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眼蝴蝶》 作者:严雪芥   作品简评:服装设计学院的姜蝶,在网络上经营着一个视频穿搭号,并且以契约男友为卖点经营自己的人设。在一次参加契约男友的生日趴中,却因为台风被困在别墅,和素有高岭之月别号的学生会会长蒋阎相遇。她生起想要蒋阎当自己比赛模特的心思,徐徐图之接近他。然而早在台风导致停电的别墅夜里,那个偷将手伸过来安慰她的人,就是蒋阎。可是这个秘密,姜蝶却很久之后才发现……本文描写细腻,男女主人公间的你退我进很有张力,氛围感十足,笼罩着一股浪漫和沉郁的唯美色彩。 ========= 第1章 凌晨三点,涌起密云   姜蝶拉开收纳柜,指尖缓慢地划过一排甲油,最后顿在蓝色的瓶身上,将它抽了出来。   一拧开盖子,甲油的胶味散开,困在四方小窗台,瞬间就被对面那户飘过来的油烟味吞没。   老式狭窄的鸳鸯楼,气味总是互相打架。   姜蝶对这混合的味道习以为常,蹲在铺着白色软毛垫的藤椅上,哼着歌开始给脚趾上色。   在外人面前她从来不敢开嗓,自从升旗仪式连国歌都唱走调之后,姜蝶就知道自己有多五音不全。   因此一群人去KTV,她自觉成了在角落鼓掌的那个。   别人让她点歌,她面不改色说我点了,不想插歌,你们唱就行。一边还“贴心”地给大家点歌顺便顶一顶。   结果直到散场,她都没能唱上一首,大家说下次你得顶啊!不然白来了。   姜蝶眨眼笑道,谁叫你们都太会唱,跟听live的票价比我还赚了。   众人被夸得鸡皮疙瘩掉一地,下次唱歌时坚持还要叫她,被姜蝶笑着婉拒。   无用且费钱的社交没必要去。那次会参加,完全是因为当时大一刚开学,免不了之后某堂课缺席需要托人点个到,得混个好印象。   姜蝶边给涂好的颜色上封层,边发散地想着些有的没的。窗外起了风,檐下挂着的风铃丁零当啷撞在一起,提醒着她快到出门的时间。   穿什么去赴约好呢……姜蝶触目所及她的房间,椅背,懒人沙发,缝纫机,有点空闲的地方都挂满了随手一放的衣服。   一切都乱糟糟的,唯独穿衣镜前的那一小片空间干干净净,还缀着鲜花。   那是她平时出门前的战场,也是她录制穿搭会被拍到的地方,必须得光鲜亮丽。   姜蝶最后挑了件收腰的拼接裙,上身一字肩,下身是略紧的A字型短裙,整体剪裁宛如一只张开的黑白蝴蝶。   这是她为自己量身手作的裙子,还特意在大腿处镂空了一小部分,穿上时莹白腿根上的蓝色蝴蝶刺青若隐若现。   姜蝶在镜前臭美地照了几番,觉得还欠缺点东西,艰难地跨过满地狼藉,在化妆台前摸到一根银链子,将它环在了腿上。   大功告成!   最后再喷上香水,驱散衣服沾上的复杂味道。揣上帆布包,把洗漱用品、化妆品,以及准备好的礼物统统塞进,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客厅的尽头,另一间房门大开着,蚊帐里的人影正在午睡,听到脚步声下意识翻了个身,却没有睡醒的迹象。   淡薄的蚊帐被窗外的风卷起,打了个旋儿。   姜蝶上前扣好窗栓,写了张便签纸贴在她的床头——   “妈,我去参加朋友的生日会,明天才回来。不要担心。”   *   姜蝶要去参加的,是契约男友盛子煜的生日会。   他们虽是同级生,却是不同专业。姜蝶学习服装设计,盛子煜摄影出身。在偌大的学校里都难碰到面,偏偏在一次线下的红人博主聚会上相遇。   高考毕业后的暑假,姜蝶就决心在网络上经营穿搭视频号赚钱。之后总算做起来了,只是流量不温不火。那次能被邀请是误打误撞,活动在花都举办,人数不够,主办方拿她凑个人头。   因此,现场没人愿意搭理她,正尴尬地不知所措时,姜蝶转头瞥见了角落里的盛子煜。   他的样貌在他们那一届新生里算是比较出挑的,后来又进了学生会,算是小半个风云人物,姜蝶对他有印象。   在这种场合,尬聊总比落单强。   姜蝶故作熟稔地凑上去搭话道:“嗨,我在学校里见过你。没想到你也是博主。”   盛子煜也尴尬得要死,见状松了一口气,热情道:“一个没什么名气的摄影号而已。我们要不要互相关注下?”   两个镶边的小透明在聚会一角抱团取暖,为了显现自己没有白来,他们俩拍了合照,当作这次聚会的硕果发了微博。   然而,这条微博却莫名其妙成了他们点赞评论量最高的一条。   “两位how pay!”   “梦幻联动!我喜欢的博主们互动了啊啊啊啊!!”   “靠这是什么小言剧情,觥筹交错的晚宴上遇到风流俊秀的大佬,两人碰杯红酒,蓦然回首,竟是那个曾在食堂和自己抢一碗番茄蛋汤的男同学。”   ……   之后姜蝶又试探性地发了几条关于盛子煜的微博,带着点他们的互动,果然每条人气居高不下,粉丝数也开始大幅增长。这些人乐于看见她和盛子煜互动,风雨无阻地留言说:信女愿一生荤素搭配祈求你们在一起。   于是姜蝶玩笑地跟盛子煜说:“要不我们就在一起吧。”   盛子煜当即吓得镜头一抖:“你……你暗恋我?”   “我指的在一起,是逢场作戏。”姜蝶语气变得认真:“现在网红不都讲究个人设或者卖点什么的,既然大家喜欢嗑我和你的糖,我们就干脆贩卖爱情。流量上来了就有钱赚,干嘛和钱过不去?”   就这样,他们一拍即合,成为了纯营业情侣。   随着知名度打响,两人在学校里也得伪装着这层身份,不然就会“人设崩塌”。   姜蝶还得时不时编点甜蜜段子,必要时拍支vlog,就像盛子煜这次的生日,她作为他名义上的女友,完全是带着拍vlog撒撒糖的任务去参加的。   因为有这层目的在,盛子煜也不好随便糊弄生日。为了造势,他特地在花都对岸的盐南岛租了一栋别墅,邀请了一众校里校外的好友,还有个别网上认识的博主。   而姜蝶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一众邀请的人当中,看见饶以蓝。   *   姜蝶达到约定的花都码头时,第一个看见的人便是饶以蓝,还以为自己眼花。   盛子煜正在码头边上招呼人,姜蝶拉过他的胳膊,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会邀请饶以蓝?”重点是她还愿意来!   “no no no。”盛子煜耸肩,“确切地来说,我没邀请她,是她主动想来的。”   “怎么可能?”   姜蝶更诧异了。她和她一个专业,最清楚这人眼高于顶。毕竟家世好,又漂亮,一进校就风生水起,把师姐们一气儿击垮,落得高岭之花的头衔。   她会主动参加男生的聚会……这在姜蝶印象里是头一遭。   “能让高岭之花出动的,还能是谁?当然是比花还难摘的月亮。”盛子煜很得意,“你不知道我面子有多大,这次我们要去的别墅是会长免费借给我的。饶以蓝知道后巴巴地来找我,说要给我庆生。”   他说的是那个学生会会长——蒋阎?姜蝶心里一惊。   “你意思是蒋阎也会来吗?”   “他要真来,我还不乐意呢,主角肯定成他了。”盛子煜摇头,“会长就是听说我想租别墅,就说他那有个空的,只是借个房子不来人。就这样饶以蓝都好奇,想要去看看。啧。”   姜蝶闻言,不置可否。   这世界上偏生就是有一种人,别说他住过的房子,也许他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呼吸过的空气,都能成为一种朝圣的路线。   纵然她仅和蒋阎有过几面之缘,但她笃定,他就隶属于这类。   衬极了他的名号,比高岭之花更虚无缥缈,难以攀折的月亮。   *   姜蝶登上快艇,和盛子煜并肩坐下。   他们的斜对角是饶以蓝,她将手心里的袋子递到盛子煜面前,冷淡地说:“给你的生日礼物。”   盛子煜受宠若惊地接过,姜蝶斜着眼,模糊地瞧见奢侈品的Logo。   只是个不熟的同学,出手都如此阔绰,属实大小姐的手笔。   这就是饶以蓝的作风,面子一定是最重要的。   譬如大一的专业成绩,明明她排第一,却因为饶以蓝有个担任时尚大刊主编的妈,莫名其妙的加分压过她一头,取代了她。   想到这里,姜蝶瞥向袋子的神色多了几分冷眼。   饶以蓝却误会了她这一眼,轻笑道:“不会吧姜蝶,你难道在吃我礼物的醋吗?”她有些嫌弃的语气,“你可用不着担心,难道我会看得上你男朋友?”   盛子煜听后不爽,但手上还拿着昂贵的礼物,要刺她两句也没底气,干脆打哈哈笑道:“要是拿我和那谁比,肯定是入不了你的眼啦。”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绕以蓝冷冰冰的神色龟裂,浮上可疑的红痕。   明显是联想到了话中未言明,却都心知肚明的那个人。   饶以蓝也觉得刚才的话似乎有些过分,着补道:“是啦,和其他人比,你也不差。”她转脸对向姜蝶,“诶,这次学院的设计大赛,你干脆就让你男朋友当模特好了。”   姜蝶被她指点江山的语气给听笑。   好像那意思是姜蝶无论选谁,结果都不会有差,获胜的人都一定会是她自己。   只是这一次,不一定能如她所愿。她嘴里的设计大赛这次办得很隆重,将和巴黎有名的设计学院合作,如果获胜,不仅有高额的奖金,还能去巴黎交换学习。   这也是最吸引姜蝶的噱头。   以她的家庭条件,负担不了出国留学的昂贵费用,若想要出国见识开拓眼界,这是最合适的机会。饶以蓝必不稀罕这些,她在意的只是最后的那个名声。   但名声越大,还挂钩国外,就不会像学期末的奖学金一样,能凭一己之力被暗箱操作黑走。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姜蝶心中憋着一口气,面上毫无芥蒂地刺探敌情:“看样子,我们以蓝已经有人选了?”   “往常我肯定会选一些国际秀场麻豆配我的衣服,但这次比赛非要让我们找学校里的人当模特……那这个人想都不用想了啊。”   她撑着下巴望向海面,语气突然柔软了几分。   “必定是蒋阎。”   姜蝶再度听到这个名字,眼皮一跳,不自觉地在心里跟着默念了一遍。   海面开始起雾,对岸的盐南岛拢在濛濛云气中,就像蒋阎这个名字一样让人浮想联翩。   *   过了将近半个小时,快艇靠岸。   盐南岛这一带是正在开发的旅游景区,但还没开发完善,眼下只有搁置的别墅和原始的海滩,阴天下,潮水涨涨落落,显现出几分单薄的荒凉。   如果是晴天,估计会很漂亮吧。   姜蝶感到几分遗憾,拿出相机对着镜头解释了一番,顺便尽职尽责地用女友视角拍下盛子煜走路的画面。他似有所觉地回头,对着镜头抛了个飞吻,周围顿时发出一片起哄声。   姜蝶故作害羞地关掉镜头,心里面无表情地盘算着还要录多少素材才够剪。   一行人从海岸线的岔口转向上坡路,沿途种植着红树海莲和木榄,空气里漂浮着海洋潮间带植物特有的味道。越往上,被植被遮盖住的海岸线重新渐显轮廓。   好不容易走到足以俯瞰整片海面的坡度,姜蝶才看见了别墅的影子,和灯塔遥遥相望。   光是从门口的花园开始,经过泳池,到达大门,又是一段长得咋舌的路。   盛子煜用蒋阎给他的钥匙开了门,不许大家踏入,先对着大厅拍了张照,解释道:“会长有强迫症,我到时候得给他复原。”   姜蝶靠在门口看过去,所有家具都是黑白灰三色,性冷淡风。家具和家具摆放的角度精确到像出自AI之手……这让她很怀疑他是否真的能复原成功。   盛子煜拍完照,嘱咐大家就在一楼大厅活动,但饶以蓝当耳旁风,转身就上了楼。不一会儿又悻悻下来,无奈咕哝:“都锁了。”   姜蝶好奇宝宝地在大厅转了一圈,卫生间都比她住的鸳鸯楼宽敞,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赚到的钱够不够买这里的一席露台。   她小心翼翼叩了叩一尘不染的窗面,酸溜溜地想投胎真像搭一辆车,没有导航,全凭运气。老天载她的时候肯定酒驾了吧,路途颠簸,被扔下车也格外粗暴。   可他载蒋阎的那天,一定是个想要兜风的好天气。所以一路杏花吹满,春风得意。   *   大家参观了一圈别墅,最后聚到客厅中央给盛子煜庆生。   姜蝶对着相机开始了表演——从包里拿出给盛子煜的礼物,祝他生日快乐,两人甜蜜地拥抱了一下。她背对着镜头的脸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不太舒服的表情。   即便表演了很多次,她依旧不是很擅长和男性亲密接触。   岛上叫不到外卖,大家事先打包了一些炸鸡啤酒,用微波热了之后分着吃。盛子煜干脆想出个损招,炸鸡作为胜利品,只有玩游戏赢的人才能吃一块。   这个无聊且幼稚的游戏,众人却都玩得很嗨,时针不知不觉走向凌晨三点,黑夜涌起密云。   蓝牙连着别墅的音箱,外放着闹哄哄的歌,掩盖了落地窗外暴雨突至的动静。   ——也掩盖了二楼某一处,有人打开房门的声响。   无论是哪一种被掩盖的声音,都是台风汹涌降临的前兆。   征兆着,她即将被困在和他一起到来的暴风雨,无处可逃。 第2章 凝视他,似凝视一座冷灰色……   最先注意到二楼有人的是姜蝶。   她已经game over,正在哈欠连天地调整镜头,左歪右扭的,取景器里不知什么时候框进了一个黑黢黢的人影,吓得她差点将手里的相机飞出去。   什么情况啊?!   姜蝶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看向二楼,发现不是幻觉,那儿真的站着一个人。   她不自觉挨近盛子煜,紧张地戳了戳他,结巴道:“二、二楼……!”   大家跟着看过去,脸色皆一白,脑子里冒出无良房地产商开发坟场惹怒怨灵的都市传说。   “怨灵”上前一步,终于从光影交界的暗处现身。   是人。一个凌晨三点,起床还穿着一丝不苟的白衬衫,扣子堪堪扣到喉结下方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自律比怨灵还可怕点。   而他正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蒋阎。   他抬手扣了扣栏杆,声音带着一丝未睡醒的鼻音,却还是显得过分冷淡。   “可以小点声吗?”   明明是轻声询问,听上去却好似带着不容反驳的威压。   话音未落,已经有人慌张地断了蓝牙。   整栋别墅仿佛被掐住喉咙,骤然死寂。窗外的雨幕大如细密的针脚,将他们缝在一起。哗啦哗啦,连同姜蝶震动的内心一起跟着落下。   她无意和蒋阎对视上,那瞬间,她似是凝视着一座埋在冷灰色雪水下的冰川。   浮在水面上的只有密不透风的冰层,根本无法觑见底下藏了多深,是不是延展到了地尽头。   可越是瞧不见,越是想一探究竟。   这份窥探欲容易让人在空旷的冷意中,心有不甘地烧起一把火。融解不了冰川,只会灼伤自己。   姜蝶轻晃了下脑袋,旋即将视线收回。周围的人却还十分着迷地仰着头,这里有些人是第一次见蒋阎,会有这样的反应一点不奇怪。   姜蝶目光转了一圈没有看见饶以蓝,估计这位大小姐没兴趣和他们玩游戏,早已经跑进一楼的客房睡美容觉了。若明天她起来知道错失和蒋阎见面,估计肠子都要悔青。   盛子煜这会儿赶紧站起来试图遮掩凌乱的客厅,神色茫然:“会长……我不知道你也在……”   蒋阎对一楼的乱象一览无余,原本有点困的神色变得清明,条件反射地微微皱眉。又似乎意识到什么,按了按眉心,恢复了平静的脸色。   “不关你事。昨天熬了夜,原本打算今早走的。睡醒已经迟了。”他言简意赅解释,“打扰到你们聚会很抱歉,但声音实在有点大。”   姜蝶有点小诧异。她耳闻蒋阎非常自律,固定作息,早睡早起,上早课从不迟到。会睡过头实在难得。   “不不不,是我们的问题。”盛子煜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哪敢有意见,更何况对象是蒋阎,“我们也这就结束了!”   其他人纷纷应和,手忙脚乱地收拾桌上的狼藉。   蒋阎忽然笑了。   别墅外的风雨都在此刻柔和了几分。   “我说真的,你们继续。我不是教导主任,半夜查房为了让你们乖乖睡觉。”   扔下这句话,他转身没入了刚才的黑暗里。只听卡哒一声,房门复被关上。   姜蝶这才又有所思地看回二楼,那个已经空了的位置。   这个人自始至终没有下过一步阶梯,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同他们说客气话。   *   蒋阎离开后,众人就要不要继续着实纠结了一番。   毕竟大家都好不容易聚到一起,有些博主特意从外省赶来,就这么结束实在不够尽兴。   盛子煜也有点不情愿,刚刚是下意识脱口而出,显得自己特别怂。这会儿蒋阎人一走,他开始给自己挽尊。   “没事儿,那我们继续吧,音乐就……不开了吧!”   “那我们说话声会不会吵到他啊?我感觉还是开个音乐垫一垫比较好。”   “对啊,找个安静点的音乐不就行了?没音乐太干了。”   “放一首莫扎特的《小夜曲》怎么样?大佬都喜欢逼格高的!”   “你sb吗让我们听古典乐玩酒桌游戏?!咋不说放《摇篮曲》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插科打诨,话题渐渐偏到别的上面,又开始恢复起之前的玩兴。到了东方既白,客厅到处是空啤酒罐子,男男女女横七竖八地躺满沙发地毯,醉得不省人事。   姜蝶是其中唯一还清醒的人。   她其实也喝了些酒,在酒精和熬夜的作用下困得不行不行,但惦记着接下来的任务,她还是努力支着眼睛,走到开放式的厨房间。   拉开柜门一看,里头居然有开封的小半袋米。除此之外冰箱里还有些零碎的食材,看样子这个别墅是蒋阎经常会来的地方。   她没有动冰箱里的食材,舀了点米。但煮粥该倒多少水来着?姜蝶心里没底,拿出手机搜了下食谱,上头写着:少许。   “……”   算了,凭手感吧。   没煮过几次粥的厨艺小白盲倒了些水,胸有成竹地开火。   等待煮粥百无聊赖的空档,姜蝶将目光投到了满地的空酒罐上。   她眼色一转,挽起袖子,躬着腰开始整理杂乱的大厅。   当然,在收拾之前,她没忘记去补下妆。抹去艳色的口红,压掉熬夜的油光,使整张脸看上去依然战斗力满格。   外头的雨势比昨夜还要凶猛,噼里啪啦地几欲穿透落地窗,电磁炉上的小锅呲呲地冒着火,两种声音微妙地融合在一起,冲淡了下楼的脚步声。   但姜蝶一直竖着耳朵,这一回,她没有错过信号。   “你在做什么?”   这回的声线不再带着鼻音,很冷静,是雪水从高山上流下来的那种清冽。   姜蝶假装一激灵,慌乱转身。   事实上,她侧转的角度是经过多次镜头实践下来后,最完美的一个角度。   伸手不打笑脸人,眼缘可是很重要的,她必须营造良好形象。   可惜,她面前的蒋阎却没有任何反应,看她和看她手心里的垃圾袋没有区别。   他换了一身黑色衬衫,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姜蝶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他的手,指甲全都修剪得圆润干净,宽大的掌心里扣着一把同色的长柄伞,看样子正准备离开。   趁现在!   姜蝶连忙叫住他:“师哥好。”   一般人习惯叫他会长,但她偏要叫个不一样的。蒋阎大三她大二,这么叫也无可厚非。   姜蝶抖了抖手上的垃圾袋,仰头看向他,一副被撞见不太好意思的样子:“我看不惯乱乱的,就动手收拾一下。抱歉我们把你这里弄得这么乱。”   这话说得毫不心虚,是个人知道她的房间真实面貌后听到都会翻白眼的程度。   姜蝶之所以反常地收拾、还要做早饭,无非是想投其所好,在蒋阎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一切都源于在快艇上和饶以蓝的那番对话,在昨晚见到蒋阎意外现身后,她心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设计大赛,她要找蒋阎当自己的模特。   他的身型就像十七世纪的鲁本斯铅笔下勾勒出来的弧线,修长的脖颈连着直角肩线,宽阔的蝴蝶骨在腰间收束,往下蔓延到长腿。衣服在他身上失去了地摊和高定的定义,区别只在于他穿哪件。   别说放眼学校,纵使整个花都,都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当模特。   但这个选项,她之前从没考虑过。说服蒋阎这件事,大概比拿下冠军还要难。   可是在船上和饶以蓝的一番交涉,突然启发了她:就算她不去抢这个人,还会有别人打他的主意。饶以蓝就是其中之一。   那为什么她要把这个可能性让给别人?   尤其是,不想让给饶以蓝。   原本心中一闪即逝的那点小火苗,经过饶以蓝自大的煽风点火,一发不可收拾。   被她完全轻视的人拿下她势在必得的人,到时候的饶以蓝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除了拿下冠军的期许,姜蝶又多了一份期待。   现在唯一的难点——就在于如何攻克蒋阎。   一上来就邀请肯定会被拒绝,得潜移默化温水煮青蛙,先和他拉近关系。   她揣测一个自律且有强迫症的人打破了一次规则,必然不会允许自己有第二次失误。所以判断他今天一定会早起,哪怕昨晚睡眠不佳。   事实证明她没猜错,特意熬了一整晚等他,预先筹谋的这些小手段也顺利地在他面前展现。   她隐去心头的得意,继续表演道:“哦对了……刚才我胃有些疼,擅自用了你的米煮粥,希望你不要介意呀。”   蒋阎擦过她的身侧走向玄关,极为简短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姜蝶赶紧加快语速:“他们都睡得太死了叫不起来,我煮的粥好像有点多。你还没吃早饭吧?要不要吃一点。”   她走过去掀开锅盖,笑容凝固在脸上。   刚才加水加得太自信,说好的白粥硬是熬成了一碗蹿稀一样的玩意儿。   蒋阎瞥了一眼:“……”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妙的嫌弃。   “……谢谢,但我不爱吃白粥。”视线从锅里移到她的脸,扫了一圈,对上她的眼睛,顿了两秒,“太寡淡,不合胃口。”   说完,转身推门而去。   一瞬间,门缝被强烈的气流冲击,屋外足以将世界吞没的潮气钻了进来,打湿了信心满满的姜蝶,眉毛焉耷耷地垂下。   她望着落地窗外那一朵逐渐走远的黑色雨花,气得锅子差点没拿稳。   寡淡就寡淡,干嘛对着她的脸讲?无语。   她忙不迭掏出镜子仔细端倪一番,有鼻子有眼,腮红刚补过还打得红扑扑的呢。   明明活色生香,秀色可餐嘛。   姜蝶气鼓鼓地合起镜子,心想蒋阎肯定只是在说粥。   但无论如何,和他交锋的第一回 合,自己惨败。   她轻轻叩在冰川上的声响,一丝回音都没有,就被淹没在浩瀚的雨声中。 第3章 我的世界已狂风暴雨   姜蝶独自干掉了一整锅蹿稀似的的白粥,十分希望能有一包乌江榨菜拌饭。   胃垫了点东西后感觉舒服些,困意再度涌上来,坚持熬了一整晚已经到了极限。她趴在岛台上,头一埋进胳膊就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周围的人都还没醒,姜蝶看了眼手机,居然只眯了半小时。   一瞬仿佛回到高中的午间,迷迷糊糊地趴着做梦,醒来以为都换了世纪,其实不过弹指。   她坐直身体,落地窗外的雨势更大了,黑卷的云层像是要倾塌入海,看得人心头发慌。   这雨从昨晚下到现在了,怎么越下越猛,没有停的架势……这个天气,船都没法儿开了吧。一会儿该怎么离岛?   门口传来响动,姜蝶转过头,是蒋阎去而复返。   他看上去比出门时狼狈许多,浑身都湿透了,黑色的衬衣布料紧贴着肌肤,看不清具体的模样,但肌肉走向的线条却像砧板上的刀痕,若隐若现地映出褶皱。   活脱脱一条被海潮冲上来的男美人鱼。   姜蝶看得津津有味。在仅有的几个照面中,蒋阎从来都穿得很板正严实,根本看不到底下的风光。这次算是捡了便宜。   蒋阎刚才撑的伞已经被外头的风刮得伞骨折断,伞面也狼狈地全部外翻。他强迫症地站在门口,认认真真地把伞面全都翻回来。   ……这画面看上去有几分滑稽的可爱。   “师哥,外头风雨很大吗?”   姜蝶没话找话,蒋阎也露出一副“这还用问吗”的表情,但还是边整理边开口回答她。   “来台风了,现在出不去岛。”   所以他才回来的啊。   姜蝶恍然,心想,这难道不是老天赐给我的良机吗?   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姜蝶灵机一动,跑去卫生间找了块毛巾回来。还未能近蒋阎身,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姜蝶的视线范围——是睡得神清气爽的饶以蓝。   饶以蓝快她一步,将口袋里的一包纸巾递过去。蒋阎没有拒绝,道声谢,擦雨伞上和手柄上的积水。   姜蝶内心警铃大作,想起饶以蓝是学生会的文艺部长,两人有交情也是理所当然的。不禁略有后悔刚开学时没去参加学生会的选拔,当时一心扑在怎么经营自己的微博穿搭号上,根本抽不出时间。   手上的毛巾此时插进去就略显尴尬,姜蝶踌躇时,突然客厅里窸窸窣窣传来动静,盛子煜大张着懒腰,从沙发上摇晃起来,正好看到姜蝶以及她手上的毛巾,大大咧咧道。   “快快快,我正需要呢!睡得哈喇子流了一嘴。”   他的这一声正好化解了姜蝶的尴尬,她忙不迭把毛巾往他脑门上一飞,摆脱自己其实是给蒋阎送毛巾的嫌疑。   盛子煜拉下毛巾,咕哝道:“你太粗暴了吧,能不能温柔点?”   他的声音也引起来另外两人的注意,他们跟着看过来。姜蝶头皮一紧,赶紧挽回颜面地靠近他,依言抬起他的下巴,软语道:“行,我帮你擦擦。”   盛子煜鸡皮疙瘩一抖,刚想问她发什么神经,一看沙发边蒋阎和饶以蓝也在,便懂了。   他配合地抬起下巴:“谢谢宝宝。”   目睹他俩卿卿我我地擦脸,饶以蓝翻了个白眼,又带着一丝羡慕的幻想去偷看蒋阎。只见蒋阎没什么反应地垂下眼,继续擦着手里湿掉的伞。   擦完,他就把伞扔进了垃圾桶。   *   “中央气象台今日发布黄色预警,台风‘蝴蝶’已于昨晚八点登陆盐南、花都一带……登陆时强度为八级……”   客厅的电视上,主播正播报着今日的气象。   一行人陆陆续续醒来,通过新闻知道了天气的棘手。微信群里导师正发布通知,学校因为台风停课,让同学们好好待在宿舍或家中不要外出。   大家原本还愁困在岛上回不去,这下子全都放飞心情,没有什么比公然放假更开心的事。尤其是还能蹭住豪华海景大别墅。   因为蒋阎非常客气,表示他们可以住到台风结束。   姜蝶没想到会是黄色预警,立刻躲进空房间拨了一通电话。   电话迅速被接起,焦急的声音传来。   “你这孩子,怎么还没回来呢?外头都刮台风了。”   “妈,我在盐南岛,这会儿暂时回不去。等天气好点通船了我马上就回。”   听筒那头的女人顿时变得紧张。   “谁和你一起?”   “我便签上写了呀,好多人,都是朋友同学什么的。”   她语气陡然变得凝重。   “那也得留个心眼。这世道坏人太多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姜蝶顿了顿,说:“我知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缓和语调道:“我也就随口说说,你还是好好玩,不用顾虑太多。”   姜蝶转移了话题:“你记得睡觉关好窗,那老房子脆得很。”   “都关好了,这风声嘎吱嘎吱的吵得人心慌。”   不用她多说,姜蝶也听见了电话那头的狂风呼啸。   她又问:“你吃过饭没有?岛上会不会很危险啊?那边离海岸多近啊!”   “不会……”姜蝶失笑,抬头环视四周高级的大理石墙,阻隔了一切风声雨声,形成一个截然不同的寂静世界。   “这里很新,特别新。”   *   姜蝶打完电话从空房间出来,大厅里这群人又开始玩上了。   他们看见姜蝶,调侃说:“诶姜蝶,这台风是不是你放出来的?”   她的网络昵称就是小福蝶,用了好久一直没动。毕竟这名儿听上去很吉祥。   姜蝶接过玩笑道:“那可不是。小心点别惹我,不然我第一个把你刮跑。”   “哇,盛子煜你老婆好狠心!”   盛子煜笑着给那人肩头一拳,手习惯性想去摸桌上的啤酒,发现全都没了。   “诶,垃圾谁收拾的?”   “不会是你那个会长吧?”   “不会吧……”盛子煜不可置信。   “是我啦。”姜蝶谦虚地出声,“我醒得早,看你们都睡着就简单收拾了下。”   众人直呼遇见女菩萨,连带着夸盛子煜眼光好。此时有人突然提出一个问题:“酒都喝光了,那我们今晚喝什么?”   “现在是担心酒的事儿吗?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了好吧!”   说话的人展示了外卖app的界面,列表上空无一物。   “靠,连超市的外卖都没有……”   饶以蓝此时见缝插针地从房间里走出来,说:“干脆问一下会长吧,他应该知道这附近有没有超市或者餐厅。”   相比刚才醒来时的素面朝天,现在已经画好了全妆,迫不及待要去“骚扰”蒋阎。   姜蝶目送着她走上二楼,敲响了蒋阎的房门。   片刻后,蒋阎从房内出来。他已经换了一身淡灰色的圆领卫衣和运动裤,头发刚吹过,还有些潮湿。衬得他整个人很柔软。   饶以蓝一怔,半天说不出话。   姜蝶撇了撇嘴,暗讽饶以蓝色/欲熏心没啥出息,这样怎么搞得定蒋阎。   两人的说话声压得很低,姜蝶竖着耳朵也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就见蒋阎跟着饶以蓝下了楼。   “会长说这岛上餐厅都还没开起来呢,只有一家小便利店,但不送货,只能自己去。”她主动请缨,“我跟着会长过去,大家有什么要买的?发在群里就行。”   姜蝶内心一动,心里琢磨可不能就这么放他俩独处。   “这不太好吧,哪有让女孩子跑腿的道理。”盛子煜不负姜蝶重望,站起身自告奋勇,“当然我去了!会长也不用去,告诉我大概地址就行,我摸得到。”   “好。”蒋阎于是就报了个地址,“出门左转走五百米右转遇到一个岔路选右边再走三百米七点钟方向。”   盛子煜晕了,其他人也听晕了。   “还……还是麻烦会长帮忙带一下路好了。”他哈哈地干笑。   蒋阎早有预料地说:“现在雨势比较小,走吧。”   饶以蓝瞪了一眼盛子煜:“我也去,你们东西不一定拿得过来。”   盛子煜这下终于反应过来,恍然道:“哦哦对,是这样。”   姜蝶等这句话很久了,她也跟着附和:“拿不过来的话,那我也跟着去吧。多一个人多一双手。”   饶以蓝倒不以为意,她早上还目睹两人在沙发秀恩爱,以为姜蝶粘男友,没想到其他。只是有些烦原本两人的独处这下多了一对情侣灯泡。   蒋阎从柜子里拿出四把新伞,一人一把。   “外头风大,自己抓好。”   他啪一下撑开伞,撩起卫衣兜帽第一个走出去,灰色的背影和垂落的雨脚融为一体。   *   四个人在大风中弯弯绕绕,到达那家便利店时,姜蝶披肩的头发乱得像被铁扇公主的芭蕉扇猛扇过。   她再一看饶以蓝,人家用发绳扎着马尾,形象良好。   ……大意了!   盛子煜瞥了姜蝶一眼,嘲笑地帮她把脸上凌乱的发丝拨开:“天都黑了,别整得和女鬼似的,吓到花花草草小朋友就不好了。”   她侧头看了眼玻璃窗,好家伙,这发型拍下来可以直接拿去当风中凌乱的表情包。   她恼怒地小声:“闭嘴,我要是鬼也是聊斋里勾人家魂的聂小倩!”   “就你还聂小倩呢?乖乖当帮为师扛货的沙僧得了。”   盛子煜看了眼微信群里大家发过来的清单,着手开始扫货。   姜蝶还在对着橱窗的反光整理那一头乱发,后脖子被斜风打湿,扑在上面的粉底都掉了色,露出一颗西瓜籽大小的色素痣。   姜蝶正嫌弃这样太丑,在反光里瞥见一抹拿着购物篮的影子。   她回过头,撞进蒋阎的眼睛。   他的眼神收纳了窗外的雨水气息,有一些湿漉,和之前的冷淡相比,多出了几分难以言明的情绪。像迷雾掩去了冰川锋利的边角,模糊,也柔软。   便利店过道只有那么点大,姜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站太久,挡了人家的路。   她不好意思地赶紧躲到另一排的货架后边,把剩余部分的头发理顺。   最后大家拿了一堆方便面,这家便利店还有些生鲜食材,但一群人做饭也不够分,还是速食妥帖。   收银员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一边结账一边哼着店内周杰伦的老歌。   看来是一个杰迷。   不知是不是为了应景,他特地在店内放了首《龙卷风》,倒是把店外的凄风苦雨唱出了几分不知死活的浪漫。   “爱像一阵风/吹完它就走   这样的节奏/谁都无可奈何……”   店员吊儿郎当地一边跟着唱,一边说:“四百七十六块五毛三。”   饶以蓝和盛子煜在店员结账过程中就把东西顺势装进了袋子,率先走向店门口。姜蝶特地动作慢了一些,还在不慌不忙地往袋子里装东西,足以让在她后面结账的蒋阎能清晰地看见她放东西是多么细致。   这样一定能获得强迫症患者的共鸣,她真是太聪明了!   蒋阎果真瞥了她一眼,掏出手机的动作一顿,忽然说。   “等一下,还有这个。”   姜蝶用余光看见他从货架上抽出了一个小包装,扔到了柜台。   看清那东西后,她心口猛地狂跳。   一包黑色发绳。   “静静/悄悄/默默离开   陷入了危险边缘/Baby   我的世界已狂风暴雨……”   店员扫完商品码,蒋阎付完帐,刚好踩上歌里狂风暴雨四个字,拎上袋子走人。唯独留下桌上那包黑色发绳,忘记放进袋子。   姜蝶下意识出声:“师哥,你买的东西没拿……”   他未回头,语气淡淡。   “给你的,聂小倩。” 第4章 天黑请闭眼   四个人携风裹雨地回到别墅,盛子煜条件反射地要来嘲笑姜蝶的销魂发型,拂上她面颊的手一滞。   刚才被伞挡着他都没发现,她的头发被一圈黑色发绳扎了起来,露出一张眉眼弯弯的鹅蛋脸。神情盈动着一种无措的雀跃。   盛子煜愣了下,收回手:“什么时候绑上的,我还想拍一张你风中凌乱的发型做表情包。”   姜蝶送了个白眼给他,转头的时候快速地看了眼正在认真收伞的蒋阎。   他到底为什么会给她发绳呢……   一路上,这个问题都在困扰着她。   这个举动其实也不值得太一惊一乍,就是一个非常顺手的小事。但是做出这个小事的人是那位高岭之月,就很值得惊讶。   她并不觉得自己早上的伎俩起了作用,毕竟他非常冷淡地拒绝了她的白粥。   那就只有可能因为她是盛子煜的“女朋友”。   盛子煜是学生会的人,他的部下。他可以照顾部员主动借出别墅,那么对部员家属爱屋及乌,似乎也顺理成章。   猜不透,她也没法儿问,但至少,这是不讨厌她的信号。   四舍五入,她再努努劲儿,一定有机会和他合作!   姜蝶趁着把伞还给蒋阎的空隙,飞速地说了一句谢谢。   *   他们出门采购的时机非常幸运,再晚一步,就完全没有办法再出门。   台风已经正式登岛,外头鬼哭狼嚎,但越是激烈,越让窝在别墅里的他们生出一种隔岸观火的舒适。大厅开着暖黄的灯,放着歌,一群人围在一起吃香气四溢的煮泡面。   这顿食材是蒋阎掏的钱,但他却没有和他们一起吃,放下东西后就上了楼。   “他不用吃饭的吗?真的是男菩萨吧,光喝露水就行了!”   “我们学校的学生会长怎么不是这种包吃包住的大帅比,就知道使唤我给他点名,还没奖励,抠比。”   大家扯闲篇,话题却总是奇异地绕不开蒋阎。   “诶,他喜欢哪种类型啊?有没有前任照片?”   一个女博主阿檬直接开门见山地问蒋阎情史,明晃晃地把“感兴趣”三个字挂在脸上。   盛子煜摇头:“我们会长至今单身。”   “不会吧……?!他难道喜欢男人?”   “还是在等什么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想太多。”坐在角落的饶以蓝冷不丁出声,“他很快就会有女朋友的。”   阿檬闻声抬头,两人带着硝烟的视线在空中相逢。   阿檬挑眉道:“我也觉得,也许未来女朋友就坐在这儿呢。”   饶以蓝冷笑道:“好巧,我也这么想。”   一旁专心埋头干泡面的姜蝶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意犹未尽地擦擦嘴,终于舍得分出心思观察这剑拔弩张的局面。   盛子煜笑着打哈哈:“会长他爱微缩模型胜过爱人,比较专注在做东西上面而已啦。可能谈恋爱对他来讲不如完成一个作品来得有趣。”   微缩模型?姜蝶也是头一次听说,心下好奇。   “会长借给我的时候说别墅算是他的工作室,他偶尔会来这里做微缩模型。不过我是不明白那东西有什么好玩的,模型的地基都要打个三四天,和真的盖房子步骤没差了。这不就是搬砖吗?!”   大家哈哈一笑:“所以人家是会长,你不是咯。”   “闭嘴吧你!他是建筑系的我可不是好吗!”   姜蝶默默记下来,掏出一个备忘录,有一页的标题写着:关于衣架的性能调查笔记,已经罗列了几条。   1、衣架有强迫症   2、衣架不爱吃粥(ps寡淡口味的食物都算)(pps一定不是说我)   3、衣架有温柔的一面   4、衣架喜欢做微缩模型(需要进一步了解一下)   姜蝶犹豫半晌,又写下一行字。   5、衣架还没有挂过别的衣服~   *   煮泡面的时候姜蝶没有帮上忙,吃完后她主动包揽了洗碗的工作。毕竟她牢牢记着自己现在树立的洁癖爱收拾人设,可不能崩了。   她冲掉手上的泡沫,余光注意到饶以蓝拿了一盒青木瓜沙拉上了二楼。   这是去送晚饭了?   姜蝶费力地斜着眼,过了片刻瞧见饶以蓝两手空空地下来。   看来是送成功了。   送成功,并不代表真的能往前一步。   男女之间的进退就像擦香水,永远不能直怼,更不能满溢。要不经意地擦在手腕、耳后、锁骨……隐秘地发散,将对方不知不觉地裹进气味的领地。   姜蝶虽然没有实践过这个原理,但世间任何的东西和风月没有区别,都是欲望。而关于欲望的博弈都是一样的。她从小就知道如果想达到目标,必须费点心机。   而不是摊着手直白地说我想要,别人就会给你。   饶以蓝心情肉眼可见地明媚,坐到阿檬面前,故意刺她似的。姜蝶洗碗回来就看见这个针锋相对的画面。   盛子煜再度当起和事佬,提着刚才买的酒说:“来吧,今晚儿玩个啥?狼人杀?”   “那你们可当心点,我外号国服第一女巫。”   “就你?国服第一白痴吧哈哈哈。”   阿檬看了眼二楼:“盛子煜,你不叫你们会长下来一起玩吗?”   盛子煜还没说话,饶以蓝便凉凉地打断道:“会长他不喜欢的,问了也是白问。”   阿檬翻了个白眼,没搭理饶以蓝,径直走向二楼。   众人偷偷交换了一个看好戏的眼神,饶以蓝却气定神闲地笑了笑。   阿檬走到门口,笃笃敲了两声。在万众瞩目的视线下,蒋阎拉开房门,面对这张陌生的脸也毫无异色,平静道:“怎么了?”   她很落落大方地问:“下来玩游戏吗?我们玩狼人杀,加你一个就可以玩花板子了。”   蒋阎不假思索地摇头。   “我有事,你们玩。”   那语气,像打发小孩儿似的。   阿檬近距离见着他,突然依依不舍,拖长语气说废话:“……那好吧。如果你要玩,随时下来,我们都欢迎。”   她慢吞吞下楼,走姿摇曳,似要给楼上的人留下一个难忘的背影。   只可惜蒋阎在她转身的刹那,就利落地合上了门。   *   大家围坐成一圈开始抽牌,姜蝶运气不错,第一把就拿了个带身份的好人牌,女巫。晚上可以睁眼知道被杀害者的信息,决定救或者不救。   “天黑请闭眼。”   姜蝶闭上眼,等待“上帝”叫自己,一边贼贼地竖起耳朵,试图从掩人耳目的背景乐里听到狼人们的动静。她视力不好,但听力很强。   可惜,狼人们很缄默,唯一听到的场外信息是一下隐隐约约,房门被打开的声响。   “女巫请睁眼。”   姜蝶睁开眼,茫然地愣住了。   还真是沉浸式游戏,为了营造天黑的气氛居然把灯都关了。   她有夜盲,对光源非常钝感,因此闭上眼感觉不到刚才关灯的变化,这回儿睁眼迅速就抓瞎了。条件反射地抓住身边可以依附的东西,这么一抓就抓到了盛子煜的胳膊。   盛子煜知道她的夜盲,稍愣了愣,没什么反应地任她抓着。他刚才就已经感知到灯被关上了,但没想起身旁的这个人感知不到。   但姜蝶意识到抓了他的手后,很快就缩回手。   “上帝”却不知道姜蝶的情况,伸手比了个数字:“今晚这个人死了,你有一瓶解药,你救吗?”   姜蝶只能通过声源判断大致的方位,她面向那个位置疯狂摇头,表示自己看不清。   “上帝”直接以为她是见死不救。   “行,我知道了。那有一瓶毒药,你要毒吗?”   “毒啥毒!我意思是我看不清你比的数字!”   被急到的姜蝶脱口而出。   “……”   众人哄笑,你女巫怎么还在夜里自曝呢!   姜蝶慌忙闭嘴,已经晚了。   她忙不迭解释:“我是因为夜盲看不清,能不能麻烦别关灯呢?黑不溜秋的多可怕。”   大灯被打开,姜蝶眩晕地闭上眼又睁开,发现她刚才焦急吼的那个方向,正巧站着一个人。   是蒋阎。   他手上握着一个马克杯,刚才她听到的开门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姜蝶懊恼地用抱枕挡住脸,刚才丢人的傻样一定都被黑暗中的他收进眼底。   此时大家都注意到下来的蒋阎,阿檬惊喜地嚷嚷:“你来加入我们吗?”   “我只是接水。”蒋阎摇了摇手中的杯子,视线扫过埋在抱枕下的脑袋,“但看你们玩挺有意思。”   “你没玩过?!”阿檬的眼神仿佛看到山顶洞人,在当代大学生人均精神狼人杀一级学者的程度,遇到一个没接触过的简直太稀奇。   “那跟着我们玩一把呗,真的很好玩的!”她对蒋阎更加感兴趣,趾高气扬地横了一眼饶以蓝。   饶以蓝纵然觉得被将了一军,但其实也挺矛盾地想蒋阎一起玩,撇了撇嘴没吭声。   蒋阎沉吟道:“那我就玩一局。”   “来来来!”   他一说要来,一呼百应。不知不觉间,蒋阎竟已轻易俘获了在场的人心。   大家都示意蒋阎可以坐自己旁边,饶以蓝和阿檬更是卯足了较劲,蒋阎置身事外地走到盛子煜旁边,拍了拍他:“我在你这里插个座。”   盛子煜和中间的男生当即分开了空隙,让蒋阎坐下。   坐在盛子煜另一边的姜蝶不自觉揪紧了抱枕,她微微摇晃身体,越过盛子煜看了一眼他。   蒋阎支着下巴,正认真地听着别人给他讲解规则。侧脸的轮廓迅速压过身旁的盛子煜。   姜蝶就着看了一眼的姿势,视线划到桌上的零食,若无其事地勾了一包回来,偷看得一点不留痕迹。   她撕开杏子干刚吃进一颗,蒋阎就已经迅速消化了游戏规则,明白了来龙去脉,第二局开始了。   这一回,姜蝶又抽到了身份牌——和上局立场相反,是杀人的狼人。   “天黑请闭眼,狼人请睁眼,确认自己的同伴。”   姜蝶抖了几下眼皮,缓慢睁开,扫视了一眼全场,只在对面看见了另一个睁眼的女生。   还有一个呢……?狼人应该有三个。   她忽然心口微动,再度探出身体,对上了蒋阎漆黑的眼睛。   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看过去,一言未发,但眼睛彷佛在打招呼说,你的共犯是我。   他们视线正正对上的电光石火,整座大厅忽一下,再次陷入黑暗,毫无预兆。   姜蝶面前,蒋阎的脸孔就这么消失了,周遭陷入一片无措的黑。   她心头一惊,刚想去抓住点什么,有只手主动从旁伸过来,先抓住了她的。   ……是盛子煜吗?是他吧。   她微颤的指尖碰上他,他的手一顿,揉开她蜷缩的掌心,食指顺着曲线滑下去,轻轻挠了两下。   像是在无声地安抚她,不用怕黑,我在旁边。   姜蝶惊讶不已,侧过头去看盛子煜,纵然什么都看不见。   ……这还是那个盛子煜吗?!   她从未感受过他如此内敛又充满保护欲的一面。   时间其实只是流逝了几秒,却被她的感官无限拉长。   “不是我关的灯!这是不是停电了啊?!”   “上帝”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纷繁思绪,也打断了他们交缠的手。   他的手突兀地抽了回去。   残留给姜蝶的,是顺着掌纹隐隐蔓延的复杂和悸动。 第5章 钓系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上帝出声后,大家这才睁开眼睛,刚才断电的瞬间,他们都还以为是故意为了气氛又关灯,所以都没在意。   “可能是台风的原因,我去看下电箱。”   蒋阎冷静地作出判断,姜蝶听到一阵窸窣的动作,黑暗里亮起一束刺眼的白光,饶以蓝打开了手机的电筒,说着“我帮你打光”追了上去。   姜蝶往盛子煜的方向挨近了一丢丢,小声说:“谢谢你啊。”   盛子煜一愣:“啊?”   姜蝶也一愣:“刚才啊……”   盛子煜恍然,以为她说的是刚才抓着自己胳膊的事情。   “没事,那你下回请我吃饭。”   “……”   他的回应让姜蝶一时语塞,刚才那瞬间的悸动也跑得无影无踪。   真是鬼迷了心窍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那瞬间她心里的确闪过感激。   姜蝶犹豫片刻,掏出手机,把刚才黑暗里发生的短暂相碰po到了微博上。   以往她都抓耳挠腮才能完成撒狗粮的KPI,这次不用编,写得尤其顺。   也许是感受到她的真情实感,评论也比以往热烈。   “今晚的煜哥苏得过分了吧?!”   “如果我有罪请让法律制裁我,而不是让我生吞一碗绝世狗粮噎死我!”   “之前刷到我都可以做到面无表情甚至觉得好腻,但这一次我真的有被打动到……”   *   片刻后,蒋阎和饶以蓝回来,告诉大家电箱没有跳闸,应该是外头的变电站或者是线路受到台风的影响,总之,今晚是不会来电了,大家的玩心也因为这个意外消磨了大半。   “要不就到这儿吧。”盛子煜打了个哈欠,“昨晚都通宵了,今天就别修仙了。”   “散了吧散了吧。”   大家陆陆续续起身,姜蝶也正准备起,刚一抬屁股,动作间一股暖流喷涌而出。   ……什么情况?!   姜蝶脸色一白。   不可能吧,今天明明不是生理期。   可是下腹隐隐传来的垂涨感如此真实,提醒着她姨妈真的光顾了,而且来势汹汹。   难道是熬夜通宵又喝酒,紊乱了内分泌的缘故?   姜蝶不敢动了,又静悄悄地坐了回去。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回味过来之后绝望地意识到,她屁股下面的沙发,恐怕……   而且沙发的颜色,是白色的。   而且沙发的主人,是有强迫症的蒋阎。   老天爷,你干脆让外面的台风把我刮走吧!   盛子煜注意到她还失神地傻坐着,以为她是因为夜盲行动不便,扯了把她的胳膊要把人提溜起来,力道粗暴地彷佛和刚才在她手心里温柔画圈的不是一个人。   姜蝶誓死不起来:“我还不困,想再在客厅呆会儿。”   她必须把罪证毁尸灭迹,不然等明早天大亮,就是她姜某人社会性死亡的时刻。   “你一会儿找得到自己的房间吗?”   “我有手机的打光,没问题。”   赶紧走吧,求你。   姜蝶已经在心里给盛子煜哐哐磕头了。   旁边阿檬听到他们的对话,挑眉调侃:“你俩视频里那么甜,居然还没睡一起?”   姜蝶信手拈来扯谎:“我家信基督,不允许婚前性行为。”   阿檬同情地拍了拍盛子煜的肩膀,盛子煜配合得叹口气。   眼见众人散去,姜蝶这才黏糊糊起身,祈祷地用手机电筒一照沙发——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雪白的沙发上,两道姨妈张牙舞爪地印在上面。   姜蝶顾不上先收拾自己,她生怕有人又从房里出来看见这么丢人的一幕,火速从卫生间找了牙膏和刷子,用这种土方法对付着抹在血迹上开始刷。   她刚把牙膏刷开,二楼传来开门的动静,很轻,响在安静的大厅却如一记重锤,砰地砸上姜蝶的耳膜。   她几乎眼也不眨地回身坐下,一屁股粘上湿乎乎的牙膏。   嘶,这牙膏还是薄荷味的。   姜蝶的面容在黑暗中扭曲了一瞬。   她故作淡定地抬起头,迎上正在下楼梯的那束手机亮光,白色的射灯照出一个英挺的轮廓来。   是蒋阎。   他像是陈列馆里的雕塑苏醒,那打光显得轮廓更深,在一片黑里透着几分鬼气森森。   姜蝶内心哀嚎,下来谁不好,偏偏是他。薄荷牙膏此刻顺着屁股蛋一直凉到了心里。   她干脆不出声了,低头假装沉迷手机。   姜蝶以为蒋阎也不会来搭理自己,大家相安无事最好。却没想到脚步声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对方居高临下地停在自己面前,声音在头顶响起:“麻烦起来一下。”   ……?!   他是有透视眼吗?!难道已经被发现我糟蹋了他的沙发?   姜蝶盯着手机的瞳孔地震。   她负隅顽抗道:“怎、怎么了?”   蒋阎指了指姜蝶正对着的茶几抽屉:“我拿东西,你挡着了。”   “哦哦……”   姜蝶急得冷汗直爬上后背,大脑飞速地运转着想有什么办法能不被他发现。可以遮盖的抱枕被人拿到了远处,她手边空落落的。   情急之下,姜蝶一边站起来,边把自己的手机往位置上一盖。   然而,她手忙脚乱的,一下子没能关掉一直开着的手电筒。   乌七八糟混合在一起的姨妈血和牙膏,以一种重量级打光的方式,在黑夜里熠熠生辉。   “……”   “……”   姜蝶眼见蒋阎表情僵硬,他的手一抖,手机直接从手心划到地毯上。   他的表情随之隐进一片黑暗里。   姜蝶颤巍巍地开口,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的死亡寂静。   “对不起!我一定会弄干净的!”   蒋阎没说话,默默捡起了手机,拉开抽屉拿出一截白色蜡烛。   他压着语气道:“不用。”   姜蝶的声音小下去:“我真的可以洗干净的……”   “真的不用。”蒋阎合上抽屉起身,“反正也不会再用它们了。”   言下之意,这些东西已经成为了垃圾。   抱枕扔掉也就罢了,沙发是整张连体的大物件,肯定上万块,说扔就扔……   姜蝶抿紧唇,咬咬牙:“那多少钱,我赔你吧。”   祸是她闯的,人都这么说了,她没点表示就太没脸没皮了。   靠,肉疼。   蒋阎没有回答,反而是一楼客房的方向出来了个男生,他的手机电筒往沙发这儿一照:“咦,谁在那儿?”   姜蝶心头一惊,那道强烈的白光正往自己的后背照——她的裙子上还沾着痕迹呢!   脑袋发懵的空档,突然有块布横空往自己的方向飞过来。   是蒋阎抽出了茶几上的桌垫扔给她。   她条件反射地伸手接住,风驰电掣往腰上一围,大呼好险。   蒋阎瞥了她一眼,似乎在确认她围好没有,这才出声回答:“我们在找蜡烛,你要吗?”   “哦哦,是蒋会长啊!”那个男生摆摆手,“我这就准备去洗漱睡觉了,谢啦。”   他移开手机电筒,摸索着往卫生间的方向而去。   客厅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却涌动着更微妙的尴尬。   “谢谢……”   姜蝶愣愣地抓着桌垫布,没有预料到,刚才那个嫌弃她到毫不迟疑要把昂贵家具扔掉的人,却又同一时间伸出援手,免于她出糗。   如果被那个男生看见,保不齐他会不会当作笑料扩散出去。那她就真的丢脸丢大发了。   蒋阎的声音在黑暗里平静地流淌:“反正都要扔,不差这一块布。”   *   当天夜里,姜蝶还是忍着大姨妈的阵痛,把沙发桌垫和抱枕全都洗得干干净净。   全都整完天已经微亮,她血崩地躺在客房床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又侧漏到床上雪上加霜。   再次醒来时天居然已经黑了,幸运的是电力已经恢复。   她提心吊胆地把床铺检查了一遍,还好还好,干净的。   姜蝶精神不济地从房间里出来,大厅里众人正准备吃晚饭,还是上回买的那些速食。   “天,我敲了好几次你的房门,你睡到现在吗?”盛子煜嘴巴里塞着面,含糊地嚷嚷。   “帮我留吃的没有?”姜蝶紧张地掀开锅看了一眼。   “留了。不是睡就是惦记吃,我看你昵称不该叫小福蝶,猪还差不多。”   盛子煜把一碗面推过来,姜蝶眉开眼笑。   “那你身为‘饲养员’是不是得多奉献一点?”   她眼疾手快地把他碗里的火腿肠夹到自己碗里。   盛子煜脸一黑,压低声音:“混账,下次不帮你留了!”   姜蝶即将送入口的筷子一顿,纠结了一番,把香肠一分为二,撇了一半扔给他。   旁边的人见状起哄:“你们小两口太甜蜜了吧,吃个饭还黏黏糊糊的。”   盛子煜:……妈的,那本来整根香肠都是我的!   姜蝶环视了一圈人群,依旧没看见蒋阎。   她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你那个会长又不下来吃饭啊?”   “会长?他已经走了啊。”   “走了?”   姜蝶一愣。   她看向窗外,雨滴击打窗户的频率相比昨日已经算得上温柔,但依然还有残势。   “台风还没完全过去吧?已经通船了?”   “人家有私人船只,觉得可以开就开了呗。”盛子煜不以为意,“不过他自己走就算了,好几个姑娘都跟着走了。”   “啥?”   姜蝶一口香肠卡在喉咙里,咳嗽得脸颊通红。   “你至于吗?怕我抢你香肠?”盛子煜无语地给她倒杯水,犹豫了下,把半截还没动的香肠丢到姜蝶碗里,“行了,吃慢点。”   姜蝶看着那半截香肠,脑海里不自觉就闪过昨晚交缠的双手,不知为何,心里荡起一股别扭。   她又把香肠丢了回去:“不用了,我够吃!”姜蝶捋顺了口气,继续接起刚才的话题,“谁跟着走了?饶以蓝吗?”   “少了谁都不会少了她咯。”   姜蝶心里暗道不妙。自己刚刚才闯了祸,估计要被扣印象分,饶以蓝又缠得这么紧……   她戳了戳碗里的面:“这样的话,会长的微信号你能不能推我一下?”   盛子煜眼睛微眯:“嗯?你怎么突然要他的微信号?”   “昨晚黑灯瞎火的,我没看清把他客厅里的一个东西打碎了。”姜蝶面不改色地扯淡,虽然和事实本质没差,“想说应该问清楚多少钱,赔给他。”   “哦……”盛子煜不疑有他,“你这夜盲太坏事了。”   姜蝶转眼收到他推过来的微信,点开名片头像,是一张黑白对半的画,人走在白色的画幅中,阴影藏在黑色的半面。   头像和他的人,他的家具一样,特别性冷淡风。名字也是,wasteland,废墟。   姜蝶有点紧张地发送了好友申请,直到晚上才被通过。   她迫不及待点开朋友圈视奸,意料之内的三天可见,一片空白。   姜蝶只好点开聊天框,捧着手机斟酌半天,打下一段话。   小福蝶:师哥你好,你还没告诉我沙发和桌布是多少钱?我应该赔给你的。真的很对不起!   嗯,非常得体,发送!   她信心满满地扣上手机,像蹲在树边等兔子入笼的猎人,虽然用兔子来比喻蒋阎并不合适,他更像城堡前雕花水池里的一只黑天鹅,阳光和煦,微风暖融,他自顾自地凫水,不慌不忙,不会多看你一眼。   因此,一个小时过去了,蒋阎没有回。   三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动静。   直至深夜十二点,聊天框依然只有她的绿色条,太刺目了。   估计在忙没空看手机吧,姜蝶没想太多,坐在马桶上无聊地开始刷朋友圈。   往下拉没多久,她就刷到了一条动态:蒋阎转发了一则学校恢复上课的通知。   时间,四十六分钟前。   姜蝶看着这条朋友圈,内心无语。   所以蒋阎明明有空看手机,还有空转发,只是没空回她。   某人的时间真的分得很三六九等。   她已经用了这么顺理成章的理由发微信,都得不到回应,更别说其他没话找话的问候了。   必须得想一个,除开微信之外的见面方式。   姜蝶坐在马桶上沉思,视线停在了自己的腿根上。   *   次日风停雨息,终于可以离开盐南岛。   盛子煜把照片发到了群里,让大家对照着图片一起帮忙整理打扫。   姜蝶自告奋勇承包卫生间,其余人都不愿意打扫这里,直呼她女菩萨。   姜蝶谦虚地说我只是喜欢收拾而已,一边关上门,不着痕迹地把大腿上的银链子松开。   银链子在打扫的过程中脱落,她假装没注意,脚尖却不动声色地把链子踢进洗手台下的角落。   做完这一切,姜蝶走出来,若无其事地对着大家道:“我那边ok了哦。” 第6章 有人发微信是诈尸型   姜蝶坐船从盐南岛返回花都,一番折腾到家后接近傍晚。   初秋的日头还显长,半个昏黄的太阳在两栋楼宇间摇摇欲坠,但各家各户已经都将灯点起来了。   连通两栋老楼的是镂空的之字形楼梯,扶手锈迹斑斑,台风席卷过的湿痕还未干,姜蝶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怕滑跤。这种旧楼梯,上下最不能掉以轻心。   因为提前给她妈打过电话报备,这会儿还没进门,饭菜的味道就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妈,我回来了。”   她推门朝屋里大喊,厨房里应声道:“最后一个菜马上就好,你先洗手。”   姜蝶脱力地往沙发上一瘫,滚了几滚。   真好,二手的破沙发,不用担心侧漏。   *   楼宇间最后一丝昏黄落下,姜雪梅正好端着芹菜炒肉出来。   “就刮了这么几天台风,菜价就涨了。”她碎碎念,招呼姜蝶过来吃饭,“要不我还是出去找个工作吧。”   “用不着啊,我现在能赚到钱。”姜蝶把盛好的饭推到她面前,“你别忘了你的老毛病,别瞎折腾。当然如果你是觉得生活无聊,真的想找点事做,我还是支持你的。”   姜雪梅不认同地皱起眉:“大学生还是应该好好学习,少操心赚钱的事。我如果出去工作,能帮你分担一点也好。就这房子,居然还给我们涨价。”   又是老生常谈的话题。   姜蝶耐着性子:“不是跟你说了嘛,学校里的宿舍床位我租给研究生了,她每月也会给我点钱,能抵点房租。你自己一个人不也是租房,不如我们俩一起住。”   “我一个人找个地下室……”   “打住!”姜蝶夹了一口芹菜塞进她的嘴里,“你去住地下室,我去住宿舍。那我毕业回来怎么办?我们不是还得继续找房子,多折腾。就干脆住这里挺好啊,都住了好些年了,东西还一大堆。”   姜雪梅嘴里塞着菜,含含糊糊道:“你毕业还回来这里干嘛,妈攒钱送你出国,虽然现在肯定还不够……”   姜蝶一愣,心里动容。   她故作轻松道:“妈,那个我早就没在想了。”   姜雪梅神色严肃:“怎么不想,不要担心钱的问题!”   姜蝶抚上她拧着的眉心:“我最近知道我们学院有交换生的名额,可以免费去国外学一年。我想争取下这个。所以你真的别瞎操心了。”   姜蝶感觉到手下的眉心更紧地纠在一起。   “那这个名额得多难得啊!不花钱的好事,谁不想要?”   “对,谁不想要呢。”姜蝶深吸一口气,“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她就要做那个有心人。   当天夜里,姜蝶忍住姨妈的翻江倒海,翻开设计手帐审视之前的设计草稿。   彼时她没想好人选,凭空设计了几款,想用衣服去套人。   现在回过头再看,形都有,但没有神。   衣服和人一样,没了神,那就是致命地平庸。   拿这样的作品去比赛,就算饶以蓝不从中作梗,她也不能赢。   姜蝶眼也不眨地把那几页统统撕下来,揉成一团丢进纸篓。   她咬着笔杆望向窗外,视线被对面的矮楼阻隔,掺着杂乱的电线杆,往下滴水的湿漉漉的被罩,还有用矿泉塑料瓶插着的夜来香。   逼仄,拥挤,粗糙。   但她一抬头,还是能看到月亮。   姜蝶的耳边忽然响起了那名为蝴蝶的台风去而复返的声响,很重,如风如雨。又很轻,如蝴蝶振翅。   她着手开始在速写本上画草图,原本没有五官的模特,不自觉地添上了眉眼。   笔触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似的:毛流分明的眉间,深陷的眼皮,一双如冰川一般透明的眼睛。寒气凛然,冻结着冰冷的裂痕。   活脱脱就是蒋阎。   姜蝶以他为模特再画下去,平平无奇的思路瞬间点亮,姨妈的痛觉也逐渐感知不到。   她全神贯注地伏在桌上,一笔一线地画着衣服的草稿。   灵感如喷泉涌动,她像是攥着笔尖跳舞,月光轻盈地从手腕的黑色发圈拂过。   一晚,仅仅这一晚,姜蝶设计出了自己迄今最满意的一件衣服——   一件花衬衫。   深蓝的缎面上大朵大朵的夜间睡莲,有一种妖异和圣洁的对撞,掀起一场亚热带风暴。   她将之命名为,“风眼”。   而可以完美诠释这件衣服的人,只能是蒋阎。   即便他的衣服从来都是黑白灰,款式单调利落,很难让人想象他穿上这件衣服的样子。但正因如此,姜蝶笃定他才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解开他一丝不苟扣起的衣领,才能释放出笼的摧枯拉朽的惊艳。   *   台风过境后,花都大学又恢复了上课。   姜蝶有早课,从鸳鸯楼去到大学不远,骑着自行车很快就到了。   早课是和专业无关的毛概,翘课的人很多,大多直接拜托去的同学帮忙点名。而姜蝶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为了学分不会冒险旷课。   她踩着点到教室,驾轻就熟地坐到最后一排。微信里收到同院系好友卢靖雯的点到请求,这姑娘又起不来。   姜蝶只好捏着嗓子,埋下头在老师点到时伪装声音,帮她蒙混过关。   老师在讲台上开始枯燥的理论,姜蝶掏出手机,点开蒋阎的黑白头像,斟酌着新一轮的开场白。   小福蝶:师哥,打扰了……我好像有个饰品落在你的别墅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在?我想过去找一下,麻烦啦   这条微信,他总不至于不回吧?   一直到下课,姜蝶终于盼到黑白的头像旁亮起了小红点。   wasteland:我不确定。盛子煜钥匙还没还我,你可以和他要,直接去别墅找。   wasteland:还有,你句末漏了个句号。   “…………”   姜蝶看到消息的一刹那,差点没把手机捏碎。   我要找的根本不是饰品!是你啊大哥!   漏了个句号是什么鬼,你强迫症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她气得直翻白眼,垂死挣扎着回复。   小福蝶:啊?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我这个不着急,还是等你在的时候过去找吧。   这回她仔细检查了一下标点,按出发送。   对面没有动静。   姜蝶平均十分钟刷一次手机,连骑自行车等红灯那几秒都要掏出来看一下他回没回。   直到她刷到蒋阎在三分钟前又发了一条朋友圈,关于学生会十一假期团建的公告。   他妈的。   看来又已读不回了,行,真行。   姜蝶气笑,把蒋阎的微信名改了个备注,衣架。   你等着,迟早把你拿下。让你挂上我的衣服!   *   她最后没去找盛子煜拿钥匙,如果蒋阎不在别墅,她压根不打算过去。上完课后就直接回家开始从相机里导素材,准备把盛子煜生日的vlog剪出来。   剪片前她得把所有拍的素材先过一遍,挑出可用的,把无趣的段落和拍摄角度太丑的全部剔除。   翻阅在别墅第一天的素材时,姜蝶看到某个片段怔愣住。   她记得当时自己正在调试镜头,在镜头里发现了蒋阎的现身。   但早于她发现之前,它已经悄无声息地捕捉到了被大家忽略的,蒋阎出来的那一幕。   虽然由于高度问题,画幅只框到了蒋阎的腰,显露出一双又长又直的腿,走动的频率像老挂钟下摆动的长发条。   姜蝶好奇地从他出房间的节点看起,将屏幕调到最亮,诧异地发现,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出声。   而是单手擎着栏杆,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他在看什么?还是在犹豫要不要出声?   无从猜测。   姜蝶悻悻地把这段素材拖进了垃圾箱。   *   剪辑是个很耗时的活,她在电脑前一坐,回过神来几近傍晚。   抽空看了眼手机,一条意外的未读消息惊得姜蝶大腿一麻。   ——救命,蒋阎居然主动给她发来消息!   衣架:你丢的饰品长什么样?   姜蝶忙不迭回道。   小福蝶:一条银色的腿链哈。   ……又不回复了,姜蝶也是头一次碰到有人发微信是诈尸型。   无可奈何,她只好再仔细揣摩蒋阎刚才发来的话,他之所以会问饰品的样子肯定是想帮她找,这么说,他现在人就在别墅?   姜蝶当机立断,抄起桌边的速写本塞进帆布包,蹬上单鞋,三步并作两步冲下鸳鸯楼。一边按着手机发消息。   小福蝶:师哥是现在别墅吗?   小福蝶:我现在正好有空,已经坐船过来啦。你如果找到的话麻烦等我一下,没找到的话就不用找了,一会儿我自己找就行!   她气喘吁吁地来到码头,坐上日落前开往盐南岛的最后一班船。   屁股刚挨下座位,一直没动静的微信叮一下,终于响了。   衣架:我没在。   衣架:但有别人在,你可以去。   姜蝶眼角一抽。她判断的没有错,他确实有想帮她找。   可人没说要亲自找啊。   重点是,怎么又有人在他不在的时候进他的别墅了!   她深吸口气,郁闷又好奇地问。   小福蝶:……谁啊?我认识吗?   对面很快回复。   衣架:上门回收沙发的。   “……”   *   姜蝶已经坐上“贼船”,回不了岸,满肚子窝火地来到盐南岛。   她来到蒋阎的别墅一看,好家伙,两个师傅正在吭哧吭哧搬那张沙发。   罪魁祸首心虚地摸了把鼻子。   他们把沙发搬了出去,客厅空了一大片。其中一个师傅从外头进来,把那条熟悉的银链子递到姜蝶跟前,暧昧一笑:“大妹子,这是不是你落下的啊?刚找了好久帮你找到的。”   姜蝶接过来,从牙缝里挤出笑:“谢谢师傅。”   她无奈地看着手中的腿链,又看了一眼沙发空掉的位置,不禁深感蒋阎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尺,根本油盐不进。   如果以往,也许姜蝶就放弃了。   但……   她的目光聚集到帆布包里的速写本中,那件已经设计出雏形的“风眼”。   八字已经有了一撇,姜蝶不愿意自己的作品将就。   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她现在连私下接触蒋阎的机会都没有,如果她是学生会的人倒还好办些。   等等,学生会?   姜蝶福至心灵,连忙点开朋友圈,打开了刚才等红灯时刷到的学生会团建公告。   她粗粗扫了一眼,学生会为了迎新,以及犒劳去年成员为学校做出的贡献,决定在国庆假期组织一次团建活动,飞往泰国。   姜蝶思索片刻,主意打到了盛子煜身上。   她把这条消息转发给他,试探道。   小福蝶:学校对你们也太大方了,我现在加入学生会还来得及吗!   玩摄影穷三代:嗐,这根本不是学校给拨的款,是会长自掏腰包的   小福蝶:……他真的对你们部员好照顾   小福蝶:你打算去吗?   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慢吞吞地发来一个不占便宜是傻子的表情包。   小福蝶:那你们部还招新吗?   玩摄影穷三代:招啊,但一般就招大一的   小福蝶:你不是晋升副部长了吗,招大一大二还不是你定   玩摄影穷三代:我上头还有部长呢   玩摄影穷三代:不是,你认真的?   小福蝶:我看起来像开玩笑的样子吗.jpg   小福蝶:想蹭个免费游嘛   玩摄影穷三代:靠你不知道多少人看了这个公告来找我,都是倒贴钱想跟着来,你还想免费蹭   小福蝶:……   小福蝶:你难道以为我是真的想去玩的吗!   玩摄影穷三代:不然你也是奔着会长?[奸笑]   姜蝶心头一惊,涌上一股心虚。   小福蝶:怎么敢,我有“亲亲男朋友”你啊~~   盛子煜发了个狗翻白眼的表情。   玩摄影穷三代:私下就别恶心我了   小福蝶:好吧,说正经的   小福蝶:我们一直没去国外拍过度假vlog,粉丝们一直私信问我什么时候安排呢,既然你这回也要去,不如内推一下我   玩摄影穷三代:这不太好吧,假公济私   姜蝶忍不住吃惊,这话一点都不像从盛子煜嘴里说出来的。   这么义正严辞……倒像是为了什么在抗拒她,不愿让她参加到这次活动中。   但是他说的也的确有道理,她应该走正规流程去参加面试的。   可问题是今天刚好是学生会招新的最后一天。   而她,现在,还在盐南岛。   她真的很无奈。   姜蝶捏紧银链子,没有犹豫多久,不再和盛子煜废话,拔脚气喘吁吁奔向码头。   *   姜蝶赶回学校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   额前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她双手抹了一把脖间流淌的汗,步履不停地向招新点冲去。   不抱希望地疾走至A教学楼,教室基本都下了晚课熄了灯,老旧的红砖墙在夜里聚拢了爬山虎的阴影。在三楼的走廊尽头,居然还亮着白炽灯。   那好像是招生的教室。   姜蝶心跳加速,难道还能赶上?   她激动地跑上楼,雀跃的心情在教室门前戛然而止。   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三张面试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叠资料,一支钢笔搁在上头,在灯下拉出一道浅浅的光影。   姜蝶扶着门框平息呼吸,失望地转身,迎面对上一个人的胸膛,吓了她一大跳。   她惊讶地抬起眼,蒋阎低下头,两人的视线撞个正着。   月光寂静,不远处小操场里凑堆打球的男生还在挥汗,球面在地上撞出弹性的来回,砰砰砰砰,余音一直传到耳边,搅得她的心跳也七上八下的。   姜蝶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平复呼吸,连忙捋顺粘在一块儿的刘海,清了清嗓子:“谢谢师哥帮忙,东西已经找到了。”   他点了下头,擦肩往教室里走。   “那个沙发……还没告诉我多少钱。”   蒋阎终于回答道:“我以为不回的态度很明显了。”   意思是与她无关,不用再提。   姜蝶哑然,多打两个字是会手折吗!   蒋阎见她仍立在原地:“还有事?”   姜蝶略一踌躇,还是开口问道:“师哥也负责招新面试吗?”   他拿起钢笔清点资料,嗯了一声:“已经结束了。”   姜蝶深吸口气,厚着脸皮突然站定到桌前,滔滔不绝道。   “我是来自服装艺术设计学院大二的姜蝶,这次希望能进入学生会的宣传部。我的优势如下:网上经营着一个有点流量的视频穿搭号,叫小福蝶。剪辑和内容都是我一人完成的。最火的一个视频播放量有近百万。如果我能进入宣传部,我对师哥组织的团建活动有点想法——我可以全程拍摄vlog,作为我们花都大学学生会的宣传视频投放到网上,树立我们学生会团结和谐友爱积极向上的氛围!”   她慷慨激扬地陈述完,感觉发挥得不赖,自己给自己鼓了个掌。结果瞧见蒋阎面无表情的脸,讪讪地把双手放下,拘谨地收在两侧。   “听上去是个人才。”他慢条斯理地回复,“但是宣传部的名额已经招满了。”   姜蝶紧绷的肩头刹那间垮下来。   蒋阎垂下眼,手指点着桌上的资料,抽出几张来开始看。   姜蝶见他专注自己的事情,知道再纠缠下去不是明智的做法,于是礼貌地点了点头:“谢谢师哥,打扰了。”   她心有不甘地转身,慢吞吞地走至教室门口时,他的声音突然又从背后传来。   “还有一个职位没有招上。如果你不是只想进宣传部,可以试一试。”   姜蝶诧异地转过身,蒋阎把刚才正在看的资料翻过来,是大一新生填的表格,想进的部门里端正地写着:   秘书处。   只要能进学生会,进哪个部根本没差,姜蝶当然想满口答应。但那样过于明显,她得表现出自己还是很负责专业的,于是谦虚地提问说:“请问这个职位的职责是……?”   蒋阎靠在桌边,手指在灯下无意识地转着钢笔,动作在墙面投下的光影像一只被捏住翅膀,正瑟瑟扑棱的蝴蝶。   姜蝶鬼使神差地盯着那片黑影,听见他轻描淡写道:“主要的,就是协助学生会长。” 第7章 这是需要付费观看的内容……   花都大学后门的美食一条街,正值饭点,人头熙攘。   盛子煜和几个人坐在烧烤店内靠窗的长桌边,今晚是他们学生会宣传部内部的一次小小聚会。   店门口传来自动门的开关声,店内随即进来一个棕色长卷发的女生,出入间卷起的气流飘扬着一股野百合的香水味。   盛子煜鼻子一抽,闻到这个味道,整个人瞬间直起身,朝门口招手。   “哟,就差你了!”   女生毫不在意地撩了一把头发,回应道:“抱歉各位,我来晚了。”   明明是大一新生,让师哥师姐平白等她许久,语气听上去却没有几分抱歉。   她笑道:“是不是还得做下自我介绍?我是大一英语系的孟舒雅。除了部长和副部在面试上见过,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见。”   她往场内扫视一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坐到了盛子煜对面。   两人不经意对视一眼,盛子煜摸了摸鼻子,举起啤酒说:“都到齐了哈,欢迎我们的新部员。”   孟舒雅跟着拿起酒瓶,笑意盈盈地一干而尽。   她擦了擦嘴角,把瓶子倒扣在桌上,挑眉看向对面:“我都干了,你是不是也得干一个?”   盛子煜挑眉,跟着把整瓶干了,气氛一下子被炒热,突然有人撞了撞他的胳膊说:“嘿,这是不是你女朋友,我没看错吧?”   对方指了指手机里刚进学生会大群的一个头像,一只蓝色的蝴蝶。   盛子煜点开来确认,还真是姜蝶。   “她怎么突然进学生会了?”   “是进咱们宣传部了吗?小群里没她啊。”   “她改后缀了,是秘书处。”   “真假?秘书处?多少人挤破头想进都没给进啊。”有人咋舌,“而且会长不是说秘书处这次不再招女生了吗?”   孟舒雅不解地问:“会长性别歧视吗?”   “哪能啊,是她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好好干活,光想着怎么骚扰会长。”   “哦……”孟舒雅想了想说,“那光防女生也没用吧,男生也有可能是gay馋会长呢。”   “啧——有道理!怪不得招姜蝶呢,有家室的用起来最放心。”   众人恍然大悟,冲盛子煜挤眉弄眼:“还有人比你俩更模范情侣的吗?”   孟舒雅附和着大家,皮笑肉不笑地同盛子煜碰杯:“真是,好羡慕你。”   盛子煜倒扣手机,不太自然地喝了一口啤酒。   *   姜蝶收到盛子煜给自己发的微信时,她正在查询泰国落地签需要的资料。   蒋阎真的够狠,说现在只能算她的“试用期”,这个期间内全靠她表现。首先第一个要完成的任务,就是统计团建可以参加的人员,收集签证资料。   姜蝶怀疑秘书处还没招满就是太压榨人了,所以纷纷跑路了吧。   她看了眼手机,盛子煜发了一连串问号的表情过来。   玩摄影穷三代:什么情况啊你?   小福蝶:如你所见,我去面试了   小福蝶:正好,你统计下你们部去的人数告诉我哦   玩摄影穷三代:???   小福蝶:怎么了?   玩摄影穷三代:没……我就是觉得心累   玩摄影穷三代:本来能好好玩儿的,现在还得假装秀,真tm累   姜蝶看这条消息,火一下子冒起。   小福蝶:我拜托你,虽然是我提议的,但你没吃到红利吗?放下碗骂娘是什么意思?你累我不比你更累吗?vlog都是我挑素材我剪,你出什么力了吗?   盛子煜顿时安静如鸡。   姜蝶气得直想把他拉黑,同时内心那股异样感越发强烈。   虽然盛子煜这人懒散,但该配合的地方总会配合,两人的合作还算愉快,这还是头一次盛子煜如此直白地表现出不太乐意。   那问题是出在哪儿呢?   姜蝶开始反省自己,在她眼里旅游这事儿毫无吸引力,旅游的附加效果才是她最看重的。无论是拉近和蒋阎的距离说服他当模特,还是借机作秀完成粉丝的心愿固一波粉,不好好利用不是傻子吗?   但盛子煜不一定这么想,她不能强加自己的价值观到他人身上。   毕竟他们是利益往来的合作关系,盛子煜确实没有必要每件事都配合她。难道就不允许人家想纯粹地享受一次旅行吗?   姜蝶无意识地抠着手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盛子煜在黑暗里留下的余温。   人家还挺关心她的。   自己好像……太把他当赚钱工具人了。   她重新点开对话框,酝酿着发出一条消息。   小福蝶:对不起,这次没有和你商量好,我刚刚说的话也有点重了。但我去这件事已经定好了,那这次不拍vlog了可以吗?只是在大家面前还要辛苦你假装配合一下。   片刻后,盛子煜发了张照片过来,烟雾缭绕的烤肉店,一排空酒罐,生菜和毛豆散得满桌都是。   玩摄影穷三代:是我该说对不起,喝酒有点喝大了,你别往心里去   玩摄影穷三代:vlog该拍还是拍吧[击掌]   玩摄影穷三代:哦对,我们部门三个人去,除了我还有金乐池和孟舒雅   金乐池是宣传部的部长,后面一个名字姜蝶没听说过,估计就是新招的吧。   她回了个ok,松了口气,盘算着盛子煜的生日vlog必须得在去泰国前剪出来,堆在一起就剪不完了。   姜蝶捞起风油精往太阳穴抹了几下,查完资料后相继给各部门部长发去统计人数的微信。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最后在饶以蓝这儿卡了壳。   她是文艺部的部长,姜蝶免不了和她打照面。   小福蝶:嗨,麻烦以蓝报给我一下你们部参加团建的人数哦[玫瑰]   Saphire:?   Saphire:我直接和会长说了。   小福蝶:呃,那麻烦你也和我再说一下吧,我这边要出个最终人数的   饶以蓝直接不回了。   真是绝,在发微信的脑回路上,饶以蓝和蒋阎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姜蝶突然好奇,如果蒋阎真的被饶以蓝追到手,他们聊微信会不会是南极撞上北极的冰冷画面?但大概率,一定是饶以蓝为爱化作火山。   她被自己的脑补笑出声,也懒得再催饶以蓝,点开finalcut捡起上次剪到一半的vlog。   明天就是周末,流量最大。她干脆咬咬牙,熬了一整晚将vlog剪出来,支着眼皮上传完毕后才倒头睡去。   *   睡梦里,姜蝶一直感觉到身下的床在轻微地震动。   地震了?!   她一个激灵弹起身,摔下床才发现是手机在震……   姜蝶翻了个白眼,拿过手机一看,昨晚上传的视频已经审核通过。她都没来得及转到微博,点击量却不请自来,点赞投币的消息提示一直往外弹。   怎么回事?   姜蝶大感意外,草草地看了一眼弹幕池,弹幕也比以前多得多,都在刷“好帅”、“舔舔”、“这是哪位”、“集美们直接空降第七分钟”……   姜蝶拉到弹幕说的位置,是他们玩桌游那一趴。   她当时把相机放到了角落,一个能把大厅里的他们全框进去的位置,因此,也无意间拍到了从楼上下来接水的蒋阎。   当时她剪到后半夜非常困,加上素材里下一秒又关灯,她觉得这部分很适合当转场,天然黑场都不用加特效,草草地加了进去就没管它。   无心插柳,居然把蒋阎给剪进去了,虽然只有两三秒亮着的镜头。   看到这儿的粉丝对关灯非常气愤,黑色屏幕被白色弹幕遮得密密麻麻。   “我差这点流量吗?!”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难道这就是需要付费观看的内容吗”   “绝了,我正凑近屏幕想舔一波帅哥,下一秒屏幕一黑,出现我狞笑的猥琐大脸,MD!”   “十秒钟内我要知道我这个未来老公的所有信息!”   弹幕哀嚎着,令姜蝶心惊胆战。   播放量就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已经破了十万,上了网站的算法推荐。   姜蝶连眼屎也来不及擦,打开final火速将那两三秒剪掉,重新渲染出了一版新的,替代原有的视频放上去。   但是网站还需要审核。   姜蝶双手合十,祈祷蒋阎不会看到这段视频。他素来低调,自己将他剪进去却没有经过他同意,即便她并非故意,但被发现也一定会被讨厌。   自己先是弄脏了他的沙发,现在又搞了这出乌龙,简直是在他的雷点上反复蹦迪……   审核的过程变得尤为漫长,姜蝶看到排队通道显示着火爆的字样,欲哭无泪地躺在床上装死,为什么今天偏偏是周六下午,审核高峰,她就不该贪这点流量!   房门外姜雪梅扯着嗓子喊她赶紧起来吃饭,姜蝶一听,还是身残志坚地从床上爬起,无精打采地干完了一整碗饭加一个馒头。   或许这就是最后的晚餐吧。   当她打着饱嗝,摸起手机,看到蒋阎发来的微信,确信世界在逐级崩塌。   衣架:[截图]   他发来的截图,正是她的视频里他下来那一幕。   只这么一条,却胜过千言万语。   那截图还截得恰当好处,有条弹幕正巧飘过蒋阎的脸,兴高采烈地写着:   老公,正面上我!!!!   呵呵,毁灭吧,累了。 第8章 晚风后座   衣架:别人发我的。这是我吧?   姜蝶颤颤巍巍地解释。   小福蝶:这是个意外……   等网站通过了新视频的审核,姜蝶准备好最卑微的滑跪姿式,把链接甩了过去,表示自己已经第一时间替换,绝对不会再有这等乌龙发生。   一直到晚上,蒋阎都没有回复。   姜蝶战战兢兢,连零食都比以往少吃了一袋。   一直到入睡前,手机终于提醒她来了消息。   姜蝶做足了心理建设,慢吞吞点开。   衣架:我出现的这个镜头,歪了。   ?   ???   姜蝶哭笑不得,心想蒋阎的强迫症真的病入膏肓了吧,关注点是这个吗?!   但感谢他的强迫症,关注的重点跟着镜头歪到了十万八千里,好歹没拿她做靶子再发作。   *   转眼,国庆假期来临。   这几天姜蝶一直忙着操办落地签的事情,总算在假期来临前顺利拿到了所有人的签证。   蒋阎似乎对她的表现挺满意,破天荒地在微信里发送了迄今以来的第一个表情。   [拇指]   姜蝶嘴角一抽,回复了一个[微笑],放下手机开始着手收拾明天飞往清迈的行李。   这是姜蝶有生以来第一次出国。   她密密麻麻地做了一堆攻略,虽然得跟着大部队行动,先去清迈,再转道普吉,最后从曼谷离境,但中间应该也会有自由活动的时间。她罗列了几家古着的vintage店,非常想去淘点衣服。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要带的东西,什么转接头,蚊虫咬,防晒霜,最重要的还有穿搭。   她将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一字排开,如同坐拥后宫的君王,不知该宠幸哪些。   虽是十一,花都已入秋,需要穿针织开衫的气候。但她查了查泰国,气温高到吓人。于是她将热裤、吊带、碎花连衣裙、人字拖和有的没的一气儿全放进行李箱,还有琳琅的耳环手镯,是夏日不可缺少的点睛之笔。   挑挑选选,全整理完已是后半夜。飞机是早上八点,她差点没能爬起来,最后是被姜雪梅火急火燎从床上拎起来的。   她准备了白煮蛋塞进姜蝶手心,叮嘱要在路上吃掉,不要空着肚子上飞机。一边帮姜蝶检查行李,又碎碎念了一堆在异国要注意安全的话。   姜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匆匆打上出租赶往机场。   这次团建抛去回家和已经有旅行计划的,最后去的总共有十来人,都是同一班飞机。大家统一约在登机口见。   原本一切都该有条不紊地进行,然而还没出发多久,意外就发生了。   鸳鸯楼那一带路况本身就不好,路面老旧,经常有骑摩托带两三人横穿马路的。这一大早,就有这样的小摩托为了赶在红灯前最后一刻冲过去,重心不稳,恶狠狠摔个底朝天。   后来的车子没注意,两厢撞到一起。   所幸没撞到人,惨的就是跟在后面的车辆,全堵死了。   姜蝶就是那倒霉的其中之一。   她原本就起晚,勉强还来得及。但经过这么一堵就难说了。   姜蝶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会儿,问师傅:“多久能开?”   司机摇头:“这可说不好。”   “那直接在这里结吧。”   姜蝶当机立断,拉着行李下车狂奔向地铁。   地铁到鸳鸯楼这一带也有不小的距离,姜蝶推着28寸的箱子一路抄着近道,滚轮在凹坑的地面呲呲作响,哐当一声,她就感觉手腕一麻,行李箱脱手飞出。   姜蝶傻在原地,一时间懵掉了。   她回过神,扶起行李箱,发现左边的一个滚轮不知何时脱落。   ……还去个屁。   姜蝶欲哭无泪,蹲在小路中央心如死灰。   口袋里手机还在不停震动,团建的微信群里大家喜气洋洋地你一言我一语。   “我们都到登机口了。”   “你们快来呀[拍床].jpg”   “不用着急,飞机好像延误了,没有准点降落。”   看到最后一条消息,姜蝶揪紧的心稍微放松,赶紧斜拉着箱子往前跑,这样只用到两个轮胎,不碍事。   当她大汗淋漓地登上地铁,再辗转到机场,距离关舱门时间只剩五分钟。   生死时速。   姜蝶连手机都没空看一眼,一路求爷爷告奶奶让人家放她先进安检。眼见成功在望,她的帆布包里被检测出一把美工刀。   “这个东西我们不能带上飞机的,你得拿出来把包再过一遍。”   安检员面无表情地向她下达指令,滴答,时钟指向了最后一分钟。   美工刀,该死的美工刀!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有把它放进包啊?!   说什么也没用,姜蝶只能灰溜溜地再过一遍安检。   等她像条哈巴狗似的跑到登机口,已经空无一人。   “舱门已经关闭了。”   检票的工作人员非常遗憾地冲她摇头。   姜蝶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掏出一直疯狂震动的手机。   群里都在@她,盛子煜也私发问她人去哪里,怎么突然玩失踪。其中还有姜雪梅发过来的微信。   “你这孩子到机场没有啊?包里我给你塞了点防身的东西,外国多不安全啊,要时刻注意!”   得,原来这美工刀是她妈塞进去的。   姜蝶苦笑着想该怎么应付这一堆问号,硬着头皮回道。   小福蝶:真的对不起大家,出了点意外,我没赶上……[捂脸]   紧接着,下面一条黑白头像跳出来,她脑袋不由得一麻,不敢看地闭上眼。   指不定要被怎么责问吧,她接连踩雷到自己都看不过去。   做了下心理建设,她咬咬牙睁开眼睛,愣住了。   衣架:我和姜蝶坐下一班飞机过来。   衣架:你们到机场后先去民宿放行李。@玩摄影穷三代,你组织一下。   玩摄影穷三代:[ok]   手机的航旅app此时蹦出提示,有了新的航程,四个小时后飞清迈。   谁买的……蒋阎吗?!   姜蝶一头雾水,连忙单敲盛子煜。   小福蝶:蒋阎发在群里的这啥意思啊?他也误机了吗?   玩摄影穷三代:会长第一个到的……   玩摄影穷三代:主要是你一直没消息,大家都怕你出事。先说好啊,我可是也说要留下来看看什么情况,但是会长说这算是他的责任,所以最后换他没登机   玩摄影穷三代:他不在登机口吗?那可能去厕所了吧   玩摄影穷三代:不说了,我们飞了,清迈见   机场落地窗外,载着所有人的飞机轰鸣起飞。被遗落的她目送巨大的机身从视野里消失,一扭头,空落的登机口,蒋阎长身鹤立。   几万英尺卷起的气流,那瞬间都往她的胸口呼啸。   姜蝶的呼吸轻轻一滞。   蒋阎穿着灰色的针织薄开衫,一手插着口袋,一手拎着两杯咖啡,见她回头,平淡道:“拿着。”   姜蝶受宠若惊地起身接过:“谢谢师哥……”   他把整袋咖啡递过来。   “……都给我?”   “困到能误机,两杯咖啡我看都不够你清醒的。”   冷嘲虽迟但到。   姜蝶缩了缩脖子,心想自己才不是睡过头导致误机,但个中缘由说了也无用,结果已经造成,还害得他为自己擦屁股。   她细声细气地低头说:“对不起嘛。”   蒋阎:“……”   “两杯咖啡我都会喝完的!一定不再犯困!”   蒋阎:“……”   他一言不发地坐到一边,从包里掏出书开始看,一副从现在开始别来烦我的模样。   姜蝶隔了他一个空位坐下,从袋子里拿出咖啡,还顺势带出来一个三明治。   ……这也是给她买的吗?   姜蝶诧异地瞥了眼蒋阎,她顿了顿,还是什么都没问,默默咬了一口,焦糖的甜味在唇腔内侧蔓延。   过了会儿,登机口的人陆陆续续地迎来下一拨起飞的人,位置也逐渐满当。   有女人婀娜地走到两人中间,侧身问蒋阎:“你好,这儿有人吗?”   蒋阎头也不抬:“有。”   那女人噎了一下,悻悻地转去别个座位。   姜蝶咬着吸管,还在埋头干三明治,蒋阎瞥了她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无语。   “姜蝶。”   “啊?”   她茫然地侧起头,鼻尖还沾了一点三明治的夹酱。   蒋阎的视线聚集到那一点,指关节紧了紧,深深吸了口气,赶紧从兜里飞出一包纸巾给她。   “擦掉,然后坐过来。”他翻过一页书,解释了一下,“免得总有人过来搭话。”   “哦,好。”   正中她下怀。   姜蝶不着痕迹地勾起嘴角。   之所以故意隔了一个空位,是因为这个场面她早有预测。要么他喊她坐过去,要么他坐过来。用不着她主动贴过去。   因为他一定不愿意陌生人横插进来到他身边。再怎么着,她总比陌生人强点吧。   有时候蒋阎的心思还挺好猜的。姜蝶有些得意,昂起头,像翘起小尾巴。   姜蝶坐到了他的旁边,也看清了他手上的书,对她而言非常无聊且枯燥的标题——《景观模型的创造与制作教范》。   姜蝶回想起盛子煜曾经提过,蒋阎喜欢制作微缩模型。   她本来完全不了解,盛子煜提了后就去搜了搜,知道是把某个现实的场景和人物缩小成一定的比例还原出来,类似格列佛游记里写过的小人国。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极巧的手艺。   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她通过盛子煜的关注意外搜到了蒋阎的ins。   虽然号上没有蒋阎的照片,但头像和微信上是一样的。   里面po的图有微缩模型,姜蝶估计都是他的作品,寥寥几张图,风格很统一,全是废墟,对上了他的微信名,wasteland。除此之外就是废墟的实景。   废弃的教室、破败的教堂、被火烧过的居民楼……空无一人,只有残垣。   充斥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氛围。   *   这一回他们顺利登机,拖蒋阎的福,她还蹭到了头等舱。   这是她第一次坐头等舱,明明是很宽敞的位置,她坐得比经济舱还局促。   蒋阎的位置在她旁边,上了飞机就带起眼罩。注意到他视线受阻,姜蝶才慢慢松懈下来。   她怕自己乡巴佬的一面被笑话。   空姐过来让她挑菜单的时候,她也很紧张。从来她只有二选一的份,一下子拿了本菜单过来,她反倒不知从何下手。   到清迈的过程中,蒋阎一直睡着,饭都没动。她看了一部电影,干了一顿饭,上了三趟厕所,一直闲不下来。   下飞机时,姜蝶总感觉蒋阎的脸似乎有点黑。   因为交通管制,他们这一班延误了许久,到达清迈时已是傍晚。姜蝶立刻给姜雪梅拍了一张飞机外的景色,虽然是根本看不出什么的停机坪。   她压抑不住心里的兴奋,下了廊桥一直余光四处乱瞟那一个个蝌蚪形状的标识,终于有了一点点出国的实感。   她不太懂出海关这套流程,就一路乖乖地跟在蒋阎身后,依样画葫芦地跟着他做。出国对蒋阎来说应该是家常便饭了吧,想到这点,她更加不想露怯。   经过了繁琐的海关检查,他们终于可以拿行李走人。   姜蝶突然意识到,自己那个箱子还是缺个轮子的残次品。   蒋阎的黑色行李箱已经转到他跟前,他随口问道:“你的箱子还没来?”   “嗯。”   “长什么样?”   姜蝶含糊道:“长方型的。”   蒋阎:“……”   交谈间,姜蝶就看到自己那个不争气的箱子从出口转出。   他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那个?”   姜蝶硬着头皮点头。   “坏了?”   强迫症迫使他一眼就看到缺了脚的轮子。   “还是可以用的,早上我就这么拖着过来的。”   蒋阎沉默了一会儿,姜蝶诧异地看着他将自己的28寸箱子从转盘上单手拎下来。   他回头瞥了发愣的她一眼:“走吧。”   大且沉的箱子在蒋阎手中,好像失去了重量的空壳,轻松得不可思议。   这还是那个早上把她折磨到快要崩溃的那个行李箱??   她简直要怀疑箱子成精了,在帅哥手里就老实。   “谢谢……”   姜蝶赶紧追上他的长腿,两人走出清迈国际机场,自动门一开,扑面一股完全是属于夏日夜晚的热浪。   没有了冷气,身上的长袖卫衣顿时闷出了姜蝶一身薄汗。   她想着忍一忍到民宿再换,结果来接他们的车居然不开冷气!   司机也是中国人,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哈,车里空调昨天坏了,还没来得及修,两位忍忍,咱们很快到。”   蒋阎表示理解地点头,干脆把开衫一脱,里面是干净的白色短袖,率先坐进前座。   姜蝶羡慕不已,她要是脱就只有里头的紫色蕾丝细吊带。无奈下,只能汗流浃背地缩进后座。   司机熟练地把窗户打开,让晚风灌进车内。可对于姜蝶来说杯水车薪,解不了热。傍晚六点的清迈还堵车,忍到半路,姜蝶终于缴械投降。   她偷偷瞄了一眼前面,心想司机和蒋阎都在前排,应该注意不到自己吧。   打定主意,她偷摸地卷起衣摆,将卫衣脱了下来。   赤道的落日逐渐将这个热带城市笼罩,玫瑰色的晚霞比姜蝶那只快罢工的玫瑰金行李箱的颜色正上好几个度,在她掀起衣服的一刹那,余晖贴住腰际,往上顺着汗津津的皮肤窝进细瘦的锁骨,调和出一种更绮丽的色彩。   晚风适时卷进车,颈侧被衣服揪起的碎发跳跃着慵懒的金色。   细细的蕾丝肩带勒着骨感的肩头,也将整个人薄薄地压进四方的后车镜。也许昨晚清迈下过一场雨,镜面没擦干净,那身影看上去像一团紫色的雾,又鲜明地像一颗紫色的桑葚,稍微一捻就印下汁痕。   前排副驾上,蒋阎手肘支着车窗,一歪头,无意瞥见了这团模糊的轮廓。   他没什么表情地从后车镜中收回视线,撑着脸颊的指节不动声色地曲了一寸。 第9章 属于赤道的夜晚   车子一路迎着风开到了他们事先订下的民宿,下车前姜蝶悄悄把卫衣又穿了回去。   整栋民宿坐落在夜市中央,两旁都是临街的咖啡店,摆满了热带水果的地摊,暮色下霓虹张灯结彩。两人一下车,就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蹲在一个摊位前,大裤衩花衬衫,额头还绑了一条荧光发带,装束和当地人无缝衔接。   “……子煜?”   姜蝶试探地叫了一声,盛子煜回过头,擎着大芒果的手挥舞着和他们招呼。   “哟,你们俩可算来了!一路顺利吗?”   蒋阎点头:“其他人呢?”   “都在民宿里休息,等你们回来去吃晚饭呢。”他指着这身看向姜蝶,“我下午去街上溜达一圈买的,怎么样,评价一下?”   说实话,搭配得意外还不错。   姜蝶肯定道:“还真可以。”说话间,余光看到街对面有个长棕发的女生突然溜达着往他们走来。   她穿着露脐的无袖背心,破洞的牛仔裤,走动间丰腴的腿肉若隐若现。   “我就当师姐在夸我了。”来人笑眯眯地撩了一把头发,“毕竟这衣服是我给他挑的。”   盛煜咳嗽了一声:“这是孟舒雅,我们部新来的师妹。”   姜蝶简单地和她打了个招呼。   蒋阎更简单,直接对孟舒雅点了下头就算,接着把手上的玫瑰色行李箱扔向盛子煜。   “你女朋友的箱子坏了,你帮她拿上去。”   盛子煜忙不迭地抱住行李箱,嗷地叫了一声。   “我靠姜蝶你装了什么这么沉!”   姜蝶嘴角一抽,不好意思说刚才蒋阎拿得有多轻松。   *   四人进到民宿,大家单独给蒋阎留了三楼单独一间,而姜蝶被分到了和孟舒雅一间。   孟舒雅靠在门边抱着手臂道:“知道师姐你来晚挑不了房,副部就让我帮你先占上。”   姜蝶一听,心想还算盛子煜有点良心。   “需不需要我晚上去别的地方挤一挤?”孟舒雅暧昧地拉长语调,“给你们留出空间。”   姜蝶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摇头道:“不用。”   “真的吗?师姐不用跟我客气。”她手指卷着头发,气声笑,“泰国多适合做/爱。”   姜蝶正在脱卫衣,听到做/爱两个字,衣领卡住脖子,差点窒息。   她咳得双颊通红,孟舒雅转而大笑:“师姐真经不起逗啊。我先出去了,不打扰你换衣。”   姜蝶无语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簇起眉,说不好这人给她的印象,像是带着一种试探和冒犯。   她没有深究,拉开箱子着重挑选一会儿出去吃饭要穿的衣服。   这次的行程攻略是秘书处出的,姜蝶也跟着出谋划策了一部分,今晚要去吃的千人火锅就是她的安排。为了一会儿能胡吃海喝,她特意挑了件不显肚子的松垮连衣裙穿上。   团建群里蒋阎发了条十分钟后大厅集合出发的消息,十分钟后,大家都准时出现。   蒋阎是踩着点下来的,姜蝶注意到他似乎冲了个澡,发梢还有点湿,换了另一件白色T恤,靠近的时候隐约有浴液的香味。   那股味道很独特,比薄荷更凉。像是盐南和花都之间那片海域的冬天,气温零下,吸进一口冷空气浑身打颤,又自虐似的欲罢不能。   对于在鸳鸯楼里闻惯了杂七杂八味道的她而言,有一种很致命的吸引力。   姜蝶视线一偏,饶以蓝跟在蒋阎身后下来,身上是一件白色的棉麻裙,很巧地和蒋阎像是情侣装。   众人免不了起哄,饶以蓝嘴上说着别乱开玩笑,满脑门子刻着“这趟团建结束我就让蒋阎和我真的穿上情侣装”的野心。   等全部到齐后,大家风风火火地朝着千人火锅出发,由姜蝶带路,因为是她找的地儿。   这个所谓的千人火锅,确实非常庞大,可容纳千百人——因为它建在旧厂棚里。   一列列木头长桌和长椅横亘在水泥地上,自助的食材大剌剌地搁置在日光灯下,拳头大的螃蟹,生蚝,青虾摞在一起,像贩卖的菜市场,一切都很粗糙,一切都很随意。   最前头还搭着一个乡村大舞台,滑稽地挂着几个红色纸灯笼,有两个人在上头调试麦克,因为底下还没多少食客,他们也就没打算开唱。   姜蝶已经食指大动,她回头兴奋地说:“好像就是这里。”   大家都饿得饥肠辘辘,跃跃欲试准备开冲,除了两个人。   一个是饶以蓝,另一个是蒋阎。   饶以蓝瞪大眼,不可置信道:“你找的这是什么地方?”她用脚尖踢了踢被扔在地上的虾壳,“简直像垃圾场,哪吃得下去。”   蒋阎没有说话,但那表情也有几分为难。   顿时,有一盆冷水,往她兜头浇去。   在接收到这个神色之前,姜蝶还未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垃圾场?这个词语尖锐得过分。在她贫瘠的二十年中,姜蝶接触过无数的苍蝇馆子,丝毫不觉得环境会影响食欲。有饭吃就不错了。   物美,价廉,又能容纳多人,还有表演。气氛一流,网上力推,她综合了方方面面,因此把火锅安排进来。   但她眼里的好地方,原来是他们这种“上等人”绝不屑去的垃圾场。   这种从潜意识里流露出来的割裂,让姜蝶萌生难以言喻的,被俯视的感觉。   就好像那个台风天,蒋阎始终高高在上地站在二楼,楼上楼下是两个世界。   她心里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委屈,但这种委屈是最无用的,帮不了任何忙。   没有任性的资本,就得习惯怎么压抑这种情绪去摆平局面。   姜蝶露出抱歉的笑容:“对不起啊以蓝,没想到这一层,就觉得来泰国了得吃点接地气的,是我太想当然了。”她对着众人意有所指说,“其他人不想吃的也可以不吃,不勉强哈。”   她这话其实是说给蒋阎听的,这个地方肯定也不如他的意,她寄希望于自己递过去的台阶能让他顺着下。   毕竟她还指望着找他合作,千万不能再把人得罪了。   饶以蓝轻轻拉了一把蒋阎的胳膊:“会长,我刚搜了下附近有家西餐,还是你有别的想吃的?”   她甚至没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因为她笃定蒋阎不会忍受这样的环境。   蒋阎顿了两秒,转头叮嘱大家:“这里很大,尽量坐一起,别三两分散。”他再随之看向饶以蓝,声音小了些,用几乎是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团建之所以是团建,就是团体行动,不搞特殊。而且,我希望你尊重别人的工作成果。别人不是导游,不必忍受你的脾气。”   话毕,他第一个拉开塑料椅子坐下。   蒋阎一入座,所有人都以他为圆心呼啦地散开坐下。   姜蝶愕然,饶以蓝比她更惊愕。   她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只是很快装作若无其事地坐下,眼神冷冷地扫过坐在盛子煜身边的姜蝶。   盛子煜此时正在捏姜蝶的后颈,小声吐槽:“饶以蓝真是太难伺候,你别往心里去,赶紧开吃。”   姜蝶玩笑地斜睨他:“刚怎么没见你说。”   盛子煜噎了一下:“……我不跟她一般见识。”他撸起袖子,“我去拿菜了。”   姜蝶坐在椅子上消化了片刻,对刚才蒋阎的选择并不感到意外。   他不是在维护她,而是在维护学生会的秩序。   如果谁都可以因为对行程有异议而公然离场,特别是会长带头,那么这次团建在开场就注定成为一盘散沙。   为此他可以强迫自己忍耐,但也许心底里正在对她猛翻白眼也说不定。   她必须得做点什么挽回下好感度才行。   姜蝶忐忑地拿起餐盘,跟上蒋阎去自助区取餐,细数他拿了哪些菜品,默默地将那些又拿了一遍,悄悄塞到蒋阎面前的桌上,这样他就不必重复再拿。   蒋阎回到位置,看到桌上那堆食材一愣,扭头看了一圈,一直暗中观察的姜蝶故意慢了半拍,缩回脑袋。   这样他应该知道是自己放的了吧……姜蝶不想表现得过于明显,但又得透出点蛛丝马迹。做好事那必须得留名啊!   她暗自帮蒋阎拿完才着手拿自己爱吃的,堆了整个餐盘,气势汹汹地开涮。   锅底比不了国内的火锅,清汤寡水,全靠下锅的食材煮出一些味道。但大家吃得都尤为起劲,有时候吃的就是一股氛围,浓郁的烟火气容易引人开胃。   盛子煜将煮熟的红虾捞出来,第一个剥给了姜蝶,眼神里写满了“怎么样,我够敬业吧。”   姜蝶配合地掏出相机记录下这一幕,恩恩爱爱地吃下那只虾。引得周围的一群人大嚎我吃火锅还不够怎么还被塞了一把狗粮。坐对面的孟舒雅暗自翻了个白眼,走到一边往她本就装满的餐盘里继续加菜。   这一桌声浪大得引起了蒋阎的注意。   他模糊地听到了塞了狗粮两个字,皱眉道:“锅底里还有狗粮?”顿时不敢再动筷。   他旁边的人忍不住喷笑:“会长……你没和情侣一起吃过饭吧?”他努了努下巴,示意蒋阎向姜蝶和盛子煜的方向看去,正好捕捉到姜蝶投桃报李,给盛子煜反剥虾的画面。   饶以蓝跟着看过去,看哪儿哪儿不爽,嗤笑:“没手吗?”   蒋阎刚好凑巧地从锅里夹上一只虾,他收回视线,看向自己筷下的虾。   饶以蓝咳嗽两声:“但如果会长觉得麻烦我可以帮忙剥……”   两秒后,筷子一松,虾被重新撇回锅,咕噜咕噜地煮得通红。   蒋阎反手夹了一个鱿鱼上来,冷淡道:“刚夹错了。”   *   余晖落尽,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来吃火锅的人也越来越多,几乎将厂棚坐满。其中很多是来旅游的国人。   舞台上的霓虹也跟着适时亮起,有人抱着吉他上去,坐在高脚椅上,开始弹奏。   那人唱的是一首他们听不懂的泰文歌,只不过这位泰国人居然会说普通话,结束的时候用磕巴的中文解释这首歌翻译过来叫《寓言》。他说,这是关于一个兔子仰望月亮的民谣。   他们大惊,好家伙,居然还会讲中文,便起哄道:“来一首中文歌呗!”   歌手笑了笑,抱着吉他,真的弹起了《甜蜜蜜》。   众人立刻被吸引,全都近距离地跑到台下拍小视频。   姜蝶比起凑热闹更不舍得离开饭桌,一边吃一边刷着朋友圈,就刷到盛子煜火速发了一条,配文:泰国人都比我会唱[微笑]   一时间,桌上个只有寥寥几个人还坐在原位,有一搭没一搭地涮着海鲜。   姜蝶咬着筷子,不由自主地看向蒋阎的位置,歌声袅袅,白雾缭绕,背后霭霭人潮,他坐姿有些松垮,任锅子沸腾,低头散漫地刷着手机,凌厉的线条在水雾里都被洇柔几分。   看上去变得那么容易接近。   但事实上,自己递过去的那盘菜,他几乎没动。   尤其是虾,有一只下了锅都不愿捞出来。   姜蝶收回目光,往嘴里放了一块鱼丸,嚼了半天都没嚼出什么味儿。   ……一定是偷工减料用面粉做的,可恶。   她扁着嘴将这家千人火锅拉入黑名单,发誓再也不来。   *   大家拖拖拉拉吃了很久的火锅才回到民宿,之后没有安排别的行程,因为第二天要起早出发去拜县。   姜蝶刚洗完澡躺下,她就发现手机里多出了一个微信群。   【不要告诉月亮】   一看这个群名,姜蝶瞬间就懂了。这是背着蒋阎建的小群。   “会长睡了没有?”   “报告,刚侦查到已经进房关门了!”   “造起来啊!!刚来的第一晚怎么能萎?!跟哥出门喝酒的call11111!”   “1111”   “1111”   “懒得出门了,来我房间看恐怖片的有没有?我这个房间有投影!”   “靠,你自己看吧!”“   “没有组团看动作片的吗?成人的那种”   “注意点,群里还有新来的师妹呢”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有没有玩狼杀的?我房间!!一楼左边第二个!!”   姜蝶默默窥屏,她又点开群成员看了一眼,发现这个群里除了蒋阎没有拉,饶以蓝也没有。   似乎大家都默认高岭之花和月亮凑一对,拉了也没用,不会和他们凡夫俗子为伍。   姜蝶把手机扔到一边,看着旁边空掉的床铺,孟舒雅刚才出去没有回来,估计去哪个房间厮混了吧。   她胡思乱想着有的没的,在床上翻来覆去,东南亚的夜晚燥热得让人无法入睡。   *   拜县是清迈通往夜丰颂府八十公里处的一个山上小镇,人少可以包车前往。他们人多,包车不划算,最后决定还是坐大巴。   昨夜直到凌晨两三点,关起门来热火朝天的一个个房间才终于平息。因此大家一个接一个上车的时候,都在彼此的脸上看到青色的眼圈。   她坐到盛子煜身边,他也哈欠连天的。   姜蝶瞥了他一眼:“这么困,昨晚去哪个房间浪了?”   盛子煜的哈欠噎了一下:“……没,我自己随便在外面逛了逛。”   她奇怪道:“你一个人?”   他含糊地点头。   姜蝶倒不关心他独自去了哪里闲逛,毕竟又不是真的男女朋友,哦了一声就塞上耳机,里头播放着法语的听力课程。   她在为自己之后能做交换生做准备。如果真的最后失败拿不到名额,熟练掌握一门语言也不是坏事。   听力材料正念到一首小诗,她跟着无声复述。   “L'apparition de ces visages dans la foule.”   [人流中,面孔如幻景般闪现。]   姜蝶漫不经心望向车窗外,日光烈烈,蒋阎正准备上车,插着兜,恰巧经过她的窗前。   “Pétales sur des branches noires humides.”   [潮湿的,黑色树枝上的花瓣。]   姜蝶怔了片刻,视线跟着他,仿佛真的看见花瓣飘下,脑袋酥麻。   怎么办,大巴还没开,她就好像已经晕车了。 第10章 落汤蝶和湿月亮   姜蝶是真的晕车了。   她一向自诩生命力顽强,结果车子开到山路上后,她就到处找塑料袋,把脸伸进去狂吐。   下车后她一查,发现清迈到拜县的山路有762个急转弯。   绝了。   *   拜县的民宿房东是个中国人,特地开了车来巴士站接他们。   因为拜县不像清迈,就是山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较原始,缺乏便捷的交通。当地人往来几乎都靠摩托,鲜少能看到汽车。如果有,那也几乎是外来客包的。   “景点和景点之间都隔老远了,你们最好也租辆车。”老板一边开车一边热情地跟他们介绍,“但你们人多,租车也不方便,我建议还是租摩托吧,一带一,划算。”   大家决定采纳他的意见,在民宿休整后一齐来到附近的租摩托店。会骑的分一拨,不会骑的就像地里小白菜,乖乖等着被会骑的一一领走。   姜蝶属于会骑的那一拨,盛子煜也会骑,两人就地分开,各带一个,这样出发去下一个景点。   她特意挑了一辆薄荷蓝的小摩托,因为今天穿了薄荷绿的雪纺连衣裙,视觉上这样搭配比较舒服。   戴上圆滚滚的头盔,视线一下子没那么开阔。姜蝶笨拙地转了下头,看见盛子煜的后座载着孟舒雅,两人有说有笑地直接开了出去。   姜蝶隐在头盔下的眉头微皱。   其他人都纷纷上车,搭配好的人都陆续出发,她的后座还空着。   没人需要她带了吗?   姜蝶环顾了一圈,饶以蓝还站在原地。   嗯……估计是等着蒋阎来载她。   他还没来得及挑车,正在给商家缴纳租金。   姜蝶眉毛一挑,转动手柄,稳稳当当地停在饶以蓝跟前。   “以蓝,我载你吧。昨晚真的很抱歉,就当我向你赔罪了。”   她的语气非常诚恳,饶以蓝面露惊讶,不太自然地回她:“没事,还挺好吃的。载我就不必了。”   “看样子你还没原谅我……”   姜蝶露出非常失落的神色,内心的小恶魔却笑翻天。   她不就是想让蒋阎载她吗?她偏不让她如意。   