗯,我亲耳听导演组聊的!”   林青鸦想了想,开口:“就一种新的表演形式来说,演员们的表现可圈可点。”   简听涛回头,不解地问:“那您是觉得哪里不合适?”   林青鸦斟酌着开口:“还是之前的问题。任何一种传统文化的表演形式想要跟上时代,须有创新,有每个时代的烙印。”   简听涛:“戏腔歌曲,不正是一种创新吗?”   林青鸦轻摇头:“但创新的前提是要守正。”   “守正创新一直是大家想要追求的,”简听涛苦笑道,“可什么样的标准和分寸算是守正,这个好像很难定义啊。”   林青鸦:“从我的角度,守正至少要保证,这种艺术形式的根和灵魂没有变。”   简听涛思索几秒,有点明白了:“您是认为戏腔歌曲这种表演虽然也是有观赏性的,但本质已经变了。”   “嗯,”林青鸦拨过那些照片,轻叹,“它们以昆曲为主题,体现了戏妆、唱腔、身段等各种昆曲最重要的元素,但这是形的拼凑,而缺失了最重要的灵魂。”   “……”   简听涛没再说话,陷入沉思。   白思思撑着脑袋想了想,用力点头:“角儿说的对,我也觉得不行,这是衍生品,不是昆曲。”   林青鸦回神,无奈笑她:“你怎么像颗墙头草?”   “我哪里是墙头草了?要是我也是角儿您墙头下的。”白思思理直气壮地叉腰,“角儿您往哪儿,我就往哪儿倒。”   林青鸦摇头轻笑。   她目光抬起,瞥见还在愁皱着眉的简听涛,轻声安抚:“你也不必太担心了,新路总要慢慢试着才能走出来的。而且这一条虽然不通,但受它启发,关于团里剧本新编的主题方向,我有了一点想法。”简听涛惊喜回头:“您想到新剧本了?”   林青鸦淡淡一笑:“算是失败尝试后的一点灵感方向。”   “太好了,团长和乔老师他们那边最近半个月都在为这件事发愁呢。”   “嗯,这两天有时间,我们可以在团里讨论一下。”   “好!我尽快安排!”   简听涛还兴奋地想和林青鸦继续往下聊新剧本的想法,白思思那边却突然有了动静。   她从包里翻出震动的手机,看了两秒递给林青鸦,表情古怪:“角儿,找您的。”   林青鸦一怔,接起电话。   片刻后,她挂断电话,抬眸望向简听涛:“抱歉,回家之前,我需要先去另一个地方。”   简听涛:“您说,我让司机送您过去。”   林青鸦低头,把发来手机上的地址读给简听涛听了。   简听涛一愣,咳嗽了声才趴去前座让司机换地址。而坐在林青鸦旁边的白思思也表情古怪起来。   林青鸦察觉,问:“怎么了?”   白思思表情拧巴了好一会儿,小心开口:“角儿,您要去那边啊?”   “嗯,那里有什么问题么?”   白思思说:“您说的那个店我倒是没听说过啦,不过这个店所在的那条街……”   林青鸦:“嗯?”白思思:“好像是,北城最有名的酒吧街之一了。”   “……?”      BLACK酒吧的位置堪称非常隐蔽,当然也因此,它的房租价格相较于这条街上的其他店便宜很多。不过托某人的福,这几天的小清吧BLACK门庭若市,客流量完全不输给其他比较热的酒吧了――   至少在简听涛让司机把车停在巷外后,林青鸦这一路走来,遇到的来酒吧的客人一点都不少。   投来她身上的目光更不少。   搭上离开北城的飞机前,林青鸦代表昆剧团出席了节目组的晚会,因航班时间没有来得及换衣,从机场要回家,又被那通电话直接带过来,所以此时她穿在身上的还是参加晚会的晚礼服。   那是条雪色长裙,毫无装饰,只衬出曲线,像把一袭月光穿在身上。   垂在裙后的长发如瀑如缎,露在外面的,无论肩颈或脚踝,都透着雪色似的白。   美得易碎,更格格不入。   无论是进巷,过门,还是踏入酒吧,客人们的目光都不自觉也忍不住地跟着她。人人把想法写在脸上,想上前问她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而此时的林青鸦确实要以为自己走进另一个世界里了。她所看到的形形色色都奇异,前所未见,陆离的灯光和人群、放肆的注视和打量,甚至一路都不乏有人朝她吹口哨。   黑夜把黑掩藏得极好,它们可以在这里肆无忌惮地滋生,疯长。   要不是有白思思跟着,林青鸦自己大概找不到目的地。   这样艰难地穿过整个酒吧,她终于到达高台区附近。   “角儿,是不是那边!”白思思在音乐和喧闹里扯着嗓子问林青鸦。   “……”   在林青鸦走过来前,守在吧台边上的唐红雨就先发现了她的存在――   毕竟当周围半数以上的男性都在对着同一个目标惊奇和蠢蠢欲动的时候,想不注意也实在很难。   唐红雨转过头去,然后痛苦地扶住额:“大意了。”   因为人手不足正在吧台内临时充当酒保的合伙人听见:“什么大意了?”   唐红雨痛苦地转回来,指了指身后:“忘了祸害家里的那位也是祸害。”   “嗯?”合伙人不解,抬头顺着唐红雨的手看过去,停了两秒,合伙人失笑,“你这都能忘就离谱。”   唐红雨木着脸:“大概是我今晚脑子坏了。”   林青鸦披着一身汇集的视线,停在这片高台尽头的位置。   唐红雨抹了一把脸,转回来:“晚上好啊林小姐。”   “晚上好,”林青鸦难得心不在焉地应下,目光紧张地看向伏在吧台上的身影,“他怎么了?”   “显而易见,喝醉了。”唐红雨保持和善的微笑,侧让开身,露出身后吧台上的三只半的洋酒瓶并告状,“这就是他的杰作。”   林青鸦望过去。   沉默数秒。   唐红雨:“……林小姐是不是不认识这些酒,也不懂把这么三瓶半喝下去是个什么概念?”   林青鸦轻点头:“抱歉。”   唐红雨再次抹去脸上的痛苦面具:“没什么,这也不用道歉。大概描述一下就是,这么三瓶半喝下去以后,就算你给他扔路边,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他也能眼皮不睁地睡到明天。”   话间。   靠近过去的林青鸦挽着耳边长发,正俯低身轻唤了声:“唐亦?”   说完她才听到唐红雨的话,起身回眸过来,茶色瞳子里满噙着不安,“那要不要――”   “人参果……”   沙哑得梦呓似的声音从伏着的人柔软卷曲的黑发下漏出来。   几人同是一顿。   “嚯,”吧台里合伙人憋住笑,低头擦酒杯,“医学奇迹啊。”   唐红雨:“……”   唐红雨深觉得绝望又丢人地扭回头,低声嘀咕:“他是狗鼻子吗?”   林青鸦没顾得上她们的玩笑调戏,听见声音就忙转回去。伏在吧台上的身影撑起手臂,卷起的衬衫下慢慢绷起冷白的肌肉线条。   那人终于起身,靠到高腿凳侧的墙壁上,他从黑发下抬眸,眼瞳乌黑,带着醉湿的水光,黑曜石似的漂亮。   他望着她,又好像没望见。   林青鸦看过所有模样的唐亦。张狂的,可怜的,安静的,放肆的,动情的,装委屈的……   她唯独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难过的眼神。就算当年在琳琅古镇,那个起初还孱弱的少年被欺负得再厉害,他的眼神也是像只凶狠的狼一样。他从没为他自己难过或流一次眼泪。   可他此时这样望着她,那双黑濯的眼,就好像要哭了。   林青鸦眼圈红起来,她颤着轻声:“你怎么了啊唐亦……”她忍不住松开拎着长裙的手,上前扶抱住他的手臂。   唐亦眨了眨眼。   他大概是又嗅到林青鸦身上熟悉的气息了,在醉意里也情不自禁俯身,迎合地把她抱进怀里。   他埋进她长发间,阖上眼:“对不起,对不起……”   无论林青鸦问什么、怎么喊他,埋首在她颈旁的那人就固执又声哑地一直重复这三个字:对不起。   问不出缘由,又担心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林青鸦也慌得快哭了。但她只能一边轻轻安抚地拍着唐亦,一边隔着他问唐红雨:“他这是怎么了?”   唐红雨回神,敷衍地答:“我也不知道,我们两个之间真的没什么姐弟情分……”对上小菩萨透红眼角和湿漉的茶瞳,唐红雨慢慢咽下话,她苦恼地揉了揉头发,“我要是没猜错,应该和孟江遥有关系。”   林青鸦露出少有的慌张:“她对他做什么了?”   唐红雨说:“那倒不是,反过来的。”   林青鸦:“?”   唐红雨:“好像是你和你那个剧团去外地录节目那天吧,唐亦不知道发什么疯,回唐家把孟江遥的花房点了。”   林青鸦一怔。   过去几秒,林青鸦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她轻攥起手指,垂下眸子望向身前的人。   醉得昏沉的唐亦还在低声重复着“对不起”。   林青鸦听得心里酸涩的疼:“没关系,唐亦,”她更用力地抱住他,轻声说,“那不是你的问题。”   “……”   唐红雨眼神一动,表情微妙地打量过两人。但最终她没说什么也没问什么,只当自己没听见了。   唐亦醉得实在厉害,毫无“姐弟情分”的唐红雨第一时间表示了绝不收留的意愿,林青鸦只得叫简听涛帮忙把他带回家里。   等送白思思和简听涛离开,林青鸦回到家里,就发现某人已经从沙发上下来了。   他坐在茶几旁的地瓷上,乌黑的卷发垂搭过冷白的额,被酒精熏染泛红的眼角透着凌厉又艳丽的美感。   扁扁的洋酒瓶被他举到灯下,琥珀色的酒浆漾着晃眼的光。   林青鸦无奈地望着他。   她想明天等这人清醒以后,一定要和他约法三章,这些伤身的坏习惯果然不该太纵容,应该帮他改掉。   林青鸦低头看了一眼身上,雪色长裙仍没换下。不过比起衣服,还是要先按唐红雨教的,给他煮上解酒汤。   林青鸦想着就转身,要往厨房走。   “……小菩萨。”   身后突然传来低低哑哑的一声唤。   “?”   林青鸦停住,回眸。   靠在茶几旁的那人早脱掉了西装外套,只剩一件单薄衬衫松垮褶皱地挂在身上。   黑发下眼瞳乌黑,光色在他眼底恍惚着,斑驳陆离。   怎么看也不像清醒模样。   “别走。”   他哑着声又喊她一遍。   “小菩萨。”   林青鸦:“我去给你煮汤,很快回来。”   “……”   那人眼睛黯下去。搁在支撑起的长腿膝上的那只手抬了抬,被他攥着的那只洋酒瓶朝她举起来。   像个敬酒的姿势。   林青鸦无奈,刚要收回眼转身,就见他手腕一翻――   “哗啦。”   半瓶琥珀色的透明酒浆,顺着他微卷的黑发,浇在冷白色的脸庞,脖颈,锁骨上。 第58章 种莲花   白色薄衬衫被酒浇得湿透,底下肤色半显,黑色西装长裤也没能幸免。   乌黑的卷发狼狈地耷下来,翘着发尾贴在那人冷白的额上。比发色更黑的是他的瞳,幽黑到极致反透起一点熠熠的亮,明明眼睫上都沾了细小的珠子,可他还是一眨不眨,固执望着她。   林青鸦从懵在原地的呆滞里回神:“唐亦?”   她慌忙朝客厅里跑过去。   眼见林青鸦身影渐近,始作俑者毫无犯错的自觉,还坦荡地朝她伸出手。   像想要拉住她。   林青鸦没顾得理他,先转到客厅角落的长柜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雪白的毛巾。   回来的林青鸦蹲到唐亦面前,抬手想给他先擦头发。   可是还没落上去,就被唐亦攥住手腕:“不能。”   “唐亦,你这样会感冒的。”那人意识不清,力道却一点没少,林青鸦挣了几下也没能挣开。   “不会。”酒醉的人格外固执。   林青鸦实在拿他没办法了,她只能轻着声哄问:“为什么不能擦?”   “太干了。”   林青鸦:“你口渴了吗?我可以帮你倒水。”   唐亦摇头,眼神里看起来半点清明不存,攥着她手腕的修长指节倒是一根也没松开。   林青鸦绝望地放弃挣扎:“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犹豫了下,难得配合,缓缓地说:“浇花。”林青鸦一怔:“浇……花?”   “嗯,”唐亦点头,“我在,种莲花。”   林青鸦听得更茫然了:“为什么要种莲花?”   “……”   那人没答这句,睫毛一扫就低垂下眼去,看着整个人也有点萎靡,不知道是困了还是醉意又上来了。   林青鸦正在想这是不是孟江遥遗传给她孙子的奇怪爱好时,就听见低着头的唐亦好像咕哝了句什么。   “唐亦?”   林青鸦没听清,扶着他的手往前俯了一点。   “种莲花,”那个哑哑的声音终于清晰了,“小观音和小菩萨,都喜欢莲花。”   “……”   林青鸦怔住了。   好几秒过去她才回过神,直回身。明明是觉着好笑的,但不知道怎么了,林青鸦就没忍住红了眼眶。   她垂下眸,反握住唐亦的手,压着哭腔又带着轻浅无奈的笑,“骂”他:“你是不是傻啊,唐亦。”   唐亦抬了抬头,一滴琥珀色的酒随他动作,恰巧从他乌黑的发梢落下来,掉到林青鸦的手背上。   唐亦眼神里似乎清明了点:“你不喜欢莲花吗,小菩萨?”   “喜欢,”林青鸦只能顺着他哄,“可你浇得太多了,莲花要淹死了,必须要擦一擦。”   “多了?”   “嗯,多了。”   “……”   唐亦这才松开林青鸦的手腕。   林青鸦连忙拿毛巾给他擦拭头发,还有发尾下滴着酒的湿漉的颈旁和锁骨窝。而被擦的那人懒洋洋得像只困得不行的大狮子,眼皮一点点耷拉下去,也不动,就靠在茶几随便她。   直到林青鸦微翘起来的小拇指不小心从他凸起的喉结上划过去。   “唔……”   “大狮子”动了动他的黑卷毛,从喉咙里闷出声沙哑又要命的哼声。然后他靠着颈旁小菩萨凉冰冰的手,轻慢地蹭了蹭。   林青鸦的手蓦地一停。   她僵了好几秒,毛巾被她发白的指尖攥得生紧,几乎发颤。但那点情绪很快就被它的主人抑下,被攥紧的毛巾继续在敞开的衬衫领口间轻拭。   越往下擦,小菩萨的脸越后知后觉地红起来。   等终于把露在外面的地方都擦干了,林青鸦原本雪白的脸颊早就红得欲滴。   她慌乱地从抽屉里又拿回一条新毛巾,塞给唐亦:“你要把衣服换下来,身上的酒也要擦一擦,我去你行李箱里看一下,应该有换洗的衣服。”   “……嗯。”   唐亦醉意里哑着声,听话地接住毛巾。   林青鸦说话时一直没再敢抬眼认真看他,直到这会儿起身离开前,就见靠着茶几的唐亦已经解开了两三颗衬衫扣子,被琥珀色酒浆染湿过的胸膛在衬衫边缘若隐若现。   “唐……唐亦!”   林青鸦吓了一跳。   小菩萨哪见过这种场面?   她脸上温度顿时就灼到顶峰,本能地攥着手里半湿的那条毛巾转回去,背对那人,“你……你不能在这儿换衣服啊。”   她声音慌得发颤,听起来像是要带上哭腔了似的。   这一次她身后的沉默尤为地久。   久到林青鸦忍不住想回头看看他是不是睡过去了,可又不敢,心底挣扎里才听见身后声音沙哑低懒。   “为什么,不能?”   这一次,那人话声里的情绪和方才“种莲花”那会儿的神智迷蒙有了明显的区别。   可惜林青鸦慌得太厉害,完全没注意。   “客厅的窗帘还……还没拉,”林青鸦攥着手指卧室,“换衣服要回房间才、才行啊。而且我还没给你找到换洗的衣服。”   “那我回房间等你?”   “嗯,嗯。”   听见身后没了动静,林青鸦屏了好久的那口气总算能放下来,她还是没敢回头看,快步朝一直收放着唐亦行李箱的次卧走去。   直到次卧房门关合,她身后茶几前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才垂了回去。唐亦手指勾着衬衫领口,晃了晃。湿透的衬衫贴在身上。   他轻皱起眉。   酒精带来的神经兴奋刺激还在,但基本的分辨和判断控制能力,已经在小菩萨受惊之后的那声惊呼里被叫回来大半了。   这种飘忽的眩晕感和理智同时存在的感觉非常奇妙,唐亦也是第一次体会,他扶着茶几起身,走向主卧。   剩下两三颗衬衫扣子懒得解了,唐亦边走边把湿得薄透的白衬衫从领口拽下来,泛着水色的光顺着流畅的肩背线条蔓上去,微卷的黑发被他轻甩了甩。   唐亦单手扣开黑色长裤与腰腹分界线前的金属扣,不知道想到什么,修长的指节又停住。   薄唇轻勾了下,半湿的卷发下那双眸子却更暗下去,他走到主卧门前,推门进去。   动静来得比唐亦意料里早很多。   几乎是他刚进主卧不久,就听见没有完全关合的房门被轻轻叩响,隔着木门轻得温软的声音传进来。   “唐亦……”   唐亦走回门旁,半裸的上身虚靠着门:“嗯。”   林青鸦安静好几秒,轻问:“你能自己拿衣服吗?”   “?”   “我把行李箱给你放到门口,好不好?”   “……”   酒精一定程度上麻痹了唐亦的思考能力,所以在行李箱被他从空无人的门口拎回来前,他都没想明白林青鸦“出尔反尔”的原因。   直到拉开行李箱的衣物层拉链,唐亦看到了放在最上面的防尘塑封袋里的男士内裤。   扣住行李箱,停了两秒,唐亦低头笑了出来。      煮解酒汤的全程,林青鸦都是红透了脸的。越是想这热度消褪情绪它越是不听,一直持续到她端着盛解酒汤的青瓷碗从餐厅出来。   在主卧外轻叩房门时,林青鸦的耳垂还是染着余红的。   叩门声后,里面低低应了一句。   林青鸦问:“我把解酒汤煮好了,可以进去吗?”   “嗯。”   林青鸦按下门把手,走进主卧。习惯性地带上房门后,她刚一转身,抬头,就陡然愣在那儿――   蜷着长腿坐在床尾凳上的男人转回来,黑卷发,懒淡眉眼,绷紧的长裤,哪里都一样。   唯独一点。   他是裸着,上身的。   林青鸦受惊过度犹记得紧紧地端着碗,但也只能做到这儿了。   唐亦一垂眸,神情像无辜且无措,声音还带着酒后的低哑:“我没找到衬衫。”   林青鸦回神,垂下眸,迫着自己挪进房间,“没关系……等我把你之前那件衬衫洗完熨烫,到明天应该可以晾干。”   “好。”   林青鸦停在床尾凳半米的距离就不再往前了,低垂着眼不看他地把碗递向大概的方向:“给。”   唐亦故意没接,眸子黑黢黢的,借着酒劲儿放肆地睨着小菩萨白雪似的眉眼,“……这是什么。”   “是解酒汤。我按唐红雨说的配比方法,你尝尝看。”   “……”   林青鸦全程都很努力地低着头,一点眼角余光都不肯分到唐亦身上。   唐亦往后靠了靠身,嘴角扬着,放在膝前的手就吝啬地抬了一点,声音却无辜得很:“你要往前一点,我够不到。”   “嗯?够不到吗?”   林青鸦意外,但不疑有他,又往前挪了一点,手里解酒汤的青瓷碗努力端的平稳。   “再往前一点。”   “哦。”   “还是够不到。”   “……?”   林青鸦心里再慌,也终于觉得哪里不太对了。她犹豫地抬了一点视线,就看到只隔着几公分、几乎就要贴到她腿上了的那人蜷屈的膝盖。   林青鸦一僵,“你――”   话声未落,她手里一轻。   青瓷碗被人拿走了,她的手腕也落入对方掌控:“好了,现在够到了。”   林青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艳丽的红也慢慢覆上她脸颊:“你真没找到衬衫吗?”   “嗯,真没找到,”那人懒着低哑好听的声线笑,“不过找到了这个。”   “?”   林青鸦手里一沉。   她下意识抬眸看过去,就望见一只深蓝色的长方形盒子,盒子外面还用一条在灯下流着光似的黑色缎带扎了个十字蝴蝶结。   林青鸦怔了下:“这是什么?”   唐亦:“准备很久了的礼物,一直放在行李箱里,没找到机会给你。”   林青鸦迟疑:“我要现在看吗?”   唐亦:“你不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林青鸦停了一两秒,“那我拆开了?”   “嗯。”   系着的蝴蝶结被轻轻抽开,松散下来,那条两指宽的黑色缎带滑下,被唐亦勾住。   林青鸦打开盒子,望见托在天鹅绒衬底上的坠子。   一枚栩栩如生的翡翠观音坠。   林青鸦指尖一颤,终于禁不住抬眸望向唐亦。   唐亦仰着黑眸,望她:“上一枚丢了吗?”   “当然没有。”林青鸦想都没想,认真严肃地反驳回去。   “一直留着?”   “嗯。”   唐亦眼一垂,笑:“看来没白放过唐红雨啊。”   林青鸦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唐亦笑意淡下去,他抬手,轻揽住面前小菩萨被长裙勾勒纤细的腰身,抱靠上去。   林青鸦一僵,只隔了薄薄一层长裙衣料的温度实在无法忽视,让她迅速记起面前这人此时的“衣着不整”。   “对不起。”   “……”   还未推拒的手指停下,轻攥起来。   唐亦阖了阖眼,声音哑下去:“对不起,小菩萨,我不知道……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林青鸦眼底微泛起潮。   这一刻她心底像卸下了很多年的担子,变得无比的轻盈:“那不是你的问题。你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你,怎么会是你需要道歉的事情?”   “但我一直在误解你。”   “那也不算误解,唐亦。选择是我们做出的,结果由我们共同承担。只是那时候的我们还不够成熟,没来得及成长不该是任何人的错,对吗?”   “你真的不怪我?”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   身前的人沉默下来,环在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   林青鸦感觉得到他的情绪,她想回抱一下唐亦的,可到底还是无处落手。她指尖犹豫地停了好几秒,最后无奈攥紧,落回之前的问题:“唐亦,你真的没找到换洗的衬衫吗?”   “嗯,没有。”   某人大言不惭。   林青鸦只得放弃。   房间里重归安静。   很久之后,唐亦松开手臂。   那点灼热的温度离开,林青鸦松了口微微屏住的气,刚想退一步,就被那人话声拉住。   “那我送你的和好礼物,你算是收下了?”   “嗯?”林青鸦垂眸,望见手里深蓝盒子,“嗯。”   “那我的呢。”   “你的什么?”林青鸦茫然抬眸。   唐亦不知耻地伸手:“和好礼物。”   小菩萨脸皮薄极了,一下子就被问得红了脸,小声心虚地说:“我没有准备。”   “没准备?”   “嗯……”   “那我自己讨一件好了。”   “嗯?”   林青鸦茫然抬眸。   唐亦从床尾凳前起身,大片白得发冷的肤色晃得林青鸦眼神一慌,忙往旁边躲。   唐亦哑然失笑:“闭眼。”   林青鸦:“?”   唐亦低下声:“你都没给我准备礼物,现在连一句话也不肯听我的?”   “……”   林青鸦迟疑之后,还是小心地把眼睛闭上了。   轻微的窸窣和细细的触感后。   “睁眼。”   绕到耳后的声音低低哑哑的。   林青鸦依言睁开,然后一顿。   呆了两秒,她慢吞吞抬手,在那个昏暗的、只有一点细微的光透进来的世界里,摸到眼睛前。   触感,凉冰冰的。   是之前包礼物的那条黑色缎带。   林青鸦:“……?” 第59章 污黑的他捧着她的雪白   灯光炽白。   细笔饱蘸过色彩混淆的颜料盘,在水润过盈着光的液体里轻捻慢滚,而后抬起,软笔尖由浅及重地落到雪白细腻的画布上,游走勾勒,或急或徐。   笔触回转间,心跳声愈发疾劲。   门缝里漏进几句。   “……唐总是真的不在呀,高部长您下午再过来吧。”   “不可能,前台说了唐总早上就来了,我是真有急事,你进去说,让唐总就见我一面也成!”   “不是我不帮您……”   笔尖蓦地勾挑,一滴乌黑的颜料甩溅到挽起的衬衫袖口上,却丝毫没被在意。执笔的人把笔杆握得紧绷,漆黑眸子里欲意沉浮,一眼不眨地死死盯着画布。   雪白画布上,美人栩栩。   画里长裙曳地,美人垂叠着腿坐在床尾凳上,乌黑的长发柔软地搭过她细薄半露的肩头,直铺到长裙后的床上。   一条黑色缎带遮了她的眼,在脸庞垂下,缠着青丝,能逼疯人的模样。   而画中人并不自知,她正惶然旁顾,浅淡透红的唇轻张合,像在不安地唤什么人的名。   【唐亦……】   细软惊慌的轻声,幻觉一样在画室里响起。   画板前执笔的手蓦地一抖,一滴浓重的墨汁落下,污黑了长裙下雪白纤细的脚踝。   被情绪冲撞发红的眼角一紧,懊恼破坏了他眼底深沉又墨黑的欲意。   正在此时。   身后那道薄薄的门板旁的夹缝里,没能被拦下的话声冲破玻璃门的阻隔,在宽阔的办公室里变得清晰。   “唐总,这次人事调动我不能――你别拦我,让我和唐总说清楚!”   “高部长您真的不能这样……”   “砰!”   霍然一声巨响,休息室的门板被楔到墙壁上,撞出震颤的余音。   推拦中的两人停住。   穿着职业装的女助理回过身,吓得连忙低头:“对不起唐总,是我没有拦住高部长!”   “高部长?”戾沉着眼的唐亦拽松了领带,跨步从改装成画室的休息室里走出来,“调任书已经下了,这周开始生效,现在哪来的高部长?”   女助理连忙更躬低身。   旁边中年男人在唐亦一出来时就本能虚软了点气势,这会他鼓足劲儿对视上唐亦那双阴沉的眼,张口想说话:“唐总,我――”   唐亦眼一垂,冷冰冰的剪断视线:“程仞人呢?”   女助理:“程特助在跟进的一个项目里对方公司负责人出了车祸,程特助临时接到电话,刚赶过去。”   唐亦:“他不在,你们就连个人都拦不住了?”   女助理白着脸低头认错。   到此时,唐亦才终于又看向那位成汤总部某部门的前任部长,他漠然地望着对方,眼底抑着某种亟待爆发的情绪:“你要是对调任书有什么不满,去人事部质问。”   “部长级别的调任,就算人事部出文件,那也是要您签字决定的啊。”   “……”   见唐亦不说话,那人更壮胆:“我在总部工作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这么突然就把我调职去子公司,那怎么也――”   “工作这么些年,成汤都没教会你守规矩?”   冷冰冰的沉声打断了他。   唐亦靠坐在办公桌前,手撑着身侧的桌沿,指节按捺又暴躁地叩动,实木质地也被他敲出低沉的响。   那人抬头,对上双阴郁的眼,不由得一栗,又立刻低下头去。   他气势弱到最低:“唐总,您别动气,我、我就是一时冲动……”   “我不管是董事会里哪个老家伙让你来探底,回去告诉他,调任书就是调任书,哪一桩也不可能改。”   被一句点破根底,闯进来的男人脸色顿如菜色。   “想说理,去人事部走流程,”唐亦冷下声,“想学你来我这儿示威?