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欲晓》 作者:品丰   文案   七岁那年——   翟欲晓往上扯着背包带,横着脑袋将自己龇牙咧嘴的大脸伸到小孩儿面前。   “你几岁了?”她问。   “……”小孩儿低着头有些怕生地不理她。   “这是我家门前的路,你不告诉我你几岁,我就不让你过去。”她无耻恐吓。   “……”小孩儿缓缓伸出自己的五根手指。   翟欲晓盯着那五根藕芽似的手指高兴得眼睛都没了,是一个“颜狗”由心而发的实打实的快乐。她说到做到立刻给小孩儿让路,然后哼着昨天学的儿歌欢脱地下楼了。   十七岁那年——   翟欲晓用钥匙捅开林普家门的时候,林普正蹲在卫生间里洗内裤。   “大早上的洗啥小裤衩?”翟欲晓在林普背后奇道。   林普一把将小裤衩按到了盆底,他顿了顿,恼道:“你出去。”   翟欲晓细一琢磨瞬间破案:“你是不是昨晚没洗澡?!”+   林普沉默不语,耳朵尖儿都红了。   翟欲晓在一片沉默里得到了肯定,她嫌弃地拉长了声音:“噫……”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青梅竹马 成长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翟欲晓,林普 ┃ 配角:花卷,柴彤,林漪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有关于成长的鸡零狗碎的   立意:在一地鸡毛里继续前进 ========   1. 跳下来,我接着你 第一章跳下来,我接……   第一章跳下来,我接着你   刚刚升上二年级的翟欲晓小朋友背着她粉粉嫩嫩的大书包路过胡同口,又悄没声息地退回来。她舔着糖葫芦愣愣瞅着胡同里的一幕,片刻,揪起胸前的小哨子鼓着腮帮子吹起来。   翟欲晓小朋友自小以肺活量大著称,尖锐的哨声在落日的余晖里不间断响了足有三十秒,惊起电线杆上数十只麻雀。   “□□丨崽子!滚!”   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在刺耳的哨声里恶狠狠盯着翟欲晓。他的眼底拉满红血丝,仿佛一年没睡过觉了。   他正站在胡同较深处,在他面前有一个谁家丢出来不要的破破烂烂的灰色斗柜,斗柜上坐着一个四五岁模样白白净净的小孩儿。小孩儿的裤子被拉到脚踝上,两条腿光着,粉嫩的物件儿正被男人的脏手磨蹭着。   翟欲晓的哨声震得自己都耳鸣不已,她根本没听到男人在骂她什么,只是使足了劲儿继续吹着。男人作势追赶她,她吓得后退两步,差点拐脚,但仍然不停嘴。   “晓晓?”   小卖店里即将生产的孕妇端着水盆倒水,扯着嗓子遥遥跟翟欲晓打了个招呼。   翟欲晓停不下来嘴,转头急切望着她,向着胡同里胡乱指着。   孕妇正打算上前看看,她的宝贝大儿子噙着眼泪哒哒哒跑出来了。这里虽然不是主干道,但也不乏电动车小三轮,她赶紧拽着儿子的手往回走。   翟欲晓转回头,男人却已经不见了,胡同里只剩下小孩儿。   翟欲晓这是第四次看见这个小孩儿。他叫林普,是她家楼上的邻居,刚搬来的。她没听见过他说话,所以现在怀疑他有可能是个哑巴。   “老师说小背心和裤衩遮住的地方不能给人摸的。”翟欲晓来到高高的斗柜下,继续舔着糖葫芦。   林普两只小爪子撑着斗柜斑驳的漆面,低头默默望着她,和她手里的糖葫芦。   “你怎么不下来?”翟欲晓问。   “你是不是下不来?”翟欲晓自作聪明。   翟欲晓在林普沉默的目光里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咬进嘴里,然后小棍子一扔,两手张开,仿佛塔下接人的张无忌。   “跳下来,我接着你。”   林普慢慢松开小爪子,他眼睛一闭,向着翟欲晓并不结实的怀抱跳下来。   怦~~!!两颗脑袋撞在一起的声音。   怦~~!!翟欲晓仰面栽倒在石子路上的声音。   哇~~!!翟欲晓吐出还没有嚼完的糖葫芦渣哭得肝肠寸断。   翟欲晓和林普的家就在附近另一条胡同里面,叫八千胡同。翟欲晓住八千胡同最里面一栋楼的三楼,林普住顶楼四楼。   翟欲晓抽噎着打掉林普屁丨股和大腿沾上的灰,给林普提上裤子,然后不顾他的挣扎,硬牵着他热乎乎的小手回家了。路上林普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回,她只顾自己刚刚没有接住人的丢脸,并没有听到。   最近家里的氛围再度变得有点奇怪。爸爸妈妈总是几句话就吵起来了。今晚倒是暂时没吵,但一张桌上吃饭,谁也不主动和谁说话,就很压抑。   ——“再度”的规律跟翟欲晓的妈妈柴彤回西城娘家的频率息息相关。柴彤每回从西城回来,最起码两周内,她都会特别易怒,像个一点就炸的炮仗。   翟欲晓小朋友挖空心思地琢磨话题,企图调节饭桌上的局地温度,但譬如“老师的肚子很大,但她说里面没有宝宝“、”同桌考了个鸭蛋,他回家可能会被打 “、“班长体育课上摔了个大马趴”……都只得到敷衍的笑容。她突然想起放学回来时发生的事情,于是添油加醋地说了。   “个丧天良的狗东西!” 翟欲晓的妈妈柴彤竖起眉眼这样骂着。   “你最近要是碰上楼上的,给她提个醒儿,她儿子太小了,一个人出门买饭不安全,再说路上车也多。”翟欲晓的爸爸翟轻舟揭了一张饼卷了生菜递给翟欲晓。   虽然来往不多,但上下楼住了两周,翟轻舟和柴彤也大概知道新邻居林漪家的情况。   林漪独自带着儿子林普生活,其实“带着林普生活”这句话不太贴切,林漪一个礼拜里面最起码一半的时间都不着家。翟轻舟和柴彤两口子上下班经常能看到,小奶团子林普绷着一张小脸,吱扭关上门,捧着空荡荡的饭盒独自下楼买饭。他有时候能成功买饭回来,有时候不能……周围小食店的老板们说,附近的坏小子们老抢他的钱,也有个别骗的。   柴彤脑海里闪过楼上女人盛气凌人的模样,没接他的话茬,她端起碗喝了两大口鸡蛋汤,转头叮嘱翟欲晓:“没事儿少跟楼上那小孩儿玩儿,你听到没有?”   翟欲晓还挺喜欢楼上小孩儿的,没别的原因,他可太好看了,比表姐三千多块钱的限量版娃娃都好看。“限量版”这个词是照抄舅妈的原话,翟欲晓并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柴彤在翟欲晓的脑门儿上重重一点,心浮气躁地突然加重了语气:“你听到没有?!”   翟欲晓龇牙咧嘴道:“听到了听到了。”   翟轻舟抬眼一瞥柴彤,一语未发,他将翟欲晓搂过来,给她揉了揉脑袋。   柴彤将空碗搁到桌上,不轻不重地“哼”一声,起身去小书房批改学生的作业了。   ——柴彤是翟欲晓就读的一附小小学的数学老师,也是班主任。不过她一直教的是五、六年级的。   翟欲晓抓着筷子眨巴着眼睛望着翟轻舟。翟轻舟默默又给她卷了个饼,然后出神地盯着角落里忘了什么时候掉下来再也没有挂回去的字帖发呆。   夜极深了,林普双手支着下巴端坐在楼梯台阶上。他下午出门弄丢了钥匙,用熊猫电话手表跟妈妈说了。妈妈发了很大的火,吼他不许乱跑,在门口等着。他就一直等到现在。当然,他中间已经原地睡过两轮了。   十一点半,林漪满身酒气东倒西歪地回来了。她以为林普睡着了,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屁丨股。林普唰地抬头,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在暗夜里黑亮。   “妈妈。”林普轻声叫着。   林漪应了一声,自精致的小包里掏出钥匙,拧开了门。   林普的小肚子都饿瘪了,但却不敢跟林漪说饿,因为林漪一定会问钱去哪儿了。林漪上回就因为这个揍过他。他趁着林漪去洗澡,赶紧塞了几口饼干,然后就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自己的小床上睡着了。   林漪洗完澡端着一盆温水出来,她推开小卧室的门,果不其然看到林普已经睡着了。她将他挪到床边,给仔细洗了脚,再挪回去,用小被子盖上,然后出来将水倒掉,回隔壁的主卧睡觉。   半夜,床头的手机突然嗡地一声,屏幕上跳出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臭表子,再敢跟我男人□□,再叫我逮着一回,你搬哪里我给你把贱人的名片发到哪里!   翟欲晓小朋友早上背着书包出门上学,再度在楼下偶遇林普。   林普正拎着豆浆油条包子上楼。   翟欲晓早忘了柴彤“少跟楼上小孩儿玩儿”的叮嘱,贱不兮兮伸胳膊拦住一脑门儿汗的小孩儿,艳羡地问:“你是因为是个哑巴,所以不用上学的,对吗?”   林普低着头有些怕生地不理她。结果他往左走,她笑嘻嘻地去拦左边,他往右走,她笑嘻嘻地去拦右边。林普抓紧了手里的塑料袋。楼下这个姐姐今天没有昨天可爱。   翟欲晓往上扯着背包带,横着脑袋将自己龇牙咧嘴的大脸伸到小孩儿面前。   “你几岁了?”她问。   “……”   “这是我家门前的路,你不告诉我你几岁了,我就不让你过去。”她恐吓着。   “……”   林普缓缓伸出自己的五根手指。   翟欲晓盯着那五根藕芽似的手指高兴得眼睛都没了,是一个“颜狗”由心而发的实打实的快乐。她说到做到立刻给小孩儿让路,然后哼着昨天学的儿歌欢脱地下楼了。   林普摘下脖子上挂着的新钥匙开门进屋,把早饭放到饭桌上,然后哒哒哒跑去主卧敲门。林漪半晌趿拉着拖鞋开门,她在他脑袋上轻轻揉了揉,然后越过他去洗手间洗漱。林漪洗漱的时候盯着镜子里刚满二十六岁的自己,轻轻骂了一句“表子”。   咚咚咚,有人敲门。   林普听到敲门声,不敢开门,也不敢动,他收回正准备打开豆浆的手,眼神瑟缩地望着她,叫她“妈妈”。   林漪扎好长发走过来,给他拧开豆浆瓶盖,然后也没看门镜,直接拉开了门。   ——短信里那女人说的是“下回”,再说她们敲门也不可能是这个动静儿。   结果果然不是来找茬的。是居委会几个闲极无聊的老太太了解到林普搬过来至今一直没上学,特地上门来问的。   林漪把着门连口茶都没让让,用一句话就给打发了。   “我们明年直接上一年级,他爸爸安排好了的。”   ——林普其实不满五周岁,到明年这时候也不满六周岁,按说不能上一年级,但他爸爸有办法。   林普咕咚咕咚喝着豆浆,目睹妈妈不太礼貌地送客,这回没有再去问任何有关于“爸爸”的问题。   林普知道自己的爸爸叫褚炎武,也知道自己的妈妈是褚炎武的“外室”。“外室”就是不能住在一起的意思。这是五岁的林普对自己出身的认知和理解。   褚炎武上回来看他是两个月前,在以前的房子里。褚炎武问他愿不愿意跟他回家去,他说家里有两个哥哥,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二岁,都会照顾他。他搂着林普这样说着,作势要上车。林普吓哭了,疯狂踢打,最后终于被放下。   2. 你的手指头又没有受伤 第二章你的……   第二章你的手指头又没有受伤   “翟欲晓,昨天的作业呢?没带?行,我下课就去问柴老师,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没带还是没写。”   也不怪老师怀疑,一周里,翟欲晓这是第二次“没带”作业。   翟欲晓耷拉着脑袋,像霜打的茄子。   第一回是真没带,第二回是真没写——因为动画片儿太好看了。   七位不约而同“没带”作业的小朋友最后排成一排贴着后黑板站着,老师要求站够十分钟长长记性再回座位去。翟欲晓原本分外臊得荒,贝齿轻轻咬着下唇,羞耻心的小皮筋儿绷得几乎要断开,但后来看到大家接二连三地站起来,老师不再盯着她一个人数落了,小皮筋儿就很快松了劲儿。   柴彤路过二年级二班的教室,一眼就看到自己家正被罚站的翟欲晓。翟欲晓背靠后黑板站着,仍旧不能收心,正跟倒数第一排的好朋友王戎挤眉弄眼。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柴彤黑着脸一直等到翟欲晓不经意望过来,她面无表情给了她极严厉的一瞥,然后端着水杯继续向前走。   王戎也看到了柴彤刀光剑影的那一瞥,她心有余悸地收回目光,再不敢跟翟欲晓对视。   结果这天晚上预料中的女子单打并没有发生。翟欲晓的姥姥不舒服,临时诏柴彤回去。   翟欲晓放学回家得知柴彤去了姥姥家,叼着翟轻舟楼下买来的包子,内心喜忧参半。喜的是当下惊险逃过一劫,忧的是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会更不会好过。   翟欲晓正在看动画片,突然听到微弱的敲门声。她将音量调低侧耳仔细听,真的有敲门声,只是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怕吵到屋子里的人。她蹬蹬蹬跑到门口,踩着圆凳趴到门镜上往外看,门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干什么呢,晓晓?”翟轻舟听不到动画片的声音拎着个刚刚拆开包装的路由器出来问她。   翟欲晓鬼鬼祟祟地“嘘”声,耳朵贴着门静静等着,仿佛一个经验老道的丛林猎人。大约再十来秒,敲门声再度响起。翟欲晓兴奋地立刻贴门镜看,但是仍旧什么都没有。   翟欲晓突兀地“啊”一声,大脑里瞬时飘过好几帧电影画面,每一帧画面里都有血盆大口和白眼球。她瞠目踮着脚跑回到翟轻舟身边,默默拽住了他的衣角。   翟轻舟拖着个紧张兮兮的翟欲晓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是林普。小孩儿太矮了,一米出头,贴门站的时候门镜里根本看不到。   林普仰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门里高大的邻居,默默露出自己被切到的手指头。他的小指和无名指都被切到了,伤口颇深,血都倒流到白嫩嫩的手掌上了。   翟轻舟催赶着翟欲晓去穿鞋,转头取了钱包、钥匙,一手抱起默默流泪的林普,一手拖着大气不敢出的翟欲晓,立刻赶往社区医院。   社区医院的李医生给林普打着破伤风针随口问:“他妈妈呢?”   翟轻舟摇了摇头:“问也不说。”   翟欲晓可算逮着机会说话了,她跟林普并肩坐着,两手一摊一本正经地道:“他是个小哑巴,哭都哭不出声儿来,没法回答你的,爸爸。”   李医生与翟轻舟短暂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   回去的路上,林普不给翟轻舟抱了,翟欲晓喜滋滋地要去牵他的手,林普捣着小拳头也不给牵。翟欲晓屡次牵手不成,伤自尊了,转头向翟轻舟求助。但翟轻舟正跟林漪说着林普的情况,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翟轻舟五分钟前通过林普的熊猫手表跟林漪联系上了。   翟欲晓小脸儿上挂不住十分没品地偷声威胁着:“小哑巴,你家的房子和我家的房子都是我爸爸盖的,不手牵手就不给你住哦。”   林普闻言咬唇回头瞅着她,长睫毛忽闪忽闪的。   翟欲晓以为自己把小孩儿吓唬住了,大度而霸总地再度伸手,结果小孩儿眼皮一耷哒哒哒地跑了。也是过于倔强了。   翟轻舟的这通电话稍微有些费时。他顺便也隐晦地说了前几天胡同里的事儿。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漂亮的小男孩儿其实并不比小女孩儿安全多少。前头小道的路灯年久失修,坏的只剩下最后一盏,且时亮时不亮。翟轻舟在电话那端林漪的沉默中,分神扬声叮嘱:“林普,跑慢点儿,不要摔着。晓晓,你看着点儿弟弟。”   翟轻舟的“弟弟”两个字刚刚落下,就听到林漪那边的背景声随着两下锤门变得嘈杂起来,他顿住并立刻意识到她应该是在酒吧之类的场所。   此时已经将近十点了,往常这个时间,他家晓晓已经趴在床上盯着带拼音的故事书酝酿着睡意了。所以楼上这位邻居将五岁的孩子单独扔在家里直到深夜十点,自己却并没有在单位加班,而是在酒吧里泡着?   “谢谢你翟先生,刚刚用了多少钱,明天我让林普给你送过去。”林漪在嘈杂声里说。   “没花多少,不用放在心上。”翟轻舟轻声叹息。   翟欲晓原本很希望自己能有个软萌软萌的弟弟。但林普的出现打碎了她对弟弟的臆想。林普真是不可爱,她不管怎么逗,他都不理睬她。上回在楼梯上,他好歹还犹犹豫豫给她比出个“我五岁了”,最近碰到就连比划都不比划了。   “要不然我把省下来的那些巧克力整盒都给他吧,”翟欲晓皱着小小的眉头跟自己的好朋友王戎商量,她这样说着,耳边突然闪过舅妈给她时笑眯眯跟她妈妈说的那句 “两块能抵晓晓一件小裙子“,她不由生出些不舍,抓了抓脸,往回找补道,“不过他肯定不爱吃榛子味的,榛子味的两块我自己留着吧。”   王戎扯了扯自己的小辫子耷拉着脸怨念:“不能也给我两块吗?”   翟欲晓露出了挣扎的表情,半晌,小声道:“你的手指头又没有受伤。”   王戎一甩小辫,整整一个下午都没再跟她说话,她后来答应自己不吃把榛子味儿的留给她也不行。   翟欲晓背着自己的粉书包啪嗒啪嗒回家的路上被翟轻舟截住了。翟轻舟需要出个差,所以得把她送到西城她姥姥家去。柴彤自打周二下班以后去了西城,一直没有回来。虽然当晚打电话时她说老太太其实没什么毛病。   “姥爷~姥姥~舅舅~舅妈~”   翟欲晓扯下小背包欢脱地奔向客厅里正在聊天的四个人,她兴奋地高高跃起,重重落到她最喜欢的这张米黄单人沙发上。翟欲晓就没在别人家见过如此松软的沙发。她这样跃起重重一压,屁丨股能陷下去一指半长。   “你个长不大的泼猴儿,你什么时候能像你表姐一样稳稳当当的。”姥姥择着芹菜笑着。   “柴彤呢,妈?大哥?”翟轻舟跟在翟欲晓后头进门笑着问。   ——翟轻舟一般不问岳父,因为岳父柴海洋耳背。   岳母毛惠君微微抬了抬眼皮,挤出吝啬的笑意:“啊,轻舟下班啦。这两天一个人带泼猴儿辛苦了。要不是学校离得远,早上得早起大半个小时,就让柴彤把泼猴带过来住了,你也能松快些。”   柴家大哥柴续指头上剥着栗子眼睛紧盯着法制频道的抓捕现场,心不在焉地跟着道:“啊,轻舟来了,待会儿别走啊,咱哥俩喝两杯。柴彤在厨房里炖鸡呢,你嫂子老惦记着她炖的鸡,妈炖不出来那味儿。”   柴续刚刚怀上二胎的老婆梁燕清起了身,做出要给他让个座儿的样子,给柴续的发言做了补充:“柴续朋友山里带出来的正宗走地鸡。我想着自己炖就糟践了,还是得柴彤来。这两天妈胸口闷,我天天吐,真是多亏了柴彤帮忙。”   翟轻舟听到这里就明白了,岳母其实不需要伺候,疑似怀上男胎的大嫂需要伺候。   柴彤的父母是非常典型的“没事儿子,有事女儿”。柴续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儿,柴彤的事情再大也是小事儿。老人的态度放在这里,柴续两口也就有样学样了。所以也不过是个刚刚怀孕没有胃口,柴彤就得搁置自己的生活跨半个城回来伺候着。   翟轻舟笑了笑,只说了句“行,没事儿,不喝了,要出个差”,然后将翟欲晓的书包放到沙发上,转头去了厨房。   柴彤正戴着围裙原地转圈,因为找不到姜。   “妈,嫂子,家里的姜放哪儿了?”柴彤吆喝着,一扇一扇开着橱柜查看。   “妈说她也想不起来了,橱柜和冰箱里你都找找吧,柴彤。”梁燕青遥遥回道。   翟轻舟没来得及跟柴彤打招呼,直接帮忙一起找,最后在置物架最上层最里侧找到了。   翟轻舟将老姜洗了切片,微一侧头向柴彤示意客厅里叽叽喳喳的翟欲晓:“晓晓给你带过来了,周日晚上回来我再来接她,她这两天感冒了,药在书包里,你记得饭后给她吃。”   柴彤用围裙擦掉手上的湿意,说:“你出差回来直接回家,不用再来这里了。我跟妈说过了,周日中午吃完饭我跟晓晓就回家。我得留半天时间给学生批作业,能老围着他们转?”   柴彤顿了顿,眼睛往客厅的方向一瞥,不满地低声抱怨:“昨天凌晨两点多,叫我起来给做酸汤面条。不知道我六点得起床跨半个城上班?就会假惺惺地说‘柴彤麻烦你了’。烦死了,好像谁没生过孩子似的。”   翟轻舟将切好的姜片丢进锅里,然后重新洗了手,也在柴彤的围裙上擦了。   “行,你自己看吧,”他说,“中午要是走不掉也别急,跟我发条信息,我给你编个谎儿。”   “你安心出差,妈答应了的。”柴彤说,“上回我跟哥吵架,妈不是拉了偏架?前儿我一来就跟我道歉了。叫我来主要就是给我道歉的。是我自己看着他们过日子费劲,主动留下来帮把手的。一个不舒服的老太太,一个不舒服的孕妇,和两个废人。”   翟轻舟没再说别的,只是应了一声,重复嘱咐“有问题给我信息”。   翟轻舟深知道自己的岳母,岳母一心向着儿子和媳妇肚里的孙子,她答应是一句话的事儿,反悔也是一句话的事儿。向来如此。而且别看岳母小学毕业,十分会拿捏人心。她就是有本事给儿子九个,给女儿一个,还能把女儿哄得呲牙乐。亏她女儿是教数学的。   3. 你烦不烦柴簌簌 第三章你烦不烦柴簌簌……   第三章你烦不烦柴簌簌   翟欲晓在姥姥家度过了一个不太愉快的周末。因为跟表姐柴簌簌吵架,妈妈拎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推搡到卧室里锁了两个小时;因为跑太快差点撞到舅妈,妈妈照屁股上踢了她两脚,姥姥也龇牙咧嘴地狠点了下她的额头。翟欲晓收拾着自己的小书包哭着要回家找爸爸时,姥姥又给她剥栗子哄她。   “妈,你看。”翟欲晓刮掉碗底最后一口鸡汤泡饭,兴奋地展示碗底给柴彤看,“一粒米都没有剩下来,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柴彤先前答应她能吃光一小碗米饭就带她回家。   柴彤给柴海洋添了一碗米饭,眼睛往翟欲晓碗里一扫,笑着点点头:“行,但要再喝半碗鸡汤。你这饭量都没有你姐的一半,以后可长不了大个子。”   翟欲晓将碗伸出去,不忘瞪表姐柴簌簌一眼,柴簌簌不客气地回瞪她一眼。   梁燕清给翟欲晓盛了汤,再夹个鸡腿进去,笑着问:“晓晓这么着急回家干什么?你不是最喜欢玩姐姐的那些娃娃了?”   翟欲晓接过碗,礼貌地道一句“谢谢舅妈”,她挺了挺小胸丨脯,想骄傲地说我家楼上有个世界上最好看的娃娃,但突然想起柴彤好像不喜欢林普,她眨巴着眼,气弱道:“花卷回来了,给我带了礼物。”   翟欲晓住在楼下的小竹马花卷两周前请长假跟家人出国了。翟欲晓在饭桌上听到爸爸妈妈说,他们全家是去参加花卷姐姐的婚礼了。花卷姐姐比花卷大整整一轮,前些年出国治病了,病好以后给国外的大姨当了女儿,再没有回来。   梁燕清知道花卷是翟欲晓的好朋友,她转头问柴彤:“花卷从哪儿回来了?”   柴彤说:“美国。”   梁燕清满面惊讶:“他家那经济条件跟你家不相上下。哦,不如你家,前些年给孩子治病花不少钱。虽然你们现在住的楼以后如果拆了能搞一大笔赔偿款,但这不是没拆嘛,能去得起美国?”   柴彤顿了顿,给翟欲晓擦掉下巴上的油腻,勉强耐着性子解释:“思颖的大姐有钱。”   ——花卷的妈妈叫姚思颖。   梁燕清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午饭后,柴彤开着代步的二手福特载着翟欲晓回家。   翟家一共两台车,一台是结婚时花干了翟轻舟的积蓄买的十几万的大众,一台是前年买的不到四万的二手福特。因为这台二手福特,柴彤没少被娘家人埋汰,所以现在她回娘家一般都开大众。这次回来其实开的也是大众,只不过翟轻舟要出差,跟她换了车开。   路上,翟欲晓叽叽喳喳地跟柴彤说话。   “妈,你烦不烦柴簌簌?”   “柴簌簌是我侄女,你说呢?”   翟欲晓搞不清楚因果关系,是你侄女咋啦?是你侄女就不烦人了?   翟欲晓愤愤地抠着座椅上的一个小洞,叨逼叨跟柴彤告状。   “舅妈说一人一个娃娃自己个儿玩儿,结果舅妈一出去,她就把我的娃娃抢回去了。啊,她还嫌我手脏,最不喜欢的娃娃也不让我动。切,谁稀罕啊。”   “舅妈给你分娃娃的时候,问过簌簌意见了吗?”   “那我不知道。”   “肯定是没问过。娃娃是簌簌的,舅妈不能随便分给别人。”   “所以后来我就去看动画片儿啦。但明明是我先拿到的遥控器,柴簌簌非扑上来抢。”   “……”   翟欲晓眼睛盯着路边的糖葫芦摊儿总结陈词:“反正就没有见过这么烦人的侄女。”   柴彤跟着前面的车踩了刹车,她转头打掉翟欲晓不安分的手,眼睛跟着扫了眼路边小贩,没绷住笑意:“再胡说我打你啊。”   翟欲晓一眨眼就将烦人精柴簌簌抛之脑后了,她扒着车窗不错眼珠地盯着糖葫芦垛上的山楂、草莓、橘子瓣儿,抓了抓脸,讨好地道:“给我买串糖葫芦吧,妈妈。”   柴彤在翟欲晓后脑勺上轻轻刮了下,缓缓降下车窗。   两人一到家,柴彤就进了书房,她要出卷子、批前面的卷子和备课。   翟欲晓举着两串糖葫芦倒腾着小短腿儿跑二楼去找她的小伙伴花卷玩儿。结果花卷一开门,翟欲晓就傻眼了。花卷嘴里塞着东西,半边脸都是肿的,像个猪头。   “你妈打你了?”翟欲晓战战兢兢问。   花卷的妈妈姚思颖在客厅里织着毛衣笑得山呼海啸的。   翟欲晓舔着自己的那串糖葫芦正要进门,耳朵里听到哒~哒~哒~慢吞吞下楼的声音。整栋四层楼里,只有林普下楼是这个声音,因为他个儿矮腿短,要一阶一阶下。   “林普你想不想吃糖葫芦?”   翟欲晓笑嘻嘻盯着正捧着饭盒下楼的小孩儿。   林普长睫毛忽闪忽闪的,他看看她,再看看她手里的两串糖葫芦,轻轻抿了抿唇。林普太小了,能走到的地方有限,在他能走到的半径里,并没有卖糖葫芦的。   “你叫我姐姐,张个嘴儿就行,我就给你吃。”翟欲晓期待地望着他。   “也得照(叫)我哥哥。”花卷捧着右半边脸也道。   林普倏地收回目光,唇珠微微嘟起来,他不再看这两个人,哒~哒~哒继续下楼。   花卷一路目送林普继续向下,忍不住说:“他咋长这么好看?咋这么好看?”   翟欲晓催道:“你赶快把礼物给我,糖葫芦下回再给你吃啊。”   花卷龇牙咧嘴用眼神洗礼了下吃不到嘴的糖葫芦,转头抱回个粉盒子给翟欲晓,翟欲晓接着就往楼下跑,一声短促却响亮的“谢谢卷卷”震得花卷头晕。   林普正乖乖坐着等着自己的水饺,几个不睡午觉的坏小子跑过来,围着他瞎起哄。其中起哄最大声的小胖子还手贱地抢了他饭盒的盖子。林普垂着眼睫不理他们,紧紧攥着自己的十块钱,这回切记钱不能丢。   “干啥呢?”正煮水饺的大叔嘴里叼着烟回头瞅着这群泼猴,“盒盖子还给人家,不然小心我用铁勺敲你们,我可警告你们,我这一铁勺下去你们得哭晕过去。”   小胖子的爸爸是单位里的小科长,他作为“科长之子”,自诩见多识广,可不在乎路边脏乎乎小店里一个做饭的。小胖子嘲讽地“呸”吐了口唾沫,盖子往地上一撇,抬脚就踩上去了。   饺子大叔“啧”一声,作势上前,小胖子的小伙伴们不讲义气地“呼啦”退后,小胖子色厉内荏盯着饺子大叔拎在手里的铁勺一动不动。   “薛大头!我告你妈!”   翟欲晓站在店门口,腿边放着一个粉盒子,她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神气叉腰。   “你去告一个试试,小秃驴!”小胖子薛景趁势迈向翟欲晓,“巧妙地”离开了饺子大叔铁勺的攻击范围,他涨红着脸继续威胁翟欲晓:“我让我爸爸开除你爸爸!”   翟欲晓听到“小秃驴”三个字立刻炸毛了。她虽然头发稀疏细软且黄,但绝对称不上秃。她大步过来非常霸总地将仅剩的一串糖葫芦硬塞到林普手里,然后伸手就去抓薛景的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至于饺子大叔都懵了。   翟欲晓小朋友打架不喜欢扯头发,因为自小就知道头发的珍贵。她喜欢抓和咬。薛景家里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实在下不去手跟小女生打架,但躲又躲不开,不到三分钟就“哇”地哭了。   饺子大叔最后哭笑不得将翟欲晓从薛景身上拽起来了。翟欲晓起来以后镇定自如地给自己重新扎紧了小辫儿。她用犀利的眼神警告地点了点林普,林普垂着眼皮,乖乖咬下一颗沾着糖浆的草莓。   ——是一颗草莓和山楂混装的糖葫芦。   两人一起回去的路上,翟欲晓搂着粉盒子,粉盒子上面放着装着水饺的饭盒,她数度回头盯着林普老也吃不完的糖葫芦,属实是馋,嘿嘿笑着腆脸要求:“再给我吃一颗。”   林普眨巴着眼睛,他瞅瞅沾着自己口水的糖葫芦,再瞅瞅眼巴巴的翟欲晓,听话地将只剩下两颗的糖葫芦棍伸向翟欲晓。   翟欲晓还没进门,薛景妈妈的电话就打到家里的座机上了。   薛景的妈妈是这么说的:柴彤啊,刚薛景回家,我一看后脖子上胳膊上都是牙印儿,一问是跟晓晓打架了。你赶紧去看看晓晓有没有伤着哪里。小孩儿打架没个轻重,哎呀,都可烦人了。   柴彤正因为班里两个好学生成绩下降的问题堵心,一听翟欲晓回家不到俩小时就惹事儿,头发丝儿都要竖起来了。所以翟欲晓没心没肺地哼着小调一进门,就被柴彤拎起来在屁丨股上踢了两脚。翟欲晓多机灵啊,她根本就不问“妈你为啥打我”,闭着眼睛嚎了两嗓子,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   跟着就去拆花卷的礼物了。花卷的礼物是一件两件套的公主裙,显然是花卷妈妈给挑的,可太漂亮了。翟欲晓抽搭着试衣服去了。   翟轻舟夜里回来,柴彤跟他说了白日里的事儿,问:“用不用去薛科长家道个歉?我听着他老婆电话里有点阴阳怪气。”   翟轻舟洗坐在沙发上泡脚,不当一回事儿说:“科长不计较这个。”   翟轻舟在大都的建筑设计研究院工作,薛景的爸爸确实是他的上司,但是是没有权利开除的那种。两人虽然是上下级,但私人关系一直很好。   深夜里,翟欲晓合下故事书正准备睡觉,翟轻舟轻手轻脚推门进来。   “爸爸。”翟欲晓揉着眼睛叫。   翟轻舟应一声,他将她的故事书移到桌上,以防她半夜翻身硌着,轻声问:“今天跟薛景打架了?”   翟欲晓一语不发将脑袋埋到被子里面。她向来不怕柴彤的巴掌,但怕翟轻舟的两片嘴皮子。柴彤的巴掌虽然高高扬起,看着可唬人了,但是落在屁丨股上其实并不疼——那毕竟是亲妈。但翟轻舟的嘴皮子吐出来的话却总是令人脸上火辣辣的。   翟轻舟任她龟缩着,耐心地跟她讲道理:“我要是你,我什么情况下都不会跟薛景打架,因为胜之不武。人家薛景只要不还手,就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胜之不武”翟欲晓没有学过,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立于不败之地”里的“不败”是什么意思她知道。   翟轻舟继续道:“如果对方不是薛景,晓晓你还敢动手吗?你肯定不敢,对不对?你就是仗着薛景肯定会让着你,跟以前一样。但是薛景的忍让是让你适可而止的,不是让你得寸进尺的,你要明白这个道理。”   “适可而止”翟欲晓也没有学过,但是“得寸进尺”她知道。每每她的要求多了过分了,柴彤就会让她不要“得寸进尺”。   良久,印着海绵宝宝的棉被里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使劲向外推着翟轻舟,配着一声闷闷的“我睡觉了你出去吧爸爸。”   4. 他不是哑巴 第四章他不是哑巴十月一日……   第四章他不是哑巴   十月一日国庆节,翟欲晓被翟轻舟硬按着看完电视上的阅兵仪式,跑出门玩儿了。她其实是想去找林普,但柴彤就在家里客厅坐着,她不敢上楼,只好将将就就地下楼去找花卷。   两人和附近其他家的小孩儿在胡同里蹿来蹿去。一会儿呼啦跑到最里面的胡同,盯着老头爆玉米花儿,一会儿跑到最外面的胡同,支着下巴看路过的迎亲车队。也会做游戏,跳绳、跳皮筋或者踢毽子。值得一提的是,翟欲晓踢毽子总是不能超过四个。整个队伍里男生女生都算上,最次的就是她。   “你是不是安的假脚?咋就你不行呢?”花卷发愁地问。   翟欲晓横臂一抹汗,狡辩:“是我今天穿的鞋子不行。”   他们在玩儿“过三”的踢毽子游戏。“过三”就是逢三、六、九,就必须得踢过去,如果掉了,整个队伍前面共同累积的数字都会作废,得再从零开始。翟欲晓是两个队伍都嫌弃的小朋友,是个被挑剩下的可怜虫,最后花卷说服了自己队伍的“老大”,收留了自己可怜巴巴的朋友。   但是这位朋友真不值得可怜,这都第三回掉链子了,即便队友们尽可能地给她安排踢中间的安全数字。两个队伍现在的比赛数字分别是162和0,对比十分辣眼睛。   由于花卷表示要跟自己的朋友肝胆相照,两个人最后一起被除名。   “我就不爱踢毽子,你非拉我去。”回去的路上,翟欲晓好面子地给自己找补着。   花卷没有理她,他眼神发怔,显然还没从“老大”手执鸡毛毽子面色复杂的那句“你们不回家吃饭吗”里缓过神。上午十点吃什么饭,就是赶他们走呗。   两人回到八千胡同,在胡同口,猝不及防目睹“人贩子”拐带小孩儿的现场。虽然“人贩子”跟电视里演得有些不同,岁数看着小了点,像是个初中生。   翟欲晓再度揪起胸前的哨子吹了起来。   花卷没有哨子可吹,仰头向着不远处自家的窗户嘶声叫着“妈妈”。   林普哭得整张脸都湿透了,他搂着饭盒在褚元邈的怀里使劲踢腾着,最后终于被耐性用尽的褚元邈不太温柔地扔在地上。林普爬起来哒哒哒奔向翟欲晓,他死死抓着翟欲晓的胳膊,抽搭着,劫后余生地轻颤着。   “你俩再吹再叫一个试试。”褚元邈皱眉威胁。   两人霎时都得跟个老鼠似的,不敢吱声了。   褚元邈拎起之前扔在地上的书包,在三个小孩儿瑟缩的目光里靠近。他目光带过翟欲晓胸前指头长的金属哨子,不由分说夺了,给林普挂到脖子上,呵斥道,“以后再碰上变态就吹丨丨哨子,使劲儿吹,听到没有?”   林普耷拉着长睫毛,单手搂着饭盒,不出声儿地直往翟欲晓身后躲。   褚元邈仿佛牙疼似的啧一声,他在林普脑袋上狠狠一按,转身冲着刚刚遇到林普的角落遥遥骂了句极难听的脏话,大步走了。   翟欲晓低头瞅一眼仍然在抽搭着的林普,很小大人地蹲下来抱着他,她伸出自己的小脏手在他脸上胡乱抹着,给人抹出一道道滑稽的灰黑。   “不哭啊林普,不哭。”翟欲晓轻轻拍着他。   自打褚元邈压迫性地靠近就一直贴墙隐藏自己气息的鼠胆花卷,直到褚元邈消失在前面转角才长出一口气。他有些脸红地也跟着轻拍两下,安慰好像吓坏了的林普。   林普哭起来没有声音,看着很令人揪心。   林普伸手搂住翟欲晓的脖子,片刻,一抽一抽地将脸埋到小女生稚嫩的肩膀上。   小朋友们一起回家的路上,终于不哭了的林普摘掉哨子要还给翟欲晓。翟欲晓坚决不收。翟欲晓早就不想要这个丑了吧唧的金属哨子了,王戎那个粉色带翅膀的多好看呀,虽然音量不咋大,但挂在胸前跟个小仙女似的。   “饿了。”林普突然小声道。   ——林普早上起晚了,他抱着小饭盒买早饭的路上,碰到上回脱他裤子的很凶的大叔,然后又碰到同样很凶的不认识的哥哥,最后就没买到饭。不过那个哥哥知道他叫“林普”,就很奇怪。   翟欲晓没有意识到是林普的声音,她以为是花卷,转头不可思议地盯着花卷。花卷出门时还洋洋得意地说自己吃了十个水饺,妈妈奖励了他五块钱。只是跑了两圈踢了会儿毽子就饿了?   花卷震惊地瞪着林普,他看都没看傻瓜翟欲晓,只默默一巴掌盖到她的脸上,手动将她的目光拨向林普。   “饿了。”林普仰头望着翟欲晓。   翟欲晓后仰着抓着花卷的脏手僵住了。   翟欲晓的眼珠子几乎要脱窗:他不是哑巴??   花卷屏息喃喃:他咋会说话??   林普又往前走了几步,见他们都没有跟上来,默默蹲在地上等他们。   翟欲晓和花卷面面相觑,两人恨不得学习动画片里的夸张剧情狠抽对方,来看看眼前的世界是不是真实的。他们跟林普一栋楼住了一个半月了,上下楼也见过十回八回了,林普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他们根深蒂固地当他是个小哑巴。   翟欲晓立刻就原地绽放了,她咋咋呼呼奔过来,脏乎乎的小手唰地托起林普的脸,在他嫩得让人想咬一口的小脸上使劲儿搓——虽然她自己也很嫩——用的是澡堂子里她妈妈给她搓澡的力度。   林普躲不开被搓哭了。   花卷和翟欲晓跟着林普来到他家。林普家里的布局跟翟欲晓和花卷家的一样。但林普家里比较干净,一是因为没什么玩具,二是因为林普是个时刻惦记着物归原处的小朋友。   花卷最近跟妈妈学会了做蛋炒饭,他回家偷偷盛了一大碗昨日中午的剩米饭,趁着林普家冰箱里的鸡蛋和打蔫的芹菜,踩在小凳子上给林普做了一份香喷喷的蛋炒饭。   ——在做饭这方面,花卷是极有天赋的,只是一碗蛋炒饭,已初见端倪。   林普埋头吃得脸红红的,一脑门汗。   翟欲晓实在馋得不行,向前伸着脑袋,要求他:“再给我吃一口。”   林普的手抓在勺柄中间的位置,他使劲挖了一大勺蛋炒饭,眨巴着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给翟欲晓送到唇边。   花卷高兴得没边儿了,两位小伙伴争相吃着,太给面子了。   “也给我尝尝。”花卷也伸了脑袋过来。   林普再度深挖了一大勺,慢慢送到花卷唇边。   午饭前,翟欲晓和花卷依依不舍地与林普道别,同时与之约定下午再来。林普家里没有大人,三个小朋友准备下午买些零食一起看动画片。   然而三个小朋友在这个年纪还不知道有句话叫“计划赶不上变化”。翟欲晓撂下碗正准备往外蹿就被柴彤横眉拎进书房里写作业了。花卷的妈妈倒是不管花卷写不写作业,但却要求他必须午睡。林普坐在没有打开的电视机前一直等着他的小伙伴们,最后等睡着了。   褚元邈本来是要去一个退休的老教师那里补习的,因为经过胡同看到令人糟心的一幕半途下车了,解决完事情眼看时间来不及,索性给老师打个电话,表示不过去了。其实如果不是因为那个退休的老教师也曾是自己妈妈的老师,他个目中无人的小子是不会打这通电话的。   “你给谁当爹都不合格。”褚元邈回家拎着书包路过褚炎武,突然不阴不阳地这样说。   褚炎武正打电话训斥延迟交货的接收机供应商,突然得这样一句评价,十分莫名其妙。他耐着性子继续听着供应商的扯皮,什么美国那边没有及时提供芯片啦,什么项目与项目撞车工程师和测试员忙不过来啦,突然意识到小儿子回来得过早,猝然截断供应商的屁话,道一句“你等等”,起身冲着楼上尚未关上的门吼:“你他妈又翘课是不是?!欠你哥收拾是不是?!”   “嘭”,一记沉重的关门声,是褚元邈给他不合格爹的回应。   三人小团体的友情在国庆期间初步建立起来了,且随着天越来越冷,友情越来越坚固了。   由于翟欲晓性格过于鲜明,她隐隐是小团体的首领。花卷担当类似沙和尚的角色,脾气好,任劳任怨,但嘴碎。林普不爱说话,一天下来也蹦不出几个单音,但眼睛总是跟着他俩走,非常乖,让干啥干啥。   此外,翟欲晓和花卷还发现,林普情绪激动的时候是出不了声儿的。所以只要看到林普追不上他们有要急了的倾向,两人就立刻假装体力不支让他追上。   因为翟欲晓的家里有翟欲晓的爸妈,花卷的家里有花卷的爸妈,所以国庆以后的每个周末,小团体基本都是在林普家里撒欢度过的。林普家的门随时可以敲,因为他的妈妈总是不在家,没有人管着,这可真好。   嗯?林普的爸爸?谁也没见过,可能死了吧,就像班里王小青的爸爸那样。   “林普,你妈妈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妈妈了。”花卷咬着瑞士卷说。他上来的时候林普的妈妈刚好出门,他妈妈香香的,伸手在他脑门儿上轻轻揉了下。   “……”林普向来不回应这样本就不需要回应的问题。   翟欲晓嘎嘣嘎嘣嚼着薯片,殷殷将自己特地带来的一堆娃娃向林普那边推。林普都没有什么玩具,太可怜了。   5. 谁笑谁是狗 第五章谁笑谁是狗……   第五章谁笑谁是狗   翟欲晓没有见过林普大笑,最近使尽了浑身解数在逗他。林普喜欢跟翟欲晓玩儿,每每她烦人劲儿上来逗得厉害了,他气急败坏地走开,但总是没多一会儿,就怏怏地又再回来。翟欲晓身为“颜狗”百般折腾也得不到林普的笑容,耷拉着肩膀很是烦恼。   花卷得知翟欲晓的烦恼,舔着手指上的柿子汁,道:“这个多简单哪。”   花卷跟翟欲晓一说自己的主意,翟欲晓笑的眼睛都没了。花卷真的是个绝顶聪明的朋友,虽然他卷子上的成绩总是如此稀烂。   小团体在沙发毯上盘腿围成一个圈,互相打量着,开始了一个“谁笑谁是狗”的游戏。   林普也不知道为啥,平常看到翟欲晓和花卷,并不觉得他俩可笑。他俩的笑话也都不好笑。但此刻他俩突然都一本正经地绷着脸,互相打量着,互相监督着,就莫名其妙感觉真的是……太好笑了。   林普最后笑得歪在地毯上,眼泪都憋出来了。他的眼睛本来就大,恨不得占小半张白嫩嫩的瓜子脸;黑眼仁也多,一旦沾染了情绪就非常生动。翟欲晓愣愣瞅着林普,她仿佛在他眼里看到去年过年时在舅舅家燃放的一簇一簇的烟花。她吸了吸鼻子,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花卷也是久久讷讷不成语。   花卷这天晚上回到家里,突然缠着他妈非让妈给他生个弟弟,她妈怎么解释都不行,让他爸爸打电话解释也不行。寒冬腊月的,花卷小朋友最后被他妈拎到阳台上冷静去了。   ——花卷的爸爸在晋市工作。晋市距离大都两个小时的高速车程,实在不算近,所以他爸爸一般攒四天假一个月回来一次。   翟欲晓的期末考试成绩不太理想,数学九十四,语文七十六。柴彤在学校时就阴着脸,拎着翟欲晓回家的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翟欲晓蔫儿蔫儿的大气不敢喘。   柴彤翻出钥匙一打开家门,翟欲晓内心火速滑跪。她爸爸此时还没有下班,没人能救她。   翟欲晓在门口对手指:“妈妈,我想去楼下找花卷写作业。”   柴彤将钥匙扔在玄关上,转头斜睨她一眼,道:“写什么作业?以后不用写作业了,书包放到沙发上,去看动画片儿吧。”   翟欲晓耷拉着嘴角揉着自己的书包带不吱声。   柴彤突然扬起了声音:“你上课都在干什么?老师在上面讲课你在下面干什么?卷子上的题你做过没有?啊?!翟欲晓,你要是不想上学了,就麻利儿拎个麻袋去给我捡垃圾,我告诉你,这回你就是把眼睛哭瞎了我都不……”   柴彤的“心软”两个字猝然叫连续数声震天的踹门声夹断。   翟欲晓正在玄关处靠墙萎靡着,听到踹门声,她尖叫一声,大步奔向柴彤。   被踹的是楼上的门。楼上有东西两户,只有东户在住着人,就是林漪和林普。   翟欲晓听到了自打出生以来最难听的脏话:“林漪!你个卖X的XX!你的XX生霉斑了急着跟人蹭蹭是不是?妈X的,你以为你躲到耗子洞里我就找不到你了?!王海!你妈X的你给我出来!你在这里跟个X货浪,你儿子在家里发烧就要烧死了!妈X的不想过就都他妈别过了!”   柴彤堵着翟欲晓的耳朵,黑着脸将她推到她自己的小卧室里。她在客厅静静坐了会儿,起身去厨房淘米择菜。她将米来来回回淘了三遍,再择好豆角,切好土豆,楼上的动静却仍然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且脏话越来越脏,蘸着屎似的。她将菜刀往砧板上一剁,解开围裙,眼睛里燃着熊熊大火开门出去了。   “喂!喂!楼上这位女士,楼上这家这个时间没大人,就一个小孩儿在家,你改个时间再来吧。”柴彤站在台阶下方,却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瞪着台阶之上撒泼的矮个子女人。   “关你屁事儿!”女人瞠目回头便唾她一口,“滚你妈X的。”   柴彤二话不说,一脚踩两个台阶,几步就上楼了。她伸手拽着女人的卷发不由分说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刮子。女人比她低了一头,根本打不过她,但性格刚、嘴巴硬,虽然正被人薅着头发,死活挣不开,也仍旧挑衅地质问柴彤:你替她出头,是不是也跟她一样是在酒吧卖X的。柴彤一脚就把她踹跪下了。   柴彤特别烦林漪。楼上楼下的天天给谁甩脸色呢?看不起谁呢?真当自己是哪家的落难公主呢?所以她不愿意翟欲晓跟林普玩儿,翟欲晓正是狗都嫌的年龄,万一不小心磕着林普,她可拉不下脸上门去跟她道歉。但柴彤再怎么不待见林漪,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疯女人用这样狂暴的行为惊吓里面的五岁小孩儿。尤其是那小孩儿她眼瞅着似乎本来就有点问题——过于不活泼了。   柴彤总共给了女人两个耳刮子和三脚,终于打服了她。柴彤最后用膝盖将她死死压在地上,警告地说:“我让里面小孩儿打开门给你看看,你要是再敢骂出一句带有生丨殖丨器的……”柴彤顿了顿, “……我就用家里的菜刀给你剃个头。”   女人一开始挣扎不休,但实力悬殊实在回天无力,终于“唔”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柴彤站起来,擦了擦脸,捋了捋头发,轻轻敲了两下门,道:“林普开门,我是晓晓妈妈。”   门里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人走过来的声音,但一分钟后,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面色煞白的林普。显然林普一直就隔着一道门站在这里。   林普一开始是站在门口正中间的位置,但片刻,他埋着脑袋慢慢后退,给上门寻衅的女人让出一条道儿。   女人绷着脸进去里里外外巡视了一圈,房子里确实空荡荡的,没有林漪那个表子,也没有王海那个瘪犊子,她最后不甘地想摔两个摆件儿,但柴彤两眼一瞪她就怯了。   临走她指着林普说:“小孩儿,告诉你那个表子妈……”   柴彤越过林普将她的手指折下来,她刷地往门外一指,眼睛瞪成了灯泡:“滚!”   翟轻舟正要抬脚上楼就听到柴彤那句震慑整栋楼的中气十足的“滚”,他以为柴彤是在跟翟欲晓发火,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上跑。期间没留意与一个矮个子女人错身而过。翟轻舟开门回到家,翟欲晓正好端端地坐在客厅里,他敲了敲后脑勺,以为自己刚刚幻听了,然后就听到身后柴彤一句不耐烦的“起开”。   翟轻舟乖巧起开。他将挎包挂在门后的木架上,用稀奇的目光打量柴彤。柴彤抱着不肯抬脸的林普,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同时下巴向着厨房一扬,给了翟轻舟个“去做饭”的指示。   “什么情况?”翟轻舟问。   柴彤皱眉嘶一声,示意他闭嘴。   柴彤抱着林普在客厅里来来回回转了三四圈,然后坐回到沙发上。她一直低声哄着些什么,但林普一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紧紧搂着她的脖子。   翟轻舟向翟欲晓招了招手,父女两个蹑手蹑脚去了厨房,再反手关门。   “什么情况?”翟轻舟用气声问。   翟欲晓示意他蹲下来,她趴在他耳边同样用气声告密:“有个阿姨踹林普家的门,她嘴巴可脏可脏了,我妈生气地都捂上我的耳朵了。后来她一直不走,我妈就上去打她了。”   翟欲晓突然想到一个细节,再度趴回到翟轻舟耳边,给他添油加醋重演着:“我听到我妈很大声地说,你走不走,你要是不走,我就给你剃个大光头。”翟欲晓演绎到这里,疑惑地挠了挠脸,问,“但是我觉得她这样不对,上回我帮同学剃头,她踢我屁丨股呢?”   翟轻舟笑得停不下来,翟欲晓没轻没重地往她怀里一扑,他“哎呦”两声,搂着她一起跌坐在厨房刚拖干净的地板上。   柴彤为什么情急之下想到“剃头”这个威胁呢,确实是取材于翟欲晓。   翟欲晓个不省心的熊玩意儿,上个月将自己的小剪刀带去学校,给前后排一共四个同学剪了浏海。翟Tony剪完,两个审美正常的当场就哭了。当天晚上,四位同学的家长结伴找上门。   翟轻舟将两个菜炒出来,大米粥也该起锅了。他端着碗筷出来,一边摆桌一边偷眼看向客厅。客厅里,翟欲晓正跟林普排排坐玩儿跳棋。林普没听明白规则,随心所欲地动着自己的玻璃弹珠。这要换成花卷,翟欲晓早怒了,但翟轻舟眼睁睁看着他的“颜狗”闺女在底下悄悄握了数回拳头,再假装耐心地捏着林普的手,将他的玻璃弹珠退回原位,喋喋不休地重新给他讲规则,甚至帮他走了长长的一步棋,直达自己的巢穴。   “叫你妈出来吃饭。”翟轻舟道。   翟欲晓将林普的手抓离棋盘,再三嘱咐他不要动玻璃弹珠,她站起来奔向小书房,咚咚咚敲了三下门,再赶紧跑回来。   “你没有动吧?”翟欲晓坐下来问。   林普长睫毛一抖,轻轻摇了摇头。   翟轻舟倚着门哈哈大笑。   这一天起,林普开始来翟欲晓家吃晚饭了。林普食量小,跟顺手喂猫似的,谁也不当一回事儿。柴彤一开始是让翟欲晓直接上门叫,后来就要求林普每天六点半准时下楼。柴彤是蹲下来直视着林普的眼睛“要求”的,林普有点怕她,转头看向别处,半晌点点头。   柴彤原来也不讨厌这个不大说话的小孩儿,上回林普埋在她肩膀上不声不响半个小时,彻底给她一颗心烫化了。不过林普归林普,林漪归林漪,柴彤分的很清楚。林漪那晚回家,柴彤敲门跟她说了王海媳妇来闹的事儿,林漪面无表情道了句谢,就没有再多的话了。柴彤回家就愤愤地跟翟轻舟说,她以后要是再主动搭理楼上那个女人,她就去派出所户籍处改跟他们父女一起姓翟!个不知好赖的狗东西!   6. 我会不会也抱错了? 第六章我会不会也……   第六章我会不会也抱错了?   林漪直到一个月以后将要过年才知道林普在翟欲晓家吃饭的事儿。是二楼花卷的妈妈打招呼时“顺嘴”说的。林漪给林普留的钱不少,林普虽然不用来买饭,但都用来买零食跟两个小伙伴一起吃了,所以她一直也没察觉。   花卷的妈妈是这么说的:所以说小孩儿还是得用家里的大米白面细细养着,你看晓晓妈给你家小林普养的,上回在楼道里跑着玩儿摔了一跤,我一掀衣服,小肚皮白的要发光了。   依旧是万籁寂静的深夜,翟欲晓小朋友和花卷小朋友正在做第二茬梦的时间,林漪看到小卧室门缝里的光,轻轻推开门,以为林普睡觉忘记关灯。却发现他根本没睡。也不知道遇着什么好事儿了,林普在被窝里拱来拱去,像一尾小鱼。林漪在门上敲两下,林普从床头拱到床尾,在床尾露出了脑袋。   “再去晓晓家吃饭,把饭桌上的钱带上。”林漪说。   林普轻轻点头,面色红扑扑的。   林普第二天晚饭时直接抓着一把钱来了。柴彤一看他左支右绌的样子,就很有先见之明地开门直接往楼梯上看去,果然,楼梯台阶上还躺着两张。柴彤将钱捡回来,一并林普手里的一起给他放进了个月饼盒里。她将月饼盒递还给林普,告诉林普将月饼盒藏好,以后妈妈给的钱也都放进去。林普眨巴着眼睛点点头。   饭桌上因为翟欲晓的安静而出奇地安静。柴彤给两个小的夹着青菜,眼风不时扫过发呆的翟欲晓。翟轻舟也如此。   翟欲晓没留意到父母的眼神,她没有发呆,是在沉思。“沉思”这个词是最后一课学的,要配以托腮的动作。今天是寒假前最后一天上课,班里发生了件大事儿,劳动委员黄欣玲的亲生爸妈来学校看她了——她居然是被抱错的孩子!她的亲生爸妈带了三大袋子的零食来,盛情邀请全班同学吃,薯片、奶糖、芒果干什么的管够,还一人一个仙女棒。黄欣玲说,其实她身上穿的毛茸茸的小裙子也是她亲爸妈给买的,迪士尼限量版的哦~   ——翟欲晓这是第二次听到“限量版”这个词,她非常好学地举手问老师“限量版”是什么意思。老师当着人家家长的面,神色复杂地说,“限量版”的意思就是,呃,比如说世界上只有一百个,卖完就没有了。翟欲晓小朋友非常费解,就不明白黄欣玲有什么可美的,黄欣玲的爸妈买掉一个,世界上那不还剩下九十九个那么多吗?!   翟轻舟用筷子的末端轻轻敲了敲翟欲晓的额头问她怎么了。   翟欲晓此刻早就忘了给大人带来尴尬的“限量版”的问题了,她脑子里只剩下那三大袋零食、粉红仙女棒和毛茸茸的两件套小裙子,她皱眉问:“爸爸我会不会也抱错了?”   柴彤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忍俊不禁在翟欲晓后脑勺上轻轻刮了一下。   翟轻舟虽然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但这个问题实在很好回答,他夹了一只虾剥好给林普塞进嘴里,轻描淡写地回:“你照镜子瞅瞅你那丑不拉几的祖传塌鼻子,别挣扎了,你就是我老翟家的人。”   翟欲晓耷拉着嘴角,不情愿地接受了自己不是谁家遗落千金的现实。   饭后花卷抱着自己的乐高来了。翟欲晓和花卷两个人拼乐高实在太吵了,柴彤赶他们一起去楼上林普家,并叮嘱他们谁再把林普惹哭谁挨揍。柴彤的叮嘱十分郑重,是眼睛对着眼睛一字一顿的,因为单单是在这里拼乐高的十几分钟里,他俩就一人惹哭林普一回了。林普讲不听一直伸手捣乱,两个哥哥姐姐一开始还能控制着脾气好声好气儿让他住手,后来干脆不耐烦地“啧”一声直接打他手背——小孩儿手里没有轻重,啪啪两声脆响,林普就眼泪汪汪的了。   “林普,哥哥姐姐再打你下来告诉我。”柴彤也对林普说。   林普横臂抹掉眼里的泪光,捧起翟欲晓分给他拿的那部分乐高碎片,轻轻点头。   柴彤在林普热乎乎的脑门儿上“啪叽”亲了一口,再在他屁丨股上轻轻一拍,笑道:“行了,去跟他们玩儿吧。”   小朋友们吆喝着奇奇怪怪的口令上楼以后,柴彤并没有立刻去收拾桌面,她与翟轻舟一道坐在沙发上,出神地盯着电视里的亲热画面——要是翟欲晓在这里,此时已经被支使着去洗苹果了。   “今儿我做的饭。”翟轻舟看到柴彤坐下来警惕地道。   俩人自打结婚就是这样,一个做饭一个洗锅,彼此非特殊情况从不耍赖。“特殊情况”很人性化地包含了生理期。   柴彤哼他一句“小气劲儿”,向前倾了倾,在水果盘里挑出个个儿最大的橘子。   “上回王海家的来闹事儿,花卷妈在楼下也听了几嘴,前儿碰上她表弟莫里,跟他打听了下。莫里是做酒吧行业的,你知道的吧?人说楼上的是西城有钱人家的外室,也不知道有钱人咋想的,也不管她在夜场陪酒赚钱。”   “唔,有钱人可能就是因为不容易被我们普通人给琢磨透所以有钱的吧。”翟轻舟盯着愈演愈烈的亲热画面不走心地道。   “但就是林普啊,”柴彤将橘子瓣儿塞进嘴里,酸得眯眼,道,“林普跟着这样的爹妈算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我刚刚看着小孩儿抓着筷子默默扒饭,给他嘴里塞什么他乖乖吃什么,我就想跟楼上那个天天不着家的说,你小孩儿要是不想要给我算了。这年头什么人都能给人当妈了。呸!”   最后的“呸”承担了虚实双重意义,是吐掉酸得实在咽不下去的橘子渣的声音,也是对楼上女人毫不掩饰的唾弃。   “簌簌的学校后天放假,她想来住几天,你明天下班绕去天河菜市场买只鸡回来。”柴彤起身去洗锅前,突然想起这件事儿,回头叮嘱着。   “需要山里的走地鸡吗?”翟轻舟的眼睛终于从电视画面里移开。   柴彤立刻想起上回回家她哥嫂一再显摆的“一只能抵四只的”山里走地鸡。一只鸡也能显摆个没完没了的,显然是比她还穷的穷人。她黑着脸说:“西郊养殖场的饲料鸡!”   腊月十七,一个冷得令人两股战战的日子,柴簌簌个烦人精终于还是顶着六级大风来了。   翟欲晓是个没骨气的,柴簌簌来了,给她带来了一个粉红蝴蝶结水晶发卡,她喜滋滋照着镜子往脑门儿上一别,就开始喋喋不休跟表姐畅叙两个月不见的思念之情了,前一晚上偷偷藏起来的小物件儿也一一拿出来跟人分享了。   卧室里的暖气片劲头太足,柴彤半夜渴醒出来倒水,听到小姐妹仍旧叽叽喳喳在聊,不悦地敲门,最后一次警告:“早点睡,听到没有?几点了都?”   寂夜里突兀的敲门声实在太吓人了,翟欲晓绘声绘色演绎柴彤上楼打架的声音倏地断了,她低呼一声将脑袋埋进被窝里,半晌,缓缓露出一双惊惶的眼睛。   柴簌簌半起身回了一句:“听到了姑姑。”   两个小姐妹睡前喝了奶茶,半夜纷纷被尿憋醒,两人结伴出来上完厕所就不困了。柴簌簌跟翟欲晓说自己的妈妈在菜市场跟摊贩吵架,翟欲晓不服输地马上用柴彤去楼上跟人打架把她比下去了。   柴彤听到柴簌簌的声音,满意地趿拉着拖鞋回房间了。   翟欲晓竖起耳朵听到隐隐的关门声,非常夸张地舒了长长的一口气。她心有余悸煞有介事地跟柴簌簌说:“簌簌,你听姥姥说过吗,我妈妈以前学过散打,她要是使点儿劲儿,一拳能打死一只藏獒。所以我跟我爸爸平常都不敢惹她的。”   柴簌簌比翟欲晓大两岁,正上四年级,她的心智要比翟欲晓高些,但也高的有限。她虽然嘴里反驳说,我可没听奶奶说过,你太夸张了,但心里仍暗暗决定要加入姑父和表妹的保命阵营,没事儿尽量不惹姑姑。   但虽然是暗暗下了这么个决定,柴簌簌第二天就惹着了姑姑,值得庆幸的是姑姑并没有动手,只是表情非常严肃地批了她一顿。   起因非常简单,柴簌簌终于见着了翟欲晓口中比她限量版娃娃都要好看的林普。   柴簌簌也是个“颜狗”,自打林普出现在饭桌上,她就开始频频动手动脚,一会儿悄么声儿地揉一揉林普的手,一会儿趁人不注意搓一搓林普的脸。林普个锯嘴葫芦都烦了,一直向后躲她,破天荒地皱眉 “啊”了两回。   自打早饭就开始下雪,不停歇地下了一天,至晚饭后,楼下胡同里的积雪已经有脚脖子深了。花卷在楼道里仰着脑袋一声咋呼,刚刚松开碗的三个小朋友没擦嘴便要往楼下跑。柴簌簌不顾柴彤的阻拦,堵着路非要去抱林普。林普着急下去堆雪人,只好向恶丨势力屈服,不甘不愿地向着柴簌簌伸出了胳膊。   柴簌簌使劲儿往大里说,也只是十虚岁,自以为力拔山河,但其实抱个五岁小朋友下楼都十分费劲。她明明台阶只下到一半就发现自己不行了,但为免姑姑和表妹笑话,仍然咬唇坚持。最后两人毫不意外地摔倒了,且是以柴簌簌瓷实压在林普身上的方式。   林普哭起来仍旧没有声音,只有眼泪扑簌簌地掉,显得委屈极了。花卷个告状精立刻上楼去向柴彤告状了。翟欲晓跟柴簌簌的塑料姐妹关系再度破裂,她发出个愤怒的声儿,奋力推开死沉的柴簌簌,蹲下来将林普抱了起来,用自己的小兔子围巾使劲儿给他擦眼泪。   在柴彤和闻讯赶来的花卷妈妈的安慰下,林普终于不哭了,结果这边林普咬着热腾腾的春卷刚刚破涕为笑,那边一直不敢说话的柴簌簌呜呜哭起来。   7. 别吹了!听到没有?! 第七章别吹了!……   第七章别吹了!听到没有?!   赶在二十三祭灶之前,柴续专门来一趟接走了柴簌簌。祭灶以后,日子就过得飞快。翟欲晓几乎天天跟着爸妈出去赶年集。昨天买鸡鸭鱼肉,今天买干货青菜佐料,明天买瓜子花生核桃,后天买烟花炮竹对联什么的——翟欲晓直到成年都搞不明白为什么不开着车一趟买完,一趟一趟的,过家家呢这是?   林普最近天天被林漪带出去。因为褚炎武突然电话通知她,他要把林普带回家团圆。当然,他承诺,大年初五他会再送林普回来。毕竟由林漪抚养林普是两人一早就说好的。林漪在电话里直接就唾了褚炎武:你个老瘪犊子想什么美事儿呢?我瞎了眼跟了你,跟家里决裂这么多年,我妈去世我都没被允许回去吊唁,你想团圆?团你妈丨蛋!   “小孩儿看一晚上动画片儿刚刚睡着。要不然你别叫醒他,直接抱回去吧。”有个好听的女声这么说。虽然好听,但舌头有些短,显然是酒后微醺的状态。   “我鞋七公分高抱什么抱?”林漪没好气地怼人家,十分狗脸,并不顾念人家免费帮她看了一晚上小孩儿。她弯腰轻轻推着林普的肩膀,压着声音催促,“起来,林普,回家了,回家再睡。”   林漪确实是夜场里陪酒的。如果客人入眼,也不光陪酒,但这个就不收钱了。此外,她有一把好嗓子,所以偶尔也上台唱歌。但唱歌挣得肯定是不比陪酒挣得多。林普在的这几夜她只登台唱歌,还算是有些当妈的底线。   “喂,唱的那首《物是人非》我都哭了。”女声好脾气地仍旧跟她搭话儿。   林漪面无表情瞅她一眼,就连只用鼻腔发音的“嗯”都吝啬。   林普揉着眼睛醒了,小声叫着“妈妈”。林漪指挥他自己跳下沙发穿鞋,然后一马当先出了酒吧休息室的门。   但林漪仍旧没有防住褚炎武。大年三十下午,褚炎武特地吩咐公司里的司机加个班儿来替他开车,他趁着林普下楼扔垃圾,果断将之抱上了保时捷。他甚至不敢打电话给坏脾气的林漪,只给她发了条短信,通知她林普他已经接走。   林漪敷着面膜气急败坏地跑下楼,连个车屁丨股都没看到。她给褚炎武打电话,但褚炎武怂的不接,她便在短信里开始了脏污不堪的国骂。褚炎武收到后只扫一眼就删了。他知道林漪不会来她家里,所以也只能痛快痛快嘴了。褚炎武的当务之急并不是安抚出离愤怒的林漪,而是林普,林普呜呜呜吹着胸前的金属哨子,哭得稀里哗啦的。   “你吹一路了,林普,嗓子疼不疼?”   “呜呜呜呜呜呜。”   “你是不是没有见过爸爸生气?别吹了!听到没有?!”   “呜呜呜呜呜呜。”   褚炎武给近在耳边的哨声震得太阳穴直跳。前头的司机也痛苦不堪。两人的目光在后视镜里交汇了一息,然后一个轻叹看向车窗外辞旧迎新的一抹抹鲜红,一个记挂着女儿点名要吃的核桃包继续目视前方。   褚元维带着褚元邈打网球回来正要换鞋,听到楼上微弱的哨声。两人一同看向正在楼梯口张望的住家阿姨。阿姨不忍地轻声道:“林普来了。”   褚元维和褚元邈面面相觑。褚元邈问:“我爸不在家?”   阿姨回:“刚接一通电话出去了。”   两人磨磨蹭蹭蹬掉鞋子,在微弱却连绵不绝的哨声里,一前一后慢吞吞上楼。今天是大年三十,所有家庭都是笑声,只有他们家是一个出不了声儿的五岁小孩儿绝望的哨声。   五年前的一个黄昏,两兄弟的妈妈蒋阅因病去世了。蒋阅去世前,叫了他们到跟前,跟他们详细说了大人之前的感情纠葛。其实于蒋阅而言,根本就没有“纠葛”。   蒋阅自小身体就不好,与褚炎武结婚,两人都是基于不讨厌。当时的情况是,蒋阅爸爸只有蒋阅一个女儿,而这个女儿因为身体不好早早就辍学了,也因为身体不好根本没法费神管理公司。褚炎武是蒋阅爸爸手下的得力干将,能力和人品在当时看来都属上乘。在蒋阅爸爸的一力撮合下,两人稀里糊涂就结婚了。   “感情是需要培养的”这句话,早就被人说的稀烂了,但它实在太因人而异了。褚炎武和蒋阅培养了十几年都没能培养起来。刨除两个儿子带来的牵绊,两人之间大概只能称得上是朋友。   褚炎武与林漪好上的时候,并没有告诉蒋阅,但两人到底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蒋阅哪能看不出来。但褚炎武自己不提,蒋阅也不愿意开口。一是离婚涉及财产分割什么的并非一朝一夕能成的事儿,二是蒋阅前不久才被下了两道病危通知书,虽然最后侥幸活着下了手术台,但她觉得自己够呛能再活一年,实在懒得折腾。   但蒋阅万没想到褚炎武没有告诉林漪自己是已婚的状态。褚炎武后来自己的解释是,林漪脾气太坏了,她不可能给他时间详说内情的。而且比如“我跟我老婆之间没有感情,我爱的人只有你”这样的渣男经典语录,虽然于他算是事实,但于其他人是多么欠抽。   林漪怀胎七个月的时候,在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枚戒指,顺藤摸瓜得知了褚炎武已婚。这对于林漪的打击可以说是毁灭性的。褚炎武比林漪大整整一轮,因为林漪的家人抵死不同意,藏起了户口本,所以两人迟迟没有结婚。林漪本人自小特立独行,也并不觉得未婚先孕不妥。所以就这样一日拖过一日,直拖到了真相大白。   林漪怒摔了褚炎武的手机,愤而将他抽得好几天都没法出门见人。公司里的人联系不到褚炎武,蒋阅只好亲自给林漪打了电话——蒋阅直到打这通电话之前都以为林漪是知道她的存在的。蒋阅这通用时不到三分钟的电话对林漪来说不啻又是一种羞辱,甚至是更深一层的羞辱——原来人家的原配一直都在看戏。林漪一直是人群里最漂亮也最酷的女生,十分自视清高,结果,也不过是个表子。林漪一直如此自嘲。   但最后令林漪最愤怒的,既不是褚炎武,也不是蒋阅,而是她自己。她离不开褚炎武。一腔喂了狗的却仍旧炽热的爱情和肚子里时不时拳打脚踢的小孩,都让她愈加离不开他。她不许褚炎武回蒋阅的家,打折了褚炎武的腿。真打折了。   蒋阅拖着病体跟褚炎武离了婚。一个月后,蒋阅旧病复发紧急入院,第二天傍晚蒋阅在医院病逝。蒋阅离婚前和离婚后都一直想要见一见林漪,林漪却一直不肯见她,她的电话也不接。蒋阅骤然去世后,林漪绝了嫁给褚炎武的心。   蒋阅去世前跟兄弟两个说:你爸爸在我这里不能算是出轨,因为自打结婚两人之间就没有感情,要不是我身体实在不行,三天两头进医院,我们早散伙了。你们俩也不小了,这些年多少也看得出来这个,对不对?你爸爸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林漪。林漪比他小一轮,长得好看,心气儿也高。他优柔寡断,一直没跟人家说实话。总之,以后林漪嫁进来,你们不要寻人家麻烦,那不讲理。   褚元维用钥匙打开门,林普正蜷成球缩在棉被里,微弱的哨声就是从棉被里传出来的。他微微使了些力气扯掉棉被,伸手将小孩儿剥出来,再不顾他的挣扎翻转着搂过来。小孩儿显然哭很久了,背上湿乎乎的,一脑门儿汗。他的长睫毛几根几根地黏在一起,鼻头红得像是舞台上的小丑。   褚元维用腿固定着胡乱踢弹的林普,不理那几欲刺破颅顶的哨声,给他脱掉湿透的衣服,再用一旁的毛毯将之裹住。   “去楼下跟阿姨要个热毛巾,再看看有没有小孩儿能穿的衣服。”褚元维对着褚元邈的耳朵吩咐。   褚元邈得令刚走到门口,一直悄悄等在门口的阿姨就将热毛巾和褚炎武特地让助理给林普买的新衣服递过来了。阿姨给出来东西悄悄舒了一口气。林普哭唧唧一直吹丨丨哨,彻底吹烦了褚炎武——他就没见过这么犟的小孩儿。褚炎武将他锁进客卧里,要求谁也不要理他。但是点儿大的小孩儿就是得哄着来的呀,怎么能硬碰硬呢。   褚元维就像没听到哨声,他给林普擦了脸,再穿上干爽的衣服,戴上可爱的毛线帽,然后抱着他下楼,在庭院的雪地里来来回回走着。他一直轻轻拍着他的背,重复着自己的承诺,大约半个小时后,林普的哨声终于停了。   林普的嗓子哑了,他委屈地动了动嘴,口型是“明天”。   褚元维笑得十分温柔,他上半身微微后仰,用口袋里柔软的纸巾仔细替他擦干净脸,轻声保证说:“嗯,明天。”   褚炎武要求林普在褚家一直住到大年初五。大都讲究个“破五”,大都人一般大年初五之前不离家。褚元维在雪地里答应林普明天就送他回家。   褚炎武跟人谈完事情在此起披伏的烟花爆竹声里开车回家。家里终于再没有令人恼火的哨声了。他正要往二楼走,去看看他倔强的小儿子是不是终于屈服了,余光看到客厅里的景象,顿住了。   客厅里,林普坐在他小哥哥褚元邈旁边,小口喝着阿姨喂的梨水,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里的动画片。动画片里扎着冲天辫的小女生正在讲降落伞的原理,林普听得十分认真,小胳膊偶尔小幅度挥一挥,模仿降落伞打开以后飘降的样子。   褚炎武大步过去,俯身想抱抱林普,林普立刻不满地“啊”两声,埋到褚元邈膝盖上。   ——林普岁数小,不太记人,他只觉得褚元邈面熟,没认出来他就是数个月前在胡同口替他赶跑坏人的另一个“坏人”。   褚元邈玩儿着贪吃蛇的游戏,面无表情警告:“他烦你,别招他。”   8. 不能点头,你得说话 大年初一,翟欲晓……   第八章不能点头,你得说话   大年初一,翟欲晓和花卷给街坊邻里拜了年,各自数着自己的压岁钱,跑到胡同口的小卖店里挥霍。所谓的“挥霍”其实也就是翟欲晓喜欢的一些闪闪发光的饰物和花卷喜欢的各种形态的奥特曼。住在附近的小朋友们也都攥着钱出来了,大家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动画片里哪个公主戴了这个水晶夹子,哪个奥特曼有这种能发光的武器,热闹极了。   小卖店的店主正准备吆喝着这群闹腾的小孩儿赶紧挑好东西走人,突然听到其中一个小姑娘向着路对面的漂亮跑车尖声叫“林普”。那声音里面有扑面而来的最真实的高兴。   褚元维降下车窗,眼睁睁看着正低头跟棉卫衣绳子搏斗的林普,在听到叫声的第一时间扬起脑袋向着奔过来的小姑娘露出笑容。小姑娘将林普抱起来人来疯地转了两圈,喋喋不休地问他昨天去哪儿了、不是说好除夕一起放仙女棒吗、不是说好初一早上结伴出门拜年的吗。林普长睫毛微垂着,腼腆笑着,两只小手捧着小姑娘红扑扑的脸高兴地轻轻拍着。   褚元维没有再打扰林普,他轻轻按了两下喇叭,向林普挥手告别。林普被小姑娘扯着站在马路外缘,半晌,也跟着伸出了小手轻轻一挥。   褚炎武发现褚元维提前将林普送走非常生气。但褚元维只用一句话就堵死了他:你听到小孩儿的哨声晚上不做噩梦吗?   林普十一月底的生日(阴历十月底),此时已经五周岁两个月了,别人家小孩儿在这个岁数都会声嘶力竭地跟家长狡辩了,林普却要不然闷不吭声,要不然蹦单字,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则直接出不了声儿。褚元维私下里见过三回林普,回回林普都像个可有可无的小影子。   梁燕清整个孕期将娘家、婆家以及小姑子家都给折腾了好几轮,终于在四月十六日提前剖腹生出了胖嘟嘟的小子。小子出生时八斤四两,哭声嘹亮,十分健康,柴续给取名柴麟麟。   