饶以蓝闪过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刚要开口,蒋阎付好租金出来,见原地还剩下她们两人。   “怎么还没走?”   姜蝶语带三分无奈三分自责四分惶惑,先发制人道:“我一直喊以蓝上车呢,但她好像还是有点生我的气,要不还是师哥你带她吧。”   她以退为进,做作得水到渠成,无形中把饶以蓝架了上去。   如果她真的上了蒋阎的车,不就代表她如同自己所说,还在因为昨晚斤斤计较。   果然,饶以蓝咬着牙笑道:“我从来没生你气,是你想太多。”   姜蝶笑眯眯:“那就上来吧。”   饶以蓝:“……”   最后,姜蝶如愿以偿地载着黑脸的饶以蓝突突向前开去。   *   由于她们磨蹭了一会儿才上路,沿路已经看不见其他人。   姜蝶一边看着手机导航上的路线,一边透过后视镜观察到饶以蓝频频转头往后看。   她还不死心地等着蒋阎追上来。   “姜蝶,你开太快了!”   眼见后头空落落的,她忍不住出声制止她。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其实她听得一清二楚,也知道那话里藏着的心思。虽说她也挺想等蒋阎追上来,但那是只有她一个人的情况下。   载着饶以蓝还等蒋阎,那不就等于主动给他们制造甜甜蜜蜜聊天的机会,她倒成了为他人做嫁衣的司机。   姜蝶不慢反快,嘴上还假惺惺地说:“哎,怎么还没看到他们啊,不会他们都到了吧?我们得再快点了。”   饶以蓝:“……”   姜蝶见她吃瘪,费了好大劲才压住上扬的嘴角。   然而她似乎有点得意忘形过头了。   耳边传来奇怪的声响,摩托像被人暗中踩了刹车,越开越慢,接着停滞不动了。   “怎么回事?”   饶以蓝跳下车,和姜蝶面面相觑。   姜蝶此时也一头雾水,她跟着下车检查一番,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自己刚才突然加速的原因,引擎正悠悠地往外冒白烟。   一言以蔽之,坏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下子该怎么办?   仿若听到两人的哀嚎,解救她们的神明开着一辆银灰色的摩托,终于在道路后方现身。   “蒋阎!”   饶以蓝眼睛一亮,激动地朝他挥手。   蒋阎一个急刹车,长腿落地。   “……怎么回事?”   饶以蓝终于能出口恶气,不管是不是先安下罪名:“姜蝶开太猛,车子出问题了。”   姜蝶无语凝噎:“……我就是正常开啊。”   蒋阎的脸上没有任何犯难和焦躁,拍了一下出问题的摩托车照片存证,三下五除二就解决道:“联系上商家了,他们会来取回车。不过他们店里没有多余的摩托了,都被租完。”   饶以蓝的眼神突然流露出期待:“那现在……?”   “我载你们过去。”蒋阎安排道,“一个先留在这里看车,一个我载过去,再返回来载剩下的那位。至于谁留下你们自己定。”   姜蝶立刻举手道:“我留下吧。”   这么一个绝佳刷好感度的时机,树立自己谦让无私的一面,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饶以蓝虽然不是傻子,但她是骄傲的公主,不甘愿做将就等待的那个人,因此对姜蝶的选择很满意,觉得她终于有点眼色。   她丝毫没有异议地斜坐上蒋阎的摩托:“那就辛苦你了。”   饶以蓝终于扬起今天最真心实意的笑容,打算伸手要去抱蒋阎的腰,手刚伸到一半,蒋阎快一步开口:“自己抓紧后座。”   如同那个台风天,他给了把伞,只说自己抓好,不愿为之挡风。   饶以蓝的手僵在一半,讪讪收回,不敢逾矩地转去抓住两边。   引擎启动,蒋阎绝尘而去前瞥了姜蝶一眼,说了两个字。   等我。   *   姜蝶百无聊赖地等在原地,顺道给盛子煜发微信吐槽自己的坏运气。但他估计还在开车,没有回。   笔直的乡村公路上什么都没有,两旁除了绿油油的稻田就是不知名的野草,没有可以荫蔽的树木。但好在天气沉闷,热辣的光都被乌云吞没,倒也没那么晒。   这条路上偶尔有骑着摩托驶过的外国友人,热心地停下来问姜蝶需不需要载一程,她倚着摩托,鼓着脸颊笑。   “谢谢!不用啦,有人会来载我!”   那人遗憾地耸肩,一溜烟儿就开不见了。空荡荡的路上又只剩下热浪、蝉鸣还有即将快被玩到没电的手机。   就在自动关机的那一刻,黑下去的屏幕上溅了一颗水滴。   下雨了?   姜蝶愕然,雨势瞬间变大,来势汹汹地直往下落。   她傻站在原地,无处可躲。   压在头盔下的刘海被斜吹来的雨丝粘在眼皮上,底妆全花,雪纺衬衫皱巴巴地贴着皮肤。   精心打扮的小蝴蝶顿时被浇成一只毛色粘稠的落汤鸡。   她望了望左边,说要来拉摩托的人没来。   她又望了望右边,说要来接自己的人也没来。   ……   姜蝶不抱希望地想,遇上大风大雨,他们估计不会来了。   要来也是等雨停吧。   她最后抬头望了望天,心想老天是不是把她的小九九尽收眼底,所以才落一场雨打算治治自己。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既然要耍心眼就要付出代价。   田间起了一圈一圈的水烟,好似把世界封闭,除了雨,只剩下她。   可却有一道隆隆的轰鸣破开雨声,闯入跟前。   黑衣黑裤的人浑身湿透,骑着银灰色的摩托,摘下头盔,拢了一把湿发。   “上来。”   他的声音混合在雨里,滴滴答答的,溅满了涟漪。   姜蝶呆愣地看着居然真的返回来接她的蒋阎,突然好紧张。   “……这么大雨,你怎么还过来。”   蒋阎撒了一把头盔中的积水:“不是约好的吗?”   姜蝶一会儿捣鼓头发,一会儿拉拉衣服,无措道:“那车子怎么办?”   “先放着。”   “……噢,好。”姜蝶脚步一顿,“那等一等!”   “?”   她可怜兮兮地看着蒋阎:“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用你手机帮我拍张照?我手机没电了……”   他一愣:“拍照?”   “对,拍我和这个摩托。”   这是她当博主以来养成的习惯。除了编造和盛子煜的“恋爱纪事”,若生活中真的有什么出其不意的经历,无论是囧事或者幸事,她都会记录下来当成素材和喜欢她的粉丝分享。不然每天的阅读量KPI没法儿完成。   蒋阎不明所以地点头:“可以。”   他掏出手机,非常严谨地摆正摄影中线,对准姜蝶。她靠在故障的摩托旁比小树杈,少女的眼周被雨水冲刷得睁不开,干脆眯起两道笑眼。   拍摄的人怔忪片刻,貌似随意地按下咔嚓。   姜蝶看蒋阎帮自己拍时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犯嘀咕也不敢说什么,心想难道自己树人设没起什么效果吗?   习惯是真的,但没必要非拍这一张。   她故意想给蒋阎展现一下自己在逆境中乐观向上的一面,身为好学生这一挂的蒋阎,应该会青睐这种做法,从而更欣赏自己才对嘛。   姜蝶满肚子算盘地攀上摩托的后座,抓紧两边:“谢谢师哥,我坐好了!”   蒋阎不着痕迹地注视着后视镜,嗯了一声,收起手机,摩托往反方向开去。   姜蝶迟疑道:“这个,方向好像不对……”   他语气一顿:“你打算穿着这身参观?”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开的方向是回民宿。   姜蝶低头一看自己的衣服,脸色涨红。   雨水连着雪纺将内衣打湿,勾勒出分明的轮廓。甚至内衣上的蝴蝶花纹都像浸了水一般,扑腾着却飞不起来。   ……天哪天哪天哪太丢人了!   蒋阎从后视镜里看到姜蝶石化的脸,勾了下嘴角。那笑容很轻,被迎面的风一下就吹散了。   他仍是古井无波的样子,说:“就算你可以,我不行。”   “啊?!”   “我不能穿着湿衣服。”   吓死了。   姜蝶差点以为他在说,就算她可以接受自己穿这身,但他不能让她这样出去。   原来是说他自己的衣服啊……   自己都在乱七八糟地想什么!老天你直接下成雷雨劈死我算了。   *   他们的方向不顺路,绕了一段才到民宿。   整栋山间别野静悄悄的,雨势渐小,藤制的秋千随着风在院子里摆荡。   摩托停在这座摇摆不定的秋千前,蒋阎解下头盔,轻轻甩着头发,小部分雨丝扑到姜蝶的面上。痒痒的。   “谢谢师哥。”姜蝶捂住胸口别扭地下车,“我们是不是要等雨停再过去?”   “不用。”蒋阎把头盔留在了把手上,“拜县的景点都是露天,不知道雨下多久,我让大家自由活动了。”   姜蝶心头一滞,心想好倒霉,自己都还没去到景点。   她也不好意思再提出让蒋阎等雨停载自己过去的话,琢磨着一会儿让盛子煜过来载自己得了。   快走到房门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钥匙在孟舒雅那里。   大家为了便捷,房间的分配就按照清迈的来,因此她还是和孟舒雅一间。刚才行李放下得匆忙,孟舒雅说钥匙放在她那里保管,她就同意了。   这下想洗个澡都洗不成,连她的充电器都还在行李箱里。只能想办法先联系上孟舒雅,麻烦她回一趟民宿了。   姜蝶的脚步一顿,转向走廊另一头,来到蒋阎的房门口。   她的手刚伸出去要叩,房门从里侧打开了。   ————!!   蒋阎怎么没穿上衣就出来了!!   姜蝶视线定格在那精薄的淌水的肌肤上,大脑霎时间被烟花冲击,张嘴就像吃了跳跳糖,字句在嘴巴里横冲直撞,组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蒋阎也吓了一跳,脸上流露出难得的不知所措。   空气沉默了一秒,打破了这份死寂的是走廊左侧传来的开门声。   姜蝶一惊,居然还有别人在?!   如果被人看见她现在穿着能透出内衣的衬衫站在裸着上身的蒋阎面前……   大脑电光火石间拉响危险信号,姜蝶头皮一紧,伸手一把将蒋阎推进去。   她紧接着欺身而上,在其他人撞破这幕前,一溜地钻进了他的房间。   更准切的说,是钻进了他的怀间。   姜蝶发誓这真的不是故意的。   蒋阎的身型摆在那儿,她一只细瘦胳膊哪推得动。因此他只是踉跄往后几步,她紧接而上,动作太急太猛,刚好就撞进了他怀里,湿衣和他赤/裸的皮肤相贴。   她的鼻尖几乎快碰到他的锁骨,动作间呼吸的热气惹得他脖间青白色的血管跳动。   东南亚闷热的潮湿雨天,无需触手也可及的距离,蒋阎身上那股残留的薄荷沐浴露香味就这么缠上她的嗅觉。关门间掀起的气流扑向后背,穿过交错的空隙,卷着下沉的风从打开的窗子里扑出,压上院子里栽种的黄钟花。   他的喉头一滚,花叶上,一滴残留的雨水颤巍巍地渗入泥土。 第11章 感情上做过最出格的事是……   撞上他怀中的须臾,姜蝶怔了一瞬,记忆深处一种完全反其道的,灼热浑浊的味道随着这个意外的动作涌上阀门。   蒋阎眉间一跳,刚想后退时,却发现姜蝶更快一步地退开了。   她脸色不大好看,好像被冒犯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她。   蒋阎垂下眼,感觉到眼前的人似乎很抗拒同别人有这么亲密的肢体接触。   这个别人自然也包括他。   姜蝶收回略显失态的表情,小小声地双手合十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刚怕被别人误会,给师哥你带来不好的风评就糟糕了。”她尬笑,“真没想到有人已经回来了。”   蒋阎平静道:“我知道,没关系。”   姜蝶忐忑地抬起眼,端倪着他的神色,确认他似乎真的并不介意,才缓缓松口气。   蒋阎捡起刚才滑落在地的毛巾,叠好,又从行李箱里拿了一块新的出来,开口问:“你有事找我?”   “哦,对。”姜蝶差点把正事儿忘了,“我想问能不能借下师哥的充电器?我进不去房间,钥匙在孟舒雅那里。”   蒋阎顺势从箱子里拿出充电器,放在桌上,说着我去洗澡你自便直接出了房门。   这是……允许她可以呆在在他房间的意思吗?   姜蝶微怔。   她举棋不定,只好先给孟舒雅发了条求救微信。对方没动静,姜蝶放下手机,默默观察了一圈房间。   这个房间和她们的房间没有区别,都是一样的陈设,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毕竟不是他真实生活的卧室,没有什么窥伺感。   不然他也不会准许她呆在这里吧。   床边搁着蒋阎的黑色行李箱,已经规整地合上,她也看不见里头。   姜蝶心里闪过要不要在这个房间留下什么东西的想法,但这招已经用过一次,再用一次就显得自己太丢三落四,适得其反,还是算了。   她叹了口气,忽然听见大厅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动静。   估计是刚才从房间里出来的人吧,也不知道是谁,居然冒着雨从景点跑回民宿?她想出去看看又怕被对方看见而误解,还是作罢。   手机里此时传来孟舒雅的微信,发了个ok的表情。   姜蝶听到客厅里的动静平息下来,心生一计,抱着充电器转移到了客厅。   这样就有理由把充电器借走,还不显得自己死皮赖脸地呆在人家男生房间,之后还能找个机会再还,有来有往。   我怎么这么聪明呢!姜蝶美滋滋地想。   *   雨势平息后,盛子煜载着孟舒雅居然很快回来了。   两人身上都湿漉漉的。   姜蝶没想到他们会为了自己冒雨回来送钥匙,不禁有点不好意思,之前对孟舒雅那点古怪的不适感也随之淡去。   可能就是口无遮拦吧,但心肠不坏。   为了感谢他们特地跑这一趟,晚饭聚餐时姜蝶特地把自己芒果饭中的芒果拨给他们几片。孟舒雅笑着说:“谢谢,但我不喜欢别人主动给食。而且,我也不大喜欢芒果。”   因为这句话,大家莫名其妙地聊开了,开始讨论泰国的饮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姜蝶想了想说:“我比较喜欢芒果糯米饭,菠萝饭,炒河粉吧……”   她喜欢一切能填饱肚子的食物。   饶以蓝听后撇嘴:“全是碳水化合物,粗糙。”她优雅地夹了一口面前的青木瓜沙拉,“我觉得泰国也就这个比较爽口。”   姜蝶呵呵一笑:“我不怕碳水,我吃不胖。”   饶以蓝:“……”   再度看着饶以蓝吃瘪的脸,姜蝶心情就好。   虽然她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这个体质,所谓的吃不胖完全是饿出来的。   小时候总是东饿一顿西饿一顿,坏了肠胃,一直吸收都不太好。她宁愿和饶以蓝矜贵的身子换一换,也好过以后做饿死鬼。   众人说了一圈,唯独蒋阎还在默默地吃,大家掏出手机,【不要告诉月亮】的微信小群疯狂震动。   组织这个群的群主丁弘率先发起一条消息。   “来下注了,会长在这一桌上最喜欢吃什么!”   “赢了有啥奖励?”   “会长亲自喂你一口。”   “哈哈哈哈哈哈不了吧我无福消受”   “我赌咖喱虾,会长第一筷就夹了这个!”   “+1”   “明明是冬阴功汤,会长喝了好几口!”   姜蝶也凑个热闹,她赌是第一下筷的咖喱虾。   “买定离手啊,我准备去试探了同志们!”   “[拇指] [拇指] [拇指]”   丁弘放下手机,在大家众望所归的眼神中清了清嗓子,非常刻意地拿起咖喱虾摆到了蒋阎面前。   “老大,你是不是喜欢吃这个啊?太远了我给你挪近点。”   “谢谢。”蒋阎摇头,“但不用,我不喜欢这个。”   “……”丁弘再接再厉,又端了呼声第二高的冬阴汤过来,“我知道了,那是这个!”   蒋阎反应过来:“你们是在猜我喜欢吃什么?”   众人心虚地嘿嘿笑:“对啊!难道冬阴功也不是吗?”   蒋阎提起筷,夹了一口离他不远的青柠鲈鱼,直接用行动回答。   他们都惊掉下巴,猜哪道菜都不会猜这道。   因为自蒋阎坐下后,他就一次都没动过这道菜。   盛子煜咋舌:“会长你早点说啊,我刚夹了好一些呢,你吃不到咋办。”   可惜他没能占到好位置,离鲈鱼有些远了。要是他坐在蒋阎那个位置,和鲈鱼离得那么近,可能早就把鱼肉都夹光了。   这么说来,会长坐的位置是随意的吗?还是……?   盛子煜蓦地一愣。   “没关系,只是我个人习惯。”蒋阎慢条斯理地吞下,“最喜欢的放在最后品尝,漂亮的收尾。”   姜蝶听着他的言论,内心腹诽,最喜欢的放在最后,只有被抢光的份。   他一定没尝过争抢的滋味吧,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   她随手拿出之前一直未再更新的备忘录,怕忘记地赶紧写道:   6.衣架的吃饭习惯和樱桃小丸子有的一拼。   *   吃过晚饭,照例是自由活动。   拜县的夜晚基本没有什么夜生活,只有一条小窄街,几家清吧,露天景点都关闭了,索性回到民宿自娱自乐。   大家不约而同聚在院子里聊天喝酒,但是在人堆里却没看到盛子煜,姜蝶碰到宣传部的部长金乐池,随口问了句有没有见到人,他摇头说不知道。   姜蝶耸肩,本来还想拉着他拍点做作的秀恩爱素材,这两天互动太少都不够剪。   干脆拍点空镜得了,夜色如诗,不拍可惜。   姜蝶坐上晃荡的秋千,手持镜头随着秋千一起一落。   山里的夜晚本就清朗,下过雨后星子更加分明,宛如悬挂了一条银河。它的倒影落在大地上,整片草丛覆上它光辉的影子。   油光水滑的叶尖尖,将坠未坠的露珠是游走的恒星。   在秋千荡到最高点时,镜头拍到了最夺目的星体——月亮。   ——蒋阎从屋内出来了。   “会长,一起来玩啊!”   也许此刻的夜景清明得让人心醉,蒋阎没有拒绝,在木头长椅上坐下:“玩什么?”   “真心话大冒险吧!”丁弘鼓动着气氛,“大家ok吗?”   姜蝶自然没有异议,从秋千换到了长椅边的角落。   看到饶以蓝又坐到蒋阎对面,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大家准备好真心话和大冒险的便签,丁弘提议道:“先来最简单的7的倍数吧,谁要是把7的倍数喊出来了就算输,要选真心话或者大冒险!”   他随机挑了个数字开头:“27。”   丁弘叫得太快,在他后面的金乐池措手不及,跟着念道:“28。”   “哈哈哈哈,开门红啊你!”   大家哄笑,28是7的倍数,他直接喊出来了。   “啊……”金乐池挠头,“我选真心话吧。”   他从便签里抽到问题:这里面如果可以选个能亲吻的人,你选谁?   金乐池支支吾吾,红了脸:“……饶、饶以蓝师妹。”   被突然点到的饶以蓝比金乐池脸色更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直接冷声:“痴人说梦。”   场面的气氛倏然僵硬。   丁弘连忙打哈哈:“哎哟,玩游戏嘛,不要在意。”   “你们私底下怎么想的随便,不要当我的面说出来。”饶以蓝急于撇清关系,“没有自知之明。”   金乐池脸上此时血色尽腿,白着脸,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饶以蓝直接当作没听见。   她转而去关心蒋阎的表情,见他对那出可笑的表白没有任何反应,稍稍放下心,又有点失落。   她心不在焉的,下轮游戏已经开始都没反应过来,直接中招。   “到我了?”饶以蓝想了想,“那就大冒险吧。”   姜蝶离签桶近,顺手拿起来递过她。   饶以蓝看了一眼,有一张便签正对着自己,想也没想顺势抽了出来。   上面潦草的几个英文单词:say sorry   饶以蓝语气一滞,摊开纸条:“这是谁写的?”   无人应答。   姜蝶探过去头去看,皱起眉:“啊这,谁写的这么无聊的大冒险。不过以蓝你运气算不错了,这么水的大冒险都被你抽到了。”   她无辜地让人看不出,这张纸条根本就是出自她之手。   就是瞬息间,拿出刚才记备忘录的笔,隐在桌下匆忙写下的。   在清迈的千人火锅时,饶以蓝的那番姿态都没让人看着那么生气,毕竟饮食习惯摆在那儿,姜蝶可以当她自我中心。   但刚才那四个字,自我中心过了头。   她不想和饶以蓝起正面冲突,但也不想让这事儿就这么翻篇。   该道歉的不该是金乐池,而是饶以蓝。   餐厅也许有米其林定级,有大众点评指手画脚,可以分为三六九等。   但人的喜欢凭什么被定级呢。   它是一种纯粹的,即便天堑沟壑,也可以用力奔赴的情感。   *   饶以蓝又被姜蝶架上去,但这一回她却不上套了。   在她顺风顺水的人生中,从没有过低头道歉的时候。哪怕这次只是游戏,她都觉得很可笑。   没有人可以逼迫她做不想做的事。   饶以蓝把纸团揉成一团,往草丛上一扔,说:“刚才不算,我再抽一次。”   众人面面相觑,还能这样玩?   姜蝶看着滚落的纸团心里膈应,又觉得计较起来没完没了,就没有再动作。   忽然,有一双手将纸团从脚边捡起,将它重新摊开,展平。   蒋阎修长的指间点着上面的字,在这种紧绷的氛围里,他居然难得地在笑。   “不好意思,突然想起了家里来做客的小朋友。上次我陪她玩游戏,奶声奶气地警告我说不许耍赖。”他语气随意,“当时她七岁。”   饶以蓝登时要转去抽签的手顿在半空。   一旁的姜蝶恨不能起立鼓掌,深感蒋阎的话术厉害。   他没有指责饶以蓝一句话,甚至语气还很温和,要笑不笑的,但说出的话却能让人颜面尽失。   话里话外,都暗含着一个成年人居然可以不如七岁的小女孩。   饶以蓝这回真是被高高架起下不来台,架她的又是人群里她最在意的人。   她长长地深呼吸一口气,愤而起身:“我累了,你们玩儿吧。”   椅子和地面滑拉出短促刺耳的声响。   饶以蓝最后咬着唇欲言又止地看了蒋阎一眼,蒋阎却连头也没抬一下。她气到径直扭头冲向别墅,迎面同刚出来的盛子煜和孟舒雅撞上。   两人被当场甩了个冷脸,一头雾水:“这……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玩真心话大冒险呢。”丁弘打圆场,“倒是你们俩跑哪儿去了?”   盛子煜语焉不详:“聊了点部里的事。刚刚我们还在找部长呢,他这脸色怎么回事?”   哪壶不开提哪壶,丁弘连忙扯开话题:“来来来,你们赶紧过来。”   盛子煜点点头,自然地坐到姜蝶身边,游戏再度开始了。   “我们这回击鼓传花吧。全凭运气!”   丁弘拿起一个空的酒瓶,从他开始传递。背景音乐挑了个随机的vip试听段落,戛然而止时,酒瓶落在了孟舒雅手中。   她散漫地笑了笑:“运气不错呢。”   “师妹选个吧?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她毫不迟疑地从便签筒中抽了问题出来,“……在感情上做过最出格的事是什么?”   她沉吟片刻:“和别人的男朋友偷偷做/爱,事后发现其实他女朋友也在家。”   “我靠!”   一片惊叹。   “女朋友发现了吗?”   “你没被打吗?”   “小师妹666。”   盛子煜正在喝酒,闻言呛得咳嗽连连。   姜蝶看了他一眼,奇怪道:“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啤酒流得满手都是,姜蝶正想找纸巾给他,从侧边适时递过来一包。   “喝得太不小心了。”伸手的人是蒋阎,“到处都是痕迹。”   “谢谢会长!”盛子煜忙不迭接过,赶紧上下胡噜了一把。   如果说孟舒雅的真心话重新点燃了原本有些僵的氛围,那么下一轮击鼓传花,酒瓶落在了蒋阎手里,则将一切推向高潮。   他大概是所有人都巴不得落网的对象。不亚于期待神龛倒塌。   蒋阎的指尖在大冒险和真心话中来回游移,最后落在大冒险这儿,抽出了一张便签。   “出示手机相册里的最近一张照片。”   他念出要求,众人神情一震,从桌下掏出手机狂按键盘,微信小群内顿时沸反盈天。   “我靠我靠我靠,会长的私人相册!!”   “别期待了,我打赌拍的肯定是什么废墟风景照。”   “不会看到什么艳照吧,人设崩塌与否在此一举了”   “艳照也没事吧?血气方刚的年纪存点美女照片也很正常啊。要我说让我看到肌肉裸男才是真的崩塌……”   “咱会长这样还能看肌肉裸男?必须是1,要看也是看翘皮嫩男!”   “互联网并非法外之地.jpg”   蒋阎不知底下暗流涌动,神色如常地解开密码,调出了相册,让大家看见到了最近的一张照片。   一片目瞪口呆……   刚才还在微信里口嗨的众人没有想到会一语成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的是一张艳照。 第12章 蹭在他唇上的蝴蝶的翅粉……   对人间情/事似乎毫无兴趣的月亮,手机里存的最近一张照片,却是一个湿淋淋的少女。   蒋阎用手掌挡着脖子以下的部分,不让其他人看。   “她的衣服被雨淋湿了。”他简单说明,“总之就是这么一张照片。”   只给大家看了一秒,他就收了回来。   但这一秒,大家都看清了那张脸。   诡异的目光纷纷向姜蝶飘去。   震惊、钦佩、嫉妒、不可置信。   太多复杂的视线像飞来的箭射满草船,扎得姜蝶直想喊救命。万万没想到下午拍的那张照片,会以这样的方式曝光。   众人并不知情,只一眼就浮想联翩。这半张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照片简直比翻出一张翘皮嫩男更冲击。   姜蝶怎么会出现在会长手机里?这已经不是神龛倒塌的程度。简直是宇宙爆炸,原子毁灭,惊天动地。任何一个女生可能都不会有姜蝶让人惊讶,毕竟她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男朋友。   姜蝶见蒋阎非常坦然,根本没有往下开口解释的意思,连忙亲自上阵,赶紧把前因后果说了一下。   听完后的众人:就这?   一个个在瓜田里蹲守的猹们把馊了的瓜一扔,骂骂咧咧地翻白眼。   “我就说吗,怎么可能。”   “害,溜了溜了。”   盛子煜表情复杂地跟着大家笑:“差点以为爱是一道光,绿到我心发慌。”   丁弘损道:“能被会长绿也是你的荣幸了。”   “找死你。”   有胆子大的女生开玩笑道:“不公平嘛,我也想在会长手机里留下痕迹。我直接摔坏手机行不行?”   “对啊会长我手机也没电了!”   “对对我镜头坏了!”   蒋阎冷淡道:“你们可以真的摔坏试一试。”   众靓女语塞。   姜蝶听见他拒绝,不由得浮现出一种隐秘的雀跃。   人总是会对自己成为那个破例的唯一而沾沾自喜。   她还没高兴超过一分钟,就见手机一震。   衣架:[图片]   衣架:下午忘发你了,我删了。   姜蝶的偷笑僵在嘴角。   接着,又是一条消息。   衣架:英文字体该练练了。   ……被他看出来,那张纸条是她写的了?!   姜蝶抬头去看蒋阎,他若无其事地把刚才抽到的便签纸,连着上一张饶以蓝抽到的,一起揉进垃圾桶。   *   他们的下一站是普吉岛,但得先从拜县坐大巴回清迈,再从清迈转道。   为了避免接连赶路太累,这一次预定的出发时间是下午,上午自由活动,大部分人都直接选择睡到自然醒。   姜蝶没有睡懒觉,但也没有出民宿,起来开始编脏辫。   这是一个大工程,耗时耗力,姜蝶也是第一次编,但仗着手巧,照着教程还算顺利。为了搭配脏辫,她换上西海岸风的翘臀破洞牛仔裤,上身是千禧风的条纹背心。妆容也有所改变,在眼角处特意贴了亮晶晶的人鱼姬闪片。   大半天过去,一个酷girl终于出炉。   前两日她都打扮得比较单调,因为不习惯一来就很乍眼,加上清迈和拜县都是山林城市,天然朴素的装扮能更好地与之融合。   但普吉不一样,那是一个热情,骚动,暧昧的岛屿。   这样的装扮正合适。   全都收拾完毕,自觉很满意的姜蝶做作地对镜自拍了n张新发型,挑出一张发给姜雪梅。   小福蝶:[图片]   小福蝶:[得意]   泰国和中国只有一个小时的时差,姜雪梅不一会儿便回道。   暗香:你怎么和非洲小孩儿似的   小福蝶:……?????   暗香:[微笑]挺好看的   姜蝶心梗地退出微信,打算发一波微博获得点信心。想了想,又打开不用翻/墙的ins。   她一打开界面,正好跳出蒋阎三分钟前刚发的新动态。   他拍了一张风景图:绿色的桥体,漆面有些剥落,桥上的木板磨损严重。   是拜县那座有名的已被废弃的二战桥。   看来他早上去逛了这儿,还真是对被抛弃的废墟情有独钟。愿意保存这么多废墟照也不保存她的美照……好吧,她单方面认为的美照。   思及此,姜蝶更心梗了。   *   到了集中出发的时间,姜蝶的露面让大家小小意外了一下。   “嚯,东南亚辣妹。”   “你这脏辫怎么编的,能不能教我?!”   “哇,今晚这装扮必须去蹦迪啊!据说泰国酒吧帅哥美女超级多。”   “真的,泰国人的颜和他们的钱一样两极分化严重,本土的就是大饼脸蒜头鼻,好看的都好有混血感,超精致。”   话题渐渐走偏,开始讨论到美色上。   有人见到蒋阎过来,狗腿地补充一句:“当然再好看也没有我们会长拿得出手。”   蒋阎当耳旁风,直接说正事:“这个时间点大巴挺挤,估计不能让全部人都上一辆车。分两辆吧。”   大家自觉听令,有说有笑地排成队等巴士来。   蒋阎没有到队伍里,估计是想在最后上车。盛子煜排到了前头,姜蝶不得不跟着被挟裹到前排。   这样看,他们就得分成两辆车离开了。   远处隐隐能看见柠檬黄的大巴驶来,姜蝶突然神色懊恼地对着盛子煜道:“我忘记买晕车药了,去对面711看一下,你们先上车。”   盛子煜回想起她来时吐得昏天黑地的样子,赶紧说:“你快去买吧。”   大巴晃晃悠悠停下,姜蝶跑出人群。   她其实包里放了晕车药,出门前也已经吃过了,只是找个借口想打乱秩序,排到队尾。   如果是同一辆车,她没办法坐到蒋阎身边。但如果分两辆车,她和盛子煜分开,那就有可能。尤其饶以蓝似乎还在置气,故意排到前头,清冷地只留下一个背影。   她不来抢位置,那剩下的就简单很多。   几个小时的漫长车程,天赐之机。怎么能不趁机多聊点人生梦想,引起共鸣顺势再抛出邀请他当模特的橄榄枝,嗯,非常顺理成章。   姜蝶走进711,在货架前来回走动,瞥到车身离开,巴士站的人堆瞬时少掉大半。他们的人只剩下蒋阎和另一个男生。   她等了片刻,回到队伍里,落在蒋阎身后。   蒋阎感知到,回头看了她一眼。   姜蝶装模作样地掏出水和晕车药,当着他面咕咚咚又吞下一粒。   “你排到我前面。”   他收回视线,和她换了个位置。   *   大巴在不久后再度来了一班,姜蝶被蒋阎拎到前面,只能先上车。   这班人少,空位很多。她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眼睁睁地看着后上车的蒋阎越过她坐到了后排。   姜蝶早有预料,她掏出之前借走的充电器,起身挪到了蒋阎的那一排。   “师哥,这个昨晚忘还你了。”   她将充电器递过去,顺势在他旁边的空位上坐下。   蒋阎接过充电器,姜蝶正在脑子里搜刮开场白准备说点什么,然而,他没给她酝酿的机会,兀自拿出airpods往耳朵里一塞,套上颈枕闭目休息。   ……姜蝶的话卡在喉咙里,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三番斟酌,恹恹地憋了回去。怕强行搭话适得其反。   下午两点的阳光哄得人昏昏欲睡,沿途一路蝉鸣,天高云淡。姜蝶感觉眼皮越来越沉,过量的晕车药副作用上来,困得她不知身在何处,直想栽倒。   她放任自己往后靠上椅背,头一歪,在车轮的颠簸中不知不觉靠向身旁。   蒋阎感觉到肩膀一沉,睁开眼,一头脏辫窝在他的肩头。   “……”   她还无意识地蹭了两下,垂下的脏辫拂过他短袖下的皮肤,很痒。   蒋阎不动声色地解下颈枕,单手撑起姜蝶的脑袋,将它放到自己肩头。   他缩回手,她重新歪下头,落在了肩头的颈枕上,舒服地咕哝两声。   口袋里手机微震,蒋阎停驻在姜蝶脸上的视线转移到屏幕上。   是instagram有人点赞的提示。   他点开来,随手散漫地刷着外网上关注的摄影图片,耳机里循环播放着《A Rocket To The Moon》,是今早在拜县转时一家咖啡店里听到的。识曲完发现是泰国人唱的英文歌,意外的还不错。   吉他的和弦盖过嘈杂的引擎,车窗外树影婆娑,金色的日光追着大巴,溜过树影间的缝隙,在挨得极近的两人身上流转。   日光没追上的须臾,车内暗下去,蒋阎偏过头,在昏暗中再度看向姜蝶。   他的目光瞥过那藏在破洞里的,露出半边翅膀的纹身,一只蝴蝶。   *   清迈巴士站,先前的一班车已经到达。   大家直接坐在巴士站聊天等落在后头的三人,饶以蓝独自远离人群,低着头刷手机。   她看到ins里刷新出来的内容一怔。   蒋阎发布了新动态,po了一张图。   一张湿漉漉的,翅膀带着水珠,栖息在泥潭里的蝴蝶。   看背景,应该是摄于昨日的山间民宿。   在他一水儿暗调的废墟和冰冷的微缩模型中,这么一张楚楚可怜的生物分外扎眼。   配文写着:“弥漫着海藻气息的风中,一只蝴蝶翩然飞舞。一瞬间,他感觉到蝴蝶的翅膀碰到了自己干涩的嘴唇。可是,蹭在他唇上的蝴蝶的翅粉,数年后依然闪闪发光。”   饶以蓝仔细地回忆这段话,总觉得眼熟……好像是出自芥川龙之介的一本书。为什么他会引用这段话?是最近看了这本书很喜欢吗?   总之,一点不像他的风格。饶以蓝暗自腹诽,差点怀疑他被盗号。   再一刷新,照片却突然被删了。   蒋阎的ins界面又恢复得干干净净,死气沉沉。   一切如昙花一现,仿佛是她眼花的错觉。   *   姜蝶这一路睡得死沉,最后是被蒋阎推醒的。   她模糊地抬头一看,才发现大巴已经到了清迈,不禁怀疑所谓的晕车药根本就是安眠药吧,把人直接迷晕了就不会吐了。   活动了下脖子,奇怪,居然没有任何僵硬的酸痛感。   她侧头看了眼蒋阎,发现他脸色不是很好。   “师哥,你不会晕车了吧?”姜蝶当即感同身受,“没吐吧?”   蒋阎没回答,拎起粘着肉色粉底液和亮晶晶闪片的颈枕一脸萧索地下了车。 第13章 吻尽荷花叶,醉倒在池边……   一行人从清迈坐亚航到达普吉时又近傍晚。   普吉的傍晚最为漂亮,油画一般的昏黄和深蓝,翡翠绿的透明海水因光线暗下逐渐深沉,芭东海滩边的露天酒吧却越发喧闹,吧台上搁着还未送出的鸡尾酒,调制的颜色比落日更复杂。   姜蝶和众人一起坐在临街的餐厅,商量着等会儿一起去夜店。   丁弘狗腿地看了一眼蒋阎:“老大,你觉得ok吗?”   蒋阎问:“为什么不?难道我真的很像教导主任?”   他心虚:“没没没,只是感觉那种地方和老大你差太远了,没法想象。”   “我确实没去过。”蒋阎十分坦然,“但可以去看一下。”   “别怕会长,我们带你飞!”   大家扬眉吐气,好像终于找到一点比蒋阎强的地方,那就是在玩乐放荡这一方面。   姜蝶虽然之前去过,但只有一次,感受过里头的氛围之后就不想再去。   她讨厌和他人过紧的肢体接触。   但姜蝶没有提出反对,识人眼色惯了,从不会主动搅兴。   她本希冀于蒋阎提出不去,那她就顺势提出不去。但既然大家达成了统一共识,连一向难伺候的饶以蓝都没异议。她也只能不动神色地摁住心底的烦闷,笑着说好期待。   *   Balong Road酒吧街上已经人头攒动,并不算宽阔的街道被两边的酒吧夜店夹击,面对面轰着震耳欲聋的音乐。   他们挑了一家顺眼的进去,没有穿着火辣的钢管舞女郎,也没有远近闻名的人妖秀。大家一致认为存在上述元素的都是宰客的黑店,专供游客。既然要去,还是得去当地人气的原生态夜店。   他们进的这家就属于这类,满场摇头晃脑的年轻男女,各色肌肤,女人直接外穿的胸罩,男人满手的花臂,酒精,打火机,迷幻镭射灯,Post Malone的circles。空气里尽是烟味与香水交织的荷尔蒙。   因此,蒋阎的进场就显得异常突兀。   来蹦迪居然将黑色衬衫的袖口和领口都扣得严丝合缝,任谁看都会觉得是个土鳖,懒得搭理。   但偏生他有一张吸睛的脸。   不少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转,蠢蠢欲动地欲上前。   店里没有国内那种沙发卡座,只有一张张高脚桌,所有人都得靠桌站着,手持啤酒,肩头挨着肩头,想蹦就能随时蹦。   这可苦了姜蝶。   她小心翼翼地抵着桌脚,以一种非常僵硬的姿势保持原地不动。   盛子煜圈着她的肩头问:“你不去跟着我们蹦?”   “你说什么?”   周围太吵,她根本听不清。   盛子煜凑近她的耳朵,大声吼:“我问你,跟不跟我们去蹦!”   “我夜盲啊!”   姜蝶也揪着他的耳朵吼回去。   夜盲这个时候成了她最好的借口,虽然这也是实话。   别人听不清对话,在外人眼里,他们勾肩搭背的样子还挺亲密。丁弘酸酸地说:啧啧真羡慕,我今晚也要勾一个妞回去。”   孟舒雅含了一口酒,笑着拍了下他的肩头:“那还不赶紧去蹦?”   眼见两人都出去了,盛子煜急促道:“哦对,差点忘了这茬。那我先过去了啊。”   姜蝶目视着他匆匆跑开的背影,突然又想起之前黑暗中他伸过来的双手。   真的很难把那双手跟眼前连把自己夜盲都忘记的人联系起来,可却又分明带给过她一种似是而非的悸动。   姜蝶下意识地摸索着掌心,抿下一大口啤酒。   他们这一桌人去了大半,还有几个人留下来,除了她,剩蒋阎,饶以蓝以及一男一女。   但并不冷清,因为很快有三个女生围了过来,直冲着蒋阎。   她们张口泰语,见他听不懂,换成结巴的英语问要不要去她们桌喝一杯。   蒋阎还没回答,饶以蓝连忙放下还在置气的姿态,靠近他,说自己好像有点醉了,请蒋阎帮忙送回民宿。   他们的住处就在芭东海滩边上,离这儿不远,但终究是异国,路上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放女孩子深夜独自回去总归不安全。   蒋阎稍作犹豫,放下啤酒,对着那三个女孩说了声sorry,看着饶以蓝道:“还能自己走吧?”   饶以蓝嗯了一声,没再得寸进尺地让蒋阎扶抱,两人并肩出了酒吧。   我靠。   围观的姜蝶不禁感叹饶以蓝这招厉害,她本来还纳闷饶以蓝怎么也这么配合,原来早就盘算好金蝉脱壳。   如果蒋阎不喜欢那个环境,自然会和她一起离开。如果蒋阎并不讨厌,他也会出于安全考虑答应她。   姜蝶恨自己没有先下手为强,她才是真的非常想急迫离开此地的那个人。   桌边的另外一男一女不知何时也去了舞池,姜蝶走着神,没注意到这里只剩下她。   “hey girl,alone?”   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从不远处的桌边挪到她这儿,挨得很近,姜蝶能感受到他手臂上过长的蜷曲的手毛。   她顿时捏紧啤酒,摇着头说没有,我去找朋友了。   说完脚步不稳地冲向人烟稀少的厕所。   心跳一时间还在高速回旋,刚才那毛骨悚然的触感清晰地残留在皮肤上。   姜蝶掏出手机,实在撑不住,在团建的大群里发了句我先回去了。   没人回复,估计都忙着蹦迪。   她仔仔细细地用冷水反复冲了几遍胳膊,裤袋里手机在震,姜蝶甩着湿漉漉的手掏出来一看,居然是蒋阎的私信。   衣架:盛子煜送你吗?   小福蝶:没,我自己回。   衣架:在酒吧等我,很快到。   小福蝶:你来送我回去嘛?   衣架:嗯。   姜蝶怔怔地看着这简单的一个嗯字,奇怪,怎么回旋的心跳一直慢不下来,反而更快了。   她又在厕所里呆了一会儿,直到他发来微信让她出来。   结果刚出厕所没走两步路,又有烦人的苍蝇缠上来。   她想假装自己听不懂,对方直接中文开口。   “嘿,中国人吗?”   姜蝶一愣,短暂的犹豫暴露了她。   男人笑道:“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交个朋友。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说话的态度还挺绅士,姜蝶顿了顿,礼貌回答他:“不好意思,我得走了。”   男人却直接上前一步拦住去路。   “出来玩干嘛这么早回去数绵羊?”   语气里多了几分进攻性的玩味。   姜蝶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再答话,绕身过去。   男人紧跟上来:“是觉得无聊?那你更应该和我呆一会儿。”他喷着热气的呼吸跟在她身后,“不喝酒也成,要不去舞池蹦?”   姜蝶低着头加快脚步,心里直骂再逼逼我去你坟头蹦。   这一带灯光很暗,夜盲使她看不分明,走路跌跌撞撞,疾步中踢到了掷在地上的酒瓶。   男人发现姜蝶身形一晃,有栽倒的趋势,心想机会来了,连忙要拉她进自己怀里。   黑暗里却有人更快伸手,将姜蝶拢进怀中。   对方的脸一半没在阴影里,只隐约露出极好的轮廓。   他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低喘着气说。   “滚。”   这一声声线锋利,像是金属被切割后撞击在脆板,凶狠又带着点利落的迷人。   男人不爽地抬起头,射灯照过来,点亮对方的另外半边脸。   ……他突然语塞。   “滚,她有男朋友。”   青年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听见这句话,男人没有再纠缠,转身走了。   切,和长成那样的人抢真是自讨没趣。   *   姜蝶在被拉住的那一刹那,就从味道上认出了人。   乌烟瘴气中,他身上的味道是那么独树一帜。   蒋阎的味道。   她因此没有挣扎,知道他是在帮她解围,也听见了那一句,她有男朋友。   男人肯定误解了蒋阎是她的男朋友才走开,但姜蝶知道他说的是盛子煜。   “谢谢师哥,总是麻烦你……”   她赶紧从他怀中退开,连声道谢。   蒋阎低头盯着她:“所以——你的男朋友呢?”   姜蝶无法解释他们根本不是男女朋友,所以盛子煜没有护送她回去的义务,她也就没有打扰人蹦迪。   她含糊道:“他还想玩一会儿,这么点路我想着自己能回。”   “这么点路,就发生了刚才的意外。”   蒋阎的语气很平和,但让姜蝶一阵阵发虚。   “是我带你们出来的。如果谁出了意外,我的责任最大。”他显得有些困扰,“所以你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为我考虑一下,好吗?”   姜蝶讷讷地点头:“对不起。”   原来是这样,他才会发那两条微信。   枉她刚才还异想天开地以为,自己是不是和他亲近了那么一点。   蒋阎把刚才绊倒她的酒瓶捡起,放在一旁的空桌上,还和中线对齐了一下。   “走吧。”   他放缓脚步,让她走在前面。   姜蝶默默地往前,即将转过拐角,隐隐听见舞池里居然传来了很熟悉的前奏。   电吉他的两三下拨弦,一秒让人起鸡皮疙瘩。   居然是《拥抱》。   这夜店也太国际范儿了,英文泰文歌各轮了一遍后,居然开始中文歌。   “脱下长日的假面   奔向梦幻的疆界……”   店内闹哄哄的气氛被唱柔了几分,灯光跟着音乐换成了浮动的幽蓝,照亮了拐角尽头,正在尽情拥抱的两个人。   姜蝶不知觉停下脚步。身后的蒋阎也随之停下。   “晚风吻尽荷花叶   任我醉倒在池边……”   气氛太好,他们跟着音乐吻得尤为起劲。男帅女也美,这一幕算得上爽心悦目。   假如其中一人不是她“男朋友”的话。   女生虽背对着她,但那大波浪的背影,已经昭示了答案,孟舒雅。   姜蝶看得愣神,眼前蓦地被背后伸过来的一只手遮住了。   世界一片漆黑。   只有耳边,背景的鼓点越来越热烈,一九九九年的阿信青涩地拉长嗓子唱着——   “哪一个人~爱我   将我的手~紧握。”   与之相比也很青涩,但更加沉稳的嗓音传来。   “不要看脏东西。”   是蒋阎弯下腰,轻轻附在她耳边。 第14章 最接近破茧的那个瞬间……   姜蝶和盛子煜两人之间有过一个约定。   在伪装情侣期内,不准谈恋爱。   如果对方有恋人,情况就变得相当复杂。到底是该委屈恋人继续营业,还是为了感情直接让营业崩盘?因此姜蝶就干脆提出不许谈恋爱。   她觉得这不难做到,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想拥有什么就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再说他们的营业期也是有期限的,又不真让盛子煜打整个大学的光棍。她预想的计划是无论她是否能争取到国外交换生的名额,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就到大二学年结束。   也就是说,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他还非得给自己整出个幺蛾子。   因此,此时此刻,当场抓奸的姜蝶心头涌现的是无奈。   一种期末联合作业明明说好了的,却碰上坑爹队友的无奈。   还有一种滑稽,她怎么会真的对盛子煜有过一刹那的悸动?   被遮住眼睛的这个时刻,复杂的思绪从脑海里呼啸而过。   蒋阎放下了手,不远处吻得难分难舍的两人也分开了彼此。   他们扭过头,看见了姜蝶和蒋阎。   孟舒雅淡定地反靠在墙上,盛子煜一脸尴尬,对着姜蝶道:“……你刚刚不是在微信里说你回去了吗?”   姜蝶扔下四个字:“出来谈谈。”   *   711便利店的对面,姜蝶等着盛子煜买完烟出来。   他推开店门,把玩着火机过马路,来到姜蝶跟前。   两人都没开口,盛子煜拆开刚买的烟盒,抽出一支咬在唇边,手指在火机上摁了两下,屡屡失败,半天才摁出一簇火焰。   烟头在黑暗的街角亮起,显出两张沉默的脸。   “泰国这个烟盒真吓人。”   盛子煜清了清嗓子,指着烟盒包装上烂掉的肺,终于先挑起话头。   “那你不还是买了吗?”姜蝶双手插着兜,瞥了一眼烟盒,“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盛子煜郁闷地吐出一口烟,“不是,我说,你这样搞得我真的有出轨的愧疚感。”   “你难道不该有愧疚感吗?对同事的愧疚。”姜蝶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当初提起要来泰国你不愿意。其实你早就对孟舒雅有意思吧?觉得我来是个麻烦。”   盛子煜无言地吸了一口烟,默认了她的猜测。   “你们那时候就搞上了吗?”   “没。我确实见她第一面就有点好感。”他沉默了一会儿,不情愿地回答,“但有接触是来泰国以后。”   姜蝶的脑海中一道清明的闪电劈过,愕然地说:“那天在拜县的民宿,淋了雨比我们先回来的人,是不是你和孟舒雅?”   孟舒雅在真心话里吐露的那件事,现在想起来,难道不就是对她的暗示?   看着盛子煜的表情,姜蝶已经确认。   她的胃里泛上一股无比恶心的感觉。   “她故意拿这个来激我,难道以为真的能伤到我?她是真的以为我们俩是男女朋友……?”姜蝶匪夷所思,“你没告诉她我们的真实关系?”   “嗯……她不知道。”   姜蝶皱起眉:“哈?”   “其实……其实她是我们俩的粉丝,把我们上传的视频都看了。说羡慕我和你之间的感情。”盛子煜露出困惑的表情,“这让她觉得我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所以你不敢说了?”   他点了点头,快速地抽完一支烟,吐在地上,抬脚碾灭。   “这样的情况下你们还能搞到一起。”姜蝶冷笑,“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天生一对。”   “所以其实,我和她都没认真,只是玩玩而已。”盛子煜心烦地抓了一把头发,“我没和你说,也是想,这次旅行结束完了就完了,没必要了为了一时的激情损伤我们的合作关系。”   “大哥,这种事情你得和我商量好吗?谁给你的自信可以两手抓两手硬?万一你们的事情被别人撞破了发到网上呢?我也得受牵连!”   “这不没人发现么还。”   “蒋阎刚才也看见了。”   他摆手:“会长看见没事,他不会对这种事情在意的。”   听见他这么说,姜蝶心里微妙地想,是啊,他应该不会在意的。   盛子煜深呼吸道:“我保证会解决这件事。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别冲动嘛,对不对?”   姜蝶径直扭头走了。   *   她现在脑子里很乱,只想独自冷静一下。   她以为目睹偷吃现场,自己应该不会有任何失落的情绪,本来就是逢场作戏的关系。   但记忆里他伸过来的,在黑暗里握住她的手,却被插播进坏掉的放映机,反复停留这一帧循环。   彼时台风交加,那个手心的温度让人心安。   好像沉沉的黑里就那么生出了火光,治愈了她的夜盲。   就是那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让姜蝶觉得,他们之间也许并不是单纯的交易关系,确实还存在些许温情。   可他这一路背着她做出来的事,只能证明是她想太多。狗屁温情,这场交易就只是交易而已,甚至连同事情都那么塑料。   她低头沉思,边走边踢着地上不知是谁扔下来的烟头。   四周人烟逐渐稀少,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她仿佛还听见了另一个人。   很轻,从她身后传来。   姜蝶顿时脚步微滞,手心发麻。   ……有人在跟踪她?   姜蝶不敢回头,重新向前走,步伐越来越快。   她竖起耳朵,听见身后那个脚步声还在。   对方也跟着加快了。   真的在跟着她!   姜蝶的脚步一下子变成乱弹的琴弦,快得散乱,又忍着不敢跑起来,怕一跑惊动后面的变态,被追上来自己不一定能跑过就遭殃了。   她此时万分万分后悔,不该任性地独自在夜里行动。   偏偏夜盲此时又出来捣乱,她没看清路面,脚尖猛地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啊!”   脚趾迅速麻痹,姜蝶吃痛地蹲下身,瞬间额头冒起冷汗。   她绝望地想,这会儿别说跑,走都走不动道了……   姜蝶慌张又防备地回头看,几米开外,果真有一个高挑的身形立在那儿。   背着光,影子拉得老长。   那人影居高临下地走过来,脸庞逐渐清晰。   他垂下眼,望着她:“你真的很不听话。”   “师哥……”   瞬间,姜蝶全身跟着脚趾瘫软,哭丧着脸,仰面望向蒋阎。   *   兜兜转转,姜蝶又回到了便利店。   她刚刚撞上的是块砖头,穿着人字拖,大拇指直接撞上,指甲盖冒出半面的黑血。拇指头还破了点皮。   蒋阎递过来一包创口贴,示意她自己遮上。   姜蝶想感谢他,转念一想不对,害她走那么快无端撞上的始作俑者不也是他吗?!   “师哥……你为什么不出声跟在我后头啊,很吓人。”   “因为知道你不听话。”蒋阎瞥了她一眼,“果然又一个人回去。”   虽是这么说,姜蝶却听出话里没有多少谴责的意味。   她这才确认,蒋阎是担心她的安全,却又理解她此时只想孤身一人的处境,才远远地安静地,跟随在她身后。   如果她没有敏锐地察觉,或者没有那块砖踢倒她,也许今晚就这么沉默地翻页。   那她就永远不会知道,那样遥远的,永远被人凝视的月亮,居然也会沉默地围绕着她转。   而她算得了什么呢?连太阳黑子都算不上,只是沾了学生会的光。   蒋阎见她情绪骤然低落,沉默半晌说:“如果心情不好,就去做点让自己开心的事。”   姜蝶毫不犹豫:“那我肯定会选择去吃很多好吃的。尤其是甜食!”   “现在太晚了,不行。”蒋阎看了眼时间,“不利于消化。”   “……我就随口一说。”毕竟她也没真的伤心,“那师哥呢?你会做什么?”   蒋阎伸出两截长手指框住远处的酒吧,慢慢捻于掌心说:“像这样将它缩小。”   见她一头雾水,他又解释一遍:“就是微缩模型的过程,很令人专注,足以忘记一些东西。”   “那你会复刻这家酒吧吗?”   “我只是给你打个比方。”他失笑,“也许我会复刻它,在几十年后。”   “为什么?”   “那时它也许才会成为废墟。”   姜蝶没有再深入追问,例如为什么你只做废墟?那是更隐蔽的私人地带。   倒不如说,蒋阎今晚能同她聊这些已经出乎意料。   或许要感谢这场“失恋”,他全程目睹却无能为力,只好敞开自己的小部分用来安慰她。   “总之,伤心和愤怒都是一时的,只要你找到面对问题的最优解。”   姜蝶不由得认真问:“那什么是最优解?”   蒋阎没有回答,随手买了一把挂在便利店入口处的透明雨伞,递给她。   “啊?外面下雨了吗?”   他看着姜蝶凑近玻璃橱窗往外张望,忽然眉眼一弯,依旧没有回答。   姜蝶看着外面夜空晴朗,摸着伞柄,终于反应过来。   伞,离散。   分手吧,这是他未言明的台词。   *   当天晚上姜蝶回到民宿时孟舒雅还没回来,她直接把行李一提,想换到别的房间。   然而,整栋民宿的房间都是算好的,没有空房。唯独饶以蓝那间还有床位。当初安排时就她要求独自一间。   一边是刀山,一边是火海,姜蝶咬咬牙,叩开了饶以蓝的房门,说明来意。   饶以蓝眼也不眨道:“不行。”   姜蝶早有预料,胡扯道:“孟舒雅晚上会磨牙,我这几天都没睡好,实在没办法了。”   饶以蓝冷声:“那关我什么事?”   “当然是你人美心善,肯定会出手帮忙。”   “呵。”她冷笑一声,“你可以去找你男朋友睡。”   “……”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蝶摊手:“那他的室友怎么办?来跟你睡吗?”   眼见饶以蓝直接冷脸要甩门,姜蝶连忙上前一推行李箱抵住门缝。   “等等等等。”姜蝶突然警惕,“你这么不乐意不会是……晚上也磨牙吧?”   “你乱说什么,别损坏我形象!”饶以蓝被这么一激,又下了套,“行!你要睡也行,但你绝对不能吵到我。”   “你放心。”   姜蝶保证,轻如蝉翼地踏进房间,挪到空着的床铺。   饶以蓝回到床上,旁若无人地开始大声公放视频。   “……”   姜蝶一边拉开行李箱一边翻了个白眼,突然听到视频戛然而止。   还以为是饶以蓝良心发现,就听见她问:“下午你是不是和蒋阎一辆车?”   “嗯,怎么了?”   “他那个时候在干嘛?”   姜蝶摇头:“不知道,我睡着了。”   饶以蓝咕哝:“好奇怪。”   “怎么了?”   “不关你事。”   饶以蓝重新点开视频,姜蝶隐约听到她自言自语,似乎在说为什么会发一只蝴蝶。   但她管不着她,整理箱子到一半,开始席地坐下发呆。   手机里姜雪梅发来微信,嘱咐她要注意安全,早点睡觉。姜蝶深吸口气,逼迫自己躺到床上,却睡不着,心里的天平在权衡利弊,逐渐倒向冷静。   *   第二日依然在普吉,白日里大家自行散开,晚上为了安全起见再集合一起去海滩。   姜蝶背上相机准备出门时,盛子煜冷不丁地出现,不自然地问:“去哪儿?”   她头也不回地下楼梯:“随便转转。”   “那个。”盛子煜指了指她的相机,“我们今天要不多拍一点素材吧。”   姜蝶没应声,他兀自跟了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日光茂盛,姜蝶盯着身前人的头发,风摇过头顶,像一丛杂草歪七八扭,盛子煜烦躁地再揉一把,杂草就瘪了下去。   移动的杂草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指着路边的小摊说:“吃不吃冰?给你芒果的?”   姜蝶还是没出声,不一会儿盛子煜端着两碗刨冰过来,将黄澄澄的一碗冰推到她跟前。   “昨晚的事,没提前和你说真的对不起。”盛子煜表情严肃,“后来我又去找孟舒雅,已经说清楚了,我和她就退回朋友关系。”   姜蝶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冰,沉默的表情看得他非常忐忑。   盛子煜清了清嗓子:“不要让一个小师妹破坏我俩的革命友谊,你说是吧。”   什么革命友谊,说难听点无非就是钱。   姜蝶舀了一整块吞下去,冰凉的触感冷得她抖了一下脸。她漫不经心地打开手机,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自顾自地刷着微博。   “如果你决定结束我们的关系,我也尊重你。”盛子煜微微叹气,“就是可惜了我们一路到现在攒下的粉丝。”   姜蝶看着私信箱里,他口中的粉丝塞满的消息。这些很可爱的人祝福他们的感情,从他们的感情里获得力量。当然,还有她最喜闻乐见的,金主爸爸抛过来的橄榄枝。   海市蜃楼虽然是假的,但远远看去,依然漂亮。如果她一旦点头,这些东西都会被她摧毁。   明明做错事的人不是她,为什么轮到她来煎熬地做这个抉择。   其实也没什么好煎熬的,只不过就是上班遇到了恶心同事,但这份工资薪水很好,同事自己补上了窟窿,那她就装作无事发生,忍着恶心继续干呗。   钱才是第一生产力,其他都靠边站。争气有什么用,人想活得好得先争馒头。   因此,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犹豫些什么。   碎冰融化于舌苔,冰冰凉凉的,拖着她回到昨晚凌晨十二点的便利店,白晃晃的灯下,蒋阎递伞时碰到她的指尖。同样的凉。   还有他身上的气味。   高级的,永远不会存在于鸳鸯楼的清冽气味。   姜蝶默不吭声地埋头吃完了芒果冰,按开相机,将镜头对准盛子煜。   她调笑的声音从相机后传来:“你点的是草莓味吗?给我吃一口!”   盛子煜微怔,回过神,看着镜头宠溺地笑道:“你别吃那么多凉的,大姨妈来了又要喊痛。”   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和解。   姜蝶抿下挖来的草莓刨冰,酸大过于甜,她并不爱吃,但还是一口吞下。心里想,蒋阎说的最优解并不对。   对于贫瘠的人生来说,这才是最优解。   *   夜晚在海滩边集合时,盛子煜是搂着姜蝶的肩头过去的。   丁弘吸着椰子调侃:“哎。手中的椰子突然不甜了,好酸。”   盛子煜轻踢了他一脚:“不是昨晚勾了一个妹子走吗。”   “害,别提了,是酒托。我赶紧溜了。”他骂骂咧咧,“害我今天只能和大老爷们浪游普吉。”   沙滩边又有三两人走过来,领头的孟舒雅和姜蝶是昨晚过后第一次碰面,两人猛地对视上,孟舒雅脸上表情沉郁,转开头,什么都没表示。   最后到达的人是蒋阎,踩着点到,手上拎着个黑色袋子。   即便是来沙滩,身上也裹得严实,一水儿的黑,唯露出一张冷白的脸。如鬼魅夜行。   姜蝶不自觉联想到那个台风天,那声浅淡的聂小倩。   其实他这模样更配当妖怪,光看就能索人命的级别。   蒋阎的目光在清点人数,视线掠过盛子煜放在姜蝶腰上的手,多停滞了两秒。   他收回,问:“都到齐了?”   “报告会长,人没少!”有人故意比了个军礼,大家哄笑。   霓虹混合着浓浓密度的深蓝,夜幕下的海滩被割裂成两半,一半喧闹,一半安静。他们围坐在安静的这一半,背光的棕榈树下,只有远处海潮声声。   姜蝶贴着盛子煜,大家挤在一起,他沙滩裤下的肌肤不经意间碰到她的。   她因不习惯而下意识弹开,理智回笼又贴了回去。   但落在某些人眼里,这却是昨晚事件的即时反应,最后又妥协的过程。   不多时,安静的海滩里除了潮声,海风,又萦绕着他们的叽喳,还有啤酒碰撞的砰嗙。   坐在姜蝶旁边的女生拍了拍她:“你相机带闪光灯吧?拍我帮几张照呗。”   她举起酒瓶,嘟着嘴贴在瓶子上,摆了很造作的姿势。   姜蝶各种角度给她来了一遍,那女生连声道谢,要了相机过去翻看刚才的照片,不小心按过头,她和盛子煜下午拍的视频自动播放出声。   “我来大姨妈也能吃冰,看姨妈先死还是我先死。”   “恐怕你们会同归于尽。”   “那我也会拉着你垫背的亲爱的。”   “你这话说的——”盛子煜笑了笑,“难道我还能独活吗?”   等女生找到关闭的按键,视频里播出的内容已经肉麻倒一票人。   丁弘假装呕吐,孟舒雅却喉咙一紧,真的吐出来。   她才喝了两瓶啤酒,醉不至此,估计来前又喝了洋酒。而至于为什么喝成这样,他们几个心知肚明。姜蝶一言难尽地瞥了盛子煜一眼,他心虚地别过脸。   孟舒雅这一吐引发了多米诺骨牌,她旁边的人大惊失色地后退两步,踉跄着踩到地上的酒,手上的啤酒踉跄地洒出去,完美抛物线,溅到就近的蒋阎的衣角。   “……”   众人大惊,一片鸡飞狗跳。蒋阎脸色难看,比当初在别墅看到乱象时更甚。   他拒绝了递过来的纸巾,说要回去换衣服,拎起黑色袋子迅速起身离开。走到闪烁的街灯下,他瞥见敞开的垃圾桶,手一松,袋子垂直落入狼藉的桶内。   青年渐行渐远,海风吹晃棕榈叶,也吹开了黑色袋子的一角。   Pokcy,甜酸角,芒果干,烤椰子片……满满的,满满的全是当地特色的零食甜点。   *   蒋阎一走,孟舒雅一吐,大家的玩心也随之冷却。今晚草草地各自散开。   次日,他们从普吉出发去曼谷,这也是旅途的最后一站。   刚落地曼谷时,给人的感觉和之前很大不一样。比清迈更繁华,比普吉更庸俗。但这依然是一座无比热情的城市。   尤其是它的温度,十月天的傍晚,32度。   来往的车辆烟尘像灶台下的柴火,更加剧了这股热气。   “到底夏天是用什么来计算的啊?气温还是月份?我现在一点也不觉得我在秋天。”   姜蝶也热得不行,后悔把脏辫拆开,绑了几天的头发比之前更蓬松蜷曲,不用烫就成了天然羊毛卷,扎出一脖子汗。   身边适时地递过来一张纸巾,姜蝶抬眼一看,居然是盛子煜。   他语气殷勤:“你看你,背后都湿了一大块。赶紧擦擦。”   姜蝶晾了他半晌,在盛子煜的笑容无法维持下去的前一秒,接过了他的纸巾。转脸时,却无意挨上蒋阎的目光。   她微微一怔,不自觉揣测,他会怎么看待她的选择?   她没有采用他给的建议,反而还是和盛子煜“和好”。这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包容渣男的错误,大概很犯贱。   而他并没有流出任何审视的意味,只是平淡地交错了视线。就像在看曼谷街头随处可见的路人,没必要投射多余的情感。   姜蝶低下头,拿出纸巾擦着手心里突然间冒出的汗水,心想自己真是好笑。琢磨这些有什么必要吗。就像盛子煜说的,蒋阎根本不会关心乱七八糟的纠葛。   他对她的安慰只是刚好撞枪口上了,换做是谁,他都会那么说。点到即止,不会深究。   姜蝶把纸巾揉成一团,若无其事地塞进掌心。   只是萦绕在念头下的失落,像曼谷沉闷的潮气,蒸发不掉,低低地盘旋着。   *   他们在曼谷的第一站是安帕瓦水上市场,狭窄的湄南河道上数条长尾船,船上卖各种美食杂货,甚至还架着铁网烧烤海鲜。   寥寥炊烟伴着日落消失在地平线,整座渐黑下去的水上市场由岸上摊位的灯火接管,鳞次栉比地蔓延开去。   大家先在岸上简单逛逛,等天完全黑下来,再坐船去湄南河深处看萤火虫。   人流密集的缘故,蒋阎表示还是一起行动,走散了不安全。因此如果有人想在哪个摊前停下来,所有人都壮阔地一起停下。   得亏了丁弘,他停在一家夜市卖衣服的摊位前,拉出一件虎头T,在自己身上比划。   “怎么样,有没有热血高校的感觉?”   “挺有。”盛子煜鼓掌,“片头一秒被揍翻的那个炮灰就是你。”   “……八嘎!”金乐池看了眼标签上挂着的价格,眼珠一瞪,“我靠,100泰铢……换算下是差不多20人民币没错吧?!”   “真的好便宜诶。”其他人也闲得无聊,跟着翻一排衣架上的衣服,“国内奶茶都比这贵。”   原本不耐烦想快点离开的人,都被这个价格所打动,一头扎进这个简陋的摊位前。   丁弘又接着抽出一件豹纹衬衫,询问意见道:“怎么样,够骚吗?”   有女生扶额:“要不说人靠衣装呢,我劝你还是别在地摊买了,本来就够像天桥底下贴膜的,这衣服一穿直接降级,跟红灯区没人点的鸭子有的一拼。”   “过分了啊过分了啊!”丁弘脸红脖子粗,但也没真的生气,嚷嚷着,“明明是这衣服的问题!要是让老大来穿,他也hold不住!”   大家的目光随着这句话,不约而同飘向站在最边缘的蒋阎身上。   那女生拿过衬衫远远地在蒋阎身上比划:“我怎么觉得这衬衫一下子有质感了?”   “不过说起来,从来没看到过会长穿除了黑白灰以外的衣服诶……”   “会长,你有没有穿过稍微夸张一点衣服啊?”   话题就这么围绕着蒋阎的私服展开。   本以为蒋阎不会有什么反应,结果他随手抽出距离最近的一件衣服,是一件花衬衫,风格竟和她设计的“风眼”有一点点相似。   下一秒令人大跌眼镜,蒋阎对着老板说要买下。   姜蝶呼吸轻轻一滞,他难道其实还挺喜欢这类衣服的?!   其他人激动大呼:“我靠会长,择日不如撞日,直接穿上吧!”一个个都拿出手机蠢蠢欲动。就连饶以蓝也调出摄影模式准备偷拍。   蒋阎微笑:“我说要买,没说是给我自己穿的。”他把衣服飞给丁弘,“送你的。”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被蒋阎给耍了一道。   姜蝶却不死心,看蒋阎还有和大家开玩笑的心情,天时地利人和,她决定顺水推舟。   “师哥,其实你真的蛮适合穿艳一点的衣服的。”她蛇皮走位到他身边,把自己的速写本不动声色地从包里掏出,“如果你喜欢这一类的衣服,我推荐你另外一件。”   蒋阎看着她默默伸过来的本子,正翻到某一页,左下角两个娟秀的小字:   风眼。   “这是什么?”   姜蝶没第一时间透底,满怀期待地问:“你客观评价一下,这件衣服怎么样?”   “你设计的?”   然而,他却一眼看穿。   姜蝶的笑容僵住,忐忑地点下头。   蒋阎没有给出点评,捉摸不定,她也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说下去。   “不知道师哥你听说过我们学院的设计比赛吗?很重要的一次比赛。我想,这件衣服没有人比你更能够展示它。”事实上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不需要当众走台步啊什么的,只是穿着它拍照就可以了。”   沉默,沉默。   姜蝶能清晰地听到铁板上炙烤的呲油声,小贩挽留过路客的叫卖声,唯独听不到她最想要的那句答复。   蒋阎在漫长的沉默后终于开口。   “你为什么不找盛子煜?”   “他不合适的。”姜蝶以为有转机,语气都激动起来,“这件衣服非你不可!”   “所以你这几天老围着我转,是为了这个。”   他像是终于想明白,笃定道。   姜蝶被说中心思,支支吾吾,他紧接着来了一句:“你还是慎重考虑吧。我觉得我也不合适。”   非常委婉的拒绝。   姜蝶垮下肩头,但她心里对这个结果并不是没有预料。   蒋阎不是邀请一次就能攻略的普通角色,放在RPG游戏里,他绝对是游戏奸商钓着玩家的一张究极底牌,得通关所有线才露尖尖角的隐藏人物。   她看着蒋阎的背影,把速写本收入怀中,安慰自己只是暂时打出一条bad end而已,没关系。   *   夜幕落尽,湄南河上的船只开始越飘越多。到了可以去看萤火虫的时候。   他们人多,分成两条船。盛子煜眼巴巴地跟着姜蝶上了第一条船,船尾三个人,还剩最后一个位置,紧接着上船的人居然是孟舒雅。   姜蝶没想到她还能安之若素地在盛子煜身边坐下来,这脸皮无人能敌。倒是盛子煜表情不自然地咳嗽两声。   姜蝶实在不想惹一身骚,干脆起身想换位置时,长尾船在艄公熟练的操作下开出,忙碌的河水又被割出数道裂痕。   姜蝶悻悻地往后看还在陆续上人的第二条船,蒋阎已经在船头坐下,他身边坐着饶以蓝,两人交头接耳。   蒋阎居然在笑。   姜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怎么前后左右都这么闹心呢!   船从狭窄的河道开出,来到宽阔的湄南河流域。两岸越拉越宽,岸上集市摊位不见了,居民的角楼取而代之,影影绰绰两三点昏黄,倒映在河流里成了破碎的星星。   喧闹的叫卖声也逐渐消音,四周只余涌动的水流,还有蝉鸣。   开到一半时,尽管还有微弱灯火,姜蝶已经看不太清周遭。   她连忙打开手电。   等船再往枝桠嶙峋处开,船关掉了引擎,艄公也不再划桨。   他用手势示意众人把所有光源关闭。   原来他们观赏萤火虫的地方到了,这一片就是萤火虫栖息的海桑。会有很多的绿莹密布在这儿。   不得已,姜蝶只能按掉手电。周围的亮色荧幕也相继暗下去,惊叹声却跟着起来。   “哇,真的有亮。”   “我是穿越到动画里了吗?”   “啊啊啊啊好浪漫,如果此时我个有男朋友坐我旁边就好了!”   姜蝶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感想,茫然地往四处转了一圈,哪儿呢?萤火虫在哪儿呢?   明明眼前只有一片落寞的黑。   又是这样。   她的世界从出生开始,只被悬挂了一盏低瓦的老旧灯泡,也许是被人遗弃的一盏灯,发不出光。因此经历的黑夜也总是伸手不见五指,比别人繁星满布的天空黑上许多。   孟舒雅注意到姜蝶果然看不清周围的样子,突然抓起盛子煜的手,和他十指交缠。   盛子煜一惊,双目瞪大地看向她。他本想甩开,却在接触到对方水波粼粼的眼睛时软下力道。   姜蝶只听到旁边传来一点点动静,偏过头,又毫无反应地掠过。   后来的长尾船,蒋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前面那艘船尾,三个人,盛子煜坐在中间,手臂和孟舒雅挨得过分接近。也许别人不会在意,但曾撞破过他们私情的蒋阎,却完全猜到他们隐下去的手在做什么。   而另一个人,端坐泊在满树流萤的船边缘,还傻乎乎地转着脑袋,看向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方向,凝视着一片光秃秃的夜幕。   身旁的饶以蓝领略着这份静谧的浪漫,眼前是星河,身边是月亮,最高岭的花都在此刻自愿离根坠落。   她沉醉地歪向蒋阎,却发现他并未在看,而是注视着一片什么都没有的河面。   她奇怪地问:“你不喜欢萤火虫吗?”   蒋阎闻言回过头:“还可以。”   “那你怎么不看呢?”   他说:“我在看。这里面混入了一只蝴蝶,刚往那边飞了。”   蝴蝶,又是蝴蝶。   饶以蓝一怔,想起了被秒删的那条ins。   事出反常必有妖,女性的第六感昭示着某种不对劲。   她咕哝:“那个东西什么好看的。”   “不好看吗?”蒋阎的眼睛在无光的夜幕下更显深邃,“也许是你没看过蝴蝶最迷人的时候。”   “哪个时候?”饶以蓝惯性回答,“破茧吗?”   他沉默很久,才说:“没到。是最接近破茧的那个瞬间。”   一直被困在蛹里,已经筋疲力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翅膀还残缺不全,但仍是微微振翅想要冲破的那个瞬间。   也是他永远都无法抵达的那个瞬间。   饶以蓝似懂非懂,只好转移话题道:“你能帮我拍张照吗?这儿很适合合影留念。”她特地补充,“用你的手机。”   当时在拜县那个真心话大冒险的夜晚,虽然她提前离场,但蒋阎相册里有姜蝶照片的八卦是那两日大家孜孜不倦的谈资,她也难免知道,并对此耿耿于怀。   既然姜蝶都可以曾经留在他的手机里,那么她更可以。   但说出口的试探还是带着几分怕被拂面的紧张,万幸的是,蒋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乐意。   他按开闪光灯,对上笑容满面的饶以蓝。   *   他们在水面上晃悠了一个小时,长尾船在夜风中返航,灯火现世,重返人间。   姜蝶松了口气,这场抓瞎总算结束了。   他们率先下船,在岸上等着。很快,后一条船也慢悠悠飘至。   当姜蝶看清船上的情形时,原本有些无精打采的神色突然惊醒。   ——蒋阎居然在给饶以蓝拍照!   而且不是那种对她敷衍式地拍,饶以蓝换了好多种姿势,他便跟着调整,一连拍了一路。   拍下的照片多到微信传图都传不完,以致于蒋阎直接说:“太多了,我airdrop给你。”   姜蝶在心底暗自呵呵。   当时借他手机拍个照,随手一拍还把她照片忘发给她。轮到拍饶以蓝了,毫不吝啬,及时反馈。   这中间也不过只差了今晚漆黑的河道。   到底这湄南河有什么魔力,是里头洒了春/药吗?   姜蝶百思不得其解。   手机微微一震,她随手一瞥,瞪大眼。   跳出来一条请求:“Wasteland”想要共享34张照片。   ……这个用户名,是蒋阎吧?   他不是应该发给饶以蓝吗,手滑了?   她偷偷瞥了眼正在下船的蒋阎,他神色如常,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发错了。她心一横,点了同意。   好奇心害死猫。她倒要看看有什么好拍,能拍这么多。   手指一张一张划过去,虽然不想承认,蒋阎确实很会拍。也许是面对着喜欢的人的镜头,饶以蓝的神态都比以往可爱三分。   划到萤火虫和海桑那片区域拍下的照片时,姜蝶手指一顿。   闪光灯下,饶以蓝得意又惊喜地盯着镜头,她的背后带到了另一条船的船尾。那两个熟悉的背影过分亲密地挨在一起,双手的趋势完全可以想象到是什么走向。   而自己居然也入镜了,毫不知情地坐在一边,活脱脱一个被愚弄的傻子。   姜蝶气得手机差点摔下河。   无关感情,完全是被那两人当二傻子愚弄的愤怒。   另一边的饶以蓝刷着手机,迟迟没有等到airdrop的请求,疑惑道:“是手机出问题了吗?我还没收到……”   蒋阎垂着眼,确认手机上“butterfly”那个小人头旁边显示已接收的字样。   他这才道:“抱歉,没怎么用过这个功能。好像发错了。” 第15章 让我们搭一搜火箭奔向月……   “butterfly是你吗?”   姜蝶还在气得发抖,蒋阎捏着手机过来,指着上面已接收的用户。   她瞬间下头,心虚地摸摸鼻子:“……是我。我刚没看清呢就不小心点到了。”   “发错了。”他抱歉道,“麻烦删一下。”   “等等!”姜蝶突然想起,“那是不是还没发给饶以蓝?”   “正要发。”   “呼……”姜蝶拧起眉,短短叹了口气,咬着牙说,“这一张照片,你别发给她。”   她调出的正是那张令她火大的照片。   气归气,下意识里,她还是冷静地保持着理智,告诉自己得控制事态。无论她怎么做选择,这件事最好别再扩大给其他人知道,避免没有退路。   蒋阎微微一愣:“为什么?”   他定睛看了一眼那照片,似乎才发现上面耐人寻味的地方。   也许他觉得这一幕很匪夷所思,姜蝶想,才让他难得八卦地停驻脚步,忍不住问她:“这样还想着维护他?”   我维护的是流量……   姜蝶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种无法解释的为难。   蒋阎低头的角度,就看见她晃荡的睫毛在轻轻抖着,背灯下瑟缩出一种为情所困的哀婉。   他点开手机操作,眸色渐暗,像海桑上停歇的萤火虫,手机屏幕亮起,荧光就灭了。   “不用担心。”蒋阎恢复成波澜不惊的面色,“我已经删了。”   *   不知为何,蒋阎离开后,姜蝶突然失去了情绪,懒得去计较那张照片。   她所有的感官只够用来反复品味蒋阎前后两句语气的差别。   最后的那句删了,好像他对她所有的情绪都跟着一键删除,冰冷到发指。   为了验证不是错觉,在回曼谷的汽车上,姜蝶径直走到最后一排。   这是蒋阎习惯坐的位置。   盛子煜已经坐下,疑惑地目送着姜蝶目不斜视地擦过自己,忍不住想难道是船上的事情被发现了?他心虚地踌躇间,已经错失了开口的机会。   孟舒雅见状,已经坐下的屁股一抬,挪到了本该属于姜蝶的空位上,还自觉打了胜仗似的,回头看向她。   可惜姜蝶的心压根就没在战场过。   姜蝶一味看着车窗外,余光跟着上车的队伍移动,落在最后上车的那个人。   汽车未坐满,蒋阎最后上来,扫了整辆车厢,破天荒地坐到了前排。   这一瞬间,姜蝶确认,她可能被讨厌了。   她不知道自己戳到了他的哪个雷点,也许是因为模特的事情蓄意接近他,又或许是对渣男的包容让他深觉这种女人不可理喻。   环视车厢时两人的视线不经意对上,车窗外街灯流过,他瞳色很浅,像照亮一颗玻璃弹珠。但对视上时,弹珠滚入深渊。   深黑的,层层叠叠的情绪包裹着,姜蝶琢磨不透。   譬如此刻,她也琢磨不透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心烦意乱。   她模糊地归结于,只是打好的如意算盘预见要成一场空的无力感。   *   从安帕瓦返程的一截小车厢,所有人几乎都在小憩。   只有寥寥几个人还清醒着,蒋阎就是其中之一。他随身携带的颈枕消失了,因此睁着眼,戴着AirPods靠在座椅上,神色有几分倦怠地望着街景流逝。   随着两旁景色变幻,他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古怪。   车窗外,开进曼谷某条街道后人流明显增多,他们手上举着写满了红色感叹号的声明板,还不停传递着安全帽。   短短几小时,在他们去安帕瓦的半天时间,曼谷城内就翻了天。   蒋阎敏锐地掏出手机搜索,国内没那么迅速,但推特上已有相关报道:泰国人近日不满意国王的呼声愈演愈烈,要求改革君主制,削弱王位,为此大规模上街游/行示威。   “起来,别睡了!”   随着蒋阎这一声,车厢内霎时间乱成一团。   全是涉世未深的大学生,哪见过这种场面,瞬间以为是恐怖/分子围追。   “没事的!”蒋阎一把掐灭了惊惶的火苗,“只是泰国人在示威游/行,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安全问题。我们先下车。”   汽车被堵在人民胜利碑这一带开不进去,前头是一溜熄火的车流。   从这儿到民宿其实还有很大一段距离,但在这里等候不知道何时能疏通的马路实在太冒险。有游/行示威的地区和没有的街道完全是两个世界,必须得尽快远离。   大家互相推搡着,争先恐后下车。姜蝶因为坐在末尾靠车的位置,被挤到了最后。   她迷糊地醒过后来,第一反应也是害怕。人对未知总是充满恐惧,尤其是传说中的政治示威,在寥寥的道听途说中,它总难免和流血挂钩。   那些上街的人是真的怀抱着想要改变国家的信念,为此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筹码,和警察和军队拼个你死我活。   她没有那么高于个体的理想,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普通人,更不愿意为了一场他国的祸乱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等下了汽车,声浪扑面而来,他们被陌生的人潮挟裹其中,那种完全浸入的恐惧感就更强烈了。   蒋阎打开手机手电,高举手臂:“你们注意这灯光,跟着我,不要走散!”   经过短暂骚动,他们发现四周的人好像只是在街上聚众走着,虽然喊着口号挥舞着声明板,但并没有额外过激的动作,也没有对他们这些外来客表示出攻击的意思,又稍稍安下心。   “我们别跟着人群走,想办法走出这片区域,再看怎么到民宿。”   蒋阎三言两语决定去向,用谷歌导出了一条路。   他从头至尾的平静神色,比世界上所有的镇定剂都管用,至少在这一刻,稳定了众人的情绪。   就在他们跟着蒋阎即将走出拥挤人潮,以为能平安无事地回去时,变故突至。   对面街道涌入了一群穿着黄色衣服的人,高举国旗,一下子就冲散了原本井井有序的示威队伍。   后来姜蝶才知道,这批人叫黄衫保皇党,他们捍卫君王,和这些示威者的立场完全背道,也更激进。   但在当时,她什么都不知道,茫然地看着他们凶猛地横插过来,看似温和的油锅里冷不丁冲下满溢的水,于是瞬息间,炸了。   他们扭打在一起,气势很凶,出口的却是叽里呱啦的泰语,好像一群鸭子在集市里嘎嘎乱叫,以致姜蝶不合时宜地想笑。   她此时尚还有不着边际的玩笑心思,下一刻,一声对着天空的枪响遏制了她的所有思绪。   ……那是枪吗?她不确定。   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不是从电影电视剧中的混合音响中传过来的,而是切切实实震耳欲聋的枪声。   那声音比她二十年来听到的所有声音都来得尖锐,撕破了所有人绷着的假面。   整片人海都跟着死寂了一秒,接着是波涛汹涌的激愤、惊恐、失措,层层叠叠地沿着这片街道弥漫开。   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枪,也不知道下一枪从哪个方向开过来。   生命岌岌可危,死亡突然变得触手可及,又让人觉得荒谬。荒谬这一切是否真实。   枪声落下的那一刻,学生会的众人都遵循着求生本能,有的就地蹲下,有的疯狂逃窜,大难临头各自飞。   蒋阎一直勉力维持的秩序刹那坍塌。   姜蝶跟在队伍的末尾,眼睁睁地看着整个队伍散掉,三三两两地携手跑开。而她在最后落了单,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继续走。   四面楚歌,求生欲驱使着她也仓皇地抱头躲到人稍微稀疏的路边,抵着一家已经关门的饰品店,颤巍巍地抵上瓷砖墙,背部触碰到东西的感觉很安心,仿佛抵达了庇护所,稍微令人喘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   “砰——”   又一道声音近在咫尺,轰在耳膜。她身后正上方的橱窗随之绽开成一片蛛网。   姜蝶吓懵了,以为是第二道枪朝这边开了过来。心脏在刹那间经历了一次剧烈地震,震到大脑发麻,两脚瘫软,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同一时间,另一道字正腔圆的中文夹在一片叽里呱啦的混乱声浪中,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不要躲在这里!”   姜蝶还没反应过来这话是在对着她说,眼前一晃,整个人就被拉了起来。而刚才栖身的区域,一块巨大的石头落在她不远处的位置。   原来,刚才击碎橱窗,发出巨大的声响的并不是枪。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人在这个节骨眼袭击橱窗,想趁机偷抢。差一点点,那石头就会落到她脑门上。   她的手心就被前头的人握紧,跌跌撞撞地往另一个方向走。   交合的手心湿漉漉的,湿滑地快抓不住彼此。   姜蝶的视线从手心往前移,飘摇的街头,挡在她前头的人,一向平整的肩头乱出了褶皱。   他冷静地同她说:“脚步稳住,不要跑。这个时候要保持冷静。”   “嗯……好,好的。”   她语无伦次地答应,心跳超速行驶,即将开始飙到危险地带。   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这场慌乱的示威,还是因为刚才电光石火的意外,抑或是……此刻抓住自己手的人是他。   是蒋阎。   他是唯一那个没有忘记她的人。是在所有人都向前冲的时候,回过头,从最前面也要逆着人群走到末尾,来带走她的人。   他没有独自逃亡,也没有抓住别人。   偏偏来带走她。   或许是因为这一路从头开始,她就没有让他省过心吧。他已经给自己贴上了麻烦精的标签,最后也格外关照她这个麻烦精。   照这么说,她这一路的小手段也算起了点作用,姜蝶忍不住自嘲地想。   蒋阎带着她鬼使神差地绕开了刚才两拨人群的中心冲突区,但因为是走路,并没有走出太远。很快,有一波准备来平息镇压的当地警察赶到。   他们手上拿着高压水枪,不分青红地就往街道上扫射。原本已经冷却的场面又开始失控。   这不是被路边的洒水车溅到那么简单,而是压力很强的高压水枪。被射到虽不至死,但也无法安然无恙。而且水枪的扫射面积大,躲避起来很困难,中招的人倒了一大遍,叫声不绝于耳。   姜蝶条件反射地捂住一边耳朵。   “这下我们得跑起来了。”蒋阎观察了一条逼仄的小巷,“从这儿绕出去。”   姜蝶放下手,咬咬牙,提步就要跑,蒋阎仓促撂下一句等等,摘下他的两只AirPods,匆忙塞入她的双耳。   嘈杂的兵荒马乱忽而落潮,吉他和弦跟着小巷里倾斜的月光,将世界清洗一空。   这个曲子似乎蒋阎一直在听,此时到她耳中,已经播了一半。   正是歌曲的高潮。   “So their’s one last chance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Lets get on a rocket ship and ride to the moon   (让我们搭一搜火箭,奔向月亮吧)”   他用温柔到死的情歌堵住她的耳朵,遮挡子弹、水枪和惊叫,拉着她,轰轰烈烈地穿越杂物堆满的逼仄小巷,开始向前奔跑,将这出惊悚逃亡改写成最浪漫的底色。   只可惜,火箭没有,但仍是万幸搭上了一辆双条车,已经载满同样惊慌的外国游客。   蒋阎揽住姜蝶的腰,一提臂,将她先送上去,紧接着自己抓着双条栏杆,轻松地一跃而上。   其他人也没有计较,勉强再给他们俩分出两个座位。   两人面对面坐下,在动荡的曼谷街头沉默地凝视对方的脸。奔跑后的呼吸还未平复,灼热的气息在沉闷的双条车上交缠,混合着闷热的晚风,好烫。   双条车拐进一条窄道,是即将收摊的花街,卷帘门落到一半,从早放到晚没卖出去的兰花悬于门口。   原本车是不便进来的,但街头已经不得章法,为了尽快远离动乱区,司机师傅只能不走寻常路。于是,双条车擦着兰花而过,卷起的气流将花叶吹落,好几瓣纷纷坠地。   还有一瓣,擦着蒋阎的眼皮,伶仃在他的肩头。   他取下花瓣,看了看,突然抬眼又望向她,语气还带着微喘,说:“伸手。”   姜蝶很懵地伸出汗津津的手,这一路,他的指令已经成了她遵循的本能。   “今晚表现得很勇敢。”他把花瓣轻摁进她的手心,“这是学生会给你的荣誉徽章。”   耳边的音乐还在继续。   “Lost in stars reaching for who we are   (迷失在星河中,寻找真正的我们)   Lost in mars never going down for awhile   (迷失在火星上,永远不坠落)   Won't you follow me my dear   (亲爱的,你能跟随我吗)”   姜蝶在这个泰国男人的歌声里,恍惚地回忆起他们刚刚到达曼谷时,迎着32度的热浪,有人抱怨问,夏日到底是用什么来计算的?   是月份,气温?   还是蝉鸣、啤酒、烟头、海潮、子弹、霓虹……这些东西闪烁的无数个瞬间?   若是让她来回答,此时此刻,她一定会说——   -是心动。 第16章 你是我拿下的一血   那一晚,他们接近凌晨才有惊无险地回到民宿。   多亏他们人多,能容纳多人的独栋民宿在比较偏远的位置,远离市中心,不在示威范围内。   大家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不幸中的万幸,没有人受伤。   姜蝶和蒋阎是最后两个回来的人。她一进客厅,盛子煜就迎上来,支支吾吾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幸好你没事。”   姜蝶此时毫无力气,平静地嗯了一声。动乱发生时,她可是亲眼见证他不顾三七二十一赶紧跑的。   她决定正式将别墅里停电的那段回忆从脑海里删掉,好过让盛子煜一次一次地亲手毁灭那一点温情。   就当从没存在过好了。   他们之间就是非常单纯的商业合作伙伴,但经过今夜,她对这个关系的定义也要划上一个句号。   众人聚在大厅里,蒋阎对大家致歉道:“团建是为了给大家留下一次愉快体验,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危险的事情发生……我有很大责任。”   “不啊会长,你又不是神,哪能面面俱到都算得准!”   “就是,这关会长你什么事,你又出钱又出力的,怎么还自责上了。”   “其实还挺酷的不是吗,我们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这么一次刺激的。我还觉得赚了!”   劫后余生的他们面面相觑,相视一笑,互相打趣着彼此都是生死之交。   除了蒋阎和饶以蓝,谁都没有上楼回房间,检查好民宿大门,转移到花园里的泳池旁,开了一地啤酒,推杯换盏,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平息过量的肾上腺素。   十多公里之外的街道逐渐平息,这方圆之地却开始喧闹,有的人喝疯了,直接开了啤酒把它倒入泳池,一罐又一罐,深蓝的池水除了消毒水的味道就剩下酒精,但很好闻。   姜蝶赤着脚坐在冰凉的泳池瓷砖边沿,拿起滚落的空酒罐,上面是看不懂的泰文,但凭着画着的三只西柚,她辨认出这是西柚味的酒。好独特的味道。   “扑通——”   泳池边,一个男生大呼小叫地栽进水中,开始朝岸上的人泼水。   一场莫名其妙的泼水大战就这么开始了。   少年人可能就是这样,能将所有极端压抑的情绪放大,却也能一瞬间瓦解,忘掉忧愁,忘掉惊恐,不在意保皇党和示威者谁占据上风,却会耿耿于怀躲闪不及的我被你泼水泼了满怀。   姜蝶从岸边起身,免得再被混战波及。但是她的夜盲又拉了后腿,昏暗的光线下踩中了满地的啤酒罐。   “扑通——”   视线倾斜,左耳跟着浸入冰凉的水,她被泳池抱了满怀。   盛子煜见她落水,有几分讨好意味地在岸上来泼她,反正她已经湿了不用怕,意在让她回泼。   姜蝶懒懒地瞥他一眼,没有动,游到了安静的一角,仰躺其上,和水流一起静止。   盛子煜愣愣地注视着,直到她闭上眼睛,就这么浮在夜晚的泳池里,白色罩衫被水流揉开,拖着她的身体。就像月光下的一朵睡莲。   看上去那么平静,睡着了一般,可平静之下皆是暗涌。   姜蝶手心里紧紧攥着那枚兰花瓣,不得不向自己承认一件事——   自己好像对蒋阎动心了。   她很确认,这并不是吊桥效应所激发的错觉。   其实在别墅的那个台风夜,又或者是更早之前,她第一次见到蒋阎的时候,就已经方寸大乱了。   她很深刻地记得,第一次见到蒋阎,是大一第一学期的期末。   十二月二十四,平安夜。   那天天气非常冷,海边城市很少下雪,但有强烈的冷气团突然北下,天气预报一早播报,也许今夜会落雪。   姜蝶和系里玩得好的朋友卢婧雯特意约了有落地窗的餐厅吃饭,吃到一半,窗外的确飘起了似雨非雨的雪片,在空中是晶莹的白色,到了地上就成了雨,转瞬即逝。   并不壮阔,但足以让几乎没见过雪的人痴迷地盯了好久。   卢婧雯打趣说:“这么浪漫的初雪,你居然跑来和我看,你男朋友不会醋吗?”   “他今天有学生会的期末聚餐。”   卢婧雯拉长声音调侃:“嚯——原来我是替补。感谢你关爱单身狗还想着我。”   手机骤然响起,说曹操曹操就到,打来的备注上显示的是男朋友。   他们之前刚录过一期互相查看对方手机的vlog,避免露馅把该改的都改了。   碍于别人在,她接起的语气也格外温柔。   “喂,子煜。”   对面传来的男声却不是盛子煜。   “你是他的女朋友吗?”   一个非常冷静的,很陌生的声音。   “……是,你是?”   “我们正在聚餐,他喝醉了。”对面直接说,“据说他不住宿舍,可能得麻烦你来接他一下。”   他报了一个地址,就在附近不远的街区。   姜蝶无奈,说了声就来,匆匆地和卢婧雯道歉完赶过去。   对方说的聚餐地点是在一个日料店,她在滴滴里输入地址,车子在薄薄的风雪里前行,停在一家樱花形状的灯笼前。   灯笼的招牌下刻着日文,“はつこい”,正好有人推门出来,撞动风铃和夜色。   她刚好下车,转头对上青年。   黑色大衣,白色的高领羊毛衫,脸颊因为喝过清酒而微红。   也许见到他的第一面是雪天,寒气让她误以为撞上了一座冰川。   后来姜蝶才知道,那天出来透气的人,就是给她打电话的人,他叫蒋阎。   一个活在别人口中的人物。   而那天她去的日料店,中文翻译过来,叫初恋。   姜蝶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很坦诚的人,想要什么,就想方设法地去争取。无论是想要获得成绩,还是受人关注。她从不遮掩自己内心的声音。   蒋阎却是她第一次,潜意识里想要逃避的欲望。   从见第一面开始,到别墅的台风天,不长不短的时间内,她都只是远远观赏,抬头看一眼月亮,感叹一句今晚月色真美。   直到台风天再次相见,她假公济私地决定邀约他当自己的模特。   其实,那个人选并不是非蒋阎不可,只是她一举两得,并有了一个心安理得能让自己接受的借口去靠近他。   催眠自己,我不是喜欢他,我和其他想要靠近他的女孩子不一样。   越要彰显独特的人,其实越对自己捉襟见肘。   所以,连最纯粹的心动都要拙劣地藏起来。   *   泳池里不知道从何时起,已经安静了,只剩她还孤零零地躺在泳池里,和几个空的易拉罐子为伴。姜蝶睁开眼睛,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岸边。   就算是这么俯视的刁钻角度,也过分迷人。   “再泡下去,就要皱了。”蒋阎皱着眉,“刚才我说的话有听见吗?”   “啊,你刚有说话?”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来的,也不知道泳池里的这些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没听见任何动静,刚刚已经完全浸入了自己的世界。   “……我刚把大家的机票改签了,明天就回国。”他意有所指,“尤其是你,需要早点回房睡。”重点误机对象。   “我腿好像有点抽筋。”她将湿漉漉的手伸向他,“能不能拉我一把起来,蒋阎。”   他听到她的改口神色微怔,因此搭向她的手毫无防备地被攻陷。   姜蝶眼神闪烁,借着力道,猛地往下一沉。   泳池躁动,倒映着下弦月的水面被真正跌入的月亮打破。   蒋阎惊愕地从水里浮起,连刚才在逃亡中都无比镇定的神情出现一丝裂痕,落在姜蝶眼里,有几分可爱的傻气。   “刚才我们在打水仗。”她笑嘻嘻地说,“现在你是我拿下的一血了。”   她湿漉漉地身在泳池里,而他那么干净,刚洗过澡,身上是一件松垮的白色T,倒映着池水粼粼的波光,无端就看得人手痒。   想把他拉下来,拉到自己身边。   反正已经被讨厌了,不差再加上这一条罪状。就让她在他心里,麻烦精的印象留得再深刻一点。总好过像一粒沙漏,什么都留不下。   蒋阎的脸庞向下滴水,眼色清亮,没说话,定定地看了姜蝶好一会儿。   她被看得忐忑,刚鼓起的勇气怂下去,拍着水往岸边游去,一声不吭地选择了逃跑。   结果她还游两步,身后的领子就被揪住。   蒋阎很高,瞬间的失重后就稳稳站在泳池里,轻松地将她拦在池边缘。   “做了坏事就要跑?”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听不出是不是真的生气。   “……对不起嘛。”   “下不……”   他的为例两字还未脱口,姜蝶侧过身,斜挑着眼睛向上看着蒋阎,快速地说:“下次还敢!”   人生中会有许许多多个周而复始的夜晚,它们的存在其实只是为了证明,有那样一个夜晚前所未有。一旦经历,也许毕生都走不出那个良夜。   离开曼谷的前夜,就是这样的一个夜晚,让姜蝶不得不向它投降。   向自己藏无可藏的喜欢投降。   *   从曼谷回来后的一阵子时间,姜蝶收到了无数粉丝的催更私信。   她准备去泰国之前就在微博就发布过预告,会很快更新vlog,然而早已经过了约定的那个期限。   她发微博说相机遇上游/行的意外慌乱中丢失了,素材没来得及备份。粉丝们纷纷安慰平安就好,不奢求其他。   但一部分嗅觉敏锐的粉丝开始私信追问她和盛子煜是不是分手了,恳求他们如果出了问题要好好沟通,不要意气用事。   盛子煜也收到了粉丝的类似私信,但他却不敢直接来找姜蝶问怎么了。   他以为姜蝶只是短时间内的置气,毕竟这事儿确实是他做得不地道。   然而几天之后,他在微博上刷到了姜蝶的“分手”视频。   视频的内容很短,只有几分钟,姜蝶素面朝天地坐在镜头前,很平静地宣布她和盛子煜因为这趟旅行发现彼此性格不合,所以和平分手。   她还奉劝各位粉丝谈恋爱一定要去旅行,这是检测你和伴侣适不适合长久走下去的试金石,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儿似的。   姜蝶将视频发出去之后不出一小时,一直在微信里装死的盛子煜就诈尸了。   他说我们见一面,谈一谈。   姜蝶回复可以,直接给他发了“繁花”的定位,这是学校内一处还比较优雅的西餐厅,因为价格高昂,去的人很少,很适合谈事。   十分钟后,盛子煜气喘吁吁从东边的教学楼赶到,课都上到一半还没点名。   还未到饭点,一看四处无人,他把手机往桌上一拍,粗声说:“你解释一下?”   “怎么了?不然要让我说不是和平分手而是你劈腿出轨吗?”   盛子煜咬着牙:“不是说好了到大二学年结束吗?你发这个之前不应该和我商量一下?我们又不是真的分手,提前停止合作难道不该事先告知?”   “那你和孟舒雅决定搞到一起之前,是不是也应该事先告知?”姜蝶笑得无比温和,“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盛子煜还想说什么,上菜的服务员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词。   他沉默了一会儿,姜蝶慢条斯理地吃着菜,语气特别平静。   “盛子煜,我自问没有比我更靠谱的合作伙伴了,哪怕分开我也给你体面。这点你必须得承认。不然我有很多种方式让你惨淡收场,用娱乐圈那套话怎么说的来着,撕逼提纯?”   姜蝶耸了耸肩,其实她倒不是真的善良,只是习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毕竟她如果真的做绝,盛子煜反咬一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终究还是会反噬到她自己。所以,倒不如说点漂亮话,卖他个人情。   盛子煜见她神色和气,自以为还有挽回的余地,反而更加来劲。   “你不能这么单方面武断。如果你很生气,我向你郑重道歉。”他殷切地说,“只是希望你能再理智考虑一下,我都处理完我这边的状况了,共赢的局面为什么不要?”   姜蝶开始专心吃菜,剩他一人喋喋不休,说到后来完全把姜蝶念烦了。   她不耐烦地撇出一句:“你那叫处理吗?非要我直白说出来,在船上萤火虫那儿!”   “……”他脸色一白,“那是个意外。真的,我下回一定可以处理好的。”   “即便如此,但我处理不了我的。”   “……什么意思?”   姜蝶快速地解决完一份意大利肉酱面,放下叉子,擦擦嘴,背上帆布包,起身居高临下地对着他:“吃这么慢,这顿散伙饭就你买单哦,谢谢请客。”   “喂!”盛子煜恼怒地叫住已经离席的姜蝶,“你最后把话说清楚!”   她顿住脚步,叹口气,无奈地回身说:“我的话那么难以理解吗?我处理不了我的,意思就是——”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真的有喜欢的人了。” 第17章 很想见他   她和盛子煜分手的事情很快沸沸扬扬地传遍校园,成为食堂饭后和宿舍楼夜间的谈资。   毕竟他们是网红情侣,看戏吃瓜的人少不了。分手的理由被私下编排了好几轮,所谓的性格不合说出去谁都不信。   只是姜蝶不住宿舍,也就不知道这些风言风语。   她能知道这些,还是和卢婧雯约饭的时候。   卢靖雯气愤不过地说:“男人真的都是狗东西。想当初我还感叹你们真的是神仙爱情,靠。”   姜蝶疑惑道:“怎么突然骂他?”   “你就别帮着他说话了,我们俩关系这么见外吗,真正分手理由到现在都瞒着我。”   卢婧雯爱吃,经常能挖掘到一些不错的餐厅。姜蝶偶尔会和她约饭,一来一去,两人在院里成了关系最近的朋友。   但即便如此,关于和盛子煜契约情侣的事情,她也没有跟卢靖雯透露过。这种弄虚作假的事情,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翻车的风险,所以她谁都没透露。   哪怕现在已经合作破裂,也得粉饰太平。管杀也得管埋,就让真相烂在地底下吧。   姜蝶只好继续哈拉:“哎呀,真的就是我视频里说的那样,旅游一趟发现哪哪不合,干嘛继续浪费彼此时间。”   “你别强颜欢笑了。”卢婧雯终于忍不住说,“我都听说了,泰国的时候盛狗背着你和一个学妹好上,给你送了顶大绿帽。渣男贱女,呸!”   姜蝶有些许惊讶,这件事除了他们三个人,知情的也就是蒋阎。   但他是绝对不可能过把事情抖露出去的。   “这你从给哪儿听说的?”   卢婧雯看到她的神色,顿时觉得事情板上钉钉,果然和流言一致。   “他俩现在走很近你不知道吗?男人能无缝衔接肯定是事先出轨了啊!”她更加来气:“明明你是受害人,那帮八婆还说是你魅力不如那个浪蹄子,看不住男人,你说是不是有病?”   姜蝶握紧筷子,一瞬间怒火冲上天灵盖,她深呼吸一口气,将饮料里的冰块生吞下去。   她从来不是个潇洒的人,在面对这些恶评时总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她死要面子,她承认。   但今天约卢婧雯出来可不是来听她帮自己痛骂出气的,她有更重要的目的。   姜蝶把冰块在嘴巴里嚼得嘎嘣碎,才冷静下来,平和地说。   “不要因为盛子煜地图炮男人嘛,男人也有好的,比如你新交往的那个文飞白就不错啊。” 她状似努力回忆,“我记得好像是大三建筑学院的?”   “切,他也是狗男人。”卢婧雯一下一下戳着碗里的饭,“这才刚交往多久,天天说自己忙,没空陪我。”   姜蝶拉长语调:“怪不得今天约你你马上就出来了,看来我就是个替补——”   “这话我好像哪儿听过……”   姜蝶继续循循善诱:“大三建筑学院真的这么忙吗?他们一周有多少课啊?”   “那我不知道诶。”   “你居然没要来他的课表看吗?这不是给他撒谎的空间。”姜蝶一脸严肃,“男人还是要适当管一管的,血泪教训。”   卢婧雯一听就慌了,低头掏出手机啪啪打字:“你说的对,我现在就问他!”   不一会儿,对面回了一张课表,卢婧雯比对之前的聊天记录,松了一口气。   “幸好他没撒谎,不然我打断他狗腿!”   姜蝶不经意道:“是吗,真有这么忙啊?”   卢婧雯把手机转给姜蝶看,上面是详细的课表内容。   文飞白的课表,也就是蒋阎的课表。   姜蝶不动声色地记下来。   到了结账时,她抢着买单,卢婧雯不同意。   “你都失恋了,这顿该我请你!”   姜蝶此时郁结的心已经舒畅,乐呵呵地说:“不不不,我来。”   *   姜蝶打定主意要正式吹响攻略蒋阎的号角,不仅是邀请他当模特这件事,更是邀请他当自己男朋友。   如果说前者的难度是带着缆绳攀登,那么后者就是徒手攀登酋长岩,令无数攀登者痴迷却又坠落的死亡之峰。   姜蝶觉得用它来比喻蒋阎再合适不过。   但她并不畏惧,既然已经坦然承认这份喜欢,她就会去争取。   喜欢不分资格,她始终认为它就是一种纯粹的,即便天堑沟壑,也可以用力奔赴的情感。   因此她走出了第一步,和盛子煜划清界限。   虽然这一步她很难评价自己走得对不对,能明显感觉到宣布分手的那一波高峰流量过去之后,粉丝掉了很多,一些原本想找她合作推广的甲方爸爸也纷纷没了音信。   但她奇迹地,反而松了一口气。   对于那些取关的粉丝,她感到很抱歉,但同时终于没有了自己还要再欺骗他们的愧疚。以这样忍下恶心的方式结束,大概也算做一种自我惩罚。她欺骗了别人,就该受到点苦头的。   至于谁去惩罚恶人,那关她屁事。恶人自有恶人磨,但她不会去做那个恶人。   钱肯定赚得不会如之前多了,不然就得接更多的广告,但是对应的就会流失粉丝,恶性循环。   但也许这也是跳出舒适圈的一个契机,割舍和机遇总是连在一起的。再怎么说还是有粉丝基础在,趁机逼迫自己再努力地策划新的卖点吸引新粉,比小透明时期总来得容易些。   第二步她也走完了,掌握蒋阎的课表,就大致知道他在校园里的动向。   现在就是学以致用的时候了!   她特意挑了他没上课的时间,发了一条微信过去。   小福蝶:师哥,请问下奥川泰弘的这本《景观模型的创造与制作教范》你有吗?   小福蝶:淘宝和当当我都搜遍了,这本书缺货   你撤回了一条消息。   小福蝶:淘宝和当当我都搜遍了,这本书缺货。   她当然知道他有这本书,当时在机场他还拿着看。   也许她问的是微缩模型相关,消息没有石沉大海,而且还回复得挺快。   衣架:为什么问起这本书?   小福蝶:你不是说失恋就需要转移注意力吗?我想学学你的方法。   她这话潜藏着三层意思:一,我现在单身。二,你的话我都有认真听。三,我想研究你的兴趣爱好。   看着再度不回的消息,姜蝶照例很不爽,她暗暗发誓自己要学习蒋阎,晾他个一天半载再回复。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坐等的滋味。   等她上完课,吃完饭,回到家,洗完澡,躺下床。   叮——   手机才震动,属于蒋阎的微信发来。   衣架:我有。   小福蝶:[期待]方便借我看看吗?   手指快于意识,看到消息的三秒内啪唧一下就打完回复了。   姜蝶猛地捶了下床,自己真是出息啊!   看着又冷静下来的聊天界面,她决定不等蒋阎的信息直接睡觉,估计睡醒他都还没回呢。她才不要傻傻地捧着手机当舔狗。   姜蝶预料得非常准确,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再次收到返信。   她欢天喜地打开手机,笑意凝固。   衣架:不方便。   ???   这怎么不按常理出牌的?!   *   姜蝶自以为微缩模型是个很好的突破口,男生都很容易在自己感兴趣的方面自满,只可惜蒋阎不是常人,她暂时黔驴技穷,走到了死胡同。   但天无绝人之路,时间不知不觉到了花都大学的秋季运动,其中少不了学生会的操刀。   蒋阎在群里发了条消息,让大家晚上开会,讨论秋季运动会的相关事宜。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协助学生会长的秘书处。   说来心酸,这还是从曼谷回来以后,她第一次有机会见蒋阎。   姜蝶算了一下才从下午上完课,再去卢婧雯一起去食堂吃晚饭,就得到开会的时间,分不出多余的空回家再整理收拾。   因此她出门前就化了精致全妆,衣服也和平常上课随便套的不同。   卢婧雯一见她这幅模样,嗅到了异样的气息。   “老实交代,是不是晚上有约会?”   她端着餐盘在姜蝶对面坐下,忍了一节课终于忍不住八卦。   姜蝶一本正经:“没有啊,晚上学生会开会。”   “学生会……”卢婧雯啊了一声,“我知道了,那对狗男女也会去!”   她显然误解为姜蝶是不想被比下去,不争馒头争口气。   姜蝶也没纠正她,大口吃完,掏镜子开始补脱妆的地方。身后有人端着吃完的餐盘过来,刚好她抬着手臂在擦晕开的眼尾,支出去的胳膊怼到对方,那人身子一抖,姜蝶头顶的小天空下起了一小片酸汤肥牛雨。   “……”   三张脸全部傻住。   姜蝶终于回神,从位置上跳起来,那人忙不迭地说对不起,卢婧雯手忙脚乱地递过来纸巾,一片鸡飞狗跳。   还好那人已经吃完,酸汤肥牛已经凉了,不至于烫伤。只是黄色的油混着剩下的粉条沿着头发滑落,姜蝶窒息地一眨眼,睫毛还飞着一小片泡椒。   “静雯,借我下你的澡卡……”   这下好了,妆全白画,衣服也白搭。她冲锋陷阵的装扮毁于一旦。   干脆别去的念头一闪而过,但是……   很想见他。   *   距离开会仅剩二十分钟,姜蝶迅速冲到澡堂收拾,卢婧雯则从宿舍里帮着拿来新的衣服——   一件看着就是要去夜店蹦迪到天明的紧身低胸连衣裙。   “……这不合适吧?”   姜蝶裹着浴巾和卢婧雯大眼丢小眼。   “你不是要去压制那对狗男女吗,这可是我最叼的战袍了!”   “……不不不我驾驭不来,最好比这儿低调点但也别太普通了。”   “就眼前一亮的低调呗,放心。I Get。”   卢婧雯蹬蹬蹬跑回宿舍,重新拿了一件回来。   “这是我新入还没穿的国潮,初夜给你了,够意思吧!”   她晃了晃袖子,上面刺绣四个大字:国民女神。   姜蝶不太好意思穿:“这有点自恋吧?”   “不会,我说了是眼前一亮的低调,你看——”   卢婧雯接着把卫衣整个一展开,露出胸口的老干妈贴画。   得,敢情这国民女神说的是老干妈。   姜蝶无语。   眼见就要到开会时间,没时间再挑剔,她无奈把卫衣往身上一套,草草地吹完头,素面朝天地冲向开会地点。   她努力踩着点还迟了一分钟,迎着众人的目光走进会议室,发现长桌已经坐满。   剩下的唯一那个位置,实在歹毒,就在孟舒雅旁边。   对方妆容得体,一身露脐薄毛衣和紧身牛仔裤,烫好的大波浪搁在耳后,露出坠下来的长耳环。   众人纷纷露出看戏的目光,比较遗憾的是少了下酒菜——盛子煜今天没来。   姜蝶若无其事地顶着“国民女神”往孟舒雅身边一坐,脸上的黑眼圈因为最近熬夜剪广告片子往下掉得老长。   她表面淡定,桌下的腿焦虑地轻点着地。虽然不稀得和孟舒雅斗艳,但这样真的很丢面儿,尤其是在蒋阎面前。   