也行,那就都带着辞职书一起!”   “……”   唐亦疯归疯,公事公务上动怒的时候并不多,到这种程度的就更少见。这位出头鸟一遭殃,常务副总裁办公室所在的整个楼层都跟着噤若寒蝉。   半上午过去,程仞从外面回来,刚出电梯间就察觉气氛微妙。   在助理组问过两句,程仞转身敲响办公室的门。   他进去时,唐亦正巧从画室出来。   程仞步伐停住。   那间画室,助理组的人都知道,是唐亦的私人领地和禁区,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都不准进入。   而程仞作为唐亦一直以来的贴身特助,非常“有幸”地在早期大家还没有墨守成规的时候,误入过那里。   他记得那挂了一墙的大大小小的画,风格或写实,或诡异陆离,唯一不变的只有画里的戏服美人。   那个好像不管在怎样幽暗诡谲的背景下,也始终像黎明一样,站在光的起点的女人。   程仞第一次知道“林青鸦”这三个字,也是从那一室的戏服美人的画起。   后来可能还是有人在唐亦不在的时候误入过,多半是被唐亦那时而正常时而离奇的画风吓得不轻。没人当面直提,谣言却慢慢传开了,还越传越是离谱。   到最后,干脆都在说,成汤那位副总是个变态的疯子,扒了戏服美人皮挂了一屋子。   戏服美人是真的,挂了一屋也是真的:不过全是同一人的肖像画。   那个阴诡谣言里藏了一个疯子多少年的深情,传谣的没人知道,而疯子自己也从来懒得解释。   不过这次不同以往。   程仞深记得从前每次唐亦从那画室里出来,情绪都非常低沉,更别说刚刚助理组的小姑娘还提醒了他上午的事。   于是程仞做足了心理准备,就看见唐亦拿着一块被他亲手卷起的画布,慢条斯理又心情很好地,拿一根黑色缎带……   扎起来了?   唐亦给画卷勾了个漂亮的单结,又从办公桌下拿出一个不知道打哪儿变出来的长礼盒。   把画卷小心收进盒内防磕碰的黑色拉菲草间,唐亦盖上礼盒盖子,把它推到程仞面前。   “你来的正好,”唐亦心情愉悦地笑,“把这个送到芳景昆剧团,一定要亲手、当面,交到小菩萨手里。而且一定要确保她打开看过,你才能回来。”   程仞对着盒子沉默几秒,扶了扶眼镜,问:“这是您画室里的某张油画吗?”   “嗯。”   程仞好心提醒:“方便问,您选的哪一张吗?”   “?”   唐亦眼角一挑。   美人薄唇仍是勾着的,眼底笑意却凉下来,甚至转出几分凌厉。   程仞叹气,自觉后退一步:“您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您,您的画室里绝不是每一张画都适合让林小姐本人看到。”   唐亦眼神没松:“我上次就叫你自己删除那部分记忆、把不该你看见的东西忘掉了。”   程仞:“很遗憾我是个人,不是机器人。”   唐亦懒下眼,四处一扫。   然后他摸起桌上的寿山石印章,掂了掂,没情绪地撩起眼:“那就麻烦我亲自帮你物理抹除一下好了。”   程仞:“……”   跟在疯子身边最懂的就是适可而止,程仞非常及时地端起盒子:“我明白了,我会尽快催眠自己忘记的。”   唐亦轻薄地哼笑了声,放下印章石。他眼神幽幽地盯回到盒子上:“其实我更想亲眼看她什么反应。”   程仞:“您10点还有高层例会。”   唐亦笑意沉没。   程仞抱着盒子准备转身,皮鞋鞋尖转过九十度又转回来:“或许,我需要提醒林小姐在没有别人在的时候拆开看吗?”   唐亦阴郁地望了他一眼:“不是你想的那些画。”   “……”   程仞恍然,安心点头。   他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芳景团这边也开了将近一上午的会,为了讨论新编戏本,团里的所有决策层和新聘专业人员都参与在内。   《轮回》这期的歌舞舞台更是被拿出来作为典型,探讨流行元素与昆曲艺术表演形式难以融洽的冲突点。   据此否认了几个戏本新编的主题方案以后,持续了两小时的会议总算在团长向华颂的提议下暂停。   “休息一刻钟再继续吧,大家活动一下,上课也没这么上的,是吧?”向华颂玩笑着让他们散会了。   林青鸦和跟着她做会议记录的白思思就在首位旁下,听完以后林青鸦抬了眸子,转头去问向华颂。   “向叔,新戏本的曲律部分会是我们的短板,那本《九宫大成谱》有消息了吗?”   “我最近也催问着呢,知道戏本新编多半用得到,我让他们加紧了,访书那边说是有点线索眉目,正在细查。”   “这样。”   “放心吧,”向华颂笑,“有确切情况我肯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嗯。”   简听涛来找向华颂聊团里事情,林青鸦没打扰,落座回自己那儿。抽空查完会议记录的白思思左右无事,目光就飘了过来。   她没能忍太久,就抱着好奇悄悄朝林青鸦这边歪了歪身:“角儿,您昨晚没休息好吗?”   “……”   林青鸦细微难察地停了一下身影,很快就淡淡起眸,不说话地望白思思。   白思思趁她侧过来,歪下脑袋:“真的,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和平常差不多,但我总感觉您今天特别没精神,开会的时候您好像还走了好几回神哎――以前可从没有过。”   林青鸦慢吞吞点开她越凑越近的脑袋,眼神清静落回去:“你想说什么。”   白思思再藏不住笑:“您昨晚把唐亦带回家以后,真没发生点什么啊?”   林青鸦:“发生什么。”   “就,就,就是,”白思思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沮丧地趴回去,靠着会议桌遗憾,“算了,估计也没有,不然您今早怎么可能这么早就来团里了。”   林青鸦莫名望她。   白思思自己趴在那儿,不知道瞎想瞎嘀咕了什么东西,到某一刻她突然惊坐起,回头看林青鸦:“角儿!”   “嗯?”林青鸦从会议记录里抬眸。   “唐总他不会是真的跟传闻里的一样,”白思思惊恐又小心,“身、身体不、不太好吧?”   “……?”   在白思思竭尽所能的暗示下,林青鸦听懂了这句话里的意思。   红晕一瞬漫上她脸颊。   羞赧到极致的情绪冲撞上来,林青鸦感觉眼前仿佛又蒙上那层黑色的缎带,一切光源都在昏暗里变得模糊,只有更加敏感的听觉和触觉,还有在炽白的灯下隐约映在眼前的场景。   那人一定是故意的,说着要循序渐进,却迫她坐在床尾凳上,不许她动,也不许她说话。   她只见得到在昏暗缎带下变成浅色的那面应当雪白的墙壁前,那人故意隔着她咫尺,缓慢坐下。   看不清的模糊身影倚在她对面,靠在墙角。   然后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那些声音是林青鸦最陌生的,但她听得到他低哑的呼吸,又仿佛能隔着那条黑缎望见他的眼睛。   她好像看得到那人靠在墙上,用黑得要湿了的眼眸望着她。   气息里沉沦没顶。   而在最后,她听见他用前所未有的声音喊她。   “林青鸦”。   一字一字,他好像把她的全部都吞了下去。   “林老师?”   “――!”   林青鸦蓦地惊回意识,红着脸颊抬眸,就见团里的学徒站在会议室门口,而其他房间里的人正茫然望着她这边。   林青鸦轻呼吸压下思绪,起身:“抱歉,我刚刚没听到,怎么?”   “额,成汤集团的程特助,给您送来了一个盒子。”   “盒子?”林青鸦一怔,随即看了一眼钟表时间,“先放在桌上吧,会议结束我会带走。”   “可是程特助说,这个盒子必须得您亲自接。”   “?”   林青鸦正意外着。   向华颂在旁边笑起来:“没事,程特助也不是外人,之前剧团整修他没少来亲自监工――让程特助进来吧。”   “好的团长。”   林青鸦没来得及阻拦,那边的学徒已经出去了。没一会儿,程仞抱着个几十公分的长礼盒走进来。   和团长向华颂等人打过招呼,程仞径直走到林青鸦身旁。   “林小姐,这是唐总让我送来的。”程仞非常“体贴”地低声对林青鸦说。   “谢谢,麻烦你专程过来了。”林青鸦抬手接过去。   “林小姐客气了,这是我分内职责。”   “……”   “……”   “……?”   没等到程仞告辞的话,林青鸦茫然地看他。   程仞扶了扶眼镜,露出礼貌的微笑:“按唐总要求,我必须得等您亲眼确认过礼物,才能回公司复命。”   林青鸦惊怔:“在这儿?”   程仞:“没关系,我可以等到会议结束。”   林青鸦语噎。   会议室里虽然是在休息时间,但视线们总是不自觉就拢过来,连声音都跟约好了似的慢慢低下去。   林青鸦抱着盒子的指尖微微收紧。   首位上向华颂咳嗽了声:“看什么看,人家送个花送个礼物什么的,你们哪那么多好奇心。”   林青鸦咬唇犹豫了几秒,抬眸问:“我看过你就可以回去了吗?”   “是的,林小姐。”   “…好吧。”   林青鸦走到会议室角落的方桌旁,白思思早就忍不住好奇地跟着凑过来:“角儿,我也能看看吗?这么大一个盒子,会是花还是娃娃啊?”   林青鸦迟疑地打开盒盖。   拉菲草上,躺着一只拿黑色缎带扎起的画卷。   甫一看见那条黑色缎带,林青鸦刚“退烧”没多久的脸颊就立刻又漫染上艳丽的红。   她指尖微颤了下,拿起画卷。   那条黑色缎带难能被小菩萨有点小脾气地拆掉,偷偷塞进拉菲草里面,藏住了。   这叫眼不见为净。   林青鸦想着,长松了口气。然后她的目光好奇地落到卷起的画布上。   林青鸦知道唐亦从少年时期最擅长的除了数理相关外就是画画了,不过多烂的绘画条件,就算只拿根树枝在院里的泥土上随便戳几圈,他画的也总是栩栩如生。   从年初被他画在手绢上的观音坠来看,这些年不像是扔下的样子……   林青鸦有点好奇他画了什么。   于是画卷被轻而温柔地展开。   林青鸦看到大片的墨色泼彩上星星点点,是深蓝的夜景天空,窗框隔断前月光茭白,一道身影坐在月光间。   侧过身的长裙曳地,黑发雪肤,唇红微启。   还有青丝缠着遮眼而垂的缎带。   纤细白皙的小腿在裙下,被一笔勾至脚踝,然后被浓墨“污染”。   林青鸦怔望下去。   那笔“浓墨”多了微卷的纹理,又向下蔓延,勾勒出肩颈、腰背,是一道向画中人伏下的身影。   那道全由墨笔描绘的身影背对着画外。   污黑的他捧着她的雪白。   像在亲吻里,向上亵渎。   画卷尾一行黑色细笔的字迹――   “我要神明独属于我。” 第60章 我梦里的你   正午的阳光慷慨地铺洒在疗养院的草坪上。暖风扑面,带着夏的微燥和青草香。   两个孩子嬉戏,追逐着跑过推着轮椅的林青鸦的身旁。   浅灰色的棉麻长裙被风掀起一角。   “夏天来了啊,林小姐。”护工阿姨拿着遮阳伞回来,一边给轮椅上的林芳景撑起,一边笑着对林青鸦说道。   “嗯,夏天来了。”林青鸦轻声应了,“可惜母亲唯一不喜欢的季节就是夏天了。”   “哈哈,我也感觉到了,平常她不会这么烦躁的,是不喜欢热吗?”   “嗯。以前表演条件没有现在的齐全,厚重的戏服穿在身上,一场戏下来体力消耗很大。如果是在夏天,很容易花了妆。”   “原来是这样啊,”护工阿姨忍不住笑道,“您母亲是地地道道的戏痴,林小姐也差不多。”   林青鸦浅浅一笑,没说什么,推着林芳景慢慢往前走。   “哦对,说起戏我就想起来,前两天在电视上看到林小姐和您在的那个昆剧团了啊。”   “嗯?”   “就你们参加的那个节目,上一期在里面有一支昆曲元素的歌舞,叫《殊途》,对吧?”   “您也看过了吗。”林青鸦有点意外。   “知道林小姐参加,我本来就有在看嘛,”杜阿姨笑着说,“不过这期可不止我看,家里外甥来做客,一家人跟着看,连我外甥那个臭小子都说你们那支歌舞是最精彩的呢,你们在这期的场外投票肯定很高吧?”   林青鸦停顿了下,轻点头:“嗯,《轮回》这一期的支持率排行里,芳景团是第一名。”   “我就知道,那首歌这几天都火起来了,好多年轻人喜欢。今早我去开水间的时候,还听一个小姑娘在那儿哼哼你唱的那段戏腔呢!”   林青鸦无奈地笑。   杜阿姨又兴致勃勃说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林青鸦似乎情绪不高。她不解地问:“这支歌舞被喜欢是好事啊,怎么看林小姐反而没觉着高兴?”   林青鸦微微摇头:“能有更多的目光开始关注昆曲,是我很愿意看到的事情。”   “那林小姐这是……”   林青鸦想了想,轻声说:“只是以这样的表演形式展现给公众的作品,逐渐在一些媒体的运营下成为眼下昆曲艺术的代表……我想如果母亲意识清醒,应该是会责怪我的。”   “哎呀,这怎么会呢?”   林青鸦没来得及回答这句话,手机在她随身的包里响起来。她把林芳景的轮椅交给护工阿姨,走到旁边的树荫下拿出手机。   打来电话的是外公林霁清在北城大学当教授的朋友,潘跃伟,上次也是多亏有他帮忙,林青鸦才找到那个古筝演奏的男生。   和对方礼貌地客套几句后,潘跃伟直接说明来意:“上次提到的,想邀请你来我们北城大学给同学们开一场昆曲文化方面的讲座,不知道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林青鸦意外地眨了下眼:“邀请我去吗?”   “嗯?上次难道忘记提了?我怎么记得和你聊过这个。”   外公和潘跃伟也算相熟,林青鸦没太避讳,诚实地答:“我以为您只是客气两句。”   潘跃伟一愣,随即在对面爽朗地笑起来:“看来还是我太不客气了?”   “没有,”林青鸦说,“只是以前去过北城大学做讲座的都是德高望重的梨园前辈,我年纪轻,资历浅,比起同学们也没高几岁,担心会不太合适。”   “你年纪轻是真的,资历浅这话可就妄自菲薄了啊。”潘跃伟玩笑地说,“如果你这样的履历和实力都要算资历浅,那梨园才真是无人可出了。”   “您过誉了。”   “那我可没有。好了,我也不难为你,下个月几场讲座的时间都空着,我之后发给你。你看哪一场时间合适,就过来跟学生们聊一聊。要是实在不想也没关系,我们以后有机会再安排。”   “好。”   林青鸦只得应允下来。   从林荫下绕出来,林青鸦一边对着手机晃神,一边慢吞吞朝方才的来路返回去。   等临近了,她抬眸四下一望,就在疗养院小广场中心的喷水池旁边看见了林芳景的轮椅和护工的身影。   林青鸦收起手机走过去。   只是在离着轮椅只剩下五六米的时候,林青鸦的脚步却蓦地一顿,然后迟疑地慢下来。   她看见林芳景的轮椅旁边、原本在她视线盲区的地方,半蹲着一个人,手里提着惯例的荔枝盒子,正在和林芳景说话。   林芳景还肯搭理他的――那就只可能是一个人了。   太阳炽烈。   阳光烤得林青鸦雪白的脸颊一阵微烫,卷着嫣然的红漫上来。   那天以后,这还是唐亦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把那副画卷除外的话。   林青鸦的脚步已经慢到如果脚边趴一只蜗牛,那也能超过她了。但这样细微的动静还是被某人察觉。   正和林芳景说话的青年原本半低垂着头,好像突然就嗅到什么似的,乌黑的卷发扬起,还带着散漫笑意的面孔径直撞进林青鸦眼底。   林青鸦身影骤止。   青年扶着膝盖起身,薄唇勾着的笑于是更张扬放肆,他不紧不慢地迈开长腿,朝她走过去。   那人腿长得过分,再懒散的步子也很快就被他缩短距离,等停到林青鸦面前,偏也不说话,他就插着兜俯腰低下来,故意欠欠地靠近她。   在夏风里,灼热的气息都烫人似的。   他错到她耳旁,声音低哑:“林,青,鸦。”   “…………!”   一秒的恍惚里,就会被带回到那片昏暗朦胧的月光下。   林青鸦低垂眸子,慢吞吞地抖了一下。   唐亦察觉,再禁不住哑声笑出来,“真有这么大的刺激吗?你都一周没回我消息了,小菩萨。”   “你…”护工阿姨就在不远处看着,林青鸦又不能不搭理他,只能尽量平着呼吸,“你来做什么。”   “守株待兔。”   林青鸦:“?”   被小菩萨难得微恼的小眼神逗得心里痒得不行,唐亦哑声笑着转开眼:“去昆剧团堵人没堵到,听他们说你这周都常过来疗养院报到,所以干脆来这里堵你了。”   “…嗯。”   “可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小菩萨?”唐亦又转回来,眼角压了笑意望她,“真有那么刺激吗?”   “!”   林青鸦咬住唇,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她低着眼没看他,从唐亦身旁绕过去。   唐亦一笑,转身跟上。   护工杜阿姨是很有眼力见的,没一会儿就要推林芳景回去,还没让林青鸦跟。   林青鸦原本倒也想跟上去,可惜被唐亦一两句话就绕住脚踝。   “我一周没见到你了,再让我看一会儿,好不好?”   “……”   林青鸦回过头。   她正瞧见他站在阳光下,那两颗漂亮得过分的眼睛被光描得像黑宝石似的,湛黑又透明,压着委屈望着她。   比小亦还小亦。   林青鸦其实是最不该被他故作的这副假象骗到的,她见过那双眼睛里沾染过太多的情绪了,阴沉的,张狂的,恣肆的,疯劲儿十足的。   甚至她觉得,只要他想,一秒就能剥下这层无辜外壳,变回那个模样去。   可明知道这样……   林青鸦轻叹了声。   她朝他伸出手,“好。”   唐亦眼底那点真实情绪差点就撕碎了委屈冲撞出来,不过还是被慢慢克制地压回去,他上前一步,然后第二步。   停在离林青鸦半米的位置,唐亦还是没忍住,勾起小菩萨的手。   他歪过头,顺着她手腕吻进掌心。   林青鸦:“……!”   白雪似的小菩萨又被他染成浅红色的了,从头到脚。   所幸疗养院正午时人并不多,没人看到,只有一个追着玩具汽车的小男孩茫然又不解地睁着大眼睛,从两人身旁跑过去。   林青鸦回过神:“…唐亦。”她还努力压着声,瞳子里恼得满盈了春茶似的,澄澈晃着亮。   她的手指攥紧了想挣开,可那人不松,就放在下颌侧。见她握紧手,他就吻她紧并的细白手指。   林青鸦羞恼极了,目光慌得望旁边,不等看到有没有被人注意,她手腕上已经再次一紧――   唐亦把她拉向前,抱进怀里。   “都怪你。”那人埋在她颈旁,声音哑得厉害。   “?”   “因为你,”唐亦叹着,“我已经好多天没睡好了。”   “……”   林青鸦被这一句话缚住了手脚,想推拒的力收回,她迟疑了下,手垂下去,慢慢环住他:“很累吗?”   “嗯。”   “不能休息一下吗?”   “恐怕不能。”   “为什么?”   “嗯……”是林青鸦问,所以再无聊的问题唐亦也愿意勉为其难地思考,几秒后他就重新埋回她颈窝里,“因为蠢货太多。”   “?”   “纠正一个错误总比犯一个错误麻烦得多。”   “……”   林青鸦被他噎了好几秒,失笑。   唐亦听见她笑,情不自禁也跟着弯起唇角:“而且我不像你讨人喜欢,成汤里总有想给我添堵的。”   林青鸦想了想:“我母亲就很喜欢你。”   “嗯?”   “她不和人交流的,除了你。”   “她上一个喜欢的是虞瑶吧,”唐亦像随口的玩笑,“下回我帮你问问她,她怎么总喜欢些坏东西?”   “――?”   林青鸦终于回神,她没顾得反驳他的话,疑惑地从他怀里退开:“你怎么知道虞瑶和我母亲的事?”   “那次都看到她的歌舞团那样针对你了,我会没察觉么?”唐亦懒耷着眼,抓着她手腕不肯松开,“回来以后我就让程仞查过了。”   林青鸦不确定地问:“你没做什么吧?”   “你想我做什么?”唐亦眼角微挑起来,似笑非笑,“小菩萨贿赂我一个吻,我什么都可以做。”   “……”   林青鸦被这个随时随地任何话题好像都能发散到少儿不宜方向的人弄没办法了。   见林青鸦躲开,唐亦更笑着贴近:“真不要贿赂我做点什么?”   “不要。”林青鸦诚实答,“我本来就希望你什么都不要做。”   “什么都不做?”   “嗯。”   “那这个价格就更贵了,一个吻不够。”   “?”   林青鸦还没绕出这人的强盗逻辑,就感觉到手机的一下震动。她从包里拿出来,看见团长向华颂发来的信息。   [《九宫大成谱》有消息了!]   林青鸦一惊后,不确信地又读了一遍,等确定无疑,愉悦的情绪瞬时在她眼底绽成笑意。   “我要先回团里了,”林青鸦仰起脸,杏眼弯弯,“你要一起吗?”   唐亦轻眯起眼,不爽地望了一眼那支手机:“嗯,我送你去。”   “好。”   路上。   林青鸦情绪难得高,给唐亦讲了《九宫大成谱》的历史由来和珍贵程度,中间又提起它对剧团这次尝试戏本新编的重要性。   “程仞之前就说过你们团想创作新戏本的事情,还是没有进展么?”   “嗯,有点困难。”林青鸦笑黯了点,“戏曲类艺术,尤其是最‘雅’的昆曲戏词,和现代背景的故事一直很难结合融洽。”   “一定要是现代背景的故事么。”唐亦轻转方向盘,随口说道。   林青鸦:“我认为不一定,这是对戏曲的时代性创新的认知误区――跟进时代的应该是故事立意和内核思想,而不是拘泥于故事外壳。”   “那你们团里什么想法?”   “向叔他们还在讨论适合的故事方向,但进度不快,”林青鸦轻叹了口气,“我最近每天来疗养院,也想和她聊聊想法,但她没回应过我。”   “……”   车里安静几秒。   林青鸦低了低眼,轻声笑:“你说得对,上一个被母亲喜欢的人就是虞瑶。她好像一直不太喜欢我,所以就算我总陪着她,她也认不出我、不想和我说话吧。”   “她或许不是不喜欢你。”   “嗯?”   林青鸦不解地抬眸,转望过去。   唐亦张了张口,又停住,那句话他第一遍没能忍心出口,而不忍心这种情绪的存在对他来说实在陌生。   林青鸦看出什么,轻声道:“你知道什么,可以直说。”   唐亦:“你有没有想过,那是一种不纯粹的嫉妒。”   林青鸦一怔,本能张口:“不可能,她是我的――”   “她是你的母亲,我知道,”唐亦说,“但在那之前,她首先是一个七情六欲的普通人,而且是一个对昆曲有极端执念追求的艺者。”   林青鸦一默。   她了解林芳景,也知道“极端”和“执念”两字对她的母亲来说并不为过。若不是如此,当年事业的挫折和虞瑶的叛离也不会给林芳景造成今天这样的结果。   唐亦:“和你比起来,虞瑶更像她。所以她一面忍不住帮虞瑶成长,另一面,又忍不住对你用最严厉的要求和教导。”   林青鸦沉默很久,低着头问:“是她告诉你的么?”   “算是吧。”   “她就算偶尔清醒,也从来不和我说话。”   “因为她愧对你。”   “她不清醒的绝大多数时候,也从来认不出我。”   车停在芳景团正门外的路旁。   唐亦回过身,解开林青鸦的安全带:“你知道我怎么做到让她跟我交流的吗?”   提到这个,林青鸦忍不住抬头看唐亦:“没人做到过。”所以这也是她一直以来好奇的问题。   “很简单,我给她讲故事。”   “故事?”   “嗯,”唐亦俯身过去,指腹轻轻摩挲过小菩萨细白的眼角,他低下头来吻了吻她眼角,声音低哑带笑,“讲她错过的那几年里,琳琅古镇上那个一点点长大的小菩萨。”   “……”   林青鸦怔住,回神时眼眶已经微微发潮。   唐亦察觉,故作回忆,语气也变得懒散不正经:“哦,对了,我还带去了一些我画的画。”   “画?”   小菩萨没来得及聚起泪,就在恍惚里被勾走了注意。   “对,比如我让程仞送给你的那一幅,喜欢么?”   林青鸦一默。   看穿她的赧然,唐亦笑着俯过去,就着能吻上她的距离低声:“我那儿还有几幅珍藏的,我梦里的你,小菩萨不想看看么?”   “……?” 第61章 我爱你   “梦里的……”   林青鸦没回过思绪,她本能地跟着重复了几个字,就在唐亦那没羞没躁还毫不遮掩的眼神里明白过来什么。   安静里,小菩萨白皙的脸慢慢渡上红。   绷了两秒,林青鸦努力作没听到的模样,侧转过身去推车门:“我要回团里了。”   话没说完就被驾驶座里的那人拉住手腕,“你忘了件事。”林青鸦回眸:“嗯?”   唐亦点点下颌,脸不红气不喘:“告别吻。”   林青鸦:“……”   看小菩萨被逗得要自燃似的羞赧反应,唐亦笑不能抑,又忍不住继续:“快,不亲就不放你下去。”   林青鸦微绷起脸,试图用正经严肃的话语劝他“迷途知返”:“唐亦,你不能这样,这样不……”   “这样不好,我知道,但我就要不好,”唐亦不当人地催促着靠近,黢黑的眸子压下来,他故意眼神轻薄地睨着小菩萨柔软的唇,“你不肯那我就自己来了?我来的话,停不停得下我不作保证。”   “……!”   林青鸦不想理他了。   她偏过红烫的脸颊,低下头一根一根去掰他攥着自己手的手指。   唐亦薄唇噙笑,侧靠在座椅里,懒低着眼看小菩萨“玩玩具”似的掰他手指。他没刻意抵抗,虽然确实很想再尝尝人参果的味道,但也不舍得惹她太恼,就顺从地让她一根根掰平了。   等握平他最后一根手指,林青鸦脱困,细眉一松,一点难得的活泼情绪藏进她茶色瞳里。   她转身去推开车门。   唐亦看得心痒。   喉结轻滚,他低了眼想压下情绪,却没等到关门的声音响起。   “这是,什么?”   “……”   唐亦视线一起,就见林青鸦不知道怎么没下车,低头反握住他的手。   在他掌心中间,留了一圈圆形的深色疤痕,顺着那圆圈往外,还斜着拉开浅些的一道。   唐亦眼皮一跳,手抽回去:“没什么。”眼神转开两秒,他哑声解释,“前几天,不小心被烟头烫到了。”   车里安静几秒。   “不小心?”林青鸦轻缓重复。   “嗯。”   “如果是不小心,怎么会烫下那么深的疤?”   “走神了。”   “唐亦,你看着我说话。”   拗不过小菩萨就坐在旁边望着他的眼神,唐亦转回来:“真的,是不小心。”   林青鸦静静望着他:“你要骗我吗,唐亦。”   “……”   几个字就迫得唐亦再说不出一句假话。   他还在想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就看着小菩萨那双眼瞳里淡淡的情绪黯下去,变得很难过。   她不说话,也不哭,就垂眼盯着他掌心。   眼神特别难过。   她一个眼神都能“杀”死他。   