翟欲晓看到舅舅写的“麟麟”两个字,不由叹息轻抚表弟的秃瓢,她深深替表弟担忧。“麟麟”俩字一笔一划写出来别人都做两道算术题了吧。   翟欲晓正欲说话,姥姥过来拿开她的手,给刚剃了胎毛的金孙带上了毛茸茸的小帽子。   “姥姥,麟麟热。”翟欲晓乖巧提醒。   此时是五月下旬,柴麟麟刚过满月。   姥姥盯着正吐着口水泡泡的金孙,笑得眼睛都要不见了,真是怎么都看不够。她轻轻揉搓着金孙的小脚丫,半晌,才仿佛听到了外孙女的问题,笑着说:“你这个泼猴儿一天到晚上蹿下跳的当然热了,你弟弟还小,怕冷。”   柴彤不乐意了,她啃着甘蔗皮口齿不清:“妈你能不能收敛点儿,老泼猴儿泼猴儿地叫我们,你孙子孙女就可稳当了呗。”   柴续碾灭了烟头,剥开个毛豆,不当回事儿地笑:“我家簌簌是比你家晓晓稳当些,这点你不服气不行,要不然给你看看她老师的评语?”   柴彤佯怒横了柴续一眼,转头将啃掉皮的甘蔗塞给刚换新牙整天矫情的翟欲晓。   梁燕清撑着躺椅坐起来,转移了话题,她问:“哎,柴彤,麟麟出生时,你跟轻舟来医院看我,我记得你们说要给晓晓报个班学点才艺,考虑好要报什么班了吗?我准备让簌簌学钢琴,虽然九岁才开始有点晚了,但也没指望她成大师。你们家晓晓要不要也一起?”   柴彤其实第一时间也考虑的是钢琴,小姑娘温温婉婉地弹钢琴,那画面得多美啊。她去问翟欲晓,翟欲晓个没心没肺的东西立刻“好啊好啊”地点头,然后狗腿地给她捶腿,问她她答应去学钢琴能不能给她二十块钱买金龟子手表。   柴彤深知道翟欲晓的尿性,翟欲晓干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万一他们两口节衣缩食买了钢琴再报了班,回头翟欲晓死活不干,她作为一个亲妈也不好真打折亲闺女的腿。所以这事儿且得缓缓。   “没考虑好呢,我们预约了几个体验班,钢琴、绘画、书法和舞蹈什么的,最近打算趁着周末一一去试过,然后再让晓晓自个儿决定要选哪个。”   柴续“呸”吐掉毛豆皮,不以为然轻嗤:“费那劲儿!”   柴彤这回真怒了,她正准备问他“只有你们家孩子值得费那劲儿是不是”,她妈毛惠君拽了下她的胳膊,向着眼带歉意的梁燕清努努嘴,然后用柴麟麟的尿布不轻不重甩了柴续一下,权作警告。   林普家里的玩具越来越多了,有三个小朋友一起买的,也有翟欲晓和花卷落在他家的。翟欲晓有一回落了一颗“希望之钻”——一个六个角都很尖锐的塑胶片,林漪洗完澡出来没注意一脚踩上去,脚底立刻扎出了血。刚好这一天诸事不顺,林漪非常生气地闯进林普的卧室里,吼他立刻下床去收拾自己的玩具,否则她就都给扔了。林普噙着眼泪收拾好玩具,蔫头搭脑地回卧室继续睡了。至此以后,玩具在客厅地板上绝迹了。它们委委屈屈地藏在电视柜里,鞋柜里以及并不常打开的橱柜里。   林普虽然不上学,但也最喜欢周末,因为周末翟欲晓和花卷全天都在。他们有时候领他下楼去跟附近的小孩儿玩儿,有时候就留在他家里瞎造。值得一提的是,每回玩儿过家家,林普都假扮他俩的孩子。   花卷今天被他妈妈拧耳朵了,转圈儿拧的,现在耳根还是红的。因为老师在上面讲课,他在下面跟同桌玩儿翻花绳。屡教不改。   “林普,你会不会玩儿翻花绳?”花卷红着眼圈问。   ——显然单拧耳朵是不管用的,它只能伤到身体,伤不到不屈的灵魂。   林普摇摇头,好奇地盯着那一截毛线。   花卷横臂狠狠抹掉眼泪,想了想,说:“那,我教你吧。”   林普点点头,眼睛立刻就弯下来了。   花卷忆起过年时晓晓妈和自个儿妈妈的叮嘱,他打着哭嗝,不忘严格要求林普:“不能点头,你得说话。”   “好。”林普说。   翟欲晓在楼道里吆喝着花卷来林普家的,十分心急火燎,结果花卷到了,她却说要先在家里蹲个厕所。花卷和林普翻花绳翻了十分钟,翟欲晓姗姗来迟。她神神秘秘将两只手藏在身后,眼睛里亮晶晶的,两个小伙伴期待地等着,听到她“噔噔”两声,给他们展示出她妈妈的卫生护垫。但三个人没来得及发挥,带着粉色小翅膀的卫生护垫就被悄悄跟来的翟轻舟没收了——翟欲晓出门时鬼鬼祟祟的,翟轻舟想注意不到都难。   暑假前,翟欲晓试遍各种体验班,最后自己个儿选择了声乐。柴彤跟她确认了四遍,她都坚定不移,柴彤便去交钱了。这个声乐辅导班里的老师都是国内最有名的音乐学院里出来的,所以收费也很贵,柴彤交完钱立刻决定,将就着用完那套油乎乎的护肤品,且两年内不买新衣服。   ——所以一年后翟欲晓闹着要放弃时,柴彤将门一关撸袖子结结实实打了她一顿,翟轻舟在客厅看着重播的《还珠格格》啃苹果,并未阻拦。   暑假里,翟欲晓和花卷带着林普跟其他胡同里的小伙伴们儿玩得要疯了。林普跟着他们跑来跑去,语言能力显著提高。有一天午后,甚至举着柴彤给的饼干背了一句不知谁教的顺口溜:饼、饼干甜,饼干圆,啊、啊呜一口变小船。   此处有个插曲,旁边四千胡同里有个小孩儿有点结巴,偏偏还最喜欢跟林普玩儿,林普在暑假期间短暂地从“小哑巴”变成了“小结巴”。不过暑假后上小学,有了老师的矫正,这点毛病就彻底改了。   是的,这年九月一日,林普小朋友背上书包上小学啦。   林漪特地起了个早将之送到距家十分钟路程的一附小,她学着别的家长跟老师客套了两句,然后在林普脑袋上轻轻一揉就出门走了。林普抱着小书包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同学们叽叽喳喳地围过来,交口称赞:你叫什么名字,那是你妈妈吗?你妈妈可真漂亮!   老师要求大家被念到名字就举手喊“到”。林普既不举手,也不喊“到”,就泫然欲泣地坐在角落里,跟个被遗弃的小狗似的。   老师知道他幼儿园没上完,跟别的小朋友不一样,倒也没有为难他。但之后正式讲课,林普仍旧不配合,老师就开始竖起眉毛凶人了,并且因为凶人耽误大家的上课时间,要求林普起立向大家道歉。林普小朋友在万众瞩目中磨磨蹭蹭站起来,眼睛盯着墙角掉落到垃圾桶外面的糖纸,结结巴巴“对不不不起”。   中午放学,升上三年级的翟欲晓和花卷一起来一年级门口接林普。林普嘴里含着同桌给的甜滋滋的棒棒糖,背上小书包,牵着他俩的手一起回家。林普单纯地以为一天的学习结束了。结果午睡正酣,翟欲晓直接掏钥匙开门,一把将他扯出被窝,他当场就气红了眼圈。   就从这入学第一天开始,林普午饭也在柴彤家里吃了。   林漪得知林普午饭也在柴彤家里吃,给林普留了更多的饭钱,要他交给柴彤。林普当然没交,他都直接放到月饼盒里了。林漪转手又赠送柴彤一套一千多的护肤品。柴彤收得心安理得。虽然养林普并不是看林漪的面子——要是看她的面子就不养了——但她真真儿给林漪的儿子做了近一年的饭了,收个护肤三件套不算什么。   然而虽然说不算什么,花卷妈妈当晚来串门,她还是特地拿出来给她试用。花卷妈妈挤了一点点乳液在手背上,轻轻推开,再低头一嗅,连声称赞香味就是高级、质地就是比平价的滋润。   这个年头柴彤当班主任月工资也才两千多——翟轻舟是研究院的比她高出许多,但那是翟轻舟的——又逢刚刚斥巨资给翟欲晓报了声乐班,所以林漪这套价值一千多的护肤品直接送到了柴彤的心窝里。柴彤用这套护肤品的那些日子看林漪格外顺眼。   9. “外室”就是不能住在一起的意思 ……   第九章 “外室”就是不能住在一起的意思   自九月一日起,林普每天上学都得哭一鼻子。他知道自己大概不能左右“要上学”这个结果,但是他必须表现出他不想上学的态度。两周后,林普发现自己的态度并不起任何作用,开始抓着笔乖乖写字了。   林普没上完幼儿园,纪律性不太好,最开始常常正上着课他就出门去找翟欲晓了,老师在后面喊都喊不住。后来在班主任和柴彤的教育下,他知道遵守纪律了,出门之前知道要先举手,再编个“要上厕所”的拙劣谎话。   “以后要乖乖上课听到没有?”   三年级走廊里,翟欲晓叉腰像个大姐姐似的教育着林普——林普这个小孩儿不听话,又在上课时间上楼来找她了。林普仰着脑袋怔怔望着她。   翟欲晓牵着林普的手下楼,在楼梯口将他往前推了推,还假装不高兴地龇了龇牙,林普便万分委屈地推开门回自己班里去了。一年级三班这节是音乐课,林普在大家背着手的歌声里感觉心都要碎了。   寒假前最后一天上课,翟欲晓和花卷带着林普跟住在八千胡同附近的两个小孩儿“锅盖头”和“大鼻子”干了一架,因为那两个小孩儿缠着林普非要问出来他爸爸是不是死了。虽然翟欲晓和花卷也一直是这么猜测的,但他俩谁也没没长眼到问到当事人跟前。   这一架打得不可谓不精彩,直接惊动了校长。校长要求叫家长。林普叫不来林漪,便由柴彤充当家长了。柴彤理所当然第一个到的——也就是上个楼的事儿,她照例先点了点翟欲晓,肢体语言是“你给我等着”的意思,然后开始跟校长道歉。   林普原本跟其他人一样面壁思过,但微一侧头,触及到翟欲晓“天要塌了”的表情,突然转头当众道:“我爸爸只是不跟我们住在一起。”   ——我爸爸没死,他只是不跟我们住在一起,所以晓晓没错,是他们错了。   “锅盖头”闻言嗤之以鼻:“呸,撒谎精,没死为什么不住在一起?”   林普认真道:“因为我妈妈是我爸爸的外室,所以不能住在一起。”   “锅盖头”露出狐疑的表情:“‘外室’是什么意思?”   林普继续认真道:“就是不能住在一起的意思。”   柴彤根本来不及阻拦,这番对话就完成了。这种闲话大人之间传来传去谁也不觉得有什么——林漪本人也并没有怎么遮掩——但突然从小孩儿嘴里出来,尤其是当事人的小孩儿嘴里出来,令人分外难受。柴彤也养了林普一年多了,此刻心脏都揪紧了。   校长给柴彤使了个眼色,让她带林普出去教育,他喝止了其他四个猫腰妄图跟出去的小孩儿,尽可能用浅显的话跟他们解释各色人生。嗯?小学生听不懂?没关系,解释完以后,校长还给大家布置了保密的任务,谁能按照约定出色完成这个任务,谁毕业就能得到荣誉毕业生的称号和桌上那架合金战斗机航模。   柴彤带着林普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她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林普就像她那些“忘带”作业或上课捣乱的学生一样,低着头背着手站在她面前。林普有些怕她,她一直知道。她一语不发地盯着小孩儿鸦黑的后脑勺,眼前却是半年前小孩儿结巴着笑眯眯给她背顺口溜的模样:饼干甜,饼干圆,啊呜一口变小船。   林普一直也没有等到柴彤的叱骂,不由惴惴不安抬头,柴彤却居然是面带笑意的。许久以后,柴彤伸手托住了他的后脑勺,拇指轻轻抚了抚。   “林普,以后不要再提‘外室’这两个字,当着谁的面都不行,能不能做到?”   林普早就隐隐感知“外室”并不是个好词,但并不知道“不好”到什么程度。柴彤要求他以后不能提,但万一再有人也来问“锅盖头”和“大鼻子”的问题呢?   林普看到有老师进来了,踮起脚凑近柴彤的耳朵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柴彤笑了,轻声道:“那就打他。”   林普“噗嗤”笑了,葡萄似的大眼亮晶晶的。   柴彤提醒:“不能打脑袋。”   林普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花卷、“锅盖头”、“大鼻子”的家长纷纷赶来时,小学生们已经光速和解,且谁都打死不说打架的原因,只保证以后不再犯。大家在校长办公室彼此客套了不到五分钟,放学铃声就响了。小学生们的寒假正式开始了。   寒假刚开始的两天,翟欲晓对林普分外得好,因为她始终认为她妈妈不可能没打林普。校长办公室里,林普那两句话说完,她妈妈脸色当场就青了。根据她的经验,能青成这样,没有两脚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此外,再一个有力的证明是,她回家居然没有挨打。所以最终一定是可怜巴巴的林普承担了一切。   “是M-i-a-n,不是m-a-n,你拼错了,来,我给你改改。”   “是剩下七只小鸭子,不是八只,你算错了,来,我给你擦掉重写。”   “你吃不吃砂糖橘,可甜可甜了,来,我给你剥。”   “花卷居然学会做打卤面了,他怎么这么棒啊,来,我给你盛一碗。”   “……来,我再给你倒点水,卤有些咸了。”   ……   腊月十八,林漪破天荒地主动跟褚炎武联系,让他将林普带走。褚炎武问她什么情况,她直言不讳:要跟新任男朋友去南方亚热带城市过年,约莫元宵节前后回来。褚炎武被她堵的哑口无言,直接收线。   褚炎武心里仍然对林漪有感情,并且他知道林漪也如此,但因为林漪赖以为生的骄傲和他优柔寡断的隐瞒,他们这一辈子彻彻底底错过了,这个结论也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   他第一次发现林漪有男人时,简直出离了愤怒,但林漪寥寥几句话就浇凉他勃发的情绪。   林漪慢吞吞披着浴袍,裸丨丨露的前胸上有男人啃出来的痕迹,她往沙发上一坐,两条长腿交叠着,眼里是结着霜的薄情寡义:“你想什么美事儿呢?你以为你何书桓呢?两个女人都得围着你转呗?我跟你一样,炎武,爱和性,我也能分开。你放心,虽然我跟他们上床,但我爱的是你。”   褚炎武最爱林漪的敢爱敢恨,但最初他没意识到这是个两头都极端的词。   虽然是没做回应直接收线了,褚炎武却还是巴巴来接林普了。林漪一走将近一个月,他要充分利用这一个月跟林普培养感情。去年年三十强硬将林普带走的行为十分不智,以至于接下来这一整年林普都不肯叫他“爸爸”,他给的玩具除非放到地上假装自己不要了,不然他一眼都不看,跟他妈一样的犟种。   但是褚炎武没料到林普搂着林漪的腰死活不跟他走,什么招都不好使。最后是林漪实在哄烦了,干脆直接掰开了他的手,褚炎武在林漪的眼神示意下,再一次强硬地将小儿子抱走。但这回褚炎武很有先见之明地提前缴了他的哨子。   褚炎武这其实是第三回带小儿子回家来住。第一回带他回来,他刚满两岁,还不记事儿。   那时林漪的妈妈病逝了,林漪不被允许回去吊唁,情绪十分糟糕。褚炎武怕她就近拿小孩儿出气,直接将林普偷走了。不过直到他主动坦白自个儿让大儿子带走了小儿子,林漪都没发现林普不见了,她还以为他在房间睡觉呢。   褚炎武陪着林漪住了一个多月,忍受林漪各种情绪发泄,也包括在床上的发泄。林漪情绪稳定下来以后,就不许他在她面前乱逛了。褚炎武回家一上称,瘦了十四斤。   即便两个人走到再不能回头的境地,即便林漪说了一箩筐的很诛心的狠话,褚炎武也一如当初欣赏这个女人作为一个自然人的品质。林漪向来只恨自己瞎了眼跟错了他,并不说类似“我被你毁了”这样的话。在她的观念里,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好坏怨不得旁人。   褚炎武提溜着林普来到二楼,听到褚元维未关紧的房间里有水声,他不做声地推门进去,不负责任地将林普往大儿子床上一扔,便赶紧出去将门从外面锁上了。上回家里的阿姨就说是大儿子降服小儿子的,希望这回也能如此。   褚元维刚涂上洗发水就听到外面挠门的动静了,他火速揉了两下冲掉泡沫,再系上浴袍出来,果然看到长高了一丢丢的林普。   褚元维特别无语。褚炎武要是实在不会当爹,就不要冒然去表达父爱。否则以后林普在病床前说“拔管吧”的时候,他都不好意思说“再等等”。   医生:你父亲的情况……   林普:拔管吧。   褚元维:……   林普在情绪过于激动的情况下仍旧是出不了声。他一边用手背擦泪,一边去哗啦啦拧门,但就是拧不开——褚元维的房间还有一道主人青春期时用以防亲爹的密码锁,且里外都需要密码。   “林普,你大哥小哥也挺烦爸爸的,”褚元维擦着头发蹲在林普身边,他握住林普的手,在他湿乎乎的手心里轻轻挠了挠,“你看过西游记吗?孙悟空不想当弼马温的时候,他是怎么做的?行了,不要哭了,过来给你擦把脸,一会儿哥带你‘大闹天宫’去。”   林普红着眼睛无限委屈地看着自己的大哥。他已经知道眼前这个长得很高的人是他的大哥了,他还知道他有个小哥,就是去年陪他看动画片放烟火的那个。他其实不敢放烟火,因为声音太吓人了,但小哥抓着他的手腕不放,差点把他气哭。   褚元维给林普擦干净脸,突然想到什么,伸手在他背上一摸,不出所料真是湿的。果然小孩儿今年也是一路发着脾气来的。他再度给褚炎武的不称职记上一笔,去林普卧室的衣柜里翻出新毛衣给他换上。   ——林普去年住过一晚的客卧,经过一年断断续续低幼化的改造,现在是林普的卧室。   褚元维刚刚收拾好林普,褚元邈疯一天回来了。   褚元邈输入密码进来,嘴里兴奋地嚷着“哥,快看”,不期撞上林普湿漉漉的目光。他脚下一顿,右手自后脑勺划到前庭,露出个略显尴尬的笑容。   褚元维按着林普的后脑勺,回头一看,面色倏地黑了。眼前正值青春期的别扭少年可能想考验一下亲爹的心理承受能力,大过年的居然剃了个光头。   “你是不是皮痒了?”褚元维问。   褚元邈没工夫理他,他来到仍然打着哭嗝却目光炯炯的林普面前,一低头,问:“是不是想摸?”   林普毫不客气地伸手摸上去,也学着他从后脑勺摸到前庭,突然哈哈哈笑了。   10. 你都不害臊吗? 虽然教育部集众家所长……   第十章你都不害臊吗?   虽然教育部集众家所长科学地规定幼儿园不能教授小学阶段的教育内容,要以游戏为基本活动,促进幼儿的身心健康发展。但其实很多幼儿园都没有照做。他们在“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这个伪命题下,心急火燎地灌输幼儿汉语拼音、识字与算术,并不考虑一定年龄之前的幼儿逻辑思维发展缓慢,难以掌握知识的对应关系和规律,只能机械记忆。而机械记忆是非常枯燥乏味的。这就相当于,幼儿一上路,就有人绊了他一个跟头,令他知道学习并不有趣,实在是事倍功半。   当然,提前教育在短期内是非常有效的。小孩儿幼儿园学了一年级的知识,所以一年级就过得轻松。而轻松的结果是两极化的。有的人就一直轻松下去了,因为心有余悸学习真的太乏味了;有的人则保持向上,因为家长的夸奖是如此中听。   但以上都跟林普关系不大,因为林普只上了很短一段时间的幼儿园,所以一年级所学的所有知识对于他来说都是新鲜的。林普直到这年寒假才跟上趟儿,老师对他的特殊要求只剩下一点:练字。   半下午的时间,褚元邈将篮球扔到角落里,低头去看林普算术。林普的数字写的是真大,那么宽敞的格子都装不下,其中2这个数字是斜了30度角的,8这个数字他机智地直接用两个0摞在一起。褚元邈翻开林普的写字本,只瞄一眼,立刻合上,然后出门去给褚元维打电话。   “哥,回来时捎本庞中华字帖。”   林普在书桌前端正坐着,写了一个多小时寒假作业,然后开始拨拉自己的熊猫手表。   林普昨天半夜突然惊醒,给林漪打了个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林漪得知他没什么事儿,就是想她了而已,耐着性子安慰了他几句就收线了。虽然林漪并没有说重话,但是林普仍是能感觉到她被吵醒不悦的情绪。所以虽然现在还是想打,但迟迟不敢真的打出去。在他有记忆以来,没有跟林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林普,戴上你的帽子围巾下楼。”褚元维突然在楼下叫他。   林普不太想下楼,他困了,想上床睡觉。但是他有点害怕大哥,所以最后还是乖乖戴着帽子围巾下楼了。   哦,他害怕大哥纯粹是因为小哥。他刚来的那两天晚上一到睡觉时间就想回家,哭哭啼啼的。小哥深夜潜入他房间,给他展示了自己大腿上纵横交错伤疤,然后用下巴点着隔壁房间,偷偷说:都是大哥用鞭子抽的,大哥在睡觉,我们千万不要吵醒他。   因为阿姨在大年三十中午突然紧急请假,褚家直接没有年夜饭吃了。临门一脚的时刻酒店订餐根本是妄想,多给钱也不行,有点档次的酒店谁也不愿意在一年的最后一天砸自己的信誉招牌。   不过好在褚炎武有个朋友是米其林餐厅的大厨,大厨不是本地的,万年单身,应了褚炎武一起过年。但要在他的四合院里。因为四合院有氛围、有情调、有历史感……也有能配得上他厨艺的专业厨具。   大大小小四个爷们儿下了车,拎着阿姨买的食材步向大厨的住所。大厨住在一个修葺过的老式四合院里,在市郊的位置,沿着大都的护城河。   大都的护城河在这个年头由于没什么污染源干净得能映出人影。林普屡次想下去河堤玩儿,屡次被其他三个人扯回来。褚炎武最后一次扯他回来时,作势再不听话就要抱着他走路了,他挣开他的桎梏,这才作罢。   ——翟欲晓恨不得长在翟轻舟的胳膊圈儿里,但林普恨不得剁了褚炎武的胳膊。翟轻舟的怀抱是安全港湾;褚炎武因为掳走过林普两次,所以他的怀抱是洪水猛兽。   上一场雪尚未化完,地面十分湿滑。林普想念林漪,心不在焉走着,一不留神绊住埋在雪里的树杈子,狠狠摔了一跤。他趴在雪窝里,嘴角正要耷拉下来,就听到手表里的来电铃声。他在侧边一按,听到他妈妈有些失真的声音,她妈妈问他在干什么。他在小哥来到跟前之前爬起来,委屈地叫了声“妈妈”。   因为林普没打招呼突然消失了将近一个月,他开学前再回到八千胡同,他的两个小伙伴一起不理他了。   其中翟欲晓尤其生气。翟欲晓比林普大两岁十个月,大年初二生日,她本来打算跟所有小伙伴一起分享生日蛋糕的。“所有小伙伴”特指林普、花卷和王戎。缺一不可。   林普不知道怎么哄他俩,绕着他俩转半天都不的章法,最后蹬蹬蹬上楼,翻出自己的月饼盒,再气喘吁吁下来。盒盖一掀,里面满满当当一卷一卷的钱。   “全都给你们。”林普捧着月饼盒眼巴巴地瞅着他们。   两双眼睛瞬时化作强光探照灯。先是花卷咽了下口水,然后是翟欲晓。林普对钱还没有概念,但他俩有了。   铁盒子里的钱差不多能清空胡同口小卖店里所有的零食吧?他俩不约而同地想。   翟轻舟出来喝水,一眼就看出这是什么情况了,他淡声威胁:“我看谁敢伸手。”   最后的结果就是俩人一毛钱没动,还在翟轻舟的虎视眈眈下,原谅了林普的突然失踪。   三年级起,林普开始显现出日后学神的雏形。他的理解能力和逻辑能力都远超班里其他的同学,且自学能力和自制力强,能埋头一个下午一动不动地做题。林普做完学校发的练习册,再去做新华书店买来的参考资料上的题,总用时跟其他同学只做一样儿差不多,所以仍有足够的时间跟着翟欲晓和花卷在附近街道上挥洒汗水,并没有掉链子。   但翟欲晓却掉链子了。   翟欲晓现在五年级了,她不再扎两个傻乎乎的小辫儿了,也不愿意再跟楼上的和楼下的一起在八千胡同里叱咤风云了。她姥姥老说她是个泼猴儿,以前她缺心眼儿无所谓,现在却觉得有些伤自尊了,尤其在柴簌簌面前时。   墙上老旧的挂钟不知疲倦地一圈儿一圈儿走着,没有人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翟欲晓开始知道打扮了——不再是巴啦啦小魔仙风格的了,路上看到帅哥也开始星星眼了。   “给爸爸看会儿新闻吧。”翟轻舟试着商量。   “爸爸,我只有吃饭的这点儿时间,待会儿还要写作业。”翟欲晓卖惨。   只有半个小时的看电视时间确实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所以最后其他三个人仍旧跟着小少女看脑残的偶像剧。偶像剧里男主以自我为中心,不尊重师长、欺负女生、忽略朋友,但因为那张帅脸的滤镜,在小少女看来是如此地独特有魅力。   今天晚上的剧情是男主因为恼羞成怒突然当众壁咚女主。男主倒是没有直接吻上去,但他在女主脖子耳朵附近刻意地嗅来嗅去,看起来比直接吻上去还要令人血脉偾张。   柴彤和翟轻舟各自低头吃饭,根本不往电视上瞅一眼。翟欲晓也心虚地捂住了眼,小心脏扑通扑通的。只有林普,一边抓着翟轻舟亲手给卷的鸡蛋饼乖乖吃着,一边目不转睛看着电视里跟狗似的两个人。   “你都不害臊吗?”翟欲晓问。   林普不解地回头看着她,右边脸颊鼓鼓的,里面塞得是香喷喷的鸡蛋饼。   翟欲晓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说“没事儿,你接着吃吧”。   虽然整天没大没小地一起玩,偶尔因为各不相让还闹点小矛盾,但林普到底实际年龄比她和花卷小三岁,是个弟弟。她在脑中两手一摊这样想道。   上午课间休息时间,翟欲晓一边翻着练习册一边跟自己的好朋友王戎聊最近最火的这部偶像剧。两人虽然一个喜欢男一号一个喜欢男二号,但彼此并不拉踩,花痴得很和谐。直到前排翟欲晓“宿敌”夏侯煜的突然加入。   夏侯煜是她们班的班长,其跟翟欲晓的成绩不相上下,一直在班级前五名内徘徊。班级前五名内其实还有三个男生,但夏侯煜不盯那三个男生,只盯翟欲晓。   她自习课格外注意翟欲晓有没有在跟人传纸条、讲小话儿;体育课力荐翟欲晓代表女生去跟男生比赛跑步;翟欲晓有一回预备铃响后依旧埋在臂肘里啃玉米,她路过直接将玉米从下面夺走,颠颠儿送到班主任的办公室里……偏偏她是班长,做这些都是名正言顺的。翟欲晓真是做梦都想挠花她那张天天找事儿的脸。   夏侯煜似乎完全察觉不出眼前两个女生的不欢迎。她回头眨巴着眼睛望着她们,问她们刚刚在说什么。两人给了她一个“呵呵”的表情,开始假模假式装忙。夏侯煜不悦地眯起眼,出其不意地出手,夺了她俩一直捂在练习册下的海报。   王戎吓得一抖,赶紧四面八方地看,以防班主任幽灵般出现。   翟欲晓的爪子只差一步就能挠得夏侯煜满脸开花。   夏侯煜将海报上上下下打量一圈,不屑地扔回给她俩,然后毫不客气地对海报的设计和两位主角的妆发做出了评判,前者拙劣,后者惊悚——也没人掏钱请她评判,嘴咋就那么欠呢?   “”啧,不识货,老来找你的那小孩儿要是跟他比,都算是降维打击。”夏侯煜说。   “啥叫降维打击?”翟欲晓显得相当“不耻下问”。   夏侯煜跟她一样也是小学学历哪能解释得清楚?   “降维打击”这个词她是从老叔嘴里学的。老叔虽然现在自己做着只能糊口的小生意,却是正经M大毕业的,他老说跟他们小辈儿打扑克牌是“降维打击”。   “就、就是欺负人的意思。嘁,这你都不知道,上课还跟人家传纸条……”   翟欲晓一琢磨,夏侯煜全篇下来,算是夸林普的,就不计较她手贱和嘴欠的毛病了。   “喂,林普好看吗?”翟欲晓捣捣王戎的胳膊肘,假意询问实则显摆。   王戎不假思索:“你不瞎吧?”   11. 糖葫芦为什么没有我的? 第十一章糖葫……   第十一章糖葫芦为什么没有我的?   大都今年由秋转冬只用了两天,第一天降温十二度,第二天持续降温四度。   林普第一天降温就感冒了,林漪虽然及时给他喂了药,但却迟迟不见病好。林漪难得歇了几天没有出门。但虽然没有出门,也并没怎么出现在林普跟前。她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自己的卧室里跟人发信息或者打电话,夜里饭后浴前会在客厅里看一小会儿电视。林漪偶尔也做饭,但她的厨艺仅限于做面条,且是清汤面条。楼下的小学生花卷还会做炸酱面呢。   “你跟你爸说生日礼物想要天文望远镜?”林漪这天突然在客厅里扬声嚷嚷林普。   “没有。”林普立刻说。   林普的感冒彻底好了,此刻正在浴室里搓洗自己的小裤衩。林漪要求小裤衩必须手洗,而且因为他很快就要满八周岁了,所以以后必须由他自己手洗。   林漪来到浴室门口,用怀疑的眼神打量镜子里的林普。褚炎武眼里只知道钱,他知道个狗屁的天文望远镜!如果不是林普开口亲指,他怎么会花十来万买这么个玩意儿?   “你知道什么是天文望远镜?”林漪突然问。   林普正起劲搓着小裤衩,根本没注意到门口有人,乍然听到这样极近距离里不辩情绪的一句,吓得一哆嗦。他回头望着她,犹豫着没有说话。   他在高年级的课本里预习过一篇讲解天文望远镜的文章,但那篇文章讲得太笼统,所以他上回去新华书店里买练习集,特地翻了翻封面印着望远镜图片的大部头书,但大部头书里写得又太复杂。所以他也不明确自己算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然而这一哆嗦和这一犹豫,都“印证”了林漪先入为主的猜测。林漪简直出离愤怒了,她伸手夺了林普的小裤衩扔回到水盆里,大声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的?!跟谁学的?!你知道天文望远镜多少钱你就敢张口跟他要?!林普,我告诉你,你爸爸的钱只能你两个哥哥花,因为那也是他们妈妈的钱,你不行,你没有资格,你听懂没有?!”   虽然林漪情绪激越下有些音含混着就过去了,但林普还是不费力气地听懂了这一席话。毕竟只要理解了“外室”这个词,其他与之相关的也就不难理解了。   ——“外室”这个词林普是与翟欲晓一起看剧的时候大概弄明白的。   林普十根手指紧紧拧在一起,眼睛里很快有了湿意。   林漪确认林普记住自己的话了,转头出去给褚炎武个慷他人之慨的瘪犊子打电话。   林普委屈地继续拧着手指,听着他妈妈用一贯的冷冰冰的语气对着电话那端的人说话;你敢把望远镜送来,我就敢给你砸了,不信你试试;你只有管你小儿子吃饭穿衣的资格,不要做多余的事儿,你给我好好记住了。   林漪这通脾气发完,给林普留下一卷钱,收拾两件衣服出门了。大概真的太生气了,这回甚至都忘了叮嘱林普睡觉前关好门窗、有事给她打电话。   林普早就习惯他妈妈的夜不归宿了。他妈妈有很多朋友,常常不是这个朋友有事儿,就是那个朋友有事儿。他已经大了,就像当初的花卷一样,能踩着凳子自己做蛋炒饭了——虽然做出来的味道总是那么不尽如人意,要么盐多,要么油多。   林普病好以后,他的朋友们争先恐后地接茬赶上,先是翟欲晓,然后是花卷。其中翟欲晓是最严重的。她有一晚突然烧到39.6度,嘴里都开始说胡话了,一直嚷嚷着柴簌簌是个不要脸的小偷和大王丨八丨蛋。   翟欲晓病中都不忘这个,可见这件事确实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阴影。   翟欲晓怀疑,不,是确信,柴簌簌藏起了她的签名海报。   翟欲晓上周跟爸妈回姥姥家,特地将自己心爱的签名海报也带去了。她一进门叉着腰好好给柴簌簌显摆了一顿,各个角度给柴簌簌展示签名,还不许柴簌簌碰——宛如柴簌簌曾经对她做的那样。结果,大约是因为嘴脸过于嘚瑟了,天上的哪路神仙看不过去,晚上一家三口要离开时,海报不见了。翟欲晓翻遍了自己去过的所有地方,一无所获。   签名当然是假签名,也不知道是谁糊弄她的,但海报确实是柴簌簌藏的,这一点柴彤和翟轻舟心知肚明。柴续眼里只有自家孩子,向来护短,柴彤懒得搭理他,但大嫂梁燕清给他们使了个眼色,表示会教育柴簌簌,柴彤便糊弄着翟欲晓回来了。   翟欲晓请病假的两天,林普不得不自己一个人上下学,这让他十分不开心。   ——花卷不算人,因为花卷总是一下楼就给林普表演原地消失,仿佛脱缰的野狗。   翟欲晓烧一退,人立刻就抖擞了,正歪在沙发上看重播的偶像剧,听到林普下楼去上学的声音,赶紧跑到门口喜滋滋向他点单:糖炒栗子、糖葫芦、全糖奶茶、沾糖山楂条。   林普听到一堆“糖”字,感觉喉咙里都有点粘腻了,但也没说什么,直接点头答应了。   翟欲晓在林普脑袋上按了按,十分替他忧愁:“你这么不爱说话,以后可咋娶媳妇?”   林普将她的手拨拉开,转头继续下楼。   “沾糖山楂条要老鳖坑那家的,他家做的最好,听到没有?”翟欲晓不放心地殷殷叮嘱。   “听到了。”林普的回应片刻后响在二楼。   林普开始长个儿了,虽然比翟欲晓和花卷还是矮不少——毕竟差三岁,但是已经超过他们班男生身高的平均值了。翟欲晓初见他时,他因为腿短,要一阶一阶慢吞吞下楼,但现在居然已经可以小跑着了。   林普下午放学拎着一大袋的零食回来,翟欲晓扑过去不由分说就是一个熊抱。她趁着爸妈还没回家,赶紧将零食藏起来,只留了两根没法藏的糖葫芦,跟林普一人一根嗦着看电视。   两人各自都吃到只剩下最后两颗时,花卷辞别一起被留校补作业再一起补完作业回家的薛景,上来敲门了。   ——花卷跟薛科长家留级的小胖子薛景是同桌。   花卷一进门就恍惚了,他的朋友们居然背着他吃独食!他用动漫里表达扎心的经典动作,皱眉倒在沙发上。但只一瞬就跳起来了。两根钎子上都只剩下最后两颗了,再不吃没有了。他将两根都没收了,恶狠狠盯着他两个背信弃义的朋友,悲愤地左一口右一口。   “林普你个没良心的,糖葫芦为什么没有我的?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你眼里只有晓晓。”花卷嚼着糖葫芦越想越委屈,“你都对不起我这么高时踩在凳子上给你做的蛋炒饭!”花卷夸张地比出个齐腰高的样子。   翟欲晓站在沙发上仿佛撸狗似给花卷舒背,嬉皮笑脸地夸奖他,多亏你做的蛋炒饭,你看给小孩儿养的细皮嫩肉的,我们班里好多女生想认他当弟弟。   花卷用胳膊肘顶开她,回之以“滚”。   林普明白自己今天必须得罪一个了,他磨磨蹭蹭打开书包,掏出最后一根糖葫芦。翟欲晓怎么看那根糖葫芦,都觉得比自己拿到的要长些和大颗些。   林普说:“我回来时你家没人,本来准备晚上给你送去的。”   花卷情绪大起大落眼含热泪:“……”   翟欲晓幽幽问:“你为什么藏起来?”   林普:“……”   林普小声辩解:“你上回就全吃光了。”   花卷给了翟欲晓一个死亡凝视,然后一跃扑到林普身上,在他脖子上和腰上抓痒,殷殷问他想吃什么,他马上就回家给他做。花卷一捣乱,林普就把“翟欲晓可能会生气”抛之脑后了。两个小男生在沙发前狭小的空间里滚来滚去。   翟欲晓冷眼看着她的“竹马们”:所以并没有人在乎我的面子。   在三个小学生斤斤计较一串糖葫芦的时候,柴彤正陪着哥嫂在医院里奔波。   医院里暖气充足,能比户外高二十余度,但三个人却感觉凉气都钻到骨头缝里去了。   柴麟麟最近不怎么爱动弹,在幼儿园里也如此,大人都没当回事儿。天突然冷了,哪个不想舒舒服服窝着?然后上周柴簌簌突然发烧了,奶奶毛惠君带他去社区诊所打针,护士正弹着针头,突然停下问了一句“小朋友的腿这是胖还是肿了”。   最开始以为是肺炎,结果按照肺炎治疗两天以后,突然做了第二次血液检查——入院就做过一次。医生没有明白说这回是要检查什么,只是表情非常凝重。检查结果出来以后,柴海洋心火上来当时就跟着住院了。   白血病。   柴彤听到嫂子打电话哭着说出这个名字时,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她夜里看的韩剧里刚刚出现这种病,只不过是睡了一觉的功夫,怎么它就出现在自己侄子的病历里了?   “嫂子,妈跟簌簌在医院门口,我去带她们进来。麟麟换了病房,怕她们找不到。”柴彤给梁燕清递了纸巾,低声说。   “行,你去吧。”梁燕清说,“麻烦你了,柴彤,请假跟着我们跑两天了。”   柴彤没说话,紧握了握她的手,直接走了。   柴彤平日里其实不大待见这个大嫂,因为她太爱显摆了,不知道的以为她嫁了本地首富——但其实柴续不过是个有两套房产的普通做生意的。但此刻看着她肿起来的眼皮和勉强露出的笑脸,却又觉得实在可怜。她希望她以后还是顺遂些好,显摆就显摆吧。   毛惠君给放学回家的柴簌簌做了饭,催促着她吃完,将剩余的饭菜闷在锅里,这才来的医院。她一来就催促面色青黄的儿子儿媳赶紧回家吃饭休息,夜里赶在医院关门之前再来陪护。同样面色青黄的柴彤卷着她妈带来的烙饼宽慰自己,毕竟自己只是姑姑,不是爸爸妈妈,不如他们伤神,是该他们去休息。   “我不愿意看到你哥你嫂,所以留你跟我呆着。”毛惠君悄声跟柴彤说,“两口子带着麟麟睡觉,平日里穿脱衣服,就没有一个人察觉孩子腿肿?都瞎了眼?”   柴彤嚼着饼劝她:“麟麟是嫂子生的,她比你还难受,你这些话可别跟她说。”   毛惠君说:“我知道。”   12. 我们偷偷逃走吧 第十二章我们偷偷逃……   第十二章我们偷偷逃走吧   众所周知,这个病根治就是需要造血干细胞移植。直系亲属和柴彤、柴簌簌等旁系的很快就被一一安排做了配型,但位点都不够。翟欲晓倒还没做,但到底是柴麟麟的表姐,是近亲,肯定比陌生人的概率要大一些。所以翟轻舟尽管非常犹豫和不舍,但到底没有拒绝柴彤。   柴麟麟确诊第二周的周日,翟轻舟和柴彤顶着冬日寒风再度来到西城柴家。他们是来交还店铺钥匙的——柴续经营着西城这边最大的一家五金店。因为事发突然,柴续没法兼顾生意和儿子,翟轻舟和柴彤这这段时间轮流帮他照看。   “怎么摊我们头上了呢?”毛惠君这两周一直这样长吁短叹。   “妈,你是这家里的长辈,你接受这件事了,其他人才能接受,然后积极去想办法。不要老念叨这个问题了。”柴彤切着芹菜一如既往地劝她。   毛惠君想斥一句“你说的轻巧”,但柴彤也是好意,只好憋回去了。   “好好的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毛惠君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丫轻声道。   此时上了年纪的柴海洋独自在社区医院输液——社区医院就在隔壁街,梁燕清在市医院照顾柴麟麟。一共六口人,三口不得闲。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柴续进来了。   毛惠君与柴续迅速交换一个眼神。   “轻舟呢?”毛惠君问。   “给簌簌讲题呢。”柴续答。   毛惠君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抱怨:“簌簌有不会的题,明天上学去问老师嘛,麻烦人家轻舟干什么?你也真是,你好歹也高中毕业,教不了个初一的学生?”   柴续笑着摇头:“教不了教不了。”   柴彤只在柴续刚进来时回头扫了他一眼,然后就假装没有这个人了。兄妹俩的感情一直不怎么好,长大了尤甚。柴彤当然知道柴续进来是想做什么。她故意不搭腔,就是要看看她这个总是目中无人的哥哥怎么向她低头。   但她万没想到柴续根本没有低头的打算,不然他也不必特意支开翟轻舟,钻到厨房里来。   柴续肩膀微微靠这点冰箱,斜着脑袋瞅着忙碌切菜的柴彤,轻描淡写地说:“柴彤,明后天你看哪天合适,给晓晓请个假,带她去医院做个配型。要是配上了,晓晓就得赶紧把体重养上去。”   柴彤心里咯噔了下。柴续太理所当然了,仿佛晓晓也该跟她一样招之则来呼之则去。   柴彤就跟没听到似的,哗啦啦接了一盆水,把切好的芹菜倒进去搓洗。   毛惠君帮腔道:“其实晓晓当时应该跟簌簌一拨的,你嫂子就是没好意思跟你开口,嗐,她就是心思多瞎客气,都是一家人嘛不是。”   柴彤依旧不说话。造血干细胞移植,供者是要遭罪的。在注射动员剂的时候,供者会出现头痛、骨骼刺痛、低热等症状,长达4-5天。现代技术条件下,一般不再通过骨髓穿刺采集造血干细胞,而是通过外周血采集,倒能极大减轻供者痛苦,但时间较长,一般要持续四个小时,且可能不止一次。柴续明明都听到医生的简要解释了,但这些如今在他嘴里却仿佛轻如鸿毛。柴彤对自己被怎么对待并不敏感,但对翟欲晓被怎么对待却很敏感。大概每个当妈的都如此。   柴续没得到柴彤的回应,不由习惯性甩脸:“愿不愿意给句话,医院里躺着你亲侄子。”   柴彤将刀往砧板上一剁,转头瞅着他,说:“我是麟麟的姑姑,我肯定是愿意的,但你得去问轻舟,毕竟晓晓也是他女儿。”   当谁听不出她什么意思?她如果真愿意,还用他再去跟翟轻舟说?   柴续当即吹胡子瞪眼:“你去病床前这么跟你侄子说!我是让晓晓一命抵一命了?”   柴彤当即翻脸:“你说的什么狗屁话?我晓晓凭什么给你一命抵一命?!”   柴续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他可以利索地向任何人道句“对不起”,父母、朋友、同学、顾客都行,但他向来看不上眼的柴彤肯定不行。所以,他顿了顿,仍是硬着头皮道:“柴彤,我最烦你的就是小家子气,事事都爱跟人论个理儿,哪有那么多理儿?!我懒得浪费时间跟你因为一句话的事儿来回掰扯。总之,麟麟是咱爸妈的金孙,你看着办。”   柴彤冷冷道:“我还是那句话,晓晓是轻舟的女儿,我一个人安排不了。”   柴续没料到在生死攸关的问题上柴彤突然掉链子油盐不进,他怒火攻心一挥胳膊就将盛着芹菜的沥水盆打到了地上,切得半指长的芹菜瞬间湿淋淋铺满厨房的地板。   毛惠君解下围裙,愤愤地在这个身上摔两下,在那个身上摔两下,眼泪夺眶而出。她嘴里不住叨叨着自己命不好,生出这么两个养不熟的狗东西,从小斗争到大。   翟轻舟在厨房门上轻轻敲了两下,毛惠君眉毛一动,跟一双不省心的儿女一起看过去。三人脑子里同时浮现出一个问题:他听到多少?   翟轻舟用接下来的两句话回答了他们的问题:“翟欲晓毕竟是姓翟的,大哥,这事儿你逼柴彤没用。柴彤的事情我做不了主,但翟欲晓我是能做得了主的。翟欲晓不能给麟麟捐赠干细胞,所以我们就不浪费你们时间去做配型了。”   翟轻舟的话落地,整个房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窗外呼呼叫的风声。   翟轻舟向来好脾气,尤其是在岳家。他跟柴彤一样,只要岳家有事儿,一句话就来了。他在大都的建筑院工作,是个在饭桌上惯被人敬酒的体面人,但只要岳家开口,既能撸起袖子刷墙灰,也能在年关人手不足时帮忙五金店出外送货。但此刻这个好脾气的人,面上依旧带着笑,却用没有转圜余地的语气说 “翟欲晓不能给麟麟捐赠干细胞”。   “轻舟,”毛惠君最先反应过来,她赶紧上前拽住翟轻舟的胳膊,“他们兄妹俩打小就叮咣个没完,上回燕清也吓一跳,但亲兄妹没有隔夜仇的。”   翟轻舟仍旧温和地说:“我明白,妈,但是晓晓确实不行,她爷爷奶奶不同意。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我跟柴彤也不打算要二胎,我爸妈就这么一个孙女,娇惯得不行,平常打个针都得心疼地跟着红眼。”   毛惠君徒劳地张张嘴,实在是再出不了声了。柴续则直接傻了。   你们柴家不太把外孙女放在眼里,一个黄毛丫头哪能跟你们的金孙比,遭点罪就遭点罪呗,有什么值得叨叨的?你们是这样想的,对不对?但黄毛丫头是另一家的金孙女,而且三代单传。你说多巧,人家家里也觉得你家金孙跟人比不了,不值得人孩子遭这个罪。   柴彤一言不发,内心真是又痛快又后悔。是痛快翟轻舟四两拨千斤就把柴续气得倒仰,也是后悔她只不过要抻一抻柴续,没有不管柴麟麟的意思,但眼下翟轻舟的态度一出来,事情就变得有些不可挽回了。   “薛科长刚给我打电话,说院里有事儿,柴彤,你是现在跟我回去还是下午我再来接你?”   柴彤不理毛惠君和柴续想要她留下的眼神,解下围裙,说:“我直接跟你回去吧。”   翟欲晓就知道,向来如此,只要她妈妈回趟姥姥家,老翟家的气氛就会变得非常奇怪。而最近不止是奇怪了,她怀疑她爸妈可能会离婚。两人最近平均两天激烈争执一回。她爸爸空前寸步不让,态度十分嚣张,有一说一,跟电视剧里出轨了的男人似的。   这天晚上,两人再度在饭桌上僵持不下,最后翟轻舟直接搁下筷子去了小书房。柴彤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被撇下,她平声叮嘱翟欲晓和林普不要把青菜挑出来,然后起身回了卧室,并上了锁。   “……分居,这下完了。”翟欲晓两条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小脑袋左边看看书房,右边看看卧室,老气横秋地如是说。   林普的嘴巴越嚼越慢,最后直接停下来了。他低头望着碗里柴彤给剥好的虾,眼前渐渐模糊了。   他们为什么要让晓晓死掉?!他十根手指拧在一起,很生气地这样想着。   ——八岁的林普在饭桌上接收到的信息是,因为那个叫“麟麟”的不能死掉,所以晓晓要将自己的血抽出来给他,代替他死掉。   翟欲晓听到低低的抽泣声都愣住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自己可还没开始呢,哪儿来的声音?却原来是林普。她立刻跳下凳子跑到林普跟前,像个大姐姐似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疼。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将手伸到林普的毛衣里,轻轻给他揉着肚子。   ——翟欲晓相较于去年来说确实是长大了,因为去年她还特别讨人嫌地扒拉着林普的胳膊非要盯着他看。林普哭起来也可好看了。   林普伸手搂着翟欲晓的脖子呜呜哭起来。翟欲晓学着大人的样子轻轻揉着他的后脑勺,抻着脑袋一直问他“噗噗你到底怎么了”   ——“噗噗”是花卷最近给林普起的外号,拟声词,并不发声。   半晌,林普瞅着她哽咽着说:“我们偷偷逃走吧,我有很多钱的。”   翟欲晓一头雾水,即便要成为父母离异的孤儿,也没必要逃走吧,这大冷天的。   13. 他的雪人 第十三章他的雪人……   第十三章他的雪人   翟轻舟和柴彤真的分居了,这一分居彼此的态度就愈发明了了,争执也愈发没头了。   翟欲晓给林普解释了自己不会死,只是可能得去放点血。然后她就开始琢磨着自己是希望爸爸赢还是妈妈赢。她当然不愿意往自己身上扎针,那得多疼啊!但如果扎两针能救自己的小表弟麟麟,那倒也能忍一忍的。与此同时,翟欲晓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根据以往经验,只要她肯去医院撸袖子让医生扎针,她就能得到一个既能安慰她心灵也能安慰她肉丨体的礼物。   花卷的感冒也好了之后,三个小伙伴继续搭伴上下学。虽然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也够他们啃着玉米聊几个插上翅膀就能起飞的话题。比如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龙,比如校长是不是戴的假发。   “晓晓,你给噗噗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花卷趁着林普停下来撑着膝盖去看路边摊上的石膏小像,突然这样问翟欲晓。   “早着呢。”翟欲晓眯起眼睛抠着藏在牙缝里的玉米,“噗噗也没说过喜欢什么,其实喜欢什么他都能给自己买,他比我们俩都富裕,上回我看他月饼盒里的钱又多了……啧,林阿姨真是又漂亮又大方。”   花卷给了她一个“你是不是缺心眼儿”的眼神。   林普弯腰的时候,胸前的金属哨子荡荡悠悠的,十分打眼,翟欲晓立刻就知道自己要送什么礼物了。给他买个新哨子吧。他这个戴好几年了,虽然本身就是银白色看不出新旧,但着实不够洋气。班里有个男生有个带手电筒功能的高分贝哨子就很不错,比汽车鸣笛的声音还大,在学校里一吹就挨揍。   “回家写作业了,噗噗,”翟欲晓将林普抓出人群,再反手抓一个企图去看商场表演的花卷,“不要忘了楼顶之约,我的朋友们。”   电视上说今晚有流星雨,大概十一点左右,所以他们三个约定,十点五十五楼顶见。   深更半夜,林漪醉醺醺地与酒吧新客“老包”拉拉扯扯地上楼。“老包”虽然蹬着高帮靴尽可能地往嫩里装扮了,但仍能看得出来很是有些年纪了,比林普的亲爸褚炎武都要大不少,林普当面叫他声“爷爷”都不为过。   两人吐着少儿不宜的露骨的字句,尚未将钥匙插进锁孔里,门从里面打开了。林普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帽子和围巾,微仰着头目不转睛看着面前两个不体面的大人。   “……大半夜的,你干什么去?”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林漪站直了,清了清嗓子,问。   “跟晓晓和花卷去楼顶看流星雨。”林普答。然而虽然是回答林漪的话,目光却轻轻落在“老包”身上。   “老包”臊得恨不得将脑袋摘下来夹到咯吱窝里。面前应该“早就睡了”的小男孩儿听说尚未满八周岁,白得跟雪团捏就的似的,偏偏眼瞳极黑,他这样站在光明里平铺直叙地望过来,“老包”的脸皮都要着火了。   “……去吧”林漪最后给他让出了门口的位置。   林普绕开他俩出去,在楼道清清泠泠的白炽灯里,踩着台阶一步一步上楼。   没有人反应过来外面现在正在下雪,今晚没有流星雨。   翟欲晓给自己设了个闹钟,十点五十分准时醒来。结果闹钟不但吵醒了她,也吵到了正在隔壁书房画图的翟轻舟。翟轻舟滑着椅子掀开窗帘一看,无耐地笑了,去跟翟欲晓说不用起来了,外面正在下雪。翟欲晓立刻发出你分不出来是开心还是失落的声音。   ——虽然没有流星,但却是今年的初雪。   虽然翟轻舟说花卷和林普肯定不会去楼顶了,但翟欲晓睡不着,在被窝里滚来滚去,总感觉不出门一趟不舒服。她睡前都已经做好了半夜要爬起来散德行的准备了,突然不让上楼,这就很令人心累。这就好比你妈前一晚跟你说明天中午做红烧肉,你嘴里都有肉香味儿了,结果放学回家一看锅里是面条。   翟欲晓侧着身体属羊,数着数着,人就坐起来了。   翟欲晓 “吱纽”推开通往顶楼的铁门,在迎面卷着雪粒的冷空气里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剧烈咳嗽起来。楼顶并不黑黝黝,是银灰色的,因为有对面高楼投下来的灯光。此情此景,翟欲晓的脑中一瞬间闪过至少四部韩剧。   翟欲晓正犹豫要不要踏出去,就看到林普了。   深夜十一点十分,林普正独自在堆雪人。   翟欲晓看到林普一会儿跑破烂塑料布这边一会儿跑废弃八仙桌那边,也不知道他在这些犄角旮旯里都翻出了什么,背对着铁门默不作声地安到他的雪人身上。但即便如此,他的雪人在高楼的灯光里看起来也如此可怜。   翟欲晓抿了抿唇,轻声叫“林普”。   林普闻声回头,原本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瞬时盛满了不知哪里借来的光。   “下雪了,没有流星雨。”他说。   翟欲晓一脚踏出铁门,在雪地上蹦了蹦,她戴着帽子,在雪地上的影子看起来像个活泼的长耳朵兔子。她笑嘻嘻道:“没有拉倒。”   翟欲晓跑到林普身边,开始指指点点他的雪人。是指指点点,不是指点。林普充耳不闻继续完成自己的作品。两人正专心于雪人,楼梯间里传来花卷装神弄鬼的声音:让我看看~是谁家熊孩子~大半夜的不睡觉~   林漪推开门,一眼便望见围着雪人的三个小孩儿。雪越下越大了,他们也不嫌冷,不知道要去塑料棚下避一避。楼下姚思颖家的花卷正在讲鬼故事,林普和翟欲晓互相拽着对方的胳膊,五官皱巴巴却欲罢不能地听着。   “林普,回家睡觉。”林漪把着铁门叫道。   “老包”进门喝了杯水就走了,走前讪讪地说,要不然以后就不要联系了。林漪说行。   “老包”是个老实人,在酒吧稍显生涩地替她出头时,她一转头就看对眼儿了。但“看对眼儿”这种事情时有发生,也没什么可惜的。   三个小学生在林漪的监督下依次迈过门槛,一个进了四楼,一个进了三楼,一个进了二楼。片刻二楼传来姚思颖的叱骂:你感冒刚好干什么去了?!你就欠我把耳朵给你拧下来拌饭吃我告诉你!   在分居整整一周以后,翟轻舟的邪脾气终于下去了,能跟人好好说话了。他跟柴彤说,他同意晓晓去做配型,如果配型成功,也同意晓晓向麟麟捐献干细胞。但他有一点要求,柴彤必须独自回去跟她家里人说,要求簌簌和麟麟去造血干细胞库做志愿者登记。   “志愿者登记是有年龄限制的吧,而且麟麟本身就有这个病,就算治愈了,可能也不符合……”柴彤疑惑地望着翟轻舟,不明白他这么做什么目的。   “他们两个都不符合要求,”翟轻舟肯定地说,“但我希望你问问。”   翟轻舟跟柴彤是自由恋爱结婚的。柴彤性格强势,脾气上来说话也不好听,这些都是恋爱时就有的毛病,翟轻舟愿意包容她到八十岁。但翟轻舟不能接受的是,柴彤满心满眼都是柴家,而柴家并不能给予同等的回馈。   翟轻舟其实早就看明白了。他岳父岳母重男轻女,柴续一方面跟着父母轻视妹妹,一方面因为嫉妒妹妹从小比自己优秀,言谈举止间老想着压她一头——这种情况随着柴续的五金店店面越做越大愈演愈烈。   翟轻舟跟柴彤说过这些,但柴彤始终不以为意。这些日子翟欲晓这个事儿,翟轻舟觉得是个突破口。他那天在门口听了,柴彤的那句“我晓晓凭什么给你一命抵一命”,虽然声音不大,但有不顾一切的戾气。柴家人触到柴彤的逆鳞了。   “你不跟我一起回去?”柴彤问。   “你自己回去。”翟轻舟坚持道。   柴彤必须独自回去。因为有翟轻舟这个外人在,柴家的人会有顾忌和防备。而只有在面对柴彤一个人的情况下,他们才会在听到“过分”要求时,表露出最真实的第一手的想法。反正柴彤一贯好拿捏,即便惹急了,也总有办法再哄回来。   柴彤琢磨着班里两个刺头学生的情况蹙眉进门时,柴家除了在上英语辅导班的柴簌簌和住院的柴麟麟以外全部聚齐了——梁燕清请自己的妹妹在医院照看着儿子。   柴彤瞅着面前严阵以待的这些人,觉得分外可笑。他们是真以为她会袖手旁观吗?要不是柴续那天不说人话,翟轻舟本来是答应了的。她干脆地表露出了前半截意思:没问题,晓晓可以去医院做配型。   梁燕清听说那天翟轻舟的态度,原以为且得一番争取,没想到柴彤干脆地就给了他们期待的答案。她攥着柴彤的手,不由喜极而泣。晓晓是最后一个还没有做配型的近亲,虽然医生说只要不是同胞都希望渺茫,但总还是一份希望。   柴续得了便宜卖乖,嘟囔:“就你家的最费劲儿。”   毛惠君扬手照柴续胳膊上扇了下,呵斥他“不会说人话就滚”,作势给柴彤出气。   柴彤眼都不眨,微微提高了声音——以保证柴海洋也能听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但是簌簌和麟麟要先去干细胞库做志愿者登记。   “登记”两个字落地,客厅这片区域瞬时静的仿佛没有人。柴彤望着他们,心里想,他们要说什么,自己才会忘掉柴续那天的轻描淡写?会考虑吧,只要他们表示会考虑就行。   “医生说捐赠造血干细胞不会影响身体健康,所以晓晓给麟麟希望,簌簌和麟麟也要给其他小朋友希望,我们是这么考虑的。”柴彤解释。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柴彤感觉时间突然卡在了这记耳光上,虽然柴海洋已经打完背过身去了,她却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颊肉微微震动。   “你臊不臊得慌?!你就这么给簌簌和麟麟当姑姑的?!是谁故意要晓晓遭这个罪、冒这个险的吗?!是逼到这个份儿上了!柴彤你居然这么报复,啊?我一顿顿饭就养出你这么个一点亏不肯吃的东西。”毛惠君眼睛通红,啪啪拍着茶几。   “我真是小看你了柴彤,在这儿等着我呢?簌簌和麟麟要是上手术台有什么意外,下手术台有什么后遗症,你管不管到底?!‘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你们两口子做事儿真的绝了。”柴续双目赤红,转向梁燕清,“我亲外甥女是指望不上了,你家看看不出五服的还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   “你根本没长这个脑子,是谁教你的?是不是翟轻舟?我就知道学历越高想出来的点子越恶毒!我倒要去问问他,他到底对我们柴家有什么不满的,要这么膈应我们?!”柴海洋的声音重得仿佛在打雷,他越来越愤怒,甚至作势要出门。   ……   柴彤看着这幅生动的浮世绘,眼睛里因为那个耳光而起的生理性的湿意渐渐没了。她真想将他们的话录下来放给他们自己听听。那是人话么?其他人的付出在他们嘴里就是轻描淡写的“帮忙”,这要轮到他们家孩子了,倒是知道要考虑“意外”和“后遗症”的问题了。真是荒天下之大诞。   她扯着不明原因突然嘶哑的嗓子大声问:“如果生病的是晓晓,你们愿意让麟麟来做配型,并且配型成功的话,跟晓晓一起上手术台吗?”   仗着在场的都是自家人,柴海洋毫不犹豫道:“簌簌可以,麟麟不行。”   梁燕清吃惊地看向自己的公公。   毛惠君给柴续使了个眼色,柴续道:“有什么不愿意的,只要你一句话,簌簌麟麟都可以上。向来家里只有你一个斤斤计较的。”   柴彤直接就将饭桌给掀了。她起身站在那些汤汤水水里,嘶声道:“柴续,你她妈当我看不出来?!你看不起我,你也看不起我家晓晓!你会让你的儿女来?你最多借我两万块钱让我去别处想办法!爸妈,刚刚得知麟麟的病,轻舟就答应让晓晓做配型了,如果配型成功,也答应瞒着他爸妈让晓晓上手术台。但现在你们听清楚,轻舟答应,是我不答应。你们的女儿可以被轻贱,但我的女儿不行。”   柴彤撂下最后一句话,狠狠一抹脸,抄起车钥匙就走了。   柴彤在距离自己家只剩最后一个红绿灯时,突然哭得不能自己。翟轻舟坚持要她独自回家时,非常严肃地跟她说,我不在乎柴家屁大点儿事儿动不动叫你回去帮忙,也不在乎你哥借着做生意需要周转占用着我们家的钱多年不还,但他们得领情,不能真当你是柴家不要钱的长工,不能这么欺负人。   14. 你道歉,我就愿意。 ……   第十四章你道歉,我就愿意。   林普生日的这天,褚炎武给的生日礼物仍然是乐高——天文望远镜只好搁置在褚家林普住过的那个房间落灰。林普在八千胡同的胡同口接过褚炎武的乐高,礼貌地回一句“谢谢爸爸”,转头就走了。褚炎武着急出差,搓了搓牙花子,没有叫住他。   林普小时候也叫他“爸爸”,但自打五岁那年的哨声以后就没再叫了。去年他过生日,几个朋友一起哄,办了个大的,也将林普接来了。席间,他趁着酒兴非要林普再叫“爸爸”。他以为要林普开口会很难,结果林普一点挣扎都没有,嘴里嚼着拔丝香蕉,一抬头便是一句干脆利落的“爸爸”。他正兀自高兴着,褚元邈在一旁不怀好意地提醒,林普嘴里的“爸爸”跟“叔叔”可能是一个意思哦。   他奶奶个腿儿的,果然是一个意思。   这天将近黄昏时,梁燕清正在缴费处刷卡,柴彤打来了的电话。柴彤约她去春喜路的M记吃饭,要求她不要告诉任何人,只带着簌簌来。   此时距离柴彤负气离开柴家已经过去五天。在这五天里,柴彤跟柴家彻底断了联系,不接电话,也不回短信。毛惠君第二天第三天接连亲自上门,结果人家家里铁将军把门。跟楼下的一打听,是去了晓晓奶奶家,一直没回。   梁燕清立刻给住在附近的妹妹打电话,让她来医院帮忙,然后直接去辅导班截走柴簌簌。她隐隐猜到柴彤找她是要做什么的。   果然,柴彤笑着说:“嫂子你问问医生,后天能不能把晓晓的配型给做了。”   梁燕清笑着想说什么,但最后露出来的却是哭相,她赶紧抓起餐巾纸按住眼睛。   柴簌簌咬唇也突然红了眼睛。   翟欲晓和林普不知道什么情况,两人嚼着汉堡薯条,面面相觑。   ——林普将钥匙反锁在家里了,原本在翟欲晓家写作业的。临要出门,柴彤看着小孩儿埋头一笔一划写作业的样子实在是太乖了,临时决定将之带上。反正他也听不懂,就当出来吃个儿童餐了。今儿小孩儿生日呢。   “我那天是话赶话儿说的,没有不管麟麟的意思。轻舟也没有这个意思。”柴彤说,“当然,我们也没有真要簌簌和麟麟去干细胞库登记。人家那个有年龄要求的,不信你可以回去问问医生。我其实就是跟他们置气,想试探他们有多过分。他们真经不起试探啊。我那天生气的程度,大概是你听到爸那句话的一百倍吧。”   柴彤特别要求将柴簌簌带来,就是希望柴簌簌也能知道事情的大致情况,不要以后只听她爷爷奶奶和爸爸的一面之词。而也因为有柴簌簌在,柴彤整体用语非常谨慎。   梁燕清十分明白她的用意,她张了张嘴,但尚未出声儿就被鼻腔里的酸意顶回去了,半晌,她哽咽着说:“我那天追着你出去了。麟麟生病以后,你跟着我们一直也是忙前忙后的,就让你这样生着气回家不行。但是你走得太快了,我没追上。”   柴彤说:“我在后视镜里看见了。”   梁燕清和柴彤有些不能给小孩儿听到的话要说,转去了较远的桌位。   翟欲晓目送她们走开,在隔壁桌寻到一张干净的餐巾纸,殷勤地给自己讨厌的柴簌簌递过去。倒不是别的原因,柴簌簌哭起来五官皱成一团实在太丑了,她看着伤眼。   柴簌簌泪眼汪汪地瞅着自己的表妹,问:“你听、听明白她们刚说、说的什么意思了吗?”   翟欲晓狐疑地盯着她,怀疑她看不起自己的智商,她没好气地道:“早就听明白了。”   柴簌簌没出息地呜呜两声,问:“那你自、自己愿不愿意呢?”   翟欲晓眼珠转了转,突然脆生生道::“你为偷我海报的事儿道歉,我就愿意。”   柴簌簌面上一红,半晌,吭哧瘪肚地道了个歉。   翟欲晓闻言立刻悲愤指向她:“叫我给诈出来了吧?!诈出来了吧?!我就知道是你偷的!”   柴簌簌埋着脑袋继续道歉,第一句“对不起”出口以后,第二句第三句就很容易了。柴簌簌早就知道自己做错了——梁燕清当晚就打她手了。她其实根本不喜欢海报里那个明星,她主要是看不惯翟欲晓那天的嘴脸,翟欲晓口口声声海报上是XX哥哥的亲笔签名,不允许别人稍微质疑签名的真实性。   翟欲晓第一回看到盛气凌人的柴簌簌道歉,简直新鲜得不行,她左顾右盼,突然两手捧起林普沾着番茄酱的脸转向柴簌簌,道:“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非要抱他下楼,结果把他给摔了?你一直没给他道歉我可记着呢。你道歉,我就愿意。”   翟欲晓顿了顿,感觉自己刚刚已经说过相同的句式了,有出尔反尔的嫌疑,硬着头皮补充:“再道一回,说话算话。”   柴簌簌当时确实磕着林普却顾念着自尊不肯道歉,所以立刻向林普补了句迟到将近三年的“对不起”。林普愣愣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反应,显然早就忘了这件事儿。   翟欲晓大手一挥,表示多年“恩仇”就此一笔勾销了。   跟梁燕清交谈完回去,柴彤与翟轻舟锁在小书房里半晌没出来。   翟欲晓给林普生日礼物的时候,仿佛听到了柴彤的哭声,她正要去书房看看,花卷翘着脚将电视的声音调大了。哦,原来是《人鱼王国》里的小人鱼在哭。   翟欲晓给林普的生日礼物是个新哨子。黑金色,有录音功能和小手电功能。   花卷给林普的生日礼物是一套半个手掌大小的手办,量产版,但花卷肯定地说,日后升值空间很大。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翟欲晓一共抽了三次血。第三次抽血的时候,翟轻舟和柴彤都显得很紧张,柴家人也全部到齐了——HLA初配型相合使梁燕清过度激动说漏嘴了。翟欲晓也是此时才隐约知道柴簌簌的几句“对不起”自己可能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医生跟柴彤说两句话的功夫,翟欲晓就扑进一直跟在后面的姥姥怀里开始哭了。翟欲晓眼泪扑簌簌的,绝对是真哭,因为一想到自己的血要被抽干了她就觉得悲伤。但这种时候一般给个礼物就能止住悲伤了。毛惠君很上道地问她想要什么,她正准备狮子大开口,就被人拎着领子扯开了。   柴彤虎着脸盯着翟欲晓。翟欲晓的哭相转瞬收回去,讪讪地低头对手指。   ——柴彤出门前已经答应给她买个小女生间正在流行的斗篷衣作礼物了。   “柴彤,你听妈说……”毛惠君上前道,“那天都是在气头上……一家人……”   柴彤就跟没听到似的,直接就带着翟欲晓走了,脚下顿都没顿。   一个礼拜后,医院来了电话,高分化验结果不相合,翟欲晓不能给柴麟麟捐献造血干细胞。   梁燕清得知这个结果,大病了一场。但病好以后,仍然特地携柴簌簌来感谢翟轻舟和柴彤。虽然柴续个不知好歹东西嘴里嘀嘀咕咕“最后不也没成”,但梁燕清非常感念HLA初配型相合结果出来,医生问是否考虑进行进一步配型检查时,翟轻舟毫不犹豫的那句“那肯定的”。   ——两年后的夏天,柴麟麟等来了适合自己的造血干细胞,成功做了手术。他的捐赠者是位正在筹备婚礼的大学辅导员。这是后话。   一天一天的日子就在敲在额头上的粉笔头,临摹“哥哥”深邃大眼的练习册、画着勾勾叉叉的试卷上流水般滑过。一眨眼,翟欲晓和花卷初二都已经快要上完了,林普也即将小学毕业了。   花卷跟班里的其他男生一样开始变声了,因为这个时期声音太难听了,声带跟被砂纸磨过似的,翟欲晓和林普联手要求他能打手势就打手势,尽量免开尊口。   “林普,她小丫头片子不懂我能理解,但你不能不懂啊,这是男人要长大的信号啊。”花卷勾着林普的脖子意有所指地说,“啧,你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真愁人。”   林普一记肘击敲在他腰上,挣脱他的桎梏,然后反手捂住他的嘴,以防耳边再有公鸭叫。   翟欲晓警告道:“卷儿,你要是敢给噗噗灌输不要脸的东西,我可告诉你妈。噗噗还是个小学生!来,噗噗,姐姐给你捂上耳朵。”   林普挥开翟欲晓的手,不高兴道:“不要再叫我‘噗噗’。”   他们这个年纪各有各的烦人,花卷爱说翟欲晓是“小丫头片子”,翟欲晓爱说林普是“小学生”,都有一种“我不跟你计较”的居高临下感。   一附小(小学)和一附中(初中)都在一个大园区里,一中(高中)在天桥对面另一个大园区里。这个设置既表示三个人能一起上下学到高中毕业,也表示他们彼此熟知另外两个人所有的黑历史。比如一班之长花卷因为弄丢了班费被弹劾了;比如林普被隔壁测绘学校的纹身少女劫道要求“亲个嘴儿”;比如翟欲晓初步显露出日后渣女的端倪,隔三差五换“哥哥”,她每一位“哥哥”都叫得真情实感。   “林普,我妈今晚炸馒头片,你来不来?”上楼时,翟欲晓问。   “来。”林普说。   林普现在中午就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吃饭,吃完饭直接回班里看书做题,晚上也只是偶尔蹭。小孩儿大了,脸皮儿薄了。但虽然如此,却仿佛柴彤的小儿子,每回叫“姨”都带着叫别人时没有的亲昵。   15. 你这真是把林普当老姑娘养啊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你这真是把林普当老姑娘养啊   虽然国家一再要求减负,但做各科作业总时长还是在两个小时以上。林普这种成绩一骑绝尘的都是这样,其他人不可能比他轻松。所以虽然大家口中说的是“作业写完就上楼哦”,但其实作业写完在楼上聚齐时,已经差一刻不到十点了。   楼顶的缺腿儿八仙桌什么的早被扔了,花卷的爸爸和翟欲晓的爸爸在破旧塑料棚下面给他们搭了个带有防水功能的大帐篷。三个小伙伴有事儿没事儿就盘腿坐在帐篷里的防潮垫上聊天、打牌、讲小话儿。当然,林普生气搞自闭时,花卷和翟欲晓犯事儿时,也都来这里。   此时是四月底,北方这个时节户外早晚还是有些凉的,但凉得舒坦,要是配上满天星斗和饮料零食什么的,那就更舒坦了。   “所以那天收拾‘鹰姐’的真是你亲哥哥?”花卷问。   “鹰姐”就是那个劫道儿要亲嘴儿的纹身少女。不过纹身少女劫道的时候不知道林普是个小学生,毕竟林普这两年个头儿蹿得极快,就跟吃了猪饲料似的,已经不比正上初二的花卷低多少了。   “是我小哥。”林普说。   林普的小哥褚元邈正上高三。他近些年一般两个月左右会来看林普一回。有时候就是跟林普在他们班门口简单聊两句,一个课间时间就足够了,有时候则带他出去吃顿饭。那天来刚好赶上“鹰姐”噘着嘴巴大放厥词“同学,亲个嘴儿”。   翟欲晓“呲啦”撕开薯条包,向前探着脑袋,满脸兴味地跟林普打听,“我听说你小哥从背后拎起‘鹰姐’的衣领就把她搁到垃圾桶上了,动作十分‘大哥’,是不是这样?”   林普一听就知道翟欲晓动的什么心思,他低头剥着糖纸,不想理她。   翟欲晓属实是个过于博爱的少女。她毋庸置疑首先是个“颜狗”——喜欢长得好看的,此外,她还喜欢成绩好的、篮球打得好的,以及有“大哥”气质的。   花卷苦口婆心:“你但凡分出一半的心思在学习上,也不至于一直被夏侯煜踩在脚下,成为班里的‘千年老二’。”   也是邪门儿了,上小学时,翟欲晓还偶尔能超过夏侯煜几分,但自打上初中再也没有过了。夏侯煜总是班里第一名,而她则总在第二名至第四名里徘徊——多数是第二名。   不过花卷这样劝说翟欲晓的时候,显然是忘了自己根本没有名次这回事儿了。一附中新规,班里二十名以后不做排名统计,以保护后进生的自尊。   翟欲晓凝望着天上的星星,仿佛在思考一个亘古难题,久久不语。但花卷和林普都知道翟欲晓的脑子里不可能有亘古难题。   果然,半晌,翟欲晓开口了,她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让夏侯煜当她的全班第一吧。实话告诉你们,我志不在此,我打算以后进军娱乐圈。”   花卷和林普相继露出面瘫脸。   从楼上下来时,胡同里传来一男一女的争吵声,男音不认识,女音是林漪。   翟欲晓想跟着林普直接下去,却被花卷拽住了。两人各自回各家关上门,然后再在听到林普的脚步声下去以后,悄无声息地重新打开。他们竖起耳朵听着楼下的动静,随时准备冲下去帮忙。   但楼下却再没有声音传来,仿佛起初的两三句有关于“谁是贱丨货”争吵是他们集体幻听。   林普打开楼下的铁门跑过去,胡同口已经只剩下一个林漪。   林漪正在路灯下吸烟。