蒋阎却压根不在意,他坐在主位,眼神都没看过来,确认人到齐后便道:“长话短说,我把每个部门这次运动会主要的负责事项和你们简单说一下。”   大家点头,一边听一边在桌下打开微信。   丁弘起头拉了个小群,屏蔽了姜蝶三人开始八卦,好度过无聊的工作会议。   “姜蝶也太自暴自弃了,这穿的什么玩意儿,妆也没化……”   “人失恋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啦,要我失恋我连会都不来开”   “那她今天干嘛来?”   “孟舒雅都有脸来凭啥姜蝶不能来”   “但她这来得太没气势了,看那黑眼圈,也太憔悴了,这是几天没睡好觉了吧”   “我之前看过他俩视频,真的挺甜。过去的糖都是现在的刀,想想确实很难承受。盛子煜真tm不是男人!”   “诶?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个群人数好像不太对劲?”   “啥?”   聊得正嗨的众人忽然手指一顿,面面相觑。   丁弘战战兢兢地点开群头像一看——我靠,只顾着不要拉那三个,没想到不小心把会长也拉进来了!   常在河边走,他妈一不小心就湿鞋了。   他想赶紧解散群,蒋阎早就注意到手机嗡嗡震个不停,一边说一边垂下眼,手指划着屏幕。   大家心里一咯噔,完了。   姜蝶不知道这个会议开得暗潮汹涌,只是奇怪地发现开着开着其他人突然面如土色。   蒋阎抬起头,语气一顿。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点名爆发之时,他却云淡风轻地继续刚才的内容,末了道:“有个岗位比较辛苦,就是服务站。需要负责桌椅展板和水的搬运,还有结束后的全场卫生打扫工作。”   底下的人纷纷把头埋下去,暗自祈求不要点到自己。   蒋阎的视线扫过丁弘,叫了他的名字,微微一笑:“这么能组织,重任就交给你了。”   他嗷地惨叫出声。   “散会。”   杀鸡儆猴,刚才使劲八卦的众人心有余悸,一说散会全都溜得飞快。生怕谁又被他点到。   姜蝶穿着这身 “国民女神”也没心思再逗留,拉开椅子准备走,就听见背后传来蒋阎的声音。   “姜蝶。”   她一愣,没想到下一个被点到的人会是她。   他叩了叩桌子说:“你等一下。” 第18章 她在赌,在冒犯   姜蝶忐忑又期待地回头,不知道这等一下的意味是要分配个麻烦的任务给她,还是说有别的私事?   蒋阎仿佛才注意到这一身造型,微微拢起眉。   “……上次说的奥川泰弘的书,我可以借你。”   “啊?真的吗?”   “嗯,但是学这个东西,需要真的很稳定的注意力。”他整理完东西,擦着她而过,“希望你能坚持下去。”   姜蝶当即把头点得快断了,心里忍不住洋洋得意,蒋阎也是男生,不能免俗,大概反射弧比别人长一点。但好歹也是借给她了!   他说明天会把书带来学校,让姜蝶来会议室找他拿。   第二天出门时她势要一雪前耻,打扮得比昨天还要用力,临了还对着穿衣镜照半天,问姜雪梅:“这样好看吗?”   姜雪梅眉头一皱:“你脖子上怎么戴根狗链子,奇奇怪怪。”   “妈,这叫choker。”姜蝶哭笑不得,“我出门啦!”   “好,路上小心,骑车别骑太快!”   姜雪梅走到窗边,看着姜蝶翩迁地走下楼道,消失在拐角,才捶了下腰。   她慢吞吞地把散开的头发盘起,换了件耐脏的黑衣服,紧接着离开了家。   老式的鸳鸯楼里,只有未记得关的窗还吱嘎吱嘎地随风摇晃。   *   姜蝶今天没课,特意为了拿书来学校,美滋滋地给蒋阎发微信说我到了。   十分钟后等来蒋阎回复,不是过来拿,而是……   衣架:抱歉,今天拿不了。   姜蝶看到消息的一瞬间目眦尽裂,真的很想砸手机。   她今天特意开了一副价格高昂的超自然大直径美瞳!十片160!两片就是32!就这么浪费了?!   微信上却温温柔柔地回道。   小福蝶:怎么啦?[疑问]   衣架:身体不舒服。   姜蝶心头猛地一跳,瞬间原谅了蒋阎的善变。   小福蝶:去过医院了吗?   衣架:没必要。   也对……姜蝶问出口才觉得多余,蒋阎生病哪轮得到去挤挂号都艰难的医院,应该会有上门问诊的私人医生。   姜蝶:那师哥现在应该在家咯?方便把地址发我一下吗?我叫个闪送过来取书吧。你这两天生病就还是好好在家休息,不劳烦师哥亲自送书了。   她没有直接提要去看他,可想而知那样打直球的结果必然会被蒋阎拒绝。   但闪送的这个要求非常合理,还显得自己挺贴心。她不信蒋阎会不同意。   果然,蒋阎上钩了。   他报了一串地址,是他平常在花都市内住的公寓,还把手机号也一起发了过来。   姜蝶喜上眉梢,笑嘻嘻地把号码存好,心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嘴里念叨:“等着吧,由小福蝶闪送员亲自为您服务!”   *   蒋阎摁灭手机,勉强起来倒了杯热水。   他对自己的体质习以为常,健身并没有太大的用处,间断性感冒发烧就像突如其来的雨天,烦人却无法避免。   总归是小时候养成的病根。   他就着热水将药吞下,抽空又看了眼手机,丁弘在微信里汇报自己已经到会议室了,两人原本约好就运动会的事再聊一聊。   蒋阎将自己无法去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丁弘立刻开始狗腿,说自己下午上完课就来上门慰问,能不能考虑把服务站的任务匀给别人做,他是真的一时鬼迷心窍,发誓绝对不再私下拉群八卦。   蒋阎回了两个字:免谈。   *   姜蝶提早晚饭点很多时间,打车去了流云轩。   这是一家老字号面店,金贵得很,叫不了外卖,要吃只能亲自去买,因为那样能最大限度地保证面的口感。不到饭点,排队等位的人就络绎不绝。尽管她去得早,轮到她时也排了好长的队伍。   她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煮粥被嫌弃的那一幕了。这次不打无准备的仗。流云轩的面,她相信蒋阎应该不会拒绝。   毕竟口味绝不……寡淡。   想起这俩字姜蝶就牙痒痒。   蒋阎的公寓在远离市中心的高级住宅区,她拎着打包好的面匆匆赶到,却被拦在楼下。   差点忘了,这种高级公寓和鸳鸯楼哪能一样,不是可以随便进的。   她编辑了一条取件码短信发送给蒋阎,在微信上又煞有其事地告诉他刚刚叫了闪送,对方已经过去了。   蒋阎回了个ok   姜蝶在楼底下等了五分钟,按响呼叫器,低头只露出鸭舌帽顶,压着嗓子说:“您好,闪送。”   楼门咔嚓一下,开了。   一切进行得好顺利,蒋阎没做他想,真的把她当成了闪送员。   姜蝶按着电梯到顶层,随着数字逐格上升,血压也跟着上升。   不知不觉有些紧张。她有点担心蒋阎没被惊喜到,反而会被惊吓,连门都不让她进。   “叮——”一声,电梯停在25层。   姜蝶走出来,楼层的结构是一梯两户,左手边就是蒋阎的公寓。她走到门前,忐忑地犹豫一下,按响门铃。   隔音好得听不见任何动静。   姜蝶无意识地抠着包装好的食袋,等待向自己打开的不是公寓大门,而是潘多拉的魔盒。里头住着因虚弱而跌落凡尘的大天使长。   心中默数到10时,盒子打开了。   门后探出一张恹恹的脸,无精打采的,看到门外的人是她后明显一愣。   姜蝶掏出早就备好的说辞:“我刚好下午在这附近办事,之前麻烦师哥这么多次,心想着应该过来看看你。”她吐舌,“其实是闪送的价格太贵啦——”   蒋阎反应倒很平淡,没有惊喜也没有惊吓,干脆地把书递过来,说了一串数字。   她反应过来是刚才她胡乱编的发给他的闪送密码。   好家伙,不会真直接把她当闪送员处理了吧?   生怕蒋阎直接关门,她赶紧呈上面,却觑见他脸上转瞬即逝的笑意。太快,疑心只是她花了眼。   “这是流云轩的爆鱼苏面,我刚才路过顺便打包的。”   他沉默片刻,接过面说了句谢谢,态度很温和。   但,也完全没有让姜蝶进去的意思。   他以为这样她就会知难而退吗,可笑。   姜蝶应对自如道:“我也还没吃晚饭,所以打包了两份。”嗓音带上了点委屈,“难道师哥让我提着面再回家吃吗,离这儿很远的,面都凉了坨了……”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姜蝶也算摸清了蒋阎的一半性子,他虽冷淡,但不冷酷。   不过也说不好,这里不像盐南岛的别墅是他的工作室可以随意借出,也不像拜县的那个房间,毕竟是他真正私密的生活地带,蒋阎不一定会让她进来。   她在赌,在冒犯。   “进来吧。”   最后,是他妥协了。   *   姜蝶心里百花齐放锣鼓喧天,她绷着脸,把锣声悄悄地压下去,怕吵到对方。   走进蒋阎的公寓,元素和盐南岛的那座别墅很像,都是黑白灰三色,灰色的墙壁,白色的家具,黑色的窗帘,此时两边拉开,露出窗外高视野的万家星火。   其余的两个房间紧闭,客厅乏善可陈,没有什么让姜蝶感觉意外的东西。   蒋阎把面放到开放厨房的岛台上,回身说:“你吃吧。”   “师哥不吃吗?”   他轻轻摇头:“现在没什么胃口。”   姜蝶做了一个自己都觉得大胆的动作。   她上前两步走近他,伸手去够他饱满的额头。   非常亲昵的一个动作。   她做贼心虚地把手缩回,感受着手心里过高的温度,吃惊道:“医生没来看吗?好像烧起来了。”   空气凝结,蒋阎避而不答:“吃完就回去吧。”   他走到客厅把窗户打开,接着回房关门,一气呵成。   ……完了,是不是这个动作太过逾矩,惹到他了?   姜蝶面对着紧闭的房门哪还有心思吃面,她不确定蒋阎吃药了没有,先赶紧下单了退烧药,还顺带买了个西瓜。   没过多久西瓜很快送上门。姜蝶掂着手里的西瓜,拍拍它圆溜溜的瓜皮,嘟囔道:“委屈你献身了。”   不夸张的说,西瓜是她发烧时的灵丹妙药。   记忆里烧得最严重的一次,是很小时候酷暑的一个夜晚。   那天西川市的气温有30度,夜半暑气暴涨。她从大通铺里醒来,像被人闷在火锅底料里涮过,从头到脚都冒着热气。   她起初惴惴不安地想,是不是今天表现得不好,所以睡着的时候,喉咙里被偷灌了厂房的水泥惩罚她。   她扒开喉咙往里抠了抠,什么都没有,冲着地面一顿干呕。   喉咙里那种粘腻的厚重感更难受了,好像要喷出火。   四周其余的孩子们睡得很安静,只有郊外的蝉鸣嘶声。她连忙捂住嘴,害怕吵醒大家,软着手脚爬到外面。   尘土布满的水泥地上划出一条湿痕。   大门口的破沙发上守着一个男人,歪着头睡得正好,发出很低的鼾声。身子在头顶的吊灯下拉出凶恶煞大的巨大投影。   她瞥着那影子,头晕目眩。   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今夜的宵食,一瓶酒,一叠花生米,两瓣西瓜。西瓜啃得很潦草,青绿色的瓜皮上还有红色的瓤肉。   她像快死于荒漠之人找到水源,痴痴地盯着那两瓣西瓜残骸,双手不听使唤地攀上去,摸到滑滑的瓜皮边缘,缓慢地够下来。   要偷两块大剌剌放着的西瓜皮不是难事,她已经很擅长做这些。   但眼前要偷的人是经常打骂她的人,幼小的她还是心生怯意。加上身体发软,男人突然翻个身,她手就下意识地抖,打翻了装着瓜皮的铁盆。   叮铃桄榔,在夜色里宛如雷雨轰轰。   她吓得魂飞魄散,立刻缩到桌子背面捂住耳朵,瑟瑟发抖。   那袭巨大的投影在地面上砸吧了下嘴巴,沉睡的恶龙没有醒来。   她在背面瑟缩许久,这才大着胆子探出小脑袋,把地上已经粘灰的西瓜皮捡起,小心翼翼地拍干净,嗅了嗅,好甜啊。   口水剧烈地吞咽了一下,她埋下头,狼虎吞咽地把仅剩的瓜馕吃下肚,连瓜皮都吃到了底。又怕自己偷吃被发现,摸着黑跑到厂房后面的小树林。   她什么都看不见,汗流浃背地花费巨大的功夫,刨开泥土把罪证埋进去。   西瓜献出自己的生命,被埋葬地底,作为交换,挽救了她的生命。   说起来也很神奇,自那次之后,她发现她的后脖子多出了一颗很小的宛如西瓜籽般的色素痣。   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就在那儿只是她没发现,还是突然长出来的。   也不知道还会不会继续变大,看上去特别丑。   从来被耳提面命所有的东西都不是无偿,而需要等价交换的小孩恐慌地想,这就是偷杀西瓜的代价吗?   *   姜蝶在厨房把西瓜切好,端过去轻轻叩响紧闭的房门。   “师哥,你睡着了吗?”   里面毫无动静,就在她转身的刹那,房门拉开一条缝隙。   姜蝶看着他扣到顶的衬衫,不禁无语,原来这悄无声息的功夫是在换衣服。   她晃了晃西瓜:“我切好的,你吃一点?发烧吃这个很很很管用。”   “……你怎么还没回去?”   “你生病了呀。换做是你你会放着病人袖手旁观走人吗?”   “我会。”   “骗人……你明明很热心的。”   “我的多管闲事仅限在泰国。”   姜蝶被噎得哑口无言。   蒋阎还是接过了她的餐盘,带上身后的门,走向餐桌。   “我现在吃完,然后你就可以走了吧?”   姜蝶对他的反应非常不爽,好像自己是什么脏东西,得赶紧从家里驱逐。   她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把面挪到他对面,沉默地坐下。   他忽然出声:“你别坐我对面。”   姜蝶握着勺子的手指一紧,也未免太欺人太甚了吧!她刚才为他切西瓜切得急还差点切到手指!   见她脸色僵硬地坐着没动,蒋阎微蹙着眉,发出一声伤脑筋的叹息。   “姜蝶,我在感冒。”   “……?”   “很容易传染给你,懂吗?”   她愣了半晌,忽然被打通任督二脉,茅塞顿开。   突然打开的窗户,马上就躲回的房间,让她赶紧回去的言辞,包括现在不要面对面,都是……担心把感冒传染给她。   是这样吗?   姜蝶用力地捏住勺子,低下头快速地送了口面,堵住自己的嘴巴。   不然她怕自己忍不住想要亲他。   她默默地往旁边挪了两个空位,两人南辕北辙地吃着东西。她扭头故意不看他,假借看窗外夜色,其实盯着玻璃上映出的,他的剪影。   他正在慢条斯理地吃着她切的西瓜,吃相怎么会那么可爱,居然都要从两边最不甜的地方啃起,最后留出中间最甜的瓜馕一口吃掉。   她歪着头,不知不觉笑眼弯弯地看入迷,因此他猝不及防地瞥向玻璃,抓住她投在上面的眼神,她心脏悬停。   “叮呤呤呤——”   客厅骤然响起铃声,姜蝶一激灵,顺势跳起来,含糊道:“啊!应该是药送到了。”   她背过蒋阎走向呼叫器,捂着自己的胸口,深呼吸,点开屏幕通话。   屏幕上显形的却不是送药小哥。   丁弘的大脸突兀地怼上来,憨笑道:“老大!我说好的来探望你啦!”   ……?!   姜蝶无措地转头看向蒋阎,他起身过来,站到她身后,抬手摁了下通话键。   很微妙的,将她覆住又留出一尺宽的距离。   姜蝶被他拢在里头,屏住呼吸,听着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用,回去吧。”   “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丁弘说着双手一摊,身后突然冒出四张面孔,有男有女,都是学生会的人。   “大家知道你生病都超级担心,说一齐来看你,你要轰我一个人就算了,大家你都要轰走嘛老大!”   “……”   姜蝶扭身抬头,口型道:“现在……怎么办?”   楼下来的不是别人,偏偏是一群大嘴叭叭最爱私下议论的八卦爱好者。   蒋阎眉头一跳,无声指了指他的房间,眼神示意姜蝶进去。 第19章 你知道我在等你们分手吗……   姜蝶前脚刚进蒋阎房间,后脚就听到门口闹哄哄的一阵声响。无缝衔接地非常完美。   她可不想让他们把她和蒋阎的流言散播出去。流言又不能变现,不是对外宣布蒋阎是她的,他就真的会变成她的。反而会弄巧成拙,遭致蒋阎的厌恶。   所以她乖乖地带上包和鞋,藏匿到他的房间。这是唯一他们应该不会贸然进来的地方。   姜蝶贴着门板,环顾四周:衣柜,叠得齐整的床,排列得当的书桌。除了专业和微缩模型相关的书,还摆放着唱片机。   原来他除了微缩模型外还真的挺喜欢听音乐。意外和理性冲突的,感性的一面。   她散漫地回想起曼谷的街头他塞到她耳中的歌,后来她记下歌词去搜了搜,发现是一个叫Gavin.D的泰国歌手唱的,《A Rocket To The Moon》。   搭一艘火箭去到月亮上。   她下载下来,耳机里播放的除了听力材料之外,突兀地就此多出了这么一首歌。这样他们的共同爱好又多了一项。   除了唱片机,最让姜蝶感到意外的是他桌上居然还放着一只烟灰缸。   他会抽烟吗?可是从没见蒋阎抽过。身上也从来闻不到难闻的烟味。   缸面干净得一丝不染,看不见任何烟灰。似乎主人并不在用它,但就是无端放在那里,无法让人忽视它的存在。   ……蒋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姜蝶因为这只烟灰缸陡生困惑,虽然对于其他关起来的角落充满好奇,比如他的衣柜里挂着什么衣服,抽屉里又放了什么物件,但出于尊重,她强忍住了窥探的欲望。   姜蝶拿出备忘录,写道:   7.衣架喜欢听音乐   8.衣架会抽烟(?)   她重新抬起头,房间里满是蒋阎身上的那股薄荷味道,轻吸一口气就能闻到。   姜蝶出门前也喷了香水,但到晚上已经淡了,根本无法在这个房间留下痕迹。   她想,自己都那么乖了,作为奖励,无伤大雅地留下味道,应该不过分吧?   姜蝶将指尖溜进包,犹豫片刻,把随身携带的香水抽了出来。   虽然并不是什么昂贵的味道,几百块钱的人工流水线,出现在这个房间或许是一种污染。但越是这样,她越是叛逆地希望蒋阎能在今夜枕着这个味道入睡。说不定,兴许会梦见她。   姜蝶在掏包去拿香水的这一刻,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看见过的,一只流落街头的小狗。   当时她需要很长时间呆在街头观察人群,但总会走神,看着看着眼光就飘到了那只毛色发灰的小野狗身上。   它原来是什么颜色呢?如果洗干净应该是白的吧。   那一刻姜蝶觉得它和自己好像,脏兮兮的都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于是她好奇地注视着它,看着它从街的尽头出现,摇摇晃晃跑来,停在一个被丢弃的废毯前。   它停在那儿,抬脚留下了它的气味。   那是世界上并不漂亮的角落,却是小狗最喜欢的港湾,所以它把它的气味留下来。   而眼前的这个房间,也是她喜欢的地方,她也想像那只小狗一样标记这里。   尽管这里和小狗的破窝有云泥之别。它高筑在顶层,高耸入云。   因此她也无法像小狗那样理直气壮。   姜蝶胡思乱想着,心虚地掏出香水,动作一松,包里的手机被连带着抽出来掉在地板上。   “咚——”   一声很清脆的,不容被忽视的声响。   姜蝶的动作整个顿住。   *   门外丁弘大嗓门叽里呱啦讲个不停,向蒋阎彰显自己改邪归正的决心,绝不再背后拉小群议论!其余人也纷纷跟着附和。   正当他说累了,停下来喝口水的功夫,那声手机落地的声音隐隐从房里传了出来。   众人一惊。   “老大……你房里有人吗?!”   目光胶着到门板上,他们已经闻到了惊天八卦的气息。   蒋阎淡定地瞥了一眼:“那是我的猫。”   丁弘等人惊讶又失望地别开眼。   “老大……你居然会养猫哈。”   “我可以撸一撸吗?”   某爱猫人士倒是眼前一亮。   “小猫怕生。”蒋阎摇头,语气里透着一股纵容,“屋子里进了陌生人也会感觉到气味。”   好像真有这么一只猫似的。   “所以会长的猫是在对我们下逐客令吗……”   “哈哈……那我们是该走了,不打扰会长和会长的猫了!”   姜蝶握着捡起来的手机,脸贴在门板上,隐约能听见对话声,具体没听清,但似乎是圆过去了。   危机解除!   她松了口气。没成想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握在手里的手机突然放声高歌——电话打进来,是送药小哥。她怕自己刚才接不到正好把静音关了。   离门还死近。   一门之隔的众人自然听到,但还没意识到不对,顺嘴说:“会长,你房里的手机好像响了诶。”   结果一看,不太对劲。   蒋阎的手机不正在他手边摆着吗?!   丁弘和其他几人眼观鼻鼻观心,很有默契地不再说话,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挥手和蒋阎告别,临走前他皮痒地留下一句:“老大,你的猫公的母的?”   蒋阎砰地关上门。   吃了闭门羹的丁弘丝毫不介意,火速点开了【不要告诉月亮】的微信群。   他的确是在会长面前发誓不再拉群,但这个是已经拉过的,不算在内。   他真是机智啊。   “特大瓜,特大瓜,老大在家里养猫了——”   “有图吗?康康”   “嗐,这也能算特大瓜?”   “那如果是猫女郎呢?”丁弘故作神秘地发道,“甚至有可能是男的。”   “啥啥啥啥?”   “?????”   “别卖关子!搞快点!!”   “我们今天拜访老大,发现了一个很惊恐的事实!”   “他的卧室里,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藏了个人。”   “还有百分之一呢?”   “那就是他真的养了只猫,那猫成精了[微笑]”   *   姜蝶心惊胆战地呆在房里一动不敢动,直到外面的大门关上,紧接着,她面前的门也被打开了。   门外出现蒋阎面无表情的脸。   姜蝶故作轻松地打着哈哈:“这个……药好像送过来了,就在楼下。师哥帮忙开一下吧我先走了!”   她不敢看他脸色,识趣地赶紧逃之夭夭。   第二天一早的专业课,她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知道自己又捅篓子了。   昨晚回去她就发现微信小群聊得火热,全在讨论蒋阎的那只“猫”。   她心虚得一声不吭,却又莫名……怎么说呢,不合时宜的得意。   好像自己真是一只捣乱的小猫咪,知道这样做会惹主人生气,但祸已经闯下,以此宣誓着别人都不知道的主权。   快到上课的时间点,门口饶以蓝低气压地走进来,卢婧雯紧跟在后,坐到姜蝶旁边,迫不及待道:“绝了,新瓜你听说了没有?”   “什么?”   “蒋阎金屋藏娇!你快去看论坛!”   姜蝶预感到什么,点开来一看,果然是有关于“猫”的事件。   流言就是星火,一旦点起来,势必燎原。   卢婧雯八卦道:“我看到帖子的时候还在猜这个猫会不会是饶以蓝,以为她真追到手了。结果刚在路上看到她那脸色就知道不可能。”   姜蝶跟着又瞥了一眼,饶以蓝正在桌底下如临大敌地划着手机,估计还在论坛里冲浪。   “我觉得那猫只有可能是男的饶以蓝才能接受了,不然她也太丢人了。”卢婧雯托腮碎碎念,“说实话我也比较希望是个男生,这样我能接受。”   姜蝶一惊:“哈?你不是都有文飞白了吗?”   “哎哟,我这意思不是喜欢蒋阎。”她慌忙摆手,“就是你懂吧,谁都得不到的人,凭什么她可以?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如果是个男的,好像容易接受点。”   姜蝶含糊地应了声:“是哦。”   “诶,你不是进学生会了吗,没有听说到什么内部八卦?”   岂止内部八卦,真相我都知道。   坐在你面前的就是那只流言中心的“猫”。   “我能知道什么……”姜蝶盯着投影仪上的课件,板着脸,故作无所谓。   “……失恋真可怕,连这么大的八卦都激不起你兴趣。”   卢婧雯感慨地拍了拍她的肩。   *   捕风捉影的事儿喧闹了一阵很快就过去了,因为运动会来临。   姜蝶被分配到的任务还算轻松,负责运动员的项目签到和收发号码布。运动会总共持续了三天,总算圆满落幕,没有出现什么岔子。   蒋阎没在群里说什么感谢的话,直接在群里不声不响地甩了个大红包。   姜蝶赶紧手指一戳,52。   真是个美丽的数字,她真想手动P个0上去,就变成了蒋阎发给自己的520红包。   她情不自禁笑出声,笑着笑着又觉得自己好傻逼,表情一敛。   红包十秒内被抢光,平常一直当甩手掌柜的副会长在群里冒头:以上抢红包的今天都得来唱歌啊!我定了通宵大包,辛苦大家连续工作好多天,都来放松放松~   要换以往姜蝶肯定推拒,但他俩这个操作的时间点也配和得太天衣无缝,让人疑心蒋阎跟副会长是一伙的。   也就是说,他也会去?   见其他人纷纷在群里回了ok,姜蝶也回了个好。   声色场大概是世界上最鼓励迟到的地方。除了组局者,踩着点到的一看就是老实孩子,迟到反而意味着夜生活丰富,是个不断赶场的“能人”。所以很多人即便有时间也拖拖拉拉,故意摆谱迟到。   姜蝶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踩着点来九点赶到包厢。   因为她知道蒋阎不在上述人群中,他若是来,一定会准点。她怕自己迟个一两钟,蒋阎兴许就走了。   然而到场的寥寥数人里,并没有他的身影。   那估计就是不会来了。   估算错误,姜蝶不免心生失望,情绪也跟着低落。   来都来了,坐到凌晨走吧,不然面子上过不去。姜蝶做好打算,缩到角落开始扮演得心应手的捧场王,帮大家切歌点歌。   人还是少,场面有点冷,副会长低头猛按手机,顺手按了通知铃声让服务员再上一打啤酒。   “别叫了吧,刚点的还没喝完呢。”   有人劝阻,他不甚在意地摆手:“我还叫了别校的朋友过来,别担心。到时候酒只少不多。”   他嘴里的朋友还没来,下一波来的却是姜蝶目前最不想看见的人。   盛子煜和孟舒雅,两人是一块儿到的。   一起进门的姿势,就暧昧地昭示了什么。但没有人上前问他俩现在是什么关系,碍于姜蝶在这儿,怕场面尴尬。   姜蝶早对他们的到来有预判,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让她装介意还真挺考验演技的。   孟舒雅却似乎觉得她的反应不够有趣,偏要来招惹她,一双烟熏的眼睛在光里照过来,大红唇一张一合。   “师姐坐得近,能麻烦帮忙点首歌吗?”她笑道,“《广岛之恋》。”   她拿了两个麦,其中一个麦递给了盛子煜。   他犹豫了一下,有些无奈地接过。   姜蝶听到盛子煜唱着那句“越过道德的边境,我们越过爱的禁区”时很想笑。   孟舒雅是觉得这句歌词会刺伤她吗?特意点了这首情歌对唱。   她忍不住觉得她好可怜,像楚门的世界般被蒙在鼓里,还觉得自己很有魅力。殊不知她争抢的“宝贝”根本就是她眼中的不可回收垃圾。   作男和痴女款款深情对唱,包厢门再次推动。   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站在门外,带着鸭舌帽,脸藏在阴影里,耳钉却很闪。   姜蝶回头,见不是蒋阎,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   那个身影走过来,停在她跟前说,说了句让让。   明明还有另一条路可走……是有多懒,非往这儿挤。   姜蝶内心腹诽,腿往回一缩,让出通行的空间。   他穿过腿和茶几之间的微小距离,牛仔裤的粗糙布料避无可避地擦过她的膝盖。   那人在黑暗的光线下依然轻车熟路,坐到副会长身边,搭着他的肩道:“sorry,刚结束那边的局,没来晚吧?”   一听语气就是混迹夜场惯了的人。如果他迟到,估计不是装模作样,而是真的叫他的人太多。姜蝶终于在包厢的霓虹光照过来时看清他的脸,得出以上结论。   副会长跟大家简单介绍说:“这是我科大的朋友,邵千河。”   《广岛之恋》也唱到了尾声,邵千河笑着说:“你们怎么唱这首歌,这不是情侣必备分手曲目吗。”   见两人脸色异样,他又恍然:“哦,还是说你们不是情侣?”   “……”   一个突如其来的外人,打破了似是而非的和谐,终于问出了他们不敢问的问题。   下一首的间奏响起,要唱的人压根没心思唱了,搓手等待着盛子煜和孟舒雅发话。   孟舒雅只是笑笑没说话,转脸去看盛子煜。   盛子煜迎着众人的眼神,迟疑片刻,牵起孟舒雅的手。   “她是我女朋友啊。”他语气不太爽,“哥们你说唱个歌就要分手,不合适吧?”   孟舒雅眼里的笑意一点一点爬上来,似有若无地扫过姜蝶。   姜蝶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看了眼手机时间。   距离零点还有一个小时,太无聊了,要不提前走了吧。   “sorry,那我唱首歌赔罪?”邵千河扭头突然对着她,“小福蝶,帮我点首歌可以吗?”   突然被cue到网名的姜蝶一愣。   她下意识地脱口道:“你要点什么?”   “你知道我在等你们分手吗。卫兰的。”   这话一出,包厢里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相当微妙。 第20章 要做艳鬼,去勾世人不敢……   邵千河点了这首很意味不明的歌,但又似乎没别的含义,只是因为他擅长唱这首。   只不过这个歌唱得盛子煜十分不舒服,一边的孟舒雅也敛去了笑意,带着几分探究的神色在姜蝶和邵千河两人之间打转。   天地良心,姜蝶压根不认识他。   她又坐了半小时,发现副会长说的果然没错,酒只少不多,光邵千河一人包揽了大半打。他饮酒如喝水,脸上没任何异色。   不像蒋阎,半杯清酒就红了。   任何微末的联结,都能令姜蝶想到他,却无法见到他。   姜蝶顿时觉得索然,再也坐不住,起身和大家告别。   同一时间,邵千河也准备离开,貌似还有下一场要赶。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包厢,姜蝶听到他在身后叫她的名字:“所以你的本名叫姜蝶吗?”   姜蝶脚步一顿,邵千河就从身后赶上,和她并肩走到一起。   “对。你知道我的网名,是在网上有关注我?”   “我可经常给你一键三连。”   “真的假的……”姜蝶吃惊,“我的粉丝里很少有男粉,尤其是你这样的男粉。”   他笑道:“我这样的是怎样的男粉?”   “……就,你自己绝对不会缺狗粮的那种。”   他不置可否。   “事实上,的确一开始不是我自愿看你的视频,而是某个前女友逼我看的。”他模仿着那个前女友的语气,“你看看人家小情侣,看看人家男朋友,多甜啊,你快点学学人家!”   姜蝶被他生动的演绎笑出声。   邵千河耸肩:“谁能想到那个女友我都不喜欢了,视频却还在追呢。”他看向姜蝶,“我觉得你很有趣。”   姜蝶一时有些摸不清他的来意,含糊道:“不敢当。”   两人边说边走到门口,姜蝶打的滴滴已经驶来。   “我的车到了,你的呢?”   “一会儿有朋友来接,我来门口先抽支烟。”他掏出口袋里的烟盒示意。   “哦……行,那我先走一步。”   她冲邵千河挥手,他目送她拉开车门,忽然报了一串号码:   “137*******”   姜蝶茫然地看向他。   邵千河点燃烟,在空中吐出袅袅烟圈,眼神藏在烟雾和霓虹里凝视她,笑着解释:“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的滴滴紧急联系人应该空出来了吧?可以填我的。”他夹着烟的手轻轻一挥,“路上注意安全。”   *   姜蝶没有把邵千河的话放心上,她绝对不是这位玩咖今夜自报号码的第一位姑娘,也不会是最后一位。   时间已到凌晨,车窗外很安静。高架桥上已看不到成群结队的车流,只有一盏又一盏的昏黄路灯让人觉得寂寥。   姜蝶戴上耳机,单曲循环那首《A Rocket To The Moon》,一边随手刷着朋友圈。   他们留在KTV的人更新了之前拍的小视频,姜蝶在角落看到了自己的脸,木木地坐在那儿。镜头一晃,拍到了对面的盛子煜和孟舒雅。   妈蛋,这人是故意的吧?!   姜蝶翻着白眼刚想摁灭手机,突然有微信跳进来。   衣架:还没散吗?   姜蝶的心突突地狂跳。   骤然收到他的私信,就好像一整个困倦的夜晚突然喝到了一杯摩卡咖啡,虽然漫长的等待很苦,但到最后令人精神一振,又尝到了甜。   小福蝶:他们应该会玩到很晚。   小福蝶:师哥你要现在过去吗?   如果他回复是的话,她立刻让师傅掉头。   衣架:不是。你提醒下常乐看手机。   常乐就是那位副会长。   车窗里倒映出姜蝶从振奋一瞬间耷拉下来的脸。   她还以为蒋阎为什么会找她……原来是微信找不到人。估计看到别人的朋友圈,以为她还在包厢,顺手拿她当通讯工具人。   小福蝶:不好意思师哥,我刚走。   她气鼓鼓地摁下发送。   一般这个时候,蒋阎都不会再回,大概会再去私信别人。   但令她意外的是,他又秒回了一条——   衣架:上车了吗?   姜蝶怔怔地捧着手机,回过神来有种喝醉的眩晕感,兴奋地想在车后座打滚。   他是在关心她吗?   她按捺住心脏狂跳,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回复。   小福蝶:嗯,叫了滴滴已经上车了。   她突然想起邵千河在KTV门口说的话,打算学以致用,得寸进尺地套到蒋阎身上。   小福蝶:现在好晚哦,我是不是填一下滴滴紧急联系人那栏比较好?   小福蝶:我妈这个点肯定睡了……   她扭扭捏捏地就想听蒋阎说那你填我的吧,仿佛这样他们就可以建立一种私密联系。   然而……   衣架:填那个有什么用?   不、解、风、情。   为什么他总能完美剪掉她的钓线!   姜蝶的手指在打字框游移,不知道该回些什么时,蒋阎又紧接着发来。   衣架:发车牌号给我。   姜蝶打字的手指僵在X字母上,拼音自动跳出喜欢。   她心头一颤,赶紧按下删除,输入了车牌号发送。   蒋阎回了一个ok。   接下来姜蝶选择不再回,没话找话不如适度的矜持。甚至她下车、上楼、洗脸、刷牙……都没再看一眼微信。   她故意的。   直到上床前,姜蝶才摁开手机。   微信里有一条未读消息——   衣架:还没有到家?   姜蝶瞬间满脸荡开笑意,钻进被窝,终于放肆地滚了几个来回。   *   十月的尾巴,花都逐渐有了冬天的影子,刮的风又湿又冷。   姜蝶却在这一天大无畏地穿上了一件黑蜘蛛纹路的改良短旗袍,胸口画着鲜红的蛛网,上面粘着一颗爱人的心脏。   这是她为万圣节设计的衣服,弥补去年没有好好打扮的遗憾。   当时刚入学不久,对万圣节没有概念。因此万圣节那天只是正常地上完晚课,穿过一条路灯黯淡的小路时,突然有一个红色夹克的男人手握着斧子从旁闪现,向自己伸出手,嘴上低沉地说:“我要……”   “变态啊!”   姜蝶吓得魂飞魄散,抬手就把帆布包往他脸上扔,拔脚往回跑,大惊失色地喊:“有变态!救命!”   斧子男接住书包,跟在她身后猛追:“别跑!我是……!”   姜蝶反应尤为大,他还没说完人就剧烈地跑出去十米远,无头苍蝇似的乱转,迎面终于看到两个背影,她看得模模糊糊,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跟他们求救。   那两人一齐转过身,惨白的路灯下裂开的两张脸,裂开血盆大口:“trick or treat?”   姜蝶腿一软。   斧子男也终于追上来,妖魔鬼怪前后夹击,姜蝶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   “……你们这是在玩cosplay吗?   “今天是万圣节啊大姐!”斧子男委委屈屈地说,“我cos的是闪灵啊,太逼真了吗?”他挥了下斧子,“这个是泡沫呢!”   那两张丧尸脸知道前因后果,哈哈大笑。姜蝶讪讪地抱回自己的包,连声道歉。   她这才知道花都大学有过万圣节的习惯,学生们会自发地打扮成各种惊悚恐怖装扮,跟过路的人捣蛋要糖。   总之,就是百鬼夜行的一晚。   姜蝶今年打算参与,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蒋阎今晚有课,他会在学校。   她牟足了劲发誓今晚要做一只真正的艳鬼,去勾世人不敢亵渎的佛子。   姜蝶和卢婧雯约好了在学校碰头,两人结伴去捣乱。   她们约好在此之前不透露各自打扮,一碰面,她发现卢婧雯今夜是人间南瓜精——戴着南瓜头套,下身是南瓜灯笼裤,耳坠都是可爱的小南瓜。   卢婧雯看到她,却直呼一句:“我靠,我后悔穿这身了。”   姜蝶一身深黑旗袍,紧扣到脖子,一点不漏。往下却宽松,一双幽白的腿蹬着镂空的小猫跟鞋,走起来踢踢踏踏。脸上更吸睛,妆面是幽魂般的苍白感,眼尾用红线的眼线笔勾出了一只破碎的蝴蝶。   姜蝶拨动她的南瓜耳坠,倾身靠近:“我们只是风格不一样。”   “……别来,我感觉要被你吸魂了。”   两人笑作一团,偌大的校园快到了下晚课的时间,流窜的妖魔鬼怪越来越多。   卢婧雯道:“飞白快下课了,我们去找他讨糖吧。”   姜蝶面上摆出被酸到的柠檬样,心里却暗喜,这不正中下怀。   她们走向建筑学院的教学楼,还未尽近就面面相觑。   楼下简直成了盘丝洞,围了一圈古今中外的女鬼。   其中居然还有穿着护士装外露事业线的火辣妹子,姜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虽然不至于一马平川,但和人家相比……还是逊色了点。   卢婧雯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接着恍然道:“这是冲着蒋阎来的吧?”   姜蝶咬着牙往外蹦字:“是吧。”   “幸好我男朋友没那么受欢迎……”卢婧雯瞥了一眼花枝招展的人群,“这是什么选妃现场吗?给颗糖就跟抛绣球一样了。”   姜蝶苦不堪言。他不是你男朋友,但他是我单方面钦定未来男朋友啊。   她本来还想在楼下等蒋阎出来,看到这个场面打消了心里的念头。这么多人,他很难注意到自己。   要吸引注意力,只能是另辟蹊径。   姜蝶转瞬间改了主意,决定去学校的车库蹲一下,因为蒋阎是开车来学校的。   “诶,飞白下来了!我们去向他讨糖!”   姜蝶还在脑子里盘算,就被卢婧雯拉着上前。几乎同时,蒋阎也出现在文飞白身后。   妹子们蜂拥向蒋阎而去,空出了康庄大道,原本混迹在人群里的姜蝶两人鲜明地抽离出来。   姜蝶犹豫片刻,决定不跟人群去堵蒋阎,和卢婧雯一起摆出讨糖的姿势,顺利地来到文飞白面前,异口同声:“trick or treat?”   文飞白早有准备地从口袋里掏出两粒大白兔奶糖,还有额外多给卢靖雯的。   姜蝶笑着收下糖果,识趣地和臭情侣挥手:“你们恩爱去吧,我再去讨别人!”   她向后张望,发现蒋阎还被困在盘丝洞里,但脸上没有被围住的不耐烦,只是没甚表情地说着借过。   连拒绝人不发糖的样子都这么优雅,虽然冷淡却不是令人讨厌的高傲。这大概是最高级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姜蝶看得有些许愣神,蒋阎忽然转过脸,隔了几米,遥遥对上了一眼。   她呼吸一滞,率先移开目光,扭头踢踢踏踏地离开。   不能再沉迷美色了,穿着这破鞋得抓紧才能比蒋阎先一步到!   *   这个猫跟鞋她买来后就没怎么穿,并不是很适应,走起来很拖累。   但好在还是没耽误,蒋阎的车还在。   她猫在一边,没等太久,车库的拐角就映出一抹斜长瘦削的影子。   是蒋阎过来了。   姜蝶摩拳擦掌地准备开冲,寂静的车库里突然有人按了一下喇叭。   她刺耳地看过去,某辆白色轿车车门打开,细长的高跟鞋落地,往上是繁复华美的哥特式裙摆,一看就是价格不菲。   饶以蓝宛如刚从南瓜马车下来的哥特公主,向她的王子挥手。   “trick or treat?”   她率先姜蝶一步,先开了口。   姜蝶已经迈出的步伐往回一缩,探出暗中观察的脑袋。   饶以蓝三两步走到蒋阎跟前,笑着说:“Happy Halloween。”   蒋阎微微点头:“万圣节快乐。”   姜蝶见饶以蓝从包里拿出了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   “一直都是别人向你讨糖,都没见你向别人讨过。”她递到蒋阎跟前,“来,这是我给你的糖。”   姜蝶捏着帆布包,心里猛地一抽。   她的包里,此时也正装着一袋糖果。几块钱的雪丽糍棉花糖,草莓味的。   她知道以蒋阎的性子不会准备糖,但是没关系,她可以为他准备。   在挑糖果上她犹豫了很久,饶以蓝递出去的昂贵巧克力,咬咬牙她也可以送得出手,但之所以挑了雪丽糍,是她有限的认知里这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糖果。   降临于那一年人潮汹涌的街头。   她高烧好了没多久,就被再度拎上街头干活。在一家大型超市门口蹲了大半天,汗流浃背,终于看到一辆车标是蓝白色的圆形格纹。   她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还记得那帮人一边抽打一边告诉他们说,记住这个形状,哪个车子上贴着这个,就代表有钱人来了。是可以下手的大肥鱼。   除了这个标志,还有好几个,她都得学会辨认。   起初总是忘,但多抽打几次,她就牢牢记住了。   车门一开,一个打扮得体的女人牵着小女孩下来,两人身上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白净。   她那时候还不理解自卑是什么感受,身体本能地往阴影里瑟缩了半格。   等两人进了超市,她看向蹲在旁边的另一个男孩,两人眼神一交流,迅速跟了上去。   他们习惯了这样的分工,其中一人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另一人就趁机下手。   这一次负责吸引注意力的人是她。   她迈开小短腿绕着跑了一大圈,从尾随的位置变成迎面向母女俩跑去,自然而然地因为刹车不及,撞上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   两人都摔倒在地,场面骚乱,她龇牙咧嘴中不忘记确认另一位同伴有没有行动。   女人慌张地把她的孩子扶起来,而她故作惊慌地从地上爬起,忙不迭道歉:“对不起,我在找我妈妈,跑得着急了,真的对不起。”   以往她都会面临狂风骤雨一般的责骂,或者是不耐烦地挥手让她滚,但这一次,她接收到的是一双柔嫩的手。   抚上她头顶的,无比温柔的手。   “没关系的。有没有哪儿撞痛了?”   她垂下头的眼眶噼里啪啦地突然泛酸,吓了自己一跳。   这点程度地摔倒算什么痛,她每隔几天可能都要摔一次,比起那帮男人的打骂,这已经是最小程度的伤口。   最危险的一次,是他们为了惩罚她背不出,瞄准了一辆车,还觉得可以碰瓷大赚一笔。要真的碰死了,也无所谓。   于是在车子急速开过来时,一把将她推到车前,一边说,这回车标看清楚了吧?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要死了。   她偷了那么多东西,那帮人说如果被警察叔叔知道,你会被关进牢里一辈子。所以这天底下除了我们身边,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那么死后的世界呢,会有她的容身之处吗?   当时的她无法验证这一点,因为她没死成。   车子在最后关头堪堪停下,惯性仍将她蹭伤。他们借此讹了那车主一大笔,却不屑分出一点钱用来治疗她。   但那个时候,她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所以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只是最无足轻重的摔倒,被陌生的女人轻柔地问了一句,自己居然会无法自抑地泪如雨下。   女人也吓了一大跳,有些无措,最后从包里拿出了一颗雪丽糍,放进她脏兮兮的口袋。   “吃颗糖,不哭了啊。”   她抽噎着抠紧手心,泪眼迷蒙中看着口袋里的塑料糖纸。   上面画着软软的,像包子一样的棉花糖,切开半面,流出粉红色的夹心。   就好像把她的心脏也跟着劈开,流出温热的血液。   她忽然抬起头,指着正顺着拉开的包伸进去手的同伴,大声地说:“他在偷东西!”   同伴呆住,没想到她居然会背叛。   “你疯了吗!”他大喊一句,转头就跑,边跑边扭头怨毒地说,“她也是小偷,我们是一伙的!”   她想,她这么做是同归于尽。   她完全可以收下那颗糖,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再回到超市门口蹲着,运气好再干一笔。这样晚上回去那帮人高兴的话,也许会赏她吃饱一点。   但永远不会再有人来给她一颗糖,问她疼吗。   她吃过痛,吃过苦,但从来没有吃过甜。   为了这一点甜,她愿意颠覆自己无处容身的世界。   她不再害怕了。   而也是她鼓起勇气置之自己死地的这一天,她终于有机会获得新生。   *   姜蝶看了眼包里的雪丽糍,它虽然对自己有很独特的意义,但在外人看来,却是难与造价高昂的巧克力相提并论。   她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饶以蓝和自己想到了一起去。   如果知道饶以蓝也选择了反套路,那她一定会选个不那么相形见绌的。   不远处,蒋阎没有伸手接巧克力,只说:“谢谢。”   饶以蓝脸上的笑容僵住:“你不收下吗?”   “我不爱吃甜食。”蒋阎越过她头也不回地说,“送给喜欢它的人更物尽其用。”   姜蝶脸色一白,突然庆幸自己晚了一步。要不现在尴尬的就是她了。   她赶紧调出备忘录,补充道:9.【!】衣架不爱吃甜食。   饶以蓝捏着巧克力的手一紧,愤愤地跑向自己的车,啪地开合车门驱车离开,以一种非常赌气的姿势离场。   姜蝶见蒋阎也即将拉开车门,不管三七是二十一先从角落里走出来。   蒋阎似早有所觉,居然头都没回一下,长腿一迈跨进了车。   “……!”   靠,比刚刚对饶以蓝那副模样还要冷淡。   姜蝶硬着头皮敲了敲他的车窗,他慢慢把窗户放了下来,无言地瞥向她。   “hi,晚上好。我知道你没糖。”姜蝶此时不便再送糖,灵机一动换了种方式,“没糖的人要接受捣乱,这是万圣节的规矩,你是学生会长,不能带头破坏规则吧?”   他却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糖?”   姜蝶微怔:“你刚才在教学楼下……什么都没掏出来啊。”   蒋阎干脆道:“伸手。”   “……?”   她伸出双手,手腕上还扎着一根黑色皮筋。   蒋阎的视线定格在这根不起眼的皮筋上。   昏暗的车库,他握着什么东西伸过来,悬于她的手心上方。   忽而松手,食指不经意勾了一下她的手心。那触感如过电一般,激起了一种似是而非的熟悉。   下一刻,姜蝶的手中多出了一颗塑料包装的糖果。   封面上熟悉的,像包子一样雪白的棉花糖,切开一半,露出粉红色的流心。 第21章 一列台风席卷了一只蝴蝶……   蒋阎递过来的糖果,居然是她最爱的草莓味雪丽糍。   很难描述姜蝶在手心里看到它时的震惊。   他应该不会知道自己最爱这个而故意准备,那只有可能……是他也喜欢。   这种冥冥之中意想不到的玄妙令姜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最重要的是,这颗糖果没有给别人,只给了她。   姜蝶的人生中,极少受过这样的偏爱。   虽然她并不清楚蒋阎为什么会突然给出这颗糖。也许他打发了一圈人,只剩下她,这是给坚持到最后的人的奖励。又或者是她挑的时机太好,周围没有别人,他觉得给她一颗也无妨。   那还有没有可能是别的呢?比如……   姜蝶踩在路上的小猫跟轻盈地真变成猫爪,脚下粗糙的水泥路铺成一条通往丘比特之门的红毯。而她狂奔而去,准备迎接直穿心脏的圣箭。   刚和文飞白看完万圣节电影的卢婧雯刷着朋友圈,就发现姜蝶更新了一张照片。   图上,她的手拿着一粒糖,对着月亮,旁边贴了小恶魔的贴纸。   配文:今晚讨到了一颗好甜的糖~happy Halloween!   她点赞评论:“呵,大白兔没有姓名吗?!”   姜蝶秒回:“无可比性。”   “嚯哟,老实交代是不是从哪个野男人身上要到的!”   “秘密[调皮]”   *   卢婧雯自然不会这么简单放过她,她被那个语焉不详的朋友圈吊足了胃口。   作为八卦爱好者,自然对姜蝶好一通威逼利诱。   “你请我这顿饭,我就告诉你。”   最终姜蝶招架不住,退后了一步。   她自然不是馋这一顿饭,只是需要一个顺势和卢靖雯讨论的契机。   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对蒋阎的反应完全琢磨不透,明明她觉得自己已经被蒋阎讨厌了,可是人会把唯一的糖发给讨厌的人吗?甚至他连饶以蓝都没有给。   她想不通,太需要借助另外的视角来揣测蒋阎的态度。   卢婧雯随口道:“请请请,赶紧的,快说!”   “你保证不能说出去。”   卢婧雯两眼一瞪:“好家伙,不会是我们教授之类的吧?!”   “我谢谢你。”   “客气。”   姜蝶见她把手中的奶茶喝下肚,才开口:“那颗糖是蒋阎给我的。”   “咳、咳。”   ……卢靖雯还是硬生生被这个答案呛到了。   “really??”她满脸你别跟我开玩笑,“别提早过愚人节,说正经的呢。你说谁我都信,但唯独蒋阎……”   “不仅给糖的是他,论坛里说的也是真的。确实有只猫在他房间。”姜蝶喝了口水,慢吞吞道,“因为那只猫其实就是我。”   “……”   “我真没跟你开玩笑。”   “……”   卢婧雯沉默半晌,对姜蝶伸出拇指:“牛逼啊你,阿基米德一个支点撬起地球,你一颗糖撬走了一个月亮。我万万没想到高人竟在我身边……”   “打住打住,你误会了!”姜蝶这才发现自己讲得过于简单,听上去就显得暧昧,于是又把来龙去脉仔细复述了一遍。   卢婧雯终于听明白了:“所以其实是你想勾搭蒋阎,但还没勾搭上,正在勾搭的进程中。”   姜蝶乖巧点头。   “虽然我很高兴你从失恋里这么快走出来了。但你这坠入爱河的对象……”卢婧雯忽然不着调地哼了一句《暧昧》,“从来未热恋已失恋~”   姜蝶不服气:“可是你不觉得蒋阎的行为,有点矛盾吗?就让我感觉,好像……我在他心里其实和别人都不一样。”   “那确实不一样。换做一般的男人,我肯定会说他对你有意思。”   “蒋阎不算男人吗?”   “他算男神,不能用常理去判断他。如果他真那么容易拿下,怎么还会是大家口中不可摘的传奇呢。”   姜蝶小脸一垮。   卢靖雯见状赶紧着补:“但这点不一样对于蒋阎来说也很难能可贵了。”   姜蝶又精神一振。   “其实这都不是重点。”卢靖雯一打响指,“管他现在有没有心动,我们干就完事了。双十一之前赶紧脱单!我帮你!”   “双十一啊……”姜蝶扯了下嘴角,“真是个讨厌的日子。”   “风水轮流转,让你往年秀恩爱。”   “我只是讨厌这个数字。”她眼带嘲讽,“一个11就够讨厌了,还有两个。”   *   姜蝶没把卢靖雯说的帮忙放在心上,只是没想到,第二天她直接甩了一个盐南音乐节的链接过来。   Lulu:[链接]   Lulu:票你得自己买啊,我的飞白已经帮我买了。   这个音乐节是政府为了拉动盐南岛的旅游开发特别鼓励举行的,因此请了大大小小国内外的乐队,才举办了三届人气就很火爆。   而荒凉的盐南岛也多亏了这个音乐节,从“死火山”变成一座“活火山”,热闹尽数在这两天爆发。音乐节从白天开到晚上,重量级都放在压轴,届时码头都歇船了,只能住下来。岛上的那些别墅旅馆就是为此纷纷建起来的。   只是姜蝶音乐白痴,对音乐节也压根不感兴趣。   小福蝶:我买这个干啥?   Lulu:你猜谁还买了这个票?   小福蝶:……蒋阎?   Lulu:bingo,飞白当时也想买但抢不到了,在班级群里哭,结果你男神推了一个自用黄牛给他[笑哭]   Lulu:因为黄牛花太多钱了……岛上住宿还巨贵,飞白之前就问你男神能不能借别墅空房住一住。当时他说ok。   Lulu:我昨晚又让他再去问了一嘴,你懂我意思了吧[挑眉]   Lulu:[截图].jpg   小福蝶:!!!我现在就去买!把那个黄牛也推给我!   卢靖雯发过来的截图,正是文飞白和蒋阎的私聊——   阿飞飞飞:爸爸!有个不情之请!   阿飞飞飞:我女朋友一个姐们也挺想来音乐节的,她同班同学,你看方便和我们住一起吗,不然女孩子一个人住外面也挺不安全的。   隔了一个晚上,蒋阎回了个好。   *   音乐节开场的这天是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末。   大家各自前往,约好开场前半小时在盐南海岸景区门口集合。   姜蝶一上岛就感到心旷神怡,也许是知道这次要见到的人和上次截然不同,又或许是今日是个晴天,终于能看见澄蓝的海水,阳光透亮,将沙子照成金矿。   以往清冷的小路上走满了青年男女,背着大包小包,里面装着帐篷。   原先他们带着帐篷是方便直接过夜。但后来音乐节规范,到了点就结束清场,只是带帐篷的习惯依然保留,蹦累了就在沙滩上支起来,躲进里面休息,还可以防晒。   姜蝶在大门口和卢婧雯两人碰头时,发现他们也很老道地带了一顶大帐篷。   她左看看右看看,蒋阎不在。   顿时也心也不旷神也不怡,还觉得阳光过分刺眼。   “蒋阎不和我们一起吗?”   文飞白挠头:“他就说有缘份里头见。不过结束的时候他会来我们的帐篷汇合,带我们回家的。”   “那就太浪费了。”姜蝶暗自握拳,“鲁迅说过,哪有什么缘份,都是事在人为。”   卢婧雯一脸懵:“这是鲁迅说的吗?”   姜蝶撺掇文飞白道:“我觉得咱们应该拉一个微信四人小群,里头这么挤,随时有可能走散,对吧?”   卢婧雯反应过来:“没错没错,赶紧拉。”   迫于两人淫威,文飞白颤颤巍巍地把蒋阎拉进了群聊。   阿飞飞飞:@wasteland,我们到了,你到了没?   Lulu:会长好,今天麻烦你啦!   小福蝶:[开心转圈]   而回应三人的,是蒋阎的迷之沉默。   过了十分钟,他才慢吞吞回道:嗯,已经进场了。   *   进场前文飞白联系上了他的黄牛取到了票,而姜蝶还苦苦等着她的黄牛。   因为她加上文飞白的黄牛时,对方已经没票了。她只好大浪淘沙,去网上找到了一个据说还有票的。   只是那人到现在还未出现,姜蝶怀疑自己被鸽了。她不好意思让卢婧雯和文飞白陪自己干等,让他们先进去抢个好点的位置。   离开唱大约还有十分钟的时候,谢天谢地,黄牛总算联系她了。   “你是那个胸口带望远镜的吧?来来来,你看你七点钟方向。”   微信里黄牛发了一串语音,姜蝶闻声望去,一个红衣夹克约摸四十来岁的大姐站在那儿。   姜蝶狐疑地走过去:“‘幸福女人’是你吗?”   她连连点头:“你要取票是吧?跟我来!”   姜蝶顿时心生警惕:“票呢?不能直接在这里给?”   大姐支吾道:“我老实跟你说吧,你这么晚来找我,票早就卖光了。”   “哈?你当时不是承诺一定有票吗?”   “有票不就是为了进去吗。”大姐打包票,“我带你走员工通道。他们留了个特殊的小门儿。一样都能进。”   姜蝶踌躇地站在原地,那大姐见她不动,忙说:“你要不去我这定金也不退的哦,我和人家都说好了的。”   微信里卢婧雯在小群里@她道。   Lulu:快开始啦,你怎么还没进来?@小福蝶   阿飞飞飞:是不是那个黄牛不靠谱?   小福蝶:她说没票了,但是可以带我走特殊通道……   这个时候,又有一对情侣朝姜蝶和大姐走来,问了和她一样的问题。   只不过那男的是不是没长眼,居然对着她问:“‘幸福女人’是你吗?”   姜蝶猛翻一个白眼:“我是幸福少女谢谢。”   “我才是幸福女人!”大姐探出头,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说辞。   那男的一看就是老手,随即回道:“可以是可以,但尾款我们就不交了,你这也是在骗我们。”   言谈间又有一个女生过来要票,这“幸福女人”居然还忽悠了不少人。   见有其他人同行,姜蝶的戒心降低不少。   她在群里回道。   小福蝶:我打算跟过去看看,安全起见我现在就打开位置共享了,正好一会儿按着这个位置过去找你们。   黄牛带着姜蝶四人弯弯绕绕,最后停在一个写着禁止入内的景区栏杆前。   她把栏杆从中取下来,原本狭窄的缝隙变成勉强可以容纳一人通过的小入口。   众人面面相觑。   “这就是你说的……特殊通道?”   大姐呵呵一笑:“昨晚刚锯的,热乎着呢。”   简直和狗洞没什么区别了。   事已至此,大家都明白完全被这黄牛涮了。   音乐节到了开场时间,已经能遥遥听到电吉他的声浪。   那个男生咬咬牙,率先挤进去。女生却痛骂男生不靠谱,这样进去丢死人,死活不愿意,两人隔着栏杆对骂起来。   而“幸福女人”不知不觉已经溜之大吉。   姜蝶硬着头皮说:“你俩挪个位置吵呗?”   她也无奈,但怎么办呢,还是得挤。人生的路口有时候比这道缝隙都狭窄得多。   女生瞪了姜蝶一眼,扭头就要走,忽然愣住。   姜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摇晃的芭蕉树下,穿着一水儿白色运动套装的青年疾步走来。乱花渐欲迷人眼,他却比一切的潮间带植物都鲜明,吸走所有的光合作用,叫人只能看向他。   ——是蒋阎。   ……他不是早就进场了吗?   她匆忙点开小群一看,蒋阎不知何时悄悄加入了位置共享。   那个黑白的头像慢慢靠近她的蝴蝶头像,像台风登陆时的气象图,带着一种不可抗力,令两个头像重叠。   风平浪静的天气,一列台风就这么席卷了一只蝴蝶。 第22章 介绍一下,这位叫邵千河……   此时此刻,这只蝴蝶正撸起袖子,半条腿已经伸进“狗洞”。   “……”   “……”   四目相对,姜蝶想一头撞死。   “你这样进去违规,手上不会有印章。”蒋阎开口道,“我带你从正门进。”   语气带着跑动过后才有的微喘。   “可是票……”   蒋阎从他口袋里抽出一张全新的:“我刚好有。本来给我朋友买的,临时有事来不了。你不用它也是张废纸了。”他指了指姜蝶身后的窄缝,“还是你要真做一只猫,从这里钻过去?”   “哦……那太谢谢师哥的朋友了!”   姜蝶万幸地撤回脚,听见身旁那女生转回身继续大骂道:“你看看人家!说了这样进去不行的!”   不由自主地就生出了几分窃喜,就像是被诺亚方舟最后挑中入船的人。   “那我这票钱要不要转给你朋友呢?”   其实她拐弯抹角地想问,你到底还约了哪个朋友来,这个人居然还敢放你鸽子。   “不需要。”   蒋阎走得很快,毕竟已经开场。姜蝶带着几分尴尬,亦步亦趋地跟在蒋阎身后,重新绕回景区大门,还有一些没票的和黄牛聚集在这儿。   有贼眉鼠眼的男人突然凑到他们跟前:“我手上还有票,这回算你……”   他还没说完,蒋阎一把打断他的话:“不用。”接着加快脚步往前走。   姜蝶有些疑惑地看了黄牛一眼,一回头,蒋阎已经走出老远。   “诶,等等我——”   *   姜蝶终于进了场,在群里发消息,卢婧雯两人都没动静,只能看到两个头像大致在哪片区域,隔得还挺远。   姜蝶在心里给卢婧雯点赞。   她试探地对着蒋阎道:“师哥,他们俩估计在嗨了,都没回。我能先和你一起吗?”她还不死心试探,“反正你朋友也没来。”   “随你。”   他很冷静地站到主舞台的人群边缘,因为身高,就算站在后排也没有什么阻碍。但是姜蝶几乎就被遮得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抽空将眼神从台上收回,瞥了她一眼。   “我建议你还是站前面去。”   “不用啦。”姜蝶摇头,“我已经找到了最心仪的位置。”   别人是来看演出,而她是来看他。   因此,他的身边就是全场最佳席位。这一点,他懂不懂呢。   蒋阎微微一怔,不再说话了。   姜蝶其实根本分不清舞台上在唱什么,她觉得每一首歌好像都差不多,反而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口哨近在咫尺,特别吵。但她还是装出很high的样子,奋力地摆着双手摇晃呐喊。   相比之下,蒋阎好像才是陪同她来兴致缺缺的那个人,手插在裤兜里,全程都没怎么动弹。   姜蝶脸上笑嘻嘻,心里苦哈哈。   她原本设想得太美丽,大型海滩蹦野迪现场,难免会摩肩接踵。气氛那么好,小手一碰,很多故事就这么发生了。   她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现实是,周边的粉丝全挤去了前头,周围只有冷静的蒋阎作参照,实在显得她很二。   她摇着摇着就收起双手,两个人客气地站了一下午,直到日落。   微信里卢婧雯私信八卦道。   Lulu:你们怎么样?   小福蝶:挺好的,保安大哥刚过来问我俩,怎么站得比他们还标准[微笑]   *   音乐节进入短暂的中场休息,人群散去准备吃饭。   风景区内有海鲜大排档,文飞白在群里直接@蒋阎,为了答谢住宿要请他吃饭。   蒋阎说算了,但姜蝶的旧手机耗了一下午已经没电。她声称自己没带充电宝,怂恿蒋阎带着她去找另外两人。   大家在帐篷集合,帐篷外面就是海鲜排档,蒋阎也懒得折腾,最后同意了一起吃晚饭。   点菜的时候蒋阎很随意,让他们点就行,文飞白脸一皱:“哎我也不知道吃啥,雯雯来吧。”   “这事儿我拿手!”卢婧雯掀过菜单,顺嘴问姜蝶,“你想吃啥说啊。”   姜蝶便道:“那我可以点一条鲈鱼吗?”   蒋阎低头正在划屏幕的手指一顿。   卢婧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之前出去和你吃饭你都不爱吃鱼啊。”   确实,她不爱吃鱼,但并不是讨厌它的味道。   这要追溯到那一次她在超市里近乎英勇地背叛加自曝,就被送到了派出所。   警察叔叔没有凶神恶煞,反而慈眉善目,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盯着她看。   长大后的姜蝶才知道那种目光,意味着可怜。   她弱弱地问说,我是不是要被关起来,一辈子都在牢里呢?   他们失笑,继而那目光更加可怜,告诉她说,你很勇敢,做了正确的决定。我们不会把你关起来,我们要关的是逼迫你的那些大人。   她这才知道,自己一直生活在构筑出来的恐吓谎言中,并非真实的世界。   真实的世界里,原来是有她的容身之处的。   逼迫她偷盗的坏人在她提供的信息下落网,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会被自己驯养多年的狗反咬一口。她亲手粉碎了困住她的囚牢,接着被送往了福利院。   她并没有亲生父母的记忆,打她记事起,过的就是那样朝不保夕的日子。警方核实了这些年间失踪儿童的登记备案,没有人在找她。   也就是说,她极有可能是被遗弃的小孩。   因此,福利院是她唯一的去处。   来到福利院的第一天是夏末的傍晚,葱郁的树梢上有昆虫在叫,比她还小的孩子们在院子里收起皮筋,大喊道开饭啦。   她生怕没有自己那份,跑得比谁都快,吃饭时也比谁都猛。   毕竟在她从前生存的世界,吃饭就是一场角斗。   她甚至总结出了一套吃饭的格斗技巧:一定要挑馒头和米饭,先把最能果腹的吃进去,没空细嚼,赶紧生吞,这样消化下来能撑好久。   于是刚来福利院的第一天,她生怕别人抢吃的,把自己餐盘的食物不要命地往自己嘴巴里塞。   其中有一条小鱼。她从没吃过,觉得好稀奇。更着急一口吞下。   抢到食物的幸福感仓皇过去,喉咙像吞下了一柄刀片,随着吞咽切割她的喉壁。   这比她生吞馒头时痛多了。   那次之后,姜蝶就发誓,她再也不要“自杀”,以后见着鱼就绕道走,绝不会主动点它。   但是今晚,姜蝶破例了。   因为她还记得,那是蒋阎在泰国时说过最爱吃的菜。   她想了解他的喜好,也愿意去尝试他爱吃的食物。   等菜的功夫,几乎都是卢婧雯和文飞白还有姜蝶在聊,她一直用余光偷瞄他,越发捉摸不定。   如果他真对自己有稍微一点的动心,不该从下午到现在都这么爱答不理。   可他又特意从开场的舞台下跑出来带自己进去,虽然是因为有一张报废的票……   这人怎么这样啊。姜蝶恶狠狠地撕开竹筷,假装它是蒋阎的内心,能这么简单粗暴撕开就好了,一览无余,不用再东猜西猜。   夕阳沉坠,夜色笼罩。排挡沿路灯火,越来越多人入座吃饭,位置显得不太够,几乎每桌都在拼桌。姜蝶他们那桌也没能幸免。   老板又带着三人走过来,问能不能拼一下。大家本来不太愿意,结果发现打头的男生是副会长常乐。其余二个女孩都面生,应该是他外校的朋友。   常乐惊呼:“哇会长,文飞白!太巧了!”   蒋阎点头表示招呼。文飞白和常乐不是一个院系,但两人也认识,文飞白冲着常乐挤挤眼睛,是男生间不需多言就能懂的调侃,彷佛在说一下子带俩妹来蹦野迪,够可以的啊哥们。   姜蝶却在心里翻白眼,因为她一眼就瞧见那两人的眼睛粘在了蒋阎身上。   服务员搬来塑料椅子,本来松散的距离因为插入了负荷的人数变得拥挤。   姜蝶骤然屏住呼吸。   她的椅子和他的椅子,在调整位置过后突然紧密靠在一起。   而她稍一动作,裸露的膝头就碰到了他的运动裤,两者轻轻一撞。   她僵硬地停在原地不敢动,就这么若即若离地靠在他的腿侧。   这样意外的触碰是生活里最常见的组成部分。搭一辆晚高峰的地铁,挤到音乐节的前排,或者像之前在KTV里给人让路。普通得就像自己的左手摸到了右手,世界照常往前进行。   可偏偏有那样特定的一个人,即便只是隔着布料,转瞬即逝的触碰,都感觉上帝凭空按下了休止循环符,将时间轮回在那短暂的两秒内,不停地放大重演。   但有一种无奈是,被静止世界的只有你自己。   他的世界依然一切如常。   姜蝶余光注意着蒋阎始终平静的神色,沮丧地想他就是这样的吧。   常乐三人入座,对面还空了一把椅子。   “我有个朋友在小舞台看,马上过来。”说着他回头,“嘿,就过来了……这儿!”   那人插着兜慢悠悠走过来,从鸭舌换成了渔夫帽,银色耳钉也换了单只黑色的骷髅头。   是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邵千河。   卢婧雯暗自拉扯了下姜蝶的胳膊,语气带着激动:“这人好痞帅啊,是我的菜。”   “文飞白就在边上,省省吧你。”   两人小声耳语间,邵千河拉开椅子坐下,扫了一眼大家,调笑道:“老乐,你拼到了不错的桌。”   “那可不,都是老熟人。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叫邵千河,是我们隔壁科大的,应该也是我们这里年纪最大的吧,大四大前辈咯。”   常乐作为两方唯一的交叉人,主动当起了润滑剂。   介绍到姜蝶时,邵千河出声打断道:“她我已经认识了。”他盯住她的眼睛,“我们算认识了吧?”   姜蝶一怔,点头:“当然。”   他嘴角微扬。   一边的卢婧雯又在狂拉她的胳膊,低声嚷嚷:“我去,什么意思?你俩原来还有奸情?”   常乐恍然道:“哦对,你们上次在KTV见过。”   “但那次忘记加微信了。”邵千河伸手机到姜蝶面前,上面是他的二维码,笑着说,“得让我们的认识更完整一点。”   坐在姜蝶身旁的蒋阎忽然抬起眼,说了他落座后的第二句话。   “她手机没电。” 第23章 两个人的帐篷   蒋阎话音刚落,不仅邵千河一愣,桌上的几位全都脸色各异。   其中最懵的人必然是姜蝶。   他说这话的用意是什么……?   看上去确实在陈述事实,可是这是和他无关的事实。用不着他来说。   那这么做只有一个可能,他并不想让邵千河和她加上微信。   这一刹那她的心思千回百转,却在下一秒听到蒋阎接着刚才的话说:“建议你先给她一个充电宝。”   姜蝶浮想联翩的思绪戛然而止。   她刚才就以自己手机没电为理由,正大光明地赖着蒋阎帮自己和卢婧雯他们会合。   原来他不是不想让人加她,事实上正好相反。   加个微信算什么,他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大概是她别再用这种蹩脚的借口跟着他。早充电早了事。   邵千河恍然地说:“谢谢提醒,我正好有一个。”   他重新递过来一个充电宝,姜蝶挤出微笑接过。   果然,在这顿晚饭吃过之后,常乐想撮合两拨人一起去主舞台蹦,蒋阎表示自己想去其他的小舞台,就不和他们一起了。   姜蝶没再贴上去,有一点赌气,也有一点灰心。   理智上她也知道不跟上去才是最好的,死缠烂打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卢婧雯看着蒋阎头也不回的背影,凑到姜蝶身边耳语:“今天见过你们互动的我可以很客观地给你建议——你死心吧。”   姜蝶扁起嘴:“他给我过糖。”   “你都追到停车场了,肯定比那些围在楼下的女人难搞。不给颗糖不好打发。”   “他给的糖是我最喜欢的。”   “巧合。”   “他今天还特意出来接我。”   “他也不缺钱转票,与其砸手里帮你个忙,挺正常。”   姜蝶悲从中来:“你可以不要说话了。”   卢婧雯揉她的肩:“水里怎么可能捞得起来月亮呢?你还是换个目标吧。”她指了指不远处的邵千河,“我觉得他不错,感觉有戏。”   “你别乱点鸳鸯谱了。”姜蝶撇了撇嘴,“我不喜欢这种轻浮的。”   她兴致缺缺地跟着大流走到主舞台,上面已经有乐队登场,正在调试设备。   底下的人陆续变多,之前和蒋阎站在边缘没觉得有什么,和大家挤到前排才感觉出音乐节的气氛。虽说没有夜店那么夸张,但也够人挤人的,足以让姜蝶束手束脚。   时针走向晚上八点整,夜色尽黑,随着海风刮向面门的是舞台腾空的火焰。   “哇!”   底下的人潮爆发出热烈的尖叫,舞台上电吉他噼里啪啦,鼓手摇头晃脑隆隆拍响开场信号,主唱爆裂开嗓,混合着红蓝相间的电光,拉起了晚场的序幕。   瞬间,姜蝶就感觉海水涨了潮,肆无忌惮地漫至身后,推着她不断向前。   她抱着臂,尽量不和别人有肢体接触。   主唱唱到high点,脚踩着音箱向着台下嘶吼时,气氛被推至高潮。   姜蝶眼前,常乐和他带来的女生兴至所起地抱在一起,他的手还不合规矩地摩挲着女生的腰。   “……”   她挠了挠额头转过脸,又撞见卢婧雯向着文飞白撒娇,他直接将人公主抱起来,大声道:“能看见了吧我的祖宗?”   卢婧雯吧唧一口亲在他脸颊上。   “……”   姜蝶只好尴尬地再转头,却看见常乐带来的另一个女生踮着脚在和旁边的人舌吻。   ……这是邵千河?果然玩得够野。   姜蝶正在心里腹诽,面前伸过来一瓶啤酒。   “喝吗?看你老绷着。喝点会更放松。”   她一扭头,才发现真正的邵千河正在自己的左手边。   刚还把他认错成舌吻的那位,姜蝶心虚地摇了摇头:“不了,谢谢。”   她拒绝了他的啤酒,不动声色地拉远距离。总觉得他的靠近也目的不纯。   姜蝶刚往边上走了两步,台上换了人,底下的呼声更大。   似乎是一个很受欢迎的乐队,不断有人往前挤,想离舞台更近一些。身后有热气贴上来,那感觉很不对劲,姜蝶的鸡皮疙瘩瞬间从脚底心泛到天灵盖。   只是那股热气很快就消失了。   她诧异地回头,邵千河拨开挤上来的男人,语气散漫地说:“挤你妈挤。”   “谁规定不能挤了?嘴巴放干净点!”   邵千河冷笑:“你他妈是往舞台前挤的吗?再逼逼我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你。”   那男人一愣,嘴里骂着傻逼扭头向了另外一边。   姜蝶有些愣,忽然就想到了在普吉那个昏暗的酒吧,蒋阎从黑暗里现身,也是这样帮她解围。   “姜蝶。小福蝶。”邵千河在她呆滞的眼前伸手摇晃,“不会被吓傻了吧?”   姜蝶开始痛恨自己不分场合地点,思绪的拐点总是拼命涌向同一个人。   她回过神,讷讷地跟他说谢谢。   “你好像心不在焉。”他指着舞台,“不感兴趣吗?”   姜蝶忽然无法克制自己想要去往蒋阎身边的渴望。   她顺势点头:“这里人太挤了,我还是去小舞台舒服点。”她笑着感谢他,“刚才谢谢你,你们继续好好玩儿。”   她一转身,邵千河倏然拉住她的胳膊。   “我跟你一起过去吧,这儿确实燥得慌。”   姜蝶下意识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如果带着邵千河过去,可能会比自己一个人过去要好。   她心里打起了小算盘,于是点头道:“行。”   邵千河走到她身边,两人准备从层层叠叠的人群中突围。   他忽然毫无预兆地伸手过来,姜蝶一惊,他的手却稳稳停在她肩头一寸距离,悬空着隔开人群。   姜蝶不自然地抿唇,为之前自己私下评判他轻浮而感到不好意思。   两人走到小舞台,那儿果然人少了一大圈,姜蝶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最边缘的蒋阎。   他在一片声色犬马里,气质清淡得像水墨,五官却是浓烈的工笔画。   “看到你们的蒋会长了。”邵千河自然也看到,挑眉道,“果然和传言一样高冷。”   姜蝶假装才看到,装模作样道:“你也听说过?”   “他也是我们学校的大红人。”邵千河懒洋洋地随口一提,“很多女生喜欢他。”   “这样……”   笑不出来。   她像是对这个话题缺乏兴趣似的,转而说:“我们再往前走一点吧。”   她直接越过了蒋阎。   邵千河略惊讶:“你不和他打招呼?”   “有什么好打的,别打扰他就是最好的招呼了。”   只是言语上不打扰,但视觉上却骚扰着他,不经意地和别人非在他面前晃悠。   蒋阎既然已经摆出疏离的姿态,那么她欲擒,只有故纵。你道高一尺,我魔更高一丈。假装姐不稀罕你,才不是单冲你去。   只是好像有点对不起被自己利用的邵千河,不过说到底,也是他自愿提出过来的。   姜蝶停在蒋阎身前几米的位置,一个不会太近但又不容被忽视的位置。   她假装自己完全没注意到他,故意拉近和邵千河的距离,还时不时主动挑起话头,因为周边吵闹,需要凑近耳朵说话。   姜蝶只恨自己后脑勺没有长眼睛,实时观测蒋阎的反应。   他会反过来在意吗?   会把眼神从舞台上分出一点点,给到她吗?   姜蝶心如擂鼓,想出一个观察的办法。   她点开前置镜头,对准自己,假借着自拍的姿势,不断调整着角度,试图捕捉身后的蒋阎。   奇怪……人已经走了吗?   她换了几个角度,都没看到他,心中不免浮现自己好像小丑般的失落。   穿上了戏服,竟演给了瞎子看。   “女孩子自拍真的很费劲诶。”邵千河在一旁失笑,凑过来道,“要不要我们俩一起合拍张,纪念一下?”   姜蝶已经没了心情,但也不想扫他兴,随口道:“好啊。”   “我来拿吧。角度保证显你脸小。”   他很懂地拿过她的手机,高高举起,姜蝶凑过去比小树杈,那一刹那,她在镜头里看见了插着兜的蒋阎。   ……啊,原来是身高的角度问题。   蒋阎一直在那。   并且从镜头里看,他好像还比之前的位置近了两步。   姜蝶情不自禁地盯着前置里蒋阎被照到的微小侧脸,在邵千河按下拍摄的须臾,他冷不丁地微侧过脸,她的视线和他的目光似乎相逢,被压缩在前置镜头里,宛如夜色下的噪点,模糊又粗糙。   或许这只是毫无意义的一眼,却在接下来的后半程中让姜蝶一直心神不宁。   *   音乐节开至凌晨,两边的大小舞台都在进行到了最后。   姜蝶还记着一会儿要去帐篷集合,想先一步走,不然等会儿就是人挤人的可怕场面。   她回头时,发现蒋阎果然也已经离开了。   够狠,明明都是要去帐篷的,叫都不叫她一下。   ……虽然是她没打招呼在先。   那也是他先嫌弃她!   总结下来,还是蒋阎的锅。   姜蝶和邵千河在小舞台告别,内心忿忿地往帐篷的位置走去。   夜色下的帐篷比之前日落时更难分辨,黑黢黢的海滩边尽是一顶又一顶相似的帐篷。好在他们的搭在排档边,借着那一串亮着闪的灯泡霓虹,终于勉强找到。   卢婧雯和文飞白还未从主舞台出来,帐篷里只有蒋阎。   他站了许久估计有点累,此时正坐着,手指插在陷下去的细沙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从指缝溜走的沙子。   她犹豫片刻,坐到他身边,隔了一点距离。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她最先败下阵来,没话找话:“没想到师哥还会像个小屁孩一样玩沙子。”   他不甚在意她的调侃:“都说沙子难握,我在尝试怎么留下它。”   “……很难吗?”   她也伸手,将半截手掌埋入沙滩,再收起五指用力捏紧。   无论多紧,沙子依然从缝隙里四面八方地流回沙滩。   两个人就这么无言地坐着,捏着流沙,像在比试谁握得更多。   漆黑的海面上有巡航灯寂寞地划过。   他们的背后是即将散场的舞台,但在这时,还有未尽的音乐当作天地的布景。排档边还有人在点鱿鱼烧烤,蜿蜒的香气顺着咸湿的海风飘到鼻尖。沙滩和海水交界的岸边还有亮起的仙女棒,微小的焰火像是从夜空里掉下来的星子,没找准降落的位置,被凡夫俗子抓在手中。   那么月亮可不可以也掉下来呢?   她悄悄地,悄悄地侧过头。   蒋阎却也在看她。   她心虚地立刻上手摸了摸鼻子,眼神逃开。   以她的视力,其实此刻看不大清楚蒋阎的表情。只能依稀感觉他还在看她。   舞台的方向飘荡着安可的歌,温柔地唱着“天色将晚,人潮渐散,你伸出手,目光柔软……”   在吉他落下最后一个休止符时,他伸出干净的手,捻了下她的鼻子,帮她拍掉了粘上去的小沙子。   稍硌的沙粒从鼻尖滚落,他温热的指腹却还残留,没有离开。 第24章 你希望我死心吗   卢婧雯他们达到帐篷时,发现姜蝶和蒋阎都已经到齐,两个人没说话,看上去古古怪怪。   尤其姜蝶,表情醉醺醺的,像是喝酒喝大。   但凑近一闻,又没有酒味。   他们把帐篷收起来,由蒋阎带着走向别墅。   卢婧雯和文飞白都是第一次来,瞠目结舌地看着夜幕下静谧的花园洋房,蒋阎简单介绍道:“客房都在一楼,你们随便挑。”   说完他便径直上了二楼,一如之前那样。   卢婧雯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停在对着海岸的落地窗前感叹:“蒋阎可真是少爷啊,这种房子就这么空着,也不拿来好好开发利用。”   文飞白挠头:“人家有钱呗,你的一万在人家眼里就是一块。”   “所以他家到底是做什么的啊,这么有钱?”卢婧雯好奇,“你们都同班三年了,应该知道点什么吧?”   姜蝶闻言,终于从刚才的帐篷里回神,从旁探出一张好奇的脸。   “我哪儿知道,蒋阎从来不炫他的家底。”   “搞什么,这么神秘。”   对话在好奇中无疾而终。   姜蝶又陷入到刚才的帐篷里,那大约只有两秒的触碰。   帮人擦掉鼻子上的沙粒,太暧昧了。   虽然蒋阎轻描淡写地收回手,说那粒沙子很碍眼。   好像只是因为强迫症看不下去才这么做。   但对比那时在机场,她吃三明治时酱沾到鼻子,同样是看不下去,他却只递过来纸巾让她自己擦。   这微妙的转变,让姜蝶在那瞬间灌下了从沙地里挖出来的陈年女儿红,醉醺醺地无限雀跃。   即便在几小时前,她还在犹疑自己。   单恋怎么会这么折磨人,一点一滴的风吹草动都是千军万马过境,而她要想征服的君王甚至未登上城墙。他随便的一个号令都能令她紧张万分,解读出三十六计。   就在这个别墅,饶以蓝曾经好几次主动敲响他的房门。她当时还嘲笑她不懂进退,时至今日才明白,是自己天真。   喜欢这场战争,先发动的人注定难以全身而退。   *   第二天,姜蝶被一阵闹铃吵醒。窗外天甚至还没亮。   换平常,没有课她会放任自己自然醒。但现在可是在蒋阎的别墅,这是难能可贵的机会,起得晚了也许蒋阎影都没了。   虽然昨天胡思乱想到凌晨三点才睡着,她还是咬咬牙爬起来化妆。   如果不遮瑕,黑眼圈和熬夜刚冒出的痘实在太碍眼。她费了半天功夫化了裸妆,营造出自己仿佛只是洗了把脸,但皮肤依然吹弹可破的美好错觉。   不免嫉妒起蒋阎的肤质,为什么他的素颜能好到看不见毛孔,老天是不是太偏心了一点!   姜蝶走到客厅,静悄悄的,太阳在落地窗外探头探脑,和海岸线难舍难分。   她迎着金光出发去便利店,买了四份三明治和牛奶,当时台风天的那个便利店小哥已经换人,店里头也不再播放那首《龙卷风》。   姜蝶下意识地看了眼手上的皮筋,从泰国回来后就被她当作手链一直环在手腕,此时皮筋有些松了。   她回到别墅,在四人小群里把其余三人都@了一遍,问有没有人起来,她买来了早餐。   借着其余两个烟雾/弹,她光明正大地把炮弹轰向蒋阎,并且获得了他的回音。   他回了个谢谢。   不一会儿,二楼就传来开关门的动静,蒋阎下楼了。   姜蝶坐在餐桌边,咬着三明治含糊地打招呼:“早桑吼!”   她故意想借此营造出一种可爱的嗓音,但某人没有买帐,反而还皱下了眉,似乎担心她把嘴里的食物喷出来。   姜蝶只好默默地快速嚼动,把嘴里的食物吞了下去,才继续开口说话。   “师哥今天回花都吗?”   他拉开椅子坐下,这回倒是坐到了她的对面。   “不了,要留下来做微缩。”   姜蝶眼睛一亮:“我可以留下来观摩吗?”   蒋阎看了她一眼:“你真的感兴趣?”   当然有兴趣啊,对你。   所以对待与你有关的事情,我也会格外认真。   姜蝶推开椅子,蹬蹬跑近房间,从帆布包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那本《景观模型的创造与制作教范》。   她跑回餐桌,把书摊开来给经蒋阎看。   他垂下眼,这一页夹着书签。   “我都认认真真看了!伊藤康治做的这个铃木车行,和我之前看过的一个剧,三丁目的夕阳里的那个取景,一模一样!”姜蝶发自内心地感叹,“原来微缩真的能把活生生的东西浓缩成那么迷你的东西啊。”   之前蒋阎ins发的那些模型图,因为没见过原型,感触也就不深。但这个铃木车行,她觉得很眼熟,惊讶感就实在了许多。   “微缩不仅能还原现实世界。”蒋阎脸上难得浮现出微笑,“再进一步,就是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凭空创造,也是基于某种凭证。比方说,一本小说里的场景,一句歌词里的描述,一部电影里的画面。等等。”   姜蝶若有所思。   “那你有创造过吗?”   蒋阎身体力行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吃完早饭后,他居然带她上了二楼,那个总是把自己关在里面一呆就是很久的房间。   姜蝶上楼梯时的小腿肚轻微打颤,不断在想,自己会是第一个走进这房间的人吗?   那她真是投其所好正中红心了。   蒋阎停下脚步,推开门,姜蝶小心翼翼地往里探进脑袋。   说实话,比想象中无聊很多。   完全就是手工工作室,各式各样的道具井井有条地排列着,每一个角落都透着规整,同时就显得冰冷。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墙边类似于手办的柜子,只不过上面陈列的皆是制作完成的微缩废墟,和他发在ins上的图片一样。   凑近了看,那种细节的逼真和细腻度更让人佩服,但也无端让气氛变得压抑。   彷佛整座房间也是一个巨大的废墟容器。   他的工作台上,有一样模型正制作到一半,姜蝶啊了一声,指着它说:“我知道,是那个二战桥!”   拜县的那座桥,他还拍了照的。   它和柜子里上陈列的东西也有个共同点,都是已经被废弃的遗迹。   “我有个问题……”姜蝶终于说出很早就想问的,“这些遗迹是什么独特的美学流派吗?”   蒋阎靠在门边摇头:“它只是单纯的废墟。”   “所以……你就是单纯地喜欢废墟?”   他却说:“谁会喜欢废墟呢?”   姜蝶不解地微微皱眉,没有接话。   蒋阎走到工作台边,将纯黑的手套一点点拉上手腕,又说了句她听不懂的话:“只是没有办法灾后重建,就这样了。”   他拿起一把刻刀,开始手下的工作。似乎默许了她围观。   姜蝶内心窃喜,顿时把刚才那段意味不明的对话抛到脑后,蹑手蹑脚地搬来了一把闲置的椅子,坐到工作台的角落,撑着脸看他。   都说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那么此时的蒋阎一定是核弹级别的杀伤力。   会让人忍不住肝脑涂地,甘愿变成他手中一团无机质的滴胶也没关系,如果能被他一瞬不瞬地注视,小心翼翼地触碰。   他开始调制滴胶的颜色,使它看上去像混沌的河水。蒋阎耐心调试了好几版才最终确定,居然和照片里河水的颜色分毫不差。   再接着是桥边的河草,他用静电植草机在已经有雏形的地皮上轻轻抖动,光秃的黄土地像被植发的光头,密密麻麻地长出草的“毛囊”。有些地方他还特意用镊子夹着不知怎么做的小小花朵,放到一片野草中。   然后他又将树皮用榨汁机榨碎,看上去就像细碎的石块。撒到了草皮和未被遮盖的黄土上。   仅仅只是桥下的一小片草丛和河岸,就事无巨细地制作了好久。   起初姜蝶还看得津津有味,到后来眼皮越来越沉,物体之间细微的摩擦声听得人全身发软。   后背的窗户阳光暖融,她从撑着脸慢慢变成趴着,最后整张脸都埋进了胳膊底下。   再次醒来时,窗户外的日头还是很偏,只不过方位从东挪到了到西。已是夕阳。她的胳膊和脑袋之间垫了一个小枕头,中间还垫了一张……纸巾?   姜蝶抬起眼,蒋阎还在和桌上的二战桥较劲,他锋利的侧脸落在一片橘色的晕影里,看一眼就像喝了一口橘子汽水,那份悸动让人止不住想打嗝。   “嗝!”   姜蝶胸口一抽,真的打出声。   她立刻丢脸地捂住嘴,结果接二连三地打。   “对不,嗝,起。”   “没事。”蒋阎见怪不怪,“你睡着的时候还打呼。比这还吵。”   “真的假的?!”   “假的。”   其实是很宁静的一个下午。   “……枕头是你帮我垫的吗?谢谢!”   “随手而已。”蒋阎抽空看了她一眼:“你再不走,就赶不上最后一班船了。”   无意赖到这个点,确实该离开了。   姜蝶临出门前,觉得还是该为自己辩解一下。   “我不是因为觉得无聊才睡着!我就是……昨晚睡眠不足……”   “觉得无聊也很正常。”   “真的不无聊。”姜蝶着急,“我还是学到了很多的!回去我就开始动手试试!”   “哦?”蒋阎的表情多出了一点兴趣,“那你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问住了她。   “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会喜欢创造一点吧。”   她思索了一会儿,目光正对上窗外浮起来的柳梢月。   蒋阎之前说的那句话穿过脑海,创造也是基于现实,也许是一本小说,一部电影,一句歌词……   一刹那福至心灵。   她转过视线,慢慢移至蒋阎的脸上。   姜蝶灵机一动:“如果我真的做出来了,并且得到你的认可,你能不能答应我,做我的模特?”   短期内男朋友做不成,模特总得拿下吧!不忘初心!   蒋阎垂下眼,语气逐渐冷淡道:“我记得这个话题已经探讨过,你还没死心?”   也许是窗外的天色过于晦暗不明,容易叫人滋生侥幸,似乎夜色能将那些粘稠的情愫笼罩,言辞大胆些也没关系。   于是她一语双关地反问:“那你希望我死心吗?” 第25章 To The Butt……   在她抛出这个反问后,空气沉默了片刻。   ……这就有点尴尬了。   姜蝶清了清嗓子,装作无所谓地自问自答。   “如果是的话,那师哥你得失望了。”她呵呵一笑,“我是个不会轻易放弃的人。”   无论是比赛这件大事,还是喜欢这件小事。   姜蝶想做模型不是空穴来风。十二月三十号,那天是蒋阎的生日。如果说要送什么礼物,没有什么能比微缩模型更能对他胃口。   所以她生出了亲手做微缩模型送给他的念头。   时间紧迫,隔天姜蝶就跑去小商品市场把有的没的材料都买上。   她设想中的那个微缩模型并不复杂,自觉可以一试。   除此之外还有一堆正事要做。专业课,拍视频,还有做衣服。之前只是画了草图,具体的细节,还有真正呈现出来的效果有很多需要调整的地方。   如果能拿到蒋阎的身材资料,应该会更妥帖。但万一他最后不答应,那这件衣服别人就很难再穿,为了保险起见,姜蝶还是先按均码做。   时间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塞满,她不但没能完成在双十一前脱单的雄心壮志,这几天过得要多糙有多糙。   房间里一半布料和针线齐飞,另一半木头石块美工刀,还有一小半挂着北欧贴画铺了地毯布置得岁月静好。她不断地在纺织女工、搬砖女工和后期女工中切换。头发三天没洗都可以拧出来炒个小菜。   姜雪梅每次打开她房间都要大呼小叫,但姜蝶坚决不允许她收拾,她房间虽乱,但乱中有序,变干净对她而言才是一种真的乱。   仿佛还嫌她不够忙似的,在月中她突然收到了一张邀请函。   邀请函来自她驻扎发视频的网站,通知她入围了最受欢迎的日常类vlog视频,邀请她务必参加这一届的红人盛典。   而她入围的那一支视频,恰巧就是之前和盛子煜拍的秀恩爱视频,意味着盛子煜也收到了邀请。   姜蝶不清楚他会不会去,但她决定参加。   上一届,她根本没有去的资格。只能参加花都线下举办的聚会,还是业余的那种。   能够出席这个盛典就是对博主的一个肯定,不同于之前镶边的博主线下聚会,这个很正式,据说还会邀请一些流量明星来。   自从宣布“分手”之后,她的视频点击和互动率都不太理想。如果这次能蹭到就是赚到。   典礼安排在十二月中旬,在西川市举行。   西川市,看到这个地点,姜蝶愣了会儿神。   终究还是要再次回到这个地方。   没什么,都已经过去了。姜蝶把邀请函一阖,却抑制不住心里的紧张。   她安慰自己,只是因为这是人生中第一次出席这种大场面,所以才会不安。   该挑选什么样的衣服才不露怯,她心里完全没底。   现有的衣服不太能拿得出手,至少得是牌子货。但牌子货没有人脉也租不来,只能去买。   因此,这笔钱得花得很慎重。一个人拿不定主意,但一群人应该可以。正好可以趁机出一期视频。   她拿上老家伙——相机,抽出周末的时间,逛遍了花都的高端商场,又去了一些有名的独立设计师的店铺,把自己试衣服的过程拍了下来,打算连夜赶出一期vlog和粉丝们分享,听听他们的意见。   实际上,在试衣服的过程中她已经有了一见倾心的衣服。   那是在最后一家独立设计师的店里发现的。   一家她收藏了很久的店,之前一直没勇气进去逛,只敢在橱窗外看看。   这家店她实在没底气进去,随便一件配饰丝巾都是四位数,当季的设计新款全是五位数起。   它的创始人春尾衣良,一个日本人,是时尚圈目前最火的设计师之一。   也许是名字里带了“衣”字,老天爷天生赏她这碗饭吃,第一次在巴黎时装展举行发表会就一炮而红。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她的设计风格很独树一帜,与当下流行的前卫、极简唱反调,彰显复古、华丽。每一件衣服毫不夸张地说,都是艺术品。   姜蝶之所以那么想交换去巴黎的设计学院,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仰慕她,想有机会能与她近距离交流。   而花都的这家店是春尾衣良唯一开在中国的店铺,因为她喜欢海,任性地要求她所有的店铺都必须开在海边。   姜蝶在这家店铺开设的街道上流连过很多次,除了第一次被好奇心驱使着进去看了个爽,这是她第二次敢昂首挺胸地进去逛。   一进去,她就完蛋了。   店铺的尽头,悬挂着一件红丝绒的法式长裙,两根细细的带子,裙摆一长一短,层层叠叠,形状似两片薄薄的羽翼,最底下缀着一圈细碎的琉璃。   整件衣服像蝶变时脱下的那层皮,仅是挂在那儿,就有一种撕裂的张扬。   姜蝶被惊艳到无法呼吸。   她甚至没有上身穿,只是取下来在镜前比划,就觉得身体在裙下燃烧。   旁边的店员惊叹道:“这件衣服气质和你很合。喜欢就考虑下吧,这是国内唯一一件现货了,这件卖完了就没了。”   姜蝶对着镜子微微叹气,后悔自己进来逛。   倒不是难堪或是自卑,而是无力。那种眼见了喜欢的东西,却又放任溜走的无力。就算以后能买得起,也无法弥补这一时候的遗憾。   仅有一次的人生,那个点过去了就过去了,不会再来。   姜蝶没有把这段试穿剪进正片,一晚上挑挑剪剪,她把觉得还过得去的试穿片段放进去,最后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把那件衣服放进片尾。   实在太喜欢,就当彩蛋吧。就算买不起,留下这一小段影像当作念想也好。   结果没想到,视频上传后,五花八门的答案弹幕在看到最后的红裙时清一色叛变。   姜蝶哭笑不得,只好发微博澄清。   @小福蝶:宝贝们,那件红裙子太贵了T T所以不纳入考虑范围。虽然它真的是我的梦中情裙,发出来就是不能让我一个人眼馋!视频里其他出现过的裙子,你们觉得可以的在评论里留言吧,比心!   撇开红裙,剩下的呼声都比较均匀,最后还是得姜蝶自己来做决定。   她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近日又忙,就这么一直拖到了临行前两天,才勉强定下要穿的裙子,心里却还一直痒痒地想着那条红裙。   收拾衣服的时候,姜雪梅得知她要去见西川,整个人如临大敌。   “去那鬼地方干什么!”   她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这是工作需要。”   “如果非要去,我陪你去。”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姜蝶沉默半晌,“那个人算个什么东西,西川那么大,总不能因为这么一个人就成禁地了。”   姜雪梅缄默。   最终两人也没谈拢,她谎报了出发时间,才不至于让姜雪梅真的陪她来。   *   出发前姜蝶还在想盛子煜会不会去,结果一上飞机就见到了人——主办方给他们俩买了邻座的机票。   姜蝶若无其事地打了声招呼:“你和孟舒雅最近还不错吧?”   “她?”盛子煜冷笑了下,“分了。”   姜蝶很不合时宜地想笑,咬住嘴唇咳嗽了一声。   “不会是被绿了吧?”   “……怎么可能!就是性格不合分了。”   “是吗?我怎么觉得你们天造地设登对得很。”   “……我谢谢你。”他话锋一转,“你呢?怎么还是单身?不是说有喜欢的人了吗?”   盛子煜一句话终结了她的幸灾乐祸,反插了她一刀。   姜蝶拉下脸:“这和你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他悠悠地说,“既然我们现在都是单身,不如考虑‘再续前缘’?”   姜蝶做了呕吐的表情,懒得再和他多嘴,戴上眼罩,将头往机窗的方向侧去。   盛子煜还反倒来劲了:“你老实跟我说,上次提到的有喜欢的人,其实根本是假的吧?”   姜蝶在眼罩下翻了个白眼:“我骗你干什么?”   “当然是死要面子呗,跟我怄气。”   姜蝶垂死病中惊坐起。   她猛地拉下眼罩,双眼痴呆地看向他:“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盛子煜语重心长:“上次开会虽然我没去,但我都听到你失恋后神情萎靡的流言了……还有上次在KTV,你表现得也很失落。”   姜蝶摸了摸脖子,感觉血压要上来了。   “我们搭档了这么久,又是假扮情侣,有点感情也挺正常。”盛子煜越说越自信,“虽然我对你没那方面……”   “你停一下,我有点晕。”   “晕机了?”   “没,晕傻逼。”   “……”   沉默了一会儿,盛子煜干笑两声:“刚才我讲笑话呢,活跃气氛。”   姜蝶呵呵两声:“你从北极学来的笑话吧,真冷啊。”   盛子煜终于识趣地闭嘴了,机舱里只剩下无聊的广播声,很催眠。   姜蝶迷迷糊糊地快睡过去时,忽然又听到盛子煜的疑问。   “既然你真的有喜欢的人,却又还没在一起。那个人,是还不知道你喜欢他吗?”   盛子煜突然问出了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姜蝶一愣,反问道:“这和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   “一般男生感受到女生的信号,又正好对你有点意思的话,早就主动拿下了。我当初和孟舒雅就这么搞上的。”盛子煜头头是道地说,“没有进一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还不知道,要么是对你压根没兴趣,那也就无所谓知不知道了。”   姜蝶的胸口随着十万英尺高的气流震荡。   她仔细审视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虽然频繁的蓄意接近,但都有附加的正当理由,生怕被看出来那点小心思。藏一半掖一半。   因此她也不确定给出的那点讯号,算不算被蒋阎知晓。他会不会还在以为,自己只是因为模特的事情在讨好他啊?!   姜蝶猛地直起身:“这么说,你也是先感受到孟舒雅给你的讯号了?她给了你什么讯号?”   盛子煜很不想回忆地指了指嘴唇,“她直接亲过来了。”   姜蝶瞪大眼:“需要给这么明显的讯号吗?那样不会很……”   盛子煜摆手:“我们男人巴不得你们投怀送抱好不好。”   姜蝶若有所思地听着盛子煜的回答,原来男生的视角是这样的。   难道说,蒋阎也在揣测着她的想法吗?那些她一直无法判断的似是而非的举动,其实是他的一种试探和回馈。   那她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办了。   需要越界。   *   飞机降落西川市已是夜晚,平台派了车来接机,把他们一齐送到了酒店。   时隔数年再次回到这座城市,一路上浮光掠影地扫过霓虹和高楼,到处都是急匆匆的,急匆匆的人流,急匆匆的信号灯。   一切都变了好多,她曾经守株待兔的那条马路早已拔地而起成一座高楼。曾经下手过的超市开成了大型连锁,随处可见。   可它又几乎没变,依然堂皇到容不下一只蝼蚁,干净的街角下全是肮脏的下水道。   他们下榻的酒店就在繁华的CBD,对面写字楼灯火通明。这会儿正是堵车的点,离酒店不到一公里的距离堵得水泄不通。   盛子煜玩手机玩到快要没电,凑过来找姜蝶说话。   “西川也太堵了吧。”   姜蝶不接他的话,他有几分尴尬,凑近道:“你好歹给我点面子,别一点互动没有啊。”   “好吧。”   姜蝶也觉得自己有点小家子气,好歹盛子煜刚才还帮她打通了任督二脉。   “你之前来过西川没有?”   她不假思索:“没。”   “我也没,要不等会儿晚上找个酒吧什么的?不要浪费机票啊。”   姜蝶摇头:“不想去酒吧。”   “那你想去哪儿?”   哪儿都不想去。姜蝶默念。   “我想想谁是西川的,直接问问哪有好玩的。”说着他点开了微信,浏览了一圈。   姜蝶漫不经心地扫了眼他的手机,看着盛子煜点开了某个熟悉的头像。   “……蒋阎?”她反应过来,“他是西川人吗?”   “好像是,有次我们聊天他提了一嘴。”   姜蝶微微一怔,继而盖住他手机:“那我来问吧。”   盛子煜:“?”   姜蝶拍了一张窗外的风景,戳了蒋阎的头像发送。   小福蝶:猜猜我在哪!   *   蒋阎还未回,车子已经停在了酒店门口。   工作人员带着两人到前台登记入住,姜蝶出示完身份证后,前台忽然道:“姜小姐,礼宾部有一份您的快递,麻烦您签收一下。”   “我的快递?”   姜蝶疑惑,她这两天可没有买东西寄到这儿,难道是主办方?   礼宾部的服务员在她签字后,随即拿出了一份方方正正的快递盒。   她看了眼一旁刚办理完入住手续的盛子煜:“没有通知你有快递吗?”   他茫然道:“没有啊。”   “奇怪……”   姜蝶好奇难耐,直接坐到休息区的沙发上,迫不及待地开始拆快递。   她略显粗暴的动作在看到露出的一角时怔住。   这个盒子……   不会吧?!   姜蝶屏住呼吸,拆的动作缓慢下来,小心翼翼地撕掉余下包装。   精美的盒子现出原形,花里胡哨的复古波点中间包围着一个logo。   那是独属于春尾衣良的标志。   姜蝶的手有些抖,不可置信地盯着盒子半晌后,缓慢地打开它——   里面静静地陈列着那袭红色丝绒长裙。   大堂的水晶吊灯投射在下摆的那圈琉璃上,璀璨得人睁不开眼睛。   盒子的左上角,摆放着一张花香馥郁的小卡片,其上一行简短的机打文字。   【To The Butterfly And Only.】 第26章 夏洛的网   盛子煜好奇地看着姜蝶从快递中拆出一件裙子来。   虽然两人已经分开合作,但因为对外宣称和平“分手”,所以彼此并没有取消关注,他还是能刷到姜蝶发布的视频,也经常习惯性地点开来看她单独一人都拍些什么。   因此她挑裙子的这期视频他也看了,自然知道这件红裙子是姜蝶的梦中情裙,价格不菲。   他咋舌:“这谁送你的啊?”   姜蝶自己也是一头雾水。似乎谁都有可能送,只要是看过她的视频,打听一下主办方的下榻酒店,就能把这份东西送到她手中。   是哪个壕粉吗?除了这张卡片,没有留下任何彰显身份的痕迹。就连卡片上的字也是机打的。   不远处的电梯间门一开,两三个打扮时髦的姑娘结伴出来,其中一个人经过前台,忽然停住脚步。   “小福蝶?”   姜蝶闻声扭头,叫她的人也是一个博主,网名蘑菇,也做穿搭类的视频号,因此两人互关了一阵子,但私下里没见过。   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本人,姜蝶一愣才认出来。   对方一下子看到她手里的红裙:“天呐,春尾大师当季新款!这是你明天要穿的吗?”   “不是……”姜蝶把盒子一盖,转移话题道,“好巧,你们也刚来?”   蘑菇点头道:“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我知道有家做私房菜特别好吃的店。”   在干饭的诱惑下,姜蝶没多想她怎么这么热情就同意了。   最后盛子煜也跟了过来,被拉来当作给她们拍照的工具人。一行人坐在一家特色私房菜馆里,在上菜前一个个低着头手指翻飞,无比熟练地修着刚才盛子煜给她们拍的合照。   姜蝶却无心p图,她正在发微博询问是不是有粉丝寄了东西给她。见微博没人认领,她又去朋友圈发了一条。   “问你个事儿呀。”   姜蝶抬起脸:“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你还没分手那会儿,发了一个生日庆生的vlog视频?”   她点点头:“那个视频怎么了吗?”   “我想向你打听视频里一人……”   看着蘑菇的神情,作为女生的某种第六感涌上心头。   该不会是……   蘑菇顺着她的思绪开口道:“那个在停电前两三秒从楼梯上下来的人,你应该认识吧?”   “……”姜蝶心虚地犹豫了一秒,“不熟呢。”   “这样啊,那我问问盛子煜吧。应该是他请的人?”   眼见蘑菇要转向他,姜蝶连忙说:“等等,虽然不熟,但我听说这人风评……不太好,劝你谨慎。”   她好奇道:“怎么个不好?”   姜蝶更心虚:“据说是个海王,中央空调,来者不拒,还非常抠门……”   张口就来的每一个形容词都和蒋阎相反。   蘑菇却无所谓道:“这有什么,帅哥播撒爱意那叫普度众生。”她继而转向盛子煜,“视频里那个很帅的小哥哥应该是你朋友吧?那你总该有微信!”   盛子煜意味深长地瞥了姜蝶一眼:“我也不熟。”   听到他的回答,姜蝶意外地和他对视了一眼。   她不自然地转开视线。   手心里手机震动了一下,微信来了一条消息。   姜蝶心跳加速地打开来,黑白头像多出一个小红点——   衣架:问句后面应该跟问号而不是感叹号。   她心头涌上一股拉黑的冲动,但手上还是乖乖修改了标点符号。   小福蝶:猜猜我在哪?   十分钟过去了,微信直接冷场。   她只好尴尬地自问自答。   小福蝶:这是西川呀,你不是西川人吗,居然没看出来[猪头]!   蒋阎终于又回复了。   衣架:你怎么知道我是西川人?   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小福蝶:盛子煜提起来的。   微信那头迷之沉默。   姜蝶特别坦荡地发送完才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劲,这么一提显得她和这位“前男友”很藕断丝连。   她擦了擦冷汗,飞快地又补充了一条。   小福蝶:我们都来西川参加红人节,偶然碰到的。   发出去她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赶紧撤回了。   她索然地正想退出微信,聊天框又动了一下。   衣架:你的朋友圈是怎么回事?   姜蝶的低落突然又一扫而空,变得振奋——他居然在主动好奇她的事情。   而好奇往往是对一个人开始在意最直接的情绪。   她欢天喜地地发送道。   小福蝶:不知道是谁送了我一件明天要穿的裙子,而且特别贵,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   衣架:如果很困扰,可以直接扔掉。   小福蝶:那不太好啊,毕竟也是别人的一份心意。重点那裙子可是春尾衣良的作品,怎么能随便扔!   衣架:那穿吧。   小福蝶看到这三个字,不太高兴地撅起嘴。   他就完全不关心是谁送的吗?鼓动她穿上这件裙子,不就是鼓动她对别人回应吗?   既然不关心,又何必要问。   姜蝶没有再回,这一次,她率先结束了和蒋阎的对话。   *   那件红裙子,没有人认领,她在房间里试穿了许久过足干瘾,最终还是穿上自己买的那件参加红人节。   无功不受禄,她纵然再喜欢,也不能穿那件来历不明的红裙。   能够轻易到手的馈赠,就和口头上随便说的爱一样,都是虚假的甜蜜陷阱。真栽进去指不定惹一身骚。   这一回再次出席,认识她的人已经有很多,虽然见到她都不乏说一句好可惜,顺带问一句你和盛子煜还可能复合吗?你们之前真的好甜。   盛子煜这回倒挺出息,主动站出来说我们现在就是好朋友。   休场的间隙,姜蝶还是对他说了句谢谢。   “客气什么。”他耸肩,“我倒是真的确认你有喜欢的人了。”   “……这当然是真的。”   “而且那个人是会长,对吗?”   盛子煜突如其来地抛下了这么一句重磅炸弹,炸得她不知所措。   姜蝶干脆不回答,但等于变相地默认。   “怪不得呢。我劝你还是算了吧,不然得一直单下去。”   姜蝶撇嘴:“你说得蒋阎好像皈依佛门了一样。”   “我这么说当然有我的理由。”   她皱起眉:“别卖关子,有话就直说。”   盛子煜欲言又止,最后摇头道:“算了,我就是觉得会长不会是爱人的人。你很难想象他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   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姜蝶想起昨晚戛然而止的聊天,无法反驳他。   *   红人节结束后,主办方定了次日晚上返回花都的机票。   还剩下一个白天的时间,姜蝶在酒店房间里先挥霍了半天,犹豫到底要不要去那个地方。眼看时间越来越逼近,她还是匆匆洗漱了一番,打车出了门。   车子开往远郊,沿路高楼大厦像被上帝推倒的积木,削去一层又一层,变成水泥砖瓦的破败矮楼,落魄地夹杂在光秃的枝头中间,华丽的城市被拆得七零八落。下午两点的阳光被灰云遮蔽,平整的马路开始坑洼,颠来晃去,慢悠悠地停在了终点。   姜蝶下车,望着眼前的儿童福利院出神。   记忆中的大门、栅栏、印满了幼稚涂鸦的小白楼、楼前的跷跷板……一切都还在。   但一切也都变了样子。   门口挂着福利院的招牌已经被拆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铁锁。栅栏上的尖头都起了锈,姜蝶搬来几块砖头,轻而易举地就翻过墙,跳进静寂无人的院落。   院里的杂草快把跷跷板淹没。姜蝶抚摸其上的灰尘,那个时候,她总是独自坐在这个位置。因为无人坐到她对面,她总是坐在最低点仰望天空,幻想自己一飞冲天的瞬间。   小白楼的墙面被大片爬山虎侵占,姜蝶一片一片耐心剥开,终于在一片叶子下找到了两个歪扭的数字。   尽管是用颜料涂上去的,这些年风吹雨打,只能勉强辨认出痕迹:1、11。   尤其是11的数字上,还被打了个大大的红叉。   姜蝶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两个数字,耳边响起一声跨越时光的遥远女声——   “大家集合一下,我们又来新人啦。”   她闻声回头,院子里已无杂草,紧锁的破旧大门敞开了,十多年前的日光泛着陈旧的敞亮。   宋老师牵着一个小男孩背光走来,院子里的小孩们自觉地挤成一窝。   唯独她依旧孤零零地坐在跷跷板上,不抱什么期待地在刺目的阳光里仰起头。   男孩越走越近,现出身型。   瘦得吓人,短刺的平头,一只眼睛带着黑色眼罩,另一只眼睛泛着淤青,漠然地瞥过她,垂下脸。露出平头侧边,一块狰狞的,不知是什么痕迹留下的伤疤。   宋老师介绍说:“欢迎我们的新伙伴,他是十一。”   这里的大家都没有名字,皆用序号。   