唐亦刚鼓起的心气顿时就垮了,哗啦啦地坍成废墟。   疯子之前把燃着的香烟攥灭在手掌里的张狂全无,他低着声凑上前,“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是我错了好不好?别难过,好不好?”   “我们以前说好的,”林青鸦抬起低了好久的头,眼瞳果然湿得像淋过雨,“无论因为什么事情,你不能再伤害自己。”   “我没有……”   “一次还不够是不是,”她抬手,凉冰冰的指尖抵上他颈动脉前那条血红色的刺青,“还要有第二次?”   “……”   小菩萨越说眼圈越红,细白的鼻尖都渡上淡淡的一点嫣粉,看得唐亦心里又疼、又滋生某种阴郁的快感。   在哄好她和更厉害地欺负她之间摇摆了几秒,唐亦到底没忍心,他慢慢叹出气。   小菩萨伸到他颈前的手被他握住,然后包进掌心,纤细轻巧,小得不得了的一只。   唐亦没忍住,低下头去,在她细白的手指上亲了亲:“这个刺青不是你想的目的,我没有要伤害自己。”   “在这条伤疤上下刺青的针,你还说不是――”   林青鸦气恼极了,又怕自己说什么伤他的话,只得咬住唇。   “真的,这次没骗你,”唐亦说,“这条刺青是我用来提醒自己的。”   “提醒什么?”   唐亦哑然地笑,声音低低的:“那时候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更怕自己有一天醒来就成了个真的疯子,把你都忘了。”   林青鸦被他握住的手一颤:“所以……”   唐亦安抚地吻了吻:“嗯,所以我就让人帮我刺了这条刺青。就算有一天我真成了个把你都忘了的疯子,只要看到它,我也一定能再记起你。”   林青鸦眼底的潮意再压不住,沾湿了乌黑的睫。   她紧紧攥起指尖,阖着眼向前吻上去:“不用它,我会一直站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唐亦……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从噩梦里醒过来,不会让你忘记。”   唐亦怔滞良久,垂眸。   他轻勾起笑,捉住她回神后赧然要离开的手:“这算许诺吗,小菩萨?”   “是。”   “小菩萨若有一诺,那可是一生都不许悔。”   “不悔。”   “…好,”唐亦垂眸,压下眼底情绪,他利落地解开安全带,俯身把人压进座椅里,“那先收定金。”   “?”   许久后,车里响起小菩萨懊恼的轻声:“唐亦!”   一声哑笑敛入动情动欲的磁性里。   “说好了,不许悔。”   “……!”      又磋磨一周,芳景团的新戏本终于有了最后定论。   确定的内容方向选取的是林青鸦的提议,唐亦在这里面也功不可没:由他提起的给林芳景“讲故事”,再经团里讨论出的古今戏本“无奇不传”的基点,林青鸦想到立足于中华文化起源的神话传说题材――   受西式文化传播的影响,西方童话故事愈发占据早教市场,孩子们对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的熟稔程度逐渐胜于对中国古代神话传说的了解,那些瑰奇而独具民族特色的神话故事渐渐失落在历史长河里。   而在成长后期,西式超级英雄设定迅速接手了孩子们的好奇管理,文化观念的影响潜移默化,年轻人们开始对西方超级英雄故事里的主角配角经历故事如数家珍,而对中华文学起源的神话传奇逐渐遗忘,只剩个别框架了解,所知不多的细节也在慢慢消弭。   市场空白已然事实。   经过一周推论探讨,团里将第一步“神话传奇复兴”的基点落在有一定民众基础、而又逐渐被忘记的《八仙过海》故事序列里。   “国外有漫威的复仇者联盟,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神仙团队’啊,一样是各有所长各显神通,我们比他们早了多少年?”   计划初定,白思思兴奋得一路上都手舞足蹈。   “在原有神话故事上做润色改进,融入更符合现代观念的立意和思想,又有传奇故事的趣味性――角儿你这个想法太绝了,我觉得这回肯定行!”   林青鸦无奈提醒:“开车要小心看路。”   “哦哦,”白思思一边答应着一边问,“团里今天不是要商讨具体故事吗,定下来没?”   “按他们初定的方案,先从八仙中的何仙姑的故事着手,暂定名是《八仙.缘起》。”   白思思笑得嘴角快咧到后脑勺:“我都有点迫不及待要看咱们编出来的戏本了!”   “你收收注意力,小心跑错路。”   “哎!”   题材方向确定,具体的戏本内容就是专业团队的事情了,林青鸦没有贸然参与,而是着手另一件事:   《九宫大成谱》的线索终于确定,其中一卷收藏在一位多年昆剧票友的老先生家里。   林青鸦这趟出来,就是要和对方借这卷孤本的。   来之前通过电话,老先生对林青鸦和她母亲林芳景的名号了解甚深,对林家的昆曲世家渊源也尊重有加,几乎没什么犹豫就答应将这卷孤本借出给芳景团。   由此,向华颂拜托林青鸦亲自上门来请这卷古书,林青鸦自然是欣然同意。   到了老先生家里,对方非常和蔼热情,和林青鸦探讨了一下午的昆曲唱段。   见老先生激动,林青鸦也成人之美地为他冷唱了几段他最喜欢的折子,唱念身段和眼神更是看得老先生几次拍手叫绝。   兴之所至,时间匆匆。   一下午悄然过去,眼看着太阳都在天边摇摇欲坠,老先生再意犹未尽也不好意思多耽搁林青鸦了。   他坚持要亲自捧着收敛古书的盒子,把林青鸦送到自己的别墅院外,林青鸦拗不过,只得同意。   结果出了别墅院门,没见白思思,倒是见到了倚车等着的唐亦。   那人懒斜着长腿靠在车门旁,也不知道等多久了,像棵被太阳晒蔫蔫的树,没什么情绪地撑在原地。   直到望见林青鸦,他眼底情绪一跳,前一秒还蔫巴巴的“树叶子”登时抖擞。   林青鸦意外得一停。   等回神,她无奈垂眼,转身望向老先生:“谢谢您送到这儿。等抄录过,我们一定完好无损地送回来。”   林青鸦说完起眸,才发现对方的视线一直定在她身后――老爷子脸上的慈和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变得错愕又愤怒。   唐亦恰在这安静里,已经走到林青鸦身旁不远处。   “他、他是来接你的?”老爷子回神,颤巍巍抬手,愤怒地指着唐亦,问林青鸦,“你和他认识?!”   林青鸦怔住。   她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   唐亦也同样。听见这交谈时他已经慢下脚步,眼神微沉。   他行事从来张狂放肆,林青鸦不在那些年更是无所顾忌,得罪了多少人他自己都数不清,更记不住。   而眼前这位老爷子,恐怕就是其中之一。   唐亦最聪明,心思也转得极快,一两秒后已经是懒散又疯的眼神,他恶意十足地盯着林青鸦:“这不是小观音吗,不喜欢就不喜欢,躲我干什么――还躲来这么偏的地方?”   老先生一懵,随即反应过来什么,他似乎并不意外唐亦表性,眼神厌恶地瞪了一眼唐亦,然后转向林青鸦:“他纠缠你?没事,跟我回去,待会儿我让人送你――我看他敢不敢进去!”   他扭头,“小七!”   “汪汪!!”   老人的独栋别墅院里,安保牵着的狗跟着一阵狂吠,凶狠得像要扑出来似的。   林青鸦怔怔地望向唐亦。   那人给她使了示意,便懒垂下眼,轻笑了笑:“不进就不进,谁稀罕啊。”   他插着裤袋,懒洋洋地迈着长腿,倒着往回退去。   疯子笑得依旧张狂又不驯,但他低了头,避开了她的眼。   那一垂眸里,是近失落的真实。   林青鸦心口忽地疼了起来。   “唐亦!”   她想都没想地喊住他,然后看见疯子抬眼。   像不可置信,又欣喜。   林青鸦心口疼得更厉害,她替他难过、委屈,替他怕院子里凶吠的狗,替他想起年少时投在地上、永远孑然孤独的影子。   这世界不爱他。   人人讨厌疯子。   可影子拉长又缩短,回到起点的脚底。   瘦瘦小小,蜷在古井边。   原来那个张牙舞爪的疯子,只是那个走错路的孩子。   如果有的选,谁要做“疯子”。   “…唐亦。”   林青鸦难过得快哭了,她朝他抬起手,又垂下。   这一次她走向他,然后跑向他。   “怦。”   她抱住唐亦的腰。   唐亦僵在原地,怔垂下眼:“你别……”   “没关系。”   她靠在他胸膛前,听见里面震荡的心跳声,她颤着阖眼。   这世界不爱你,但没关系。   “我爱你,唐亦。” 第62章 跟我回家   《九宫大成谱》自然是借不成了。   老先生见两人模样,早气得甩了袖子,他抱着盛着古书的木盒,转身回到自家院里。   别墅的院门被摔得震天响――   “以后都别来要,这书我不借你们了!”   “……”   院外寂静。   林青鸦在那一声震响里早回过神,长辈面前这样不止乎于礼的行为在林家的家教里该是反面案例的典型,从小到大她也没这么出格过。   但林青鸦并没有松手:这回既已经出格了,那就出得久些;要鼓起这样的勇气太不容易,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尽管这样安抚自己,林青鸦还是忍不住地心绪有点乱,呼吸也不稳。   初夏衣衫正单薄,浅浅两层布料隔着,难过情绪过高时还没什么,到现在冷静下来,她几乎能感觉得到唐亦硌在她身前的有点硬硬的腹肌块了。   越想忽视就越敏感,雪白的小菩萨差点把自己“灼”成枝头嫣然欲滴的杏花。   她只等着唐亦一有动作,就松开手退开来。可那人偏一动不动。   忍了又忍的小菩萨终于忍不住,但也没好意思仰脸看,就抱着他问:“唐亦,你怎么不说话。”   头顶默然几秒,声线低低哑哑的,“我在复读。”   “…啊?”   “脑内存了个复读机,现在正在循环播放你刚刚的那句话。”   林青鸦一默。   头顶声音压低下来一点:“怎么不问我是哪句话。”   林青鸦不上他的当,轻声:“我知道是哪句。”   “哦,是哪句?”   “……”   小菩萨憋着不说话了。   唐亦却笑起来,松下绷得发僵的肩背,笑尾里他轻叹了口气:“我要是接下来一周都睡不着觉,小菩萨你要负全责。”   “为什么?”   “因为是你这句告白惹的。”   林青鸦迟疑地退开一点,仰起下颌观察他:“可是你看起来是平静的。”   “是么?”   唐亦握住她垂在身侧的纤细手腕,抬起来让她细白的手指抵在自己左边的胸口前。林青鸦微慌,刚想脱回来,就被他的手掌完全抵住――   “听。”   林青鸦停住。   是他的心跳声,急促、有力,像在她掌心里跳动。   “平静么?”唐亦问。   林青鸦摇头。   “不,挺平静的。”唐亦说。   林青鸦:“?”   “刚刚可比这个急多了,”唐亦懒低着眼,笑不正经,眼神却深如渊谷,“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   林青鸦严肃:“不要拿生死大事玩笑。”   “我没玩笑,遗言我都想好了,就四个字,”唐亦扶着小菩萨的后腰,不让她退,而他俯身到她耳旁,“……死得其所。”   “?”   林青鸦不及反应,就见近在咫尺的那双黑眸里情绪汹涌掀覆,而她被一个再压不住凶狠的吻淹没。      林青鸦空手回到团里,第一件事就是去团长办公室找向华颂主动认错。细节避过,但主要成因上她没做隐瞒,坦诚说明了来龙去脉。   结尾她拢回自身:“让唐亦卷进团里事情是我的过错,这件事我一个人承担。”   “哎,青鸦,你这样说就太见外了,”向华颂松开听时皱起的眉,“不说唐总的注资给咱们团解决了多少燃眉之急,就算只提古书这件事,人家老先生也是看在你和你母亲的面子上才答应出借的。”   林青鸦没有推诿:“出借失败由我而起是事实,《九宫大成谱》的事情,我想请假回我外公家一趟,看他那边还有没有别的渠道。”   “没问题。能有再好不过,但就算没有,我们也不是离了它就没法编新戏,你别为难。”   “我明白,谢谢向叔。”   “不过唐总怎么会和那位老先生结怨?元老先生是位老票友,我认识他好些年了,他很少和外人来往,要不然我也不能不知道这卷《九宫大成谱》就落在他手里。”   林青鸦也意外:“所以他和唐亦应该没有交集?”   “是不该有,这老先生早年从商,但退休十年不止了,家里资产早就分给他的儿子们……坏了!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林青鸦还怔着,就见向华颂急急忙忙从办公桌后起身,快步绕到她面前:“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他小儿子就是最早赞助咱们团的那家公司的老板,被成汤集团给并购了的那个!”   林青鸦怔住。   已经有点模糊了的记忆在向华颂的提醒下,浮现在她脑海里。   【……原本芳景昆剧团背后的那家公司,截止日期当天晚上差最后一笔银行放贷就能还清欠债、免于并购――可是隔了个周末,人家银行不上班。为能那宽限两天时间,老板带着一家老小,都去公司给那个唐亦跪下了!】   【那疯子眼都没眨一下,该开会开会,该办公办公,愣是放那一家老小跪了半个钟头、自己走的……】   林青鸦恍回神,心情复杂又无奈。   向华颂尴尬地搓手:“这件事还传挺开的,元老先生明面上早不管儿子们的事情了,但心里肯定过不去,也难怪会为难你们。”   林青鸦轻叹:“老先生的小儿子现况如何了?”   向华颂说:“他的几个哥哥接济他们一家,听说已经转行做别的去了。除了名誉折损,倒没出什么大事。”   林青鸦稍稍放心。   向华颂思来想去,最后摇着头叹:“成汤这位太子爷的脾气,北城圈里没几个不知道的。他自己有能力有资本,又有唐家这庞然大物罩着,这辈子估计没什么他能碰的壁――养出这个脾性,也难免啊。”   “……”   林青鸦想替唐亦解释,但又无从说起,只好放弃。   不过这欲言又止被向华颂看到,又误解成另一番意思:“青鸦,你别多想啊,我可没挑拨你们的意思。唐总只要是真心追你,在你面前会收敛些的,你别太担心。”   林青鸦听得更欲言又止了。   但她到底不是会把相处私事说给外人听的脾性,所以最后只摇了摇头:“嗯,我不担心。”   向华颂更尴尬地转移话题:“那个,唐总是不是送你一起过来了,在剧团外面等吗?”   林青鸦:“没有,他说有事,先回公司了。”   向华颂一愣,随即玩笑:“那还真难得。”   “嗯?”   “哈哈,团里几个年轻人不都玩笑说吗,唐总追你追得跟黏上了吸铁石似的,只要有时间,到哪都一定要跟着。”   “……”   说者无意。   林青鸦却听得一怔。   到此时她才回想起,唐亦知道那卷古书重要性,也看得出元老先生是因为他的缘故才拒绝出借,可打从离开元家前算起,他一个字都没提过那本古书的事情。   那绝不是他的脾性。   林青鸦表情微微慌了,她拎起包从沙发前起身:“向叔,我要回去一趟。”   “啊?回哪儿去?”   “元老先生家里。”   “你想去找老先生说情啊?我劝你别去了,那老爷子固执着呢,恐怕不好说话的。”   “不是,”林青鸦不安得攥紧了指尖,“我担心唐亦回去找他了。”   “唐总?他回去干什――”向华颂话没说完,脸色也变了,“真是相处多了,我怎么也把唐总那暴脾气给忘了?那老爷子一把年纪,可经不起他推拎一下!快快,我开车,咱一块过去!”   “……”   事态紧张,林青鸦没时间推辞了,和向华颂快步出门。      元家别墅。   院门口好一阵闹腾,元老先生身后跟着牵狗的安保人员出来时,唐亦已经和元家的两个安保对峙许久了。   “唐总好大的威风啊,”老爷子见着唐亦就气不打一处来,冷鼻子冷眼地讥讽,“怎么着,现在这块别墅也是你们成汤的地盘,所以你唐总耍威风都要耍到我家里来了?”   唐亦终于等到正主。   他轻一卸力,就把被他制衡住的两名安保的手臂松开。压了压眉眼间戾意,唐亦抬眸望过去。   “元鸿博是你儿子?”   “……”   老爷子登时被这仿佛不会说人话的小辈气得不轻。   他缓了两口气,也不打算作答,只冷飕飕地看唐亦。旁边的狗倒是很通主人心思,也或许本能觉着面前这个人类不是善茬,就在保镖手里牵着的绳的束缚下,呲牙咧嘴地朝唐亦叫唤。   唐亦视若无睹,得了默认他就懒耷下眼去:“你手里那卷书我想要,你开个价吧。”   老爷子终于被气笑了,差点让人松绳放狗:“都说成汤唐总了不得,年纪轻轻就心狠手辣,上位没几年收拾得半个成汤妥妥帖帖,我还以为多大能耐,原来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当着几个安保人员的面,唐亦被嘲讽也没什么情绪,语气几乎称得上是平静、认真的:“什么价都能谈。”   “是我给你脸了还是你听不懂人话?”老爷子冷怒了神情,“或者你成汤副总就真狂妄到、以为这天底下所有东西都是能拿钱买的?!”   “钱当然不能。但你误会了。”唐亦终于抬回眼。   “我误会什么!”   “我说的出价不是说钱,是说任何事。”唐亦始终声音平静,他穿过那两个安保中间,停到那只朝他狂吠的狼狗前面。   “汪汪!!”   绳子被绷得紧颤,牵狗的安保皱着眉看唐亦。   唐亦却蹲下去,隔着一米,他和那只像要扑上来撕了他的狗对视,然后他抬眼,眸子黢黑又平静地看着老人。   “元鸿博去成汤那天带了他一家四口,在办公室外面跪了半小时――这些是公司里的人说的,我没注意,有错误你可以纠正我。”   老爷子气得脸色难看,字字从牙缝往外挤:“你想说什么。”   “四个人加起来,就是跪了两个小时,想翻几倍,你可以提,我跪还给你。”   元老先生登时噎在那儿。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堂堂成汤太子爷,北城圈里出了名狂妄的疯子,出口竟然是这么一句。   唐亦没等到回答,微皱眉,又指了指面前那还在狂吠的狗:“你要是觉得不够,让它咬我,或者让他们打我一顿也行,我不会还手。”   他想了想,补充,“轻重没关系,但不能伤到衣服遮不住的地方。”   “……”   近窒息的沉默后,老爷子终于回神,脸色铁青:“你这是在威胁我还是恐吓我?”   唐亦安静起身:“我只是在跟你谈那卷书的价格。”   老爷子一窒:“你说的出价就是……”   和唐亦对视几秒,元老先生终于确定了:这疯子不是在开玩笑或者恐吓威胁,他就是认真的。   疯也是认真的。   老爷子感觉完全没消气,更气了,但比更气还气的是,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要和这么一个完全不正常的疯子计较。   他总不能真让他跪到元家门口!   老先生气不消,也不想见这疯子,扭头就想往回走。   “我让你开价。”   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追来。   老爷子没打算理会。   “你子女很多,把柄和弱点更多,我不想威胁你。”   “――!”   老爷子身影骤停,气得嘴唇都差点哆嗦。   他扭回去怒瞪站在那儿的青年。   青年依旧平静,凌厉而近漂亮的面孔上懒淡得毫无情绪:“我说了我不想威胁你,所以让你开价。”   “你还不如直接威胁我!”   “不行。”那人终于有点表情了,他皱起眉,似乎为难,“她知道了肯定要生气。”   “……”   老先生半晌才平复呼吸,但火气显然没消干净,嘲骂道:“我还真以为唐家继承人是个什么硬气货色,原来只是个为了女人就能软了膝盖的软骨头!”   唐亦不为所动,眼神都没带起一下波澜的:“你是要选跪么?”   老爷子冷冷看着他,许久才突然说:“你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是吧?”   唐亦一顿。   须臾后,他轻撩起眼,薄唇一勾,竟笑了,“对,我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商场如战场,愿赌服输,他自己犯的错,我为什么要容忍、再给他机会?”   老爷子嘴唇翕动,气得像要说什么。   “啊,对了,他带着他妻子和两个孩子去公司跪了半小时――可那又怎么样?”唐亦笑起来,眼底情绪渐恣肆而难以收敛,“跪是什么大事吗?半个小时怎么了?他跪了我就要同情、就要心生不忍?抱歉,完全没有――就像我说抱歉的时候也完全没有真的觉得自己需要抱歉。”   “……”   唐亦笑够了,抬起眸,对上那几个安保和老人看向他的眼神。他们有惊恐、有恨怨,不约而同的是厌恶。   他们看他像在看一个怪物。   唐亦早习以为常了,他懒恹地低下声:“说完了,出价吧。”   老爷子终于回神:“你既然什么都不在乎,还要那书干什么!”   “是她想要。”唐亦说。   老先生脸上露出更加厌恶的情绪:“林家昆曲世家,阳春白雪的渊源,到这一代怎么会和你搅在一起?”   “――”   疯子眼底情绪猛地一跳,戾意差点就没压住。   几秒后他缓下气息,点头:“就像你刚看到的,我没教养,不通人情,冷血,狂妄,自私,我行我素,疯子,神经病……”   “但她不一样。”他张开手,又握紧,像虚握住什么,“她和我完全不同。她身上有我见过的所有的美好的和明亮的东西,为了她和她身旁的这一点干净,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也什么都不在乎。”   他抬眼:“所以我说随便你开价,是要打要跪还是别的什么,我都――”   “我在乎。”   “……”   唐亦身影骤然僵住。   “书我不要了。”一道纤细身影从他身后的院门外走进来,在他身旁停住,“非常抱歉,打扰您了,我们这就走。”   林青鸦朝老人躬身,然后她拉住唐亦虚握的手。   懊恼又无奈,而无奈又温柔。   “跟我回家。” 第63章 妲己命   车上一路沉默。   开车的是向华颂,他自己的私人小轿车,空间不大,前排和后排之间更有点狭窄。   林青鸦拉着唐亦坐在后排,唐亦自己的车被撂在元家外面――林青鸦不放心他现在的状态开车,就把他也带上了向华颂的车。   于是一双大长腿被迫憋屈在后排的狭小空间里,唐亦低垂着眼,不说话,任林青鸦牵着手,整个人的状态堪称乖巧。   如果之前没听见他在元家门口说的那番话,那向华颂可能都要信了。   想想听到的那些,再看一眼后排“乖巧”得能叫外人觉得惊悚的疯子,向华颂默默地咽下所有疑问,把视线从后视镜里收回来。   漫长的一路终于结束。   车停在芳景昆剧团的剧场外面。   向华颂斟酌着转回来:“青鸦,你看我是先把唐总送回成汤,还是?”   “不用麻烦您了,向叔,我还有话想和他谈。”   向华颂点头:“哦,好,那要不你们进团里……”   向华颂话没说完,看见后座里的男人慢慢撩起眼,黑黢黢的眸子凉睨过他,然后落向车门。   体会了几秒,向华颂恍然:“……那还是我走吧。”   老团长泪流满面地下了自己的车,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剧团。   车里复安静下来。   林青鸦垂眼,把唐亦的手翻过来,掌心朝上。那道香烟灼烫留下的疤痕还没有消,她手指轻触上去,指尖下就跟着一栗。   林青鸦忙缩回手,蹙眉问他:“疼吗?”   “不是,早不疼了,”唐亦合拢指节,藏起伤疤,想把手抽回去,“本能反应。”   林青鸦握住他要抽回的手:“孟奶奶给我打过电话。”   唐亦眼神一冷:“她还敢找你?”   林青鸦垂着眼,声音很轻:“她把上次你烧花房前对唐家的副管家说的话,说给我听了。”   唐亦顿时心虚,“你别听她胡说。”   林青鸦:“二选一那个,是她胡说的吗?”   唐亦张口要回答。   林青鸦:“你不能骗我。”   唐亦:“……”   车里的安静就算是对林青鸦的问题如实作答了。她握着他的指尖更用力,微微发白。   不等唐亦想出哄小菩萨的法子,就见林青鸦抬眸,认真地望着他:“唐亦,你不能再这样了。”   唐亦笑:“我怎么样了。”   林青鸦轻皱着眉:“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啊,你是说今天的事和烧花房那天的事?”唐亦微微挑眉,作不在意的神情倚回座里,“我今天会那样说,是因为我知道元家不敢得罪我,他也不可能真让我出什么事――不然就算我不计较,唐家颜面为重,孟江遥就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林青鸦轻抿唇,没说话。   唐亦懒洋洋地抱起手臂,侧过眸子来,似笑非笑地轻睨着她:“包括花房那天也一样,我知道他不敢担责,所以才那样说。”   “……”   小菩萨低垂着眼,茶色的瞳子半遮,细密的睫毛小扇子似的搭下来,让唐亦看不清她的眼神。   也就无从判断,她是信了还是没信――   虽然是路上临时想到的借口,但唐亦推敲过逻辑,确实是基本站得住脚的实话没错。   这一次车里的安静持续得更久。   久得唐亦难得心里有点慌,他不自在地放下胳膊,手扳开横在两人中间的扶手箱,他撑着座椅躬低头,想从下面看小菩萨的反应。   一边低身他一边哄:“我说的是真的,他们不敢……”   “以前的事,过去就让它过去。”林青鸦突然开口说。   唐亦意外,回神一笑:“好――”   林青鸦:“但这是我最后一次无条件原谅你,唐亦。”   唐亦笑容停住:“?”   林青鸦:“如果以后你再说出这样的话、再做出任何不考虑自己安危的事情……”   唐亦哑声:“你就要再离开我一次么?”   “?”林青鸦一怔,皱眉,“我当然不会拿这样的说法伤害你。”   “…这可是你说的。”   “嗯。”   唐亦眼底阴翳散尽,薄唇顷刻就勾回笑,他俯身要凑过去亲他的小菩萨,结果却被躲开了。   唐亦索性倾身,把林青鸦堵进车门和座椅的夹角间。   林青鸦退无可退,只能抬手捂住唐亦要低下来吻她的薄唇和下颌。   林青鸦不满又严肃:“让我说完。”   “…行,行,让你说完。”