虽然做的是夜场工作,吸烟喝酒样样来,但林漪看起来仍旧比同龄的女人显年轻,且因为精于穿衣打扮,出去外面没有人相信她有个林普这样大的儿子。   “出来干什么?”林漪问,“大晚上的不睡觉,明天不用上学?”   林普没回答她,半晌,说:“回家吧。”   花卷和翟欲晓在听到林漪和林普上楼的脚步声以后相继悄悄阖门落锁。   是在什么时候发现那个男生不对劲的呢?林普抿唇盯着正在给翟欲晓讲笑话的男生。   是在校运动会的四百米跑道上。林普自问自答。   五一假前,学校举办了个春季运动会,翟欲晓在夏侯煜的陷害下,眼含热泪代表她们班上了四百米跑道。虽然其最后拿到个丢脸的倒数第四的成绩,却因为那个男生主动上前送水——他还帮她拧开了瓶盖——获得了操场上最大一片的起哄声。   “你在看什么呢林普?我在那边叫你半天了,个不长耳朵的破孩子。”   花卷这样问着抱怨着,来到林普跟前,也跟着看过去。他瞬时恍然大悟,露出“呦”“呦”的表情,十分讨人嫌地走过去破坏气氛。   “早恋呐?来来来,给你们宝贵的感情上道保险。”花卷苍蝇搓手。   “怎么个上法?”男生转头笑着问——这就是间接承认有早恋的意思了。   花卷眼珠转了转,小算盘拨得啪啪响,他给翟欲晓使了个眼色,笑眯眯道:“给我一百块钱,你俩要是能坚持到毕业不分手,我赔二百。比市面上任何一种保险都划算。”   翟欲晓积极鼓励:“确实划算。”   男生却不上这个当:“以你俩青梅竹马狼狈为奸的关系,我担心今天给钱,明天就分手。”   翟欲晓跟着花卷哈哈半天,突然反应过来,瞬时闹了个大红脸。她唾道:“谁跟你早恋了,哪儿来的分手?李大个儿,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不要脸啊。”   林普突然在不远处发脾气了。花卷和翟欲晓遥遥听到一句很生气的“你能不能不要挡在这里”,扔下“李大个儿”匆匆过去,刚好赶上一个梨涡女生喷涌的眼泪。   梨涡女生叫钱藻,是个刚刚转学来的自来熟和碎嘴子,眼珠子自打盯住林普就转不动了,自我介绍完以后喋喋不休地问他问题:你就是三班的林普吧?你是不是住在八千胡同里啊?你看没看上周我在运动会上跳高?你参不参加下周的爬山活动?咦?你衣服跑线了,来我给你扯掉……   “他咋惹着新来的校花了?”花卷挠头。   翟欲晓莫名其妙:“谁封的‘校花’?经过我同意了吗?”   花卷鄙夷地望着这位心里没数的小伙伴:“……”   钱藻委屈极了,她揉着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围过来的小伙伴们哭诉:“我只是站在这里看同学打篮球,他就突然发脾气了,他咋这样啊?”   林普吃惊地望着她:“……”   林普重新认识了小女生的下限。   在翟欲晓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林普最终还是跟钱藻道了歉。虽然她没说实话,但他确实不应该当众让一个小女生下不来台。他刚刚只是突然觉得很烦躁。眼前唠叨个没完的女生固然讨厌,不远处羽毛球在空中倏倏传来传去的声音、树梢断断续续的蝉鸣声、“啪”谁用起子或雪糕棍撬开一瓶汽水的声音也都很讨厌。   花卷就要迈出校门的时候,有个同学呼哧带喘地跑过来,跟他说班主任找。花卷在翟欲晓“你是不是犯事儿了”的怀疑目光里臊眉耷眼儿地往回走。他数学课上看武侠小说被后门儿巡班的班主任逮着了。班主任怒目,隔着玻璃指了指他,指了指办公室,什么意思不言而喻。但他选择性弱智。   翟欲晓和林普背着落日晃晃悠悠回家的路上,偶遇一个糖葫芦车。翟欲晓留意到林普目光追着糖葫芦车跑,不由露出俯视的慈祥表情,她主动摘下书包解开钱袋子给小学生林普买了串糖葫芦。   大概是因为糖葫芦实在很甜,林普嚼着嚼着,早前那黑压压的烦躁就不翼而飞了。   六月份,林普小学毕业,正式成为初中生预备役。他长得愈发的好,浓长眼睫,小尖下颌,唇红齿白。用花卷妈妈姚思颖的话说,像柴彤的“老姑娘”。在姚思颖娘家那边儿,最小的孩子通常叫“老姑娘”或“老儿子”。   姚思颖这样说的时候,正跟柴彤在刚围建起来的果蔬市场上买菜。翟轻舟的突然涨工资和林普的小学毕业都值得一桌荤素搭配的大餐。当然,大餐是翟轻舟下班回来自己做,柴彤厨艺逊色于人,只负责采买就行。   “你说楼上的是咋想的?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不好啊?” 姚思颖挑着小芹菜,跟柴彤闲聊,“不愿意跟林普他爸正经地好,去找个别的男的安顿下来也行啊。她那个俏生生的模样,什么时候都能重新开始。嗐,林普生在她肚子里算是遭了殃了。”   ——虽然大家都住楼上,但“楼上的”这个称呼默认特指林漪。   柴彤一直看不惯林漪,闻言阴阳怪气地说:“模样再俏生生的有屁用,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林普都这么大了,她也真是好意思。”   “前儿我跟花卷他爸吵架,你听到了是吧?个瘪犊子气得我半夜摔门下楼吹风去了。” 姚思颖顿了顿,扯下个塑料袋去装小米椒,继续说,“结果在胡同里见着一男的,也就二十出头,俩人正抱一起啃呢,可黏糊了,给我臊的。”   柴彤懒得再听楼上的事儿了,转而道:“你们两口上回吵啥呢,我听着摔盆砸碗的?”   “……嫌我炒菜盐放多了,没完没了地呲得我。” 姚思颖想起这个事儿,仍旧愤愤儿的,“你知道我儿子说什么?我儿子一抹嘴说,爸,要不然下回你做饭吧。”   柴彤乐得差点没拿稳排骨。整栋楼都知道,三个小的里面情商最高的就是花卷。花卷这孩子太知道怎么不动声色地埋汰人了,人家天生的本事。   “你咋老买排骨呢?” 姚思颖盯着柴彤的小推车。   “给林普补补,小孩儿正蹿个儿。轻舟说他自个儿蹿个儿时夜里睡觉骨节都是疼的。”   “……你这真是把林普当‘老姑娘’养啊。”   16. 大早上的洗啥小裤衩? 第十六章大……   第十六章大早上的洗啥小裤衩?   林漪大概是以为林普小学毕业就是大人了, 比以往更加过分地夜不归宿,林普漫长的暑假都过去一半了,跟她在家里见面的次数十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七月底, 她更是留下两千块钱和一张写着目的地和大概归期的纸条,跟着那个二十出头的男朋友去了北疆, 一去就仿佛水滴入海,谁也联系不上了。   “……连个落款都没有,你妈真不讲究。”花卷盯着那张纸条喃喃道。   林漪大概也是临时决定, 林普早上出门时,她还在卧室睡觉, 傍晚回来,她就拎着行李箱跟人走了,中午的面条锅都没有刷。   林普夺回纸条揉烂抛进垃圾桶里, 然后将目露同情的花卷和翟欲晓轰出了门。   林普没有下楼吃晚饭,他煮了冰箱里的速冻水饺,自己调了蘸碟, 将就吃了。他不喜欢看电视,但电视却是打开的, 以给空荡荡的房间里增加点人气。他盯着电视里笑容夸张的谐星,突然后悔早些时候生气地把两位朋友推出门的小学生行径了, 不知道他们生气了没有。他用新的电话手表联系林漪, 但林漪大概正在飞机上, 电话没有接通。   ——原来的熊猫手表委实不适合大孩子了, 褚炎武前不久另送给他一款能听歌的黑色电话手表。   林普这晚睡得很早,不到八点。他时梦时醒,一阵阵儿地出汗。但不管辗转几回,耳边始终有哨声, 仿佛是自己吹的,又仿佛不是。林漪就跟小时候翟轻舟教他糊的纸风筝似的,在隐隐约约的哨声里慢慢飘向前面的大雾。   钱藻能打听出林普住在八千胡同里,“鹰姐”显然也能。也不知道从哪天起,林普出门就能碰到笑嘻嘻凑上来的“鹰姐”。   “鹰姐”的名字里没有“鹰”,她叫李哆莉,是觉得“鹰”这个字比嗲嗲的“哆莉”更有派头,自个儿口头上改的,也就一小撮儿人起哄瞎叫,写卷子的时候还是得老老实实署名“李哆莉”的,不然没有成绩。   李哆莉得知林普是个小学生时,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一没留神就被林普的小哥给拎起来搁到垃圾桶上了。她在大家的耻笑中吭吭哧哧爬下垃圾桶回家,臊眉耷眼儿地开始数着日子过——最起码得熬到她的“小”哥哥小学毕业吧。   八月中旬正是夏天最后的反攻,天热的仿佛打开的电饭煲。林普下楼扔垃圾,再度被假装路过的演技一点也不好的李哆莉缠上。   “我姨妈家还是没人。”李哆莉煞有介事地说。   她早在第一次出现时,就给自己编排出个“住在八千胡同附近的”姨妈。八千胡同两边通透,全是住宅楼,所以谁也拆不穿她。   林普点点头,越过她,径直走向垃圾桶。   “听说你除了语文其他科全满分,你真厉害。”   李哆莉亦步亦趋跟着林普走到垃圾桶前。   林普假装没有听到掀开桶盖丢进去垃圾就要回身上楼。   李哆莉一个滑步上前,一点不害臊地说:“林普,咱俩处对象吧。”   林普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李哆莉的与众不同,但还是震惊于她居然敢当着胡同里大人的面这样问。他在晓晓妈妈和花卷妈妈打趣的目光里面红耳赤地急声说:“不处。”   李哆莉有些受伤,她伸手挡着他,顿了顿,破釜沉舟地道:“林普,我老实跟你说吧,我的纹身是用的纹身贴,澡巾一搓就掉,我虽然脸皮厚,但也没有现在假装出来的这么厚,而且我现在有点想哭了。你再好好想想。”   林普毫不犹豫:“不想。”   李哆莉的那句“我现在有点想哭了”显然不是虚言,是比天气预报靠谱得多的预报,林普一走开,她的声音里就有了哭腔。   “林普……”隐约的哭唧唧。   林普嫌丢人,闷头往回走。   “林普……”明显的哭唧唧。   林普顿住,转过来瞪着他,气急败坏地说:“你还不走?!”   柴彤坐在凉荫里握着韭菜提醒:“林普,你好好跟人家说话。”   姚思颖也道:“咳咳,不阻止早恋,但不能这么早。”   两人低头目光一碰,里头全是笑意。她们俩刚刚坐下择菜时还在讨论,最近有个女生老在胡同里转悠,也不知道啥情况。结果一转眼女生就出现了,再一转眼就解惑了。   “林普长相太随林漪了,不稀奇。” 姚思颖说。   “是,不稀奇。”柴彤附和。   两人虽然这样说着,但仍然收不住笑,并不由迸发无限感慨。林普刚搬来时还是个软乎乎的奶白团子,上下楼都得谨慎地一阶一阶地踩,大过年的摔一跤要用炸春卷哄。但一转眼居然已经有小姑娘追上门告白了。   姚思颖笑够了,归拢着两人择出来的韭菜,另起了话题:“我听晓晓说,她姥姥给她买的裙子大了,得等明年再穿。我看这冬天送羽绒服,夏天送裙子,平常生日和年节还各有礼物,也是尽可能地在道歉了。要我说,你侄子病都好了,过去就过去吧,老揪着不放你也不痛快。”   “也不是这几年才开始当姥姥的,以前去哪儿了呢?”柴彤不当回事儿地笑着,“没有揪着不放,就只是想开了。并不是有血缘关系的就叫亲人。我要是真出点儿什么事儿,林普说不定都比他们着急。”   “你‘老姑娘’就是你给喂大的,他能不着急吗?我到现在都记得,最开始他是满手握筷子的姿势,后来你敲着指头硬给纠正过来了。哦,写字也是你给纠正的,哈哈哈哈,他那个半躺的2和那个俩0叠在一起的8啊。”   “我‘老姑娘’心思重,你可别当面揭他短儿。”   “不揭不揭,卷儿跟晓晓都是橡皮脸,我说他们张口就来,你‘老姑娘’脸皮儿薄,吃不了赖话儿,我平常都可注意了。”   “晌午叫卷儿上来吃饺子,他跟林普都喜欢韭菜鸡蛋馅的。”   “哎,行,我就说你择这么老大的一把韭菜,不可能没有我们卷儿的!”   暑假还剩最后一周,林普正在家里午睡,有人咚咚咚敲门。他以为林漪提前回来了,迷迷糊糊前去开门,结果门外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穿得花里胡哨的男人——林普如果再大点就能辨认出来这是早期的嘻哈风。   林普见过这个男人,他是酒吧里新的驻场歌手,有一段时间,他常常载着她妈妈回来。   “你妈怎么不接电话?”   驻场歌手这样问着,一脚踏进门,直往林漪的卧室而去。   林普站在玄关没动,只是望着他僵在卧室门口的背影,慢吞吞说:“她不在家。”   林漪空荡荡的卧室证明林普没有说假话。   “真去北疆了?”歌手轻声问。   “嗯。”林普答。   “跟王文野?”   “不知道。”   他瞪着林普审视半天,希望找出林普包庇他妈妈的蛛丝马迹,但林普的眼睛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反手一击卧室门,丢下一句极脏的脏话,黑着脸走了。   林普确实没说假话,他只知道林漪是跟新男朋友去的,但并不知道那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叫什么名字。也许他就叫王文野,也许是他的前人。   ——在歌手和青年之间,曾经还有个林普没正经打过照面的来去都非常匆匆的男人。哦,就是几个月前半夜跟林漪在胡同里吵架的那个。   林漪在这个世界上一直以一种孤家寡人的姿态活着,也许她本就是这样的人,也许是在褚炎武那里栽了大跟头以后“大彻大悟”的。她微末的耐心只体现在林普一个人身上——毕竟养了十来年都没把他丢出去自生自灭。其他人只要稍微不顺她意,就会被毫不犹豫地扔下。   林漪赶在林普开学前一天到家。也是巧了,她刚进门就接到褚炎武的电话。褚炎武得知她把林普一个人扔在家里整一个月,立刻就吆喝开了。林漪趿拉着拖鞋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下,不屑嗤笑:得了,真跟那么回事儿似的,你这期间但凡联系过林普一回,也不至于不知道他独自在家。   你可以指望褚炎武出手大方十来万给林普买天文望远镜,但你不能指望他时时刻刻惦记着林普。林漪是非典型的母亲,褚炎武是典型的父亲,两人殊途同归。   两人正掰扯着,你说我不配当妈,我说你不配当爸,林普回来了。   林普推开门看到风尘仆仆的林漪,眼睛里微地一亮。她一直是关机的状态,没有任何音讯,他以为直到开学她都不回来了。   林漪不由分说地直接挂断了褚炎武的电话,她用下巴点点墙根下的行李箱,让他自己去取毕业礼物。林普蹲下来打开行李箱,里面是一个膝盖高的木雕小人儿。小人儿的脚底心是创作者的名字,“林漪”。   林普拎着木雕小人儿走开前,想起前几天来家的那个驻场歌手,跟林漪说了。林漪不屑地唾一句“狗东西”,要他以后不要理会这个人。   小学毕业的这个暑假算是个开端,大约是发现林普一个人过上一两个月也没什么大问题,至此之后,林漪愈发不着家。只要感觉不痛快了,给林普扔些钱就畅游祖国河山去了。当然,跟她一起畅游的早就不是那个不知道到底叫不叫“王文野”的二十出头的青年了。   时间嗖嗖地往前跑,赶最后一班公交车似的。翟欲晓和花卷埋在各科试卷里灰头土脸地上了高二——翟欲晓高二文科,花卷高二理科,林普也一骑绝尘上了初三。   林普现在已经比花卷还要高了,体育课上排队,从左至右由高至低,他是左边第三个,就像他的两个哥哥在这个年纪时一样——褚家的基因在身高方面向来不含糊。   大约是白日里那场篮球打得太耗体力了,这天晚上林普做的梦格外累人。他仿佛陷进沼泽地里了,各种招数都使了,但就是翻不出来。翟欲晓在一旁像拔萝卜似地拔他,目光灼灼的,面红耳赤的,呼哧带喘的。   林普早上掀开夏凉被,盯着自己某个不可言说的位置,陷入沉思。虽然是第一次,但是很清楚这种现象的来龙去脉,毕竟花卷去年就已经文图并茂向他普及过了。   翟欲晓用钥匙捅开林普家门的时候,林普正蹲在卫生间里洗内裤。翟欲晓是来上厕所的。柴簌簌和柴麟麟跑来她家过周末,她家就俩厕所,晨间供不应求。   “大早上的洗啥小裤衩?”翟欲晓在林普背后奇道。   林普一把将小裤衩按到了盆底,他顿了顿,恼道:“你出去。”   翟欲晓细一琢磨瞬间破案:“你是不是昨晚没洗澡?!”   林普沉默不语,耳朵尖儿都红了。   翟欲晓在一片沉默里得到了肯定,她嫌弃地拉长了声音:“噫……”   17. ……有蚊子(捉虫) 第十七章 ……有……   第十七章 ……有蚊子   十六七岁的女生, 有些仍旧分不出正反面,有些却初现前凸后翘的意思了。翟欲晓是后者。但翟欲晓由衷地羡慕前者。具体地来说,就是羡慕王戎。   翟欲晓羞耻于胸前越来越大的隆包, 不知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偷偷买了腰封来束胸。柴彤有一回给她整理房间, 在枕头底下发现了腰封,一拷问,人家已经默默束一个月了。柴彤哭笑不得, 没收了腰封,点着她说“你别后悔”。   翟欲晓多机智啊, “你别后悔”四个字,她夜里仔细一琢磨一浮想,就回过味儿了。电视的娱乐频道和杂志的娱乐板块总是不吝笔墨地评价女星的身材, 在那些评价里,“平胸”是一个偏贬义的词,“胸大”是一个偏褒义的词, “胸太大”就又偏贬义了。翟欲晓决定给自己的女性特征一个野蛮生长的机会,而她保持警惕, 什么时候感觉过界了,腰封该用还是得用。   花卷交了个成绩同样中不溜的女朋友, 也是理科三班的, 属于内部消化。花卷交了女朋友以后, 便撇下翟欲晓和林普, 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日子。   “神龙见首不见尾”具体是指,花嫂烦他,他回头花言巧语寻回他的青梅竹马们;花嫂粘他,嗯?什么是青梅竹马?树上结的吗?能吃的吗?齁不是东西!   然而花嫂是个实打实的小心眼儿。虽然花卷向她解释了翟欲晓和林普都是一起长大的朋友, 但花嫂仍旧十分忌讳翟欲晓。翟欲晓去三班找了花卷两回,一回是给他捎他妈做的豆沙饼,一回是约他一起去天桥另一端的初中部给林普收拾烂摊子——林普七夕当天被教导主任截获半书包情书。两回花嫂打招呼的表情都十分敷衍,且要笑不笑的,十分膈应人。翟欲晓不好跟花卷说,便呸声将瞎了眼的花卷从自己的至交好友列表里暂时除名了。   “你烦花嫂不?”翟欲晓跟林普一起回家的路上问他。   “烦。”林普毫不犹豫道。林普是真的很烦,因为花嫂老是在翟欲晓面前叫他“弟弟”,而且她笑的太腻人了。不是钱藻的那种甜,而是腻。   ——钱藻就是当年操场上那个睁眼说瞎话的小女生,她早就跟林普化干戈为玉帛了,她现在是林普的同桌。   翟欲晓煞有介事道:“王戎说,有些女生就是这样的,她们没有男生朋友,也不相信男女生之间真的可以做不上床的朋友。她们发自肺腑地认为你会抢食,不是现在,也是将来,所以本着有备无患的意思,不如先下手为强排挤你这个潜在情敌。”   林普听到“上床”和“情敌”面无表情道:“王戎成绩差就是因为老琢磨这些吧?”   翟欲晓在林普后脑勺上轻轻推了一下,哈哈大笑。   翟欲晓喜欢跟林普说生活中的一切,因为林普从来不会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两人虽然一个高二一个初三,但实际相差三岁。在这个年龄段,三岁的差距,翟欲晓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满嘴跑火车,甚至可以悄么声儿地吹个牛。比如在翟欲晓嘴里,高二年级有两个男生对她流露出追求的意思,一个在去年的平安夜里给过她一个包装精美的苹果,一个最近一直来借她的月考卷子看——不借第一名夏侯煜的,就只借她的。   两人各自回到家,都面对着冷锅冷灶。林漪仍旧是不着家,她一周能给林普做两顿饭就是极限了。而柴彤和翟轻舟则是去晋市奔丧了——翟欲晓的姑婆老了。   翟欲晓在厨房里转了一圈,上楼去游说林普了。北街新开了家砂锅麻辣烫店,王戎说汤底味道可好了,店家自己做的小酥肉也好吃。   “我不想出门了。”林普也在自己家厨房里转着。   “啧,你去看看人家花卷,人家薛景,不到睡觉时间就不回家,你咋就跟人不同,老不愿意出门呢?”翟欲晓背后灵似地跟着,喋喋不休,“你听我给你安排,我们先吃麻辣烫,再去商场里溜达消消食,最后拎一杯奶茶回来做作业,是不是很妥当?”   林普回头望着极力表达友好的翟欲晓,顿了顿,试图甩锅:“要不然你去看看花卷回来了没?”   翟欲晓立刻翻脸:“别跟我提那个睁眼瞎。”   林普拗不过缠人的翟欲晓,最后还是出门了,踩着翟欲晓亲手扔过来的人字拖。翟欲晓喜欢林普踩着人字拖懒洋洋走路的样子,仿佛日剧里电车轰隆隆驶过去以后,路口露出来的漂亮少年。   北街这家砂锅麻辣烫店由于价格实惠味道好,在馋嘴的青少年中间十分受欢迎,所以饭点总是门庭若市的,需要等位。   翟欲晓在门口长椅上翘脚嗑着瓜子,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林普。林普刚刚在街上再度被人要号码了。他现在身高一七七,长着一张非常显小的脸,叫人分辨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你连脚指头都是白的。”翟欲晓突然说。   林普低头看看自己的,再看看伸到他两脚之间的翟欲晓的。   翟欲晓趁着他低头,猝然伸出了自己邪恶的双手,抱着他的脑袋一顿揉搓。她此刻后知后觉生出了“小孩儿长大了”的感慨。林普不再是那个坐在漆面斑驳的斗柜上的、举着流血手指眼泪汪汪的、在她怀里捧着她的脸笑着的白面团子,而是个走在大街上会令异性怦然心动的大小伙子了。   林普懊恼挣扎中,后脑勺触到翟欲晓不可言说的弧度,立刻不敢动了。他脸颊微烫,耳朵尖也红了。但翟欲晓却粗神经地什么都没察觉,只以为林普是不满自己当他小孩儿揉搓。   ——毕竟林普上回因为自己不小心又叫了他小时候的昵称“噗噗”,转头将洗好的葡萄一股脑塞给了花卷。   “里面有座儿了。”上菜的服务员过来叫人。   翟欲晓放开林普,用湿纸巾擦了擦手,施施然跟着服务员进门。   果然是非常非常好吃。汤底好、小酥肉好、香辣味儿也刚刚好。林普不吃香菜,所以翟欲晓砂锅里的香菜量直接乘以二,她摩拳擦掌一筷子下去,三根土豆粉、一根香菜、一根海带丝、一根豆腐条,她一股脑往嘴里一塞,立时感动出夸张的可云脸。林普哈哈笑着,一掌推开那张表情生动滑稽的脸。   店里没有开空调,只开着电风扇。翟欲晓一边倒吸着气暴风卷食一边扒拉黏在额头上的碎发,她正要问林普热不热,结果一抬眼目光怔怔落在林普的嘴唇上。林普唇薄,天生带粉,此刻因为辣椒的刺激,粉调尤甚,仿佛涂了今年大热的口红色号。   “你不吃了?”林普奇道。翟欲晓的食量在饭桌上向来排第二。排第一的是她爸爸。   翟欲晓倏地撤回一直盯着他红润嘴唇的目光,她挠了挠耳根,默默骂自己一句“禽丨兽”。   “……有蚊子。”翟欲晓心虚地道,在自己后脖子上作势一拍。   依照翟欲晓的安排,饭后两人去商场溜达消食。翟欲晓老爱去逛精品店,她也不一定买东西,就乐意在各色小玩意儿里穿梭,一会儿拿起这个看看,一会儿拿起那个看看。但这回却对一个仿皮草的小发夹起了兴趣。她左看看右看看,还在头发上比划了两回,爱不释手。但最后仍是放下了。一是因为贵,居然要两碗面钱;二是因为过于可爱,只适合甜美系小女生戴,比如林普的同桌钱藻。   “不买吗?”林普问, “好看的。”   “你那审美知道什么是好看呐?!”翟欲晓嘟囔着,老气横秋地背着手走开了。   两人在商场二楼三楼各转了一圈,最后拎着两杯奶茶踏上了没有动静的手扶电梯。在他们后面,有一个腿脚不太便利的老人也上了电梯。一前一后正往下走,电梯突然启动了。翟欲晓整个人向前一倾,及时抓住了扶手,与此同时她也抓住了林普,但只是一瞬,林普就被后面没站稳的老人一头撞了出去。   “啊——”翟欲晓乍然而起的尖叫声瞬间响彻整个商场楼层。   商场的负责人和保安在翟欲晓尖叫声的余韵里跑过来。他们絮絮问着伤到哪里了,要不要紧。翟欲晓心疼地按着林普的肩膀愤怒地呛道:“你们说要不要紧?!个破电梯怎么回事儿啊突然就动?!电梯有问题为什么没有警告啊?!”最后一个问题高声叫出来的时候,翟欲晓破音了,眼泪滚滚而下。   林普膝盖、小腿、掌根、胳膊肘全是擦伤,也崴了脚,只是暂时还没有肿起来,但最触目惊心的,是右脚拇指的趾甲盖掀起来了。翟欲晓没受过这样的伤,但古装剧里严刑逼供就是拔手指甲盖和脚趾甲盖,可想而知,得有多疼。   老人将林普撞了出去,自己倒是抓着扶手站稳了,她十分后怕且万分不好意思,翟欲晓只在声高,她却奔着“你们商场是在谋财害命”去了。   林普疼得整张脸煞白,他将翟欲晓扯低了些,曲起食指在她眼下安抚地轻轻一刮,然后紧紧抓着她的手。   “包扎一下就行了,没事儿。”林普说。   翟欲晓打着停不下来的哭嗝,半跪在地上扒拉着他,唯恐其他地方有没注意到的伤口。她扯开他T恤的领子前前后后地看,再卷起他的运动裤,直卷到逼近腿根。   “其他地方真没事儿,去医务室包扎吧。”林普紧抓着翟欲晓的手腕,额面上冷汗涔涔。   负责人在旁边一直问要不要通知他们的家长,林普摇摇头,说不用。   医务室就在一楼角落里,医生百无聊赖出去遛弯儿了,眼下接到电话正在往回赶。翟欲晓让林普圈着自己的脖子,在一个瘦小保安的帮助下,把他拖抱起来。负责人很有眼色地赶紧推了轮椅过来。翟欲晓看着轮椅面色复杂,林普说“我不想坐”,她便立刻回“那就不坐,我们慢慢走。”   两人一点点蹭到医务室门口,医生也呼哧带喘地到了。跟着就是去掉趾甲盖消毒包扎。翟欲晓的眼泪紧跟着林普打颤的频率,一会儿脚下的垃圾桶里就铺满白花花的鼻涕纸。林普劝不住她,也跟着红了眼眶。负责人和老人都将脑袋埋得低低的。   林普的人字拖没法穿了,保安赶紧给递上一双刚刚去附近鞋柜拿来的最大号的软底拖鞋。翟欲晓蹲下来小心翼翼给林普挂在脚上,一抬头林普指间就是刚刚精品店里的仿皮草发夹。   “……果然我那些年的糖葫芦没有白买,你终于也知道孝敬姐姐了。”   翟欲晓举着发夹,哽咽着用手背抹掉眼泪,咧开了嘴笑。   两人回去以后,林普在翟欲晓隔着门的监督下单脚踩着塑料凳洗了个战斗澡。他洗完澡开门出来,翟欲晓已经携着一盆热水和一条擦脚毛巾笑容慈祥地等着了。林普见状转身就要回浴室,翟欲晓抱着腰拖回来,露出个即将糟蹋良家的败类笑容,将之按倒在沙发上。   林普的敏丨丨感点太多了,脚下尤甚,翟欲晓满把手抓住他的脚,他瞬时就打了个哆嗦,耳朵尖也红了,各种剧烈挣扎,仿佛立刻就要万劫不复了。   “我自己来,你给我毛巾。”林普在挣动中呼哧带喘地说。   “你把腿给我打直了,”翟欲晓强压着他的腿,作势要把擦脚毛巾糊到他脸上,她龇牙咧嘴抱怨,“咋那么磨叽呢?跟谁见外呢?”   林普最终也没挣过因为一个发夹感动到非要给他当个好姐姐的翟欲晓。翟欲晓避开纱布用温热的毛巾非常仔细给他擦着受伤的右脚和右腿,然后强迫症突然发作了,嫌不对称,硬是将林普没有破皮伤且洗过澡的左脚和左腿也擦了。   翟欲晓端起洗脚水正要倒了,林漪突然回来了。林漪一般十点以后才回的,此时时间还很早,黄金剧场的电视剧第二集也不过刚刚开始。   林普的满面笑容瞬间收起,他低低叫了林漪一声。   林漪一愣,走过来要看,林普却将脚收回去了,并用靠背轻轻压着。   “有血。”他解释说。   林漪顿住,不再上前。她面色不虞,问:“跟人打架了?”   “没有,就摔了。   翟欲晓尴尬地倒掉洗脚水,磨磨蹭蹭出来打了个招呼,靠墙站着。她跟林普关系好到能死皮赖脸压着他给他洗脚,但跟林漪这些年里讲过的话却甚至填不满一篇高考作文。   林漪目光移向翟欲晓,面上带着吝啬的笑意,她轻声说:“晓晓,玄关柜子上的袋子帮忙交给你妈妈,我看她在朋友圈里向人问这种进口药,刚好我有朋友最近去了港市,我请他帮忙代购了。”   “好的,谢谢阿姨。”翟欲晓规规矩矩地道。   18. 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姐姐?(捉虫) ……   第十八章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姐姐?   翌日早晨, 翟欲晓特地上楼接林普。林普倒是能瘸着脚慢慢走,但今天下雨了,她怕他滑倒。   两人慢吞吞来到二楼, 去敲花卷家的门,得知花卷半个小时前就出门了。   “赶着去班里抄作业吧大概。”花卷妈妈倚着门臆测道。   翟欲晓压下那句挑拨离间的“阿姨阿姨, 比这个更严重哦,他很有可能是去接女朋友哦”,皮笑肉不笑地与花卷妈妈道别, 带着林普继续下楼。   “个见色忘友的狗东西,你倒是发个信息说声不用找你啊。”翟欲晓悄声抱怨道。   林普也道:“狗东西。”   翟欲晓听到林普的响应, 愈发上脸,她愤愤道:“交朋友多了不起吗?跟谁交不上似的。”   林普这回不吱声了。   两个人一点点向前挪着,二十分钟才到校。   翟欲晓将林普一直送到座位上, 嘱咐他上厕所的时候小心些,千万不要被人踩脚,午饭要不然就让同学带回来吃。林普一一点头, 就像小时候玩游戏时一样乖,好脾气地任她摆布。   林普的碎嘴子同桌钱藻眨巴着眼睛突然举手。翟欲晓不解地望着她。钱藻笑嘻嘻表示自己愿意带林普上厕所以及给林普带饭。翟欲晓笑了, 说:行,那谢谢你了。   翟欲晓一走, 钱藻不怀好意的目光就粘到林普脸上了, 热乎乎的脑袋也越凑越近, 直到林普反手用直尺杵上她的梨涡。   钱藻两根手指夹着笔, 模仿大侦探,煞有介事道:“你不对劲。”   林普低头哗啦啦翻着练习册,懒得抬眼瞅她,“哪儿不对劲?”   钱藻说:“你刚刚表现的非常软萌, 跟上个月揪着金磊将他按倒在课桌上非要他道歉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金磊是班里的体育课代表,他喜欢钱藻,在某节自习课上突然当众表白,钱藻也只好当众不接受他的表白。金磊表白失败,下不来台,便老在钱藻面前讲些不入流的荤段子。   钱藻一直装听不懂他的段子,她的演技太好了,林普小学六年级就深有体会了,所以金磊一直都没有成就感。上周他在成人杂志上搜罗了个脏得几乎溢于言表的荤段子,带有极强的攻击性,钱藻再装听不懂就是脑残了。她嘴巴一耷拉正准备用卷起来的课本敲金磊的脑袋,林普就突然暴起将金磊按倒在课桌上了。   林普要求金磊必须当众给钱藻道歉,并保证以后再也不嘴贱。金磊当然不肯。两人一直打到上课。任课老师是个刚大学毕业的姑娘,她搞不定大小伙子的这种事儿,差人叫来了班主任。班主任跟班长一起拉开了他们,吼着问怎么回事儿,要是不说都滚出去罚站。钱藻眼看两人都不开口,颤巍巍站起来用课本蒙着脸一字不差复述了金磊的荤段子。   最后林普留下,金磊一个人出去罚站,并请家长。   既然讲到了金磊,钱藻不由老生常谈:“我无以为报,要不然做你女朋友吧。”   ——钱藻这是本月第九次毛遂自荐了。   林普回头盯着钱藻看了五秒钟,问:“你是报答还是报复?”   钱藻抢过林普的直尺,作势要给他掰折。   叮铃铃~上课铃声响起。英语老师在铃声落下之前就屹立在讲台正中央了。她依旧不重样儿地穿衣服,今天是一条绿色连衣裙,长阔的裙摆在初秋微凉的风里,仿佛一株柔韧的蒲草。   “啪~!”但其实一点都不柔韧的英语老师将卷子往第一排英语课代表桌上一摔,竖直脊背用结着霜茬的语气吩咐:“卷子改出来了,课代表起来发一下,来,就站我面前发,报名字,报分数,我看看八十分以下的怎么好意思众目睽睽之下来领卷子。”   钱藻的声音紧跟着英语老师愤愤的最后两个字“卷子”轻轻响在耳侧。   “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姐姐?”   “……”   “你告诉我,我不告诉旁人。”   “……”   中午放学,钱藻跑出去给林普买了一份鱼香茄子盖饭,她自己的是鱼香肉丝。两份盖饭和谐地摆在一起,林普不由陷入了沉思,他点的难道不是番茄炒蛋?   “赶紧掰开筷子吃啊,”钱藻此刻眼睛里根本没有沉默不语的林普,只有她肖想很久的两道菜,她用筷子分别在林普的餐盒和自己的餐盒里一划拉,仿佛画三八线似的,殷殷给他解释,“你这边三分之一是我的,我这边三分之一是你的。”   “我要番茄炒蛋!”林普盯着油乎乎的两道菜不满地说。   钱藻夹了一口茄子,眯眼吃得万分满足,她说:“我到的时候番茄炒蛋就剩个底儿了,番茄捣得稀烂,可恶心了,我纯粹是为你着想,给你临时改的单。”   林普半信半疑地掰开筷子,正准备去夹木耳,前桌男生端着饭盒回来了,红红的番茄,金黄的蛋,汤汁浇在米饭上,单是看着,嘴里就有味儿了。   林普将目光钉死在钱藻的厚脸皮上。   钱藻:“……”   钱藻老老实实道:“……饭钱一会儿还给你,这顿当我请。”   叮铃铃~最后一节课下课,林普拎着书包慢吞吞出来,在楼梯口看到了林漪。   林漪在家一直睡到下午,睡醒有些不舒服,便跟酒吧经理请了假。她将排骨炖上,眼看着天要落雨,心血来潮来接林普。林普小学+初中这么多年,她接他放学的次数,大概都不够数满十根手指。她不知道他在几班,所以就在楼梯口守着。   林普的同学纷纷以为林漪是他姐姐,直到清晰听到林普的一声“妈”。林漪向周围的同学露出个家长式的笑容,然后接过林普的书包,走在他旁边。   “初中生都穿这个牌子的衣服吗?”林漪突然问,“我一路看十来个了。”   林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确实是最近非常火的一个牌子,代言人是翟欲晓的“旧爱”——是因为突然爆出隐婚新闻成为她的“旧爱”的。   林漪怀疑林普根本没注意过这个,也不等他回答,直接说:“行,也给你买几套。 ”   林漪给林普买东西,因为图省事儿,向来是用批发的架势的。林普上一年级时,她给他买铅笔,直接买二百来根,林普一直用到小学毕业。而眼下这个牌子的衣服,既然说了要给他买“几套”,那就不大可能是两套以下。褚炎武给的抚养费很高,林漪自己也赚不少钱,所以两口之家虽然向来没什么温度,但向来也不差钱。   林普走到校门口,突然听到翟欲晓的叫声,他一抬头,她正在天桥上,显然也是要来接他一起回家的。林普高兴地向她挥了个手。   斜里突然冲出来两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女人,她们脏污不堪的辱骂声赶在雨点落下来之前蛮横地灌了路边所有少年少女一耳朵。少年少女们三三两两地停在路边,或细碎指点,或沉默不语,在初秋的濛濛细雨里围观震碎三观的剧情。   林普在连番的巴掌声里被推搡开,被挤倒,被不知道谁狠狠踩了右脚。他立刻爬起来瘸着腿往人群里挤,但有个中年男人一直堵他,跟他说不要掺和。林普回之以暴怒的“掺和你妈”,一把夺过不知谁的书包狠狠抡在男人脸上。   中年女人将林漪按倒在地上脏话连天地扒她的衣服,两个女人都孔武有力,林漪虽然奋力反抗,但在她们手底下仍跟个小鸡崽子似的不堪一击。   “林漪你个X养的X货,你是不是天生犯X?!你是打算一辈子都从别人嘴里夺食儿吃的是不是?我嚼烂的吐你嘴里你吃着是不是就特别香啊?!”一个攥住林漪的胳膊,啪啪扇着她的脸,咬牙切齿地说。   “有个私丨生子不够,是还想再要个私丨生女是不是?你真以为他跟我姐离了婚能娶你?不过是女票你而已!他到现在花在你身上的钱都不够买客厅犄角旮旯里的一个近代仿制花瓶,你说你多可笑?!”一个利落地将林漪的上衣剥掉,一鼓作气又去扯她的文胸。   林漪坐在地上咬紧了牙尽力压低身子收腿蜷缩,但上半身最后一片布料仍然一寸一寸离体,两个半弧也随之一点一点露出。即将全面失守时,林普扑上来,将她抱了个满怀。与此同时,她看到抓着自己文胸的女人额头有血流出来了,是叫林普用词典砸的。   林漪极度晕血,手脚立刻就绵软了,在林普怀里直往下滑。   一切只发生在两分钟不到的时间里。令人猝不及防。   翟欲晓和不知道打哪儿跑出来的花卷从不同方向冲进人群里。   花卷手上的是根裹得花里胡哨的拐杖,是花嫂国庆表演要用到的。翟欲晓手上的是一根细长的烧火铁棍,是她跑下天桥时顺手在路边的烤红薯炉子里抽出来的。   翟欲晓这是第一回跟胡同以外的人打群架,而且是跟柴彤差不多年纪的成人,但她毫不退缩,中间屡屡被人抡倒,再屡屡跑回去抡人。翟欲晓仗着一根烧火棍,其实并没有吃亏,但在警丨察姗姗来迟控制住局面以后,她无能为力地注视着林普搂着他妈妈的孤独背影,却突然埋膝大哭。   19. 你是不是哭了? 第十九章你是不是哭了……   第十九章你是不是哭了?   两个女人和翟欲晓、花卷进了派出所, 林漪和林普进了医院。最后两个女人被拘留,翟欲晓和花卷因为未成年一起被家长带回。   离开派出所步行回八千胡同的路上,翟欲晓仍旧执着自己的烧火棍, 花卷也仍旧执着自己的拐杖。虽然在派出所里他们都对自己不理智的行为作出了深刻的反省,但此刻都不由竖直了脊背, 隐晦地表达不服。   花卷的妈妈走在后面突然漏出了笑声,她在花卷屁丨股上一踢,说“行了”。   柴彤也没绷住, 轻轻一推翟欲晓脑门儿,意思是, 别愤儿愤儿的了,这事儿过去了。   柴彤本来是打算好好教育下翟欲晓的,她是个女生, 要是伤了脸可怎么办。但转念想到那两个女人在学校门口办的下作事情,却又感觉翟欲晓是打轻了。大人的事情大人了,真他丨妈窝囊废, 跑人家孩子学校门口去闹。   夜里雨下得渐渐大了,敲在窗玻璃上叮叮当当的。如果是在家里, 这是最好眠的时刻,但他们是在医院里, 所以雨声里还有小孩不想住院的哭闹声, 临床睡不安稳喉咙里的嗬嗬声, 小护士不许推销人员滞留病房的斥责声。   林普垂着脑袋坐在病床前, 半个小时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是醒。林漪无声睁开眼,默默看他半晌,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她在做妈妈和做自己之间坚定选择了做自己, 所以此刻摩挲着他的手指,没有半点熟悉感,她在此之前甚至都没注意他的手指都比自己的长了。   以前电视节目上有个亲子环节,是十个儿子/女儿将手伸出来,由十对父母隔帘盲摸。结果准确率百分之一百。林漪和林普这对母子要是上去,不出意外能将之拉低到百分之九十。   林普任由林漪抓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他浓长的睫毛始终垂着,仿佛不堪重负。   “以后跟着褚炎武过吧,”林漪突然说,“褚炎武现在一心扑在他那个车模公司里,没有找女人的心思,在你成年之前应该都不会结婚,再说上头还有你两个哥哥看着,你受不了委屈。”   林普的长睫毛缓缓抬起,露出一直藏在里面的黑漆漆的眼瞳。   林漪顿了顿,继续说:“我以后也不用你养老。我把你生出来,管你衣食住行是我的义务,不需要你日后报答。”   林普极慢地摇头,继而把脸埋在林漪腰腹上,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迅速被棉被吸收进去。他微微侧过脑袋默不作声望着窗外的夜色。这是跟以往没有任何不同的夜色,像昨天的,也像明天的。所以昨天怎么过,明天就还怎么过。   “你非跟着我干什么呢?”林漪问。她的问题是发自肺腑的,她是真的想不明白。   但这是因为她疏漏了最关键的一点:她自己在健康的环境里长大,所以她深刻知道自己是一个远低于及格线的妈妈,但林普自小就习惯了她的不及格,他并不确切知道她是五十分还是十五分,且不管她是多少分,一年见不了几回的褚炎武分数只能更低。   你是我妈,没有你,就也没有别人了。这是林普的回答。但他并没有真的出声儿。他本来就寡言,眼下正值别扭的青春期,就连个语气助词都仿佛比金子金贵。他只是待到眼里的酸涩感淡了,跛脚出去给林漪接了杯水。   褚炎武裹着雨夜的湿意赶来了医院。两人一见面就开始激烈争吵。   一个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是不是瞎?你怎么一踩一个坑?有离婚证就表示断干净了?你不去跟人打听打听,两人离婚不离家,离婚半年了,至今谁都没有挪窝的意思!   一个仿佛听了个笑话:呸!你哪儿来的脸说人家?人家有那纸离婚书,我最起码能理直气壮去起诉她公然侮辱他人!你当年是婚内出轨!蒋阅要是真跟我计较,她扇我左脸我都得老老实实再把右脸伸过去!   一个做忍辱负重状退而求其次说:你要不然找个男人好好过日子,否则出这样的事情,大家永远觉得不安分的那个是你。再说,林普就要满十四周岁了,他不能老跟着你丢人。   一个无比讥诮道:所以狗吃了长在路边的野花,是要怪野花无主,而不是狗没有操守?林普跟着我丢脸归丢脸,但最起码不会长成个糊涂蛋。   林普漠然围观,一语不发,仿佛是个没有心脏的机器人。   派出所的民警第二天一早就来录口供了。褚炎武的律师朋友也来了。   林漪向众人回顾着前一天的事发经过,表现出极为强大的心理素质。   林漪说,她跟男朋友是在夜场认识的,他们认识的时候他就离婚了。此外,他们到现在也才交往不到一个月,所有他们共同认识的朋友都可以证明这些。   民警最后合上笔录,例行公事问:“你方接受和解吗?”   林漪盯着垃圾桶里的纸杯,说:“不,要以侮辱罪起诉她们。”   一干人等全部离开以后,林漪指派林普去办了出院手续。两人回到家,林漪问林普要不要转学,林普毫不犹豫说不要,她便立刻打发他出门上学。林普拎着书包在门口踟蹰片刻,转头看到楼上露出来的日光,长腿两阶一步地迈上去了。他在顶楼帐篷里埋膝静丨坐十分钟,就真的下楼上学去了。   林普在上课铃声响前一分钟进班,满满当当的教室在一瞬间寂静得仿佛是个空室。而林普的表现仿佛他并没有察觉这是个“空室”。他在大家引颈意味不明的眼神里稳稳当当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呲啦”打开书包拉链掏出练习册,再“咔”打开磁吸笔袋一把抓出中性笔、铅笔、圆规和三角尺。   “上课!”班主任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叫醒了全班同学。   大家纷纷坐正了身体,在数学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里,暂时将所有复杂的感触溶解进三角形中位定理和梯形中位线定理里。   这一整个下午,林普耳边特别清净,没有人主动跟他搭话儿,包括他的碎嘴子同桌钱藻,就连课堂上老师抽背课文都特意跳过了他。“特意”的意思是,单单在他这里走了个“Z”字型。   林普放学回到家里,林漪依旧不在,她在冰箱贴上给他留言,自己今晚留宿朋友家里,明天下午回。林漪不折不扣是一株坚韧的杂草,她昨天这个时候还手脚绵软摊在救护车里,今天就能外宿了。   林普自己做饭吃了,然后拎着浴巾去洗澡。林普平常洗澡十来分钟就能搞定,但这回洗了将近一个小时。高压浴头水声哗啦啦的,稳妥地掩藏着大小孩儿决堤的情绪。   “出来吃西瓜,林普,再洗就秃噜皮了。”浴室门口突然响起花卷的声音。   ——花卷和翟欲晓都有林普家的钥匙。   林普下意识地蜷缩着,他想跟花卷说你们回去吧,但嗓子糊的严严实实的,不能发声。他背靠着门伸长了腿坐在地上,隐隐约约听到他两个小伙伴之间的对话。   “卷儿,里面有回声吗?”   “好像没有。”   “我没听到排气扇的声音,是不是晕里面了?”   “你内心戏咋这么多呢?”   “你自己听!”   “……”   “你、你再敲敲门。”@泡@沫   咚~咚~咚~敲门声再度响起,十分迟疑,仿佛生怕打扰了谁。   “卷儿,里面有回声吗?”   “……好像还是没有。”   片刻,浴室门外响起花卷惊慌失措的声音:“你干啥你?你别、哎你别这样,噗噗没穿衣服!他没穿衣服!你不能进!”花卷“奋力”阻挡已经把钥匙捅进锁眼里的翟欲晓,转头大声警告林普,“林普,你要是听到了就敲门回应一下,晓晓怀疑你晕里面了,非要进去,我挡不住她。”   林普背对着门坐在地上,他眼眶里都是泪,嘴角却突然不明显地向上勾了勾。他举起手向后轻轻叩了两下,一门之隔的滑稽动静儿便随着这两声闷响全部停下来了。   “你要小心你的脚,不能碰水的,一会儿我用毛巾给你擦擦。”翟欲晓压着情绪说,她顿了顿,轻声问,“你是不是哭了?”   翟欲晓的问句在很低的位置响起,林普猜测她应该是蹲下来了。翟欲晓总是在奇怪的地方心细如发,她听到叩门声就能精准地判断他的位置和状态。但她卷子上的错题却总有三分之一要归咎于粗心大意。   林普仍是出不了声儿,所以就没办法嘴硬回复“没有”,他再度反手叩门作应。   翟欲晓的眼眶倏地红了,她握拳用力在门上一捶,大声道:“你赶紧给我憋回去,你一哭我就也想哭。”   翟欲晓的哭相很丑,眉毛嘴角一起向下耷拉,跟动漫人物似的,丑萌丑萌的。所幸她知道扬长避短,越长大越铁骨铮铮,轻易不哭。她上个月小拇指被门挤了——在柴彤屡次交代不要抓着门框关门以后——指甲盖都黑了,但她横臂一抹眼睛,梗着脖子假装无事发生。   然而只要一沾上林普,她的眼皮子就很浅,眼泪跟开了闸的洪水似的……以至于昨天个别听话只听半截的以为她就是那个“私丨生女”。   翟欲晓听不到林普的回应,奋力吞下喉咙里的哽块,继续大声说:“是大人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再说,并不是谁声儿大谁就有理,对不对?也有很多人是像我这样想的!”   翟欲晓信誓旦旦的,仿佛真的就像她说的那么回事儿。但林普长大了,并不像以前那么好哄了。他深刻知道,并没有几个人会像她这样想。昨天发生的事情,向来只存在于大家的道听途说里,第一回亲见,会有很多人跟他一样终生难忘。   翟欲晓掏出卫生纸擤着鼻涕,用胳膊肘推搡着花卷,让他也说两句。但花卷认为眼下说什么都多余,不如给林普些缓冲时间。翟欲晓呲牙横他一眼,他只好乖乖道:“出来吧林普,给你留的是沙瓤西瓜最中间最甜的那几口。”   翟欲晓有时候真想拧开花卷的脑袋,看看他腹腔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   浴室哗啦啦的水声在两人无声的打斗中突然停止了,之后便再无动静,两人耐心等着,约十分钟后,门后响起林普沮丧嘶哑的声音:“忘拿内裤了。”   20. 我没有你这么缺心眼儿的朋友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我没有你这么缺心眼儿的朋友   “听说胸都露出来了?”   “林普挡得快, 没有全露。”   “所以林普真的是私生子?”   “反正从来没人见过他爸爸。”   “他得要转学吧,也太丢脸了。”   “转到哪里去?很快就能传遍整个大都啊。”   ……   两个女生洗着手正碎碎念着,冲水声突然响起来, 继而正后方的隔间门打开,跟林普同班的女生钱藻目露凶光向她们走来。   ——钱藻和林普是初中部最出名的两个, 两人长相佼佼,偏巧还是同桌。   “真有意思,背后说人闲话。”钱藻洗着手脆生生说。   两个女生刷地脸红:“嘁!关、关你什么事儿啊?!”   钱藻朝着她们用力甩着湿漉漉的手, 道:“你们说的是我男朋友,当然关我事儿。”她这样说着, 皱眉盯着其中一个女生,片刻,她露出恍然大悟的嗤笑, “喂,红帽子的,你前不久不是还给林普写过情书吗?七夕他书包里的巧克力也有你的一份吧?咋就翻脸不认人呢?”   两个女生在钱藻的奚落下丢下一句“神经病”落荒而逃。   钱藻勾出口袋里的面巾纸, 慢条斯理擦着手,露出独孤求败的笑容。   林普是在两天后得知自己有了“女朋友”的, 而且是个十分盛气凌人的“女朋友”——听说其中一个在女厕被甩了一脸水的女生回到班里就气哭了。林普在前座男生的挤眉弄眼里盯着自己“早恋”对象糊在唇角的口水,露出白日撞鬼的表情。   真是个荒诞不羁的世界。   “我没有女朋友。”林普跟前座解释。   “渣男。”钱藻气呼呼道。她拇指根部在唇角埋汰地一划拉, 脑袋一转, 给他留了个“负气”的后脑勺。   前座男生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 拎着保温杯出去接水了, 给他们“小两口”留下解决内部矛盾的空间。   林普揪着钱藻的卫衣帽子直抒胸臆:“你是不是有病?”   钱藻反手扯回帽子往脑袋上一兜,很有义气地说:“朋友就得同甘共苦。”   林普黑色的眼瞳蘸着浓重的愠色,他毫不犹豫地道:“我没有你这么缺心眼儿的朋友。”   钱藻倏地将脑袋转回来,她伸直了胳膊噘嘴警告他:“你把话收回去并向我道歉。”   林普根本没把她的警告放在心上, 他在琢磨着用什么方式快速择清他俩的关系。钱藻是个女生,不能跟着他一起被人编排。   钱藻眼见林普不理她突然揉着眼睛委屈地呜呜哭起来了,她在周围同学“怎么了”、“怎么了”的慰问下,掏进林普桌斗里,抓出角落那一沓子情书,哽咽着道:“怎么偷偷交往?!那这些怎么办?!”   林普:“……”   林普亲眼看到她的眼泪是靠不眨眼生生瞪出来的。   林普垂下脑袋万念俱灰。   翟欲晓和花卷很快就知道林普有个“女朋友”了。两人一起起哄林普,怂恿他要不然就假戏真做,毕竟放眼整个初中部,也就钱藻跟林普站在一起画面才不伤眼。林普给他们俩一个“闭嘴吧”的眼神,停在路边买烤红薯。   “最近花嫂不传召你了呢?”翟欲晓问。   花卷波澜不惊地说:“她下线了。”   翟欲晓面露同情:“她终于认识到你配不上她了?”   花卷真想把她的嘴缝上。“我踹的她。”他说。   “你看到花嫂嘴巴恨不得咧到耳根,跟大傻子似的,你能踹她?”   “……爱信不信。”   花卷确实没有说谎,的确是他主动跟花嫂分手的。在电影院门口。   花嫂因为他卷进林普的事情,十分气急败坏:“多么丢脸的事儿,旁人躲都躲不及,你居然自己往上冲,你知道大家背地里是怎么说你和翟欲晓的吗?大家说你们八千胡同蛇鼠一窝!”   花卷觉着“蛇鼠一窝”如此不中听。他说:“我不管‘大家’怎么说,反正只要你不转述我也听不到,我就问问你自己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花嫂当然不是这么想的,虽然交往的时间不长,但花卷是个什么人,她自问比“大家”清楚。但由于年轻气盛,以及仗持着花卷以往的好脾气,她扭过脸愤愤地“嗯”一声。   花卷当即撕了电影票转头走了。花嫂追至扶梯,跺脚让他去死。   花卷一直知道花嫂小心眼儿。花嫂忌讳翟欲晓,花卷个没心没肺的根本不当一回事儿,他非但不苦恼,还甜丝儿丝儿的,毕竟头一回有女生为他吃醋。但花嫂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林普的事儿——她冷漠地不希望他沾染林普——是他再好的脾气都不能接受的。   他妈那样围着锅台转的中年妇女都知道,两个女人不管有什么委屈,故意闹到林普的学校就是她们的不对,他是林普的朋友,他上去帮林普一起御敌没毛病,即便因此进了派出所也没毛病。   一辆白色路虎缓缓停在两人与林普之间。花卷跟翟欲晓绕过车尾围过去,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是林普的小哥褚元邈。   “小哥?”林普捧着三个烤红薯回头。   褚元邈微一偏头,很酷地道:“上车,小哥带你去吃烤鸭。”   林普问:“能不能多带两个人?”   褚元邈一顿,笑道:“没问题。”   花卷十分善于察言观色,褚元邈一顿,他就知道他是有话要跟林普说。他十分识趣,说要给翟欲晓补习数学,扯着想吃烤鸭的翟欲晓头也不回地走了。   褚元邈是在外省上的大学,跟B大齐名的S大,他上大学以后寒暑假各来看林普一回。所以两人其实两个月前的暑假刚刚见过。   “……欧洲那几个独代不愿意放弃竞品市场,一直私下里搞小动作,而且价格管控做的也差。所以我们准备取消德国、瑞士、奥地利的总代,在法兰克福建仓辐射这个大市场。在海外建仓不是个小事儿,大哥估计得再等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忙完回来。”褚元邈把着方向盘绞尽脑汁跟林普聊着。   林普盯着窗外慢慢向后的街景,半晌,应了一声。   前方十字路口是红灯,褚元邈慢踩刹车,跟前车保持安全距离停下。他望着林普鸦黑的短发,突然没忍住伸手揉了揉。林普一呆,有些不适应地向着车窗的方向偏着,他故意逗他追过去继续揉。林普在狭小的空间里躲不开,给了他一记“你真烦人”的眼神。   其实如果林普也像同学们的弟弟那样讨厌得令人恨不得踹一脚,褚元邈多少也会与之保持距离,他们毕竟不是一个妈生的。但林普太安静了,自小到大都这样,仿佛不存在。你身边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即便是不熟悉的人,你也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格外照顾。何况他是弟弟。   “你想不想转校?”褚元邈盯着倒数计时的交通灯,终于进入正题,“转去我和大哥以前读的学校。私立的,初高中部都有。师资力量,嗯,长江以北顶配。如果你有出国打算,这个学校绝对是不二选择。”   林普揭开红薯皮咬了一口,回复:“不想。”   褚元邈料到他这个答案了——褚炎武说林普第二天下午就去上学了。   褚元邈来这趟的原因因为上一个问题已经昭然若揭了,他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咳,索性有话直说:“总之,只要你妈坚持告诉,就能提起诉讼。律师会盯紧的,既要她们当庭道歉,也要她们服刑。啧,你妈真能招事儿。”   林普低头又咬了一口,回复:“嗯。”   褚元邈回头看他一眼,不知道再要说什么。但再看一眼,铁面没收了他的烤红薯。   “你留点儿肚子!一会儿吃烤鸭呢!”   林普这天晚上回去,装着褚元邈给他的生日礼物,一部巴掌大的苹果手机。电话卡也办了,褚元邈盯着办的,就在烤鸭店下面的商场门店里。   林普洗完澡出来,正准备给翟欲晓和花卷各发一条信息,手机叮一声,收到一条缴费短信。有人给他缴了两千的话费。一分钟后,褚元维自德国打来电话。   因为褚元邈已经报告了林普的态度,所以褚元维并没有再提那些烦心事儿。他只是泛泛询问林普最近的生活。两人相差不止一轮,实在没什么共同话题,通话时间总共三分钟,中间冷场四回。   “给你话费充多了,你这个锯嘴葫芦,两千块钱能聊到手机报废。”褚元维最后轻叹。   “差不多吧。”林普说。   十点的闹铃响了,翟欲晓将数学练习册一合,宣告补习时间结束。并非花卷给她补习,是她给花卷补习。花卷一个理科生,数学还不如翟欲晓好,这就是客观事实。   “叮~”翟欲晓的诺基亚收到一条信息。   “叮~”花卷的诺基亚也收到一条信息。   内容相同:我是林普,有烤鸭和雪碧,来吗?   十分钟后,三个人来到楼顶,再度坐进帐篷里。帐篷今夏刚刚加固过,装了太阳能日光灯,呆在里面十足的安全感。   花卷吃饱喝足,摘掉一次性手套,开始研究林普的苹果手机。跟他的诺基亚差不多大小,却将他的诺基亚比的羞于见人。   “真希望赶紧长大。”林普盯着满天星斗突然说。   “长大有什么好的?”花卷研究着Siri说,“我看成年人好像都不怎么开心。”   林普问:“会比现在还要不开心吗?”   Siri机械的女声在花卷之前响起:只要你有需要,随时都可以找我聊聊。   花卷老气横秋地一叹,放下手机,展开双臂:“来,哥哥抱抱。”   翟欲晓一直在跟王戎发信息,并没有听到他俩前面在聊什么,只是笑嘻嘻地跟着起哄:“来,姐姐也抱抱。”   林普糟心地看着翟欲晓,自己得出了结论:不可能比现在更差了。   21. 要、要不然…… 第二十一章要、要不……   第二十一章要、要不然……   两个女人虽然娘家也有钱有势, 但到底跟褚家差了一截。她们一开始声称在公检法有人,林漪个破鞋奈何不了他们。但她们有没有人不清楚,褚家确确实实是有人的。且褚家的人并不需要徇私, 只需要盯着这个案子别让他人徇私就行。后来眼见事情裹不住了,她们的家人开始一茬一茬地托人说情, 给林漪开了天价和解金。林漪不为所动,坚持告诉。两个女人最后一个获刑一年四个月,一个十一个月。   林漪也没放过那位一直隐身的离婚不离家的“男朋友”, 判决下来的那个周末,她将他堵在酒吧卡座里, 照着脑门儿给了一酒瓶,直接给开了脑瓜瓢儿。   但即便两个女人登报道歉且入狱服刑了,并没有一丝丝改善林普的学校生活, 他仍然是个众所周知的私生子。他的独来独往和寡言少语恰恰都符合大家对他“私生子” 身份的预设。不过因为钱藻这个盛气凌人“女朋友”的存在,倒也没什么人上赶着来找不痛快。   唯一来找不痛快的是班主任。   班主任在新学年开学当天借着隔壁班的案例隐晦地点了点林普和钱藻。他的意思是,青春期荷尔蒙作祟, 大部分怦然心动都是虚幻错觉,只有各科课本上的知识是踏踏实实客观存在的。   钱藻个二愣子做作地当场扯动窗帘给正趴在课桌上补觉的林普遮住了光。   班主任气了个倒仰, 但正好是课间休息时间,也没法发脾气。   林普睡醒借由前座的转述得知这件事儿, 盯着钱藻半晌没说话。钱藻要是再演下去, 两人就能给班里同学当表率了。钱藻在他的凝视里, 突然面红耳赤。   这天最后一节自习课, 钱藻一直盯着林普微蜷在书脊后面的长指出神,正值春寒料峭,她却热出了一脑门儿汗。眼看林普的视线来到最后一段,立刻就要翻页了, 她贝齿轻咬下唇,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蹭上林普的指尖。   林普指尖的触感仿佛她杯里放凉了的水。   林普转头目不转睛望着钱藻。   “要不然,”钱藻躲着他的眼神吞吞吐吐地说,“要、要不然……”   林普在钱藻没完没了的“要不然”里露出罕见的笑意。   第二学年日子过得飞快。是真的飞快。林普估分完毕落笔累计成绩的时候,感觉只是翻阅几张卷子的时间,他的初中就结束了。他这样想着,转头去看钱藻。钱藻在他耐着性子的辅导下,累计出来个出人意料的总分数字,整个人蓬勃绽放。   暑假林漪难得没有出远门,她报了个英文班,生活也因此变得规律起来——具体来说,就是上午睡觉,下午上课,晚上工作。林漪学习英语出于两点考虑,一是再唱英文歌的时候能有些底气,二是国内呆腻了准备攻略国外版图。   林普高中之前的这个暑假是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开心的暑假。林漪生活规律起来,且正处在感情的空窗期,所以他差不多天天都能见到她。   当然,也有不开心的事情——翟欲晓和花卷提前两周开学了,且变成了单休。   九月一日,高一也开学了。林普和他的“女朋友”钱藻依旧被分在同一个班里,高一一班,只不过不再是同桌了,隔了一条过道。   “你看看找个黄道吉日,我把你踹了吧。”钱藻早上啃完林普给她买的鸡蛋灌饼说。   ——两人“交往”将近一年,但最终也没能弄假成真。   春寒料峭那天的最后一节课上,钱藻在林普的笑容里,嘴里叨叨着“要不然”,一鼓作气抓住了林普的四根手指。但林普随即用自己的热水杯替换出了手指。钱藻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她虽然表面上很酷地说“那行吧”,回家路上不慎哭出了鼻涕泡。   林普翻着书,漫不经心问:“我的鸡蛋灌饼是喂了狗?”   钱藻并不惧做狗,她用眼神示意林普去看前面第二排的男生,说:“我暑假在辅导班认识的,他打篮球特别好,半场比赛投进去四个三分球。”   林普瞧一眼男生,问:“会不会是对手太弱了?”   钱藻生气地眯起眼睛,林普立刻有了不妙的预感,他倾前一把扯住钱藻卫衣帽子上的绳子,把她整张脸缩成巴掌大,但仍没能阻止她撅着小鸡嘴说出那句泫然欲泣的“以后还是朋友,好吧?”   周围不小心目睹“分手现场”的同学们尴尬地纷纷作势忙碌起来。   由于高三是人生最关键的一年,翟欲晓一下子成了家里的重点保护动物。基本吃的全是新鲜的实物,且荤素搭配,有菜有汤有餐后水果。   剩下来的隔夜菜怎么办?翟轻舟吃。反正他有个铁胃。   翟欲晓仗着自己骨架小,不显胖,吃得可欢实了,一天恨不得四顿。如此两个月下来,十月底的一天,王戎揪着她非说她校服里面套了毛衣。   翟欲晓反应过来羞愤欲绝,单方面跟她绝交一个上午。那当然不是毛衣,那是翟欲晓脚踏实地一口一口吃出来的肥肉。六斤。   “晓晓,我给林普做了鸡蛋挂面,你连小锅给端上去。”柴彤说,“哦,去抽屉里翻出温度计也送上去,刚在楼道里碰见,我瞧着他有些打蔫儿。”   “行,”翟欲晓调低电视声音,“妈你去哪儿?”   柴彤唰唰两声拉上短靴的拉链,露出一张横眉竖眼的典型班主任脸,她走得很急,以至于她的回答有一半是落在楼道里的:“两个学生跟人打架送医院了,我得去看看什么情况。”   林普擦着湿发没在挂架上找到温度计,不由有些生气。他跟林漪说过很多回东西用完要放回原位!他用手背试了试自己的温度,感觉不出来什么,但因为出冷汗以及眉骨疼,他猜测应该是发烧了。   昨天晚上的鸡汤还留了一大碗在冰箱里,林普在鸡汤里下了一小把面条,结果只吃了两口就倒了。太腻了。收拾好浴室和厨房,脑袋愈发昏沉了,手机“叮”响了一声,是林漪的信息,告知他她今晚不回家。   林漪前不久新交了个男朋友,三十刚出头,是个离异带着个小女儿的老师。她似乎很喜欢这个男朋友,林普听着她打电话的声音都比以往软和。   林普正给林漪编辑短信,问她自己病了能不能回来,翟欲晓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烫烫烫烫烫!林普开门!”   翟欲晓不需要温度计就断定林普肯定发烧了。确实就像柴彤说的那样,林普都打有些蔫儿了,眼睑仿佛都抬不起来。她趁着他埋头吃饭,伸手撩开他的头发探了探额头和颈侧,瞬间黑脸:“你温度再高点儿都能撒孜然了。”   翟欲晓确实没有夸张——片刻,取出温度计,39.5°。   林普倒并不怎么惊讶,他一发烧就是高烧,以往都如此。他仰头喝掉最后一口汤,眯眼揉了揉肚子,眼睛微红望向翟欲晓。   ——翟欲晓刚刚跑下楼拎了自己的书包上来。   “我在你家做题,你去睡你的。”翟欲晓说,“半个小时后我叫你起来吃药。”   林普走到门口,听到翟欲晓叫了自己的名字。   “赶紧病好,病好了姐姐奖励你礼物。”翟欲晓握着笔笑着。   林普也跟着笑了,微微点头。   卷子上的题突然变得有些难了,翟欲晓默读两遍题干,都没弄懂什么意思。她索性收起卷子去看小说,然而小说也看不下去,男女主的感情戏再有张力,在她此刻看来都寡淡无味。   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发烧呢?夜里睡觉踢被?她琢磨着。   听说很多病的最早征兆都是高烧,他……应该只是普普通通的高烧吧?她不由吓唬自己。   翟欲晓在客厅沙发上捱了半个小时,端着温水和退烧药、消炎药进去林普的卧室。卧室里黑漆漆的,翟欲晓精准地绕过右翼即将拼好的航舰乐高和正中间三个大蒲团,径直来到床前。她俯身旋开暖黄的床头灯,床头灯渐渐明亮,林普软呼呼的睡脸也渐渐露出来。   翟欲晓略有些棘手地盯着林普的睡脸,居然有些下不去手掐他。她明明以前老掐他的。片刻,她掩饰地轻咳了咳,伸手轻轻搓着林普的耳朵,低声唤他:“喂,起来,吃药了。”   林普费力地撑开眼皮,眼前漂浮着杂乱无章的虚影,整个世界仿佛是倾斜着的。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但翟欲晓的搓揉却越来越清晰。他回神想将翟欲晓作乱的手挥开,怕她察觉他耳朵滚烫的温度,但转念想到自己正高烧着,便没有顾忌了。   “是不是下雨了?”林普烧的几乎出不了声儿了。   “嗯,小雨。”翟欲晓说。   林普就着翟欲晓的手吃了药,重新躺回去,他朦朦胧胧正要睡着,听到她窸窸窣窣拉开了他的衣柜,片刻,身上一轻再一沉,她把他的薄被换成了过冬的厚被。   林普半夜醒了,踢开棉被,嗓音绵软地嘀咕:“热……”   有人把棉被重新盖回他身上,安抚地轻拍了拍他的背,说:“不热,不要踢被,听话。”   秋雨由小及大,再由大及小,如此不断循环,但总也停不下来。林普早晨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睁开眼睛,触目便是一碗小米粥,配着一小碟翟欲晓姥姥腌制的酸辣豇豆。他不由胃口大开,结果胳膊一展,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掀开被子一看,是温度计,读数降到了37.5°。   翟欲晓摇头尾巴晃地进来,点着他说:“给你立条规矩,十八周岁之前不许夜不归宿。你睡觉太不警觉了,我半夜上来掀被给你量了两回体温你都没睁眼。而且你说梦话你知道吗?”   林普眼睛盯着小米粥,假装突然失聪。他知道自己有时候会说梦话,有时候一开口自己就醒了,有时候非但不醒,还能简短跟人对话。   翟欲晓太欠了,她不顾林普的红脸,给他重现了两人半夜里的简短对话。   林普:“墙上有只天鹅,白色的……”   翟欲晓:“什么?”   林普:“给我涂成黑色……”   翟欲晓:“你说梦话呢?”   林普:“给我涂成黑色……”   翟欲晓:“哈哈哈哈哈哈,睡吧睡吧,你睡醒就有黑天鹅了。”   林普在翟欲晓绘声绘色的描述里,火速喝完小米粥,推着她出门。   翟欲晓在接下来的小一个月里似乎就指着这个笑话活了。她不肯好好叫林普的名字,憋着坏叫他 “黑天鹅”。花卷听得一头雾水,喋喋不休地追问她跟林普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儿,翟欲晓总算还保留了几分做人的基本操守,没有告诉他“黑天鹅”的由来。   翟欲晓也履行了承诺,在林普病好以后,重金赠送他一个智能电动剃须刀。   花卷的妈妈前不久趁着商场打折给花卷买了一个剃须刀。花卷虽然一时用不着,但是收到妈妈递过来剃须刀也是感慨万千,一会儿回顾昨日,一会儿展望未来,戏可多了。翟欲晓和林普在他家玩儿刚好撞到这一幕,翟欲晓便一直记挂着也要送林普一个,虽然林普比花卷小三岁,比他还用不着。   在翟欲晓的概念里,人生第一把剃须刀是一个形式大于内容的东西,一般应该由父母赠送,但是林普的父母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人生,大概以后只会给钱让林普自己买。呔。   ——倒是也可以再缓几年送,但她担心林普早恋,他们虽然常在一张饭桌上吃饭,但毕竟不是一家人,万一林普的女友也跟花嫂一样小心眼儿。   第 22 章 严谨点,是早生了三年(捉虫)   高三上半学期开始实行半月考,卷子就如国民时期贬值的货币,人手一捆,踩上去高度足以吊梁。在大家跟各科卷子磕得面色青灰时,翟欲晓收到一封滚烫的情书。她背着众人一遍一遍重读情书里情真意切的字句,大脑皮层的褶皱瞬间叫肾上腺激素填平了。   给她写情书的是本班的语文课代表王迩,就是以前她提到过的老来借阅她卷子的男生不借第一名夏侯煜的,只借她卷子的那个。   王迩在情书里说,他是在高一元旦晚会上注意到她的,她在元旦晚会上唱了一首小情歌,虽然这首歌难度不大,但她唱的是在原唱之外最好听的版本。当然,也许是因为他有感情滤镜。反正自此之后,他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望向她,早上一进教室就要看看她座位上有没有人,上体育课也偷偷数着男女两列的人数尽可能跟她并排跑。他眼里的她诚实、热忱、乐观、开朗、大气,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值得深交的朋友。   总之,王迩的情书显得非常高级,他通篇没有说喜欢或者爱,最后结尾也只轻描淡写地点了句“朋友”,但他炽热的感情却扑面而来,一举沸腾了翟欲晓的大脑。   翟欲晓性格好,长相也不差,当然不是第一回收人情书,但却是第一回没告诉任何人直接给人回复了。以至于当花卷和林普察觉出异样的时候,翟欲晓已经给王迩当了一个星期的女朋友。   清晨八千胡同口的早餐铺里,一份胡辣汤、一份小米粥、一份黑米粥并排放着,从小一起长大的三个人各自盯着自己的那碗默不作声。   “你喜欢他吗?”花卷的问题直捣核心。   翟欲晓给了他一个白眼,答案不言而喻。   翟欲晓当然早就察觉到王迩的好感了,青春期的男女对这种事情总是格外敏感的,不存在偶像剧里那种“大家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的迟钝,所以她也不由分出注意力给了王迩。当然,她也分出注意力给了平安夜赠她苹果的男生。   王迩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虽然个儿矮了些。翟欲晓早就客观地下了这样的结论。   “一起学习就行了,牵个手接个吻也行,不能再深了,不然你妈肯定得给你腿打折。”花卷忧心忡忡地说。   林普仿佛被雷劈了似地一动不动望着翟欲晓。“什么都不能做,”他慢半拍地回应,表情十分认真,“不然我就告诉你妈。”   