因为这所福利院收养的孩子们身体都没有大的缺陷,很容易被领养,取了名字反而是累赘。   而她在福利院里的序号是一,小一。并不代表第一,而是排在她前面的人全都被领走了,只剩下她。   就像琼楼玉宇包围下的钉子户,顽固地留在这里。   在她还没成为姜蝶之前,这是陪她最久的名字。   原因很简单,没人愿意领走一个小偷,同样,也没有孩子愿意和小偷玩。   因此她对这个新来的十一,依旧不抱有期待。   她还是独自吃饭,独自坐跷跷板,独自完成拆字作业。   只是这个十一比她还酷,或许是比她多一个一的原因,他更独来独往。   她偶尔会在走廊上和他碰见,他喜欢睁只那只淤青不退的眼睛,站在高处看着连向大门口的破公路,这个位置最容易观察到会不会有车来。   如果有车来,意味着被收养的机会就来了。   她失望太多次,早已倦怠等待。   本想一声不吭地走过去,但擦身而过时,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了一句:“要挑就挑蓝白色的圆形格纹。”   她本不该说这句话,也许是他太瘦小了,比自己还矮半截,以那样守望的姿态在她眼前晃,让人心烦。   十一耳尖一动。   她视若无睹地走过去,并不打算多作解释。   谁能想到呢,当初被毒打在身上牢牢记住的符号,到今天有了更重要的用武之地。看准好车标,知道是有钱人来领养,再努力表现自己,是二次投胎的法宝。   整个福利院里,只有她知道的法宝。   那都是一耳光一耳光甩出来的。   可她虽然有照妖镜,却没有七十二变,依然逃不出五指山。那不如帮别人一把,或许他会有机会。   只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车子来。   最后来了辆大巴,一波大学生志愿者从大巴里下来,给他们上了一天的课。走之前,每人都分到了小礼物。也许是一本书,一颗糖果,或者是一枚胸针。   而她则分到了一本书,《夏洛的网》。   给她书的大学生,怕她看不懂,还和她大致讲了这个故事:一只名叫夏洛的蜘蛛,和叫威尔伯的小猪是好朋友。   说到这里时,她忍不住想,为什么蜘蛛和猪的名字都比我好听呢。   大学生毫无所觉地继续说,可是威尔伯面临要被做成火腿的命运,夏洛为了救他,拼命地织网,织出奇妙的文字,只为了让人们相信威尔伯是一只神奇的小猪。   威尔伯终于不用死了,可是夏洛为了织网,耗费了所有的力气。   “所以结尾反而是夏洛死了吗?”她问。   “对。”   她撇嘴:“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如果你是夏洛,你会选择不帮你的朋友,见死不救吗?”   她不假思索:“我没有朋友。”   对方语塞。   “等你有了朋友,你再看看这个故事。”那人临走前把书塞进她的手心,“帮助是一件非常让人快乐的事情。”   她想起曾经走廊里自己心血来潮的点拨,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一点都不觉得快乐。   但无论如何,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礼物。   于是她蹬蹬蹬地跑回宿舍,把书珍而重之地压在枕头下面。   走回活动室时,一群孩子们正无头苍蝇地四处乱转。   她没搭理,旁若无人地坐到角落的位置开始拆字认字。   宋老师教过他们,把春字拆开,就是三,人,日。去掉三,把其中的人和日重新一拼,就变成了因。   她现在手上有个全新的字,器,该怎么拆解重组呢?   她皱紧眉头心无旁骛,其中乱转的一人忽然走到她的桌前,指着她鼻子大喊:“我知道了,是你偷了小五的胸针!”   一石激起千层浪。   另外一个孩子也摇着手臂说:“肯定是她这个小偷,狗改不了吃屎,偷到我们头上来!坏蛋!”   “刚刚就她跑到宿舍去了,肯定是把偷到的东西藏起来了!我们去找!”   她莫名其妙被指着鼻子骂,还没搞清楚什么事,他们就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过了片刻,他们重新跑了回来,还带回了她的那本《夏洛的网》。   “小偷,快把人家给小五的胸针拿出来,不然我们就撕你的书!”   “还给我!”她气得浑身发抖,一字一顿,“我没有偷任何东西。我没有!”   “撒谎精!”   他们压根不相信,粗暴地翻开黄色书封,哗啦,一页扉页被撕下。   喉头登时哽出一股热气,压得鼻头发酸。   “别动我的书!”   她像头红眼的小牛从椅子上跳起,拱着头大叫着往前冲,却猛然扎到一个咯人的怀抱。   她错愕地抬起头,被她撞到的十一颤巍巍地摇晃半步,手上是从他们手里拦截来的《夏洛的网》。   他一言不发地拿出那枚胸针,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走到窗边,眼也不眨地把胸针重新扔下去。   “原来你们是一伙的!”小五大声尖叫:“你居然还敢扔我的东西!”   “这是在楼下捡的。”十一冷睨,“后悔捡了,就扔回原位。”   他们一愣,被他的冷脸噎住,气势虚下来,推搡着跑下楼去捡胸针。   活动室风卷残云过后,只剩下她和十一。   她一声不吭地坐回角落,眼眶通红地盯着“器”字发呆。   他也一言不发,拿着《夏洛的网》过来,坐到她对面,瞥了一眼她的解字,将白纸拿过来,把器字拆开。   四个口,一个犬。   他不假思索地划掉两个口,“器”字就变成了“哭”字。   十一忽然抬起眼,看了她半晌,又低下头,在哭字前面加上一个字,这才把白纸推回到她面前。   ——别哭。   她出神地盯着那两个字,拼命咬住的嘴唇越发颤抖。   临近深冬,天地肃穆。窗外听不见一只鸟鸣,冷风刮着活动室的窗棱,吱嘎吱嘎。   一片萧索里,突然就汹涌地响起了孩子止不住的抽泣。 第27章 今夜要车你回家   在回程的飞机上,盛子煜发现姜蝶的情绪莫名其妙地很低落。   具体体现在,之前可能还会回自己一两句,这次干脆一句都没回。戴着眼罩也不知道睡着没有,空姐端来的餐食也没有吃。   这实在太罕见,和她认识这么久,就没怎么见过有饭端到她跟前她却不吃的情况。   他试探地伸出手戳了戳姜蝶的胳膊。   “不饿吗?”   她毫无反应。   盛子煜悻悻地缩回手,戴上耳机继续看电影。   后半段的航程并不太平,遇到强烈气流颠簸,主办方抠门,买的是经济舱,这会儿又晃又挤。   盛子煜感觉自己有点晕机,电影也没心思看下去,干脆把耳机一摘,闭上眼深呼吸。   身体像一卷弹簧,被气压摁在椅子上来回揉捏,实在不好受。他掀开一只眼皮,有点羡慕姜蝶一动不动的姿势,睡着了真是好,不用体会这操蛋的气流。   结果下一秒,姜蝶诈尸似的弹起身,把眼罩一摘,底下的一张脸白得可怕。   她鼓动脸颊,那姿势盛子煜非常熟悉。   人喝酒喝大的时候想吐通常都是这个姿势。   “我靠!你等等等……”   他伸手连忙去抠椅背上的呕吐袋,该死,怎么没有?!   姜蝶已经等不到他有所反应,喉咙一滚,低下头,哐哐哐,伴随着猛烈的气流,一泻千里。   这下轮到盛子煜脸色惨白。   *   姜蝶到现在才确认自己真是不适合交通工具的体质。   当时去拜县,上个山路只有她吐得混天黑地,她以为只是太绕的原因。现在这架飞机,虽然大家好像都脸色不太好,但绷不住吐出来的只有她一人。   姜蝶感到分外不好意思,尤其还吐脏了盛子煜的衣服。   他衣服都在托运的行李箱里,里面也都是穿过的脏衣服,不方便再换。两人兵分两路,姜蝶一下飞机就冲去即将闭店的机场衣服店里随便挑件让他换。盛子煜则躲到了卫生间把呕吐物冲掉。   姜蝶提着新衣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在卫生间外探头探脑:“在里面吗?我买回来了。你出来拿啊。”   “我在。”随即传来盛子煜的声音。“外面没人了吧?”   “没了啊,怎么了?”   同一班航班的人都已经离开抵达口了,深夜的机场走廊空无一人。   “那正好,里面也没人了。”他语气一顿,“其实我裤子都脱了,你直接放进来吧!”   这段对话听着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他刚喊完——   有人一脸诡异地从女卫生间出来,和姜蝶四目相对。   “……”   “……”   草,一种植物。   *   姜蝶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只不过是路人而已。她这三天电话被姜雪梅打爆,心里只想着一会儿该怎么面对她的狂风暴雨。   结果回到家,出乎意料的,姜雪梅非常平静。   “吃过饭了没?”   姜蝶一愣:“嗯,飞机上吃过了。”   她坐在沙发上打毛线,头也不抬地问:“这三天还顺利吧?”   “挺顺利的。”姜蝶语气轻松,“我不是和你说过嘛,不会有什么事。根本没可能见到。就算见到也是两个陌生人,谁能认得出谁。”   “不管怎么样,下次别再随便去了。”姜雪梅斩钉截铁,“晦气。”   姜蝶连声应下,姜雪梅拍着沙发让她坐过去,拿着正在打的毛衣往她身上比划。   她每年都会织一件样式差不多的毛衣,颜色也都不是时下流行的新色,尤其是以她的专业审美眼光来说根本就是灾难。   但姜蝶没法儿挑剔,因为她知道这些毛衣,并不算织给她的。   姜雪梅收回比划的手,自言自语道:“我看看,这个长度应该够了。”   “那我到时候等着穿啦。”姜蝶熟练地绽出一抹期待的笑,“毕竟买再多新衣都比不上妈亲手织的。”   接连几天学校都没课,姜蝶又恢复到之前闭门不出的生活,继续在录剪视频、做衣服和微缩模型三者之间反复横跳。尤其是微缩模型,她做得磕磕碰碰,但也即将完工。   而中间短暂的空隙,她用来想念蒋阎。   自从音乐节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聊天更是屈指可数。   她遏制住自己总是想要找他聊天的欲望,用翻他的朋友圈来代替。但是他的朋友圈依旧那么无聊,没有任何私人动态分享,只是转发一些学校的规章活动。除此之外,Ins也没有更新。   久而久之,她的手机搜索记录被各种无聊的问题塞满。   “怎么扒一个人的微博账号?”   “该怎么下手才能套路摩羯男?”   “男生如果喜欢一个人一定会主动吗?”   ……   但好在,难捱的时光很快过去。   手机里的提醒事项里弹出今天十二月二十四,平安夜。   而这一天,是学生会惯例聚餐的日子。   *   是夜,“初恋”居酒屋内。   之所以聚餐又定在这家店,是因为蒋阎上次来时说,这家店内的刺身切得特别到位,每一块的大小都正正好。因此提议时,饶以蓝便说再来这家。   她特意早到了十分钟,经过上次聚餐的经验,她知道蒋阎通常也会早到。   果然,她到时,蒋阎已经入座,翻看着菜单帮众人点菜。居酒屋里的榻榻米铺了地暖,非常温暖,她脱掉外套,露出里身小香风的套裙。今夜特意没有穿打底的连裤袜,套裙下就是裸露的腿。   只可惜某人的视线依然盘踞在菜单上。   饶以蓝对自己今天的装扮还是挺有自信的,只要他抬起眼……   然而,蒋阎的视线始终盘踞在菜单上。仿佛她的腿还比不上一只蟹脚。   ……有眼无珠。   其他人也陆续到场,饶以蓝的对面被一个姑娘坐下,她瞥了一眼,记得这人是大一的师妹,好像叫什么孟舒雅,之前和姜蝶还有盛子煜的狗血三角恋闹得沸沸扬扬,所以饶以蓝有点印象。   只要不对蒋阎出手,她就无所谓,因此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   但这桌的丁弘一看到孟舒雅就来劲了,挪近两个位置,揶揄道:“你怎么没和盛子煜一起过来呢?”   孟舒雅换了个发色的大波浪,斜睨了他一眼,笑道:“怎么?这么关心我,是要排队追我?”   丁弘被噎了一下,干笑道:“我哪敢追姑奶奶您。”   “要追也不是不行啊。”   “我靠,原来你们真的分手了啊……”丁弘啧啧称奇,“那看来那个离谱的传言也是真的了!”   他神神秘秘的一番话,让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看向他,除了依旧还在低头翻菜单的蒋阎。   “真假不保证啊,我从我朋友那儿听来的。”丁弘特别享受众人期盼的目光,故意拖长语调,“之前盛子煜和姜蝶不是一起去参加红人节了嘛,我朋友一认识的人和他们一班飞机回来的。那班飞机很晃,她就晕机了,憋了一路下飞机后在厕所吐了好久。结果出来的时候,你猜她听到看到了什么?”   “什么什么——”   “我靠你便秘呢赶紧的!”   孟舒雅也吊起眼睛。   丁弘趁着当事人都还没到,慷慨激昂地添油加醋:“外面站着一脸娇羞的姜蝶。盛子煜那小子特猴急地喊——我裤子都脱了,里面没人,你赶紧进来。”   “我靠——”   “真的假的?”   “骗人的吧……”   丁弘哧声:“我造谣有KPI拿嘛?人姑娘亲耳亲眼见证的!”   “真玩这么野啊?!我都还只在酒吧厕所试过呢……”   “所以他们俩这么快旧情复燃啦?”   孟舒雅听后嗤笑一声,脸色却明显拉下来。   饶以蓝跟着皱眉:“好恶心。”   原本有些冷清的场面因为这个八卦而盘活,又因为蒋阎指节敲击桌面的声音冷却。   他环视了一圈场内,冷声道:“丁弘,还记得你上次保证的什么?”   “老大,你说不准私下拉微信聊八卦,我牢牢记着。”他委屈,“所以我改正大光明地聊了!”   “可以。”蒋阎笑了下,“那今天你买单吧。”   丁弘立刻一声不吭地起身滚到了离蒋阎最远的那桌。   饶以蓝挪动身体给丁弘让出走道的空间时,桌下的腿意外碰到了什么。   好像是蒋阎的腿。   心头猛地一跳,在饶以蓝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不着痕迹地将腿往里并了一寸。   她一愣,脸色难看下来。不太爽地对着蒋阎出声:“我要喝酒,你有点酒吗。”   蒋阎这才看了她一眼,客客气气地:“你要喝哪种酒?”   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声音,饶以蓝刚才一下窜上来的委屈和恼怒都落潮,她别别扭扭地回答:“随便。”   他继续翻看菜单:“没有随便这种酒。”   “……”饶以蓝气道,“那我不喝了。”   以往她这么赌气,早有大把男生来哄她。只是她现在面对的人是蒋阎。   他眼皮都不抬一下,说:“嗯,随便。”   送回她的话,堵得她无言以对。   蒋阎将菜单推给她,手臂挂上白色大衣道:“或许你可以自己看,我出去透个气。”   *   姜蝶今天出门比预计晚了点,本想修个眉,却死活找不见修眉刀——姜雪梅同志在她出门的这三天时间把她的房间整理了一通,导致很多东西都乾坤大挪移。   车子比原定时间内晚了十分钟停在“初恋”门口,她下车掏出化妆镜做最后的审视,忽然在镜面里瞥见不远的暗处有烟头的星火。   她合上镜子看向那儿,隐约亮起来的瞬间,蒋阎的侧脸像寂灭的流星,一闪而过。   ……他居然真的在抽烟?   这个认知着实让姜蝶怔在原地。   虽然在他的房间里看到烟灰缸的那个时候,就在心底有所揣测,但亲眼证实这个猜测,还是觉得很异样。总觉得尼古丁和他并不相称。   他应该是克制的,对这种有害物质敬而远之才对。   姜蝶赶紧掏出备忘录,把第八条衣架会抽烟(?)后面的括号划掉。   她下车小步走过去,还未靠近就闻到了他身上飘散的味道。   不再纯粹,除了薄荷,还多了难闻的烟草味。   “抽烟不好哦。”   她冷不丁地在他身侧出声。   蒋阎的指尖一顿,微微扭过身,正向她。   他的眼神让姜蝶一下子忘了自己接下来的台词。暗夜里那双眼睛很亮,即便夜盲也足够看清水润的瞳孔。可又似乎很暗,像台风来临前的海岸,涨水太满,很多情绪因此被卷到了最底下,藏住了。   她怔忪片刻,蒋阎也没说话,指尖夹着的烟头长长地燃出一截灰烬,啪的落在他的手背。   “你没烫到吧!”   姜蝶刚好目睹烟灰烫到他手的瞬间,惊得瞪大眼睛,脱口而出。   他轻巧地掸掉,冷白的皮肤上起了两点红疙瘩,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从兜里掏出便携烟盒将剩余的烟捻灭。   “有事?”他抬手挥散烟雾,问出口的语气过分冷淡。   “……你还是去冲下冷水比较好。”   他随口应了声,越过她就往店内走。   姜蝶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讪讪地跟在他身后,心里暗自琢磨,难道他是烦自己多管闲事?不然为什么态度这么差劲。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店内。姜蝶一走进去,就感觉到大家看向她的目光不太对劲。   她环视一圈,蒋阎那一桌已经没座,只剩下靠近门口这桌还有空位。   ……离他也太远了。   姜蝶不甘心地坐下,身旁是正在同人插科打诨的丁弘。见她落座,不时瞟她两眼,却什么都没说。   她蹙起眉,主动问起:“你老看我干什么?”   丁弘咳嗽两声:“哦,那个,就好奇盛子煜今天来不来。”   “这你得问他。”   “你们不是复……”他欲言又止。   “复什么?”姜蝶自己回味过来,皱起眉,“复合?”   “哎哟,其实大家都知道了,别装啦。”   “哈?知道什么……”   在姜蝶再三拷问之下,丁弘才吞吞吐吐地把刚才的八卦又说了一遍。   她听完直接气笑,刚想掐着丁弘的脖子让他解释,忽然之间,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悄悄爬上心头,塞满姜蝶的思绪。   她呼吸微滞,开始频频扭头望向蒋阎的位置,他正在慢条斯理地吃着烤秋刀鱼。   姜蝶的四肢百骸都因为这个猜测而血液奔流,在这个冬夜逐渐上头。为了验证这个猜测,她举手叫来服务员:“要一瓶花琥珀!”   丁弘吓得脸色发青:“你不会要我喝完一整瓶向你赔罪吧?一会儿还有一摊呢,姑奶奶,饶了我!我再也不会随便外传!”   他双手合十,姜蝶懒得搭理他:“我是自己喝。”   “度数这么高,你能喝?!”   姜蝶呵呵道:“这不听说你今晚买单嘛,不点白不点。”   “我靠!不会真要我买吧!”   梅酒上桌,姜蝶拿过喝朝日啤酒的杯子,往里倒酒,那架势吓死一桌人。   随即灌下一大口,嘶,好冲。   她喝酒是极其上脸的体质,很容易让别人产生她柔柔弱弱不禁灌的错觉,但其实还算能喝。曾经在KTV啤酒洋酒混着喝也没倒。   因此区区梅酒,就算度数略高她也能勉强自如地应付。   但此时,她已经软绵绵地趴在桌上,一双眼睛眯瞪瞪地望着梁柱上的黄色灯笼。   不是真醉,装的。   大家即将收摊准备去往下一场,看姜蝶这样子还得有人送她回家。   “这俩口子绝了,一个去年醉得不成样子,一个今年醉得不成样子。”   “她也不住宿舍的吧?”   “打电话叫盛子煜来接人呗。”   丁弘赶紧拨通他的电话:“你人哪儿呢?聚餐也不来,姜蝶都喝醉了没人送,赶紧过来,老地方啊。”   盛子煜不慌不忙道:“你打开免提。”   “啥?”   丁弘莫名其妙,还是依言按开免提。   盛子煜的声音透过免提传出:“我和姜蝶已经分手八百年了,她上次在机场晕机吐我一身,害我大晚上差点没衣服穿躲厕所半天就算了,这回再叫我去接人喝醉吐我一身吗?放过我吧!!”   啪一下,电话断得十分无情。   姜蝶包里的手机接着震动了一下。   玩摄影穷三代:按你说的做了,记得请我吃饭[抠鼻]   上一条正是姜蝶发给他的消息——   “我等会儿装醉,如果有人给你打电话接人,你一定要解释清楚我们机场洗手间那回事!记得要对方开免提。”   *   免提里剩下被挂断的忙音,众人面面相觑,盯向丁弘。   丁弘一脸尴尬,哈哈干笑道:“这样吧……我去买单……”赶紧溜之大吉。   大家只能试探着推姜蝶:“醒醒,还能自己回家吗?”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脸:“嗯?我可以!”   随即脚步虚浮地起身,把反掉的外套穿在身上,从兜里掏出粉饼瞎按,一边嘟囔:“我手机怎么不亮哇。”   众人:“……”   姜蝶把粉饼往包里一扔,重新拿出手机,对着大家傻笑道:“跟你们开玩笑的,我才没醉!”   笑嘻嘻地说完,在出门的时候,她找准那道白色大衣的背影,一头栽了上去。   如果蒋阎就此避开,她的酒和梦,大概就会这一瞬间摔醒。   沉坠的这一秒,她心脏失重,闭着眼睛——被依托着卷进一个薄荷香味的怀抱,尼古丁早已混合进冬夜肃冷的空气,消失得一干二净。   姜蝶抖着睫毛,听到头顶那个清冷的声音在说。   “我送她回去吧。”   有人出声反对,也许是饶以蓝的声音,她管不着了,只知道抓紧他的白色大衣,紧紧闭着眼睛,将自己醉醺醺的姿态扮演得更一览无余。   代驾开着蒋阎的车子过来,姜蝶感觉自己被扔进了后座。接着是车门开关的声音。   她在倾斜的视线中掀开眼皮,蒋阎坐到前排,白色大衣映照着车窗外霓虹灯五光十色的影子。   他对司机说等一下,接着瞥了眼后排问:“醒着吗?告诉我地址。”   她没回答,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黑白头像发去了一条微信。   白色大衣里的口袋一震,副座上的人低头,摁开屏幕,青白色的屏幕驱散妖冶的霓虹光,打亮蒋阎漂亮的眼睛。   ——“你刚才对我那么凶,怎么现在又要送我回家?”   他微微一愣,抿起嘴唇,答非所问地敲下。   衣架:告诉我地址。   小福蝶:那你先回答我。   一边的司机犹犹豫豫地说:“改地址吗?还是照旧去井华大道?”   蒋阎蓦地从手机里抬起眼,看向后视镜,对上姜蝶因梅酒绯红的脸。   “不改了,开吧。”   车轮启动,驶向井华大道,他的公寓。 第28章 人造月亮   车子停在井华大道时,姜蝶真的感觉自己晕了。   她怀疑自己已经喝醉,从被蒋阎扔上车的那一刻,到现在被带到他家,这一切都是她趴在居酒屋桌上小憩的一场梦境。   这一切都顺利得太不可思议。   她到现在大概可以确认那个匪夷所思的猜想——蒋阎的情绪转变是因为那则流言。   也就是说,他不乐意看到她和盛子煜“复合”。   不然实在无法解释,为什么短短时间内,这则流言被巧妙澄清后,他突然就从冷脸恢复成和颜悦色,还愿意送她回家。   她正这么想,蒋阎兀自下了车,啪一声车门开关,中断了她的飘然。   他留下一句冷冰的嘱咐:“师傅,再送她回去。地址你自己问她。”   眼见司机要再次开动,姜蝶连忙摆手说等一下。她摇开车窗,对着他的背影着急道:“你不是说了要送我回家吗?”   他脚步一顿,微侧身看向她:“我看你现在并不需要人送,很清醒。”   姜蝶把脑袋耷拉在车窗边缘:“我是醒酒了,但晕车。”   “那你下车清醒一会儿。”   “……”姜蝶气鼓鼓地,“蒋阎!”   他又回过头。   她真的下了车,小跑到他跟前。   “走就走。但走之前,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这下完整地侧过身子,正对着她。   姜蝶双手背在身后,轻轻搅着手指:“我和盛子煜不可能复合,因为我和他从没开始过。”   蒋阎是多聪明的人,但在这句话上却罕见地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什么意思?”   姜蝶笑道:“这就是一种营业方式,就和娱乐圈某些荧幕情侣一样,凑在一起就有更大流量。不然谁会注意到我呀,长得并不算多漂亮,靠脸就能吸粉无数。也没有百万衣柜作噱头夺人眼球。我要是想把号做起来,就得剑走偏锋。”   他终于明白过来,表情微妙,短促地嗯了一声:“……很聪明。”   “除了你,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姜蝶仰起脸,“所以不要告诉别人我一直在骗人哦。”   一边从帆布包里掏啊掏,掏出一只色泽鲜亮的大苹果。果皮红得像她醉酒的腮颊。   她上前一步,拨开他的大衣口袋,将它塞进去。   “这是贿赂你的赃物。”   她不容拒绝地把苹果塞完,扭身就跑回了车上,在车窗里挥手。   “今晚是平安夜,祝你岁岁平安。”   蒋阎手插进大衣口袋,轻抚着苹果没有洗过还有点粗糙的表皮,略咯手,触感就像那天海岸边的沙堆,轻轻地将手陷进去,细小的沙粒从掌心流过,让人心痒。   他站在原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姜蝶。”   “?”   “多对自己有些信心。”他在夜风中轻笑,“比如,你明明很漂亮。”   *   平安夜的隔日是圣诞节,姜蝶有课,她起了大早,在客厅和姜雪梅照面时吓了她一大跳——双眼下挂着好大的黑眼圈,一张脸惨白惨白。一看就是熬夜了。   “怎么回事啊?又通宵剪东西了?”   她只知道姜蝶老对着电脑说是剪东西,但也没见她拿个剪刀。   姜蝶凑过来熊抱了姜雪梅一把:“妈,你今天真漂亮!”   姜雪梅赧然道:“说什么胡话呢。”   姜蝶傻笑了两声,骑车去学校的路上都分外心旷神怡,转角遇到汽车和她抢道,她主动停下,自言自语:“美女才不会和人一般见识。”   她一路哼着跑调的歌走向教室,期间收到卢靖雯的微信,嚎叫着实在起不来,让她帮忙点到。   她回复:ok,这是美女的义务。   卢靖雯:?   中午卢靖雯可算起来了,到食堂和姜蝶汇合,就见她点好了菜,居然连她那份都点了。   她啧啧称奇:“你今天中彩票了?这么大方!”   姜蝶耸肩:“美女就是这么大方。”   “……”卢靖雯作呕吐状,揶揄道,“抽什么风?今天一大早就开始喊自己美女。”   姜蝶笑眯眯地嚼着水煮牛肉,快乐得像只小仓鼠。   不论蒋阎夸她那句话背后的深意是什么,是真的觉得她漂亮,还是随口一提的场面话,她都在那一刻觉得很满足。   像是雨夜的公交亭,没有带伞,瑟缩着蹲在廊下,久不来的车前灯终于照亮面门。   她正乐颠颠地陷在这种情绪里,一个身影忽而靠近,伸手将一罐酒精饮料递到姜蝶跟前。   姜蝶顺着那只手抬眼看去,饶以蓝冷凝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看你酒量不太好还瞎喝,特意送你的。”饶以蓝嘴角挑起一抹笑,笑意毫不达眼底,“多练练。以后就不会喝醉了乱扒着别人不放。”   姜蝶面不改色地收下:“多谢以蓝关心哦。我酒品的确不太好。”   一旁的卢靖雯大气也不敢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两边转。   饶以蓝收回手,却没有收回视线,里面掺杂了几分打量。   她突然话锋一转:“你觉得盛子煜和蒋阎这两个人之间,有可比性吗?”   姜蝶的神色也冷淡下来,望着她:“你想说什么?”   “以你的水准,撑死了就配和盛子煜在一起。”饶以蓝云淡风轻地说,“你昨晚扒着蒋阎不放的举动,让我想起拜县那个跟我告白的男生。一样的可笑。”   她直白地戳破了姜蝶的心事,姜蝶也不藏着掖着,反击道。   “你好像忘了那天蒋阎是怎么表现的吧?”   “这就是问题所在。”饶以蓝轻笑,“他不像我直来直往,顾及大家面子。这是他的温柔。但如果你把这种温柔当作错觉,就太可怜了。”   她把饮料把姜蝶面前一推,转身离开。   卢靖雯听得眉头直皱,咕哝道:“她凭什么这么盛气凌人啊。”   姜蝶美丽的心情被饶以蓝的最后一句话膈应得不行,她面无表情地捏起饮料,往回收处一扔,眼不见为净。   *   姜蝶掰着手指头数着蒋阎的生日,为了微缩模型的最后收尾,她把圣诞节包括之后的邀约全部推掉,终于赶在蒋阎生日这一天大功告成。   这一天蒋阎没有课,他也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因此很难捕捉他的行踪。   不过好在姜蝶早有准备,等到傍晚时,她发了一条微信给他。故意没有提有关生日的任何点滴。   小福蝶:师哥在家吗?那本景观的书我看完了,闪送还给你啊。   她想,蒋阎会回她的。她对此有一种莫名的预兆。   果然,十分钟后,他回复道:我在工作室。闪送算了吧,明天我会来学校。   姜蝶二话不说,小心翼翼地捧起包装好的微缩模型,冲去码头,坐上了开往盐南岛的船只。   这个季节,这个时间,几乎没有人去往对岸。姜蝶捧着礼物独自坐在空荡的船中央,望着对岸的岛屿在暗下来的日暮中渐显,心脏就像嶙峋的石壁在柔软的体内横冲直撞。   船头靠岸,姜蝶深呼吸一口气,沿着海边小路一直往上,逐渐看到那栋熟悉的别墅。二楼和一楼的落地窗皆拉着窗帘,但有光从缝隙漏出。   别墅大门的围栏没有上锁,轻易一推就能开。姜蝶像只翩跹的蝴蝶悄悄飞入花园,停在了玄关的门前。   她按响门铃。   比预想中反应更久的时间之后,门口的对讲传来蒋阎的声音。   “有什么事?”   清淡的嗓音经过传导,变得更冰冷,有股不近人情的意味。   姜蝶一愣,没有想到他居然没有开门,而是用这样的方式和她对话。   “我……我来还你书。”   “放门口。”   “……”   姜蝶愕然。   她在脑海中不断设想他的反应,却没想到会是这一种。   放门口,冷峻的三个字让她的大脑瞬间失真,失去一切条理和逻辑。   似乎走在一片阴天里,后方的乌云眼看着就要吹散了,前方是一贫如洗的蓝天,但她却走不过去,忽然被乌云追上,暴雨兜头而至。   姜蝶停顿片刻,僵硬地说:“其实我还有别的东西要亲手交给你,你方便出来一下吗?”   对讲迎来短暂的沉默,言简意赅地回答:“也一起放门口。”   姜蝶在门口兀自站了片刻,这难挨的瞬息里,她没有感到任何难堪或者委屈,反而脑海中无端地闪过一些细枝末节。   譬如最初学习微缩模型的日子,为了啃下无聊又乏味的制作视频,她故意穿着单薄的睡衣趴在窗台上看,任冷风灌满脖子,这样就不会犯困瞌睡。   譬如上手的过程中,木板上的倒刺扎进手指心,她一开始没发觉,后来骑车时捏着龙头的手指生疼。摘下手套一看,大拇指一圈都发紫了。   又譬如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其实她已经有三十六个小时没有睡觉了,只为了完成这个礼物。她困得两个眼皮上下打架,但因为希望看到蒋阎动容的表情支撑着还神采奕奕。   它很不完美,很粗制滥造,也许就和她这个人一样,是残次品。   难道残次品就没有登场的资格吗?   她的大脑像是一只故障的录音笔,不听使唤地抽取出一句高高在上又一针见血的刺耳语调,反复地在耳边盘旋——   “如果你把这种温柔当作错觉,就太可怜了。”   姜蝶在这一刻,横生了抱着礼物逃跑的冲动。   但她这人没什么优点,唯独这些年培养出不要浪费的厚脸皮,让她压下了冲动,倔强地把东西往地上轻轻一放,扭头消失在夜色中。   *   别墅内,蒋阎站在落地窗前,掀开纱窗一角,目视那道背影远去,脚步似有微微踉跄。   他的神色一如窗外一眼可以眺望到的海岸,波澜不惊,单调又平直。可那双长睫毛下隐着的眼睛,也一如海岸下的深黑海面,无边无际,漩涡暗涌。   他拂下纱窗,身后的沙发上,一个中年男人正大剌剌坐在沙发上。   男人有着一张粗糙的,充满戾气的脸,年月凹陷在脸上的轮廓已经改变了他年轻时候的样貌。但如果细看,会发现眉眼和蒋阎仍有几分相似,残留英俊的影子。   “真可以啊小子,住着这么大的好房子,身后那么多小姑娘追着,都追着跑到这里来了。我听说你现在被人崇拜得不得了呢。”他嗤笑,“虽然有你那有钱野爹的功劳,那还不得是老子赏你的这张脸?小时候还真看不出来,那鳖孙样,我以为一定是野种。”   蒋阎没有答话,依旧背对着他。   男人得不到回应,眼神阴鸷,语气也一转,从大咧咧突变得阴森。   “呵,不说话,又在想怎么阴老子了?”   蒋阎掸了掸纱窗上的灰尘,慢慢转回身,整个人拢在吊灯下的阴影下,显得那平静的表情很模糊,透着几分捉摸不定的吊诡。   他的视线聚焦在男人抖落在地毯上的烟灰。   “旁边有垃圾桶。”他说。   男人脸上又露出讽刺的神情:“当了十几年小少爷,就真以为自己是少爷了?还垃圾桶,真他妈讲究。小时候你像个垃圾一样跪在地上求老子饭吃的时候,还记得吧?”   蒋阎盖在袖子里的手筋不着痕迹地爆起。   他还在喋喋不休:“小子,是我生你养你,你才有的今天。你是怎么回报我的?啊?!”男人把烟往地上狠狠一弹,一双开胶的运动鞋用力捻灭,“小畜生一个。”   蒋阎死死盯着那截烟屁股,半晌道:“原本就计划你出狱那天去接你,只是没想到你提前出来了。”   “老子早几个月就出来了,特意挑这一天来找你,让你牢牢记住,谁是给你命的人。”男人冷笑,“还来接我?我们俩之间,就别装了吧。”   “我知道我当年不该这么做。”蒋阎的视线从烟直直落到男人的眼中,两人对峙了一秒钟,“再怎么都说,你都曾经是我的……父亲。”   男人拍桌而起:“老子他妈现在也是!”   蒋阎似乎站累了,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与男人拉成对角线的距离。   他放松身体,靠在椅背,抬头望着精美的天花板。   “如果我是你的儿子,那么蒋家的钱就和我无关。”他语气微顿,“自然,也就和你无关了。”   男人凶狠的表情僵住,半晌又恶声恶气:“说的好听,我才不会信你会给老子钱。还是说封口费?呵,我告诉你,你流着老子的血,天王老子都改变不了。”   “张口闭口就是钱,看来这十多年的牢,也没改造你多少。”   “你还他妈有脸提!要不是你这畜……”   男人脸色涨红地破口大骂,被蒋阎打断。   “但是在牢里这么多年,出来自力更生当然很困难。所以你想要钱,我很理解。我也希望你过得好,算为我当年的不懂事做出一点补偿。”他闭上眼,嘴角微勾地喊了一声,“可以吗,爸爸。”   不知是因为得到蒋阎给钱的肯定,还是因这一声久违的称呼,男人身上的戾气淡去,脸色好转。   “行,记住你说过的话,老子就等你信儿。不然,老子当年说过的话,一定会兑现。”   男人风风火火地离开,走出门口时瞥了眼地上的礼品袋,不屑地一脚踢开,嫌它挡路。   空寂的玄关传来甩上门的动静,蒋阎慢悠悠地睁开眼,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   他常年备着一包烟,以备失控想抽的不时之需。但没有意外,这包烟就和纽扣、拉链一样,是嵌在口袋里的装饰品,几乎不碰。   他也料想不到,短短几天,这是抽的第二根。   人生的转折有时候来得就是这么突兀且汹涌。   青年懒散地半倚着,狭长的指尖夹着烟,任烟灰抖落在地毯上。任谁看了都会大吃一惊的模样。   蒋阎垂下眼,惫懒地看着一地烟灰,单手控制不住地解开黑色衬衣的袖扣,指尖描摹着手腕凸起的血管。   很想用刀割开,把那一部分相连的血液放干。   这股欲望已经消退多日,又在今夜卷土重来。   他深呼吸一口气,在这个欲望回笼前,再一次牢牢地把袖口扣起,一丝不苟。   似乎这样一叶障目地挡住皮肤和血管,就不用直视这个下等的身体,就能抵抗那股欲望。   一根烟迅速变短,蒋阎对着空气笑了笑,蹲下身把地毯一卷,起身往门外一扔。   目光所及地上被踢翻倒的盒子,他身形微滞,双手小心地将它拾到怀中。   他带着它回到了二楼,关灭了灯,凝视了很久,表情复杂地拆开。   盒子里装着一座粗糙的微缩模型,一看就是出自新人之手。   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上,有一艘小火箭。火箭旁边还站着一个小人儿,戴着像金鱼缸似的头盔,穿着宇航服,手里攥着一面表示自己占领此地的小旗帜。   仔细看,旗帜上,细细地描了一只蝴蝶。   除此之外,盒子里还装了一张贺卡。   蒋阎翻过卡片,借着窗外的月色,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一笔一画,用黑色的水笔认真地写着:   【生日快乐!^0^】   他摩挲着这四个字,眼底有玫瑰色的流云。   即便四下无人,这份欣喜也只是转瞬即逝,不敢表露太满。   准备将卡片放回去时,却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如果我搭一艘火箭,能够登上你这座月亮吗?】   蒋阎默念着这一行字,怔忪许久。   ——怎么办呢,如果我根本不是月亮。   而是一颗伪装成月亮的,被称为宇宙垃圾的人造卫星。   那么,你还愿意登上来吗?   毕竟,我的人造月壤没有桂花,没有玉兔,没有任何风花雪月。   只是一片废墟。 第29章 红色的河   姜蝶回去后就开始补眠,这一觉就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她第一时间去翻看手机,朋友圈里热热闹闹的,给她发消息的人也不少,都是喊她出去跨年的。   但她却觉得空旷。   没有来自那个人的任何消息。她想,也许那个礼物可能都没被拆过就被扔进了垃圾场,就像当初被拖走的沙发。无论再昂贵都可以说扔就扔,更何况她做的不值钱的玩意儿。   姜蝶偏头看向窗外,很暗,窗户没关严,有雨丝的冷意飘进来。   一个落雨的摇摇欲坠的黄昏,沾湿了睡梦里被搁浅的情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泛上来。姜蝶抽了抽鼻子,雨意从鼻腔里裹进,从眼眶里逼出去。   她用力地一眨眼睛,视线飘至乱糟糟的桌台,上面散着无数张小卡片,全是同样的一句话:如果我搭一艘火箭,能够登上你这座月亮吗?   有的嫌弃这个字写大了,有的嫌弃间距写空了,练了将近上百张,才挑出一张最满意的送出去。   她信心满满,自以为真能登上月亮。事实上,或许连寄送一张卡片的资格都难有。   也许是她没有经验,从没喜欢上过谁,也没有被谁真的喜欢过。因此容易将一些似是而非的温柔误以为是喜欢。   陷在单恋中的傻瓜,总是容易拿自己对号入座。   人家说一句漂亮,其实就和说一句今天天气真好一样,是体面的客套话。   心情不好,也许是被别的事情影响,和流言无关。   突然愿意送她回家,也只是因为她借着酒意厚着脸皮扒着他没放。   明明还有那么多种反向的和自己无关的解读,但她就像个费劲吧啦做阅读理解的死脑筋,只要拐着弯能凑到他其实也喜欢我的核心思想上,就觉得那是正解。   到最后胸有成竹地上交试卷,被他判了不及格。   可那种巨大的失落,却是比真正的考试失利要滂沱。   姜蝶从床头抓起备忘录,关于蒋阎的喜好信息里,补充上了第十条。   10.衣架不会喜欢我。   *   姜蝶从床上六神无主地爬起,拿了一只大垃圾袋,把桌上零散的卡片全数扫进去,开始了一场整理心情的大扫除。   今天正好是三十一号,一年到头,适合扔掉所有异想天开和不快乐。   花了将近一个小时,乱糟糟的房间才变得像样。姜蝶累得一头栽进懒人沙发里,气喘吁吁地开始着手回复微信里的消息。   Lulu:人呢人呢人呢   小福蝶:我刚在大扫除   Lulu:……那是够你打扫一天的   Lulu:今晚跨年我们一起呀!   卢靖雯甩了livehouse的地址过来,以及演出信息。文飞白净喜欢这些,连带着卢靖雯耳濡目染,也开始偏爱起这些音乐。   姜蝶很理解这种感受,就像她受蒋阎影响,在一堆舌头打结的法语听力里硬是插入一首无比缱绻的情歌。   现在光是想到那个歌名,就有种自作多情的坐立难安。   小福蝶:我还是不去了吧,你们小情侣开心跨年   Lulu:来呀,跨年人多热闹,飞白也叫了他的朋友   小福蝶:那行吧,我陪我妈吃完晚饭过来   话已至此,姜蝶干脆应下。   今夜她确实需要靠一些别的东西,让自己不那么沉溺于胡思乱想。   陪姜雪梅吃完晚饭,洗完澡,她擦着湿发回到房间,视线扫过一堆还没来得及安放好的零碎,停在其中的一个盒子上。   是那件从西川带来的春尾衣良的小礼裙。   不知道是谁送的,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最终束之高阁。   想想只在酒店的试衣镜前穿过一次,就这么放着,确实有些可惜了。   送这份礼物的人一直杳无音信,到现在她只能认为,大概哪个深藏功与名的壕粉送的。   既然如此,她是不是可以私下穿一次?   昨夜过后,她深刻地明白一个道理:回馈给送礼者最好的心意,就是接纳。   你快乐,我也快乐。   也许只是一个忍不住想穿而给自己找的冠冕堂皇的借口,但总之,她的心情又雀跃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盒,华美的裙子静静躺在盒中,夺目的红色让这间黯淡的老房子都着了火。   姜蝶穿上它,吹了波浪卷,拉上长筒靴,涂上丝绒质感的口红,非常有仪式感地出了门。   *   车子停在livehouse前,长筒靴落地,车内款款飞出一只火红的蝴蝶。   姜蝶鲜少有打扮得如此明艳的时候。以往她也会很刻意装扮自己,但都是点到即止,不想让人觉得她很用力。她的穿衣总之就是营造出一种,只是从椅子上捡起一件就穿上却又恰到好处的随意。   因此当她不再收敛,就像搬出一坛从去年夏季酿好的梅子酒,即便嗅觉再差劲的人,也难免从她一进大门,就频频看过来。   姜蝶一边去往二楼包好的卡座,一边脱掉外头的羽绒外套。   她原以为这些过路的目光会让她很受用,能抵过从蒋阎那儿被击溃的不自信。   但没有用,那区别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和水龙头下渗出的水滴,根本不能相提。   卢靖雯一眼就瞧见姜蝶,招呼她过来坐到自己身边。   “这衣服真的好看,太惊艳了!”   两人早在微信上关于这件衣服有过讨论,因此卢靖雯并不意外,只是稍微有点惊讶姜蝶在今天穿了出来。   姜蝶耸肩:“可不是,不穿就是暴殄天物。”   卡座里已经坐了不少人,这次叫的人还真不少。有文飞白的朋友,也有朋友的朋友,就如卢靖雯所说的,跨年这种活动,必须人多凑一起才叫好玩。   可为什么有的人就喜欢孤独呢?   她不免又想起蒋阎,想他此时此刻在哪里,是不是一个人度过这一年的最后一个夜晚。   楼下有乐队开始登场。气氛开始燥热,大家都开始纷纷涌向一楼。卢靖雯知道姜蝶不喜欢去挤,便把自己的包往她旁边一放让她保管,拉着文飞白奔向舞台。   卡座慢慢变得很空,姜蝶倒无所谓,看着底下人头攒动碰胳膊碰腿的就有点烦躁,越发觉得这个俯瞰的位置是最佳座位。   开场曲很活跃,一波热浪从一楼拍至二楼,姜蝶也跟着挥手摇晃,一个人嗨到深处对着瓶吹。好像真的在梦游异境,短暂地忘记了伤悲春秋。   到了后面几首,换了支温柔的乐队上来,歌曲也跟着安静。   整座livehouse灯光变蓝,如海水一般的光线里,台上的人弹着吉他,敲着慢鼓,唱着:“好想把你,从身后捂热。却忘了你我,隔着山河……”   姜蝶怔住,似乎真的被摁入海底,有一瞬间无法呼吸。   歌词随着海水流入耳膜,海底的压强挤迫心脏,榨出一丝咸涩。   “喜欢这首歌吗?《红色的河》。”   身边的沙发陷下去,姜蝶回过神,看见鸭舌帽下一张熟悉的,玩世不恭的脸。   “好久不见。”邵千河笑着,眼神在她身上扫过,“这件红裙非常衬你。”   姜蝶也不奇怪会在这种场合见到他,也笑道:“好巧啊。”   邵千河轻摇手指:“并不巧,我是飞白叫来的。”   “飞白?看来你们很熟了。很有本事喔。”   一次音乐节就能把人变成哥们,邵千河不愧是混迹各种交际场的小王子。   邵千河不以为然:“可我最想熟起来的人,都见了两面了,甚至连微信都还没加上。”   姜蝶听着,怎么觉得这话的矛头直指向她?   上一回手机没电,借了他的充电宝用,后来加微信的事糊里糊涂地就忘了。   估计这事让社交达人很挫败吧。   姜蝶以为他在抱怨,赶紧掏出微信说:“这回我扫你!”   邵千河眉头一挑,伸手将屏幕上的二维码伸过来。   姜蝶一扫,出现了……请输入付款金额。   ???   邵千河撑着脸:“加我微信要先付费。”   “……哈?”   “现在这表情多生动。”他笑起来,“比刚才听歌时一脸忧郁强多了。”   他重新递了真正的二维码到她跟前。   姜蝶这才反应过来,邵千河在刚才居然洞悉了她情绪的低落,为此故意逗她,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已经完全扭转了初见时对于邵千河轻挑的印象,只觉得这人是个直率的情绪动物,难怪那么多人愿意亲近他,轻而易举地与他成为朋友。   “我没忧郁啊。”她支吾,“就是刚才……觉得这个歌的氛围比较低落,被影响了而已。”   她撒了一个笨拙的谎,可骗不到邵千河。   “我听说你们复合的消息了,看样子并没有?”   姜蝶无语半晌。   原来扯半天,他也以为她在为盛子煜黯然神伤。不过也难怪,据他所说,他给她发布的秀恩爱视频一键三连过,理所当然会联想到盛子煜。   “当然没有,我和他已经是过去的过去式了。”   邵千河哦了一声,问:“那你现在,是在为谁难过呢?”   姜蝶拿起啤酒掩饰地喝了一口,转移话题:“你不下去吗?还是马上就要走?”   他微微一愣:“我为什么要走,我才刚来。”   她调侃:“今天这个日子,应该很多场需要你去赶吧。”   邵千河失笑。   “……确实有很多。”他举起啤酒抿了一口,喉结滚动,“但如果场子里有意思的人在,我干嘛走呢?”   姜蝶直觉这话不能接。   正当气氛有些微的沉默,卢靖雯和文飞白还有两三个人在中场间隙上来,其中一个女孩指着邵千河大呼小叫:“我刚一直在下面找你呢,居然偷偷躲在这!”   邵千河轻笑:“昨天熬夜了,挤不动,休息会儿。”   “你最好是在休息。”那女孩酸酸地怼了一句,视线在姜蝶身上逡巡,在看到她身上的裙子时停滞了一下。   “啊啊啊,原来这最后一件被你买去了?!”   姜蝶一头雾水:“你说……这个?”   她指了指身上的小礼裙。   “对啊!我当时被网图种草过特意跑去店里,结果店员说我晚了一步,最后一件被买走了。”女孩气鼓鼓地嘟囔,疑惑道,“不对啊,我记得我当时打听了一下,店员说买的人是个男的。”   这句话忽然点醒了姜蝶。   对啊,当时人在西川,回来后就忘了其实可以去店里套一下话。   那女孩也坐到她身边:“我可喜欢这件衣服了,你要不要忍痛割爱卖给我?我不介意二手的!”   邵千河打断她道:“行了你,你不介意人家还介意呢。”   “切……”   卢靖雯坐到姜蝶对面,听到邵千河的话,打趣的眼神在姜蝶和他之间来回旋转。   姜蝶送给她一个白眼。   时间在纷扰中即将转至十二点,所有人都回到了卡座,舞台上依旧有乐队在热场。   倒计时时,音乐暂停,大家念着举起酒瓶,异口同声地念着“十、九、八、七……三、二、一!”   “新年快乐!”   丁零当啷的酒杯碰撞和呐喊开启了新一年的第一分钟。   跨年的零点过后,表演结束,一桌又一桌的人却还未散去。   依旧有音乐在放,聊天喝酒,喧嚣吵闹,一切都和之前并无两样。   如同她对蒋阎的妄想,不会因为翻过零点就即刻刷新。   *   元旦的三天假期,姜蝶忙着赶制那件 “风眼”,直到假期最后一天才出了门,还是被卢靖雯架出去的。   卢靖雯是打定了主意不参加比赛的人,临近提交作品的日子自然也没什么压力。   她说:“要是真让我选上了,那岂不是要让我和飞白异地?”   姜蝶听后觉得匪夷所思:“短暂分别一年而已,但这一年可能会是改变你人生重要契机的一年。”   “这一年也可能会让我们分手啊,那也是改变我的人生,失恋多痛啊!”   姜蝶语塞。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真让你把到蒋阎,说不定你就后悔现在参加比赛了。”   “不会的。”   姜蝶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如果我真的能和他在一起,我肯定会更加珍惜出国的机会。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赢。”   卢靖雯似懂非懂地点头:“那你现在做得怎么样了?”   “快了。”   “模特呢?你找谁?需不需要我帮忙!”   姜蝶哈哈一笑:“谢了,不过我是男装啦。”   她表情诡异:“你不会……是想找蒋阎吧?!”   姜蝶沉默了一下:“现在考虑找别人了。”   卢靖雯想了想说:“要我说,邵千河不错啊。”   “你忘了吗,规则不能选校外的。”   她挤眉弄眼:“我的意思可不是模特。”   两人边走边聊地行至商业街,姜蝶惦记着跨年夜那姑娘无意提起的那句话,特意拐到了春尾良衣的店里。   店内原本挂着那件红裙的位置已经挂上了新一季的作品,依然亮眼。   姜蝶指着那一处问道:“之前最后那件红裙,是我托人买的。但是拉链好像有点坏了,可以拿来修一下吗?”   春尾衣良的每件衣服都有身份证,随盒附带,姜蝶此时把它的身份证也拿了过来。   店员在电脑里输入上面的编号,笑容瞬时变得非常和蔼。   “当然可以。”   “那我明天拿过来吧,修好之后麻烦再寄给我?”   “好的,还是西川市Z酒店的那个地址吗?”   “不是,地址换了。”姜蝶一顿,“手机麻烦您报一下,我看看是不是和我现在的一样。因为我手机号前阵子也换了。”   店员不做怀疑,报了一串数字,姜蝶按开手机录音把号码录了下来,接着不动声色地说:“那我更新下号码吧,这个不用了。”   两人离开店铺,姜蝶立刻拿出录音,把那串数字打下来。   “这应该就是壕粉的号码……”她犹豫地看向卢靖雯,“我要不要发个短信说声谢谢啊?”   “如果这人真要你的感谢,早微博联系你了。我看你还是装作不知道吧。”   她说的也有道理,姜蝶举棋不定,先把电话存下来再说。   两人又在街头溜达了一圈,逛了时下的衣服店铺才各自回去。姜蝶在公交上又点开那个号码,决定在微信里搜一下,先看看是男是女。   她快速地输入号码,按下搜索。   屏幕跳转到下一个界面时,姜蝶原本漫不经心的视线被涂上了强力胶,死死盯着头像。   公交到了她该下的站点,她却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   屏幕上,黑白对半的画,人走在白色的画幅中,阴影藏在黑色的半面。   乍看,还以为是蒋阎的头像。但是细看,又发现有一些些不同。   人和阴影都到了黑色的那面,白色处空无一人。   这不是蒋阎。   但是,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巧合又相似的事情。那么只剩下一个解释……   这是蒋阎不为人知的小号。 第30章 那个台风夜,真正抓住她……   知道送裙子的人很有可能是蒋阎这件事,无疑给姜蝶带来巨大的冲击。   眼前的世界都在瞬息间倾倒,变得不是那么真实。   她反复地听着录音,确认号码,再三确认自己没有输错任何一个数字。   这个号码的头像,怎么看都像是蒋阎。谁会那么巧和他用到同一系列的,那么生僻的画呢?   如果真的是他,那信息量就太大了。   她无可避免地产生一个非常荒谬的念头——难道说,蒋阎其实是我的粉丝?   这太吓人了。   她的视频怎么想都不会是蒋阎点进去看的类型,无论是穿搭,还是日常秀恩爱vlog,都和他感兴趣的内容南辕北辙。   更遑论他会成为谁的粉丝这件事本身,就令人难以想象。除非是奥川泰弘那种响当当的微观模型大师。   可除此之外,无法解释他知道衣服这件事,还默默买下来送给她。虽然他的家境很富有,春尾衣良的价格对他来说不难下手。   但她也不认为有钱人愿意花五位数随便送人,吃饱了撑的吗。   姜蝶左思右想了一整晚,勉强得出了一个结论。   无论是不是粉丝,自己对于他而言,应该是特殊的。   前提是那个微信号所有者真的是蒋阎。   她将被子盖住脑袋,在窄窄的单人床上翻滚。尽管几天前,她还像条死狗般一动不动地躺在这张床上,双眼无神宛如灵魂出窍。   好像自己身下的并不是一张床,而是一辆过山车,轰轰烈烈开向蒋阎心房。并不一定能到达终点,极有可能脱轨,摔得粉身碎骨。也刚经过了一个低的拐点,让她有瞬间的心如死灰。   但这一刻,她坐着它又攀上高峰。   心跳飞出胸腔,她睁开眼睛,看见了世界的灯火。   耳边刮过剧烈的风声,还有个声音在脑海里大叫——再赌一次!   *   她当然不会直接去质问蒋阎,衣服到底是不是你送的?为什么要送给我?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个小号并不是他,就很尴尬。   而且如果真的是他,都用上小号了,想必也不会干脆地承认。   在知道后的这一段时间内,她按兵不动,而是专心扑在“风眼”的制作上。   衣服的打版、裁剪和缝合都已经完成,最后就剩下睡莲的纹样。   数码印花、贴布、纯手工刺绣,这三种方式里她选择了最麻烦的最后一种。一针一线地亲手缝上去,因此才迟迟未完工。   今晚只差最后一片叶子。   姜蝶认真地坐在桌台前,就着油黄的台灯光线细密地缝制。   想到衣服完工后即将到来的“计划”,她心情忽然就膨胀起来,像炸开来的爆米花,噗嗤噗嗤地往外冒泡。   11:33分,最后一片叶子绣完。姜蝶认真地熨烫了一遍衬衫。   她按捺不住地发了一条朋友圈:[胜利]睡莲开花,落在风眼。   卢靖雯闻风赶来,私信她。   Lulu:wow,衣服做完了?   小福蝶:没错!!!   Lulu:模特呢,定了吗?   小福蝶:定了。   Lulu:哪个野男人!   姜蝶故作神秘地回了一个表情包,转而打开和蒋阎的对话框。   小福蝶:师哥,可以麻烦你一件事情吗?   小福蝶:还是我们学院比赛那件事。你放心~我这回不是来勉强你做我模特的。人选我已经请别人了。   小福蝶:但现在场地还没定,我想明天下午去盐南岛拍,不知道能不能借一下你的工作室用?就在客厅,其他地方不碰。   小福蝶:[拜托]如果时间不方便,我可以随时调整!   她守着微信的动静,趴在桌台上一觉睡到天明。   没拉上的窗帘洒进清晨滚烫的阳光,姜蝶一激灵直起身,眼睛都睁不开,抓瞎地摸起手机看微信。   确认对面已经回复,而且回复的是一个好字。姜蝶闭上眼,眩晕在这片初阳里。   *   到了和蒋阎约定的时间,姜蝶带着“风眼”再次踏上了开往盐南岛的船只。   她在微信里问怎么取钥匙,蒋阎回复道:直接过来。   姜蝶越发觉得,这次自己会赌成功的。   再走一遍相似的路线,没在别墅门口的地上发现她的礼物,姜蝶松了口气。如果它还一动不动地被扔在原地,她可能会心梗。   她按响门铃,对讲机里很快传来蒋阎的声音。   “姜蝶?”   “师哥晚上好。”   对讲机安静下来,片刻后,大门敞开。   蒋阎站在门后,目光越过她跳向身后,语气有小小的疑惑:“你一个人?”   姜蝶直视着他:“他要很晚才能来。如果师哥不介意你当的话,我就不麻烦对方了。”   蒋阎手中握着马克杯,轻轻晃着杯中的水,神色难辨:“你还是进来等吧。”   短短几句话的交锋,这第一回 合,姜蝶还是落败了。   他绕到厨房接水,接着信步上了二楼,徒留她独自在一楼的客厅。   她环顾四周,发现沙发又大换血。地毯也是,原先的被抽走,现在只剩下光滑的大理石地面。   ……难道他连对更新家具都有一定频次的强迫症?这个癖好也太烧钱了。   姜蝶收回发散的思维,静静坐上崭新的沙发,开始了这场和蒋阎的拉锯战。   如果,那个小号真的是他,那么她赌蒋阎最终会下楼,来到她面前,脱掉他身上的衣服,穿上她亲手缝制的“风眼”。   这是最好的情况。   而最坏的情况,是他依然不理不睬,那个小号也与他无关。   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她给自己设了限——真的叫来人帮忙。   墙板上的时钟静悄悄地转着,姜蝶克制自己不看向二楼紧闭的房门,竖起耳朵,听着任何会让她精神一振的,细微的声响。   这种感觉就像漂浮在寂静无声的宇宙里,隔着一段阶梯的距离遥望那个漂亮的球体。   她凝视着落地窗外的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心情从刚开始的淡定自若,到后来的慢慢失重,好像世界上的所有地心引力都拽住了她。   最后一点夕阳被海平线吞没的时候,她也跟着下沉,不断下沉。   终究还是她自作多情吗?   姜蝶看了看袋子里的衣服,给微信里的某个人发了消息,问他到哪里了。她已经和他打过招呼,提前预约了这一晚上的空档。   对方回复很快到。   这是她准备的,最后的绝招了。   半个小时后,手机震动了一下,姜蝶拍了拍脸上的表情,将如丧考妣的表情隐去,起身去接人。走前她上楼叩了叩蒋阎的房门道:“师哥,我去接模特,麻烦你一会儿帮忙开下门。”   门内,他应了一声。   姜蝶离开别墅,朝着海滩的景区走去。邵千河插着兜站在大门口,无所事事地塞着耳机听歌。   他一眼就看到她,扬手挥了挥。   姜蝶也一边挥手,一边加快步伐来到他跟前。   “麻烦你了,一会儿结束请你吃饭。”   “客气什么,都是朋友。”邵千河随意道,“只是试一下衣服吗?”   两人并肩往回走,姜蝶点头:“我是很想请你做模特啦,但是规定不允许外校,所以就只能麻烦你试一下,我看看衣服上身效果。看看还要不要修改。”   “那为什么要特地来这里试?”   邵千河一下子就发出了灵魂拷问,逼得姜蝶卡壳。   “因为我之后就想找人在这里拍,所以,提前看看整体感觉。”   言谈间两人走到别墅前,姜蝶按下门铃,等着蒋阎过来开门。   邵千河打量了一眼:“这是租的棚?”   “向一个师哥借的。”姜蝶状似才想起来,“哦对,那人你也认识,你们音乐节见过。”   说曹操曹操就到,大门随即打开,蒋阎的视线落在邵千河身上。   邵千河也看向他,蒋阎点了点头作招呼,往后退了一步,让他们进来。   “麻烦师哥了。”   姜蝶礼貌地说完,拉着邵千河往里走。   邵千河略感意外地扫了眼她缠上胳膊的手,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反客为主地搭上她的肩头,笑道:“快让我看看你的大作。”   倒是姜蝶一怔,有些诧异地看了眼肩上的手。   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同时有一道隐约的目光投了过来。   接着,姜蝶听到脚步声响起,蒋阎置身事外地返回二楼。   余光里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后,姜蝶的内心已经毫无波澜,预见了这个结局。   可能,那个小号的确是他的,她也的确是特殊的。只不过特殊也分容量,往杯里倒上几滴水,和倒满,是有区别的。   她的特殊不足以他解渴,所以他看了过来,却没有端起。   又或许,那个小号根本不是他,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姜蝶提起袋子,语气低落地说:“就是这个。”   邵千河从中拿出花衬衫还有配套的黑色丝绸长裤,在沙发上摊开,评价道:“我觉得已经很完美了。”   “真的吗?”姜蝶因为他这句话昂扬了几分,打起精神问,“那如果你在逛街的时候碰到这么一件衣服,你会买吗?”   他沉吟一会儿,摇头:“估计不会吧。”   “啊……为什么?”   “太难驾驭了。”他斟酌着用词,“感觉像是,指向性特别强的衣服,一般人穿不了。”   就像一首特定的情歌,一本特定的传记,带有浓重的情感,如果去对号入座,会显得很傻。   邵千河又说:“其实你一开始就想好谁穿了,不是吗?这件衣服,没有必要再改的。”   他的眼睛太毒,让姜蝶哑口无言。   微滞的沉默中,整座别墅疏忽一暗。   变故来得措不及防,他们都没有动,灯却平白灭了。   “停电了吗?”   姜蝶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邵千河打趣了一句:“好像是。难道欠费了?这么大的房子很耗电吧。”   “不是电费的问题。”   二楼的黑暗处,忽然传来蒋阎的声音。   “上次台风过后电箱就出了问题,偶尔会断电。”他轻描淡写道,“看来今晚没办法继续提供你们场地了,抱歉。”   邵千河摸黑把衣服塞进去,不以为意地说:“那我们走?你刚才不是还说要请我吃饭。”   姜蝶也不想继续再待下去,点头说:“好。”   邵千河笑道:“你在往哪儿说好呢?”   她完全侧对着他,对着空气说了句好,滑稽得可爱。   他也许很习惯这么和人说话,语气里带着不自觉的亲昵的促狭。   姜蝶尴尬地回道:“……我有夜盲。”她伸手去摸手机电筒照明,邵千河恍然地哦了一声,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那你跟好我走啊。”   因为黑暗,姜蝶并未发现,二楼的蒋阎在说完送客的话后,并没有进去。   他一直站在门廊下,看着底下的二人。   因此当他突然出声喊她的名字时,吓了她一跳。   “姜蝶。”   她顿住脚步,模糊地回过头,虽然什么都看不见。   “你能留下吗。”蒋阎非常诚恳的语气,“帮我个忙。”   蒋阎说完,姜蝶没出息地就想答应。   话到嘴边,她又迟疑地想,凭什么总是他来轻易左右自己呢。   此时邵千河拉着她胳膊的手还没放开,晃了晃说:“可是姜蝶已经答应陪我去吃饭了。蒋会长,是不是得讲究个先来后到?”   蒋阎不为所动:“让姜蝶自己选吧。”   皮球又踢回到了她身上。   姜蝶这一刹那真想痛快地离开。   但这场RPG游戏,进度条或许走到了某个重要的分线节点,如果她选择了离开,可能系统就会将蒋阎的好感值清空,从她的主线中排出。   这次无法回档,选错了可能就是永远的bad end。   因此,她不能意气用事。   况且,她也不想意气用事。   在他出口挽留的那瞬间,她就愤恨地想,自己一定会留下来。这短暂的迟疑,大概只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舔狗。   “抱歉啊……”姜蝶摸索着拍了拍邵千河,“我下回再请你吃大餐。师哥毕竟借了我场地,总得还这个人情。”   邵千河微微一顿,松开了手。   他调侃的声音传来:“那你下回等着被我宰吧。”   *   邵千河离开后,别墅里又只剩下她和蒋阎。   她拿起手机的电筒晃了晃二楼:“帮什么忙吗?需要我上去吗?”   晃动的光线下,蒋阎已不在原位。   姜蝶一愣,以为他进了房间,小心翼翼地往楼梯的方向摸索,迎面撞上一个薄荷味的怀抱。   蒋阎不声不响地就下了楼,到她跟前。   “楼梯容易踩空,我带你上去。”   “哦……好。”   姜蝶试着去拉他的衣袖,还没摸到,被他反手抓住。   他的指尖从她的手心穿过的电光石火,一种非常古怪的,熟悉的触感从脊柱蹿上脑门。   别墅,台风的停电夜。   这相似的气氛和动作,宛如那夜劈下来的一道雷电,照亮了当时谁都没能看见的场景,清晰地映出当时的真相。   姜蝶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眼。   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念头像台风过境,突如其来,又来势汹汹地侵占她全部的思绪,所及之处,每一根神经都被吹得鼓胀。   她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难道,那一个夜晚,真正抓住她的人……并不是盛子煜?   而是,而是……   “是你吗?”她直接脱口而出。 第31章 他们藏在河流下接吻   面对她没头没尾的疑问,他不解地问:“什么是我?”   姜蝶踉跄了两下才站稳,在黑暗中垂下眼,交握的手去勾了两下他的手心,用动作代替了语言的解释。   这是当时,那双手对她所做的动作。   她明显感觉到,蒋阎的脚步在这个勾手后顿了一下。   而这微妙的卡顿,让姜蝶意识到,这个荒谬的念头很有可能是真的。   双颊滚烫,心脏直跳,这怎么可能呢。   明明热到烧身,一直在试图凿开冰川想要跳下去解火,却发现,冰川最脆弱的部分一直隐在她的脚底。   现在她毫无意识地跳了两下,冰川碎了,她猝不及防地浸入冰河,觑见了藏在底下的,庞然的冰山。   她被震撼得说不出话。   然而,蒋阎不知是默认,还是在故作装傻,没有接着出声。   两个人沉默地上了楼梯,蒋阎在上了楼梯之后很快抽开手,推开房门,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说:“微缩正做到一个很关键的步骤,所以得麻烦你帮我打下光。”   姜蝶恍惚地应了声:“哦……哦,不麻烦。”   她跟着走进房间,将电筒的光线对焦到桌上,已经不是上次的二战桥。而是一个……怎么形容呢,小人模型?   蒋阎拿起它:“固定的光线不大看得清,你看着转。”   “嗯……好的。”她配合着他手上的动作转动角度,投在他身后的白色墙面,像一只正在翻飞的蝴蝶,“你现在,做的是人的模型吗?”   他应声。   “我记得你之前的作品从来不做人物。”   “废墟里如果有人存在,就不能叫作废墟。”   她惊讶:“所以……这次你不做废墟了?”   蒋阎含糊道:“算是吧。”   姜蝶看着他的动作出神,大脑逐渐被冰水灌满,无法启动。   克制不住地想再次直白逼问他,那双手真的是你伸出来的吗?   如果是这样,他关注她的时间点比她以为的还早。那件匿名送给她的衣服与之相比,都变得不那么令人惊讶,很顺理成章。   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她忍不住觉得,他们之间,冥冥之中绝对是有缘分的。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停电,她根本不会知道,他的这一份在意比她以为的要多,要久。   认清的这一刻,冰水在脑海翻滚,烧成沸腾的水,蒸汽噗噗直冒,满溢出来地说:“其实你很早就很在意我了,对吗?蒋阎。”   在微缩模型上从来都精确到分毫不差的蒋阎,在她冷不丁出声的时候,第一次失了手。   他的刻刀多刻进去两寸。   无需回答,他的这个反应已经证实了这句话。   姜蝶愈加咄咄逼人:“台风夜停电的时候,伸过手来的人是你。匿名送红裙的那个人,也是你。”   “你一直很在意我,对不对?”   蒋阎放下刻刀,抬起眼,神色在昏暗中并不明晰。   半晌,她听他平稳地承认:“对。”   他终于承认,让姜蝶一时不知所措。   “师哥你……不会真的是喜欢看我穿搭视频的粉丝吧?”   她故作轻松地调侃,其实真正想问的是,还是你对我有那方面的感觉。   “我确实都看过你的那些视频,很有审美。”   “你没有正面回答我。”   “如果你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和我做你的模特,这里面你只能选一个的话,你选哪个?”   “……狡猾。”   “这是唯一一次机会,看你怎么选。”   姜蝶定定地看着他,咬牙说:“模特。”   蒋阎似乎不意外她的选择,重新拿起刻刀:“明天下午6点,再来这里。”蒋阎下巴扬向她另一手握着的袋子,“衣服就放在这。”   终于得到他的首肯,姜蝶宛如完成一场马拉松长跑,浑身弥漫着虚脱的喜悦。   但另一方面,又对他狡猾的逃脱感到无可奈何的牙痒。明明已经和真相一步之遥,他偏偏藏了这一手,不愿意示出真心。   他在怕什么呢。   雪白墙面上投射出她的黑色影子,宛如失控的皮影小人,手足无措地左右摇晃。   她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依然选择隐藏,就像她不知道在她打完光离开后,整栋别墅又稀松平常地亮了起来。   *   次日傍晚,姜蝶怕自己迟到,提早了半个小时,带着相机来到盐南岛。   玄关的门没有关,开着一条小缝隙,无声地以开放的姿态迎接着她的到来。   姜蝶按下门铃后,迟迟没有人来,她只好推门而入。   一楼没有人,她对着二楼的方向喊道:“师哥?”   没有响应。   姜蝶感到些许奇怪,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犹豫着要不要上楼时,忽然一怔。   她不自觉地停在另一侧的落地窗前。   一楼大厅总共有两面的落地窗,一面能一览无余地看见屋后的海水,另一面对着小径的花园。当时她从大门进来,两旁被遍布栅栏的绣球花高高挡住视线,看不见里面的模样。   但在落地窗前,花园一览无余。   里面栽种着大片的玫瑰海棠,黄昏也是它们一天中最美的花期,延绵成一片粉红花火。枝繁叶茂的尽头,悬挂着一张米色的吊床,托着一具修长的身形。   躺在上面的人穿着她亲手做的深蓝色缎面衬衫,扣子依然平整扣到头。但身体是懒散而放松的,一只冷白的手晃晃悠悠地垂下,触碰到吊床下开得正艳的一束海棠。不知道是清醒还是睡着,手指随着海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微微蜷曲,勾着花心。   他的脸上遮盖着一本书,未被挡住的黑发在海风里跃动,衬衫的一角跟着鼓胀,刺绣的茎叶便立了起来,跃于百花之上。   黑夜未至,睡莲正在惊艳地大杀四方。   姜蝶隔着玻璃,泥土,花朵,海风,望着似在花园里沉睡的蒋阎,恍惚间觉得自己再次回到了曼谷,回到了那辆逃亡的双条车上,她跳上去的那瞬间,他跟着从身后覆上来。   上帝摇晃着夕阳色的橘子汽水,拉开易拉罐,酸甜的汽儿冒着泡地喷出来,每一滴都溅到她的心头。她承受不住,整个身体都紧绷着,微微颤抖。   “嘀嘀嘀——”   花园里响起手机的闹铃,只是隔音太好,姜蝶没听见,还傻傻地凝视着蒋阎。因此他突然撤掉书本起身时,把偷看的她抓个正着。   他顿住动作,半倚在吊床边看过来,眉眼带着几分未完全苏醒的慵懒气。   过来。   他用口型示意她。   姜蝶仿佛才是刚从梦里初醒的人,晕晕沉沉地被这两个字蛊惑到花园里。   她被湿咸的海风一吹,回神几分,故作镇定地说:“怎么在这里睡觉?会感冒的。”   “不会,我只让自己眯十分钟。”   他又是那副带着鼻音的未睡醒的嗓音,比起以往,清冷的质感像裹了一层薄膜,变钝了。   “让我过来,是在这里拍吗?会不会冷。”   “不冷。我睡了十分钟,已经适应了。”他不以为意,“这个场景更搭你的衣服。”   姜蝶内心震动,难道这就是他提前来到花园里挨冻的原因吗?为了呈现给她最好的效果。不然,只怕会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姜蝶此时哪还敢辜负他的用心,认真道:“好的!那麻烦师哥摆个动作吧。”   他问:“就这样坐着可以吗?”   “可以。”   姜蝶收起了花痴的心思,开始仔细调试光圈。   等她抬起头时,发现蒋阎很板正地坐着,完全没有了刚才睡着的那份怡然。   这股反差让她忍不住想笑。   “师哥,你其实可以……稍微放松一点。”   似乎对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蒋阎,露出了一丝无法适从的为难。   他沉默片刻,说:“我不是很擅长被别人拍。”   不擅长被别人拍,也不擅长穿花色的衬衫,还一板一眼地把衣服扣到最上。   这样的你,却答应了我的请求。   姜蝶的心又意外地被触动了一下。   她心一横,说着:“我来帮你 。”一边欺身上前,抓住他的衣领,将顶上的扣子解开,露出可以盛水的漂亮锁骨。   她做这一下动作时还有点胆战心惊,生怕蒋阎觉得被冒犯。   但是他好乖,没有反抗,真的像是一副只用来展示的衣架,任她为所欲为。   于是她试探地解下了第二颗纽扣,他微微下陷的胸线和薄实的肌肉在丝滑的缎面下若隐若现。   姜蝶假公济私地多看了两眼,一本正经地严肃道:“这样穿的话,看上去就没那么规矩。应该会比刚才效果好。”   蒋阎问:“还要再解吗?”   不要用这副表情问我……   姜蝶不期然地抬眼,对上蒋阎毫无防备的眼神,感觉自己再次被会心一击,好像她是诱拐纯真少年的狼外婆。   她摇摇头甩掉乱七八糟的想法,端起相机开始认真拍摄。但看着出片,感觉还是欠缺了一点灵动。   问题就在于,蒋阎在镜头前还是太端着了,如果是平时的他,这么拍完全没有问题。只是他穿着身上这件浪荡的花衬衫,扣子又解开两颗,还那么清心寡欲,就显得有些违和。   姜蝶不知道该怎么和蒋阎描述那一点微妙的区别,眼见光线逐渐要被海平线吞没,她把相机往蒋阎怀里一推。   “我来示范下该怎么摆吧。”   其他地方她没资格指导蒋阎,但在镜头前,她绝对是他的老师。   姜蝶脱掉大衣,里面正好也是一件烟灰色的衬衫。她同样解开两颗扣子,不比自己设计的衣服,这两颗扣子间隙很小,因此只露出一截锁骨。   两人交换了位置,她坐到吊床上,蒋阎举起相机,将镜头对准她。   姜蝶原本的自信满满,在面向镜头后的人时,忽然也开始紧绷得有些失控。   蒋阎的眼睛一丝不苟地盯着镜头里的她,见她半天没动作,出声提醒:“光快没了。”   姜蝶深呼吸,闭上眼,再睁开。   她在吊床上翻了个身,变成了半趴的姿势,双臂支撑着上半身,足以展示衬衣的弧度,锁骨下方的一片幽深在松垮下来的衬衣中像一条秘密隧道。   吊床因为她的大动作左右摇晃,变成了花海里一艘驰骋的船只。她伸下手,戏水般浮过花的海浪。   指尖触上柔嫩的花瓣,还是刚才蒋阎睡着时拂过的那一束。   这期间,她的动作都是漫不经心的,也不在意相机。   直到她摘下那片花瓣,含在嘴里。   那双剪水的眼眸同时上挑,直勾勾地看向镜头。   蒋阎本不需要拍,只是大致地通过镜头感受那种姿态。   但那一瞬间,他极为准确地按下快门。并且将这一幕放大再放大。   相机的预览图上,对准的不是姜蝶欲语还休的眼睛,也不是她夹着艳色花瓣的嘴唇。   而是她藏在两束散下来的黑发之间,那点发红的耳尖。   非常得……可爱。   姜蝶示范完,就火速从吊床上翻下来,差点脸着地。   “你刚刚……是不是拍我了?”   她有些不确定地问。   “对,这样比肉眼更准确。”蒋阎一脸淡然,视线还盯着相机上的显示屏,“就要这样摆是吗?”   她咳嗽两声,故作淡定道:“对,总之……就是这个感觉。”   蒋阎点点头,抬起头把相机还了过来。她观察着他脸上并无异样的表情,尴尬的感觉消散许多,又生出一丝他怎么这么无动于衷的失落。   他重新坐上吊床,学着她的姿势,半趴着,视线扫向镜头。   这一刹那,姜蝶猛地感觉到,镜头后的蒋阎真的变了一个人。   他的拘谨和板正完全不存在,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说:“能用烟代替花瓣吗。”   疑问的内容,陈述的语气,完全是一副已经知道该怎么拿捏的姿态。   姜蝶愣愣地:“……好。”   蒋阎咬住烟,动作间带出一点软红的舌尖。好像盛夏时分开得热烈的杏树,葱郁的枝条遮挡了已经成熟的果实,微风吹荡绿叶,杏子红透的果皮溢出香气。   姜蝶揉动鼻子,忘记光圈,忘记构图,只凭着直觉毫无章法地按下快门。   这次出片的效果非常完美,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众生美景都不在他眼里,能入得了他法眼,似乎只有镜头后的她。   姜蝶不敢多看,局促地关掉相机,说:“大功告成!谢谢师哥。我请你吃饭吧。”   蒋阎却道:“不用了。”他从吊床上下来,“你现在欠的饭有点多。”   他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姜蝶立刻想起昨天她还答应了邵千河要请人家吃饭。   他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吃醋吗?   姜蝶语气雀跃地勾起嘴角:“别的也行,总之我是真心想感谢你!”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看电影呢?我请你看电影。”   “小岛惊魂吗?”   趁着黑下去的天色,无人的盐南岛,他突然冷不丁地接了这么一句,吓了她一跳。   蒋阎眼里浮现笑意,姜蝶才知道他在逗她。   喜悦像金鱼吐出的泡泡,从水面淡淡飘起。   那么冷淡又寡言的一个人,居然在和她开玩笑。   她正要回答,就见蒋阎的裤兜震了下,他抽出手机看了眼,那点微淡的笑意就被海浪冲得一点不剩。   姜蝶心一颤,预感到有什么发生,追问了一句:“那看吗?”   他把手机塞回兜里:“下回吧,衣服一并还你。”   *   姜蝶很不喜欢下回这两个字,因为她惯常用这两个字搪塞别人。   但这话从蒋阎嘴里说出来,她却知道,不一样。他会做到,不然他就不会说。   虽然不知道具体哪一天,但不会太久,毕竟比赛用的衣服要和照片一起交上去,截止日期就是期末考试之前。她把这个日期发给蒋阎,他简单地回复三个字,知道了。   于是姜蝶一边准备着期末考试,一边焦心地等待着这个“下回”的到来。   他来约她的那天,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姜蝶正在蓬头垢面地复习,接到微信的一刹那,她迫不及待地就想回复一个好字。   硬生生忍住了,火速冲到卫生间洗头洗澡,出来的第一时间又抓起手机,这才发送了一个ok的表情包过去。   他让她等这么些天,她以牙还牙,故意晾他几小时。仿佛这样做,能让自己在这场博弈里从容一些。   但看到手机里很快发来的两条消息,姜蝶觉得自己刚才做了完全无用的较劲。   衣架:你住哪里?   衣架:我来接你。   姜蝶在椅子上跳了起来,差点撞翻一桌的瓶瓶罐罐。   她已经把这次行程在心里偷摸定义为约会,但他的两句问话,好像真的也把她当作了女朋友来对待。   老旧的毛玻璃窗很破碎,却也遮挡不了姜蝶飞上天的嘴角,虚虚地挂在风里。反向吹过来时,姜蝶抬头撞见窗户里的自己,笑容戛然而止。   她沉默了一会儿,回道。   小福蝶:不用啦,你告诉我地址,我自己过去就行。   衣架:我们去汽车电影院。   哦……所以,来接她是因为场所要求。   姜蝶明白了这一点,五味杂陈地回道好。然后把距离两公里外的一个咖啡店发了过去。   那家咖啡店装潢不错,光滑的瓷砖地面,英文招牌,充满高级气息。不会让人联想到就在两公里之外,还有一栋这么破落的鸳鸯楼。   接着,她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化妆,在衣柜前挑挑选选,最后披上大衣,喷上香水,捏着两杯咖啡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咖啡店门口。   她站在路边,看着蒋阎的车如期而至。   车门打开,黑色的大衣从车内泄出,他随即下来,帮她拉开副驾的车门。   姜蝶紧张地说了声谢谢,上了车后发现她的那件衬衫已经洗干净熨好,装在一个全新的袋子里,正放在后座。   蒋阎绕回去重新上了车,车门一关,溜进来的冷空气很快被暖气排挤得无处容身,姜蝶感觉到无比的燥热。   但她知道,不是因为暖气的关系。   手心里微微溢出的汗,蒋阎发动引擎,一边按着车里的音响,问:“听歌吗?”   她将头点得像只小弹簧。   蒋阎摁下播放键,那首在姜蝶耳边曾单曲循环了很久的《A Rocket To The Moon》就这么再次盘旋在耳侧。   姜蝶条件反射地想跟着哼,想到自己的魔音及时闭上了嘴。   车子不一会儿便开到了汽车电影院,这还是姜蝶第一次来,心想看电影的门槛真是高,如果没有车怎么办呢?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没有车,那就去普通的电影院。每个处境都有每个处境的选择,这样的问题难免可笑。   就像春尾良衣的衣服,知道买不起,就干脆别进去逛。   然而,人生的痛苦往往来自于意外,内心已经被点燃的欲望是无法被平息的。它焦灼地烧着,要么把自己烧死,要么把窘迫的世界烧毁,构筑出一个崭新的天地来。   姜蝶偷偷地用余光偷瞄身旁的人,她知道自己已经举起火把,无法停止。   蒋阎把车子停在一个车位上,姜蝶望向前方,露天的一个巨型银幕,四周还能看到许许多多的车辆,因为周末的关系,人非常多。   但每个人都被包裹在各自的车壳里,他们也是,只有她和他的空间,如此隐秘。   所以隔了好几米之外的电影开始放了些什么,她完全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车内呼呼作响的暖气吹响后脖子的汗,是蒋阎被明灭光线切割出来的轮廓,是他搭在车档位置的手臂。   她不动声色地也把手搭了上去,上面放着两杯可乐,假借着要拿饮料,挨近一些,再近一些。像夺宝贼小心翼翼地越过看不见的红外线。   注意力全在不怀好意的地方上,因此当豆大的雨珠打下来,落在车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时,姜蝶浑身一激灵。   雨刷开始来回拨转,姜蝶傻眼,忍不住问:“这还能看吗?”   蒋阎平静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尴尬。   “……如果雨势不变大的话,就不会影响。”   仿佛是针对他这句话似的,雨水转眼下得又密又急,雨刷刚清完一层雨幕,接连的水珠又前仆后继地淌满整个车前玻璃。   大屏幕上的画面都被晕成一幅幅会动的湿版画,人物全都被晕开,看不清晰,仅能凭借车载音箱的对白和音效辨认出在演些什么。   下一秒,车载音箱毫无预兆地响起湿漉漉的接吻声时,车窗外的雨声就在姜蝶耳朵里静止了。   尤其是,这个车载音箱非常上档次,吻声就尤为逼真,仿佛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有人在后座接吻。   姜蝶听得面红耳赤,她无措地望向前方,接吻的画面被雨刷器晕染得湿条条,越是模糊,越是引人遐想。   她下意识地又去偷瞄,想看,却又怕这个场景之下被抓包而过分暧昧,最终还是缩回眼神,转而掩饰地去拿可乐,却因为昏暗的光线,加上紧张,忽一下地碰洒了。   黏糊糊的液体像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把她的半边座位打湿,后腰、屁股和腿间都无一幸免。   没有穿打底袜的皮肤竖起细小的鸡皮疙瘩,姜蝶惊呼一声,赶紧掏出纸巾擦掉。   但是身后她看不见,也没法儿擦,只好侧过半边,背对着问蒋阎道:“师哥,能帮我擦一下吗?”   她承认,自己有故意的成分。   蒋阎没说话,就在她以为他会拒绝时,她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个气息靠近,将她包围,如同雨水包围整辆车,把它践踏得湿哒哒。   姜蝶呼吸一滞。视线晃过去,他的一只手撑在她的椅背,手背上有一道突起的青色筋络,无比性感。   腰侧有什么东西覆上,隔着内搭轻慢地游移。   “这一块儿湿了。”   他在她耳后说话,声音很轻。气息吹到耳廓,她的腰软了一截。   明明是只在用纸巾帮她吸干衣服上湿掉的水分,却像是一场备受折磨的酷刑。手脚发麻,心跳加快,盖过对白、雨声、世界上所有剧烈的声响。情愿受尽折磨死在这一刻,死在你的怀中。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于是,姜蝶猝不及防地回过头,在黏糊糊湿哒哒的冬日雨夜,这个窄小又燥热的汽车前座,仰起脸,吻上蒋阎薄软的嘴唇。   她在这一刹那闭着眼,不敢去看蒋阎的神情,放任自己成为一只原始动物,抛弃人性,义无反顾地吻上去。   虽然,只是浅浅地碰了一下,就好像完成了一次无比伟大的壮举。   她飞快得退开,才慢慢睁开眼睛,看着他说。   “这是我的初吻。”   车里一片难挨的,令人难堪的沉默。   姜蝶却很轻松,志在必得地说:“你知道为什么那天的二选一,我没有选答案吗?”她轻吸了口气,笑了,“因为有些问题的答案,不需要靠问。你的身体在刚才就已经告诉我了。”   “别再装了,蒋阎。”   她在他抛出那个二选一的问题时,就决心盘算着用这样的方法逼出他的回答。   蒋阎漆黑的神色愈加难辨,唯独雨刷破开雨幕的那个间隙,他眼底的深黑得以现行。   “好。那么我告诉你,你对吻的理解,其实有偏差。”   说完,他凶猛欺身,更近一步,姜蝶被迫后仰,整个人被钉在椅背上,后背甚至能感受到皮革的纹理,凹凸又硌人,但与嘴唇被肆虐的异物感相比,算得上温柔。   由他来主导的,真真正正的吻。   哗啦啦,落雨大,没有人会发现角落的黑色车辆内,驾驶位已空无一人。   只有连绵的雨刷,是一片涌动的河流,副驾上交叠的两个人藏在河流下接吻。   等到雨刷再刷回去,蒋阎松开她,跟着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原位。   “我以为你刚才那个架势好像很会接吻……”一片沉默后,姜蝶口齿不清地笑,“其实,这也是师哥你的初吻吧?”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于是姜蝶更加笃定,轻轻地说:“你刚刚咬到我舌头了,有点痛。” 第32章 我想你,身不由己   这天,这场雨夜的电影还是没有看完,草草地落了个尾巴。雨水下得特别大,他们不得不提前离场。   其实和雨水无关,只是因为那个打破平衡的吻,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心思。   姜蝶回到鸳鸯楼,呼吸着雨夜浑浊的空气,关着灯躺在昏暗的房间里,好像回到高考放榜那天的日子。   那一天,她知道自己考上了花都大学,全国排名前列的学校。   长达多年的蓄力,不知尽头的隧道,终于在那一天看到了透进来的曙光。   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对于贫瘠的人生来说,并没有那么多选择。考上大学,并且是优异的大学,是姜蝶当时眼下唯一能想到的出路。   为此,她摒弃所有与之无关的欲望,常年只穿姜雪梅织的毛衣,天气热了,就将学校发的夏季校服和两件后颈都沾上黄色汗渍的白短袖轮换着穿。   头发也剪到最短,不是女孩子的漂亮短发,而是那种,从后背看过去,会让人觉得是哪家营养不良的臭小子的发型。   漂亮这个词,在姜蝶前二十年的人生中,的确与她无缘。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思考未来的专业方向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服装设计。   青春时代只是一颗野草的人,之后的毕生都用来浇灌那时开不出来的花。   拿上录取通知书的一刻,她收到了人生的花种,有一种渴求被填满后又突然空虚的怅惘。   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天气,同样的心情再度降临。   她模糊地生出……我真的可以拥有吗?这一种完全与欣喜无关的忐忑。   就好比收到录取通知书之后,她就迅速地开始为学费而担忧。这一次,她也迅速地开始为他们的关系担忧。   事实上,她连问蒋阎,他们现在的关系到底是什么的勇气都没有。   一般来说,接个吻,顺理成章地应该成为男女朋友了吧?   可学校进入寒假,蒋阎回去西川,他们之间莫名地迅速冷淡下来。就像是抛物线,到了最顶点,无法控制地往下滑。   别说恋人,就是普通聊天的朋友都算不上。   姜蝶过了最开始那个忐忑和懦弱的点,开始变得焦灼。心想着,自己应该鼓起勇气,明确一下蒋阎对她到底是什么态度。   即便他反客为主地吻过来,在那一瞬间她无比确认他的在意就是出于喜欢,但这些天的杳无音信让她逐渐失去信心。   真的是喜欢吗?她又开始怯弱。   毕竟他那么早就开始在意她,在那之前两人甚至都没相处过。她只能认为,他是对她一见钟情。   放假的连日,姜蝶呆的最久的地方,居然就是镜子前。   她凑近地左看右看,思索自己这张脸真的能被蒋阎这样的人一见倾心吗?   蒋阎这个人,就像层层叠叠的套娃,你以为拨开了他的一层皮,看见了他藏着的姿态。却发现那依旧只是他套着的一层皮。   他把自己藏得好深,即便她已经过潜下水看见冰川,手里的火把也依然烧不尽外壳。   *   在除夕夜这一晚,姜蝶借着发送庆祝短信的由头,给蒋阎发了一条庆祝的微信。   生怕他不回,她还拍了一张年夜饭的图片过去,特地P得花花绿绿的,把暗黄的桌面和有些污脏的墙面都遮盖住。   年夜饭其实也有些寒酸的,本来就只有她和姜雪梅两个人,做多了浪费粮食。但姜雪梅为了庆祝过年,还是去菜市场杀了只活鸡,蒸了条鱼。   因此在姜蝶看来,这已经算是可以拿得出手的一餐饭。   她忐忑地发送,在客厅里陪姜雪梅一边看春晚,时不时看两眼手机。当电视里播放到某个极度无聊的小品,无聊到姜雪梅都面无表情时,姜蝶却噗嗤一声笑出来。   ——蒋阎回复了。   简单的四个字:新年快乐。加上了特定的昵称,姜蝶。   不是群发。   知道了这点,她的心情就开始多云转晴,忍不住又发了一条。   小福蝶:你现在在干什么?我在陪我妈看春晚。   蒋阎直接发了一条语音过来。   姜蝶心头微动,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动发语音。   本以为能听到他的声音,点开来,却发现是一段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姜蝶把手机贴到耳边,仔细辨认,听着像是悠扬的是古典乐。   衣架:我在陪他们听新年的交响乐。   看着蒋阎发来的注解,姜蝶不禁暗叹,有钱人的除夕过得也太优雅了。   衣架:其实非常无聊。   仿佛能听到她心里的画外音,紧接着他又补了如上一句。   小福蝶:那我给你听点不无聊的。   她在姜雪梅怪异的眼神中蹲到电视机前,把小品的对话录下来,发送给蒋阎。   衣架:挺好笑的。   姜蝶开始脑补他在高雅堂皇的音乐声中,把手机怼到耳边,就为了听俩大老爷们唠嗑的段子,不自觉笑出声。   她从房间里拿出备忘录,写下第十一条:衣架还喜欢听相声。写完随手把本子往茶几上一搁,赶紧又回复蒋阎的微信。开始东扯西扯着这些毫无营养的琐碎。   在姜蝶看来,以往连微信都要隔天再回的人,却愿意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陪自己秒回着无聊的话题,足以说明很多东西了。   只是心里还是失落,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暧昧吧。   暧昧就是既然你要兜圈,即便我很想停泊,也只能陪你绕。   心动只是心动,心动是可以暧昧,可以接吻,可以似是而非。   但喜欢不是,喜欢是拒绝模糊,是着急占有,是非进一步不可。   在感情上空白的她这一瞬间才想明白,也许蒋阎的畏缩,恰恰是因为他清楚他的一见钟情只是心动,还不足以再让他多费力气。   而她已经从心动跨越到了喜欢这一步,所以才那么沉不住气。   春晚到了尾声,姜雪梅回房睡觉,姜蝶又去洗了个澡,出来后即将到零点,夜空中会布满除旧迎新的烟火。   于是她又给蒋阎发道。   小福蝶:倒计时五分钟,你还没睡吧~快准备看烟花。   衣架:……我这里不会有。   姜蝶愣了愣,也是哦,西川不比花都自由,那里禁放烟花。   小福蝶:那这样吧,我拍下来给你看!   衣架:这样太麻烦了。   姜蝶以为他是拒绝的意思,结果下一秒,一个视频通话的请求弹了进来。   慌忙地扫视了一圈乱糟糟的房间,姜蝶像没写作业的学生,被突击着要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翻开作业本,一整个窒息。   她条件反射地想按下拒绝,但手指触上去的瞬间还是犹豫了。   没有多少时间的迟疑,姜蝶还是遵从了内心想要接通的欲望。她小跑到窗台边,按下绿色键,又火速把前置按成后置,镜头里就出现了鸳鸯楼外杂乱的景象。   还好夜色深黑,细密的电线,晾衣架上的被褥,对楼耷拉的山茶,都被笼罩成一片虚影,削薄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杂乱。   而手机那一端,出现的是蒋阎的脸。   他身上是宽松的灰色睡衣,好像也刚洗过澡,头发蓬松地垂着,她几乎都能透过无机质的屏幕闻到他身上浴液的香气。   对面是非常直男的角度,自下而上怼着脸拍,下颌线依然鲜明地像刻刀,凿出令人心动的弧度。   姜蝶对上他清透的黑色瞳仁,傻乎乎地呆住了。   蒋阎眉间微蹙,只看到她这头黑魆魆的剪影,又眯起眼凑近了些。   “没开灯吗?”   蒋阎听到漆黑的背景下她凑近听筒的小声。   “我对准的是窗外啦,不是说看烟花嘛。”   姜蝶看到镜头里的蒋阎捏了下眉心,略无语地嗯了一声。   “砰——啪——”   零点一过,窗外烟花蜂拥而上。   蒋阎欣赏烟花,她欣赏他。   夜空再度恢复寂静时,蒋阎也没掐灭视频,眼睛依旧盯着屏幕,鸦羽般簇集的睫毛一闪一闪。   姜蝶忐忑地问:“你不关吗?”   “也许还有烟花。”   一个似乎很符合他强迫症的借口。   姜蝶也没有戳破,附和着他说:“也是哦。那就再等等。”   她暗自雀跃地趴在窗台,举着手机,安静地和他分享新一年的同一片天空。   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好像真的只是为了等下一束不知何时会来的烟花,于是深夜的寂静里,从客厅传来的一声剧烈响动尤为明显。   姜蝶握着手机的掌心一抖,手机都差点掉下窗台。   她慌不择路地攥紧,冲向客厅。   一片黑黢黢里,姜蝶什么都看不清,隐约听到断续的呻/吟。   这声音让她手脚冰凉,定了定神才敢去拉灯。   啪嗒,低瓦的灯光照亮了可怕的一幕:姜雪梅倒在厕所门口,脚上的半只拖鞋飞散出去。她一手扶着腰,另一只手抓着厕所的门框,想挣扎着起身,却迟迟起不来,活像一只撞上吊灯的蛾子,以一种极不体面的姿态弹回在地。   姜雪梅被灯光晃得一眯眼,脸上挤出一丝笑道:“吵到你了?我没事,就是不小心摔跤了。”   姜蝶心跳得异常慌乱,却绷着脸,摆出镇定的神色。好像这样子事情就没什么大碍。   “摔到哪儿了?”   姜蝶说着双手撑住姜雪梅的腋下,把她单手压在自己的肩头,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把人从地上拽起来,但感觉到了不对。   姜雪梅几乎是使不上一点劲儿,重量全倾向姜蝶。   心跳因为这一认知更疯狂地跳动,她的表情逐渐难以维持镇定。   姜雪梅吞吞吐吐地说:“好像扭到腰了。”   姜蝶咬着牙还在使劲,一边从牙缝里挤出话:“腰伤不是之前养得差不多了吗?怎么这一下就摔得这么严重?”   姜雪梅支吾道:“人上了年纪就是不经摔的……”   姜蝶猜到了什么,脸色一沉。   “你不要骗我。”   姜雪梅仍嘴硬道:“我骗你什么啊。”   “我不在的时候,你又出去干活了。对不对?”   姜蝶盯着姜雪梅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姜雪梅见无法瞒下去,叹口气:“我这不是坐不住嘛……还能赚点外快,不也挺好的。”   姜蝶沉默地没说话,继续咬牙半蹲着把姜雪梅从地上撑起来,想撑到沙发坐下。   眼见着快站起来,姜雪梅身形一歪,她没有撑住,整个人和姜雪梅一起狼狈地倒回冷冰的水泥地上。   姜蝶在这一瞬间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只是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白炽灯像散光般晕开,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流眼泪了。   姜雪梅斜着眼看到这一幕,揪心地呢喃着别哭啊小蝶,姜蝶用力地眨了下眼睛,压抑住哭腔:“没哭,就是刚才摔疼了。”   她又极力平静道:“你腰受过伤,不能再劳累,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   姜雪梅的腰伤,是在她高考结束的那个盛夏爆发的。   她在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就开始盘算着怎么挣钱补贴家里,如果能解决掉学费不申请助学金就更好。   普通的兼职打工终究是杯水车薪,姜蝶思索了一圈,将主意打上了自媒体。   听上去好像挺简单,但其实它上手就有门槛。   最起码,得有一台能带得动剪辑的电脑。   这样一台电脑并不便宜。毕竟在当时,她连手机用的都是淘来的二手。   她开不了口向姜雪梅要这笔钱,找了一家热门的火锅店做小时工,对方给的工资是同类餐饮里最高的。   表面上她对姜雪梅谎称自己天天在外面和朋友玩,其实姜雪梅早就闻出了她身上每天都带着的火锅味。   她也趁机瞒着她,偷偷地在晚上多加了一份工。   姜雪梅平常白天就在别人家里做工,一天两顿饭还有打扫,晚上再去大楼做下班后的清扫,突然有一天就直不起身来。   诊断后,是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   因为是初次发作,避免了手术,但也卧床了几乎一整个暑假才把腰养好。等她腰好之后,姜蝶说什么都不让她再继续出去干活,安心呆在家里。   而收入来源,就压到了姜蝶经营的视频号上。   她终于存够钱买了一台电脑,一块硬盘,下载了一堆教程在网上自学剪辑软件,费尽心思地想吸引眼球挣点广告费。   当时她听说,如果流量大的红人号,一条广告费就能上万。   这个数字对没日没夜起早贪黑拿着时薪二十块钱的姜蝶来说,是支撑她熬下去的精神动力。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她看到自己因为和盛子煜一张平平无奇的合照,冷清的评论区突然热闹起来,就知道机会来了。   谈不了恋爱算什么,逢场作戏又算什么,吃不饱饭才是最可怕的。她一人饿死不要紧,但还有姜雪梅的一张嘴要喂。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在最开始初见蒋阎的那个瞬间,她就极速地把感情压制住的最根本的原因。   有些喜欢来得不合时宜,它和汽车电影院的浪漫一样,是需要入场资本的。而当时的她,完全没有。   那么现在的她呢,难道就有了吗?   姜蝶的信心如同这场突如其来的腰伤,一起跟着站不起来。   明明几分钟前还塞满她大脑的风花雪月,此刻现形成洋洋洒洒落进垃圾桶的碎纸屑。   *   除夕的后半夜,她终于依靠救护车,把姜雪梅送到了医院。   当时摸索在地上找到自己的手机时,她才发现那通视频仓促地来不及关,镜头压在地上,只有单调的一片黑,但连接的时长却一直到她捡起手机的那一刻,被她亲手颤抖地切断。   大脑乱成一片浆糊,他都听到了吗?他会怎么想?   比狼狈本身更难受的,是不知觉地被人围观狼狈。尤其是你最最最不想示弱的那个人。   姜蝶看着微信里蒋阎发过来的四个字:你还好吗?干脆不做回复。   她在医院里守了一整夜,医生诊断的结果建议最好还是安排手术治疗。如果采取保守疗法,她的康复进度会变得很慢。   结果听下来,并不算是特别严重。   姜蝶听完医生的建议,兵荒马乱的内心终于鸣金收兵。瘫坐在长椅上松了一口气。   当姜雪梅被架上担架时,她甚至想过她会不会就这么半瘫了。   幸好,幸好,老天还没有对她们这么刻薄。   姜蝶预估这个寒假都得在医院里长住,把姜雪梅照料入睡后,她就打车回鸳鸯楼收拾必要的生活用品。   出租车停在小巷前就无法开进去,姜蝶裹着之前出门随手抓的薄外套,瑟瑟发抖地钻进二月的冷风里。   窄巷依旧还是那样,萦绕着蚊蝇的旧路灯,被踢倒的垃圾筒,其中没来得及扫掉的炮仗残纸,像皮肤上一道来不及处理的旧伤疤,刻在地面,那么丑陋。   与之鲜明反差的,是窄巷尽头,一个无比漂亮的人。   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色大衣,灰色的羊绒围巾,合该舒舒服服地窝在真丝沙发里,听一支优雅的交响乐。   可他却出现在这里,在这个阴暗的冷清小巷,在大年初一阖家团圆的这一天。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侧过身的时候,衣摆的寒霜都看得一清二楚。   姜蝶愕然,好半天才找回言辞,结巴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走定到她跟前,抬起指尖,慢慢将她因穿得粗暴而翻起的后领理顺。动作间难免触到后颈,有雪花般的凉意。   姜蝶不由得轻轻缩了下脖子。   蒋阎垂下眼看着她,轻描淡写说:“家里人去度假了,我有事就先回来。”   至于什么事,他没细说。   只不过,看着她的眼睛已经代替他说了。 第33章 别忘了蓝色也是焰火的颜……   姜蝶不用再追问,心里清楚蒋阎必然是听到了她们捉襟见肘的对话,才特意赶来。   但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地赶过来,是因为担心吗?还是可怜的成分更多一些。   只不过追究这些,在此时此刻没有意义。   无论他出于什么心思过来,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面前这件事本身,已经足够让姜蝶震撼。   就好像她不抱指望地在隧道里摸索前行,忽然有人拿着手电,白光晃到了眼前。让这一路变得不那么深黑。   纵然,她一点都不想被光亮照到自己狼狈的那一面。   因此,姜蝶非常犹豫,她不知道该不该让蒋阎上楼。   她掩饰道:“你等了很久吧?赶紧回去休息,坐飞机很累的。”   “不累。”他又补了一句,“我不晕机。”   “……”姜蝶大囧。   “其实我在微信里没太听明白状况。”他斟酌着问,“还好吗?”   姜蝶沉默片刻,抬起头笑道:“没什么事。我妈她腰有老毛病了,这会儿又摔倒,免不了动个小手术。我这会儿回家给她拿点东西再去医院。”   “我陪你上去拿。”   他一锤定音,免去了她的纠结。   他都已经能这么说了,她还扭扭捏捏。   她不喜欢自己这样。   姜蝶在原地迟疑,蒋阎已经提步往前走。   两人一起上了楼,姜蝶掏出钥匙转开并不灵敏的锁孔,又转头对蒋阎挣扎道:“……其实你真不用跟上来,我马上就好。”她顿了顿,“里面很乱,你会受不了。”   蒋阎主动推开门:“外面难道不乱吗?”   姜蝶心一横,想,反正这一天总要来的。早死不如晚死。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去,并一直屏息凝视着他的脸。   确认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蹙眉或者撇嘴的情绪,姜蝶紧绷的背脊才因此微微放松。   “你在椅子上坐一下吧,我去我妈那屋收拾。”   她故作镇定地把他引到桌边坐下,飞快地低头进了姜雪梅的房间。   好像无法忍受这个地方的人其实是她。脚下的水泥地,泛着油烟的墙面,坐起来会嘎吱摇晃的椅子。   明明每一处都是她已经习惯的角落。   姜蝶把东西收拾出来时,看见蒋阎站起来,正盯着进门柜子上的两张合照。   其中一张照片是和现在相差不多的姜雪梅和十八岁的姜蝶,另一张照片里,姜雪梅看着无比年轻,手上抱着一个三岁的小孩子。   他凑近看了半晌,指着年轻的照片说:“这个小孩,不是你吧。”   姜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诧异于他的眼力。   “对……那算是我姐。”   “为什么是分开两张拍?”   姜蝶把那个坏了一只轮子的箱子拉过来,往里装着生活用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最后,她故作轻松道:“她永远停在九岁,就算我想和她一起拍,也拍不了啊。”   蒋阎怔然:“……抱歉。”   姜蝶摇头,这个事实对她而言算不上什么伤口,所以她可以云淡风轻地说出来,毕竟她连那个姐姐一面都没见上过。   这个毫无血缘的姐姐,姜蝶对她构建的一生都来自于姜雪梅的只言片语。   她出生在姜雪梅二十岁那一年。   那一年,姜雪梅也还是个单纯的农村妇女。家里揭不开锅,老公只身去省城打工,常年顾不上家,留她一个人照顾孩子,做点农活。   日子过得紧巴巴,倒也勉强凑活。直到某一天,她突然再也收不到从省城寄来,那点微薄的钱。   同床尚且异梦,更何况日日夜夜的长久离散。她的男人早在城里勾搭上更年轻貌美的按摩小妹,大部分的钱也花在了那姑娘身上,只匀出一点寄给她,还谎称自己起早贪黑多辛苦,城里物价又高,能省出这点钱已经很不容易。   然而他最后坦白这一切,是因为那姑娘的肚子比她争气,怀了个男孩。   她和她的孩子,就像是亟待拆迁的那些老房子,阻碍他走向现代化生活。   姜雪梅从那一刻才终于活明白,原来人生不能指望别人养活,尤其是指望男人。于是她咬咬牙,把孩子留给了老家的爹娘,也决心去外面打工。   为了基本的生存,也为了她的孩子活得不要像她。   一辈子没钱念书,脑袋空空,为了点彩礼随便嫁给一个男人,半辈子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后悔也没用,木已成舟。但她还有下一次机会,还可以给女儿挣出不一样的未来。   有老乡在西川做家政的工作,告诉她那里有钱人多,机会多,工资也高。不会在乎她没文化,只要干活麻利就行。她就壮着胆子去了。   工资拿到手的第一个月,数着卡里的数字,姜雪梅蹲在ATM机前泪如雨下。   她这时才有清晰的概念,当时男人寄回来的钱到底是多么微薄,几乎就是一个零头。而她靠着这笔钱,补贴农活,省吃俭用养活一大家子,其中还包括他的父母。   而她居然为了这样的一个男人,贡献了自己最美好的前半生。   没有当过女孩就当上母亲的姜雪梅,在无人在意的大城市角落,终于可以放任自己痛哭一次。   但这哭里,不只有委屈,也包含着欣喜。   她看到了希望。   只是这希望戛然而止。   她的女儿,死在她二十九岁这一年。   那年夏天热得异常凶猛,家里的风扇坏了,老人家不舍得买,凑活着摇蒲扇。女孩和村里的几个孩子约好,趁着老人午睡,偷溜去水库游泳解热,不慎游离了人间。   而姜蝶和姜雪梅的命运连接在一起的那一天,正是姜雪梅知道这个消息,万念俱灰深感活不下去的日子。   如果那一天,没有姜蝶,姜雪梅早已随女儿离开。   同样的,如果没有姜雪梅,姜蝶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天能不能够勇敢活下来。   *   姜蝶装好东西,由蒋阎拎着箱子下了楼,开往医院的途中,他忽然拐了道,车子停在流云轩门口。   蒋阎解开安全带:“下车吧,吃点东西再回医院。”   姜蝶一愣:“不用了……”   “你一定没吃晚饭。”   姜蝶哑口无言,路上因为肚子饿发出的轻微声响居然都被他捕捉到。   两人走进店里,放着抒情的流行曲。深夜食客寥寥,无需等太久,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就上了桌,被蒋阎推到她面前。   “你不吃吗?”   “我不饿。”   于是姜蝶打算快速解决,心急地吃下一口,嘴里包住滚烫的汤唔唔出声……烫得要命。   蒋阎失笑,起身从饮料柜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送到她嘴边。   姜蝶丢脸地灌了一大口。   他却趁此猝不及防地问:“你和那个姐姐并没有血缘吧。”   姜蝶一口水卡在喉咙里,呛得脸颊通红。   他笃定道:“这个反应,那就是了。”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说你们没机会一起拍照。那就意味着,你妈妈最起码隔了九年后才生下的你。”蒋阎解释,“可是两张照片里,她的年纪完全没有那么大的跨度。总感觉,你和你姐姐实际上应该只差一两岁。”   姜蝶哑口无言,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居然能被他在那瞬间解读出这么多的信息。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面条,含糊其辞:“嗯,是这样。”   “那么你和你妈妈……?”   姜蝶感觉很意外,她已经摆出了回避的态度,以蒋阎的性格,绝对不会再往下挖了才对。   可他却还是斟酌着用词,再继续追问。   她微微皱起眉头,不太舒服地打哈哈:“我还不知道你会这么八卦呢。”   