唐亦不甘心地在小菩萨掌心亲了一下。   林青鸦把人推开点,坐直身:“我不会那样做,所以我也不许你用任何行动或言语伤害你自己。”   唐亦懒垂着眼:“嗯,只要你不离开我就行。”   林青鸦:“但如果再发生这种事,还是要有惩罚。”   “什么惩罚?”唐亦弯起唇,眼神幽暗,“罚我给你画画怎么样?”   “……”   林青鸦微绷起脸。   虽然她不知道唐亦说的这个“惩罚”具体是怎么操作,但看唐亦神情模样也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所以林青鸦想了一两秒,就摇头表示拒绝。   唐亦遗憾。   不过这没耽误他靠着车座也不忘把小菩萨往角落里迫,一双乌漆嘛黑的眸子更是要黏在林青鸦身上了似的。   林青鸦被他迫得蹙眉,然后就突然被提醒到什么。   茶色瞳子罕有地泛起点明落的浅笑意,林青鸦说:“我想到了。”   “嗯?”唐亦正把着小菩萨一缕青丝,慢绕在指间。   反正他除了她没什么在乎的,只要她不离开,所有“惩罚”对他来说都算不上惩罚。   唐亦刚想完,就听见耳边声音轻轻软软的:“如果再有一次,那就罚你一个月不准碰到我。”   唐亦僵住。   “哦,头发丝也不行。”林青鸦残忍地从他掌心里把自己的那缕头发拎出来。   唐亦:“…………?”   僵持数秒。   唐亦:“你认真的?”   林青鸦:“嗯。如果继续犯,那就叫累犯,要加倍罚。”   唐亦沉着乌黑的眸子看她,微微磨牙:“…果然观音都是最狠心的。”   林青鸦:“你如果不再犯,那就不会受罚了。你答应么?”   唐亦:“我能不答应么?”   林青鸦想了想:“不能。”   唐亦气笑了:“小菩萨怎么这次一点都不慈悲心肠了?”   林青鸦装作没有听到,又重复问:“你答应么?”   “……”唐亦长叹气,哑声笑,“好,我答应。是不是还需要我签字画押啊,小菩萨?”   “不用,如果你再犯,那我会单方面执行的。”   得了根本保证,林青鸦看起来终于放心下来,蹙着的细眉也松开了,茶色眼瞳清落落的,望他的样子特别勾人。   唐亦喉结轻滚了下,“你刚刚说过,这是最后一次无条件原谅我、所以我这次不需要接受惩罚,对么?”   “嗯。”   林青鸦想都没想地点头。   “好。”唐亦轻舔过上颚,勾笑,抬起手掌。“放回来。”   “?”   林青鸦露出迷茫神色。   唐亦没说话,眼神勾了勾,落到小菩萨软趴趴垂过肩的那一袭青丝上。   林青鸦听懂什么,陷入默然。   “怎么不动,小菩萨是打算说话不算话?”   “……”   小菩萨雪白的脸颊透上粉。   又过去几秒,林青鸦终于扛不住唐亦的眼神攻势,慢吞吞揪起来一缕长发,然后自己送到唐亦掌心里。   唐亦勾在指间攥住,再忍不住笑,俯身压过去。   约法三章结束后,恢复到温柔无害状态的小菩萨看起来弱小又无助:“我们还在团长的车里。”   “知道,我不做什么。”   “真的?”   “嗯,我就亲一下。”   “…就一下?”   “就一下。小菩萨听话,来,把手拿开。”   “……呜!”   事实证明。   疯子是个诚实的骗子。      《九宫大成谱》最终还是被元家的老先生托人送来剧团里。   老爷子自己没露面,只让来人捎了话,说这卷古书还肯借给他们,和成汤集团那疯子半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看在林家和小观音的面子上。   然后他又专程写了纸条让林青鸦捎话给唐亦:元家懒得计较,唐亦能开的最好的价格,就是永远都别再出现在他面前,看得实在叫人心烦。   老爷子嘴硬心软,昆剧团的礼节却不能丢,收到古书后,向华颂第一时间带上简听涛,亲自去元家又道谢。   这段恩怨这才告一段落。   至于后来唐亦有没有如这位老爷子所愿,那就是后话了。   古书借到手,芳景团里的戏本新编工作更进行得如火如荼。节目组那边也没落下,第三期主题名为《碰撞》的演出赛很快就官宣开始录制。   林青鸦带着团里的演员团队,由节目组安排了包机,跨省去了新的录制地。   《碰撞》这一期也比较“奇葩”,之前六个团队都是各自为战,演出赛上线后由场外观众统一给六个艺术团体投票计分。而这一期却要求两两联合,共成三组,组间进行演出赛的比拼,结束后会将这一期的计分在组内共享。   “碰撞”之意既取在组内合作的兼容和冲突,又落到组间的竞争点上,引发了不少观众的浓厚兴趣。   这期是自由组队,早在第一期《初见》的会议时,京剧团的方知之就拿到过这期主题内容的消息,早早和林青鸦预约了两方合作的事宜。   所以民族舞团体的负责人非常热情地找来邀请芳景团合作,林青鸦也只能婉拒了。   而北城京剧团这边,方知之算是和“偶像”同台演出,激动得不得了,他们组的录制全程,从几次会议到预演排演和正式录演,两团听的他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听林老师的!”   所以这期录制没两天,这话就闹成了个笑梗,在节目组的工作人员间传开了。   《轮回》期录制的最后一天,下午三点。   正式演出赛的内容已经录制结束了,只剩下一些节目组需求作为预告或剪辑备用的镜头。林青鸦和方知之作为两团的主演老师,在台上带头配合着节目组的要求,进行镜头补录。   这个棚子里的工作临近收尾,节目组也都松散下来。没人注意到,一道戴着黑色棒球帽和口罩的修长身影多出在休息区里。   这边离着高台很近,能把台上看得清楚。两名工作人员等着收尾,就坐在椅子里压着声聊天。   “嘿,最后又是林老师和‘听林老师的’的镜头啊?”   “哈哈,可别让京剧团的听见。”   “听见怎么啦,他们领队自己的口头禅嘛,节目组里谁不知道?而且那天有人跟方知之说,他不以为耻反而很高兴好不好?”   “方知之真是林老师的头号迷弟粉丝。”   “我看不止吧,前两天还有人打赌,说要看看他能不能把林老师追到手呢。”   “方知之对林老师有要追求的意思?”   “瞧你这话说的,小观音生得这么美,但凡身份地位相当、自觉能够得着的,谁不想啊?”   “也是。不过林老师现在是单身吗?”   “应该是吧?哦说起来,前两期组里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谣言,说林老师和成汤集团的那位太子爷有牵扯呢。”“啊?这两人,感觉差得也太远了。”   “是啊,我也说他们是胡咧咧。这一个是成汤太子爷,心狠手辣还荤素不进一疯子,另一个是小观音,梨园里最阳春白雪的昆曲里一尘不染的天仙儿似的人物――这俩人那哪像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   另一个人的回应还没到,高台方向一阵动静,引得这边连忙拉拽:“哎你快看,看方知之瞧林老师那眼神,像不像丢了魂儿似的?”   “还真是。”   “啧,瞧这身段眼神,难怪他们说林老师是什么……哦,‘观音的身,妲己的命’呢。”   “哈哈,你这话可别――”   “砰!”   一声惊响,吓得两人止了话,扭头看向旁边。   戴着黑口罩棒球帽的男人俯身,单手就把那张倒地的椅子拎起来。   “啪。”   摆正。   做完以后,那人才懒垂下眼,黑色口罩上方,漆黑眸子凉冰冰地望两人:“更衣间怎么走。”   “直、直走,左拐,第三个房间就是。”   “谢谢。”   最硬邦邦的道谢扔下,那人手插回黑色运动服的口袋里,迈着长腿走向更衣间。   等他走了,这两人才不约而同地抖了下,回神。   “我靠,那谁?看人怎么跟个阎王似的?”   “不认识,是节目组的吗?”   “不知道啊,捂得那么严实,就眼睛露在外面――话说他眼睛好漂亮啊,就是眼神贼吓人,刚刚他拎那椅子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要抡咱俩脑壳上呢。”   “是挺吓人的。”   “……”   第三期的录制终于结束。   林青鸦和意犹未尽的方知之作别,回到节目组安排的临时更衣室里。其他年轻演员的戏份早结束了,更衣室里一片死寂,还黑着,没开灯。   林青鸦刚结束录制,手机自然没在身上,只能凭记忆在黑暗里摸索墙上的灯开关。   进来几步后,她摸到开关上。   林青鸦眼神一松,刚要按下去。   “啪。”   黑暗里,她的手腕突然被人捉住。   林青鸦一惊。   “谁……呜!”   有人扣住她柔软的唇和下颌,从背后把她压抵到墙壁前,熟悉而微灼的呼吸隔着长发吻上她后颈。   “林老师,”黑暗里那人声线低低哑哑的,“我是你头号粉丝,喜欢你好多年了。我也不想这样对你的,可谁让你高高在上光芒万丈的,永远都看不到我呢。”   林青鸦自然听得出唐亦的声音,事实上在他俯身压上来、开口前她就认出来了。   所以这话也听得她格外莫名。   那人扣在她唇前的手并没用力,林青鸦轻一偏脸就躲开了,她不解地侧过眸子:“唐亦?”   “……”   黑暗里无人应答。   林青鸦:“你先松开我,我要把演出服换下来。”   “什么演出服,妲己的?”   林青鸦茫然:“什么?”   黑暗里沉默须臾,林青鸦长垂的青丝被拂勾在掌心。那人撩开她长发,这一次将炙灼的吻没有阻碍地落到她细白的颈后。   林青鸦攥起指尖,红透了脸颊:“唐亦,你别在这儿――”   身后那人一本正经:“爱妃别怕,朕来帮你换衣服。”   林青鸦:“…………?” 第64章 得寸进尺唐甜甜   唐亦的昏君play没能顺利进行下去。   他带着醋劲折腾小菩萨还没过去一会儿,就有人把更衣室的门敲响了。   黑暗里的动静收住。房门拉开一道光隙,一个芳景团的小演员探头进来,迷茫地在昏暗的房间里扫视一圈。   他的视野从亮突然到暗,显然什么也看不清,过去好几秒就挠着头试探地喊了声:“林老师,你在更衣室里面吗?”   不远处的昏黑角落里,唐亦从后把林青鸦完全扣抱在怀里,不让小菩萨有活动的余地。   而到此时,他才昏君范儿十足地、懒洋洋地起了眸,“啧。”他在她耳边不满地轻声。   唐亦慢慢松开扣住林青鸦的手,插回裤袋,退后半步。   林青鸦回身。   适应过昏暗光线的茶色瞳子像是描着盈盈水色,赧然又恼地望向唐亦,同时她应了门外一声:“我在里面。”   尾音如往常的轻,还带一点细微的颤腔。   小演员只觉得声音不大一样,但又没太听出情绪,就迷茫地问:“老师,您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出什么事了吗?”林青鸦抬手理过演出服浅色立领下的细扣,就想走去更衣室的门口。   可惜一两步刚踏出去,她就被身后黑暗里伸出来的手臂拦腰抱停。   林青鸦:“?”   小演员没察觉这响动,在门外开口:“没出事,就是收到了节目组的通知,说今晚临时安排了一个酒会,邀请各团队参加……”   那些话声打耳旁过,唐亦听得心不在焉。就环着怀里盈盈一握的腰身,他低到她耳旁轻声:“不许出去给人看……至少现在不行。”   林青鸦自己看不到,他却看得清。方才昏暗里把小菩萨折腾成怎样眸子盈盈眼角沁红的动情模样,唐亦自己最清楚不过。   白雪似的小菩萨已经够要命的了,这个模样怎么也不能被外人看到。   想起戏台子上和林青鸦一唱一和相映成趣的那个唱京剧小生的小白脸,唐亦满心都浸得酸溜溜的。   他怀疑这会儿从自己心脏泵出来淌进血管里的已经不是血,而是醋,还得是陈年老醋了。   “……所以他们让我来请您过去,车就在录制棚子外面,等――”门口的小演员耳朵动了动,停住话头,他迷茫地问:“林老师,更衣室里还有其他人吗?”   林青鸦顾不得和唐亦计较,只得放弃走出去的想法,轻声回道:“之前和节目组说过,我们团不再参加这类与演出赛无关的酒会活动了。”   “啊,对,但他们说这次例外,”小演员被转走注意,“好像说是有个什么国际上特别有名气的舞团在国内办巡演,被节目组邀请来了,有可能在最后一期露面,所以让各团体今晚务必出席。”   林青鸦听得微蹙眉,思索几秒后她还是点头:“好,我知道了。等我换好衣服就出去。”   “行,那我到外面等您。”   林青鸦微微停了下眸子,又恼又无奈地望了一眼还紧环住自己腰身的手臂,“…不用,你们收拾好就回去休息吧。我自己过去。”   “好的,林老师。”   房门关合。   视线里重回黑暗。   唐亦终于不再压着声,“小菩萨怎么就这么好欺负?提前说过的事情,他们临时备车叫你去你就要去,他们算老几?”   林青鸦听出他情绪波澜,轻声解释:“我自己一个人的话可以严格按原则办事,但芳景团都在节目组里,我不能太不通人情。”   “不通人情怎么了,他们还敢给你小鞋穿么?”唐亦凉冰冰地低笑了声,“是谁这么‘懂事’想给我安排出场剧情,我得好好会会才行。”   林青鸦无奈:“你别闹,也别去欺负人。以势压人不对,也不好。”   唐亦顿住,一字一停地重读她:“小菩萨。”   林青鸦:“我要换衣服了。你先出去,好不好?”   唐亦:“说不好可以不用出去吗?”   林青鸦:“……”   林青鸦发现对某些人确实不能太菩萨心肠,不然就会被得寸进尺,所以她不再留任何余地,轻声严肃地说:“不可以,要出去。”   “……”   唐亦低哼了声,发泄似的在小菩萨唇上亲了下,这才转身离开更衣间。   等林青鸦换成来时的常服,从更衣间出来后的第一眼,就看到懒洋洋撑着长腿靠在墙壁前的唐亦。   像个靠在角落里关机充电的机器人似的,懒散又恹恹,不过等视线甫一抬起来触及她,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就当场电量满格了。   唐亦迈开长腿走过来。   林青鸦犹记得他在更衣室的黑暗里的“恶行”,本能地红起脸颊,茶色眸子避开那人侵略性十足的目光。   林青鸦说:“我接下来要去节目组酒会,你先找酒店休息?”   唐亦低眼轻睨着她:“我用不着酒店,看你就是休息了。”   林青鸦无奈:“我身上又没有供能系统。”   “怎么没有?”唐亦笑,“他们用电能太阳能,我用‘小菩萨能’。”   “……”   林青鸦被他逗得脸颊透红,她说不过他,绕过去往外走。   出录制棚子前,唐亦就把口罩帽子戴回去了,有工作人员带林青鸦走向芳景团的集合点。   临近车前,林青鸦慢下脚步,回眸去看唐亦:“你真的要去吗?”   唐亦:“嗯。”   “可是这种酒会都是团队负责人出席,你去……”林青鸦犹豫着说,“不合适。”   唐亦长腿一缓,朝她挑了挑眉,“哪不合适?”   林青鸦怕前面领路的工作人员听到,刻意压轻了声往唐亦这儿靠近了一点:“身份呀。”   “……”   多出来那一点和平常温柔清淡的小菩萨全然不同的语气词,听得唐亦心里挠了羽毛似的痒。   他喉结轻滚,抵出声哑然的笑。   唐亦停住,完全转过来,明目张胆地拉停了她:“那多简单,随便给我个身份不就行了。”   林青鸦茫然:“随便给?”   唐亦:“嗯。”   唐亦牵住她手腕,又握住另一只,不准她躲开,然后他懒洋洋地俯下身,到她眼前去。   隔着黑口罩,唐亦高挺的鼻梁几乎要碰到小菩萨雪白的鼻尖了。   林青鸦退无可退,怕被前面没察觉的工作人员注意到,更不敢出声,只能恼着水盈盈的茶色瞳子看他。   唐亦懒着声:“就说我是小观音的……司机?助理?”他一停,然后骚气地低头笑了下,“男宠也行。”   林青鸦:“…………??” 第65章 “姐姐”   晚上六点,林青鸦抵达节目组安排的小型酒会现场。场地由当地一间高级会所提供,选在市郊某生态园中间的花园别墅里。   这场算是半私人性质的酒会,进出管控严格,人高马大的安保人员穿着西服守在院门入口,做安检排查,顺便确认来客身份。   林青鸦和唐亦下了车。   来的中途,林青鸦被轿车载去酒店换上了一身更适合酒会的长裙,唐亦倒是完全没动,还是那身黑色运动服棒球帽加口罩的打扮――相较于酒会其他来客,这过于随意的形象看起来另类极了。   所以这边一下车,安保小队里就有人注意到他。节目组内安保组的负责人很快收到问询,走到院门口查看情况。   “原来是林老师?”负责人看清林青鸦,立刻露出笑容。问了几句录制顺利与否的情况后,他的目光往旁边落了落,“林老师,跟您一块过来的这位也是您团里的?”   林青鸦目光一动,回眸。   唐亦来之前自己保证的能圆过去,又极力要求,林青鸦拗不过他,只能答应让他一起过来。   负责人目光落来时,唐亦正懒洋洋挑起视线,隔着黑口罩薄唇微动:“保镖。”   “保――”负责人噎了下似的,“保镖?”   “嗯。”   “谁的保镖?”   唐亦给了对方一个“你傻了吗”的眼神,朝身旁林青鸦轻侧了下身,“你说呢。”   “……”   旁边林青鸦无奈,垂开视线。   她实在是不擅长说谎,哪怕只是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可偏偏惹上唐亦这么一个不省心的。   林青鸦还在迟疑着要怎么应对负责人的询问时,却见对方愣了一会儿后恍然大悟似的:“啊,我记得,您助理之前还专门来找过我们安保组,说总感觉有人在录制期间跟踪,让我们多注意着点――就是因为这个才请的保镖吧?”   林青鸦一怔。   不过台阶都给搭好了,她自然要下,就只默认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们酒会的安保工作做得不错,您不用太担心,”负责人笑道,“不过既然您这边有安排,那也没关系,就配合我们做一下登记就好。”   说完,负责人朝旁边招了招手,让对方拿来登记册,递向唐亦:“这位先生,您方便把口罩摘一下吗?”   “不方便。”   唐亦眼皮都没抬一下,接过登记册刷刷落笔。   安保组的负责人被堵得一噎,尴尬地笑:“您别误会,我们就是……”   “我没误会,”唐亦签完,“保镖还要看脸才能做?”   “也、也不是。”   “那还有事么?”   “没有了,两位请――”目光扫过手里登记册,负责人话头又卡住了,“额,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   林青鸦意外地望向负责人。   “不是写了么,”唐亦抬手,指着登记册上的姓名栏,一字一顿,“小亦。”   “……?”   负责人艰难地维系笑容:“您这个名字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唐亦:“花名。”   负责人:“?”   唐亦终于被消磨尽了耐性,一直懒垂遮着眼的棒球帽帽檐一抬,那双漆黑眸子冷冰冰地睨住对方。   “你有完没完。”   轻飘飘一句,压着的却是仿佛下一秒就能揪着对方衣领摁到墙上的疯批劲儿。   林青鸦回过脸,清落落的眸子不赞同地看唐亦。唐亦这才把眼神收敛,又退了一步,垂手顺眼地站在林青鸦身后,回到一两秒前的懒散模样。   林青鸦歉意地转向负责人:“实在抱歉,他脾气不太好。您不放心的话,我这边可以替他做担保签字。”   “那就不用了,林老师我当然放心的,不过您这位保镖先生……”唐亦站在林青鸦身后,没情绪地抬眸。   负责人一僵,落回视线讪讪地笑:“确实是,很有个性。”   林青鸦:“给您添麻烦了。”   “没关系,这是我的职责嘛,也请林老师谅解。来,两位这边请。”   “谢谢。”   两人这才顺利进入酒会别墅。   等负责人把他们引入花园一段砾石路上离开后,唐亦抬手扯下了口罩,眉眼间抑着点戾意。   林青鸦声音轻和:“你怎么了?”   “嗯?”唐亦抬眼。   林青鸦:“我感觉你刚刚在门口,突然就情绪不太好。”   唐亦沉默了一两秒,还是问了:“他提到的助理是白思思?”   “应该是。”   “那他说的跟踪是怎么回事?”   “啊,那个……”   林青鸦说着话就往前走,可刚迈出一步去就被身后的人攥着手腕钳回来了:“不许逃避话题。”   “真的没事,”林青鸦无奈地说,“思思在这方面一直比较敏感,跟她小时候的经历有关,有时候是容易疑神疑鬼的。”   “不止这一次?”   “上次我们去北城大学,被邹女士跟过车,那以后思思对这件事就更敏感了。”   唐亦眼神微动。   林青鸦适时补充:“你年初时候总叫人跟着我,这个可能也是加重思思反应的诱因。”   唐亦:“……”   看到唐亦被她猜中心思的表情,林青鸦浅浅地笑了一下,她在他掌心里挣开,然后反握住他的手:“放心吧,保镖先生。”   唐亦不死心:“真不需要我把人安排回来?”   “那样思思会‘病’得更严重的。她最近几天都有点神经衰弱,还生了场大病,我今早刚让人送她回去休息,”林青鸦牵着唐亦沿砾石小路往前,“所以你就别折腾她了,好吗?”   唐亦:“你确定你没有招惹到一些狂热粉丝?”   林青鸦思索了下,摇头。   唐亦:“可我觉得有。”   “嗯?”林青鸦茫然,“比如呢。”   唐亦冷笑了下:“比如京剧团的那个小白脸。”   林青鸦语塞。   唐亦:“谁知道他每期跟前跟后的是不是对你有什么鬼心思。”林青鸦莞尔,笑过后又正色:“方知之是很好的京剧小生,他只是对戏曲艺术太痴迷,你不要这样揣度他。”   “哼。”唐亦蘸着醋哼了声。   林青鸦眼微弯:“你还不信啊?”   唐亦:“就算他不是,也有别人是。”   “嗯?还会有谁?”   “我。”   “……?”   恰过回廊拐角,林青鸦在意外里迎上唐亦目光。   黑黢黢的,只伫着她一人身影。   林青鸦心里警铃拉响。   不等她作反应或者向后躲,手腕上一紧,林青鸦被那人捉着手扣到旁边漆成棕色的廊柱上,那片黢黑已经避无可避地罩下来。   直把懵住的小菩萨亲得呜咽里想推抵开他,唐亦轻易就把她纤细的手腕扣在廊柱上,又故意压到她颈旁。既“折磨”她也折磨自己地肆虐过她柔软的唇,他吞下她的呼吸,贪婪又意犹未尽地,顺着她红唇到下颌,再吻到近处被他紧紧扣压着的小菩萨纤小的手上。   她被他吻得眼瞳都湿透了,惊慌里像春茶满溢,看着他轻声低哀:“唐亦,别……”   但小菩萨不知道,这个时候她一个眼神一个语气词都能把疯子逼得更疯。她的请求只会得到最大化的反效果。   近在咫尺,她的手被他亲得在羞耻里蜷握起来,细白的手指根根分明,脑海里那些阴暗的想法开始盘旋回荡在他耳边,像深渊低语。   也和小菩萨的眼神一起,要勾他无底沉沦。   唐亦狠阖上眼。   最后还是报复似的用力在小菩萨手指上咬了一口,才算稍稍填补心底饿兽,不甘收尾。   “现在你知道……”他声音低哑地靠在她上方,笑起来,“你的狂热粉有多可怕了?”   “……”   林青鸦正委屈看着小拇指上的牙印,闻言含恼向他。   唐亦也瞥见,声音沙哑地笑,“对不起啊,小菩萨,没忍住,”他近虔诚地躬下身去,在她手上被咬的地方又轻轻亲了一下,“我一定是太渴求你了,小菩萨。”   “……”      自助式的酒会场地已经布置上,各团队领队代表都提前来了,而节目组邀请的贵宾还迟迟没有露面。   侍者在圆桌台间穿梭,来客三两成群,疏疏散布在场中。   林青鸦刚露面不久,就被方知之拉到他们参赛方领队的那几人间。   “不愧是林老师啊,出场都要压轴才行?”虞瑶一见林青鸦,立刻停了和身旁人的攀谈,笑里藏刀地递过话来。   抛开预告不算,也有正式三期录制下来了,如今的参赛方和节目组里,几乎没人不知道虞瑶和林青鸦不和。   所以听见虞瑶这话,他们也都见怪不怪。   林青鸦不想和虞瑶计较。   方知之转开话头:“林老师,我看你刚刚和人一起进来的,你们团里还有其他人也来酒会了?”   “嗯,”林青鸦犹豫了下,还是替唐亦改了身份,“我助理,等酒会结束后要他载我回去。”   “这样啊。”   “哎,这节目组请的人怎么还没来?我专门推掉了晚上的应酬赶过来的,不会放了鸽子吧?”   “是啊,等半小时了,也不知道是哪家这么大的面子。”   “只听说是个国际舞团,最近在国内办巡演,被节目组以文化交流的名义给邀请过来了。”   “最近?等等,不会是night吧?”   “?不会吧?要真是他们,那节目组的面儿够大的啊,night可算得上是国际一线的现代舞团里的佼佼者了。”   “……”   几人间气氛陡然升温,林青鸦听得茫然,回眸询问方知之:“她们说的night是?”   方知之:“是非常有名的国际现代舞团,风格鲜明独特,国内国外都有很多他们的狂热粉丝。”   林青鸦蓦地一僵。   方知之察觉,不解地问:“林老师,你怎么了?”   林青鸦当然没办法说自己是因为某人对“狂热粉丝”这个词差点阴影了,只能垂下眸子轻握起右手,“没事。”   方知之:“不过我记得林老师之前在国外住过几年,一直没听说过night舞团吗?”   林青鸦:“我只认识一两位现代舞的舞者,对团体不太熟悉。”   “没关系,术业有专攻嘛。林老师在昆曲界的身份,比起night在现代舞团里的位置,那也绝对是不逞多让。”   “……”   方知之是任何时候都不遗余力地捧林青鸦的,但显然有人对这话不满:虞瑶抱臂站在这个小圈子的斜对面,闻言不满地哼了声。   她旁边是第三期的合作对象,拉丁舞团的领队:“night一直出了名的难请啊,节目组怎么邀请到的?”   歌剧团领队插话:“听说哦,说是night的主舞也看过演出赛,还特别欣赏我们参赛方里的某支队伍,所以主动要求的呢。”拉丁舞团的领队轻碰了下虞瑶的酒杯,笑道:“那肯定是虞姐了呗,人家现代舞团才是一家的嘛。”   “我猜也是……”   等小圈子里奉承过了,虞瑶才压下眉眼间的得意,拿捏着语气开口:“还没说的事情,你们就别这么笃定了嘛。”   “节目组里可只有你们是现代舞团呀,这有什么说不定的?”   “就是,虞姐你也太谦虚了。”   三人一唱一和的,听得方知之直皱眉,终于忍不住插话:“我看确实说不定,《轮回》那期场外观众投票最高的可是林老师的芳景团。”   “……”   虞瑶脸色顿变,手里拿着的酒杯都被握得一紧。   她身旁那两个领队也神色尴尬。   节目组这期录制前就传开了个小道消息,说虞瑶上期播出后对节目的计票结果非常不满,认为数据有造假,闹到导演组那边抗议。   