翟欲晓给了林普一肘,花卷捧腹笑出了鹅叫。   初恋初期总是十分美好的,翟欲晓的也如此。王迩给她买花里胡哨的早餐、默默记下她不吃芹菜、领她去老教学楼角落里看燕子窝、给她讲题虽然他的数学还不如她、替她去开水房打水。翟欲晓在王迩的悉心照顾下,第一回察觉自己是个女生这个事实,并借此敲打她的两位竹马“跟人学着点儿”。   王迩能写一手似是而非的好文章,两人交往五十天纪念日,他在月考卷子上写了一篇满分作文触不可及的她,用跟情书一样高级的语言给大家刻画出一个与众不同的翟欲晓。   满分的原因是阅卷老师以为王迩写的是家人。   触不可及的她因为周围好事同学的宣传,一下子将翟欲晓推到全年级人跟前,很是出了把风头。不过不幸的是,这把风头火速招来了班主任。   班主任当即就把翟欲晓和王迩叫来了办公室。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班主任问翟欲晓。   “……知道。”翟欲晓低着头说。   “哦。那你妈也知道吗?”班主任接着问。   “……”   班主任望着抿唇不语的王迩,意味深长地说:“同样的问题我就不重复问你了。”   柴彤在对话发生时不知道,但她很快就知道了。并非林普告密,班主任也还没来得及请家长她答应两周以后的半月考先看看他们的表现。而是区区一座过街天桥属实遮挡不住什么秘密。   柴彤没有去找王迩,只是在夜里端着牛奶来到翟欲晓房间,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翟欲晓避开柴彤情绪不明的脸,吨吨吨喝着牛奶,有种分不清电视剧情和现实的懵逼感。   “我的成绩没有下降,语文还高了九分。”翟欲晓抓着杯子谨慎地说。   “我没有问成绩,跟我说说他是个什么人。”柴彤倚着翟欲晓的书桌耐着性子道。   柴彤被班里的刺儿头折磨得没什么脾气了,一年也急不了几回眼,偶尔嗑着瓜子跟翟欲晓讨论起电视剧情,两人甚至还能有点忘年朋友的意思。   翟欲晓仰头觑着柴彤的面色,见她似乎没有生气的意思,逐渐放下戒心。她抑制不住旺盛的表达欲,徐徐道来:“他虽然人不太帅,但是脾气很好,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老教学楼角落里一个燕子窝都恨不得让他说出花儿来。他的阅读量能排全年级前十,据说初中就熟读中国史和世界史,他写作文的时候特别能旁征博引,很多论据故事老师都得回头去阅览室翻资料查证……”   柴彤一直紧盯着翟欲晓的眼睛,翟欲晓的眼睛里只有崇拜和向往一个作文常年在四十分徘徊的人对班里“文学巨匠”的崇拜和向往。她听到这里竖起手掌做了个“行了”的手势。   翟欲晓略有不甘地咽下剩下的花式夸奖,她还没有来得及罗列王迩这些年获得的那些奖项,市级的、省级的、国家级的,全部奖金数额相加能抵她十年零花钱。   “你们俩在一起都做什么?”柴彤问。   翟欲晓没什么好遮掩的,说:“就是一起做卷子互相讲题,其他什么都没有。你要不信去问林普,林普天天跟我一起上下学,我做值日大扫除他都不肯自己先走。”   柴彤接过翟欲晓手里的空杯,表情十分复杂。翟欲晓小学没毕业就开始追星了,海报一茬一茬地往墙上糊,花痴且滥情。结果居然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卷子做完就睡吧,不要熬夜。”柴彤在门口说。她顿了顿,轻飘飘点了句,“不要做出格的事儿。”   “……哦。”翟欲晓愣愣望着柴彤的背影,迟缓地回。   叮铃铃最后一节上课铃响。地理老师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低气压下进来。他用刀芒般的目光在教室里刮了一圈,突然转头刷刷刷开始画经纬线。画完线,再点几个坐标,教室里就静得落针可闻了。它是上周卷子上的一道题,也是考前一天恰巧讲过的一道题。但有三分之一的同学都没得满分。   “距离高考只剩下七个月了,你们跟我开玩笑呢?!”地理老师愤怒地将粉笔往黑板上一砸,突然提高音量,“这道题扣分的,扣半分的也算,全都给我滚后黑板站着去!你们一生的基调都定在这七个月里,你们敢给我用这样的态度学习?!”   一个、两个、三个……全班三分之一的人站起来,互相觑着,垂着脑袋向后走。   “我用两个粉笔颜色给你们区别两个相似但不同的定义,给你们编了顺口溜以防你们记混!你们是金鱼吗七秒钟记忆?!我一腔热血真是喂了狗了!”   “校长的口头禅是什么?他走哪儿说哪儿的那句?少年强则中国强!你们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听得耳根子都要起茧子了?!中国就指望你们这样的货色吗?你们中有些人高二刚刚文理分班时交上来的梦想是做各个领域里的科学家,呵,我劝你们慎重,以免将我国的科研领域引向歧途。”   所有人都像三孙子似地低着头,包括这道题作对了的那些。因为人人的卷子里都有不应该存在的错误,是只要再细心一些就能得分的。   地理老师正高声训斥,班主任来了,班主任显然也知道这道题的事儿,她和稀泥训斥几句,就劝着老师叫同学们回座接着上课了。班主任离开前,用颇有深意的目光点了点翟欲晓。   翟欲晓其实是三分之一里最冤的那个,因为考前的那节地理课她请假了。但她懂事地想,盛怒中的地理老师恐怕是不愿意听到她这个不和谐的声音的,所以她乖乖将自己归类到“你们这样的货色”里了。   此刻班主任“恋爱使人退步”的眼风横扫过来,翟欲晓眼里满含热泪屈辱咽下哑巴亏的热泪。   最后这节课师生双方都十分煎熬,所以下课铃声一响,彼此默契地各自收拾东西,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地理老师踩着雷霆万钧脚步离开以后,地理课代表站起来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最近地理课上夹着尾巴做人,老师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原谅我们了。”大家参差不齐地笑着。   王戎正给翟欲晓扎发辫儿,眼皮一掀,望见楼道里正被夏侯煜堵着说话的林普。王戎不用猜就知道夏侯煜叫住林普没屁事儿,就是仗着自己是“煜煜姐”,轻浮地搭个讪。   夏侯煜和王戎一路都是翟欲晓的同班同学,所以自动当了林普的“煜煜姐”和“绒绒姐”,真是令人悲喜交加。   “我妈把我早生了两年,”王戎嘴里叼着皮筋,以指为梳顺着翟欲晓的黑发,她盯着前面小镜子里翟欲晓欲语还休的眼睛,情真意切地道,“我是真的深爱林普。”   翟欲晓“啪嗒”合上小镜子,一语道破她的小心机:“你跟我一样是正月里的生日,人家是十一月的,严谨点,是早生了三年。”   王戎手指灵巧地在翟欲晓黑发里掏来掏去,片刻,撇撇嘴,问:“林普素颜都能杀你全妆的洛溪,你真的就没有惦记过他?”   “洛溪”是电视剧里的人物,一个帅气而命不好的男配。   翟欲晓正直无比地答一句“当然没有”,余光看到林普越过夏侯煜走来,赶紧掐王戎一下,暗示她赶紧住嘴可别再叨叨了。   翟欲晓当然知道林普长得好看,毕竟生平没听过第二个能被女生劫道索吻的,也没见过第二个七夕真的能收半书包情书的十四封,翟欲晓好事儿地给他数了。上个月两人一起出门去超市里买东西,林普在结单时收到一张质感感人的黑色名片,是“大疆”金牌经纪人给的。对,就是大神徐回所在的那个“大疆”。   但是她跟林普在同一栋楼的昼夜里长大,她目睹过林普小哑巴的样子、摔倒哭唧唧的样子、跟她分享同一根糖葫芦的样子、深夜在楼顶独自堆雪人的样子,就对他的长相不怎么敏感了。不单她这样,花卷也这样。   所以虽然“洛溪”的颜值在客观上不能跟林普比,但“洛溪”仍旧以“物以稀为贵”的优势上了她的海报墙,且屡屡被她捧心津津乐道着。   “你们老师从来都不拖堂的吗?”翟欲晓不由问林普。   林普总能在铃声落地五分钟内赶到。   林普没有回答翟欲晓的问题没有从不拖堂的老师,但他总是可以早退。他站在教室门口的夕阳里,默不作声望着她渐渐成型的发辫儿,突然微末体察到时间的深刻。   上小学时,她扎的是双马尾,扎得紧紧的,恨不得将眼角吊起来。她堵着他的路,不依不饶地逗他叫“姐姐”,十分烦人,但得逞时咧嘴一笑,又十分可爱。   上初中时,她扎的是单马尾,扎得高高的,露出饱满的大脑门儿。她依旧堵着他的路,有时候千方百计跟他安利她的“野生”哥哥们,有时候絮絮叨叨跟他传班里同学的小闲话,有时候煞有介事跟他讨论一中“盛传”的鬼故事。她的眼睛里倒映着她全部的世界。   而此刻,她扎得是鱼骨辫儿,虽然由于王戎审美有些糙,使之过于毛茸茸了些,但显得她整个人清秀、温暖、动人。她笑眯眯地望过来,眼睛里是未曾变过的亲密。   翟欲晓在王戎“别动”的警告声里抻着头发倾前去扯林普的胳膊,问他发什么呆咋不理人。林普倏地回神,他低头翻出书包里的烤红薯,默默给她放到桌子上。翟欲晓最爱吃烤红薯了,尤其学校门口的这家,他家的总是烤的焦黄。他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是下课前隔着一道铁门给她买的。   “林普,红薯给我吃吧,你晓晓姐打扮得这么漂亮,等下跟王迩看电影时,要是一直放屁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王戎这样说着,最后端详翟欲晓一番,满意地伸手去取烤红薯。   林普顿住,片刻,露出迷茫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双更。半小时后。   23. 也可以有戏的(捉虫) 第二十三章也可……   第二十三章也可以有戏的   电影名字是《饕餮家族》, 正正经经的喜剧片,但小情侣却看成了悲剧。两人正看得津津有味,叫一个戴眼镜的女人挡住了视线, 错过本片最大的笑点。翟欲晓不耐烦地“啧”,同时, 王迩低低叫了声“妈”。   王迩的妈妈不顾后排其他人的意见,就板正地站在高中生小情侣面前,用目光一刀一刀刮着他们。她什么话都不说, 就是生刮。王迩最后坚持不下去了,匆匆跟翟欲晓交代一句“明天学校里见”, 推着他妈妈走了。   虽然影院里开着中央空调,一点都不冷,翟欲晓却仍旧用围巾将自己武装到只露出微红的眼睛——王迩妈妈的眼刀子太疼了——以防待会儿电影散场有人看清自己的长相。   电影的后半部分演的是什么, 翟欲晓一点都不知道,她就死撑着坐在那里,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时是那道惹祸的地理题,一时是没吃到嘴里的烤红薯, 一时是刚刚王迩差点覆到她手背上的手。   电影在喜庆嘈杂的音乐里结束了,翟欲晓混在人群里出来, 闻到了食物的香甜味儿。她掏出兜里仅剩的二十块钱买了糖炒山楂球, 正不是滋味儿地嚼着, 突然僵住了。她刚刚只给自己留下了两块钱, 是打算要用来坐公交车回家的,但最后一班28路公交车是几点来着?   电视剧里男女主角情丨事不顺时总能在人潮如织的街道上美美地伤感,翟欲晓很显然没有这个命。因为她突然想起来要坐的公交车大约这就要到最近的站牌了,错过就只能腿儿着回家了。她捏紧纸袋口一鼓作气正准备起跑, 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出租车在八千胡同口停下,林普先下车,然后是翟欲晓。翟欲晓的糖炒山楂球在林普的鼎力帮忙下至下车一个不剩。她百无聊赖地将纸袋子叠成个灯笼捏在手里,看着林普付清车资,然后与他并肩走入八千胡同。   楼上谁家的电视机在播放《虫儿飞》,她听到“天上的星星”那句应景地抬头,呼吸倏地一顿。星空寂静璀璨,千年万年如此,并不管底下的人是在举杯遥望扣舷而歌,还是在汲汲营营忙自个儿那摊狗屁倒灶的事儿。   翟欲晓眼前就有一桩狗屁倒灶的事儿亟待解决,她殷殷望着林普:“不要告诉别人我半路被人丢下的事儿。”   “好。”林普点头答应。   翟欲晓是那种摔一跤只要没人看到就当没摔跤的人。虽然这回林普看到了,但林普是自己人,且嘴紧,所以她很快就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翻篇儿了。她按住不断被风吹到脸上的围巾一角,轻轻拍了拍林普的胳膊,道:“其实要我说,你再过两年就要出去上大学了,你妈找个稳定的伴儿没什么不好。”   ——刚刚在电影院门口,林普说他是跟着林漪过来的。   林普抬头望着四楼黑漆漆的窗口不吱声。翟欲晓也跟着望过去,二楼、三楼都点着暖黄的灯,只有四楼黑漆漆的,一向如此。   “柴簌簌上回给我搬来一箱螺蛳粉,闻着臭吃着可香了,”翟欲晓眼里透露出迫不及待的意思, “一会儿叫上花卷儿来你家煮。”   林普知道螺蛳粉的味儿,上回他一进翟欲晓家,以为她家厕所堵了。他目光越过四楼窗户,直达楼顶,伸手遥遥一指:“去楼顶煮。”   翟欲晓吸了吸鼻子,在呼呼的风里很好商量地道:“行,楼顶。”   但臭名昭著的螺蛳粉最后仍是在林普家煮,因为这两天突然降温,花卷也是时不时地吸鼻子,跟翟欲晓的声音此起彼伏,听着十分闹心。   翟欲晓哼着歌儿正煮螺蛳粉,余光看到冰箱上有张纸微微閤动,她上前正要细看,林普突然越过她的肩膀一把将之扯下来团进掌心,然后一语未发抓起两瓶苹果醋出去了。翟欲晓给他吓得一愣怔,半晌气咻咻唾他“谁稀罕看”。   三个小伙伴在电视剧俗烂台词的背景音里脑袋抵着脑袋一顿造,螺蛳粉、炸鱼皮、牛肉干、圣女果、黄桃酸奶、苹果醋,个个吃得肚皮滚圆满头大汗,解散时差一刻钟不到午夜零点。   但即便差一刻钟不到午夜零点,林漪也还是没有回来。翟欲晓下楼经过楼梯间的窗户,沉默俯视昏黄路灯下空无一人的胡同,露出怏怏不快的神情。   林普洗完澡坐在床沿擦头发,再次展开冰箱贴上林漪的留言:锅里有排骨汤,回来自己热热,我出门几天,下周回。下午正上课时,他的手机里也收到过一条差不多内容的信息:我出门几天,有事打我电话。所以他其实是撒了谎,他并不是跟着林漪去的影院,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林漪去了哪里。   电视剧俗烂台词里有句痞帅男调侃假淑女的“小姐,收敛下你的眼神,我们没戏”,翟欲晓嚼着牛肉干盯着痞帅男的一颦一动,突然影后附体情真意切地望着林普读出假淑女内心的OS“太武断了,也可以有戏的 ”。   大约就是因为翟欲晓慢条斯理的这句“也可以有戏的”,林普这天晚上做的梦实在是乱得不可为外人道,且十分绵长,并不因为翻身而中断。他大清早倏地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听着楼下收破烂的喇叭声,没脾气地望着天花板,没脾气地起床,没脾气地去洗内裤和床单。   王迩第二天没有来上课,第三天也没有,且也不回信息。班主任在班务会上随口一提,说王迩请的病假,但她这样说的时候目光是落在翟欲晓身上的,极为犀利。翟欲晓不敢与之对视,低头默默对手指。   而第三天刚好也是翟欲晓姥爷柴海洋六十六岁的生日。翟欲晓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尚未落地,人就起飞了,给前排同学留下一道残影。她与柴彤和翟轻舟在校门口会合,一家三口直奔西城。   “我姥姥上周说围巾给我织好了,保证跟王戎的一模一样。”翟欲晓喜滋滋地说。   ——王戎的妈妈给她织了一条暖绒绒的皮粉色菱形花纹围巾,勾引得班里的女生争相投笔试戴。   柴彤皱眉道:“她眼睛花了,你净给她找事儿。”   翟欲晓这就得说道说道了:“我姥姥愿意给我织的,柴女士你什么都没给我亲手做过,动不动就是买买买,跟就你有钱似的。”   “柴女士”都气笑了:“小塌鼻子你这么讲话丧良心,我虽然没亲手做,但也没短你什么吧。”   “小塌鼻子”嗤道:“嘁,买的跟做的能一样?”   “那当然不一样,”“柴女士”深以为然地点头,“买的多好看哪。”   “……”“小塌鼻子”在这场口枪舌战里一败涂地。   “柴女士”乘胜追击:“你爸那点儿矫情的基因一点没藏私都遗传给你了。”   “小塌鼻子”:“……”   “小塌鼻子”的爸爸开着车微弱道:“就不要隔山打牛了吧。”   因为环城路上一起交通事故造成的堵车,一家三口来到西城柴家比预计时间晚了半个小时,刚刚好赶上饭点。   柴续正在客厅监督柴麟麟做算术题,他听到门口倒车的声音,眼皮懒散地一撩,阴阳怪气道:“柴彤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你看看这谱叫她摆的,她应该再晚个十分钟来,到时候饭菜全部上桌,她容光焕发地一脚进门,啧,多压轴啊。”   毛惠君给了他一记眼刀,一边卷起针线,一边低声警告:“你要是不会好好说话,一会儿饭桌上就把嘴给我闭严实了。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不长脑子的东西?!”   毛惠君起身向着门口而去,半路不由分说摘了柴海洋的耳机,斥一句“吵死了”,将之扔回到他肚子上。柴海洋不知道什么情况,给了柴续个询问的眼神,眼见柴续不理他,重新戴上耳机,仰在躺椅里继续听唱。   ——柴海洋有些耳背,耳机里的声音开到几乎是最大,所以客厅里整个上午都是隐隐约约却连绵不绝的唱戏声,且一直循环着柴续最喜欢的那一小节,可烦人了。   “姑姑!姑父!晓晓姐姐!”   柴麟麟看到一家三口进门抓着笔笑得眼睛都不见了。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得出来小孩儿刚刚哭过,有柴续抓着直尺虎视眈眈在侧,原因也并不难猜测。   柴续以收入为衡量单位排挤柴彤两口子时,仿佛是“读书无用论”的忠实拥趸。但其私下里恨不得将一双儿女二十四小时绑定在课桌前。在柴麟麟之前,柴簌簌也是这样长大的,且由于柴簌簌果然考上了八大校之一的S交大,柴续很是扬眉吐气,逢人就说“比她姑姑当年考得好”,越发坚信自己在教育孩子这一块很是有一手的,不容旁人插嘴。其实也不过是时间+棍棒+时间+棍棒的往复组合。   “麟麟过来给姑姑抱抱,我看看两个月没见重了多少。”柴彤蹲下来笑着说。   柴麟麟重重一点头,起身绕过柴续,一头撞进柴彤怀里。柴彤使劲儿将他抱起来掂了掂,很肯定地跟刚从厨房出来的梁燕清说:“长势喜人,有30公斤了。”   梁燕清哈哈大笑,说:“上周刚上的秤,不到30公斤,低于这个年龄孩子的平均值,但是也在健康范围内了。”   毛惠君叫着翟欲晓去自己的卧室试戴围巾,她的棒针还没有拆下来,如果翟欲晓觉得围巾不够长,她可以再给织一小段封口,也就是饭后半个小时左右的事儿。柴麟麟以为奶奶那里有什么好吃的,赶紧从姑姑怀里滑下来,哒哒哒跑着跟过去了。   柴彤跟柴海洋打了个招呼,叫他“爸”,微笑奉上生日贺礼——一个德国产的按摩仪。虽然外观平平,但内含四种疗法五种脉冲模式,价值不菲。   柴续勾着脑袋看到了,伸手替柴海洋接下来,仔仔细细研究着,道:“呦,这得收着,轻舟给的肯定是好东西。我上回看新闻说,有开发商给建筑院送礼,也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你们知道价格……”   翟轻舟在柴彤发火之前截断他,平声道:“是我让同事出差时捎的,没多少钱,爸爸腰椎不好,给他试试。”   柴彤皮笑肉不笑道:“你跟他解释这些干什么?我们这就是建筑院仓库里拿的。建筑院仓库里收的东西一件比一件贵重,跟你在新闻里看到的一样,有下级单位给的,有开发商给的。我们平常谁家里有需要都是领了钥匙直接开门挑的。”   柴彤的嘲讽开得太大了,且眼神里带着浓浓的嫌弃,以至于柴续的假笑都僵了。   梁燕清冲着柴彤摆了摆手,借口要柴续尝尝咸淡,将之扯进了厨房。   “我听说上面要划两条地铁线,你们单位现在可都忙坏了吧?”柴海洋笑着问翟轻舟。耳背的人说话声音普遍偏大,柴海洋也有这个毛病。   “我们部门不负责那块,不清楚什么情况。”翟轻舟回复时也微微抬高了声音。   24. 去你丨妈丨的绝对不能! 第二十四章去……   第二十四章去你丨妈丨的绝对不能   饭桌上仍旧不免有刀光剑影, 一般都是由柴续挑起,再由柴彤回击,但因为毛惠君拉偏架, 一直压制着柴续,一顿饭总算是有惊无险吃下来了。   其实不单今日如此, 翻脸以后的这些年都如此,走钢丝似的。柴彤有时候剥着毛惠君“特地”给她煮的茶叶蛋、夹着柴海洋“特地”给她炖的鱼,望着仍旧夹枪带棒的兄长, 甚至都回忆不起来早前心无芥蒂合家欢乐的日子。她偶尔会丧气地想,也许根本就没有心无芥蒂的日子, 心无芥蒂的从头到尾都只是她自己个儿。   “妈,你看姥姥给我织的真的跟王戎的一模一样,你对比对比这张照片, 哈哈哈哈,一模一样。”翟欲晓美滋滋地给柴彤展示自己的新围巾。   柴彤来回翻看着,横她一眼, 顺手给毛惠君添了两勺咸鸡蛋汤,说:“妈你以后不要惯她这臭毛病, 做这种东西多费眼啊。”   毛惠君低头吹着鸡蛋汤,道:“筷子粗的大棒针呢不费眼, 晓晓不着急戴, 我一天就织一小截。其实我还打算趁着眼神还行, 趁空再做几双虎头鞋备着, 以后他们仨结婚有小辈儿了,也算是增祖辈留下的一份念想。”   柴彤说:“千万别,妈,虎头鞋可不是大棒针能做的。”   梁燕清也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晚婚, 我娘家侄女三十三了还没出嫁呢,你要等他们有小辈儿,鞋子都放糟烂了。”   毛惠君呵呵笑着,在翟欲晓背上一拍,道:“我乖孙晓晓肯定不能让姥姥等那么久。晓晓,你说姥姥能吃你的席吗?”   大都老辈儿人喜欢说“吃席”,其实就是“喝喜酒”的意思。   翟欲晓也不嫌害臊,说:“姥姥你使劲儿活着,以后说不定还能吃我小辈儿的席。”   毛惠君笑得皱纹都舒展开了。   柴彤也跟着笑着,嘴里说着“我怎么生出个橡皮脸”,暗戳戳给了翟欲晓一记眼刀,警告她不要胡言乱语人来疯。翟欲晓收到信号,讪讪地回之以敷衍点头。   毛惠君话锋一转,道:“我刚刚在里面听到你们说新地铁线什么的,要是能划到你们那儿,以后我去看你们就方便了,给你们送点豆馅儿包子或者送两条鱼什么的。”   梁燕清笑着解释:“爸最近迷上钓鱼了,有时候出门一晌,就能钓回来七八条,妈不舍得分给邻居,整天惦记着给你送。但是公交车半小时一趟,而且绕到海珠区再绕回来,实在太麻烦了。要是能通地铁,一来一回能省多少时间。”   柴彤低头啃着鸡爪,漫不经心说:“……都是没影儿的事儿。”   柴续实在憋不住了,不顾毛惠君早前的警告,嗤道:“你们两口子就别用对付别人的话来对付自己家里的人了。轻舟你就在建筑院工作,能不给自己提前筹划?我可看新闻了,地铁线终点站附近的房价前后能上涨两倍不止。反正我们到时候就跟着你们,你们去哪儿买房,我们就跟去哪儿。”   翟轻舟无奈道:“我倒是想筹划……”   柴彤扯出一张湿纸巾擦着手截断他,向着柴续道:“我们哪儿来的钱买房,钱不是都借给你周转了?大哥,十年了,怎么只见钱转进去不见钱转出来呢?”   一提到钱柴续就哑火了。   他原本确实只是借来周转的,但后来见两口子也不作他用,只是老老实实存在银行里,也就没有立刻归还的心思了。做生意嘛,流动资金充裕一些心里踏实……尤其是不要利息的流动资金。   饭桌上纷纷扰扰的话题就在不体面的“阿堵物”里结束了。   以往柴彤还要帮忙收拾下厨房再回去,杯盘盏碟一个个洗好装进头顶的碗柜里,切菜板淋一遍开水消毒,最后再把踩得湿淋淋的地面拖两遍以防谁不慎滑倒,但最近几年基本上是饭罢推碗就走了。   “妈我们要买房吗?”深夜游荡在归家的车河里,翟欲晓突然皱眉这样问。   “小塌鼻子想什么好事儿呢?”柴彤打着呵欠说,“你妈没钱。”   翟欲晓这下安心了,不由哼起了电视剧里的插曲。   ——很多年过去了,大都的地铁线路开到十四条,房价也飙升到翟欲晓之流难望其项背的程度,翟欲晓想起这夜车里自个儿不愿买房搬离花卷和林普的心理活动,总是含泪默默抽自个儿小嘴巴子。你很难说得清楚她后来漂亮的下颌弧线是自然长的还是一个个小嘴巴子日积月累抽出来的。   电影之夜以后的第四天上午,王迩终于回来了,与他一同来的,是当初在电影院里堵人令人十分难堪的眼镜妈妈。两人一高一矮杵在教室门口,掐断了历史老师四十分钟滔滔不绝的“罗斯福新政”。   王迩妈妈扯出一抹并不抱歉的笑容,跟老师说:“老师,抱歉,打扰一下,麻烦请班里的翟欲晓同学出来”。   老师眼看着班长不在,给学习委员夏侯煜使了个眼色,转头跟王迩妈妈说:“王迩妈妈是吗?要不然您等一等,再有几分钟就下课了。”说完,也不待王迩妈妈回复,直接继续讲课,几句话后甚至故意扬高了声音训斥一个正在打盹儿的同学,警告他一会儿去检查他的笔记,但凡有一句漏记的,以后上课就滚去楼道里听课。   翟欲晓正羞愤中,王戎传了个纸条过来,说王迩妈妈这虎姑婆长相太能给她儿子挡桃花了,你别怕,一会儿下课我去天桥那边叫你妈。   夏侯煜举手表示要上厕所,历史老师佯装不悦微一点头,她矮着身子自后门离开。   班主任赶在下课铃声响起之前到来,她再次打断历史老师上课,示意翟欲晓下课来办公室,在得到翟欲晓的点头答应以后,转身劝离了王迩妈妈。   叮铃铃铃~下课铃声突然变得不那么悦耳了。   翟欲晓的屁丨股在座位上蹭来蹭去,仿佛糊了万能胶,怎么都没办法抬离,最后还是夏侯煜助了她一臂之力。她恐吓她说,王迩妈妈耐性不好,你小心她再杀个回马枪。   翟欲晓在大家鼓励的目光里起身磨磨蹭蹭向外走,暗暗希望王戎的脚程能再快些。如果她今天非得丢个大人,她希望不管动手动嘴,那个人能是她亲妈。顺便,也给她亲妈泄泄火,以防回家再被算二茬账。   柴彤只是有的放矢地接受她跟王迩“不做出格事儿”不声张地交往,她肯定不能接受被对方家长闹到学校这种地步,毕竟她自己就是这所学校的老师。而王迩妈妈故意不通过班主任,直接来班级门口叫人,显然就是要闹事儿的。   翟欲晓来到办公室门口,与被流放在外的王迩面面相觑。两人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默默对视着,半晌,王迩低声说“对不起”。他的眼睛里都没有以往旁征博引的神采了,被逮回去以后的这三天可能过得不太好,翟欲晓想。所以她绽放了个露牙的笑容,摆手宽慰他“没关系”。   其实原本并没有多深的感情,最起码翟欲晓是这样,但家长“强丨权”下的这一句“对不起”和这一句“没关系”,突然都有了奇怪的分量。   办公室里的声音突然稍微大了些,显然里面的两个人都没有了最初假惺惺的客气。王迩妈妈固然生气,但班主任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你一声不吭跑去班里找我的学生,故意当众给我的学生难堪,谁给你的底气?   “……王迩妈妈我理解你的情绪,但是我们还是要以引导为主,对不对?他们也即将成年了,我们不能再像小学或者初中时那样,要求他们令行禁止。两个人我这几天也悄悄观察了,都是规规矩矩的孩子,也都知道这个阶段什么最重要,你把道理讲给他们,他们自己就会琢磨明白的。”   “严老师你先不要给我灌这些馊鸡汤,我就想问问你,既然你早就发现了,为什么不立刻通知家长?!你居然给他们两周的时间。你是个老教师了,应该比我更清楚高三的两周有多重要吧?!”   “两周以后刚好到半月考,我也好拿成绩做文章,再给他们敲敲警钟。”班主任讲到这里,突然顿了顿,“王迩妈妈,我私下里两个人也都找过谈话,其实问题更大的是王迩,王迩很早就有这种……朦胧的感情,这种情况确实不好下重锤,也真的不用急在一时。”   “他们正值这个年龄有这样的感情不稀奇,我稀奇的是严老师你作为他们的班主任,居然是这样不作为的态度。我觉得我们之间存在着没办法逾越的观念上的分歧,也许需要年级主任或者校长的介入。”   翟欲晓避开王迩沉甸甸的目光,在班主任哑口无言的这刻敲门进去了。   “阿姨,是我们俩问班主任要的两周的时间。”翟欲晓说,“是我们跟班主任做的约定。两周以后半月考,有任何一个人成绩退步就立刻分手,如果两人成绩都有进步可以再观察两周。如果到时候谁说话不算话,立刻叫家长来校处理。”   王迩妈妈紧盯着翟欲晓,翟欲晓乘着一时的情绪一开始还敢迎视,但三十秒过去了,她的眼神就流露出高中生的怯意了。   班主任皱眉说:“去跟王迩一起门口站着。叫你再进来。”   翟欲晓正准备脱身,王迩妈妈出声了。“嗯,听着好像是个周到的好主意,但是谁能保证你们交往中会不会一个情绪波动就一蹶不振了。毕竟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她不以为然地说,“我听你老师的意思,是王迩主动的?”   翟欲晓紧抿着唇不说话。她能感觉出王迩妈妈突然大盛的恶意。她其实特别不明白,他们到底是做什么了,他们到现在也不过是去看了半场电影,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给对方当老师。   “电影院里你一直低着头我没看清楚你,刚刚在你们班门口终于看到个正脸儿。你是去年在校外跟人打架的那个女生吧?是你妈妈还是你朋友的妈妈破坏人家的家庭,衣服当众被人扒了?” 王迩妈妈轻轻向上推了推眼镜,她虽然停在这里,没有再说下去,但眼神一毫末不少地将未竟的语言传递了出来:虽然是王迩主动的,但你应该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班主任用指关节重重一敲桌子,冷冷说:“翟欲晓你先出去。”   与此同时,门口响起柴彤的声音。柴彤的声音不大,但特别重,甚至都压过了前面教学楼里的上课铃声。   “不好意思,我听了两句。我一开始还当你是个过于严谨的妈妈,大家同是当父母的,我理解你。你直接去班里堵我姑娘,当众要叫她出来,我也咬牙理解你。但你这样跟一个高中生夹枪带棒,真是很没教养。”   翟欲晓转头看着柴彤,原本还能隐忍的眼泪,突然扑簌簌掉下来了。她扁着嘴巴向她退去,也不敢扯她,也不敢叫“妈”。   王迩妈妈乍然被人直接说到脸上,气急败坏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总之王迩是绝对不能被你姑娘耽误的。严老师,我和王迩的爸爸对他有多少付出和多高的期许,这些你是高一就知道的……”   她正瞠目愤慨陈述,门口突然传来夸张的跑动声和惊呼声。柴彤转头一看,面色倏地白了。她整个人向外扑去,最后半跪在栏杆下。   ——王迩整个上半身已经悬空在五楼栏杆外了,正沐浴着早上十点钟毛茸茸的太阳,而他的右脚却被柴彤牢牢抱在怀里。   在王迩刚刚站过的地方,写着一行工工整整的粉笔字,直白得不符合王迩“一高文学巨匠”的斐然文笔:去你丨妈丨的绝对不能!   25. 林普你脏了 第二十五章林普你脏了……   第二十五章林普你脏了   由于正值上课, 办公楼走廊里只游荡着几个老师,且柴彤反应迅速没造成恶性结果,“王迩跳楼”这件事最后在目击者的讳莫如深里静悄悄消失了。与之一起消失的, 还有王迩本人,以及他青涩的恋情。王迩转学了。   柴彤在王迩转学的消息传来以后, 暗暗观察了翟欲晓一段时间,翟欲晓也曾在做题之余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抽搭了两声,但整体来说似乎是悲愤大于悲伤的。   翟欲晓在王迩转学一个月以后收到他的来信——此时由于手机的普及和网络的兴起, 已经很少有人提笔写信了。她开封之前留意到封皮上的盖戳,在中国版图上居于大都对角线的位置。千里之外。   王迩在信里明确说自己当下脑袋一热去翻栏杆, 并非因为对她的感情有多深,而是受够了他妈妈嘴里的“绝对不能”。他妈妈生出一张嘴仿佛就是为了天天说这句“绝对不能“的。几乎没有人愿意去他家玩儿,因为他妈妈会以各种名义频频进来打断他们, 她虽然带着笑,但眼睛里全是刀子,因为她认为他不应该浪费时间跟人无聊废话或者无聊游戏。直到现在, 他看的书都得经过他妈妈严格筛查,一本”不应该“出现的武侠小说就能惹得他妈妈大哭大叫到隔壁邻居以为他死房间里了。   王迩把翟欲晓当个树洞, 跟她吐露了很多,最后以一句“不用回信”结尾。他希望此生都不用再见到翟欲晓, 因为他妈妈让他在她面前无地自容。   花卷听了翟欲晓的转述, 说:“这倒也不难理解他妈妈故意趁着上课直接去班里叫你给你难堪了, 你动了她的皇位继承人, 她没动手扇你就不错了。”   翟欲晓向后仰躺下去,长长叹息,十分伤怀:“我失恋了。”   总时长不到两个月的初恋结束了,翟欲晓整个人仍旧晕晕乎乎的。很久以后她回忆自己的初恋, 仿佛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是在做题之余近距离观察了一个男生。她了解了有的男生,譬如林普,在一堆糟烂事里缄默成长;有的男生,譬如花卷,在一地鸡毛蒜皮里热闹成长;有的男生,譬如王迩,在□□里半窒息成长——但仍旧长成一个看什么都有趣都能扯出一长串相关故事的人。   林普的小尖下巴颏突然出现在她脑袋上方,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眼睛比银幕里的星星都要有故事——虽然真实原因是他困了。   花卷和林普都是餐桌上一推碗就被翟欲晓给劫到楼顶的。翟欲晓喋喋不休唠叨着,一转眼三个小时过去了。最开始有零食堵着嘴巴,两人还能乖乖听着恰到好处地唏嘘着,零食见底以后,再听她车轱辘话来回说就变得分外煎熬了。   林普轻描淡写说:“我有张徐回演唱会的门票,也许能弥补你的失落。”   翟欲晓的眼睛刷地亮成车灯的远光模式,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恢复了元气。她翻身搂着林普的膝盖,问题如雪花纷至沓来:“林普你怎么搞到票的?!你可太有本事了!!是晋市那场的吧?12月24日的?票呢票呢,是不是藏在口袋里?哈哈哈哈哈!人生真是起起落落起起起起起起……”   林普垂眸凝视着翟欲晓,嘴角轻轻牵起,露出一口漂亮的小白牙。   花卷扒拉着林普的胳膊急切地问:“我呢我呢?”   林普给了他一个“你有点数”的眼神,说:“人家只出手一张。”   花卷低气压转身面壁。   翟欲晓小心翼翼问:“你不去听吗?”   “我不喜欢徐回。”林普说。   翟欲晓多机智啊,装上个尾巴就能当猴儿,她立刻决定演唱会以后再按头给他安丨利这位“大疆”的音乐招牌。她故作自然地转移话题:“卷儿你爸爸是不是准备调回来工作呢?以后是不是就吃不了晋市的□□花了?”   晋市的□□花非常有名,花卷爸爸以往隔三差五给大家带。   花卷说:“明年年初就调回来。”   花卷忍不住“嘶”一声,教训她:“你咋整天就惦记着吃呢?”   翟欲晓振振有词:“我正长身体呢,不惦记吃我惦记什么?”   林普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他揉着眼睛说:“我下去睡了。”   翟欲晓一跃而起:“我送你下去。”   ——我送你下去取票。   八千胡同一大早就热闹起来了。有走街串巷收破烂大爷喇叭里的“收旧电视收旧冰箱收纸箱啤酒瓶”,有胡同口早点摊大妈大嗓门儿的“豆腐花豆腐脑凉粉绿豆沙”,也有谁家防盗门“哐当”一声夹断的“我上班要迟到了你烦不烦”。   前两天下了初雪,初雪以后至今不见太阳,所以此时每棵行道树下都堆积着小腿高的积雪。花卷专门在树与树之间行走,一棵树都不放过,欢脱地踏着积雪,翟欲晓和林普听着他脚下的嘎吱声心痒,也纷纷加入。结果校门即将在望时,林普也就是跟着“前女友”的呼唤一个转身的功夫,两位小伙伴就双双悲剧了。他们踏进积雪下面的一个小水坑里了。虽然不深,但足以埋住脚踝。   花卷警示的“卧槽有水……”和翟欲晓迫不及待的“噗通”同时响起,几乎不差毫秒,两人在路过同学惊天动地的笑声里一脸懵逼地面面相觑,片刻,相继露出疑似哭相。   花卷的情况是:零下四度,鞋袜全湿。   翟欲晓的情况是:零下四度,鞋袜全湿,生理期第二天。   林普的反应是教科书级别的,他迅速脱掉自己的毛线袜给花卷,然后用羽绒服里的棉卫衣裹住翟欲晓的脚,稳稳将之背起来。他们试图立刻打车回家,但是附近的胡同都窄,出租车非乘客强硬要求不往这片区域里开,他们且走且看,前后只有十余量着急上班打卡的私家车以高超的驾驶技术摩擦着他们的衣料离开。   在距离八千胡同只剩下不足四百米的时候,悲催的高中生们终于拦到一辆出租车。   花卷在副驾驶落座,他明显感觉到,虽然鞋子做了简单的吸水处理,但此时林普给的毛线袜还是湿了。哦,感谢林普的“前女友”不但没有嘲笑他们,还给他们提供了带有水蜜桃香味的面巾纸。   翟欲晓被林普小心翼翼放到后座,她曲起膝盖,眼睛盯着翟林普的棉卫衣愣怔。她有些想哭,但此时要是哭了就更丢脸了,因为她翻过个年头就十八了。是有了生理期的大姑娘的十八,不是正在换牙的缺心眼儿的八岁。她呼哧呼哧喘着,很有羞耻心地把羽绒服的帽子扣到了脑门儿上。   “八千胡同。”花卷牙齿打着寒颤说。   司机大叔伸手向着车前方一指,很好心地说:“这条路一直走到头,左转第三个胡同就是,下车自己走吧,几分钟的事儿,管不着出个起步价。”   “大叔,你看我这鞋……”花卷右脚向前轻轻一点,鞋底噗呲出一串顽皮的水泡。   司机大叔二话不说一脚油门就出去了。   “这件事情谁要是敢说出去……”   翟欲晓亡羊补牢地威胁,她尚未说完,突然被林普行云流水的动作震住了。林普扯开裹在她脚上的潮乎乎的棉卫衣,给她的两只脚各套上只不分指的棉手套,棉手套干暖的令人心悸,却只将将来到脚跟,他再打开羽绒服,一点不嫌弃地将那两只滑稽地戴着手套的脚全部收拢进怀里。   花卷盯着后座的小动作,深觉自己不应该坐前排,不然便也有机会感受弟弟贴心的照顾了,他不由露出嫉妒的嘴脸,说:“晓晓不爱洗脚,林普你脏了。”   林普说:“我这么多年没碰见过你洗脚是真的。”   翟欲晓不好意思地在林普怀里动了动脚趾。原本羞耻的情绪渐渐不见了,满腔子都只剩下老母亲式的欣慰的情绪。她初见林普时,林普还是个奶娃娃的样子,轻轻打他几下手背他就眼泪汪汪的了。也不过几个眨眼,他居然就能临危不乱反过来照顾她了。   翟欲晓正要表达一下自己此刻的感想,林普突然握住她的脚踝,说:“你别动。”   翟欲晓:“……”并没有踩到下面啊。   出租车进不去八千胡同,高中生们在胡同口狼狈下车时,偶遇花卷的妈妈姚思颖。姚思颖拎着早市上买回来的大鱼,横臂一看时间,嘴里吐着袅袅白气,问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聚众逃课是要造丨反啊?”   高中生们刚刚在车里暖出来的红扑扑的脸瞬时白惨惨得令人心疼。   花卷和翟欲晓的踏水事件,在姚思颖的宣传下,一时间成了八千胡同里最大的笑话。尤其是当大家听说,两位童心未眠的哥哥姐姐在被小林普送回来时,一个脚上套着小林普的毛线袜,一个脚上戴着小林普的棉手套。   翟欲晓羞臊的不敢出门,一直老老实实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直到徐回演唱会当天。十二月二十四,晋市,周五。   徐回演唱会的门票有多难搞,夏侯煜借着自己以前学过的生物是如此形容的:在安全期输卵管堵塞的情况下受孕可能还要容易些。所以当翟欲晓故意打开书露出里面的票根时,夏侯煜的眼睛充血了。   翟欲晓在夏侯煜羡慕的目光里,塌着腰去跟班主任请病假,然后再携手王戎去通知天桥那端的柴彤晚上可能不回家住,要去王戎家蹭家教——王戎的各科成绩都不好,她爸妈大手笔给她请的是全科家教,翟欲晓偶尔去蹭听。最后,她给自己的周到鼓了个小掌,背着手神清气爽地离开学校。   26. 姐姐 第二十六章姐姐 大都到晋市……   第二十六章姐姐   大都到晋市的高速畅通便捷, 上去到下来也就两个小时左右,要是乘坐动车就更快了,四十二分钟。所以翟欲晓下午第一节课前还在跟柴彤编瞎话, 第二节课尚未结束就出现在晋市体育场门前了。   翟欲晓正呆呆仰望着这坐两年前刚刚落成的长江以北面积最大的综合性体育场。与她一同呆呆仰望的,是没票还非要跟过来的林普。   林普是真的长大了, 翟欲晓斜眼望着林普下颌角的白肤和仿佛透明的眼睑,不由再次生出这样的感想,林普不但能照顾她了, 还能威胁她了。   早前在火车站,林普拽着自己的书包带毫不迟疑地说, 要不然一起去,要不然都不去。她哭笑不得说自己成年了,他严谨纠正, 是差一个半月成年。   “带你去吃石锅鱼,”翟欲晓转了转颈骨,说, “我初中时跟我爸来晋市出差吃过,味道稍微有点辣, 但是特别好吃,可惜只有我们两个不能点更多的配菜。”   林普说:“有钱, 可以点的。”   翟欲晓仇富的巴掌重重扫在林普胳膊上:“点多了吃不了浪费。”   翟欲晓心心念念的石锅鱼餐厅距离体育场的位置很尴尬, 基本是在出租车将将跳出起步价的边界, 此刻距离晚饭时间还早, 两人一商量直接步行过去了。   “你以前来过晋市吗?”翟欲晓随口问。   “两岁左右的时候在晋市住过半年,”林普说,“我不知道,我妈说的。”   翟欲晓伸着懒腰正要说话, 刚刚跟他们一起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两个女生突然跑前面去了,她们假惺惺追逐打闹,目光不时地掠过林普,还以为别人不知道。翟欲晓似笑非笑盯着她们,突然伸手拖住林普的胳膊。   “是女朋友吗?”一个女生悄声狐疑。   “是姐姐。”一个女生斩钉截铁。   翟欲晓:“……”要严格来说,两人只是差了两岁十个月,居然这么明显的不同龄吗?   林普忍了两分钟,轻轻抽出自己的胳膊,说:“你好好走路。”   翟欲晓拉长了声音“噫~~”   虽然眼下距离饭点还有一个多小时,但石锅鱼店里仍旧有好几桌食客。翟欲晓一踏进店门脑袋就晕了,口水也丰沛了,鱼香味儿比记忆中的还浓郁。   两人选了最小的一条草鱼,然后在配菜上面挣扎不休。翟欲晓想点的东西太多了,上海青、小白菜、豆腐、土豆、冬瓜、薯粉、平菇……有的是上回点到过确定真的很好吃的,有的是上回就没点到这回真的很想点的。   林普跟着翟欲晓紧盯菜单十分钟,在店主女儿第四回经过时,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店主女儿面色倏地红了,以为自己几乎是明目张胆的偷窥被发现了,她慢吞吞靠近,眼睛盯着桌角,答:“嗯,怎么了?”   林普扬首给了姑娘一个软乎乎的笑容,他说:“姐姐,能不能点半份的?有很多配菜想涮,但是我们只有两个人吃不完。”   店主女儿一头栽倒在这声“姐姐”里,她轻轻点了两下头,然后抽出围裙里的铅笔,在每一个划勾的配菜后面备注一个“小”字。   “啊,是全部点半份吗?”她后知后觉尴尬地问。   林普望着菜单纸上秀气的字,说:“全部,谢谢姐姐。”   店主女儿晕晕乎乎地离开了。   翟欲晓全程目瞪口呆,她这是第一回听林普叫“姐姐”,听得她热血沸腾是怎么回事儿??   “林普,叫姐姐。”翟欲晓靠着椅背发号施令。   “你要喝什么?”林普问。   “叫姐姐。”翟欲晓坚持。   “苹果醋好不好?”林普继续问。   翟欲晓“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的态度就差在脑门儿上拓印个月牙来表明了,她盯着林普的眼睛:“叫姐姐。”   “……”,林普,“姐姐。”   只不过是一个寻常称呼,充其量带有一点抓人的软软鼻音,翟欲晓却感觉麻意自尾椎骨而起,一直延伸到颈骨,再到耳根。她停止聒噪,新奇地揪了揪耳朵。   林普不再问她意见了,直接去冰柜里取了两罐苹果醋。   翟欲晓直到锅子端来都在神游天外,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这也并不耽误她回答林普一些琐碎问题。一心二用,高中生的基本技能。   饭后遛着食儿回到体育场附近,距离演唱会开始也就只剩下四五十分钟了。翟欲晓在场外摊位上挑了两个会发光的鹿角发夹夹在头顶,再强逼着林普用夜光笔在她颧骨上写下“徐回不为人知的前女友”,然后告别林普乐颠颠地排队检票去了。林普戴上耳机,听着女声婉转的“once upon a time…”,目送她跟随人流进场。   晋市跟大都在世界版图上几乎是重叠的,在中国版图上也就只有半截指肚的距离,两地的温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林普站在体育场外的大广场上,虽然裹着及膝的羽绒服,却仍感觉到沁入骨缝的寒意。他默默环顾一圈,给翟欲晓发了条信息,交代她散场来刚刚路过的“闲书吧”寻自己。   “闲书吧”因为徐回的演唱会分外冷清——很多人即便买不到演唱会的门票也乐意去体育场附近蹭听。林普在书架里抽出两本分上下册的漫画书,然后随便点了杯橙汁和一小块蛋糕,在角落的卡座里坐下。   “闲书吧”毕竟只是个“吧”,而非图书馆,所以并不是落针可闻,一直有人在絮絮说话。林普翻至上册最后一页,瞥到主角臆想中驾车的麋鹿时,突然想到翟欲晓黑发上跃动的鹿角。她兴奋地左右摇晃着脑袋给他看她的鹿角,不依不饶抻着右半边脸非要他在上面写字。   林普正想得入神,听到前方连续不断的拍照声,“咔嚓”、“咔嚓”、“咔嚓”,片刻,有人在他耳边幽幽问:你是不是朝歌的练习生?   林普长指一顿,取下耳机,转头望过去,“跟我说话吗?”   “是跟你。”一个二十出头的高鼻梁女生在隔壁桌喝着奶茶,露出“我什么都知道你骗不了我”的模样,“是朝歌新一批的练习生吧?叫什么?蹲在这里准备蹭徐回的热度呢?”她这样说着,眼神轻蔑地掠过前方举着佳能最新款单反相机的青年。   林普:“???”这个姐姐在说什么?   “你们公司推新人的套路我太熟悉了。我闭着眼睛都猜得出来明天的热搜:徐回演唱会门前惊现国民小男友。朝歌的人业务能力不行,钻研些歪门邪道的倒是在行。”   林普:“???”这个姐姐到底在说什么?   “我以徐回路人粉的身份提醒你,你长得确实还行,骨形尤其漂亮,上镜有高级感,但你唱歌跳舞行吗?你有过硬的创作才能吗?你这样的出道方式令人不齿,徐回的粉丝一人一口唾沫你都招架不了。”   林普:“……”这个姐姐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林普收起上册书,重新打开下册,他不希望这个奇奇怪怪的女生继续打扰自己,想了想,说:“我是个高中生,不是哪个公司的练习生,你要用这张桌子的话,我就去那边坐。”   以林普为圆心两米的半径内仿佛突然变成了真空,附近所有听到只言片语并暗暗苟同的人都露出了窒息的表情。林普得不到回答,索性直接起身,移去了临街的座位。他离开后,佳能青年仍旧在拍照,且仍旧是对着角落里的位置,显然人家根本不是在拍林普。   林普翻下册就不如翻上册时心静了,因为他突然反应过来,“颜狗”翟欲晓很久没有夸过自己了。翟欲晓是如此“滥情”的人,追一部偶像剧多一个“哥哥”,他骨形漂不漂亮的,她早就麻木了吧?   林普的下册漫画只翻了一半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睡得极熟,前面的方桌迎了三波人,他都一无所知。睡姿变换中,耳机掉出来了,里面仍有女声在读: Nofairystoryeverdeclaredtobeadescriptionoftherealworldandnocleverchildhaseverbelievedthatitwas… (没有一个童话故事宣称是对现实世界的描述,也没有一个聪明的孩子相信它是这样的…)   “嗡~嗡~”突然的信息震动破开了混沌的意识。   林普睁开眼睛呆愣片刻,慢吞吞掏出手机查看。是来自花卷的小人画咒图:舍弃朋友的人尿尿分叉。林普截下小人画咒图,重新编辑,划去“舍弃朋友的人”,改成“小心眼儿的人”,利索将之发给花卷。他想象着花卷瞪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但林普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隔着落地窗看到了林漪。   林漪正和她的男朋友梁成桥停在路边买水果,两人拖着手姿态十分亲密。梁成桥的左手边放着一个儿童车,儿童车里他两岁的女儿梁娅坐腻了,不断发出怪声,试图吸引大人的注意。但梁成桥正在挑拣水果,没空搭理她,林漪隔着梁成桥好玩儿地揪了揪小姑娘头顶的“炮捻儿”,小姑娘撒娇地向她伸臂,她忍不住轻笑,松开梁成桥,俯身将之抱了起来。   林普沉默望着近在眼前的一家三口。林漪最近越来越频繁地不着家,一出门就是一周两周地不回。因为她有了稳定的男朋友,林普也不再追问她去哪儿了。但他并没有做好准备,她可能是跟男朋友同居了,并且搬离了大都。   林普把漫画书放回到原处,背起包推门出去,走向前面其乐融融的人们。   27. ……是小林的侄子 第二十七章 ……是……   第二十七章 ……是小林的侄子   一辆黑色的轿车在林普之前到达林漪和梁成桥面前。林漪微笑叫着车里面的老人“叔叔”、“阿姨”, 试图将梁娅交到车内,但梁娅拽着林漪的头发,焦急地叫她“妈妈”。   梁娅牙牙学语的“妈妈”堵回了林普口中的“妈”。   林普在原地踌躇片刻, 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上前,似乎是不应该的, 因为并不急在这一刻,但若要一声不吭避走,却又是不甘心的。   “咦?后边那个小孩儿一直看你, 是你的学生吗?”车里的老太太问梁成桥。   林漪回头望去,惊讶地叫:“林普?”   与此同时, 她听到梁成桥犹豫的回复, “是小林的侄子。”   梁成桥避开林漪和林普不可置信的目光,不自然地笑着, 招手要林普来到近前跟车里的老人家问好。   林普根本不知道自己都回应了两个老人什么,他的目光时不时掠过林漪和她怀里的小女孩儿,梁成桥站在林漪身后, 一直胳膊扶在她肩头,望过来的目光里带着感激的笑意。   林普眼睛有些红了, 但夜里灯光模糊,根本看不出来。   “你怎么在晋市?”林漪皱眉问。   “跟晓晓来看演唱会。”林普说。   “什么时候回去?”林漪仍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演唱会结束就回去, ”林普顿了顿, 补充道, “买了返程票了。”   梁成桥抱走梁娅, 低声催促林漪上车。他爸爸妈妈正支着耳朵听着,他们说太多容易露馅。林漪转头给了梁成桥一个颇具深意的眼神,然后盯着林普的眼睛,跟他说 “路上注意安全”, 率先上了车。   林普没有回应梁成桥上车前抱歉的眼神,他仿佛没有看见他似的。他的眼睛和鼻头在寒风里红得越发肆无忌惮,他面无表情地转身,与黑车在同一时间内离开原地。   演唱会原本一共两个半小时,19:15开始,21:45结束,两首安可曲将结束时间拖到了22:00。翟欲晓跟着人潮出来的时候,翻出了包里的动车票再次确认时间,上车时间是23:20。她喜滋滋地盘算着两人也许还能再在火车站附近简单吃个宵夜。   嗯,这个点儿吃什么好呢?嘿,鸡汁米线吧!就出站口附近那家。两分钟就能烫出来,呼呼啦啦五分钟吃完,速战速决。   翟欲晓嘴里咂摸着米线味儿,溜溜达达来到“闲书吧”。林普正在做题,他听到敲桌子声,慢半拍地仰头望过来,露出个一晃而过的笑容,叫了声“晓晓”。   翟欲晓看到林普的眼睛,心里“咯噔”一声,但她压下了舌尖的絮叨,什么都没说。   花卷以前提醒过她,林普有这样一对非常规的父母,他的烦恼也常常是非常规的烦恼,她得知道看着点儿人脸色,不要总是打破砂锅问到底,无知地给人难堪。   林普打开背包,默默把参考书、卷子、笔和尺子一一放回去,说:“回家吧。”   翟欲晓静待林普背上背包,突然上前牵住了林普的手,微微施力领着他出去。林普脚下机械地移动着,目不转睛望着两只交叠在一起的手。他上小学三年级以后,两人就没有再牵过手了。   黑漆漆的天空突然开始飘雪花了,因为将将有一丝风,雪花东奔西顾的,在路灯下尤其热闹。翟欲晓冻得指骨疼,却一直没有松手,直奔着前面大路尽头的地铁站去。她没有转头去看林普,只是盯着前路,诚恳地说:“林普,我知道你一直有很多麻烦,而且都是我没办法帮你解决的麻烦。”她顿了顿,继续说,“我是想跟你表明,我一直跟你站一边的立场。”   林普不知道怎么回应,半晌,轻轻“嗯”一声,在路边商店隐约的圣诞歌里,把两只握在一起的手藏进了羽绒服口袋里。他的心跳重如鼓锤,而在心脏上方,一只黑金哨子天长地久地趴着,压制着少年人的鼓噪。   两人回到八千胡同几乎是凌晨一点了。   翟欲晓在三楼停下,她撅着屁股,一点点转开防盗门,蹑手蹑脚地进去了。她明天早上准备使用的借口是,王戎的妹妹咋咋呼呼的吵死了,所以她上完课就溜回来了。反正翟轻舟和柴彤睡得早,不可能清楚她到底是十一点回来的还是一点回来的。   林普继续向上走,在自家门前掏出了钥匙,他哗啦打开门,与此同时,浴室里吹风机嗡嗡嗡的声音停下,片刻,林漪出来了,皱眉斥他“赶紧洗洗去睡”。林普垂眸慢吞吞走向浴室,路经林漪身边,被她不耐烦地拦住取下背包。   林漪是自己开车回来的,只比林普早二十分钟到家。   在她丢下梁成桥父女回来之前,两人吵得十分激烈,且用词都毫无保留。   梁成桥其实是有些怵林漪的,所以不敢说他压根就没打算跟老人说清楚林普是林漪的儿子,只是敷衍她说以后再跟老人解释。   林漪不好糊弄且宁折不弯,直接就跟他撕破脸了。扯淡!以后解释?以后怎么解释能解释的清楚我一个当妈的当街不认儿子?你就是故意封我口的!梁成桥,你这点心眼儿要是用在事业上,你早就能当上校长了!   梁成桥听不得林漪用这样尖锐的语气指摘自己,他索性也不藏了,直接道: “就说他是你表哥的遗孤能怎么样?并不耽误你继续抚养他。有必要非说他是你生的,给我爸妈添堵吗?”   林漪的目光仿佛化作实质的利剑,她盯着梁成桥,说:“一个称呼而已,是不能怎么样,以后也让娅娅叫你叔叔吧。”   梁成桥的眼睛磨红了,他压着嗓音说:“林漪,娅娅是婚生女,但林普不是婚生子,我没法向我爸妈解释。”   林漪低头盯着自己的钥匙串儿,片刻,她清晰地跟他说:“你没法跟你爸妈解释的太多了,比如跟我睡过的男人比你办公室的同事还多,也许出门吃顿饭就能碰到一两个……我就是这么个不清白的人。”   梁成桥喃喃道:“是,你从来也没有藏着掖着,是我不自量力地以为那些没问题。”   但怎么会没有问题呢?全是要命的大问题。只不过他一开始盲目追求顾不得这些。她比他大五岁,没有稳定工作,这就已经让他父母颇有微词了。如果再给他们知道她长年混迹夜场,有过很多不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对象,给有钱人当过外室,有一个高中生的儿子……一条一道惊雷,很难说他父母会在哪道惊雷上抹脖子。   林漪听到这里也没什么不明白的了,她转出他家的钥匙扔到玄关壁挂上,再取下自己的包,毫无留恋地说:“我在你家人面前给你留了面子,我希望你也能给自己留点面子,以后互不打扰,通讯录里就当对方死了。”   “我们半年的感情,你没有一点点觉得可惜吗?”梁成桥问。   “在听到你说林普是我侄子的时候,这段感情就变得鸡肋了。”林漪回他,“我没法浪费时间将就一段食之无味的感情。”   清晨,晋市藏着雨雪的那座云山终于飘到大都来了,整个大都再度银装素裹。   林普在闹铃响过以后赖床五分钟才坐起来。客厅里传来林漪走来走去的声音,这令林普有些不习惯,早上向来是他起得早的。以前起早是去给林漪买早饭,现在是给她做饭。   林漪简单利索的荷包蛋刚刚盛进碗里,林普洗漱完毕出来了。她端起碗盯着电视里正在喋喋不休抱怨的家庭主妇,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林普说话。她跟林普说停在胡同口的车是她前不久买的——她用自己的钱买自己需要的东西向来无需跟任何人商量;她问林普高二准备选文还是选理,她没什么建议给他,由他自己做主;她顺口解释上个月其实没忘记他的生日,也提前买了礼物,但是礼物路上摔坏了,她就没提了。   她用的是闲话家常的语气,且面色无异,仿佛忘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林普却非常明白,她并不是在遮掩或粉饰什么,她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她的那堆事情跟他没关系,她跟梁成桥在晋市筑了个窝也跟他没关系,她向来就是这样的态度。   但是她愿意赶回来,他还是高兴的。他原来不讨厌梁成桥,但昨晚开始讨厌了。梁娅一个便宜女儿可以叫林漪“妈妈”,他是林漪的亲生儿子倒要叫她姑姑,真是有病,他是他们的人生编剧吗?   “以后再去哪里说一声,你毕竟还没成年,监护权还在我手里。”林漪出门前说。   林普用遥控器调着台没有说话,但林漪也只是告知,并没有停在门口等他回答。   徐回演唱会结束以后整整半个月,翟欲晓嘴里就没有别的话题,跟谁都是这样。跟王戎说的时候是分享,跟夏侯煜说的时候是炫耀。   “前排票啊!有多前排,我告诉你,距离舞台只有不到十米!嘿,不怕你们笑话,徐回那张横扫同行的脸将是我直到高考前的做梦素材。”   “徐回在唱《从未存在过的雨巷》之前,跟全场观众说,作词者一家之言不可信,其实是存在这样的雨巷的,大家在努力生活之余可以试着找找。我当场一个泪奔。实不相瞒,我要考晋市G理工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能跟徐回呼吸同一个城市的空气。”   “就是花卷可烦人了,一直要我给他录视频,呔,我哪有那个闲功夫?!不过徐回唱《没人荡的秋千》的时候我录了,因为是全场大合唱,来,给你们看看。”   ……   翟欲晓正押着人欣赏她的视频——一段充斥着虚焦镜头和尖叫声的视频——林普和花卷来了。寒假回家的大二学生柴簌簌主动说要请他们三个去吃自助餐,大都西郊“四海一家”自助餐,非节假日198节假日268一位,他们当然没有不去的道理。翟欲晓遗憾地收回手机,收拾书包跟着自己的小伙伴们离开。   28. 独一份儿的“大佬” 第二十八章独一份……   第二十八章独一份儿的“大佬”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海子)翟欲晓这样安慰着自己,毅然撕开粘稠的目光,把那件吊牌价格七百四且不打折的毛衣交回给店员。   “春天太短了, 将就下就过去了。”翟欲晓跟王戎说,“你们五一不加班吧?不加班就去雾市啊!林普给我画了雾市出街的最优路线图, 网罗雾市所有网红小吃,我最近都无心工作了,一门心思盯着雾市的酒店和机票。”   雾市因其丘陵和低山为主的地貌, 矗立着大片顺势而建的魔幻楼群,十分吸引长江以北平原地区的游客。且雾市也是网红小吃最多的城市, 平平无奇的土豆、鸡爪、冰淇淋等,雾市都能做出独步武林的色香味。   翟欲晓和王戎原本的计划是尽可能避开节假日使用年假去雾市,但王戎开年以后疯狂加班, 根本请不到年假,她俩就这样一天拖一天地拖到了四月份。翟欲晓心里猫抓似的再等不下去了。   王戎一颗骚动的心也是恨不得跳出胸腔,她扯着展示架上的一件春款连衣裙回头望着翟欲晓, 非常肯定地说:“领导说后边没什么事儿了,那就五一了, 酒店和机票我来定,我是东航和南航的VIP。”   翟欲晓默默给她竖起个大拇指。   翟欲晓大学毕业以后应聘到一家合资企业, 做着以翻译为主的琐碎活儿, 沟通美国的工程团队和大都周边地区的工厂。王戎是在一家规模不大的进出口公司做出纳……同时兼半个行政, 兼半个人事。不过她老板做人, 也给了她行政和人事的工资补助。   王戎将包交给翟欲晓拎着,去里面的试衣间试穿连衣裙,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儿,隔着一道门跟翟欲晓商量:“能不能让你们林普给我个to签, 王大头最近天天缠我。”   “王大头”身份证上的名字是王术,是王戎的妹妹,比王戎小刚好一轮。   “哪用得着麻烦林普,我给她to了就成。”翟欲晓不当回事儿地道。   王戎收腹穿衣,非常理智地提醒她:“没必要冒这个险,王大头疯起来跟狗似的,再咬咱俩一脸血。”   翟欲晓赞同王戎对她妹妹的评价,她斜靠在墙上,低头喝了口微烫的奶茶,想了想,说:“我下回去Q大的时候吧,五一雾市回来以后的,林普忙得都没时间睡觉,具体得看他的时间。”   林普本科上的是G理工的英才实验班,毕业以后经由G理工的保送和Q大的层层选拔,获得Q大的直博资格,目前正在Q大攻读博士学位。Q大老校区在晋市的大学城,新校区坐落在大都新区,是国内唯一一所世界排行前二十的高等学府。   “直博”这个高逼格的词,直到前年林普这边收到Q大的通知书,八千胡同的人都是没有概念的。但是在他初高中班主任年复一年孜孜不倦“你们直博的林普师兄以前上课时……”的宣传下,一高的师弟师妹们都知道这是位独一份儿的“大佬”。   “好看不?”王戎出来照镜子。   翟欲晓一言难尽地看着镜子里的“土豆”。王戎一米六三,一百二十斤,本来就微胖,这件连衣裙有的放矢地将她前丨胸、胯部和屁丨股的缺点放到最大了。   “……再去别家看看吧。”翟欲晓说。   八千胡同跟五年前的八千胡同没有任何不同,跟十年前的也没有任何不同,只不过是住在里面的人来来去去而已。前一段时间听说市政筹划着要刷墙,统一刷成红墙黑瓦,以迎接即将到来的XX国际峰会,但到目前为止各个地区都还没有任何动静。   翟欲晓拎着两袋“战利品”上楼,在二楼与摔门而出的花卷爸爸花长立差点撞上。翟欲晓紧急叫了声“大伯”,右胳膊避让一扬, “啪”地磕在墙上。   “晓晓??哎,对不住,大伯没看到你。”花长立抱歉地道,“胳膊有没有事儿?”   “没事儿,大伯,”翟欲晓笑得仿佛要开花,“七点了,我闻着你家饭都熟了,这气冲冲的上哪儿去呢?”   花长立眼见翟欲晓确实没事儿,十分敷衍地回了句“嗯,有点事儿”,保持着刚刚摔门而出的情绪咚咚咚下楼。   翟欲晓回身就给他摄了个背影照,然后一边掏家里的钥匙,一边将照片传给花卷,并配文:一个盛怒的父亲。翟欲晓进门,刚叫了柴彤一声“妈”,花卷给她传回一张姚思颖啃西瓜的背影照,配文:一个没心没肺的母亲。   “花卷回来了?什么时候?”翟欲晓拧开门抬头问正迎出来的柴彤。   花卷是在西北边疆城市上的大学——一所公安类的警察学校。他目前在市公安局负责刑侦方面的工作,不过是晋市的市公安局,并非大都。花卷自打入职就筹划着要调回大都,但至今都没有能调回来的迹象。   柴彤充耳不闻,面色复杂地翻检着翟欲晓的购物袋,不得不说,翟欲晓挑衣服的眼光真是不行,总是市面上最简单的款式,根本谈不上剪裁什么的,而且不鲜亮,永远是黑白灰,跟她衣柜里去年的旧衣服、前年的旧衣服乃至于大学时期的旧衣服到底有什么区别?   “妈?”翟欲晓没得到回答以为柴彤没有听到。   “嗯,回来了,你饭后再去找他,刚我听着楼下两口子动静挺大的,你让人缓缓。”柴彤这样说着,丢下购物袋,眼不见为净, “……苦孩子一回来就得给他们断官司。行了,听到你爸上楼的声音了,洗手准备吃饭吧。”   柴彤这样说着,打开了门锁,转头进厨房了。   翟欲晓忍不住侧耳细听,但楼梯间里只有微风吹动塑料纸的声音,哪有上楼的声音?她一个二十多岁的,听力居然会不如柴彤吗?但一分钟后,翟轻舟果然推门进来了,带着路上给柴彤捎的酱香鸭脖。   柴彤上午去了趟西城柴家,所以饭桌上的话题就绕不开柴家。   两位老人的身体依旧十分硬朗,但所谓“老小孩儿”“老小孩儿”,两人常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闹矛盾。最近是因为一坛子酱黄瓜。毛惠君说味儿不对似乎坏了要扔,柴海洋坚持本来就是这个味儿,恨不得将坛子抱到床底下看着。   柴续虽然没能得到翟轻舟的“内部”消息在房地产上赚到钱,但他的五金生意做得是真的不错,眼下正筹划着招兵买马扩大店面。梁燕清也因此再度支棱起来了,各种给柴彤晒金饰。   柴麟麟的成绩稳步徘徊在班级的中游水平,他最新的志向是打电竞,专业级别的,签约费能抵十个五金店,动不动就封“神”的那种。不过他的志向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正眼相待。   ……   以及柴簌簌二十八了,上个月挤掉一位海归,当上她所在部门的老大,但至今仍然没有要结婚的意思。   “你舅妈也不知道听谁说的最佳生育期是24-29岁,非说簌簌再耽搁下去就过季了,在家只要不痛快就跟你舅闹。”柴彤夹出菜叶子里的花椒撇进桌下的垃圾桶里,不紧不慢地继续道,“不过你舅也是活该。当初斜着眼一句‘没车没房软饭硬吃’,直接把人家小情侣给搅和黄了。簌簌原来一直是有些怕他的,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现在怕不怕的就不知道了,因为簌簌根本就不往他跟前去。”   柴续的原话是十分不屑一顾的“嘁,没房没车,所谓的‘真爱’就是软饭硬吃”。他这句话落下,柴簌簌的男朋友当场就起身走人了。柴簌簌给了柴续她自打出娘胎以来最锋利的一瞥,跟着掀了茶碗就追出去了。两人当街争吵些什么不得而知,总之之后柴簌簌再也没提起过这个人。   翟轻舟迫不及待沿着碗缘溜了一口粥,烫得呲牙咧嘴的,他说:“簌簌跟我说过,柴续不满意她男朋友没房没车,但簌簌执意跟人家好,他眼见阻止不了簌簌,就假装深思熟虑后同意了,结果人家应邀上门吃饭,他冷不丁来一记釜底抽薪。啧,绝了。”   翟欲晓撕咬着大白馒头露出窒息的表情。   一家三口饭罢刚刚打开电视,花卷妈妈姚思颖上来跟柴彤诉苦了。   花卷爸爸平调回来工作以后,家里的气氛只在一开始分外和谐,也不过半年,就开始出现鸡飞狗跳的迹象了,一直延续到现在。   花卷爸爸嫌弃花卷妈妈一天天的看电视、打麻将,没有一丁点正事儿,屋里乱得跟狗窝似的,也不知道收拾收拾。花卷妈妈嫌弃花卷爸爸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跟他说去阳台上收裤子,他就只收裤子其他衣服不管,就这样居然还好意思整天唧唧歪歪。   “你听他放屁吧,在他眼里,大概只有售楼部的样板间才能不叫狗窝。你们不跟他住不知道,他懒得烟灰缸满了都不知道倒,冬天的厚袜子能一水直接穿到露出脚指头,他是跟谁借的勇气哪来的脸皮嫌弃别人的?!”   “家庭主妇的工作就不是工作了吗?他当年哄着我辞职在家带花卷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个王八犊子就会两片嘴皮子一碰,叨叨着你不能不思进取、不能跟社会脱节,你他妈饭后倒是刷个碗、拖个地、晾个衣服、收拾下各个房间的垃圾,给我腾出点时间去了解一下社会啊。”   “爷儿俩在家一天各能叫我百八十遍,这个找不到刮胡刀,那个裤链打滑了。呸,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玩意儿真好意思跳出来给别人上课!”   ——姚思颖的婆婆因为一些旧事,跟大儿子一家不怎么往来,所以根本不可能来帮姚思颖带孩子。姚思颖自己的妈妈帮她带大了花都,在花都十岁那年因病去世了,花卷出生的时候,姚思颖别无选择只能辞职自己带孩子。   翟欲晓切了两个橙子给姚思颖端上,再弱弱地劝一句“花卷是无辜的”,给她机关枪的十字准星拨正了方向,便哒哒哒跑楼下找花卷去了。   花卷洗过澡正在聚精会神地摆弄着自己的手办。花卷有一个精致的手办收藏柜,大约一人高,前两年柜子里还有三分之一的空格,此时空格已经全部填满了,一往望去,全是栩栩如生的二次元人神鬼妖,也不知道是吃了多少泡面攒下的。   “你猜我前两天见谁了?”翟欲晓倚着门剥着香蕉卖关子。   花卷用干软的眼镜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新购置的“海贼王”套系,仿佛一个慈祥的父亲,他闻言眼皮微抬,嗤她:“你的哪位野生老公?”   翟欲晓露出不跟他一般见识的大度微笑,道:“花嫂。”   花卷没听清:“谁?”   翟欲晓提醒他:“因为校门口一场勠战就把你踹了的那个小心眼儿。”   “……”,花卷十分无语:“亏得你还记得她长啥样。”   “啧,回回见我都夹枪带棒的,我得多心大转脸儿就能忘掉她?”   “……”那倒也是。   翟欲晓继续说:“美国总公司有个项目的智能电调打算用她家厂的,产品前期测试没什么问题,要再看看她家的车间和质检标准。我跟着工程师一道过去了。她看到我的表情你是不知道有多精彩。