姜蝶埋着头吃面,听见对面那个清冷的嗓音柔柔地到了熔点,软得一塌糊涂。   “别人的家事当然不重要。”   店内换歌的间隙,安静的空档,他紧跟了一句。   “但你不是别人。”   姜蝶握着筷子的手僵住,不可置信地盯着颜色油黄的面汤,简单的一句话像在她的心盘上发射了三维弹球,横冲直撞,突突狂跳。   这些天来横亘在他们的薄纸,终于被他戳出了一个洞。   但他却还是没有彻底撕开。   姜蝶等着他的下一句,他却话锋一转:“还吃吗?吃完我再送你去医院。”   *   这回去医院的路上,两个人都异常地沉默。对话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戛然而止在面店。   如果在姜雪梅摔跤之前,姜蝶一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但这个夜晚,她反常地选择了沉默。突然间没有了追问的勇气。   虽然心里早就急得焦头烂额,不停地翻来覆去:那我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干脆点说出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只是动心还是喜欢?   这些乱麻缠到最后,脱口的只有一句下车时的谢谢。   他却坚持把她送到病房,走到门口,他往里张望,看见四张拥挤的病床,鼾声四起。庆幸的是姜雪梅没有被吵醒,只是惨了接下来的姜蝶,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睡着。   蒋阎收回视线:“你今晚要在这里陪护?”   姜蝶点头:“你送到这里真的可以了,赶紧回去吧。”   “我给你两个选择。”他说,“一,我送你回家睡觉,今晚我来陪。二,你不放心我的话,还是你自己来。我把阿姨换到高级病房。”   这番强势的话听得姜蝶一愣一愣。   她讷讷道:“没有第三种吗?”   “有。”蒋阎脱口而出,“换到高级病床,我陪你一起陪护。”   顺得姜蝶怀疑他说这么多根本就是为了她跳这个坑。   “……”姜蝶摇摇头,“我都不要。”   “看来我刚刚的话你没听进去。”   “……什么?”   “我说了,你不是别人。你不要觉得麻烦了我。”   姜蝶以为他这次总该补全刚才在流云轩未说完的话,结果他又绕开去,说:“所以你选一条吧。”   要做手术是一笔大花销。如果她有余裕,早就让姜雪梅住上单人病房。不至于让她去挤多人病房。   她是真的没法儿花这笔钱。   因此,她知道眼下接受蒋阎的好意才是最合适的选择,就像她一直认为的,不要和钱过不去。   但她又不想信誓旦旦地像个贞洁烈女一样,接受这份好意就像被铜臭玷污,说出发誓我会还你这种话,反而更露怯。   思索过后,姜蝶沉吟道:“二吧。”她故作轻松地说着反话,“这是你逼我的,多出来的病房钱我才不会还你。要不然也是打个折还你。”   她坚决不想让蒋阎看出来,她有多在意被他馈赠这件事。   *   姜雪梅被换到高级病房的次日,醒来后震惊地问姜蝶发生了什么事,一边还想直接下床,被姜蝶摁在床上,三令五申她必须老实呆在这张床上,直到做完手术才能离开。   姜雪梅当然不肯,嚷嚷着:“就是摔了一跤,还做手术,疯了吧?”   “那你倒是站起来试试。”   姜雪梅不死心地试了试,面如土色。   “做手术,要花多少钱?”   姜蝶只说:“够的。”   “不要浪费钱了,我多躺一阵子,怎么着也会好的。”姜雪梅固执地还在试着起身,“这笔钱你留着,之后有机会出国就可以用得上。”   “出国的事八字都没一撇。”姜蝶摆出不容商量的姿态,“而且这笔钱是我赚的,我的钱我就想给我妈用,怎么能叫浪费?”   姜雪梅闻言撇过脸,藏住瞬间微红的鼻端。   她小声地喃喃:“我不配你叫这个妈妈。”   “……你别再胡说八道了。”姜蝶也红了鼻头,“你偷跑出去干活,为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吗?不会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当妈。”   姜雪梅的视线失去焦点。   她幽幽地说:“我早就不配当妈了。”   姜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重的无力感像水流漫进这间病房,消毒药水也让人错觉正浸在泳池的水底。   眼前是寂静的,透明的,让人容易流泪的蓝色。   姜蝶悄悄起身,掩上病房离开。她插上口袋,一路走下楼,眼神扫过妇产科的标识时,嘴角扬起一抹笑容,觉得世事真是作呕。   有些人,那么努力地想做好一个母亲,她的孩子却被命运掐断呼吸。   有些人,根本不想当一个母亲,她的孩子却像不倒翁,左右摇摆地活下来。   也许上天发现自己的疏忽,慈悲又残酷地纠正了他们的错位。于是,大多数时候,姜蝶都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   只是偶然几个瞬间,譬如收到毛衣,又譬如现在,她总会突然惊醒,原来,她们的亲密其实残留着拼接的凹痕,藏垢着她无法抚平的创痛。   姜蝶躲回鸳鸯楼,给自己放了会儿气,不倒翁终于软软地倒了下去。   *   她离开前嘱咐护士帮忙看一下姜雪梅,她回去休息片刻,晚上再来陪护。   说是休息,总共合上眼也没睡两个小时。   一醒过来,手机里已经有蒋阎发过来的微信,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那么主动地嘘寒问暖。   衣架:你回去了?   衣架:那就不必急着过来,我在陪阿姨。   姜蝶放下手机,急匆匆地洗漱一番准备出门。   然而,她穿鞋时,视线扫过鞋柜,忽然顿住身型。   当时她在和蒋阎发微信,把备忘录随手这么一搁,忘记拿回房。但是她也记得自己是放在茶几上的,怎么会出现在门口的位置?   她心里猛地一沉,意识到,可能是被当时等在客厅的蒋阎随手翻到。   ……她不会被当作变态吧,还有衣架这样的称呼,他看了会不会生气?   姜蝶心惊胆战地翻开备忘录看了一眼,视线被第十条定住。   这一条,被他改了。   【第十条:衣架不会喜欢我。】   此刻,不会两个字,被圈出来,划上用力的叉叉。   你不是别人——你是我喜欢的人。   蒋阎之所以当时没往下说,是因为他已经告诉她了。等她这个笨蛋自己发现。   被扎得体无完肤而漏气的不倒翁,又在此刻,源源不断地鼓胀起来。   她闭上眼,奋力往上,冒出泳池。   这一回,她睁开眼,看见了火焰中央,炽热的,可以烘干眼泪的蓝色。 第34章 官宣   姜蝶回到医院,透过病房外的透明小窗,望见蒋阎端坐在姜雪梅的病床前,床头不是什么昂贵的大盆果篮,而是一袋黄澄澄的橘子,像是路边摊几块一大把,但挑出来却汁水甜美的那种。   这袋橘子如果换成别人带过来,可能会让人觉得搪塞。但出自蒋阎之手,就知道,他是故意挑的。   一份恰到好处,不会令人太过负担的慰问品。   他从袋子里拿出一只,慢条斯理地剥开皮,把每一瓣的经络都细细挑掉,时不时抬起头,笑眼温和地同姜雪梅说话。   姜雪梅被哄得很高兴,眼角的鱼尾纹隔老远都能看见。   姜蝶的到来反倒像个不速之客,中断了两人的对话。   姜雪梅叹气:“你们干嘛一个两个都往这里跑,我这儿有护士顾着呢,没大碍。”   姜蝶附和,对着蒋阎道:“我妈说的是,你赶紧回去。”   蒋阎把橘子往床头的小碟子一搁,笑着说:“没关系的阿姨,这是我分内之事。”   这四个字,听得另外两人的神色都很怪异。   “妈,我先送人下楼。”   姜蝶拉着蒋阎的衣角走出病房,神色紧张地问:“你们聊得很开心啊,都聊什么了?”   “聊了点她这个年纪爱听的话题。”   “这你也知道?”   “因为我也感兴趣。”   姜蝶纳闷:“你感兴趣的点也太奇怪了,我和我妈都没什么兴趣爱好的一致。”   蒋阎手插进口袋笑了笑。   看他笑而不语的样子,姜蝶被吊起胃口,其实也是为了躲避出门前看到的那一幕,故意不去谈论,顾左右而言他。   “到底是什么哦?”   蒋阎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母亲感兴趣的话题,当然是女儿。”   而他刚刚说,这也是他感兴趣的。   “你看到了吗?备忘录。”   姜蝶避无可避的话题,猝不及防地就这么正面迎上,如压抑不住的一声咳嗽,而她也真的呛出了声。   她可笑地想,为什么人会这么矛盾。明明等来了最想要的回应,可她却开始退缩了。   这场兜圈,最后不想停的人居然她。   蒋阎发现走在身边的姜蝶步伐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低头看着地面,接着停下脚步。   他随之停下。   “怎么了?”   “我在想一个问题。”姜蝶慢慢抬起头,“如果我没有车,但我又想很去汽车电影院,非常非常想去。那该怎么办?”   蒋阎眼神闪烁,似乎预感到什么,目光在她的脸上扫视了一圈。   然而,他还没给出答案,姜蝶却自问自答。   “那我就去租一辆来呗,对不对?做人不能这么死脑筋。”   再说,没有车,又何必兜圈呢?   她蓦地笑开,一下午藏在被窝里哭得微肿的眼睛,上眼皮鼓起来,圆圆的,倒退成一副作茧自缚的蛹。   但在笑起来的这一瞬间,湿漉漉的睫毛扑闪扑闪,蝴蝶还是飞出来了。   她取出包里的备忘录,往蒋阎怀里一扔,说,“我看见了。”扭头跑回病房。   步伐那样快,像黄昏里急速落下去的余光,消失在拐角后,他的四周就暗了下去。   蒋阎这才垂首翻开她给的备忘录。   在第十条的旁边,多了一行娟秀的小字。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   【我也喜欢衣架。很喜欢很喜欢。】   *   姜蝶送走蒋阎回到病房,姜雪梅悠悠地盯着她。   不知是因为这道视线,还是刚才跑得太剧烈,她的心口狂跳,坐下说:“你这橘子怎么不吃。”   “刚才他说是你的师哥。”她一脸不信,“哪个师哥会大年初二跑来看同学的妈?”   “那你别辜负人家大年初二为你剥的橘子。”   说着挑下一瓣塞进姜雪梅的嘴里。   姜雪梅含着橘子,含含糊糊地锲而不舍问:“是真的谈恋爱了呀?”   姜蝶见这瓣橘子塞不住她,干脆往自己嘴里塞,哼哼唧唧地模糊了语调。   病房门外突然响起叩门声,姜蝶回头,去而复返的人出现在门口。   “你有东西落在我这里。”他走进来,把备忘录递过来。   姜蝶愣住,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伸手没有接。   他又看向姜雪梅:“阿姨,其实刚才怕你生气,没有和你介绍……”   他的神情中第一次透露出姜蝶没见过的拘谨。   “我是姜蝶的师哥,也是她的男朋友。”   “!”   姜蝶害羞得不行,拿起手中剩下的橘子,吧唧一下也塞进他的嘴里。   房间里的三人,每人嘴里含着一瓣橘子,只能面面相觑,最后相视一笑。   姜雪梅望着病床边的两个人,有些怔然。   她不知道原来男人看女人也会有这样的眼神,虽然他们尚且称不上男人和女人,只是两个在她眼里还半大点的孩子。但那眼神却和孩子无关,没有任何戏谑和莽撞,蕴藏在里面的是流云、湖水、庄稼,一切饱满的自然,令人看了欣慰,又无端鼻酸。   盘旋在心里的担忧,在这一刻被压了下去。姜雪梅终于咬下橘子,舌尖沁到自己从未品尝过的,有关青春的酸甜。   *   姜雪梅在三天之后进行手术,万幸的是过程很顺利。   手术之后的休养期,姜蝶没有请护工,毕竟贵又不省心,还是决定亲力亲为地照料。   蒋阎也没主动提要帮她分担的事情,只是到了晚上,他突然又不请自来。   他笃定她不愿意让他陪护,干脆问都不问,直接挑她累了一天的这个时候现身,和她比比精力谁更好。   姜蝶梗着脖子说自己可以,蒋阎笑笑不说话,搬了把凳子坐到她旁边。   因为姜雪梅已经睡下,两人不能聊天,安静的房间更加滋生她的困倦。   蒋阎气定神闲地观察着注射液的余量,余光却盯着姜蝶的脑袋,一前一后地晃,姿势十分危险。   就在她整个身子要撞上一边的床头柜的刹那,蒋阎伸手隔开,顺势将人搂进怀里,打横抱起,直接下到停车场。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稳,甚至是安全带系上的响扣,大门开关的动静,都被他消减于无声。不知情的人如果看到,大概会怀疑他怀里抱着的是会被震裂的易碎品,才需要如此小心翼翼。   当姜蝶醒过来时,完全不知自己怎么就陷在一张暖融的床上,外套和鞋子被脱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厚软的被子。   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床头留了一盏清白的小夜灯,大概是因为知道她有夜盲,特意开的。这样夜里醒过来就不至于抓瞎。   姜蝶在房间里懵然地反应了一会儿,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一种陌生的熟悉。   ……这不就是蒋阎公寓的卧室吗?   脑子终于过了混沌的短暂停顿,她震惊地从床上弹起。   她居然,躺在他的床上。并且还穿着从医院回来的脏衣服。   手机里蒋阎的微信留了言简意赅的四个字:   乖乖睡觉。   这怎么睡得着!   姜蝶捏着手机,满腔的情绪哽在喉咙里。无论是被他抱回来,被他允许以这样的姿势上床,还是被他以略带命令的语气关心。   而这种情绪,就在姜蝶的眼神从手机上挪开,移向桌子时达到了顶峰。   ——靠窗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模型,罩着透明的玻璃外罩。   姜蝶对此无比熟悉,那就是她当时连门都没能送进去的礼物。   在别墅的二楼房间,她还特地在那些模型架上偷看过,没发现自己的那一份。   她就真的以为,也许礼物他没收,毕竟后来他也完全没提起过。   哪能想到,它就安然地保管于他睁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   姜蝶走到桌边,按下台灯开关,也是清白色的微光。它透过璀璨的玻璃,照在坑洼的月球表面,在黑暗房间里,亮起的模型真的好像寂静宇宙里恒动的月亮。   她躬下身,凑近看模型,神色又是猛地一怔。   在那个穿着宇航服的小人,也就是她自己的缩小版旁边,又多了一个小人。此时这两个小人,正手牵着手。   而多出来的那个小人,姜蝶辨认出就是别墅停电那天,蒋阎还坚持要完成的模型。   她还以为是她的错觉,毕竟他的作品里,从来不存在“人”这个元素。于是她当时就立刻否定了,他会去捏一个小人的想法。   眼前的这一幕狠狠地打了她的脸,只是她被打得甘之如饴。   蒋阎做的这个小人,短短的头发,也穿着宇航员的衣服。可他的宇航服比她的那身精巧多了,对比下来就是航天局老大和菜鸟的区别。   ……这样显得她的手艺真的很糗诶。   姜蝶心里吐槽,两只眼睛却笑眯得快没有缝了。   凌晨三点十四分,姜蝶拍下这张照片,卡点发了条朋友圈。   没有文字,只有三个emoji:一艘火箭,一对牵手的小人,一个月球。   用以纪念这一天,是他们正式在一起的第一天。   也许蒋阎不会喜欢她那么高调地秀出来吧,连礼物都默默藏着,还一声不吭地做个代表他的小人在她旁边,闷骚地要死。   可她根本忍不住。   看到模型的这一刻,她能做的最大克制,就是把所有想要宣之于口的喜欢浓缩在三个表情之间。   该如何用手掌压住已经喷涌的花洒?连通的开关被蒋阎彻底掰坏,从里到外都已经是强弩之末,她干脆松开手,深陷在爱河中,任自己被淋得湿答答。   这条朋友圈她没有屏蔽任何人。结果第二天起来,信息提示就炸了。   她发的朋友圈最前面的留言都还很正常,有问这是她做的模型吗也太厉害了,这种情商很高委婉试探的,是邵千河。   有的以为她只是随手发了张网图深夜矫情,这种不知道是真没脑子还是装没脑子的是盛子煜。   还有的,敏锐嗅到了这三个表情下冲天的甜蜜意味,试探地问是不是交了新男朋友。这种是八卦达人卢靖文。   她粗粗扫了一眼,相当失望。甚至连饶以蓝都给她破天荒地点了个赞,那个黑白头像却没有动静。   蒋阎从来没有在她的朋友圈留下过任何踪迹,即便她也没在别人的朋友圈里看到过他。他自成一派,从来游离于所有人的社交圈。   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么一条特殊的朋友圈,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姜蝶难免内心漏出一点失落。   她返回信息界面,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置顶的那个黑白头像好像有哪里改变了。   多出了一块非常不明显的,不再属于灰调的颜色。   依然还是白的底色,正中是一抹黑色礼帽和黑色大衣的背影,头微仰,一手插着口袋,另一只手高举着,手指尖悬停着一只蓝色蝴蝶。   而这点蓝色就是引起她注意的地方。   她的头像,包括皮肤上的刺青,就是一只蓝色的蝴蝶。   蒋阎是故意换的。姜蝶霎时确信。   一种比点赞评论朋友圈更隐秘,却也更昭然若揭的方式在给予她回应。   非常的,蒋阎。   姜蝶顺势点进这个新换的头像,看着自己很早很早之前备注的衣架两个字,按下删除。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替换上另外的三个字:男朋友。   她扔掉手机,张开手臂,往后献祭一般地躺下去,再一次陷进弥漫着他气息的床里。   *   此时此刻的医院,住院部病床上一张张青白的灰败面孔,衬得铅灰色的天空更显沉闷。   明明是八点的天空,却因为云层的遮盖仿佛还停留在五点,日出似乎出来了,又似乎没有。   蒋阎拎着粥从楼下经过,进入电梯,低头看着姜蝶发给自己的置顶截图,男朋友三个字让他眼睛一弯。   手机忽然一震,一个外地的座机号突然跳进来。   蒋阎略蹙起眉,犹豫片刻,按下接通。   电话那头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驾轻就熟地张口道:“请问你知道楼宏远在我们顶信贷上借款逾期未付清这事儿吗?他留了你的紧急联系人方式,说你们是父子关……”   未说完,电话被修长的指尖一把掐灭。   电梯门缓缓合上,镜面里,原本微弯的眼睛耷拉下来。   阴郁的天色反射在宛如囚笼的电梯里,衬得他的眼睛也是阴的,犹如死火山下终年埋葬的灰烬。 第35章 蝴蝶。我的。   这场短短的寒假,姜蝶经历的所有事情就像坐了一趟过山车,到现在,她都觉得一不小心,刺激到会随时脱轨。   姜雪梅的病情已经稳定,她坚持要在姜蝶开学前出院,不想她两头跑。但姜蝶也很坚持,务必要让她的腰伤养到康复再出院,免得下次随随便便再扭一道,那可就真废了。   两方僵持了几天,开学在即,最终各退一步,姜雪梅同意再住几天,姜蝶请了护工来,代替自己照顾。   外市的大家陆陆续续返校,开学的日子一到,姜蝶乘坐的这辆过山车却不会停下,势必还要攀上新的高峰——无他,上期末的设计大赛,会在开学不久后公布结果。   这一段的缓冲期,简直让人度日如年。院里没透露任何风声,私底下大家传得沸沸扬扬,说金奖非饶以蓝莫属。   听说她以自己为模特,设计了一套衣服。因为比赛规则里没有规定设计师不能是模特。   跟她转述这个八卦的是卢靖文,她最终果然没有参与比赛,因此非常置身事外地到处打听消息,丝毫不紧张。   “之前还说要给蒋阎设计男装,现在变成她自己,说什么又对女装更有灵感。”卢靖文翻了个白眼,“我看就是给自己挽尊吧,蒋阎能答应当模特才怪。”   姜蝶咳嗽了一声。   “诶,你最后都没告诉我到底找了谁当模特?”她非常不满地戳了戳姜蝶的胳膊,“寒假找你都没怎么回,你发的那条朋友圈也奇奇怪怪的,我评论你也不回。那条朋友圈是秀恩爱吧肯定是吧?!难道就是你那位神神秘秘的模特?”   她噼里啪啦问了一大串,姜蝶做了个STOP的手势。   “好好好,停。你问这么多我怎么说。”   “那你就回答我最关心的那个,是不是谈恋爱了?”   姜蝶故意卖关子:“你猜——”   讲堂上老师结束了无聊的理论课,姜蝶拖拉地扔下这两个字,鸡贼地把话题止于此。   晚上有学生会久违的例会,例行梳理这一学期的一些重点工作。在会议室和蒋阎碰面时,姜蝶异常不知所措。   虽然他们名义上在一起已经半个寒假,但其实真正意义上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因为要照顾姜雪梅的关系,他们都是轮换着来,几乎只在晚饭的交叉点碰一下头。   在这方面,姜蝶真的很感谢他。   明明贵公子一位,愿意做起这种陪护的工作,还是很多天,也从来没主动开口过一句,我帮你请个护工吧,这样的话。   小袋的橘子,高级的病房,亲力的陪护。他所有的妥帖都像两块旋转的齿轮,舒服得严丝合缝。   这样厉害的一个人,居然成了她的人。   姜蝶到现在其实都还有些恍惚。   更别想像要在学校里,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一起,她会有多紧张和尴尬。   忐忑什么呢?怕被发现?完全不是。她巴不得在蒋阎脸上贴下自己的名字,拉着他招摇过市。   那是为什么呢?姜蝶质问自己。   就好比没有车,她鼓起勇气,赤手空拳闯进了汽车电影院,厚着脸皮席地坐下,意识却开始注意身后,那些坐在汽车里的人是不是会审视她?   如果审视她倒也无所谓,她不想因此而坏了电影院的风评,让别人想,怎么电影院会允许她进入呢?   姜蝶垂下头,在会议上眼观鼻鼻观心,异常安静。坐在她对面的盛子煜暗中发了条微信过来。   玩摄影穷三代:怎么回事你,气压这么低   小福蝶:没事,饿了。   玩摄影穷三代:丁弘刚才还说结束聚餐,一起去呗   小福蝶:不去。   散场时,丁弘果然号召道:“大家去后门搓一顿啊。会长去不去?”   他只是像往常那样随口一问,没想蒋阎会答应,结果却得到他一个肯定的答复,把他吓得够呛。   蒋阎的视线扫过垂着头的姜蝶:“可以。”   他说完,饶以蓝也跟着收拾东西道:“我也去,我有点饿。”   姜蝶一听饶以蓝搭这话茬,拳头一紧,立刻也站起来,盛子煜走过来斜睨她一眼:“刚不是说不去吗?”   “你不懂,这叫护食。”   “?”   一行人一起转到学校后门的美食街,深夜的韩式烤肉铺还在营业。   丁弘在门口踌躇半晌,看向蒋阎,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毕竟他应该不会喜欢这种烟火气息这么浓的地方,吃一顿身上全是味儿。可是深夜吃这个才带劲啊。   蒋阎接收到他的视线,看向大家问:“你们想吃这家吗?”   嘴上说着你们,眼里锁定的却是姜蝶。她分明地能感受到被他锁定的视线。   她躲在人群里大力地点头。   他眼睛一弯,说:“那就这家吧。”   众人被他的反应惊呆。   丁弘咽了下唾沫,贼心不死地又开始拉起小群,疯狂八卦道:“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天的会长,特别的……慈祥?!”   *   烤肉店是很韩式的装修,好几处银色的圆桌坐满了人,都是花大的学生。他们一行人进门很快受到注目,对于蒋阎在此处现身,好多人露出稍显费解的神色。   他倒神色无异地坐下,姜蝶正想朝着他过去,饶以蓝先她一步,习以为常地在他身边坐下。   姜蝶非常无语,但上去说你别坐我男朋友旁边显得很突兀也很小气,忍了忍,坐到了蒋阎对面。   丁弘点了好几盘烤肉,还有烧酒,上菜时蒋阎很自觉地拿过烤肉工具,把肉一片片剪得极为匀称,才放上铁架网炙烤。   饶以蓝坐她旁边像正牌女友似的,手指也懒得动一下,捧着脸颊看他动手。   这一幕撞进厕所回来的姜蝶眼里,直接气坏了。   她逼迫自己冷静地坐下身,拿过还空置的剪刀,开始一块一块剪肉,通体舒畅了不少。   蒋阎看了她一眼道:“你不用动。”   饶以蓝跟着看过来,附和:“对啊,剪得大大小小,叫人怎么吃。”   姜蝶像听不见似的,她话音刚落,她就把这一堆剪得奇形怪状的烤肉丢到烤盘上。   饶以蓝径直翻了个白眼。   蒋阎先放下去的肉先烤熟,他招呼一句可以吃了,饶以蓝立刻举起筷子美滋滋地下手。   刚咬住一口,想夸他烤得真棒,触目所及他起手夹了一块,放进了对面姜蝶的碗中。   姜蝶也是一愣。   蒋阎自己却夹了一块形状歪扭的,明显出自她之手的烤肉,眉头转瞬即逝地微蹙。   这一瞬间,饶以蓝完全明白过来,刚才他说的你不用动,和自己的嫌弃根本不是一个意思。   ——你要是继续剪,这些乱七八糟的烤肉还得我帮你吃。所以,饶了我吧。   这才是他那句话里的潜台词,带着令人不可置信的无奈的宠溺。   明明是连刺身的切片都要求一模一样的人,现在却可以忍受这样的烤肉。   唯一的变数,是姜蝶。   饶以蓝嘴里的烤肉僵在嘴里。   所有的记忆像多米诺骨牌,最关键的那一块倒塌,一切都溃不成军,稀里哗啦地倒向终点的答案。   而推动那关键骨牌倒塌的,居然是一只蝴蝶翅膀煽动的风。   没错,蝴蝶。   早在拜县的大巴上,她无意刷到ins上蒋阎发的那一条蝴蝶时,第六感就直觉不对。包括后来在水上市场时,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蝴蝶。   她当时就纳闷,不是来看萤火虫的吗,为什么会提到蝴蝶。   这一切的异样似乎都在那个聚餐的冬夜,蒋阎搂着姜蝶上车时有了呼之欲出的答案。   但怎么可能呢?蒋阎怎么会看得上这样一个人。   论家世姜蝶比不上她,论脸她自觉没有她美,还有过那么俗的男朋友。蒋阎会喜欢姜蝶,就等于有人和她说,一个常年穿意大利高定的人喜欢去七浦路淘地摊货一样可笑。   但第二天她还是慌了,不受控制地跑到姜蝶面前,试探地给她下马威。仿佛这样就能证明猜测中的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在看到姜蝶发的朋友圈时,她先是心脏猛地被拽起,微缩模型和那些文字,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然而,没看到蒋阎对那条朋友圈有任何表示,她又瘫软地松了口气。   意大利高定绝不可能输给地摊货,这是世间的真理,怎么可能会有例外?   真的,怎么可能会有例外?   其他人也被蒋阎给姜蝶夹烤肉的举动惊到沉默,只有烤肉在铁板上的呲声在他们这一桌蔓延。   蒋阎用纸巾擦了擦手,非常淡定地说:“我给我女朋友夹肉,怎么你们跟看珍稀动物似的,有什么问题吗?”   姜蝶坐在对面差点咬到舌头。   她的脸被热气熏到涨红,伸出腿悄悄地踢了一下他的脚尖。   她属实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带着稀松平常的坦然展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枉她还纠结了一整个晚上,怕他会不会为难。   盛子煜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   他非常入戏地倒满一公杯烧酒,举到蒋阎跟前,说着从偶像剧里看来的三流台词:“会长,你得答应我,你必须让姜蝶幸福。”他把酒杯往前一推,“你要是答应,就干了这杯!”   其他人开始起哄:“喝一个!喝一个!”   丁弘在里面小声:“打一架!打一架!”   蒋阎不置可否,慢吞吞把嘴里的烤肉吃完,干脆地拿起公杯,喉结上下滚动,一饮而尽。   “哇塞!可以可以!”   “再来一个!”   “我也敬会长!”   这一片吵闹里,坐在蒋阎旁边的人铁青着脸,推开店门扬长而去。走之前,她站起身,冷冷地俯视了一眼姜蝶。   然而姜蝶根本没空在意她,她忙着给蒋阎挡酒。   “你们别太欺人太甚了啊,行了行了。”   “哎哟,嫂子这就心疼你了?”丁弘贱兮兮地改口,“老大喝不了,那我来跟你干一个!”   “丁弘。”   一个仿佛丝毫未被酒精沾染的声音响起,蒋阎放下酒杯,微微笑地看着他。   丁弘后背一抖,缩到一边碎碎念:“我靠啊,会长平时看着滴酒不沾的,怎么酒量这么好!”他还以为可以趁会长糊涂了从姜蝶那儿套点八卦。   这一次的聚餐史无前例地热闹,毕竟蒋阎有了女朋友,女朋友还是姜蝶这件事,真的有够震惊他们的。   如果此时有人跟他们说外面有明星快去看啊,他们都会翻个白眼说,这边的戏更好看ok?   到最后,大家终于不再敬酒,因为几乎都被蒋阎喝趴了。   姜蝶咋舌:“你也太厉害了点。”   蒋阎除了脸看上去坨红,没有任何异样,眼神都比平常清亮,多了点水润的姿态。   他对着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从对面换到他身边。   姜蝶乖乖地起身到他身边。   她还没坐下,就着站立的姿势被蒋阎抓住了手。   他身体微微前倾,额头猝然靠上她吃得饱饱的小肚子。额头耸动两下,喉头溢出轻笑。   “软软的,像小猫。”众目睽睽下,借着还未散尽的烤肉白烟,他修长的指节顺着她的腰窝摸过去,单手就轻松地环住。   姜蝶吓傻了,她肯定,这一刻的蒋阎已经醉了。   他圈着她晃了晃,声音很懒:“但你不是小猫。”   从来没见过醉酒的蒋阎,姜蝶只觉得过分可爱,戳了戳他的额头,诱哄:“那我是什么?”   他说了句什么,尾音性感地上翘,声音含糊得像空调吹过来的暖风,轻轻地搔刮耳膜。   *   蒋阎外表看上去真的没有什么醉态,但他做出的举动,他说的言语,都已经完全不能用正常的逻辑去判断。   姜蝶叫了代驾送蒋阎回公寓,他直接去扣驾驶座的门,和司机大眼瞪小眼,看似清醒的眼神把司机吓了一跳。   她汗颜地把人拉回后座,只好跟着一起过去。   到了楼下时,蒋阎对着门禁发怔。   姜蝶哭笑不得:“输密码呀。”   他扭头问:“密码是什么?”   “……”   眼见他是真的意识模糊,还有昏昏欲睡的倾向,似乎醉酒开始进入下一阶段。姜蝶只能又打了个车,把人整到了鸳鸯楼。   幸好姜雪梅还在医院,家里没有人,不然实在太尴尬了。   她其实很吝于将他带来这里,不像上次那样,只是坐一坐就走。今晚他势必要睡在这里,而让他在这种环境糟糕的地方睡觉,她有一种怠慢他的不安。   但如果去住酒店,如果不开个五星级似乎也没差。可她舍不得花这笔钱,两个人也都没带身份证,还是得折腾回来。   思来想去,反正趁着他醉酒,就这样吧。   姜蝶把蒋阎赶去卫生间,给他拆封了一套新的毛巾牙刷供他洗漱,接着跑进房间慌里慌张地收拾一通。回过神时,蒋阎不声不响地靠在门口,额角居然还有未擦干的水珠,头歪在门框边看着她。   她的脸登时涨红,有一种被别人发现光鲜的鞋子里其实穿着破袜子的窘迫。   即便他现在醉了,但谁能保证第二天他不会清晰地想起这一切呢。   她双手去推他的胸说:“哎呀,你先出去啦……”   他纹丝不动,趁势反拉住她的手,往怀里一拉,将她裹紧。   他潮湿得像一只密闭水箱,将她困住,于是,她只能沉沦于他的四面游弋。   姜蝶揪住他的黑色大衣,上面还有酒味,她吸了一口,酒精随着鼻腔涌上她的大脑。她踉跄了一下,两只腿穿进他的腿间,两个人像一团毛线缠绕在一起。   蒋阎的下巴搁上她的头顶,慢慢地,倾下身,高耸的鼻尖微倾,贴着她顺滑的黑色发丝向下,停在她泛红的耳垂边。   热气混着他的嗓音,低低地喊了一声:“蝴蝶。我的。”   这是刚才,他在烤肉店含糊吞下去的那个称呼。   不是小猫,而是,只悬停于他胸口的蝴蝶。 第36章 可是我们还可以把对方当……   这就像是他的呓语,说完,蒋阎的脑袋被地心引力拉着往下,坠到她的肩头,嘴唇擦过她的耳垂,这一刹如同彗星擦过地球,将大气燃出烈火。   姜蝶往上轻轻耸了耸肩头,他毫无反应。   ……睡着了。   姜蝶哭笑不得,艰难地把蒋阎拖到床边,脱掉他的黑色大衣和鞋子,将人卷进被子里。   她倒是也很想跟着一起躺下去,但这也太不害臊了,不是她的作风。再加上,她的单人床实在太小,蒋阎躺上去,腿都伸出床沿,很难再塞下她。   姜蝶轻声对蒋阎道了句晚安,转身回了姜雪梅的房间。   睡前,姜蝶缩在被窝里搜索道:宿醉第二天吃什么养胃,上面写道,粥,面条,牛奶等等。她牢牢记在,定了闹钟打算第二天起来去给蒋阎买。   这次她没有赖床,闹钟一响她就从床上弹起,赶在蒋阎醒来前把早饭买了回来。   蒋阎还没有醒的迹象,属于她的房间很安静。   姜蝶走到房门口探头探脑,看见蒋阎的睡姿一愣。   在她设想里,感觉蒋阎即便睡觉也是非常优雅的那种,平整地像一卷摊开的丝绸。   但暴露在她眼前的,却是揉皱的样子。他双手把自己环抱起来,长腿蜷曲,弓着背。   姜蝶心头被碾了一下,涌出想要拥抱这个人的冲动。   此时此刻,他不是处处得体的学生会长,不是拒人于千里的天上月,而是睡在她的小破床上,将自己最无防备样子暴露出来的,她的蒋阎。   可就连最无防备的样子,居然也是带着点防备的。   你的过去,经历过什么呢。   姜蝶在床边蹲下身,细细地用手一点一点从他的眉心丈量过去。   感受到她蜻蜓点水的触碰,蒋阎的眼皮微抖,倏忽睁开。   鸳鸯楼的窗外随着他的醒来,也跟着嘈杂起来。孩子们冲下楼梯的动静,楼下回收旧电器的叫喊,对门开火做早饭的油烟声,一切有种,将他们拉回九十年代的错觉。   这就是鸳鸯楼的魔力,固守在贫穷地带,让人很轻易地就能穿越时空。   整个世界吵得似乎要沸腾了一样。他忍不住有些头疼,姜蝶笑着说:“你知不知道昨晚喝醉了,那样子可糗了。”   他脸上表情一滞:“……我做什么了?”   “你趴到窗台上扰民,对着天空大喊我最最最最喜欢姜蝶了。幼稚得很!”   蒋阎微微怔住,继续笑着说:“那怎么能叫出糗呢?”他一顿,“把心里话说出来不叫出糗。”   姜蝶被他的反应呛住,原本只是想借机调戏下他,怎么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是自己有点招架不住。   她转移话题,勾了勾他的手:“我买了早饭,你快起来吃。”   他就势勾手的姿势把姜蝶猝然拉下来,让她落于自己怀中。   姜蝶小声惊呼:“喂——蒋阎!”   蒋阎义正严辞,眼里带笑:“赖床不行吗。”   “不行……这里太乱了,快起来。”   她很羞于在她的房间里如此亲密,尤其窗外天亮,光线亮起来,很多还没藏好的凌乱无所遁形。   “你会不会很嫌弃?”姜蝶在他怀中小小挣了下,“我没有什么洁癖,当初都是为了接近你故意装的……但是!我会努力改正的!”   “不用。”他将她抱得更紧,同她龟缩在这拥挤的一隅,“你这样就很好。”   两人最后缠抱了许久,才一起起身来到客厅,餐桌上放着两碗粥和小菜。   她不带抱怨地嗔道:“粥都凉了……”   “没事。”   她语气陡然古怪:“虽然口味很‘寡淡’,还凉了,但你也得吃。宿醉后吃这个养胃。”她故意咬重寡淡的发音,泄漏了其实自己一直还挺在意当初他说的那两个字。   但蒋阎毫无所觉似的,兀自开着两个粥的粥盒。   姜蝶郁闷地问:“所以,你当初是真的对我一见钟情吗?”   他抬眼端倪她:“怎么了?”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两个字?”   “哪两个字?”他一愣,“寡淡吗?”   “对啊。”姜蝶瞪大眼:“我当时以为你嫌弃我,说我脸寡淡!”   蒋阎抚了下眉心,叹口气。   “看来我画蛇添足了。”   姜蝶一头雾水。   “你当时煮成那样,我只说我不爱吃粥好像显得我很嫌弃。”他解释,“所以我想了想,才又补了那一句,证明我真的只是不爱吃白粥。”   “……”姜蝶无语,“那为什么要对着我的脸讲?”   “说真话的时候当然要看着眼睛才显得真诚。”   “……”   蒋阎看着她傻乎乎恍然的样子,捏了一下她的鼻头。   “还不是你藏太好让我误解。”姜蝶反戳他的脸,“装酷是要被揍的。但是你装得再好也没用,最后还是你投降。”   姜蝶还是忍不住炫耀他主动告白这件事。   蒋阎嘴角浮现无奈地笑,继而赔罪似的舀了一勺子满满的白粥送进自己的嘴里,中止了这场翻旧账。   把碗里的粥解决完,姜蝶犯懒地摊在座位上,围观蒋阎很自觉地收拾狼藉。   他倒完垃圾回来,突然顺手捎回来一个积灰的本子。   “这个是你的初中同学录吗?”   “……?!”姜蝶的背瞬间挺直,“你从哪里找到的?”   姜蝶自己都不记得放哪里了,不怎么用的东西全被姜雪梅收了起来,居然会被蒋阎发现。   “就那儿。”他指了指刚拐来时的那个书柜最上面,“我可以看看吗?”   “这有什么好看的……”姜蝶打趣,“不过你现在记得倒是问啦。”话里暗指他擅自打开备忘录那回事。   开玩笑,那可是蒋阎主动告白的证据,她可以拿来吹一辈子的。   蒋阎脸色微赧,毕竟这是他从来没做过的事。   可惜背阴的房间没有多少阳光,拉上窗帘就能轻松地遮盖异样。他还是近乎从容地嗯了一声,捏了下她的下巴,说:“乖。”   姜蝶的脸色却因为他这个动作,红得连失去光线的房间都掩盖不住。   “你怎么老东捏捏西捏捏的。”   蒋阎笑着收回手,翻开来同学留,第一页就是花哨的通讯录,上面写满了号码。   姜蝶瞥到这一页,回忆汹涌而至,她瞬间扑过去盖住。   “还是别看了!”   “怎么了?”   “就很丢人。”姜蝶胡诌,“小孩子才喜欢玩的东西,现在看来太羞耻了。”   他抓着积灰的本子,没有脱手的意愿,很肯定地说:“不会。”   姜蝶沉默了一会儿,慢吞吞道:“算了,那你看吧。”   她撤开了手,莫名背过身去。   蒋阎不明所以,继续翻开第二页,然而,很奇怪的是,后面的详细资料页只写了几页,后面都是空的,和第一页满满当当的通讯录完全不相符。   姜蝶无所谓地说:“哎呀,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啦。那些号码都是我从路边电线杆的小广告上看来的。”她若无其事道,“不然我好不容易攒钱买的通讯录空着可多难看。”   那个时候,学校里非常流行写同学录。尤其毕业班,不论男生女生,似乎都以写了越多的同学录,以及自己的同学录有多满当为荣。   而姜蝶在这之中,就好像隐形人一般。没人会特意想起她来,觉得让她写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   “你肯定不会有这种感受的吧。”姜蝶嬉笑,“因为你绝对是课桌被同学录塞爆,谁被你选中写了一页就是一种表彰的那种人。”   蒋阎抿了抿唇,默认了她的猜测。   “但也不怪别人,我那个时候……就没交朋友的心思。总是一个人坐在最角落。”   他低头散乱地翻着同学录,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   那可有太多原因了。   贫穷,阴影,以及……   姜蝶脱口而出:“你曾经有没有过很好很好的朋友?”   蒋阎翻着书页的手指一顿。   但姜蝶其实根本不在意他的答案,自顾自往下说:“我曾经有过。”   就发生在那所西川的福利院,那张别哭的字条,发生在一个小偷和罪犯的孩子之间。   她最好的朋友,十一。   *   姜蝶是那次之后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怕十一,居然他把小五的胸针丢下去都没有被报复。   他们不敢,是因为他们都传,十一有个坐牢的爸爸。   所以,他们同样冷落十一,用这种冷落替代恐惧。   但姜蝶不怕。不对,应该说,那时候的小一并不怕。反正她也双手沾染过罪恶,靠近一个罪犯的孩子有什么关系?他们的身上,或许有同类的气息。   于是,她试着靠近他。   他的眼睛总是不好,戴着眼罩,她悄悄地去问老师,老师说他的眼睛受伤了,不能见光。   她一听就来劲了,跑去告诉他说:“好巧噢,我也不能见光。我在晚上几乎都看不清东西,包括光。”   他终于肯开口回应她:“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   “……你是见不到光。”他说,“而我,是见不得光。”   “有什么不一样呢。反正都是被光抛弃了。”她说,“可是我们还可以把对方当作灯泡。”   这一句愣住了十一。   可是,我们还可以把对方当作灯泡。   真的是只有孩子才会大言不惭说出来的话。而恰巧,听的人也是个孩子。   他们也就真的相信,也许彼此真的能成为对方的灯泡。毕竟他们两个在福利院里,几乎是默认不会被领走的存在。拆迁城中顽固的钉子户,又多出了一个。   相比其他更身家清白的小孩子,没人会愿意领养他们的。   她已经接受了这一点,但似乎,十一并没有接受。他还习惯于每天站在廊下,凝视着门口,盼望有一辆车能带他离开。   她并不太懂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执着,但又似乎很明白他的这种执着,只是,她很擅长将这股欲望掩埋下去。   况且,有十一的陪伴,她就更加不强求。   她把自己和十一的序号刻在院子里的墙面上,像是某种证明,拉着十一看着那两个数字,很得意:“我用颜料笔涂上去的。”   然而十一却表情淡淡:“我很快就不会是十一了。”   他一语成谶。   在又一次有车辆进来离开,他们中间的序号又空了一位。他从十一变成了十。   但她还是喊惯了十一,总是喊错。   他无奈地说:“你不如从现在开始习惯喊二,反正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看着他没精打采的样子,突然拉起他:“我们也去坐车吧。”   他反应不过来:“什么意思?”   “干嘛老等着别人来接我们,我们也可以自己坐车离开啊。”她顿了顿,“虽然只是暂时的。”   她手心里攥着两块偷藏的私房钱,偷偷拉着十一跑出了福利院。   他们懵懂地来到公交站,手拉着手跳上了一辆老旧的公车。四边圆圆的,好像一艘柔软的大面包。坐上去心情都跟着飞起来,有一种吃下四片吐司的满足感。   两个人挤到最后一排,并排坐着。她从口袋里翻出一颗草莓味的雪丽糍,递给十一。   他接过的刹那,感受到包装的塑料薄片的余温。   那颗雪丽糍已经被她的口袋捂热,不知道放了多久。   她不舍得地说:“这个很甜很甜的,给你吃。”   十一神色微怔,推回她手里:“你吃吧,我不爱吃甜食。”   “你真的不要吗?这是我最喜欢的糖了。”   他点了下头,看向窗外:“我们要去哪里?”   她像捡了个便宜,欢天喜地地把雪丽糍又塞回口袋,故意吓唬他说:“去把你卖掉。”   他好笑地睨她一眼:“那你会倒贴钱。”   她一脸担忧:“那贴个我够不够?”   两个赔钱货凝重地互相对视,最后一秒破功,彼此相视着哈哈大笑,笑声从后排传来,大到都盖过售票员扯着嗓门的播报。   售票员循声望去,只看见前仰后合的两个小豆丁,他们看上去似乎很快乐。   她继续播报着下一个到站的地址,车门一开,一晃眼,那两只小豆丁就这么消失在沉沉的车厢中。   *   他们下车的地址,非常荒凉。   距离福利院也并不远,大概也就十来分钟的车程,但福利院本来就在郊区,周边也自然没什么好景色,这儿只有一片塑料大棚。   十一好像真的觉得会被她卖掉似的,一下警觉:“你带我来这里?”   这里有什么好来的……?   她没支声,双手撑着田间的泥土,一下子翻身进去。   那日是梅雨后的初夏,田埂里弥漫着一层浓郁的雾气,她矮小的背影转进水汽中就像山水画一样被匀淡了,衬得那撮乌黑的一跳一跳的马尾,还有后脖子上的色素痣过分鲜明。   他盯着那颗痣犹豫着,最终也跟着翻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长长的,泥泞的田埂路,来到尽头的树林。   沿着狭窄的蹊径,他们钻进树木的世界。   一抬头,就是盖住视线的绿叶。微凉的风吹过,满枝的树叶哗哗摇晃,一滴露水被晃下来,滴到他的后背。   他激灵地挺起胸膛,感受着那颗露水在转瞬间被风干。   “春天的时候,老师带我们来这边野餐。那个时候你还没来。”她慢慢停在一颗沉默的大树前,因为它的宽阔,即便风来了也摇晃不起多少声响,故显得很沉默。   与它相比,她就显得话很多。   大概是因为,平时几乎没有人可以说话,积攒了很多很多。十一很羡慕这种能力,不像他,积攒着积攒着,发现人其实可以不必对话。   她还在喋喋不休:“但是这里,他们都不知道,是我自己找到的。你是第一个过来的人。”   她的语气翘着小尾巴,仿佛很多人争相想来,唯独他被选中,这是他的荣幸。   其实事实上,根本是没人搭理她,她才找到的角落——在人生的第一场春游,其余的孩子们吃完小面包在一边放风筝,她撕了一小块喂给蚂蚁,顺着蚂蚁的踪迹一路走进这片树林。   当时她新奇地四处张望,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起初,她以为只是一块垂落的树皮。但是当她想助它一臂之力把它抠下来时,它居然轻微地鼓动了一下,似乎在对着她抗议。   这怎么还会动呢?!   她以为树皮成精了,吓得一晚上没睡好。   隔天她憋不住去问宋老师,她哭笑不得地告诉了她真相。   “其实,那是一只蝶蛹。”她气定神闲地转述宋老师的话,“你知道蝶蛹吗?就是蝴蝶还没长大时候的样子。”她顺着记忆里的位置张望,“让你也长长见识,就是不知道还在不在。”   找了好半天,她的眼睛终于亮起来,指着一颗伪装在树上的琥珀色滴胶,当然比起滴胶更厚重。   “就是这个!”   她抓着十一的手指,想要带着他去触碰外壳。   他如临大敌,平常总是缺乏表情的脸肉眼可见地僵硬。但似乎又不想让她觉得自己胆小,硬着头皮摸了一下。   意料之外的,并不可怕,很柔软、脆弱的触感。   指尖和它相碰时感受到的搏动,让他感觉自己在摸一颗鲜活的心脏。   她看见他意外的表情,很得意地说:“你不知道吧,蝶蛹就是这个样子的,在没有变成漂亮的蝴蝶之前,丑兮兮的,只能把自己不起眼地藏在这里。你说,它是不是很像我们?”   她的小脑袋认真地仰起,一动不动地盯着似乎又变大一点的蝶蛹,眼神灼热。   “我没见过蝶蛹,但我知道这个。”十一将手插进口袋,藏进的手指还在回味刚才的触感,“不是每个蝶蛹都能变成蝴蝶。没有好的环境,没有足够的力气,毛毛虫就会死在变成蝴蝶的时候。”   她听得一愣一愣:“你居然知道的比宋老师还多哦……”   他抿了抿唇:“我们是很像它,被困在蛹里,不知道哪一天能突然变成蝴蝶。也许,根本等不到那一天,就从树上掉下来了。”   “就算掉下来也没关系啊。”她被说得努起嘴,不甘心地想了想,语气坚定,如流水一般冲向阻挡的阀口,“只要摔不死,半死不活的蝴蝶也是蝴蝶。还是能有一天从地上飞起来的。”   十一的视线从树上移到她的脸上,不知该如何评价她。   最后,他闷闷地说:“你会变成蝴蝶的。”   她咧开嘴一笑:“我们都会的。到时候,我们就把蝴蝶当名字怎么样?属于我们的名字,不是一,也不是十一。”她兴致勃勃地比划,“蝶字归我吧,蝴字给你!这样别人一听,就知道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蝴字好难听。”   “但你男生叫蝶你不娘哦?”   “那还是给你吧……”   “说起来,十一,在这个序号前,你其实有过自己的名字吧?”   她特别好奇地追问,十一是有过家庭的,不像她,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名字。   但他却似乎很排斥这个问题。   然而,在她坚持不懈地期待目光中,他还是别扭地说了出来。   “楼洛宁。”十一缓慢地低下头,咬着牙,“但我永远不会再叫回这个名字。”   “其实这个名字还蛮好听的。”她小心翼翼道,“不过还是我给你取的新名字好听。和我的也很搭。”   最后,小一真的变成了姜蝶,恪守了她的诺言。   他们又躺回窄小的单人床上,姜蝶窝在蒋阎怀中风轻云淡地回忆:“但那个人,最后的名字肯定不是蝴。他不会用这个字的。”   蒋阎静静听着,边把玩着她的手指,问:“为什么?” 第37章 偏爱   然而,姜蝶没有回答,只是从他的怀里直起身,把同学录抽走。   “不扯闲篇了,你不是早上还有课吗?”她把同学录随手塞到一边的角落,“这就是个废本子啦,拿去给警察叔叔让他照着上面的号码扫黄打非说不定还有点贡献。”   面对她的自嘲,蒋阎给出的反应是:“那不如把它给我?”   姜蝶顿住动作:“你拿它干嘛?”   他摊开手掌,示意她把同学录拿过来。   姜蝶被吊起胃口,好奇地递到他面前,眼看着他把伪造的那面一把撕下来。   接着,他在崭新的,又带着明显陈旧年代感的页面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蒋阎。   “大学同学,也是同学,不是吗?”蒋阎合上本子,“我这个人比较小心眼,不喜欢自己和别人排在一起。所以这个同学录只有我一人正好。”   姜蝶反应了一会儿,无法自抑地打了一个嗝,喉头冒上一种柠檬气泡般的酸涩。   她迅速背过身去,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那就给你这个小心眼保管好了。”   *   姜雪梅可以出院的那一天,也是学院的设计大赛公布结果的日子。   关于出院这件事,姜蝶特地和蒋阎谎报了一个推后的日期,她不想再麻烦他。   不能因为对方变成更了亲近的人就觉得可以放肆索取,恰巧相反,她更加注意拿捏尺度,不希望他因为自己而拖累生活。   不光是对蒋阎,对姜雪梅也是一样的。姜蝶不希望她因为成为自己的母亲,反而比起一个人活得更加辛苦。   任何一种亲密关系对姜蝶来说,都像是刮开彩票获得的奖励。   她不会觉得那是本该属于她的财富,所以她会将他们小心地存放在心脏的储蓄罐里,不舍得用,但也因此内心丰盈。   车子把她们送到了鸳鸯楼前的窄巷,姜蝶搀扶着姜雪梅穿过巷子,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梯。纵然她此时双手已经迫切地想伸向口袋去刷手机。   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学校的官网此时已经公布了设计大赛的金银铜奖名单。   然而,手机的微信没有任何提示,似乎已经隐隐昭示了些什么。   没有人来私聊恭喜她,这不会是一个冠军的待遇。   终于进门,姜蝶的双手恢复自由后,她已经有点害怕去看结果。   将姜雪梅送回房,姜蝶坐在没有开灯的昏暗客厅,深吸一口气,先打开了微信。   被静音的院系大群显示有几百条的消息提示,她不敢点进去看,转而看了眼朋友圈。   饶以蓝的动态在最新一条。   她截了官网的图,配文:一如既往。   姜蝶手脚冰凉。   图中,饶以蓝的名字挂在金奖。而银奖旁边的名字,不是姜蝶。甚至,连铜奖都不是她。   这怎么可能呢?   姜蝶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论平时的专业成绩,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怎么着也不至于连这次的前三都入围不了。   更何况,她认为这次的比赛,自己是超水平发挥。   她对“风眼”倾注了前所未有的感情,整整一学期的打磨,不至于输得如此一败涂地。   尤其是当她点开官网,看见三位获奖者的拍摄作品之后。她完全笃定,最该有资格拿金奖的人是自己。   姜蝶在昏暗的老房子里坐了一会儿,连包都忘记拿,一言不发地冲出家门。   这是开学以来最莽的一次,姜蝶直接堵到院主任的办公室门口。   就连知道奖学金的资格被抢占的那次,她也是一忍再忍,对着自己的绩点和分数确认了无数遍,才谨慎地发微信询问老师。   结果对方回道,期末考试不光看最终考试成绩,平常的表现分也占到百分之四十。   她更加郁闷,表示自己没有一次旷课,也没有迟到早退。相反是饶以蓝有好几次旷课。   班主任说,平常的表现分不光看点名情况,还有课外实践。   然而,课外实践有具体的衡量标准吗?没有。它的别名又叫,后门实践。   姜蝶自小就明白世界没有公平可言,比起奖学金,她权衡的是和老师的关系。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忍耐下去。   但这次,她不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妥协。那是她的心头血,被人挖出来泼掉前,至少她要死得瞑目。   姜蝶气势汹汹地敲开办公的门,来开门的人却是姜蝶现在最眼见心烦的人。   饶以蓝站在门后,面无表情,却又紧绷着一种,不想轻易泄漏的快感。   她轻微勾起嘴角,看向姜蝶说:“没看见主任室关着门吗?”   姜蝶视若无睹地挤进门,撞过饶以蓝的肩,把她往里倒退地撞进两步。   饶以蓝脸色一变,姜蝶根本看都不看她,径直盯着真皮座椅上的主任问:“我可以问一下,这次的比赛评选,是按什么标准来的吗?”   系主任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   “姜蝶,你是个很有灵气的学生,专业成绩不错。你上传的这个作品,院系的各位老师都给了很高的分数。”他一脸惋惜,“但你要知道,这次的比赛是和巴黎的艺术学院联合举办,评分标准与我们是另外的一套体系。很遗憾,你的作品对方打了很低的分数。”   姜蝶咬咬牙:“即便是不同的体系,能打低多少分?我认为有关于美的感受应该是共通的。”   饶以蓝忍不住插了一嘴:“你哪里来的自信啊请问?你出过多少次国,看过多少次秀,有和那些设计大师聊过一次天吗?就敢这么大言不惭地觉得你的作品也会被巴黎的那些老师喜欢?可笑。”   姜蝶被她说中痛脚,张口欲要辩驳,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系主任摆手道:“以蓝,你暂时出去一下,交换的事情我们等会儿再详谈。”   姜蝶听到那“交换”这两个渴求的字眼从他嘴里说出,却和自己已经毫无关系,脚跟仿佛站在悬崖边上滑了下去,一只手却还固执地吊在边缘。   身后传来饶以蓝关上门的声响,系主任又抿一口茶,叹息着说:“对这个结果我也很遗憾,毕竟我们都是给了你很高的分数的,我可以给你透露,你的分数在我们这儿,是第一。”   姜蝶握紧拳头,不可置信:“……巴黎那边,给了我多少?”   “大约是中游的位置,所以两边一折算,你的最终排名并不高。”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不要气馁,以后有机会出国,多多学习,继续丰富自己。”   以后有机会。   姜蝶心头凄惨一笑,以后,哪还有什么以后。   她早就打定主意,毕业后就找个工作,在国内读研对她和姜雪梅来说都是一种负担。更别说出国读。也有可能她还会有机会,等工作赚钱,顺利的话攒下一笔钱……但那个时候她会保有这份渴望吗?   姜蝶知道自己今天是要不出个什么说法了,系主任给的理由滴水不漏,在合理的规则范围内她输了,而不是输给莫须有的加分。就算她有疑虑也没有办法,天高皇帝远,千里迢迢的法国,她能怎么办呢?   姜蝶关上门,嘴里溢出一股铁锈的味道,才发现自己已经将下唇咬出了血。   她回身,饶以蓝还在门口等待,见她出来眉毛一抬,要笑不笑的语气说:“井底之蛙。”她反回来撞过姜蝶的肩,擦着进门,扔下一句,“我怎么可能会输给你。”   *   离开办公室之后,姜蝶漫无目的地坐公交车去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下车。   手机铃铃震动,显示的是男朋友来电。   此时姜蝶无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干脆不接,但电话锲而不舍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无法继续装作视而不见。   她只能走进路边的奶茶店,没有点奶,没有点茶,点了一整桶冰水,嚼着冰块按下了接听。   “surprise!”她高昂着语调,轻松地笑着说,“恭喜我们会长大人,未来的一年不用异地恋了。”   “我听说结果了。”   听到他温和的声音,姜蝶嘎嘣地咬下一口冰,吞进去,血管里快要喷射的岩浆和这脆薄的冰块对抗,两方抵抗得不相上下,最后岩浆溃不成军地压下去,冰块也融化了,她的五脏六腑是战役后一团哀伤的温水。   姜蝶坐在奶茶店的橱窗边,伏下脑袋,高昂的声音闷下去,低低地传到蒋阎耳中。   “我刚才直接去找我们院主任对峙了,他说的最让我难以释怀的一句话,是以后有机会。”她说,“我最讨厌以后这个词。过了十八再吃到的儿童套餐,已经馊了。而我只能选择只吃下馊饭,要么干脆就不吃。”   她不懂,为什么自己总得忍受人生的后置。难道她这一生是会比别人多活出一百年吗?   蒋阎那端是很长一时间的缄默,他轻轻地问:“除了这句,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不行的原因?”   姜蝶重复了那个破烂理由。   “他就是笃定我做不到像找他对峙那样去巴黎跟人家对峙,所以他怎么说都可以。但我根本不相信,这里面一定有其他说法。”   “那为什么我们不真的去巴黎对峙呢?”   这话听得姜蝶瞬间一愣,好笑地反问。   “……你以为我不想吗?”   “既然你也想,那就很好办。”蒋阎淡声却有力量,“我们一起去巴黎,寻找真相。”   “别开玩笑了吧,不切实际。”   “如果这么想才是真的输了。”   姜蝶又开始咬那瓣已经被自己反复折磨的下唇,心跳陡然变快。   “……我的签证肯定办不下来的。”   “我能搞定。”   “……机票酒店都很贵!”   “我是你男朋友。”   “……”姜蝶的声音更微弱了,惴惴不安,“万一折腾这么多,真的只是人家看不上我的作品,没有阴谋论,不是太丢人了吗……”   “没有万一。”他斩钉截铁,“你的作品真的很好,不然我不会答应做模特。再对你偏爱也不会。”   姜蝶握着手机,翕动了下鼻子,很想告诉蒋阎。   他说的这句话本身,其实就是一种偏爱了。 第38章 Je t'aime   飞机降落在戴高乐机场时,姜蝶还觉得有些恍惚。   她居然真的就这么来了。   非常意料之外的一次出行,不是为了旅游,也不是为了其他,而是居然跑来,和一所知名的巴黎设计学院“对峙”。   这真的是她迄今为止,做过最不可思议的事。   而给予了她勇气和这个可能性的人,毫无疑问是蒋阎。从他嘴里说出去巴黎吧,就好像是说从家门口倒个垃圾一般轻松自如。   从机场出来去酒店的车上,姜蝶降开半个车窗,拿着她的相机行兴致盎然地拍摄着窗外飞逝的景色,一边扭头问蒋阎:“这是你第几次来法国呢?”   他想了想:“第三次。”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哦?”   “十二岁的暑假。”他支着脑袋脑袋看向窗外,“走了整个欧洲,但我对法国其实没有太大印象。”   “那你喜欢哪里?”   说话间,她悄悄地把相机镜头翻转,对准了蒋阎。   这些小动作逃不过蒋阎的眼睛,但他只是瞥了一眼,继续往下说:“也不能算喜欢吧,只是对英国,还有德国印象比较深。”   “是因为英国的食物巨难吃吗?”   蒋阎又瞥了一眼镜头,只不过是在看镜头后的她,眼里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   “确实很难吃。”他说,“但是印象深的不是食物。而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微缩模型。”   “这样啊……”   姜蝶撇嘴,蒋阎的爱好真的好专一,果然又离不开微缩模型。   “温莎城堡里面的玛丽皇后玩偶屋,是一件伟大的杰作。”蒋阎聊到他喜欢的东西,语速也快了一些,“它的细节堪称完美。比如说,米粒大小的书籍也能翻开,里面是莎士比亚的原文书。还有根本不会示人的餐具底部,都刻着非常精致的铜像。”   姜蝶眼角一抽:“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它了……”   简直正中强迫症患者的下怀。   蒋阎知道她想说什么,轻轻摇头:“你搞错了因果,我是先喜欢上微缩模型,在学习的过程中才养成强迫症。”他双手交叠,摩挲着拇指,似乎在回忆制作的触感,“当每一份细节都要做到精益求精时,你就会逐渐习惯用这样的标准去衡量你的生活。”   姜蝶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他强迫症背后真正的成因……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会被玩偶屋吸引,仅仅是因为它很精致到完美?”   他重新看向窗外,语气又变得非常缓慢,一笔带过般回答:“差不多,完美到能昨日重现。”   姜蝶耸肩,又问:“那德国呢,也是因为微缩模型吗?”   他点头说:“汉堡有个微缩模型博物馆,小时候看过一次之后就特别喜欢。”   “这么夸张……”   “下次带你去,这次太仓促了。”   他们都有课,最后只能抽出四天的时间。光飞机来回就浪费两天,也就是说,留在巴黎的时间只剩下两天,其中明天还是去学校办正事,根本不可能再折腾去别的地方。   姜蝶倒不觉得遗憾,小鸡啄米地点头:“到时候我赚钱了,换我带你去。”   蒋阎的头依然偏着窗外,嘴角微扬,垂在座位上的手在她话音落下后,一把将她扣住,手指不动声色侵入她的指尖,牢牢扣住。   于是那一路,姜蝶都没太记得住窗外的新鲜景色,连路过鼎鼎大名的凯旋门也没激起她的反应神经。   所有的感官好像都用来感受他们相扣的指尖,紧到密不透风,于是巴黎的春风全拐着道儿,吹到她身上来了。   *   蒋阎牵着她下了车,办理入住,一直到酒店房间门口才放开手。   因为他办理了两间。   姜蝶其实这一路都有在忐忑,怕他开一间,又怕他不开一间。   看到眼前的现状,她松了一口气之余不免失望。说不清哪一种情绪更大一些。   表面上,她还是故作平静地和他松开手,各自刷卡进房。   一进房间姜蝶就呆住了,刚在酒店外围时还看不太出来,外观很低调。但一拧开房门,就好像拧开的是小叮当的传送门,一跨进去就穿到了中世纪的欧洲。雕花的壁橱,复古的墙纸,松软的地毯,屋角甚至还摆放着一樽天使的雕塑。   窗外的视线就更加迷人,巍峨的巴黎铁塔就在窗外一览无余的位置,被其他高高矮矮的古老建筑群围在中心。   这个房间简直是连通梦幻和现实的交界口,一晚的价格该有多贵?姜蝶想想都心惊。她本来还盘算着等这趟出行结束后把钱一并折算给蒋阎,现在看来,好像又要欠下一笔债了。   给姜雪梅报完平安,安顿好后,蒋阎来敲门,要带她出去吃晚饭。   他洗了澡,身上换了一件黑薄的风衣,站在金墙红毯的廊下,优雅得就像是这座百年酒店的执事,柔声细语地问她想吃什么。   姜蝶摸着空空的肚子:“我不挑!什么都行!”   蒋阎非常利索地决定了地点,打车到了玛黑区的Benedict。店面狭长,装潢也很简单。他为她拉开门,介绍说:“这家店的招牌鹅肝汉堡很不错。”   “哦豁,鹅肝!”   姜蝶一听这两个字眼睛都亮了起来,虽然她说什么都行,但心里还是最想试试法国的特色菜,什么鹅肝啦,蜗牛啦,鱼子酱啦这种典型的法式食物。蒋阎选的这家店正中她下怀。   两人分别点了鹅肝汉堡,她尝试着用生涩的法语和对方交谈,店员居然听得懂,和蔼地问:“几分熟?”   姜蝶一愣,土包子地想……原来鹅肝也跟牛排似的吗?   她卡壳的间隙,蒋阎不动声色接过话头,用英语回答:“两个都要五分。”   姜蝶在一旁故作赞同地点头,心里后悔自己干嘛非要讲法语。   本想在他面前显摆的,却又弄巧成拙。   等上菜的间隙,蒋阎提议道:“吃完可以在附近逛一逛再回酒店休息,玛黑区是我在巴黎最喜欢的一个区。”   “为什么呢?这里特别好玩吗?”   “这个区的气质很独特。”蒋阎手指点了点桌面,“玛黑区在法语里是Le Marais,沼泽。能在荒芜的沼泽上建立起来的世界,是最有生机的。”   “它真的是在沼泽上建起来的?”   “是,十二世纪的时候,你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一片沼泽。”   他懂的真的好多……   小到一份食物的味道,大到一片区域的历史。   她的阅历和他相比,未免相形见绌。   一股微妙的感受涌上心头——什么风景都见识过的人,必然也见识过各种风情的女孩子吧。   那么,凭什么是她呢?她凭什么成为这个第一个吃下蒋阎这只螃蟹的人。   她至今仍对蒋阎居然是对她一见钟情这件事抱有极大的震撼和困惑。   ……等等,她真的是第一个吗?   姜蝶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最早关于蒋阎情史的情报其实来自于别墅那次的八卦闲聊,但事实上,真的是那样吗?   不一定吧。大学里确实没听说过,但再往前呢,那些人压根不清楚,只是揣测没有。以致于她就没有多想地认为那是事实。   但真正的事实,有可能早在她之前,就有别的女孩子出现过了。   姜蝶心里突然七上八下,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就一发不可收拾,一直在脑海盘旋。任何的细枝末节在此时都成了佐证,像是汽车电影院的雨夜,那个湿漉漉的吻,她最后问那是不是他的初吻,他没有回答。   她以为那是默认,但另一种意味,是不是他不想扫兴否认呢。   整顿饭,姜蝶吃得心不在焉。   然而,蒋阎却误会了她的动作。   “不合口味?”   姜蝶回过神,忙不迭摇头,大口咬下,嗷呜地表示自己吃得很欢,内心却涌起一股乱七八糟的酸涩。   怎么会这样呢,喜欢一个人之后,曾经最喜欢的乐趣都可以因此变得毫无吸引力。   蒋阎蓦地伸出手,撇掉她嘴边沾染上的酱点:“怎么吃得满嘴都是。”   不算是责怪的责怪,听了有一种,她连吃饭都没办法好好吃的错觉。   自己在他面前,好像不知不觉间,开始蜕变成一个多愁伤感的,脆弱的小孩。   *   只是隔天,姜蝶又逼迫自己进化成顽强的大人。   她要把自己吹成膨胀的巨人,靠着这样的姿态去讨个说法。   毕竟对方是赫赫有名的艺术院校,她真的就这么赤手空拳地来了,凭着一腔委屈、孤勇,还有盲目的自信。   因此,当她站在这所学院的门口时,双脚不自觉开始打颤。   蒋阎这回却没有牵她的手,站在她身后说:“你是在为你的作品发声,这不算冒犯。去吧。”   姜蝶深呼吸,挺起胸膛,抖着腿说:“我才没怂。”   来之前她已经做过功课,按照地图上的标示找到了服装设计系。这一回她当然不敢这么莽撞地直闯人家老师的办公室,而是选择缩在角落先旁听一门大课。   既然饶以蓝讽刺她完全不了解外国的审美体系,说她的作品上不了国际舞台,那她倒要听听看,国外的审美到底是有多么不同。一堂课多多少少也能反映一些,这样她多少心里也有点预判。   只是语言是一门难关,她听得一知半解。陪他听课的蒋阎却似乎听得很入神,她偷瞄他,发现他还拿出了一个本子在做笔记,侧面的眉头微蹙,认真的迷人。   不会吧,居然连法语都精通?   姜蝶对他的认知又刷新一层,惊到咋舌,努着脖子去偷看他的本子,神情在看清的那刹那呆滞。   上面他漂亮的字迹写着,巴黎一日攻略。   1、巴黎铁塔(会不会太俗?)。   2、卢浮宫(太大了,她可能会走累)。   3、巴黎圣母院(可列入备选)。   4、……   姜蝶草草地看了一眼,就迅速看向相反的方向,平复内心的波涛。   窗外茵茵草地,阳光如雪,将一切都刷得透亮。   她眼中的世界从来没这么干净漂亮过。   她想,他完全不需要做这样的事,罗列那么多景点,费心思地站在她的角度,考虑她会喜欢哪个。   这个世界珍贵的不是巴黎,不是卢浮宫,不是圣母院,而是我的左脚能和你的右脚并排着,一起丈量没有分道口的平直长路。   *   之后的后半程,姜蝶都故作镇定地盯着讲堂,云里雾里地听完了课。   这堂一知半解的课听下来,却让姜蝶原本忐忑的心镇定了不少。她能听懂的部分,和学校里教的一些基础知识都是重合的,并不像饶以蓝和系主任说得那样危言耸听,什么自成一派颠覆性的审美。   姜蝶定了定神,在蒋阎鼓励的视线下,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老师。   她结结巴巴地用法语阐述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把蒋阎穿上“风眼”的那张照片出示给她看。   女老师一头红棕卷发,挽起勃艮第红的西装袖口,接过她的平板,放大衣服的细节看。   她说了一长串,姜蝶捕捉到了其中一个耳熟能详的关键词,bravo。   很棒。   姜蝶握紧手心,有一种意料之内的笃定终于被验证的失重感。   既然如此,为什么她的作品最后会得不到认可呢?   她踌躇着,向女老师坦白地说出了疑问。   对方说得极其缓慢,意思是她并不是此次比赛的评委老师,可能需要进一步确认,并将姜蝶和蒋阎一起请到了某个小办公室。   她对待他们的态度相当随和,就好像招待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让他们随意坐,扔下两瓶矿泉水就拿上姜蝶的平板走了。   姜蝶懵地看着蒋阎问:“我们就在这里等吗?”   “等吧。”蒋阎安之若素地坐下,“好饭不怕晚。”   结果一等,就等到了下午六点。   那位一身红火的女老师,以及另一位稍微矮一些的地中海老头,一起推开办公室的门进来。   老头伸手跟他们握手,非常歉意地表示:“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收到你的作品。”   这一刻,姜蝶只觉得心惊。   原来,如果无法更改游戏规则,那么他们干脆就让她失去参赛资格。   如果她没有孤注一掷地跑来法国,勇莽地表达自己的质疑,也许这事儿就黑不提白不提地过去了。   毕竟一个连学费都要靠助学金补贴的学生,又翻得出什么水花呢?系主任根本不可能会想到她竟然会来这里亲手戳破他的谎言。   老头继续道:“具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由于时差原因到现在才弄清楚,抱歉让你们久等了。贵校似乎由于人员疏漏,导致部分文件发送失败,所以我们才没收到。但我们已经要求贵校重新提交完整作品,也许还有别的同学也失去了竞争的机会。为了保证公平,我们会再做一次新的评选。”   前面说的那一长串借口,姜蝶都听得似懂非懂,其实那些也并不重要,肯定是院系主任早就想好的甩锅之辞。   但是最后一句话,姜蝶却是听得明明白白。   重审。这意味着再来一次的机会。   姜蝶身体快于脑子,一下子蹦起来,扑进蒋阎的怀里,巨大的惊喜朝她涌来。而他早有预料似的,那在瞬间抬起手臂,将她圈住。   他们就像两块磁铁,不必过多的言语,只需要眼神的交汇和肢体的倾向,就能牢牢拥抱在一起。   女老师笑着把平板交还给他们,对着姜蝶道:“我很喜欢你设计的衣服,它是一个充满爱意的作品。”意有所指的视线环过他们相拥的手臂。   她再对亚洲人脸盲,此刻也认出面前的青年就是照片里的模特。更何况,这绝对是东方面孔中出类拔萃的一张。   姜蝶不好意思地退开身体,双手恭敬地接过,弯腰鞠躬:“谢谢,真的万分感谢。”   她反倒摇摇头:“你应该谢谢你自己。”   *   两人离开学院时,巴黎的落日已经熄灭,初春的夜色来得快,却让姜蝶觉得四处都亮堂堂的。   她停下脚步,在一盏老式路灯下认真地看着蒋阎,扯着他的衣角郑重其事道:“刚才老师说错了,其实我最该感谢的人,是你才对。”   蒋阎的身型拢在路灯下,背着光凝视姜蝶。   “她没说错,我一路只是陪着你什么都没做,真正和不公平对抗的人是你自己。”他语气一顿,“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战役也不会轻松的。”   “你别忘了我是拥有过百万视频播放量的小福蝶,姐在网上也是有点人脉的。”姜蝶故作夸张,“之前是我天真,没防备,总以为这次大的比赛他们不敢搞幺蛾子。但这次我学乖了,他要是敢再动手脚,我就和他鱼死网破!”   姜蝶鸡贼地出示了手机里的一贼录音,把两段办公室的对话全都录下来了。   两边不一致的理由,到底是谁在撒谎,对证一下就一目了然。   “他要是想追究那再好不过了,干脆奖学金的事情也清算一下。反正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更何况他踩的是高跷。”   蒋阎眉眼一弯:“我的蝴蝶很聪明,也很勇敢。”   我的蝴蝶。   “……你这么说好肉麻。”   她不好意思地别开脸,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   在此前,他只连名带姓地叫过她,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昵称,她也习惯了,很难想象蒋阎这样的人缠缠绵绵地对着她说宝宝、宝贝之类的情话。   谁能想到,他一开口,杀伤力竟然这么强。   一种非常暧昧的,被他圈属的占有欲,让人甘愿栖息在他的身边。   蒋阎还故意捏了捏她红透的耳垂,问:“肚子饿吗?”   她赶紧晃着脑袋把他的手甩开,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坏心眼,边小声嘀咕:“饿!”   他被甩开的手又转而去牵起她的:“那我带你去吃一家中餐厅。”   “中餐?”姜蝶不解,“我们后天就回去了,不抓紧吃点特色菜吗?”   “以后你就要在这里呆一年,以你的厨艺……”他欲言又止,“你会想念中餐的,所以我先带你去踩点。”   “这个事八字还没一撇呢……”   他笃定:“我不是说过了吗,你的作品很好,这个名额在公平的重审之下,非你莫属。”   姜蝶突然想到:“如果真是这样,其实我们本来不用异地恋,但是你还亲手把我送来,我们反而得异地恋了哦!”   蒋阎微微叹息:“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你去吃中餐?”   “……?”   蒋阎笑了笑,却不说破。   她气鼓鼓地说:“你这样显得我很笨。”   “怎么会呢?”他嘴角的笑意愈加明显,“明明是听不懂你们用法语在说什么的我更笨一点。”   “什么啊,我法语那么烂。”   “比我厉害。我除了Bonjour其他的都不会。”   “骗人。你昨天还说了玛黑区的法语呢。”   “好吧,我确实会一点点。比如说……”蒋阎弯下身,在她耳边说,“Je t'aime。”   Je t'aime,我爱你。 第39章 巴黎正在涨潮   他说话的语气像过山车脱轨,她作为乘客,直接被甩到云霄,心脏几乎炸开,和软绵绵的流云一起流淌。   然而,她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说:“都说了我法语很烂,你这句我听不懂。”   他一本正经地说:“那你得加强学习了。”   “你不现在翻译一下让我学习学习吗?”   “啊,地铁到了。”   他顾左右而言他。   姜蝶被他的打岔气到猛跺脚。   晚高峰的地铁很挤,姜蝶不明白为什么蒋阎这次不打车,而选择来人挤人。她倒是无所谓,但是他应该很讨厌自己的衣服被挤皱吧。   果不其然,上车不到一分钟,蒋阎皱眉的次数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强硬地站到她面前,把其他人同她隔开。导致他被挤得更厉害。   “我们下个站下车吧,打车过去?”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要给自己找罪受。   蒋阎却摇头:“我们就坐地铁过去。”说话间,他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停在某个方位。姜蝶顺着那股视线看过去,发现是一群美艳的外国妹子。   ……他居然也会注意美女吗?   醋意一瞬间像摇晃的可乐气泡翻滚而上,带着猝不及防的惊异。   姜蝶忍住情绪,装作毫不知情地上前一步,正好挡住蒋阎的视线。   他的视线聚焦在她身上,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眼里又染上笑意,偏偏示意她往美女身上看。   姜蝶瞪大眼:“你干嘛!”   他语气蓦地认真:“那样装扮的是吉普赛女人,如果你落单,她们来问你时间,你不要搭理。离她们远一点。”   姜蝶的表情不自然了一瞬,含糊问:“为什么?”   “她们是小偷。”   姜蝶的心猛地坠了一下,仿佛她才是站在远处,合该被指摘的那个吉普赛女郎。   那些手段多熟悉啊,用不着蒋阎多加解释,她一点就通。手心隐隐发烫,肮脏的罪孽刻在她的掌纹里,一低头就能看到。   地下铁在黑漆的隧道飞驰而过,车窗上映出姜蝶惨白的脸。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拧巴地说:“我会离她们远的。小偷嘛,真的很可恶。”   “并不是所有的小偷都可恶。”蒋阎却出乎意料地反驳她,“有的人想通过偷盗不劳而获,损害别人的利益。那是有罪。可有的人并不是,他们只是没有选择。”   “那也是胁从犯,是有罪的。”   “胁从犯的另一层身份,也是受害者。”   车窗上,姜蝶僵硬的脸色逐渐龟裂,瓦解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惶然。   “况且,人是应该允许被犯错的,对吗?”   他这句话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语气很飘,很轻。   姜蝶也跟着轻轻地点头:“也许吧……”   他们之间寥寥的对话,并不能根治她的旧疾。但随着这个点头,悬于心口的巨石似乎也被卸去了棱角,像是取下了一副习以为常的牙套。你以为你早就习惯了,但摘下来后,才知道口腔内壁早被磨得溃烂。   车门忽然“啪”一下打开,思绪游离的两个人惊醒,蒋阎在临关门前拉着她下了车厢。   “就是这一站,你看好站名。”蒋阎指了指墙上的标识,“下次从学校过来就坐这趟路线,记得了吗?”   姜蝶猛然反应过来,蒋阎之所以冒着被挤的不爽来带她坐地铁,就是为了亲自带她走一走这条路线。   毕竟她如果来交换留学,没有车,也不舍得打车,最常用到的出行方式必然是地铁。   那么怎么买票,怎么查看路线,刚刚的这一趟,他都手把手地教她了。   这个人,好像从来不会直说我带你怎么怎么样,但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悄然藏着深意,不让你轻易发现,因此不会让你觉得负担。   可是,一旦你发现,按下一个开关,那些细枝末节就是串联灯泡,全部都亮了。   而他也从暗处显现在灯下,除了对这个人目眩神迷,没有别的可能。   *   蒋阎带她来的这一家中餐,主要经营川菜,姜蝶几乎没有不挑的食物,除了不爱吃鱼。   可是点菜的时候,蒋阎却听到她第一个报出的菜名就是水煮鱼。   就像是在盐南岛的那个海边排档,她问老板能不能上一条鲈鱼,上菜之后,却只动了一口没刺的部分,接着不动声色地把鲈鱼调换到他的面前。   他全都记得。   水煮鱼上来之后,姜蝶又让服务员放在了他的面前。   蒋阎夹起一筷子,开始挑刺。   水煮鱼的鱼刺并不难挑,只是要全部挑干净,光用筷子还不行。他又要了一副塑料手套,把鱼肉掰碎,仔细检查没有遗漏的刺,才放到姜蝶的空碗里。   姜蝶愣住,她知道即便戴着手套,那种油腻腻的触感也很恶心。   他却觉得没什么似的,又继续挑下一块。   姜蝶咬了一口,嘴里酸胀。   她嘟囔着说:“不好吃,你别挑了。”   “真的不好吃?”   在他的注视下,她讪讪地说:“好吃。”她戳了戳鱼肉,“但是我现在吃到好吃的也并不会太开心了……”   她有点不太好意思往下说。   “为什么?”   姜蝶硬着头皮,很小声地嘀咕:“比起我自己,我更希望看到你吃到好吃的。”   蒋阎的脸上闪过非常微妙,复杂的情绪。   他摘下手套,还沾有油腥气的手指扣住她的下巴,将她掰向他,蜻蜓点水地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手上的力道那么强势,但落下去的触感却那么轻柔。就好像被店门的热空调吹了一下。   蒋阎若无其事地松开手,说:“我吃到了。”   这是他们之间一个非常蜻蜓点水的吻,发生在异国的中餐馆,靠近油烟的后厨,一点都不浪漫,那么仓促。   但姜蝶的心跳声却不讶于雨夜的那个初吻,它们自成一派,跳动成音符,忍不住开始哼着:轻轻的亲亲,不敢用力呼吸,不敢太贪心,太相信,我的幸运,百分之百是你。   那么老天爷,我可以再相信你一次吗?否极泰来,你给我的苦难都可以一笔勾销,只求怕发生的,永远别发生。   *   在巴黎的最后一天,姜蝶主动提出要去教堂。   蒋阎便带她去了蒙马特高地的圣心大教堂,那里有瞭望台,可以俯瞰巴黎。接踵的人群将地势走高的窄巷塞满,有成群结队的黑人聚集在必经过之路的阶梯口,盯准人兜售他们的手链,以此敲诈。   姜蝶看了他们就发怵,蒋阎面不改色地带着她穿过人高马大的黑人,那气势竟然让他们拿着手链犹豫了下,转而去拦截了另外一对亚洲面孔的情侣。   蒋阎很认真地说:“带你来也是让你看看,巴黎其实很乱,有很多难民流入,治安并不安全。偷盗、抢劫、敲诈,都有可能发生。你之后来这里,绝对不能一个人乱晃。”   姜蝶点头:“你放心。”   蒋阎将她的手拽得更紧了一些,像是无声地在说,怎么可能真的放心。   他们沿着阶梯走上圣心大教堂,山坡上的风吹得很烈,飘乱了石阶上的花还有他们的衣衫,蒋阎的黑色长风衣在空中鼓起,像一只亟待起飞的黑鸟。   黑鸟和蝴蝶,是不是也挺配的?   她无端地联想,自顾自地笑起来。   教堂门口一个卷毛的高挑男人在拉手风琴,他们在琴声中踏进教堂,从光明走到暗处,雕花的五彩玻璃窗卷进一束阳光,打在蒋阎的侧脸上,他刚好回过头看她。   这瞬间犹如某个神迹,让人毕生都难以忘却。   姜蝶松开他的手,有些慌乱地说:“不能再拉着了,祷告得双手合十的。”   她跑到最里面的十字架前,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就见蒋阎也坐在木椅上,背对着她,仰头凝望着巨大的穹顶。   她好奇地在背后悄悄接近,从他的肩头探出脑袋:“你也在祷告,被我抓住了!”   他波澜不惊地起身说:“我没在祷告。”   “又在装酷,明明就是有。”   “真的。”蒋阎摇头,“我不是祷告,而是告解。”   “……告解?”   姜蝶微愣,不明白他在指什么。   蒋阎却笑了笑:“我在跟你开玩笑。”   “好惊悚的笑话。”   她嘟哝着捶了一下他的肩。   蒋阎包住她的拳头:“那你呢,祷告了什么?”   她也开玩笑:“反正和你没关系的。”   蒋阎就着包住手的姿势,慢慢拉着她走出教堂,一边说:“那我会伤心的。”   两人走出圣心大教堂,沿着凹凸的石砖路闲逛,很快就摸索到那面著名的爱墙,写满了全世界的语言,全部都释意为那三个字,我爱你。   中午的阳光照在最顶端,直射墙面,所有的爱意都明晃晃地铺开整面,没有一丝阴影。   姜蝶拉着蒋阎来到墙边,很不能免俗地说:“我们在这里留下合照好不好!”说着就把手机怼到蒋阎手上,“你在前面,这样显得我脸小。”   蒋阎无奈地打开前置,又被姜蝶勒令改成美颜。   他们站在中文繁体的我愛你底下,姜蝶喜欢爱这个字的繁体多过简体。因为爱字中间多了一颗心,到底要多爱一个人,才愿意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放在台面上让你看,我是真的爱你。   从前姜蝶不明白,但现在,她觉得发明这个字的人真是天才。   蒋阎还是那么不会摆姿势,之前明明那么习惯牵起的手在空中晃了半天,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攀上她的肩头。像是揽一团粘手的棉花糖。   “我数三二一你再按哦!”   他手放下之后,姜蝶嘴里接着念道:“三、二、一……”   按下摄像机的转瞬,她猛地转过脸,以牙还牙地吧唧一下,亲上蒋阎柔软的侧脸。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   镜头狡猾地将他最诚实的反应记录下来。   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眼睛也只不过微微睁大了一些。   但是,但是。   一片叶子飞到了水面上,荡开的涟漪只有湖水知道。   *   那一下午,他们又在附近转了好久,随便走进沿路的店铺就非常好逛。   落日后的蒙马特高地担当得起香艳二字,远近闻名的红磨坊就在此地,不过他们没法去,因为更想去狡兔酒吧。   那儿也是个鼎鼎有名的地标了,只在晚上开门,曾经是毕加索,梵高,大小仲马,还有上个世纪无数艺术青年最爱流连的小酒馆。   时至今日,这儿依然保留着诗歌、酒精、表演,值得醉生梦死一趟,用来填补呆在巴黎的最后一夜。   酒吧就坐落在两条小道的岔口,黄绿的栅栏,酒红的墙面,因为数百年过去笼罩着一层陈旧,白天路过时就像一座无人居住的故居,并不起眼。   但是当夜幕降临,门口排着的长队,亮起的灯火,就令它脱胎换骨。招牌画作上那只端着酒瓶的兔子,也跟着从锅里跳了出来,尝一口人间的美酒。   两人吃过晚饭就第一时间赶过去排队,去得算早,却不能进入。必须得等到晚上九点,酒吧才正式开门,接受买票入场。   等待的时间里,姜蝶也不觉得无聊。她和蒋阎两个人玩起了无聊的游戏,猜这个队伍里下一个来排队的人是男是女,猜输一次等会儿进酒吧就多喝一杯。   时间逼近九点的过程中,姜蝶运气“太好”,屡猜屡败。   这还了得,以她的酒量肯定得喝晕。   于是她开始撒娇。   “不行啦,你帮我分担一点。”   蒋阎不为所动:“愿赌得服输。”   “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还是不是我男朋友!”   一招软的不行,她即可又来了个硬的,佯装生气皱眉。   蒋阎气定神闲:“那也没听你叫啊。”   姜蝶没成想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支吾半天,这样有意的情况下,她反倒叫不出口。   “算了,我喝就我喝。”   他点头:“一杯都不许落。”   姜蝶挑衅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蒋阎放在口袋里的手指节拧动了一下,说:“你过来。”   两人本身一前一后已经挨得挺近了,姜蝶被他严肃的语气吓一跳,懵懂地更靠近一步:“怎么了?”   蒋阎伸出手,覆上她的嘴巴。   他很小声地说:“下次再随便吐舌头的话,我就不顾场合吻你了。”   话音刚落,姜蝶就下意识地咬了一下被他包住的嘴唇,仿佛已经感知到他压下来的力道。   她微垂下脸,故意用微仰的角度楚楚可怜地看向他,乖乖地点了一下头。   蒋阎接收到她上挑的视线,缩回手,呼吸更深。   他扭过头,压着嗓子说:“该进去了。”   狡兔酒吧的内部设施和外头一样朴素,除了墙上挂满了赏心悦目的画作,并不算宽敞的空间里就是几张木制的桌子,前头有个小场地,供演员表演。   蒋阎拉着她坐在角落的位置,两人面前各端上来两杯赠送的果味白兰地。蒋阎又点了她输游戏后要喝的数量,一点没有放过她的打算。   姜蝶无语凝噎,因为游戏是她提出来的。她本来还想趁机灌醉蒋阎,谁叫喝醉后的他真的特别可爱。   演员和酒一起上场,开始表演歌曲。但表演的方式很独特,不是普通的歌曲演奏,抱着吉他更像是一场诗歌朗诵,配着乐的。尽管姜蝶很难听懂他到底在唱些什么,倒是酒吧里的法国人饶有情趣地跟着哼。   按理来说,听不太懂,也不是音乐生,他们应该会觉得无聊,计划里也是坐一会儿就走。可是很奇怪的是,姜蝶完全不这么觉得。   也许是甜味的白兰地,也许是卷舌的法语,也许是因为身边依偎的这个人。姜蝶有点喝高,迷迷糊糊地仰头去看蒋阎的下巴,他被拢在蜜蜂黄似的灯光下,周围的一切都好像陷在一片蜂蜜里,粘粘稠稠,又漫着甜腻的香气。   她在这片蜂蜜里现出原形,成了一只贪蜜的蝴蝶,拿头发去蹭蒋阎的下巴。   而他只是拿手压住她的头发,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不闹,眼睛都没从演员身上收回来一下。   他面前,杯中的白兰地已经饮尽,已经停下的嘴又拿了一杯她的开始喝。   过了午夜,有人陆续离场,台上的专场演员换了一拨又一拨,甚至连听嗨的法国人都开始走掉,姜蝶和蒋阎却没有走。   仿佛他们都彼此都预感到接下来会面临什么,一个他们都期待跨过却又不知该怎么跨过的时刻。   为此,他们不惜耗在这里,用酒精和音乐作冗长的铺垫,就像是祭祀前需要耐心地铺垫一整套繁琐的流程,好去迎接最神性的那个瞬间。   *   演出一直进行到凌晨两点,酒馆打烊,两人才从里头出来。   巴黎的街道空荡荡,像被捞干落叶的水池,只剩下微风,还有波光粼粼的街灯照在凹凸的卵石路面上。   两点的微风带着凉意,姜蝶被风一吹,反倒更不清醒,那些酒意发酵着涌上来,逼得她打了个酒嗝。   在街头拦车的间隙,蒋阎张开他的黑色风衣,将她包住,他的怀中就藏下了一只蝴蝶。   而蝴蝶的怀中,也藏了东西。   姜蝶嘿嘿笑着把两只酒杯从怀里拿了出来,说:“送你!”   蒋阎看见那东西,不禁有些愕然。   “……你不会醉到把人家的酒杯顺出来了吧?”   “当然不是!!我还没那么醉!”姜蝶气呼呼地,“刚你去上厕所的时候,我和老板买下的这两只酒杯。”   “买这个做什么?”   玩什么谐音梗吗?杯子等于一辈子之类的?他忍不住失笑。   “你仔细看!”   姜蝶把杯子凑到他跟前,让他看清,原来杯子上是印着两个图案,各将招牌画拆开。其中一只是印着蹲在锅里的长耳兔,而另一只,印着一个酒瓶。   “兔子为了酒,可以奋力从水深火热的锅中跳出来。你对我来说也是这样的。其实如果真的来这里交换学习一年,我很舍不得你。但是更因为那个人是你,所以我必须得来。我想自己可以变成更好的人,离开水深火热的人生。”   借着酒意,真心话说出来就变得不那么困难。   “所以,它就代表你。”她把印着酒瓶的酒杯推给蒋阎,“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它。”   蒋阎摩挲着杯壁,喉头滚动,说话的嗓音像是从深海传来。   “好,我天天拿它喝水。”   她又打了一个嗝,憨笑:“拿酒杯喝水会被人笑话的。”   “为什么?”   “不合适。”   “我喜欢就是最合适的。”   “对,你说得对。”姜蝶摇摇晃晃地点头,彻底栽到蒋阎怀里,“但是,你为什么会喜欢呢?”   借着酒劲,她终于将卑怯的问题宣之于口。   “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这句话不如我来问你?”   姜蝶听到这话后露出吃惊的表情,忍不住觉得滑稽。   “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你哪里都好。”   “那么,你已经帮我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还是那么狡猾……”姜蝶剧烈摇头,“不是这样的。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哪里都不好。”   说着说着,她低下头去,却半路阻截,被蒋阎强硬地抬起脸。   他澄澈的眼睛细细地看着她,就像温柔的月光抚平她眉头的褶皱。   他说:“你的确和我不一样,你是即便在废墟之中也能灾后重建的人。就像核辐射泄漏的荒岛上,为了照顾野猫毅然留下来的最后一个人类。”   这句话恶狠狠地击中了姜蝶。   有生之年,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种话。不是什么美丽,可爱,聪明等等信手拈来,适用于任何一人身上的词汇。而是完完全全,只匹配于她的。   仿佛这真的就是她灵魂的底色,而他细心地洞穿了。即便这个评价,听上去美好到姜蝶自己都不敢认领。   可是他的表情却又那么虔诚,让人相信这不是捏造的漂亮话,而是他的肺腑之言。   姜蝶鼻头一酸,将脸彻底埋入他的怀中。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拥抱得更紧一些。   *   他们回到酒店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凌晨三点,一个似乎总是与他们很有缘的,适合发生意外的时间。   只是他看了一眼怀里已经完全不动弹的人,消解了蠢蠢欲动的心思,认命地一路将人抱到房门口,从身上摸索着掏出房卡,继而将人抱上床。   松手离去的刹那,他的手被冷不丁拉住。   刚才已经睡得昏昏沉沉的人,在没来得及开灯的夜色下睁开眼睛,窗外的巴黎铁塔已经熄灭了灯,一切静寂,蒋阎微愣后俯下身去,抵着她的鼻尖,气声调侃地揶揄她:“装醉?”   姜蝶眨了下眼睛,软声说:“没有,我真的醉了。”   “那还不赶紧睡。”   ……我恨你像块木头。姜蝶气得牙痒痒。   “我想洗个澡再睡。”她的手指刮蹭着他的喉结,闭眼,咬着牙极为小声,“但是腿软……你抱我去浴缸吧。”   她酝酿了一路,就为了鼓足勇气说出这一句话。   说出口的一刹那,四肢百骸都跟着紧抽了一下。   她毫无保留地以这种方式,展示自己想要无比贴近他的欲望。纵然心底害怕,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可以对抗回忆。   不是归功于酒精,而是眼前的这个人,让她产生一种,贴近如同献祭般神圣的错觉。而不是什么恶心的事情。   惴惴不安间,蹭着喉结的手指清晰地感受到剧烈的滚动,下一秒,天旋地转。   窗外的巴黎铁塔在黑夜中调转,重新归位时,她被蒋阎圈在怀里。   他沿路把灯关上,让她看不见周遭的一切,唯一的依赖就仅仅是他。   看不见,所有的感官反而愈加清晰,能听到夜风流动的气味,亦能闻到他身上的薄荷味混着酒气。姜蝶感觉自己迎风就站在巴黎铁塔,被人推着从顶端坠落,在某一瞬间急速沉入塞纳河。   既然已经坠河,今夜我们就不要管是不是会过呼吸。湿淋淋的人不必再上岸,只想和你躲在塞纳河底,十指紧扣在河下漫游,尝一口藏在里面安睡的星星。   凌晨三点,巴黎正在涨潮,睡着的众人无人知晓。 第40章 正在和你一起融化   退潮后的房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他们的刚开始非常不得章法,但却因为那份无措,让姜蝶的心里产生了一种确信的得意。   她抚摸着他汗津津的脸,沉迷于他因失去掌控而露怯的表情,蒋阎似乎很懊恼,做任何事情都如鱼得水的他,第一次像个差生。   但她却分外爱这个表情,比起从容的样子更让人战栗。   就像是在喝一杯从未用这个配方调配过的鸡尾酒,你不会在意它的味道有多么混乱,只要知道你是第一个品尝它的人,观摩着杯迹都是自己舌尖的印痕,就心满意足。   她从这一连串的笨拙里确信,她绝对是世界上第一个,见到他这副样子的人。   但是,这还是无法打消她心底的疑虑。没有经验并不代表没有喜欢过人。   憋在心底的疑问终于在这个至暗时分,有了脱口而出的冲动和勇气。反正更羞耻的话都已经说过了,还差这一句吗?   她摸索着,向上撩起蒋阎汗湿的头发,盯着他漂亮的眼睛,很小声地问:“在我之前,你有没有对别人想过做这种事。”   他的手指描摹着她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   一个生活在废墟里多年,一直致力于灾后重建的人,又有什么能力去爱人。   他的眼睛漆黑,姜蝶却从外面开始隐隐亮起的天光里看见她的影子。   但他却像害羞似的不敢和她对视,将她背过身,食指顺着她的脖子蜿蜒到那两片薄薄的蝴蝶骨上,随后,姜蝶感觉到他冰凉的嘴唇贴着尖锐的轮廓线流连。   他吻得那样轻,带着点颤抖,好像她骨骼的边缘就是一把刀,那点颤抖是因为割破了嘴唇而产生的疼。   她头脑发晕地错觉,他唇上潮润的水珠其实是被拉开的血液,她甚至都能够闻到铁锈的味道。   这是一场,彼此都感到窒息的,充满痛苦,却又不舍得放开对方的折磨和快乐。   但很奇怪的,从始至终,蒋阎都没有脱下衣服。   哪怕是浸在浴缸里。他浑身被打湿,衬衫几乎快成为他的第二片皮肤。   相比之下,赤条条被揽在怀中的她就显得一览无余。   她羞恼地要去扒他:“怎么你那么端正,不行……”   她的手指还没得逞,就被他一把勾住,往上压在头顶。   到最后,浴缸的水已经变凉,姜蝶的头发也一片湿。   她吹干后出来,看见蒋阎穿着皱巴巴的黑衬衫站在露台上。天空有鱼肚白,青色和灰蓝交接的地方有团状的云朵,他嵌在灰蒙蒙的晨曦里,在抽一支烟。   一切很不正常,乱掉的衬衫,呛人的烟草,最不适宜的部分重叠在他身上。   刚才,他们是世界上彼此最亲近的两个人,但在此刻,姜蝶竟然有一种无比强烈的,和他之间的疏离。   这一瞬间,她感到心慌,于是小跑向露台,从背后抱住他。   他回过身,面容依然是她熟悉的神情,好像刚才那个寂寥的背影并不属于他。   蒋阎伸手拿远烟,另外空着的胳膊反手搂住她细瘦的腰,低头看她,眉梢是有些疲倦但缱绻的笑意,缓声说:“距离出发还有点时间,去躺一下吧。”   她阻止他的动作,伸手把烟夹到指尖,作势要抽。   “事后烟真这么舒服吗?我也要试试。”   他眼疾手快地按下来:“不行。”   “为什么不行?”   “对身体不好。”   “那你还抽!”   他轻笑:“我抽得很少,只在某些特殊时候抽。”   特殊时候,这四个字被他拉长了语调绵软地念出来,在这个晦暗的清晨,非常坏心眼地又将刚才发生的交缠快速倒带。   四肢百骸的害羞全都涌回来了,姜蝶此地无银地转移话题:“所以到底好抽吗,烟。”   蒋阎直接用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强势扣住她的下巴,在昏暗的露台上渡给她一个烟草味的吻。舌尖从她的上颌抵过,唇磨下去的时候气声说,尝到了吗,不好抽。   原先那么冷的一个人,开了荤之后举手投足都带着点色气。   姜蝶哪里还管得了好不好抽。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要命的念头:男人身上最诱人的气质原来不是欲,而是冷欲。   就像奋不顾身跳进熔炉里时摸到几块碎冰碴,不会叫人清醒,而是恍惚地想,原来他正在和我一起融化。   *   从巴黎回来后,姜蝶又私下找了一趟系主任。   她委婉地暗示自己去了巴黎并有录音这件事,别无所求,只希望能有一个公正的对待,不然她无法保证网络上会有什么样的流言。   系主任脸色难看,脸上还维持着假笑说当然,一定会保证结果的公平公正。   姜蝶相信这一回一定是个公平的结果。老奸巨猾的系主任不会因为区区的一点利益往来,而让自己的声望背上污点。   因此,这一回重新修正的结果,她的最终成绩是第一名。   成绩公布那天,饶以蓝正在上选修课。姜蝶没有选修那门课,是从卢靖雯口中得知,她气得脸色刷白,课都没听完就想从后门离开。   结果,后门正好是坏的。   坐在后门边上的刚好是卢靖雯,见状幸灾乐祸地怼了一句:“人哦,不能永远想着走后门。”   与此同时,那个晚上,她给蒋阎拍摄的那张照片也流传出去,高挂在官网公示上,谁都可以看到。   所有人便都知道,蒋阎居然给她当模特了。   他的朋友圈转发了这一则获奖公告,发了一个大拇指点赞的表情。   刷到的人对此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他作为模特,转发这一条公告显得很理所当然。   而只有那次参加了学生会聚餐的人,才知道他这个赞背后有更深长的意味。   说起来也奇怪,她成为蒋阎女朋友这件事,居然没有发酵出去。按理说,如果让丁弘知道这件事,那几乎等于全校也知道了。   但她走在学校里,几乎没有听到关于女朋友这件事任何的风声。   因此,在食堂看见丁弘时,她下意识地迎了上去,和他打招呼。   丁弘正在和同学一起吃饭,看见她,脱口而出的嫂子卡在一半,转口道:“哟,姜蝶,恭喜啊。”   姜蝶奇怪地皱眉。   她明明记得,在上一次的聚餐里,他还嚷嚷着叫嫂子,怎么到这里就改口了。   姜蝶试探地调侃:“最近嘴巴不漏风了哦?”   丁弘得意地挑眉:“是不是该请我吃饭,我有严格执行命令。”   “命令……?”姜蝶更疑惑了,“什么命令。”   “啊?”丁弘也懵逼了,“不是你们别让我把谈——这事儿说出去嘛。”他意识到身边的人,压低声音,“会长亲自找我的啊。我还哪敢漏。”   姜蝶恍惚地哦了一下。   她端着餐盘坐到最角落,等着从宿舍过来的卢靖雯。然而人到了,在她面前挥手,她都浑然不觉。   “怎么了这是,高兴傻了?”   “你来了啊。”姜蝶回过神,突然问了她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和文飞白确立关系之后,他有没有在朋友圈发什么东西啊,比如,发你的照片什么的这种宣示的。”   卢靖雯端着餐盘坐下,语气不无甜蜜。   “当然有发啊,我还亲自检查了他手机看是不是分组,不然我被他养鱼怎么办!”   姜蝶心情低沉地哦了一声,完全不像是一个刚拿了冠军该有的姿态。   “你不会是在担心蒋阎养鱼吧?”卢靖雯是知道内情的,也知道他陪她一起去了法国,不以为意道,“蒋阎肯定不会发这种东西啊。”   上次在音乐节之后大家互加了微信,卢靖雯八卦地刷了一圈,发现这人的朋友圈实在太无聊了,除了转发就是转发,没有任何原创内容,就像辽阔的平原,一眼就能望见所有,却也一眼望不到边。   “他感觉就是一个无法被窥探的人,当然不会像飞白或者其他男的一样发些秀恩爱的,很正常。”卢靖雯宽慰她多别想。   “我知道。”姜蝶内心惴惴,“可是,如果他是有心不想被很多人知道呢?”   *   有些念头一旦涌上来,哪怕你觉得这应该不可能,但就和阳光底下的影子一样,总是会不断地跟着你,躲在阴影里的时候不会发觉,但到阳光底下走一走,就会恍惚。   和卢靖雯探讨到最后,并没有让姜蝶心里的想法好受一些。忍到第二天晚上,和蒋阎视频时,她决心向本人试探。   想再多乱七八糟的都没有用,不如向本人求证。   蒋阎正下完课,开车准备回公寓,镜头里他的脸隐在没有开车灯的驾驶座,只有街道的霓虹补了点光。   与他相比,自己不仅化了心机的裸妆,还特地把平时录制视频的打光设备架在远处,简直太有仪式感了。   这更显得,好像是她在一头热。   姜蝶凑近镜头,不满意道:“我都看不见你的脸啦!”   他单手打着方向盘,眼神抽空瞥了眼镜头:“乖,我很快到家。”   姜蝶哦了一声:“那要不然等你到家了再打给我吧,开车视频也很危险。”她挥了挥手,“我先去剪视频好了。”   “好。”   “你都不问我剪什么视频哦?”   “剪什么视频?”   “……我在法国拍的素材那些啊,其中还拍到你了。”姜蝶开始试探,“我需要把那些镜头删了吗?还是可以发上去?”   蒋阎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搭了两下,回道:“删了吧。”   姜蝶沉默。   她的反常引得他再次看向镜头:“不开心了?”   她没支声。   他语气软下来,哄道:“你和之前和盛子煜逢场作戏的恋爱太深入人心了,那些粉丝也许还在幻想你有可能和盛子煜复合。如果让他们知道你几个月内又新谈了人,太容易被攻击了。”   姜蝶忍不住愣神,心里突突直跳。   她以为他躲躲藏藏的目的,是在犹虑,是不是觉得这段关系上不了台面。   原来,真的是这样。   只是,他觉得上不了台面的人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他不想自己成为别人攻击她的理由。   捋明白这件事的瞬间,她就头脑发热地脱口而出:“我不害怕。再说,盛子煜早就和孟舒雅谈过了,不也没什么吗?”   “那不一样。他没有大张旗鼓,更没有发到网上。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件事。”蒋阎语气严肃了几分,“而且,知道让人在谈一回事,直面这份感情的细节又是一回事。你觉得你曾经的那些粉丝能忍受吗?”   “那些cp粉大部分都取关我了,能留下来的,应该是愿意看到我走向新人生的。毕竟盛子煜那边都谈过了,他们难道觉得我必须得‘守活寡’吗?如果有这样的想法,趁现在取关我我倒要谢谢他们。”   “……不是所有人都能这么理智。应该说,能这么想的人才是少数。”   “那就被骂好了,也是我活该。”姜蝶毫不犹豫,“但即便被骂,我也想让所有人知道,我姜蝶真正喜欢的人是你。”   车子开到岔路口的红灯,蒋阎沉默地停下来,看着面前的岔道,神色晦暗。   因为没有光,姜蝶看不清他现在的表情是个什么样子,只听见他有些低的嗓音很快速地说:“不要总是做傻事。”   “这怎么能叫傻事。”姜蝶是窝在懒人沙发上和他视频的,她动了动身子,将屈起的腿展开,露出那一只蓝色的蝴蝶刺青,“你看,这只刺青是在我高三的时候刺的。那个时候,连女孩子的头发都不许过肩。但我还是决定去刺,在我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   “确切地来说,那一天是不是我生日,我不知道。因为那个日子……其实是姜雪梅亲生女儿生下来的那一天。”   她放下腿,仰躺下去,让自己的脸也消失在屏幕前。   “你之前问过我,是不是和我妈没有血缘关系,我当时没回答你……其实你猜的是对的。她只有一个亲生女儿,但因为意外去世。”她眼神略微涣散地盯着天花板,“她没能救下她,但她救下了我。”   姜蝶没有再往下说,盯着苍白的天花板看。   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喜欢就这么躺下去,躺在粗糙冰冷的水泥地上,头顶的天花板是她全部的世界,封闭的,没有云,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什么都没有,只有苍白的静止的尽头。   她总是能看到尽头。   如果她还是一个人,也许她就放任自己去尽头。但两个人的话,她愿意做一根拐杖,支撑着彼此走出来,从尽头里把门打开,看到活生生的天空。   于是她对着姜雪梅说:“你就把我当你的女儿吧,以后她的生日就是我的生日。”   “从那以后,她好像就真的把我当成了她。你知道吗,她每年都会给我织一件毛衣,但压根不是我喜欢的……而是小时候,那个孩子最常穿的那款。”   蒋阎听到这里,追问:“当年,你到底遇到了什么意外?”   “没什么,都过去了。”她一笔带过,重新直起上半身,“然后我妈就说,好,那你跟我姓吧。我就问,名字我可以自己取吗?我想叫蝶,姜蝶。”   他又问:“因为那个约定吗?即便那个人没有遵守。”   问这句话时,他没有看向镜头,视线聚焦在自己无意识滑动方向盘的拇指上。   “和他无关。”姜蝶嗤笑,“他用不用,关我屁事。我只是想要破茧,何必为了他放弃我喜欢的意向。蝴蝶能带给我力量,所以,哪怕刺青在当时严厉禁止,我也义无反顾。有些事情哪怕真的看起来很傻,但我觉得值得这么做,我就会去做。”   视频对面,红灯转绿,蒋阎仓促地说了一句我先挂,到家再拨给你,屏幕就完全转暗。   蒋阎看着眼前的岔路口,按照导航,车子本该笔直往前走的。在绿灯亮起后,他却犹豫了。   后排不停按喇叭催促,他妥协地毅然打转方向盘,拐进了另一条狭窄的岔路。   姜蝶放下手机,估计着他到家应该还会有很久的时间,打算去刷个剧。结果她刚窝进懒人沙发没多久,还在想要挑哪部比较好看时,视频的连线请求突然跳进来。   比她预想得要快好多。   姜蝶手忙脚乱地整了整头发,点开请求,发现他那边的背景还是好暗。   “怎么不开灯哦?”   “因为我在你楼下。”蒋阎举了下手机,环绕四周,“姜蝶,我想见你。” 第41章 遠花火   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姜蝶就扔开手机,夺门而出。   