结果被事实打脸――她这边闹出来的风波还没平息,芳景昆剧团在这一期里表演的集水袖舞和戏腔唱念与流行唱法一体的《殊途》就在网络上迅速走红。   尽管梨园界里,包括芳景团内部,对这场表演形式和影响的褒贬都存在分歧,但观众的喜爱已经是不争事实。   拉丁舞团的领队尴尬地笑起来:“林老师带的队确实厉害,不过night的主舞毕竟是外国人,对昆曲元素的欣赏恐怕和我们有壁啊。”   虞瑶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些。   歌剧团的领队也附和:“是啊,《轮回》毕竟还是上一期,咱们节目开播前和第一期投票里,都是现代舞团独占鳌头。这总计票里,也是现代舞团最高。”   “第二期之后就说不定了,”一直沉默的民族舞团的领队终于忍不住开口,“第三期的《碰撞》都录完了,就剩最后一期。《轮回》期把预告期和第一期的票数差距拉到最低,芳景团如今就是总票数第二――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虞瑶攥紧杯子,挤出笑:“民族舞团就是因为这个才想邀请芳景团合作第三期的?”   民族舞团的领队坦然应下:“对,谁不想拿高票?”   虞瑶:“那真可惜林小姐提前和京剧团安排好了,不然我还挺期待你们的合作效果呢――毕竟芳景团唱昆曲没什么效果,唱《殊途》那种新玩意,还是挺能博噱头的。”   “……”   这话一出,方才的暗波涌动直接被掀到了明面上。   一直懒得与虞瑶争锋的林青鸦缓抬了眼,冷冷淡淡地望着虞瑶:“虞小姐,你想表达什么?”   虞瑶冷笑:“没什么啊,就是感慨而已,昆曲式微还真是不可逆的大势,只能靠这种演出出名了不是?”   林青鸦:“芳景团是按节目组要求参演。”   虞瑶:“所以这期有让林小姐认清事实吗?”   “什么事实?”   虞瑶:“当然是你们昆曲已经不可能凭自身回到辉煌里的事实,看开点吧林小姐,这东西早就该被时代淘汰了,你怎么还要跟你母亲似的这么妄念它能――”   “虞瑶。”   桌旁一寂。   林青鸦脾性温和从不动怒,这一点在梨园里也是有名的,进组以来从没人听见过她高声说话。   不过即便此刻,那声音也只是比平常清寒了几分。唯独望向虞瑶的那双眸子,像冬雪初融,凉意入骨。   虞瑶被那眼神看住,僵了好几秒才回神:“你……你喊我干吗,我说的是错的吗?这话多少人说过?”   林青鸦目光清冷:“谁都能说这话,你能吗?”   虞瑶哽住话头。   林青鸦:“你要真忘本至此,以后就更别再提昆曲两字――你不配提。那个人你更不配提。”   “……!”   几句交锋,惹得小圈子里另外四名领队目光震惊交错,他们虽然早就知道林青鸦和虞瑶有渊源,但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从方才虞瑶气极了的那句“你和你母亲”开始,他们都听出了不小的信息量。   再联想到关于当年昆曲界“一代芳景”陨落的传闻,几人心中各有猜测,表情就更精彩了。   如果当年的那个“叛徒”真是虞瑶,按两人如今的知名度和起势,再加舆论浇油,让虞瑶身败名裂都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但没人有实质性的证据,自然也就没人敢说什么。   “哎哎,大家都和气点嘛,”歌剧团的领队试图缓和气氛,“今晚的主角也不是我们,而是night舞团的主舞,重心别――哎,真来了嘿!”   顺着那领队说到一半陡然跳走的目光,几人回过身,正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孩在节目组总监制汤天庆的亲自陪同下走进场地。   “那就是night的主舞?”   “哇,好年轻啊,看起来怎么感觉刚成年不久的样子?”   “听说是night费了好大力气挖去的苗子,看身体条件果然是不一般……”   领队们的议论里,唯独林青鸦怔住,意外而惊讶地望着那边。   像是有所感应,下一秒,那边金发碧眼的男孩就突然停住了和汤天庆的交谈,他机警地扭过头来。   对上这边几秒,对方蓦地展开个灿烂的笑容。   “姐姐!”   生涩又古怪的语调脱口,金发男孩快步跑过来,直扑向怔在几人间的林青鸦。 第66章 酒   这一声“姐姐”,喊得领队圈里除林青鸦以外的人都蒙了。   而金发碧眼的少年全然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他甩开了汤天庆和被安排同来的媒体记者们,十米左右的距离被那双足够叫舞者傲视同侪的长腿几步就逾过。   一眨眼的工夫里,金发男孩已经快要扑到林青鸦他们面前。   “Ludwig。”   林青鸦终于回神,在金发少年扑上来以前,她向后轻缓地退了一步。   茶色眼瞳里带着拒绝。   金发少年眼一黯,脚步蓦然收止在她身前半米,前倾的惯性使他摇摇欲坠,看起来就要扑倒了似的。但凭着身为顶尖舞者那离谱的平衡性,他硬生生稳住了重心。   张开的手臂也放下,他语气失望极了:“我不能拥抱你吗姐姐,贴面吻是我们国家表达思念的方式。”   金发少年虽然讲中文的语调发音很古怪,但用词造句都通顺得很,显然没少学习过。   林青鸦没被少年那可怜巴巴的碧眼动摇,声音依旧轻,只微微带起点笑:“可这是在我们国家,要入乡随俗。”   “嗯,姐姐教过我,这个,我知道。”   其他人还没回过神的寂静里,惊住的节目总监制汤天庆总算反应过来。   安抚下身后他带来的那些做“国际文化友好交流”宣传的媒记们,汤天庆压着愕然,上前询问:“林小姐和霍华德先生认识?”   林青鸦回眸,朝汤天庆点头招呼后,解释说:“几年前我们在国外一场艺术长廊展览上结识。”   Ludwig兴奋道:“是姐姐救了我!美丽的邂逅!”   林青鸦不太赞同地想说什么,但还是压回去了。   汤天庆僵着脸:“原来如此。”   Ludwig:“这在你们中国,就叫,缘分,是吗汤先生?”   “哈哈,是,是。”汤天庆头疼地陪着笑。   如果林青鸦只是节目中一个普通的参赛方领队,那汤天庆一定会对她能和国际顶流舞团的主舞熟识这件事感到非常高兴,这将挂钩节目的许多潜在利益。   但很不幸的,汤天庆又深知林青鸦和成汤集团太子爷关系匪浅,这要是被对方知道自己“引狼入室”……   汤天庆突然哆嗦了下。   他茫然地朝身后回过头,客人们都在聚焦这边,而会所安排的侍者和工作人员也在其间来往匆忙――让他无从判断方才如芒在背的感觉到底是真实,还是他心理作用。   “所以被night看好的队伍,其实是林老师的昆剧团啊?”民族舞团的领队回过神,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余光飞向虞瑶去。   “嗯?什么?”Ludwig茫然地转了转脑袋。   “霍华德先生到之前,有人说你看完了我们的节目,欣赏的一定是同为现代舞团的瑶升团呢。”   “瑶升团,我知道,”Ludwig点点头,“他们还好。”   “……”   这敷衍溢于言表。   虞瑶原本就被那些或明或暗的眼神里的嘲讽看得火大,这会儿更是挂不住脸了。   她俏笑了声,上前和Ludwig握手:“霍华德先生,我对您仰慕很久了。只是没想到,您原来和林小姐认识啊。”   虞瑶目光转过去,对着林青鸦皮笑肉不笑:“别的方面不说,但林小姐真的很会处理人际关系哦。”   “虞瑶,你这话什么意思!”方知之听得一下子就窜起火来,忍不住上前一步恼声问。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啊,”虞瑶轻耸肩,“就是看到不管是你方先生还是唐――咳,总之林小姐确实人脉很广嘛,现在连night舞团的主舞都对林小姐青眼有加,我觉得很羡慕这种人脉能力啊。”   “你说话就说清楚,少这样阴阳怪气的。林老师梨园盛名,我敬重她那是我个人职业追求的原因,和人脉有什么关系?何况《轮回》期的场外投票芳景团大幅反超稳居第一,难道也是靠你说的人际关系?”   “反超?”虞瑶不屑轻声,“是真是假还说不定呢。”   “你!”   眼见方知之和虞瑶呛声呛得脸都涨红了,林青鸦早蹙了眉,想阻拦又无从插手。   身正不怕影斜,所以虞瑶的诛心言论她并不在意,只是虞瑶说的确实与事实相反――她最不擅长的事情大概就是人际交往方面。   “两位老师别激动,注意一下场合……”   汤天庆皱着眉上前劝阻。   旁边看热闹的Ludwig就在此时插话问:“姐姐,他们在说什么?”他的声音没有刻意抬高,但也没压低,少年嗓音清朗,咬字又古怪得清晰,一下子就把其余人的注意力惹过来。   林青鸦瞥过脸色微变的虞瑶,垂下眸子:“没什么。”   “姐姐又欺负我跟不上中文语速,”金发少年作无辜模样,“但今年我专门找了中文老师,我可不再是姐姐认识的路德了。”   林青鸦一怔。   金发少年已经上前,走到汤天庆身边:“我是和汤先生说过,我很喜欢节目里的队伍,也确实是昆剧团,但并不是因为姐姐的缘故。”   虞瑶终于忍不住,声音微尖:“难道霍华德先生竟然觉得昆曲比现代舞更高一筹?”   “当然不是。”   “……”   虞瑶露出得意目光,瞪向林青鸦。   可惜不等她看到林青鸦的神情和反应,她就听到耳边少年声音微冷地开口:“表演艺术没有高下,昆曲不比现代舞更高,现代舞同样也不比昆曲高贵。你这样单一刻板的认识,让我很遗憾与你同是一名现代舞舞者。”   虞瑶不可置信:“你觉得昆曲可以和现代舞的发展相提并论?”   “任何一种几百年的文化能延续下来,它所蕴含的生命力和积淀一定都是无与伦比的。”Ludwig看向林青鸦,“有她这样的艺者,才能把艺术的美展现极致,而你……”   Ludwig回过头,皱眉:“你和你的团队一样,熟悉技巧,但我看不到任何情感,更看不到对这种艺术的尊重与爱,你只是在表演。”   少年一顿,无辜又犀利地轻讥:“木偶也会表演。不是现代舞输给了昆曲,而是你永远比不过她。”   “你说什么!?”   虞瑶的表情管理彻底崩盘。   旁边汤天庆没敢打断Ludwig,但自然不能看虞瑶撒泼。他连忙上前要把虞瑶拉向后面:“虞小姐消消气,还有媒体朋友在场呢,别――”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虞瑶的理智被愤怒燃烧殆尽,她顾不得面前这个少年代表着国际现代舞顶尖舞者的身份地位,也已经看不见那些抬起来蓄势待发的镜头了。   她只恨不得冲上去,挠花那张让她讨厌的脸:“你懂什么昆曲!你就是为了维护林青鸦才这样说!”   Ludwig垂下他灿金的发,碧眼漂亮又无辜:“我和姐姐三年前认识的那场艺术长廊展览,就是姐姐和她的几位朋友举办的昆曲艺术宣传展。上面还有很多以前的演出照和故事呢。”   虞瑶一僵。   Ludwig却好像突然想到什么,惊讶地看她:“啊,我想起你了。”   少年回过头,朝眼神起了波澜的林青鸦,金发下笑容灿烂,“姐姐,她就是你那个背信弃义、抛弃师承、叛出师门的师姐吧?”   “――”   话声一出,四方俱寂。   整个酒会上空安静了一秒,随即哗然。汤天庆带来的媒记团队里最先反应,无数道快门和闪光灯的声音咔嚓咔嚓地响起。   虞瑶煞白的脸,被定格进失色的镜内。      酒会上的骚乱许久才平息下来。   汤天庆把媒体记者们送出别墅,回来的一路都眉头紧锁。   今晚的事情发生时这么多媒记在场,想一点风声不漏地压下去是很难的。就算能办到,需要付出的代价对于节目组来说得不偿失,而且这种节目内参赛个人道德品行上的舆论,并不会给节目带来实质性伤害,反而可能引发更多的关注……   思索里,汤天庆脚步停住:“林老师。”他调转方向,走向另一边圆桌旁站着的一身长裙的女人。   金发碧眼的少年不满地转回来:“汤先生,是我先来和姐姐说话的。”   汤天庆尴尬地笑:“实在抱歉霍华德先生,我确实有一点工作上的事情要和林老师确定。”   “好吧,”少年朝林青鸦飞快地眨了下眼,一边倒退着走开一边朝林青鸦挥手,“待会我还会回来找你的,姐姐。”   “……”   林青鸦目光落回,就对上汤天庆欲言又止的表情。   汤天庆:“我也没想到,林老师和霍华德先生关系这么好。”   林青鸦:“Ludwig总像个小孩,今晚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汤天庆:“麻烦算不上,只是完全处理好估计要折腾上几天。”   林青鸦:“那汤监制找我是因为?”   “这个,我是想和你确定一件事,”汤天庆放轻声,“霍华德先生说的关于虞瑶小姐和林老师您的关系,是真的吗?”   林青鸦意外得一抬眼。   汤天庆立刻解释:“林老师别误会,我们只是需要通过这个答案来确定节目组的公关方向和处理方案。”   林青鸦垂眸,默然许久,她轻点下头。   汤天庆早有准备,但还是不免惊愕:“虞瑶竟然真的就是当年那个……那林老师您回国以后,怎么都没跟任何媒体提过这件事呢?”   林青鸦:“这是我母亲的意思。”   汤天庆一愣。   林青鸦垂眸,遮了眼底情绪,她轻声说:“我不知道虞瑶怎么想,但即便是那件事后,母亲无论清醒还是意识模糊的时候,都还是把她当做自己最喜爱的学生……”   “你少在这里假惺惺的了!”   一个刺耳的声音蓦地插入圆桌旁的交谈。   林青鸦微蹙眉,起眸望过去。   虞瑶正甩开身旁人阻拦的手臂,踩着高跟鞋恨恨地冲过来:“林芳景如果真的是最喜欢我,当初去古镇拜师学艺的就该是我而不是你!”   林青鸦:“母亲向老师举荐的确实是你,这你知道。”   虞瑶:“可最后去的不还是你吗!?”   林青鸦轻攥起手:“那是老师选的。”   “对!是!”虞瑶歇斯底里地笑,脖子上血管都绽起,“在俞见恩眼里、在林芳景眼里、在他们所有人眼里,你就是比我强!你就是天赋第一!我天赋不如人我再努力都没用、我是不是该去死?!那闺门旦你一个人去唱好了,还教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啊??”   “……”   林青鸦僵默许久,手指握得紧紧欲栗,她最后轻吸了口气,又逼着自己慢慢缓出,也放空那些情绪。   然后林青鸦轻声开口:“你觉得,是我把你逼到另一条路上的?”   虞瑶恶狠狠地看她:“是你和你母亲一起!我知道她就是同情我,什么最喜爱,你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当然最喜爱你!她之所以对我好,不过就是知道我天赋底子样样不如你,她知道再怎么对我好、你将来也永远能在昆曲上死死地压住我!那我凭什么要给你作衬托、凭什么还要继续唱下去?!”   林青鸦抬眸,近悲悯地看她:“你永远这样。”   虞瑶咬牙:“我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没错,你永远没错,”林青鸦说,“在你眼里,错的永远是别人。”   虞瑶猛地一栗,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去,但她仍咬牙死扛着,字字颤栗:“错的就是你、就是你们。”   “好,那你就一直这样觉着吧。”   林青鸦说完就转身,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向酒会主场地外走去。   虞瑶在她身后歇斯底里:“你把话说清楚!你要去哪儿!”   林青鸦脚步一停。   但她没回头,声音清清冷冷,温柔又怜悯。   “我祝你一生都不被良心叩问,师姐。祝你就算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也没有一刻后悔过――那天你甩开她的手、迈出林家的门,没回一次头。”   “…………!”   虞瑶身影骤僵。   强抑了整个晚上的眼泪,在这一秒里突然涌上她的眼眶。   林青鸦一直走进别墅后院的回廊里,那些目光和喧闹都远离,林木的影儿被路灯斑驳地拓在廊外的地上。   她低垂着眸子,心里空落落的,像根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漂着的浮木。   然后她撞进个坚硬的怀里。   林青鸦慌忙抬眸,最先入目的就是今晚会所安排的侍者礼服的金色扣子。那人臂弯间挽着雪白的餐巾,另一只手还托着淡银色的托盘。   “对不起,”林青鸦退后一步,轻声道歉,“我没注意到您。”   她压回去的视野里,有人把托盘往她面前一低:“小姐,来杯香槟吗?”   “不用了,谢谢。”   林青鸦心绪正乱,没注意到那刻意压低的声音里的熟悉。她往旁边让了一点,侧身就要从对方身旁过去――   肩还未错开,她的手腕被那人搭着餐巾的手一把拉住。   毫不客气,过分且失礼。   林青鸦被握得微恼,正要抬眸,就听耳边呼吸压近:“怎么,叫小姐不行,叫姐姐才行?”   “……!”   林青鸦惊慌抬眸。   一身侍者礼服,却顶着张凌厉漂亮的面孔。微卷的黑发搭垂过他冷白的额角,发尾下那双黑瞳像宝石似的,幽沉又熠熠。   他一眼不眨地望着她,瞳里满噙着她的身影。   “…唐亦?”林青鸦终于回过神,想解释什么,“那个男孩是……”   “不许提他。”   唐亦眼神阴郁地打断。   林青鸦安静两秒,轻哦了声。   唐亦眼神一黑:“你就真不提了?”   林青鸦:“嗯?”   唐亦:“你要是再提一句,我还能借题发挥,你不提了要我怎么办?”   林青鸦:“……?”   疯子的脑回路,显然小菩萨也不是每一次都理解得了。   唐亦松开她的手,把托盘上唯一的香槟酒杯拿了,递向林青鸦:“喝掉。”   林青鸦一惊,“我不喝酒。”   唐亦:“一口都不碰么。”   “嗯。”林青鸦摇头。   唐亦:“那我喝好了。”   林青鸦:“?”   那杯香槟被修长手指托起,唐亦下颌一扬,半杯酒就随着喉结滚动,咽了下去。   最后却余了一小块酒浆。   唐亦指节勾着杯托晃了下,眼角挑起来去看她。   林青鸦被他盯得杏眼微圆,有点慌地想往后退:“我真的不喝……”   “没让你喝。”   唐亦也把最后一口喝了。然后他垂眸,那双眸子幽幽暗暗的,像无底的深渊里情绪暗涌。   林青鸦僵了下。   他没咽。   小菩萨心头警铃蓦地拉响,这次她一个字都不想多和他多说了,转头就往来路跑。   可惜一步都没踏出去,她从后被人直接拦腰抱住。   将近20公分的身高差全数显现,小菩萨被单手提得脚尖离地,还懵绷着雪白漂亮的脸,就被直接拉开旁边的一扇门,抱进黑暗里。   轻声的闷响,她被抱到离门最近的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像是张矮桌的地方。从膝盖被那人压得向后一滑,林青鸦感觉尾椎骨抵上冰凉的墙。   仿古制式的窗就在她耳鬓旁,细微漏进一两抹光。   “唐亦,你……”   林青鸦刚顺着那人呼吸仰起下颌,话声未尽就被扣住,她被迫启唇,一个炙灼的吻混着酒精气息,蓦地灌下。   一口调了果香气的香槟被他强硬地度进她唇间。   林青鸦猝不及防,扶在唐亦肩上的手指蓦地扣紧,她挣扎着推了他几次,连小腿和足踝都用上了,也没能让扣着她的男人退开哪怕丁点的距离。   直到迫着她把那口香槟咽下,唐亦睁开漆黑的眼,薄唇退开一点。   “咳……唐亦!咳咳……”   酒精刺激下,林青鸦压不住地低头轻咳起来,直咳得唇色由浅及深,欲滴似的艳丽。   唐亦在黑暗里,撑着她腿旁的矮桌桌面,伏着身,一点都没放过地收进眼底。他看着一滴未尽的香槟酒从她唇角滑下,拂过小巧的下颌,再到纤细脆弱的颈。   唐亦半阖了眼,靠近过去。   薄唇轻张,昏暗里猩红的舌尖探向她雪白的颈。 第67章 不许哭   “…甜的。”   那个吮吻最终停在她唇角。唐亦哑下声,低低地笑了一下。   小菩萨被他弄得说不出话,脸颊都被屏气憋得透起一层薄薄的嫣红,像春日里的雪色镀上晴光,潋滟又勾人的漂亮。   她抿着唇,放在腿旁的手攥得紧,懊恼赧然,但外壳依旧是安静温和的,她用那双茶色的眼瞳在黑暗里看他。   唐亦的眼帘慢慢扫下来,声线懒懒低哑:“怎么不挣扎了,小菩萨?”   “…我没想让你难受,”林青鸦低下头,轻声说,“我不知道他是night的主舞。”   唐亦怔了下。   林青鸦犹豫着抬起握得微僵的手指,轻攥上他衣袖,然后抱住他俯低的腰身:“我知道你安全感很低,我想等结束就出来找你解释的。但虞瑶一闹,我就忘了。”   唐亦终于回神,他轻眯起眼:“你这是在缓兵之计吧,小菩萨?”   “嗯?”林青鸦茫然在他身前抬头。   唐亦:“故意说这些话来安抚我,防止我接下来对你做什么。”   “我没……”林青鸦慢半拍地停住,不安抬眸,“接下来?”   “难道你以为,”唐亦低声,“惩罚已经结束了?”   “……”   小菩萨慢吞吞松开抱他的手,开始往后一点点蹭。   唐亦哑然失笑,撑在她腿旁的手抬起来一只,在那纤细的后腰上轻轻一托,小菩萨好不容易才挪出去的一点距离登时就作废,还更近了。   她的膝盖和小腿被迫隔着礼服长裤抵上他的腿。   小菩萨眼神都要L毛了,雪白漂亮的脸蛋绷得严肃,就是声音有点抖:“唐亦,这里是酒会,你不能……”   “不能怎么?”唐亦笑问。   林青鸦不受他哄骗,不说话了。   而恰在此时,一墙之隔外,匆忙的脚步声跑近。   “姐姐?姐姐?你在这边吗――姐姐?”   “……”   室内蓦地一寂。   林青鸦心虚得抬眸,就发现唐亦刚有所缓和的眼神和笑,都变得深沉下来,浓墨似的情绪在他眼底翻搅。   似乎察觉林青鸦在看自己,唐亦也从窗玻璃映着的影子上落回视线,他眼神幽幽地拉扯着林青鸦的视线,慢慢低头到她颈旁:“事实上,不管在哪儿,我都能。”   “?”   林青鸦不及反应,一个湿漉的触感抵进她颈窝里,然后微灼的气息靠近,黑暗里她锁骨上蓦地一疼。   “…!”   林青鸦没防备地呜咽出很细很轻的一声。   “姐――”窗外少年的呼喊声一停,对方投在窗户上的影子迟疑地转向这扇门,“姐姐,是你在里而吗?”   黑暗里,林青鸦惊慌地睁大眼睛。她不敢出声,一只纤细的手捂住嘴巴,另一只轻轻推抵还埋在她颈旁啄吻的唐亦。   唐亦不为所动。   “笃笃。”   房门被叩响。   清朗的少年声音疑惑地问:“里而有人吗?姐姐,你在里而吗?”   “――”   林青鸦推抵唐亦的手指一颤。   某人又不轻不重地咬了她一口。   “咔哒。”   安静之后,门把手被压下,房门被门外疑惑的少年推开。   斑驳的灯光落进来,就在靠墙矮桌的几米外,林青鸦甚至模糊能透过而前埋下来的那颗卷毛脑袋,看到地而上少年的影子被风吹得晃动。   他只要再往前走几步,就能看到房间里这双交叠的身影。   林青鸦死死屏着呼吸,指尖压迫得苍白。她一动都不敢动,空落落地垂在矮桌下的小腿被男人修长的腿紧紧压在桌边,透明高跟鞋下细白的脚趾瑟瑟地轻蜷。   她身前那人却启唇,无声而重地把她吮吻。   “…!”   “奇怪,是我听错了吗?”   少年疑惑地歪了歪头,最终还是没有在陌生的黑暗房间里上前。他退出去,将房门拉上。   呼喊声渐渐远去。   黑暗里。   林青鸦紧绷的薄肩蓦地一松。她眼睫颤栗着合上,又张开,几颗细小的水珠子沾上睫毛。她吓得虚脱,也终于忍无可忍,勾起脚尖踢了唐亦小腿一下。   还沉溺的某人一顿,终于松开被他折腾得厉害的纤细颈子,他低头埋在她颈旁声音低哑地笑:“这样挠痒似的有什么用,小菩萨,你得用力。”   林青鸦气恼得很,不想跟他说话。瓷白细薄的眼皮都浅浅的一层红,像是要哭了似的,更勾人得厉害。   唐亦看了几秒就笑不出来了,他抬起一只手,遮住了她的眼:“别这样看我。”   眼前突然暗下的林青鸦:“?”   “我自制力可没那么好,而这个地方确实不合适。”那人声音沙哑,“所以这次惩罚就算先讨到本金,利息以后再要。”   林青鸦慢吞吞蹙眉:“你已经很过分了。”   “这就算过分了?”唐亦靠下来,眸子幽幽的,笑,“那等我正式跟你讨利息的时候你要怎么办啊……姐姐?”   “!”   最后一句贴在耳旁。   雪白的小菩萨都被染成红的了。   那天唐亦一直不肯放林青鸦出去,可怜巴巴的金发小帅哥找了一晚上“姐姐”也没能找着。   直到酒会散场,唐亦就穿着那身不知道打哪儿搞来的侍者服,把被他闹得腿软的小菩萨偷偷带出了别墅。   离开时候已经很晚了,将近深夜,唐亦叫来的司机把车开得平稳,车里暗着,外而夜空如幕,星子散碎,窗影儿里,小菩萨昏昏欲睡地靠在唐亦怀里。   柔软的长发松散下来,铺了他满怀。   侍者礼服的料子有点硬,硌得林青鸦不舒服,抬手摸了摸,又在半梦半醒里声音低软含糊地问:“为什么要穿这个……”   “还不是为了去找你。”唐亦轻轻梳抚她的长发,“你要是再晚点出来,就能被酒会的服务生偷偷扛走了。”   “嗯……可以直接找我。”   唐亦手指一顿,“你不介意那样么?”   “介意…什么?”   唐亦眼神微动,终于察觉了什么,他低下身去,拨开她脸颊旁的碎发,看了两秒,唐亦低着声好气又好笑地说:“才一口香槟啊小菩萨,你可真是‘海量’。”   “介意,什么?”   醉意微醺的林青鸦有点固执。   见她醉了,唐亦也坦然了。他笑着抱她完全入怀,然后低头去轻轻亲她眉眼:“介意在所有人那里,和我这样一个疯子的名字挂钩到一起,一辈子都抹不消。”   小菩萨被醉意哄得睁不开眼。   但漂亮的五官绷得微微严肃,她轻揉着杏眼纠正他:“不是疯子,不许胡说。”   唐亦望着她,哑然失笑:“……你以后要是后悔了,那我该怎么办啊,小菩萨?”   “后,后悔什么?”   “后悔怜悯我,后悔救了我,后悔心软被我缠上……”唐亦一边碎吻着她眉眼和小巧的鼻梁向下,一边因为自己的话被自虐得有点痛苦地皱起眉。   但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小菩萨的手抬起来,表情认真又严肃的,细白的指尖想去捋平他眉心的褶皱:“不会后悔。”   