你说她热情吧,看见我仍然糟心,她不热情吧,一旦合作上,能是她家TOP3的客户。我一边假模假式地跟她握手,一边高兴得恨不得就地打滚儿。”   花卷郑重其事地一一摆放好路飞和草帽团的船员们,不在意地劝道:“你就不能既往不咎,或者假装既往不咎?这样人品高下立现,不更解气?”   翟欲晓瞪着眼睛立刻炸了:“你给我滚蛋,你说得轻巧。”   翟欲晓扔掉香蕉皮,思及旧事依旧愤愤不平,“当初你们俩交往,我受了多少窝囊气?她好几回当着人面用眼角看我,故意发出一些带刺的‘呵呵’。我怼她吧,你脸上不好看,不怼她吧,我自己脸上不好看……所以明明确定电调就是要用他们厂的,我硬是没给痛快话儿,只跟她说正在测试中继续等着吧。”   花卷其实早八百年就把那个不分是非的女生抛到脑后了,他刚上大学就有了新的恋情,虽然也是兔子的尾巴——不长。但他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一见翟欲晓上头了,立刻点头附和她:“你做得对!”   翟欲晓一拳打在棉花上,甚是呕得慌,她抬眼看着架子上的人神鬼妖,目光渐渐不怀好意起来。花卷妈妈一直以为花卷的手办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没多少钱,她是不是应该给她普及一下基本知识,就比如左上角那个巴掌大的娃娃是限量版的,二手网站有人出价3700求购。   花卷在她借题发挥之前赶紧转移她的注意力。   “林普他妈妈前段时间出了点儿事儿,就你出差海市那段时间,你知道吗?”   翟欲晓闻言立刻绝了作祟的心思,正色道:“什么事儿?”   “不知哪儿来的一撮儿混混砸了她刚装修好的酒吧。正准备第二天恢复营业呢,掐点儿就给她砸了。她报警以后仍是气不过,当着警察的面给领头的混混敲成了个血葫芦。”花卷说,“……在派出所住了四天,林普好容易给领回去的。”   ——林漪在林普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月花光积蓄盘下了她之前工作过的酒吧,这些年一直消停地做着她自己的酒吧生意。“消停”单指男女关系,但其本人仍是经常不着家。   翟欲晓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另掰了一根香蕉,有些生气地三口吃完了。她跟林普保持着一周至少两通视频连线的频率,她出差的时候也如此,但林普并没有跟她提过这件事,在她眼里,林普那些天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林普越长大越寡言和内敛,翟欲晓本就是个心大的,也就因此越来越看不透他了,这让她有些慌张,因为她不希望林普最后活得只剩下他自己。   四月二十九日傍晚,翟欲晓收到一通令她痛不欲生的电话。因为一个项目的计算成本出错,王戎的老板突然通知所有涉及部门加班,包括采购部、销售部,以及王戎所属的财务部。王戎在电话里崩溃地一直飚脏话,全是需要被哔掉的词。翟欲晓由于正在电脑前跟林普视频,只好将汹涌的脏话压在舌尖下,只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问候你老板祖宗”。   “你们俩怎么了?”林普停下筷子问。   林普面上的疲态因为肤白特别明显,乍一看,跟大病初愈似的。   林普研究的课题是单晶高温合金,主要应用于航空发动机重型燃气轮机上。他昨晚跟着两位师兄袁宁和包朦在实验室耗了一个通宵做数值模拟——他们目前正在学习一个有很多公式的新的模型——但最后跑出来的数据有问题。耐性均倍于一般人的师兄弟三个不错眼珠地盯着各自面前的几个屏幕,一直盯到下午两点,才算有了些眉目。三人在午后的烈阳里各自回寝修整,以储备体力晚上继续干活。   所谓“修整”,其实也就是基本生活所需,填饱肚子、洗澡、睡觉。两位师兄不知道是怎么安排这三件事的顺序的,但在林普这里显然填饱肚子是最末位的。他回来以后只是匆匆洗了个澡,然后直接就睡了,直到饿得捂着胃惊醒。   而眼下这陀面糊糊就是今天的第一餐——他做饭的时候打了个盹儿。   翟欲晓一面嘱咐林普继续吃不要停下来,一面眼含热泪控诉:“王戎突然要加班,不能去雾市了。”   林普怔了怔,示意她稍等,开门出去了。大约五分钟后,他重新坐回来,望着镜头里眼巴巴的翟欲晓说:“我五一没事儿做,跟你一起去雾市?”   翟欲晓面上立刻多云转晴,她二话不说在左胸的位置给他比了颗心。   林普眼睑半垂着注视着那颗滑稽的“心”,露出不明显的笑意。   29. 现在的情况是一人三个 第二十九章现在……   第二十九章现在的情况是一人三个   林普的五一假得来的相当不易, 在接下来直到去机场跟翟欲晓会合的两夜一天里,他只睡了不到六个小时。但所有的困顿和疲乏,在望见翟欲晓拖着小行李箱向他奔来的一刹那, 全部不翼而飞了。   翟欲晓是拎着两杯咖啡来的,一杯是她自己要喝的冰美式, 一杯是给林普的拿铁。   ——林普喜欢甜口的,自小如此。   “嚯,你跟让人糟蹋了似的。”翟欲晓将冰美式递给林普, 一开口就是胡言乱语。   林普早习惯她的百无禁忌了,他直接揭开盖子仰头喝了两口, 说:“雾市这个季节平均一天三场大雨,你衣服带够了吗?”   翟欲晓嬉皮笑脸道:“钱带够了就行。”   两人在登机口排队登机的时候,翟欲晓忍不住再度打量林普。   林普的个头最终止步在一米八四, 他的比例特别好,腿长腰细,给个麻袋都能穿出先锋感。他的皮肤虽然不如他妈妈林漪幼滑, 但也仍是细的白的,怎么造都不显粗糙, 比同龄人显小。他长开以后愈发佼佼出众,即便坐在教室的最角落里, 也能轻易攫取人们目光的焦点, 夏侯煜称赞他“极品骨相, 上等皮相”。   跟着队伍来到廊桥接口, 翟欲晓与林普的镜像出现在暗灰色的玻璃帷幕上。翟欲晓盯着玻璃帷幕上两个鲜明对比的人,不得不承认,林普如珠如玉,令人觊觎, 而她自己仿佛个玻璃弹珠,乏人问津。林普是女娲的经典之作,她是女娲随手甩的泥点子。   翟欲晓一言难尽地跟林普拉开距离,默默在心里给自己列了个护肤品清单。清单上全是血贵的大牌,一个月的工资都够呛招呼得住。但这样好像还是不够。她咬着下嘴唇思索了会儿,低头打开百度,在搜索栏里郑重敲下“什么医美项目适合二十五岁以上人群”。   在飞机爬升的过程中,林普静悄悄睡着了——在翟欲晓没完没了跟他唠叨着工作上的琐碎时——他这就直接睡过了一千五百公里。在此期间,翟欲晓给他调整座椅靠背、给他盖毛毯、给他压下帽子遮光、在机体颠簸时抵住他的脑袋,以及跨过他的膝盖去上了两趟厕所,全都没能惊扰到他。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即将在前方普惠机场降落,预计降落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目前雾市的地面温度为二十四摄氏度……”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已经开始下降。请您将安全带系好,调直座椅靠背,收起小桌板及脚踏板,遮光板保持在打开的状态……”   翟欲晓在轻柔的广播声里,一点点将林普的座位调整回来,她一只手挡在他眼前,另一只手去推遮光板,林普的眼睛就在她指缝里张开了。   “晓晓。”林普困顿地叫她。   翟欲晓收回手轻轻扯了扯耳尖:“你这是熬夜挤出来的假期吧?咋不说实话呢?给你留了瓶水,赶紧喝两口。”   林普伸了个懒腰,没有回答她,只是笑了笑,拧开瓶盖喝水。   两人在雾市机场遇到一批给某个男团接机的粉丝,她们抓着五颜六色的物料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嘴里全是些需要哔掉的词——但并不是因为脏,而是因为羞耻十级。翟欲晓和林普路过,林普脚下突地一顿,居然是被人扯住了背包带子。   是个黑发大眼的女生,笑容热烈,十分漂亮。   “你是不是顾大栖电影里的那个……”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林普是十亿现金,“啊!纸醉金迷的富二代,就客串演出的那个!他最后疯球了,抱着个破布娃娃跳楼自丨杀了。”   她当然是认错人了,林普也迅速否认了,但是她挡下林普的动作,立刻吸引了周围其他无聊等待的女生。她们的“哥哥们”尚未落地,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围观一下林普这个素人帅哥。   “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你长得太好看了,考不考虑出道啊?”   “小哥哥,你用的什么护肤品啊皮肤真好……”   “小哥哥,你多大了?你还在上学吗?是本地人吗?去哪儿能偶遇你?”   “小哥哥,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我想爬墙。”   “小哥哥……”   一般情况下,大部分女生都是被动的矜持的甚至高冷的,但是在特殊时间特殊场景身边有同属□□时,她们的热情能浇筑出一个美丽新世界。   林普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绝情地留下 “谢谢,不考虑”、“谢谢,什么都没用”、“谢谢,不能”、“麻烦让个路”。翟欲晓跟着林普走出小小的包围圈,在叽叽喳喳但并没有恶意的“小哥哥”里悄声扎心“小哥哥已经有小姐姐了”。林普听到转头看她,她腆脸仰头龇牙一乐。   前面说过,雾市是个以丘陵和低山为主要地貌的城市。两人下榻的江景酒店就在半山腰上,他们住的是跃层套房,二百七十度环江,在第五十九楼,中间分别需要在第二十四楼、四十七楼换乘两部电梯。   两人回房间将行李放下,立刻就抖落出之前整理的雾市逛吃指南,开始了新奇有趣的探索发现之旅。   所谓“一天三场大雨”并非虚言,两人在江边吃火锅碰上一场,在老城涂鸦墙前碰上一场,在回来酒店的路上碰上一场。但这动不动就哗啦啦中断行程的大雨丝毫不能影响翟欲晓的情绪。呃,非但不能影响,还给她原就沸腾的情绪又加一勺滚油。只要是以前没见过的,不管是开在谁家屋顶上的车道、老式过江缆车、奇形怪状的建筑群,还是这说翻脸就翻脸的天气,都能让她开心不已。   两人在酒店前面的十字路口停下,因为翟欲晓觑见超市门口的海报,突然想吃海报上的雪糕。林普跟着翟欲晓走进超市,他原本只打算买包湿纸巾,但经不住翟欲晓的挑拨,最后也扒到了冰箱前。   “我想起来房间里有个小冰箱,就是装雪碧的那个,要不然咱俩直接多挑几根雪糕,留着后面两天吃呗。”翟欲晓盯着琳琅满目的包装袋跟林普商量着。   林普没过脑直接说“行”。   结果在回房间的电梯里,翟欲晓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笑成狗,从一楼笑到二十四楼再到四十七楼,一度恨不得捶电梯门,不顾其他人的侧目。   她说:我又想了想,雪碧是不能冷冻的,所以那肯定是个只能冷藏的冰箱。   林普从四十七楼笑到五十九楼。   两人分别洗过战斗澡以后,在楼下小客厅里碰头。翟欲晓两只手拄着膝盖盯半天小冰箱里的六个雪糕,一言难尽地回头向林普播报:现在的情况是,一人三个。   林普正擦着头发微地一顿,又想笑了。   虽然六根雪糕总共也才三四十块钱,但扔是不可能扔的,倒不是钱的事儿,而是雪糕不能被这么对待。   翟欲晓目不转睛望着电视里播放的室内综艺《王牌之战》,慢吞吞拆开两个“可爱多”,一个自己舔,一个给林普递到唇边。   “我等会儿自己吃。”林普有些不好意思。   翟欲晓嫌他事儿多瞪他一眼,林普便乖乖张开了嘴。虽然一回来就及时将雪糕放到小冰箱里了,但冷藏到底是不行,只是洗个澡的时间,仍是有些软了。林普就着翟欲晓的手几口吃完“可爱多”,再去冰箱里翻出个芒果口味儿的,然后响应微信里师兄的催促,回去楼上开电脑了——他和两个师兄晚上需要跟正出访美国的老师通话。   翟欲晓翘着脚看完《王牌之战》,收到翟轻舟打来的电话。   翟轻舟因为屁大点儿事儿跟柴彤拌嘴了,是来向她告状的。翟欲晓特别佩服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愚勇行径。她立在落地窗前眺望着模糊不清的浩浩江景,耐心地开导她那满腹委屈的老父亲。   “我妈脾气本来就不好,又是更年期,月亮不圆她都生气,你跟她讲道理?上回在家说着说着一拍桌子吓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哎呀,你说你招惹她干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她管着不让你喝酒不也是为你好吗?你都多大岁数的人了?来,收下红包,听我的,领着她出去吃顿好的,回来路上再给她买俩酱猪蹄。”   “……她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表现得跟个狗似的,俩眼一瞪恨不得吃了我。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妈也就跟林普说话的时候能稍微有点人样,咱爷儿俩,呵,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就是形容先迈左脚都是错的,对,动辄得咎!”   翟欲晓实在心疼家里水深火热的老父亲,忍不住出了个主意:“要不然给她买些专治更年期毛病的药吃吃?”   翟轻舟立刻扬声:“你不要命了?”   翟欲晓转头盯着楼上,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你说林普来买是不是挺合适的?”   翟轻舟在电话那端天人交战片刻,最后显然是良心败了,他虚着声音提醒“那你让他尽快啊”,没道再见直接挂断电话。   翟欲晓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   30. 你考虑我吧 第三十章你考虑我吧 ……   第三十章你考虑我吧   大部分人出来旅游就是一个景点赶着一个景点地逛, 因为一般情况下这辈子不会再来第二趟,所以希望能把一切都看进眼里。但翟欲晓和林普都不这样。他们是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忠实追随者,大手一挥就将雾市十数个景点删减至三分之一, 务必保证每天都是在睡饱吃好的情况下出门。“睡饱吃好”的意思是中午以后。   两人就以这样随意的仿佛在家附近遛弯的态度逛完了屏雀中选的寥寥几个景点。他们明天中午的机票回去——考虑到尽可能不用像来时那样起早赶飞机——此地距离机场不远,意即能睡到最起码早上十点。   “你说好不容易去一趟, 那么多地儿没去逛逛多冤啊!早上少睡两个小时不至于猝死!楼下简单剥个茶叶蛋吃两口包子也不埋汰你!”王戎躲在公司茶水间里,得知翟欲晓舍弃了几个知名景点,惋惜不已, “要不然你们明天再多留一天啊,最起码大喇叭寺、桃花湾码头、蓬莱湖, 你都得去看看啊。”   “世界这么大,我这辈子逛不到的地儿多着呢,有什么冤的?你们这些人啊就是事事争、事事焦虑, 出来玩儿要是搞得比上班还累岂不是得不偿失?!”翟欲晓遍寻不到林普的身影,喝了口水继续跟电话里的王戎叨逼叨,“……是我来雾市玩儿, 不是雾市来玩儿我。”   翟欲晓口没遮拦地刚说完,嘴巴突然被人捂住了——正是前一刻遍寻不到的林普。两人此刻正在老城的小食街上, 翟欲晓走累了,在路边摊的空座上等着, 林普按照她的指挥前前后后跑着, 买来了小半桌的小食。   “锅巴土豆, 一袋麻辣的, 一袋酸辣的。”林普放下两个纸袋,说。   “坐下歇歇。”翟欲晓忙将芒果奶茶推给他。   王戎听到翟欲晓跟林普的对话,也仍旧舍不得放下电话,她厚着脸皮继续东拉西扯。她手头的工作其实上午就已经全部做好了, 但是公司其余人都还在继续埋头苦干,包括她的部门领导,她没法直接走人,只好想办法摸鱼。在跟翟欲晓聊天之前,她已经聊得另外一个朋友的电话没电关机了。   “翟欲晓,你上回说的那个魏迦,你答应他了没?”王戎又想到一个新的话题。   魏迦是翟欲晓公司里的一个中方工程师,长得人高马大的,却有些缺心眼儿。他二月十四日情人节在朋友的怂恿下订了99支玫瑰当众捧给翟欲晓,翟欲晓不好当众折他面子,笑眯眯收下了,背后忍着肉痛给他转了钱,骗他说自己的朋友正好要求婚,去哪儿买玫瑰不是买,与此同时绿着脸警告他以后再有这样夸张的行径就翻脸。   ——翟欲晓不可能不绿脸,情人节99支玫瑰的价格够她买下觊觎许久的那双长靴了。这些遭瘟的玫瑰最后被翟欲晓悄悄抱到公司楼下的保安亭里,由他们自行分配带回去给老婆了。   “我答应个屁啊,”翟欲晓说,“我倒是不讨厌他,但是也难说喜欢。”   王戎苦口婆心:“你老这样清心寡欲的可不行,你要不然给他追你试试啊,也许你跟他一起出去吃两顿饭看两场电影,突然某个瞬间觉得,啊,他可以。”   翟欲晓听着王戎滑稽的语气,忍不住笑出声来:“‘啊,他可以’,你老实说最近看什么不良读物了?总之,我再考虑考虑吧,魏迦虽然有些憨憨的,但是脾气好,是公司里唯一一个不抽烟的工程师,嗯,已经很令人欣慰了。”   “是啊是啊,我们这个岁数再蹉跎下去,就真没有容错的时间了。反正我一直认为只要不讨厌就都可以尝试着交往一段时间看看,行就结婚,不行就散伙。一见钟情这种事情概率太低了,而且谁知道你钟情的是人是鬼。”   “一见钟情”什么的翟欲晓倒没深想过,她稀有的感情都贡献给纸片人了,但是说到岁数这个沉重的话题,翟欲晓就忍不住要鞠一把辛酸泪:“我们这才毕业四年,但现在在办公室里,我也是人家的‘欲晓姐’了,太悲催了。”   翟欲晓犹记得自己刚入行时,因为年龄最小,叫这个“哥”,叫那个“姐”。公司的老人调来调去,同时不断有新人填补进来,一眨眼,自己也成“姐”了。   翟欲晓在无限唏嘘中结束通话,正要跟林普忆往昔撒尿和泥的岁月,再扯一扯“岁月不饶人”的闲篇儿,突然与林普的眼神狭路相逢。或许不能叫“狭路相逢”,林普眼神皎皎,一直在看她,只是她刚刚看到而已。   “你考虑我吧。”林普说。   翟欲晓一头雾水。片刻,露出震惊的表情。   翟欲晓目光呆滞地将并没有扎到土豆块的牙签送进嘴里,心神恍惚中送的深了,不小心刺到舌头,蹙眉“嘶”一声。   ……林普疯了,她想。   在各自的心事里结束剩下的行程回到酒店,翟欲晓趁着林普上楼洗澡,跟花卷通了个电话,向他通报林普疯了这件事。她以为花卷会跟她一样哑口无言,结果花卷开口就是一句直击心灵的反问:你真的没有察觉?   “倒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察觉……”翟欲晓坐在落地窗前的懒人沙发里,目光向下望着雾市美轮美奂的夜景,犹豫着说,“大学毕业以后,我回大都工作,他自己在晋市读大三,仍然是差不多一两周一起吃顿饭。第二年年初,公司外派我去滇市出差,我在滇市住了三个多月,结果给他带了礼物回来时,却怎么都敲不开他的门……”翟欲晓突然察觉再说下去不太妥当,十分突兀地停下了。   花卷没有追问,只是反驳她:“那比你察觉的时间要早得多。”   翟欲晓闻言绞尽脑汁试图追忆过去撒尿和泥的岁月。但真的是追忆不出什么特别的了。他们三人小团体在高考之前大部分时间都是一起行动的,虽然大学把花卷和他俩分开了,但是他俩私下的往来也并没有什么异常,也不过是每隔一两个月一起往回两个城市,以及偶尔饭点巧遇在一张桌上吃顿饭。   花卷忍不住了:“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懂你,你磕CP的时候,犄角旮旯里都能找到糖,,林普这样性格的人,在你面前就没有说过不,你居然看不出来什么情况?”   “林普这样性格的人?林普什么样的性格?”翟欲晓莫名其妙地想,“不过就是不够活泼而已。不易老师都说了,你要允许有一些人有安静的青春。”   但是花卷向她开嘲讽技能的时候,翟欲晓听到电话背景音里有人呵斥“老实点儿”,继而是一声仿佛十分无辜的 “我就是个看热闹的啊警丨察同丨志”,她当即知道他仍在单位加班,这通电话不宜过长。她默默按下跟他隔着千万重山水对喷的冲动。   “你有话直说,不要东拉西扯。”翟欲晓不耐烦道。   花卷也懒得跟她废话了,他眼下正有一件棘手的事儿待处理,他说:“你记不记得高三你有天在胡同口的早餐铺子里通知我俩你跟王迩交往了?”   “……有点印象。”但其实毫无印象。   花卷继续说:“我看到林普的指甲死抠在掌心里。”   结束与花卷的通话,翟欲晓怔怔地将手机扔在软垫上就没再挪动过一寸。她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如果从那时候起的话,实在是太久的时间了,久到翟欲晓感觉心脏都揪紧了。   翟欲晓刚刚那件事儿没有跟花卷说完。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也许林普只愿意在她一个人面前展露不同的那面。   当时那个项目各方面进展都不太顺利,供应商给的样品总是跟大货有微差,她原本只需要在三个月里分别出差一周+一周+两周,最后一着急直接就住下不走了,跟工程师天天去盯他们的产线,以免前期任何环节出错造成重复工作进而延误货期。   大概住了三个多月,三月中旬到七月初,期间因为工程师丈母娘家出事,一度只剩下她一个人脚不着地地奔忙。她原本是丁点儿技术都不懂的,全靠听从指挥拍照片拍视频给两国的工程师检查确认,但经过此番举目无亲高强度的淬炼,在最后那段时间里,一些简单的结构问题,譬如虚位,她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翟欲晓在回来之前因为太忙挂过林普两次电话。尤其是第二次,他似乎想跟她说什么,但她来不及听完,敷衍地回一句“下班再联系”,便将之堵了回去。但下班太累了洗了澡直接就睡着了。当时距离她回来就只剩下三天了,她便想着回来再说吧。   结果当她带着赔罪的礼物回来,却敲不开林普家的门了。她是知道他在家的。她悻悻地回家取了钥匙上来,但仍是进不去,因为林普在里面反锁了。   翟欲晓蹲在门外起劲儿地解释了足有十分钟,最后发现解释没用,便老老实实道歉了。但道歉的态度并不怎么端正,贱不兮兮的。   “不至于翻脸啊林普,给个赎罪的机会啊。我给你买了耐克新上市的运动鞋,你要是不开门我就转送花卷了,花卷说了,他垫两双鞋垫也能穿。”   ——林普此时差不多也二十周岁了,这个岁数要放在古代,娇妻美妾都差不多置办齐全了。但翟欲晓可不管,林普再大也比他小,要不是林普上学早,他们两个就是高中生和初中生、大学生和高中生的区别,所以她在他面前很难改掉这种“姐姐”式的居高临下的姿态。   翟欲晓带着笑的声音刚刚落地,听到门后面有了动静。片刻,门打开,林普俯身捡起鞋盒。翟欲晓赶在他关门之前机灵地从他胳膊底下钻了进去。   翟欲晓一进去就踢掉拖鞋跪倒在沙发上了,她向着林普的方向咣咣咣磕大头,依旧是嬉皮笑脸的。男儿膝下有黄金,翟欲晓膝下可没有。   “你干什么呢?”林普的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鼻音。   翟欲晓磕头道歉的动作一顿,她心里“咯噔”一声,举目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的眼睛。他看起来像是洗过脸了,但眼角仍然留有尚未来得及消去的红迹。   “因为我没接你电话么林普?”翟欲晓问。   “……不是。”半晌,林普涩声回。   林普低头打开鞋盒,默默端详着这双以翟欲晓的收入来说价值不菲的鞋子。他其实没有集鞋爱好,是他小哥褚元邈有。他那两个哥哥老是按照他们自己的喜好给他置办东西。翟欲晓见了就误会了。   “以后大家都过起自己的日子,是不是自然地就不再频繁联系了,再过几年,自然地就不再联系了?”林普问。   翟欲晓下了沙发两只脚踩在地板上,她正讷讷不知如何回答,林普走过来单手搂着她的腰默不作声将她重新放回到沙发上,他目光深重地瞅着着她,轻声说:“不要这样。”   翟欲晓按下心里的些微异样,借着难得的高度伸手揉了揉林普的头发,露出个见牙不见眼的笑容,“行了闭嘴吧林普,”她说,“我羞愧得都想刨个地缝钻进去了,不会再有下次了。”   林普听着笑了,仿佛冰雪渐融,也像春芽破土,温柔治愈。翟欲晓怀疑他是故意的,他明明知道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颜狗”。   ……   翟欲晓正窝在沙发里回忆当初的细枝末节,眼前突然出现一双灰色拖鞋,她顺着看上去,映入眼帘的分别是骨节分明的脚踝、匀称的小腿、微湿塌陷的腰腹、漂亮的喉结……   林普是个很有魅力的男生。翟欲晓突然这样想。   31. 我哪儿都不小了! 第三十一章我哪儿都……   第三十一章我哪儿都不小了!   雾市的湿度倍于大都, 夜里高楼若是窗户开得久了,整个人从皮到骨都凉飕飕的。   林普低头默默注视着翟欲晓,他清楚地看到她的退缩, 她似乎是想贱兮兮地说句什么来化解当下的窘境,但要开口的刹那感觉不如不说, 于是讪讪地闭上了嘴。   在沉默的对峙中,翟欲晓的眼神渐渐虚弱了,她避开林普非常认真的眼睛, 使劲儿憋出根本没有说服力的一句:“……你还小,还没毕业呢。”   林普立刻反驳:“我哪儿都不小了。”   翟欲晓闻言微地一顿, 露出错愕的表情,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接连挥向林普的腿,斥道:“我让你开黄丨腔!我让你开黄丨腔!哪儿学来的你?!”   林普“我什么时候……”之后的辩解在两下打后咽下去了, 他脱口而出的时候真没别的意思,但是她第一时间领会了“别的”意思。他面色复杂地望着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这个意外“变故”。翟欲晓的“出牌”方式总是令人匪夷所思。   翟欲晓确定林普“知道”错了, 悻悻地停下攻击。她怔怔望着林普脚下黑色的沙发毯,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因为一场出乎意料的表白而大张的毛孔终于在微凉的风里渐渐隐形,她给林普留下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 轻声拒绝了他:“不行, 林普。”   林普紧盯着她尚未干透的发璇儿和涨红的侧脸, 他知道如果向她告白是别人, 她能用开玩笑的方式拒绝得非常高明,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他是她总是舍不得说重话的“弟弟”,即便一句“不行”,也让她为难了。   林普使劲回想以前他拒绝女同学时, 她们是怎么表现的。她们有人会问“为什么”,有人会说“没关系”。他在心里选择了“没关系”,但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因为并不是没关系,他觉得疼。他有些狼狈地匆匆向她道了句“早点睡”,转身拎着刚刚用来搓头发的毛巾上楼了。   林普想,自己终于还是搞砸了。   他在机场推着她的行李箱时这样想,在上下课路上沐浴着初夏的日光时这样想,在图书馆里越过一排排书架时这样想,在看到翟欲晓朋友圈里八千胡同斑驳的墙面时也这样想。他这样一刻不停地想着,感觉血液在血管里一缕一缕蒸发了,自己只剩下干瘪的皮囊。   “林普,是不是没睡醒?回宿舍睡个回笼觉去?有件事儿跟你商量下。是这样,我小堂弟在大疆当经纪人,他上回向我要人我没舍得,但我现在改了主意,你去他那里吧,你颜值过硬,跟着两位师兄天天不洗脸也没耽误天天有人扒门看,大好的年华,是吧?”   林普和两位师兄的老大姓施,刚在美国合作的实验室过完五十五岁生日。施老大专业过硬,嘴人的功夫也过硬,且谁的面子也不给,曾经当着镜头怼上面派来的专家团代表“你到底懂不懂”。   包朦师兄轻咳提醒林普,弱弱插一句:“……也有小部分人扒门是看我的。”   施老大冷冷盯他一眼,眼神里是无尽的“你没有自知之明”的嘲讽。   林普面色一整索性直接站起来,他盯着屏幕里的公式和图形,倔强却无济于事地纠正施老大:“我洗脸了。”   袁宁师兄的肩膀一直在抖,脑袋快要钻到电脑屏幕里了。他是个笑点极低的,一个“大嘴鱼”的笑话就能支撑他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   施老大的行程满当当的,最近两个月要飞七个国家,眼下难得有一周的时间在大都,天天来实验室“照拂”他的三个亲传弟子,尤其是林普这个他特意点来的直博生。   施老大一一点拨和讽刺以后,雷厉风行地抄起保温杯离开了。师兄弟三人松了肩颈,都奔着墙角的饮水机去了——施老大不高兴的时候你起身去接个水都是态度不端的表现。   “你最近不在状态啊小林普?老大前不久还激励你干翻我俩当掌门,今天就想把你丢给他堂弟任人□□去了。”包朦师兄仰头咕咚咕咚喝掉半杯水,他停在林普面前,轻轻敲了敲他的电脑屏幕,“你是他收过的唯一的直博生,你要是达不到他的期待,他能一枪毙了你。”   袁宁师兄也道:“是不是有什么事儿,你说出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帮忙解决?”   林普抬眼望着两位一直非常关照他的师兄,轻描淡写地说:“我告白被拒了。”   包朦震惊得仿佛白日里见了鬼,半晌,他轻声说:“能不能介绍我认识一下这位拒绝领奖的彩票得主?”   林普不说话了。   袁宁轻轻推了把包朦,暗示他照顾一下小师弟情绪,包朦咽下还没开完的玩笑,露出慈祥的笑容:“……晚上一起吃火锅,我跟老袁准备酒肉蔬菜,你带张嘴来就行了。不用不好意思,告白被拒和惨被人踹都可以有这个特权,无他,单身狗欢迎你们归队。”   袁宁拍拍林普的肩膀,不由分说道:“来我宿舍,八点。”   ……   虽然两位师兄都说“带张嘴来就行了”,林普仍然在厨房里忙碌半天。也无他,两位师兄菜叶子不洗就想下锅,在生活常识方面着实过分了。   林普横刀切菜叶的时候,刀口划了下,不小心切到了食指,不过他收刀快,并没有很严重。但是在血珠涌出来的时候他奇异地感觉堵在胸口的一块巨石有了条裂缝,呼吸随之畅快了数息,焦虑、紧张、不安、痛苦也尽数平息。   “小林普需要帮忙吗?”袁宁推门进来问。   “不用,好了。”林普回头粲然一笑。   袁宁被林普最近尤其罕见的笑容晃得心都乱了,他抓了抓后脑勺,喃喃自省着“师兄笔直”,在厨房里转一圈,空着手出去了。   锅底将将滚起来的时候,包朦拎着两个袋子回来了,他娴熟地用脚跟带上门,嘴里惬意地哼哼着“火锅怎能不配啤酒……”   林普没有具体说他和翟欲晓之间从小到大的牵绊,所以两位师兄便都以为只是肾上腺激素带来的暴风雨。暴风雨嘛,来去匆匆,一眨眼又是艳阳高照。   ……   花卷最近惹上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这得从翟欲晓自雾市打来的那通电话说起。花卷在电话里带了两回“林普”,一位因为跟狗打架进来的“前女友”闻声绕到他跟前仔细看他两眼,便赖上他了。   当然,“前女友”一开始是跟狗打架——只是突然被咬到了用力踢开一脚,后来不讲理的狗主人来了,就成了混战了。嗯?去打疫苗?不急!干翻这个比狗汪汪得还大声的老阿姨再说!   “前女友”现如今是个小网红,在购物平台做着小本儿生意,然而虽说是“小本儿生意”,一个月的流水能抵花卷十年的工资。她最近雷打不动地来市公安局门口蹲守花卷,自称是看上了花卷的身材,想用诚意打动他,请他遮脸给她当模特。   “遮脸”并不是侮丨辱花卷的长相,而是刑警应该是不能随便在平台上露脸的吧。她颇为体贴地替花卷考虑着,自己把自己感动得够呛。   此处话外一句:花卷虽然是单眼皮,但鼻梁突出且修长,是一张标标准准的帅哥脸。且自打上了警校整天在男人堆儿里混着气质愈发硬朗,能单手把偷偷扑到他背上的翟欲晓转过来跨在腰上——翟欲晓皮一次差点扭伤了腰就按下不表了。   “卷儿哥,除了有日薪,我还随便你挑三套样衣免费赠送哦。”“前女友”小碎步跟着正吃凉包子的花卷,她见花卷目不斜视,特别好商量地道,“要不然你给我林普的联系方式也行。嗐,他当年把我伤得透透的,我一时没想开毕业就删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不过感情是感情,钱是钱,我能想开的……哎呀,林普的话肯定得排除万难露个脸,再配上我的主打款,你看说着说着怎么就押韵了,真不是故意的,我问一句,他不是公职人员吧卷儿哥?”   花卷停下脚步,眼神复杂地望着这位聒噪的“前女友”,林普以前吐槽他的同桌是个碎嘴子——能让林普这样性格的人吐槽得是多么天怒人怨。花卷结结实实领教了。   “你真的就没有惦记过他?”   新开张的眼镜店里,王戎个卸了眼镜的近视眼,用大部分白眼球紧盯着翟欲晓的眼睛,再度问出这个问题。她高三那年也这样问过翟欲晓,翟欲晓当时的回复是不假思索的“当然没有”。   “……有几个瞬间吧。”   翟欲晓这回沉思片刻严谨地对旧答案做了修正。   一些非常日常的瞬间,日常到甚至不值得一提。   比如有一回他们在G理工西区第三食堂偶遇,他点的是鱼香肉丝盖浇,她点的是铺着极厚一层香菜的刀削面,他闻着香菜味儿都受不了,转去坐了隔壁桌,正午的阳光落在他嫌弃的微皱的眉头上,真是非常可爱。   比如有一年暑假他俩一起去驾校学车,她动作跟不上脑子频频失误,他站在路边的凉荫里,默默叉起腰叹气。她本来因为再次压线都要哭了,但是看到他的动作,心里一突,“噗嗤”笑出声儿来了。得到教练摔门下车前一句气急败坏的“去投诉我吧,教不了你”。   比如有一年年底——似乎是她刚毕业那年,两人吃火锅回来的路上,她戴着蓝牙耳机听着歌睡着了。她睡醒时正埋首在他肩窝里,两侧的蓝牙耳机不知何时被他摘下来了。她当下没有细想,但是半夜辗转间眼前猝不及防出现他绷着下巴歪头小心翼翼帮她摘下耳机的画面……她有些不自在地卷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   ……   诸如此类。   王戎轻轻一拍玻璃展柜,露出“我就知道” 的表情。林普既满足世人颜性恋的标准,也满足智性恋的标准,不可能有人能不动容、不动摇。   王戎将下巴垫在验光仪前,用推心置腹的语气跟翟欲晓说:“你真的可以跟他试试,姐弟恋多流行啊,小狼狗小奶狗什么的可太好嗑了。”   翟欲晓想了想,言简意赅道:“我不想冒这个险。”   王戎的历任男朋友在她这里都是“狗东西”,大约她在历任男朋友那里的代称也好听不到哪里去。而且,不论曾经交换过多少甜言蜜语,一拍两散以后就再也不往来了,充分贯彻经典的那句 “一个合格的前任,就应该像死了一样”。不单王戎和她的男朋友们这样,其他同事同学包括夏侯煜也是这样。   翟欲晓永远牵挂着楼上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孩,不能接受跟他以后再也不往来了。   王戎没心没肺地嘟囔:“……我想冒这个险。”   翟欲晓用“把你腿掰折”的眼神威慑她。她点开开心消消乐,在清脆的背景音里伸了个懒腰……听到自己的骨头像根不发光的荧光棒嘎吱嘎吱响。她服气地低叹一声,跟鬼上身了似地操纵着自个儿的大脑袋在空气里划了三个短腿儿的“米”字,再站起来敷衍地做了四个八拍的伸展运动,便完成了一天的运动量。   王戎突然想起一件旧事儿,不顾对面验光师的白眼,乐得肩膀带动脑袋一颤一颤的,她说:“大学时夏侯煜跟我说,她其实给林普发过信息。她问林普,你平时去哪儿玩儿。林普回,我平时不出去玩儿。”   翟欲晓没有跟着王戎前仰后合,她有些头晕地按着玻璃展柜,这回是真心实意地想把夏侯煜的腿掰折。她以为夏侯煜只是嘴巴上贱一贱,结果她居然不声不响地付诸起行动了。她突然想起来,夏侯煜小学时就对林普的颜值做过非常高的评价,用的词儿特别有学问,是什么来着?啊,降维打击!   王戎盯着翟欲晓的面色,突然贼兮兮地问:“是不是有一点点的不是滋味?”   “……”,翟欲晓说,“夏侯煜之流配不上林普。”   王戎给她一个“呵呵咱们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一个矫健的战术后仰躲过她的铁拳,跟着店员去挑选镜框了。   翟欲晓坐在一旁等待时,再度将微信翻到与林普聊天的那一页。两人自雾市回来至今两周,跟花卷小组视频通话一回,两人单独视频通话一回,但即便单独的那回,也仍是跟以前一样聊的是各自生活的琐碎,没有谁再提起别的。   翟欲晓出神地划拉着屏幕,结果一不留神点到之前的通话信息,视频通话请求便发出去了。她正犹豫着是否要挂断那端的画面就传过来了,镜头前的大脑袋是林普的师兄之一,背景是医院的急诊室门口。   翟欲晓瞪圆了眼睛噌地就站起来了。   32. 林普你烦我了? 第三十二章林普你烦我……   第三十二章林普你烦我了?   翟欲晓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 林普的阑尾手术刚刚做完,人已经被推到病房里了。他的师兄袁宁匆匆跟翟欲晓交代着,非常着急离开。倒不是不顾同门之谊, 是要去机场接刚好今天归国的施老大。   “……只见过他两个哥哥一面,但不知道叫什么, 没办法联系。老包的妹妹结婚,昨天请假回老家了,一时回不来。其他人他跟人家不熟, 我怕他醒了不自在。”袁宁由衷地说,“幸亏你刚好联系。”   翟欲晓在林普手背上轻轻抚了抚, 扬头跟袁宁说:“要不然我们加个微信吧,以后他有什么事儿,你直接联系我。”   袁宁立刻掏出了手机。   两人低头各自修改着备注名字, 袁宁冷不丁来了句“林普的父母都还在吧”。   翟欲晓微地一顿,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的表情。   “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跟家里有关的任何事情,”袁宁尴尬地解释, “他的不安全感很重。最小的孩子,尤其是长相好的, 因为总是被父母亲戚格外偏爱,按理说不应该是这样。”   翟欲晓做恍然大悟状, 她挠了挠额头, 笑道:“他一直是这样的性格, 他父母都在的。”   袁宁这就彻底不明白了, 但他也没再细问,因为施老大的落地时间正在逼近。他正要跟翟欲晓告别,床上的林普突然睁开眼睛——比医生预计的清醒时间要早——只是眼睛不太聚焦。   袁宁赶紧上前跟他交代:“林普,我先去机场接老大, 大概晚饭时间回来,你朋友先在这里陪你,好吧?”   林普含含糊糊的声音在袁宁这些话的后半段响起。   “我不想看见你。”   “什么?”   “你太丑了。”   “……”   ……   袁宁回头凝望着翟欲晓,“他这是没醒吧?”   林普的目光紧跟着袁宁来到翟欲晓身上。   “阿姨我的伞丢了。”   “……”   “阿姨我的伞丢了。”   “……”   林普第二次说“伞丢了”的时候,眼尾慢慢红了,依稀小时候被她和花卷打手背时的委屈模样。翟欲晓轻轻握住他的手,她顿了顿,慢声说:“行了,别叭叭儿了,赶紧睡吧,伞不就在门后吗?”   林普极力向门后望去——门后当然没伞,翟欲晓用身体遮挡着他的视线,借着给他盖被的动作瓦解他微弱的挣扎,不过片刻,林普力竭再次闭上眼睛睡去。   袁宁看完这番奇景,几乎是掐着点跑的。   翟欲晓在他离开前跟他说不必再回来了,她已经跟公司请了假,会留在这回照看林普。袁宁问会不会不方便,翟欲晓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盯他。   翟欲晓不知道林普这一觉得睡多久,索性踢掉高跟鞋,盘膝坐在床尾,默默望着林普。   她身边所有见过林普的人都在称赞林普长得有多好看,但翟欲晓知道,林普的好看之处绝不只是皮相。他是个看似冷漠实则温柔的青年,而且比她和花卷都要强大。   林普在落日黄昏里姗姗醒来,他借着手术麻丨醉睡了半个月以来最长的一觉,此时感觉四肢都轻飘飘的。他正盯着天花板放空,突然听到翟欲晓不怀好意的声音。   “醒了我大外甥?”翟欲晓微微向前倾着身子,非常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泡@沫   林普吃惊地望着床尾:“……”   两人只简短聊了两句,林普就开始左顾右盼了。他想上个厕所,但遍寻不到袁宁师兄。翟欲晓稍微琢磨了下就明白什么情况了。她翻了个白眼“嗐”一声,当即掀了他的被子,气沉丹田,托着肩膀将人扶了起来。   “你腹部不要使劲儿,”翟欲晓给他当着拐杖徐徐走向病房内设的卫生间,“……要是尿不出来也不要着急,有可能是麻丨药劲儿还没过去。”   ——在林普睡觉的这段时间,翟欲晓百度了急性阑尾炎的术后症状和护理。   两人在卫生间里站定,翟欲晓掀了马桶盖,与林普面面相觑。   “哦,你自己扶着墙,我就不留了。”翟欲晓突然反应过来,匆匆退出去。   林普瞅着她神色自若地关门离去,突然想起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她的诸如此类无微不至没有男女之防的照顾。他想,自己在她心里大概从来都不是个可选项,所以她一时一刻也没有动过其他心思。林普漠然站着,半晌,伸手拧开水龙头,在哗啦啦的流水声里,与体内滞留的麻丨药抗衡。   上完厕所出来,林普说伤口太疼了,而且困,翟欲晓便没有着急让他在地上活动,十分悖晦地又给扶回到床上去了。   两人依旧跟以往一样聊着一些有的没的,翟欲晓的语言总是特别生动,尤其是当她着意要逗谁时,林普听得时不时牵起唇角,仿佛很感兴趣。   夜幕降临,林普没办法吃东西,翟欲晓便自觉也省了这顿,她不想把林普一个人留在病房里。她继续唠叨着:公司里不说人话的部门老大、整天在朋友圈打卡加班的狗腿同事、自己最近正在嗑的CP……   她正绘声绘色说着,敲门声响起。病房的门原本就是开着的,林普的小哥褚元邈面带打趣瞅着他俩,翟欲晓满嘴的鸡零狗碎,也不知他听进耳里多少。   “小哥?”翟欲晓叫道。   “晓晓,辛苦你了。”褚元邈笑着说。“林普刚刚给我发了两条微信,一张病床图,一句‘你赶紧来’,我以为他没人顾着,饭都没吃完赶紧就来了,早知道你在这里,我高低得吃完厨房刚来的北海道刺身……”   ——褚元邈毕业后没有进褚家的企业,他跟朋友合伙开了家日料店。   林普向着褚元邈微微摇头,但褚元邈眼大漏光,并没有注意到。   翟欲晓听出了其他意思,微地一顿,转头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林普。   “……林普你烦我了?” 她震惊地问。   林普摇头说“没有”。   翟欲晓可听不进去他的“没有”,她恼羞成怒“腾”地站起来,但指着他半天,也没说出任何不好听的话。比如就因为我拒绝你你跟我说几句话就如坐针毡捱不下去吗?!比如你电影学院毕业的吗你不痛快你告诉我啊?!   最后翟欲晓负气只跟褚元邈一个人道别:“小哥,我先走了。”   褚元邈给了林普一个“你们什么情况”的眼神,尴尬地回:“……那你回程注意安全。”   翟欲晓向着林普的方向竖起耳朵,以为林普会再说些什么,但林普只是敛目避开她,轻声重复那句干巴巴的“注意安全”。翟欲晓假笑着给他们带上门离开。   “你俩是不是有病?”褚元邈一针见血地道。   林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褚元邈“嗤”声:“林普你脾气越来越大了啊,怎么着,要不然跳下来打我一顿?”   “……”,林普说,“我要下床活动,你过来扶我。”   褚元邈笑了,缓缓向他走去,轻声骂他:“你真是我大爷。”   两人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游荡,偶尔漫不经心聊几句,就像他们这些年一直保持的这样。偶尔聊急眼了,一般都是褚元邈退让。也只有林普能让褚元邈这个混不吝的人面露无奈说出“行行行你说的都对”。   “老大下个月英国的婚礼,你跟学校请过假了吧?”   “嗯,请过了。”   ——褚元维在三十早就过半的年纪,在他爹都出轨生出了林普的年纪,终于在西欧遇到他心仪的碧眼姑娘。   “你到时候注意下一个叫曹溪的姑娘,是曹大生的独女,我听爸的意思,是要撮合你俩。”   ——曹大生是褚炎武的朋友,也曾经是褚家的合作伙伴。褚元邈倒不必特别给林普做介绍,因为年年年夜饭的饭桌上褚炎武都要唠叨几嘴跟他有关的,林普不可能不知道。   “他能不能有点正事儿?”   “……”   褚元邈乐得肩膀直抖,但仍拨冗给林普竖起了大拇指。他真喜欢林普怼褚炎武时举重若轻信手拈来的劲儿。褚炎武是个暴躁没耐心的人,但屡屡在林普这里被迫熄火。   大都今年热得特别早,也不过五月底,温度就爬升到三十度以上了。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到四十度,甚至五十度,也只是室外温度,自打威利斯发明了空调,人类就实现室内温度自由了。   所以翟欲晓最近一周的表现,实在不能用她嘴里的“天气炎热,心浮气躁”来解释。当然生理期也不行,生理期情绪反应要是长达一周,人类早就灭亡了。   “各位,请把翟欲晓牛丨逼打在公屏上。”公司审计部的同事推门进来嚷嚷道,“十二楼那家广告公司的客户主管‘吴三俗’刚刚在电梯里遇到翟欲晓,盯着她的裙子贱嘴了句‘黑色的’,翟欲晓直接当着整个电梯的人嘲笑他:像你这种敏丨感的金针菇选手为什么总爱开这样的玩笑?跟朋友借点钱去治治病,不要讳疾忌医……我给你们数一数电梯里都有谁,有我们公司的张总和李副总,广告公司的黄总,十七楼那家律所的两个律师,剩下的不认识。”   办公室里餐后正昏昏欲睡的人在极短一瞬的错愕后瞬时仿佛被打了鸡血,他们哈哈哈笑着,啪啪啪给翟欲晓鼓掌,叽叽喳喳交流最近一周翟欲晓的各项战绩……然后在当事人翟欲晓咬着个灌汤包推门进来时,仿佛同时被按下休止键,各自收敛表情继续委顿在工位上。整个场面如果在监控屏上看会非常滑稽。   “什么情况?”翟欲晓与审计部的同事擦肩而过,径直来到自己的工位上坐下,问旁边新来的实习生。   ——她推门前分明听到了不止一个人的声音。   “嗯?欲晓姐你说什么?”实习生表情真诚。   “……没事。”翟欲晓本来也不怎么感兴趣。   翟欲晓动了动鼠标,噼里啪啦输入冗长的密码,解除电脑的睡眠状态,继续上午未完成的工作。   “欲晓姐。”   “嗯?”   “你最近是不是碰到什么事儿了?感觉你不太开心。”   ——事实上“不开心”这个词根本不足以形容翟欲晓最近大开杀戒的状态。   “没有。”   “哦。”   33. 我疼。 第三十三章晓晓,我疼。 ……   第三十三章晓晓, 我疼。   翟欲晓上学的时候不逼到最后一刻不愿意写作业,但工作的时候却不这样,她有些“恨活儿”, 不管来的活儿急不急,能在今天内做完的就不会推到明天。   她这天晚上正在加班, 翟轻舟打来电话。翟轻舟乐得全程通话带笑。   他说,林普真机智,他直接买了两大袋药, 一袋直接递到你妈手里,一袋说要拎上楼给他妈备着。你妈喜滋滋收下了, 晌午专门给他炖了排骨。   翟欲晓放下电话不由想:之前明明说好的,由她买药,再交给林普来送。林普居然已经到了不愿意跟她见面的地步了?   翟欲晓趴在桌上生了会儿气, 起身去茶水间吃自己的泡面。她平常最喜欢出前一丁猪骨浓汤味儿的泡面,但这回却吃得直犯恶心。她咕咚咕咚喝掉杯子里的凉茶压压恶心,然后塌下肩膀顽强地继续吃, 但两口以后还是整碗都倒了。   酒吧的生意向来是越晚越好,尤其是在夏天。林漪的酒吧叫“不存之地”。“不存之地”的生意尤其地好, 因为这里走出来过一个小有名气的乐队,也因为林漪本人的唱功着实不俗。只不过林漪经常天南海北地出去游荡, 老也不见人影, 而即便她在, 也并不一定就会上台演唱, 要看她心情。   不过今晚林漪倒是在,而且心情很好的样子,她上台连唱了三首歌,一首美国乡村音乐, 一首八十年代校园民谣,一首即兴重新编曲的……儿歌。   吧台后的调酒师听到儿歌,直接望向门口,果不其然看到林普刚刚进门。   林普在二楼的卡座里独坐二十分钟,婉言谢绝两波搭讪的,林漪终于得空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林普问。   林漪仰头喝着薄荷水:“前两天。”   林漪前段时间去了西部戈壁滩——从派出所出来以后——原本说两周回来的,但大约是西部的风土人情太吸引人了,最开始保守地说是“再留两周”,然后洒脱地说“归期不定”。反正“不存之地”新来的驻唱歌手也能顶梁。   “叫我来有什么事儿?”林普问。   “啊,是有个事儿告诉你,”林漪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我结婚了,跟一个美国人,最近正在办移民手续,以后出去了应该就不回来了。”   林普怔怔望着她,仿佛没有听懂,她也望着林普,没有再多说两句缓冲一下的意思。   “……你的酒吧刚重新装修好。” 半晌,林普艰涩地说。   林漪转头环顾一圈酒吧,不甚在意地道:“移民手续走完全部流程最少需要半年,半年的时间足够我看厌这些了。人生走哪儿算哪儿,不能为外物所累。”   “我也是累你的外物对不对?” 林普盯着林漪。   林漪握紧玻璃杯移开目光。   “即便你眼里只有自己,你也给自己留条后路,” 林普缓缓说,“中美距离太远了,万一你遇到点麻烦,我办签证也需要时间。”   林漪低头笑了,说:“林普,不要表现得像个离不开大人的小孩儿,你自己好好儿的。”   林普太知道林漪了,她这样说就是没有转圜余地的意思。他敛目端起杯子里的果汁,但尚未碰到唇,便重新放回去了。他起身留下一句沉甸甸的“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快步下楼离开。   林漪望着林普的背影微微蹙眉,仿佛是有些不耐烦,但不过片刻,便重新扬起笑容,应着楼下老客的吆喝下去了。   人要是倒霉了,真的是喝水都塞牙缝。翟欲晓深有体会。   刚刚下班前,实习生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上前问她能不能借用她的车子去机场接父母。她赶紧露出和蔼的笑容欣然答应——最近实习生跟她说话实在过于小心翼翼了——结果眼下正往地铁站走,就被雨淋湿在半路了。   不过以上并不是她说的“倒霉”,她说的“倒霉”,是她此刻正被前两天在电梯里嘲过的“吴三俗”堵在犄角旮旯里。   “你没病吧吴先生?”绵密的细雨里,翟欲晓贴着墙根儿,跟端坐车里的人僵持着,“反正我已经一键报警了,要不然你再等等,我一会儿当着警察的面跟你道歉。”   “我警告你,你他妈不要拱火,你他妈别以为我不打女人!当面给我道歉,以及在金戈的微丨信大群里道歉,否则我就……我他妈找人X了你。”“吴三俗”暴躁地重重一敲方向盘。   ——“金戈”是他们公司所在那栋大厦的名字。   翟欲晓听得直笑:“吴先生真是不上台面,开别人过界的玩笑,却开不起自己的玩笑。”   翟欲晓伸手抹掉面上的雨水,硬声说:“我提醒你两件事情,第一,我们现在的对话我全程录着音,第二,但凡我出点事儿所有人都会知道你就是讳疾忌医的‘金针菇’本‘菇’。”   “吴三俗”听得邪火直灌脑门转头去解安全带。   翟欲晓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一触即发之际,“嘭”的一声重响,“吴三俗”的车尾被一辆白色路虎撞开了。追尾来的太出其不意了,以至于“吴三俗”和翟欲晓的心跳均在瞬间突破了两百。翟欲晓只是受惊,尤其是在转头看到路虎里的林普时。而“吴三俗”就着实太寸了,追尾的一刻他刚好解开安全带,翟欲晓眼睁睁看着他一头撞在方向盘上,口鼻均有血线流下。   林普跳下车拎着车载灭火器一步步过来了,他面色黑沉沉的,下颌线绷得极紧。他面无表情盯着车里瑟缩的男人,见他没有下车的意思,毫不迟疑举起灭火器“哐当”砸到他的前车窗上。他用了十成力气,所以车窗玻璃一下子就碎的不能再碎,全兜在窗膜上。   林普隔着碎玻璃碴用灭火器指着他,冷冷地说:“下来!”   “吴三俗”吓得赶紧检查中控台确认车门是锁着的,唯恐眼前的暴丨戾的青年将自己拖出去砸碎脑袋。   翟欲晓怔怔的,半晌,丢掉手里的防狼喷雾,奔跑着绕过车尾,使大劲儿按下林普手里的灭火器。她有点被吓到了,因为林普从未在她面前表现过这样一面,林普应该一直是沉默寡言温和无害的。   翟欲晓勾住林普的脖子,强压着他低头,她踮起脚用额头贴着他的,轻声说,“我没事儿林普,我一点事儿没有,他就是吓唬我呢,不信你看看。”   林普长睫毛微垂着,问:“他撞着你了?”   翟欲晓立刻摇头:“当然没有,借他个胆儿!他就是逼停了我而已。”   林普怔怔地点了点头,片刻,扔掉灭火器,抬手抱住翟欲晓。   翟欲晓横臂抹掉面上的雨水,她轻轻舒着林普的后背,小心翼翼地问他:“林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林普说:“我要去英国参加大哥的婚礼,来问你要带什么礼物。”   然则翟欲晓此时脑子里很乱,实在编不出来个想要的礼物。要在以往,她早就给他拉好清单了,香水、巧克力、威士忌,只要她能想到的都要,一点也不怕麻烦他。   林普偏转脑袋深埋在她颈窝里,他轻声说:“晓晓,我疼。”   翟欲晓心里倏地一扯,瞬时眯起了眼。   翟欲晓说的“一键报警”是真的,所以十分钟后,他们一起被带到附近的派出所。并在派出所里与晋市过来查案的花卷狭路相逢。   派出所的走廊上。   翟欲晓和林普:“……”   花卷:“……”   因为是非曲直非常清楚,最后在民警的调解下,“吴三俗”不追究林普故意追尾和砸他玻璃的事儿,翟欲晓不追究“吴三俗”劫路威胁的事儿,双方签字结案。   不过保险起见,花卷还是徇了点私,他跟民警打了声招呼,领着“吴三俗”出门,皮笑肉不笑地“劝”他离自己的朋友远点儿别没事儿找事儿。   花卷敲打完“吴三俗”回来,给民警递了根烟道谢:“给你添麻烦了老李,回头我手里的案子了了,一起请你吃饭。”   “嗐,瞎客气,都是分内的事儿,”民警“老李”端起大茶缸子灌了两口浓茶,他咂摸着味儿,继续说:“……不过你的朋友求生欲望不是太强啊,我没见过刀架在脖子上还敢这么头铁的,你别着急进去,过来听听录音。”   花卷不解地过去,“老李”敲下播放键,翟欲晓特别令人搓火的混不吝的声音便响起来了。片刻,花卷额角的青筋蹦出来了。   花卷听完录音火冒三丈就去隔壁跟翟欲晓算账了,两人绕着长桌和林普你追我赶——翟欲晓多机灵啊,她一看花卷进门时的表情不对,当先就跳起来了。   “我真是小看你了翟欲晓,车子都要压到你身上去了,你竟然还敢跟他叫板,寸步不让。我原来怎么不知道你皮肉底下是铮铮铁骨呢。”花卷忍不住扬声吼她。   “他就是个怂丨蛋,他根本不敢撞我。”翟欲晓脚下片刻不停奔逃着,却仍旧振振有词。   “你他妈再刺激两句你看他敢不敢!!你给我看看你最新的体检单,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破罐破摔呢!”   “呸!你才得绝症。”   花卷不追她了,他停在原地,说:“你不过来是吧,行,我把录音传给你妈,我警告你,你妈要是听见了就不是踹你两脚能了的事儿了。”   翟欲晓扶着林普的椅子,呼哧呼哧喘着气,她不满地说:“你告家长就没劲儿了吧。”   花卷抄起桌上的空纸杯扔向翟欲晓,留下一句“你等我过两天闲下来”,然后点着林普说了句“你也等着”,气咻咻地打开门走了。   林普开着车将翟欲晓载回八千胡同,然后掉头就要回Q大。   “你什么时候回来?”翟欲晓叫住他,趴窗欲言又止地问。   “十二号。”林普说。   ——他们提前两天到,婚礼后再多留两天,然后他和褚炎武两个比较忙的先回来。   翟欲晓食指的指甲轻轻刮着他的车窗,她突然扬起笑容,说:“行,那你一路顺风,你回来以后我们见个面。”   34. 痛起来很舒服 第三十四章痛起来很舒……   第三十四章痛起来很舒服   褚元邈大概是故意的, 他选的座位自己在第一排左侧靠窗的位置,林普和褚炎武在第二排右侧。林普上了飞机就戴上了眼罩,倒并不是困, 主要是不想搭理褚炎武。但褚炎武屁大会儿叫一次林普,孜孜不倦地向他表达父爱。   “……真是给老褚家长脸, 我那几个钓友不知道‘直博’怎么回事儿,我也懒得跟他们解释,他们家孩子整天招猫逗狗的, 上个大学都费劲,瞎操那多余的心。”   “……你跟的那个教授啊, 姓什么来着?史还是施?我有天在电视上看到了。他走在前面,市丨长书丨记什么的一大串儿跟在后面,真是太有排面了。”   “……你伍叔肾结石怎么得上的, 他就是不爱喝水。你平常在学校里也要注意下,杯子里要常有水,时不时抿两口, 不要等到渴了再吨吨吨地去喝,你小哥以前就有这个毛病。”   “……你们兄弟三个也就你大哥脾气最好, 你小哥跟你都不行,尤其是你, 越长大脾气越烂, 你别以为你现在面向舷窗我就真不知道你烦我。”   “……”   林普转头望着褚炎武, 说:“你要是再这么吵, 我就去跟小哥换座。”   褚炎武伸着头腆脸说:“咱爷儿俩聊聊。”   林普遂作势起身。   褚炎武伸臂一拦,赶紧说:“行行行你睡吧。”   褚元邈摘掉并没有播放音乐的耳机,向着舷窗的方向翻个身,以免褚炎武察觉到他正乐得抖肩膀跟他翻脸。褚炎武近些年在他小儿子林普这里愈发的好脾气了。大约是因为褚炎武老了, 眼前的世界不再足够吸引他,他开始有孤独感有情感寄托需求了。   三个人落地伦敦即被褚元维亲自开车载回庄园。在车上,褚元维表示小叔一家昨天已经到了,眼下正在市区逛街。   ——褚炎武有个小他三岁的弟弟,但两人因为自小因故分别,且性格南辕北辙,感情并不深。   褚元维的新娘子Nikki跟他同岁,也一直未婚,两人感情发展的极快,从认识到结婚总用时不到半年。褚元维简单介绍大家认识以后,便留下Nikki和她的家人在宴客厅里,带着需要倒时差的父亲和两个弟弟出去了。   父子四人踩着松软的草坪下了台阶,在铺着石子的道路上缓缓前行,道路两旁绿树掩映。再往前走,是大片的玫瑰花圃和薰衣草花圃。在道路尽头的左侧,有一道拱门墙,墙上爬满常春藤,郁郁葱葱。   “我突然想起来有一年过年,煮饭阿姨临时放我们鸽子,我们爷儿四个沿着河堤去朋友的四合院里蹭年夜饭的事儿。”褚炎武这样说着,伸手在自己腰上比了比,无限感慨,“林普当年只有这么高,一直想下河堤去玩儿,叫你大哥小哥屡屡给拽回来。结果你还不高兴,小脸儿板着,小眉头皱着,走得慢吞吞的还不让人抱。”   林普听不惯他的描述皱眉说:“你用词能不能成熟一些?”   褚炎武无奈地背起手灰溜溜地去研究道旁的绿树。他甚至还假模假式地咳嗽两声,问是不是橄榄树。褚元维和褚元邈面色镇定地回复他是。   褚炎武要是再年轻十岁,林普这样句句顶他,他早急眼了。但现在却非但不急眼,反而贱兮兮的觉得舒坦。老二褚元邈有句话特别令人醍醐灌顶:林普这种性格的人,肯定不会句句顶一个“叔叔”的,你说对不对?老大褚元维早前也蔫坏地开导他:你想想你以前干那事儿,你就让他日常里出出气,不然以后病床前他拔你管子我俩可拦不住。   他们穿过拱门和庭院,步入高大的主建筑内。褚元维给大家分配了房间,褚炎武便直接去睡觉了,此时已经日近黄昏,他这一觉不出意外能睡到明日清晨。褚元邈和林普则老老实实在起居室里各自划拉着手机等着褚元维的投喂。   “林普要不要芥末?”褚元维遥遥扬声问。   “不要。”林普眼睛牢牢黏在屏幕的游戏界面上,也扬声回。   大约半个小时后,在朦胧的夜色和习习凉风里,三个盛着葡萄酒的玻璃杯在空中轻轻一碰,琥珀色的酒波微微荡漾。   褚元维简单聊了下Nikki和她家人的情况。简而言之,Nikki的父母因为一起恐怖袭击早亡,她是跟着祖父母长大的。此外,她有两个在德国工作的姑姑,两个姑姑一个十八岁就结婚了,一个五十五未婚。   “跟她说话有什么需要特别避讳的吗?比如她的信仰什么的?”褚元邈问。   “你敞开了说没事儿,Nikki特别开朗随和,”褚元维说,“有些像林普楼上的那个小姐姐。”   林普正在走神,乍然横遭点名,露出迷茫的神色。   褚元维瞅着他突然问:“林普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下午机场里我就看出来了,你的精神状态有点问题,情绪低落,反应也迟钝,而且你是不是头疼?”   褚元邈跟着看过来:“有吗?什么情况?”   林普默默望着他俩,他犹豫片刻,说:“我妈前段时间结婚了。”   褚元维和褚元邈同时呼吸一窒:“……”   他们都知道褚炎武内心仍是希望能跟林漪在一起的,现下当然是不行,但也许再过一些年头林漪心气儿没那么高了或者干脆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了就行了呢。很难说他这是真爱还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去年过年时,褚炎武在林漪那里碰了个硬钉子,他回家一个人干了半瓶白酒,趴在桌上喋喋不休地嘀咕:行啊,那咱就耗着呗,嘿,耗着呗。   褚元邈在林普杯子上轻轻一碰,仰头喝了口酒,心里有种隐蔽的痛快,他说:“……没事儿,他活该的。”   褚元维感慨地在林普肩上轻拍了拍,说:“嗯,他不值得,你妈能稳定下来是件好事儿。”   褚炎武纵然心里一直没有放下林漪,这些年也并不是全然茹素的,只不过都是露水感情,没等到介绍给家里的儿子们认识就黄了——他大约压根也并没打算跟人家走多远。   凌晨四点左右突然起了风,林普在一阵胸闷里醒来。他在风声里直挺挺躺了十分钟,最后还是蹙眉起床,去墙角放倒行李箱,翻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把黑色的裁纸刀。   林普晕晕乎乎地举起右胳膊,在上臂内侧轻轻划了两下,只是不重的两下,微微出现两道血痕而已,他感觉精神立刻振作了,就仿佛是溺水者在人工呼吸与胸外按压下的第一声呛咳。   林普在昏黄的灯光里靠着墙根横臂遮住自己的眼睛,他实在羞耻于自己这种怪异畸形的懦弱和逃避,他在心里不知道第几次疾言厉色地警告自己,回去要看医生,一定要看医生。   虽然,痛起来很舒服。   英式的婚礼虽然流程简单,但跟中式的一样热闹,只不过热闹的方式不同。他们下午驱车前往教堂观礼,然后与新人以及bridal party去落日的海边摄影和切蛋糕,最后回来在庄园里举办婚宴和小型音乐会+舞会。   新人首舞以后,Nikki一一跟褚元邈和林普跳舞。   Nikki确实如褚元维说的那样开朗随和,她并不需要两个小叔子绞尽脑汁寻找破冰话题,上来就主动夸赞褚元邈名校毕业开日料店的行为很有想法,也夸赞林普直博是件很酷的事情。   褚元邈礼尚往来地夸回了Nikki,应对得十分得体。   林普的注意力一直不大集中,所以只是淡声回了一句“thank you”,片刻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嫂子,有些不自然地追加了句“sorry, I got distracted”。Nikki的手指顺势在他肩背上轻轻敲了两下,缓声安慰他不需要道歉,大家对英俊腼腆的青年总是格外迁就。   因为六月的英文June来自于主管爱情和婚姻的罗马女神Juno,所以在欧美很多国家,六月份是个结婚的小高峰期。此外,六月份在北半球也是夏季,英国一个流行的习俗是新娘“walk with the sun”(与阳光在一起)。   褚炎武听到林普的实时翻译,悄声跟他说:“你大哥真是老婆迷,老婆说什么他听什么。我早警告他了,在中国,六月、七月结婚都不吉利,因为正好是一年的一半,老话儿里这叫‘半妻’,很容易离婚。”   林普给了他个不耐烦的眼神,说:“中国讲的是农历。要是按照农历算,现在是五月份。你能不能不要乱说给人家添堵?”   林普的小叔借着喝酒的动作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暗示他给褚炎武留点面子。林普跟小叔不过点头之交,是有很近的血缘关系,是曾经在一张长桌上吃过年夜饭,但也不过如此了。他微微勾了勾唇角,全了稀薄的叔侄之情。   褚炎武给了林普一个“你这个逆子”的眼神,转头去寻曹大生了。曹大生昨天饭桌上说今天要去见个瑞士的合作伙伴,大概能赶在舞会前过来,也不知道现在到了没有。   林普直到褚炎武走出很远以后才转过头正眼看他。褚炎武年近花甲了,两鬓早就生了白发,只是他不服老,总在出门前留出足够的时间自己染黑。   林普记得他带着情绪将车行直接送去学校的路虎开回褚家时,褚炎武就正在浴室里染发。他见他推门进来,从胳膊底下瞅着他,眼神带笑,洋洋得意,“小子,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你考驾照”。他默默卷走即将出口的难听话,跟褚炎武说在学校里不需要开车。褚炎武却突然耳朵里进了水,他用脚尖踢他,急声说,“毛巾毛巾,赶紧去给我找条毛巾” 。   “林普,能邀请你跳个舞吗?”   一个含糖量超标的声音打断了林普的思绪。是昨天刚刚潦草打过招呼的曹大生的独女曹溪。   曹溪比林普小三岁,就在英国本地上大学。她分明是偏可爱的长相,声音也十分甜美,却裹着哥特风的蕾丝头纱和裙子,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   林普给了她一个极硬的硬钉子:“不好意思,我不喜欢跳舞。”   曹溪却没有就此止步:“可你刚刚都跟新娘子跳舞了。”   林普拨冗看她一眼徐徐道:“她是我大嫂,你也是?”   曹溪的笑容撑不住了,她愤愤翻他个白眼,转头便要走,结果一头撞到曹大生胸口上。   曹大生早上没有跟曹溪一起出门,此刻看到曹溪的装扮,眉头拧得跟个核桃壳儿似的。整个舞会现场最吸引人注意的当然是新娘子,但第二吸引人注意的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曹溪。   曹大生斥她:“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人家婚礼上不要穿这些令人窒息的奇装异服。”   曹溪立刻振振有词地嗤笑他:“不尊重他人穿衣自由的陋习才令人窒息”。   曹大生懒得在这种场合跟她争辩,任她不知道在气什么大步走远。他向着林普举起杯子,林普便也举起低下杯口轻轻跟他碰了一下,客气地叫他“曹叔”。   曹大生问:“你爸呢。”   林普说:“他找你去了。”   周日上午,翟欲晓正吹着空调戴着耳机趴在被窝里磕CP,柴彤突然推门进来,照着她的屁丨股尖儿狠狠刮了她一巴掌。翟欲晓连吓带疼嗷地一声一跃而起,露出里面的奶奶风小背心和内裤。   “妈你干啥啊?!”翟欲晓揉着屁股愤懑道。   柴彤点着她:“捂着被子开空调,电费你出啊?!”   翟欲晓闻言当即打开微丨信,转个二百的红包给柴彤,且特别备注“嗟,电费”。显出一个财务自由的人宁折不弯的腰杆子。   柴彤眼都不眨地收了红包,她刷刷两下拉开窗帘,说:“你起来收拾一下去趟你舅舅家跟簌簌聊聊,簌簌闹着要搬出去单过,你舅舅快愁死了。”   翟欲晓都不用问柴簌簌为什么要搬出去单过,也无非是柴续强逼着她出门相亲,或是按头要求她跟相亲对象出去逛街吃饭培养感情。她卷着被子滚到床里侧,以躲避刺目的太阳光,两条腿倒竖起来慢动作开合——减肥瘦腿这种事情想起来就做呗。   “倒不如你去跟我舅聊聊。”翟欲晓说,“我舅整天沾沾自喜他吃过的盐比我们吃过的米都多,嘁,街上跟他一样年纪的要饭的也比我们吃过的米多。也不过是坐井观天之徒唯有的年龄优势而已。世界是一刻不停变化发展的,各人有各人的境遇和活法。”   柴彤不耐烦地“啧”。   翟欲晓不甘示弱地也“啧”。   柴彤两手抱在胸前,笑里藏刀:“翟欲晓我发现你挖苦你舅的时候是一套一套的。你对得起他小学时给你买的小裙子、高中时给你的零花钱和考上大学时给你的五千块奖金吗?”   有一说一,在不涉及切身利益的前提下,柴续基本上也算是个合格的舅舅。   翟欲晓两条野生眉毛向下折:“能不能简单地就事论事?”   