奔下楼梯的时候,她一直在想,都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飞奔着想去见对方。双腿和大脑共情,一刻也按捺不住。   就像《小王子》里面说的那句,如果他四点到来,那么我从三点起就会很快乐。那么突如其来的造访,足以将这份快乐无限放大。   她冲到楼梯拐角,蒋阎站在昏暗的路灯下,清俊得就如一抹月光。   姜蝶的脚步没有刹车,径直倒向他的怀里,而他也顺势张开双手,将她牢牢接住。   春风里,月光投射的影子化作黑鸟,他的翅膀坨上蝴蝶,彼此紧紧缠绕。   姜蝶赖在他怀里,仰起头,嗔怪问:“干嘛一声不响跑过来?”   “我说了,想见你。”   姜蝶心花怒放地皱了皱鼻子。   蒋阎迟疑片刻:“刚刚视频里……”   她迅速打断他,装傻充愣:“视频怎么了,很卡吗?所以你迫不及待来见我了。”   他注视着她,最后欲言又止地点头,什么都没说。   姜雪梅在楼上,姜蝶也不好请他上去,两人就在楼下说了一会儿话,她记得明早他还有早课,拍了拍他的背说:“赶紧回去吧。”   蒋阎应了一声,却还站在原地没走。   姜蝶只能先做恶人,转身上楼。   她一步三回头,还无比唾弃自己干嘛这么肉麻。   可她每次回头,蒋阎一定还站在原地。   破破烂烂的鸳鸯楼此时也变得没那么讨厌,楼宇间平常看起来脆弱的缝隙此刻开阔了他们的实现,足以看清彼此。   当姜蝶走到一半,再次回过头时,蒋阎挥了下手,以一种妥协的语气说:“视频你想发的话就发吧。”   *   得到蒋阎的首肯,姜蝶剪辑的时候自然没有顾虑。   这是她第一次去欧洲录下来的视频,还是和蒋阎以恋人的身份一起,剪辑起来也格外兴奋,几乎半个晚上就激情剪完了。   准备发上去的时候,她深呼吸一口气,逃避似的发完就上床睡觉。   虽然嘴上说着被骂也是活该,但其实还是怕看到一些不好的言论。   没有谁会希望自己的恋情不被祝福,受到的只有谩骂。   一觉睡醒,她一看,果然粉丝数又掉了不少。这条视频的热度也是居高不下,她已经很久没看到自己的视频点击量和评论转发有这么多了。   她下意识以为在掐架才会这样,结果热评第一就是祝福wuli小福蝶!这个新女婿妈妈很满意!   姜蝶眼乌珠都差点瞪出来,她的粉丝是什么品种的小天使?!   状况比自己想象中的和谐太多太多……   但能够这么和谐的原因,是盛子煜转发了她的这一则视频。   自从“分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在公开平台互动过,除了那次西川的活动。但就在那次直播里,两人在台面上也没说过话。   他这次的转发,不仅出乎很多粉丝的预料,也出乎她的预料。   姜蝶看着他写道:我们都朝各自的新人生前进啦。   他move on的态度让一些或许还意难平的粉丝彻底失去立场,明白破镜不会再重圆。   也许这样的结果才是最好的,至少他们不必知道,镜子不是真的镜子,而是镜花。反正姜蝶无法想象,代入一下她是粉丝,她一定会觉得无比残忍。   这也是为什么,她当初选择遮掩的原因之一。这样的反噬,遭遇起来会很可怕。   姜蝶戳开盛子煜的微信,给他发了个表情。   小福蝶:[给劲儿嗷].jpg   玩摄影穷三代:[一点也不想听你的赞美之派大星竖耳朵].jpg   小福蝶:你今天为什么帮我转这个视频,你闲得慌?   玩摄影穷三代:你以为我想   玩摄影穷三代:我死都想不到会长居然同意入镜,如果别人剪对比视频,一下就会看出比起我你是真的爱他,真的很伤面子   玩摄影穷三代:所以,我提前给你点播一首《成全》,也是成全俺自己   小福蝶:呵,你面子早在msy那里掉个底朝天了。   玩摄影穷三代:[微笑]人艰不拆   小福蝶:[红包]   对方火速点了收取红包。   0.01元。   玩摄影穷三代:你大爷!   玩摄影穷三代:水军人家都给五毛一条,你这也太抠了!   小福蝶:因为我穷啊。   小福蝶:我得为去法国攒钱!   玩摄影穷三代:会长很有钱啊   小福蝶:我现在还欠着他钱呢。   玩摄影穷三代:???   玩摄影穷三代:会长不是很大方的吗,他不给你花钱??   小福蝶:他的钱是他的钱,和我有什么关系?   玩摄影穷三代:你这样也挺好的,独立自主,不会陷太深。   姜蝶看到这句话,直觉不对劲。   她忍不住想起在西川市的时候,他也曾语焉不详地说过一句话,劝她放弃。   姜蝶直接一个语音打过去,劈头盖脸:“你到底想说什么,能不能说清楚。上次西川你也这样,要么就别说,说了就说个痛快。不然我祝你拉屎次次便秘。”   “我靠……行吧,我说了你可别膈应。”盛子煜为难地吞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在会长别墅的时候,有人问会长为啥都不谈恋爱,我当时扯的啥理由我也忘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认为会长他自己都觉得没必要谈。”   姜蝶听得越来越绕:“这是什么意思?”   “你没想过吗,以会长这样的家庭,结婚肯定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啊。”盛子煜叹了口气,“我之前有次不小心在会议室听到他跟他妈打电话,说他要去和石什么人吃饭的。名字我忘了。”   “……谁?女的吗?”   “听名字是女的,估计是什么老总的女儿吧。”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你放心,大一。还没和你在一起呢。”   姜蝶握着手机,忽然涌现出有一种愤怒感。   她知道蒋阎有很好的家世,也知道自己与之相比有多大的沟壑。但她总是认定那个想法:喜欢就是一种纯粹的,即便天堑沟壑,也可以用力奔赴的情感。   而在校园里,这个想法就被包装得更坚固。   因为它无需残忍得直面人情冷暖。   而这一面,盛子煜明晃晃地将它搬到了她的面前。   姜蝶能不知道吗,她是从小在社会摸爬滚打起来的,正因为如此,她更想捍卫心中的自留地。   像是负隅顽抗似的,她沉默了两秒,极为不屑地回应盛子煜。   “门当户对,你这四个字说出来好像封建余孽。”   “……我是好心提醒你。实话都是不怎么好听的。”   他们的对话戛然而止。   姜蝶掐灭了通话,扔掉手机,躯体像被抽空,呆坐了一会儿,又重新拿起手机假装若无其事地给蒋阎发了条微信。   小福蝶:嘿嘿你看视频了吗,底下评论都在祝福我们!   他秒回。   男朋友:怎么这么快就发了?   小福蝶:因为这是我剪起来最快乐的一次啊!   蒋阎停顿了很久,难得发了一个表情。   男朋友:[拇指]   小福蝶:……   小福蝶:[发怒]   蒋阎连忙秒回哄道。   男朋友:我还在上课,待会再看。   小福蝶:行叭,那你先上课!   男朋友:晚上一起吃饭?   小福蝶:好滴。   姜蝶下午也有课,就和蒋阎约好下完课在车库碰面。   她一下课就飞奔着跑到车库,喇叭在空旷中响了一下,她回过头,蒋阎已经坐在车内等她。   她啪嗒啪嗒跑进去:“我们去哪里吃?”   他顺手接过她的包:“你想吃什么?”   姜蝶系上安全带,想了想说:“日料吧。”   “那就还是去初恋?”   “好。”姜蝶弯起眼睛,“我喜欢这个名字。”   日料店这次没有包场,饭点有不少人,只剩吧台的位置,可以边吃饭边观赏师傅在卷手握寿司。   师傅卷好一个放在出菜处,抬眼看见蒋阎领着姜蝶坐下,神色意外。   来店里包场的人很少,更别说还反复包,难免对蒋阎有印象。偶尔,这人也会独自前来,坐在角落,沉闷地吃完饭匆匆离开。   这一回,这个酷小子居然带了一个女孩子过来。   师傅颇有意思地给他们上菜时,额外赠送了两杯气泡水。   “它的名字很好听哦,とおはなび,遠花火。”   姜蝶惊喜地接过,连声说谢谢,好奇地问这个在日语里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在远处观看没有声音的烟花。”师傅眯起眼笑,意有所指地看着他们俩,“旁观别人的爱情,很接近这种感觉。”   姜蝶蹭地一下红了脸,嘟囔道:“你们这家店真的好会取名哦……”   蒋阎和他对了一下视线,颔首:“谢谢。”   “哈哈,不客气。”他摆手,“以后多来光顾。”   待他走远后,姜蝶啜了一口饮料,抿了抿嘴:“你只能和我光顾。”   蒋阎失笑:“好,学生会的人下次不准再来这里聚餐。”   她跟着笑了一下,眼神里却没有笑意。   她知道自己说的不是学生会的人,但她却没有勇气问,诶,你是不是和姓石的人吃过饭,你们以后,还会不会有可能一起吃饭?   她心不在焉地放下杯子,状似随意地问:“师哥,你家是做什么的呢?”   他正在给面前碟子的酱油里放芥末,闻言不咸不淡道:“问这个干什么?”   “你都清楚我家是什么样的,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觉得我对你不够关心。”   “他们就是生意人。”   他言简意赅,似乎就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意味。   姜蝶也觉得这个问题没劲透了,她闭口没有再追问,捞起一片刺身蘸了蘸酱油,一口下去,喉咙连着鼻腔像被抹了一百只风油精,眼圈边泪花都浮出来。   蒋阎一惊,连忙给她递水。   姜蝶咕咚喝下一整杯才缓过来,指着那碟酱油控诉:“我天,你刚刚是放了多少芥末进去。”   蒋阎这才有些恍惚地看向碟子:“……不小心放多,我换一个。”他点的亲子盖饭上了桌,姜蝶说着让我尝一口,舀起一勺鸡肉夹杂着鸡蛋的饭粒,感叹说:“我觉得这个饭的名称真的很丧心病狂。”   蒋阎重新调了一盘芥末,心不在焉地回:“怎么?”   “亲子饭,我第一次吃还以为是什么适合父母和孩子一起吃的饭。结果呢,它的意思是父母亲和孩子一起做成一道菜。虽然指的是鸡蛋和鸡肉,我还是觉得很变态……”   他动筷的手一顿:“……我之前倒是没注意过这一点。”   姜蝶眼见他开始把鸡肉和鸡蛋挑开来,懊恼道:“啊,是不是说这个倒胃口?”   他摇头:“我只是在想,发明这道菜的人,一定拥有很美满的家庭吧。可他有没有想过,对某些人而言,如果让父母和孩子死都捆绑在一起……”   “那是一件比死还残酷的事情。” 第42章 菩提种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默,她吃完还想着两人是不是能沿路散散步,压无聊的马路,但是,蒋阎就很直接地把她送回了家。   这导致她的心情不是非常愉快。   只是当她回到家,发现银行卡里打进了设计大赛的那笔不菲奖金,所有的不开心顿时烟消云散了。   她计划着,用这笔钱的一部分给姜雪梅和蒋阎分别买点礼物,一部分则存起来,用作她之后的交换生活费。   姜雪梅的礼物很好想,她千挑万选了一个高端的护腰仪即刻下单。   但如果要给蒋阎,想不到该送什么。   仔细想了想之前的礼物,其实都没怎么花钱……手工做的微缩模型,从狡兔酒吧顺来的杯子。看上去显得自己抠抠搜搜。   为了给自己正名,感觉自己应该出点血,给蒋阎买点贵的。   她苦思冥想,最后决定还是买那个。   姜蝶揣上钱包,又把卢靖雯约了出来。   “你要给蒋阎买礼物?”她听后很不可思议地指着春尾衣良的店门,“在这里?”   “我最喜欢的衣服,当然要配我最喜欢的人。”   她推门进去,这次毫不露怯地走到男装区,在一溜衣架前挑挑选选,很快看中一件,抽出来:“要不就这个吧,算是春尾里设计比较简单大方的一款。”   连价格标签都没看。   要是以往,她早就第一时间偷偷摸摸去瞄标牌了。   “……你真狠,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着想下手买,没有一次舍得过,连门都不敢进。”她咋舌,“这次买起来这么不带犹豫的。”   “因为他也给我买过啊。”   “哈?”   姜蝶猛地闭上嘴,装聋作哑地拿着衣服去结账。   “我靠,等等,那件我们讨论了很久的裙子,是蒋阎买给你的?!”   卢靖雯迅速反应过来,追在她身后追问,就差没把姜蝶拎起来抖三抖把真相都倒出来。   “……是啦。”   “你最好给我老实交代一下你和蒋阎的那档事。我还以为是你主动把他追到手,合着是他早就打你主意了?!”   卢靖雯发现新大陆,说什么也不放过她,把人揪到了附近的烧烤屋,两人边吃晚饭边聊。顺便等文飞白过来一起吃饭。   知道了来龙去脉后,卢靖雯仰天长叹:“真的绝了,没想到是这样的会长。”   姜蝶臭屁地扬起头:“没办法啦,我魅力太大。”   “你这样我真的很想打你……”   卢靖雯作势要泼饮料,下一秒就笑逐颜开,认真地说:“亲爱的,祝你这次遇到好人。”   看到她认真的表情,姜蝶忽然恍惚了一下。   她也很认真地说:“谢谢。”   卢靖雯反倒是一愣:“干嘛啦,这么严肃。”   “其实我还挺不好意思讲的,我是真的很喜欢你,靖雯。”姜蝶挠了挠头,“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很放心地很你说,你那么八卦的一个人,但从来都会为我保密。”   卢靖雯也不好意思地摸了把鼻子:“你猪啊,你是我的朋友,我八卦可以,其他人八卦就是长舌妇,我第一个上去拔舌头。”   朋友。久违的,有人对着她非常真诚又主动地说出这两个字。   那种感觉就像你在玩捉迷藏,所有的人都被找到了,她还蹲在角落,等了好久好久,她不抱希望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要离开时,后面有人跑上来,说,我终于找到你啦!   她对友谊的期盼,已经下降到非常薄弱的程度。   一旦有人给过超出一点点的预期,就足够令她动容。   姜蝶吸了吸鼻子,觉得现在的自己其实是非常幸福的小孩。   有家人,有爱人,有朋友。   虽然这些都经历过令人心灰的曲折,但最后都被命运熨平。   她现在富足得可以和世界首富抗衡,既然如此,过去藏着的腐烂的伤口,似乎也可以拿来当下酒菜。   姜蝶举了举手,朝店员要了一大扎啤,豪迈地喝了一大口,啤酒沫子沾满嘴,她毫不在意地一擦,云淡风轻地说。   “你知道吗,其实在此之前,我真的没什么朋友。”   卢靖雯一愣。   “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挺人模人样的,其实我以前真的很土很菜。所以大家很容易在人群中忽略我,不会想要和我做朋友。”   卢靖雯也跟着要了一大扎啤,笑道:“干嘛,现在是揭伤疤是不是?那我也有得讲了,不过你先好了,不跟你抢。”   其实在说完之后姜蝶很紧张,她很怕卢靖雯会给予任何同情或者审视的姿态,那样她会受不了。   但很庆幸,卢靖雯没有,而是也柔软地摊开自己,说话的声音就像一道水流。   而她是另一道水流,正在缓慢地冲垮回忆的阀门。   “但当时我也无所谓,因为我也很不想和别人交朋友。包括到大学,其实我一开始也很抗拒。但我得尝试努力和过去做出不同。我不想自己还是那个灰头土脸,被背后说性格古怪的那个小孩。”   “我想让自己看上去正常。”   卢靖雯微怔:“那……你为什么抗拒和别人交朋友呢?”   “你有过对朋友很失望的时候吗?”   她摇了摇头。   姜蝶一鼓作气地把啤酒干了。   “我有过。”   而且到现在都过不去的那种。   溢出的啤酒沫在瓷白的嘴角划过,和十多年前老旧瓷砖上划过的雨滴如出一辙。   那天是个陈旧的阴湿的雨天,大家都想,应该不会来什么人了。   一拨人凑在活动室搭积木,而她和十一被他们排挤在外,蹲在活动室的墙壁外看雨滴。   她忧愁地仰起头嘀咕:“那只蝴蝶也会淋雨吧。”   十一纠正她:“它还算不上蝴蝶,只是一只茧。”   “没差,它肯定会变成蝴蝶的!”   两人无聊的讨论止于雨声混合下的引擎声,隆隆地从远处传来。   他们齐齐往前方看去,院门外,有一辆车正在雨幕下驶进。   隔得越近,他们也就看得越清楚那个车标。   她掐了下十一的胳膊,下意识地说:“这辆车是目前来的这么多车里,最好的。”   这也就意味着,这辆车的主人,必定也是个非富即贵的大人物。   这样的大人物,一般不会出现在这里。要来,估计也是做什么慈善,给他们捐点钱,拍个合照,不会领人走。   结果很意外的是,老师在接待完这位大人物之后,突然让他们集合。   而集合,代表了挑选。也代表,很有可能又有一个数字会消失。   她和十一是最后踩点到的,下意识里,他们已经摒弃了被选择的可能,无所谓来得晚不晚。   两个人被挤在最外的角落,她侧头看着窗外,还在担心落在茧上的雨势。十一依旧面无表情,露出来的一只眼睛黯淡得如同窗外灰蒙蒙的天色。   站在最前面的大人物,穿着一丝不苟,意外的很朴素。女人没有穿戴多余的项链耳坠,只有丰腴的手腕上悬挂着璧色通透的翠绿玉镯。   她身旁的男人高出半个头,金丝边眼镜,黑色西装,手掌把玩着两只油光水滑篆刻精美的核桃。   那核桃细细地看,表面竟是雕刻着两张佛像。   男人就这么边转着核桃,视线在一群孩子当中逡巡。落在十一和她身上时,不知是不是错觉,额外逗留了几秒。   窗外绵雨如织,院长亲自过来,带着夫妻两去了办公室。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议论开,兴奋地期许自己能被挑中。   她撞了下十一的胳膊:“你猜会是谁?”   他兴趣寥寥:“反正不会是……”   我们还未说出口,老师突然打开办公室的门,从走廊那头过来,对两人招了招手。   他们都朝身后望去。   老师哭笑不得,明确地喊出了他们的序号:“叫的就是你们,过来一下。”   两人错愕地对视。   十一先反应过来,拉着她往前走。   她心脏跳得好快,好像穿越回第一次被逼着望风的那一天,走路都同手同脚。但好在有十一在,她不至于跌倒。   两个孩子是第一次走进这里,因为每一次,都是在“海选”阶段就被淘汰了。现在,他们的主考官就坐在并不宽敞的沙发上,居高临下地旁观着他们的每一个举动。   为了不失分,他们干脆一动不动。   老师轻轻揉了一把两人的肩头,说:“向蒋先生和蒋夫人打个招呼。”   他们便低着头异口同声:“蒋先生好,蒋夫人好。”   男人不紧不慢地点了下头:“这两个孩子,是你们院里的老大难?”   院长道:“他们都是很命苦的孩子,应该符合您的收养要求。”   男人将两只核桃撇开来:“我们计划只收养一个。”   她和十一牵着手,背在身后,在那一瞬间,彼此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这句话出口,对方的僵硬。   院长试探的问:“性别是否有倾向呢?”   他估摸着对方应该会想要男孩,毕竟背后是一整个集团,总得有人继承,不然来领什么孩子。   女人放下茶杯,她的粉底盖得很厚,却没有多余的眼妆,腮红打得很重,好像只是为了遮盖苍白的脸色。   她出乎意料地回答:“这我们倒是无所谓,都已经不是血亲,又何必在乎是男是女?”她笑了笑,“到我们这个岁数,钱财都是身外之事,不如多积德行善,拯救孩子出苦海。那自然,缘分才是最重要的。”   男人下意识地摸着核桃,附和:“我们都信佛,比较相信缘分。”   院长踌躇:“那两位的意思是……?”   “我们会择日再来。这是两粒菩提种,会长得很快。到时候,看谁能结出因果,就和我们是有缘分的。”   男人拿出两袋用手帕包好的种子,他们这才好奇地小心翼翼抬头,双手接过。   十一突然问:“如果我们两个的种子都长出来了呢?”   “长势总有好坏。”   也就是说,二择一是定局,不会有多的名额。   菩提种,听上去非常神圣,但拆开来一看,无非就是一颗漆黑的,不起眼的种子。   这颗种子长出嫩芽,他们就有机会被领养吗?   大人物选孩子的方式,闻所未闻,前所未有。   窗外绵雨如织,他们出了办公室,懵逼地在老师的指导下,把种子种进了院里的土壤。两人各种一边。   栽下去的时候,她侧头,遥遥地看向十一:“你期待它会长出来吗?”   他反问:“你呢?”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听天由命吧。”   命运的橄榄枝抛到了跟前,她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如果菩提种真的开出了芽,她就能坐上那辆最好的豪华汽车,住进松软的大床,有爸爸和妈妈,有学上。人生会截然不同。   可是,从硬硬的床板上起来,和十一乘坐拥挤逼仄的公交,下车去看那只小蝴蝶破茧了没有。她也很喜欢这样的人生。   可是,可是……   另一个得到这个机会的人也是十一。   无论她怎么选,她都不会再有机会和十一一起了。   除非,它们的种子都偃旗息鼓。   她在心底,竟然隐隐在试想这种结局。   然而几天之后,她没怎么费心打理的种子破出新芽,掐灭了这种可能。   她看着冒头的那一点嫩绿,除了怔然,多出了一丝无处安放的惊喜。   如果这真是天意,她可以期待苦尽甘来吗?   内心最深处,一直无望压抑的欲望小心翼翼地和这抹新芽一起探出脑袋。   但她不敢表露这份雀跃,因为十一种下的种子还没有动静。   这样的对比,显得尤为残忍。   他还是那么沉默,似乎并没有为之感到难过,但从他总是凝视那片土壤的眼神里,她敏锐地察觉到那种无助的等待。   那枚种子承载了他的孤注一掷。   十一和她不一样,他有过家人,知道家的感觉。   从来都是用肉脚走在土地上的人,早就被碎刺扎得皮糙肉厚。但脱掉鞋走路的人,走两步就很痛不欲生。   所以十一应该比她更煎熬吧。   直到那天傍晚,属于他的那粒菩提种,居然也难得地抽出了细微的嫩芽。   这个发现,令她比看到自己的那粒菩提种开芽更为之一振。   她跑去活动室找十一,想拉着他去看。但他却反应不大,呆坐在角落,摇头。   “没必要。从你的种子先发芽开始,结果就已经出来了。”   她的兴奋戛然而止。   罕见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去,她背靠着坐下来,眼神滑过散在桌上,还未堆完的积木。   她转移话题:“我们把它搭完吧。”   她把一块三角形盖在四方形的上边,一边喃喃自语:“你说,我们如果能缩小变成很小很小的人该多好?这样我们无处可去的时候,就可以钻进这个积木里,突然拥有一座城堡了。”   十一依旧看着窗外那两株大小不一的翠绿,眼里闪动着叶片上的露珠。   “你很快会有真的城堡的。”他哑着嗓子说。   *   老师通知那对蒋氏夫妇要再来的前夜,她从枕头底下拿出那本《夏洛的网》。   她把脑袋枕在硬硬的书封上,感觉自己的每一次吐息,都好像在空气中延展成一根蛛丝,那根蛛丝慢慢凝聚,缠绕,打结,最后变成了他曾拆给她的拼字,别哭。   这是她也想对十一说的话,但在刚才,她说不出口。   因为让他伤心的源头,她难逃干系,无用的安慰没有意义。   而在那瞬间,她没办法痛快咬牙地说,我把城堡让给你。   她终究是一个贪心的,自私的人。渴望拥有家。   借着月光,她把书翻到小蜘蛛给小猪织网的那一页。   她还无法完全辨认那些文字,月光也使她看不清楚。但耳边,送她书的人念白的嗓音还在反复地回放——   “你的将来没危险了。你会无忧无虑地活下去的,这个秋天会变短,也会变冷。叶子们也会从树上摇落的。圣诞节会来,然后就是飘飘的冬雪。你将活着看到那个美丽的冰雪世界的……冬天将过去,白天又会变长,草场池塘里的冰也会融化的。百灵鸟又会回来唱歌,青蛙也将醒来,又会吹起暖暖的风。所有的这些美丽的景色,所有的这些动听的声音,所有的这些好闻的气味,都将等着你去欣赏呢——这个可爱的世界,这些珍贵的日子。”   为小猪织网织到失去力气的小蜘蛛苟延残喘地说着上面这些话。   小猪听后,问:“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一切?”   “你一直是我的朋友。”小蜘蛛回答,“这本身就是你对我最大的帮助。我为你织网,是因为我喜欢你。然而,生命的价值是什么,该怎么说呢?我们出生,我们短暂的活着,我们死亡。一个蜘蛛在一生中只忙碌着捕捉、吞食小飞虫是毫无意义的。通过帮助你,我才可能试着在我的生命里找到一点价值。老天知道,每个人活着时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才好吧。”   女大学生当时将书中的内容念完,把书递过来,她们寥寥的对白也跟着再次浮现——   “如果你是夏洛,你会选择不帮你的朋友,见死不救吗?”   她不假思索:“我没有朋友。”   对方语塞。   “等你有了朋友,你可以再看看这个故事。”那人临走前把书塞进她的手心,“帮助是一件非常让人快乐的事情。”   她的确是个自私的人,但自私的人也想拥有,不完全为自己的快乐。   毕竟她曾经加注过别人身上痛苦,偷了别人的东西,她是个有罪的人。   而有罪的人,也有了朋友,他们可以同享快乐,共担悲伤。   她也希望她的朋友十一能像小猪,小绿芽,小蝴蝶一样,冲破栅栏,冲破土壤,冲破茧房,去到他最想去的地方。   而她已经在泥沼里呆得够久,再多呆下去……好像也可以忍受。   *   卢靖雯听到最关键的地方,姜蝶突然停下来,抬手又叫了一杯扎啤。   她面前的桌子上,已经夸张地排了一列空杯,满得整张木桌都快塞不下。   “你少喝点吧……酒量又不怎么样。”   她听闻姜蝶说的经历,脸上的表情既心疼又复杂,口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姐姐的那种语气,说话比平时都软三分。   姜蝶无所谓地摆手:“不要打岔,我正要说到高潮部分呢——”   “好好好,你说。”   卢靖雯半附和地哄她,内心也被吊得不行,急于想知道后续。   虽然,内心已经隐隐猜到了结局。   服务员重新上了一大杯扎啤,姜蝶咕咚咚又喝下大半杯,打了个酒嗝,笑嘻嘻地说:“然后呀,那一晚我就很傻逼地决定,到时候,我就把那株发育慢的菩提种子认成我自己的。”   “……然后呢?”   “可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姜蝶笑得更开朗了。   “第二天,我栽下的菩提种子,被掐断了。” 第43章 今夜暖风吹过,亦有点冻……   卢靖雯听到被掐断了这四个字时,顿觉心惊肉跳。   她很难想象,当时亲眼看见这一幕的姜蝶,该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压惊地饮下啤酒,小心翼翼地咽了下口水:“难道是……十一做的吗?”   姜蝶在这个关头又沉默了。   她扭身看向身边玻璃窗面,店内的灯光下,她投射在上面的影子,竟恍惚照出了那个弱小的,抱着残苗哭泣的小女孩。   她一直活在她的体内,从未远去过。   “不是十一做的。”   是那群曾经和他们有过节的孩子,以小五为首。   其实比起她,他们更讨厌十一,但同时,他们也害怕他。如果她和他之中必须得有一个人离开,他们当然巴不得是十一滚蛋。   于是,他们在最后的黎明即将到来前,一切都静悄悄时,偷偷来到院中,恶狠狠掐断了她的苗。   姜蝶说完,卢靖雯莫名松了一口气。   如果真是十一做的,那对一个孩子来说,未免也太残忍了。   姜蝶喝完全部的扎啤,结语道:“至于十一……他只是,在别人掐断我的芽时,选择了袖手旁观。”   早在小五他们溜出门的那一刻,十一就醒了。   那一整晚,他都没有睡着。很清醒地跟着他们来到院中,很清醒地看着他们掐断了她的苗。又很清醒地,不敢面对她。   “所以,最后是他被成功领养了吗?”   姜蝶点了点头,视线踉跄地从玻璃窗上收回。   “他应该……已经去到他想去的地方了。哈哈。”   “那你们后来还有见过面吗?”   “后来我也被人收养,离开西川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卢靖雯百味杂陈,唾弃道:“垃圾,小人,他比那些掐你苗的人更可恨!”   姜蝶没搭腔,醉醺醺地又抬起头,干脆直接叫了一大桶扎啤。   卢靖雯也义气地陪着她喝,两人毫无节制。   当文飞白走进店里时,迎接他的已经成了两滩醉鬼。   文飞白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年,看见这场面,挑眉道:“这俩还挺虎的。”   卢靖雯比姜蝶稍好一些,抬起眼,先是看见了文飞白,张开手说:“飞白,抱抱。”   文飞白咳嗽了一声,弹了下她脑门:“喝这么多。”   卢靖雯视线转向他身旁,顿了顿:“咿……这不是邵千河吗!”   “行,还没醉到家。”   卢靖雯切了一声:“你俩怎么在一块儿呢?”   “我俩下午一起打球呢,我就叫他一起过来吃晚饭了。”   邵千河的眼神扫到对面还在打酒嗝的姜蝶身上:“她还ok吗?”   卢靖雯瞪大眼:“我们都很ok吗?”   文飞白压住她的嘴巴,无奈地掏出手机给蒋阎发消息:你媳妇醉了,速来。   *   此时,蒋阎正身在机场。   他坐在车里,没有开窗,车内缭绕着烟白色的雾气始终不散。   指尖夹着未燃尽的烟,他抬头看向天空。   几万英尺处,一辆巨大的飞机载着他最避之不及的人离开。   这一刹,好似身体的恶性肿瘤被剜去,即便你知道它也许还会在未来的某个点复发,扩散。但至少当下,会有劫后余生的快感和虚脱。   他眼睁睁望着飞机消失在夜幕尽头,低头看了眼手机,眉头微蹙,正要发动引擎,一个去而复返的人赫然出现在车灯前。   惨白的光束照出那张糙戾的脸,眼睛直视过来,透着面目全非的熟悉。   蒋阎猛地摇下手刹,这一刹那心脏紧缩,如同走夜路撞上鬼。   还是一只会用鬼打墙招术的厉鬼。   他深呼吸一口气,摇下半面车窗,脸色平静,声音却透露了他的干涩。   “怎么没有登机?”   男人却不紧不慢,胳膊肘撑在车窗边沿,耸动鼻子,像一条恶心吧啦的老狗,闻着空气里逸出的烟味啧声:“当了少爷,抽的烟也是和老子不一样哈。”   蒋阎嘴角微扯:“这些天给你的钱,够你买很多根少爷抽的烟。”   “你亏欠老子那么多年,这些钱你以为算完了?”   “亏欠……”   蒋阎咀嚼着这两个字,嘴唇甚至都没动,非常渺小的气音转瞬消逝在空气中。脸上闪过非常疲倦又好笑的神色。   他懒得争辩道:“所以,送你出国,安享晚年,还不够?”   “这不是临出国前,知道我儿子居然有马子了,这可稀奇了。那我儿媳妇,我总不能一眼没看就走吧?”他语气夸张,“我太好奇看看本人什么样,能让你这个冷血动物动情,还跑着一起去法国。她知道你什么德性吗?”   蒋阎在这一刻,终于收起了懒洋洋的倦怠神色。   他一字一顿:“最后的机会,现在立刻改签,走人,在我周围永远消失。”   “啧,终于不装了啊?崽子。”   男人笑着,笑声浑浊,像喉咙里卡着个痰,不上不下。   “你命令老子?行啊。要我听话,你再加这个数。”   他伸手又比了一个数。   蒋阎捏着方向盘的指节不动声色地收紧。   “我现在能给你的数,已经是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再多,就会惊动蒋家。”   “你不是蒋明达唯一的好儿子吗?他敢把你怎么样?”   “我是他的儿子……那么我为什么要给一个陌生人这么大笔钱呢?”蒋阎蓦地笑起来,“我把这笔款当慈善,有些人还真是蹬鼻子上脸。”   “操!你他妈在拐着弯儿骂老子?!”   男人一拳打在车门上,怒气显而易见地顺着脖子的青筋蔓延到脸上。   蒋阎依旧还是笑着的姿态,语气温和下来。   “我和你开玩笑。你的要求,我会想办法满足。”他笑得眼角甚至都弯起来,“但这一回,你最好说到做到。”   男人冷哼:“只要钱到位。”   “当然,都会到位的。”   蒋阎摁下按键,车窗摇起,吞没他脸的片刻,表情像浸入深海,模糊又阴郁。   真难相信,一车之隔的男人和他留着相同的血液。   生门不进,偏逼着要选崖路。   愚蠢,自大,卑劣,残酷的天真。   又或许,他的灵魂底色根本也就是如此,只是被粉饰得太过漂亮。   漂亮到连他自己有时候都会失明。   他抚摸着袖扣,抑制住打开的冲动,又点燃了一支烟,一边掏出手机,拨出一串数字。   对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蒋阎轻描淡写道:“方便吗?现在见一面。”   他刚说完,一则微信提示跳了出来,来自于文飞白。   看清信息上的内容,他眉头一蹙,话锋一转:“改天我再约你吧,突然有重要的事。”   密闭的车厢内,烟被粗暴地掐灭,袅袅白雾散开。   *   白雾散开,转瞬就被吸进烤肉店的抽管排风内。   姜蝶酒气扑鼻的脸在烟下透出,她指着靠近的两人大舌头说:“你们我都认得呢,文飞白,邵千河……”   邵千河顺势在她身边坐下,挑眉道:“还认得出我这个工具人呢?”   “什么工具人?”   姜蝶费解地歪了歪脑袋。   邵千河撑着脸,眼睛在灯光要笑不笑地微眯:“得,一个醉鬼。请我吃饭那事儿总还记得吧?”   姜蝶哼道:“我记着呢。”   “今天这顿可不算。”邵千河也要了一杯扎啤,“等着下回吧。今天咱俩先干一个?庆祝你设计比赛拿冠军。”   文飞白无语:“够了啊,别再灌她喝了吧!”   邵千河故作神秘地摇手指:“这个还真得喝一杯。”   “为啥?”   他懒懒地拖长语调,不正经道:“因为来日方长——”   “干啊,来。”   姜蝶根本没在听他们的对话,听到要喝酒,扬起酒瓶就怼过来。   “哎哟,姑奶奶,跟你开玩笑的。”   邵千河没想跟她真喝,抬手就把她的酒瓶推到一边,换了瓶矿泉水塞到她手里。   “你啊,就以酒代水吧。”   姜蝶哐叽就把矿泉水扔到一边,一头栽进胳膊里,半张露出的脸在烤肉的热气里熏得通红。彻底缴械投降。   邵千河咋舌:“我看要不把人先送回去。”   文飞白夹了片烤肉,烫着舌头说:“用不着吧,已经通知了,她男人一会儿就来。”   结果等他们又一轮吃完,蒋阎都没回消息。文飞白语音打过去也没被接通。   “怎么办,在这儿继续等吗?”   一边的卢靖雯也不行了,窝在文飞白怀里人事不知地打盹。   邵千河想了想:“别等了,一起送回你女朋友宿舍吧。我来扶她。”   “也行。”   文飞白叫了辆车,吃力地尝试把卢靖雯背起来,一边翻白眼嘀咕:“整天吃吃吃,都快背不动了。”   邵千河笑着调侃:“一个好的男朋友不该建议女朋友不吃。”   文飞白撇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耸肩:“我倒是想要腰疼。”   “你想腰疼还不简单。”文飞白挤眉弄眼开黄腔,被邵千河扔过去一个眼刀:“闭嘴。”   “你之前不是据说都没啥空窗期嘛,最近怎么这么一直单着,没有世俗的欲望了?”   “哪有那心思。”邵千河说着把姜蝶扶起来,但因为身高的姿势,非常别扭。   “哦对,你是准备申请学校来着?”   “嗯,烦的要死。要是毕业后出不去,我爸得念死我。”   邵千河尝试着走了两步,最终眉头一拧,干脆把姜蝶打横抱起。   只是,已经晕沉的姜蝶突然不老实起来,挣扎着想下去。两只手也扑腾,没有老实地环住他,这导致他感觉自己在和整个地心引力作对。   这个姿势比刚才还别扭,但他却仿佛被激起叛逆心理,硬是抱着,磨着牙嘀咕:“祖宗,你给我老实点。”   文飞白看了他们这架势,眼皮一跳:“你这……”   “怎么?”   “不太好吧……”文飞白眼皮一跳,“要是被会长看到,可能我们得一块死。”   “他这么吓人?”   “你要知道,你怀中的这个,是油盐不进的男人交的第一个女朋友。换谁都宝贝啊。”   邵千河沉默了一下:“第一个交往的人……确实会很用力。但不是用力就能够走向完美的。”   “哟,哥们,有故事啊?”   “想听多少哥给你编。”   他踹了一脚文飞白,两人笑闹着出了餐厅,文飞白的眼皮突然跳得更厉害了。   他妈的,什么叫一语成谶——   姗姗来迟的蒋阎正将车停下,从车内下来,低着头在打语音。   文飞白就感觉到自己裤子口袋里振动,他还来不及接,蒋阎就在马路对面抬起了眼。   他的视线穿越稀薄的车辆,精准地落在抱着姜蝶的邵千河身上。   接着,目光一寸寸下移,缠上环抱着姜蝶腰身上的那双手。   即将进入初夏的暖风夜,文飞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第44章 天底下会有白吃的午餐   文飞白见状,赶紧大声解释:“你总算来了!刚你一直没回消息,我们就想着把人送回靖雯宿舍……”   蒋阎收起手机,非常缓慢地踱步过来,仿佛这一路踏的是冰面。而他在这个过程中,将周身的戾气一点一点地融走,停至邵千河面前时,只是微微一笑。   他直盯着邵千河。   “辛苦你帮忙照顾我的女朋友,给你添麻烦了。”   邵千河也笑着,说道不客气,他还没松手,蒋阎就欺身上前,从他怀中接过姜蝶。   他周身的气压还是冷冽,出手感觉要将人冻伤,但是搂抱着她的姿势却柔得像一湾春水,连带着靠近的邵千河也感觉自己被溅湿了。   这短短几十米路,刚一直在他怀中扭捏的姜蝶落至蒋阎怀里,瞬间就安静下来。   垂下的双手也下意识地攀上蒋阎漂亮的天鹅颈,侧过脸在他的胸膛上蹭了两下。   蒋阎轻笑一声,两根手指微弯,拂过她耳边的碎发,顺势轻轻捻了捻她因喝醉而红透的耳垂。姜蝶似乎对这个动作抗议,哼唧两声。   几个无言的,简单的动作,却生动地诠释了缱绻万千四字。   邵千河嘴角轻挑的笑容在这一刻淡去,插着兜,目送蒋阎抱着姜蝶头也不回地离开。   *   姜蝶醒来的时候,又是凌晨三点。   她喉咙觉得干,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一片漆黑里,凭直觉感觉出身下躺的不是她熟悉的床。   因为非常大,非常柔软。   身边还隐约躺着一个人,身上有很浓重的烟味。   她浑身一震,先是下意识地摸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换掉了,取而代之是一件尤其宽大的T,长度直盖到大腿。   这明显,是一件男生的T。   姜蝶骤然僵硬,记忆只到她和卢靖雯在喝酒,然后,又来了两个人。   似乎是文飞白,还有……   姜蝶不敢再往下想,身边躺着的人会是谁。   她屏住呼吸,脸色煞白地慢慢往床外延挪动。   然而,她刚挪动,身边的人一个翻身,手臂从她的腰上环过来,轻轻一拢,她就像个卷饼被卷进怀中。   靠近他的那一刻,姜蝶大喘了口气,放松地陷进对方怀里,抬眼摸上他的下巴气声咕哝:“居然抽了那么多烟……”   害她第一时间都不敢认为是蒋阎,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犯下了“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蒋阎居然没睡着,出声又吓了她一跳。   “还不是某只蝴蝶闹的。”   姜蝶隐约还有点记忆,心虚地说:“什么啊,你最近烟瘾大了还赖我。不许抽了听到没。”   “好。”他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鼻子,“那你也不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喝得烂醉。”   “是靖雯他们叫你来接的吗?我妈知不知道啊?”   “嗯,我和她报备过了。明早再给她完璧归赵。”他转而捏她的鼻子,“她很担心,连带着念叨我。”   “我这次是意外啦,意外。”姜蝶被捏得鼻子发皱,“和靖雯分享了小时候的事情,没注意就喝多了。”   “是吗。”   他短促地应了一声,并没有往下追问的意思。   “你都不好奇我的哦……”姜蝶撇了撇嘴,把玩着他的衣领:“那你呢,你有没有想跟我分享的小时候的事?”   蒋阎淡声道:“好了,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   “我口渴嘛。”   蒋阎闻言,便窸窸窣窣地起身,打开床头的夜灯,起床去替她倒水。   姜蝶在骤然亮起的眩目光线里注视他为自己忙前忙后,内心充斥着巨大的安宁。   他从客厅回来,手上接了一杯水,姜蝶的视线定格在接水的杯子上,整个人一怔。   是她送的那只酒杯。   “……你还真用它喝水啊?”   “嗯。”   “其他的水杯呢?”   “扔了。”   温温的水流过喉咙,但她却噎住,半晌才无措地嘀咕:“我还以为你开玩笑呢。”   他小心地收完她喝光水的酒杯,放在床头,按灭夜灯,一边平淡地说了一句:“对你我从不玩笑。”   姜蝶在暗下去的卧室里,心房怦得骤亮。   她抑制不住地从他怀里脱身,头往上拱,额头贴上蒋阎的额头。   他趁机坏心眼地往前轻轻一撞,姜蝶嘶声:“痛。”   他又在夜半昏色的房间里无声地笑起来。   姜蝶摸着额头,和他面对面,即便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也知道他一定在取笑,反手拍了下他的脑门,随即也跟着傻笑。   “刚被你打岔了,你快说说,我要听。”   “说什么?小时候?”   姜蝶头点得像小马达。   “是不是家教特别严格?睡觉都要严格穿着睡衣?”   她上手摸索着他的长袖,蒋阎的反应似乎有些迟顿,在空气沉默了好几秒才后,才像卡带的磁带继续运转下去,嗯了一声说:“对。”   “你是不是困了呀,那我们不说了,睡吧。”   姜蝶注意到这一点,小心翼翼地缩回手,放轻声音。   “没事,我没困。”他又反手抓住她的手指,用力攥紧,“你讲过你的名字,那我也讲讲我的吧。”   “你的名字也有故事吗?”   “阎,并不是一个吉祥的字,对吧。”   “……好像是哦。”   姜蝶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阎作为姓没什么,但是作为名,确实有些古怪。容易叫人联想到阎王,地狱,与生相反的背词,并不算好的寓意。   大概是因为他身上的光环太强烈,连带着把这个字本身都美化了,没让人觉得奇特。   “我的父母,他们在有我之前,发生过不太好的事情。有钱人很信风水神佛,他们就去找大师算。”   夜半三点,讲到这些东西,姜蝶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除此之外,她还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总觉得蒋阎叙述的视角太过冷静。   叫自己的父母有钱人?这个指代的称呼非常微妙。   “大师说,你们得有一个孩子,且一定要给他取个命格很硬的名字。他能吸住煞气,不再祸害家族。所以,我得叫蒋阎。”   姜蝶不可置信道:“意思是——让你来承受这份厄运?!”   他的声音微乎其微:“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他的想法,竟相似到和她不谋而合。   虽然被用在诠释他和父母的关系上,姜蝶认为不该是这样的,但她没和亲生的父母相处过,她无法理直气壮地安慰他,说你这样想不对。   反而有一种怔忪的难受,原来,亲生的父母和孩子之间,也逃脱不了交换吗?   但狠心到能将孩子的人生气运作赌注,是不是残酷过了头?   蒋阎并没有过多透露他真正的生活,但仅仅是这只言片语,就让人不寒而栗。   姜蝶原以为天之骄子的生活就像初次见到的海边别墅一样,有鲜花,泳池,是一座四季如春的温室。   但她突然意识到,温室之所以是温室,那就是人造的。   造房子出来的人,可以随时亲手掐灭温度计。   那么生活在里面的孩子,该会有多么担惊受怕?   这一瞬间,姜蝶似乎隐约窥见了蒋阎为何会喜欢废墟的原因。   代入自己,如果出生就注定被当作一场灾难的消解品,那么再华美的宫殿都会成为摇摇欲坠的危楼。最亲近的人早就准备好逃亡的拐杖,只等着倾塌之际全身而退。   而他们的拐杖,斩自于他的双腿。那他还能跑去哪儿?只能和危楼一起瓦解为废墟。   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在无形中变得分外难过,蒋阎遮住她的眼睛,嘘了一声说:“怎么还替我委屈上了。这事情说到底,只是个说法罢了,不用在意。”   他倒反过来安慰她。   姜蝶沉默了很久,坚定地说:“天底下,会有白吃的餐的。不论是早餐,午餐,晚餐。”   他感受着手心底下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扫过,犹如蝴蝶煽动了一下翅膀,再度洒下淋淋的翅粉,于是,整个压抑的沉默的夜晚,都变得亮晶晶。   ——她的下一句是:“我永远是你二十四小时可以赊账的私房小馆。”   永远,二十四小时,被无限套牢的定语。   不知天高地厚的词语们被组成在同一句里,爱意浓厚重叠。她手上举着的火把,什么时候竟然已经烧成了一座火山,足够和冰山抗衡。   可是这样,也会把自己烧着的啊。   傻瓜。   姜蝶感觉覆在眼皮上的手弹动了一下,他无比温柔地用指腹轻轻擦过她的眼皮,到了山根,顺着小巧的鼻梁划下来,最后再是嘴唇。   她被他遮着眼,感受不到他的神情,只听见他故作轻松地笑:“做什么,那碗白粥吗?”   沉闷的气氛在这句话后被打散,姜蝶气得一把将他的手拨开,蒋阎变本加厉地靠拢,不仅是抵上她的额头,嘴唇也贴得过分接近,擦着她的唇瓣气声说:“我这回会吃下一整锅的,好不好?”   姜蝶滚动喉咙,失去了言语,大概自己也要跟着被他生吞了吧,她想。   *   姜蝶第二天起来,才意识到自己想给蒋阎的“惊喜”弄丢了。   当晚的其余三个人都没记得拿,买好的衣服就这么落在了店里,跑去店里问,店家也说没看见。   姜蝶无语凝噎,恨不得把自己喝过的每一口酒都吐出来。那可是上万,都足够喝顶级香槟了。结果同等的钱只喝到嗓子冒烟的扎啤。   只要牵扯到十一,就没好事。   姜蝶崩溃地扯着头发,总不能说就这样作罢。尤其是昨晚听蒋阎不痛不痒地解释他的名字,她就更加不能让自己的男人受一丁点委屈,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收不到礼物。   这个时候,姜蝶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得更深了。   若当一个女人对男人产生的爱里,加了个怜字的前缀,那这个女人基本就完了。母性是女人存在的天性,证明她不再用理智,而是用不加任何思考的本能去爱人。   但是,姜蝶觉得自己还是有救的,她的理智尚存。至少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花同样的一笔钱去买/春尾衣良,除非她真的想在巴黎喝西北风。   那么,就要重新挑一个礼物。   不能再在价格上取胜,得在心意上再设计讨巧。   姜蝶又开始抓耳挠腮,搜遍了各大网上的送男友小礼物技巧,挑花了眼,最后干脆转而求助卢靖雯。   小福蝶:救命,我到底该送啥表达我的感谢!!!   Lulu:[链接]   Lulu:我送给过飞白,他表示男人都抗拒不了[嘘]   这么神奇?不错!   姜蝶满怀期待地点进去一看,脸色涨成番茄。   性感空姐制服诱惑/可爱猫女毛茸套装/日本和服敞胸浴衣……   救命。   姜蝶条件反射地退出链接,这也太不害臊了!   然而,这个念头却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时不时蹿出来,如果真的买了这个……蒋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他也会害羞,会喜欢,会失控吗?   这个念头就像伊甸园的禁果,引诱着姜蝶下单。   最后,她缩在被子里,红着脸选了一套护士服。   点下购买的按键,姜蝶立刻把手机扔得远远的,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啊啊乱叫。   收到衣服的这天,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闭紧窗帘,灯也没敢开大,悄无声息地拆开包装,做贼心虚地穿上它。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全身镜前,拉了拉只盖到屁股大腿的布料,胸口还镂空了一块,集齐了所有羞耻的部位曝光。   姜蝶坚持了不到十秒钟就火速换下了,心脏还怦怦跳得跟跑了个体测似的。   她把护士服揉成一团,刚想扔进袋子里毁尸灭迹,动作又犹豫。   买都买了……   做人,就是要走出舒适圈!   她胡乱地在心里呐喊,试探地给蒋阎发了条消息。   小福蝶:今晚有没有空,有个电影新上了,我们去看好不好?   看完电影,再顺理成章地去他家,然后……   打住,打住!   姜蝶抬眼扫到穿衣镜前自己想入非非的笑,一秒收拢嘴角。   结果,她这边刚给自己心里打完气,却收到蒋阎说不太行的消息。   男朋友:今晚有点事,改天吧。   姜蝶撇撇嘴,距离上次意外见面已经过去好几天,两人最多只在学校一起吃个饭,就再也没有私下单独出去过。   他好像比前阵子更忙了。   姜蝶倒也没有抱怨,空出来的时间她可以用来继续充实自己。正好晚上有卢靖雯的选修课,两人吃过晚饭一起去往阶梯教室。   卢靖雯吐槽道:“我都不想来上,你不用赚这门课的学分还跟着来,无语。”   姜蝶耸肩:“现在学分也无所谓了,反正奖学金也到不了我头上。”   她看着从前排走进来的饶以蓝,语带所指。   卢靖雯顺着视线看过去:“她后来没找你麻烦吧?”   “都已经这么丢面儿了,聪明的公主就该安静如鸡。”姜蝶转着笔打了个哈欠,“饶以蓝还没蠢到那份上。”   但这堂课结束,姜蝶就打了自己的脸。   临出教室门前,她被饶以蓝叫住,对方微微一笑,又恢复成初见时挑不出任何失态的样子,且带着一种怜悯的神色打量她。   “你知道吗,莆田货因为价廉,也许能一时间能让人好奇,真的可以穿吗?抱有这样的想法穿了一下,但也会很快脱下来的。”   姜蝶直接道:“你说啥?我可不穿莆田货。你要是想买莆田货,请教别人吧。”   饶以蓝脸上的表情一裂,吸了口气,挑白了道:“limatcx,这个会所你去过吗?”   “干什么?”   姜蝶脸上的表情已经透露了答案,甚至连名字都是第一次听说。   饶以蓝嘲讽地一弯嘴角:“这是邀请制的高级会所,一般人可去不了。我前两天刚巧去过。你猜我看见谁了?”   姜蝶隐隐意识到了她要说什么。   “我不关心。”   她扭头想离开,饶以蓝从容地说:“原来你对你男朋友的事情这么不上心吗?”   姜蝶定住脚步,也从容地回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就算再亲密的人也得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吧,做每一件事情都得报备我认为没必要。倒是某些路人咸吃萝卜淡操心盯别人男朋友盯得紧,稀奇。”   饶以蓝胸口上下起伏,末了冷冷地扔下一句:“我只是好奇他带去的女人不太像你,来问问罢了,同学之间的关心而已,怎么了呢?”   她甩脸离开,姜蝶的从容在她最后那句话落下后,有些难以维持下去。   她不可避免地把这件事,同盛子煜之前告诉过自己的那件事联系起来。   又是和石小姐吃饭吗?   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姓的小姐。   总之,大概都是绝对不会被会所大门拦下的人。   为了压抑突如其来的心慌,又像上次那样,她若无其事地给蒋阎发了条消息。   只不过这次,他并没有再回。   一整个晚上都没有。 第45章 鱼眼相机   夜晚八点的盐南岛,整片海岸都是暗的。   唯独一座山坡上的别墅亮着莹白的灯,花圃里的山茶投在玻璃纱窗上,映出一抹虚影,似乎随时会摘下漂亮的面具,变成杀人不见血的食人花。   隔着落地窗,屋内一片平和,甚至还放着轻柔的钢琴乐伴奏。   桌上的花瓶里,还插着花圃里刚折下的黑百合,开得很艳。   任谁看到这一幕,都会以为他准备就绪,在等待情人的赴约。   但如果知道黑百合的花语代表诅咒,就不一样了。   男人从敞开的大门进来时,蒋阎正背对着他,哼着音乐的小调,在餐桌边对齐刀叉。   粗劣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像投进许愿池的臭垃圾袋,没什么重量,但足够使整片漂亮被打碎。   “准备好的钱呢?还要我来这里取?费劲。”   蒋阎头也不回地说:“要不要先坐下来吃个晚饭?”   “用不着。”   男人瞥了一眼西餐盘里带血的牛盘,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赶紧拿钱给我。”   蒋阎置若罔闻地坐下,拿起刀叉切下一片肉,切口锋利又平整。   肉慢条斯理地刚入嘴,就遭到了男人的催促。   他大踏步过来,居高临下地站在蒋阎面前。   “我问你话!你他妈现在吃什么饭!”   蒋阎坐着,略抬起脖子,洁白大理石墙面下的水晶吊灯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多么相似的视角啊。   十多年前,阴森灰暗的白炽灯下,他就是用这样的角度仰望男人。   哪有什么华丽堂皇的别墅,喷香四溢的牛排,只有一张沾满油污的桌,两盆凉掉的菜。   角落里横七竖八地堆了一堆东西:洛阳铲、雷/管、麻绳、背包……空旷到粗暴的房间因此显得拥挤起来。   他独自坐在四方的桌边,任头顶的灯打下一圈阴影。那阴影好畸形,他被压扁成一条,好似一团任人搓圆揉扁的面粉,恰巧刚被压成了这个形状。他也不恼,没有脾气地低头嚼硬掉的饭。   里屋里,传来女人的浪/叫,还有男人愉悦到极致的低喘。   破床板吱嘎响动得越来越大,某种奇怪的味道透过并未关严的门缝传出来时,他跳下桌子,蹲到门口呕吐起来。   但因为没能吃下什么东西,他吐出来的东西只有一滩黄色的稀水。   他对此早有预料,每次出活儿前,楼宏远必定会带一个女人回来,每次的叫声都各有秋千,具体体现在催吐功力上,比较下,这次的算不上厉害。   吐完,他习以为常地用泛黄的衣袖擦掉嘴角污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小浣熊干脆面,将硬邦邦的面条揉碎,再洒上胡椒粉,扎紧口袋摇一摇。   再松开手,粉香扑鼻。   他轻轻抽动过鼻子,极小声地打了个喷嚏。   吐过之后,他才敢放心地吃这个他目前最喜欢吃的东西。   好东西留到最后,才不会被肮脏的东西辜负。在确认自己不会浪费之前,他不会打开。   屋内的动静渐熄,楼宏远光着上身出来,扫了一眼,看见了桌上没被解决的菜。   他的视线落到门口瘦削的小男孩身上,刚发泄过后餍足的脸陡然暴躁,抄起地上空了的啤酒瓶,不由分说地对准他头上的门梁砸下去。   碎渣溅了底下坐着的孩子一身,宛如过年时噼里啪啦掉下的炮仗屑,动静大到吓人。   “你是不是在和老子做对?!之前不是求着老子要饭吃吗,怎么,知道今晚要走活儿故意不给老子吃饱饭?你他妈要是没力气死下面老子才不管你!”   男孩表情平静地站起身,摸了一把眼角,碎片溅出了伤口,手心有温热的液体流淌。   世界从凄冷的灰白,变成了浓烈的红色。   而他是一块没办法清洗自己的调色盘。   “我有吃饱,爸爸。”他垂下沾血的眼睫,“我是怕你没吃饱,给你留的。”   楼宏远一愣,闻言把酒瓶一扔,放过了他。   “吃屁,马上要集合了。你快点给我收拾!”   他乖顺地点头,走到角落,把那些散开的工具一一放到和他上身差不多大的背包里。   “我装好了——”   高声说着的同时,他熟练地往怀里藏了一只很小的鱼眼相机。   *   楼宏远口中的活儿,就是盗墓。   他们在郊区已经瞄准了一块墓地,带队的人估摸是西汉的墓,声称他们这次下去一定会大赚一笔。盗洞早就已经不声不响打了好几天,终于到了可以下墓的日子。   照例,他也得跟着楼宏远一起去。   小孩子能在盗墓团队中干嘛呢?明明不会定位,不会盗洞,不会爆破。   但楼宏远却想出了绝妙的使用方法——探路。   盗墓这件事,容易暴富,也容易暴毙。   积压在地底下几千年的玩意儿,什么未知的危险都可能有,每次下去,都是把脑门别在裤腰带上的。   楼宏远还不知道带他的时候,第一次下墓地,就碰到了墓火,把他吓得半死。幸好团队里的人都没带什么明火的玩意儿,没发生爆炸。   楼宏远心惊胆战地回来后,琢磨了一下这样不行。   就像警察搜查犯人时得有身先士卒的狗冲锋在前,巧了,这不正好养了一条吗。   于是,他就被提溜过来。小孩子身型小,最适合查探。确认了安全再出来,帮他们把风。从晚上九十点一直到凌晨三四点。   他的童年,就从沉夜的墓地开始,一个人,坐在坟地上头。   以致于后来,他被赐予蒋阎这个名字,和墓地和死亡千丝万缕,真的就像冥冥中注定好的那样,除了毛骨悚然无话可讲。   这一次,他依旧被安排最先进去,绑上麻绳,从他们挖好的盗洞里爬下。   他站在边缘,凝视着黄土地上那一口漆黑的盗洞,从心底无法抑制住地感到恐慌。   它就像嵌在大地上的台风眼,海沟的深渊,宇宙的黑洞,地狱的轮回道。   总之是一切他能想到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漩涡。   他微微深呼吸,紧张地抓住绳子,全身蹭着黄土,洗亮的白鞋再一次变脏。   一群人围在洞口旁,神色不耐地催促着他动作再快一点。   这个架势总是会让他想起明净的实验室里,穿着白大褂的人往笼子里滴进一滴细菌,然后冷漠地记录和观察白鼠的死亡。   即便这个地方,最扯不上边的就是明净两个字。   肮脏、破落、逼仄、昏暗。   越是往下,就越是离开人间。面对他的墓门,就像是通往地狱的棺门。   他还没爬到盗洞最底下,头顶就传来非常空旷的声音,问道:“底下什么情况——?”一边问着,那一张张脸挤过来好奇张望,把洞遮满。   最底下,他们是用雷/管炸开的,谁都不清楚下面会有什么。   孩子的脚底终于从虚空中落了地,刚想回答这里什么都没有,就觉得脚底软得不像话,站不住脚,越陷越深。   蛰伏的恶魔不声不响地冒出头,拉住他的脚踝不停地向下。   求生欲逼得他即刻摇动绳子,嘶声裂肺地喊:“沙子——这里有沙子——”   头顶窸窸窣窣道:“靠,‘中奖’了,居然是积沙墓。”   “得重新打盗洞,找准没有流沙层的位置打。”   “这他妈怎么找!”   长长的,露出到地面的绳子在他们的七嘴八舌里还在细微地挣扎摇晃。   楼宏远瞥了一眼,总算想起来:“喂,等会儿再讨论,人还在下面。”   “来,大家加把劲把他儿子拉上来!”   “赶紧的,下次咱们试探流沙层还得靠他呢。”   众人赶紧从洞口散开,列成拔河的姿势,由楼宏远抓住绳头,齐力把人往洞底往上拽。   但是,流沙却因为这份由上而下的牵扯力也流动得愈发固执。   他听到耳边传来隆隆震动——砂锅大的石块被牵连着擦过后脑勺砸进沙里。   就像小行星擦过地球,引发滚烫的擦伤,偏差分毫,侥幸地没有导致爆炸。   但下一回的撞击,也许就是玉石俱焚。   恍惚间他听到上头传来模糊的声音,说着算了吧,他今儿是没救了,这可是流沙墓。   他身上那股拧巴的力道骤然消失,绳子被松开了,整个人更往下陷去。   沙子绞得太紧,下半身逐渐失去知觉,也就感觉不到软肉被挤成一团的痛苦。   他居然还有闲心想:这条裤子还洗得干净吗?   他没几条可穿的裤子了。   陷落还在继续,粉尘四溢,缺氧的圆洞随着石块噼里啪啦震个不停,如枪声大作的靶场,而他一不小心就会被流弹击伤。   果然,第二块、第三块石头……不知第几块石头兜头砸下来时,他没能幸免。   有一块恶狠狠地击中了侧边的脑袋,世界开始像万花筒旋转。   唯有一样东西是静止的。   他粗喘地仰起头,圆形的盗洞没有了那些人的围堵,露出了高悬于头顶的满月。   他就在地底最深处,仰望月亮。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秒。   但如果这是死前的最后一眼,那老天还是仁慈的。   这是他难得见到的漂亮景色。   他颤巍巍地从即将被细沙淹没的肚子里,费劲地扒出那只隐蔽的鱼眼相机,把它高举在自己的眼睛前,抖着手,按下快门。   如果能转世投胎,他可以做一只月亮吗?   光明的,高傲的,不用像一条狗一样活着的月亮。   *   旧日的月光,和今日高级吊顶的灯垂下的光重叠。   蒋阎慢腾腾地直起身,一下子压过男人,俯视着他。   他的眼神令楼宏远感到害怕,又烦躁。犹如在阴湿的草丛里被毒蛇盯上,缓缓地吐动舌头,琢磨着要从哪一个位置下手。   “你问我钱是吗?”毒蛇微笑着说,“没有。”   楼宏远目眦尽裂:“你在玩老子?!”   “玩你?你算什么东西?”蒋阎一改之前的笑脸相迎,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用盯蝼蚁的眼神盯着他,只是语气还堪堪地保持温和,却因此听上去更不寒而栗。   “一条附在尸体上的蛆,我嫌手脏。”   楼宏远来时喝过一点酒,听到这话,酒意直冲上头,青筋暴起地扬手直冲他的面门甩过去。   蒋阎轻巧地一偏头,游刃有余地后退两步。嘴上继续不紧不慢地说。   “有件事情你不知道吧。奶奶不是因为摔跤去世的。”   “其实,是她知道你进了局子,气得心脏病发走的。我才因此进了福利院。”他一字一顿,“而且我告诉她了,是我举报的。”   “怎么样,爸爸,是不是很为自己作奸犯科的人生感到自豪?”   杀人诛心。   一把看不见的刀插在楼宏远的心口上,纵然他的心脏小到难以捉摸,但还是有的。   他这一生中最在乎的人就是他的老母,她总嫌他没出息,赚不到什么大钱,那么他就证明给她看看,她儿子能有多牛逼。   为此他不惜铤而走险,但同时,他又贪生怕死。   想来想去,便宜儿子就在这时成了一张最好的挡箭牌。   反正,也是哪个不知名跟他搞过的马子生下来,扔在他门口的。如果不是老母劝说他留下,他早就挖个坑把他埋了,养他多麻烦。   反正死了,总还可以再生。找个女人搞一搞还不简单?   因此,当那个小不点真的被埋在盗洞下时,他并不感到多遗憾地就松了手。   楼宏远不会想到,小不点还能够苟延残喘地爬回来。   不仅爬回来,还带来了一拨警察。   他手上的鱼眼相机,拍摄了他们每次让他下盗洞时的情况,证据确凿。   而他之所以没有第一次就交给警察,是因为他知道,引蛇出洞后,得乱棍打死。只有一棍,是打不死的。   小男孩降临人世,第一次学会看的文字,不是爸爸妈妈,不是平安喜乐,不是那些积极美妙的阳光词汇。   而是法律上一行冰冷的文书,记录着:若多次盗掘古墓,会被判十年以上的刑期、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不然,就只可能是轻飘飘的罚款或刑拘。   所以,他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进行每一次的收集。   到流沙快将他活埋的这一刻,他知道,好运气到头了。   真的要面临死亡的这一刻,他无声地嘶吼,老天爷,让我活下来!这辈子当条狗也行,至少让我先活下来好不好。   ……我还有一包小浣熊的干脆面藏在床底,没有吃完。   ……我还没有,亲手了结这一切。   人的执念是无比强大的,他不吃不喝,仅凭着一丝洞内的氧气,居然坚持到有人发现他的那一刻。   他不知道过去了几个小时,又或者是几天。在他的意识里,就像是经历了一次跨世纪的轮回。并且留下了后遗症,从那之后身体素质变得很差劲,动不动就容易生病。   但看着男人被警察拷着推入警车的那一刻,他想,这次轮回是值得的。   他终于不必再堕入畜生道了。   然而,男人在跨进警车前,恶狠狠地扭过头来。   “你给老子等着,老子出来,一定,是一定他妈弄死你。你别给我抓到。”   蒋阎眯起眼睛,模仿着他的语气,又重新念了一遍这句话。   “我一直等着你弄死我呢。可是出狱的第一面,你怎么没弄死我,反倒巴着我要钱呢?”他嗤笑,“如果我不姓蒋,是不是已经死了?”   “——你以为你姓蒋,我就真的不舍得杀你?你去地下给我妈磕头!!”   男人狂怒地随手抄起放置在餐桌上的刀叉,新仇旧恨,通通涌上来。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父子,只是连通他们的不是血管,而是刺进对方身体的武器。   刺进去,血就喷出来,以这样的方式反哺。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看着刀叉扎进脖子的那一刻,蒋阎笑了。   他没有躲,没有反击,而是更往前凑近一寸。   我再也不会害怕了。   我不要残喘,不要狼狈,不要不体面。那些上辈子的东西,尽管它磅礴,但冻结在冰川的基底,再也不必浮出水面。   黑色的百合沾染上血色的气息,变成了红玫瑰。他得偿所愿地在这一瞬间的疼痛里,再度会面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缩在床板底下,面目表情地目送着装载男人的警车嘀唔嘀唔离开,一边揉碎了仅剩的那包浣熊干脆面。   胡椒粉窜上鼻腔,小男孩把脸埋进袋子,深吸一口气,然后,尽情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这一回,再没有人抄着啤酒瓶往他身上砸,粗声勒令他闭嘴。   *   蒋阎这一失踪,直接音讯全无了两个礼拜。   其间只发过一条消息,说自己需要闭关一段时间做模型,暂时不见面了。   姜蝶也怒了,憋着自己也不去找他。买的那套护士服也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彻底扔进了垃圾桶。   卢靖雯劝慰她别多想,但是前脚有女人的绯闻,后脚又对她这么冷淡,她很难不多想。   怨气像雪球越滚越大,却在久违的,见到蒋阎的这一刻雪崩。   当时她刚好下课从学校回来,拾步走上鸳鸯楼的阶梯,在拐角的平台愣住。   只有一盏路灯的夏日夜晚,蒋阎背对着她,手臂搁在带锈的栏杆上,穿着并不合身的宽大衬衫,夜风将他后背的衣服吹得鼓胀,这么看去,竟然隐约像一只白色的,随时要在风里起飞的蝴蝶。   蒋阎听到脚步,转过身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他手上抱着的花盆,里头栽种着一株娇艳欲滴的蝴蝶兰。   他把花盆递过来,说:“来向我的蝴蝶赔罪。”   姜蝶不想接,视若无睹地想擦身过去时,却扫见他脖子上的一圈绷带。   因为夜盲的缘故,刚才她还恍惚以为这是他的衣领……   “这是怎么回事……?!”   她紧张地仰起脸,完全忘了上一秒自己还非常生气。   蒋阎放下花盆解释:“其实前一段时间,我在养伤。不想你担心就没告诉你实话。”   “伤?!”   “小伤。”他张开双臂,“所以,让我抱一下。抱一下就好了。”   “你能不能认真点,到底怎么回事!小伤怎么可能消失这么久?!”   蒋阎叹了口气,主动上前一步,把眼前快急哭的人拢进怀中。   他的嗓音混在夜风里,含糊地说。   “运气不好,遇见一个正在犯病的精神病,被他不小心攻击了。”   这太离谱了。   姜蝶目瞪口呆:“哈……?精神病偷跑出来了吗?!”   “不,在此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有病。”   蒋阎仰起脸,看向天上的月亮微笑。   “但经过这次发病,就得关回精神病院,不能再出来害人了。” 第46章 最好的时光   知道蒋阎玩失踪和什么女人根本没关系,而是受伤之后,姜蝶又愧疚又生气。   她严肃教育了蒋阎好一通,警告他如果再对自己隐瞒这类事,她就干脆在他脖子上再来一刀。   蒋阎便闷笑:“这么辣。”   姜蝶忍不住想起那件被扔掉的护士服,心说真正辣的你怕是还没见到呢,但你也休想再见到,这就是你不声不响隐瞒的惩罚。   至于饶以蓝提到的那件事,她把它压了下去,不再在意。   毕竟她下学期就要去巴黎,而距离期末结束,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这段限定的期限,她不想将任何的不愉快加入到这段关系的记忆中。   毕竟她和蒋阎在一起的日子那么短暂,如果分开一年,又是隔了六个小时时差的异国,那么她和他构筑起来的几个月的感情经得起消磨吗?   她很早就在思索这个问题,但她又肯定不会放弃自己能出国的机会。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的在这段时间内,让他们的关系加码到坚不可摧。   怀疑、猜忌、争吵……这些伤筋动骨的负累就显得多余。   她希望自己能带给蒋阎的,是信任,温暖,平和。希望他会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小福蝶,希望他想起与她有关的回忆,都能嘴角挂笑。   因此,她心机地制定了一个计划,叫“与你一起完成的第一次”。   然而令姜蝶没有想到的是,提出要主动去做这些事的人会是蒋阎。   他的伤势还没好透,突然就发微信问她要不要晚课结束后去压马路。   接着连下来的一段时间,都会时不时地来问她看海吗或者爬山吗。   姜蝶觉得不对劲,一看,这怎么和自己从网上扒下来的要做的事如此重合。   ……他不会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吧?   但是,这怎么看都不太像蒋阎能做得出来的事……   她脑补他埋头在百度上一本正经地搜索情侣要一起去做的一百件事指南,然后逐条对照哪些做过哪些没做过,忍不住觉得好好笑。   因为,她总觉得,该费心加码的那个人肯定是自己,轮不到他来担忧。   原来……在这段感情中,并不是她一个人在未雨绸缪患得患失。只是他隐藏得太好了。   认清楚这一点的姜蝶,心里一直涌动的焦虑终于得到了缓解。   她不再刻意地试图想去和蒋阎制造什么惊心动魄的回忆,而是顺其自然地随着季节的发生,随着日子平淡往前。   逐渐热起来的天气,他们会去压马路一直到凌晨三点。从学校后门的那条窄巷开始,穿越 人声鼎沸的小吃街,途中蒋阎会给她买草莓上裹着糖浆的糖葫芦,还有里脊肉和炸虾混在一起的炒面,再来一杯温热的芋圆奶茶,直到双手都塞不到。   “我不能再吃了,最近拍视频上镜都胖好多!”   他不甚在意地捏她的脸:“如果蝴蝶重到飞不动的话,可以停在我肩上。”   “这都是你们男人的鬼话,别想诓我。”   他摸着她的后脖颈呢喃:“我不喜欢你这么说。”   “啊,为啥?”   “总之,不喜欢。”   姜蝶回味过来:“没有那些男人,只有你。傻猪。我是夸张说法!”   她张口乱叫,傻猪,憨憨,这些和他不相称的昵称却在她眼里无比合适。他就是那么可爱,尤其是在她面前流露出那么一点小性子的时候。   穿过小吃街,就是宽阔的大马路了。他们通常都是没有方向地走,夜晚汽车很吵,总是会有车轮飙过去的声音突然打断他们的聊天。她就会遥遥地对那个车屁股比一个中指,说车标不怎么的声音倒是牛逼哄哄。   然后,蒋阎会慢一拍,学着她比一个中指,但街道上只剩下一溜散开的尾气。   姜蝶笑得奶茶都快洒到他身上。   直到逛到下半夜,车流渐熄,总觉得红绿灯的变换速度都慢了。沿路摊位的卷帘门放下,露出不知是哪个艺术青年随手画上去的奇怪涂鸦。他们研究了半天那是什么形状,她说是一个长着匹诺曹鼻子的恐龙,他说那不是鼻子,而是恐龙的剑。   她不服:“恐龙的爪子那么短,怎么拿剑?”   “所以它干脆把剑插在鼻子上,脸是它最突出的部位。”   “你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怪不得恐龙鼻孔那么大,原来是被剑插大的。”   这回轮到蒋阎笑得肩膀耸动,月光被揉碎了一地。   他们走到路的尽头,她有点走不动,拉着蒋阎坐上一辆夜行公交。   运气很好的是,这辆公交有一站是花都码头,路线环海。   姜蝶忍不住想,设计这条公交线路的人是会想到半夜有人突发奇想来看海吗?还是说这个人自己很喜欢半夜看海呢。   无论怎么样,一定是个浪漫的人。   空荡荡的公交车,位置任选。姜蝶挑了一个单独的位置坐下。   “我们一前一后坐吧?”   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她眨眼:“这样我们俩就都能看到海啦。”   蒋阎似乎想反驳她什么,但最后不想扫她的兴,话锋一转:“那你挪前面一个位置。”   她现在坐的是单独位置的最后一个。   “你想坐我这里哦?”   姜蝶不明所以地起身,把位置让给他,自己坐到了他的前面。   公交车驶进环海公路,靠近码头的渔港没有灯火。   姜蝶凝视着失去光源照耀的大海,突然发现,原来蓝色在某一刻时刻,和黑色是一样的。   她拉开车窗,试图看得更清晰一些,下半夜的晚风争先恐后地扑进来,带着海盐的湿咸和暖意的水汽,将头发吹成一团。   她刚抬手想把头发扎起来,她的头发先被人抓住了。   蒋阎靠近她的后座,手指抓拢她乱飞的头发,边说:“发绳。”   姜蝶往后递出手腕,那里依旧挂着熟悉的黑色发绳,是最初他买给她的那一根。   蒋阎显然没想到,她居然还在用着这一根发绳。   微怔后,他小心翼翼地取下,笨拙地帮她扎起来,试了好几次才扎成功。   他不承认是自己手艺不行,无赖道:“……这绳子弹性不太好了,该换了。”   “干嘛换,明明这绳子很耐操的。我每天都带在手腕上也没见它开裂。”   “有必要每天带着它吗?”   “这是你送我的啊!”姜蝶理所当然,“你也不是没看到过我房间,丢三落四的,东西一堆。如果绳子离开我一分钟,它就会永久失踪。”   “那我会送你一根新的。”他一顿,“更漂亮的。”   “这根我最喜欢。”姜蝶摸了摸发绳,“它是你送我的第一个东西。”   蒋阎在后头沉默。   姜蝶正想回头,蒋阎的手指从后方伸来,滑进耳廓。她一激灵,还以为他想做什么,结果只是单纯地帮她把没扎进去的碎发一一撩进耳后。   他收回手说:“继续看海吧。”   姜蝶心神不宁地哦了一声,大脑皮层还在回味他的指尖轻蹭过耳垂的发麻,好像远处的海浪拍到的不是岸,而是她的耳朵。   明明已经是男女朋友,但这一瞬间她却有点不太敢回头光明正大地看他,只好假装揉了揉脖子,做米字操,转到右边时,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就这么一眼,却被蒋阎抓包。   因为他根本没在看海。   他看的,一直是她的背影。   所以,才要固执地换到她身后。   *   等天气完全热起来的时候,六月的花都就进入了梅雨季,一切都开始变得粘稠。   他们也忙了起来,各种期末考试,学生会的事,还有她准备出国的各项手续塞满生活。难得有一天放晴,两人才又有机会一起出去,这么好的天气,很适合野餐。   他们想着别跑远,到学校附近的公园一看,即便是工作日的下午,来晒太阳的人也很多。毕竟天气预告说未来十天可能都是阴雨连绵。   草坪上几乎没有位置了,无奈之下,蒋阎干脆开着车带她去了郊外的野湖。   幸好,这里没有被人蜂拥,自然草地也没有公园里的齐整,横七竖八地野蛮生长,却让姜蝶更加喜欢这里。   有一种很亲近的生命力。   她穿着嫩黄色的碎花连衣裙,像个翩跹的小蝴蝶扬起野餐布,白色的野餐布在阳光下抖了两抖鼓起来,缓缓地降落在草丛上。   蒋阎则回车上把装好食物的盒子拿下来,水果和蛋糕,都是姜蝶爱吃的甜食。   “哇——你故意的,我好不容易减下来一点!”   姜蝶一边咽口水一边严肃地指责,手却没出息地已经伸向马卡龙。   蒋阎把马卡龙盒子往自己这里一推:“那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你得满足我一个要求才能吃。”   “什么要求?”   不会是什么让她吻他一下这种吧。   姜蝶开始想入非非。   他沉吟半晌:“唱首歌?”   姜蝶嘴角刚才扬起的猥琐笑容卡住。   “啊?!不要……”   她条件反射地摇头,开玩笑,才不要自曝弱点。   蒋阎忍笑说:“其实我之前已经有听到你自己私下哼歌,挺好听的。”   “我谢谢你。假如你不憋笑我就信了。”   姜蝶翻着白眼在野餐布上躺下来,背对着蒋阎佯装生气。   蒋阎折下一片草叶,俯下身,在她的侧脸流连。   “痒啦!”   姜蝶破功地笑出来。   “唱一首吧,我想听你唱歌。”   他的手肘半撑着,整个人罩在她上方,挡住了灼灼的阳光。   姜蝶半侧回身,平躺着,直直对上蒋阎的眼睛。   明明他背着太阳,但她却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流淌的粼粼波光。让人不忍心拒绝他。   她被这份炙热蛊惑着,不由自主地张开嘴,结巴地唱起来。   “Lost in stars reaching for…… who we are   Lost in mars ……never going down for awhile.”   她开口的,正是那首《A Rocket To the moon》。   姜蝶起初很紧张,但在蒋阎始终温柔的注视下,慢慢地不再心里打鼓。越唱越渐入佳境。   到了高潮部分,蒋阎也开口,但声线很低,只是为她和音。   “Let's get on a rocketship and ride to the moon   There wil be my heart waiting for you my baby.”   边哼着,他的手指缠上来,一根一根地插进她的指缝间。   姜蝶害羞地唱完副歌,闭嘴了。   “怎么不继续唱了?明明唱得很好。”   “刚刚那是极限了。”姜蝶狂摇头,“我真的是连国歌都会走调。”   “但你这首一点都没有走。”   姜蝶不好意思地从手机里调出听歌的app,把界面展示给蒋阎看。   她稀少的曲库里,那首《A Rocket To The Moon》的听歌次数,达到了2447次。对比其余零星的播放次数,简直一枝独秀。   她皱着鼻子小心地说:“因为听了太多太多次了。我再学不会就太笨了。”   蒋阎的目光从屏幕移到她脸上。   “……听这首歌的时候,都在想我吗?”   姜蝶凝视着他的眼睛,点下头。   这世上有哪一个人,能忍受她这样毫无保留的真诚视线呢。   蒋阎在心里叹息,放任自己沉溺,闭上眼睛,用鼻尖磨蹭她的鼻尖,无声地呢喃。   “My baby……My butterfly.”   这一回,他终于不用再不为人知地写下“The butterfly”,而是正大光明地说出来,My,我的。   时间就在这瞬间停滞,他们亲密无间地鼻尖吻,把整个世界都排除在外。鸟鸣,微风,青草,野湖,花香,都比不上爱人眼睛里,藏着自己的倒影。 第47章 偷光的月亮   那一个下午,他们就这么肩并肩地躺在野餐布上,午后的阳光很热烈,但蒋阎一直伸出手帮她挡着光。   直到一通电话打进来。   蒋阎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忽然就移开手,起身去接电话。   他一挪开手,刺目的阳光兜头倾泻,晕眩得姜蝶睁不开眼睛。   她在这片浓烈的光晕里眯着眼去瞧蒋阎,他的背脊绷得笔直。   这是一种很紧张的姿势。   ……他在接谁的电话呢?   姜蝶心里疑惑,没有忍住在他结束通话后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嘴。   蒋阎面不改色地回答:“哦,你不认识的。”   往常,她就点到即止识趣地不再问。但这一次,她略感心慌,带着点撒娇的语气道:“那你介绍一下我不就认识了嘛!”   她都这么说了,他却依旧不松口。   “我和对方也不熟。”   ……不熟还讲了有快三分钟的电话?   之前一直故意忽略的疑惑再次见缝插针地浮上来,开始抓心挠肝。   *   梅雨季节结束之后,真正的夏日才算完全来临。   只是,恼人的雷阵雨和台风也会不经意光顾,想要晴天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但姜蝶根本无暇关心天气,她已经忙得快焦头烂额了。期末考和交换生的各种手续简直让她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用,视频的更新速度也大大下降。   然而粉丝却并未因此流失,很多老粉虽然离开了,但此消彼长,却又多了一批因为那个法国vlog而慕名被吸引的新粉。   他们看过之前她和盛子煜的视频,再对比法国的这个vlog,得出了一句非常精辟的见解:   “这就是工业糖精和自然蔗糖的区别吗?”   除此之外,还有一句评论留言也很好笑。   “老婆,我之前都没嫉妒过盛子煜那个臭男人,因为我觉得你们这状态迟早会分手的。呜呜呜但是这次我真的酸了啊,原来你真正爱人是这个样子的,怎么会这么漂亮。希望你能一直漂亮下去。”   这个时候的姜蝶,也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漂亮下去。   ——如果她没有手贱去记那个号码。   那天在野湖旁边,她声称要纪念他们的夏日郊游,拿蒋阎的手机拍照时,趁机点开了刚才的通话记录,快速扫了一眼。   她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但她真的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在看到对方的备注是“石”时,她的心重重一沉。   很奇怪的是,那是一个座机号。   她仓促地记下了这个号码,却没有打过去问一问的勇气。   直到期末的所有考试结束,繁忙的重担全部落潮,想要探究的念头就开始不断地侵袭她的思维。   有些念头像水滴日复一日地往玻璃杯里倾倒,到了某一时刻,嘀嗒,总有一滴水会溢出。到那时候,覆水难收。   但你知道,有时候,人生就是需要一场山洪的。   因此,她挑了风和日丽的一天,冲动又冷静地打出了这通电话。   她无比期待对方不要接通,但又迫切希望接通,整个人被两面拉扯到头疼。   没有给她过多挣扎的时间,电话对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您好,安康医院精神门诊中心。”   姜蝶差点以为自己背错了号码。   她犹豫不决地想挂断,最后还是试探的问道:“请问……这里有姓石的医生吗?”   “您说石夏璇医生吗?您是她的患者吗?”   “不是……”   姜蝶顿了顿。   “但我想预约她。”   *   在打通这个电话前,姜蝶心里已经暗自否认了这位传说中神秘的石小姐和蒋阎是什么豪门联姻的烂俗可能。   她在网上查了这位石夏璇的资料,比蒋阎大了快十岁。   虽然这在医生领域,已经算是非常年轻有为了。   但要是门当户对的联姻,就显得不太合适。   然而姜蝶还是执意要预约的原因在于,有一个更可怕的担忧浮现。所以,她必须得前来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蒋阎真的身陷在泥潭中,那她更不能装作视而不见。   到了问诊的时间,姜蝶深呼吸了一口气,敲响了诊室的门。   “请进。”   从里头传来了一个很温和的声音。   姜蝶推门而入,和穿着白大褂的石夏璇打个了照面。   她很客气地指了指空着的椅子说:“请坐,姜蝶。”   姜蝶一愣,石夏璇的语气显得好像不是第一天认识自己。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她很快就解答了她的疑惑,“是因为蒋阎吧?”   “他有向您提过我?”   石夏璇耸肩:“这需要特意提吗?你可是唯一出现在他朋友圈的人。”   “……那么,您是他的主治医生吗?”   “不,我们只是家族的饭局上认识的。他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弟吧。”她笑道,“虽然我一直建议他应该正式来一下我的诊室,要知道,有时候人对自己生病这件事很钝感,或者说意识到了也羞于承认。”   姜蝶听闻,刚松口的气又吊起来。   “您的意思是……他有病吗?还拒绝承认自己有病?”   “这倒不是,他应该很清楚自己的失常。”石夏璇微微摇头,“但他却放任自己,或者说,他享受这种痛苦,这才是最难搞的地方。”   姜蝶失神地咀嚼着她的这两句话,一种巨大的无力蔓延开去。   她居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这种异样。   作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她什么都没感觉出来。   石夏璇敏锐地感知到她的彷徨,安慰道:“你感受不出来很正常。”她意味深长地说,“那小子,很会藏。”   姜蝶深吸一口气:“也许您的直觉是错的,他并没有什么不健康的状态。”   “我的担忧不是没有根据的。”石夏璇微微叹息,“直系亲属里如果父母有精神疾病,那么孩子很大概率就会有。”   姜蝶震惊道:“蒋阎的爸爸或者妈妈也有精神疾病吗?”   石夏璇沉默半晌,说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蒋家的人没有。”   “……什么意思?”   “看来蒋阎没有告诉过你他是被领养这件事了?”石夏璇玩味地转着笔,“你眼中的天之骄子只是一个精神病的孩子,或者说,是一个罪犯的孩子。看到最本质的他,你还会喜欢吗?”   姜蝶被巨大的信息量砸得晕头转向。   窗外,夏日的树影摇晃,光斑在她的脸上明暗浮动,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割裂的游离感。   “他也是……被领养的?”   “这在我们圈子里,并不是秘密。”她挑眉,“但是我告诉你的后面一句,却极少人知道。”   姜蝶沉默。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作为他这么亲近的人,你也应该有知情权,不是吗?”石夏璇饶有兴趣,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我很好奇你会怎么做。”   *   和石夏璇结束会面后,有好几天,姜蝶都没和蒋阎见面。   她不是故意逃避,而是真的很忙。虽然期末考试告一段落,但交换生的各种手续着实繁琐。   等手续终于办妥,她主动给他发了条消息,说想他。   蒋阎二话不说,开着车将她载回了公寓。   一进公寓门,姜蝶反手把蒋阎推上门,仰起脸咬住他的喉结。   很重的一下,像小兽露出尖牙撕咬,但并不算疼。   他毫不防备地闷哼出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疑惑又忍耐地问:“怎么了?”   姜蝶一把拨开他的手,下一个部位瞄准了他的嘴唇,堵住了他继续发问的可能。   蒋阎被她撩拨得眉头紧锁,按住她的腰,身子一挺,反客为主地和她调换了姿势。   姜蝶顿时被抵在门前,整个人被拢下来的薄荷气息包围。   她闭着眼睛,漆黑的感觉就好像和他在薄荷味的黑洞里接吻。再多吻一秒,她就注定万劫不复,被黑洞吞噬。   借着这股绝望的激情,她的手摩挲着捧上他的脸颊,然后一点一点故作漫不经心地往上。   手指即将插入头发,摸到头皮的瞬间,蒋阎的手指扣了上来,将她的手移到嘴边啄吻。   非常自然的,丝毫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动作。   但姜蝶紧闭着的眼眶里,有咸湿的泪水已经满溢。   ——就在离开石夏璇的诊室前,她报出了一个精神病院的地址。   她说,蒋阎的生父就在那里。也许你可以去慰问一下。   第二天,姜蝶克制不住地去了,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想亲眼见一见这个所谓的蒋阎的亲生父亲。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人却吓了她一大跳。   他真的就像阴沟里过境的老鼠,浑身上下没有哪一点可以和蒋阎挨得上,但是仔细一看五官,又隐约真的能看出一些似有若无的痕迹。   这就是蒋阎真正的父亲吗?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他大概真的病得不轻,却偏偏嚷着自己没病,那个女人和那个小畜生是一伙的,诊断书是假的,自己被栽赃,赶紧放他出去之类颠三倒四的话。听得人不得要领。   姜蝶远远地旁观着,打消了和他对话的心思。   准备离开时,她的脚步刚迈出去,就顿在了原地。   背后,男人痛骂声喋喋不休:“楼洛宁这个小畜生,老子怎么会生出这么个东西,当初就应该把你射墙上!你这辈子不得好死!”   楼洛宁。   姜蝶遏制不住地颤抖。   她打死都忘不掉,这个属于十一的原名。   而这竟然,也是蒋阎的原名。   所有人,包括她,总是习惯仰视月亮,赋予它浪漫、诗意,圣光普照大地。   却忘了最开始,月亮从来都是没有光的。   它偷来太阳的光,从此摇身一变。   而最开始,月亮只有阴暗面。 第48章 该如何穿到风眼   蒋阎那个若无其事不想让她碰到头皮的动作,瞬间就让姜蝶确信,他就是十一。   因为十一的头皮上,存在着可怖的伤疤。即便经年过去,也依然能摸到痕迹。   但在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完全死心。   姜蝶突发奇想地去打听了前几年开发盐南岛的地产商,很巧,是一个叫蒋隆的地产集团。   其实也并非突发奇想,为什么蒋阎刚好在一个刚开发不久的小破岛有别墅房产,为什么他的专业也恰巧是建筑专业?   如果他家里是房地产商的话,似乎就顺理成章。   她上网查找蒋氏集团的法人,蒋明达,翻了好久才翻出一张若干年前有关于他的采访,其中一张照片,画质很模糊了。   那张脸她其实都不太记得,毕竟只有过两面之缘。   但照片里,蒋明达手上那两只雕刻着佛像的大核桃,她印象深刻。   就是曾经留下菩提种子的蒋先生。   众多事实抽丝剥茧地摆在眼前,姜蝶已经无法对自己狡辩。   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甚至于,蒋阎问她暑假要不要去盐南岛散心两天,她也答应下来。   他们本来想就呆两天,结果要离开的那天台风又突至,根本无法开船。   一切就好像回到了故事开始的那一天。   他们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但不同的是,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趁风雨没有变大,他们一齐去便利店买了食材回别墅做饭。   这一次是姜蝶主厨,蒋阎说要培养她的厨艺,不然你在法国可怎么办。他把网上常用的家常菜谱打印出来,让她跟着上面的步骤学。   姜蝶学得手忙脚乱,蒋阎愣是在一边旁观,没有上手帮一点的打算。   如果按照往常,她可能就会叽叽喳喳地出声,让他赶紧搭一把手,虽然心里并不是真的想让他来帮忙。毕竟她明白接下来去法国,这将是她的必修课。不过这和闹他不冲突。她就是想看他无可奈何的样子。   但这一次,她纵使焦头烂额都没有出声,以致于他反而按捺不住。   “我帮你?”   姜蝶头也不回地说:“不用啊,你去坐着吧。”   “我故意逗你的。刚上手不需要做这么多,慢慢来。”   “故意逗我很开心吗?”   她冷不丁地冒出这一句。   蒋阎一怔:“生气了?”   姜蝶这才回过头,笑了一下:“我也是故意逗你的。”   她能感觉到背后蒋阎正在用一种不安的眼神凝视自己,而她只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的菜谱上。   最后,这桌饭出炉得还挺像模像样。蒋阎拿了瓶红酒过来说:“要不要顺便喝点酒?”   “行啊。”   他拿出了她送他的那个酒瓶酒杯,她的兔子酒杯没带,蒋阎取了一个透明的玻璃杯替代。   但他的强迫症应该不喜欢看到两个凑不成一对的杯子,姜蝶把玩着杯壁道:“没必要非用那个酒杯喝。”   “我答应过你就用它。”   “原来你是个一诺千金的人吗?”   蒋阎倒酒的姿势一顿:“……不然呢?”   姜蝶不置可否:“快尝尝我的番茄炒蛋。”   蒋阎眉间的褶皱更深了,夹了一口说:“嗯,好吃。”   “根本不好吃啊。”姜蝶也尝了下,看着他说:“你很会撒谎呢。”   他放下筷子,终于直言:“姜蝶,你怎么从刚才开始就阴阳怪气的?”   “我提前来大姨妈了,心情不好。”姜蝶忽而委屈地扁嘴,“你干嘛凶我。”   蒋阎无可奈何地吐出一口气,道:“对不起,是我敏感了。你肚子痛不痛?”   “不痛。我看着你就舒服了。”姜蝶睁着水灵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想多看看你,把你的样子牢牢记住,这样子无论过五年,十年,或是五十年,我就能一眼认出你了。”   一句听上去,万分婉转缱绻的情话。   蒋阎眉间放软,掐了把她的脸:“在担心异地?我会经常抽出时间去看你。有什么事就随时给我打视频电话,我手机二十四小时都开着。”   “那你总不能二十四小时不睡吧?”   “我睡眠很浅,一打给我我就会知道。”   “那你以前还回信息那么慢。”   “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   “是因为以前不想和我走那么近吗?”姜蝶语气骤然一冷,“怕被我看穿你是谁。”   蒋阎咀嚼的动作一顿,语气仍是波澜不惊。   “又在逗我玩?”   姜蝶却不想再装了。   “你知道吗蒋阎,其实第一次在‘初恋’见到你的时候,我在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好看到,谁都不会把现在的你和从前那个阴沉又瘦小,总是低垂着头没有精神气的小男孩联系起来。那样完全两个世界的人,怎么能是同一个呢。”   “但现在仔细看,你们的眼睛,少了那些眼罩和淤青的障碍物……”   姜蝶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却躲过了她的眼神。   “多么相似。”   落地窗拉开窗帘,夜空的密云一圈又一圈,从中倾泻数道雨水。   曾经它是滋养花朵的源泉,但如今却几乎将花朵淹到窒息。   最旺盛的那一朵,被狂风一卷,惨烈地贴上模糊的落地窗。花瓣被残酷地拉开身体,露出最里头的艳红花蕊,被雨水沾湿,往下蜿蜒出一条湿痕。   多么像一个人被绑住四肢,毫无还手之力地剖开心脏,一地血淋淋。   七零八落的花叶下,栖身于里面的蝴蝶茫然地飞了出来。它对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已经有所察觉,但为时已晚。   蒋阎放下碗筷,站起来说:“我去看一下电箱,免得它再断电。”   他的神色平静到几乎让姜蝶觉得这一切都是一个美妙的巧合,一次荒谬的误会。   假如他的身体并没有在起身的一刻倾斜。   桌上印着酒瓶的酒杯被他碰到在地,地上那一块儿原本放置的地毯上回被他亲手抽走,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酒瓶和瓷砖相撞,清脆的一声声响,酒瓶被磕掉半个缺口。   两个人的视线都定格在残缺的酒杯上。   姜蝶却笑了:“你看,一切都有预兆。”   蒋阎抿紧嘴唇,将杯子匆忙地拾起,揣进兜里,转身去伞框里取黑伞。   姜蝶起身跟着他的步伐走到门口,眼睁睁看着蒋阎拉开大门,闪身进入雨幕。   她没有跟着出去,张口说了句话。声音混在轰隆隆的雨声里是那么模糊。   但他还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比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来得滂沱。   “分手吧,蒋阎。”她说,“或者叫你十一?还是楼洛宁?”   “不过你应该最喜欢蒋阎这个名字吧,即便它象征着给你带来厄运。”   “毕竟,这是你好不容易得到的,本不该属于你的名字。”   蒋阎举着黑伞的背影挺立在氤氲的水雾中,而她在明净的廊下,彼此站成两个世界。   半晌,他转过身,一直逃避的视线终于摸索着对上她的眼睛,却只是虚虚地在下眼睑徘徊。   “对不起。”   他说出这三个字的瞬间,姜蝶一下子就被背过身去。   蒋阎只能看见她抖动却又狠狠压抑住的双肩,幅度甚至比风刮过花园里草叶的动静还轻,但足以将他摧毁。   手中的伞在怔愣中被吹飞,他被兜头而至的大雨冲了满身,于是此刻想要拥抱也不得不忍住,只会将人打湿的拥抱有什么用呢。   毫无用处。   姜蝶重新转身面向他,脸上只有一道风干的泪痕。   她冷眼看着他淋雨后的样子,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似乎还是优雅的。   无关乎他怎么想,只是这些年的物质一砖一瓦堆出来的气质罢了。   而她这些年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呢?收到昂贵的裙子都没底气穿,真的穿上了,还畏手畏脚怕露怯。   这些被置换的时光,永不会再回来。   他怎么敢有脸再接近她?   “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蒋阎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到这个时候了,还想什么都瞒着我,把我当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吗?”姜蝶咬着牙,刚冷静下去的眼眶蓦地泛红,“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恶心过一个人。但你做到了。”   他的身形随这句话轻晃,手很紧地握着口袋,里面正藏着那只破碎的酒杯。   掌心按压在裂口上面,割出的血安静地留满了口袋。   黑色的,没有被姜蝶发现。   “上次的台风天,在这里。”蒋阎终于慢慢出声,“你后脖子上的痣,再加上你的名字。还有夜盲。我就知道,除了你,不会是别人。”   “所以,你才会在那个夜晚突然抓住我的手。”姜蝶笑出声,“好可笑啊,真的好可笑。我居然还异想天开地问过你,那时候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   她不该对自己抱有任何好运的期待。   被天之骄子一见钟情,这种剧本不适合她的三流人生。   她的人生是什么呢,是一碗麻辣烫,吆五喝六地用添上红油味精,看上去色香味俱全,却也廉价,注定少不了滥竽充数的过期食材。   哪些食材里裹着的,全是她退而求其次的将就,忍耐到麻木的难过,还有打落往肚里咽的委屈。   这些东西放进红油里,一涮,和其他的孩子没有不同。   她上去依然是生机勃勃的小福蝶。   她以为这一次,自己依然能够云淡风轻地面对……但只是她以为。   她完全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不仅是因为十一曾带给她的颠覆性上伤害,他在十几年做后的这一切,比曾经有过之无不及。甚至更甚。   “我倒是想问问你,你的这些所作所为,藏着几分对我的真心?”   “又有几分自我感动,自我救赎,自以为是的补偿?”   “你靠近我,却又害怕靠近我。既然这样,为什么一开始不坚定一点,把我彻底推远,做恶人做到底不好吗?归根究底,你只是一个自私又懦弱的胆小鬼!”   每一句扎进去就迸出汩汩血液,你的,我的,混合在一起。   两个人的脸色都无比苍白。   雨势越来越大了,黑夜沉沉,盛夏灼热的风夹着雨水刮得人脸颊生疼。   她在屋内尚且如此,蒋阎已是被吹得摇摇欲坠。   “我也想控制啊……”他低声,眼睫上盈满雨水,一眨眼,扑簌簌地落下。   “可是控制不去靠近你这件事,就和我无法控制我的出生一样。”   他抬起干净的那只手轻轻拭掉落下来的雨水。   如果那是雨水的话。   可姜蝶只是隔着层层水汽做成的珠帘看着他,像在看地上的一朵残花。至少,她对残花还会带有莫大的怜悯。   可对他呢,什么都没有,只有茫然的空洞。   蒋阎抚摸着自己的袖扣,受伤的那只手止不住地痉挛。   他深吸一口气,依旧藏在兜里,挺直背脊。   “在那之后,我曾经回去找过你。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宋老师说你也被领养了,而且是一个不错的家庭。”   “我去过那个地址,没找着你,来开门的人告诉我你们搬家了。虽然我没有亲眼见到,但我知道宋老师没有骗我,毕竟那是一栋别墅。”   姜蝶听后毫无波动,反而讽刺的笑意加深。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继续过你的生活了,对吗?”   他闭上眼睛,摇着头,却无言以对。   姜蝶看着他的神情,只感觉到更加愤怒。   “你在装无辜吗?如果你真的对我心怀歉意和愧疚,你会拖到今天吗?如果你没来花都念大学,如果你没有意外认出我,你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动作,继续走你的阳光大道。”   “但是你遇见我了,怎么,那点仅存的良心开始作祟了是吗?”   “难怪你之前拐弯抹角地打探我和我妈的关系,其实你就是想知道,这个所谓的不错的家庭,怎么就这么家徒四壁,还是单亲呢。对吗?”姜蝶突然意识到什么,神情呆住,“你突然向我告白的那一天,恰好是彻底摸透我狼狈的那一天。为什么是那一天呢?”   “为什么?”   蒋阎张开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在可怜我吗?”   姜蝶蓦地睁大眼,自己明明在屋檐底下,可为什么檐外豆大的雨水却能一滴滴从眼里滑落。   蒋阎终于忍不住要上前来抱她,姜蝶避如蛇蝎地退后。   她笑了一下。   “你可怜我为什么过得那么窘迫吗?因为姜雪梅并不是当时领养我的人。当时领养我的家庭,的确经济条件不错。但为什么这样的家庭愿意领养我呢——因为那个人渣,他是个恋/童癖。”   蒋阎的瞳孔原本已经是一片深沉的死海,听到最后三个字的须臾,掀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海啸。   姜蝶的嘴角的笑意开始扭曲。   好像这么多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肆意发泄的出口。那感觉就像是在按压一块陈年的乌青,时隔多年还是会痛,但按下去的瞬间,会有一丝自虐的痛快。   “只是,他没能成功下手。那一天,姜雪梅被他老婆叫来上门保洁,那个人渣并不知道。”姜蝶回忆的语气还有些发颤,“姜雪梅不顾自己死活地打他,因为她也正好不想活了,才把我救了出来。我才能够逃离西川。”   “你不是追问过我发生了什么意外吗?”她笑得痛快,“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说到最后,她的笑容戛然而止,四周死寂,哗啦啦的雨声都填不满这片空白。   空气里除了海盐的咸味,雨水的潮味,还多了一种更纠缠的复杂气味。   昭示着台风裹挟着它所能破坏的一切,正式登岛了。   而花圃里的蝴蝶还来不及逃脱,很快要身陷风暴。   它似乎还不怎么害怕,天真地以为只要冲到风眼中心,整个混乱的地带里唯一的安宁之处,就能安然无事。   可是这只傻蝴蝶啊,还并不知道,要冲进去,第一瞬间遭遇的会是什么。   是外围最强烈的气流。   所到之处,片甲不留。更遑论她薄薄的翅翼。   她飞不到了。 第49章 罗马假日   这次光顾的台风,来得比上次还汹涌。   长到快三层楼高的树木被拦腰斩断,码头附近的地下室被潮水蔓延,连同姜蝶二十岁的人生,被击垮得面目全非,满地狼藉。   但蒋阎有一点没有说错,她是即便在废墟之中,也能迅速灾后重建的人。   她大刀阔斧地拆解了自己的生活,拉黑了蒋阎的所有联系方式,用这次台风为理由说服姜雪梅从鸳鸯楼搬了出来,咬咬牙找了一个贵一些但崭新又坚固的房子,为此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她疯狂接广告,被粉丝大骂是不是卖号了。   台风过后风平浪静的暑假,她就这样和蒋阎彻底断了联络。一个人要把自己藏起来,真的不是一件难事。   这是她的惯用伎俩了。无论是当初从西川逃离,还是现在从鸳鸯楼逃离,好像创痛就能像垃圾一样被留在那里。   可是只有她自己能听到,一旦到寂静的深夜,胸口就像漏风的风箱,嘶哈嘶哈地鬼哭狼嚎,那声音吵得人睡不着觉。   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运气能差到这种地步。她曾经以为喜欢上蒋阎,并且能被他喜欢,是人生的骰子每次都被抛出“一”之后的否极泰来。   命运的骰子在无数次向她示出“一”时,姜蝶总在安慰自己,未来必定会出现那么一个时刻,她的人生会抛到一个“六”,六六大顺,从前那些不圆满的亏欠都会得到补偿。   而她以为,蒋阎在那个备忘录里,写明喜欢她的瞬间,就是她人生最圆满的瞬间。   她终于等来了那个“六”。   二十年,她第一次那么用力地去喜欢一个人,同样,也被人那么用力地喜欢,在洞悉了她所有的落魄之后。   姜蝶仍记得光线昏暗的鸳鸯楼内,他初次看到她的房间,没有任何念叨她要勤快点的语言,也没有干脆动手帮她把东西归纳齐整的意思。   他只是共同和她享有这一片空间,瘦长的身躯缩在单人床上,环抱着她,而他亦被一堆摆放得乱七八糟的家具杂物环抱。   而这样一个人,分明是连在普吉的酒吧,都会强迫症地捡起地上的酒瓶对准中线的“患者”。   他用这样的姿态告诉她,我完全接纳你的所有,因此我不试图扭转这些所谓的“缺点”。那是你的生活,我想就这样慢慢融入进来。   而那一时刻,被他抱在怀中的自己,眼眶泛酸。   原来被这样全心全意地接纳和被爱,是这么让人想要流眼泪的一件事。   结果到这一日,她才明白她抛到的六是什么意思。   三点泪水流下,蒸发无踪后,只剩下一。   到头来,依旧是命运逃不开的最低点,可这个一却伪装自己,蒙蔽人做个好梦。   你说可不可恶。   多年前,你伪装成我最好的朋友,夺去我再世为人的天梯,从此只能坠入艰难的窄巷求生。   而现在,你又来伪装成我最爱的人,一如当年那么狡猾,却比当年更加高明,更加狠绝。以为把我整个人夺去,就不需要获得原谅了,是吗?   可是这一回,你不会再得偿所愿。   *   她和蒋阎分手这件事,很快成了那个暑假学校bbs八卦闲聊版块的热点。   虽然她根本没有特意发朋友圈或者像上回那样,还录个视频宣布分手。她只是悄无声息地把关于他的所有朋友圈都删除。   有心人立刻把这风吹草动搬到了网上,嘲讽有之,庆贺有之,蠢蠢欲动的人更有之。   卢靖雯也来问她怎么回事,只不过她的消息来源这一回并不是论坛。   而是来自蒋阎。   他失去她的消息后,曾经来问过卢靖雯。   “你们吵架了吗?”卢静雯咋舌,“他拿西川时装周的内场席来诱惑我,但我都坚守住了!没有把你的新地址透露出去。”   姜蝶言简意赅地说:“他是过去式了。”   卢靖雯沉默了很久,小心翼翼地发了一条。   “天下男人一般狗!”   她没有具体问为什么,总之替姐妹先骂就对了。   姜蝶转移话题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多帮忙去看看我妈,如果她又偷跑出去做工或者有什么情况,你第一时间联系我。谢谢啦!”   几天后,她就将出发去巴黎。   有很多不安,很多不舍。但更多的,是想离开的冲动。   她无比庆幸自己在这个节点能够离开,但一想到,又是谁帮自己争取到的这个机会……就好像溺水之人唯一抓到的浮木,是推她下来的那个人留下的,又觉得荒唐。   离开前一晚,卢靖雯拉着她吃饭唱K,算是为她践行。但几乎都是卢靖雯唱,她听着。   她表现得也很尽兴,不断地挥着小包里的手摇铃。   