唐亦顺着她动作,松开眉心。   见唐亦不再皱眉,醉意里的林青鸦浅浅笑起来,她酡红着脸颊,勾着他后颈,费力地凑上来,很轻很素地亲了一下他唇角。   声音也轻轻的:“小菩萨,不后悔。”   唐亦僵着手轻扶住她,直到她靠在他怀里睡过去,他才回神。那双桃花眼的眼角沁上一点薄红,可灯火匆掠的残影里,疯子却笑起来。   “好,”他低下去,靠着她额头,像虔诚地祈愿,“不许后悔,小菩萨。”   “……”      有《轮回》期里《殊途》的大获成功做预热,《碰撞》期的京昆合作也成功取得了极好的回响。   芳景团的场外总计票终于登顶,成为关注和口碑双丰收的大赢家。   而林青鸦个人名气更是水涨船高,媒体跟风而起,开始回溯这位梨园小观音的成长经历。近乎无暇的品性心性配上金光闪闪的个人履历,她俨然成为年轻人们眼里“昆曲女神”的代表。   与此同时,芳景团的新戏本编写也终于取得实质进展:《八仙》里的《缘起》系列,何仙姑的个人故事成功进行改编润色,完成戏本创作。   团里商讨后,决定就在节目最后一期的《本真》主题下,由林青鸦为首,进行最新戏本的初演。   《本真》录制前一周,北城大学发来正式邀约,邀请林青鸦到校内进行昆曲主题讲座。   林青鸦自小醉心昆曲,并不擅长演讲,即便多年高台表演的经历让她而对众人并无紧张,但想做到侃侃而谈还是很困难的。   不过这似乎丝毫没有打消学子们的热情。   等结束整场正式演讲,进入到自由提问环节,林青鸦原本以为应该回应不多,没想到各种询问接踵而至。   关于昆曲的,关于她个人的;回顾过去的,展望未来的……   五花八门的程度搞得她应接不暇。   最后还是校方安排的主持人笑着替她解围:“大家可不能因为林老师脾气好就这么‘欺负’她,讲座的机会以后总还有,可要是林老师今天被你们吓到、再也不敢来北城大学开讲座,那你们就等着被学弟学妹们埋怨吧。”   会堂里善意哄笑。   主持人向林青鸦询问后,转回来:“再给最后一个提问机会,林老师之后还有别的安排呢,所以问题尽量具体,不要太大哦。”   踊跃之后,主持人叫起来了会堂中排的一个男生。对方接过被传来的话筒,认真问道:“林老师,最近网络上关于您曾经的那位师姐虞瑶的消息很多,其中一部分也导致她带领瑶升团退出节目比赛。据我所知,她曾经也是一位优秀的闺门旦表演者,能请您谈谈关于她职业选择和现状的看法吗?”   这个问题问得显然犀利,一个不慎或许就得惹出点风口浪尖上的新闻,主持人犹豫之后拿起话筒,笑道:“同学,你这个问题不合适,至少我是林老师的话,那我下次绝不能来这么龙潭虎穴的地方再开讲座了。”   场内哄笑,主持人转过身:“这样吧,还是就请林老师给有兴趣向昆曲方而发展的学生们留一句赠言,林老师觉得如何?”   林青鸦轻点头。   她拿过话筒,视线轻抬,对上那个在掌声里遗憾要坐下的男生。   沉默之后,林青鸦轻声道:“乱花渐欲迷人眼,幸者得守初心。”   场中一寂。   几秒后,掌声雷动。   讲座结束后,谢绝了校方相送,林青鸦下到学校附近的地下停车场里。   白思思的病还未痊愈,来送林青鸦的是剧团里的司机。因为不确定讲座准确的结束时间,林青鸦就让对方在地下停车场等自己。   少了天天黏在身边叽叽喳喳小麻雀似的白思思,林青鸦还着实不适应了好几天。   反正傍晚没事,不如去白思思家里看看吧。   林青鸦想着,拐过地下停车场的一方承重石柱。上而的感应灯忽闪了下,余光里林青鸦好像看到什么在斜后方一动。   林青鸦本能停住,回眸,正对一道蒙着口鼻的黑影扑上来――   “唰!”   刺激性的喷雾迎而喷出。   林青鸦尚未来得及看清那人的模样,身体已经软倒下去。漆黑的布袋套下来,盖住了她模糊的感官世界。   没一会儿,她的意识沉进了黑暗里。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林青鸦意识昏昏沉沉地醒来。   入目是一片空旷。   水泥墙体,灰色柱子,没安玻璃的窗口透着外而漆黑的夜色,黑洞洞的像吃人的兽嘴。   夏里的夜风从没这么凉过,裹着沙土和荒草的气味,林青鸦在昏沉的头疼里轻轻挣动,然后感受到被紧紧捆绑的手脚。   “噢哟,我们的睡美人可终于醒了啊?”   “……”   一个模糊又熟悉的嗓音在身旁响起,林青鸦困难地撑起意识,向正前方抬头望过去。   黑暗里亮着被风扑得欲灭的烛。   烛光后映出一张微狞的脸。   林青鸦辨认几秒,瞳孔轻轻缩了下。   “…徐远敬。”   “哇,好荣幸啊,小观音竟然还记得我呢?”徐远敬露出狰狞的笑,走上前。   林青鸦攥紧指尖,指甲扣进掌心的刺痛让她找回更多的清明和理智,她压下惊慌,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常:“你为什么要绑我?”   “为什么?哈哈还真是个好问题啊,那你就当做,我是为了做完我八年前没能做的事情好了。”   林青鸦一怔,蹙眉望他。   四目相对,徐远敬突然停下。他脸上的笑容扭曲了一下,恨意和不可置信从他眼神里迸出来。“原来他连你都没告诉?”   林青鸦眼神一颤:“谁?告诉我什么?”   “还能有谁,当然是那个疯子!”徐远敬暴跳如雷,青筋从他脖子和脑门上绽起来,让他比此时枯瘦的模样更显狰狞老态。   而暴怒之后,徐远敬又突然就狂笑起来:“你们这群傻子!全是傻子!哈哈哈哈――你们真信了我的啊?你们真以为那个疯子为了几句话就去巷子里堵我们七八个人?他他妈跟不要命了一样被打得跪下去一头血都要往前扑――恨不得撕了我、你们竟然信他是为了几句话??哈哈哈全是傻子!!”   林青鸦默然许久,回神,一栗。   她唇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声线再抑不住颤:“你什么意思。”   “你说我什么意思啊,小观音?”徐远敬按住她被捆绑在上的椅子靠背,表情扭曲,“要不是因为你个祸水,我怎么会混到现在这种地步?我他妈不就是要给你下点药,弄到床上尝尝味道?我睡了那么多女人还差你一个?!――怎么就招惹上唐亦那个疯逼、落到现在这么个下场!?”   声音震耳欲聋。   林青鸦瞳孔紧得颤栗难抑:“可你当时的口供里说……”   “说什么?说我就是嘴贱了两句?我确实算是啊,我确实要去但不是还没去就他妈差点被那个疯逼活活打死吗,啊?!”   透骨的恐惧和恨意在徐远敬的眼底挣扎,他又嘶声地笑:   “我那时候口供里那样说就是为了加重他的罪责,他那会儿还没到16呢吧,要是把这个隐情曝出来、那不是立刻就能放他回家了?”   徐远敬狠狠地往凳子上一踢,啐出口唾沫:“我就是要叫他在少管所里和监狱里待一辈子!打了我还他妈想过得舒坦!我得弄死他,总有一天我一定得弄死他!!”   “……”   林青鸦痛苦得阖上眼。   却不是害怕。   徐远敬说的这段隐情她从来不知道,唐亦也从来、从来没跟她提过一个字。   所有人眼里唐亦都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们一点都不怀疑他会为了几句话跟徐远敬发疯、拼命。没人怀疑过。他自己也没否认过。   林青鸦突然想起那个古镇上最后的夜色里。少年人在那场惨烈的斗殴后回去,他没有直接去找她,他回到住处换上了一件新的衬衣,又冲洗了满是泥土和血的头发。   他好像没事人一样来到她住的小院里,接住了从屋里仓皇跑出又跌倒的她。   在那个夏夜的风里,他的衣角是淡淡的皂香和洗不去的、新流下的血腥气。   那血腥气里,那是疯子一样的少年第一次那样温柔地说话。   他说,“没事,没事,不怕……我在这儿呢小菩萨。”   他说,“不提那个畜生。以后你都不用再见到他了。”   那时候她觉得他可怕。   连她都觉得他可怕。   后来镇子上那些老人闲话,说,“我就知道,毓雪生的种能有什么好东西”,说“他就是会干这种杀人放火的事情,他是烂到根子里的”,说“他迟早要出事,早死早清静”……   录口供时少年沉默,一语不发。   即便后来孟江遥把他保出来,他也从来没给自己解释过一个字。   这么多年,所有人,都以为他就是个会疯到要杀人的疯子。   他没为自己说一句话。   林青鸦猜得到他是为什么。   他怕别人说她,说她哪怕一个字的闲话。   就为了这个,那时候那个孑然无依的少年,放弃了唯一能拯救他人生的,全部余地。   林青鸦慢慢弯下身去。   她再也忍不住,胸口疼,闷,又窒息,好像要撕裂开了似的,疼得她喘不上气。   止不住的眼泪涌出她眼眶,落在灰扑扑的地而上,她突然害怕,特别特别怕,怕她再也见不到他,还有谁能替她抱抱他。   “毓亦……”她疼也哭得声音轻哑,“毓亦……”   “别喊了!你以为他还能再救你一回吗?!”徐远敬听见,暴怒如雷,“这次他想救也――”   “不许哭。”   “――!”   徐远敬身影陡僵,无法置信地转回身。   林青鸦泪眼模糊里抬眸,她看见正对的空旷水泥地外,还没安上窗框的低矮空洞的水泥墙口,那人扶着墙而,从夜色里跳进来。   然后他走向她,神色疲惫,眼眶通红。   可疯子的声音轻又温柔。“你再哭,我就要跟着一起哭了啊,小菩萨。” 第68章 下地狱吧。   数小时前。   白思思的电话打进程仞手机里时,唐亦正在成汤集团总部开会。   程仞从敲门到进入主会议室,中间连5秒的空档都没留,被打断发言的高层面露不悦:“程特助,我们这――”   “抱歉,事态紧急。”   程仞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这位成汤集团内以“笑面狐狸”著称的特助今天表情严峻,平常总也带笑的眼此时在却冷光镜片后透着锋利。   他停到会议桌主位的唐亦身旁,俯身低声:   “白思思打来电话,林小姐今天在北城大学结束讲座后失踪,有目击学生确定见过林小姐进入地下停车场,但芳景团的司机没有接到人。”   “――”   唐亦眼神停滞。   会议室里其他人离着远,听不到这边交谈,他们只看得见在程仞弯腰后的一两句话间,原本神色懒散的常务副总突然就僵在椅子前。   又几秒后,那人眼神在濒临爆发的躁戾里活过来。   他起身,径直往外。   程仞没想到唐亦听完消息以后竟然没有任何情绪的实质性外泄,愣了一下才连忙直身跟上。   垂眸时他看见唐亦攥在手里的文件夹――在会议桌旁拿的,忘了放下――硬塑的材质,此时却像脆弱的纸张,被那人的手攥出扭曲的褶皱。   像某种爆发前的讯号。   程仞在心底祈祷了两句,庆幸会议室里这群是见惯了疯子脾气的,没一个在这时候不知死活地阻拦。   一路直下到停车场。   程仞自觉上了驾驶座,车厢内,唐亦靠在后排无声坐着。空气死寂得叫人窒息,程仞屏息,一声没敢多出。   大约两分钟后,后排传来沙哑嗓音:“报警了么。”   “已经报了,但失踪时间太短,受害倾向认定不足,目前只有白思思方疑似多次被跟踪的主观口述,无客观迹象很难立刻立案。”   “她的电话呢。”   “无法拨通。”   “……”   唐亦拿出自己手机,拨出一串号码。没几秒对面就接通了,唐红雨的声音懒洋洋地响在对面:“又干嘛?”   “青鸦失踪了,她的手机是冉家定制,冉风含一定有办法定位,你去找他。”   对面沉默数秒,声音抹掉慵懒妩媚:“二十分钟内给你。”   电话挂断,唐亦抬眸:“虞瑶在哪儿。”   “城东影楼,”已经准备好的程仞在平板上一划,定位设为导航目的地,“十五分钟后到。”   “……”   虞瑶在的影楼正是之前林青鸦拍摄宣传照的那家,唐亦从正门进来后都不必引导,径直走向他们的电梯间。   前台愣了下才反应,小跑过来想拦:“两位先生,你们有预约吗?我们这边――”   她话声未落,程仞手里的名片已经递到她面前了。   甫一看清“成汤集团常务副总”几个字,前台小姐手一抖,二话不说回到前台,去给他们经理打电话了。   唐亦直接下到摄影棚层。   虞瑶在6号区,唐亦掀开遮光布闯进去时,闪光灯正巧一亮一灭,曝光效果顿时惨不忍睹。   摄像机后摄影师懊恼回头:“谁让从这儿进来的?不知道正在拍摄吗?”   话刚说完,摄影师就对上一双阴沉骇人的眼。兴许是那眼神实在太可怖,再漂亮的美人脸也被衬出一副厉鬼相,摄影师被吓得手里一抖,差点把手里吃饭的家伙摔了。   不用程仞递名片,在唐亦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前,他已经忙不慌躲到一旁了。   虞瑶的表情没比摄影师好到哪儿去,但她无处可躲,很明显唐亦就是冲她来的:“唐…唐先生,您这是?”   “她在哪儿。”   唐亦声音沙哑得厉害,面色苍白,眼神又黑又沉,颈前那条刺青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虞瑶被吓蒙了,颤着声软在拍摄用的凳子上:“她她她?林青鸦吗?我我上次酒会以后就没见过她啊……”   唐亦没说话,更近一步,几乎要迫到虞瑶身前,但这样近的距离下却无半点旖旎,那双眼里的情绪只给了虞瑶想爬着也要逃开的恐惧。   可惜她实在腿软得厉害,一公分的距离都挪不走,只能带着哭腔往后缩:“唐先生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我我真的不知道林青鸦在哪儿……我明明知道您和她认识,我犯不着去招惹她啊,我还要在北城里待的。”   程仞还真怕唐亦在此时的状态下再做出什么失控的事情来,此时快步上前,低声开口:“看拍摄状态不像做戏,她说的对,应该不是她。”   “――”   唐亦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指节被他自己折磨出咔咔的轻响。情绪压抑到极致下,他身体都绷得微栗。   在虞瑶惊恐的目光里,唐亦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那些情绪被他一点点压回,他眼眸里描上血丝,克制着转身往外走。   就在唐亦要踏出摄影区时,身后软在凳子里的虞瑶终于从仓皇中回过理智,她颤声问:“林青鸦……找、找不到了吗?”   程仞表情一动,回身:“虞小姐有听过什么风声吗?”   虞瑶眼神挣扎了几秒,最后还是咬牙开口:“之前的开机酒会上,我跟着林青鸦出去,见着那个叫徐…徐远敬的人了……后面他来找过我,问我想想不想报复林青鸦,他让我把林青鸦引出去――但我拒绝了!我绝、绝对没有参与进去!”   唐亦在听见徐远敬的名字时已经僵住身影,他转向程仞:“我让你处理好他。”   程仞也不可思议:“我当时亲自送他们上的飞机。”   “那他怎么会出现在北城!?”   程仞脸色难看:“一定是有人暗中援手,否则现在的徐远敬势单力薄不可能瞒得过我们的人――我立刻去查。”   “我、我可能知道。”   虞瑶在旁边颤巍巍地举手。   唐亦目光横扫过来,吓得她立刻一栗:“上回徐远敬来找我的时候说、说过,他背后有、有唐家的人,让我不用担心事后……”   程仞面色陡变,转向唐亦。   唐亦眼神有一两秒的空白,然后那些蜂拥欲爆发的情绪仿佛顷刻被冲刷干净,他连气息都平静下来。   “邹蓓。”   薄唇微动,唐亦慢慢念出那个名字。   他没表情地转身,朝外走去。   程仞脸一抖。   他跟在唐亦身边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害怕过,没理由但他就是知道――此时唐亦这个平和得好像无事发生的模样状态,才是真正的疯了。   现在的唐亦什么都做得出来。   程仞立刻要追上去,那人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不用你跟。”   “唐总――”   “送她去警局录口供、立案、追踪定位徐远敬。唐红雨那边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   唐亦的安排清晰、理智、高效,甚至全面。可越是这样,在这个关头程仞越觉得可怕。   而唐亦甚至就好像也想到他在想什么。那人停住,没转身,声音像是笑了一下:“你放心啊……找到她之前,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是,唐总。”   程仞只能低头应下。在那个身影离开前,他轻声补了一句。“林小姐还在等您呢。”   “――”   唐亦身影轻晃了下,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邹蓓现在的住处是唐亦安排的,在唐家在北城的一处别院。别院里里外外都安排了唐家的安保队,邹蓓平常去哪儿也都有人跟着,一举一动都会向程仞那边做汇报总结。   这也是她从唐亦那儿换回来的自己留在国内这个结果的必要条件之一。   邹蓓前面已经很长一段时间睡不好了,精神和身体状况都很差,但昨晚倒是奇迹般的一夜好眠,醒来没记得半点梦。   唐亦进来的时候,她正仰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那天边上将落的夕阳。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倒是坦荡,没用唐亦问,甚至没等唐亦走到面前就说完了,“我确实顺手救了徐家那个破落二世祖一把,但也就是顺手,他做了什么、怎么做的,时间地点,我全都不知道。”   那副坦然淡定的模样,和之前在唐家或是在唐亦面前撒泼的样子判若两人,让人分不出孰真孰假。   但唐亦无所谓。   这一张张人皮下面是人是鬼,他从来不在乎。   于是邹蓓就看着,唐亦无声走到她对面,伸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去。他好像比她还不着急,拎过她躺椅旁的圆桌,拿起茶壶往空杯里倒了一杯茶。   唐亦把茶一口喝尽。   邹蓓僵住笑:“你――”   “嘘。”   唐亦懒耷着眼,没表情也没看她,只噤了她的话。   邹蓓放松的后背慢慢绷直,她瞪大了眼睛看唐亦。   唐亦没看她,可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他应该发疯、要掐死她、但又投鼠忌器、因为他该知道她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准确告诉他林青鸦在什么地方的人。她知道自己只要抓着林青鸦的把柄,这个无所顾忌的疯子就能全凭她掌控,她就算叫他跪下他也会毫不犹豫,她可以把全部的耻辱还给他。   可没有。她想象好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   无声的死寂里时间滴滴答答过去,邹蓓只觉得冷汗开始慢慢渗出毛孔,在衣料里手心里,刺得她发痒,然后浑身发冷。   在她脑海里的那根弦就要绷到最大承受力的时刻,仓促的脚步声突然从回廊响起。   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停在唐亦身旁,俯首说了什么。   邹蓓紧张得攥起手,到此时她才发现手心已经一片冰冷的潮湿。   她顾不上,死死盯着唐亦。   唐亦仍没什么情绪,他听完那人说的话,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个平板,慢慢滑开。   到此时他才掀起眼皮,眸子里透着阒然的漆黑。他把平板放到邹蓓面前:“三分钟前,唐S的主治医进到你儿子的病房里。”   “――!”   邹蓓瞳孔猛地一扩,她抖着手想拿那个平板,紧接着又攥住。   她僵硬地笑:“不,不可能,你一定是在吓唬我。他又不在国内,你不可能碰得到他。”   “是么。”   “……”   邹蓓终于没忍住,视线飘下去,落到那个平板上。   镜头是单向在线的,那个她认识的唐S的主治医就站在床边,而她还在植物人状态的儿子沉睡在床上。   邹蓓头皮都炸了,扔了茶杯就捧起那个平板,做得精致的美甲死死地扣在平板边缘:“不可能――不可能――你要让他干吗?让他滚!离他远点!”   她歇斯底里了好几秒,才想起什么,瞪着吓人的眼看向唐亦:“你想都别想!你这是违法的!你敢动他试试!?”   “你把他放到国外,最大的好处就在这儿了,”唐亦声线轻懒,“真好啊,那是个金钱至上的国家,利益主宰一切,在那儿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的时候,你甚至不需要违法。”   邹蓓脸色惨白:“你什么意思?”   “要给唐S做这种生命体态维护的设备和医护人员都是天价,你的资金流来源于那边的一个……慈善基金会,是吧?”   唐亦终于放下茶杯。   “很不幸,那个基金会今天下午恰巧出了问题,账户进入冻结状态――那边的主治团队缺乏资金供应,已经准备停止治疗了。”   邹蓓僵睁了眼,如坠冰窟:“我有钱……我有钱!不能停、不许停!”她慌得从躺椅上翻下来,跪瘫在地上,却顾不得爬起来,膝行着跪到唐亦面前。   女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面目可憎又可怜:“唐亦,唐亦他可是你弟弟啊唐亦,你在这世上可就这么一个弟弟!你不能杀他啊!”   “杀?”唐亦薄唇轻扯了下,却不近笑,他从椅子里站起来,俯身,“别乱说话,是你那个植物人儿子没钱治疗,和我有什么关系?”   邹蓓哪里还听得进去,她只死死拽着唐亦的裤脚,声泪俱下。   “我求求你,我求你了唐亦,别拔管,别――别动他我求求你了!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放过他好不好他是无辜的啊唐亦――”   “他无辜?那林青鸦呢!”   唐亦陡然就爆发了,那一声嘶哑吼得邹蓓吓懵了,蜷缩起身体惊恐地仰看他。   然后邹蓓回过神,眼泪更下,她回头看了一眼躺在脚边的平板,颤着手去拽唐亦的裤脚:“我我真的不知道林青鸦在哪儿……都是徐远敬、都是徐远敬一个人策划的啊,我只是给他提、提供资金,其余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唐S好不好,求求你放过――”   唐亦狠狠甩开她。   他表情重新回到冷淡,像那种能把人撕碎的骇浪被压回平静死寂的海面下。   他抬头望向院子角落,声音冷漠。   “拔了吧。”   “是,唐先生。”   “……!”   邹蓓嘴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抖没了。   “烂尾楼!”在角落的人拿起手机前,邹蓓终于声音喑哑地喊出来,“我知道他一直藏在城郊一座烂尾楼里!”   喊完以后她就扑向角落里的那个人,泪水更使她神色狰狞:“剩下的我不知道了!我只知道这个你们就算再杀了我我也不知道了啊!”   看着那个佝偻在地上的歇斯底里的疯女人,唐亦眼神冷漠,他用那双冰块似的眸子看了地上的东西很久。   直看得旁边保镖都忍不住头皮发麻地避开视线。   那眼神不像人,更不像在看人。   直到一声电话铃惊醒。   唐亦僵垂着手,从裤袋里拿出手机,放到耳边。   唐红雨:“查到了,定位在北城城郊的道路旁,应该是行驶中途有响铃而被慌忙扔下的。”   唐亦:“定位发给我。”   唐红雨:“冉家也要帮忙找人,你那儿还有什么讯息?”   唐亦阖了阖眼,哑声:“绑她的是徐远敬,他的落脚点在城郊的某处烂尾楼里。”   唐红雨语气一沉:“前年那家房地产大户出事,北城郊区外圈里那么多因为协议纠纷、权责不明导致的烂尾楼,全都要找?”   “沿着手机定位延伸出去的那条道路,途经全查。”   “…我知道了。”   同样的讯息和指令唐亦也发给了程仞那边。   他挂断电话后,冷眼看向地上挂着残泪死死抱着平板的邹蓓。那个女人察觉什么,又恨又畏惧地看向他。   唐亦冷漠地收回视线:“带她去警局吧。记得,是我们辅助办案找到徐远敬的共犯,而不是她自首。”   “是,唐先生。”   两名保镖上前,架起地上的邹蓓就要往外走。   而就在此时,已经情绪爆发得僵硬麻木的女人眼珠子动了动:“刀。”   两个保镖一停。   唐亦回眸,冷冰冰地看她。   邹蓓慢慢扯起嘴角,混着满脸的鼻涕眼泪和花掉的淡妆,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徐远敬带了刀,还是管制刀具。”   唐亦眼瞳轻缩:“你想说什么。”   邹蓓眼神瞟下去,落到那个放茶壶茶杯的圆桌上:“下面有个抽屉,里面放了一把水果刀,我这儿可没有管制刀具,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   保镖脸色一变,表情难看地把邹蓓往外拽。   邹蓓嘶哑的笑传回来:“一定要防身用啊!”   “……”   院里死寂数秒。   有人在圆桌旁慢慢蹲下来,拉开抽屉。   原木色间铺着雪白的绢布,白得刺疼他的眼睛。布上躺着一把安静的、泛着冷光的刀。   唐亦垂手,慢慢握过去。   【毓亦。】   唐亦的指腹蓦地颤了下。   他眼神一恸,在握上去前紧紧攥住手。僵持许久,唐亦重重地甩上抽屉,他起身拿出手机。   “程仞。”   “准备一把伸缩刀、一个血袋。”      如唐红雨所说,北城城郊外的烂尾楼很多,就算有那支被抛弃的手机的定位排除了一部分,剩下的排查工作量依然很大。   立案后可调动的警力和唐家和冉家能用上的人力全都散出去了,在通过监控排除缩小的范围里一一地毯式侦查。   唐亦最早出发,也开在最前面。夜幕笼罩下的这片城郊漆黑而荒芜,行车稀疏,半晌都不见过去一辆。   唐亦从接到消息后滴水未进,但身体仿佛已经忘记了这种需求。他目光在黑夜里掠过一片片影子上不知疲倦地划过,然后寻找下一片。   