柴彤看一眼窗外的大好日光,懒得跟她叨逼叨了,她说:“行了,赶紧起床收拾吧,你姥儿中午炖的牛肉,你去得早还能吃口热乎的。你舅是簌簌的亲爹,他即便有时候方式不太恰当,出发点总是好的。我们当长辈的能看到你们一个个成家,任务就算完成了。”   翟欲晓不假思索低声嘴了句:“你们的任务是完成了,我们悲惨的一生开始了。”   “你说什么?”柴彤狐疑回头。   翟欲晓回以真情实感的迷茫表情,柴彤便怀疑自己可能是幻听了。   翟欲晓最后还是在柴彤赶驴似的驱逐声里出门去了姥姥家。午饭后,柴簌簌说有急事要出门,柴续认定她是在逃避问题拍桌不许。最后的结果是,柴簌簌不得不带着拖油瓶翟欲晓和正读高中的柴麟麟出门。既然两个拖油瓶都已经带出来了,柴簌簌也就不背藏了,跟他们说待会儿见了人不要惊讶。   然后他们就见到了柴簌簌的“前男友”张罗——一个袖有清风家无恒产的基层小干事。   张罗跟柴簌簌一样是S交大毕业的,毕业以后柴簌簌继续读研,张罗去藏区支教三年,回来做的是基层扶贫相关工作。   在翟欲晓和柴麟麟的概念里,两人早在大学刚毕业就在柴续的棒打鸳鸯下分手了,且如无意外应该各自湮灭在人群里老死不相往来。因为那句硬邦邦的“软饭硬吃”着实让他们的分手显得不大体面。   “什么情况啊?你们什么时候重新联系上的?”翟欲晓问。   “我们就没断过联系。”张罗说。   他这样温声说着,给柴簌簌倒了一杯酸梅汤,给她只剩下百分之十七的手机充上电,转头又去拨弄旧空调的叶片,使之不直吹柴簌簌。   翟欲晓用敬仰的目光望着柴簌簌。柴簌簌是能成大事的人啊!这些年柴簌簌顶着极大的逼婚压力一个字都不往出露,她就说怎么柴簌簌跟人相亲总是积极请男方吃饭呢。   “你们别听他胡说,断过联系的,”柴簌簌将碎发勾到耳后,淡定地纠正着,“断了二十六天,电话不接,微信不回,给他写的邮件也一直是未读状态——啊,也许已读,但是故意没给我回执。”   张罗做出了微弱的挣扎:“……主要是支教的那个地方太偏僻了,信号时有时无可烦人了。”   ——柴续“棒打鸳鸯”的第三天,张罗就出发去了藏区。   “你们是怎么重新联系上的?”翟欲晓问。   “我直接奔去了他支教的地方。”柴簌簌说,“确实偏僻,高铁+绿皮火车+城乡小巴+十一里不通车的山路。不过找到他一脚把他揣进河里,我这一路的辛苦也就都值当了。”   柴麟麟正抓着饭店端来的西瓜啃,闻言面露复杂神色,默默给张罗倒了一杯酸梅汤。这杯酸梅汤倒的太有灵性了,柴簌簌狠狠踢他一脚,没忍住跟翟欲晓一道笑得前仰后合的。   柴簌簌当然不止一脚把张罗踹到河里,她还跟着扑进去照脸给了他几下,哭得分外凄惨地问他,以后长不长记性作不作妖了?!你这么在意他说的话你跟他过呗!!不过张罗肯定不会给吃瓜群众补充这些细节,他只是盯着面前的酸梅汤露出舒畅的笑容。   “你俩有什么计划,姐?”回程的路上柴麟麟问。   柴簌簌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后视镜,说:“也谈不上‘计划’吧,反正我们俩不着急要孩子,那就再蹉跎两年,等到爸爸受不住邻居朋友的指指点点,觉得‘是个男人就行,只要她愿意嫁出去’的时候,我再把他领家里去。”   柴麟麟给她竖起了大拇指。   翟欲晓巴着椅背发自肺腑地问她:“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憋住不与人说的。”   35. 英雄落难也是英雄 第三十五章英雄落难……   第三十五章英雄落难也是英雄   林普再度被曹溪堵在房间门口, 他的烦躁肉眼可见。   他刚刚出去给八千胡同的邻居还有两个师兄买了伴手礼,也无非是香水巧克力之类的,由于这些比较重, 他直接请柜台寄了国际快递回去。当下购物袋里是件黑色的礼服裙子——去年翟欲晓曾经抱怨她缺一件能在年会上碾压众人的裙子。颜值碾压不了,只好借助外物碾压了。   林普皱眉问:“你在我门口干什么?”   曹溪笑眯眯道:“我刚刚得知你今晚的机票回国。我就是来问问, 你能不能等我一天,我明天学校里有个展,办完展我们一起回。”   林普毫无转圜余地地说:“不能。”   曹溪问:“你着急回去有事儿?”   林普:“没有也不能。”   曹溪皱眉:“你很讨厌我吗?”   林普反问:“我跟你熟吗?”   曹溪感到一阵窒息, 她虚弱地道:“……但是人与人之间不都是由不熟变熟的吗?”   林普说:“我不需要跟你变熟。”   ——翟欲晓一直纳闷林普初高中的时候追求者甚众,怎么大学以后反而没动静了, 如果她能听到这一番行云流水的对话,那么想必她就有答案了。褚炎武那句平实的抱怨“越长大脾气越烂”称得上是精准阻击。   曹溪感觉自己一生的钉子都要在林普这里碰完了。她不死心地紧紧盯着林普,寄希望于能在林普面上看出哪怕一毫末的犹豫。她虽然穿着打扮有些另类, 但长相实在出众,自小到大只要是她喜欢的男生就没有追不到手的,不管那个男生有没有对象。但曹溪最终失望了, 林普对她的抵触是实实在在发自肺腑的。   林普轻轻拨开曹溪,说:“忙你的吧, 别挡着门。”   “你是不是不丨举?”曹溪在他身后突然气急败坏地说。   林普停下开门的动作,冷冷望着她, 问:“你明白任何情况下你问出这样的问题都算是性丨骚丨扰吗?以及在他人的婚礼上彰显你的穿衣自由, 这些都不叫直率个性, 叫没有家教。”   如果说林普前面只是给了曹溪硬钉子碰, 他这一番不留情面的话,简直就是直接在曹溪颜面上钻孔灌注桩。曹溪恨恨骂了林普一句“混蛋”转头便跑。林普不为所动,扭开了门进去,然而正要关门, 大哥褚元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跟着进来了。   “我估计曹溪那性子应该不会去跟曹叔告状,但她要万一告状了,你给曹叔和爸个面子,跟她道个歉,诚不诚心的无所谓。”褚元维忍着笑意说。   “行。”林普干脆地道。   褚元维在床尾的小沙发上坐下,他盯着林普收拾行李,慢慢道:“曹溪小时候就是个跋扈的性子,但她长得可爱,心情好的时候也很擅长哄人,爸以长辈的目光来看,当然就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不过,他其实也就是想让你跟同龄人多接触,你以后想跟谁结婚肯定是以你的意见为准。”   “那我以后如果不结婚呢?”林普问。   褚元维的目光落在林普正往行李箱塞的购物袋上。购物袋上的LOGO他刚好认识,是个女装品牌,由一个本土工作室设计制作,目标客户群体是25-35岁的年轻女性。   “你要一直单身也没问题,咱家家大业大的,”褚元维笑着说,“但是林普,收你这件衣服的人可怎么办?”   林普低头看着裙子,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露出个一闪而过的恍惚的笑容。   褚元维默了默,突然没头没尾地道:“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段很难的时光,有多难呢,大概药比饭吃得还多吧。说不清楚具体是因为什么,我外婆阿兹海默突然认不得我了,重要的朋友不明原因失联,工作生活环境的突然变动等等吧。总之,大概十个月以后,这个劲儿就过去了。你哥心性坚不可摧是一方面,心理医学的发达也是一方面。”   褚元维起身来到林普面前,跟他并肩坐下,他伸手轻轻抓了抓林普的后脖颈,跟他推心置腹地说:“我不清楚你在想什么,我这两天跟你小哥打听,你小哥心忒大,他甚至都没发现你情绪不对。不管怎么样,有两点哥必须跟你说:第一,如果非常不舒服要去看医生,专业的问题要交给专业的人来解决。第二,你是家里的老幺,你有任性胡闹的特权,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不需要有任何后顾之忧……总之还是那句话,咱家家大业大的。”   林普没有抵抗褚元维的抚触,他微微仰起头,庭院里的常春藤、玫瑰、绿树和阳光便都出现落入他眼底,他眼皮微垂低声说:“谢谢你。”   “你照顾好自己不要出任何问题,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褚元维无奈轻叹。   翟欲晓不太明白眼下这是个什么情况。林普如期从英国回来了,他的礼物都挂到她衣橱里了,但是林普本人却消失了。他的理由是很有说服力的,就一个字,“忙”。翟欲晓知道他最忙的时候一两天不睡觉,但是不至于这都回国两个礼拜了都抽不出来一顿饭的时间吧。   翟欲晓屡屡约不出来人,脾气大的点火就着。所以偷溜进Q大体育场女厕里贴代丨孕小广丨告的女人就成了天然的出气篓子。   ——翟欲晓是堵林普的路上就近来体育场上个厕所,她来前吃了半个西瓜,西瓜实在是利尿。   “你贴的这是什么?捐丨卵代!孕?!你自己怎么不去呢?你都穷到要贴小广丨告了不赚这个钱?你给我站住别走!”   要在以往,翟欲晓也就放女人走了,毕竟小广丨告上有电话,Q大校园内也遍布监控。但此时她心情十分不美丽,非要直接扭送女人去保卫科。   女人约四十上下,正是战斗力最强的年纪,且嘴十分脏,一面跟翟欲晓撕扯,一面疾声厉色输出仿佛蘸着粪便的国骂:“你个XX的多管闲事!我这广丨告就是造福你这种不下崽儿的XX货!警察来了能怎么样,我就贴张纸,大不了撕了!但是你有本事就不要踏出这个校门不要落单,你这个烂XX的XX。”   翟欲晓听而不闻跟女人拉扯着。但她再愤愤不平再使蛮劲儿,其本质上是个四肢纤细四体不勤的,跟人家差了四五十斤,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最后的结果是她被女人连推带踹再横一根拖把锁进隔间里。   女人将她制服以后仍不解气,她四下张望一番,去到最里面的隔间里拎出水桶,直接将水桶里涮拖布的脏水泼进翟欲晓所在的隔间里。翟欲晓尖利的叫声给了她一丝慰藉,她呸呸吐了两下施施然离开。   林普收到翟欲晓的自拍照在八分钟内赶到体育场的时候,翟欲晓刚被来上厕所的女生给放出来,正从门缝里露出眼睛跟女生道谢——盛夏的正午时间体育场实在是没什么人。   翟欲晓越过女生的头顶看到林普眼圈便有些红了,她默默深吸一口气,吸得肺叶子都有些疼了,才勉强抑制住哽咽,她自我解嘲道:“英雄变成狗熊了。”   林普的眼睛里仿佛有一湖平静无波的水,他凝视着狼狈不堪的她,慢慢说:“英雄落难也是英雄。”   林普给翟欲晓套上衣服,遮挡住里面内衣的痕迹,他礼貌地跟同学道了谢,抓着她的胳膊出来。翟欲晓身上有些臭,不忍与林普靠太近,但林普走着走着,却以身高优势几乎整个圈住了她。翟欲晓眼睁睁看着林荫道上迎面走来的校园情侣也是这样黏黏糊糊的姿势。   “也行吧,物理隔离,避免臭气外泄。”翟欲晓强行圆场。   翟欲晓在林普的宿舍里仔仔细细洗了个澡。她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把自己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头发都搓洗干净,再上三遍沐浴露冲洗,待到终于罢手裹着林普的浴巾踏出来,林普已经从隔壁宿舍冲过澡回来并且香喷喷的鸡蛋面也掐着点出锅了。   ——Q大的博士生可以申请单人宿舍,有独立卫浴和小厨房,原本是本科毕业即结束学生生涯的翟欲晓屡屡的酸点。   林普看到翟欲晓直接裹着浴巾出来,不由一愣,说:“衣服给你放到门口了。”   翟欲晓将自己团在林普床上,硬着头皮极小声地说:“夏天不能没有内衣内裤。”   林普有些懵了,电视里都是准备T恤和长裤就行的。   翟欲晓在林普生出去给她买的危险心思之前赶紧补充说明:“我洗过挂起来了,晒干再穿就好,大太阳底下也就两个小时的事儿。”   林普默了默,出了个主意:“要不然我用吹风机……”   翟欲晓整个人臊得都快气化了,但仍故作镇定地道:“……要不然还是让它们自然风干吧。太阳光能杀菌消毒,比较健康。”她一刻不停地说完,用下巴指指桌上的面碗,自然地吩咐他:“你端过来,我就在床上吃。”   ……   翟欲晓在林普的视线里涨红着脸喝掉最后一口汤,然后将空碗递给林普。她两条长腿在他的被单下划拉两下,那句一直卡在喉咙里的话终于趁势而出。她说:“我收回在雾市的那句‘不行’,林普你不要躲我,你再让我想想。”   林普怔怔瞅着她,半晌,倏地收回目光。翟欲晓面上的无奈让他觉得羞惭。他起身想去洗碗,暂时避一避,但翟欲晓“啧”一声抓着浴巾一个生扑将他压回原处。   翟欲晓自上而下凝望着林普。她一直清心寡欲地当林普是个弟弟,所以向来是以姐姐的姿态俯视他的。额,那几个精神松懈的瞬间真的只是瞬间,她悬崖勒马的手艺不错。而此刻以新的姿态看他,突然感受到不同了——林普是个即便跟她用同样的沐浴露,也能染出不同味道的,很有魅力的青年。   翟欲晓盯着林普瞬间红透的耳朵尖儿,心头有些痒地微曲了曲手指,但到底没好意思刮上去。她阻拦他离开的目的达到,正要退开一些,突然有人推门进来,翟欲晓下意识地低头检查自己的浴巾,然而尚未来得及看到浴巾蔽体的状态,眼前倏地一黑。   “啧啧啧,像什么话,太不体面了……”   翟欲晓猝不及防被闷在被单里面,脑子里瞬时飘过这样的低叹,与之搭配的是电视剧里各种偷丨人相关的狗血画面。   ……   “林普她是谁?!”一个娇斥的声音。   “林普她是谁?”一个无辜的声音。   前者是孜孜不倦追人的曹溪,后者是推开林普的胳膊奋力露出脑袋的翟欲晓。   两个相差六岁的女生一个床上一个床下不甘示弱地互相望着。曹溪眼里是再明显不过的凌人敌意。翟欲晓眼睛里是惊讶和微末的迷惘。片刻,翟欲晓主动移开了目光。   林普在短暂的沉默以后,言简意赅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邻居姐姐。”   林普没有向翟欲晓介绍曹溪,因为他觉得没什么必要,曹溪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甚至称不上朋友的人。他只是想让翟欲晓听到“邻居姐姐”这四个字,然后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邻居姐姐”这个称呼让翟欲晓的心头倏地一凉,她忍不住转头去看林普,但林普只漠然望着门口的不速之客,没有给她琢磨的余裕。   林普带着曹溪出去说话了。翟欲晓抱膝望着自己晾在阳台上的衣服,内心百感交集。所以在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以新的姿态重审和靠近林普的时候,林普正在收手抽离——她就说她收回那句“不行”的时候他怎么一点喜悦的意思都没有。   “啧,幸好刚刚没有上手,多么尴尬,”翟欲晓头皮发麻地这样想着。   “啊,没有衣服穿,想跑都跑不了。”翟欲晓仰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这样想着。   36. 成年人好像都不怎么开心 第三十六……   第三十六章成年人好像都不怎么开心   七月初开始美国公司那边工程部和审计部的人一波一波地来访, 翟欲晓和中方工程师魏迦搭档接待,偶尔一起出个一两天的差去考察下游供应商。   ——魏迦就是情人节被迫“转卖”玫瑰给翟欲晓的那个憨憨。   “你到底什么情况啊欲晓,最近脾气大的实习生都不敢跟你打招呼了。”   在不知第几次出差回来的路上, 魏迦盯着前面一点点挪动的五菱宏光,在长街两旁的万家灯火里跟翟欲晓漫聊起来。   “能眼大漏光地把move(移动)看成remove(移除), 并且在工程师多次表示不对劲的时候,仍然自大的不愿意再去检查一遍,以至于图纸来回改动两番儿, 模具也差点跟着改了。她不敢打招呼也算多少有点羞耻心。”   “你说的是周工负责的Atlas项目?我听说当时图纸都发到模具厂了,是上机前夜突然给撤回来的。”   “对, 就是那个项目。”   魏迦正准备同仇敌忾——没有工程师能忍这样的毛糙队友——突然感觉自己被带偏了,他慢吞吞说:“实习生不重要,刚刚在说的是, 你最近脾气太大了。”   翟欲晓转头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他:“烈日当头天天往出跑,你不烦躁啊?”   魏迦无辜地道:“不烦躁啊。”   翟欲晓捧场地给他竖起个大拇指,面上却是“你真虚伪”的表情。   魏迦嘴里辩驳着“工作使我神清气爽”, 盯着后视镜里正在提速的帕萨特,给左侧胡同里蹿出来的电动车鸣笛示警。在嘈杂的街声里转过十字路口, 他回头瞅了眼翟欲晓,见她神色恹恹的, 便没有再说话。   魏迦前一段时间有些避着翟欲晓, 尽可能不与她跟同一个产品项目, 因为翟欲晓的拒绝虽然夹杂在玩笑里不动声色, 但后劲儿实在很大,尤其是对于魏迦这种本就后知后觉的人来说。不过最近他渐渐释然了,因为翟欲晓没有任何变化,仍旧坦荡大方, 他的告白和她的拒绝都并没有在她心里落下痕迹。   车子在八千胡同口停下的时候,西南边猝不及防一道震天响雷,惊得翟欲晓脚下拌蒜趔趄到马路牙子下面去了。魏迦听到声儿降下车窗问她有事儿没有,她立刻收起痛苦的表情说“没有”。   “行,没事儿就好,我看这场雨小不了,我家附近路段容易积水,我得赶紧回去了。”魏迦说。   “赶紧的吧。”翟欲晓摆摆手。   翟欲晓呲牙咧嘴一瘸一拐来到楼梯口,听到楼道里花卷和林普说话的声音。林普是回来跟林漪一起吃了碗面正要赶回学校,花卷则是结束跨省的抓捕工作刚刚到家。两人的声音听起来都沾染着浓重的倦意。翟欲晓低头瞧着脚上灰扑扑的高跟鞋,深知道自己如果开口也好不到哪里去。   翟欲晓这两天忍着生理期的不适跟着美国团队和魏迦他们跑了三家供应商和一家实验室,车程来来回回四百多公里。其中一家供应商的产品在开机的过程中出现问题,美国团队要求无偿返工,两方重新扯皮质检细节。而实验室那边有个项目在增加了磁环和电阻以后,辐射再次超标,测试再次不通过。回程车子在高架桥上转圈的时候,财务部的小会计给她带来最后一击,由于账上余额不足——公司付了一笔急款,原本预备支付给某家供应商的货款需要拖延一周,但翟欲晓需得说服供应商在未收款的情况下如期出货。   所有以上这些问题其实都不是翟欲晓的问题,但都需要由她跟所涉人员协商解决。“所涉人员”粗略估计涵盖四个部门不下十五个人。翟欲晓一闭上眼就能想象到他们各种抱怨和推诿的嘴脸,令人焦虑和窒息。而这,仅是她繁琐工作的冰山一角。   “长大有什么好,我看成年人好像都不怎么开心。”   在他们都还很小的时候,花卷曾经没心没肺地说过这样一句话,翟欲晓当时颇不以为然,但踏出校门以后却屡屡想给花卷磕个头。花卷真知灼见了。   长大之前翟欲晓最大的烦恼是成绩,但成绩这种东西主观能动性比较强,自己个儿使使劲儿熬几个通宵做几本题集也就解决了。现如今虽然没有什么“最大的”烦恼,但处处是烦恼,且都不由己,倒是不要命,但就是不断地戳动人的神经,令人一刻不得安稳。   “你别以为我吓唬你林普,二十郎当岁猝死的不是个例,有些人五分钟前还在玩儿熬夜游戏,五分钟后就栽倒在键盘上没气儿了。”花卷的声音有些严厉,“我明白直博压力大,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延迟毕业,你缺那一年两年的时间吗?”   林普的音色在楼道里听来清冷通透,他缓声说:“没熬夜干什么,也没有很大压力,是我最近睡得不怎么好,不容易睡着,而且一翻身就醒,以前天热的时候也这样。”   “以前也是这样,我怎么没有印象?” 花卷不怎么相信的样子。   林普沉默片刻,道:“……也正常,以前你眼里只有犬夜叉、海贼王、火影忍者之类的。”   楼道里突然出现大约三秒的彼此心照不宣的安静。   花卷给自己倒了个带,假装前面的对话不存在,他笑眯眯道:“翟欲晓估计也要下班回来了,要不然你在家留一宿,咱仨出去吃个烤串儿什么的?不过得室内的,要下雨了。另外有个人我想问……”   林普没听到他后面声音骤降且含糊不清的那半截话,他与他错身而过,说:“不住了,我明天要去归省,这里去机场太远。”   翟欲晓在越来越近的下楼的脚步声里微闭了闭眼,她一瞬间有很多话想跟林普说,但临门一脚理智回笼了,她轻轻掐了掐掌心,俯身脱掉高跟鞋,故作自然地向上吆喝着:“你俩下来个人,我崴脚了。”   ……   林普把翟欲晓背回家交给柴彤便说要走。他的手机一直在响,不停地有微信消息进来,似乎很忙的样子,翟欲晓便不好强留了。林普出门前,翟欲晓到底没绷住,直着脊梁问他上回去宿舍的那个女生是谁。   “没你这么单方向介绍人的,多不礼貌啊,”翟欲晓揪着沙发巾边缘的稻穗儿喃喃抱怨,她悄悄用余光打量着林普,“人家跟你出去以后生气了吧,我听到她在楼道里大声叫你名字了,叫你两声。”   “是个不重要的人。”林普想了想,补充,“而且没礼貌,不敲门就进。”   “她不重要啊……”翟欲晓揉着脚踝忍不住回味这个评价。   柴彤自储藏室翻出披了三层灰的小药箱回来,客厅里不见了林普,翟欲晓正大爷似地跷着腿半躺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她把药箱扔到翟欲晓脚底下,叫她自己涂药,转头来到临街的窗口,刚刚好看到路虎车尾转过街角离开。   西南天际倏地一明,跟着是越来越近的仿佛一直碾到楼顶的轰隆隆的雷声,再不过须臾,大雨噼里啪啦地浇下来,瞬时淋湿黑黝黝的楼群和行道树。   翟欲晓:“……妈?妈妈?柴彤?”   柴彤斜睨着她:“叫魂呢?”   翟欲晓:“我叫你四声了。”   柴彤:“叫我干什么?”   翟欲晓默默向她展示气雾剂去年年底的保质期和自己已然喷药的黄澄澄的脚踝。   柴彤抿了抿唇十分娴熟地避重就轻:“嗯,喷完就直接扔了吧,回头再让你爸买新的。对了,你想不想喝猪骨藕汤,锅里有剩的。”   翟欲晓无奈道:“我不喝。”   柴彤心不在焉地道:“行,我去给你盛”。   翟欲晓:“……”   柴彤自己反应过来了,她没好气地“哼”声,跟翟欲晓并肩坐下。柴彤低头仔细查看翟欲晓的脚踝,片刻,给了她一个“你矫不矫情”的不耐眼神。   ——翟欲晓的脚踝只微微一点点的肿胀,你不把鼻梁抵到她踝骨上都看不出来的程度。   柴彤嫌弃地扔开翟欲晓的脚踝,说:“去把脚趾甲油洗了,什么破颜色,跟被门挤了似的。”   翟欲晓懒得跟她争辩这是今夏的流行色,她敷衍地“嗯嗯”两声,瘸着腿去玄关鞋柜里取拖鞋。鞋柜最下面有气孔的那层,斜躺着她今天穿的黑色高跟鞋,是林普收进来的。   “你最近有时间的话多跟林普走动走动,我觉着他心里有事儿,情绪不好。”柴彤在她身后突然说,“他上回回来跟我一起包了饺子,跟你爸钓一下午鱼,虽然仍跟小时候似的问什么答什么,但就是觉得哪儿不大对。”   翟欲晓正半蹲在那里仔细回想林普收高跟鞋的动作。他似乎是直接握着鞋跟的,也或许是拎着系带。他侧身对着她,所以她没看清楚。   柴彤没得到回复,不满地“嘶”声。   翟欲晓移开目光慢吞吞回头,她觑着柴彤的神色试探着道:“你这么成年累月地牵挂林普,却一直师出无名,是不是多少有点辛酸?要不然我给你想想办法?”   柴彤深深看她一眼,起身向着厨房走去,无情地说:“不用了。”   柴彤仍是给翟欲晓盛出了剩下的猪骨藕汤——慢火熬制了两个小时的好东西倒掉浪费了。翟欲晓一面喃喃抱怨减丨肥大计泡汤,一面三下五除二地喝汤。   柴彤瞅着她不着调的样子隐隐头疼。她不知道翟欲晓刚刚那句“想想办法”有几分玩笑几分真,但她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来看,翟欲晓不适合林普。   ——林普喜欢翟欲晓是大家早就心照不宣的,大概也就林普自己以为藏得够好从未露出过什么端倪,大概也就翟欲晓自己从未仔细分辨过林普给她的眼神和给别人的有什么不同。   翟欲晓的心不够通透,再说敞亮点儿,翟欲晓虽然皮相热闹非凡,对着纸片人也能柔情蜜意直呼“本命”,但其实质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林普成长环境复杂,心思敏感,防备性强,他需要温柔细腻妥贴至极的恋人。   雨下得实在太大了,雨刮来来回回不停摆动,也仍旧屡屡看不清前路。路虎的车速在声势浩大的雷雨里一降再降,最后索性停在空旷寂寥的街头。   林普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只眼睛偶尔眨动两下。   林漪今天过生日,他特地请假回来给她煮了面。她猝不及防给他介绍了半途携玫瑰登门的美国丈夫。她趴在她美国丈夫的肩头跟他开玩笑,说年底之前肯定能离境,以后山高路远有缘再见吧。林普怔怔望着她,半晌说,那你一路顺风。   林普突然想到什么,翻出手机备忘录去看时间。啊,果然,今天本来约了时间去看医生的。他茫然环顾车窗外喧嚣的雨幕,再度趴回方向盘上。要不然不去了吧,很浪费时间,而且到目前为止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   林普在这场逃脱不掉后退不了的大雨里慢慢睡着了。   37. 值得当头一杯橙汁 第三十七章值得当头……   第三十七章值得当头一杯橙汁   翟欲晓是在跟美国团队一起吃饭的餐厅里偶遇曹溪的。此时她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是曹溪的声音太好认了,如山泉叮咚。   “……他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一个私生子而已, 甚至至今都姓林不姓褚。”曹溪怨愤地跟朋友吐槽,“呐, 头脑倒是聪明,跟的教授听说也很牛丨逼,但那有屁用啊, 以后的年薪都不够我多买俩包的。”   “你这么嫌弃为什么还要上赶着追人家呢?就单单是因为人家长得好?”   “是长得好,比个明星都不在话下。反感谁的时候眼神劲儿劲儿的, 特别令人上头,我一边不服气憋着满腔脏话,一边忍不住继续招惹他。”   “……曹溪你真是坏透了。”   “但我追他的原因不止是这个。”曹溪敛住洋洋自得之色, 目光不着力地落在绿植后面若隐若现的灰衬衣上,“我主要用他来羞辱曹大生呢!曹大生自己沾花惹草搞出一大堆不能见光的私生子来跟我分家产,却希望我不要搞私生子, 隔三差五假正经地耳提面命,真是笑话。”   ……   翟欲晓饭后面色平静地跟人握手分别, 然后踩着七寸高跟鞋重回餐厅,向着绿植另一边曹溪的卡座而去。曹溪正跟朋友大言不惭, 突然闭嘴, 她惊讶地瞅着翟欲晓, 认出了她是那天床上的 “邻居姐姐”。   翟欲晓向上折着衣袖, 先开了口,她说:“前不久刚见过,真是无巧不成书。”   曹溪面色倏地僵硬,她此时终于反应过来, 刚刚绿植后面一口流利英文的“灰衬衣”就是翟欲晓。翟欲晓面上是如此明显的不怀好意,显然已将她的话全部听进耳里了。   翟欲晓动作自然地端起曹溪朋友手边的橙汁。   “你想干什么?!”曹溪目露防备。   翟欲晓目视曹溪色厉内荏的表情,突然一扬手,又在橙汁要荡出来的前一刻收势。曹溪的上衣是一件布料较薄的白色短袖,沾水就能透出丰腴肉感。不合适。   “......下不去手,”翟欲晓露出苦恼的表情,她盯着曹溪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就当我泼过了,你心眼儿挺坏的,值得当头一杯橙汁。”   翟欲晓离开餐厅,慢慢行在午后炽热的烈阳下。她突然忍不住笑了,如释重负的笑,豁然开朗的笑,她的笑容太有感染力了,以至于街上跟她擦肩而过的人都被带出了笑意。   翟欲晓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简单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感情史。她的表情在回顾中几经转变,精彩纷呈。翟欲晓发现自己太过薄情寡性了,跟王迩分手以后也就难过了两个月,大二盯上个学长但后来给别人捷足先登了也不过失落半年——之所以半年是因为彼此都在学生会混仍能常常见面,以及曾经那些嗑生嗑死的野生‘哥哥’们有很多她现在甚至都叫不出名字了。   翟欲晓不由殷殷提醒自己,一定要改掉自己的渣渣属性,不能辜负林普深重的喜欢。否则,以后柴彤有可能断她腿是一方面,她自己耿耿于怀也是一方面——翟欲晓最讨厌耿耿于怀这个不洒脱的词了。   喜不喜欢林普?这真的是个无聊至极的问题。她当然喜欢林普,没有人在了解他以后会不喜欢他。此处翟欲晓想重复一句以起到强调的作用:她可不是那些不了解他就喜欢他的肤浅的人。   她原本非常大尾巴狼地觉得能围观林普过得好就行了,林普身边净是些不怎么靠谱的人,她自己也不怎么地,他需要跟一个感情细腻温柔体贴的可爱女生过余生。然而林普的疏远令她动摇了。   当年花卷因为花嫂的介意疏远她的时候,她只是温和地评价“he~tui”,但林普的疏远让她屡屡在夜深人静时嘶嘶哈哈地辗转反侧。她突然意识到,花卷和林普在她心里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也许一开始就不是,只不过他长得花团锦簇,“颜狗”小翟的“哥哥”们川流不息,所以并没有人留意到,包括当事人。   “不如去试试做那个温柔体贴的人,也许并不难做到。”翟欲晓这样想着,停在糖葫芦摊位前,扫码买了一串糖葫芦。   “嗯?曹溪?曹溪算是个什么东西?!我八千胡同千顷地里的一根独苗轮得到她曹溪指手画脚、评头论足、论斤估两?!”翟欲晓突然上头,“呸”地吐掉山楂核,纸巾一团,“嗖”地重重投进垃圾箱。   一分钟前说要做温柔体贴的人,一分钟后就瞪眼珠子了。啧,“温柔体贴”这件事儿真是任重而道远。   林普仍在归省,跟他的两个师兄一起,之前说是周五回来。翟欲晓坐在街心花园的喷水池旁边的长椅上给林普发了视频请求过去。第一遍没有人接,十分钟以后第二遍,林普接起来了。   “你的那个不重要的朋友,她心术不正啊……”翟欲晓眯起眼睛,起先就是这样一句。她絮絮向林普转述曹溪那些经过美化的话,与此同时不忘演绎一些不曾出现的情节,“……我兜头泼了她一杯橙汁,照脸,啪叽一下,就像是个水巴掌,可解恨了。”   林普默默听完,露出茫然的表情。翟欲晓见不得他这样的表情,仿佛他的世界频道里现在是一片雪花,你不知道是电视台下班了还是信号掉了。   “她不是不重要吗?”翟欲晓问。   “啊,是不重要。”林普慢半拍地说。   “那为什么是这样的表情?”翟欲晓露出他的同款茫然脸。   “……”,林普说,“只是没有反应过来。”   翟欲晓突然想到了电视剧情节,嘴里开始信马由缰:“生活这部剧如果曹溪是主角,她可能跟朋友说的只是场面话,然后她会追来喋喋不休跟你说“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但是直到片尾曲响起来她都没有开始解释。”   翟欲晓说完觉得并不可笑,立刻正色:“但你得信我的,她长相就叵测,值得当头一杯橙汁。啊,这句话我一字不差也跟她说了,她的表情看起来是同意我这个论断的。”   翟欲晓因为突然想明白了,内心过于兴奋,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电话那端的林普始终安静听着,偶尔瞅着镜头附和一声,他看起来精神不大集中,自己解释说熬了一个通宵太累了。翟欲晓撒欢够了,便“体贴地”开始收口,她笑眯眯地跟林普说周五要去接机。   “我跟师兄们直接就回学校了,不要来接了。”林普说。   “你们回来也不能休息?”翟欲晓忍不住皱眉。   “……啊。”林普说。   “不行,必须休息,哪怕一天也好。”翟欲晓说。弓太满则折。翟欲晓瞅着林普的面色,怀疑他距离折断不远了。   ……   林普在恍惚中结束与翟欲晓的通话。他将手机随意地置于盥洗台上,压下延时水龙头,须臾,用沾湿的面巾纸轻轻擦掉上臂内侧的血迹。他轻轻抬起眼皮,睨着镜子里一道道排列整齐的划痕,短袖能覆盖住的区域可供发挥的余地已经不多了。   浴室的门突然被袁宁推开,林普横着牙刷不慌不忙地回头,问:“怎么了师兄?”   袁宁灰头土脸地道:“老大刚刚传过来个压缩包,是炼石的含铼高温合金材料的一些数据,包朦点了外卖,一起过去吃几口接着钻实验室吧。”   林普漱了漱口,抓过毛巾随意一抹嘴,说:“这就过去。”   翟欲晓觉得自己的劲儿可能使大了。她默默望着机场玻璃幕墙里的自己:软化且染回黑色的长发,灰粉色工装连身裤、高帮空军板鞋。   “其实也挺好看的。”翟欲晓两只手插进兜儿里,强行给自己圆场。   翟欲晓从发型到休闲工装到鞋是一比一复制一个叫江敏的大学生的。她倒不认识江敏,是通过一个医生偶然认识她男朋友顾子午。   两人前两天在一个火锅店偶遇——一个正要跟同事进去吃,一个跟朋友吃完正准备走。翟欲晓就那么恰好拾了顾子午落到饭桌上的手机。她吆喝他留步的时候一眼相中壁纸里江敏的全身行头——顾子午的手机相册里寥寥几张人物照都是他女朋友江敏,锁定屏幕和主屏幕的壁纸当然也都是。   她腆着脸把顾子午的道谢堵回去,大言不惭地说,“能不能帮忙要下链接,我想要你女朋友的衣服和鞋子。”   翟欲晓的同事们闻言纷纷向她投去“你女丨表得挺坦荡啊”的钦佩眼神。反而顾子午本人并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请朋友在一旁等着,登录购物网站APP,跟她说,“我这里就有。”   “你给买的?”翟欲晓问。   “对。”顾子午埋着头说。   翟欲晓也点开自己的APP,她麻利地加顾子午好友,微笑等待他推送连接。   自归省来的航班晚点近一个小时刚刚落地。翟欲晓保持着很酷的插兜儿姿势在出口伸长了脑袋目不转睛地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眼睛一明,露出由衷的微笑。   林普与两位师兄告别,向翟欲晓走来。他戴着黑色的棒球帽,愈发衬得肤白且唇色浅淡。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几乎要遮住眼睛,眼神垂落下来显得伶仃且温柔。   翟欲晓留意到他像是有些不舒服或是累极了频频皱眉,忍不住想伸手抱抱他,但这样手就必须得从裤兜里拿出来不能凹造型了。   不凹就不凹吧。她洒脱地想。   林普在几乎筋疲力尽的时刻,猝不及防被人扑了个满怀,他低头看着异常热情的翟欲晓,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他轻轻推她几下,低声问她“是不是等久了饿了”。翟欲晓两只胳膊越箍越紧,最后大脑袋在他胸前重重碾过去,结束了这个为时两分钟的略有些突兀的拥抱。   38. 闹凶一些,掀了桌布(捉虫) 第……   第三十八章闹凶一些, 掀了桌布   夏天夜里的十点钟,正是喜鹊桥至八千胡同路段味道最浓郁的时候,有腊汁肉夹馍、淮阳牛肉汤和麻小的浓香, 有炸春卷和烫面的油香,有锡纸海鲜和玉子烧的清香。   ——喜鹊桥横贯护城河, 原本是坐没名字的破桥,前两年市政竖路牌的时候赐了这个不洋气的名字。   林普在四溢的食物香气里睁开眼睛,大脑突然卡带了, 而耳朵嗡嗡响,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他皱眉望着车窗外来来回回面目模糊的人, 突然说了一句懵话,解开安全带便要下车。   翟欲晓低呼一声压线停车横过胳膊将林普压回到位置上。她紧盯着林普,片刻, 眼底浮现笑意。她食指刮擦着他的小尖下颏儿,取笑他睡觉跟个小孩儿似的。   林普怔怔望着翟欲晓,那种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感觉渐渐淡去, 他脑子里重新有了画面,耳朵里也重新有了声音。他轻轻咳嗽一声, 有些不自在地躲开翟欲晓的手指,跟她说“不睡了, 你开车吧”。   也不用继续开车了, 两人正在喜鹊桥附近, 不如就地寻个车位停车, 一路溜达回去,路上顺便外带两碗牛肉汤、两盒锡纸海鲜、两斤麻小、两扎啤酒什么的。   两人在空前的沉默里来到楼下,翟欲晓突然转身,眼睛弯弯望着林普, 说:“上楼时不要说话,以免给卷儿听到,我们今天不叫他。”   林普看不懂她想干什么,但仍是听话地点点头。   翟欲晓正要抬脚上楼,倏地又转身,她轻轻踢一脚林普,说:“林普你的嘴是按字收费的吗?你就不能回一句‘行’或者问一句‘为什么’?”   林普默了默,说:“……我怕卷儿听到。”   有理有据。   翟欲晓的面色相当好看。   自林普上大学开始住校起,八千胡同对于林漪来说,比个旅馆还不如,她家的防盗门一锁能锁一个月。翟欲晓有一回做梦,她梦到楼上东户原本就是空的,林普只是她假想出来的一个小孩儿。她睡醒以后怏怏地背着手上楼,在他家仍旧上着锁的门前静默了十分钟,之后又上了楼顶,在那天的七级大风里强制清醒头脑。   翟欲晓惬意地剥着小龙虾,再用吸管啜着啤酒,偶尔瞅一眼浴后正擦头发的林普。林普问她几遍“你看什么”,她都没有正面回答,嘻嘻哈哈地就糊弄过去了。   “你头发该剪了。”翟欲晓盯着林普来到自己身边坐下,跟他说。   “明天去剪。”林普端起牛肉汤吨吨吨直接喝下去半碗,他飞机餐一口没动,此时确实是饿了。   “电视遥控器在下面的抽屉里,你是不是没找到?”他随口问。   翟欲晓低头笑了笑没接腔。两斤麻小她霸道地只给林普留下不到四两——因为实在吃不下了。吃饱喝足,她慢吞吞摘掉手套,给林普递了本书过来。是他正在看的卡夫卡的《城堡》。   林普盯着翻开那一页里自己用钢笔誊写的一段话:努力想得到什么东西,其实只要沉着镇静、实事求是,就可以轻易地、神不知鬼不觉地达到目的。而如果过于使劲,闹得太凶,太幼稚,太没有经验,像一个小孩掀桌布,结果一无所获,只不过是把桌上的好东西都掀到地上,永远也得不到了。   翟欲晓问:“卡夫卡教的方法管用吗这么多年?”   林普注视着她,说:“不管用。”   翟欲晓笑了:“那反过来试试呢?闹凶一些,掀了桌布。”   林普:“……”   翟欲晓挪走林普的汤碗,抓着他的胳膊,十分硬核地半起身直接吻了上去……虽然正值酷暑,林普的唇仍旧是微凉的,翟欲晓啄了半天,试探地伸出了舌尖……   柴彤以后知道了要打断她的腿就打断吧,反正三楼到四楼的距离爬上来也不费事儿。她无赖地想。   由翟欲晓引燃的初吻在一片静默里结束了。翟欲晓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唇,她瞅着仍未回神的林普,也给他擦了擦。   林普沉默良久,问:“你是不是喝多了?”   “嗯?我吗?”翟欲晓笑着。   林普的目光在翟欲晓的眼睛里逗留片刻,慢慢往下,停在她唇上。楼下传来柴彤和花卷妈妈说话的声音,听不清楚具体内容是什么,里面依稀有“明日大雨”、“窗台迷迭香”、“收衣服”、“懒东西”等字样。林普仿佛被蛊惑了似的靠近她,一直近到能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他低声说“该我了”,在谁家防盗门的碰撞声里,托住她的后颈重重压在她唇上。   “我输了。”翟欲晓残余的念头。   两人都忘了这个晚上是如何结束的了。   翟欲晓只记得林普的腰搂起来比看起来还细,她一时没把控住两只手微微往下滑了一滑……所触皮肤弹性绝佳。真不是故意的。   林普只记得翟欲晓卸去了“姐姐”式的俯瞰的姿态,就坐在离他极近的位置,时不时地叫他一声,也并没有什么事儿,只是看着电影嘴巴闲不住而已。   翟欲晓仍然是被柴彤的巴掌刮醒的。柴彤看到她依旧是裹着棉被吹空调,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扬手就刮上去了,然后突然想起刚刚抹过弹力素忘了擦手了,一腔义正言辞的谴责卡在喉咙里,面色憋的乍红乍青。   翟欲晓昨天过于兴奋了,凌晨四点才睡,柴彤的一巴掌下去她也只是一抖,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不耐烦地咕哝了句“烦人,我屁丨股都被你打平了”。   “你可多少要点脸,”柴彤略有些气弱地数落,“十一点二十五了,哪家的姑娘跟你似的这么虚度光阴。”   翟欲晓没有回答,她的呼吸声突然沉了,像是又睡着了。   柴彤气笑了,她转头向着厨房的方向吩咐:“林普,滚了就开成小火,不用盖盖子,以免溢锅......再舀一瓢水来,给我浇这个人脸上。”   翟欲晓翻了个身,做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半晌,开头的“林普”这个称呼进入她的大脑皮层,她倏地睁眼翻过来身,问:“林普来了?”   柴彤深深看她一眼,转头刷刷两下拉开她的窗帘,不关门离开了。   “你关门啊啊啊。”翟欲晓绝望呼喊。   “砰!”   两个昨晚硬核用接吻确立关系的人,白日里见面都莫名有些尴尬。翟欲晓都不好意思当着林普的面呼啦啦刷牙了,她扭捏地用屁丨股把跟进来说话的林普推出去,嘴角翘起来,自己按下去,再翘起来,再按下去。   她昨天晚上是疯了吧刚吃完小龙虾就吻?噫,不能细想,情侣真是互相之间不嫌恶心啊。翟欲晓望着镜子里自己春意盎然的脸这样想着。她低头去看自己的瓶瓶罐罐,暗自琢磨日常护理得再升级下,以尽可能弥补三岁的年龄差。   翟欲晓收拾利索来到饭桌前就傻眼了。翟轻舟跟钓友出去了,他们三个人吃饭,柴彤做了两荤两素四个菜和一个鱼头豆腐汤。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上周也是三个人吃饭——一家三口,柴彤给煮的方便面,连个鸡蛋都没卧。   翟欲晓默默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给翟轻舟发过去了。片刻,翟轻舟回一句丝丝拉拉仿佛在牙疼的“你妈做得过分了”。   柴彤正在给林普盛汤,她听到翟轻舟的语音,嘴角咧出个嫌弃的角度,说:“给你爷儿俩做这些年饭做的够够的,你们吃的香不香我都来气。”   翟欲晓没能及时录音,转为文字版传达给翟轻舟,还用小括号注释柴彤肆无忌惮的语气。翟轻舟这回没再回复了,大约是需要时间缓缓。   “你下回回来提前一天告诉我,我去北边的新菜市场买菜,那里的瓜果蔬菜都是当天现摘的,沾着露水儿呢,特别新鲜,鱼啊鸡啊的也好,我们楼下商超里没什么好东西。”柴彤跟林普说。   林普点了点头,满眼都是笑意。   “妈妈我也要吃新鲜的。” 翟欲晓故意上前讨嫌。   柴彤把她面前的荤菜挪给林普,“啪”放下一盘绿油油的蔬菜,说:“上海青新鲜,都是你的了。”   翟欲晓低头对手指:“我不喜欢吃上海青。”   柴彤血压飙升,唾她:“夜里不睡白天不起,菜不是你择的、肉不是你剁的、汤不是你熬的,你有什么脸挑剔?!”   翟欲晓举白旗夹了一大筷子上海青嗷呜塞进嘴里。   林普在桌上的刀光剑影里静悄悄喝完一碗汤,他把汤碗重新推给柴彤,柴彤立刻高兴地笑出了鱼尾纹。林普就是合她眼缘,自小到大都如此,他不说话支着下巴看动画片,或者埋进碗里吨吨吨喝汤,她都觉得分外讨喜。   “你妈上个月回来在我家门上粘了一张美容卡,我一会儿找找你带回去还给她,我用不上那东西。”柴彤说,“你妈真是个奇人,这些年不间断地给我化妆品,给我各种进口保健药,给我美容卡,但硬是没当面跟我道过一句谢。我现在其实也不烦她了,有些人可能就是赖以骄傲不低头为生吧。”   林普用汤匙轻轻划了两下热汤,说:“她就这么个拧巴的人。阿姨卡不用还给她,应该也是别人给她的,她常常不在家,很多卡没用就过期作废了。”   柴彤的表情立刻就扭曲了,说:“居然还有时间限制的?黑心商家净搞出些幺蛾子!”   林普点点头,表示认可她的结论。   柴彤说:“那不能便宜了他们,我瞅着什么时候有空去用了。”   林普给她夹了一筷子鱼腹肉,然后心满意足地低头喝汤。   饭后翟欲晓编了个要去林普家里借充电线的瞎话跟着林普上楼了。翟欲晓发现林普有些粘人,并非那种牵手拥抱接吻的粘人,而是她去哪儿他若无其事地跟哪儿。   “……因为上面没有审批,所以就没能去成归省位于深山的R8实验室。R8是国内最高级别的实验室,由中科院金属研究院、北航材料研究院、炼石的骨干在2012年联手建起。我们教授和他的师兄是那批骨干里的中坚力量……”   翟欲晓慢慢洗着葡萄,饶有兴致地不停打量右手边的林普。他已经跟着她转了半个房间了,由阳台到小书房再到厨房,而话题也实在搜刮不出来了,最后奔着她听不懂的方向去了。   “你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翟欲晓忍不住这样感叹着。   林普闭上了嘴。他以为自己借着说话表现得很自然。   翟欲晓往他嘴里塞了个葡萄,指挥他:“去给我找个惊悚片儿,最新上映的《钻戒》你没看吧,没看就这个了。”   林普低头在她脑后轻轻一蹭出去了。翟欲晓半晌反应过来,刚刚有可能并不是蹭,而是吻,他偶像剧般地吻了她的头发。   翟欲晓茫然给自己喂了颗葡萄,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39. 你信不信它都是昨天晚上!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你信不信它都是昨天晚上!   刚刚确立关系的小情侣肢体间总是难免黏黏糊糊, 尤其是在相互依偎一下午就要分开的时刻——林普没有周末,只得了一天的休息时间,片刻就要回Q大了。   两人在门口接了个长长的吻, 翟欲晓再度跟林普确定是否需要送他,林普不想折腾她, 非常坚持要坐地铁。两三句之后,也不知道谁挑的头,两颗脑袋十分温情地再度贴到一起, 翟欲晓手贱地抓了抓林普的腰,眼睛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了。   “所以说乐善好施的人是有福报的, 我当年哪儿知道,只是几串糖葫芦,能回我这么大一个年下小男朋友。”   “跟糖葫芦有什么关系, 而且你总是吃完自己的再来分我的,我每次都不够吃。”   “……不重要,多大的人了, 不要争嘴。”   “……”   “我妈以后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你死缠烂打的。”   “……”   翟欲晓叽叽咕咕说半天,转头在林普耳后吻了吻, 她惬意地摇着无形的大尾巴,眼皮微垂……视网膜里惊现石化的柴彤。翟欲晓喉头一哽, 用了点力气贴着林普的脸, 与正拎着剔骨刀的柴彤在黄昏的楼梯间里上演了一出默剧。   一个面色煞白, 干巴巴舔着嘴唇:不要出声儿, 回去再说。   一个面色铁青,噙着恼怒默默龇牙:行,你给我等着。   天色渐渐黑沉,几乎要看不清墙上的时间了, 盛夏的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卷得桌上的作业本儿哗啦啦响。渲染了当事人此时透心凉的心境。   “啪”,灯骤然亮了,翟欲晓猝不及防被晃得差点瞎了。   柴彤两只手抱在胸前,用下巴点着她,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翟欲晓不抱希望地说:“我如果说是昨天晚上你信吗?”   柴彤都给气笑了,反问她:“你觉得呢?”   翟欲晓两手抱头蹲在沙发上嚷嚷:“你信不信它都是昨天晚上!”   剧情发展得太快了,翟欲晓现在就是感觉泼天大的委屈愤懑,此外还掺杂着些无法言说的羞赧和下不来台——你被自己亲妈目睹跟男朋友亲密试试。   柴彤懒得逼问出她实话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反正结论就是两个人现在正在交往。她重重点两下翟欲晓的额头,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正在此时,“咔哒”门打开,翟轻舟拎着鱼竿哼着抑扬顿挫的《笨小孩》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柴彤猛得回头,伴着颈骨的一声“咔嚓”,她火冒三丈斥道:“翟轻舟你再这么一钓钓一整天,我把你鱼竿撅折了,你不信就给我试试!”   翟轻舟不明所以满腔悲愤但靠墙而立噤若寒蝉。   夜深人静,翟欲晓洗完澡出来正跟林普视频聊着,翟轻舟经过她门口,轻轻吹了声口哨,向楼上指了指。翟欲晓留意到他手里有两瓶汽水儿和一盒卤味,明白这是要促膝长谈的意思。她右手背在后面敷衍地比了个OK的手势。   相较东部以及东南部城市的日新月异,大都显得有些停滞不前,尤其是北角城区。很多建筑都有年头了,上头的文件要求保持特色只能修葺不许翻新。   翟轻舟眺望着远处密密麻麻橘黄色的灯光,一时颇多感慨。这栋楼里有他家三代人的童年痕迹。墙根底下凌乱的蛛网、角落里不起眼的蚂蚁窝、一截弃之不用疑似筑了虫巢的电线杆,都曾经让他们兴致勃勃地蹲守半天。   翟轻舟听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仰头喝了口汽水儿,眼角的皱纹里也都是笑意。   “闺女,来,啃个鸭脖。”翟轻舟招呼道。   翟欲晓两只手抄在睡衣口袋里,她遗憾地撇了撇嘴,说:“你自己吃吧,我上火,牙疼。”   楼顶的破烂塑料棚仍在,甚至不知道谁还给加固了,但塑料棚下面原本置放帐篷的地方现在晒着一箩筐味道“怡人”的萝卜干。可以说非常有俗世的生活气息了。翟欲晓的目光在萝卜干上逗留片刻,轻轻一叹,在翟轻舟身边蹲下。   翟轻舟咬开另一瓶汽水儿塞到翟欲晓手里,问她:“你跟林普就这样了?”   “昂。”翟欲晓一点没犹豫地说。   翟轻舟跟她碰了碰瓶子,他转头继续眺望远方的夜色,说:“也行吧。晓晓,我相信你是经过考虑作出的决定,不是脑门一热。”   翟欲晓抱怨着回去还得重新刷牙,灌了两口汽水儿。大都本地产的橘子味儿汽水儿是大都人的本命,街知巷闻,酸甜解渴。翟欲晓整个身体懒懒地后仰着,她咂摸着嘴里不绝的橘子味儿,说:“我毕业参加工作都四年了,要是算上大四实习期就是五年,我不是没有判断力一上头就干的缺心眼儿,你们多余操这闲心。”   翟轻舟“啧”声在她后脑勺上轻轻刮了一下,忍不住欲言又止地道:“主要也不是操心你,是这样,林普相当于你妈的半个儿子……”   翟欲晓最后的倔强不允许她再出声儿。   翟轻舟径自絮絮叨叨:“你可能自以为跟林普一起长大,非常了解他的一切,其实你了解个屁。你磕了碰了委屈了,回家在你妈跟前哭一鼻子,什么事儿在你这里也就过去了。但林普回家他妈能在家就不错了。你的生活因为有基石有退路,所以你总是能随性地做出选择,因为你不害怕撞墙。但是林普的生活里没有这些东西……底气和心理素质。总而言之,你缓下来,耐心些,改改粗枝大叶的毛病,好自为之。”   翟欲晓默不作声抓着根树枝在地上刮圈圈。翟轻舟点明的这些就是她之前的隐忧,但她现在想清楚了,与其指望其她女生,不如指望她自己。她不如周围所见的女生温柔体贴,甚至有时候浮躁、没耐性、得过且过,但她确实喜欢林普,是那种宁愿自己不如意都希望他能如意的喜欢。   裹着湿意的夜风将白日里的暑气吹得涓滴不剩,翟欲晓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天气预报说今日有大雨。她忍不住仰头望天,暗自叨逼叨:剩下两个小时今日就结束了,再不下没机会了喂。   翟轻舟啃着爆辣鸭脖,嘴里斯哈斯哈吸着气,非常随意地道:“给你们的恋爱关系以及以后有可能的婚姻关系一句寄语:真诚、坦荡、鲜活、丰沛、自由、勇敢。”   翟欲晓瞅着翟轻舟眼神十分复杂。如果翟轻舟没有被辣得跟个□□似得不停张嘴,此情此景应该是个特别文艺的人生镜头,可供她日后不断翻出来抒情,直至垂垂老矣。   “你要没别的事儿我就下去了 。”翟欲晓糟心地说。   “我上来时我妈找你。”翟欲晓不负责任地说。   两天的周休时间弹指间就过去了,上班狗个个流连在周日晚上,迟迟不愿睡去。翟欲晓就是其中一个。此时,林普已经睡着了,但视频仍然是连着的,镜头里有林普的半张床和整个后背。   林普的睡衣仍旧是春款长袖的,在盛夏酷暑时分,简直神经病。翟欲晓用肉眼大致丈量着他的尺寸,哼着这两天一直绕耳的《笨小孩》在购物平台上给他挑夏款的。翟欲晓给自己买东西是没有选择困难症的,但给林普买就有,以前给他挑生日礼物时就这样。   纯色或格纹的有些中规中矩,卡通的却又似乎太活泼了,纯棉的吸汗性强但容易缩水,棉麻的透气性好但前几水触感粗糙……   翟欲晓抓着鼠标正磨磨唧唧地翻页,房门突然被“邦邦邦”敲响,极重的三声,充分显出敲门人的不耐烦。柴彤呵斥她:“明天不上班了?几点了?!睡觉!”   翟欲晓盯着笔记本屏幕,谎话不假思索张嘴就来,“我正敷着面膜呢,十分钟洗了就睡。”   柴彤太知道她的伎俩了,她转身往回走,愤愤数落:“大半夜的敷面膜,你早干什么去了?!天天不熬到凌晨不睡觉,你是要上天哪你?!电视新闻里时不时地有因为熬夜进ICU的小年轻,你个瘪犊子一点都不知道引以为鉴哪你?!”   翟欲晓是个橡皮脸,她搔了搔耳朵,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翟欲晓诸多权衡之下最后分别在两家下单了两套,一套是纯棉的卡通风的背心大裤衩,一套是丝绸的慵懒随性风的黑条纹衬衣长裤,垂坠感特别好,即可当睡衣也可外穿。   “啊,原来是钱能解决的事儿,我真是个机灵鬼。”翟欲晓揉着眼睛喃喃道。   林普悄无声息地翻了个身,由侧躺变成了趴卧,半张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半截带着美好弧度的腰将露未露。翟欲晓关闭付款网页,抓起水杯灌了两大口水,邀功地看向支在一旁的手机,倏地捂住了嘴,片刻,有液体蜿蜒流出指缝。   “要命……”翟欲晓面红耳赤地抓了张纸巾擦手。   星期一上午,“金戈”大厦二十三楼,所有人肉眼都能看得出翟欲晓的容光焕发。实习生碰巧再度犯了个令人无语的错误——她给客户的邮件忘了添加附件,翟欲晓作为被抄送者,平静地截图圈出了这个错误,然后只是在内线电话里叮嘱了句“不要再有下次了”。   翟欲晓实在是懒得动弹,所以午饭一般是叫外卖。十一点钟左右躲在卫生间里,比量着两个外卖平台,计算着送达时间叫。偶尔有事耽搁了,错过了时间,就只能不情愿地跟同事一道下楼去附近的小店里吃。   这天上午美国团队的一通电话视频直接从十点打到了十一点五十,在满屏的桌面便签里结束通话,翟欲晓脑袋空空饥肠辘辘,破天荒地主动约人下楼觅食。   “‘吴三俗’刚刚迎面过来都没敢看你,所以说这种人果然是欠硬茬给一顿刻骨铭心的侮辱性教训。我听广告公司的人说,当天也在电梯里的黄总回去也旁敲侧击地要他收敛,真是大快人心。”同事眯着眼睛一口一个寿司,十分解恨的样子。她也被“吴三俗”嘴过,因为拎了几根香蕉,但她包子性格,假装没听懂。   翟欲晓“嗯嗯”两声,继续扒着鳗鱼盖饭,没有提及之后跟“吴三俗”那个孙子一起进派出所的事儿。她肚腹里有东西了,大脑便重新运转起来,里面全是便签里记录的十分棘手的“待议”和“待做”事项。她额头轻轻磕了下果汁杯,露出个“不如去死”的表情。   “叮~”有微丨信新消息。   翟欲晓面部解锁屏幕,懒洋洋用曲起指骨一点,跳出来林普的语音信息:事情做完了,我回宿舍补觉,五点出门去接你下班。我要是堵车迟到了,你不要走等我。   大概是因为缺觉,他的语速比平常慢,且有些迷糊的样子。   翟欲晓的嘴角疯狂扬起来了,她嘴巴趋近手机,没皮没脸地说:“路上给我买一束玫瑰,尽可能张扬地带到二十三楼来。”   林普回了个以前偷她的嚣张可爱的“听到了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的动图。   40. 你晓晓姐不是教给你标准答案了吗? ……   第四十章你晓晓姐不是教给你标准答案了吗?   “欲晓, 你有男朋友了?是个……学生?”同事问。她精准捕捉到“宿舍”两个字。   “啊?啊!”翟欲晓说。   然而“学生”这个词,到下午下班时间,就变成了“高中生”, 显得翟欲晓分外禽丨兽。不过林普抓着玫瑰一出电梯,这个谣言就不攻自破了。林普给大家订了楼下的喜茶, 整个办公室人人有份。翟欲晓看到两千一的账单眼前一黑,真想穿越几个小时回去掌自己这张没有把门的嘴。   两人在电梯里静悄悄地牵上了手。是林普主动牵的。翟欲晓低头盯着自己脚下的高跟鞋,片刻, 偷偷转头去看林普,笑得见牙不见眼。电梯里的人渐渐多了, 两人被挤在最里面,各自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你一直盯着我干什么?”翟欲晓用夸张的口型故意问。   林普知道她是故意使坏的,有些羞愤地立刻转开视线, 但不过几秒钟再度转回来,眼神里有“就盯你了怎么了”的假蛮横。   两人一道吃完饭回到八千胡同,虽然尽可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 但仍是被柴彤逮着了。柴彤其实是先在厨房的窗口看到了,她悄无声息地来在门口, 在他俩蹑手蹑脚地要继续往楼上走的时候,假惺惺地拎起脚边的垃圾袋开门出来。   ……   柴彤笑眯眯地望着林普:“不是前天刚回来过吗?”   林普顿了顿, 避着柴彤的目光, 说:“忘带本书回去了。”   柴彤点点头, 很轻易地就“相信”了, 她转向翟欲晓,眼睛里是“真诚”的疑问:“你这过家门而不入的,是要去哪儿治水吗?”   翟欲晓的牙齿咯咯作响,她现在无比确定, 柴彤是在守株待兔。她转头瞅一眼因为向柴彤撒谎忐忑不安的林普,突然把心一横握住了他的手。她耀武扬威地望着柴彤,意思是,行了,摊牌了,停止你的阴阳怪气吧。   柴彤好整以暇地望着色厉内荏的翟欲晓,心里有一句嗤之以鼻的“小年轻儿的”。   “林普,阿姨有个问题要问你。”柴彤说。   “你问阿姨。”林普在柴彤意味不明的目光里轻咳了声。   “你俩是怎么在一起的?”柴彤问。   林普在沉默中组织语言,他费劲地起了两个话头都卡住了,因为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他在雾市跟她说“你考虑我吧”,她特别为难地用“不行”两个字拒绝了。但上周她却说,她搞清楚了,她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喜欢他。她突如其来的吻宕机了林普的大脑,以至于他当下只想继续,错失了追问的机会,只能自己慢慢领悟……他还没有领悟。   柴彤见林普答不上来,眼神促狭地往翟欲晓身上一偏,道:“嗯?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吧,你晓晓姐上回不是教给你标准答案了吗?”   林普怔怔地,片刻,回忆起翟欲晓的“标准答案”——我妈以后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你死缠烂打的——以及当其时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勾勾缠缠的肢体状态,他脸上瞬时就挂不住了,整个人仿佛被蒸熟的虾子似的,就连衣领里露出来的一截皓白的脖颈都染上了粉意。   不过柴彤的主要羞丨辱目标是翟欲晓,并没有想为难林普,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嘱他:“你晓晓姐有时候不着调,她要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儿,你跟我说我收拾她。我是你这边儿的。”   林普虽然很感动,但仍恨不得打开胸腔把脑袋填进去。   柴彤继续说:“你们内部消化这事儿,得主动跟人家卷儿说一声啊,不然他打你们。行了上去玩儿吧,你们俩自己心里有点儿数,到点儿该睡觉的睡觉、该下来的下来,要是等我上去揪人场面可不好看。”   柴彤拉拉杂杂地说完转头就要下楼。翟欲晓正撇着嘴,林普突然松开她,沉默不语给了柴彤个瓷实的拥抱。   ——林普不是个会主动表达感情的人,但这并不是他给柴彤的第一个拥抱。   柴彤愣了一下,因为手有些脏,她用手腕轻轻搂回了他,嘴角噙着一抹感慨的笑,说:“行了,不小的人了啊林普。”   翟欲晓在旁边故作不耐烦,两手插在裤兜儿里,跟个女流氓似地抖着腿——她今天仍然穿着顾子午女朋友同款的灰粉色工装连身裤。   柴彤临下楼前看不过眼踢了她一脚。   柴彤扔掉垃圾以后没有立刻上楼。这个时间难得起了风,降了白日里的暑气。胡同口有一堆老邻居正聚在一起聊天,她听到像是跟林漪有关的,慢腾腾走过去听一嘴。   “……是个老外,混血都不混血的,纯种的。年龄?我哪儿知道?他们老外二十来岁长得就像四十的,五十来岁也像四十的……嗯,两人在大街上手牵着手,也不知道说什么,笑得都可开心了。”有人说。   “我最服林漪的就是,人家勤于锻炼,怎么造都不显老,她跟我婆家弟媳妇儿同岁,俩人要是站一起,不知情地看着跟两代人似的。不过,嗐,我婆家弟媳妇儿本来就老相,糙得洗面奶都不用,确实也是另一个极端。”又有人说。   八千胡同附近倒也不乏惯于道人长短的,东头李家的谁跟一高附近制衣店里的谁有一腿、住在二坊四楼西户的谁手脚不干净乱碰小女生、前街档口吃喝瓢赌样样不落的谁半年没出现了估计是进那里面去了……   林漪这个长得好看且常年不安于室的当然更是大家经久不息的谈资。不过最近几年情况倒是好些了。林漪虽然在邻里间沉默寡言的,但有谁厚着脸皮托到她面前,她基本都不落人面子。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她有朋友长住港市,能帮忙邮寄便宜的药品或护肤品。   林漪相关的话题这就算是过去了,跟着是各家小孩儿上学的琐碎事儿,因为柴彤是老师,他们便时不时地带到她。柴彤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片刻,觑了个空离开了。   两个被警告“有点儿数”的在家里切了个麒麟瓜,一人捧着一半去楼顶吹凉风了。大自然扑面而来的风就是比空调里直吹出来的舒坦。翟欲晓突然闻到一股味儿,似乎是类似薄荷油的味道,盛夏的味道。   “最甜的这口要不然给你?”翟欲晓把勺子收在自己唇前虚伪地说。   林普深知没人能从翟欲晓嘴里夺食儿,但仍将脑袋伸过来等着她喂。   翟欲晓假惺惺的笑容倏地一顿,分外不舍地把勺子伸给林普,微张着嘴瞅着林普一口吃掉。她不得已安慰自己, “也不难嘛”——当个称职的女朋友也不难嘛。但当林普把自己一口没动的半拉瓜换给她,她立刻就真心实意地笑了。   两人在沁人心脾的凉风里并肩坐着,很有数地只是脑袋往中间一碰接了两个一触即离的吻——因为各自怀里抱着瓜,他们甚至都没有拥抱——其余时间就五花八门漫无目的地瞎聊。楼下的邻居上来收萝卜干,一点没看出来两人变质的关系。   非要说跟以前比有什么不同的话,也就是多了个唾液交换的行为,多了些以“我们”为开头的句式。此外,翟欲晓掐林普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时不时地来一下,跟个神经病似的。   “你觉得自己长得好看吗?” 翟欲晓问。   “……八千胡同之最。”林普埋头刮着最后一口西瓜说。   “我当你不知道呢。” 翟欲晓神色复杂。   “……”林普感觉自己隐约被侮丨辱了神色更加复杂。   翟欲晓眼睛里有夜风中恬静的星星,耳朵里有楼下单车清脆的铃声,身边有“好看而自知但不在乎”的林普,感觉人生行至此处真是神清气爽无比称心惬意无比。   翟欲晓老老实实地“到点儿下来”——深夜十一点。她洗漱完正躺在床上刷微博,柴彤趿拉着拖鞋不敲门进来,声称她爸呼噜声太大了,今晚要在她床上凑合一宿,明天在书房里铺张床。   翟欲晓隔着一道门都能听到声音,不由同情地给柴彤腾出了位置。   “什么方法都试了,针灸、喷剂、止鼾贴什么的,一点儿用都没有。”柴彤愤愤地抱怨着,“他年轻的时候也不这样啊,呸,不说年轻的时候,就你上大学的时候他都不这样。翟欲晓你床缝里这双袜子洗了没有?”   “洗了洗了……”,翟欲晓收回袜子塞到床头的抽屉里,她务实地说,“要不然我去网上给你买一盒降噪耳塞?”   柴彤默了默,瞅着她点头:“是个新思路。别耽误时间,赶紧去下单吧。”   翟欲晓得令立刻去购物平台上踅摸,最后花七十四块钱给柴彤买了五对“高密度、慢回弹、柔软透气、超强静音”的专业级耳塞。   “这么大岁数了,不要动不动就分居。”翟欲晓付了款语重心长地说。   “滚。”柴彤踹她一脚。   两人熄灯躺下之前就室温进行了多番会谈,最后柴彤不出所料地赢得了话语权,她趾高气扬地滴滴滴滴连按四下,床尾的空调读数就从22度变成了26度。翟欲晓不忿地踢开被子露出了肚皮。   41. 跟其他人没什么意思 第四十一章跟其他……   第四十一章跟其他人没什么意思   窗帘厚重不透光, 夜里遮上以后卧室里基本伸手不见五指。此时差不多是午夜了,翟欲晓不敢顶风作案玩手机,只好戴着个蒸汽眼罩培养睡意。柴彤关灯前看到她翻身去戴眼罩, 嘀咕了句“整天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在深夜里闭上眼睛听风声有种别样的舒坦。风里有梧桐叶片簌簌的声音,有废旧塑料桶倒地滚动的声音, 有摩托车高速驶过的呼啸声——个大半夜扰民的孙子大概率是改装了排气管。   一个声音突然幽幽道:“你老实说你那双袜子到底洗了没有?”   “……真的洗了”,翟欲晓情真意切道,“就是前儿收回来时我爸突然在厨房叫我, 我就手往床上一扔就给忘了。”   柴彤没再纠结这个问题,估摸着是信了。   翟欲晓原本以为柴彤睡了没敢吵她, 但既然她没睡,有个事情她就实在不吐不快了,她说:“林普跟你的感情比我以为的要亲密很多啊, 我俩虽说一起长大,但没交往之前我都没跟他抱过几回,嗐, 我小伙伴从小害羞到大。”   柴彤被那句故作老成的“我小伙伴”给逗笑了,她隔被踢了翟欲晓一脚, 嗔道:“单是穿个娘唧唧的粉色连身裤就以为完事儿了?嘴里整天没一句能听的话,啧, 你自个儿有点儿样行不行?!”   “娘唧唧”这个形容词不由让翟欲晓怀疑柴彤可能因为她财务自由以后老穿黑白灰就记混了她的性别。   “晓晓, 在你的理解里, 爱情是什么。”柴彤突然问。   “柴米油盐睡觉生孩子。”翟欲晓对答如流。   “……”, 柴彤平静地说,“……大半夜的别招我打你。”   “爱情是什么”这个问题太繁杂了,没有几个人能捋得清楚。而像翟欲晓这种得过且过的甚至根本懒得费神去捋。但这天晚上,迫于柴彤的压力, 她不得不枕着胳膊细细琢磨。   她一路长大磕过五花八门的CP,有电视里的,有小说里的。当然磕CP是最近几年流行起来的叫法,以前不叫这个。她时不时地因为人家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爱情”老泪纵横——有时候也会发出鸡叫,但这不重要。   而现实生活里的CP却与她看到读到的大不相同。他们庸庸碌碌地做着一日三餐,在饭桌上寥寥几句讨论下饭菜的咸淡或者互相递张纸巾,有时候你来我往地讨论下社会热点,有时候各自划拉着手机一言不发。他们因为一点点小事儿争得面红脖子粗的,譬如“要你晾个衣服怎么这么难?!”、“你下楼能不能顺手带着垃圾?!”、“我手机没电了我能怎么办?!”、“我在睡觉哪儿知道外面下雨?!”……然后一个气咻咻把自己锁进卧室里,一个骂骂咧咧打开电视声音故意调到最大。一言以蔽之,就是在一地鸡毛里前进。   “爱情”在认知世界和现实世界里几乎是两个不同维度的事情。   “想清楚了没?”柴彤没耐性地催问,“你可以想到什么说什么。”   翟欲晓真的就随便说了:“大概就是我希望以后即便是因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吵架,对象也最好是林普,跟其他人没什么意思。”   虽然她的回答听起来简洁到像是敷衍了事的程度,但柴彤却没说什么,只是翻过身面对着翟欲晓无声笑了。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翟欲晓肉乎乎的肩膀上戳了戳,翟欲晓说“烦人”。   “当年因为林普太乖了,仰起小脑袋一笑,我心都要化了,我真是动了辞职生二胎的想法。”柴彤徐徐说着翟欲晓不知道的事情,“……还是你爸比较理智,他说我们俩的基因生不出第二个林普,只能生出第二只猴儿。”   “……他这么说不合适吧。” 翟欲晓一言难尽。   