最后卢靖雯唱累了,直接开着原唱,坐到姜蝶旁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背景音乐轮完一首,下一首是《天真有邪》。   姜蝶听到音箱里飘出来的歌词,心跟着猛抽了一下。   “好想知道,这个世界,会有什么人   愿意把第一支枪,送给未经污染的灵魂。”   她拼尽全力去爱的第一个人,恰巧是曾给她天真无邪的感情上了第一枪膛的坏人。   姜蝶终于绷不住,伏在昏暗的KTV包间里无声地开始抽泣。   背景音唱到了尾声。   “……虽然天地也不仁,若非必要唤醒防御的本能,能不能再等一等。”   还能等什么呢?一切都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不跳就是被后头的子弹洞穿心脏,那就只能先往下跳,运气好下面是一滩水流,能托着人生还。   她闭上眼睛,纵身一跃。   那一晚,她们唱了通宵,清晨卢靖雯跟着姜蝶回了家,再和姜雪梅一起送她去机场。   三人停在国际出发口告别,姜蝶眼睛肿肿地先看向卢靖雯,和她拥抱了一下。   同时,她在她耳边悄声道:“我妈就拜托你了,本巴黎代购竭诚为您服务。”   卢靖雯调笑道:“那你可得准备好,一进海关我代购list就夺命连环发过来。”   姜雪梅反倒比卢静雯还淡定,没有什么离别的愁绪,扶着腰道:“我腰痛,站不了太久。你赶紧进去。眼睛居然肿成这个样子,有什么好哭的。”   她误以为姜蝶的眼泪纯粹是为了这次分别的舍不得而流,并不知道她和蒋阎分手的真正曲折。   姜蝶调整了下表情,伸手说:“那抱一下。”   “你这孩子,干嘛那么肉麻。”   说归说,她还是缓缓走上前,很瓷实地将姜蝶一把抱住,重重地拍了下姜蝶的背。   “背走路要挺直。”她松开手,“我们小蝶会越来越好的。”   是的,会越来越好的。   最后,姜蝶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出发口,剩下的两个人被拦在外。   卢靖雯赶紧搀扶着姜雪梅说:“我赶紧叫车,阿姨您腰还撑得住吗?”   姜雪梅摆手说:“谢谢你啊靖雯,阿姨腰可以,不着急走。我再看看姜蝶。”   卢靖雯一怔。   川流不息的机场,唯独姜雪梅静止地望着根本已经看不到人影的出发口,眼底才浮现出浓重的不舍。   两人往回走时,气氛显得压抑,卢靖雯只好调节气氛地玩笑道:“阿姨您演技可强,刚才那样子,我还以为您巴不得姜蝶赶紧走。”   “我确实盼望她走啊。”姜雪梅抬头看了看天空,“人啊,要飞得高高的,就不能被绳子牵住。”   *   姜蝶过了海关还有点恍惚。   她以为躲了一个暑假,今天或许会无可避免地再次见到那个人。   毕竟她要走的日子瞒不住,学校帮订的机票,航班班次都一清二楚。   她以为他一定会来的,甚至已经做好了在这里可能会遇到他来送机的准备。   然而,一直到她过了海关,走入登机口,上了飞机,都没有意外发生。   这样也许是对彼此都好的结局。   飞机在十个小时后降落在戴高乐机场,似曾相识的降落,却已经隔了两重天。   姜蝶一回生二回熟地提着行李走出海关,却在到达口的地方顿住脚步。   一列排开的接机人群中,长身而立的亚洲青年过分鲜明。   而看到他当下的第一感受,她竟然只有一个念头——是不是瘦得过分了?   原本就锋利的下颌线此刻几乎要刺破皮肤边缘,身上是一件曾经穿过的黑衬衫,但看上去像崭新的,大得有些松垮。   他的头发也长了一些,额前的头发乱糟糟地垂下来,被遮得忽隐忽现的眼睛和她对视。   这一刹那,她清晰地感受到心脏传来的绞痛。   但却分不清,这是源自于憎恨,抑或是心疼,还是残留的爱意所带来的延时反应。   蒋阎走过来,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想要去提她的行李。   “我送你去学校。”   她后退半步。   “我说得够清楚了。我们已经分手了。”她一字一顿,“还是你不满意陌生人这个身份,必须要当——仇人?你想我到处散播关于你的英雄行径吗十一?清高自傲的学生会长,堂堂蒋隆集团的太子,只不过是一个阴暗背刺的小人。”   蒋阎很认真地看着她:“如果这样能让你消气,我的名声无所谓。”   “消气……”姜蝶笑出声,“我不生气啊。你真的自大到以为我看你被千夫所指会让我高兴吗?你是小人,我不是。恨你也是需要力气的。”   “但我不想在你身上花费任何一点力气了。”   “我不想再记得你。”   这一连串带着笑的嘲讽语气,化作无数看不见的利刃,全数向蒋阎涌去。   姜蝶扎下最致命的一刀。   “所以,别再打扰我。这样装聋作哑死缠烂打,说实话,很难看。”她捏紧行李提手,“蒋阎不是这么不体面的人,不要毁了我对‘蒋阎’这个人最后的一点留恋。”   这句话让他所有的伪装溃不成军。   他抖动嘴唇,勉强笑了一下。   姜蝶视若无睹地越过他往前走,他停在原地,两个人渐行渐远。   她一个人吃力地提着行李上了机场快线的大巴,车子缓慢发动。   她依然坐在靠窗的位置,恍惚间,总觉得身边应该还坐着一个人的。   当大巴远远地经过巴黎铁塔,她看到那座熟悉的百年酒店,矗立在九月的晴阳之下,露台金碧辉煌,空无一人。   但在她的视角里,却是灰蒙蒙的,他们还站在那里,指缝夹着烟拥吻。   那是上一次离开巴黎的最后一个早晨,离登机还有不到四个小时。   睡也睡不着,两个人从阳台进了屋,她记得自己打开电视,酒店里有可以点播的电影,于是她转头问蒋阎:“我们挑一部看完走?”   “你想看什么?”   “……嗯,不知道。”姜蝶沉吟半晌,打了个响指,“有了,这样吧,我们击鼓传花。你闭着眼睛,我随便按,然后你喊停,停在哪个算哪个。”   “好。”   他们躺上被冷落了整夜的大床,姜蝶靠上他的胸口,催促着他快闭上眼睛。   他笑着闭眼,睫毛轻颤,意料之中地感受到脸颊侧边落下一个轻吻。就像蝴蝶煽动羽翼,再次留下了翅粉。   但他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配合地怔愣了一下。   姜蝶一副自己小心思得逞的快乐,得意洋洋地眯起眼睛。他欣赏着她的快乐,心里想,下次应该再表现得惊讶和不知所措一些。这个小笨蛋以为她这招还屡试不爽呢。   “好啦,这次是真的。你闭上眼!”   她开始乱按遥控,在蒋阎说停时,遥控停在了一张经典的电影海报上。   赫本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双手紧紧地环抱着派克的腰。他们的身后,是阳光灿烂的罗马。   “《罗马假日》!”   姜蝶高兴地摁开。   “正好呢,我还没看这个。你看过没有?它讲的是公主和平民记者在罗马忘记身份相爱了一天的故事。”   “我知道,但我也没看过。”   就这样,他们在巴黎的那张绵软的大床上,相依偎着,看两个上世纪的人在黑白的罗马里坠入爱河。   越到尾声,姜蝶看得惆怅:“为什么他们身份曝光,就得分离呢?”   蒋阎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发梢,说:“有的时候……只有隐瞒才能相爱。”   或许是因为不想看到注定分离的结局,又或许是因为被折腾了一宿加上酒劲终于困倦,后半截,姜蝶迷迷糊糊地头一歪,窝在他的肩颈处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时,天色已大亮,但依然没有太阳。   云层泛着浓重的灰,电视上也是一截映着他们脸庞的黑。   她下意识地问:“罗马假日呢?”   “已经结束了。”他回答。 第50章 记忆被刺了青   姜蝶正式开启了她在巴黎的新生活。   她在学校申请的宿舍不像国内是那种男女生分开的宿舍,是离学校不远的街区上的公寓楼,不光是学生,其他人也能住,但大部分都是学生,男女都有。   它也很老旧,和鸳鸯楼有相近的年岁,但是两者的气质截然不同。   鸳鸯楼是浑浊的,但宿舍楼却带着一股年岁沉淀的矜持优雅,公寓的大门长到有两个她那么高,又厚重,每次推开都很费劲。但是却让人很有安全感。   她的房间公寓在中间一层,视野算不上好,但也有一个漂亮的并不宽阔的露台。   再然后,她把这些年养的长发剪短了,和失恋无关,只是想为了更融合这座城市。毕竟现在发型看腻味了,总觉得平平无奇。   剪短之后她还觉得不够,下定决心染色那一天,她刚好在公寓里看完了《罗拉快跑》,满头红发的女人为了拯救爱人,不停地读档重来。   她喜欢女主角为了无力改变的命运不停飞跑时张扬的红色,既然她没有读档重来的超能力,那她只能用力往前跑,不要再回头。   所以,姜蝶决心染这个颜色。   但她还是怕自己hold不住这个色调,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橘。   这是她二十年来第一次染发,染发膏贴着头皮的触感像是要把脑壳烧出一层皮,冰凉又灼热。折腾了大半天,漂完的头发终于上好色,她站在镜子前,顿觉映衬在镜里的人好陌生。   橘色的略显男孩气的短发,来店时忘记更换的碎花连衣裙,突兀又奇怪地上下割裂开。   就好像她的这颗心脏。明明没做好准备,但一切都已经推着她往前。   最后姜蝶还是对着镜子咧出一个笑容,在那天橘子汽水的夕阳下,沿街买了几束吊兰和月季,又去二手市场淘了一把便宜的藤椅和茶几,一套茶具,吭哧吭哧地搬到露台上。将略显单调的露台也跟着改造一番。   从此,姜蝶一天中最爱的时光就此诞生,那就是巴黎天气好的落日时分,坐在阳台上,一边泡着茶,一边观察着底下缓慢的人流,手上拿着速写本,观察他们的服装记录下来,巴黎的行人无论老少男女都真的很会穿。   她很享受这样的时光,所有人的脸颊都被晚霞熏成一片艳红,好像没有人不快乐,除了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快乐,至少,她这段时间慢慢不会再想起蒋阎,也开始睡得着觉,很少再做与之有关的梦。   她面朝的方向是隔壁邻居的露台,那儿似乎没有人住,露台门一直是从里侧关着的,拉着白色纱窗。地上除了一只空花盆,其余什么都没有。   于是她更加放心地在露台上坐着发呆,或者突然哈哈大笑,又或者突然流眼泪,不用担心会被突然走出来的住客看到,怀疑自己的邻居是个疯子。   直到她突然发现隔壁露台的花盆填上了新土,栽种上了一株小巧的蝴蝶兰。花盆旁边还摆放着一架黑胶唱片机。   她想,大概是像她之类的交换生也住进去了吧。之后她在露台上的行为就收敛很多,不再随意情绪失控。   她的房间对面住着的也是一个交换生,叫林茉染,从西川的大学那边过来的。姜蝶刚搬进来的头两天和这个女生没什么交集,直到全部安顿好后,某一天晚上,她在房间里莫名闻到了一股烟味。   接着,烟雾警报器就响了,所有人呼啦啦地冲出来。   罪魁祸首就是这个林茉染。   她厨艺不佳,又太想念中餐,于是在房间里瞎捣鼓,差点炸了厨房。   姜蝶干脆下一次做饭的时候,主动敲了她的门,问她做多了,要不要吃一点?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又是一怔。   林茉染就看到面前的姜蝶原本还笑容满溢的,忽然就失神地沉默下去。   ……她不会是以为我在嫌弃她的厨艺吧?   林茉染心头一紧,连忙说:“谢谢谢谢,我求之不得啊!”   事实上,姜蝶的厨艺真的不算好,只比林茉染强上那么一点。   周末的时候,林茉染实在馋中餐馋得不行,拉上姜蝶说:“我听说有家中餐馆很好吃,走,我请你去!”   “我请你吧。”姜蝶笑着说,“这一天其实是我生日。”   中国已经过了零点,姜雪梅早在微信上给她发了红包,祝她生日快乐。   姜蝶意思地收下,反手给她发了一个更大的。   “啊!真的啊!”林茉染惊呼,“那这样吧,你请我吃饭,我请你吃蛋糕。”   “那就谢谢啦!”   姜蝶没有再推辞,能在生日这一天吃到蛋糕,还是一件令人期待的事。   林茉染干脆直接叫了个蛋糕的外送送到那家中餐店,她们再地铁过去,以免手提着蛋糕麻烦。   随着地铁的路线越来越熟悉,姜蝶冷不丁反应过来,林茉染要带她去的那家中餐馆是什么地方。   这不就是……蒋阎带她去过的那一家吗?   他带着她亲自坐地铁,挑鱼刺,又在油烟的后厨前留下一个黏糊糊的吻。   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这背后的用意,为什么非在第一次来巴黎的寥寥两三天还得吃顿中餐。   可是现在,她突然顿悟他这样做,是为了不着痕迹地给她的记忆刺青。   人的口欲或许比爱欲恨欲更难以抵抗。哪怕她已经不愿意再想起他,但至少,在这种时刻,她顺其自然,不得不想到他。   也许他早就料想到了这个结局,故意这样,不动声色又卑鄙。   姜蝶很想扭头就走,或者换家店,但林茉染情绪高潮,刚进店鼻子闻着味儿就走不动道了,狂搓手翻开菜单报了好几个菜名。   她强忍着自己坐下来,手机一震,是一个久违的熟人发来的消息。   发蜡再也不刮多:回头。   姜蝶不可思议地依言转头,邵千河和另外一男生正坐在角落的位置,起身朝她们走来。   邵千河上下打量她,咋舌道:   “你这个发型……我刚才都没敢给你发消息。”   姜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熟人,毕竟当时敢这么染也是觉得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怎么造作都不会奇怪,突然看到邵千河,她略尴尬地摸了摸发梢。   “……是不是很像假小子?”   “不会。”他比了个拇指,“倒是很像一个女杀手,只不过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不是枪而是支橘子味的棒棒糖。”   姜蝶不太好意思道:“你可真能说。”   他的视线聚集在她们的桌上:“……蛋糕?今天谁生日吗?”   林茉染玩笑道:“诶,你们不是朋友吗?你不知道是姜蝶生日?”   邵千河微怔,很快反应:“是我忘了,该罚。那这顿饭我请。”   最后,一餐原本简单的两人食莫名地就成了四个人的聚餐。   邵千河嘴角挑起笑,看向姜蝶:“看来你欠我的这一餐,今天也补不上了。”   “这回可是你坚持要请的,不赖我。”   林茉染好奇地插嘴:“你们来旅游吗?还是也在这里上学。”   “我在英国读研了。”邵千河眨眼,“这是我的同学,这两天有空,我们就在欧洲转转。知道她在法国,所以第一个目的地就定在了这里。”   他指了指姜蝶,林茉染顺势在桌下掐了一把姜蝶的大腿,递过来一个暧昧的眼色。   姜蝶也听出话里隐隐约约的试探,但她装傻充愣道:“哈哈,看来这顿饭你还真是惦记得不轻。”   他耸肩:“可不是,这顿饭还没完呢。”   一行人吃完晚饭,又转场去了附近的一家露天酒吧小酌。姜蝶看着手中的酒杯,又忍不住想起狡兔酒吧里那对被她死皮赖脸硬买下来的杯子。她的那一只,搬家的时候就扔了。   至于蒋阎的那一只,在台风天已经摔裂。   她望着杯子出神,不知不觉喝了非常多。   邵千河忽然俯身到她耳边:“你不会又要像上次那样喝得不省人事吧?我干脆起名给你叫小酒桶算了。每次见你几乎都有在喝酒。”   姜蝶被他一惊,喉咙呛到酒,剧烈地咳嗽出声。   邵千河连忙给她递纸巾,两人的手在慌乱间交叠在一起,她很迟钝地没什么反应,倒是邵千河眉头一挑。   她接过纸巾,说了句谢谢。   “我看你已经有点醉了。”邵千河对着另外正聊得火热的两人道,“要不今儿到此结束?我们送你们回去。”   林茉染促狭道:“哎哟,我俩还没喝尽兴呢,你先送她回去吧。”   姜蝶兀自起身:“没关系,我自己可以回的。”   邵千河二话不说拉起姜蝶的手:“别和我犟。”径直拉着她离开了酒吧。   姜蝶的手飞速从他手心抽离,解释道。   “我真的没醉。”   她知道自己只身在外,有意识地没让自己喝多。   “那就行。我最不喜欢失恋买醉的,伤心又伤肾。”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壶。”   没想到,她分手的消息传得连邵千河都耳闻。还是说,她的状态根本就是一目了然到不做他想?   “我是老人言,在教你这个小孩儿。不听你会后悔。”   “行,那你和我讲讲,你和你的第一任初恋分手后,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邵千河眼神闪烁,半晌道:“我忘了,太早了。”   “有多早?”   “那得追溯到高中……”他轻描淡写,“六年前,太远了。”   她胡乱地笑:“我要举报老师你早恋。”   “嚯,那你把我女朋友赶跑,你得再重新赔我一个。”   两人互相开着玩笑,坐地铁回到姜蝶的公寓楼下。   深夜静谧的街道,不知哪户人家在放着轻音乐,开头是长笛,曲调优美柔婉。   这在四处都会有浪漫发生的巴黎,并不奇怪。   听了两秒,邵千河笃定:“是《Somewhere in Time》。”   “这是什么歌?”   “电影《时光倒流七十年》的主题曲。”   “这你都听得出来。”   他不避讳道:“陪某一任女友看过。”   这句话不由得又让姜蝶掉入记忆陷阱。   是不是男生都会被女友逼着看自己并不感兴趣的经典爱情老电影呢?那么若干年后,蒋阎会在听到某首配乐的前两秒,就精准地和身边的谁念出说,那是《罗马假日》吗?   奇怪,他记不记得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何必再想这些念头。   决心忘记已经是自己最大的仁慈。   姜蝶摇了摇昏沉的大脑,循声望向声源,原来是自家露台隔壁的那台黑胶唱片机。这时,一直紧锁的玻璃门打开了,半边白纱窗在夜风里鼓胀,吹落时,身姿修长的青年连同脚边的蝴蝶兰一起出现。   姜蝶怔在原地,同他对望。   她还以为是自己想到他,突然产生的醉酒错觉。但那个身影一直没散,她才知道,他真的来了。   蒋阎撑在栏杆上,那个俯身的姿态让她瞬间穿越回阴湿的鸳鸯楼,他当时也抱着一株蝴蝶兰,脖子上是触目惊心的伤口,却柔声说,来向我的蝴蝶赔罪。   姜蝶眼眶微红,借着仰头的姿势,将泪意生生逼回去。   眼泪风干,神情变冷。   邵千河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楼上楼下,心里一片明镜。   他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牵住姜蝶的手。   在察觉到她只是愣住,并没有拒绝的意思之后,他慢慢收拢,十指紧扣。   楼上的视线立刻凝聚在这两只手上。   那双曾经拥抱时攀附在他背上的手,此时被别人紧握。   邵千河笑意吟吟地对着露台的方向放肆地大喊了一句。   “嘿兄弟,这次轮不着你说麻烦了!” 第51章 我可以手把手教你   白纱窗一晃,蒋阎的身形消失于玻璃门后。   姜蝶想,蒋阎一定忍受不了当下的这一切。   他会追到她的隔壁,已经属实让她感到意外。但他毕竟是高傲的人,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自取其辱。   尤其是,亲眼目睹她和别的男生亲密。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邵千河将手伸过来时,她心念一动,没有拒绝。   只要能让蒋阎彻底从她的世界消失,怎么样的猛药都可以。   邵千河小声地在她耳边说:“你手心出了好多汗。”   姜蝶回过神,不好意思地要抽回手,却被邵千河扣得更紧。   他努努嘴,示意她看向公寓大门。   蒋阎正从里侧推门而出,衬衫还有跑动着下楼后的褶皱。   姜蝶心头一紧,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他们面前。   她以为他会不可置信地追问,或者是别的气急败坏的反应。   然而他只是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垂在身侧的指尖提了提,压住了想伸手的欲望。   “染头发了。”   他在这个令自己无比难堪的时刻,还是挤出了一丝微笑。   “好看。”他说。   姜蝶刚刚逼下去的泪意在这一瞬间又争先恐后地想往外涌,她猛地提腹做了个深呼吸,面无表情道:“不光染了,还剪了。”   “所以,再也用不到你送给我的黑色发绳。”   他在沉默过后,慢慢道。   “没关系,我可以给你送新的别的。”   姜蝶这才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提了一个袋子。   “今天是你生日。”他把袋子递过来,“姜蝶,生日快乐。”   姜蝶看都没看袋子里是什么,晃了晃手,对着邵千河道:“我们上去吧。”   邵千河点头,和蒋阎擦肩而过时说了一句:“我劝你一句,最好的前任就是死人。不论男女,纠缠的最烦人。”   两人状似潇洒地相偕上楼,一进门,姜蝶就立刻松开他的手,猫到露台的窗帘后向下望。   蒋阎依旧提着袋子站在那里。   “他还不肯走吗?”邵千河抱臂站在门口,问,“需不需要我再下去帮你一把。”   姜蝶心烦意乱地收回视线,沉默很久,说:“不用下去,你就呆在这里吧。等到他走了再走。我不信这样他还不死心。”   “我还真是十足的工具人啊……”他微叹气,“行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谢了,我一定会请你吃饭的。”   “不过你们怎么会闹得这么难看……”他颇有兴趣地定睛在姜蝶身上,“照这么来看,甩掉他的人是你了。”   姜蝶默认。   “你确定不后悔吗?说实话,我觉得男生很难这样放下自尊去挽回一个人,至少我做不到。”他微哂,“平常多高冷一人啊,现在这样谈恋爱的姿态也太难看了。”   她一语双关:“就是因为发现谈起恋爱来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样子,所以就分手了。”   “那你这个小酒桶还挺狠心。”邵千河啧声,“如果他一直不走呢?我要呆一整个晚上吗?”   “我的卧室可以给你睡。”   “可是我只在一种情况下在女生房里过夜。”他轻笑,“那就是我要泡她的时候。”   *   那一晚,邵千河最终没有走。   因为蒋阎一直等在楼下,像是必须亲眼看到邵千河下来。   所以邵千河只能被姜蝶摁在房间里,过了两点他实在困得不行,干脆就直接躺下睡觉。   当然,他没有真的像口嗨那样做什么逾矩的行为,也没有睡她的卧室,而是窝在那张根本容纳不了他身高的沙发上。   姜蝶也在他躺下后,回到了床上挺尸。   她强迫自己不要在意楼下的人,但是一整晚翻来覆去都没有睡着,成功地失眠一整晚。   天方大亮,她睁着乌青的眼圈鬼魅般地下了床,飘到客厅,邵千河还在没心没肺地呼呼大睡。   她蹲在露台门后边,小心翼翼地拉开纱窗一角。   视野里,原本蒋阎站着的位置终于空了。徒留街灯边一地烟头。   残留的烟灰,烧得她的心空落落的。   而他未能送出手的袋子,放在了她的公寓门前。   姜蝶拿着准备下楼倒的垃圾和这个袋子,准备一齐扔掉。   她本来打算看都不看一眼,但拜法国扔垃圾必须要分门回收所赐,她必须得打开看里面到底什么,不能瞎扔。   姜蝶深吸了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建设,打开看时还是指尖发抖。   袋子里面所谓的礼物非常朴素,是一件毛衣。   之所以说它朴素,是因为它没有任何logo,不是什么奢侈大牌,也不是什么罕见的小众品牌。是一件完完全全,亲手织的毛衣。   颜色是她喜欢的蓝色,毛衣纹理工整,没有一丝出错,可以看出织的人一定是有强迫症。比打惯了毛线活的姜雪梅织给她的都要精细。   袋子里还有一张小卡片,这回不再是机打的,而是蒋阎熟悉的字迹。   “巴黎快入冬了,要注意身体,不要感冒。”   相比当初的To The Butterfly And Only,这一次的内容可以说是相当普通的一句话,一点都不漂亮也不令人心动。   但姜蝶却蹲在垃圾桶边嚎啕大哭。   她无法不回想起曾经和蒋阎打视频的时候,聊到她的过往时,她无意间对他提到过,姜雪梅打给她的毛衣都是带着影子的,她其实并不喜欢穿。   他听进去了,并寄过来一条只织给她,只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毛衣。   她的小半生,内心最深处,其实一直都在渴望这样的情感。   也许是因为没有父母的关系,她从来没有体会过毫无保留地被人深爱是怎样的感觉。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罩子,只有她头顶空空。   能有人真的看到她,而不是掺杂其他情绪,完完全全只是看到她这个人而喜欢她。是她最最盼望的事情。   可是你明明不是啊,蒋阎。   她最恨他的,并不是因为他当初的背叛,致使自己跌入了截然不同的人生。早在那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她决定把机会让他给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未来会很艰难的准备。但与一份纯粹的情感相比,她觉得值得。   然而回报她的是最残忍的冷漠。   但那也不是最痛的点,毕竟经过了十多年漫长的缓冲,那点恨意最多只是一场余震。   如果他们之间以别的方式重逢,最好的方式就是擦肩而过,说不定她还会客客气气问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应该挺好吧。   可是,他们却成为了最亲近的两个人。   她最不能接受的地方就在于,她确实在这段不该亲近的关系里,明明确确地,看到了一点名为爱的东西。   但是,它绝无可能是她最祈盼的那种爱。   姜蝶站起身,擦干眼泪,将毛衣毫不犹豫地扔进了旧衣回收点。   *   那之后的两天,姜蝶和林茉染陪邵千河和他的同学到处逛巴黎,他们的下一站出发去意大利,他们就此分别。   但意外的苗头是,短短两天,林茉染就和邵千河的那个朋友擦出了火花。   虽然也算是异国恋,但法国和英国之间的来往也算方便,大部分时候,那个男生会坐欧铁过来看她。   林茉染后来不舍得老是他单方面过来看她,决定悄无声息地过去,给他一个惊喜。   但她又不想一个人去,便求着姜蝶陪着她一起,姜蝶想了想也答应了。毕竟只在巴黎一年的时间,如果不趁机走一走欧洲就太可惜了。   只是林茉染实在重色轻友,到了伦敦后就完全忘记了姜蝶,和男友如胶似漆到一起。姜蝶也不想做电灯泡,干脆自己玩。   邵千河知道后很快联系了她,表明要带她玩。   姜蝶刚想回不麻烦,他就补了一句:“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饭。这次怎么着也应该补上了吧。”   鉴于伦敦根本找不到符合他心意的美食,邵千河最后直接提议,带她去超市,直接在公寓里做饭。   姜蝶想到这样还可以省钱,当然求之不得。而且她对自己的手艺也有了信心,熟能生巧,在巴黎的这些天,她也逐渐能变着花样做中餐了。   生活逼着她不断地往前跑,她早不是当初那个连白粥都会煮坏的笨蛋了。   邵千河的公寓明显比她的要好太多,地段在Kensington,漆白的公寓是中世纪的维多利亚风格。且在顶楼,视野极好,一进门就能看到落地窗外伦敦的大大小小楼宇。   但姜蝶无暇感叹,因为首先低头看到了鞋柜里的一双玛丽珍鞋。   “……不会有女生在里面吧?”   那简直太尴尬了。   邵千河哦了一声:“那个是我前女友留下的,等会儿会有人来收走。”   “在英国认识的?”   “对。”他好奇地问:“你在法国没有谈吗?”   姜蝶把食材放到岛台,一边往外拿一边摇头:“我忙学业都来不及。”   “听你这么说倒显得我很游手好闲。”   “应该说你很会平衡生活,这是有能力的人才能办到的事。”   “小酒桶,你的口才也被锻炼得不错。”他拖了把椅子过来看她忙前忙后,“厨艺也是。我前任就完全不会。”   姜蝶不知道怎么接,就干脆没接。   “你是真的没空谈,还是没想谈?”   邵千河却还揪着这个话题不放。   姜蝶却突然认真地问:“你觉得谈恋爱对你而是什么呢?”   邵千河微怔,被反问得思考了一会儿,嘶声说:“大概就和酒精一样吧,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但是生活的调味剂。喝的时候很痛快,容易上瘾,但也容易伤身。”   “所以你每次都是浅尝辄止?”姜蝶顺着他的话道,“那我就是第一次喝就喝到酒精中毒,怕了。我不是个适合喝酒的体质。”   邵千河意味深长道:“谁第一次喝酒没喝个胃出血过,把握不了度正常的。你或许可以学习我,慢慢学会适度饮酒。”   “学习你?”   他从椅子上直起身,隔着一个岛台,探过身来。   “我可以手把手教你。” 第52章 沉坠落地   “但比起喝酒,我更喜欢奶茶。”姜蝶四两拨千斤地转移话题,“伦敦有好吃的甜品店吗?”   “明明是小酒桶,居然不爱喝酒。”邵千河笑了笑,收回身子,“我帮你问问,我也不怎么吃甜食。”   两人之前刚泛起来的暧昧烟雾慢慢消散。   最后,他拍了姜蝶出炉的一桌餐,发了条朋友圈:久违的家常菜。   姜蝶刷到这条,点了个赞。   他拍的图里,她端着菜的手指入了镜。但一般人看不出是她。   倒是她的点赞引起了卢靖雯的注意。毕竟姜蝶前脚还发了一个伦敦风景的朋友圈。很难不让人联想。   Lulu:天……邵千河图里的人是你?   小福蝶:bingo,但你别想多,他就是带我玩。   Lulu:那就行,我还以为你们真成了   小福蝶:你这语气怎么感觉像松了一口气,当初不老撮合我和他。   Lulu:我就是口嗨……   小福蝶:我妈最近还好吗?她老是对我说啥事没有,真的ok?   卢靖雯沉默了一会儿,才回复道。   Lulu:我们都照顾着呢,你放心。   小福蝶:谢谢姐妹,回去给你带礼物!   Lulu:[亲亲]   Lulu: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发的消息都好严格地带着标点符号哦~   姜蝶一愣,发了个无语的省略号搪塞她。   她当然知道这是受了谁的影响,但她受他影响的又何止这点呢?   自己的生活看似完美地灾后重建,忙忙碌碌,有滋有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某一部分还在无限制地坍塌。   她还深陷在,蒋阎为她亲手挖掘的废墟之中。   *   假期有限,在英国呆了一个周末后,姜蝶不得不赶回巴黎继续上学。虽然只呆了短短两天,但她和邵千河的关系似乎却因为这次旅程更拉近一些。   也许是她的冷淡反而挑起了邵千河的狩猎之心,他总是会时不时地给她发一些消息。   他在这方面很会,总会找到可以聊下去的话题,不会让对话尬住。   这对于现阶段因为时差而缺乏聊天对象的姜蝶来说,算是雪中送炭。   日子就在新奇和习惯中交替着过去,她逐渐习惯了巴黎的冬天,习惯了和邵千河聊天,也习惯了隔壁露台上那盆蝴蝶兰慢慢凋谢。   直到开春,万物复苏,巴黎迎来了时装周,这也给姜蝶一度冰封的生活带来了一丝波澜。   这意味着,她终于有机会能够见到春尾衣良本人。   学校里的老师都是巴黎有点名头的设计师,理所当然被邀请参加看秀,有的就会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助理一起带去。   而姜蝶和某位老师关系处得很不错,这位老师,就是当初帮她核对名单的那一个,叫Serena。于是她在课后鼓起勇气问Serena可不可以带她。   Serena笑着回答,我一直都很欣赏你的勇气,当然可以。   这句话一下子就又将她钉在原地被回忆鞭打。   但好在,Serena没有继续闲聊当时陪你来的那个人怎么样了,她才得以逃生。   看秀的那一天,姜蝶前所未有地激动。这是她第一次距离梦寐以求的地方这么近,坐在台下,亲眼看着第一时间出炉的服装穿在瘦高的模特身上,从自己眼前经过。   这些都将是今年流行的风向标,而她有幸第一时间目睹。   而且,T台的造型搭配舞美和音乐,作品的理念和气质被诠释得更加淋漓尽致,远不是在网上看一张图片所能感受到的。   她更加惊叹,有些人的脑子怎么可以这么绚烂,那些稀奇古怪的元素和剪裁居然可以如此贴合,充斥着惊世骇俗的美。   走秀到了最后,春尾衣良携着她的模特们出来谢幕,姜蝶仰望着她,聚光灯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姜蝶除了无比的崇拜之外,深深地意识到了地裂般的差距。   她可能有一点小天赋,但比起春尾衣良这样的天才,还是小巫见大巫。而她从小又缺少这方面的熏陶,国际视野狭窄得可怜。   深刻地明白这一点,姜蝶在这次秀结束之后,更加争分夺秒地珍惜在巴黎游学的时光。   除了完成学校的知识收纳,她还搜刮了各个服装推介会的展览信息。巴黎各种小众设计师的服装店,几乎隔两三天她就会跑一趟看看有没有上新。   时间过得分外快,总觉得不够用。她游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犹如一只不停吸水的海绵。   只是她没考量好吸收的度,突然有一天就倒下了。   高烧来势汹汹,她努力撑着自己的身体去附近街区的超市买了两块西瓜,又顺便在沿街的药妆店买了扑热息痛,回公寓后就着西瓜潦草吞下,倒头盖好被子闷头睡下。   醒来时又是半夜,床头的灯一直没关,昏黄地照亮碎花壁纸的天花板,一再提醒着她,这里是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的异国他乡。   额头还在冒着蒸汽,被窝里是潮热的水塘,她一动作,铺天盖地的凉气又顺着缝隙钻进来,冰火两重天地在她体内横冲直撞。   烧得迷糊中,姜蝶梦见了很久没再梦见过的小时候。   她目送着十一穿得齐齐整整,准备走向那辆豪车。   他走出两步,回过头,看向她。   她眼眶通红,鼻子也通红,可愣是没让眼泪掉下来,倔强地看着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向老师举报掐我苗是小五做的人是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十一没有回答。   “告诉我。”她咬着牙,“也许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你千万千万不要骗我……你是亲眼看见了吗?”   他面无表情的,缓慢又残忍地点了下头。   她没忍住,瞬间低下头,颈部跟着一抽一抽。   “但是你却没有阻止。”   小女孩断裂又崩溃地语不成声,混夹在冷风中,好像当时空寂的房间,他走过来让她别哭,风声烈烈。可那时,她以为自己找到了防空洞。   “为什么……是你啊……你知不知道,我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说那个苗……是你的……”   这句话像串脆弱的晶珠,过分炫目,注定到手的一瞬间就会打滑,噼里啪啦地砸满了十一的脸。   他的脸上因为巨大的震惊,显现出过分失真的表情。   眼眶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蔓延开来,他低下头,抹了一把,亮晶晶的,是晶珠的碎片,也是眼泪。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流眼泪。   无论是被楼宏远怒骂抽打,抑或是被埋在盗洞底下命悬一线的时候,他都没流过一滴。   为什么会在要被收养,人生获得转机时,突然流眼泪呢。   他不明白。   眼眶里漫溢的泪水似乎让他心惊和疑惑,越抹越多,越抹越多。   车上的女人下了车,款款地走过来,皱着眉头说:“这孩子真是善良心软,看来很舍不得这里。走吧,下次还有机会回来的。”   她用手帕抹掉他的眼泪,推着他不由分说上了车。   豪车吞没十一,背影渐行渐远,每次做到这个梦的节点,姜蝶就会醒来。   但这次,梦境延续下去,车子开到一半,停下了。   车门打开,下来的人不再是十一,而是经年过去的蒋阎。   他克制着眼泪,说出了当年欠她的那句对不起。   这一瞬间,姜蝶蓦然睁开眼,好像枕在冰川融化的海里,原来是眼泪和高烧的汗水混在一起,把枕头打湿了。   她蜷缩成一团,身体和心脏无一不痛。   闭上眼,这回再也睡不着。恶心想吐,不去医院不行了。   但是,她对巴黎的医院完全不熟悉,国外的医疗系统应该和国内完全不一样,据说看病很贵。而且对于怎么看病的流程,她也一窍不通。   内心纠结着,她想找林茉染问问有没有去过医院,但摸起手机一看时间点,就打消了念头。   这时,手机微信闪了一下。   姜蝶还以为应该是国内的人发来的消息,点开一看,居然是邵千河。   他给她推了一则展览的信息。   姜蝶趁势问他。但她实在没力气打字,开了语音慢吞吞地说:“麻烦问你个事啊,你来英国后去过医院吗?看病贵不贵啊?”   如果很贵的话,她还是打定主意熬一熬过去就算。   发蜡再也不刮多:你生病了?听上去状态不太好。   “……嗯,有点小发烧,考虑要不要去医院。”   发蜡再也不刮多:等着   等着?   等什么?   姜蝶晕乎乎地看着这两个字,本就烧得迷迷糊糊的脑袋愈加无法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是说他也没去过医院看病,所以他去帮忙问了吗?   可是直到她再次睡着,她也没再收到邵千河的返信。   直到第二天,姜蝶被急促的敲门声敲醒,才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那个等着是什么意思。   邵千河居然连夜开着车,从伦敦到了巴黎,出现在她的公寓门口。   他风尘仆仆地敲开她的门,二话不说就抱起她,带着去了医院。   没有选择地被他裹进怀中的时候,姜蝶有种降落的感觉。   这和当初被蒋阎牵起手在泰国街头逃亡时的感受截然不同,那是一种飘忽的想要飞起来的冲动。但这一次,是沉坠的,安稳的落地。   烧退的那一刻,她的意识终于恢复清明,非常不好意思地向他道谢,接着又马上问:“医药费是多少?还有你的油费……”   邵千河噗嗤笑出声。   他一本正经道:“挺贵的,这回一顿饭不管用了。”   “你放心……我肯定还你。”   “那我还有人工跑腿费呢。”   “……我怎么觉得你开始狮子大开口在敲诈我了?”   “敲诈得是这样——”邵千河清了清嗓子,“请问你可以以身相许做我女朋友吗?”   “……”   姜蝶沉默了半晌,面对他并非玩笑的语气,她也认真回复。   “我马上就要回国了。你还得再读一年,这样我们就是真正的异国了。”   “这可不算什么不能在一起的借口,说不定我们都谈不到你回国呢?”   “可是,我现在——还没法全心全意地再去喜欢一个人。”   “巧了,我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是全心全意的。”邵千河挑眉道,“倒不如说如果女孩子对我用情太深,我反而不敢开始。”   “这么听上去你好像挺渣的。”   “所以我们都不用对彼此感到很有压力,一定要赤诚什么的,没必要。”他笑着,“如果你之前谈的那段很伤筋动骨,那你真的很需要和我这样的谈一段恋爱试一试。我亲测过,忘却恋情的最好方式就是开启另一段截然不同的。”   姜蝶又沉默了很久很久。   也许是那个连夜飞跃英吉利海峡的怀抱带给她的感觉很舒服,撑住了异国深夜摇摇欲坠无比脆弱的自己。也许是他这么久以来坚持不懈的聊天让她觉得很亲近,虽然她可能只是他聊天当中众多的其中一个。   但也许,只是因为他最后这段不算告白的告白中,那股彷佛可以拉着她走出废墟的建议真正诱惑到了她。   姜蝶听到自己的声音很低地说了句,那就试试吧。   出院那天,是个天气很好的傍晚,邵千河送她回公寓,紧接着又下楼去替她买晚饭。   她走到露台,目送着他穿越街道,还在恍惚,总觉得过分不真实。   她单薄的身体在风中摇晃,苍白的脸在空气中乱转,停在了隔壁的露台。   那儿从那个满地烟头的夜晚过后,再也没有人搬进来。   花盆上的蝴蝶兰早已凋谢,难看得不成样子。没有人再来换掉它。   一切都即将入夏,绿得流油,而它却还仿佛困在萧索的冬天,格格不入地对抗整个充满生机的世界。   再见。   姜蝶无声地挥手。   我也要去迈入夏天了。 第53章 重逢   两年后。   这一天,是姜蝶正式入职Von的一周年。   Von是一家冰岛的轻奢服装品牌,在冰岛语里是希望的意思,始建于雷克雅未克,以素冷的北欧风出名。他们家最经典的款式就是毛衣,可惜近年来因为一直没有推出更令人眼前一亮的新品,销售业绩有所下滑。   但是它这么多年来奠定的逼格不会就此受到威胁,至少对于他们这些服装专业的毕业生来说,若是一毕业就能进它们设立在国内的分部就职,就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幸运了。   而当初毕业时,这个唯一的好饼就落在了姜蝶头上。   一是她的对手,比如饶以蓝,人家不急着工作,毕业就计划出国继续深造。   二还得归功她自己。先不说之前有运营视频穿搭号这个经历,大三交换这一年对她的履历也是相当浓墨重彩的一笔,尤其是对于国外的品牌而言,更乐于吸纳有过国外学习经历的人才。能用法语沟通这个技能加了不少分。   从法国交换回来的大四这一年,姜蝶也没闲着,课量变少之后她就开始实习,增加实践经验,让简历又漂亮了不少。   再加上她大学一直保持的高绩点,这个唯一的名额落在她头上并不算稀奇。   只是唯一一点不好的地方,在于Von的工作地点在西川。   她从前逃离的地方,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放在自己面前,她回不回去?   她唯一的牵挂是姜雪梅,也怕姜雪梅并不同意。   但这个机会真的非常难得,一番商量之后,姜蝶本想提议姜雪梅也一起去,只是在她去法国这一年,姜雪梅谈恋爱了。   是很偶然的一次机会,姜雪梅去买菜,回来时腰伤又开始复发,在门口走不动道。小区门口的保安看见,二话不说就连人带菜背着上了电梯间。   他也离过婚,妻子因病去世,膝下一直没有孩子,之后多年也没有再娶。遇上姜雪梅之后,开始天天主动将菜送到她门口。   两人低调又隐秘地来往着,谁都没有告诉。至于姜蝶会发现,完全是意外。   那一天是姜雪梅的生日,她借故说自己在学校里有活动,没办法陪她吃晚饭,其实偷偷准备了生日礼物和蛋糕,想回家给姜雪梅一个惊喜。   刚跨入梅雨季的晚上,雨来得猝不及防。   街头几乎没人有带伞,姜蝶也被淋到,索性是绵雨,打在脸上很和煦,她也没管,专注地抱着蛋糕往家走。   路过小区楼下的花坛时,姜蝶脚步慢下来,疑惑地看向树影下,有两个中年人正在淋雨拥抱。   他们也没有带伞,靠着并不算多繁茂的叶片挡雨。两人分开时,头发和脸全是毛茸茸的雨丝,男人伸手帮女人拂掉,折了一朵花架下的月季,戴在女人的耳际。   女人笑着抚摸耳畔,雨丝周而复始地又打上脸颊,浸湿她的眼眶。   姜蝶静悄悄地走开了。   她知道,姜雪梅收到了她今年最美好的一份生日礼物。   姜蝶欣慰地想,这其中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吧!毕竟是她坚持要从鸳鸯楼换到新小区,大概是被月老附体做下的最正确的决定。又或许,有缘的人无论怎么兜转都能相遇,即便绕了大半个辈子。   最后,她决定独自回到西川,一切从头开始。   公司附近的房子太贵,她在地铁沿线的某一处找了个loft公寓,有两层楼高的落地窗,能看见一览无余的灯火,夜晚的时候感觉就躺在一条星河里。   不像从前在鸳鸯楼的毛玻璃望出去,只能看到被各种晾衣架和电线遮挡住的矮楼。   她回来这里,不再是手无缚鸡前途未卜的孩子,而是能靠着自己慢慢往上走的大人了。   虽然刚开始工作那会儿,压力非常大。   进了Von虽然只是从最基本的设计助理做起。但是在她最爱的研发部,她觉得自己还是在做喜欢的事情。   Von不会因为她只是一个刚毕业的小新人就额外有所优待和宽容,在他们眼里,只要你能进来,就证明你是有点本事的,那你必须得证明你自己的本事。   入职一周年的这一天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社畜人的生活从早开始就像只小陀螺开始转,挤公交到公司楼下的星巴克买一杯续命的咖啡,缓解昨晚赶ppt熬到三点的大脑。   等咖啡的间隙,她冲去隔壁的7-11便利店买冰柜里刚被放上去的鸡蛋火腿三明治,微波炉加热三十秒后,冰冷的塑料包装热到灼人,冻掉的芝士化在夹层里,还有一部分溢出,粘在包装纸上。   姜蝶习惯扯起衣袖盖住半个手掌,单手捧住三明治,这样就不会烫手。接着赶紧去取已经做好的咖啡,风风火火地冲向高峰时的电梯,在一堆人的白眼中装傻地用眼力波催着电梯门赶紧合上。   快到上班点的电梯绝对是一个千军万马都想挤上去的战场,姜蝶每次都仗着自己瘦,厚着脸皮在快满员的电梯厢内跳上去。   艰难的上班路途告一段落,终于坐到工位后,她就得开始处理各种跟单。对接版师,对接工艺,对接面料,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回复各种人的微信。拜他们所赐,她每句话后面加标点的习惯也被硬生生扭转过来,因为这样对接客户看上去很冰冷,取而代之的是[玫瑰]、[爱心]、[拇指],怎么客气怎么来。   等这些事情处理完,设计师们也会陆续到岗。姜蝶会把在外网或者WGSN上搜到的各种素材图做一个整合给到他们。   中午会有一小时的午休,姜蝶一开始还会和同事们去附近下馆子,拉近同事关系,但那样其实很浪费钱,大概坚持了一个礼拜她就开始带自己做的便当,吃完趴着小憩一会儿,为下午开会养精蓄锐。   通常一开就会开很久,你一眼我一语,算上大家一起的晚饭,散会后晚上九十点是常事。   尤其是前一阵子赶上新品开发的特殊时期,总部大换血,请了新的创意总监,他们这个部门被勒令必须拿出一套满意的方案。因此最近加班更是没有个点,总算是多方讨论后磨出了一套提案,并被通过了。   这着实振奋了大家的心情。   而这个被通过的提案,点睛之笔的源头竟然是姜蝶。   这并非是她的能力有多么突出,竟然能吊打履历丰富的设计师们。而是之前大家都在“毛衣”这个概念上打转,但再怎么从图案和剪裁上推陈出新,终究还是受限。他们的思维已经走入了死胡同。   而姜蝶是新人,她有异想天开的视角,抱着哪怕说错了大不了就被嘲笑一下的念头,提了一句。   “那是不是可以与北欧完全相反的热带风格去对冲一下呢?我们一直坚持品牌的风格,但是,坚守并不意味着得一条道走到黑?”   “有时候,可能只有打破才能重立。”   因为这句话,大家很激烈地展开了讨论,有觉得冒险的,有觉得可以试试的,唇枪舌战后,谁都无法说服对方,干脆直接分成两派,各在最后时限交出提案。   最后,是支持姜蝶这个说法的提案通过了票选。   至于今天这一次的会议就是在讨论新品的后续拍摄方案,满满当当的一天,全部被工作塞满,根本抽不出时间来做别的。   会议中场休息,姜蝶连同另一个新来的设计助理仲解语一起下楼拿给大家点的咖啡,对方垂头丧气地抱怨:“我好想辞职,别说谈恋爱了我连相亲的时间都没有!”   姜蝶只能拍拍她的肩:“加油!”   她一听她的语气,更悲伤了:“我靠,你这丫头是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怎么从来没见过人?”   “他人在国外。”   “你们异国恋哦?”仲解语啧声,“那可不行啊,我劝你赶紧踹了他找好下家,异国恋可不靠谱。”   “安啦仲姐,他只是在那上学,马上就回国了。”   姜蝶趁机看了下手机里的世界闹钟,邵千河那边正是下午的三点二十七分。而花都已经是十点二十七分了。   手机里有一条置顶头像发来的消息。   千河:还没下班吗?   谁能想到呢,他们居然谈了两年的恋爱,而且一直都是异国。之前是英国到法国,后来她交换完回了国,本来以为按照对方的性子,该是提分手的时候,邵千河却没有提。   姜蝶很好奇地在视频的时候问过他:“我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你不觉得我这个女朋友形同虚设吗?”   “谁说你没有陪我,你都有和我在聊天啊。”邵千河不赞同她的说法,“是你自己不知道你带给人的感觉有多舒服。”   “舒服?”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那么多前任是贪图新鲜?我是个很享受刺激的人?”他无奈道,“其实我也想谈一段稳定的恋爱,但她们总会把我窒息着逼跑。但你就不会。”   他的话术很高明,三言两语就将她和其他所有人区分开来。   而那种感受,正是当时的她最需要的。   因此,姜蝶默认了这段关系继续往前。   将他的微信置顶,改了个备注名,试图用更认真的姿态去经营这段关系。   等到第二年,邵千河原本应该念完研究生回国,却因为意外导致延毕,到了今年才能回国。   姜蝶早就计划着请出年假去参加他的学位授予仪式,只是这段时间因为部门太忙的关系没能有合适的机会说出口。   毕竟当时大四她毕业那一年,他也专程从英国飞回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投桃报李,她自然也不能错过他人生中的重要时刻。   姜蝶抽空回了他一条还在加班,提着咖啡和仲解语回到办公室,盘算着一会儿等会议结束后找总监把假给请了。   心里装着这件事,下半场会议她都听得有些许忐忑,生怕自己请假这件事会带来不好印象。   然而,没等她纠结完,部门的总监发话了。   “知道这段时间特别辛苦大家,方案的话,除了本部的雷克亚未克,还有一个拍摄地点就定在苏梅岛。”   苏梅岛,泰国。   一个无比久违,听了心脏就会一沉的国度。   “姜蝶。”总监点她道,“你和仲解语都跟一下这个拍摄,尤其是你,如果有更好的建议,欢迎随时找我。”   姜蝶登时头昏脑热,有一种位列仙班的飘飘然,忙不迭应下,根本忘了前一刻还在盘算着请假的事。   结果一对上日期,完了。   拍摄新品那一周,正好是邵千河的毕业周。   *   姜蝶在事业和爱情的权衡中,最后还是选择了订往曼谷的机票。   为了给邵千河赔罪,她咬咬牙,高价从炒鞋的鞋贩子那儿买了一双他垂涎已久的限量版球鞋。   邵千河却赶紧让她退掉。他想着既然姜蝶在曼谷,干脆他毕业典礼完就直接也飞来曼谷过周末。   她无法见证他毕业,至少可以陪他完成一部分的毕业旅行。这比被宰着买双鞋来得有意义。   姜蝶想想也是,改签了机票,离程不和大部队走,多在曼谷呆一个周末和他汇合。   时隔四年再飞曼谷,记忆里很多细节已经都被模糊了,但却从一下飞机场,那辆来接机的商务车停在姜蝶面前时,她的胃就开始神经性地隐隐作痛。   明明和当时完全不一样。不一样的时间,不一样的车型,她也不再是那个坐在后座偷摸脱出吊带的青涩女生。   但似乎仍有一个人,穿一件白T,支着脸,只留下一个背影,坐在她年轻时的回忆里。   姜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想起过他。   她从法国回来后,蒋阎大四毕业,据说去了美国留学。他们非常恰当地错开,自此,她再也没有听说过关于他的音信。   车子一路从机场驶向码头,公司为了节省经费,特意选水路去苏梅岛。他们这次在苏梅岛下榻的度假村非常昂贵,是一笔不菲的开支。总体预算上只能在交通这方面再省一省。   这个度假村是亚洲范围内的连锁度假村,日韩和国内都有,泰国的普吉也早开了一家,去年才正式登陆偏僻的苏梅岛开放运营。所以设施都很新鲜,大家觉得在视觉呈现上会和新品更贴合,特意选在这里。   这一路颠簸,包车终于停在生机勃勃的度假村门口时,天色尽黑。他们都天没亮就起床赶飞机,经过了十多个小时的折腾,没一个人还能保持精神,哪怕面前的一切再引人遐思,都只想尽快回房倒头就睡。   姜蝶和仲解语是一间房,她们放下行李后稍微收整了一下就累得腰酸背痛。   仲解语比她大三岁,从行李箱翻出一片面膜念叨道:“女人啊过了25就得注意抗衰老了,但你这个年纪也不能松懈,我这个面膜你要不要试?”   “好啊,我的这个面膜也不错,分你一张。”   女人的友谊通常就从分享好用品开始。   两人交换了面膜,躺在床上,把灯光调暗,但仲解语却毫无困意。   “哎,热带海岛就是特别想让人谈恋爱啊……”她蠢蠢欲动,“明天现场收工早的话,我们去当地的club转转怎么样?”   “明晚不是要请什么CEO吃饭吗?我们都得跟着。”   他们看中的拍摄地是度假村内的海边植物园,最初外联去谈的时候度假村根本不愿意包场让他们拍,说是会影响其他客人的体验,而且拍摄夜景还需要架灯,万一破坏了植物得不偿失,哪怕价格翻倍都不可以。   本来都已经做第二计划,寻觅新的拍摄场地了,度假村突然又改口。   据说是碰上收购他们度假村的集团新任CEO来视察,知道这件事后愿意放绿灯,而且不需要高价。   为了还这份人情,趁CEO正好这两天还没走,临时特意安排了这一顿饭局。   仲解语闻言翻白眼:“我们都是壁上花,那个CEO肯定顾不上我们,吃两口我们就溜呗。”   “这样不太好吧……”   “你到底是在担心工作,还是担心怕被你那个异国男朋友知道去club哦?”   姜蝶无奈:“当然是前者,他不会在意这个,就像我也不介意他去club的。”   “嚯,那你们也太老夫老妻了。”她摘下面膜好奇地追问,“在一起很久了吧?”   “两年多一点。”   “这么说是大学恋爱了。真好啊……他也是你的初恋吗?”   姜蝶一下子没了声息。   “不会吧,突然睡着了吗?姜蝶?”   回应她的只有困到极点的一声轻应。   “……你面膜都还没摘呢。”   *   隔天就是新品的拍摄,地点就在这座谈下来过程坎坷的海边植物园内。   这也是这座度假村独一无二的一个亮点,斥了巨资搭建培育,置身其中如同在小型的热带雨林。比人个头还高的仙人掌,大把大把的龙舌兰,长满绿刺的芦荟,搭建成了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   最奇妙的是,这里还建造了一座蝴蝶馆。   姜蝶却无暇欣赏,名义上总监让她跟拍摄好像真的能有点什么权利似的,但事实上就是个场工,两只手挂满衣架,随时等候拍摄命令。还好高大的棕榈树遮挡了几近赤道的爆裂阳光,才不致于让她在下一秒热晕过去。   拍摄一直争分夺秒到了夕阳光消失的那一刻,模特们和摄影师先行离开,剩下姜蝶和仲解语她们收拾残局。等赶到餐厅的包厢时,发现她们竟然不是最后。   最重要的人物,那位给他们拍摄开绿灯的CEO还未露面。   而令姜蝶诧异的是,原本不需要参加饭局的其中一位模特也来了。   她是国内正火的二线小花,也是Von的亚太区代言人,自然参与到这次的新品拍摄中,但并不需要参与到这种饭局。   仲解语看着姜蝶吃惊的神色,见怪不怪:“看来秃鹫闻到腐肉味了。”   “她奔着CEO来的吗?”姜蝶也跟着八卦,“但我听说她已经有金主了。”   “那说明她背后那金主比不上现在这个呗。收购这个度假村的是蒋隆集团,这两年风头很猛的。”她挤眉弄眼,“我看那新上任的CEO也很擅长过这一套呢,能答应这种饭局,私下为了什么大家都门儿清咯,总不能真的为了吃饭吧。”   姜蝶分不出神反应,在听到蒋隆集团这四个字的时候,她即刻调出手机,搜索了【X度假村收购】的关键词,跳出来的第一条就是一则新闻,蒋隆集团在一年前宣布正式完成对连锁度假村的收购。   而这新上任的CEO,虽然新闻上没有提及,但……   姜蝶几乎是立刻站起身,仓促地扔下一句身体不舒服,低着头夺门而出。   刚要离开包厢,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和熨烫齐整的西装裤腿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正正好堵住她的去路。   姜蝶在这刹那,毋需抬头,就已经感知到面前站着的人是谁。   熟悉的薄荷冷香,瞬间带起那片刮过台风的海域,深冬的严冷气息。   热带岛屿纷落地下起了雪。   男人的声音夹杂在雪花中,在她头顶响起。   “饭局就要开始了。”他说,“你要去哪里?”   姜蝶呼吸轻颤,慢慢抬起头时,已经非常冷淡。   两人不远不近地对视着,失焦的夜空下,有什么东西已经被焚烧,但时间的跨度又不足以让之焚烧得一干二净,仍有微渺的星火随着灰烬从焚烧炉里飘出。   阳台的风送进椰树和熏香的海风,众人心旷神怡。   可唯独他们闻到的,尽是烧灰的气味。 第54章 长夜苏醒   站在姜蝶面前的,是阔别了三年的蒋阎。   他还是很清瘦,但比三年前最后一面瘦到脱形的样子好一些。头发理得短了,配上黑衬衫和黑西裤,脸上架了一副装饰的银链眼镜,多了一分不近人情的意味。镜片在吊灯下闪着薄色的冷光,好似冰川上又结了一大片厚冰层,比三年前更知道怎么压住情绪。   这与他突然冒出口的,有逾边界的问话并不是很相称。   姜蝶正酝酿这第一句话该如何开口,她身后有个声音及时地回答说:“啊,我正想去叫您呢!”   姜蝶这才意识到,蒋阎刚才那句话并不是冲着她说的。而是她身后也差不多时间走出来的一个餐厅领班。   蒋阎向着那人点了点头:“进去吧。”   他视若无睹地同她擦身而过,走进包厢。   姜蝶愕然地站在原地,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们重逢后第一面,他给予的所有反应。   这明明该是她的反应。   姜蝶有一种憋了个陈年大招,还未上场就不战而败的憋屈和愤怒。   他凭什么可以这么云淡风轻呢?这是她的权利,但他凭什么呢?!   姜蝶劝慰了自己这么长时间的忘记和不再怨恨,在切实见到他的这一面功亏一篑。   原来她根本无法原谅他的若无其事。   凭什么背叛和欺骗别人的人可以腆着脸来,而她这个受害者反倒要落荒而逃?可笑。   姜蝶往外的脚步转向,一步一步走回原位。   一边的仲解语瞧见她回来,了然地调侃:“见到CEO本人不舍得走了吧?”   姜蝶冷眼地看着主位上的人坐下,自我介绍一番,没应声。   仲解语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指了指那个女艺人:“你快看那姐!”   模特小花的位置就在蒋阎的左手边,她佯装热,脱掉了原本披着的小坎肩,不动神色地俯身去拿葡萄酒,借故露出深V。   接着举起杯子,在晃动的紫红色液体下,用余光观察着旁边的男人。   她在娱乐圈里浸淫好几年,见惯了皮相好的男人,但蒋阎这样的气质,可以说难得一见。   但最吸引人的,必然是他头上的光环。这么年轻就能坐上蒋隆集团一把手,她不信是这人资质过人,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必然是蒋家太子爷了。   她对他的身份笃定了七八成,心里忍不住得意自己真是时来运转,这顿饭局来对了。   先前的金主因为老婆的关系,被迫得和自己划清界限,作为分手礼物,帮她拿下了这个品牌的代言人资源。不然以她的逼格还不够上Von的门槛。   但没了靠山,她还是心慌,所以今日犹豫了下还是过来看看。毕竟对方能同意这顿饭局,应该不是什么难勾搭的男人。她觉得自己能钓上钩的概率有七八成。   只是这人身份神秘,网上完全没有这位蒋隆集团新任CEO的相关信息,也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如果是太过肥头大耳的猥琐货色,她也没必要委屈自己到那个份上。   但是当蒋阎现身的这一刻,她只恨自己今天穿得还是保守了,妆也没有再补一补。   她匀着杯中的液体,试探地朝蒋阎伸去。   极品的男人,身边肯定不缺女人。她无法打包票自己能一举成功拿下,真的攀上他当长期饭票。毕竟这种人怎么可能需要用钱去砸一段关系。   但勾搭人睡上一晚,她还是很有自信的。只要有了开头,就可以有以后。   姜蝶抿了一口红酒,耳边仲解语还在饶有兴趣地实时播报:“姐出手了,姐向他敬酒了!”   姜蝶快速地抬头滑过一眼,正好将他和她碰杯的半截画面收进眼底。   哈。   喉咙正想脱口而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腔调,姜蝶及时地用酒精灌进喉脖,避免了失态。   蒋阎却在碰完杯之后,忽然从主位上站起。令姜蝶更诧异的事情发生,他居然一个一个主动碰杯,敬酒过去,嘴上说着不咸不淡的场面话,感谢选场地拍摄云云。   很快,一轮下来,停在了姜蝶面前。   那感觉就就像在玩一盘俄罗斯转盘,眼睁睁看着数道空枪,因此知道轮到自己这一发时,必定致命。   为此,她绷紧所有的神情,势必要扳回刚才在门口时的失措。   姜蝶端起杯子起身,对上蒋阎。   他盯着她的眼睛,不急不缓道:“祝你们拍摄顺利。”   这是他们三年未见,重逢以来真正说上的第一句话。   没有什么狗屁的好久不见,也没有客客气气的问你这两年好吗。是完全陌生人的无关痛痒的场面话。   姜蝶这次终于接住了,她报以一笑,点头:“谢谢您的支持。”   两个人碰杯,交错,他离开,她坐下。   姜蝶没有再去看他和谁敬酒,和谁说一样的话,而是扭头看向窗外,摇晃的芭蕉树尖顶着一轮满月。   而她刚才对他横生的所有乱七八糟的复杂情绪,随着这敬完的一杯酒下肚,全都消减于无形。   何必去预设他的反应,结果和自己设想的不同就开始恼怒。   那不是恰巧证明了还对这个人有所期待吗?   所以,刚才的互动就很好。别来打扰,平行而过。他心安理得也好,心怀愧疚也好,那是他自己的事,与她无关。   姜蝶没有等这场饭局结束,放下酒杯,步履平静地走出了包厢。   *   这一晚姜蝶睡得特别好,拜回房后又按客房服务叫了瓶威士忌所赐。酒真的是人类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第二天起来头晕晕沉沉,索性是夜晚拍摄,不用早起,她才让自己放纵了喝了整一瓶。   谁让社畜的情绪释放永远得看第二天的工作表。   下午姜蝶慢吞吞地起来犒劳自己,做了个舒舒服服的SPA,以备晚上保持体力继续当个任劳任怨的场工。   到了夜晚,工作人员架完灯,整个玻璃罩下的植物园像落在白沙滩上的大灯泡,散发着绿色的荧光。   夏季的苏梅岛热得人快灵魂出窍,离开了冷气的夜晚海边纵然有风,但也无济于事。再加上打光灯的炙烤,让整座植物园都成为蒸笼。   姜蝶拼命甩手掌给自己扇风,尽管穿了露背的吊带和热裤,皮肤上沁出的汗水足足像从海水里刚被捞出来,比昨天白日的拍摄还煎熬。   相较之下,她更同情正好迎着打灯的女艺人,她承受最迎面的热量,却要保持最漂亮的表情。   只是,她脸上的欣喜却好像是真的发自内心。   仲解语怼了一下姜蝶的胳膊,示意她看谁来了。   姜蝶往植物园的门口看去,瞧见了目前最不想见的人。   蒋阎在这样的气温之下,穿着长袖长裤而来,活像一只蜗居地下千年的吸血鬼,皮肤带点光就会毁于一旦,在这样的夜色下尤其鬼魅。   他的视线落在拍摄的女艺人身上,她顿时换了一个更表现自己的姿势,被摄影师勒着眉头叫停,中场休息。   那女艺人即刻走过去同蒋阎攀谈。   仲解语不解道:“你不知道这姐昨天多丢人,你走了没看到,她还一个劲地朝那个蒋先生敬酒。结果非常尴尬,人家说,我只敬一杯。果然敬完一圈,人就走了。”   姜蝶情绪平平地哦了一声。   仲解语咂摸着:“我以为他品味还行,没对那姐感兴趣,怎么今儿又跑过来了?”   “无聊吧。”   仲解语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能做到对这么极品的有钱年轻帅哥毫无兴趣的?难道你男朋友比这还极品?”   她音量不算大,但在她话音落下的时候,蒋阎同时看了过来。   仲解语被看得心里一咯噔。   “……他怎么会突然看我?”仲解语脑子里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他不会是冲着我来的吧?”   随着接下来的拍摄,蒋阎不但没走,还总是频繁往她这里看过来,仲解语越来越觉得这个异想天开好像不是没可能?   老天爷,我二十六岁满地的烂桃花终于要被扫清,迎来一个史无前例的春天了吗?!   她颤巍巍地做着美梦,拍摄结束,大灯啪地掐灭,她的白日梦却迎来高潮。   蒋阎还是没有走,端正站着看他们一一把东西搬出,似乎在确认他的植物园没有被这些外来者伤害。   但女人的直觉告诉仲解语,他非常有可能是在等她。不然一个大老板闲着没事来担心花花草草伤没伤着?   场地陆续清空,她却还不能走,得站在姜蝶旁边开着手电,确认她们这一箱衣服都收到位。   眼见还剩最后一件衣服就收尾,她心焦地收起手机说:“好了好了终于结束了,辛苦了拜!”   不是都说女人对爱情的到来有直觉吗?她迫不及待地想试验自己的第六感是否准确。   仲解语提步往出口的方向走去,余光注意着角落里的蒋阎,发现他也动了。   我靠——真的!   她的心陡然跳得失速,胡思乱想了一阵后,却发现,身后并没有传来紧接着的脚步声。   ……人呢?   她顿了顿,往后望去,植物园内已空无一人,连原本蹲在那整理衣服的姜蝶都不见了。   地上散落着还未合上的行李箱,还有月色下的黑色森林,顺着吹进来的海风摇晃剪影。   *   姜蝶在仲解语把手电抽走后,视线就进入了一片昏暗。   虽然是到了尾声,但还差最后一点点,她只能无奈地站起来转而去找自己的手机,低头刚摁开手电,摄像头的光源被一只手掌包住。   仍有光点从他的指缝漏出,零星的光线里,姜蝶看清了那张脸,瞳孔一缩。   蒋阎的另一只手覆上她的手机,想将她的手电筒按掉,想让这一切暗到无法示人。   姜蝶心有余悸地立刻将手机扯回来,同他无声较劲。   这场几乎是毫无悬念的拉锯,他单只手轻松扣住手机,连同要抢回它的双手。   姜蝶的心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如同满地停歇的鸽群被撒下一粒面包屑,整群白鸽横冲直撞地在满心室流窜,正疯狂发出尖厉的啸声。   她避之不及地迅速甩手,却怎么也甩不开。   蒋阎干脆只抓牢她的左手,指尖在她挣扎的过程中顺着缝隙进去,牢牢地死命扣住。   被他擒住的电光石火,姜蝶后背的细汗流成瀑布,从脖颈一路淌到腰。   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几十秒之间,不远处仲解语还没完全离开,姜蝶不想被她看见这一幕,死咬着唇没出声,呼吸却越发粗重。   蒋阎依旧不说话,他的呼吸也很乱,和她的纠缠在一起,牵着她大跨步地走向植物园尽头的蝴蝶馆。   所到之处,漆黑的沉睡蝴蝶翩跹飞舞,长夜苏醒。 第55章 白日撞鬼   深夜寂静的蝴蝶馆并不是一片漆黑,整面玻璃墙正对着海滩,松软的白沙下依旧是满月,私人海滩涌动着暗潮,和两段乱了节奏的呼吸。   四下终于无人,姜蝶用尽全力推开蒋阎,爆发道:“你有病吗?!”   蒋阎这次被轻松推开,踉跄地后退几步。   他停在几步之外,顿了顿,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这突如其来的失态,还是对不起那些陈年往事。   姜蝶却懒得计较背后的含义,摊开手掌。   “手机还我。”   刚才在挣扎间,他狡猾地把她的手机扣在了他的掌心里。   闻言,蒋阎并不动,也没开口,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她看不清周遭,不好乱动,正和他僵持中,被扣在他手心里的手机突然震动。   “赶紧还我。”姜蝶加重语气,“我男朋友打视频过来了。”   蒋阎沉默地摩挲着手机。   “还我!”   姜蝶暴躁地再一次提高了音量。   他终于走近两步,将手机递过来。   姜蝶一把夺过,打开手机电筒,照亮路途转身疾步离开。   蒋阎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她被汗裹得湿淋淋的背就好像从海里出逃的小人鱼,甘愿将自己的尾剪下做腿,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忍痛,不叫旁人轻易看出。   这个旁人,现在也包括了他。   她已经不是那个,会将自己最软弱和难堪的部分袒露给他的小福蝶了。因为她已经知道,自己展示给的不是月亮,而是吞噬的黑洞。   蒋阎仰起头,伸出手指,勾着树梢上一只被惊醒的蝴蝶。   它脾气很大,迟迟不愿飞向他的拨弄。   而他就耐心地一直站着,直到它终于栖息上他指尖的那一刻。   *   姜蝶握着早已停止震动的手机和行李箱回到房间。   那通视频并不是邵千河打来的,而是姜雪梅。而她下意识地撒了谎,一口咬定打来的人是邵千河。   这样做,是为了提醒蒋阎,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经完了,三年前就已经一切如烟。   也是提醒她自己,不要忘了今夕何夕。   他突然出手强硬把她拉到蝴蝶馆的那一刻,完全超乎她预料。毕竟前一天,他还表现得云淡风轻,给了她两人已经纵使相逢应不识的感觉。   难道那些只是他为了不打草惊蛇而伪装出的平静吗?又或许,今晚的意外才是突然临时的心血来潮。   最好只是心血来潮。   姜蝶疲倦地将自己埋进被窝。   明明已经走到下一个夏天了,为什么还是能闻到冷冬海域的气味。那场刮在盐南岛的台风,她已经聪明地逃开了,在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重新搭建了堡垒,却为什么依然能感受到它的凶猛,所有摆放齐整的家具都开始不动声色地微震。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但好在第二天就要离开苏梅,姜蝶又刻意改了行程,一大早就收拾了行李独自返回曼谷。不想再在这个见鬼的度假村多呆一秒。   渡轮一靠岸,她在码头边的咖啡馆消磨了剩下的时间,到点赶往机场接机。   邵千河的飞机准时在傍晚时分落地,她在海关的出口等,笑意却在看清出来的人群后尬住。   不止邵千河一个人,男男女女好几个,都是他的朋友。有些姜蝶见过,有些则完全脸生。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迅速上前,给了邵千河一个很紧密的拥抱。   “哇,这么想我?”   “很久没见了啊。”   上一次他们见面是在半年前,邵千河过年回国。再上一次,就是她的毕业典礼了。   他们相见的频率都快赶上牛郎织女,也难怪卢靖雯老是担心她和邵千河这样难道不会分手?她和文飞白现在异地,文飞白在西川,卢靖雯留在花都,为了见面摞下的高铁票能塞满大半个抽屉。   但姜蝶确实不担心这一点,她认为恋爱就是要给予对方信任。   卢靖雯当时翻着白眼回她:“我也不是为了查岗去的啊。完全只是想见他的冲动。这不是理性的考量,完全是感性的驱使。”   在和邵千河紧密拥抱的这一秒钟,姜蝶无端又闪过了卢靖雯的这句话。   想见他的冲动?应该是有的吧。   不然为何见到他的这一秒,她这么迫切地想拥紧他。   拥抱散开后,她才状似随口提了一句:“这么多人来,你没提前和我说呢。我以为只有我和你。”   “抱歉bb,我想着你只能陪我一个周末,剩下的我自己也玩不好,干脆就大家一起来了。其实也没想赶今天,但他们喜欢的一个歌手正好今晚开演唱会,所以就……”   “……没事。”   “真没生气?”   “没什么好生气的。确实我只能待一个周末。”   邵千河摸着她长到肩的头发,笑道:“你怎么总那么懂事啊。”   *   如果不是邵千河提出要她陪他在曼谷呆两天,姜蝶绝对不会在这座城市多待。   要问为什么?大概是觉得危险吧。   谁都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就遇上下一次游/行动乱,像二十岁那年那样。根本无法改变一个国家,却能轻而易举地改革她的人生。   因此姜蝶对逛哪里兴趣不大,很随大流地跟着这帮人走,在夜市的排挡一人嗦了碗米粉,就准备就出发去演唱会。   这个演唱会并不是某个歌手的独家专场,而是拼盘的,很多泰国大大小小的歌手都聚在一起,据说气氛很嗨。   可对不通音律,更没听过几首泰国歌的姜蝶而言,就没什么诱惑力了。只是邵千河向来喜欢这些,也主动帮她买了票,她也没理由不去。   入场后观感倒是和国内见过的演唱会无差,分内场和看台。他们这帮留学生很舍得砸钱,买的都是内场,虽然是中间。姜蝶心虚地坐下来,总觉得自己啥都不知道还占据这么好一个位置,着实有些暴殄天物。   在座位上跟着摇头晃脑了大半天,她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但又觉得玩手机不太尊重人,只好憋着发呆,眼神开始四处乱晃。   这一晃,刚走失的三魂六魄全都回来了。   左手边距离很近的看台上,正坐着一个十分扎眼的人。   不光是那张脸扎眼,在这样沸腾的天气下也是长袖长裤,容易叫人一眼就看到。   ……真是白日撞鬼了。   坐在那儿的,是十几个小时前还和她在漆黑的植物园里纠缠的那个人。   是故意的吗?可是他不该知道她会出现在这里才对。   姜蝶顷刻间惶然地侧过身,视线放空地盯着舞台,大脑被音浪震得发麻。她又不着痕迹侧过头去看了一眼,蒋阎的视线看着舞台,时不时看两眼大屏幕,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直到舞台上的歌手换了一个上来,拿着吉他弹起前奏时,姜蝶猛地确认,这大概真的只是一个上天恶作剧的巧合。   这个歌手姜蝶并不认识,但他拨下和弦的那一秒,她差一点崩溃。   《A Rocket To The Moon》,那一年,她听了这首歌2447次,旋律熟悉到灵魂都在共振。   所以,蒋阎并不是跟着她,而是大概率冲着这首歌来的。   他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向来很坚持和执着。   姜蝶确认了这一点,心情却没有因此显得轻松。   满场的人跟着这首歌摇晃,好像他们一起身在一艘巨大的火箭飞船中,迫不及待地想要登上月球。   可真的登上之后,该怎么离开呢。宇宙广袤,失去地心引力,悬浮的四肢无尽挣扎,花费几光年,原来才逃离了一寸。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这场折磨终于结束,歌手在下一首歌曲之前,用泰语和大家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接着大屏幕开始扫射观众群,底下好多人举起手。因为机位的关系,内场成了重点被扫射对象。   “这是在干什么?”   姜蝶看到自己的脸在大屏幕上一闪而过,登时呼吸停滞。   邵千河也不太知情:“在抽粉丝互动吧。”   他旁边的一个懂泰语的男生解释道:“他说这首歌是写给妻子的,这是一首代表爱的歌,所以在抽观众,被抽到的可以当众接吻,让大家见证爱情,祝福他们。”   “这样啊——”   邵千河开玩笑地伸了一下手。   可惜他不是天选之子,摄像机更愿意眷顾他们前排的粉丝,停在了一对举手的恋人前。大屏幕上,那个女生身材看上去比男生还高大,似乎是一个变性人。但在泰国似乎很寻常,没有人对他们表现出任何异样的目光。   “诶,千河,你运气也算不赖,角落里带到你们了!”   男生指了指大屏幕角落,居然在这对情侣背后,真的带到了他们这一排。   场馆内所有人都在起哄,大声地叫着Kiss,Kiss。   看台上,蒋阎仰起脸,跟着望向大屏幕。   只是,他视线的焦点根本不在那对正在甜蜜拥吻的情侣上。   他的瞳仁向左移,那个角落,正有一对混迹其中厮磨的情侣:男人揽着恋人的肩头,凑过去,吻上她的额头。   对方脸上闪过猝不及防的神情,但在感知到那个吻时,闭上眼睛,嘴角无奈地弯起一个弧度。   这个弧度,蒋阎很熟悉。   在巴黎那个飘满油烟味的中餐馆,他手上忙于挑带刺的水煮鱼,在听到她毫不犹豫地说,比起我吃到好吃的,看到你吃我会更开心。   那一瞬间,他其实很鼻酸,无法抑制地在她唇上留下一吻。但是谁都没有看出来他鼻酸,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他必须是顶天立地的大男孩,不可以有脆弱。   毕竟他从前的小半生,实在太不体面了。他最想藏的部分,怎么可以展示出来。   而被意外偷袭的她,露出和此时一样略显慌乱的雀跃神情。   那时,她还是他的女孩。他们会手牵手,去往爱墙,留下我爱你永恒的证据,接着相拥在侧对着巴黎铁塔的雕花大床上,等待着罗马假日的开始。   然而,那场电影,她只参与了开头便睡着。   最后根本是他一个人看下去的。   蒋阎仰着头,数着她嘴角的弧度,一模一样,和往日重叠。   这一瞬间,他的鼻尖也同往日重叠,泛出无法抑制的酸意。   只是这回人潮汹涌,她应该看不见他吧。   那这一次,是不是可以稍微放肆一点。   偌大的演唱会场馆,看台上全程都无甚表情的男人颤着下唇垂头,轻捻了下眼眶。   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有消息进来,微微震动,黑色的屏幕显出屏保,是一张合照。   照片上,笑容狡黠的女孩正侧着头,撅起嘴唇亲着她身旁的人,而青年略睁大着眼睛,看向镜头的脸带着罕见的无措。   此时,这张脸在万人拥挤的场馆里,无措得更加鲜明。   他无暇顾及手机,手指从眼眶里捻下一粒水滴,是那年叶子飞到湖水溅起来的,他小心翼翼藏了很久,直到这一刻,才安安静静漏出来分毫。 第56章 每个人都有影子   姜蝶在第二天的晚上,搭飞机独自从曼谷返回花都。   邵千河和他朋友们就去了下一程普吉,继续他们的毕业旅行。   姜蝶并没有过所谓的毕业旅行,大四毕业那一年她忙着实习,然后就投各种简历,心心念念想要进入一家靠谱的大公司尘埃落定。   她惧怕不确定的空隙,但邵千河在这点上和她完全相反,他总是很散漫,所以会随随便便延毕,也会在未来到底要做什么的节骨眼上,更关心旅行的下一站怎么玩更舒服。   但两人从来没在这个问题上吵过架,或者说,他们几乎从来不吵架。   所以邵千河夸她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懂事。   可是姜蝶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多懂事的人。   回程并不算长的两个小时飞机,她在起落的云层中做了个软梦。   梦里面,她回到了二十岁,正蓬头垢面地坐在电脑前,熬夜把她和蒋阎在巴黎的Vlog剪出来。然后她就迫不及待地等着蒋阎看见。   结果得知他还没看,委屈地就点了个发怒的表情过去。   然而消息没发出去,对话框弹出一个红色的感叹号,一下子令姜蝶从梦中惊醒。   她恍惚地在椅子上坐了半晌,意识到,梦境的尾声才是真正的现实。   将飞行模式的手机调回来,微信上各种工作群的红点密密麻麻,还有各位同事客户发来的消息,趁着滑行的功夫,她低头疯狂回复收到,迅速地清空着红点,[玫瑰]、[爱心]、[拥抱]这些表情发得飞起。   手指偶然扫到[发怒]的红色小脸时,她一顿。   这已经是一个再也不会被发出去的表情了。   *   姜蝶回到西川后,也听说了蒋阎回了西川的消息。   他已经在美国完成两年的研究生学业,回来以新任CEO的身份接手蒋隆集团的事务,这则消息正式上了新闻,他的照片也被贴上。逐渐已经淡出曾经大学圈子的蒋阎又已一种满城风雨的架势杀入,成为这段时间内朋友圈的谈资。   然而他的身份在姜蝶看来只有讽刺。   她对这个消息的唯一感想是,幸好西川够大,如果有心不碰面,是碰不着的。   就像她一直唯恐不及的一个人,来西川的这一年,他们也一直没碰上过。   这个人,就是当初从西川福利院将自己收养的“父亲”,梁邱材。   他是入赘女婿,妻子生育方面有问题,年龄也大,做试管或者人工授精对高龄产妇也不安全。最后两人商量了下,选择来领养一个孩子。   姜蝶永远记得他来到福利院的时候,伪装得有多么和蔼可亲。彼时她被十一背叛,对被领养这件事已经万念俱灰。   她缩在角落,对周遭的一切都缺乏兴趣。   在她看来,人生中唯一可能改变前途的机会已经没有了。   但是梁邱材却踱步到她身边,拿手掌温柔地拨开她眼前的碎发,光亮照了进来。   他笑着说:“多漂亮的眼睛呢,为什么要遮起来。”   那个时候姜蝶还不知道,恶魔都习惯用微笑接近人类,递出有毒的苹果。   而恶魔最喜欢挑的,就是不合群的,落单的,看上去卑微的小东西。   因为这样的,就算被摧毁也不会激起多大注意,也不会激起强烈反抗。原本就已经灰败的嫩芽,再掐一把有什么关系呢。   姜蝶不知道他用什么理由说服妻子接纳了一个并不光鲜的小孩,她那时候满心满眼地欢喜,以为这是一种运气守恒,是她被十一背叛的补偿。   进入梁家后,她一开始也的确没发现什么异样。   梁邱材出于谨慎,也怕被老婆发现,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逾矩行为。最多会在夸奖她时摸上她脑袋,然后慢慢地往脸颊揉两下。或者带着去商场买衣服时在她身上比划,然后轻拍她的屁股让她去试衣间试试。   又或者,是出去郊游时爱给她拍照,但会让她摆一些很奇怪的,她不太愿意摆的姿势。乍看只是很寻常的动作,比如吹泡泡的棍子,但粱邱材会让她把那个泡泡桶拿着靠近嘴边,再让棍子横过来。   一看到她这么摆,镜头后的粱邱材就会勾起一个隐秘而古怪的笑容。   那些恶心的记忆,随着她长大成人,对性的认知越来越清晰后,伤害就越刻骨铭心。   导致后来的十几年,她总是会对这种似有若无的触碰产生不怀好意的直觉反应。   而当年,她也报复了粱邱材,把这些觉得古怪的事全都写在备忘录里,不会的字,她就用拼音。在被姜雪梅救下后,她把这本阅读起来很费劲的备忘录捅给了粱邱材的老婆。   那个女人大怒,当即决定和粱邱材离婚,让他净身出户。他们的收养关系也因此破裂。   粱邱材本来就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靠着他老婆才能非富即贵。而她断了他大富大贵的路,姜雪梅怕他会反过来报复她们,赶紧带着她远离西川,去到花都重新开始生活。   姜蝶不知道过了这些年,粱邱材是否依然还在西川过活。   她不敢去挖掘,也不想再了解他之后的人生如何。但她没有一天不在心里祈求老天,希望这个人早就默默地死在世界上的某条阴沟里。   *   从曼谷回来后,姜蝶的工作相对轻松了不少。新品完成了拍摄,可以阶段性喘口气。   倒是邵千河忙碌起来,他完成了毕业旅行,又返回英国处理一堆交接的琐事。   两人依然是不咸不淡地联系着,有个问题姜蝶这段时间一直在琢磨,在一次打视频的时候终于问出口。   “你之后想过找工作吗?如果要找,是留在英国,还是回来在这边?或者去别的城市?”   邵千河沉吟了半晌,问她:“如果我和你继续异地,你是不是就想和我提分手?”   姜蝶一愣。   “不会啊……感情就是感情,和那些无关。”   “我还没想好,我爸想让我继续读博……但如果你很希望我去西川的话,我会去的。”   他专注地盯着摄像头,似乎在期待她的回答。   姜蝶认真地回看他。   “你不要考虑我,也不要考虑你爸。这是你的人生,你该自己做出选择,并为此负责。”   邵千河神色微怔,半晌垂下眼,嘴角勾起一个笑。   “怎么办呢小酒桶,我好像越来越欣赏你了。”他点点头,“我会好好考虑的。”   “嗯,加油。”她对着他挥了挥小拳头,“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支持你的。”   “这点支持可不够啊。”邵千河凑近镜头,嘟起嘴唇Bobo了一下,“这样比较有诚意。”   姜蝶笑了笑,反手拿起床头的小猪玩偶,将它的香肠唇对准镜头。   “这嘴巴有我两个大,双倍诚意。”   “好了,不闹你了。”邵千河正色,“最近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   “我好像从来没听你说过工作上的麻烦,都是你在给我打气。”他好奇,“你都不会累吗?”   姜蝶摇头笑:“我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啊,还好吧。我可以承受住。”   邵千河之后还约了人,两人又闲扯两句,便挂了通话。   日子有条不紊地往前过,轮到周末时,姜蝶收到卢靖雯的消息。她来西川看文飞白,因为这段时间文飞白工作忙,她就主动点跑过来。   两人久违地约了一顿饭,卢靖雯照例攒了一堆的八卦和她聊。   讲到最后时,她突然变得吞吞吐吐。   姜蝶一看她这个神情,心里预料到,可能她接下来想讲的八卦大概和蒋阎有关,正想开口叫她没必要说,她不感兴趣。   但是,卢靖雯说出口的人却是邵千河。   “你和他……最近还好吧?”   “我俩挺好的啊。”   “哦……”她犹犹豫豫地,“他这回总能顺利毕业了吧?”   “这回还不行他真的该自刎谢罪了。”   “那你知道他上回延毕是为了什么吗?”   “不知道……”姜蝶撇了撇嘴,“感觉这种事他应该会感到挺丢脸的吧,我就没细问。”   “其实我昨晚无意间从飞白那儿知道了……”她皱紧眉头,“这事儿我憋了一晚上,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   姜蝶夹菜的手指一顿,意识到接下来的这番话,可能听完就没心情再继续吃。于是她火速把筷子里的菜往嘴里一放,使劲嚼,嚼完才道:“说吧。”   “他延毕是因为毕业论文答辩根本没参加,那一周他回国了。”   姜蝶吃了一惊。   有什么重要的事能让他放下这么节骨眼的毕业答辩,甚至她都压根不知道他回国的事。   他没有向她透露过丝毫。   “他回去是因为一个女的。”   卢靖雯咬咬牙,还是说了出来。   “……谁?”   “邵千河高中有个谈了三年的初恋,大学异地分的。”她翻了个白眼,“那女的很作,两人谈得很伤筋动骨。我敢说,邵千河绝对忘不了她。他回国就是因为那位初恋跳舞摔伤,据说没人照顾,她找他他就去了。我真是醉了,就算家里人不方便,找个护工很难吗?而邵千河居然还瞒着你去了,谁知道那一周他们发生什么事没有!”   姜蝶心下想,自己刚才吃那口真是吃对了。   现在听完这番原由……她果然再吃不下任何东西。   *   这顿饭吃到最后气氛沉闷得不行,卢靖雯还想陪姜蝶去酒吧续一摊,姜蝶说算了,明天还得加班。两人便在店门口道别。   卢靖雯打的车先到,便先上了车。车后镜里,姜蝶挥着手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拐了个弯,完全消失。   她看着后视镜,不由自主地为姜蝶叹了口气。   手机里传来文飞白的微信,问她结束没有,他来接。她甜滋滋地回道不用啦,已经打上车。   手机再一震,发来消息的却是别人。   一个黑白头像。   伤姐妹心的狗男人:谈得怎么样?   Lulu:我把你告诉我的都和她说了   伤姐妹心的狗男人:好。谢谢。   Lulu:我才不是帮你,是sqh这事儿太恶心了,我肯定得告诉姜蝶的   Lulu:你现在还这么关心她,当初为什么你们俩分手?   对面沉默……   见蒋阎不再回,卢靖雯只好继续追问。   Lulu:这件事,其实你可以直接和她说。   伤姐妹心的狗男人:这不一样。如果是我告诉她,她不会理智地看待这件事,我不想她意气用事。”   Lulu:害,你们这是干啥呢,她去巴黎那年你帮忙照顾阿姨的事你倒是不让我一起说了,无语   过了很久,久到卢靖雯以为蒋阎不会再回复时,他回了一条——   “我帮忙不是为了增加让她感动的砝码,她可以不必和我在一起,但我得确保和她在一起的,是只对她好的人。” 第57章 一杯苦艾   姜蝶结束和卢靖雯的饭局后,独自坐地铁回了家。   这个点的地铁很少人,她得空坐下来,对面飞驰而过的黑色窗面里就印出自己那张茫然的脸。   她不知不觉地想到两年前,她和邵千河并肩走在从前巴黎她住的那间公寓楼下,她随口问了他一句:“你和初恋当时分手后是怎么走出来的?”   他轻描淡写地准确说出六年前,跟着说忘了。   如果真的忘了,又怎么能那么清晰地记得时间。   曾经忽略的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此时被拎出来放映在黑色的列车荧幕上,碾压着姜蝶的神经。   原来一切早有迹可循。   她一时间觉得膈应的点在于,曾经最打动她的那一部分体贴,原来是批发的。   这也并非不能接受,毕竟他们在此之前也只是交往甚浅的朋友。他会有这样的举动,肯定不是出于多喜欢,只是他的一个惯性动作。   但这个惯性动作,不该发生在他们还在交往的时间里,发生在别人身上。   姜蝶眉头紧锁地忍到进家门那一刻,想着是不是打过去直接问个清楚。   然而,邵千河却比她更先一步打进来。   他轻松的神情出现在视频对面,在接收到她凝重的神色时一顿。   “怎么脸色这么差?”   姜蝶张开嘴唇,不知该如何挑起话题。   “发生不开心的事了吗?那我先说个让你开心的。”   他对着镜头眨眼微笑。   “小酒桶——我马上就来西川了!”   姜蝶说不清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的感受。   不是喜悦,不是惊讶,而是茫然。   “……你想好了?”   “不是想好,是早就决定去有你在的地方,上次是故意不说,因为还没拿到offer。”他得意洋洋,“现在确定了,可以公布这个surprise~”   姜蝶的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   “我记得我有和你提过,不要考虑到我在哪儿,重要的是你喜欢去哪儿。”   “我知道。但世界上哪儿都没差啊,所以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喜欢去的地方,不对吗?”他端倪着她的表情,“你呢,刚刚为什么不开心?”   姜蝶抿了抿嘴,最后摇头道:“没事。我现在很开心。”   *   邵千河回西川的事情已成定局,姜蝶忍了忍,没在那个气氛活泼的当下把话说出口。   她好像对任何矛盾都有滞后性,不敢第一时间面对。   从前是,现在也是。这个毛病一直改不了。   她总是需要逃避一些时间,先让自己够坚硬,再去面对可能会来的挫伤。   于是关于“初恋”这个人,她想,还是等邵千河回国之后,找个时机当面再谈一谈,总比隔着网线聊好,万一吵起到关键处卡起来就搞笑了。   他敲定好回国的时间后,姜蝶当天去接了机,把邵千河带回家吃饭,打算吃完饭正式地把延毕地事情问清楚。   结果还没吃完,他就出乎她意料地说:“bb,吃完陪我去个bar吧,有局。”   “……你才刚来西川就有局了?”   “都是我铁哥们,知道我回来的消息就安排上了。”他伸手想刮她的鼻子,“最主要的是也带着你认识下他们。之前都没什么机会。”   姜蝶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手,语气并不热烈:“我之前就想和你说了,我并没有那么热衷和你朋友见面。很多重要的节点,比如之前的毕业旅行,比如你刚回国的第一天,我以为应该是我们两个人好好度过的。”   他一愣,尔后认真道:“抱歉……你上次没提这点,我就没想太多。”   “所以变成我的错了吗?”   邵千河微怔,意外道:“这好像还是你第一次和我吵,挺新奇的。”他尾音上扬,无所谓地说,“那我打电话说不去了吧。”   “……不用,那倒真变成我的错了。”姜蝶见状也平缓了下语气,“没事,就这次吧。”   最后两人在家里吃了一点,邵千河把行李放下,她连衣服都没换,穿着接机那套明显并不适合酒吧的休闲服就准备出门。   车上邵千河又认真地和她道歉,说自己绝对下不为例。姜蝶再抓着这点不放就没意思,算把这事儿揭过。   他们约的清吧距离姜蝶的公寓有点远,是个时下的网红店,比较独特的点在于它卖洋酒,装潢却很中式,每个卡座之间都隔着一个帘子。   两人到时其他人已经到了,其中一个还是姜蝶好久没见的熟人,文飞白。   她和文飞白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面。虽然同在西川,但姜蝶认为闺蜜的男朋友没必要在单独情况下碰面。   而卢靖雯在的时候,她也自觉不插一脚,以免打扰他们难得的小情侣独处时光。   文飞白朝着两人打招呼,表情略心虚地看了眼隔壁那一桌的卡座。   隔着一个帘子,昏暗的灯光下,正独自坐着一个黑色西装的男人。   他背对着他们,垂着眼玩手机,面前的苦艾酒还没动。   姜蝶没注意到身后,自然地把文飞白的表情解读为太久没见面的尴尬。   入座后,大家热热闹闹地开始叙旧,问起邵千河的落脚处,之后打算再在家里组个轰趴局,他漫不经心地说:“还没找呢,正好要麻烦你们,赶紧给我推些房子。”   文飞白突然插嘴:“那你这段时间要不要去我那凑和?”   “拜托,人家有女朋友干嘛去和你这老大爷们挤。”   邵千河失笑:“对啊,我有地方住。”他搂了下姜蝶的腰,“和我bb。”   姜蝶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   起哄声四起,与之鲜明对比的,是帘子那一侧的死寂。   男人面前的苦艾酒一下子就空了。   冷白的手从帘子伸出,打了个响指,一直注意着这桌动静的女服务员很快就走过去殷勤地为他效劳。   看着男人点的单,她心有余悸地返回吧台,把一只破了口子,其上印着酒瓶印花的酒杯推到调酒师面前。   “那帅哥要Earthquake。用他自带的这个杯子装。”   Earthquake,译为是大地震,一种非常粗暴的苦艾鸡尾酒,非常容易上头。   调酒师笑道:“醉了不正合你意?我看你今晚就盯着那桌都顾不上其他。”   她嗔着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调酒师看了眼这杯子:“确定他用这个?喝了不拉嘴吗?”   “谁知道呢,可能帅哥就喜欢痛。”她嬉笑,“他不会在床上是喜欢SM的款吧。”   “行了行了,把你骚样收一收。”   这场即兴的聚会,进行到午夜,差不多到了尾声。   姜蝶见邵千河喝得有点多,自己就喝得很少,两个人之中总得有一个人清醒。她按开滴滴开始排号,居然还得排到一百多。心里暗叹,今晚估计是谈不成了。   其他叫得早的人陆续叫到车回去,拥挤的卡座冷清不少,文飞白也还没叫车,陪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车子终于叫到,两人准备离开时,门口却出现一个女人,穿着一身黑裙,脖颈细长,乍看就像一只突兀闯入的黑天鹅。   她穿过众人,径直向他们这桌走来,挑了空出来的位置坐下,扬手要了一杯玛格丽特。动作行云流水,唯独走姿的古怪有微微阻滞。   所有人都有点懵。   女人对这些视线毫无所觉,一味看着邵千河道。   “怎么那么见外,来了西川都不和我说?我不算你的朋友了吗?”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这还是姜蝶第一次看到邵千河的表情如此烦躁和失控。   他拧着眉:“我没请过你,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女人对他的神情很不以为意,淡然道:“是你说过我们还可以当朋友的。”   “你别闹了,回去吧。”邵千河扭头对着姜蝶,“我们走吧。之后我再和你解释。”   女人顺着他的视线瞥了眼姜蝶,笑着说:“这就是你现在交往最久的女孩子吗?挺不错的。”她语气一顿,“再坚持两年,就可以打破我的记录了。”   这句话一出,终于让姜蝶摸清了她的身份。   ——原来这位就是导致邵千河延毕的,那位传说的“初恋”。   一直沉默冷眼旁观的姜蝶独自起身。   “看来你们有前缘要续,我先回去了。”   “姜蝶!”   邵千河即刻抛下在场的人,也跟着站起身要追上来,但姜蝶没有丝毫等他的意思,飞快地上了叫到的车。   明明她是正牌女友,不该这样落荒而逃。   但姜蝶在那一瞬间非常疲惫,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想和他们纠缠。   所以她干净利落地选择了离开。   这好像也是他们交往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显现出自己的脾气。   车子在寂静的街道穿行,载着她很快到家,手机在邵千河打进两三个电话不被她接通之后就不再有动静。   她以为他就这么放弃了。   直到过了十分钟,玄关传来了敲门声。   原来是直接追到家门口了。   姜蝶情绪复杂地对着门外喊:“别敲了,我今晚不想沟通。我们彼此冷静一下。”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又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姜蝶索性晾着他,自顾自地卸妆洗澡。   然而等她出来,门外的人竟然还没走。   姜蝶也是第一次知道,邵千河居然会是这么顽固的哄人类型,和他平日里的散漫不太能搭上。   她无奈地叹气,在门口站着擦了会儿头发,终于决定拉开门,干脆就趁势说清楚。   拉开门的下一个瞬间,姜蝶直接反手关门。   只是,依旧慢了半拍,大门被迅速卡开一条缝。   蒋阎站在门外,用自己的手腕卡住缝,姜蝶愈是用力地想将门合上,他的手心连着手指愈是肉眼可见地充血。   但他一声都没吭,始终维持着这个姿势也不缩回手,但也没有同她较劲,不然他可以轻松将这扇门推开。   姜蝶咬紧下唇,手上的力道在用力到青筋都跟着发颤后,失去力气地松下来。   窗台开着风,夏日的晚风顺着通透的廊道一直吹到门口,将这扇失去禁锢的大门完全吹开。   他们面前再无障碍,可又仿佛比刚才挡着这扇门还令人沉默。   对流的晚风也将他身上的酒气返吹到姜蝶的鼻端,非常浓烈的味道。   看来喝了不少酒,相比三年前,酒量长进不少,至少还能稳稳当当地站在她面前。   但姜蝶不用多猜,他肯定是醉糊涂了,不然怎么会这么莽撞地跑来她的公寓门口,还迟迟不肯离开。   “请你离开。”   和醉鬼姜蝶也懒得再兴师问罪,也不想盘问他来这里的目的,硬邦邦地扔下那四个字就要再度关上门。   蒋阎却擅作主张地踏入她的领地,并抬手摁灭了墙上的灯。   玄关和整个客厅霎时间黑寂,只有远处拐角的卫生间还隐隐有她未关掉的光源散开,就像一团冷白的雾气。   在姜蝶的视线里,那团白雾杯水车薪,几乎等同于黑暗。   她听见了门被关上的声音。   只是草草擦了几把的头发又开始向下渗起水珠,流进睡裙。她屏住呼吸,感受到带着酒意的手指伸过来,缠上那一小撮湿漉漉的发尾,阻截了那粒继续下坠的水滴,捻于掌心。   然后,那略微潮湿的指尖游移到她的脸侧,很缓慢地轻轻磨蹭。   姜蝶浑身一颤,立刻将头往左偏,身体随即后移。   但她忘了,身后还放着邵千河随手置在门口的行李箱。   腿被行李箱别到,她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往后倒退,被蒋阎一把拉住,往前一拢。   仿佛时隔半年个世纪,她再一次陷入到他的拥抱中。   那场千里之外的风暴,还是用剧烈的速度快过她的羽翼,从后面追上,再次将她卷入漩涡。于是她的世界失明,被风暴挟裹的所有东西掩盖。熏天的酒气,冰凉的指节,燥热的怀抱,所有所有全在啃食她的神经。   姜蝶抬起头,盯着黑暗里模糊的脸无比冰冷地说:“刚刚绊倒我的,是千河的行李箱。”   “他一会儿就回家,你想我们吵架吗?”   他却出乎她意料地平静。   “你们不是已经吵架了吗?”   姜蝶一愣,眉头不自觉蹙起来,惊愕:“……你怎么会知道?”酒意刺激鼻腔,她不可置信地反问,“你刚刚也在bar?”   他没回答,姜蝶呼吸一窒,因为他的手指从脸侧游移到了眼前,完全遮盖住。   眼皮贴着他冷冰冰的指腹,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前,有什么更重的力道压了下来,但又非常轻微,蜻蜓点水地掠过。   一片雪花融进了海水里,烫得人想要流眼泪。   因为姜蝶意识到那是什么。   他的嘴唇,隔着他的手掌在亲吻她的眼睛。   并未真的留下触碰,只有苦艾浓烈的苦涩味道留下真的存在过的痕迹。   因此,她也并没有真的流眼泪,只是还未被风干的发稍上,一滴悬挂很久的水珠终于落了下来。 第58章 他们无法再一起逃亡   蒋阎会出现在那个酒吧,并不是意外。   那个地点,是文飞白告诉他的。   他回到西川之后,特意请文飞白和卢靖雯吃了一顿饭。彼时文飞白正被工作熬得焦头烂额,处在想跳槽但又没找好下家的进退维谷之地。   蒋阎的出现,绝对是他人生的一次转机。   大学的时候,同学之间聚餐聊个八卦,曾猜测过蒋阎会是什么家境,也不是没人提到说他会不会和蒋隆集团有关系。   然而蒋明达和蒋阎长得实在不像,再加上蒋阎的做派低调,不太像一个公子哥。这个猜测大家也就没当真。   哪想到他居然真的是。   文飞白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点开微信里那个聊天记录断在毕业那年的对话框,迟疑着是不是该发个问好。毕竟以他现在的交际圈,还能留有这样一条人脉简直是天降大饼。   可是两个人这么久没联系,突然发一条消息,显得自己目的性也太强。   他本来想作罢,却没想到,蒋阎会来主动联系自己吃饭,还希望卢靖雯也一起来。   文飞白捉摸不透蒋阎的用意,于是趁着卢靖雯来西川找自己时,带着她一起去见蒋阎,三个人吃了顿饭。   两年不见,蒋阎比自己记忆里的样子更加克制。说话的语气,脸上的表情,用餐的手势,精准得恰当好处,看得反而让人心有余悸。   那是完全属于上位者的气质,不加压制地辐射着四周。   蒋阎开门见山地说,自己正在接任蒋隆集团,这个过程并不轻松,现阶段想带点自己的人手进公司。   他的橄榄枝直抛向文飞白,问他愿不愿意试一试。   能被蒋隆集团的CEO亲自挖角,这个待遇可前所未有。   文飞白当然知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可不认为自己的专业水平能被蒋阎欣赏成这样,毕竟以前一个班里的时候,彼此都可以是门儿清的。   他没急着应下,试探道:“我担心自己不能胜任……”   蒋阎不急不缓:“能力是可以培养的,我知道你的学习能力。”他用一只破掉的酒杯抿了一口其中的茶,“而且,我们不是朋友吗?”   文飞白愣愣地点下头:“当然了。”   蒋阎抬起眼,直视他:“我听说,那次音乐节之后,邵千河和你走得也挺近?”   到这一刻,文飞白才终于摸清蒋阎的来意。   “呃,还行吧。”他和卢靖雯对视一眼,斟酌着说,“现在也有点联系,毕竟他快来西川了。”   “那你觉得他来西川,是因为姜蝶在这里吗?”   文飞白一懵:“这人家小两口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那我告诉你吧。他的初恋,人也在西川。”   饭桌上,蒋阎开始轻描淡写地把邵千河延毕是为了照顾初恋的事讲出来,气得卢靖雯差点当场掀桌。   她无比意外道:“你怎么会连这个都知道?你不会是故意骗我们的吧?”   蒋阎轻轻抚摸着杯子的缺口。   “他的每一段历史,我都查过。”手指被缺口一拉,渗出一道血丝,“那个女人如今也在西川,我去见过她。”   所以她会出现在酒吧,也并非意外。   是他透露给她地点的。   蒋阎见到她的第一面,就清晰地闻到一种气息。是一种困兽在原地徘徊,仍眺望着远处伺机而动的气息。   也是他身上的气息。   *   此时的姜蝶对背后的这些弯绕一无所知。   但她根本不关心蒋阎为什么会那个时间出现在酒吧,大脑所有的神经只够用来处理这个应激的眼皮吻。   她一边用尽全力将蒋阎推开,一边凌乱地去摸索墙壁上的电灯开关。   电灯亮起来的一瞬间,所有的混沌消散,随之而来是她掷地有声的一句滚出去。   蒋阎还保持着探出手的姿势,在空中僵着须臾,慢慢收回,捏了下两旁的太阳穴。   他语速很快道:“我有点喝大了,对不起。”   “再有下次我报警。”   她手指着大门,毫不客气地指示他离开。   气氛无比僵硬时,蒋阎身后传来的敲门声使一切变得更加诡异。   邵千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bb,你能让我进去吗?我们谈一谈。”   姜蝶瞳孔猛地一缩,对着蒋阎做了个缝合嘴巴的动作。   她对着门外道:“我准备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那你把行李先给我吧,我出去住。”   姜蝶深吸一口气,看了眼蒋阎,他很识趣地从玄关走向客厅。   她回过头,确认他的身形藏匿于拐角后,才拎起邵千河的箱子打开门,推了出去。   “给你。”   说完她利落地准备关上门,邵千河眼疾手快地将箱子反手推进来,如法炮制地把门卡住。   ……这个晚上是中邪了吗?一个两个都堵她门。   姜蝶烦躁又后怕,烦躁接连不断的胡搅蛮缠,后怕蒋阎被邵千河发现,那就更是一团扯不清的乱麻。   “……我真的累了。”   她语气疲惫,邵千河一听这语气,哪敢真的走,连忙焦头烂额道:“她虽然是我前任,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这次我也绝对没有告诉过她我回来的事。”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就戳中了姜蝶之前隐忍下的那个点。   “很久没有联系是多久?”她忍不住回嘴,“才一年?”   邵千河呆住,含糊道:“你……”   “你延毕的原因,我已经知道了。”姜蝶盯着他的眼睛,“你飞去照顾她的时候,有想到过我吗?”   他沉默下来,半晌道:“我不觉得这是对不起你的事。”   “……?”   姜蝶微微睁大眼。   “因为我飞过去找她,算是无奈吧,但其间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我也根本不爱她了。我真的没有对不起你。”   “无奈?”   “我不知道你愿不愿听这个故事……说来也话长了,只是听过这个故事的例任都和我分手了……”他苦笑,“总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少不了浓墨重彩的人。就像蒋阎之于你,她之于我也是这样的。虽然我已经不爱她了,但是她依然是拥有过我青春的人,她是我曾经的一部分,我不可能对这一部分视若无睹。”   姜蝶对此的回答是:“谁和你说蒋阎是我生命里浓墨重彩的人?他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他看着她,洞若观火。   “你这个反应,我太熟悉了。”他叹息,“你可以骗我,但你不要骗自己。人真的不能骗自己。”   “那你呢,你有没有在骗自己?”   整座房间是难以言喻的死寂。   其实早该知道的,谁能忍受不痛不痒的情侣关系两年呢,要么是其中一人非常忍耐,要么,是两个人都在得过且过。   邵千河没有对她这样的深情,她也没有。他们明显是后一种。   他真的如自己所说的,对初恋已经没有任何爱意了吗?卢靖雯说过他们曾经爱得很伤筋动骨,所以后来那么多段恋爱,他都选择了和那位完全相反的类型,轻松的,可以随时抽离的。   他可能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实他一直在那场年轻的爱恋中逃亡,途中正巧碰见了她。   于是她也知道,这场逃亡该各奔东西了,他们注定无法一起逃出生天。   但,不是现在。   姜蝶突然向客厅的方向望了一眼。墙上有个摆设用的时钟,走着的时间并不准确,指针标在凌晨三点。   她收回视线,长长吐出一口气,说:“今晚就先这样,你回去吧。”   