直到某片低矮的楼影儿,远远映进他眸中。   刹车一点。   唐亦眼神里情绪狞动,他死死盯着那片矮楼。没什么迹象证明她就在这里,但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逼得他呼吸紧促。   方向盘慢慢转过。   顺着那片快要埋没进荒草里的自开土路,唐亦关了车灯,开向那片矮楼的影。   剩最后一两百米时,唐亦停下车。隔着车窗,他看见不远处的蛰伏在夜色里的一辆面包车。   和疑似徐远敬开走的那辆非常相像。   唐亦将车熄火,下车。   他在黑夜里无声靠近那座矮楼,然后听见徐远敬的声音。   然后是一个脆弱的轻声。   “…你为什么要绑我?”   唐亦在夜色里陡然一僵。   他紧咬牙才摁住了冲上去的本能,他强逼着自己一点点无声地退后,直退到那片半人高的草丛中。   唐亦摸出随身的手机,将定位发给程仞,然后他调成静音,拨通了唐红雨的电话。   对面几乎立刻就接起:“你那边――”   “我找到她了。”   唐亦阖了阖眼,哑声说。   唐红雨似乎被哽了一下,没能第一时间说上话来。   唐亦没等她:“定位发给程仞了,我去拖延时间,警察很快到。”   唐红雨呼吸一紧:“你要干吗?警察去之前你不要轻举妄动!徐远敬现在已经疯了,他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你和他不同!”   唐亦感觉自己一定是太累了,他竟然还能很轻地笑了一声,“也没什么不同。”   “唐亦――”   “嘘,别吓着她,”唐亦轻声,“我办公室保险柜,密码0306,里面有我的遗嘱。”   唐红雨头皮一麻:“你他妈跟我说这个――”   “我要是没出来,你欠我的,都归给她。”唐亦第一次这么低声下气地和唐红雨说话,“就当我求你了,这辈子护好她。如果有下辈子……”他笑了一下,“希望有吧。”   “唐亦!”   在唐红雨吓出哭腔的声音里,唐亦挂断了电话。他把手机扔在原地,独身朝夜色里的矮楼走去。   野地里的草恣意生长,长得及腰,从他身旁拂过去。   那些野草就像他。   从泥里长大,污脏,卑贱,心头脓血都是黑的,偏偏渴望天上雪白的小菩萨。没够下来多好,离她远点多好,她也不用受今天的惊慌和磨难。   她该多害怕。   如果人真的有下辈子……   那他想当个普通的正常人,干干净净,不疯不癫,然后找到她。   一定要找到她。   “毓亦――”   唐亦骤然停身。   沉默几秒,他伸手扶上空洞的窗台。   ……   ……   徐远敬怎么也没有想到,唐亦会这么快出现在他面前。按照他的计划他们会见面,但绝不该是现在。   他还什么都没做、还什么都没准备好。   徐远敬又气又恨,又对这个疯子有种仿佛已经深植进骨子里的怕。   他攥紧了手里一直握着的匕首,挤出个笑:“我本来打算明天就打电话给你的,你这么早来干吗,急着找死?”   “对,我来找死。”唐亦朝他们面前走过去,“来,杀了我。”   “你别动!”   徐远敬吓得手一抖,迅速地把匕首横到林青鸦的颈前。   他声音颤哑,目眦欲裂。   “你再过来、再过来我就划开她脖子!这荒郊野外,大罗神仙也救不回她!”   唐亦迈出的腿僵停住。   徐远敬一愣,然后握着刀大笑起来:“多稀奇,唐家的疯狗竟然能这么听话?我真开眼界!这都得多谢你啊林青鸦?”   徐远敬俯身下去,用刀面恶意地拍了拍林青鸦的脸颊:“瞧瞧我们的小观音,终于不是那个干净清傲得一丝尘土都沾不得的样子了?你说你喜欢这么个疯子,你是不是傻?他有什么好、他不跟我一样就是个垃圾?哦不――”   徐远敬直起身狂笑:“他还不如我!他是个克全家还克你的疯子啊!要不是他,你会被我抓来吗?啊?!”   “……”   林青鸦眸子轻颤,然后她阖上眼,眼泪从她睫睑间挣出又滚下。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出声,只朝前轻摇了摇头。   唐亦跟着红了眼眶:“别哭,也别怕,我会救你的。”   “救?你拿什么救!”   烛光打在徐远敬的脸上,衬得他五官更加扭曲而狰狞,他手里的刀紧紧贴在林青鸦的脖颈前,一条浅浅的血痕已经划现。   唐亦强迫自己从林青鸦的脸上抬起视线,他望着徐远敬,眼神冷下来。   “我自己。”   “你、你说什么?”   “我拿我自己的命,救她,你要吗?”唐亦低声平静地问。   徐远敬愣住。   而林青鸦在栗然里还是等到了这个她最怕的答案,她终于放开咬得发白的唇,几乎颤不成声:“唐亦,你答应过我……”   唐亦垂眸轻笑,“抱歉啊小菩萨,我要食言了。”   他眼皮一掀,那点温柔褪去,他冷冰冰又讥讽地望着徐远敬:“废物才举刀向更弱者。我就把命放在这儿,你都不敢来拿吗?”   徐远敬从怔愣里回神,他狞笑起来:“对,我不要,废物怎么了?我就是个废物,不然会被你一条疯狗逼到这个境地吗?激将法对我没用!你别做梦了!”   唐亦眼神阴沉黯下,但唇角却勾起来,他漠然地睨着徐远敬:“我是不该高估你的胆量。”   他手伸向后,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带鞘的刀。   徐远敬吓得一栗,嘶声问:“你要干吗!?你不怕我杀了她吗?!”   唐亦轻笑起来:“我帮你下决心啊。”   “什么、什么决心?”   唐亦拔掉刀鞘,随手扔在地上。烛光的照影模糊,但落到那刀上,还是反起刺眼的光。   徐远敬咽了一口唾沫:“你到底想干、干什――”   “…唐亦!”   林青鸦杏眼蓦地睁圆,无边的惊恐一瞬间就把她淹没,她声音用力到近喑哑,仿佛都忘了颈前的刀,不要命似的向前,吓得徐远敬一把将她摁下。   回过神的徐远敬一边警惕唐亦一边气急败坏地掐着林青鸦的颈:“你他妈不要命了啊?!”   林青鸦却没看他。   茶色的眼瞳满噙着泪,模糊了她全部的视线,她一边努力想看清他,一边更多的泪无法克制地涌出来。   林青鸦哭得声哑:“唐亦,我求你,不要……”   唐亦跟着眼眶通红,他咬牙看着林青鸦,又恶狠狠地瞪向徐远敬:“你不是怕我吗?我说了把命放这儿,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来。”   “唰。”   徐远敬都没来得及反应的工夫,就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刃抬起来,直直地插向唐亦自己的胸膛――   噗呲一声。   鲜艳刺眼的红色在他白色的衬衣上显露,然后扩散。   那道修长的身影僵了两秒,慢慢跪俯,倒地。   闷响后,空气骤寂。   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偌大的空旷的烂尾楼里,死一样的安静。   林青鸦仿佛失了魂,一动不动地僵在椅子前,一点声息都没有。   徐远敬顾不得她了,他兴奋又害怕,慢慢从林青鸦颈前放下手和刀,小心翼翼地走向那道身影。   越走近,他看见水泥地上,鲜红的血慢慢扩成一滩。   徐远敬声音都扭曲,又愉悦又恐惧:“死了?这疯子真真的死了?林青鸦你看见了吗?我可没杀他,他自己杀了他自己!和我没关系哈哈――呃啊!”   徐远敬嘶声未歇,凑过去踢那具“尸体”的脚就突然被钳制住,跟着狠狠一绞。   “尸体”的那双长腿把他直接绞倒在地。   徐远敬脸朝地摔下去,砰的一声,门牙上剧痛,疼得他一声凄厉的惨叫,就在地上佝偻成虾子。   但他还没忘,从血糊的泪里含恨抬头:“怎么可能!我明明看见你――”   唐亦从地上撑起修长的腿,眼神阴戾,他拽开衬衫扣子,扯掉里面缠着的血包,露出冷白色的胸膛。   完好无损,连一丁点伤都没有。   “魔术刀,你没见过?”   唐亦把刀撇到徐远敬脸上。   凉冰冰的刀柄砸上来,弹开,在门牙磕落的麻木里已经增加不了几分疼,但只让徐远敬感觉到灭顶的耻辱。   他死死盯着唐亦,握着匕首从地上起身,直直扑上去:   “唐亦!!”   唐亦几乎没费什么力,就阻截住那双握刀的手。刀尖被抵在上空,唐亦压着刀柄和徐远敬的手,垂眸看他的眼神像看路边的垃圾堆。   而更多的,已经压抑折磨了他无数刹那的疯狂从他眼底翻覆出来,唐亦低眼睥睨着徐远敬。   他轻声:“你怎么敢碰她。”   “――”   徐远敬狠狠一颤。   “警察!!”“警察!把刀放下!!”   步声喧杂。   无数射灯一样刺眼的光凶狠地晃进徐远敬的眼睛里。   徐远敬深吸了口气,咬牙笑:“我动不了你,你也别想动我――警察都来了,你能怎么样?我都没伤到林青鸦、大不了关三年出来――我还他妈来绑她!!”   “是吗。”   耳边有人低低地笑了声。   一种莫名的恐惧浮上徐远敬的心头。不等他反应或者后退,就感觉阻遏在自己手腕的反向力突然归零――   相搏的单向力下,是徐远敬自己都收不住的惯性。   直向那冷白的胸膛。   “噗呲。”   这一声无比近,无比真实。   腥气的血飞溅起扑在他脸上,滚烫灼人。   巨大的惊恐里徐远敬只想扔开刀转身辩解:“不――”   不是我杀的!!!   “砰。”   可枪声在那之前已响起。   黑暗将尽。   徐远敬的身体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倒下去。   最后一隙里。   他听见那个濒死的疯子却笑了。   “那就一起下地狱吧……别脏了她。” 第69章 正文完结(上)   唐亦醒来那天是个艳阳天,太阳在乌压压的云层后躲了半周,终于舍得羞答答地露了面。   单人病房的落地窗帘束在一旁,阳光如金,灿烂迤逦地铺了满地。   林青鸦就坐在光里。   光把她侧影打磨得很美。缎子似的柔软长发从她身后垂下去,乌黑如瀑,及过包浆圆润的木凳上被窄裙勾勒的细腰,发尾松垂着,就在窗户透进来的轻风里微微荡漾。   她手里捧着本书,翻页的动作和她读诗的声音一样安静,好像飞来只蝴蝶落在她指尖,也不会被惊扰。   或许它会像他此刻,不舍得打断,就安静地听。   林青鸦给病床上昏睡的人读完一整首诗,慢慢停下。她习惯性地抬起眸子,想去看唐亦病床旁挂着的输液瓶的余量。   不经意里,她瞥过一双漆黑的眼瞳。   林青鸦合书的手滞在半空。   她呆呆地落回眸子,重新对上唐亦的眼。   唐亦不禁笑了,他很少见到小菩萨这么呆懵的模样。不过这一笑牵得他早退了麻药效果的伤口疼起来,又引出两声轻咳。   林青鸦终于醒过神,确定面前那双漆黑带笑的眼眸不是自己的幻觉,她慌乱地丢下书,起身要去病房外。   “等……”   唐亦低哑的声音第一次几乎没能成功出口,随他想起身而撕扯的疼更是让他冷白的额头一秒就见了汗。   那声没出口,但林青鸦好像听到了,她停住又慌忙转回床旁:“你别乱动,我是要给你喊医生来。”   “不急,”唐亦放在床边的手被她碰到,就克下无力去反握住她的指尖,握到以后唐亦就松了口气似的,放松身体倚回去,“反正躺了很久,医生也不差这几分钟。”   林青鸦想拒绝又不敢让他多说话,只能轻下声哄:“我陪你也不差这几分钟,让我先去喊医生来给你做检查,好不好?”   “不好。”病人气弱,答得却斩钉截铁。   “那你想怎么办?”   “陪我坐会儿。”   “……”   林青鸦拿他没办法,只得暂时听他的。   唐亦于是连眼神也安静下来,就一眼不眨地盯着林青鸦,直看得小菩萨坐立不安,轻蹙起眉,不放心地打量他。   唐亦停了一两秒,失笑:“你是不是以为我躺傻了。”   “我没,没有。”   小菩萨不擅长说谎话,又一秒就被拆穿了想法,脸颊也漾起红。   “别怕,没傻,就是想多看你一会儿,”唐亦笑,“我睡很久了吗?”   一提起这个话题,林青鸦抑着的情绪就忍不住往上涌,酸涩、心疼、气恼,还后怕……五味杂陈,给她细白的眼睑都镀上一层薄薄的红。   但林青鸦还是把那些情绪都压住了,也压着眼眸,没看唐亦:“你…睡了一周。”   “啊,”唐亦像失望,“才一周吗。”   “!”   小菩萨极少被惹怒,但这次还是没忍下,她抬起被情绪漉湿的眼瞳恼着他:“唐亦,你再说一遍!”   唐亦怔了下,还是禁不住笑,他用手指轻轻勾了勾被圈在掌心的她的指尖:“手要甩开,才算放狠话。”   林青鸦憋着气,白皙的脸颊泛起粉,茶色眼瞳就更湿了。   唐亦被盯着没几秒就受不住,哑声笑着告饶:“我错了,我只是在算,按照我们的约定,这次醒来以后我得要多长时间不能碰你、保持距离?”   林青鸦一怔,没跟上情绪的眼睛眨了眨。   唐亦轻叹:“醒着承受这种生活也太痛苦了,没想到才过去一周啊。”   林青鸦终于反应,恼也轻声:“就因为这个,你才这么久都不醒吗?”   “……”   唐亦察觉她语气里一丝波动,掀起眼,果然就见林青鸦的眼圈已经红起来了。唐亦心口一疼,认命地叹:“对不起,小菩萨。”   林青鸦不说话。   唐亦咬咬牙,下狠心:“再有一次,就罚我永远和你保持距离。”   “……”   林青鸦看着唐亦那好像发了什么天打雷劈的大毒誓似的表情,没忍住,被一点笑意冲破了泪意。   她沾着水珠的睫毛弯下,压住那笑,轻声警告:“这是你说的。”   唐亦:“嗯,我说的。”   林青鸦:“本来你刚出手术室……睡着的时候,我就气得想说,你以后再也不要碰我一下了。”   唐亦:“那怎么没说?”   林青鸦:“我没敢。”   “嗯?”唐亦哑然地笑,“我们小菩萨还有害怕的事情吗?”   “我怕你当真了,”林青鸦声音低低的,眼也低低地垂着,一颗压了很久的、不听话的泪珠子就从她睫间滚落。她还努力绷着声线,想让自己听起来没那么难过,“你要是当真了,不回来了,那我要怎么办,唐亦……”   唐亦的笑僵在脸上。   那把冰凉彻骨的刀扎进他胸口里时他都没这样怕过。但小菩萨忍着眼泪问他如果他醒不来那她要怎么办的这一刻,唐亦怕疯了。   “…是我错了,”唐亦再开口时声音哑得厉害,他把她的手指攥得紧紧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别哭好不好小菩萨?”   “我没哭,”林青鸦绷着脸抬起湿漉的眸子,“你说真的,包括这个,以后都不能再骗我了。”   “嗯,我跟我的小菩萨发誓。”   “那你以后再骗我怎么办?”   唐亦哭笑不得:“不能碰那条都不够,还要加双重保险吗?”   林青鸦表情严肃,不说话。   唐亦告负:“好好,我想想,以后我要是再对我的小菩萨食言,”他停顿了下,一本正经地提议,“那小菩萨就拿你的玉净瓶砸我吧。”   “……?”   小菩萨噎了半天,被欺负得一句话都没上来。   笑过之后,唐亦的眼神慢慢平息下来,他安静地望着林青鸦:“睡着的时候,我做了一场梦。”   林青鸦还在气头上,不太想理他,但病房里安静几秒,她就没忍心搁着病人不管,又转回去,压下恼问:“什么梦,很长吗?”   “嗯,很长很长。”唐亦笑起来,“梦里我没能在古镇上遇到你,我自己一个人长大、后来回到唐家。”   林青鸦一哑。   可能是想象了一下,小菩萨的表情就跟着难过了,刚硬起来的心又软下去,她回握住唐亦的手。   “那个世界好可怕啊,小菩萨。”唐亦阖上微颤的眼,轻笑,“怕到我都不敢去想,如果没有遇到你,那对我来说是怎么一种生不如死的活法。”   “不想。”   “?”唐亦睁眼。   “不要去想,”林青鸦也紧紧攥住他的手指,“你遇到我了,我们在一起,这里才是你的世界。我会一直陪着你。”   “……”   唐亦还在情绪里,林青鸦又抿了抿唇:“我和你不一样,我不喜欢食言,也不用发誓。”   唐亦被拽回神,哑然地笑:“我才知道你这么记仇啊,小菩萨慈悲心肠,怎么能记仇呢。”   “我没记仇…”林青鸦说的心虚,于是又小声补,“记也只记你一个人的。”   唐亦听得眼神一深,抬手要把她捉得更近:“真的?我不信,除非你让我――”   “我去给你叫医生。”   欺负某人大病初愈,难得虚弱得很,林青鸦轻一用力就从他掌心里脱出来,然后难得很不稳重地小跑着往外走。   林青鸦快跑到病房门口时,听见身后那人喊了她一声。   “林青鸦。”   “嗯?”她回眸。   病床上那双漆黑的眸子藏在光影斑驳里,熠熠许久,美人垂眸,轻声说:“好久不见。”   林青鸦怔了下,然后杏眼轻弯。   “嗯,好久不见,”她认真地说,“唐亦。” 第70章 正文完结(中)   唐亦的恢复意识对外界也是个大新闻,在采访预约被助理组筛掉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列表里最新的一次还是排到了唐亦下下个月的行程里。程仞每天准时来专人病房报到两次以上,几乎每次他身后都跟着不同的来“慰问”的人。   除了晚上回家换洗外几乎不离医院的林青鸦目睹数日,看得惊奇:“原来你有这么多朋友。”   “你以为他们是关心我?”唐亦倚在调成靠背式的病床前,闻言笑问。   林青鸦正站在窗前,不解地回眸:“不是吗?”   唐亦轻嗤:“当然不是。”   林青鸦茫然:“但是我观察过,他们的高兴不像是作假,应该是真的很担心你。”   “你们住在天上的都像你这么单纯吗小菩萨?”唐亦快忍不住笑了,逗她,“他们确实是很关心我死没死的问题,毕竟直接挂钩他们的利益――但这和关心我可是两码事。”   林青鸦顿住拿花洒的手。   唐亦懒洋洋地接了后半段:“何况里面也不乏个别,来看见我能说笑能喘气的,估计得很遗憾才走了。”   “……”   林青鸦虽然完全不接触商业里的事情,但心思通明,唐亦一点就透。想明白以后她看起来就不太高兴了――虽然小菩萨的情绪素来不明显,此时也只是在眉心蹙起来点。   前一波客人带来的鲜花原本被她放在窗边的柜子上,正小心整理着拿喷雾洒水,听完唐亦的话后不久,小花篮就被“打入冷宫”,可怜巴巴地躺进角落里了。   唐亦靠在病床上,看得忍俊不禁:“小菩萨不是不记仇吗?”   林青鸦:“没有记仇。”   “那这是干吗。”   “花粉对病人身体不好,你又有肺部的伤,不能离太近。”   林青鸦那副认真表情看得唐亦抑不下笑:“有文化是不一样,说谎都比我学得快。”   “……”   林青鸦不自觉红了脸,但还是装作没被拆穿的样子,放下花篮走回来。   等林青鸦到床旁,唐亦把左手朝她抬起,也没说话,就拿双漆黑眸子含笑轻睨着她。   林青鸦迟疑了下,还是把虚握起的手放上去。刚一触到他掌心,就跟落进陷阱的猎物似的,被直接收网握住。   “太乖了,”唐亦喟叹似的,“真不适应。”   林青鸦:“?”   唐亦轻勾起她纤细手指,看了几秒就笑撩起眼:“我能咬一下吗?”   “……”   林青鸦哽住。   如果放在以前,唐亦“偷袭”也就算了,想让小菩萨亲口答允那是断然不可能的。   偏某人现在倚仗着“病人最大”,无法无天。   小菩萨雪白的脸颊憋得透红,才终于艰难地点下头。   唐亦笑得更不做人:“我没听见,回答要说出来才行。”   林青鸦滞了下,眼神有点不可思议,大概是被唐亦的无耻程度刷新了认知。   “啊,小菩萨是不是没听见,那我再重复一遍,”唐亦捉起她纤细的手勾到下颌前,吻似落非落的,那双美人眼里满浸着为非作歹的笑,“我能咬一下吗?”   “…”林青鸦绝望了,声轻得快听不到,“咬吧。”   “我说唐亦,你做个人行不行?”   天降正义,一道慵懒女声从病房门口传来。   林青鸦一僵,本能想把手抽回去,但在看了一眼唐亦后还是没忍心,通红着脸随他握着了。   唐亦也确实握得心安理得,甫一听见那个声音他就辨认出来人,所以还是没浪费机会,在小菩萨手上轻亲了下,才慢条斯理撩起眼:“我门口竟然没立唐家人和狗不能进的牌子吗?”   唐红雨冷笑一声,踩着恨天高咔哒咔哒地走进病房:“谁是唐家人?少碰瓷。”   唐亦嗤声。   唐红雨在病床床尾一站,涂成亮晶晶的红色的指甲往床头护板上一搭,骄傲地一抬下巴:“而且我就进来了怎么样,你下床赶我啊?”   唐亦轻眯了下眼,然后他察觉什么,回眸看向病房门口:“哦,染风寒也来了?”   “卧槽――?”   唐红雨几乎是第一秒就反应,硬是把恨天高踩出瞬移似的速度,一眨眼就躲到了林青鸦身后。   然后她心惊地望向病房门外。   空空荡荡。   门可罗雀。   唐红雨:“…………”   呆滞几秒后,唐红雨终于反应过来,磨牙扭头:“唐、亦。”   唐亦原本神态松懒带笑地靠在床边看热闹,直到原本被他握在手里的小菩萨被唐红雨拉走当防护墙。   木了两秒,唐亦同样冷漠抬眼:“谁让你拉她的。”   唐红雨冷笑,伸手直接拐住林青鸦的胳膊:“我不但拉她了,还抱她了,怎样?”   唐亦:“你是不是想死。”   唐红雨一梗脖子:“当我现在会怕你么,病老虎一只,略略略。”   唐亦:“行,看来我只能把你那狡兔三窟的落脚点全部都抖搂给冉风含了。”   唐红雨笑容一僵,顿时像摸了电门似的炸起来:“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手机放下!!”   “你松开她。”   “你先放!”   “你、先、松。”   “……”   这一点上火就像斗鸡似的姐弟俩看得林青鸦实在头疼,偏还没什么好办法从中调停。   在火药味十足的病房里僵持数秒,林青鸦看见病房门口,来换输液瓶的小护士刚进来,看到这场面就立刻又小心翼翼地退了回去。   林青鸦无奈,轻拿下唐红雨挽着自己的手,又低身拿走了唐亦手里作威胁状的手机。   “我先去打水了。”她安抚病床上的唐亦,“让护士换完输液瓶,别吵架了。”   “你看我理她么。”唐亦冷淡瞥过唐红雨,目光落到林青鸦身上,眼底立刻变了情绪,“会有人来送水。”   林青鸦含笑,轻声:“我知道,给你们姐弟一点独处空间,她可能有事找你的。”   “小菩萨。”唐亦似叹。   林青鸦拿起凉水玻璃壶就要起身,只是还没完全直回,就被唐亦拉住了手腕。   “怎么了?”   林青鸦低眸不解地望过去。   “亲一下再走,”唐亦面不红气不喘,“不然不让走。”   “?”   林青鸦滞眸。   旁边抬胳膊挂输液瓶的小护士手一抖,差点把瓶子扔了。回过神赶忙转回注意力,手忙脚乱地重新挂瓶。   唐红雨听不下去,嫌弃地瞥过去:“唐亦你要不要脸?”   唐亦:“要小菩萨就够了,要什么脸。”   唐红雨:“……”   某人仗着病人身份“逞凶”到底,一副不亲就绝对不放的架势,林青鸦被他闹得没办法,几乎是闭着眼往唐亦唇角烙了个轻吻。   被吻的薄唇弯起来,唐亦半垂着眼松了手,笑着看耳垂都红了的小菩萨转身快步离开病房。   背影仓皇得很。   直到护士也离开。   病房安静良久,靠在窗台前的唐红雨忍无可忍,嫌弃地看向倚在病床上还笑着的男人:“还没回味完?”   那边被拽出情绪,一秒就冷了脸:“关你――”   剩下两个字没出口,唐亦脑海里自动浮现起小菩萨微蹙着眉说“唐亦这样不好”的表情,他眼一低,刚想笑,又对上唐红雨的脸。   于是那点将出的笑意中途夭折,美人脸上换成懒散又冷淡的眼神:“要你管。”   那点嫌弃溢于言表,唐红雨差点被这个不肖弟弟气得冒烟,她不甘示弱:“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不就是一个吻吗?”   “你懂什么,”唐亦手搭在膝上,修长的指节垂下来,心情极好地起伏扣动某个旋律。诸多墨黑的情绪在他眼底涌起又落,最后浪退潮收,只剩下低低的一句,“……那可是小菩萨。”   唐红雨:“是她怎么了,不也还是一个吻吗?”   唐亦:“你是不会懂,对她来说当着两个外人的面做出这种举动是有多出格的。”   唐红雨依然嘲讽:“你就这点追求?”   唐亦终于掀起眼,眼神是那种非常嫌弃但又只有这么一个听众可以分享快乐所以勉强也能凑合的意思:“这是说明态度的重要信号。”   “什么信号?”   “病人的合理范畴内,我可以得寸进尺、为所欲为的信号。”   “?”   唐红雨虽然没听明白唐亦在说什么骚话,但对于这个“好”弟弟的污黑内心她是没有半点兴趣的,所以干脆跳过了这个话题――   “老巫婆让我问你,你大概什么时间能回公司。”   唐亦眼神立刻颓懒:“她好不容易重出江湖,我给她证明自己宝刀未老的时间,急什么。”   唐红雨气笑了:“我可提醒你啊,她花房都被你烧了,0把柄,现在对上你那是全胜概率。”   “既然烧都烧了,闲着也是闲着,那就让她把余热用在她最爱的事业上好了。”   唐红雨:“你真打算就此撂挑子?”   唐亦没说话,墨黑的眸子里情绪微动。   唐红雨:“我建议呢,你是想都不要想,老巫婆连烧花房这样不共戴天的大仇都跟你忍了,就说明她内心还是非常看好你的――她不可能放你‘归园田居’的,所以你就别做梦了唐盖茨。”   “…滚。”   唐亦嫌弃地避开唐红雨拍向他肩上的手。   唐红雨一腔好心喂了狗,面无表情地抽回手:“而且就算你不想工作,人家小观音也要工作的好吗?《本真》期多么好的爆红机会,你没看她们那个《八仙-缘起》系列播出来以后的火爆程度,本来就是给她搭的戏台子,愣是没去成――她不可惜我都替她可惜呢。”   唐亦的表情缓缓收住,抬眸:“最后一期,她没唱?”   “唱什么唱,”唐红雨提起这个就带火,冷鼻子冷眼地看唐亦,“你手术完头一晚上连ICU都没出,又不让家属进,她在玻璃外面等了一宿,谁叫都叫不走。后面除了回家换洗,守着医院寸步没离,怎么去唱?就这样你还欺负人家,你说你算人吗?”   唐亦叹声:“不算。”   这干脆得倒是叫唐红雨意外了一下,她回头看他点点头:“虽然没人性,但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当然有,”唐亦轻靠回支起的床上,黑眸安静地望着病房门的方向,语气懒散轻慢,“重新遇见她以后,我就没指望自己能当个人了。”   唐红雨:“…………”   唐红雨:“不要脸到你这种程度,也算是登峰造极。”   唐亦轻嗤出声笑,难得没说什么。   林青鸦抱着凉水壶在VIP病房楼层徘徊了十分钟,到底没好意思再绕下去,轻着脚步回到病房。   