柴彤没搭理她,继续说:“林普是个性格极度内敛的人,天生就没长那根向人申诉的舌头。你比如说他四五岁时在胡同里遇到变态的事儿,上初中时校门口扯衣服的事儿,再到林漪这些年林林总总不负责任的勾当,其实全都烙在他心里了,血刺呼啦的。但他嘴巴永远抿得紧紧的,跟谁都不说,包括跟你,最撑不住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一句含糊的‘我疼’。要是时间再长些,他就假装这些事情早就过去了,你要是不说他甚至都要忘了。”   翟欲晓轻声“嗯”。林普是这样的人,他的眼睛永远是清澄的,你不会知道那双眼睛看见过多少不堪画面,经历过多少难以回首的旧事。   风声渐渐小了,片刻,下雨了。雨点倒不很大,落在梧桐树叶上是滴滴答答的声音,如嘤嘤絮语,落在窗玻璃上是噼噼啪啪的声音,如玉珠落地。   柴彤翻身打开天气APP确认今夜只是零星小雨,安心地重新平躺下来。她明天要陪姚思颖去晋市的凤凰山给花卷求道平安福。自打花卷参加工作,姚思颖就没怎么睡过安稳觉,她思虑过重,老是害怕自己一觉睡醒儿子没了。   辗转间即将要睡着时,柴彤眼前又出现脑门儿抵着膝头抽泣的林普。那大约是在校门口扯衣服事件结束的一周后。柴彤记得刚好变天,前后只隔着一个晚上,但温度骤降十度,自这天起至来年开春,保暖衣再也没脱下来过。   柴彤下班回来去楼顶收棉被,她正轻轻掸着棉被,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前方的帐篷上。天光渐暗,帐篷距离晾衣绳约有二十来米,按说柴彤近视眼没戴眼镜应该看不出什么的,但她就是有种直觉帐篷里面有人。果然,走近掀开,里面是林普。   林普猝不及防被人剥出来,一时敛不住情绪没法抬头向人,他极少遇到这样的境况,所以不知所措地握紧了拳头。但他的拳头立即被人轻轻掰开并攥住。   柴彤知道他此刻胸腔里正血肉模糊。两个女人刺了一刀,林漪刺……林漪的那把刀就一直没□□过。她蹲在帐篷外面以与柴家多年的隔阂为引子耐心地絮絮跟个孩子说着她理解的人生:人生海海,填着无数个心满意足的瞬间,也填着无数件狗屁倒灶的糟烂事。人人如此。但仍是要不舍昼夜地奔波向前。一句话,宁可不思不虑,但能往宽处行就莫向窄处挤。   林普慢慢抬起湿润的面颊怔怔望着柴彤,他想起刚上一年级时柴彤拇指轻抚着他的后脑勺交代他以后不能再跟人说“外室”这件事情。柴彤比那时老了许多,但眼神里的怜惜爱护没有任何变化。他睁大眼睛望着她,片刻,突然跪坐起来抱住柴彤,他哽咽着说“我疼”。柴彤心疼地一遍遍从后脑勺捋到他脊梁上。   果然只是零星小雨,且没多会儿就停下来了,早上出门地皮儿干巴巴的,仿佛半夜的落雨声是场错觉。   翟欲晓打着呵欠出门,她掀起眼皮望见正在下楼的林普,露出个黏黏糊糊的笑容。林普要载她去公司,然后回学校,他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可能会忙到很难抽出时间跟她见面,不过两人倒是跟花卷约了本周日晚上的一顿饭。   两人在翟欲晓的公司楼下仓促道了声“再见”,翟欲晓便下车了,她往前跑了大约十米,回头看到林普仍在原地,忍不住跟全勤奖道了声“再见”,跑回来敲车窗。   “忘了两件事儿。我给你买的两件睡衣明天应该就能收到了,你过一遍水再穿,记得给我拍张照片看看上身效果啊。” 翟欲晓笑眯眯地说。   @泡@沫   “为什么买两件?”林普不解地道。   “一件黑条纹的,比较有逼格,你下楼扔垃圾时穿。一件是卡通的背心大裤衩,你自己在室内时穿。哎呦,失策了,应该再给你挑个老头儿款的,你在学妹上门拜访时穿。”高等学府里年轻个性的小学妹们应该不会喜欢品位不高的帅哥吧?翟欲晓沾沾自喜地想。   “我应该不会穿睡衣见学妹。”林普顿了顿,说。   翟欲晓尴尬地用眼神表达出了省略号的意思。脑子鬼打墙了。她迅速重整旗鼓向林普勾了勾手指。林普心知肚明她想做什么,靠了过去。   翟欲晓在他唇上用力一啄——带声儿的那种,“啵~”,跟拔火罐儿似的。她十分负责地揩掉留下的口红印,故意大力往车门上一拍,硬声打发他,“行,第二件事儿完成了。你走吧。”   林普注视着她,说:“该我了。”   翟欲晓轻轻一歪头露出个“真拿你没办法”的眼神,她重新靠回车窗前,十分傲娇地扬起了下巴,她催促他:“你抓紧时间。”   林普没有抓紧时间,他上午不用进实验室,有大把的时间。他解了安全带,伸手再将她的下巴抬高,十分细致地从下巴一直吻到额头。他也带了点儿声音,当然不是拔火罐儿的声音……比那个要见不得人一些。   两个人额头贴着额头,微微喘息着,在粘腻的氛围里,说着悄悄话儿。   “林普你说实话我不生气,我真的是你的初吻对象吗?”翟欲晓问。   “我只是做了些研究。”林普严谨地说。   翟欲晓默了默,做了无耻的伸手党:“把你的研究资料打包发我一份。”   42. 我是被你伤得透透的前女友钱藻啊 第四……   第四十二章我是被你伤得透透的前女友钱藻啊   以前没有跟林普交往的时候, 翟欲晓并没有特别惦记着他,虽然跟他视频的时候聊些有的没的是很快乐,但是不视频的日子也有其他的快乐。而如今跟林普有了正正当当的情侣关系, “悬崖勒马”的手艺就不需要了,翟欲晓感觉冥冥之中像是有个什么阀门被打开了, 自己就像只驰骋在山林里的野猪。   具体的表现就是,她跟谁聊什么话题都能不经意地带到林普。她自己一开始并没有察觉,直到王戎捏着鼻子点出来。翟欲晓回顾了下两人刚刚的对话, 欣然接受“恋爱脑”的新人设。   “你跟王迩的时候就没有这样。”王戎说。   “我那时候主要是崇拜他,人家那作文写的, 明明给的是同样的题目,我们只挖掘到地基,人家能挖掘出地宫。实话说吧, 他有时候说的话我根本就听不懂……但越听不懂越觉得他厉害。”翟欲晓说,她转念想起件事儿,交代王戎, “不过以后你在林普面前不要提王迩啊。”   翟欲晓最近怀疑,当初电影散场, 她并非是“偶遇”林普,是林普在等她, 而且如果不是王迩半途被他妈带走, 林普可能不会现身。柴彤前天在饭桌上不经意地给她的怀疑提供了一些新的依据。柴彤说, 林普也不知是基因的影响还是多年耳濡目染, 向来不理会林漪跟谁来往、要去哪里、大概去多久。两人虽然是母子,但相处方式似乎更像室友。   ——林普当然不可能真的不理会,但大概也不至于到跟踪的地步。   王戎撕扯着鸡肉,头也不抬地道:“你当我缺心眼啊?”   翟欲晓问:“你觉得这家怎么样?”   王戎推了推眼镜, 说:“太行了,菌汤好喝,猪肚儿量大,白胡椒辣味儿也不多不少,而且酸梅汤不限量。这要不是他家位置不好,肯定能干翻天河城里那家老得排队的‘九婆’。”   王戎瞅了眼翟欲晓:“你别光惦记着下回带林普来,给我留意着点儿服务员啊,待会儿服务员路过再给加点儿汤。”   翟欲晓露出“你真是神了”的惊讶表情。   翟欲晓自打参加工作,是头一回对周日晚上如此迫不及待——以往一周的颓丧都是从这天晚上开始的。她跟林普自打周二上午分开就再没面见过了。林普是真的忙,她是假装忙——以断绝林普熬夜赶工挤压时间来见她的念头。   周日刚好是七夕,翟欲晓和林普并不介意他们的饭桌上多个花卷,但是某位“前女友”却十分介意她和花卷的饭桌上多“两个朋友”。但即便介意也不敢声张,只能挨墙靠壁儿地对手指,可怜兮兮的。花卷个狗东西到现在都没有松口给她名分。   “花卷说正在停车,给你带来个熟人。”翟欲晓说。   林普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熟人”能被花卷带来,而且这个“熟人”貌似还只是他的不是翟欲晓的。他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抓着翟欲晓的手指,另一只手划着她手机上的开心消消乐。   林普自己的手机上没有任何游戏,翟欲晓的倒是不少,俄罗斯方块、开心消消乐、单机麻将,都是不需要费脑细胞的,也不知道她省出来的脑细胞是要干什么用。   店里放着杨千嬅的《再见二丁目》,是首粤语歌,翟欲晓听不懂,但觉得很好听。她翘着脚正给自己倒第二杯苹果醋,花卷步履蹒跚地来了。屁丨股后面缀着他说的“熟人”。   翟欲晓盯着花卷扶腰的手,意味深长地说:“年轻人还是得爱惜身体啊。”   “快给我闭上你的狗嘴。”花卷说,“……跟嫌疑人肉搏的时候伤到胯骨了。”   两人这番儿落下,游戏响起“bonus time”的轻快音乐,林普回头打招呼——“熟人”和“朋友”在彼此都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打上了照面。一个眼前一亮,一个眼前一黑。   林普惊讶地:“……”   “前女友”三分笑七分哭地:“……”   “前女友”在花卷戏谑的目光里决定先发制人,她迅速泫然欲泣:“林普你不要假装不认识我,我是被你伤得透透的前女友钱藻啊。”   林普感觉一股熟悉的原汁原味儿的无赖气息扑面而来,他凝眉打量着不知道是在唱哪出的钱藻,慢吞吞说:“我记得是你在暑期辅导班里看上个打篮球的。”   钱藻没想到林普仍能记得这种不重要的琐碎细节,她默了默,找了个清奇的角度,给林普扣了口黑锅:“你果然也对我念念不忘,我都不记得我是在哪儿认识的他了。”   林普说:“……这也许就是学神对学废的方方面面的碾压吧。”   翟欲晓有些意外地打量着林普。他的言外之意她当然听得出来:我只是记性好,没有念念不忘。令她意外的是,她回顾过去的岁月,突然惊觉这居然是第一回亲见林普对八千胡同之外的人表达亲近的意思。在林普这里能主动开玩笑就是表达亲近了。   钱藻上学时对花卷的印象不深,以至于在公安局里花卷说了两回“林普”的名字,她才勉勉强强认出他。但她仍清晰记得翟欲晓和她偷偷问过林普的那句: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姐姐。   翟欲晓当然也记得这位行事稍显奇葩的“前女友”。   两个女生泛泛地打了个招呼,因为不熟且关系有些凌乱,彼此的笑容都略有保留。   他们约的是一家韩式烤肉店,他们声明了店员上菜就行了不需要服务,于是全程便都是林普一个人服务——花卷仗着自己是伤员心安理得地什么都不干。   翟欲晓和林普席间几番对视,几番欲言又止,但都没能踅摸到合适的话机公布两个人的交往关系……如果直接说“卷儿,我俩交往了哦”显得非常不酷。   “你调回来的事儿有影儿没有啊?”翟欲晓问花卷,“实在不行就算了,反正动车也就四十分钟,比我早晚高峰期上下班用时都短,你干脆就在晋市成家立业吧。”翟欲晓这样说着,协助林普铺了张新纸,再漫不经心地将肉片摆出个心形。   “我上个月就开始在晋市看房了。”花卷说。“晋市的房价也真的是……它并不比大都低多少啊。我原来以为同等条件能低个三四千,结果这回认真一打听居然只低一千六到两千。”   翟欲晓和林普露出同款惊讶脸,显然他们也跟花卷原来想得一样。   花卷一口气喝掉面前钱藻刚倒的苹果醋,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所以甭管是大都还是晋市,要是没有我爸妈贴补,我一个人民警察的收入只配得上去睡桥洞。”   钱藻在旁边很有眼力劲地赶紧表忠心:“我不会让你睡桥洞的卷儿哥。”   花卷转头“嘶”一声,说:“吃你的,哪儿都有你。”   林普留意到钱藻去夹没熟的肉,用镊子轻轻拨开她的筷子,提醒她:“牛肉没熟,你去吃猪五花肉。你要大酱汤吗?”   钱藻咬着筷子把碗递给他,片刻,收获一碗食材十分丰富的大酱汤。   钱藻借着低头喝汤的姿势悄声问林普:“以后如果有人问起,你能不能承认我真的是你前女友。我们网红圈里没几个能有直博前男友的。”   林普不解:“有什么用吗?”   钱藻想了想,诚实地说,“显得我确实有品位,能够增加店铺流量吧。”   林普:“……行。”   钱藻想起网上那些装丨逼翻车的网红,再三叮嘱:“谁问都得承认啊。”   林普:“行。”   翟欲晓知道他俩以前是什么情况,倒并不吃醋,只是觉得他们有趣。且花卷与钱藻的关系眼下看来貌似更有趣。但她吃着吃着仍是摔筷子了。因为花卷都踩她三回了。而她今晚穿得是刚刷的小白鞋。   翟欲晓瞪着花卷,没好气地呛他:”你吃醋踩我干什么?踩你女朋友去!”   花卷嚼着生菜叶子怔住,转头面色幽深地望向钱藻。   钱藻面颊倏地一烫,赶紧去瞅桌子底下。果然,在她和花卷的脚之间,赫然伸着翟欲晓的。小白鞋上确实已经有三个半片的脚印了。   钱藻慌得连声道歉,甚至都忽略了翟欲晓那句别有深意的“吃醋”。   花卷等她道完歉,轻描淡写地跟翟欲晓说:“多担待点儿吧,我小女朋友是不比你小男朋友懂事儿了。”他说完这句话,“专注地”去翻动肉片,假装没注意到桌上几乎能把他点着的几道灼灼目光。   钱藻突然扭捏起来,她不好意思地扒拉了下花卷的胳膊,问:“……你真答应了?”   花卷给她夹出烤熟了的牛肉,说:“嗯,真答应了,你脚下有点数。”   翟欲晓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花卷觑她一眼,说:“我进门就看见林普在盘你的手指,跟墙根儿下老头儿盘核桃似的。嘶,照他那么盘下去,不出俩月能给你盘出老茧我警告你。”花卷抽出纸巾擦了擦嘴,慢悠悠地继续说,“而且你当我瞎的?你低头看看烤架,你这都不声不响摆一晚上了,我再缺心眼儿能当它是个桃儿吗?”   林普下意识地低头看向烤架,他嘴巴微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不想承认自己缺心眼儿。他倒是没当它是个桃儿,他以为她只是瞅着空档随意放的。   花卷突然注视着林普的眼睛,轻声问:“林普你高兴吗?”他问这句话的时候,面部表情非常丰富细腻,非得用一个词概括的话就是,温柔。   林普一怔,眉开眼笑,他说:“高兴。”   由于各自都把话说开了,烤肉就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香喷喷,大家下筷的速率显著提升,各类肉食也叫来店员加点了两回。   素食?素食不需要,成年人都是无肉不欢的。   大家潦草碰了个杯纷纷下筷,翟欲晓喝了口苹果醋压食,突然说有个问题需要再讨论一下。花卷直觉她没憋好屁。果然,她接下来腆脸问“这顿饭谁请”。   ——一般应该是新鲜出炉的小情侣请客,十分钟前板上钉钉是翟欲晓和林普,但眼前这不是有对儿饭桌上直接出炉正冒着热气儿的嘛。   花卷把耳朵一闭做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势。   林普习以为常地说:“我有钱,我来。”   钱藻“呦呵”一声,说:“前男友,真不是我看不起你,要不然我们去拉个银行流水比一比。”   最后他们决定这顿就吃钱藻的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以前就完全没有注意到卷儿吗?”大家聊熟了,翟欲晓问钱藻。   “只是知道他是林普的邻居,”钱藻实诚道,“他那时候长得也不咋地,个头也不咋高,跟林普走在一起,画面都有些伤眼。而且不爱运动,基本除了上下学路上,一般偶遇不到。”   ——有一说一,花卷有大约5cm的个头确实是高中毕业以后长起来的。但花卷即便在高中时期的长相也不能用“不咋地”形容,绝对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耐看,只能说那个年纪的女生欣赏不来单眼皮帅哥。   花卷笑着说:“你继续说不要停,照这个路子下去,你很快就能恢复单身了。”   钱藻做了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   饭后两两散去,翟欲晓跟林普一路聊到八千胡同。   翟欲晓能感觉到林普其实挺喜欢钱藻这个朋友的,席间他甚至会主动逗她两句,神情非常放松。翟欲晓问他高中毕业后为什么不跟钱藻保持联络。林普沉默片刻说,不确定钱藻有多喜欢他所以没法联络——他其实知道钱藻直到高中毕业都仍是喜欢他的。   翟欲晓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以后可以联络了,人家姑娘一晚上根本没看你几眼,都扎花卷身上了。   43. 你真的喜欢我吗? 你真的喜欢我吗?……   第四十三章你真的喜欢我吗?   路虎缓缓停在胡同口的墙根下, 翟欲晓解开安全带正要下车,却突然被林普抓住了手腕。他表情非常认真地问她,“你真的喜欢我吗?”   ——翟欲晓在雾市的那句“不行”始终响在耳侧, 林普当时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他自己每次跟别人说“不行”时的原因不外乎“我不喜欢”、“我不愿意”甚至“我讨厌”。   翟欲晓重新坐回来, 说:“我早就想跟你解释清楚了林普。”   翟欲晓谨记翟轻舟的寄语“真诚、坦荡、鲜活、丰沛、自由、勇敢”,徐徐向林普剖析着自己的心路历程。   “我以前也喜欢你,不过是零零碎碎的喜欢, 我自己回顾了下,最早大概是在一家石锅鱼店里你被逼着叫我‘姐姐’时?但是我一直觉得跟你在一起这件事情就很离谱。我们一起长大, 我对你熟到什么程度呢……我知道你屁丨股下面大腿根儿上有个狗咬出来的疤瘌,我还看过你青春期大早上起床洗小裤衩——当时不懂事儿后来还能不懂么?所以我自己修炼了悬崖勒马的独门绝技,只要后脊梁骨一麻就立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久而久之的, 也觉得维持原状挺好的。”   “在雾市你突然表白了,我立刻就慌乱了。我自己私底下瞎琢磨是一回事儿——因为不理会它也就过去了——但你也参与进来是另一回事儿。我首先觉得咱俩不般配,年龄不般配, 性格也差强人意。实话跟你说吧,我小时候跟你沟通还得靠着花卷的提点, 花卷都比我细腻些。此外我也担心万一咱俩最后没成,白白葬送了这么多年一起长大的情谊。最后这点我肯定不能接受。”   “结果我一句‘不行’直接就造成了你躲着我的局面, 这让我前所未有的暴躁, 那些天看见谁烦谁, 差点把我老板炒了。哦, 跟赵三俗硬磕也是这个原因。以前他时不时地开黄丨腔我忍忍也就过去了,毕竟他也不是金戈大厦里最Low的Low逼,但既然刚好撞我枪口上,那就不能留了。”   “跟着我见到了曹溪。我第一回见她就觉得不舒服, 虽然没跟她对上话,但是觉得她不适合你。第二回见她,她在背后说你闲话,我一边替你出气一边偷偷高兴:嗐,我说什么来着,她果然不适合你!然后踏出餐厅的门,我就突然顿悟了,我真是虚伪啊,我其实明明是自己想跟你在一起试试的。”   林普没有料到能听到这样绵长推心置腹的一番话,他怔怔望着翟欲晓,大脑一片安空白,片刻,他突然说:“我爱你。”   翟欲晓后脊梁骨立刻麻了,她轻轻“嘶”一声,面红耳赤地伸手跟林普拥抱。她突然有些嘴拙,嘴巴嘬半天也没能成功回他同样的一句话以配合当下的氛围,但那并不重要了。   林普本来只是载翟欲晓回来而已,没打算上楼。明天炼石实验室的负责人之一在Q大有个讲座,施教授特别点了他的名字,要求他务必到场听课。结果正要倒车离开,不经意地往上一看,自家的窗户居然是亮的。他在夜色里踌躇片刻,重新贴着墙停下,解了安全带下车。   林漪坐在饭桌前支着下巴发呆,在她面前,一碗只吃掉一半的清汤挂面正散发着葱香。   正是“秋老虎”天肆虐的时候,白日里热得叫人受不了,恨不得跟蛇似的蜕层皮,夜里起了风就骤然舒服许多了。所以此时家家户户都敞着玻璃窗,只合着最外面的纱窗,小小斗室里的生活碎片也都暴露在夜色里任人攫取。   楼下邻居们的家里叮里咣当的总是特别热闹。三楼柴彤家里是足球解说员的声音,应该是现场直播,不然翟轻舟不至于如此真情实感地暴躁。二楼花卷家里再次传来姚思颖呵斥花长立滚去洗澡的声音,花长立的声音听不见,但林漪想,多半是推脱的诡辩。一楼的声音就听不到了,但是他们家里有个睡颠倒了的小女婴,这个点儿应该正在啼哭。   ……   林漪其实搬到这里住没几个月就想搬走了,倒不是这里有什么不好,是这里也没什么特别好的。但林普舍不得他的两个小伙伴,他只要一看到她整理行李箱就捂着眼睛抽抽搭搭的,可烦人了。   林漪一边惯性地想着林普可烦人了,一边觉得奇怪,因为此刻再回忆起林普小小的人儿抱膝蹲在行李箱里不许她往里放衣服的样子,居然觉得并不烦人了。要知道她当时可是气急败坏地直接拎他出来打屁丨股了的……不过小孩儿挨揍也哭不出声儿,是再小一些的时候叫一个上门来闹事儿的混混儿给吓住的。   门外突然响起的钥匙声惊醒了林漪,她重新执起筷子胡乱拌了拌面,与拧开门进来的林普打了个照面。   “你怎么回来了?”林漪问。   “你怎么在家?”林普问。   两人不由都顿了顿。   “跟晓晓和卷儿聚了个餐。”林普说。   “流感,怕传染给客人。”林漪说。   ……   林普转头把钥匙放到玄关架上,再在鞋柜里取了拖鞋,他问:“去看过医生了?怎么没去Brandon那里休息?”   ——林漪的美国丈夫叫Brandon Ellison   林漪说:“医生说休息就行了没事儿。Brandon的祖父过世了,他回美国奔丧,也顺便再补充一些我这边移民需要的资料。麻烦死了。”   说到“麻烦死了”这四个字,林漪又挂上了不耐烦相。   林普不置一词,只点头表示听到了。他看一眼她碗里差不多拌成糊糊的挂面,问:“再给你煮一碗吧,这不能吃了。”   林漪打了个呵欠,懒洋洋说:“不用了,不想吃了。你明早起来去胡同口给我买份八宝粥,再来一屉灌汤包,芹菜猪肉馅儿的。”   林普说“好”。他需要起早赶去学校,但可以买来给她温在锅里。   林漪的手机突然嗡嗡嗡地震动,是Skype来电,她娴熟地用英语跟人聊着,趿拉着拖鞋回卧室了。   林普收起碗去厨房洗涮,在要倒掉面条时,自垃圾桶里发现了黑漆漆的药渣。林漪是个特别怕麻烦的人,能打针就不吃药,遑论还需要自己花时间熬制的中药。他凝眉刷了锅碗,再将冰箱里保质期不太好的牛奶丢掉——林漪喝奶从不注意保质时间——然后前去敲了林漪的门。   林漪敷衍着对方结束通话,跟林普说:“刚忘了交代你,我上午给你转了五万块钱,结果没注意设定的是24小时到账,你明天记得查收下。”   林普一愣,说:“我有钱。”   林漪笑了:“褚炎武的钱不能算。你说的是Q大给的那仨瓜俩枣的补助?”   “……”,林普说,“我知道了,我明天留意下。”   林漪的手机“嗡~”“嗡~”“嗡~”响个不停,新消息不断进来,她低头意兴阑珊地翻阅着,仿佛忘了林普的存在。   林普早就习惯了这种不经意的遗忘。他再度敲门以引起她的注意,问:“我见垃圾桶里有中药渣,医生给你开的?”   “啊,对,”林漪回复着对方信息,漫不经心地回答,“但不是治疗流感的,是治疗卵巢炎症的。不是都说妇科病中医看得比西医好么。啧,就是得自己熬药很麻烦。”林漪说着说着声音就弱下去了,她盯着屏幕上的内容露出感兴趣的样子。   林普慢半拍地“啊”一声,关门离开。   简单整理下房间再洗个澡,林普刷到翟欲晓的朋友圈消息,她给自己做了个21天早睡计划表。按照她计划表上的时间,此时应该已经睡了。他不太相信她能按表行事,但仍没打扰她,独自上去了楼顶。   帐篷是烂得实在没法补救时才拆掉扔了的。也就是前两年的事儿。   楼里其他的邻居跟翟轻舟商量说,既然帐篷也不能用了,那就拆掉腾个地方给我们晒点儿东西吧。翟轻舟上去看了看,确实没法用了,从上至下撕出老长的一道口子,且虽然上面有塑料棚遮着,但帐篷布料也仍有要糟烂的迹象了。他只好答应下来,并跟邻居一起实施了破拆行动。但是破拆行动开始之前,他专门摄了几张照片传给林普,第一给他留作纪念,第二兹以证明确实是破烂到不得不拆了。翟欲晓和花卷?他俩人没心没肺的不必理会。   林普几天后回来盯着空荡荡的那片区域半晌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翟轻舟在呼呼的大风里大声跟他说,没事儿啊,咱回头再买一个新的支棱起来。   但是三个小伙伴只剩下翟欲晓是常住人口,实在没有再买的必要。   林普坐在楼檐上,两条长腿垂落在外侧,他低头向下看了看,稍微有点眼晕,但在可接受范围内。他支着下巴怔怔地望着高远处层层叠叠的灯光,脑海里是在这里长大的几千个日日夜夜。   他记得胡同里胡子拉碴的男人、砰砰砰的踹门声、夜半堆不成的雪人,也记得自己在哪里跌倒、被谁抱起来哄、吃了谁家焦脆的炸春卷儿。   再去找医生看看吧。林普闭上眼回忆着翟欲晓的气息,想。   44. 生活就是糖里裹着屎 生活就是糖里裹着……   第四十四章生活就是糖里裹着屎   八月末, 在林漪与人结婚将近五个月时,褚炎武终于听闻这则消息。这是第一重打击。他突然意识到林普早就知道却并没有告诉他。这是第二重打击。两重打击之下,褚炎武整个人都疯魔了。他奈何不了林漪就捡着软柿子捏, 给林普打电话,喝令他必须马上出现在自己面前。   林普正跟师兄讨论新的算法, 听着电话里他崩溃的声音,跟师兄道了个歉,立刻开车回去了。他一路疾驰回到褚家, 与褚元邈打了个照面。褚元邈正站在客厅里叉着腰喝水,黑色的裤子上有两个很明显的鞋印。   “什么情况?谁踹的?”林普问。   褚元邈食指向上一指, 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而立之年了,谁能想到呢,他片刻前还人五人六地在跟合作伙伴规划日料店的未来, 转瞬就被他爸踹屁股了,而且还是两脚。   褚元邈也是寸,他早就搬出去自己住了, 平常一个月回不了两趟,偏巧今天就赶在这个时间点回家了。他眼见褚炎武神色不对, 难得孝顺一把上前询问,奈何褚炎武心气儿不顺时宛如疯狗, 张口便仿佛要咬人似的, 两人三言两语便大吵起来。   褚元邈的狗脾气跟他爹是一脉相承的, 于是, 在几乎要掀翻房顶的激烈的争吵中,褚元邈当头给了他爹第三重打击——他和大哥也早知道林漪的婚讯,他们也没有告诉他。   褚炎武的愤怒达到了峰值,伸腿便给了他两脚。褚元邈初中毕业以后就没被他爸这样踹过了, 所以当下愣怔半天,一言不发拉开门便出来了。   “……老头儿知道你妈跟人结婚了,”褚元邈无奈地说,“……看得出来确实挺伤心的。虽说他也活该吧,但毕竟也是往六张里数的人了,心血管不太好,你尽量给他留着点脸。”   褚元邈这样叮嘱完,牙疼似地揉了揉下颌,补了句“不要学我”。   林普没出声儿,拾级而上。   二楼书房里,褚炎武刚刚照墙砸了一方红丝砚,他听到敲门声,暴怒吼了句“滚进来”。林普推门进去,便与一双几乎要喷出火星儿的眼睛正面撞上。   褚炎武倏地站起来,直向林普而来,他咄咄逼人地道:“林普你是不是到现在都特别烦我?!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咱爷儿俩早年的那点纠葛就是过不去了?!我给你当爹,当得跟个孙子似的,窝囊极了,说什么做什么都得先观察观察你脸上是阴是晴……你就眼睁睁看着我跟个傻丨逼似的跟你那个悄悄嫁人的妈‘耗着’?!”   林普垂眸望着褚炎武微微抖动的手指,他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说:“……你上一任女朋友比我都小,我以为你早就没有跟她耗着了。”   褚炎武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突然连吼两句“卧丨槽”,转头一脚踹到实木茶几上,然而茶几太重了,并没有被撼动一丝一毫,他憋着的火撒不出来,抓起茶壶茶杯“砰砰啪啪”地照墙砸。   也不知砸第几下,林普突然出了个痛声,褚炎武抓着最后一个茶杯定格。   两父子在突然的静默里一帧一帧地切换到四目相对,瞳孔均微微收缩。褚炎武自己的额角和下颌叫反弹的碎片擦出了血,林普右边的脸颊也叫反弹的碎片擦出了血。   褚炎武无奈地扔掉茶杯,眼圈刹那红了。他半倚半坐着桌角,抬手抹了把眼。他嘴里低喃了句“混账东西”,也不知是在骂林漪还是林普。   林普注视着他,突然说:“我也是事后被通知的。”   褚炎武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听到,片刻,他疲惫地吩咐:“……伤口去消个毒。”   林普伸手轻轻触了触伤口,立刻转身出去了。   褚炎武满脑子都是下午林漪给他展示的结婚证。他按捺不住怒火,嘶声质问林漪为什么不早与他说。林漪满不在乎地回,并没有特别与他说的理由。   褚炎武回忆着林漪说话时的表情,忍不住苦笑。因为林漪说的并不是气话,她确实没有特别与他说的理由。在林漪心里,他甚至连“弃之可惜”的鸡肋都不是,这些年不管他如何对待,她从来没有一刻松口。   林普片刻后重新推门进来,他无视褚炎武徒劳的凄楚,不耐烦地将沾着碘伏的棉签直接怼到褚炎武额角上。   “自己压着。”林普板着脸说。   ……   林普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无可奈何地频频往返于褚家和学校——褚炎武因为两只碘伏棉签蹬鼻子上脸了,一天打三四个电话变着花样催赶着林普回去看他。林普念及他一把年纪“失恋”且“心血管不太好”,只好捏着鼻子暂时忍耐着。   与此同时,翟欲晓这边也不安生。   翟欲晓的姥爷柴海洋突然去世了。他去世前没有任何症状,只是某个早上到点儿没起床,柴簌簌剥着茶叶蛋去卧室里叫“爷爷”,从门口一直叫到床前,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毛惠君跟着进来,一探鼻息,当场软了脚。   “我起床的时候好好的呀,我问他跟不跟我去遛弯儿,他反手推了我一把,骂骂咧咧的,我就骂回他一句自个儿起来出门了。”毛惠君喃喃地跟柴彤唠叨着,“头天晚上吃的是什么来着,你让我想想,啊,是小米粥,他吃了大半碗,就着燕清给炒的土豆丝,和他自己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酱黄瓜。你说会不会是酱黄瓜的问题?呐,他就是烦人的很,有新鲜的黄瓜不吃,就好这口儿,我跟他生了多少回气了……”   柴彤蓄着满眶的眼泪,她轻轻揽着毛惠君,轻声说:“行了妈,跟酱黄瓜没有关系,你别再想这些东西了,爸爸人也没受什么罪,是睡觉中老了的,一瞬间的事儿……我找不见爸爸的锁了,就是以前奶奶留给他的老房子的锁,你一起来找找,我们给他放到瓷坛里吧。”   毛惠君用衣角擦了擦眼泪,起身说:“他自己老是乱放东西,那找不到又要发脾气,个死老头子。所以我就给他收起来了,但收到哪里我现在也想不起来了。”   柴彤说:“那就慢慢想,不着急啊。”   骨灰盒载到墓地,柴续和柴彤在墓地管理员的忽悠下晕头转向地补买了几百块的随葬品,领魂纸鸡、守护神、福荫币、玉石元宝、各种尺寸的红布等,与之前风水先生交代置办的那些零碎物件一起安放到墓穴里。墓穴封盖以后,柴续在碑前摆了糕点、水果、酒等贡品,然后一行人开始纷纷上前磕头。   翟欲晓磕完头起来,心里突然一动,转头向右后方望去。右后方的柏树下有两个年轻男人,他们互不认识,但一直望着同一个方向。翟欲晓的眼泪突然就憋不住了。她轻轻扯了扯柴簌簌,哽咽着说“姐你往后看”。柴簌簌眼红红地茫茫然回头,瞬时也哭成狗。   是悄悄跟来的林普和张罗。   柴彤和翟轻舟要在西城留宿陪伴毛惠君,林普便载着翟欲晓先回。太阳西沉,正是晚饭时间,翟欲晓却没什么特别想吃的。林普在路边停车外带了重口的烧烤,再拎两瓶她最喜欢的本地汽水儿,然后车轮一转,去了附近正筹划要建植物园的一个荒坡。   夕阳缀在前方大道上,林普绕开地上一块倒下的广告牌,微微侧头,被翟欲晓喂了一口橘子味儿汽水儿。他将车最后停在柏油路和泥土路的交界处,熄火关空调,再降下两侧车窗,慢吞吞解开了烧烤袋子。   “你脸怎么了?”翟欲晓突然问。   “茶杯的瓷片崩了下,一点儿擦伤,就快好了。”林普说。“烤鱿鱼和烤玉米你先吃哪个?”   翟欲晓轻轻搓了搓他的脸,叮嘱他“下回注意些”,她顿了顿,下巴向着烤鱿鱼的方向轻轻一点。   “我表弟麟麟小时候生病需要配型捐干细胞的事儿你记得吗?”翟欲晓突然问,她没等林普回答,便继续说,“我以前偷听过我妈和卷儿妈的聊天,过程有一点点曲折,映射出来的我姥姥姥爷的态度让人有些难受。其实我小时候偶尔去我舅舅家住,也并不是不能感受到那种细微的差别对待。但我尽可能地都忽略。我爸爸说,生活就是糖里裹着屎,人人都这样。”   “但是今天在墓地里磕头的时候,我脑子里只剩下小时候我姥爷给我饼干的画面。簌簌不在跟前,麟麟那时还没出生,我姥爷穿着上下四个兜儿的老式夹克,叫着我的名字,脸上的褶子都笑没了……这些年那些没法宣之于口的隔阂都不见了,因为人都没有了,什么也就都没有意义了。”   翟欲晓表情茫然地絮叨着,没有意识到叫眼泪糊了一脸。她第一回感受到“永别”。“永别”就是“姥爷”这个称呼以后再也没有人应了,直到她自己的生命也走到终章。   林普左手托着她的下巴,右手抓着纸巾,不嫌弃地一点一点揩干净她的眼泪和鼻涕。他与翟欲晓之间,通透善言的向来不是他,所以他也就没有费劲儿地乱说什么。这种事情其实说什么都显得不痛不痒。   “啊,不说了不说了。”翟欲晓抓过林普手里的纸巾擤了把鼻涕。   西城柴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柴续在墓地见到张罗,回家火冒三丈,点着柴簌簌的额头质问她到底什么情况。柴簌簌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他起争执,说以后再解释,扭头便要出门。   柴续霸道脾气哪允许她出门,他直觉自己被两个年轻人愚弄了,厉声喝她“把话说清楚”,同时一脚踹向之前摆放供品的小方桌。也是赶上寸劲儿了,小方桌向前一蹿,斜着撞向柴簌簌的膝盖弯里,柴簌簌直挺挺地跪倒在地上。   “爸你干什么?!”柴麟麟叫道。   “柴续你想干什么?!”柴彤瞪起了眼睛。   半个小时前,翟轻舟载着毛惠君跟梁燕清出门去给一个姑奶送黑布了——给仍在世的五服以内的长辈送块三尺三寸的黑布,是大都本地的白事规矩之一。他们看出柴续自打从墓地回来就憋着火,是特地把这两个人留下来的。   柴续接连听到两声呵斥,且一声还是来自不孝儿子的,面色愈加铁青。他绝不是故意踹倒柴簌簌的,但也绝不可能道歉。   “你们倒是问问她,我踹这一脚她该不该!柴簌簌,你可真是我亲闺女!我这些年忙前忙后请出去多少烟酒?给你组了多少相亲局?!老赵的海归侄子,老孙媳妇家的高管表弟,老周律所年轻有为的律师……你嫌这嫌那地一个一个地给拒了。行,我不能按头逼你嫁给他们是不是?我闺女眼光高也不是坏事儿对不对?结果你就是这么把我当猴儿耍呢?!你可别他妈跟我说,他就是巧合出现在你爷爷墓地附近的?!我能养出两个大学生我没那么缺心眼儿!”   ——柴麟麟八月初收到本地一所普通二本的录取通知书,此时刚刚熬过大一为期两周的军训。   柴簌簌把着柴麟麟的胳膊起来,她叫了声“姑姑”,阻止了柴彤跟柴续对喷,转头面对暴跳如雷的柴续,冷静地说:“我只是想给你时间缓和下爷爷去世的情绪,没想再编瞎话,因为你不能再浪费我的时间了爸爸。”   “事实上,我跟张罗只分开了二十六天,就是他刚去藏区支教的前二十六天。我假借出差辗转找到了他。哦,有件事情得告诉你,他去支教的地方太偏了,有一截山路不通车,我翻山的时候差点被人拖到山坳里强丨奸了。总之,我找到了他。我们这些年一直在一起——到死也都会在一起。”   柴续的眼底红得像是充血了。如果新华词典里有图例的话,“目瞪口呆”、“勃然变色”、“怒不可遏”这三个成语旁边的配图都应该是柴续的这张脸。   “收拾你的东西滚。”柴续说,“衣服、各类证件、你那些抗过敏的药,能带走的一趟全都带走,剩下带不走的就直接去街口的垃圾箱里翻吧。”   柴续说着就要回卧室。   “天都要黑了你让她去哪儿?!”柴麟麟嚷道。   柴续闻声突然回头紧盯着柴麟麟的表情,他后知后觉发现柴麟麟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异色,仿佛早就知道他姐姐的情况。柴续眼前倏地一黑。“你也滚。”他喃喃地说。   ……   柴簌簌扑到柴彤怀里哭得像个丢失了二十年时光的小女生。她并不后悔自己说话难听。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使劲浑身解数了,但是柴续油盐不进。虽然不后悔,柴续最后的表情让她心如刀割。   她也希望自己仍然是趴在柴续膝头嘿嘿傻笑着看动画片的小姑娘,一天到晚脑子里只琢磨着怎么给娃娃打扮的小姑娘,戴着耳机哼着歌做着有固定答案练习题的小姑娘。她也不愿意长大,但她就是长大了。   翟欲晓昨夜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她耳边一直是柴簌簌的哭声——柴簌簌没有顶风去投奔张罗。两姐妹深夜一见面就抱头痛哭了一场,各自追忆着爷爷/姥爷,倾诉着来不及弥补的遗憾。至黎明,就只剩下柴簌簌一个嘤嘤嘤了——跟张罗有关的嘤嘤嘤。翟欲晓翻个身,咕咕哝哝劝两句,再翻个身,再劝两句,循环往复,直至天色大白。   “簌簌姐,你的荷包蛋放不放糖?”   “两滴香油就行了,不放糖,谢谢林普。”   ——柴簌簌早上揉着脑袋出来刚刚取出鸡蛋,林普拎着灌汤包和蔬菜粥开门进来了,她神色恹恹的,似乎不想吃外食,他便接手替她煮了荷包蛋。   “我去叫晓晓起来?”柴簌簌捧着碗问。   “不用了,”林普说,“不上班就睡到自然醒吧,我也要回学校了。”   翟欲晓正赖床,听到林普要回学校,立刻翻身坐起手忙脚乱地往睡衣里塞内衣,同时急切地大叫“林普你进来”。   两人在昨天之前已经有十日没见面了。她跟林普前后脚地出差,一个去了海市,一个仍是去了归省——归省回来林普和师兄们目测将要一直忙到十月中下旬。   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太过宝贵了,就不浪费来梳洗打扮了,反正她三天不洗澡的样子林普也不是没见过。   柴簌簌支着下巴望着翟欲晓房间半掩的门,听着门里翟欲晓带着轻微鼻音的一声声的“林普”,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翟欲晓曾经羡慕她拥有限量版的娃娃,却不知道她一直羡慕她目之所及的一切。   人生真是起起伏伏伏伏伏伏伏伏。柴簌簌用手背抹了把泪,咬破了荷包蛋,苦中作乐地这样想道。   45. 你不要脱我衣服 你不要脱我衣服……   第四十五章你不要脱我衣服   柴簌簌仍是不想顶风跟张罗明目张胆地同居, 因为依旧对得到父母的首肯抱有幻想。她打算申请公司宿舍以遮人耳目——以她的职位能申请到面积不小的单人宿舍。但就在申请表格确认提交的那一刻,她接到了梁燕清打来的电话。结束这通电话以后,柴簌簌滑动鼠标至右上角X掉页面, 并留言交代柴麟麟帮她把留在家里的东西直接送到张罗那里。   她在极痛中顿悟了,有些东西得不到就算了, 不必执着。   梁燕清虽然因为柴簌簌这些年一直不恋爱,时不时地跟柴续闹上一闹,怨他当初手段极端赶走张罗刺激了闺女。但如今张罗真的回来, 且经济状况并没有比刚毕业时有多少起色,她的感觉……便很复杂了。柴续再趁势在一旁急赤白脸地一通分析, 她便完全跟着他的思路走了。   梁燕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向柴簌簌阐述她与张罗在一起的不可行性,总结起来就是振聋发聩的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   当人家开着百八十万的轿跑而你却灰头土脸推着小太阳电动车时, 当人家盯着限量版的包包蠢蠢欲动而你购个快销品牌都得斤斤计较货比三家时,当人家动不动就出国旅行而你犹豫很久要不要去三亚最后决定不去时,当人家孩子一口流利的英文、法语、西语而你的孩子甚至都去不起夏令营时……你是我们娇惯着长起来的, 你能忍受这种落差吗?   梁燕清自己把自己说得泪眼婆娑的,愈发坚定了要柴簌簌跟张罗分开的想法。柴续说的没错, 虽然他没控制住脾气踢出去一脚是他不对,但这事关乎簌簌的一辈子, 天底下哪有父母不盼着儿女好的?   柴簌簌松开鼠标揉着脑门儿说:“我的朋友里确实有开百十来万轿跑的, 有没完没了收集限量包限量鞋的, 有最远跑到南极旅行的……但这并没有影响我跟张罗从大二开始交往四舍五入将近十年。这居然证明不了什么吗?妈你们为什么一生都致力于去跟旁人比?比赢了是能多活十年吗?你们就是不能理解人与人的追求可以不同这件事吗?他做的饭很好吃, 他的小三居很好住,他带我去的所有我没去过的地方我都觉得很好玩。是我在过日子,我觉得好就行,不需要你们觉得。”   梁燕清不为所动, 她默了默,说:“你爸说的果然没错,你们这些年轻人做决定只靠头脑发热。簌簌我问问你,等你以后有小孩儿了,小孩儿有一天抱怨你让他输在起跑线上了,那时你要怎么回答?”   柴簌簌说:“首先,我不可能养出个把‘起跑线’挂在嘴边的窝囊废孩子。其次,一个没有独立人格的随波逐流的不开心的妈妈才是小孩儿的灾难。”   梁燕清辩不过她,微地一滞,悻悻道:“……嘁,你S交大毕业的,脑子转得当然比我这个高中学历的快,说辞都是一套一套的。但不管怎么说,你跟张罗的事儿,我跟你爸都不同……”   柴簌簌至此彻底放弃了,她打断梁燕清,说:“我姑姑姑父至今都住在他们结婚时的那套房子里,车子不开到报废标准就不主动淘汰。你们人前人后没少埋汰人家。但我从小就希望能生长在他们家。我姑姑姑父向来是有商有量同舟共济的,从来不存在一方一瞪眼另一方就不敢吱声的情况,因此晓晓在他们俩谁跟前犯事儿都有百分之一百的安全感。而我们家所有人都是爸爸的附庸,都得听他的,你也得听他的……因此我从小就知道,你没法给我遮风挡雨。”   梁燕清哽咽了,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着卡在喉咙里的情绪,说:“柴簌簌我这么多年伺候你吃喝娇惯着你,就得到你这样的评价?你有没有点良心?”   柴簌簌也哽咽了,但她藏得比梁燕清好,她继续说:“有个问题我憋很久了。妈,张罗当初来家里之前,你其实知道爸爸的真实态度对不对——你那天一早起来神情就很恍惚。你觉得不妥当,但你不敢阻止他,你也不敢背着他告诉我。”   “嘟嘟嘟~”电话那端在长达十秒钟的静默后直接下线。   柴簌簌给柴麟麟发完微信怔怔地望着自动锁屏的电脑壁纸。桌面上的内线电话在响,她游魂似地无动无衷,但最后一声“叮铃铃”余音就要停止时,她劈手接起来了。   “……合同上季度汇率调整是通过对比年度基准汇率和季度基准汇率之间的百分比差异来确定的,正负两个百分点是一个区间……他们最后一个季度要修改合同?有说明是什么原因吗?……行,那你跟他们约个视频会议吧,现在是夏令时,有六个小时的时差,唔,那我下午四点到六点之间给他们空出来。记得叫上法务部的陈经理。”   她的声音完全听不出来任何异样——一个上班狗最基本的修养——只是中途抓起水杯润喉的时候,拇指的指关节极轻极快地从眼头划拉到眼尾。   翟欲晓准备给林普个惊喜,没跟她打招呼就来了Q大,结果事实证明,生活到底跟影视剧不同——林普不在。翟欲晓的一腔热情喂了生活这条老狗。   也就缩在林普宿舍门外琢磨着要不要直接打个电话的几分钟时间里,窗外突然乌云密布,片刻,大风拔地而起,在高空盘旋,觑着空档在建筑与建筑之间左突右撞,仿佛凶猛的小兽在痛苦嘶吼,令人平生怯意。翟欲晓想赶在大雨落下来之前躲进门里,遂再无任何犹豫,她怏怏踢着林普宿舍的门,给他打去电话。   但是来电的嗡嗡嗡声却自身后传来。   翟欲晓惊讶地转身,一个沉甸甸的林普便砸到她怀里了,继而是林普那只依旧在嗡嗡响的手机。翟欲晓手忙脚乱将只剩下残星意识的林普抵在墙上,向林普的师兄之一包融投去疑问的目光。   包融气喘吁吁擦了把汗,将钥匙插进锁眼儿里,由衷地说:“你来的太是时候了。”   包融疲惫地抖着手指头开门开灯,再与翟欲晓一起安置好林普,三言两语跟她解释了下情况:他们是跟金属和材料研究院的几个师兄喝的酒,就在Q大旁边的饭店里,没其他乱七八糟的;林普本来酒量就不咋地,也就二、三两的量,今天大家混了酒喝,他直接就被撂倒了;额,由于此刻电梯里靠着轿厢还坐着一个正等着他搬运去其他楼层的,他就不留了,翟欲晓照顾好林普就行了,也不必出门送。   “……”,翟欲晓说:“……”   翟欲晓从头至尾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频频点头以表示自己参与了这场“对话”。包融的嘴皮子倒是不快,但是句与句之间极富节奏,翟欲晓根本插不进去话。   包融交代完就大步离开了——他还周到地给带上了门。翟欲晓向着门礼貌地微一点头,可算吐出了一直卡在喉咙里的一句话:“谢谢师兄。”   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里头裹着绿豆大小的冰雹,大都措手不及,在将落未落的暮色里荡起一层白蒙蒙的雾。翟欲晓不敢推开阳台的门细看,只能尽可能地趋前,她打开手机镜头,上上下下地找角度摄了一小段天象视频。   床上林普出了点儿动静,翟欲晓立刻跑到跟前,结果他只是翻个身而已。   翟欲晓刚刚晾了杯水,此刻刚好能喝了,她伸手轻轻推着他的腰,叫他起来喝水,同时一一解开他的衬衣纽扣,准备等他坐起来时,趁机给他脱掉前襟有些潮湿的衬衣。   “起来喝水林普,”翟欲晓叫着,“听到没有?喝杯水再睡。”   ……   “喝水喝水喝水……林普喝水。”   ……   林普翻了个身尚未来得及睡熟,翟欲晓和尚诵经似的重复叨叨着“喝水”,终于扰得他微微抬了抬沉重的眼皮。他醉得脑子里仿佛正转着个陀螺,眼睛和思维都是涣散的,却仍是坚强地辨认出了面前仿佛糊着重重马赛克的翟欲晓。翟欲晓是谁?唔,是自己喜欢了很多年的楼下姐姐,是正在交往的女朋友。   林普的眼尾红彤彤的,跟个小狗似的,他含糊不清地叫着“晓晓”,说自己起不来。   翟欲晓跪在床上额头跳着青筋使蛮力抱他起来。   林普捧着水杯喝水时,她很有先见之明地伸了只手在他下巴那里接着——果然接了一手窝的水。   “你不要脱我衣服。”林普喝掉半杯水的时候停下来说。   “啊!你不要脱我衣服。”林普再喝两口再度停下来。   翟欲晓瞪着被他的肘部挂住的袖子,十分无奈地晓之以理:“不是林普,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女朋友脱你件衣服为啥不行啊?”   林普此刻脑子里是团浆糊,根本说不出所以然来,甚至他有没有听懂翟欲晓戏谑的言外之意都两说。他有些不高兴地把水杯塞回到她手里,耷拉着脑袋试图将衣服重新穿好,但他手软脚软的实在有心无力。   翟欲晓正欲趁他脑子不清楚继续消遣他,目光不经意地带过他胳膊内侧,瞳孔猛然收缩,再没声儿了。   “你回家吧,我要睡了,”林普平躺下去盯着天花板喃声抱怨,“啊,不要下雨了,吵死了。”   ……   翟欲晓跟叫雷劈了似的木僵地靠床坐着,分针在表盘上转了大半圈,但在她而言只是一个瞬息。楼外冰雹砸窗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下了,只剩下大雨。大雨一点不见颓势。   一个过道之隔,有人敞着门在玩儿斗地主,翟欲晓听到他们的欢呼声陡地清醒。她转身跪坐在微凉的地上,小声叫了两声“林普”,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便知道他睡熟了。她推着他翻过身去,彻底扯掉了衬衣袖子,再度怔住了。其实这个角度已经能窥见肘部稍微往上部分的情况了。她深吸一口气,深到肺叶子都有些疼了,慢慢卷起他T恤的袖口,一直卷到底,那密密麻麻的划痕便再无所遁形了。   如果中文的形容词也能像英文似的有个最高级,此处“密密麻麻”后面势必要+est的。大约是因为毕竟短袖能够遮挡的面积有限——而大夏天要是突然穿长袖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在昭告你很奇怪——所以当事人特别善于见缝插针地划拉。   翟欲晓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其实她有机会更早一些发现的。他当时收到了她网购的两套睡衣,只试穿了黑条纹衬衣长裤的那套给她看,卡通背心大裤衩的他先是嫌弃幼稚,然后频频揉眼睛,仿佛很累,她便作罢了——当时将近午夜了,而他刚从实验室回来。   明明喝酒的是林普,但脑子里被抡锤子的却是翟欲晓。她没忍住哭出了声儿,但怕惊醒林普,立刻死死捂住嘴憋了回去。她真想揪他起来问问,要是割得位置寸了怎么办,要是感染了怎么办……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重新翻起他的胳膊检查,似乎确实是没有新伤,看着都像是最起码三四周以前的。   翟欲晓没办法想象林普默然不语一刀一刀划向自己的画面——他的教养让他排斥这种发泄方式,所以这种时候他必然是默然不语的——那让她真的有种肝肠寸断的感觉。林普在她眼里和心里,自始至终都是干净卓然的模样,沾了灰都不行,何况是沾了血。她急丨喘着胡噜了把脸,希望借由这个动作平静一下情绪,然而并没有什么用,眼泪仍然汹涌。   46. 比爱更爱 比爱更爱   第四十六章比爱更爱   “砰——砰——砰——”楼道里接连传来关门声。此刻已经十一点了, 本科生宿舍楼一栋接一栋地熄灯了。博硕生宿舍楼虽然没有规定熄灯时间,但是各宿舍也都打烊谢客了。   翟欲晓两只肩膀一抖一抖地艰难地往回憋着哭意,却反而溢出了比较大声的哽咽和倒气。她转身狠狠瞪着林普, 几度想掐醒他,却又几度不落忍。   林普扯掉被子, 蜷成个大虾米,右手手指不着力地搭在翟欲晓的胳膊上。大约是酒后内热,他的脖颈和掌心都微微沁出了汗。翟欲晓嘴里半晌憋出一句有些温柔的脏话, 俯身轻手轻脚地给他揩掉。   翟欲晓和林普后来的婚礼上,翟欲晓沉吟良久最后破天荒地用一句有些矫情的“比爱更爱”来总结她对林普的感情。而如果你问翟欲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比爱更爱的, 大概就是这夜她趴在床边用濡湿的唇轻轻触碰他伤疤的时候。她感受着他在某些谁也不知道的时刻的困兽般的迷茫和虚弱。   林漪赖以不低头为生,林普其实也不遑多让,只不过两人坚持的方向不同, 一个是外扩一个是内卷。此刻翟欲晓又庆幸自己是他的女朋友,而不是别人。   雨势半夜里减弱了,至天将破晓, 彻底停下。   林普翻了个身,大脑里有了清醒前的朦胧意识, 然后倏地睁开眼,与此同时, 全身的寒毛立即竖起来了——他怀里居然填着个人!但下一刻他稍稍放松了, 因为闻到了翟欲晓的味道。   林普正欲收回胳膊, 余光瞥到丑陋的划痕陡地僵住了。他感觉自己周身骤然极热如火骤然极寒如冰, 心脏骤然揪紧骤然四分五裂。   翟欲晓脑子里回放着跟林普一起长大的小电影一夜未睡,至林普在模糊的天光里骤然绷紧神经,她的小电影也播到了她教唆他“闹凶一些,掀了桌布”的桥段。   翟欲晓抓住林普的手, 一口咬住了他的食指。她背靠着他,没有气急败坏的诘问,没有噤若寒蝉的惶惑,就只是不吭声地咬住他的食指,力道大概是将要破皮的程度。   林普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翟欲晓察觉背后流淌出来的鲜活情绪,刚好她的口水也要滴到下巴上了,这才松口。她翻身一鼓作气跨坐在他腰上,再将他的手瓷实地按在自己胸口。她伸手抹过林普湿润微红的眼睛,缓缓翘起唇角,戏谑道:“我心跳得有一百二了,来,你感受下‘怒火攻心’这个词。”   林普猝不及防感受到翟欲晓过速的心跳……和温热的触感。他使劲儿收回手,又去推她的膝盖,嘴里怔怔地辩解着“我只是不习惯……”。   翟欲晓岿然不动,仿佛屁丨股拌着石灰砌在林普的腰上了,她盯着他的眼睛,说:“我很久以前就跟你说,我们俩是一边的,你一直当它是句空话对不对?”   “不是,”林普慌张地否认:“我只是不习惯……”   “其实我能理解你的不习惯,”翟欲晓仿佛在安抚他似的慢吞吞地说,她伸手再抹一把他的眼睛,“你不习惯向人敞开自己的情绪,因为你打小的经验是,敞开也没什么用。”   翟欲晓顿了顿,说:“但是对我总是有用的你没发现吗?”   翟欲晓这样说着,突然埋下身子开始亲吻林普。上回在“金戈”大厦楼下,林普是从下巴一直吻到她额头,而她是倒着来的,吻得十分细致灼人,且吻到下巴了也没停止,一把掀起他的衣服继续往下……   黎明微凉的空气突然就沸腾了,时间也慢得仿佛刻意在磨人心性。   不知过去多久,林普艰难地挡住翟欲晓的嘴,低声道了句“不行晓晓,你冷静下”。彼时,翟欲晓正啃在他腰腹上,而手指依旧在向下开拓,已经攥住了他运动裤的抽绳。   翟欲晓单手扯开了抽绳,她睫毛低垂,声音也低了两度,笑着警告他:“我要是冷静了,你就凉了。”   林普本就微末的抵抗节节败退终至溃不成军。   ……   两人黏黏糊糊“相濡以沫”期间,翟欲晓嘴了一句“年轻人不要动不动就说不行”,林普便不由分说与她做了攻守交换。   ……   反正最后仍然有人在说“不行”,嗓音里依稀带着后悔。   胶着着的炽热的引人遐思的喘丨息随着天光大亮逐渐平息下来。林普翻个身攥着翟欲晓的拳头,与她并肩躺着,他脑子里白茫茫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起起伏伏的胸口上,片刻突然回神,脸皮儿一薄,移开了。翟欲晓向下蹭了蹭,林普以为她要起来,结果她只是想踩他的脚而已。他就势捋了捋她的胳膊,感觉出微末的凉意,扯来被子遮住。   “……是很多事情积压在一起造成的,”林普突然说,“学业很重,一知半解的东西很多,有点喘不过气;我妈突然通知我,她跟人结婚了,正在办移民手续,以后就不再回来了;以及,你明确地跟我说‘不行’……”林普微微掀起睫毛,继续说,“这种逃避方式是畸形的,我知道很丢脸,但是管用,痛起来舒服。”   翟欲晓的眼皮跳了跳,没有立刻出声儿,只是用脚轻轻蹭着他的小腿。片刻,她仰着脑袋缓缓说:“确实是畸形的,但是并不丢脸。我有一回被领导冤枉了,特别憋屈和火大,去煎蛋的时候油点子溅到手背上,我也觉得痛的舒服……但是林普以后不要在这样了,我昨晚看到的时候几乎呼吸不了了。”   林普说:“对不起。”   翟欲晓的眼圈红了,片刻,低低“嗯”一声回应。   林普现在用的是吃柠檬的办法,虽然不如裁纸刀痛快,但也差强人意,且不惧被人撞见,反正这个世界口味奇奇怪怪的人很多。   “……而且能美白。”翟欲晓听完林普的解释,抽了抽鼻子,哽咽着给他补充道。   林普眼皮微垂,敛去眼角细碎的光,轻声笑了起来。   两人正赖在床上催促着对方先去洗澡,林普的电话突然嗡嗡震动起来。来电的是翟轻舟。   翟轻舟殷切地问林普:“你阿姨去菜市场了,她打算做菜团子,我再亲手给你调碟蘸料,中午回不回来吃?嘿嘿,上周不是说这周能休息么?”   林普说:“回。”   翟轻舟立刻就快乐了:“行,那我备好饵料等你啊。”   林普叮嘱他:“出门前再弄也来得及,不然粘度增大,也钓不到鱼。”   翟欲晓忍不了了,劈手夺了电话,说:“爸你过分了啊,我妈做菜团子,怎么不见你给我电话问问”   翟轻舟一愣,感觉哪里不大对劲,但仍是下意识真情实感地反问她:“我问你干啥?平常亏你嘴了?而且林普吃完能陪我钓一下午鱼,你能吗?”   翟欲晓当然不能。一个长长的秋日下午干点啥不好,非要痴痴地盯着一根杆?她理解不了男人到了一定岁数就喜欢钓鱼这个怪现象。她姥爷生前也是如此。要是能有幸钓到个个头大的或是稀有的,恨不得绕护城河转一圈,务必要让两岸所有的钓友都开开眼。   翟轻舟突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他略微扬高了声音,叫道:“翟欲晓!大早上的你怎么在林普那里?!你昨晚不是去找王戎了吗?!”   “翟轻舟你吓我一跳,你瞎嚷嚷什么呢,我告我妈去!” 翟欲晓叫回来的声音更大,理直气壮得厉害,“……林普刚给我打开门,我鞋都没来得及换,给他带的豆浆油条都还挂在手指头上。啊,算了,实在受不了这份委屈,你把电话挂了,我们开视频!”   林普震惊地望着翟欲晓,后者正将被子挡在胸前,却装出了披坚执锐的气势。   此刻电话那端如果是柴彤,她一定会开视频验证,因为她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赌丨徒。但翟轻舟不是。翟轻舟当即开始反思,并嘴上讪讪地往回搂,“……怎、怎么、怎么跟你妈一样的狗脾气呢?”   翟欲晓给了林普个“我是不是稳如老狗”的得意眼神,翘着脚得寸进尺地批评翟轻舟:“你当着林普的面你这么揣测我!我俩多尴尬啊!你说话怎么不过脑子呢?!”   翟轻舟反思过后深觉自己刚刚的大呼小叫确实不妥,他心虚地打了个哈哈,说:“呀,行了行了,那你要是没什么事儿也一起回来啊。但是林普下午是要跟我一起去钓鱼的,你不要缠着他约会啊,不然父女亲情将荡然无存,我丑话给你说到前头。”   翟欲晓哼哼两声,仿佛仍在耿耿于怀,她回了句极生硬的“知道了”就将电话挂断了。   林普的目光里是由衷的敬意,他突然谨慎地问:“你有没有也这样骗过我?”   “想什么呢?!”翟欲晓说,“……当然有。”   翟欲晓和花卷的零花钱都十分寥寥。但这不巧了?他们的朋友林普的零花钱多的数不过来。而且林普还大方——大方到几乎是缺心眼儿了。所以两人在初认识时确实使了不少歪心眼各种占林普的便宜。就这么说吧,林普小时候的很多玩具并不是他自己喜欢的,而是他的小哥哥小姐姐喜欢的。零食当然也是。而最令人发指的是,大热天的他俩想吃冰淇淋却懒得下楼去买,悄悄商量好剪刀包袱锤的顺序,骗林普下楼。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但是你卷儿哥人没灶台高的时候就站板凳上给你做蛋炒饭,”翟欲晓振振有词地说,然后猝不及防地掀开被子,“至于我,你自己看看你给我嚯嚯的,我说什么了吗?”   林普的耳朵尖儿倏地红了,他重新给她遮上被子,并压住不让她继续展示,当即表示自己不介意以前的欺骗,并承诺,“以后我的钱都给你花。我直接给你的支付软件绑定我的卡吧,所以的支付密码都是你的生日。”   翟欲晓的不正经戛然而止,悻悻地道:“……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翟欲晓忍不住伸手揉捻着他的耳垂,笑得前所未有的温柔,她感叹道:“……林普,不要老是这么傻。”   林普表情复杂地望着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话。其实是翟欲晓自己傻,但她却自信地老觉得别人傻。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只要她心疼了,所有她认为好的都一股脑儿塞给他。   ……   片刻,翟欲晓掀起被子罩住林普的脑袋,色厉内荏地警告他“不许看”,将自己的脏衣服揉在胸前下床直奔浴室。   Q大硕博宿舍楼的水压十分喜人,立在花洒下面有种被抽打的感觉。翟欲晓此刻才有羞臊的感觉,且是席卷而来,铺天盖地的。她不敢相信自己一大清早的都做了什么。“要点儿脸”,她自省道。片刻,仍是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忍直视,啪啪啪一掌一掌地袭向额头,形似古早武侠片里高手自尽的画面。   “......别打了。”林普在门外劝道。   47. 我啥时候也没跟他俩在帐篷里睡过! ……   第四十七章我啥时候也没跟他俩在帐篷里睡过!   花卷是个不折不扣的时间管理大师, 他结束11天的长差,特地挑着林普和翟欲晓都休息的日子,把久未见面的女朋友钱藻带来家里了。此举一箭三雕:跟女朋友约会, 带女朋友见家长,以及跟发小聚个餐。   不得不如此, 因为晋市有场国际峰会眼瞅着就到跟前了,全晋市各个警种接下来都将不得安生。   钱藻长得精致,嘴巴还格外甜, 且动不动就做花痴状盯一盯花卷,姚思颖简直一百个满意。她原本已经做出来六个菜了, 并且还有两锅汤在火上熬着,得知钱藻喜欢吃卤猪蹄,立刻支使花卷爸爸放下筷子去顺子家买。   钱藻不好意思地赶紧说:“阿姨你看我们只有六个人, 也不了这么多东西,卤猪蹄要不然就下回上门再吃。下回卷儿回大都我也跟着的。”   花卷嘴了一句“跟屁虫”,得到姚思颖一个犀利的眼神。   “下回是下回的。谁让你一顿吃完了?”姚思颖转脸慈祥地说, “你带回去放冰箱里,夜里馋的时候自己用微波炉加热。卷儿说了, 晋市可没有这口儿呢。”   钱藻仍是不好意思,说:“要不然饭后我跟卷儿去买?”   姚思颖推着磨磨蹭蹭的花长立出门, 再扔给他车钥匙, 说, “你们回来一趟不容易, 哪能浪费这个时间,你叔叔闲着,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去就正好, 再说也没多远。”   翟欲晓和林普默默对视,顺子家在大都的最西北角,开车一来一回一个小时根本打不住。   “你一说你跟林普以前是同桌,我就突然有点印象了。我去你们学校时,是曾经见过林普身边跟着一个特别神气漂亮的小女生,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白白净净的,俩人站在一起说话的画面可登对好看了。”姚思颖指间利索地剥着虾壳,叙述着许多年前自己无意中撞见过的一幕,“……我印象里当时是你们的大课间休息时间,你俩都拿着一瓶水在喝,你那瓶水的瓶盖儿是我们林普给拧的。”   翟欲晓实在听不下去了,她喝了两口汤,作势轻咳了咳,说:“阿姨请圈地自萌,不要乱拆CP,你还一拆拆两对。”   姚思颖老早就从柴彤那里得知翟欲晓和林普在交往的事儿。上个月俩小年轻的在楼道里牵手,她出门刚好撞见,故意拉长声音“噫~”了他们一声。所以眼下听到翟欲晓的抗议,她无情得连个眼神都没给她,只是将虾蘸了酱反手塞到她嘴里,糟心地又给了她一声“噫~”。   钱藻倒是听得心花怒放,嘴巴都要咧到后耳根了。她做为也曾被邀请参加“青柠之夜”的不大不小一枚网红,听人夸奖是家常便饭,但是姚思颖的这番话格外质朴中听。   花卷瞅一眼钱藻,动了坏心思,突然跟姚思颖说:“我给你介绍下钱藻的前男友啊?”   钱藻的面色陡地僵住了,大脑里呼之欲出的“你别作死”,以写实的笔法凿进了她望向花卷的眼神里。   却没防住林普在这端举起了手。   钱藻不可置信地盯回“前男友”:“林普?”   林普托着一张豆皮,老老实实地说:“你说谁问都得承认的。”   他表情无辜地这样向她解释着,给自己卷了一口里脊肉和几根黄瓜条,平心静气地吃了下去。   姚思颖根本没当真,反而因为他们的表情和神态,几乎要笑岔了气。她感慨地望着眼前胡同里长大的这三个人。   她犹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第一天上幼儿园/小学时的情景:   花卷哭嚎得尖利且邪行,跟被人踩了尾巴似的,老师见多识广,跟她说“没事儿你走”,然后就跟法海的僧众拽许仙似的将之生拽进了教室。   翟欲晓也不遑多让,在校门口搂着柴彤的大腿,哭哭啼啼不许柴彤离开,柴彤最后向她借了五块钱塞给她才算了事。两人各自松一口气走出很远,仍能听到翟欲晓忧伤的呼唤“妈妈你答应了放学第一个来接我”。   林普摊上个林漪这样的妈,断舍离就没那么难,且有小哥哥小姐姐陪着上下学,也能起到缓冲作用。所以他没有他俩动静儿大。但他持续的时间却特别长。刚上学的前半个月里,他每天都是哭着出门的,楼里上上下下的邻居谁见到谁蹲下给揩一把泪,再逗他一句“哎呦呦给我小林普委屈的”。   ……   时光如梭,也如剪,一眨眼,他们三个就长这么大这么好了。   饭后,三个人率领着钱藻参观了他们的顶楼基地。其实在钱藻看来,跟附近其他老建筑的顶楼没有任何区别,不过是堆积着各种零碎杂物的一隅之地。但由于花卷的表情很惬意放松,钱藻不得不违心地赞扬了两句。呔,“舔丨狗”不需要尊严。   “明年夏天我们再搭个帐篷吧。”花卷站在破旧塑料棚下突然这样说。他两手抄在裤袋里,钱藻自背后圈着他的脖颈两脚离地,但因为体重不值一提,并没有令他折腰。他继续说,“要材质好的,经得起风吹雨打的,钱不是问题。”   林普正低头听着翟欲晓絮叨其他琐事儿,闻言也抄起手,说:“面料和底料可以都用牛津布材质,做多次PU涂层处理,这样耐寒性和防水性都能达到最优,至于撑杆,直接就用宇航铝材好了。”   ——显然,虽然之前嘴硬三个小伙伴只剩下一个常住人口了就没有必要再支新帐篷了,但新帐篷的细节他早研究过了。   花卷此前没具体研究过帐篷,他见林普张口就来,立刻决定就按林普说的办。两人开始肉眼测量空地尺寸,商量着帐篷要买多大,去年刚刚加固过的塑料棚也不顺眼了,得拆掉,最好改用透明阳光板或钢化玻璃。   翟欲晓默默望着他俩,脑子里幻化出一个计算器,计算器上的数字越来越大,大到花卷开头那句财大气粗的“钱不是问题”转瞬成了个笑话。   “……尤其是今年,出差太多了,特别有种疲于奔命的感觉。你们相信我这个年纪腰间盘突出了么?嗐,要不是拿到诊断结果,我自个儿也不相信。”花卷露出被生活折磨得服服帖帖的表情,“总之,我好好存着我的年假,明年夏天挤出时间咱都给它用了,咱几个就消消停停地在这个老地方吹风打牌吃西瓜。”   翟欲晓和林普都点头表示没问题。   新人钱藻弱弱地举起了手,说:“要不然支两个帐篷,我也想睡一睡帐篷,我听卷儿哥说,你们以前夏天就在帐篷里乘着凉睡觉。”   翟欲晓立刻炸了,唾道:“你听他毁我名声儿!我啥时候也没跟他俩在帐篷里睡过!”   花卷糟心地看了眼钱藻,说:“帐篷支起来的时候,我跟晓晓都初二了,林普也要小学毕业了,我们仨睡一个帐篷里你觉得合适吗?我说的是我们仨在里面聊天打牌,我跟林普两个人在里面睡觉。你可真会瞎总结。”   钱藻做出了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   “你‘前女友’脑子不行的样子。” 翟欲晓踮着脚大声跟林普说悄悄话。   花卷不悦地“啧”,斥她:“翟欲晓你怎么说话呢?!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钱藻仰天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指责他们“欺负人”,并威胁要下楼去找姚思颖撑腰。她做作地啪嗒啪嗒走到楼梯口,转头看到那三个人整整齐齐是手抄裤袋的无情姿势,遂臊眉耷眼儿地回来,并泄愤给了花卷一脚。   “如果真要支帐篷的话,支两个吧,啊,两个吧,这样夏天夜里就真能露营了。”钱藻不死心地重新捡起刚刚的话题,“我妈以前管我管得严,什么都不让做,我错过很多跟同学朋友集体外宿的机会,可遗憾了。所以毕业以后我就离开大都了。其实本来要去海市的,跟朋友都联系好了。千里之外我要当一批脱缰的野马。结果我妈听说以后天天以泪洗面,最后只好折中去了隔壁晋市。”   翟欲晓好奇地问:“你妈为什么管你那么严?   钱藻重新攀回到花卷背上,理所当然地回她:“因为我长得漂亮啊。”   翟欲晓打了个哆嗦:“……打扰了。”   花卷伸手托住钱藻的屁丨股,以防她掉下去。他面上露出十分温柔的神情,嘴里却仍是缺德地道:“两个帐篷浪费了,要我说支一个大的就行了,老钱你看啊,一个是女的,一个是现男友,一个是前男友,都不是外人。”   钱藻羞臊地张口便咬住了他的后颈。   翟欲晓一愣,立刻踮脚遮住了林普的眼睛,以防他联想到几天前的相似场景。   ——两个一把年纪初尝禁果的人经不起任何内外在形式的撩拨。   林普干脆单手抱起翟欲晓转了半圈,与她一起观赏后巷的两排杨树和树下几个吱哇乱叫的小孩儿。他大拇指轻轻刮着翟欲晓的手腕内侧,大脑里不停地在转着一个问题:是不是应该告诉林漪自己有女朋友的事儿。   48. 人生并不苦短(捉虫) 人生并不苦短……   第四十八章人生并不苦短   大都最近一周平均温度一直保持在十五度上下, 最铁齿不怕冷的也穿上毛衣了,要是再起阵秋风或是落几滴零星小雨,部分老人甚至都要裹上轻羽绒了。   但玛瑙街的热闹却丝毫不受天气影响。玛瑙街沿大都护城河而建, 两侧遍布食肆、酒吧和文创店。而其中酒吧的密度令人头皮发麻。自街头至街尾,也就疾步十分钟的距离, 却共计四十七家酒吧,“四十七”还是前年的数据。   