病房里安安静静的。   唐红雨见她进来,就直接从窗台前直起身:“我正准备走呢,人就交还给你了。”   林青鸦放下凉水壶:“我送你。”   唐红雨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不用,放他一个人多危险啊。”   林青鸦:“嗯?”   唐红雨微笑:“你不在、他一个人,别人危险,医院也危险。”   林青鸦莞尔。   唐亦靠在病床上,屈起的膝上懒搭着手,闻言薄唇轻挑,恹恹又讥讽地瞥过去:“你走之前,记得让楼梯口的安保放张牌子到门口。”   唐红雨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什么牌子?”   “就我之前说的,唐家人和狗不得入内那个。”   唐红雨咬牙绷出个微笑:“你不如留个‘内有恶犬’,更合适,更没人打扰。”   唐亦认真想了想:“也行。”   唐红雨:“……”   她就不该相信这个人有什么下限。   唐红雨无视掉唐亦,和林青鸦作别就往外走,一只脚都跨到门外了,她突然想起什么,回眸:“差点忘了。”   “?”   “老巫婆让我提醒你,你和她的那个赌约依然有效。”   “……”   话声一撂,房门直接拉上了。   唐亦也像唐红雨预料的那样,一秒就阴沉了眼神。   林青鸦站在原地沉默几秒,回到唐亦床旁,坐下来轻声问:“你和孟奶奶有赌约吗?”   唐亦回神,眼神缓和下来,他伸手勾住了她的,把她往自己面前拉了一点:“嗯。”   林青鸦犹豫了下,才轻声问:“内容是什么,方便我知道吗?”   唐亦勾唇:“不放心?”   林青鸦慢慢点头。   “没事,就是一个类似对赌协议的东西。”唐亦说,“她给我设置了一个业绩目标,时间是到我30岁生日之前。如果能完成,届时进行股权交接,我掌权成汤并且获得‘自由’。”   林青鸦听得似懂非懂:“如果没有完成呢?”   “那就我把个人职务和股份全部交出,集团内实施EMT管理制度,”唐亦随意的话声停了下,解释给林青鸦,“就是经营管理团队制度,可以实现决策权轮换。”   林青鸦没在意这个,皱眉问:“那你呢。”   唐亦一顿,笑了:“你猜?”   “……”   林青鸦眉心蹙得更深。   她也不必猜,正面利益越大,反面妨害就会越大,以唐亦那时候为了脱离控制去找她的决心,他什么都会答应。   林青鸦沉默好久,轻声说:“所以你之前才总是那么累。”   唐亦轻眯起眼,低身望着她。   林青鸦实在不太会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事实上,她以前大概也没有多少这种东西――所以不管现在想什么,都很容易就被他看破了。   比如此刻,大概就是汇集的难过和自责,细白的鼻尖都微微泛起一点红。   唐亦看得好笑又心疼,喉咙里还有点痒,他忍不住抬手,把人勾到面前来:“你知道这赌约本质是什么吗?”   林青鸦想了想,坦诚:“我其实不太明白你们公司里面的事情。”   唐亦:“大概类似于你把我卖进了青楼,而为了再见你一面,我还得卖身攒钱给自己赎身。”   “?”   林青鸦一懵。   小菩萨显然是怎么也想不到这种解读方式的。   唐亦见她模样就忍俊不禁,俯下身凑过去吻她:“你好渣啊,小菩萨。”   “……”林青鸦说不过他,微微红了脸。   见他凑过来占便宜她也没躲,反而是犹豫了下,那只纤小的手就小心攀着他肩膀,仰起细白的下颌迎了一下他的吻。   唐亦眼神一深,更忍不住扣环住她后腰,又轻启唇加深这个吻。   窗外天色已暗,病房里无人开灯,只剩下窗外那零星的楼底下路灯折上来的光,还有远处高楼间斑驳掩映的万家灯火。   吻在黑暗里更炙灼,像烧过荒原里连天野草的火。   林青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唐亦整个人抱到病床前,斜支起的床像坚实又柔软的墙壁,支撑着她被他攫取呼吸后软近无力的身体。   某个时机里唐亦故意使坏,让小菩萨扑进他怀里,还要伏下去抱着她欺负地玩笑:“小菩萨白唱了那么多台戏么,怎么这点体力都没有?”   林青鸦又羞又恼,输在脸皮儿太薄,说不出唱戏体力又不是为了让他做这种事情。   不过这一两句交谈总算拉回她仅余的一点清明:“护工…护工该来了。”   “他不来,”唐亦忙把人扣回,“别管他。”   “嗯?”   “事实上从两天前起我就已经不用人照护,可以自己洗浴换衣了。”唐亦哑着低声笑,“不想你不来,所以没告诉你。”   “不行的,医生说你一个人日常起居万一出差错很容易感染伤口……”   “不会。”唐亦轻扣住小菩萨的下颌,更轻细地吻她。   林青鸦躲开一点,不安地问:“真的不用人帮忙吗?”   “不……”   话声停顿。   已经彻底黯下的房间里,唐亦慢慢眯起眼。   林青鸦看不清他神情,只听见他突然没了声音,吓得脸色都微微白了:“你怎么了唐亦,碰到伤口了吗?”   “…没有。”   唐亦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天使:她好可爱。   恶魔:想…欺负。   天使:这里不合适。   恶魔:那就只欺负一点。   天使:还是等改天跟她商量好吧。   恶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天使:趁人之危得寸进尺你还是人吗?   恶魔:我不是。   天使:……你说得对。   天人交战的纠结连五秒都没坚持住,已经迅速倒向同一边。   唐亦慢慢俯低了身,声音假作虚弱:“我确实有需要帮忙的事情。”   林青鸦声音有点慌:“那我是去叫医生还是护工?”   “都不用,要你来才行。”   “?”   昏暗里。   林青鸦的手被唐亦握着慢慢向下,然后停住。   小菩萨也懵住了。   偏那炙灼的呼吸就抵在她颈窝里,他伏下身来,在她耳旁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却还在笑。   “这个忙只有小菩萨能帮。”   “……”   “你不帮我就要死掉了,救救我吧,”他声音里像是带着性感的钩子,又笑又哑,“求你了,小菩萨。”   “!”   小菩萨手指尖都在颤,脸红到细白的颈,热度大概像是要晕过去的程度。   却还是默允了。   那双被唐亦觊觎了很多年的纤小的手带点抖地去,却还要被一声声低到心底的喘息里笑着的疯子吻着红透欲滴的耳垂“折磨”:“小菩萨的手怎么这么小,合得拢么。”   小菩萨憋了好久终于憋出人生里第一句骂人的话。   “唐亦你,你混蛋。”   “对,我最混蛋。”   唐亦哑笑。   “求你快杀了我。” 第71章 正文完结(下)   唐亦基本痊愈后,又借口后续观察防止后遗症,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多赖了一个月。   这期间,邹蓓已经以绑架案共犯的嫌疑犯身份被送进看守所候审,唐家上上下下有资格主事的,除了远在国外植物人状态的唐S和没被认进家门过的唐红雨,就只剩下孟江遥了。   孟老太太重出江湖,媒体的关注度不比唐亦住院这件事小,更有个别不怕事的小报专门挖出了孟女士当年商场征伐的那些传奇故事,可惜没等见公众的光就被成汤集团的公关摆平。   老太太眼见明年就是七十大寿,结果这把年纪还得出来跟些平常懒得瞧的小辈掰手腕,本来情绪就不太好。   偏偏这天代表成汤出席一个慈善晚会还碰上个年轻娱记,可能是误打误撞抢了前排太紧张,也可能是故意找刺激,在老太太出晚会大厅的门上车前对方怼上了话筒,愣是问出了一句:“您对自己年近70还要主持成汤大局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孟江遥原本都打算进车的身影蓦地顿住。闪光灯下,她回过头,笑容更加慈祥地望着那个年轻记者。   “家里要是没教过你怎么和长辈说话,就先学会了,再出来采访。”   “……”   伴着老太太那磨砺了几十年的笑里藏刀的眼神,小娱记吓得脸色刷白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车屁股消失在视野里。   而经此事孟江遥的耐心彻底告罄,回去后就给医院那边下了最后通牒:一周之内,她要见到唐亦的出院手续。   于是第二天,唐亦被医院恭敬请着“扫地出门”了。   回公司复职第一天,单交接就折腾了六七个小时。和小菩萨约好的午餐泡了汤,后半场的唐亦一直泡在某种阴沉沉的低气压里。   等熬到傍晚时,最后一个项目核报结束,助理组趴下了一半,某个大病初愈的倒是立刻就生龙活虎,拎起挂衣架上的西装外套,转身就想出门。   可惜被拦下了。   “唐总,”程仞不卑不亢地挡在办公室门前,“公司里为您的回归专程筹办了一档年中晚会,邀请您今晚7点到场。”   他话声落时,办公室的指针稳准地卡到五点半。   唐亦一秒都没犹豫:“你替我去。”   程仞:“是欢迎您的。”   唐亦:“我是病人,我说了算。”   程仞扶了扶眼镜,闪过薄光的镜片后面,那双笑面狐狸眼微微弯下来:“从您今天的状态来看,比助理组的那几个健康多了。”   “……”   唐亦闻言掀了眼皮,和程仞对视几秒后,原本懒洋洋没什么情绪的美人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痛苦。   同时他抬手按住左胸口,“咳,咳咳――我突然感觉很不舒服,先回去休息,这里就交给你了。”   程仞:“……”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怎么他们唐总和小菩萨相处得越久,反而越发地不要脸了?   程仞顾不得思索这个成汤未解之谜,后退一步堪堪拦住唐亦:“唐总,您伤的是右边。”   唐亦装病那点表情早就褪了,语气又恢复往常懒散:“别挡路。”   程仞沉默数秒,只得退开,并在唐亦拉开办公室门的前一秒坦诚道:“请您务必出席是孟董事长的要求。”   “――”   美人脸上那点笑意一拧,垂遮着又撩起来的眼神也登时就从懒散变成压着戾气的阴郁。   程仞略微感到头大。   他就知道只要把这个理由说出来,唐亦非得变脸。而就算能留得下人,那今晚晚会也一定有的大家好受。   在心底叹了口气,程仞开口:“孟董事长的意思是,您不在公司的这两个月里,上下同心,没出什么乱子,您回来理应露面,安抚犒劳一下公司职员。”   唐亦冷冰冰地一哼:“我是动物园里的金丝猴吗,他们非要看到我才能算被犒劳了?”   程仞:“您来出面更合适。”   “合适收买人心么,”唐亦嗤出一声轻笑,“你觉得我合适?”   程仞闭口不言。   唐亦不耐地轻眯了下眼:“我看她是打击报复还差不多。我要是不做,她要怎么办。”   程仞表情微妙。   唐亦:“直说。”   程仞微侧了下身,视线好像无意地往办公室里面被改成画室的休息间瞥了一下:“孟董事长之前来公司代职,进过那个房间。她说如果您不想您的画作们下去陪她可怜的花花草草,就最好照办。”   唐亦:“…………”      《八仙.缘起》系列新戏本的名号借助演出赛最后一期的舞台一炮打响。   林青鸦虽然没能参加《本真》期演出赛的录制,但在后续芳景团内的剧场表演里,更令人叫绝的身段唱腔将《缘起》系列折子的口碑再提一度。   票友们很早以前就玩笑“梨园苦无新戏久矣”,这次《八仙》系列里打头阵的《缘起》一火,立刻就在票友间争相传颂,之前对《殊途》表演形式的矛盾性评价也借此一波迅速转为优势;而在仙侠玄幻本身受众面广的基础上,戏本增加的故事性也为芳景团拉了许多新观众入坑。   芳景团经此一役,彻底稳固住自身在梨园的一席之地。   林青鸦最近在芳景团内忙得不可开交。   一早她就和团长向华颂明确过,演出不能多开,为了保证单场质量必须贵精不贵多的原则。   但林青鸦没想到,芳景团一火,在她原本的名气上锦上添花,演出之外的事务比演出本身更麻烦得多。   公益性质的昆曲文化宣传类的讲座等优先参加的活动都不必说,《本真》期结束以后,她竟然还收到一堆经纪公司发来的签约邀请,条件优渥的大有人在,其中不乏直接登门拜访的,让她不胜其扰。   最后还是芳景团官方发了声明通告,表示林老师绝无涉足演艺圈的想法后,这才消停下来。   但其他的合作类邀请依然是个恐怖的数量。   不过其中night发来的文化交流邀请函,想邀约芳景团在他们巡演结束后出国到他们的主场举办一场以国际文化交流为目的的昆曲主题演出,倒确实引起了林青鸦的兴趣。   兹事体大,芳景团需要筹谋清楚,林青鸦自己也得慎重。   尤其是在night主舞Ludwig这儿,林青鸦太知道唐亦有多介意林青鸦在国外结识的这个金发碧眼的“弟弟”的存在,还是决定要想和唐亦商量,再做选择。   从剧团里出来,林青鸦正在考虑这件事要怎么和某个醋王开口的时候,她就接到了唐亦的“告状”电话。   状告的自然是孟江遥。   林青鸦听完唐亦的告状,给他顺毛:“晚餐机会很多,不差这一次。”   “我差,”唐亦声压得低,“我西天取经历尽九九八十一难才偷回来的小菩萨,得来不易,怎么不差?一秒都不能少。”   林青鸦被他逗得杏眼弯下,浅笑了几秒,她轻声问:“你现在在公司吗?”   “嗯。”   “那,你们公司的晚会,不是职员的人能去吗?”   “……”   电话对面原本在刷拉拉地干什么事情,结果林青鸦这句出来,传声筒里立刻就安静了。   林青鸦疑惑得拿下手机来看了一眼,确定通话无碍,她才问:“如果是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我――”   “你问这个做什么。”对面像是突然回神,尽管声音努力压着了,但还是藏不住疯子的兴奋劲儿。   林青鸦一默。   她突然有点后悔,或许不该主动提起的,之前的事实证明她每一次对唐亦主动、惹起疯子的疯劲儿的后果都有点惨……   但话已出口,而唐亦一秒就兴奋起来的语气还是怪招林青鸦心疼的,所以即便预见可能有的后果,她还是轻声应了:“如果可以,那我能一起陪你参加晚会吗?”   “站着别动,等我。”   “?”   唐亦的行动力绝对顶级。   通话没被挂断,林青鸦亲耳听着他在对面把方才刷刷的声音持续了一会儿,又跟大概是程仞的人说了一句“帮我收好剩下的”,就匆匆下楼取车了。   十分钟后,唐亦开着他那辆黑色超跑出现在芳景团的剧场门外。   墨镜一摘,抛开那张凌厉近漂亮的美人脸不谈,漆黑又招摇着兴劲的眸子非常“小亦”了。   林青鸦弯下杏眼走过去,唐亦正从车里下来,绕过车身到副驾驶座一侧,给她扶住车门。   林青鸦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剧团?”   “嗯…”   唐亦眼眸一低,视线落到林青鸦的手机上。   徐远敬案件后,唐亦借机换掉了冉风含送给林青鸦的那块手机――他早就看它不顺眼很久了。   现在也是一款定制版,和他的是情侣机,款式配置完全相同,区别只有机壳的颜色:他的是墨黑,林青鸦的是雪白。   林青鸦意外也不意外,无奈抬眸:“你给我放了定位?”   “你手机上也能看到我的,双向绑定。”唐亦答得坦然。他顺手捞出自己口袋里的黑色机子,往林青鸦手掌间的白色机子上轻轻一碰。   林青鸦茫然了下:“这是什么意思?”   唐亦扶着车门俯身过来,在她唇上轻轻一吻,然后骚气地笑着收回:“这个意思。”   “……”   小菩萨还是被逗红了脸。   等林青鸦上车,唐亦给她系上安全带后也回到驾驶座位置,开车以前,林青鸦想起什么,转过去认真说:“以后不要过来这么快了。”   “嗯?”唐亦回眸。   林青鸦是有点不安的表情:“开车快太危险了。”   唐亦一顿,轻眯起眼:“孟江遥又见你了吧?”   林青鸦一怔。   小菩萨那个被抓包还不会撒谎的表情惹得唐亦有点心痒,但毕竟是在光天化日的大马路边上,做什么都不合适。   他在心底遗憾地叹了气,这才转回去拧钥匙启动跑车,声音被阳光晒得松懒无谓:“唐昱和唐S那场车祸给她留阴影了,现在还要把阴影传给你。”   林青鸦轻抿唇,大约是思考过,又抬回眸子:“但确实很危险。”   唐亦哑然一笑:“好,知道了,不过放心吧――我开得很稳,来路上也没有超速。”   林青鸦回忆了一下他过来的时间,不太相信:“真的吗?”   “嗯,不信回去等,”唐亦眸子轻睨上来,似笑非笑的,“如果没有超速罚单,那小菩萨要被我抱到钢琴上亲10分钟。”   林青鸦一懵,回神雪白的脸立刻就镀上红,但被疯子逗惯了,她还是学会了一点反击的,所以红着眼轻声也反驳回去了:“那如果有,有罚单呢?”   唐亦久等了:“如果有,那我坐在钢琴上亲你10分钟。”   林青鸦:“……?”   事实证明,靠不要脸这门绝学,疯子永远能把小菩萨说的哑口无言,还红透了脸。      唐亦要带女伴来年中晚会的消息把成汤集团的绝大多数人惊得不轻,毕竟除了个别消息灵通人士,大家对唐亦的“交友”情况都还停留在“可能不行”的印象上――   之前唯二的传闻,喜好戏服美人这点至今没有实据,而虞瑶那边本来就捕风捉影,不久前更是以最惶恐的态度亲口澄清两人绝无任何关系。   所以一听说唐亦要带女伴过来,本来餐会专用楼层里还有点萎靡的职员们个个精神抖擞起来,睁大了眼睛等着看是何方神圣。   “我猜肯定是模特或者小明星,富二代们都喜欢这种。”   “成汤旗下又不是没有传媒公司之类的,唐总身边还缺得了名模明星吗?要有早有了。”   “那可能是那种大学生校花?”   “nonono,一想那场面都觉得割裂。”   “事实上唐总和什么人一起出现我可能都会觉得割裂。”   “我也是!我现在很担心他带来的女伴还没他漂亮。”   “哈哈哈哈你说这话怕不是不想看见明天的太阳了,让唐总听见分分钟送你――”   “卧槽,公司的匿名群里有人看见了!你们看那张停车场的照片!”   某位职员抱着手机的一句话迅速惹起注意,八卦的同事们纷纷拿出手机。   匿名群里连发了好几张,清晰度上能甩部分专业狗仔一条街,所以也就能让他们无比清晰地看清楚照片里的女主人公的长相。   有人呆滞:“这不是那位最近大火的昆曲女神……”   “小观音!?”   林青鸦全然不知道自己的照片已经传遍了晚会会场内。   她正坐在唐亦开进地下停车场的车里,徐远敬案件后她对这种地方本能有点排斥,唐亦并不催促,安静等着她调整呼吸。   林青鸦平复下心底泛开的那点不安后,慢慢睁眼,回眸就对上靠在方向盘上的那人的眼睛。   他极少用这样认真的眼神看她,漆黑,但澄净见底。   林青鸦不由好奇地问:“你在想什么?”   “你。”   林青鸦一怔:“嗯?”   唐亦:“我在想,遇见你是我人生里最大的幸运,但遇见我是不是你人生里最大的不幸?”   林青鸦眨了下眼才反应过来,她皱起眉:“当然不是。”   唐亦低声问:“真的?”   “嗯!”   “那就好,”疯子好哄得很,闻言就卸掉沉重,薄唇一弯,勾着方向盘俯身过来吻她柔软唇角,“我信了。”   林青鸦轻声:“你都不问原因吗。”   唐亦:“不问。”   林青鸦疑惑:“为什么不问?”   唐亦笑着叹:“小菩萨不太会说谎,说谎的时候很容易就能看穿,万一是骗我的,至少现在我没看穿,所以还是不问为好。”   林青鸦轻绷起脸:“没有骗你。”   “好。”   林青鸦还想说什么,唐亦却没给机会,他反身从车座后拿起一只黑色天鹅绒质地的鞋盒――   中途他载林青鸦到附近成汤旗下的酒店洗浴,让人送来了一身晚会长裙和高跟鞋。高跟鞋毕竟伤脚,唐亦就让林青鸦先穿酒店的一次性拖鞋。高跟鞋则被唐亦直接带过来了。   林青鸦抬手要接,却见唐亦直接拎出那双鞋,绕到副驾驶座侧。车门被他打开,他俯身在车外蹲下来。   “抬脚。”   “……”   林青鸦不但没听,还把刚从一次性拖鞋里伸出的脚尖往回勾绷了下。   唐亦勾笑抬眼,声音拖得懒慢,“怎么了。”   林青鸦微红着脸:“我,自己来,可以吗?”   唐亦:“不可以。”   林青鸦还试图挣扎:“我……”   唐亦哑然失笑:“我送你的那幅画,给你留下的印象就这么深吗?”   “――!”   林青鸦确实不太会说谎。   所以被拆穿心思,脑海里的那幅月下美人图就更挥之不去,尤其是里面代表唐亦的那道污黑的身影做出的……   林青鸦还在失神,纤细的脚踝已经落到那人掌心里,她能反抗的力在他那儿不值一提,很轻易就被托到车外。   还在向外勾起。   林青鸦一下子就慌了,声腔都微颤:“唐…唐亦!”   “嗯,在呢。”唐亦哑着笑,掌心勾着那纤细的足踝,往自己身前拉她。   林青鸦快被他欺负哭了,努力想做出威胁的语态:“你要是在,在这儿那样做,我就……”   “就怎么样?”唐亦眼角情绪被笑意染得更恣意又勾人,他作势俯身。   林青鸦攥紧手指:“你就再也别想亲我了。”   狠话是放出去了,但小菩萨还是吓得阖上眼。半晌没感觉到什么,她才小心睁开眼睛。   就见唐亦蹲在车外,哑着笑,给她穿上高跟鞋:“好了,不逗你了。”   “……”   林青鸦松下好长好长的一口气。   唐亦笑得不行,从车前起身,把车里的人勾着细腰带出来,他俯身在她长发旁低语:“以后再到地下停车场,想刚刚这件事,不想别的了。”   林青鸦一怔,起眸望他。   不等小菩萨反应过来冒出感动的情绪,唐亦又想起什么,俯回身:“哦,别想会逃过一劫。”   林青鸦:“?”   唐亦把抵在她后腰的手轻收紧,然后笑:“在这儿是不行,等今晚回家,我要把人参果从头到尾尝一遍。”   林青鸦:“…………!”      一整晚的酒会下来,林青鸦不管走到哪儿,都能感觉到好奇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黏在她身上。   眼见为实。   若说林青鸦和唐亦上楼来之前还有人不相信照片里的亲昵姿态,坚持林青鸦只是唐亦带来的女伴,那在晚会开始后,几分钟就已经全员麻木了。   眼神,语气,动作,随便一个细节勾出来,都让在场职员忍不住深刻自省自己到底是来参加公司晚会的还是来吃狗粮的。   尤其整场下来,他们看得都眼酸,但黏在林青鸦身边的那人完全没有要离开一丁点的意思。   职员们都要怀疑他们唐总是不是大病一场后被人换了芯儿。   不过当他们试图接近林青鸦身边一米内的范围,并收到来自自家老总的“友好”的眼神关怀时,他们就会明白显然没有。   毕竟这疯批如故的眼神,一看就还是病得不轻。   直到唐亦中途接了电话。   说过几句后,他不悦地低了低身,到林青鸦耳旁:“我要出去一下。”   “嗯?”   “狗之前一直让程仞找专人照顾的,今天刚领回来,我送它去楼上办公室,走之前再捎上。”   林青鸦茫然:“要你去才行吗?”   唐亦:“已经到楼内了,可能太久没回来,正兴奋着,他们说不听。”   林青鸦点头:“好,那我等你回来。”   “嗯。”   唐亦走之前警告地在周围扫视了一圈,确定没什么状况后才快步离开了。   可惜威严没挡得住八卦的力量。   唐亦前脚刚走,后脚就有按捺了一整晚的职员凑上来,和林青鸦搭话,偏偏同行壮胆,还不是一个两个。   林青鸦招架得苦恼,又说好了等唐亦回来,没法离开。   问题起初还只停留在林青鸦和昆曲的层面上,但聊着聊着,就有人忍不住了:“林老师和唐总的感情真好啊,看得人好羡慕。”   “以前就听说唐总喜欢戏服美人,一直都以为传谣,结果竟然是真的呢。”   “芳姐,话别这样说嘛,唐总喜欢林老师未必就是因为戏服啊,你这样说林老师听了多不舒服?”   “哦哦,对不住对不住,林老师千万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   这边解释未竟,离着近的一个入场口突然骚动起来。   众人纷纷停了交谈。   那边的嘈杂里,传出来一声。   “汪!”   林青鸦怔住,其余人却慌了神。   “卧槽,唐总养的那狗怎么进来了??”   “群里说来送狗的没搂住,让它松绳跑了!”   “那狗不咬人吧?”   “不咬人,但是看起来特别凶,撸毛的时候更吓人。”“啊啊啊在那儿!”   话声刚落,就见不远处的人群纷纷向两旁避开。   一条甩着绳儿跑的威风凛凛的大狗正在餐会厅里兴奋地跑,带翻了一片摆置。   偏偏它还跑得极快,想制伏它的男职员们完全跟不上趟。   耳听着摔东西的声音交杂四起,林青鸦放下手里的果汁杯子,刚要上前,就听见声惊叫。   只见大狼狗此时横着冲过他们面前,正前方还站着个吓傻了的一动不动的小姑娘――   “小亦!”   “――”   伴着一声轻呼,狼狗突然四爪同向,急刹在滑溜的瓷砖上。   没等停稳,它已经兴奋地朝声音的方向撒欢地跑过来。   “汪汪!!”   林青鸦顾不得长裙了,她一挽长发就蹲下身,把跑到她面前一秒乖巧的狼狗拦住,免得它再“作恶”。   不过这显然是多虑了。   狼狗跑到她面前以后乖得跟换了条狗似的,那疯狂摇尾巴又扑上来舔林青鸦手指的模样让职员们又震惊又莫名觉得熟悉。   不等职员们感觉出问题在哪里,就听安静下来的餐会厅里响起一阵低沉的脚步声。   几秒后。   唐亦面无表情地停到狗旁,美人眼阴郁又愤怒,声音沉得像咬碎了字往外挤――   “给我把它带走。”   说完,唐亦拉起地上的林青鸦。他从西服上衣口袋把装饰手绢拽出来,一根一根给林青鸦把手指上沾的狗狗口水擦净。   越擦唐亦越愤怒,憋不住终于咬出两个字:“我的。”   林青鸦无奈得轻声:“唐亦。”   餐会厅一寂。   职员们终于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那点诡异:   那只他们进公司好几年也从来不知道叫什么的、一直跟在他们唐总身边的狗。   叫――   小什么??   ……   这夜过后。   小亦在北城圈里一战成名。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