夜幕降临以后,护城河黑色的水面上船影绰绰, 船头有凄清的二胡声和婉转的琵琶声,船下有活泼的尤克里里声。而两侧岸边砖墙砌出来的朴拙的老建筑里, 一会儿是吉他如雨的急弦,一会儿是架子鼓华丽的solo。   翟欲晓跟着林普就在架子鼓华丽的solo声里踏进了“不存之地”酒吧。   林漪正在台上唱歌,是徐回新专辑里最高难度的《不舍昼夜》。她很酷地只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 嘴里是配合鼓声的假声和声。   两人直接去了二楼预留出来的位置。他们刚刚坐下,便与林漪对上了目光。此时新的音乐响起,是首俄罗斯小调, 翟欲晓以前在楼道里听林漪哼唱过,特别好听。翟欲晓重新起身笑容灿烂地向林漪挥手, 得到林漪举着话筒匆匆的一记回礼。   翟欲晓坐下来急切地说:“林普,就是这首, 我以前听你妈唱过, 你帮我问问她这歌儿叫什么名字, 我听不懂俄语, 上网查都没法查。”   林普问:“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她?”   翟欲晓抓了抓脸,不好意思地承认:“我看到你妈这种很有个性人总是特别怵得慌。我总怀疑她瞧不起我们这些四平八稳不出众的庸人。”   林普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翟欲晓的“怵得慌”,他睫毛微微颤动,突然说了个俄语名字。翟欲晓没反应过来 “啊?”一声, 他直接取走她的手机利落解锁,去音乐APP上搜索出那首歌并下载。   “你懂俄语?”翟欲晓惊讶地问。   “只是知道几个歌名。”林普说。   林漪非常喜欢唱歌,且不拘语种,只要曲调好听,她能借用拼音生啃外文歌词。她喂林普吃奶时唱,牵着他的手教他走路时唱,停电的夜里拎着他出门散步时也唱。有些歌林普小时候甚至都会跟着和两句,但长大些脸皮儿薄了就不和了。   周围的灯光突然全灭了,只剩下花臂调酒师头上的那盏,“花臂”轻松地摇着大号调酒壶,低头凑近话筒,用漫不经意的语气说:“九十秒倒计时开始。只能亲对象,不能亲暧昧对象,有点儿分寸。”   ——“不存之地”有很多类似的小设计,但并不做酒吧卖点,只做调味剂而已。   翟欲晓新奇地趴在扶杆上往下望,真的有很多脑袋贴在一起,她转头正要鼓动林普也一起来围观,猝不及防与林普四目相对。   他是什么时候起身来到她这边的?!是猫吗一点声儿都没有?!   林普揪着翟欲晓的耳朵,阻止她继续看热闹,他低声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对象。”   翟欲晓力持镇定道:“呸,没大没小,叫姐姐。”   林普立刻改口:“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姐姐。”   翟欲晓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了,她耷拉着眼皮仰起头仿佛在施舍似地“嗯——”,林普立刻低头亲上去。两人极好地把握住了倒计时最后的二十秒,与周围黏糊糊的氛围融为一体。   灯光重新亮起来的时候,翟欲晓再度与林漪对上目光。林漪目露惊讶,翟欲晓假笑低头。   “你妈看到了。”翟欲晓跟林普说。   林普闻言向下望去,却见林漪正在与接班的驻唱歌手交谈,驻唱歌手听她说半天,不知道回了句什么,她突然大笑。林普望着林漪面上久未见过的笑容,眼里也有了微末的笑意,但只存在片刻就消失了。   林漪上周在电话里说,移民手续大概十二月初就能走完全部流程,她跟Brandon计划圣诞节前走。林普用沉默表达自己自始至终的反对态度。林漪不在意地笑着,半真半假地说,你成年了,前途也光明,母子感情到这里就行了,体体面面的了。林普直接撂了电话。   林漪就是一个这样与众不同的人,她整个前半生都在力求遵从内心不为外物所累——“外物”既包含人也包含物。她有时候选择大家眼里的“阳关道”,有时候选择大家眼里的“独木桥”,但不管是“阳关道”或是“独木桥”是且仅是“大家的”标准,于她而言,都是从心而出,并无不同。当然,她所做的选择并不总是正确的,所以她常常被生活按头捶打。但她到如今也没有半点动摇,仍视“遵从内心”为立身之本。   “人生并不苦短,甚至长得令人发慌,而若是只随波逐流过着平淡的一日三餐的日子或是空幻的追名逐利的日子,那真是一时三刻便可去死,没什么可惜的。”多年前一个盛夏的傍晚,林漪这样跟正在写作文的林普说,“所以既然来了,就努力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自己开心比周围谁开心都重要。”   ——林普当时正在写的是小学六年级的作文,题目是雨果的那句“人生是花,而爱是花蜜”。林漪一顿偏题的输出十分聒噪,他便拎起作文本子回卧室去了。   ……   林漪片刻端着自己的罗汉果茶上来了,坐在林普刚刚接吻时腾出来的位置上。她坐下来便说,Brandon十点以后来接她,她今晚不回八千胡同。   “Brandon什么时候回来的?”林普问。   “得有半个多月了。”林漪不在意地说,“啊,刚好你来了,有件事儿跟你说一声,我俩下个月大概月中准备出门,具体去哪儿还不确定,正在计划,极有可能是藏区——我早两年就想去藏区了这你也知道。但肯定赶不上你月底的生日了。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自己去买,我回来报销。”   林普没有什么想要的,却仍是点点头,附和一句“行”。   林漪匆匆交代完这件事情,分别在两人面上看着,突然粲然笑道:“晓晓,你跟花卷回回见着我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大气儿都不敢出,我要是稍微靠近些,你俩恨不得贴墙。你现在看清楚了吧,我不吃人。”   翟欲晓被林漪的惊鸿一笑震住了。它不光是漂亮,且纯粹不杂。片刻,她抓耳挠腮嘿嘿地笑,含含糊糊地叫了声“林阿姨”——林漪看起来年轻得跟个大表姐似的,令人很难开口叫“阿姨”。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但倒也不必特别去化解。两家上下楼为邻将近二十年,翟欲晓见过林漪喝醉酒走不动道被林普背回家的场面,林漪也见过翟欲晓被柴彤提棍收拾的场面,所以虽然彼此之间交谈甚少,但确实熟悉得很。   林普问起藏区这个季节的情况,林漪显然早就查过了,温度、植被、降雨量等如数家珍,并扼腕于自己一时犹豫错过了骑行进藏的最佳时间6-9月。如果坚持骑行的话,即便是X藏线,最起码也要等到明年的3月份,但她显然是来不及了。林普没理她后面“来不及”的话茬儿,只是纠正她3月仍然不行,有春雨,而且XX路段可能大雪封山,得要在4月中旬以后。   翟欲晓这个一直在海拔一千米以下活动的人,听着他俩的交谈内容,仿佛重回高中地理课堂。林漪和林普一个“行万里路”一个“读万卷书”,翟欲晓沾不上嘴,便低头老老实实地吃喝。   嘿,花臂调酒师的手艺不错,以伏特加为基地的“海风”颜色漂亮酸甜适中。   嘿,他们自己做的肉脯干也不错,味道正宗而且很有嚼劲。   “你爸爸上回突然跟我说最近约你回家吃顿饭挺难的。林普,你要是烦他,你就带着你的同学朋友回去,就当是你们去他那里聚餐,允许他在角落里坐一坐再偶尔插两句嘴就行。”林漪突然笑着说,“我这样的妈少见,但他这样的爸满世界都是,他不算是里面顶不行的。”   林普听得一愣,以往林漪提到褚炎武,全是嗤嘲和脏话,这是第一回出现中性评价,他回复了句“知道了”,决定回去以后把褚炎武的号码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翟欲晓不便置喙,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你们两个虽然性格不同但都是真诚的人,所以你们不管是朋友的关系还是男女朋友的关系我都祝福,真心实意的。”林漪最后说。“你们能特地来告诉我一声,有心了。”   翟欲晓的回应是一声出其不意的酒嗝。她倒没有喝多,纯粹是巧了。林普给她捋着背,与林漪道别。翟欲晓趁机替柴彤带了个好儿。林漪听到她一本正经带的好儿再度笑了。柴彤烦她烦的都快要自燃了,不瞎的都能看得出来。   林普和翟欲晓牵着手在玛瑙街溜达着,偶尔停下来站街边听两首曲子,偶尔钻进个小食肆吃两口老味道零嘴儿,轻松惬意。   文创店里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大多是大都南郊琳琅园批发市场的货,成本十分寥寥,售价却凶狠,也就蒙蒙外地人,但翟欲晓路过某个橱窗仍是没忍住花一百四购入一个Q版棉花人偶。原因无他,太像林普了。   “是不是按照你小时候的样子做的啊?!”翟欲晓震惊极了,她立定在崎岖不平的老石板路上,咔咔各角度摄了几张照片,闷头说,“我得发给卷儿品评下,真的一模一样,你小时候也有同款的刺绣小猫毛衣和帽子,不可能这么巧。”   林普无奈地望着她,突然模仿着小孩儿的声音说:“猫猫,不要啃手指,不许大声嚷嚷,我们还是不是好朋友了?!”   翟欲晓震惊地:“!!!”   林普见她没明白,解释道:“我这个年纪的小时候很多都有这样的毛衣和帽子,是跟着电视里播的动画片《猫猫历险记》买的。”   翟欲晓持续震惊:“!!!!!”   林普觉得翟欲晓花的这一百四分外不值,因为成本实在不像能超过四十的。他随手掐着人偶的脸继续向前去,翟欲晓略微滞后地跟上去,一把抢过人偶,给了他个白眼,喷他 “哪有你这么抓娃娃的,娃娃多没自尊啊”,林普犟嘴“娃娃哪需要什么自尊”。   两人低声呛呛着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翟欲晓倔强地仍旧给花卷传了照片。倏~倏~倏~三声,高度仿像林普娃娃的照片抵达晋市一个极深极长的巷子里,但长久无人查看。   ……   花卷距离死亡最近的就是眼下这一刻了,他伸臂挡住直抵面门的匕丨首,硕大的汗珠沿着鬓角汇聚到下巴上。与他对峙的男人比他高出一头,也比他结实,且是亡命徒。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生死之战。或者再直白一些,一个是背着两条人命的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一个是挨了两刀战斗力直线下降的刑警,不出意外,这条深巷今夜很有可能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   楼上的民居里传来小孩儿嚎哭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人去抱起来哄。有一群年轻人在前方转角唱着露天KTV,是徐回新专辑里的《不舍昼夜》,他们嘻嘻哈哈的,跑调都跑到姥姥家去了。   十月底的秋风一阵强过一阵,裹着落叶打着旋儿直扑到黑云云端。   也不知过了多久,深巷里的遭遇战结束了。拳拳到肉的声音没有了,匕丨首的冷芒也没有了。花卷背靠着脏兮兮的高墙坐在血泊里,眼睛极慢地眨动了下,一时想不明白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49. 她们大概率并非安的一颗“感恩的”心。^^……   第四十九章她们大概率并非安的一颗“感恩的”心。   晋市跟大都一样, 即便到了凌晨一点来钟,大街小巷也仍有许多在为生活奔忙的人,夜班司机、代驾小哥、环卫工人、夜市摊主、大厂程序员……他们神色疲惫, 但都静悄悄的,仿佛在演无声电影。   钱藻愣愣地瞅着车窗外静默的众生群像, 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前排的司机师傅察觉出异样,频频看后视镜,半晌, 有些不落忍地劝她:“医院里都是跟家属说最坏结果的,但一般走不到那步, 这点你信我。我前两年只是做个心脏造影,一个微创手术,我闺女就签了一堆纸, 听了一脑袋瓜的术后风险,那场面可吓人了。”   “啊,谢谢, ”钱藻听到安慰,瞬时控制不住情绪,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声音都劈叉了, 她说, “我男朋友是个警察, 他被坏人捅了, 正在抢救。”   司机师傅愣住,他低声骂了句“卧丨槽”,车速立刻就提到了即将被开罚单的临界值。他一个老实本分的平头百姓,不穿开裆裤就没跟人动过手了, 实在接不住钱藻鲜血淋漓的话。   半个小时后,钱藻在医院门口下车,与花卷的同事碰面。她忍着眼泪听着同事介绍情况,正要向大门而去,司机师傅突然下车叫住了她。   “我刚刚突然想起来今天我过生日,”司机师傅裹着身上夹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小孩儿过生日不是都喜欢许愿么,今年我也许个,我许愿里面的警察能躲过这一劫。”   钱藻给司机师傅鞠了个几乎要贴到大腿的躬。   “我们支队长的意思是先不通知他爸妈,一切等情况稳定下来再说。上了岁数的人经不起折腾。”花卷同事说,“钱小姐,你坐下喝口水。他的两个发小也通知了,正在赶来的路上。”   钱藻很久以后都记不清楚自己当时有没有坐下喝那口水,她大脑里只有自己面颊贴在手术室门口墙上坚忍吞泪的场景——钱藻有些迷信,相信魂灵说,如果花卷没有熬过去,她不希望他最后看到的是她的眼泪、听到的是她的哭声。   大都这个时节温度已经很低了,尤其是在半夜里,所以手术室门口贴着瓷砖的墙应该是冰凉的,但钱藻却只感觉到燥热,仿佛血液正在血管里咕咕冒泡,片刻就有可能破壁喷涌出来。   ……   钱藻在公安局里与花卷邂逅时只觉得,咦?花卷怎么突然长得这么符合她审美。   ——不过翟欲晓和林普都向她强调,花卷一直长这样,大概率是她长大了审美提高了。   她问花卷要联系方式,花卷稍加犹豫以后也给了,但就是她发十条信息他可能回两三条吧,而且常常隔着好几个小时的时差。呔,明明都生活在东八区的。   人大约多少都有这样的贱脾气:你原本也许只喜欢他六分,但如果他表现得好像对你不感兴趣,甚至还隐隐嫌弃你聒噪,你的喜欢噌一下就能暴涨到十分。   钱藻在贴着面膜时不时刷新与花卷聊天的界面,小鹿乱撞地期盼着一个哪怕只有寥寥几个字的回复时,她的喜欢果然噌一下就暴涨到了十分。   跟着的一场意外,大刀阔斧地将钱藻的喜欢拔高到十二分。   是很俗烂的一件事儿。   钱藻跟朋友泡吧出来,在微醺的情况下遇见了个烂醉的。烂醉的跟个狗似的按着钱藻又闻又啃,钱藻好不容易推开他,刚跑出酒吧后巷,便遇上正跟同事在路边撸串的花卷。钱藻一眼看到花卷,立即就哭出了声音,撒丫子向他狂奔过去。   花卷听到钱藻的哭声回头,没明白什么情况,却立刻张臂将她拨拉到自己身后,与此同时,一个错身避开烂醉男人的正面攻击,再反手抓住其臂膀,直接将人平着扔出去了。   钱藻余悸未消打着哭嗝瞅着趴在地上的男人,片刻,目光缓缓到花卷身上。她算是理解古早武侠剧里姑娘们为什么动不动就“以身相报”了,她们大概率并非安的一颗“感恩的”心。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花卷让同事把醉鬼带回局里,主动说要送她。   钱藻乖乖报了地址,默默抓住花卷的胳膊,两只眼睛瑟缩地眨啊眨的,里面是略显做作的“呜呜呜刚才可吓人了”。   花卷低头看着她攀着他的青葱似的手指,眉头微微挑了挑,但最终没说什么。   钱藻额头抵着墙突然轻声跟花卷的同事说:“他自己说他以前可没胆儿了,跟混混打架,他的战斗力还不如比他小三岁的林普,有蟑螂、耗子、毛毛虫则是翟欲晓帮忙抓。”钱藻说到此处突然顿了顿,微妙地解释,“林普和翟欲晓就是他那俩发小的名字。翟欲晓是个女的。”   同事理解她的停顿,唇角轻轻勾动一下,说:“啊,这个我知道,我们其实也是校友。他刚入学的时候是有点不像样。什么都不行,而且幼稚,整天沉迷动画片儿。两三年以后,个儿也长了,肩也宽了,能咬牙在教官手底下撑几分钟了,才算有些样子了……不过还是沉迷动画片儿。”   钱藻默了默,没有纠正他那叫动漫。   “他还不如继续没胆儿呢,”钱藻鼻头一酸,撇了下嘴,“矫枉过正了啊,怎么单枪匹马的也敢上啊……”   同事闻言心里有些难受,狠狠胡噜了把脸,没再出声儿。   虽然是有规定出警不得少于两人,但是下班狭路碰上嫌疑人的情况谁也无法预料。刑侦支队的队长收到花卷的通知赶到现场的时候,嫌疑人已被击毙,花卷则是腹部中了两刀九死一生。但花卷通知他们的时候,只是悄悄缀着人,并没有打算打草惊蛇,是嫌疑人突然要袭击他的“仇家”,他才不得不出手。   “啪嗒”,林普的车钥匙掉在地板上,他俯身拾起车钥匙,“啪嗒”,手机却又掉了。林普睫毛微垂缓了缓,抓起手机,掩门下楼。   翟欲晓正站在三楼自己家门前,她的眼圈是红的,唇线是下撇的,在望见他下楼的那一刻突然没忍住抽搭了两声,但他食指碰着唇比了个“嘘”的动作,她便做着深呼吸忍住了。   凌晨三点左右,路虎下了晋都高速,全速驶向微信定位里的第三医院。   翟欲晓一整盒的抽纸都的就要见底了,终于打破沉寂哽咽道:“我一路上都、都不敢瞎开口,怕触、触了什么忌讳,但是卷儿肯定没、没事儿的,我这么觉得的。”   林普的眼角有抹微光倏地划过,他眼睛盯着车前方,反手在她脸颊和颈侧轻揩了揩,回了声“嗯”。   两人三点四十赶到医院,花卷已经结束手术被推入重症监护室。他们转头奔向重症监护室,在中庭被花卷的支队长截下了。支队长匆匆来的,也得匆匆走,他只有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然后要着手整个案件的善后工作。   “……案件就不多说了,卷儿脾脏捅穿了,腹腔里的膈肌也破裂了,不过手术是成功的,需要再在ICU里面观察48个小时。”支队长眨着熬得通红的眼说,“我问过医生了,如果没什么……其他不好的情况,后天上午我们就接他的父母来。卷儿自己也是这个意思。”   翟欲晓扯了扯唇想说句什么,但由于眼泪过于汹涌,竟然出不了声儿。她捂着眼睛突然背过身去,片刻,两个男人听到了压制不住的倒气声。林普伸手把她拽进怀里,低声跟支队长告别。   “林普,我觉、觉得他不应该说、说那句‘不好的情况’,”翟欲晓埋首在林普胸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里是医院啊,嘴上得有、有点数。”   林普低着头听她说完话,伸指拨开她濡湿粘在眼周的碎发,他拧眉理了理她的思路,安慰她:“人家说没事儿,人家是警察,八字重。”   翟欲晓听到高材生林普郑重其事地说“八字”突然破涕。   重症监护室门前,钱藻看到翟欲晓和林普就憋不住了,但她惦记着心头那点儿迷信经,在吭哧数声后再度顽强地憋回去了。   三个人在花卷同事的接班陪伴下,或蹲或坐在ICU门口,度过了最难熬的四十八个小时。其中,第六个小时,花卷腹内突然出血,做了个紧急手术,之后三个人全都目光炯炯,再没有人含着眼泪闭目打盹儿了。   ……   姚思颖和花长立直到来到病房门口才知道之前有多凶险。花长立当即就扶了把墙。姚思颖嘴里说“嗐呀,我娘家邻居之前出车祸,也是脾脏破裂,只要送医及时,问题不大的”,但一转脸就呜呜呜哭起来,骂花卷是个“不省心的狗东西”。   ……   花卷望着满室的红眼睛和白惨惨的天花板,眼含热泪有气无力地第三回道:“……你们伤感之前能不能给口水喝啊,我要说多少遍啊,可怜可怜孩子吧。”   他仍旧没有得到任何有效回应。虽然意料之外,但属情理之中。   ……   花卷身为一个刑警,身体素质十分过硬,出了重症监护室以后,只用两天,就显出了生龙活虎的迹象。继昨天的两小口可乐以后,今天他开启了作妖的新篇章——他趁着姚思颖和花长立不在,磨着林普给他擦澡。   “给我擦擦吧,我都要粘到床上了。”他絮絮叨叨地说,“你闻闻我身上这酸臭味儿,早上护士查房时屏息的表情我可看得到了,忒伤自尊了。”   林普被他缠烦了,直接出门找医生去了。医生给的回复是,没事儿,可以用温水稍微擦一擦,但得注意不要着凉。林普回来便在花卷欣喜的目光里抄起盆子去护士站接水去了——他用的是护士站饮水机里的纯净水,当然,稍后也补了一桶水给护士。   花卷微微抬高手臂方便林普的毛巾来来回回,他翘着脚惬意地道:“我当年踩在板凳上给你做蛋炒饭和炸酱面的时候,哪能想到有朝一日你能给我擦澡啊。”   林普埋头苦干懒得搭理他。他还能开口说话就行,愿意说什么说什么。   花卷胳膊肘捣了捣林普的肚子,嬉皮笑脸道:“我死里逃生的,你一句安慰都没有。要不是钱藻说,我第二回抢救的时候你一下没站稳单膝跪地,我差点以为我那些年的蛋炒饭和炸酱面都喂了狗。”   林普默了默,反驳他:“她造谣。”   ——真实情况是钱藻自个儿没站稳,她一倒就把旁边的林普给带倒了。至于林普为什么托不住瘦得跟火柴棍儿似的钱藻,那就不得而知了。   花卷知道林普脸皮薄儿,并不去深究。他低头怔怔望着自己身上的纱布,突然没心没肺地嘀咕:“行,也不差,没死就是勋章。”   林普微不可察地一滞,片刻,他问:“卷儿,你有没有考虑过转行?”   花卷惊讶地“啊”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普继续给他擦着,他不疾不徐地说:“你高考填志愿就是瞎填的,你以前也没说过想当警察。要不然你做点儿生意吧,我可以给你投钱。上回一起吃饭你那个开社区便利店的想法我觉得就挺好,可以线上线下结合。”   花卷听到这里眉头轻轻一挑缓缓露出由衷的微笑。他当然不可能因此转行,但林普的这番话却着实悦耳。他跟翟欲晓纷纷上大学以后,就没办法跟林普朝夕相处了,林普自那时起变得越来越寡言,以至于花卷几乎要忘了林普曾经是个小甜豆儿的事实。   “我这好不容易干出点儿滋味儿了,转什么行啊转行,”花卷没好气地道,“……啊,膝盖窝里再剌两下,那儿脏的我都觉出痒了。刚刚说到哪里了?啊,对,别操这个心,我有分寸。”   “……你有个屁的分寸。”   两人正话不投机地聊着,翟欲晓和钱藻推门进来了。翟欲晓瞥到花卷身上补丁似的纱布就觉着眼疼,索性转头去欣赏窗外的深秋景色。钱藻其实也眼疼,但仍是撸起袖子抓起块儿毛巾上了。   ……   花卷眼瞅着钱藻的毛巾一直在自己胸前打转,且屡次不尴不尬地划过自己胸前的红点儿,默默毛骨悚然了。他说:“要不然就不麻烦你了老钱,林普自己来就行。”   “病人在我眼里不分男女。”钱藻说。   “病人在医生眼里不分男女……”花卷咬牙切齿地道,“翟欲晓你把这个半吊子给我叉出去。”   花卷出了重症监护室以后,统共住了十天普通病房,便可以出院了。局里正缺人手,却大手笔给了花卷两周的休养时间。花卷再三确认并非是动用年假,这才喜滋滋地跟着来接他的两个发小回大都了。他的“跟屁虫”女朋友当然毫无意外地也一起回来了。   “林普啊,你一会儿下来给我洗个澡,”花卷大言不惭地道“我这儿没有趁手的人……老钱你把嘴给我闭上,净想好事儿呢,你最不趁手。”   钱藻听话闭嘴,与此同时,默默放下举起的手。   花卷做语重心长状贱兮兮逗钱藻:“你等下吃完午饭就赶紧回家吧老钱,真的,你妈都想你了。”   “……”,钱藻气鼓鼓瞪着他,片刻,自行卸了脾气,弱弱地威胁,“再叫‘老钱’牙给你掰断。”   翟欲晓走在前面叫开了花卷家的门,她转身抖着腿奚落花卷:“你就继续叫吧,哪天在你未来岳父面前也叫这么一声,现场别提多带劲儿了。”   姚思颖拎着锅铲一脚踏出家门,她勾着脑袋向下望,眼见花卷虽然行动缓慢,但在林普的扶持下并没有显出痛意,不由舒了口气,她扬起锅铲说:“卷儿,你大人家三四岁,你有点儿正形。钱藻,你别老光嘴上叭叭儿,他嘴贱你下回直接打他。”   翟欲晓正得意当胸中了一箭,转头怨念颇深地望着姚思颖,道:“就不要提年龄差这个沉重的话题了阿姨。”   上头转角处传来柴彤不屑的嗤声:“人家不提就没有了么?”   50. 我那不是怕你不能安心上路么 我那不是……   第五十章我那不是怕你不能安心上路么   林漪和Brandon在花卷出院的第四天就飞去了藏区。之所以用“花卷出院”作为度量衡, 是因为林漪在临行前一天特地携礼前来探望。   林漪是八千胡同里唯一一个不去邻居家串门八卦的住户。她甚至油盐酱醋都没有问邻居借过。所以姚思颖开门看到林漪,略有些失礼地将近十秒没有做声。   “听林普说卷儿出院了,”林漪说, “我前几天托朋友寄了一些滋养脾脏的补品,也问过医生了, 跟医院里开的药能一起吃的,不影响。”   “啊,”姚思颖慢半拍地出了个声儿, “谢谢谢谢,你赶紧进来吧, 卷儿他们三个刚吃过饭正打游戏。”   姚思颖拎过林漪手里的东西,热情地敞开了大门。   林漪其实不想进去——她不太会在别人家做客,但姚思颖直接回头往里走了, 她也就只好跟上去了。再说,既然是来探病的,就没有不见病人的道理。   林漪在花卷家里统共坐了十分钟——如坐针毡的十分钟, 然后林普突然说困了要回家午睡,她便顺势跟着一起回家了。两人一道起身的时候, 在场诸位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彼此是南辕北辙的两路人,不管如何曲意聊天, 氛围都分外尴尬。   “我跟Brandon明天一早就出发, 我睡个午觉就去他那里了。如果你最近长住学校, 冰箱里容易过期的牛奶和水果什么的, 要记得带走或者交给晓晓,不然就浪费了。”林漪俯身打开玄关的鞋柜,突然交代了这么一句。   林普也不吃惊,只是踩上她扔到他脚下的拖鞋, 淡淡问:“你行李收拾好了?”   林漪说:“收拾好了。”   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各自进了房间。约三个小时后,林普听到客厅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片刻,房门轻轻一声响,林漪出门了。   林普慢吞吞翻个身,默默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半晌,似乎是眼睛乏了,终于闭上眼休息。他的呼吸轻得几乎没有痕迹,所以你很难看得出来这个漫长下午后来的时间里他有没有睡着。   花卷最近有些失落。他以为自己难得休养在家,他的两个发小应该不分昼夜地来跟他叙旧,他们三个仍跟以前似的盘膝排排坐看片儿、打牌、扯淡。但其实两个发小似乎把他忘了,只偶尔手牵着手在他这里点个卯而已。   “我怕不是眼花了,我明明睁眼的时候就连林普的眼睛都是红的,就跟点了红墨水儿进去了似的……”花卷枕着胳膊,露出寂寞如雪的做作表情,唾道,“……可能真的是红墨水儿吧。”   钱藻把玩儿着他的手指,不好直言他没有逼数,隐晦地劝道:“人家俩人好不容易攒出来的年假全扔在你病房里了,你这也没大问题了就放人约会去呗。”   花卷喷她:“他俩以前形影不离十几年,哪差这点儿时间?!”   钱藻:“……”   钱藻悄悄抹了把脸,转移话题,苦哈哈地道:“卷儿哥,你两回被推进手术室抢救,我在外面都没敢哭,只吭哧来着,差点儿憋死。”   花卷垂下眼睫瞅着自己指缝里若隐若现的美甲亮片,作弄地轻轻抠了抠,道:“何苦为难自己,想哭就哭呗,又没有镜头照着,妆花了也不怕。”   钱藻闻言差点给花卷的手背挠出血,哪个女朋友能没心没肺到大半夜的化了妆再赶去医院?!她发现花卷在同事面前非常正常,在两个发小面前四舍五入也是正常的,只有在自己面前格外嘴欠。   “……”,钱藻不好意思地说,“我那不是怕你不能安心上路么。”   花卷微地一滞,片刻,回过味儿了,他轻轻抓了抓钱澡的后脑勺,说:“老钱你这张嘴以后在别人面前能不用就别用了。”   钱藻也觉出那句话不太合适了,她正欲收回重说,突然被花卷压着后脑勺贴到他唇上了。钱藻惊喜地瞪大眼睛,望见花卷眼睛里自己的傻样儿。   “你专注点。”花卷的声音里有模糊不清的笑意。   “嘿嘿,来了。”钱藻立刻全情投入地配合。   公司下午茶时间,翟欲晓突然接到柴簌簌的电话,她喜滋滋地说有件事情要与柴彤的生日一同庆祝,要翟欲晓早点下班回八千胡同。   翟欲晓细一琢磨,自以为聪明地下了结论:一定是舅舅终于松口答应他们了。   结果柴续给了柴簌簌一个有形的耳光,同时给了翟欲晓一个无形的耳光。   柴续信息严重滞后,他一直以为柴簌簌住在公司宿舍里,直到这天柴麟麟说漏了嘴。柴续火冒三丈,问明了柴簌簌现在正在去柴彤家的路上,当即赶来,在八千胡同口截住她,使大劲儿给了柴簌簌一个耳光。   “啪”,极为响亮的一记耳光,再不管不顾当着也掐点儿赶到的翟欲晓恨恨唾她一句“不知羞耻”,柴续这才感觉胸口松快了些。   翟欲晓的眼圈儿霎时红了:“你干什么呢舅舅?!”   柴簌簌咬紧了唇带着恨意瞪着柴续,一语不发,片刻,突然卸下背包,在里面翻啊翻啊,翻出昨天刚领的结婚证,微抬着下巴打开展示给柴续看。   ——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户口本又如何放回去的。   ——这本来应该是要庆祝的道具,但此刻却变成了示威的道具。   翟轻舟和柴彤得了二楼花卷妈妈的信儿立刻下楼,刚好赶上柴簌簌在跟呆若木鸡的柴续发飙。翟轻舟之前听过柴彤的转述,但仍不敢相信簌簌这么文静的姑娘能呛柴续到这一步。   只见柴簌簌当众悍然道:“爸,你扪心自问,你这一巴掌,有没有三分之一的原因是担心我嫁给张罗以后日子过得不舒坦?!”   柴续没应她,只怔怔地瞪着地上被他撕成两半的结婚证。他撕的位置偏了,红底的合照里柴簌簌只剩下半个脑袋。   柴簌簌道:“最开始大概是有的,但现在你也不敢确定了,对不对?我姑且仍当它是有!剩下的三分之二,一半的原因是,我挑战了你说一不二的权威,一半的原因是,你害怕那群一直被你压一头的朋友在背后嗤笑你。”   翟轻舟暗自咋舌,柴簌簌和柴彤真不愧是姑侄,两人发脾气时怒目切齿的神态太像了,且字字诛心。他给惊呆了的翟欲晓使了个眼色,翟欲晓立刻上前去堵柴簌簌的嘴。   柴簌簌早豁出去了,她挥开翟欲晓,继续道:“……他们的女儿要不然长得不如我好看、要不然学历不如我亮眼、要不然工作不如我如意,但偏偏有嫁给开保时捷的,有嫁给在沿海城市开工厂的,有嫁给前途无量海归律师的,而如果我嫁给个没什么赚钱本事的小干事,你以后非但不能再压他们一头,反而会成为他们眼里的笑柄。”   柴彤皱眉斥道:“簌簌你够了啊!上楼去!少给我丢人现眼!”   柴续至此时终于从乍见结婚证的震撼里反应过来了。他上前想再给柴簌簌个耳光,却被翟轻舟拖住,同时被刚刚挤进人群一头雾水的林普抓住了胳膊。   翟轻舟和柴彤好言驱散了围观的街坊邻里,领着柴续父女上楼了。   落在后面的翟欲晓和林普一道捡起地上撕成两半的结婚证,两人面面相觑,翟欲晓徒劳地拼了拼结婚证,林普无奈地颠了颠蛋糕盒。   柴家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狗脾气,一言不合就掀桌的那种,情绪激荡时尤甚。所以最终出现柴姓人混战的局面也不足为奇。   起因是柴彤的那句:张罗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而且看得出来,他眼里只有簌簌,簌簌跟着他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日子过得轻巧。   ——柴簌簌最近不能回家,时不时地带着张罗来柴彤这里报到,柴彤和翟轻舟作为长辈各方位观察和套话,得出的结论是张罗此人挺行的。   柴彤的这句劝慰,她自己事后复盘,就连标点符号都没有问题,但柴续个听不出好赖话的狗东西当即就翻脸了。   柴续张口便唾她:“你是真心劝架还是在这儿说风凉话呢?!什么叫日子过得轻巧蜗居在他那个破烂小三居里叫轻巧?那叫轻贱!柴彤,你未来女婿虽然是个私生子,说出去名声不大好,但他爸的公司以后怎么着也得有他一份,退一万步说,即便没有,他是个直博生,毕业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嚯,你不占这头就占那头有恃无恐,当然好意思开口劝人想开些。”   “私生子”三个字戳到了翟欲晓的神经,她“噗”地将塑料刀插进蛋糕里,含怒叫了一声“舅舅”,随即被林普捂住了嘴。林普低头在她耳边说“没事儿别生气”,翟欲晓却依旧堵在林普指缝里艰难地斥她舅舅,“你唔(不)能蜇(这)么叔(说)话”。   柴彤要不是眼前是个空杯,势必得扬手泼柴续一头一脸,她说:“柴续你是狗吗逮谁咬谁?!你这动不动就跟人比,比得上踩人一脚,比不上无能狂怒的毛病,到你死之前肯定是改不了了对吧??”   柴簌簌突然哭了,她扬声道:“爸你说我就说我,乱扯别人干什么?!我真是受够你了!你整天叨逼叨这个,叨逼叨那个,你当别人都没有脾气的?!麟麟生病至今多少年了,姑姑再给过你好脸么?姑父再跟你喝过酒么?你早就不是人家的亲哥了,你就是个亲戚而已!到底在这里阴阳怪气什么!”   柴续脸红脖子粗地朝着柴簌簌砸过去个遥控器,柴簌簌尖叫一声低头躲开,柴彤踹桌怒斥柴续“回你自己家作威作福去”。   一句话概括此时的翟家:真是生动热闹极了。   大约十分钟后,梁燕清携柴麟麟赶到,两人生拉硬拽带走了斗鸡似的两父女。   翟欲晓仍然气不过柴续那句口不择言的“私生子”,她约摸着他们出了大门,突然趁人不备打开窗户一鼓作气冲着楼下喊:“柴簌簌,新婚愉快!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柴簌簌不知听没听到,没有回头。柴续肯定是听到了,但他被梁燕清拽着,回不了头。   翟轻舟、柴彤、林普整整齐齐的懵逼脸。   也不知过了多久,柴彤回神,没好气地指着她道:“火上浇油!你就欠你舅也照你脑门儿上砸个遥控器!”   翟欲晓振振有词:“柴簌簌证儿都扯了我祝福她两句怎么了?!”   翟欲晓转头斜里一劈手煞是挥斥方遒地吩咐林普:“切蛋糕!”   林普抓着塑料刀笑得直颤,翟欲晓皱眉“嘶”声,一本正经地斥他“好好切”。   临街的窗户留了一条缝隙,凌晨不知几点,楼下女婴的哭声顺着缝隙钻进来了。翟欲晓惊醒在床上辗转两个来回,憋出一点尿意,趿拉着拖鞋上厕所。结果上完厕所就彻底睡不着了。反正是个周末,她也不为难自己,索性去厨房冰箱里掏出早前没吃完的卤味就着一罐菠萝啤默默赏月。是一轮下玄月,就斜斜挂在不远处的树杈子后面,特别宁静美好。   翟轻舟睡得浅,听见动静出来了,问:“睡不着啊?”   “啊,睡不着,楼下小孩儿太吵了,”翟欲晓腆脸说,“你要是也睡不着,咱俩来聊聊啊。”   翟轻舟唾她:“我本来睡得着的。”   但虽然唾了她,他仍是揉了揉脸,在翟欲晓身边坐下,问:“是在担心簌簌?我记得你俩小时候关系很塑料啊?”   翟欲晓翻了个白眼儿,懒得接他的话茬儿。她跟簌簌以前确实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塑料姐妹情——屁大点儿事儿就翻脸——但自打麟麟生病以后,俩人的姐妹情渐渐趋于稳定。簌簌隐约有了略显别扭的姐姐的样儿,能让着她的尽量都让着她,不跟她争一句两句的口头便宜。既然人家都做出表率了,她也不好继续斤斤计较,不然显得太没有格局。翟欲晓向来勤于自省。   “簌簌走上了林普妈妈的老路,以后遇着事儿了可怎么办?”翟欲晓说。   林普妈妈也是在家人不同意的情况下跟林普爸爸好上的,结果结局十分惨烈,据说她妈直到去世都没有原谅她。她这些年带着林普过得形单影只磕磕绊绊的。   翟轻舟默了默,反问她:“以后簌簌遇着事儿了,你不管吗?麟麟不管吗?”   翟欲晓望向翟轻舟,感觉脑子里有道关卡正在被打通。他们这个年纪就是这样矛盾,既本能地勇往直前,却又免不了畏首畏尾,因为一辈子太漫长了,高低起伏时常有之,一步踏出常规,前人各种恐吓的警句便言犹在耳。   翟轻舟说:“以簌簌来说,她不迈出这步就是个死局。你舅肯定不可能主动退让的。张罗在他眼里还不如当年的我呢,簌簌要是跟了他,你舅以后可怎么抬得起头。啧,你舅这个人向来以压别人一头当立身之本,大概以后即便火化了都得比较比较自己烧出来的骨灰有没有比人多二两。”   “……老翟,你对大舅子怨念很深啊,平常咋藏的,我都没看出来。”翟欲晓说。   翟轻舟闻言当即辩称自己是“就事论事”,但多少有些心虚,悻悻给了翟欲晓一个“你可闭嘴吧”的眼神。   “你继续说。”翟欲晓鼓励他。   翟轻舟说:“至于林普妈妈,她跟簌簌压根儿不是一码事儿。簌簌是使尽了浑身解数不得已走到这一步的。林普妈妈我行我素惯了,她极大可能只是口头通知了她父母以及其他亲人一嘴,同意不同意是他们的事儿,她不负责沟通说服。人的性格和行事作风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这件事也许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咱爷儿俩之间瞎推理的啊,具体情况是什么,谁都不清楚。”   翟欲晓低着头细细琢磨着翟轻舟的全篇话,片刻,融会贯通并升华了中心思想:虽然柴簌簌和林普妈妈一样,是在没有父母同意的情况下开启新的副本的,但是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人的选择跟人的选择是不一样的,当然,人的际遇跟人的际遇也是不一样的。   翟欲晓又想到上回在玛瑙街由林普转述的 “不为外物所累”理论,她当了回二道贩子转述给翟轻舟,问他是什么看法。   翟轻舟此刻泛起了困意,懒得给她掰开揉碎地讲,一针见血地说:“‘不为外物所累’里的‘物’是身外之物的意思,比如名、利、物质欲、虚荣心、羞耻心等。林普妈妈聪明,将之无限引申了,囊括了她生而为人最基本的责任。她追求极致的身心自由、追求洒脱肆意的人生,这都没什么问题,但那得是在养老扶幼最基本的责任尽到以后。否则,都可以统称为自私。”   翟欲晓在翟轻舟背上大力拍了几下,然后缓缓叉腰,说:“老翟,你脑子和嘴都太行了!我就觉得哪儿不对!”   “哐——”拖鞋砸门的声音从主卧的方向传来,与此同时,柴彤警告的咳嗽声响起。翟轻舟和翟欲晓面面相觑同时起身。片刻,依旧宁静美好的月光里响起两道乖巧的阖门声。   51. 千万别有来世 千万别有来世   第五十一章千万别有来世   一个淫雨霏霏平平无奇的周五, 林普迎来了自己二十三周岁的生日。他利索地解决完实验室里的剩余工作,在将近傍晚时开车回八千胡同。   一路上,他的手机不断响起, 有褚炎武和小哥的转账信息,有大哥的寄件信息, 有花卷的加特林式比心,有陌生号码自我介绍以后的煽情小作文——林普隔三差五能收到陌生号码的煽情小作文。   前面拥堵路段过去转个弯就要到八千胡同时,翟欲晓打来了微信电话, 问他到哪儿了。他报了自己的位置,她便挂断了电话。片刻, 他便在胡同口看到了这个人。   她正撑着伞借着并不明亮的路灯跟一个老头儿下棋。此人没什么棋品,一分钟两度悔棋,恼的老头吹胡子瞪眼。   林普在路边车位里停车, 一打开车门,便听到一老一少在细雨里寸步不让的呛呛。   “跟你这种输不起的瓜娃子下棋没意思。”老头儿晦气地道。   “嘁,你刚刚倒是留住黄大爷, 别让人回家吃饭啊。”翟欲晓说,“得了, 就到这里吧,我男朋友过来了, 我也要回家吃饭了。”   “你不能走, 我这眼看就要赢了。”老头儿急眼了。   翟欲晓瞠目唾道:“赢什么赢, 你单马单炮和老将, 我士象全一老将,这局和棋。”   “你好意思叫和棋,你悔多少回了?不和。”老头儿抓住翟欲晓试图掀盘的手,龇牙威胁她, “我有高血压,容易上头,你个瓜娃子不要逼我躺地上。”   ……   最后的结果是,林普帮忙出了几步棋,然后故意出错让老头儿将死了他俩。   两人肩膀抵着肩膀回去的路上,翟欲晓突然跃上林普的背,向他抱怨自己给他准备生日礼物累坏了。林普反手托着翟欲晓的大腿,以防她掉下来,嘴角微微扬起,勾勒出不明显的笑意。他听出来今年的生日礼物是出自她手,非常期待会是什么。   ——翟欲晓是个实在人,以往给的生日礼物总是非常实用,就比如去年的礼物是一套高端护肤品以及她花体字撰写的护肤教程,前年的是一套音响,大前年的是个洗袜子机。   两人来到楼梯口,翟欲晓很知分寸地跳下来,再度与林普肩膀抵着肩膀上楼。整个楼梯间里都是特别浓郁的饭香味儿,林普闻着就能猜出翟轻舟做的是什么。   嗯?为什么不能是柴彤做的?啊~因为历年都是翟轻舟。而且柴彤的厨艺跟翟欲晓和林普自个儿的半斤八两,不够资格做生日大餐。   片刻,林普便在翟欲晓卧室里看到了她给自己准备的生日礼物——一面照片墙。   翟欲晓整理出自己历届“野生”老公的物料,将之全部封存起来,以腾出卧室最大的墙面,然后将与林普从小到大的合照打印出来,套上大小不一的原木相框,错落有致地挂起来了。   “以后你就是我卧室里的主打男丨色了。”翟欲晓叉腰大方地说,“不客气。”   林普闻言给了她极为复杂的一瞥,转头重新盯回尺寸最大且居于C位的那张照片。那四舍五入是一张他的单人照。照片里,他哭得整张脸湿乎乎的,眼睛都要看不到了,衣裳掀起来,露出的白肚皮上几道砂石磨出来的血檩子。   “四舍五入”的意思是,有一只柴彤掀他衣裳的手和一只翟欲晓踩着塑料凉鞋的脚出镜。   翟欲晓不知打哪里掏出来个西红柿自己咬一口,再杵到林普嘴边硬逼着他也咬一口。她与他并肩欣赏着C位这张照片,感叹道:“这张照片纪念的点在于,我摔哭了你,被我妈戳掉了门牙。”   林普尚不满五周岁时,有天翟欲晓拽着他在胡同里撒欢奔跑,忽略了他人小腿短这个事实,结果当着刚好下班回来的翟轻舟和柴彤的面把他摔了出去。林普哭起来没有声音,但是眼泪却像是拧不紧的水龙头,一直哗啦啦流淌着,看着格外令人揪心。翟欲晓抓着衣角怯怯上前试图跟他抱抱,却被柴彤一把掫开。也是寸了,柴彤的指背刚好敲到翟欲晓晃晃悠悠要掉不掉的那颗门牙上。   翟欲晓的门牙一掉,说话当即漏风。她费解地伸手在嘴里掏了掏,不期然掏出自己带着一缕残血的小白牙。她怔了怔,五官一皱,正准备开始嚎,林普却停下来了。他瞠着大眼睛望着她,片刻,突然破涕为笑。   林普低头再咬一口又被杵到唇边的西红柿,问她:“既然是给我的礼物,为什么在你房间呢?”   “你没明白这其中的深意啊,”翟欲晓语重心长道,“原来我房间里是谁?是徐回、霍蔚、庄博衍、卢潜……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令人趋之若鹜的超一线。现在我把他们都择出去了,只盛放了一个你。”   林普顿了顿,妥协了,说:“谢谢你。”   翟欲晓洒脱地向斜上方挥了个手,意思是“自己人不必说谢”,显得非常大度。   翟轻舟的厨艺近些年越发精湛了,一道道家常小菜色香味俱全,要是时间充足甚至还能切根胡萝卜做个造型。但是柴彤和翟欲晓因为要保持身材,都不怎么给面子,往往叨几口就停下了,虽然也寥寥夸赞两句,但那仿佛是在忽悠蠢驴继续拉磨。只有林普,仍旧跟小时候一样,抓起筷子就不再说话了,专心致志,聚精会神,从头吃到尾,翟轻舟感觉分外安慰。   “你再尝尝这道清蒸鲈鱼。昨天跟你花伯伯喝酒他还夸这道菜呢,说比晋市大昊酒店里做出来的都正宗。呔,当我听不出他什么意思呢。刚刚做好给他送去一条,乐得眼睛都没了。”翟轻舟挪开翟欲晓碍事儿的手,半起身把鲈鱼推到林普面前。   林普扯下一块鱼肉,在盘底的酱汁里蘸了蘸,问:“阿姨还不给他饭吃?”   ——二楼的老两口儿前不久又吵架了,起因是花长立嫌姚思颖做菜盐放多了。当然,如果他只是中肯地提出意见,姚思颖也不至于大动肝火,偏偏他拉长个驴脸,叨叨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姚思颖忍无可忍最后直接夺过他的碗扔进了水槽里。至那以后,姚思颖做饭只做自己一人份的,再也没有人叽叽歪歪了,十分清静。   翟轻舟心有戚戚焉:“嗐,做多了倒下水道里都不给他吃,你花伯伯都饿瘦了。”   柴彤喝着汤在一旁说风凉话:“有钱难买老来瘦,多好啊这。”   翟轻舟:“……”   柴彤懒得理他,转头觑着林普,吩咐他:“一会儿别急着上楼,我把扣子再给你缝一遍。上千来块的衣服,扣子缝得跟打秋千似的要掉不掉的,这要是弄丢个上哪儿配去。”   林普一点磕巴不打,直接说“行”,翟欲晓便只好咽下了“松松垮垮的扣子也是设计的一部分”的提醒。   柴彤突然想起许久不见的林漪,问林普“你妈妈是不是出门了”。林普正用舌尖剔着鱼肉里的小刺,他刚要点头,翟欲晓便替他回了,说“去了藏区”。   柴彤轻敲了下碗,有些遗憾地道:“嗐,我们这一代人,大概是叫早期的民谣和散文诗洗丨脑了,总是肖想着跟当下鸡零狗碎不同的‘远方’。我有时候做着没完没了的家务时,或者嚷嚷着你不洗脚的翟叔和不争气的晓晓姐时,也会忍不住反思‘所以这就是我的一生了?只围着柴米油盐的灶台?只看见大都的四季?’我现在能理解你妈妈了。唔,能理解百分之五十了。”   “不洗脚的”和“不争气的”闻言都有些讪讪的。翟轻舟其实已经算是非常合格的丈夫了,但这个家里贡献和牺牲最大的无可争议仍旧是柴彤。一方面是因为社会和家庭成员对她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寄予软性压迫式的厚望,一方面也因为她本身性格就有些大包大揽。   林普嘴里发出若有所思的长长的“啊~”,他抽出纸巾擦了擦手,问:“……得多远才能算‘远方’,藏区颠区应该都算吧,要不然明年天气回暖了你就带上翟叔出门吧,给你们报个舒服些的旅行团。”   柴彤听着不满了:“……谁报团去‘远方’啊。”   林普顿了顿,诚恳地说:“虽然不酷但是安全。”   柴彤没收了他的筷子。   一顿饭热热闹闹地吃完已经将近九点了,林普在褚炎武响个不停的来电铃声里辞别翟欲晓一家回到四楼自己家。他在玄关弯腰换鞋时,不耐烦地点击了“接听”。刚刚好是第三通来电就要自动挂断的前一刻,所以也刚刚好听到褚炎武那句下意识的反省“我又怎么得罪他了不接电话”。   褚炎武问林普收到钱了没。林普说收到了。褚炎武支棱起来了,说收到不知道回句“谢谢”?林普说你要是需要“谢谢”我就把钱退回去。褚炎武立竿见影地蔫了。   两人这通电话持续了两分半钟,直到林普推开自己卧室的门,眼皮微抬觑到床头相似的照片墙。   翟欲晓房间里的照片墙是以林普的各种情绪为主题的,而林普房间的照片墙是以翟欲晓的各种情绪为主题的。   林普在褚炎武聒噪的“喂喂?怎么不说话?”声里切断通话。他凝视着照片里一点点长高变漂亮的翟欲晓,眼睛里是无尽的笑意。啊~他墙上C位的照片是翟欲晓缺一颗门牙五官皱巴巴要哭不哭的样子,丑萌丑萌的。   深夜十一点四十,林普取下耳机正准备睡觉,结果一翻身突地打了个哆嗦。翟欲晓正鬼气森森立在他床边。她幼稚地将两只爪子举在胸前,一句破碎的幽幽的“林~普~”叫得人头皮发麻。   林普等她表演完,问:“你冷不冷?”   翟欲晓灰溜溜放下爪子:“……冷。”   林普眼皮微垂掀开被窝,翟欲晓便仿佛游鱼似地钻了进去。   藏区海拔两千多米的小县城地处峡谷地带,因为能接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即便是这个季节也并不算冷。   林漪转着圈儿四面八方游走着,试图找个信号好点儿的位置将“生日快乐”这条信息发送出去,但她晃荡到过了十二点都没能成功。她想想已经是新的一天了,索性也就算了。   “你昨晚喝多了跟我说的事情是真的吗?”Brandon下车来到她身边,给她搭了条羊毛披肩,“你跟我说,你多年前推了个流浪汉,他被车撞了,后来是生是死你不知道。”   林漪一愣,突然笑了,说:“是真的,他撞得不轻,大约是活不成了。”   Brandon神色复杂地望着她:“……害怕吗?”   林漪不说话了,只是捧着杯子喝水,片刻,她轻声说:“一声钝响以后就没声儿了,流了一地的血,也不知道都是哪儿流出来的,虽然光线昏暗,而且摔出去的距离有些远,但也能看得出来失血以后那人面色迅速变得泛青......”林漪没有再描述下去,她顿了顿,说,“但是回去以后看到正在看动画片的林普,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Brandon闻言笑了,显然并没有相信她说的话。她只是生活态度跟人不同,并非道德取向。但林漪不愿意细说,他就不问。林漪是一个要把所有软弱情绪牢牢按压在自己腔子里的人,再亲密的关系也不足以让她托付这些情绪。   “如果真的有来世,你想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做个什么样的人。”Brandon问。   “千万别有来世,我活得够够的了。”林漪靠在Brandon肩膀上,眼睛里星河荡漾。“总是跟人和道儿别着劲儿,我也挺不容易的。”   @泡@沫   Brandon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固执的人。他这样说着,给她递了几颗药,盯着她锁紧眉头喝水咽下去。她微微含着胸,他知道她此刻腰腹和背部都疼。   林漪是四月底在西部戈壁滩确诊的胰腺癌。因为确诊时已经是进展期,手术切除率低于百分之十,且预后极差,林漪果断选择了能有效减轻不适症状改善全身状态的姑息治疗——做了胆囊空肠吻合术。医生说她术后大概有不到一年的存活期,但事实上她自己查出来的是六七个月。   林漪最近一个月瘦得厉害,已经到了化妆都遮不住的地步了。但她自己倒不当回事儿。跟林普最多只剩下两面之缘,一面是回到大都,一面是“离开”大都——如果林普到时候愿意给她送机的话。而眼下正是冬天,大家都裹得恨不得只剩下一双眼睛,很好糊弄过去的。   跟林普说自己要移民去美国,是她作为妈妈给林普的最后的温柔。   52. [最新] 完结章 世界第一好听的声音   林普坐在客厅里, 垂眸望着面前的几张纸。   是墓地购买合同。购买人是林漪,安葬人也是林漪。林漪本人上个月月初已经支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依照合同, 她需要在四十五天内付清剩余百分之七十的尾款。   此时距离尾款支付日期只剩下一周了,墓地方电话联系不到她本人, 便上门催个款。顺便人道主义确认下林漪并没有静悄悄地死在家里。在上门之前,他们一直以为林漪独居。   “……她去了藏区,那里信号不好, 常常联系不上。” 林普眼珠乌黑,叫人看不出情绪, 。   墓地方的工作人员隐隐感觉自己做错了事情,十分过意不去,三言两语以后便讪讪地收拾起合同告辞。她离开前忍不住回头再度瞅了眼林漪女士的儿子。她原本只是从面貌上判定他是林漪女士的儿子, 但他转过头淡声跟她说“慢走”时,他的神态也与林漪女士如出一辙——如出一辙的孑然不近人情。她略有些迟钝地回了句“打扰了”,一阶一阶下楼走了。   Brandon收到一条来自林普的信息:什么时候带她回来?   他把信息展示给林漪, 林漪心里一沉,当即知道自己生病的事情暴露了, 否则林普不会越过她直接联系Brandon的。   Brandon问她怎么回。她仰头望着前方沐浴在朝阳里的日光宫,说告诉他实情。   实情就是, 林漪的生命正在倒计时, 距离终点没剩下几格了。   ——胰腺癌是癌症之王, 晚期即便再高明的医生也回天乏术。   翟欲晓与林普一起去机场接的林漪和Brandon。不知道是不是化妆技术的原因, 林漪看起来虽然确实瘦了些,但并非那种皮包骨的瘦,最起码面上是这样。她的笑容依旧非常令人惊艳,尤其是上车前突然踮起脚拥抱林普时。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林普问。   “告诉你也没用, 浪费你的时间和精力。” 林漪说。   林普直接载着林漪来了大都最负盛名的三甲医院。林漪难得好脾气地即便知道没用也跟着他折腾,重新做或者预约做各种检查。之后,她就被直接留下来住院了。   林漪系着病服的扣子,无奈地抱怨:“我是真讨厌医院里的味儿。”   林普像是没听到:“我回去收拾些东西,晚上给你带饭。”   “……”,林漪妥协了,“……叫Brandon去楼下买就行了,你该忙忙你的。”   林普像是仍没听到,问:“海鲜粥行吗?”   林漪:“……”   林漪给了翟欲晓个眼神,说:“……行。”   北风里仿佛裹着针尖,刮得人面颊生疼。林普和翟欲晓一前一后行走在医院中庭里。他们身边经过很多面目模糊的路人,但谁都没有分出一点点关注给路人,即便几乎撞在一起也没有。当然路人也并没有人关注这对年轻男女。   医院是个特殊的地方——妇产科医院除外——这里各人有各人的倒霉的、不幸的、来不及的故事,没有人有好奇心和精力窥视别人的故事。   翟欲晓在经过康复中心大楼时,突然上前抓住林普的胳膊,一言不发地与他拥抱。这个角落背风,她终于能听清楚他剧烈的心跳声。   “你去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林阿姨说她以前也来这家医院检查过。西部戈壁滩上的医院确诊过,晋市市立医院确诊过,这家医院也确诊过。”翟欲晓说。   “医生调出病例时跟我说了。”林普说。   “但是她疼,在医院里用着药比出去乱跑要好些。”林普顿了顿,解释说。   翟欲晓吞不下喉咙里的哽块,呼吸不畅地急喘着,她两只胳膊越收越紧,像是要勒断林普的腰。她想问问天上诸神,他妈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就可着一个人造啊。   “没事儿啊不害怕。”林普揉着她的耳垂反过来安慰她。   “没事儿啊不害怕”。她噙着眼泪也安慰林普。   当晚,Brandon回家休整,由林普陪着林漪住院。半夜两点钟,大都降下今冬的第一场大雪。   林普立在窗前怔怔地长久地望着在路灯下东奔西扑的雪花。他大脑里白茫茫的,没有林漪,没有翟欲晓,也没有他自己。   林漪在一墙之隔重病之人不绝如缕的哀嚎声里突然醒来。她皱眉缓了缓周身的不适,瞥见窗前的林普,问他在看什么。林普说外面下雪了。林漪默了默,说,大都年年有雪,有什么稀奇的。她没再听到他的回复,叫他过来给自己倒水。   林漪注视着林普从保温杯里往外倒水,突然慨叹道:“我以前跟你说,人生并不苦短,甚至长得令人发慌。但我得收回这句话了。因为如果以你为度量衡的话并不是这样,你长大得太快了。”   林漪突然笑了,说:“似乎也就几年前你还在我肚子里,我托着腰离开医院,路过一家蛋糕店,进去买了一牙芒果蛋糕。我怀你七个月了,医院不给打胎。我就着眼泪往嘴里塞着芒果蛋糕,心说算了养着吧。”   林普眼皮微微抬起,问:“你为什么不把我交给他养?”   ——如果你把我交给他养,你就不必囿于大都这座你早就待腻了的城市,你可以在你二十出头最好的年纪山高路远愿意去哪儿去哪儿。   林漪不假思索地说:“因为我爱你。”   林普重新拧紧保温杯盖,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她。   林漪不闪不避回望着林普:“你自己也知道我是爱你的。”   林漪顿了顿,继续说:“我从小就是个跟别人不同的人,我的爱也跟别人不同。你要我全部的财产没问题,你要我的命也没问题,但你要把我牢牢绑在身边,要林漪活成林普妈妈的样子,我做不到。”   林普目光移向焦黑的木炭,眼尾倏地热了。   林漪住院的第四天,褚炎武得了信儿来了。   两人一见面就开始掐,内容依旧是那些狗屁倒灶的旧事儿。其实他们都不敢承认,很多细节他们已经记不清了,因为分开的时间太漫长了。   两人一直掐到褚炎武猝不及防地哽咽。林漪个混不吝的一点不领情,她斜着眼睛嫌弃地说,“你差不多得了,我老公看着呢”。   褚炎武恨恨唾她一口,讪讪接下Brandon给的纸巾。   最后,两人各自给对方盖棺定论,她说他窝囊,他说她犟种。   “喂,”褚炎武要离开时,林漪突然叫住他,“虽然在你这儿我是彻底栽了,但回顾我这一生,大概就是因为这一栽,使我更清醒自己要什么了,做人的底线更低了,行事也更加没有顾忌了。我喜欢了很多人、去了很多地方,也折腾了很多事儿。所以褚炎武,我退回你以前的‘对不起’,因为我得谢谢你——我比较喜欢离开你以后的人生。   褚炎武皱眉“嘶”一声,但转念决定算了,就让她痛快痛快嘴巴。他向着Brandon点了个头,推开门走了。   林普梦见自己想打电话给林漪,但是电话号码一直按不对,他焦急地改了又改,但就是按不出来正确的那组数字。他在猝然响起的闹铃声里大汗淋漓地坐起来,片刻,伸手向后探去,直到碰到翟欲晓热乎乎的胳膊。   ——翟欲晓在翟轻舟和柴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下目前跟林普是同居的状态。   翟欲晓眼睛都没睁开,反手拖着他重新躺下,斥道“不要太猛起床,再躺五分钟”。   片刻,两人一起起床,在楼下各家叮里咣当的响动里洗漱收拾。翟欲晓今天要开一整天的会,林普要去医院   林普的唇角长了颗痘,翟欲晓硬按着给他涂了芦荟胶。结果门口吻别时两人都忘了这茬儿,翟欲晓一张嘴便把芦荟胶全部舔进嘴里了。她皱眉呸呸两口,忍不住笑了,林普也跟着一起笑了。   “跟学校请假吧,不要太绷着了,最多不过是延毕。”翟欲晓说。   “嗯,已经递交申请了。”林普说。   林普是在医院前面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时接到的褚炎武的电话。褚炎武在电话里呼哧带喘地说,林普前面调头,你妈去了薄雾山。彼时,他正血刺呼啦地向着林普的方向狂奔,身后追着两个交警和一个司机——他刚刚转道时被后车追尾了。   一周不见的太阳突然从阴云后面露出来了。林漪望着脚下灰扑扑的大都,肉眼可见地开心了。她最近被反复低烧、恶心呕吐和越来越难以忍受的腹痛扰得一刻不得安稳,生命质量降到微乎其微,在这最后的时刻难得露出微笑模样。   她在确诊胰腺癌时就给自己写好了这样的结局。她绝对不能接受在病床上苟延残喘至终点。她平生唯一害怕的就是不能按照自己意愿地活着,但丁点儿不怕死。   行至此刻,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林漪想,林普生在自己肚子里可惜了,但愿他只伤心一小段时间就能继续向前。   ……   林普跟褚炎武刚刚下车,便听到附近人们的惊呼,两人跟着仰头望去,面色同时白了。   褚炎武膝盖一软便跪在了石子地上,他五指抠着车胎想爬起来,但却怎么都爬不起来,就跟脚下的石子突然变成了岩浆似的。   林普的瞳孔猛然收缩,眼神充斥着不可置信,眼泪迅速涌出来。   八千胡同的昼夜跟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大家仍旧进进出出地忙碌着自己的那摊破烂事儿。嗯,没错,人人都有一摊破烂事儿。有不愿意上学屡屡被亲爹抽得哭鸡鸟嚎的,有不愿意相亲跟父母吵的鸡飞狗跳的,有出了车祸瘸了腿不得已辞职在家躺平的,有三观不和把日子过得阴风阵阵的。   虽然春节时大家都表现得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但年夜饭的桌子一撤,恭喜发财的音乐一停下来,日子仍旧跟去年一样,也仍旧跟前年一样。   林普默不作声坐在楼檐上,两条长腿垂落在外侧。他正在跟小哥褚元邈通话。他跟小哥说这周不回去吃饭了。小哥说没问题,老头儿回来他转告一声就行。   “他不在家吗?”林普问。   “去健身房锻炼了。”小哥回。   林普刚刚结束通话就听到楼道里翟欲晓清脆的声音。   翟欲晓过家门而不入正在往四楼走,跟柴彤说话的声音有些高。她说以后都不用早起了。又说夜里不用做她和林普的饭他们俩要出去单吃。柴彤不满地唠叨着外面的饭菜都是味精, “哐当”合上了防盗门。   翟欲晓站在林普家门前正准备掏钥匙开门,“吱纽——”楼顶的铁门开了,林普站在落日的余晖里居高临下望着她。翟欲晓一愣,笑眯眯向他招手,然后顾自打开门进去,给他留了条门缝。片刻,林普跟着进来。   翟欲晓上周刚买的一兜儿柠檬一个都不剩了,她重新填补一兜儿进去。回头看到正跟着她转来转去的林普,问他“牙倒了么”,林普老老实实地说“倒了”,她便决定晚饭带着他去喜鹊桥附近的王记粥铺喝粥。   王记粥铺是春节前新开的店,因为味道好分量足,所以总是门庭若市。两人在人声最鼎沸的时候进门,扫码点单以后不过片刻,蔬菜粥和小食便陆陆续续上桌了。   “我听到你在楼下说以后都不用早起了。”林普喝了口粥突然问。   翟欲晓“啊”一声,仿佛刚刚想起来这件“不重要的小事儿”,她满不在乎地说:“啊,是这样,我辞职了。”   ——其实林漪身亡尚不到一周翟欲晓就递了辞职申请,只是因为她的职位比较重要,所以交接期也比较长,眼下才彻底脱身而已。   林普怔怔地望着她,半晌,突然问:“晓晓你永远都不会嫌我麻烦吗?”   翟欲晓抓着油条回望着他不假思索地说:“不但‘永远’,而且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林普,你可以怀疑你爸爸是不是你爸爸,但你不能怀疑你邻居姐姐的感情。”   翟欲晓说完,把油条一分为二,一半塞进自己嘴里,一半不由分说塞进林普嘴里。“赶紧吃吧,唧唧歪歪的,你卷儿哥要敢问这样的问题我早把他打哭了。”她说。   两人饭后溜达着回家的路上突然下雨了。林普催促着翟欲晓跑起来,翟欲晓各种找理由赖赖唧唧地不想跑,林普便只好跟扯驴似地扯着她跑。但因为雨又大又急,即便两人一路小跑,仍是很快被浇成了落汤鸡。   翟欲晓一路上聒噪个不停。   “林普,你迁就一下你邻居姐姐的腿长行不行,我跟不上你差点被你扯跪了。”   “林普,那边墙脚有一簇小黄花儿啊,就东北角那儿,你回头瞧瞧。”   “嚯,吓我一跳,姑娘们夜里光线不明就不要穿汉服踩轮滑COS孤魂野鬼了。”   “林普,出门前我好像忘了关窗了”   ……   林普家的热水器坏了。昨天还能用,但是今天就坏了。两只落汤鸡只好来翟欲晓家洗澡。翟欲晓信誓旦旦地跟林普说,翟轻舟和柴彤正在楼下花卷家打麻将,一般不到午夜不回来。结果她刚刚进去浴室不到五分钟,翟轻舟就回来取东西了——一柄柴彤帮花卷妈代买的扫床小毛刷。   “林普,玄关柜子上应该有我妈新买的洗发水,你给我拆开送进来。”不知情的翟欲晓在浴室里喊着,“要是不在玄关柜子上,就在鞋架最顶层的抽屉里,你找找看。”   “……”   “你听到没有咋不回话?!我一身的泡沫出不去,你赶紧找到给我送进来。赶紧的,我洗完你洗,再耽误会儿要着凉了。”   “……”   林普与翟轻舟在玄关尴尬地面面相觑,他们彼此都没做好应付这种场面的准备,虽然大家心知肚明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该猜到的也早就猜到了。   “啧,我发现你脸皮儿薄的真的令人匪夷所思,叫你进来一起洗你不愿意,叫你进来送个洗发水也为难你了?洗发水真的用完了,没有骗你,你踏实进来,姐姐不跟你浴室PLAY!”   “晓晓闭嘴。”林普说。   与此同时翟轻舟以小毛刷为剑刷地指向浴室,他撇开头没眼看的样子,糟心道:“你赶紧给她送进去。”   大雨至夜半转为小雨,小雨落在砖瓦上、塑料棚上、窗玻璃上、易拉罐上,造出各种各样连绵不绝的回响,扰得人睡不安稳。   翟欲晓正做着林普在石锅鱼店里叫自己姐姐的美梦,突然被楼下风吹易拉罐的声音惊动,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向左侧一划拉,是空的,瞬时清醒。   翟欲晓怔怔地盯着天花板,片刻,倒数十个数规整自己的情绪,起身走向厨房。   林普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转头望过来,他左手抓着一片柠檬正往嘴里送,右手手心里是块融化得只剩下核桃大小的冰。他在翟欲晓温柔的目光里狼狈地低下头。结果翟欲晓径直上前衔走他剩下一半的柠檬——不过因为酸得直逼天灵盖嚼两下就吐垃圾桶里了。   “我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林普眼尾微红有些抱歉地说。   翟欲晓把冰块从他右手抠出来塞进他左手里,说:“啊,那要是我昨天辞职你今天就大步向前了我辞得也尴尬不是,可劲儿造吧没事儿,我看着你呢。”   林普听到这句“我看着你呢”,眼泪突然就簌簌掉下来了。他松手扔掉冰块像抱大娃娃似的紧紧抱着翟欲晓。其实当时距离太远,林漪在视网膜里只是个急速下坠的黑点,什么细节都看不清楚,而且后来到场的法医也说了这种地势和落差林漪是在触地瞬间死亡的,但他却夜夜做梦梦到她磕磕绊绊摔下来的样子,这让他总是在清醒的瞬间也跟着感觉到很疼。   翟欲晓一开始只是给林普胡乱抹着眼泪,后来自己也装不下去了,她抽搭着安慰林普:想不开没事儿林普,其实我也没想开呢,你妈真是挺浑的啊。   翟欲晓辞职以后的前两个月基本完全围着林普转。她只在三道门前与林普分开,实验室门、厕所门和浴室门——浴室门前有时候也不分开。   两个月以后,翟欲晓在花臂调酒师的帮助下开始学习打理林漪留下的酒吧。   今年天气回暖得早,春花也开得早,三月底整个城市就姹紫嫣红了。   林普刚刚走出G大校门,便被褚炎武劫上了一台越野车。林普以为褚炎武只是劫他去吃饭——他有三周没跟褚炎武吃饭了——结果一觉睡醒,褚炎武居然将车开上了都宁高速,直奔东宁方向而去了。   褚炎武说Brandon回美国之前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林漪在藏区的日光宫给林普留了个物件儿。他俩眼下将由东宁出发,骑行去藏区寻回那个物件儿。褚元邈给定制的全地形变速自行车早前直接寄去了东宁。   褚炎武把着方向盘滔滔不绝。   “我英国回来就觑空混进了你们施教授的高尔夫圈子里,跟他套了几个月的近乎才敢坦诚身份。他说四月底你必须回来。行,大手笔,我本来都不敢指望能给你要到一个月的假。”   “你小哥专门给我找教练做了两个多月的密集训练,漫漫骑行路上先趴下的指不定是咱爷儿俩谁。”   “啊,后座的背包里是你邻居姐姐给你整理的行李,你翻翻看有什么能用上的,其余的到东宁以后再补上。”   ……   林普转头斜睨着他,忽然说:“你要是一直这么吵,我跟你应该都骑不出东宁市。”   褚炎武一愣,立刻说,行行行不吵了。   褚炎武清楚林普的坏脾气,所以这样不顾其意愿贸然将其劫走心下一直惴惴的。林普这句威胁反而给了他底气。他盯着前方一眼望不到头的高杆灯、急速倒退的建筑和黑峻峻的山脉,扬眉笑了。   林普的手机叮地一声响,有新消息进来了。林普划开锁屏低头看去,是翟欲晓十分谨慎的一句嘱托:时刻注意防晒,姐姐是颜狗。   林普望着黑屏里自己的眼睛,眼睫毛低垂,嘴角微微勾起来。   褚炎武和林普自东宁市出发八天以后,褚元维和褚元邈飞去了他们到达的城市。之后便是一行四人继续前进。虽然父子四人都没有骑行经验,但由于这个季节正是骑行的高发期,沿途不断遇上经验老道的热心肠骑友,所以一路算是有惊无险。   他们遭遇过泥石流、山体塌方,住过浴室大小的漏雨房间,断过一个下午的水,在仰望似乎怎么都爬不到的山顶时、在配不到自行车配件时、在突然被急雨浇在半路时争吵过——褚元维甚至还给过俩弟弟一人一脚。但总归最后是来到了日光宫前。   “她交给谁了?我问谁去取?”林普回头问褚炎武。   褚元维和褚元邈纷纷避开林普的目光,作势在研究日光宫的建筑特色。   褚炎武仰头望着湛蓝高空,半晌,慢条斯理地说:“你妈是个什么人,你自己不清楚么,嘁,哪里有什么藏在藏区要给你的物件儿。”   林普沉默片刻,长吁一口气。   林普正要说“其实你不撒谎也行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远处,眼神一凝,眼尾瞬时红了。   高原上的风太大了,翟欲晓大步向前走着,花卷给她拎着婚纱的裙摆步步紧跟着。   翟欲晓一直走到林普跟前。   翟欲晓咽下喉咙里的哽块,狠狠揉了把眼睛,她顿了顿,硬声道:“林普,我这不是激动,我是有点生气,你没听我话防晒,好像晒黑了。”   林普温柔地望着她,回道:“我听话了,四瓶都快涂完了。”   翟欲晓哽住。   林普突然在大风里笑起来,翟欲晓觉得他的笑声比徐回去年年底再度封神的那首《不舍昼夜》都好听,是世界上第一好听的声音。   林普单膝跪下,眼睛里倒映着日光宫和翟欲晓。   翟欲晓怔怔地扒拉着头发,嘿嘿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