邵千河神情怔愣,对她过于温和的反应手足无措。   “……这不是分手的意思吧?”   姜蝶摇头:“不是。”   她甚至还道了一声晚安,关上了门。   Loft并不大,即便在客厅,玄关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   姜蝶知道,蒋阎一定将他们的对话全数听到了。   她走回客厅,就看见他站在那扇她最喜欢的落地窗前,望着连绵的灯火,背着她,像是在碎碎念,又像是在询问她。   “明明他也隐瞒你了,为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平静地说:“笑话看够了吗?可以走了。下楼注意些,别让他看见你。”   话落,蒋阎的身体在晚风中和窗帘一起轻微摇晃。   最后他说,打扰了。   *   隔天,姜蝶在下班后把邵千河约了出来。   她寻常地点完他爱吃的菜之后,刚对完服务员说完谢谢,转脸就对他吐出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邵千河几乎以为自己幻听,这种语气难道不该是接着一句你还要点些什么?   居然是接分手?   他摆出一副难以理解的语气:“怎么过了一个晚上,我就被判死刑了?难道是她又来找你了?”   姜蝶昨晚平静笑着说晚安的画面还频频浮现,简直让他分不清到底昨晚发生的一切是梦境,还是说现在?   “没有。其实昨天晚上我就该和你说的。”姜蝶顿了顿,“但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冲动,我认真想过了,也想在正式的场合下和你说出来比较好。”   “所以,你想好了?”   姜蝶无比认真地点下头。   见她的表情没有挽回的余地,邵千河逸出苦笑:“我们都坚持过两年异地,为什么现在能在一起,却撑不过去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恰恰是因为我们异地,才撑得过这两年。”   姜蝶指着其中一道菜。   “就像这道菜,菜名叫琳琅,听着很不错,但其实就是生菜小番茄牛油果的混搭,根本不如名字那么好听。但光听这名字,还是会有很多幻想。”她的嘴角扯出嘲讽的弧度,“这不和人一样吗,越是接近,就会越失望。”   “所以你是对我失望了?”   “我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情就是欺骗。”   她向后靠在座椅上,消失在顶灯下,表情隐进黑暗里。   邵千河低下头,沉思道:“我为我昨天的发言道歉。这件事的确是我做得不对。可能是你的表现总让我觉得,你不会太在意这些,所以我还是去了。没和你说也是怕无端增加困扰,那次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络过……我可以拿我的前途发誓,我真的没有背叛过你。”   他眼神诚恳地重新注视她。   “我已经习惯和别人好聚好散,分手就分手。但这一次我想问问你,可不可以再来一次?我是真的想和你好好谈这段感情,不然我不会因此选择来西川。”   “你与其让我回头,为什么你自己不考虑回头,和她在一起呢?”   邵千河自然领悟到姜蝶口中的“她”是谁。   姜蝶平静地问:“你没背叛过我,却依旧选择延毕去找她,这其中的情感就更可怕了,你自己不知道吗?”   邵千河沉默许久,一口干了面前的啤酒:“我们当初分手,她提的。她的腿受伤了,因为我开摩托载她的一次意外事故,医生说她再也恢复不到之前的水平。你不知道她的梦想是成为一个舞者,当时我恨不得腿废了的人是我。我就求她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终于开始娓娓而谈,说起这个曾经他“忘了”的故事。   “她开始变得疑神疑鬼,怀疑我会因为她变废而不喜欢她,怀疑我只是因为愧疚和补偿想和她在一起,怀疑这怀疑那……我真的很累。但我一直没放手,虽然这是我欠她的,但根本原因是我喜欢这个人。内疚只是附属品,绝不会是我想要和她走下去的理由。所以当我的喜欢被消磨,只剩下内疚后,我和她认真提了分手。”   “但我的喜欢为什么会被消磨呢……”邵千河突然拿手掌摁了一下脸,眼眶有点红,尔后才继续道,“她为了证明自己在我心中的重要,故意去和别人好了。当时我们本身也异地,有很多问题没处理好,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冷不丁就忽然查我岗,动不动就说我漫不经心的,是不是要出轨。多好笑呢,结果出轨的人是她。我质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就是想看我吃醋,为什么我从来不去查她手机。”   “……真是一个傻逼吧。我也是个傻逼。”   “那次之后我真的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但如果她有需要帮助的地方,我会在。这是我欠她的,不可否认。她还在继续尝试跳舞,我也支持她,我希望她能有个好的未来。但我们的的确确,不会再在一起了。”   姜蝶神色唏嘘,他们的这场故事里,似乎谁都有错,可真的要怪谁呢?好像也无从下手,只能说一句造化弄人。   至于她这个局外人,沉默半天,抿唇道:“确实很遗憾。”   邵千河干完了酒,神色迷惘:“如果我当初和你说明白这些,去照顾她的时候问你,你会理解吗?”   “我会。”姜蝶垂下眼,“但是,我也会放手。”   “……你看吧。”   他苦笑着摇头。   这个问题一直埋于他们之间,邵千河无法给予她所渴求的那种纯粹的爱,她也不能给予对方,但他们都努力过想要给彼此,只是没有做到。   纵然心里早有预兆,但这么明白地摊开来,还是会心底难过。   这场饭局到了尾声,姜蝶忍不住叹息着问:“到底这个世界上……会有纯粹的爱吗?”   邵千河松垮地背靠着椅背,双眼迷离地沉吟。   “这世间上的爱哪有清白的。多的是一笔烂账。”   “那为什么还要去爱?”   “喝酒伤身,为什么还要喝?喝下去的那瞬间,你不会计较那么多。爱也是,会让你不忍心和对方清算。知道会痛也要继续下去,没办法,只要爱还在,只要爱比痛更深。” 第59章 无尽下坠   这一餐饭,最后的结局还是好聚好散。   姜蝶临走前提出了一个要求,就算是他隐瞒她的代价:就是这一段时间,先别在朋友圈公布他们分手的消息。   他们两人本身都不是很爱发朋友圈的类型,如果不额外发什么声明,不会有人察觉。   邵千河再度发挥他的野兽直觉,一针见血地问:“难道和蒋阎有关?”   姜蝶没有回答,挥挥手走了。   出了餐厅,她走过人行天桥,穿到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扎啤酒,作为这场长达两年恋情的终结。   算下来,这一段恋爱比和蒋阎在一起的时间都要长很多很多。但结束时的雨点,比起三年前的那一场台风,就只是温和地下了一场绵雨。   一切附着在表面的东西被洗刷下去,她得以看清,原来以为已经建好的城墙,根本就是偷工减料的残次品。就和小孩子捏的橡皮泥似的,自以为足够坚固,其实稍微捏一捏就变了形。   她不得不面对一件事实,那就是她的生活根本没从那场废墟里重建完毕。   姜蝶捏着啤酒罐,站在天桥上俯视川流的人群,脑海里情不自禁地闪着刚才邵千河的话。   说得足够通透,也足够轻飘。   爱比痛更深,所以可以放任自己继续爱下去。   可她承受的痛,根本就是一汪无法估量的黑洞,时空曲率大到连光都逃脱不了,更何况她这只薄翼脆折的蝴蝶。   *   同一时间,花都的另一家日料店内。   蒋阎走进包厢时,女人已经不等他,兀自开吃了。   如果姜蝶看到这张脸,一定会觉得熟悉。这就是当年三言两语令她防线崩溃的心理医生,石夏璇。   她此时脱去了白大褂的外套,穿着舒适的条纹T,看不出已过三十的年纪。   蒋阎看着她,神色冷淡,连坐都没有坐下,开门见山地问:“你找我来什么事?”   “来找你庆祝啊。”她指着对面让他坐下,“吃点呗,楼宏远脑梗中风的大好消息,不值得你喝一杯?”   蒋阎原本想走人的步伐顿住。   她抬眼看到蒋阎还怔愣着,一身长衣长袖,毫不客气地说:“脱掉吧,在我面前就没必要再装了。”   她当然知道蒋阎的长袖下藏着的是什么。   一道纵横的刀疤,从腕口延展到未到胳膊肘的中间地带,因此无法戴手表什么的遮掩,他干脆常年只穿长袖。   石夏璇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失控,当他真的包着伤口血淋淋地来找她时,她无比震惊。   虽然,蒋阎会来找她,并不是为了看病,而是问罪。   “是你告诉她的。”他当时的眼睛幽黑得可怕,大有拿把刀将她捅死的架势,“为什么?”   她镇定自若地回视:“怎么,你要和我翻脸吗?”   毕竟她胜券在握,知道他不会。   谁叫她是给楼宏远开具病例的主治医生呢,他如果和她翻脸,意味着功亏一篑,放虎归山。   所以,她很笃定他不会这么做。   她审视着他的神情,有些不忍地问:“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真的同意帮你写下那份荒谬的诊断书吗?”   蒋阎神色一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你给我的那些好处,我怎么可能真的在乎呢。和蒋明达比起来,你还是太嫩了。”她轻轻摇头,“他早就知道楼宏远出狱的事,也知道你拿钱的事。因此这件事,当然也有他的嘱托。毕竟楼宏远的事情捅出去,对你们蒋家而言算是一桩丑闻。”   “那么告诉姜蝶——也是他的意思吗?”   她耸了耸肩道:“他查到她是当年福利院没被选上的那个孩子,担心她接近你是想报复。所以想试探她到底知道了几分。当然,我自己也很好奇,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接近你。你看,我们都很关心你。”   蒋阎的表情可怕到阴森,重复那两个字:“关心?”   石夏璇看着他的神情,十分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地把刀具全部收了起来。   “你如果不这么认为我也很遗憾。你要是真的想找我兴师问罪,还是先去找你爸吧。请。”   石夏璇却知道,他不会的。   她不免想到第一次看见蒋阎的情形。   那时候她刚考入国外的医学院,他爸宴请各路亲朋好友为她庆贺。在庆功宴上,她瞧见了还是少年的蒋阎。   也许是专业病,她有观察人类的癖好,而在这满座的无聊人类里,蒋阎无疑是怪癖而有趣的那一个。   他每次吃完一口,必将刀叉精确地安放在刚才的位置,听长辈们讲话时眼神很认真,看不出一丝走神,俨然是一副家教良好,性格严谨的乖乖牌公子哥。   但很不巧,她刚才嫌烦躲去天台时,恰好觑见这小子藏在角落里抽烟。   准确的来说,也不是真的在抽,只是咬着一半的烟嘴,对着灰茫茫的天空深呼吸。随着长长的吐气,他把烟吐出来,用纸巾包好攥在手里。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练习嘴角的弧度。   而这弧度,就和他在饭桌上展露出来的一模一样。   是一个心里压抑着野兽,但却拼命学着如何去做人的孩子。   当时的她做出了如此的判断,并对他产生了一点点兴趣。但在知道他是被收养的孩子后,对他的这种用力又感到无趣。   无非是出身低贱的小孩想要洗脱标签,努力让自己融入上流圈子罢了。   直到第二次再见到蒋阎。   当时她暑假回国,听闻蒋明达身体出现了一些状况,彻夜睡不着觉,一入睡就噩梦缠身。据说他请了很多法师来家里,但依旧没见好。   蒋明达和她爸是生意场上的好朋友,她爸知道后就带着她一起去了蒋家探望,心说让她也帮忙看看,是不是精神方面的疾病,以此掌个人情。   她心说有用才怪,蒋明达这人迷信神佛到了入魔的地步,让他相信科学不如让他相信这世界上有鬼且爱穿红色比基尼来得容易。   只是她还是低估了蒋明达丧心病狂的程度。   还没进入蒋家呢,就老远一股檀香的烟味浓浓地飘过来,呛得人直咳嗽。   她掩起口鼻,皱着眉极不情愿地跟在她爸身后进去,烟雾缭绕的客厅里,正背脊挺拔地跪着一个人。   她定睛看了两眼,才认出那是蒋阎。   他面前正站着一个神神叨叨的大师,正弯腰递给他一杯水,让他喝下。   那水很浑浊,应该是倒入了什么粉末。   “……不会是什么香灰水吧?”   她看得咋舌,那个大师带来的小弟子板着脸,面容严肃地解释:“不要妄言。这是蒋先生的手指甲和脚趾甲的粉末。”   “?……你们把这东西掺到水里,让人家喝下去?”   石夏璇觉得不是自己的耳朵疯了就是这帮人疯了。   他还摆出一副无知的轻蔑神色,正儿八经道:“你不知道手眼通天吗?蒋先生最近的情况是撞到了天煞,只要祓除他手脚的煞气,再转接,便可以痊愈。”   她无语地指着正面无表情喝下甲粉末的蒋阎。   “那你们就让别人代替倒霉?”   “这孩子经过菩提种的保佑,不会被煞气缠身,他是很好的容器。”   ……她光听就觉得要窒息。   视线投在蒋阎身上时,他已经毫无芥蒂地将水喝到了底。   她以为这场荒唐的闹剧应该到尾声了吧,然而——   “一滴也不能漏。”大师指着瓷砖上因为喝得过急溢出来的几滴灰水,“得麻烦小少爷舔掉。”   他语气客客气气的,随着这句话,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这个跪地的人身上。   石夏璇也看着他,但是她的目光却莫名注意到他投射在墙面上的影子。   大厅的天窗直射进来,将少年细瘦的身体拉成一个可怕的怪物。怪物匍匐在地上细微地震颤,太阳转移,日光的角度倾斜,他的影子在下个瞬间忽然又变成一道脆弱的薄片,被风一吹,低下头颅,纸片被灰水沁湿。   蒋阎抬起头道:“祝愿父亲能够好起来。”   真是可怕,脸上一派虔诚。   她再次对蒋阎产生兴趣,这个少年到底能口是心非地做到什么地步呢?心思藏得深不见底,她一眼看不穿,反而更想走近看一看。   于是趁空隙,她走到一楼的卫生间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过了很久蒋阎才神色如常地出来,嘴唇是一种要燃烧起来的火红。   她瞥过他快要洗到破皮的唇,近乎于刁难地问:“刚才的水口感怎么样?”   他波澜不惊地回:“薄荷。”   “……薄荷?”   蒋阎从口袋里拿出薄荷糖:“事先含在嘴里就不会有别的味道。”   石夏璇恍然地笑:“你这小鬼真的很有趣。”   他盯着她:“你是心理医生的话,可以治疗人做噩梦吗?”   “我还没成为医生呢。”她意外地问,“你还真关心蒋明达啊?”   少年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不是他,是我。”   石夏璇挑眉:“那你都在做什么噩梦?”   可他又不往下说了,草草地扔下一句话:“算了,你治不好我的。”   那时,她很好奇他的话里藏话,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少心思呢。   直到现在,她依然对他的内心一知半解。除了蒋明达和他本人告诉她的,关于他的身世。   但有一件事,她很明确。   “那就是你真的生病了,你需要帮助。特别是已经有自杀倾向的话。我知道你现在很排斥我,但我可以给你推荐合适的医生。”   她诚恳地给出建议,蒋阎却冷眼看着她。   “我没有想要自杀。”   “那你这手腕是怎么回事?”   “意外。”   “……你真的,还是先正视一下你自己吧。”   “我很清楚我不想死。”蒋阎冷静地说,“只要我活着,我还有机会见到她。但如果我死了,我一定会下地狱。”   这个她,他们都没有说出名字,但他们都心知肚明。   石夏璇不解: “明明是她受不了你的过去背叛你的,你何必还这么固执?”   “她从来没有背叛过我。”他咬紧牙关,“是我背叛的她。”   “……所以你不舍得拉她下地狱,在地狱相见?”   石夏璇怜悯地审视着蒋阎。   “但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乖乖治疗,以这样的姿态再去找她,就已经是在拉她下地狱了。”   *   楼宏远是于昨晚深夜突发脑梗,医院一直联系不上蒋阎,只好联系到了当年替他出诊断书的石夏璇。   他也被转移到石夏璇所在的医院进行紧急手术,一条命好歹救回来,但状况并不算乐观,可能都要面临半瘫的后半生。   蒋阎凝视着重症病房里的楼宏远,隔着一道门,他无比温顺地躺在那里,就像一具尸体。   祸害遗千年,在这一点上,他们真的是留着相同的血脉,无法轻易地被老天收回去,没那么容易死掉。   他沉默地看着楼宏远,蒋明达却在这时来了电话。   他接起,眼睛望着病床里的生父,嘴上恭敬地念道:“父亲。”   “你回来一趟,我有事问你。”   对面干净利落地切断,一如往常,但蒋阎却隐隐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但对此他已有准备,毕竟蒋明达仍是蒋隆集团真正的一把手,很多事情他都没什么决策力,必须经过他的首肯。   第二天夜晚,飞机落地西川,车子绕过川流的车潮,驶向郊区别墅群,停在一栋老式的别墅前。   记忆中的那股檀香味道又无孔不入地侵犯蒋阎的嗅觉感官。   蒋明达会对神佛这么痴迷,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也是后来才慢慢打听到蒋明达的发家史。最初下海那几年,他跟着人炒房又收购地皮,一开始混得顺风顺水,但后来却差点亏得血本无归。   原因是他开发的其中一个楼盘闹出人命。   闹出人命不可怕,但短时间内接连有人自杀,那就邪门了。   蒋明达一琢磨,才发现那块地皮前身是战争时期的乱葬岗,风水差得要命。自此,他对风水这种事越来越深信不疑。   蒋阎踏入客厅,扫了一眼通往地下室的门。   门后通往的是禁地。   这些年他从未下去过,但他知道那下面曾经住过什么。   ——蒋明达从泰国请来的小鬼。   因为这樽小鬼,蒋隆集团才能成功上市,做大做强。蒋明达是这么觉得的。   也因为这樽小鬼,蒋明达一直未能有子嗣。   妻子怀孕两次都接连流产,连他养在外面的情人也难逃一劫。   蒋明达吓得连忙将小鬼送走,但厄运没有就此平息,连他的身体都出现问题,生活开始一塌胡涂,他赶紧找大师去算该怎么办。   大师直摇头,斥责他这样的做法惹怒了小鬼,请神容易送神难,更何况是嫉妒心极强的小鬼,他这辈子别想有自己的孩子,即便诞下也会不得善终。   但若要解决他身体的问题,很简单,那就是再领养一个孩子过来,小鬼的怨气自然会从大人转移到孩子身上。但是,这个孩子命格必须要硬,能承受住煞气。   蒋明达就因为这一席话,踏进了那家有他和她在的福利院,改变了他的一生。   只是,往好的方向还是坏的方向改变?   总体上是好的吧。他有了世俗眼中好的出身,不必再每日心惊胆战十几年后楼宏远会提着一把刀出来,把当年送他进监狱的自己砍成烂泥。   如今的楼宏远,被精神药物不停地折磨,终于熬不下去,突发脑溢血倒下。   那么,他的那颗心脏烂在断芽的春天里,也不值得叫委屈。物质守恒,一切都有代价。   上到二楼,蒋阎停在蒋明达的书房门口,轻轻叩响。   门内倦懒的声音说道:“进。”   他推开门,蒋明达穿着黑色的丝质睡衣,正仰卧在雕花的红木梨榻上,双手正捧着佛经,嘴上念念有词。   “小阎,坐。”   蒋明达抽空指了下座位,他依言坐下,然后便是等待蒋明达自顾自地将佛经念完。   良久,蒋明达搁下佛经,细细端倪了蒋阎一眼。   “长大了,心思也多了。”   蒋阎故作不懂道:“我很多地方都做得还不成熟,父亲多包涵。”   “不成熟?我看你是成熟过头,步子拉太大吧。之前收购亚太度假村的事尚且算一步好棋,那这一回收购郑氏建材又是什么路子?他们可是根本救不活了。”蒋明达重新躺下,悠悠道,“我看你能力还不错,才给了你这个机会。既然承了我的名头,就得像话点。不然,我可以换任何一人上去,你知道的。”   蒋阎眉头都不皱一下:“能力比我强的人有很多。但是这些年我和您之间的维系,我不认为其他人可以取代。”   气氛沉闷,过了好一会儿,蒋明达才慢吞吞地对此回应。   “你是懂事的。”他重新拿起佛经,“心里有数就好,走吧。”   蒋阎起身,恭敬地鞠躬,安静退开,关上门。   走到大厅时,他名义上的母亲正好进门,两人撞见,她眯眼笑道:“怎么突然来了不打声招呼。”   那笑容的弧度和他总是扬起的如出一辙。   “父亲找我来谈点事,就没麻烦您。”   “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谢谢母亲。”   “那就好,早点回去休息吧。”她忽然又想起什么,“你上次从纽约带来的那个古董花瓶还挺好看的,还能弄一个来吗?我想送给别人。”   蒋阎笑着应下:“好。”   走出蒋家别墅,他回到车上,发动车子驶往城内。   漆黑的国道死寂得吓人,但月光很亮,他摁开广播,有了点人气儿。主持说着祝大家中秋快乐,合家团圆,他才恍惚想起来,今天是八月十五。   还没吃饭的胃开始隐隐作痛,他看了眼时间,将车开到一家小超市边上,下车进店,接着又拎了一袋子速冻汤圆出来。   车子在夜幕中急速向前,停在一幢灯火通明的公寓楼下。   蒋阎抬头看着那扇黑漆的玻璃窗,心里明白也许他惦记的人正和别人在外面庆祝节日。   视线在速冻汤圆上转过,原本要下车的姿势僵住没动。   他就这么沉默地坐在车内,听着车内的广播不断变换,口水歌换了一轮又一轮,到了知心谈话环节,女主持人念着听众发给节目组的留言。   “有听众朋友留言说,我只是每天往黑暗里投一颗石子,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回响,如果生活是一个无底深渊,当我跳下去,无尽的坠落,是不是也是一种飞行。”   “这位听众朋友,千万不要对生活丧失信心。想一想你的家人、朋友或者爱人,或许你是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或许你现在正遭遇着一道过不去的坎。但没有关系,我们都会祝福你。祝你节日快乐。”   屁话。   蒋阎一把摁灭了广播。   真正在下坠的人,耳边除了风声,还能听到什么呢?   他比谁都更明白这种感受。这些年来,他何尝不是在往深渊里扔石头。   从最开始的漆黑盗洞,他把自己当作石头扔下去,且不被人拉起的那瞬间,似乎就注定了毫无回应的人生。   但其实,也曾经有人接住过他的石子,热忱地想在他的黑洞里摇摇欲坠地挂一盏灯泡。   明明那个人的灯泡也那么微弱,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照亮。   “可是,我们还可以把彼此当做灯泡。”   他回忆着记忆里她的语气,呢喃出声,然后开始抽笑,倒在椅子上,肩膀不停地颤动。   很好笑不是吗,因为从头到尾,他的灯泡根本就没亮过。   他后来照亮她的光源,都是一开始从她那儿偷来的。   他只是一个贪生怕死惯了的小人,没有人在绝望尽头拉过他,他只能相信自己。   可真的有人来拉他了。   这个唯一来拉他的人,转而被他推入了另一个更不堪的深渊。   命运给予了他最大的惩罚。   蒋明达所信的神佛也许是真的存在的吧,小鬼转接给他的恶煞,这么多年都悄无声息,其实早已暗中衡量,憋着给他致命一击。   那只靠自己破茧的蝴蝶不知不觉从最低处飞了上来,在他仍就无尽下坠的时候。   他们不期而遇,被台风天的气流漩涡裹挟着卷到了一起。   这一次,其实应该顺着漩涡远离的,那是最明智的路径。   可眼睁睁看着当蝴蝶向自己飞来时,他还是挣扎着偏离既定航线,一头栽进了这场足够撕毁他的风暴。   如今蝴蝶已经飞向了风平浪静的地方,他的大雨还没下完。   但是已经偏离了,就不会回头,继续下坠也无所谓。如果皮肉触底碰撞的声音能让一切都变得动听。   *   姜蝶的中秋节过得比以往都要忙碌,因为有些同事忙着提早回家过节,像她这种没人约也不需要陪家人的单身狗就承担了大部分工作。   等下班时早过了晚饭点,她又饿又困,在地铁里挤着给姜雪梅抽空发了个红包。   她收下后转而也给姜蝶发了个红包,还多出了66块钱,凑个好兆头,六六大顺。   微信里还传过来一个小视频,记录着姜雪梅把煮好的汤圆捞出锅的过程,手持镜头的人还在说话,笨拙地嚷着,小心,别烫到。是陈叔的声音。   看着他们两个人作伴,姜蝶觉得安心,也有点奇怪地羡慕。   姜雪梅舀起汤圆凑近镜头,笑道:“这是给你留着的一份。”   中秋吃汤圆这个独特癖好,之前和别人无意讲起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古怪,不是应该吃月饼吗?可姜雪梅却觉得吃汤圆寓意更好,更吉利,导致姜蝶也养成了吃汤圆的习惯。   姜蝶咽了下口水,被勾起了馋虫,当即决定手机下单点一份速冻的来煮。   她是在离家地铁还有一站的路程下的单,没有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货居然就送到了。   一袋圆润的速冻汤圆静静地挂在公寓的门把手上。   她将它取下来,感到奇怪地嘀咕:“是不是没从冷冻柜里拿的啊,怎么冷气都快跑光了……” 第60章 这是她唯一不会推开他的……   大约四十分钟后,姜蝶再次收到了她下单的速冻汤圆。   她没在意这回事,心想大概是谁送错了吧。   今晚的月亮尤其漂亮,在高层更是一览无余,没有流云遮挡,姜蝶站在那扇明亮的落地窗前,一抬头就能望到。   但她对此作出的回应,只是拉拢窗帘,将月色隔绝在外。   *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可以称之为忙碌的平静。   由夏入秋,生活像个被鞭打的陀螺转不停。她现在倒庆幸自己分手了,不然也会因为工作而无暇谈恋爱。因为新品更换且反响不错的缘故,Von打算再开辟新的生产线,需要寻找新的合作工厂。   这事儿很苦,需要连续不间断地天南海北四处跑,去各个工厂实地勘查,这些地方大多都在劳动力便宜低价也低的小地方,环境艰苦,理所当然地就落到姜蝶他们这种新人又职位不高的人头上。   辗转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到了这次出差的最后一站,宿怀。   这是一个离西川稍微有些距离的三线小城,经济状况却和西川大相庭径,原因就在于它正好处在地震带上,就像台风之于花都那样频繁,地震也是这座小城是时常经历的阵痛,习以为常了。   然而二十年爆发过的强烈地震,却是一道很难用时间抚平的伤口。   很多基础设施在那次地震中毁于一旦,包括无数条生命,空气里似乎至今都还漂浮着一股难以摆脱的沉郁。   这原本不应该纳入备选名单的,并不适合合作。但总监是第一次上任的关系,对国内的工厂情况需要有全面的了解,就把它纳为最后一站,在时间宽松的情况下作为垫底勘查。出发要前往宿怀的路上,姜蝶接到了一则来自姜雪梅的电话。   她说自己的腰伤老毛病突然犯了,陈叔又回老家,让她赶紧回去一趟看看。   姜雪梅从来不是这么容易示弱的人,有什么病痛都喜欢自己扛,这还是第一次那么直白地向她求助,尤其是她还在工作出差途中。   这可把姜蝶吓坏了,当即一个视频拨过去,就看见姜雪梅躺在床上的一张大脸,看气色倒还挺红润的。   姜蝶的心态稳了几分,赶紧联络了卢靖雯先帮忙照料一下。   她想着本来宿怀就是走个过场,可去可不去,立马和领导请假。领导的回复十分客气,但背后的潜台词意思是腰伤这种事儿也不是什么大病,工作要有头有尾,宿怀还是要去一下,但可以只呆一天,提前结束勘查再回花都。   话都说到这份上,听命于人的社畜没有别的选择。   姜蝶无奈,只好再拜托卢靖雯。在开往宿怀缓慢的火车上,她和仲解语凭着激情痛骂领导各种奇葩行为一点瞌睡没打,强硬撑到站。   入职一年多,她已经从那个兢兢业业心怀敬畏的职场小新人,进化成有事没事就痛骂一句领导傻逼的半根老油条。   到达宿怀时已是深夜,一袭冰凉的月光照着秋天逐渐枯冷的原野,站台了无人烟,只有他们几个下站的人。   火车开往下一个城市,白色的烟雾在空中惨淡地散开,连同隆隆声随着半截车尾消失于尽头的隧道,周围蓦地空落下来。   “好饿啊,去搓一顿?”   大家在火车上就吃了点泡面充饥,这会儿琢磨着这在旅馆附近的馆子搓一顿。   只是宿怀出乎他们意料地落后,打车软件叫了半天,一辆商务车都叫不到。火车站门口倒是蹲了几辆拉人的黑车,操着方言同他们漫天要价,花了叫车软件上显示多两倍的价钱把他们拉到了旅馆。   这个旅馆从外观到内里也都令人无语,很难想象二十一世纪了,这儿的窗户上居然还贴着一张莹彩的锡纸,像九十年代发行的DVD封面。姜蝶好奇地扒拉了一下纸张,发现原来是因为窗户被打碎过,懒得修补,干脆就这样掩耳盗铃。   透过这面莹彩锡纸向外望,单调的景色反倒奇异地生动起来。旋转着红白蓝三色灯的发廊,冒着热气的烤冷面瘫,卷帘门拉了一半的小卖铺,门口支着塑料桌椅的烧烤店,它们被一一分割成青红黄绿,像地下电影加了失真的滤镜,停滞在老式录像带里的一帧画面。   门外隔音很差,脚步声朝她的方向传来,接着就是敲门声。   仲解语在门外道:“姜蝶,去对面烧烤搓一顿啊?”   “来了。”   她放下行李,草草地从窗边缩回视线,跟着大家下楼,进到这帧画面里。   烧烤店内没几个人,椅子一半还收了起来,看着不怎没有人气,但烤出来的串儿还挺有滋有味。姜蝶惦念着姜雪梅的伤势,就吃了两串烤馒头片糊弄肚子了事。   其他人吃得很嗨,烟都抽到空。仲解语出门去隔壁买烟,回来时碎碎念道:“奇怪,我总觉得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人。”   其他人笑道:“你在这儿都有老情人啊?”   “情你妹啊,这里遍地精神小伙,刚才那个……虽然我没看见脸但背影就能知道绝对是帅哥。”仲解语喃喃,“可惜了,刚才就该冲上去要个微信的。”   也许是知道这是最后一站,大家压力也没那么大,吃得拖拖拉拉,很尽兴。结束时已经过了十二点,还是老板催着打烊把他们轰走。   回到旅馆时就更晚,窗外不知名的虫鸣在人声寂静的下半夜过分嚣张,姜蝶躺在那张疑似散发着霉味的硬板床上,很久才睡着。   但这一切的不习惯,反而让她的睡眠很浅,做的梦也乱七八糟。时间线是错乱的,她还坐在前往宿怀的绿皮火车上,穿过一列幽黑隧道,白天就变成黑夜,野鸭在芦苇荡里起飞,一匹棕色的马冲破了车厢,将她劫走。   前方又是白日,黑夜被遗落在后。她紧紧伏在马背上,它用力地跑,将世界颠得天旋地转。   就在她失手抓不住的电光石火,整个人被甩下去,她汗津津地晃醒。发现床真的在晃,墙壁上有什么东西扑簌簌地掉下来,落在脸上,又呛又痒。   姜蝶拿手拨开,意识到那是墙上的石灰。   ——不会是地震了吧?!   从未经历过的姜蝶在床上僵硬了几秒钟,像是在回应她的猜测,床晃得更厉害了。   没有光源,屋里没有,窗外也没有。手机早在震动中被震下床,不知道去了哪里,姜蝶抓瞎地从床上下来,六神无主地想,无论如何得先从这间屋子里逃出去。   她庆幸自己睡得浅,第一时间就醒过来,这个震级感觉还没那么强,但一直在晃,没有停的架势。如果现在不逃出去,鬼知道还逃不逃得了。   有些地震就像狼来了,喜欢晃两下就跑。但等到真的来了的时候,就完蛋了。   就像这次地震,不是闹着玩的。   意识到这一点,姜蝶更加慌神,背后的冷汗一下子粘住睡衣。   入睡前她在这个房间拢共就清醒地呆了数十分钟,对构造完全是茫然的状态,再加上方向感实在一般,摇晃的地面和噼里啪啦滚落的家具顿时将她困成一只寸步难行的小兽。   即便能跨出这扇门,电梯也用不了,以她的视力可能得从二楼的楼梯上滚下去,不死也得摔个半残。   她生平第一次那么痛恨起自己的残缺,好死赖活到今天,难道要挂在区区夜盲上?   ……她真的能活着走出这里吗?   悲观漫涌上来之际,剧烈的砸门声将她砸醒。如惊雷一般的是混夹在其中的那道声线。   “姜蝶——!”   这一瞬间,竟和四年前劈开人潮的声线严丝合缝地重叠。   属于蒋阎的声音,刻在她的记忆深处,即便变了调,即便慌张得不成样子,那就是他的声音。   现在她哪里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小房间里,分明,她又站在那条翻滚着热浪的街道上,无数人、水枪和石头擦过她的身,而真正命中她的,是牵住她的那只手。   姜蝶这一刹那有种今夕何夕的恍惚,好像宿命兜转一圈,又用一种不可抗力将时光重叠。   可是刻舟求的那把剑,早就不停在原来的湖泊了。   姜蝶思绪万千,随即反应过来不该是走神的时候,凭着这个声源,她迅速地摸准方向跌撞跑去,摸索到了门把手。   一扭开门,她就被灼热的拥抱窒息地裹紧。   黑暗里,蒋阎一言未发,呼吸都是紊乱的,力道和温柔两字毫无关系,是一种要将她捏成一张薄纸般的拥挤。   她甚至怀疑,如果冲他吼头顶有什么东西要塌下来了,他都会先尽兴地抱到粉身碎骨再说。   因为这是她唯一不会推开他的时刻了。   可是他的意识还是明智地勒令他放手。   姜蝶很紧迫地指着两边:“左右都住着我同事,快敲门!万一他们还没醒!”   蒋阎已经利落地将她抱起来,闻言冲下楼的脚步一顿,转而大力去敲响两边的门。   他们刚才聚餐都喝了很多酒,不像她那么快能及时醒来。因此这阵急促的敲门和大喊声,把命悬一线的他们从崖边拉了回来。   陆续有人穿着睡衣打开房门,在这栋建筑岌岌可危前,大家争分夺秒地逃到了空地上。   外头已经陆续站了一些人,却几乎没有什么人说话,他们脚下的震感这时开始猛烈增强,一时之间除了这条平坦的大路,无路可去,哪里都不安全。   被流云遮盖的月亮置身事外地显出身形,照亮这一片正在被撕裂的土地。   姜蝶惊魂未定地仰起头,靠着这点凄清的月光,模糊地觑见三层楼的小旅馆正在扑簌簌地陷落。   她看不清晰,却听得分明。钢筋错开的声响,好像一个人在跟前活生生地被搅碎五脏六腑,又或许是一种更虚无缥缈的东西,在你眼前坍塌,逝去。你知道你挽救不了,甚至你也看不清它到底是怎么被毁灭的,但你能够从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中无比确认地听到,从和它延绵的土地中传来的共感中感知到,它已经成为废墟。   而那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就曾经发生在她和旁边的这个人之间。   姜蝶一点一点地抽回被蒋阎紧握着的双手,一边语气复杂地说:“谢谢。”   蒋阎没有夜盲,他也仰着头,因此清晰地目睹它怎么坍塌。   他感受到手心里一直死死攥紧的温度流失,滑过去的触感就像那年音乐节的帐篷里,他费力地握住一把沙,最后却徒劳地从指缝里流出去,缓慢,轻柔,残忍。   额头沁出剧烈奔跑后的汗水,顺流下来时从眼眶滑过。他快速地揉了一把,又垂下眼,细细地看着她,若无其事地伸手捻了下姜蝶的鼻子。   “房顶掉的灰粘上了。”   他平静地说。   ——“沙子不小心粘上了,很碍眼。”   更青涩的,他的声音在回忆里一闪而过。   姜蝶的鼻头仿佛经受不住他捻的力道,虽轻如羽毛,依旧蓦地红了。 第61章 有些磁场可以亘久不息……   这场地震,很后来姜蝶才知道,比二十年前的那场天灾程度小两级,虽然不是那么惊世骇俗,但对很多人来说,也许是永远跨不过去的夜晚。   大约到凌晨四点的时候,摇晃的世界才逐渐稳定。就好像狂躁了一整晚的巨人,终于跺累了脚。   不幸中的万幸,和姜蝶一起来的同事都顺利地逃了出来。   仲解语习惯裸睡,此刻狼狈地裹着一身床单,看着姜蝶身边的蒋阎,呢喃道:“我说怎么看着脸熟,我昨晚在小卖部看见的人是你吧……”她的视线逡巡到姜蝶身边,“你们俩是……”   姜蝶沉默半晌,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这里出差,正好也住这里。”他也毫无异样地回答,“出去买水时看见你们了。但是觉得可能会打扰到你们,就没打招呼。”   “那个招呼打不打无所谓,刚才你敲的门才是真的太关键了。”仲解语心有余悸,“真的太谢谢你了。”   他看了眼姜蝶:“不是我的功劳。我在门口碰上她,她拜托的。”   仲解语眼泪汪汪地抱住姜蝶,实实在在地后怕。   “回去后你想吃什么想买什么跟姐说,姐都包了!”   姜蝶却反而比想象中镇定,反手拍了拍她的背。   在逐渐亮起来的晨曦里,她看向蒋阎,他已经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天亮时分,姜蝶的视力终于恢复正常。联络不上外界,同事们提议去火车站看看。   一路直面四周的断壁残垣,她的身体止不住打颤。满地的碎玻璃,亮晶晶地铺在暗淡的日光下。楼体变成一只只竖着刺的刺猬,而在刺猬底下,还压着苟延残喘的人。   其中一个背部佝偻的老奶奶正跪在石砖上摸索,颤颤巍巍地喊着一个名字。她的爱人被压在下面,只露出头发花白的一角。   姜蝶看到这一幕,知道凶多吉少,但还是强忍住眼泪跑上前,咬着牙拼命地去推倒下来的钢筋。   路上还有很多人都在自发地这样做,无论是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纷纷组成自发的救援者,在真正的救援队未到达前,把那些还困在废墟下的人拖出来。   虽然这并不是他们的使命和责任,可是救援这种事情,难道必须得说是某个职业的责任吗?一场大难来袭,每个人都是受困者和救援者,都是命运的共同体。   姜蝶埋头挖着碎石,一双手忽然压住她。   她仰起头,清晨就消失的蒋阎去而复返,站在背光下。他身上那件黑色的睡衣衬衫灰扑扑的,手上却拿着一个干净的外套,还有一瓶水和一块面包。   他把这些东西递过来,严肃道:“你该休息一下了。”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指节的部分早就被磨出了大大小小的血口子。   “……”   姜蝶望着眼前的东西,犹豫了一下子,只选择接过外套,给了一边还裹着被子的仲解语。   “不用给我,给更有需要的人吧。”   蒋阎见她转头还要继续,一把摁住她。   “这条街的拐角有一家公用电话,还可以用。”   姜蝶顿住脚步:“可以联系到外面?”   他们的手机都落在旅馆里没带出来,即便带出来了也没什么用,他们在路上看见过有人试图用手机拨出去,但怎么拨不通。   “我没打,但应该可以,有很多人在排队。”   姜蝶精神一振,立刻想过去给姜雪梅打电话。她走出两步,回头一看,蒋阎蹲在她原来的位置上,代替她开始搜索。   “……你不和我一起去?”   蒋阎头也不抬地说:“我唯一挂念的人已经在这里了。”   姜蝶装作听不懂。   “那挂念你的人呢,你有没有要打的,排到我了我顺手帮你联系。”算是回报他昨夜的出手和之后拿来的物资。   他只说:“你快去吧,别让姜阿姨担心。多一分钟,排队的人就越多。”   姜蝶见他不肯说,也不再等,径直朝他指的方向跑去。   果然,公用电话亭前已经排了一溜的人,姜蝶张着脖子,看见他们满怀期盼地举起听筒,颤抖地按下按键,漫长的空白后,再茫然地挂上电话。   这一回,不再是信号的问题,而是他们想要联系的人已经接不了。   姜蝶望着他们走开时空洞的脸,心跟着一抽一抽。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终于轮到她。电话打过去的一瞬间,即刻被接起。   姜雪梅语无伦次地说了句,老天爷……   她大概是想说谢天谢地的,可又觉得老天爷瞎了眼,为什么要让姜蝶遇见这种事,矛盾地只能憋出三个字。   她无比懊恼地:“我再坚持点,别让你去宿怀就好了。”   “妈,你别自责,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姜蝶抠着手心,挤出声音快速地说,“我没有事。我现在很好。听说火车站那边都关了,暂时没法儿从宿怀出去,我现在用公用电话给你打的,讲不了太久,你不要担心我。倒是你,腰好点了吗?”   姜雪梅的情绪在她一连串的语句下逐渐平静,她回道:“妈很好,腰没事,你放心。你没事就好。”   “那我挂了,后面还有人在等。”   “小蝶……”   在姜蝶即将收线的那一刻,姜雪梅颤微微地叫住她。   “等你回来,咱们一起去选毛线团。”   姜蝶怔住,抠着指甲哽咽道:“原来那颜色我就挺喜欢的。”   “妈想给你换个新的。”   姜蝶咽下喉咙里的酸疼,扯出微笑,尽管姜雪梅看不见。   电话的尾声,她回了句好。   *   姜蝶把公用电话的事也告诉了其他同事,趁着电话还能用的空档,赶紧给家人报平安。唯独最先知道的蒋阎却始终没有去打,在废墟中一直救援到了晚上。   救援队依旧没有来,宿怀现在是一座被隔绝的围城。他们这些幸存者自觉地聚拢到一处开阔的广场上,三三两两地坐着,度过这个没有电却可能有余震的夜晚。   人群里亮起星星,其实是手电筒的光。姜蝶的手心里也被塞了一个,是蒋阎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   给完这个手电,他就独自走到了广场的另一个角落。   仲解语穿着他带来的外套,盯着他走开的背影感叹:“你们俩之间的气氛真的很奇怪。为什么他单独照顾你?”   姜蝶坐在台阶上,感觉到无限疲惫,不知道是因为这一天经受的震撼太多,还是仅仅因为仲解语的这一句感叹。   她转移话题道:“希望灾难能赶紧过去。”   有个同事拿着水和几块压缩饼干过来,各分了一点给姜蝶和仲解语当晚餐。仲解语用下巴点了点远处的蒋阎:“礼尚往来,我们是不是也分他一点?”   姜蝶没动身:“随你呀。”   “你们俩真的没什么?那我真的去了?”   姜蝶直接撕开压缩饼干以作回应。   仲解语拎了一袋压缩饼干过去,不一会儿又拎着回来,扁着嘴说:“他不吃。”   姜蝶见怪不怪,下意识接了一句:“他就是这样的人。”   仲解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姜蝶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我的意思是,他看上去很高冷。”   “虽然看上去是,但其实还好!”仲解语反对道,“他和我解释了一下原因,其实是因为食管反流……怪不得人看上去那么瘦。”   姜蝶咀嚼的姿势一顿,不由自主地问:“为什么会反流?”   仲解语无奈:“这我就不清楚了。他没说。”   姜蝶嘴里的压缩饼干不知不觉也失去咸味,她偏头看向那处黑暗的角落,蒋阎隔绝众人独自坐着。   他的不远处有个一个开着手电的人,导致他身侧隐隐约约地透出了微光。像是苍茫宇宙里一颗暗物质偷到了光,于是她得以注意到他。   她后知后觉地想,这好像就是重新认出月亮的过程。知道他是怎么从黑暗中亮起来的,知道他原来就是从地面升起,知道他是那么孤寂和渺小。   姜蝶在这个黑漆漆的地方,突然地想起一句话,“自从小行星最后一次撞击月球,几十亿年已经过去。很显然,有些磁场可以亘久不息。”   而原来,这个磁场至今也在作用着她。不然为什么她在听到他的身体出现故障之后,产生一种复杂的,不忍的情绪。   她不太懂一个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吃东西都会反流。至少在她最崩溃的那段时间,她还是能咬牙吃得下去饭。   姜蝶看着那个方向陷入思索,在莫名意识到蒋阎即将看过来时,她还是率先一步,飞快地转开了视线。   *   夜晚的广场开始聚拢了更多的幸存的人,有些带着家里的被褥,有些还带着帐篷,更多的是像姜蝶他们这样两手空空的人,凑活勉强度过这个夜晚。   姜蝶一直没能睡着,她总担心会有余震过来。紧张带起一股尿意,她其实下午就隐隐想上厕所,但一直没找到,再加上水喝得很少,尚且可以忍耐。   但到了现在,再忍下去膀胱真的会爆炸。   姜蝶犹豫地看向广场旁边的一座百货商厦,这家商厦也许是因为新建的缘故,材质比较新也很坚固,是附近一片残垣里唯一还坚/挺的建筑。   这里面肯定会有厕所,但……   姜蝶心想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吧,就上个厕所几分钟的时间还能遭遇余震?   她心一横,起身打算速战速决。旁边的仲解语看到,拉着她:“你去干嘛?”   “我实在憋不住了……”   “你要去那里头上?”仲解语吞吐道,“……要不你学我吧,我下午找个掩体就地解决了。现在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就更加没关系了。”   姜蝶犹豫着还是摇头,小跑着冲向百货大厦的一楼。   她不能接受自己这样做,那会提醒着她小时候在街头流亡的日子,没有正经的厕所,那群人也是让她在街边草丛里解决。   她绝不允许自己再回到那样没有尊严的日子里去。   姜蝶紧紧握着手电,走进了黑漆的商厦,四处晃着找指示牌。   好在小城的百货构造并不复杂,姜蝶很快找到,几乎是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解决完。   呼,她的运气至少还没非酋到这份上,脚下的地还是踏实的。   姜蝶松了口气,推开隔间门准备出去时,突然听到隔壁的男厕所传来很古怪的声音。   ……似乎是小孩子被压住的叫声,以及,男人粗重的喘息。   姜蝶的手在黑暗中颤了一下。   那被封存很久的记忆随着这若有若无的声音,如同昨夜不期而至的意外剧震,直袭姜蝶的神经,掀起摧枯拉朽的破坏风暴。   不,应该说比昨夜的地震都要凶猛个百八十倍。   似曾相识的声音不断地刺激着姜蝶,提醒她里面也许正在发生着她最不想碰到的兽行。   姜蝶的脚步转向隔壁厕所的门,停在它跟前。打在门上的手电光源在不停地微微晃动,是拿着它的人手腕在发抖。   她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能害怕。如果真是那样,她必须第一时间冲进去阻止,就像当年姜雪梅冲进来那样,在更可怕的结果发生之前。   不再犹豫,姜蝶恶狠狠地踹开了门,拿手电直直射进去。   白光一晃,照亮了里面不堪的情形。   眼前暴露的一切果然如她所察觉到的那样,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画面。   衣不蔽体的小男孩把尿似的被一个五十多的中年男人把在怀中。   男人被白光晃得眼睛眯起来,眉头一皱,脸上显出以为是余震来临的慌乱,发现是有人撞破,反而从容。   倒是姜蝶的神色比他更难看,不可置信地瞬间苍白。   白光照到的这张脸,刚刚还在她的回忆里作乱,此时却活生生地被搬到现实。   只不过,比记忆里老多了。纵横的法令纹,愈加浑浊的瞳仁,略微缩水的身材。如果他的世界是她的脑子,那么他绝对活不到这个年纪,早就被梦里的她亲手杀了无数次。   “原来你还没死啊……”   姜蝶恍惚地冷笑了一下,很轻地呢喃出声。   “粱邱材。” 第62章 告诉你,老天爷都不可以……   几个小时前,广场。   粱邱材看大家都往这儿聚集,也随着大流到了这里。不大的小城,几乎幸存者都聚在这里,地形宽敞,就算余震来临也不会有大碍。   地震来临时,家里那只老狗叫得异常凶,老婆用脚踹他去看看情况,自己翻身砸吧了下嘴就继续睡。他心有怨气,不想起来,又被狠狠踹了一脚,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他讨厌女人,尤其是强势的女人。可是他的一生都被强势的女人所捆绑。   他妈,他的第一任老婆,再到这一任。   自己虽然无比厌恶,可却习惯了。强势的女人会赚钱,有她们养着,人生会轻松很多。与人生的费力相比,忍忍女人的自大和掌控也没什么。反正,他有解压的东西。   ——那就是小孩子。   小孩子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   他们纯净,幼弱,可以被他一手掌控,的的确确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   如果不是那个恶心人的家政妇,他的人生不会沦落成现在这样!   粱邱材总会时不时想起那个女人,虽然脸和名字早都忘记,但他绝不会忘记被她搅坏好事那一瞬间的愤怒,以及之后接踵而来的天翻地覆。   老婆骂他是变态,逼着他净身出户还不够,到处败坏他名声,害他根本无法再在西川待下去。   辗转了很多地方,他才最后落脚宿怀。这儿的人闭塞,孩子也可爱。   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蛇。他不敢随意轻举妄动,如果这次露馅,他不知道还能去哪儿。所以,得小心,再小心。   他的第二任老婆在宿怀也算能干,他一开始还很喜欢她离过婚有孩子这一点。但想想还是不敢,这是她的亲生孩子,如果被发现,不一定是离婚这么简单。这女人搞不好会发疯。   她着实是个控制狂,母老虎,这十年来,他没有一天不觉得窒息。   也是邪门,这两个月的日子尤其不好过。不知道是哪个鳖孙借了网贷不还,还把他的电话填成了紧急联系人,日日夜夜骚扰。为这件事她一直怀疑他在外面养了人,克扣生活费不说,脾气也比往常暴躁许多,经常动不动就一耳光甩过来,使唤他做这做那。   因此,当他走下床,来到客厅没多久,发现晃动感时,他的第一个反应不是逃命。   而是返身,将卧室的门锁了起来。   接着他才拼命地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笑,觉得这辈子没那么轻松过。   他自由了!   这个女人一定会死,她的财产就会落到他头上。   活该,谁让她半夜还让他去看狗,不让他睡一顿好觉。她活该。   之后的人生,他终于可以不受任何束缚地活下去。   获得新生的这一刻,压抑在身体里十多年的欲望也和这场势不可挡的地震一起降临。尤其当他看见那么多孤身一人的小孩迷茫地来到广场,身上那种无助的脆弱感,还有若隐若现的身体,快把他逼疯了。   一个饿了这么多年的饕餮,突然被摆上可以自助的美食,他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慢慢脱身,被撕成碎片。黑暗更成了他的保护色,视线可以不受伪装地肆意巡伐。   最后,他将目光落在广场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身上。他正哭着找爸爸妈妈,可无人回应他。   谁能抗拒得了这种诱惑呢?   粱邱材深吸了一口气,摆出最和蔼的笑容向孩子走去。   *   姜蝶的白光打在粱邱材脸上时,他很快反应过来,把孩子的衣服一拢,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问:“你这个女的跑来男厕所干什么?女厕所在隔壁。”   他根本没认出来姜蝶。   姜蝶冷笑地看着他,说出了那句话:“原来你还没死啊,粱邱材。”   他一愣,眯起眼,试图更加看清姜蝶。   “我认识你?”   “你不必认识我。”   姜蝶的手电从他脸上挪开,在厕所环了一圈,扫到角落里有一把清洁工人留下的拖把。   “因为你不配。”   她疾步抄起拖把,恶狠狠朝粱邱材砸去。   这一下,几乎发泄了她憋了十几年所有的情绪。愤怒,惧怕,忍耐……统统都在这一瞬间化为暴起的青筋,抓着拖把柄用力地朝着他正在兴奋的下/体攻击。   粱邱材吃痛,整个人蜷起来,那活儿也迅速萎靡不振。   小男孩得以从他的怀抱中跳下,姜蝶大吼一声:“跑!”   别回头,跑!   她仿佛是冲十多年前的自己大声地吼叫着,小男孩的背影和小女孩重叠,两人合为一体,冲破时光的栅栏,在黑暗里消失。   姜蝶大汗淋漓,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虚脱感。而她怔愣的这一瞬间,被痛过神的粱邱材反手抓着拖把柄往外一抽,她跟着踉跄,被粱邱材拿膝肘往胃部死命一顶。   恶心的反胃感从身体里涌上喉咙,姜蝶抽痛地蜷起,粱邱材趁机将她甩开在地。   手电筒随即掉在瓷砖上,滚落到一边。光源投向墙面,照出粱邱材铺天盖地的黑色影子。   那个黑色影子举起拖把,长影像一把刀,一下又一下捅向姜蝶的胃,怼着那一片薄软的器官使出解数。   粱邱材面孔扭曲地咒骂:“他妈的,别再来妨碍我!你是什么东西!女人都是贱货,□□……”   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扭曲到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一团捏起来的橡皮泥,有鼻子有眼,却是失真的,缺乏情感的皱巴巴的东西。   姜蝶痛得眼前发黑,感觉自己正在被丢进滚筒洗衣机里翻搅,五脏六腑都在震颤挪位。   快要无法忍受时,她突然听到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接着这股施虐的力量停止了。   粱邱材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被扯到一边,皮肉殴打的闷声紧接着传来。   她勉力睁开眼,在白色的光源里看见了另一道高大的黑色影子。   那道影子狠狠将粱邱材压制住,摁在墙上,拳头干脆地举起又落下,速度快得连成残影。   粱邱材求饶的哀叫声忙不迭响起。   “我错了,放过我,别打了!”   影子恍若未闻,闷不吭声,力道一下比一下重,那声音听得人心惊肉跳,直到粱邱材连哀叫的声音都微弱下去,他终于放过他。   姜蝶盯着墙面,黑色影子站起身,贴近她横躺在地上的影子,线条在墙面上交错,慢慢贴近。   她被翻过来,看见了蒋阎的脸。   “没事了,没事了。”   蒋阎将她撑起,一边低声哄她,语气里还带有揍人后的微喘。她失去力气地蜷在他怀中,闻着那股薄荷冷香的气味驱散了所有的尘埃。   姜蝶看不清蒋阎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颤抖。   “你不是来这里出差的,对吗?”在这须臾,姜蝶想通了一些不对劲的对方,急迫地求证,“你早就知道粱邱材在这里,你怕我遇到他。包括我妈打给我的电话,是不是也是你和她说的,别让我来这里。”   蒋阎默认,叹息着说。   “之前我怕你见到他,对你是一种二次伤害。”他语气一顿,“但现在我知道我又错了。”   他搀着她站起来,领到粱邱材面前。   “你完全可以面对他,打倒他。”   他伸出手,慢慢将她脱力的五指捏紧,包成拳。   “去吧。该有的一击,你来完成。”   他撤回了手,失去支撑的拳头在空气中极细微地发颤。   她低头看向被揍得半边脸都肿起来,已经无力动弹的粱邱材。   胸膛剧烈起伏,的确,姜蝶告诉自己,她不再是十多年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了。就在刚才,那个脆弱的她已经永永远远地跑开。   姜蝶代替蒋阎刚才的位置,欺上身,扬起拳头,吐气,咬紧牙关向下挥出拳头。   蒋阎沉默地站在她的身后,谨防着任何粱邱材的反击。   手电筒依旧静默地搁置在地,照亮墙上这一幕黑白默片,因为光学位置的关系,姜蝶瘦削的剪影此时已经完全盖过粱邱材,将他压成蝼蚁。   下一秒,这出黑白默片到了高潮——   姜蝶的拳头落下,精准击中粱邱材令人作呕的灵魂。   “向我道歉!”她用尽全力大喊,“向你伤害过的孩子们道歉!”   粱邱材被打得偏头一歪,他依旧没认出她是谁,气息虚弱地张开嘴,只是言听计从:“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姜蝶凝视着他可笑的,低声下气的姿态,忍不住觉得荒谬。   原来掌握自己梦魇多年的男人,竟然是如此脆弱得不堪一击。就像身侧墙上的倒影,摆正了角度看,他一点都不庞大,那么弱小的一团,却横亘在她心上这么多年。   认清的霎时间,她终于可以放下了。   姜蝶还未站起身,上半身突然晃了一下。昨晚那种挖掘机近在咫尺的感觉又回来了。   “跑!”   是余震。   蒋阎最先反应过来,拉起姜蝶要往外冲。   然而,她离粱邱材太近。他倒在地上,死命地抓着她的腿,姜蝶急迫地想蹬开他,但是粱邱材却在这个时候铁了心要拖她下水,怨毒地低语:“要死一起……!”   死字还没能脱口而出,被蒋阎一脚踩住嘴,碾进了喉咙里。   他移开腿,转而一把踩住粱邱材阻拦的小臂,黑夜里沉沉地盯住他,说了一句话。   蒋阎每说一个字,力气就加重一分,字字句句,伴着剧痛无比清晰地传入粱邱材的耳中——   “我都不舍得拖下地狱的人,轮得到你来?”   粱邱材感觉自己的关节都要碎了。   “我告诉你,老天爷都不可以。” 第63章 多希望好梦不醒   粱邱材在剧痛之下不得不缩回手,但因为这一出耽搁,导致他们的逃生变得艰难。   余震还在继续,而最崩溃的是,百货商厦虽然能抵御得了第一次的大震,但内部结构已经是强弩之末。   这一下余震的晃动,成了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个商厦卫生间的结构是需要推开门拐过一条长廊,再分别进到男女厕所。而他们还没跑出厕所通往外部的那条长廊,就听见大厅整个崩裂的声音。   蒋阎推了一下大门,似乎外头已经被掉下来的钢筋堵住,只能推开很小的一条缝隙,根本出不去人。   蒋阎当机立断地折返,试图寻找别的安全出口。   姜蝶被他抱着,明明世界快要颠倒,但是她栖息的这一片地却很稳。他在顾及她刚刚被打伤的身体,但又迫于寻找出口,因此身体高度紧绷,姜蝶甚至能感觉到他不自觉沁出的汗漫到她身上。   他的手还得空抽出来,将她的脑袋往自己的怀里又紧贴了一寸。   姜蝶立刻明白过来这个动作背后的用意——如果头顶有碎石或者巨物陷落,那么他的身体可以成为她的保护壳。   她的身体没有被飞下来的碎石块击中,但是她的心脏却没能幸免,传来抽痛的触感。   姜蝶松开紧抓着的衣领,囫囵道:“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跑。”   蒋阎置若罔闻,她更大声说:“你没有带着我跑的义务,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是陌生人!你听明白了吗?”   “你白天不是挖了一天的石头,只为了救陌生人吗?”   蒋阎终于回答。   “那是在安全的情况下。”姜蝶咬着牙,“现在我们都自身难保了!”   “不会。我们都能出去。”   他在这个时候还保持着无比的镇静,就如同四年前的曼谷,危机突发的街道上,他掏出手机的光亮,镇定地指挥着大家跟着他走。   只是这回,他们还有那样的好运,可以逃出生天吗?   像是在回应她内心的疑虑,他们脚下的瓷砖碎裂开,余震已经蔓延到了这里。   蒋阎的身体再稳,也无法和大地抗衡。   他步伐一踉跄,不可避免地往一旁栽倒,姜蝶也随之从他的身上滑落,他紧紧撑着不肯松的手终于被迫放开,两人摔到两边,头顶已经凹陷的天花板早已摇摇欲坠,在震动的这瞬间跟着垂下,将他们彻底隔绝开。   随着这一块天花板的坍塌,其他的钢筋石块也跟着迸溅掉下。姜蝶本能地护住脑袋,缩进刚才掉下的板子撑起来的安全区。   这波晃动过来势汹汹,去得也快,随着震动逐渐平息,她的周身被石板围满,将她圈死在里面。唯一庆幸的是躲得及时,又是余震,破坏力不算特别强,身体没有哪个部位被压住,只是受了点被碎块割破的皮肉伤。   石板的隔壁传来模糊的,蒋阎的声音。   “姜蝶!”   他还是这样喊她,声音短促,仿佛在害怕失去回应。   “我没事。”她犹豫了一下,“……你怎么样?”   “我也没事。”   “你能出去吗?你能出去的话就去找救援。我这边被困住了。”   他没回答,姜蝶听到石板和地面的呲声,似乎他正在尝试推动。   半晌,蒋阎喘着粗气说:“不行。”   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姜蝶不免感到绝望,两个人都困住了,现在全城狼藉,不知道何时能等来救援队。他们陷在这么里层的商厦里,被快速救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们一定能出去的,你不要怕。”   蒋阎保持着不急不缓的语调,虽然姜蝶知道那话根本不管用,但不知怎的,她飘忽的心情得到了一个落脚点。她也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事的,他们一定能等来救援。   “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体力,已经是半夜了,不会有人来。先好好睡一觉。也许明早上醒来,救援队就来了呢。余震来了也不要紧,我们现在的位置反而是安全的。”   他难得絮叨了一长串的话,姜蝶嗯了一声,心里知道蒋阎说的没错,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持体力等待救援。   她突然想到还躺在最里面的那个人渣。   “……那粱邱材呢,他会死吗?”   “他可别死。”   蒋阎的回答让她一愣。   “我对他的折磨才在第一步,他不能就这么死。”   “……你对他做了什么?”   “没什么。”   只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用人渣惯用的伎俩对付人渣。   他将楼宏远那套膈应他的手法照搬下来,用在粱邱材身上。再放出风声让他被他老婆猜忌。   自从找到挖出当初伤害姜蝶的人是粱邱材之后,他没有一天不想着该怎么把这个人折磨至死。要让一个人赎罪,就不能让他痛快地离开,必须要温水煮青蛙,让他清醒又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行尸走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对自己是如此,对楼宏远是如此,对粱邱材,他也本打算如此。   只是计划才刚施展一步,姜蝶的出现,还有这场地震打乱了一切。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算不如人算。   “我的事不需要你插手。”姜蝶垂下眼,“如果他还活着,我会亲自让他臭名远扬。”   “……好。”他顿了顿,轻叹,“你总是比我想象得勇敢。”   姜蝶不再答话,将身体谨慎地缩在石板下,虽然神经依旧在高度警惕,但身体的体能已经超负荷,过了没多久,她的眼皮逐渐耷拉下来,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世界依旧是漆黑的。   也许外面天已经亮了,但密不透风的石板把一切压得死死的。石板的上面还有石板,将日光牢牢隔绝住。   飞尘堵在喉咙里,姜蝶忍不住开始咳嗽。   “你醒了?”   隔壁迅速地传来蒋阎的声音。   姜蝶迟疑道:“现在是白天了吗?”   “应该是。你饿不饿?”   “不饿。”   刚理直气壮地说完,肚子就特别配合地跟着叫了一下。   “……”   她听到隔壁传来一声隐约的笑声,接着,石板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塞过来。姜蝶看不清,凭着手感摸索了一下,是一块面包,还有一瓶水。   姜蝶一愣,那好像就是昨天白天他递过来的那两样。   “这是不是昨天的……?”   “在保质期,可以吃。”   “谁在意这个了……”姜蝶干涩地问,“你自己呢,还有吗?”   “我刚吃过了,现在还留了一瓶水。”   ”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姜蝶咬咬牙,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生死攸关的时刻,她不会再去怄气不要这些珍贵的资源。她不能对自己的身体逞强。她对姜雪梅保证过,要安全回去的。   黑暗里,一时间只有姜蝶窸窸窣窣吃东西的动静。吃到一半,她捏着手心里的面包,忽然停下来。   “我吃饱了,另一半给你吧。你再怎么吃不下东西,食量总是比我大的。”   隔壁的蒋阎,正一动不动地缩在钢板撑起来的角落,避免任何体力的损耗。   他只希望姜蝶不要在这时候犯倔,见她收下已经松口气,完全没有想过,她会突然吃到一半时停下来,说,我把另一半给你。以致于他反应得措手不及。   怎么这么多年还是没长进呢。   眼角泛酸,蒋阎把头埋进胳膊里,咬了咬牙关。再次开口时,声音一如往常。   “不用,我真的吃不太下。”   “到底是为什么?”姜蝶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出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却笑着一笔带过:“你在关心我吗?”   姜蝶不说话了。   半晌,她听到隔壁传来很轻的一声叹息。   “因为我的二十四小时私房小馆已经打烊很久了。”   姜蝶的手指在黑暗中绞紧,她回道:“不是打烊。”   蒋阎呼吸一窒。   “是彻底关张。”   隔壁又是长久的沉默,他转移话题说:“剩下半截面包你留着吧,第二天吃。如果救援队还不来的话。”   “我不需要,半块够了。”   “我是说真的。”他语气忽然认真,“我不是和你客气,我有把握。”   “……你有把握?”   这是什么意思?   蒋阎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眼睫在微微颤抖。   “在福利院的时候,你听说过我有一个做过牢的爸爸,对吧?”他扯了扯嘴角,“但我没告诉过你,他是犯了什么罪。当时我不想提起他的一切。尽管,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他。”   “梦到那个黑漆漆的盗洞,周围是四陷的流沙,我就抓着一根绳子,拼命地往上爬,一直往上爬。我以为我就要爬出去的时候,那个男人却拿着一把刀在上面等着我。”   “我为什么会梦到这个呢……”他自言自语,“因为我曾经就呆在那个盗洞里头,比现在这儿更小,更黑,更深。没有任何吃的喝的,连氧气也更稀薄。但我还是活下来了。说不定我的身体其实很适合生活在地底下。”   就像老鼠天生适应阴沟,这是基因决定的。   而他无法摆脱的基因也是如此。   姜蝶的心脏随着他的话语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她从来没有机会能听到这些。从前他刻意隐瞒过去,而当一切真相大白,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话。   “盗洞……”她不太确定地问,“是盗墓的那个?”   “对。你说过你是有罪的人,我又何尝不是。”蒋阎将自己的朝向面向石板,就好像透过石板在和姜蝶面对面说话,“只不过你偷活人的东西,而我偷的,是死人的。”   她艰难地问出口:“是他……逼你的?”   “嗯。”   “他难道不是……你亲生父亲吗?”   “他是。”蒋阎笑道,“我宁愿他不是,这样他逼我的时候,我就不会那么痛。”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她感受到一种巨大的,被撕裂的酸楚。   “很久以前我总在想,我到底是哪里不够好,所以他不喜欢我。我就尽量的,不给家里添麻烦,只有饿到受不了的时候,我才很小声地问他能不能吃饭。他第一次让我下到盗洞里的时候,我还很开心,以为自己能派上点用场了,我想这样爸爸是不是能稍微喜欢我一点。”   他语气好平淡地呢喃,是一种,死水在缓慢深流的毫无波澜。   “然后我第一次下到盗洞里,我就发现了,原来,我是一条狗,而不是一个人啊。那么,我该怎么指望我被当成人喜欢,而不是畜生呢?那一瞬间,我真的很恨他。”   这些语句就像雨点,砰砰打在石板上,姜蝶缩在石板下,听着雨点击打的声响,淋不到她,但那震颤的动静,已经传到了她这头。   她能深刻地感受到每一字下面,一个孩子曾拥有的希望,到后来的绝望。   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姜蝶抬起手,叩了叩石板,喉咙使劲吞咽了一下。   “我曾经一直很想知道我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我在想……他们和我失去联系,是不是很伤心很难过呀,所以我一定要活下来见到他们。靠着这个念头,我才在人贩子手底下苟活着。”   “但是到了派出所的那天,警察却告诉我说,没有人在找你。也没有人找过你。”   “起初我还告诉自己,也许他们是死了,除此之外我无法说服自己他们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吗?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残忍?但现在…我已经可以接受他们也许还活在世界里某个角落的事实。”   “他们只是不爱我,不在意我是不是活着,我对他们来说甚至不如思考晚上吃什么来得重要。我逐渐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爱不一定会发生在真正的亲人之间。血缘只是血缘,是生理。可这并不代表,爱不会继续发生在我身上。爱是流动的,超越生理的存在。”   蒋阎用陈述的语气问:“你会这么想,是因为姜阿姨吗。”   姜蝶回忆起刚拨完的那通电话,终于能无比自信地说出口。   “对,我很爱她,她也很爱我。”她突然一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得感谢你。但这和你的背叛是两码事。”   “我知道。”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所以,你依然不会原谅我。”   姜蝶没有回答。   接着又是漫长的寂静,也许又到了夜晚,他们各自睡着又醒来,对光源已经失去感知,完全凭着身体的本能去衡量时间。   外头依旧寂静,没有传来挖掘石板的动静,倒是期间又等来一次余震。这种感觉无比绝望,等不来救援,只有越陷越深的灾难。   他们起初还说说话,试图驱散令人心慌的空白。越到后面,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只有空白。   没有力气多说话了,也不知道该再多说些什么,两个明明已经没有话讲的旧日情人,偏被老天摆在一起。   食物告罄,最后那半边面包蒋阎没要,他们在中间反复来回推,最后在姜蝶的一再坚持之下,一人分走一半。逐渐的,蒋阎丢给她的那瓶水也被她喝完。   穷途末路。姜蝶无声地念叨着四个字,却又心有不甘。   她叫着蒋阎的名字,问:“出去以后,你第一件事想做的是什么?”   他们现在,只能依靠幻想支撑下去。   蒋阎说:“我想洗一个澡。”   他的声音相比之前更微弱,也更干巴。   “你听上去不太对劲……”   姜蝶心头一跳。   “没……只是有点困了。”   “你和我说说话,先别睡!”   她一下子提高嗓门。   闻言,他笑道:“这是三年来,你第一次想听我说话,而不是让我闭嘴吧。”   姜蝶咬紧嘴唇:“我想听的时候你又不说了吗?”   “说,当然说。”他慢吞吞地,“我想再认真地,对你说一次对不起。”   “……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但如果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不想再带着遗憾下地狱。”   姜蝶拧起眉头,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楼宏远能坐牢,是我举报的。所以被带走前,他说他一定还会再来找我,要弄死我。他进去后,我就开始做一个梦,梦中我好不容易拿着绳子爬上去,却在出口看到他拿着刀守着。”他语气微颤,“后来你的菩提种发芽的那天晚上,那个梦更完整了。他朝我笑,背光举起刀,向我捅下来。很疼,月亮是血色的。”   他说得有些颠三倒四。   “那颗菩提种对我来说,不仅仅是被收养的机会,也是活下去的机会。有钱人家一定有保安吧,他来了我也不用怕了。我进到蒋家后,真的没有再做关于楼宏远的梦。但我又开始做起另一个噩梦。”   “……是梦到我了,对吗?”   “我总会梦到那天你告诉我说,其实你想把苗让给我。我很震撼,也不敢相信,每次醒过来只剩下后悔,我想过换回去,可是蒋家……我当时反而庆幸你没来。后来又听说你去了好的家庭,我就更放心了。”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洗脱我自己,我知道这些掩盖不了那一刻我想要取代你的事实,我就是自私的一个人。”他在黑暗里缩成一团,已经没有力气再讲太多,“大概人生就是一个噩梦加一个噩梦的堆叠。但再次见到你,鼓起勇气和你一起走过的日子,是我这一生难得的好梦。”   多希望好梦不醒,可它就像课间的小憩,浑浑噩噩中带着贪恋,铃声一到,就得瓦解。   姜蝶眼前的黑浮起了一团模糊的雾,原来眼眶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   明明水分是此刻最宝贵的东西,但它却争先恐后地从眼眶里掉落。   余震没有来临,但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和摇晃,感知到有什么正离她远去。   姜蝶喃喃:“你以为说这些能够得到原谅吗?你必须活下去,被有我的噩梦折磨到一百岁才可以。”   蒋阎没有再回应。   过了半晌,连通他们唯一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被塞进来。   “拜托你一件事。这是我在花都公寓的钥匙。你出去之后,回一趟花都,帮我在卧室衣柜的最下层找一件衣服。很好找,只有那一件。”他小心翼翼地,“我想穿着它下葬。”   听到下葬两个字,姜蝶的心脏骤然紧缩。   她在地上摸索着抓到冰凉的钥匙,烫手似的一把推回去。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冷硬地回答:“我不会去的。要去你自己去。”   蒋阎气若游丝地说:“拜托你,我可能撑不下去了。”   姜蝶从没听过他这么脆弱的声线,仿若清冷的流水即将干涸到头,只留下断续的滴拉。   她抖着唇,突然生出无穷大的力气拼命敲击石板:“我都可以撑下去,为什么你不行!?”   “……其实,我只有那一瓶水和那一块面包。”   从最开始就想给你的,就是我所拥有的全部。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如羽毛飘地:“对不起,又骗了你。”   阴暗的废墟,最后只余下气流穿过空洞的死寂。 第64章 欢迎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姜蝶的视线依然是黑的,但是她的鼻端闻到了非常刺的味道。   这是不该存在在困住他们废墟里的味道。   她耸动鼻子……好像是消毒水。   ……得救了吗?!   得到这个讯号,原本还昏沉的意识挣扎着想要苏醒。   姜蝶微颤眼皮,光晕在眼缝的翕合间漏进来。   ……真的是光。   接着,所有的声音都从一片死寂中倾泻到耳边,脚步声,说话声,门开关的声音,椅子拉动的声音。   她终于完全睁开眼,看见了病床边坐着的几个人。   姜雪梅,陈叔,邵千河,卢靖雯,甚至连仲解语也在。   他们一窝蜂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姜蝶听了半天才慢慢捋顺,宿怀的地震发生后,因为铁路破坏,救援队一直进不去。直到第二天晚上,救援队才进来。   而她被获救,已经是第三天的中午了。也多亏了仲解语,知道她去百货商厦上厕所,着急忙慌地拉着救援队先搜索百货商厦。   姜蝶的眼神一一扫视过他们,无法从他们的表情里判断,和她被困在一起的那个人现在是什么状况。   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嘴唇还在抖。   她不敢问。   姜雪梅还问她有没有哪里难受,姜蝶怔怔地看着她,盯着她的嘴形一张一合,半晌才呆呆地挤出一句:“我没事。”   病房门再次被打开,这回进来的人是文飞白。他先是和卢靖雯对上眼,摇了摇头。接着再看向姜蝶,惊喜地上前:“太好了,你醒了!”   姜蝶却在脑海中过反复过着他刚才摇头的动作。   “……那个摇头,是什么意思?”   她不知不觉地问出声。   文飞白和卢靖雯对视一眼,他硬着头皮说:“蒋阎……”   姜蝶的呼吸蓦然急促。   “他没事!”文飞白吞吐,“就是……现在还没脱离危险。”   卢靖雯握住她的手低语:“但是不用太担心。肯定会没事的。他比你状况差一些,救出来时已经高渗性脱水休克了。”   一旦体内脱水,红细胞的输氧能力就会下降。产生的危险后果之一就是大脑无法得到及时供氧。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死亡。   可蒋阎被救出来时,偏偏还吊了唯一一口气在那儿。可也就那一口气了,抢救后昏迷不醒,人躺在ICU。   所有的受困者被救出来后,都一齐安置在宿怀附近的省城医院疗养,期间蒋阎的父母一次都未来,只派了护工过来照顾他。   这和倾巢出动的她这头来说,形成了很鲜明的反差。   文飞白告诉她这些时,姜蝶忍不住就想起他在废墟里平淡陈述的那些话。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呢,她告诉他,爱可以是流动的。即便没有血缘勾联,依旧会有比血缘更深厚的纽带。   但事实上,蒋明达不是姜雪梅,根本给不了蒋阎这些。   他依然是一个两手空空的孩子。   可是,那不都是你自己做的选择吗?你真的活该啊。   姜蝶心里这么想,可她已经恢复得七八成,明天就可以出院时,她没有选择出院,谎称自己身体还没缓过来。   一直到蒋阎从ICU转移到普通病房,姜蝶才说自己的身体没问题,可以出院了。   出院前一天的夜晚,她偷偷去了蒋阎的病房,站在门外凝视着他毫无生气的模样,推开门,慢慢走进去。   病房里,负责照看蒋阎的中年护工正在吃着苹果看综艺,公放着声音,嘻嘻哈哈的,显得病房特别热闹,越是如此,越显得插着呼吸机神色苍白的他很寂寥。   对方看到姜蝶进来,慌张地摁灭手机,起身说:“您来探望蒋先生啊,他状况挺好的,我才抽空休息会儿。那我先出去,不打扰你们哈。”   她火速溜之大吉,将房门带上,整片病房顿时空落落的。   姜蝶在空掉的位置坐下来,视线不由得聚集在他插针的手臂上,青色的血管像延绵在红色河流上的山脉。   她对着这座无法给予回应的山,自顾自地开始说话。   “你这个人真的太自私了。之前擅自剥夺我的人生,现在又擅自帮我决定生路。你以为这一回我就会感激涕零了?你以为背负人命活下去会比死亡更轻松吗?你凭什么替我做这个决定?”   “你擅自做就做了,为什么又要在最后时刻告诉我。你故意的对不对?你希望我因此能原谅你,甚至不惜用生命做赌注,对吗?你是不是在那一刻还在算计我。”姜蝶喉头一哽,“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想猜了。我只想告诉你,我原谅你了。”   她看不见的另一侧,蒋阎的手指非常不着痕迹地,颤动了一下。   “但我原谅你,不是因为这件事。”   姜蝶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让语速平缓下来。   “你知道我再度面对粱邱材的那一刻,看到他在扒那个小孩的裤子时,我想的是什么吗?我内心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你别想置身事外,你也是帮凶。”   “我原本可以做得更好的,这么多年,我都有机会再次去抗争,把这个男人抖出来。可是我没有,才给了他再次伤害别人的可能。我只想着,自己逃掉已经是万幸了。”   姜蝶仰起脸,看着天花板,仿佛又看到了那时静止的天空。   可现在的天空看过去,已经和过去不再一样。这世上再不会有粱邱材。他被救出来时就已身亡。   “困在废墟里那时候,你和我剖析你的过去,我终于理解你了……因为我好像也更理解了我自己。你曾经说过你和我不一样,但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也许我们都逃不过自私和软弱,都免不了某一刻当生活的侏儒。我终于接受这一点了,就像接受这个世界上生活着并不爱我的父母。”   总是让人遗憾的疼痛和带给我们温暖的东西一起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一起存活在身体里,构成名为“人”的小世界,它们的地表是一湾深浅不一的河滩,落潮之后,每个人都留下了属于各自的砂石,也残留过,小心翼翼想要献给彼此的珍珠。   姜蝶伸出手,将他额前的碎发捋平。   “你真的不再欠我什么了,也不要再被过去困住了,快点醒过来,好好吃饭。我们都各自往前看吧,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她说,这回是真的再见了,然后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护工去而复返,填补姜蝶的空位,继续没心没肺地拿出手机刷快手,时不时迸出笑声。   嘻嘻哈哈的段子声里,床上的人,眼角无声息地沁出静默的水渍。   *   姜蝶他们因为出差遇险的事,公司特地发了一大笔体恤金,并且给他们放了一个小长假。而其中受伤最严重的她,总监特地给打个电话慰问,透露会将年末欧洲考察团的名额分给她一个。   考察团的名额一般不会落入区区的设计助理手中,出去转一圈能长非常多的见识,机灵点还能认识不少大咖人脉,这个意外之喜将地震的阴霾冲淡不少。   这中间,她跟着姜雪梅回了花都休养,在回程的列车上,她忍不住把疑问说出口。   “妈,你当时给我打电话说腰伤的事情,是不是蒋阎告诉了你粱邱材的事,让你来阻止我别去?”   姜雪梅心虚道:“这种人,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幸亏死了,老天有眼。”   “我还可惜他就这么死了。”姜蝶看着窗外,“该躲起来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们。”   姜雪梅一愣,似乎第一次听到姜蝶这么反驳,半晌,她点头道:“说的对,哪有人让老鼠的道理。不过这次多亏蒋阎跟去了,他这孩子……”她小心观察着姜蝶的脸色,忍不住说,“其实人挺好的,都分开这么久了还关心你。”   姜雪梅不知道他们的那些过往,当时分手时姜蝶也只告诉她是因为性格不合。   “两口子之间哪能没有摩擦,你看我和你陈叔,我们现在在一起也动不动老吵架。钥匙和锁能正正好那是工匠修的,工匠上哪找呢,还不就是我们自己。”   姜蝶看着远处正在接热水的陈叔,揶揄地问道:“你们都谈了好几年,是不是也该考虑结婚了?”   姜雪梅一下子支吾起来:“结什么,这有什么好结的。我啥样的人啊。你陈叔是提过,但我觉得不用。”她也跟着看了一眼陈叔,“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姜蝶从她那个欲言又止的期盼眼神里,莫名就到感受到了姜雪梅的心情。   年纪大,离过婚,丧过女,条件不好,一生坎坷,各种落魄的标签贴在姜雪梅身上,让她自觉自己是个不配正式得到爱的女人。   姜蝶若有所思地站起来,拿起水杯:“我也去接点热水吧。”   *   姜蝶回到花都后的一阵子,听说蒋阎终于醒过来了。   她彻底放下心,难得过了阵清闲日子,每天都睡到自然醒,起来帮姜雪梅做家务,除此之外就一直往外跑,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干些什么。还拾起了好久没再更新的视频号,发布了一条Vlog。   这个vlog的名称差点让姜蝶的老粉们都吓了一跳。   因为它的名字叫作——“欢迎来参加我的婚礼。”   老粉们大受震撼地点进去。   画面刚开始,姜蝶手持着镜头,对着大家打招呼。   “hi,我的老朋友们。很久没见了,今天呢……想邀请你们一起参加一场婚礼。当然不是我的婚礼,那只是骗你们点进来的,毕竟我消失这么久,不当标题党你们肯定都无视我了。”她狡黠地一笑,“今天这场婚礼比较特别,因为婚礼的女主角,也就是我妈,还不知道今天将是她的婚礼,只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   “希望你们能和我一起见证我妈的婚礼,大家记得把祝99打在公屏上!”   接着镜头被架在了一个很隐蔽的机位,能纵览姜蝶家的大半个客厅,直对着大门。姜雪梅从门口进来时,丝毫没注意到还有个相机在拍她。   姜蝶拎着一个大盒子走出来,推到姜雪梅面前:“妈,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   姜雪梅眉头一皱,嘴角却是压不住的笑,叹道:“这么一大盒子,得花多少钱啊?”   “没花多少钱,我自己做的!”姜蝶哄着她打开,“快看看喜不喜欢。”   姜雪梅依言打开,盖子被拿掉的那一刻,她呆然地望着盒子。   里面陈列着一件雪色的婚纱。   上面的每一颗红色钉珠,都是姜蝶一颗颗缝上去的,绣成一株梅花。   世界上独一无二,只属于姜雪梅的婚纱。   她的眼睛一瞬间就起了雾,看向姜蝶:“这些天你不声不响地跑去外面,都是在做这个?”   姜蝶摸了摸鼻子,羞于和姜雪梅对视。   “你给我织了那么多年的毛衣,我给你做一件婚纱还便宜我了呢。”   姜雪梅别过头,红着眼睛去看盒子。   她伸手想去拿婚纱,都伸到一半,又迅速收回手,手心在裤子两边蹭了蹭,犹觉得不够,转身小跑着离开镜头。   再回来时,双手湿答答的,正仔仔细细地把水分擦干。   这一瞬间的姜雪梅,就好像回到只有几岁的那时候,妈妈在新年时给她做了身新衣裳。   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惊喜。   而在人生过了大半,头发都半白需要去焗发的这一把年纪,她再次和那种情绪重逢。   但是刚拿到手,姜雪梅又不好意思地放下。   “好看,真好看。先收起来吧,根本没什么机会穿呢,怪害臊的。”   “怎么没机会穿?”   姜蝶拉着她到窗边,示意她往下看。   这时,镜头一切,画幅变了,能看出是姜蝶拿着手机录的。   镜头从窗台探出,拉大,对准楼下的一个男人。模糊地看去,非常年轻,穿着一身英挺的西装,跨坐在拉风的黑色摩托上,像是哪个在等女朋友约会的年轻小伙子。   然而,那张脸抬起来,却暴露了岁月的痕迹。   哪是什么年轻的小伙子,根本也是过了半百,一身沧桑的陈叔。   可他望向窗台,眼神和姜雪梅相遇的那一刻,完全就是第一次陷入爱河的傻小子,能傻傻地在楼下等她一夜,被夜露浇湿眼睛,爱人的影子因此更加清明。   姜雪梅愣愣地趴在窗台,看着陈叔无措地整着自己的西装领子,手指紧绷地捋顺褶皱,又慢慢握成拳,最后又伸展开,郑重地举到嘴边,仰头对着她们的窗台大喊。   “姜雪梅,我想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在回程的列车上,姜蝶捧着水杯过来,突如其来地问了他一句:“我们一起给我妈准备一份她毕生难忘的生日礼物怎么样?”她看着他的眼睛,“但我得提前确认一下,陈叔你……能接受第二次被拒婚吗?”   他一愣,挠着头笑得结巴:“如果对象是你妈,第二百次都可以。”   于是,他们背着姜雪梅,秘密地策划了今天这出不算婚礼的婚礼。   姜雪梅已经完全懵了,又哭又笑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扭头看看姜蝶,又扭头向下看陈叔,整个人已经变成一只脱线的风筝,摆脱了几十年被世俗偏见牵绊的缰绳,恨不得即刻飞到他的手里。   镜头再一切,昏色的夕阳下,穿着雪色婚纱的女人穿着运动鞋跑向男人,两个年纪加起来已经超过一百岁的恋侣,决定在这个黄昏骑着摩托去码头看海。   最后两行黑色的字幕——   谢谢你们来看。   这是只属于他们的,两个人的婚礼。 第65章 你女朋友会不会介意   姜蝶发布这个视频没多久后,微信里意外地收到了一个很久没有联络过的人的消息。   这个人就是盛子煜。   他毕业后就留在了花都,目前进了一家平面广告公司,给各种产品拍平面。这和他的艺术理想背道而驰,但胜在工资高。   玩摄影富一代:还以为你弃号了   玩摄影富一代:光那个视频名称就把我吓死,心想你玩这么大,点进去才发现被你骗了   小福蝶:怎么,是要来给我妈随份子吗,欢迎!   玩摄影富一代:……[再见]   玩摄影富一代:我是看到视频,想到你是不是人在花都啊?   小福蝶:对啊。   玩摄影富一代:那可太好了   玩摄影富一代:我们过几天有个线下聚会呢,常乐组织的,当时学生会的现在还留花都的大家一起聚一聚   小福蝶:算了吧,没兴趣。   玩摄影富一代:哎哟,你放心,会长又不来,他又不在花都   小福蝶:……我说他了吗?   玩摄影富一代:那你还顾虑什么   小福蝶:你就当我还在西川吧   玩摄影富一代:别啊……我们都好久没见了   玩摄影富一代:之后你回西川咱们就见不到了,以后也不知道有什么机会能再见。总不能毕业那天就是我们人生里的最后一次见面吧,太伤感了   盛子煜的这番话让姜蝶也无端伤感起来。   尤其是九死一生之后,很多事情她真得看开了许多。她和盛子煜的那些矛盾早就过去,现在也会偶尔点赞,算是客气的老拍档了。他都这么说,她再拒绝就好像显得过于不近人情,况且只是吃顿饭而已。   姜蝶答应了聚会的邀约,当天穿得相当朴素,一件套头毛衣配条牛仔裤就去了。   进到火锅店后才发现,大家各个穿得人中龙凤,似乎个个都想彰显自己目前生活得相当体面。   盛子煜也变得和两年前大相庭径,油头梳得飞起,穿着一身带logo的奢侈品外套,起身挥手,示意姜蝶坐到他身边。   他的左手边是常乐,视线滴溜溜地在两人之间转,凑过来打招呼:“好久不见啊姜蝶。”   “好久不见副会。”   “没想到这次你会来呢。”常乐笑着说,“你俩……啥关系啊?不会又在一起了吧?”   有人也凑上来跟着八卦,姜蝶一看,可不就是丁弘。   “啥?我们蝶妹子不是和邵千河还在一起吗?”   常乐欲言又止地含糊道:“关你什么事,瞎凑热闹。”   盛子煜也莫名其妙地看向常乐:“对啊,人不是有男朋友吗?怎么又扯上我了?”   姜蝶一挑眉,反应过来常乐应该是从邵千河那儿知道了什么。他俩本来就是朋友,关系近,八成已经知道了他们分手的消息。   她也不干脆藏着掖着了,直言道:“我和他已经分了。”   丁弘哇哦一声:“失恋了啊,那今天可得陪你好好喝一场!”   姜蝶失笑,发觉丁弘还是老样子。   菜品陆续上桌,众人各自聊着彼此的近况,他们还不知道姜蝶在宿怀经历地震的事情,知情者只有文飞白和卢靖雯,但他们都没有宣扬出去。姜蝶更不可能把这件经历拿出来说,就简单分享了下在Von的工作体验,其余时间都在专心涮肉。   酒过三巡,大家开始都打乱了顺序坐,开始例行的各种自拍合影。   丁弘拿着酒坐到姜蝶身边,和她碰了一杯,像是不经意地问道:“你当年为什么会和会长分手啊?他们都说是会长甩的你。我可不觉得。”他压低声音,“当年你去巴黎后,会长晚了一个月才回的学校,虽然大四管得很松了,但那可是会长,一节课都不来太夸张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他们分手这两年,关于蒋阎的一些浮光掠影。   姜蝶的筷子在满肉的锅里捞了半天,愣是没夹上一块。   依旧会有心绪的波动,但已经从纷杂不清的漩涡变成了一条顺直的河流。   她神色淡淡:“也许是家里有事吧。”   丁弘好奇道:“所以不是你甩的他吗?我还挺想知道是不是会长有什么很不好的癖好所以你忍不了啊。”   “他没什么特别不好的,但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就是普通人。”   这是当她彻底放下任何滤镜后,给出的内心最真实的评价。   她知道自己真的放下了对蒋阎的长久的怨恨,也不再希望听到他任何的隐痛来让自己痛快或者痛苦。   “蒋隆集团的太子爷还能是普通人啊。会长藏得够深。”丁弘摇头啧啧,“你也不是普通人,要是我铁定选他复合了。”   姜蝶终于把锅里的肉夹起来,放了一片到丁弘的碗里,示意他闭嘴。   “我和他现在就是各自安好,请你别再提他了。”   “okok。”丁弘耸肩,举起手机要和她自拍,“天底下男人多的是,我帮你介绍几个优秀单身青年。”   她没把丁弘的口嗨放心上,结果回去一刷朋友圈满头黑线。   丁弘居然发了条朋友圈,九宫格合照,其中有一张是和她的。   配的文字里有一句提到:p6的美女目前单身哦,友情帮她征集靠谱青年!   姜蝶拳头硬了,立刻私聊丁弘让他赶紧删了重发,她现在不想搞男人只想搞钱!   她不是说着玩玩,眼下全部心思都用来考虑一个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申请转岗。   每年开春,Von都会有一次工龄满一年以上的设计助理申请转向设计师的名额,提交自己独立设计的作品方案即可。但这个名额得挂钩公司的具体情况,比如该年有设计师离职,那么转岗就会容易些。   她打探到明年似乎没有设计师有离职意向,意味着申请转岗的难度就大很多。   除了这个客观因素之外,还有别的年限更长的设计助理估计也想申请转岗。粥少僧多,但越是这样,她越想挑战一下。   人不逼自己一把,怎么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当然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那就是如果真的能转岗成功,工资会肉眼可见地翻番。早转岗!早享受!   所以无论怎样,都得试一试,失败了也没坏处,增长经验嘛。   她放平了心态,刚好趁这段花都休假的时候找找灵感,开始画设计的草图,趁转岗申请还有个把月的时间。   长假休完后,她带着无数被自己否决的草稿回到西川工作。   仲解语的假期比姜蝶要短得多,毕竟她没受伤,早她一个月就返工。对于姜蝶的回归,她展现出极大的热情。   “说好的姐要请吃饭,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今晚放开吃!”   到了下班点,仲解语叫到车,拉上姜蝶一起走。   她找的餐厅是一家日式居酒屋,有各种新鲜空运的和牛肉,食材极佳。姜蝶一进店就食指大动,夸赞说:“仲姐你真会找。”   “咳,这是蒋阎推我的。”   “……?”   姜蝶神情一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哦哦,忘了和你说,我下午也问了一嘴他,毕竟当初也是多亏了他嘛,我想说也得请人家吃顿饭。他正好有空,最近出院呢还在养身体,不太忙。”仲解语没察觉到她脸色的古怪,“我也听说了你们以前是一个大学的,还一起被困,也算是缘分了,一起吃顿饭没关系吧?”   言谈间,有人拉开了居酒屋的门,风铃响动,姜蝶第一时间抬起头,看见了蒋阎。   下巴好像更尖了一点,但气色没有在病床上看去那么苍白了。身上一件高领的灰色毛衣,拉开门的时候,掩过脸咳嗽了一声,大概是病弱的后遗症。   姜蝶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翻看着早已翻过一遍的菜单。   不一会儿,便听到脚步声过来,她头顶的灯盏被阴影笼罩,宛如泰坦尼克驶过深色大海,正庞然地擦过冰川。   下秒种,硕大的冰块便砸下来了。   蒋阎开口说:“抱歉,来晚了。”   差点飞灰飘散的声音,又挣扎着拢住余烬,拼合出淡然的声音,再一次落在姜蝶的耳边,令人难免想起废墟最后那一幕,显得这一刻尤为难得。   “不晚,我们也才到。你看看吃什么。”   仲解语将另一份菜单递给他。   他坐在姜蝶和仲解语对面的中线上,不偏不倚,接过菜单,扫眼说:“沙拉吧。谢谢。”   “啊,忘了你吃东西反流……”   “没关系,是我推荐你的。我吃哪家餐厅都差不多。”他合上菜单,“这里挺不错的,我下属推荐我说这里肉很大份,也新鲜。”   姜蝶低下头全程没说一句话,低下头按着手机,突然道:“仲姐,我看了菜单没什么特别想吃的,能不能换家店啊?”   仲解语一愣:“可是刚才……”   她指着大众点评上一家距离几百米的餐厅:“我们要不试试这个?”   “我是没问题啊。”她压低声音,“可这店毕竟是人家蒋阎推的,这样会不会打他脸啊?”   “不是他自己说吃哪家餐厅都差不多吗?”姜蝶终于看向他,“我们想吃别的可以吗?”   蒋阎看清那家她想换的,居然是一家粥店,神色一怔。   他在她脸上逡巡一圈,慢慢点头道:“好。”   *   他们三人在姜蝶的建议下,换到了附近的粥店,仲解语照着推荐排行榜上的点了他们家的招牌菜,大份的海鲜砂锅粥。   点餐时,蒋阎特意嘱咐道:“里面不要鱼肉。”   仲解语尴尬道:“你不喜欢吃鱼还是都不喜欢海鲜?”   蒋阎肯定她:“没事,你点得挺好的。”   姜蝶低下头在回复微信消息,蒋阎也不说话,只剩下仲解语挑气氛。   “这次真的要谢谢你啊。”   她其实也有私心,感谢是一方面,当然还包含着试探。   蒋阎是她目前的人生里难得一遇的优质股,以后的人生也难有,要说不动心那才是撒谎,无论如何她都想试一试。但她心里也清楚,蒋阎这样的人,要引起他兴趣很难,所以她也没敢单独邀约,怕太明显,才攒了三个人的局。   会拉上姜蝶,也是她觉得姜蝶和蒋阎两人间的气氛很古怪,借机也一并试探一下,如果真的有点什么,她可不打算插手。   但到目前为止,两人的表现都非常陌生。看来应该就只是曾经不熟的校友关系。   仲解语放下心,拐弯抹角地问:“你来和我们两个吃晚饭,你女朋友会不会介意啊?”   他很快回答:“我没有女朋友。”   “啊?”仲解语内心大喜,压着嘴角的笑问,“空窗多久了?”   蒋阎顿了顿,说:“不记得了,大概有三年。”   仲解语瞳孔地震。   “三年?”仲解语听到这个时间不太相信,瞠目结舌,“你这么年轻有为,家世又好,品性还这么善良,哪儿哪儿都挑不出毛病的人,怎么就不谈恋爱呢?要以事业为重吗?”   他正要回答,姜蝶猛地起身道:“我去下卫生间。”   蒋阎的余光瞥着她离开的背影,听到仲解语还在好奇追问:“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他收回余光,摸着指节,垂下眼,忽然风牛马不相及地说了一句:“你知道微缩模型吗?”   “啊,就那个迷你的造小房子的模型吗?我淘宝买过呢,168包邮!”   他的表情一瞬间闪过无语:“嗯……差不多吧。”   “这个和你不谈恋爱有什么关系吗?”   “做微缩的一个好处,就是你是上帝,可以主宰这个世界。巴黎圣母院已经着火,但它在我手下还能一如当初,保持永恒。”   仲解语愣愣的:“我还是没明白。”   他很平静地说了句让她无言以对的话。   “我的心脏就是一个我可以主宰的微缩模型,我把我爱的人亲手放在里面。虽然我知道她已经不想再回来了。”他指了下胸口,“可是在这里,她是永恒的。” 第66章 小人国   这餐饭吃得很仓促,姜蝶后来从卫生间回来后,发现原本一直在活跃气氛的仲解语非常自闭。   她此刻当然没心思活跃了,人已经麻了。   有白月光的男人就像沾了屎的巧克力,两种颜色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屎多一点还是巧克力多一点,就像分不清到底是对前任的怀念还是对自己的爱意更多一点。   更别说蒋阎这个,明晃晃的把唯爱前任四个大字刻烟吸肺,她当然要离二手烟远一些,免得伤身,一点想试探的心思都不再有。   仲解语兴致缺缺地开始边吃边玩手机,突然说:“啊,我朋友有急事喊我,我感觉我得赶过去那边看看!”   姜蝶放下勺子:“那我们就到这吧。我吃饱了。”   她看着她碗里只动了一半的粥:“没事没事,你们再多吃点啊。我先走一步。”   说着,仲解语就叫上车迅速离开,四人桌里剩下他和她。   姜蝶即刻起身去拿包,他也跟着起身:“我送你。”   她客客气气地回道:“不麻烦,我去坐地铁。”   他叫住她:“姜蝶。”   她停下脚步,平静地看向蒋阎:“怎么了?”   “你在病床边和我说的那些话,我听到了。”他说,“我有在听你的,最近都有在好好吃饭。”   “好好吃饭你还选刚才那家店?反流应该低脂饮食吧。”   “我想你会爱吃。”   姜蝶沉默了一下:“我以为我那天说得够清楚了。我真的不怪你了,我们都放下,重新开始各自人生。”   “嗯,我知道。我还看到丁弘帮你‘征友’的朋友圈了。”他笑了笑,“你别介意,想到你只是我的惯性动作,就和反流一样,需要一个时间去戒掉。”   姜蝶心里堵得慌,再也没法这么心平气和地和他交谈下去。   “再见。”   她又说了一遍,匆匆推门离开。   *   姜蝶抓着包,加快脚步往地铁站走去。   结果她发现,蒋阎没有离开,不远不近地走在她身后。   她憋着视若无睹,但在黄线外等待时,她的视线还是会忍不住飘到反光玻璃上,那里倒映出隔了一个门站着的蒋阎。   列车久未到站,姜蝶终于忍不住向他走去,这回口气强硬了一些,说道:“你不是有车吗?为什么来坐地铁,别说你不是在跟着我。”   他坦然道:“我是。你晚上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我刚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你就当我是最后一次惯性动作吧。”他垂眸,那双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有许多话想要脱口,却最终只浓缩成短短的一句,“毕竟,我们的终点是一家乱七八糟的粥店也太煞风景了,对吗?”   “……随你吧。”   姜蝶干脆彻底挪开距离,走到了隔好几道门的黄线外。   几分钟后列车站,深夜的地铁没多少人,空位有很多。   姜蝶走到角落的位置坐下,塞上耳机,依然是熟悉的法语听力。外语这种事不进则退,需要常年多听多说保持熟悉,她没说的环境,那么听这方面至少别落下。习惯了在上下班的地铁过程中没事就拿出买的课来听。   但这半截路程,耳边说了什么,她几乎全都没听懂。   地铁到站后,姜蝶快步走下车厢,没去看身后。   冷清的地铁门口摆了个手抓饼摊,她一出站就闻到了浓郁的里脊肉香气,没吃饱的肚子咕咕地叫着抗议。   姜蝶迟疑了一下,一想到身后的蒋阎,打消了滞留的念头,绿灯一起,抬脚就走。   上楼到家后,姜蝶没有第一时间开灯,而是静悄悄地走到落地窗边,掩在窗帘后面向下望。   拜楼下的路灯所赐,蒋阎清俊的身型影影绰绰照进眼眶。   送都送到了,怎么还不走?难道要亲眼看着她把灯打开确认到家吗?   姜蝶收回视线,立刻按亮灯,不再关心地开始卸妆洗澡。   她护完肤从卫生间出来,故作随意地从落地窗前想绕回房间,顺便往下望了一眼,看见那个位置已经空无人烟。   看来是走了。这个念头刚冒出,玄关的门铃声响起。   她这回学聪明地凑近猫眼一看,顿时无语。   哪里是走了,分明是上楼了。   姜蝶没开门,对着门外道。   “你怎么还不走?你到底要干什么?”   “提醒你一下。”蒋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有东西挂你门上了,记得拿。”   接着,猫眼一空,这回是真的走了。   姜蝶皱着眉头,转身也进了房间,愣是不想开门看他拿来的东西。   她撕下面膜,躺在床上按摩了十分钟,越按越焦躁,呼了一口气,蹬蹬蹬跑到玄关将门打开。   门把手上,挂着一袋她刚才眼馋的手抓饼,夹着培根里脊蛋生菜,在入冬的天里香气四溢。   姜蝶怔住,这个挂袋子的手法,猛然让她联想到中秋节那一袋来历不明多出来的速冻汤圆。   原来,那也是他放的。   姜蝶将手抓饼取下来,直接拎到垃圾桶前。   扔进去的那一下,她的手顿住,小指险险地勾住即将挂脱落的袋子。   最后,这袋手抓饼的落点不是她的胃,也不是垃圾桶,而是搁置在冰凉的岛台上整夜,直到热气散尽。   *   入冬之后,姜蝶的生活又开始忙碌起来。   公司要开始年终的库存清点,以及整年的销售复盘和制定明年的新企划,这期间就会派人去欧洲考察,而姜蝶就破例得到了这个资格。   乏味周转的生活突然多出一件令人无比期待的事,那些恼人的思绪都可以暂时放一边。   他们这次的路线是从和总部来的人在法国汇合,再去意大利,最后从德国离境。   姜蝶起初很兴奋地还在想,说不定可以抽出空闲的时间再回巴黎的学校看看,结果连续的转场和开会耗去大部分时间,别说回学校,连午饭都是在车里对付的三明治。   从巴黎到意大利都是很紧的行程安排,但是到汉堡就好了很多,行程到了尾声,他们上午开完会,到晚上回程的飞机前,有一整个下午可以自由活动。   姜蝶和这些来的同事都不太熟,他们算前辈,都有自己的约,她只好自己一个人漫无目的乱逛,打算去仓库区附近看看。   仓库区原来是一个港口,光是站在桥墩上吹着下午一点的风,眺望江岸,其余什么都不做,都很令人享受。   工作日的关系,街上闲逛的人并不多,因此姜蝶很快就注意到某一处红砖建筑前聚集的人流。   “Wunderlan……”   姜蝶念着红砖上的金色字母,一段支离破碎的记忆从脑海里闪回。   感觉已经是很久远的时光之前了,他们一起坐在车里,蒋阎撑着胳膊将她拢在怀中,手指撩着她下巴上的肉,她嫌痒地打掉他的手,另一只胳膊举着相机,对准他。   镜头将他那双潋滟的眼睛放大,他微微眯起眼,凑近来,让她的心承受不住地跳快。   他说得信誓旦旦:“下次带你去,这次太仓促了。”   当时,他说要带她去的地方,就是她面前的这座博物馆。   毫无指引,也不是特意,命运没有任何征兆地将她带到这里。   姜蝶背过身离开,结果脚步绕了一圈,又迷路地绕到了原地。鬼打墙一般。   算了,来都来了。   国人最惯用的四字蹿上脑门。   下一次来德国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何必错过一个值得观赏的经典景点。   姜蝶想通后,干脆地买票进去,并为自己的明智决定鼓掌。   实在是里面的模型让姜蝶大开眼界。   不仅有世界各地的名胜景观微缩,还有无数的交通微缩模型:铁路、飞机场、运河里的船只……其中最长的铁路模型长度都打破了世界吉尼斯记录。   这些小小的交通工具真的在它们的空间里运转着,有秩序地启程中转到站,经历着日升月落。没错,令姜蝶瞠目结舌的是这些模型还有白天和黑夜的设置,间隔十五分钟,日头就会落下去,光彩的霓虹接棒亮起。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   她看得津津有味,曾经亲手制作微缩模型的唯一一次手感也跟着被唤醒。   不知道那个模型现在怎么样了。   姜蝶蓦然在人来人往的博物馆里开始走神。   最后她在这个博物馆消磨了整整一个下午,仍意犹未尽,真的有一种自己好像是上帝,观察着一个个运转的星体,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变得与自身无关。   只是,这份平静没有维持到最后。   她在准备离开时,饶有兴趣地停在一座正在举行演唱会的体育馆微缩模型前。这个微缩的规模做得相当庞大,还原了一个巨型的体育馆。   复杂的程度也叹为观止,完全仿照演唱会气氛的霓虹灯光,主舞台上亮着LED大屏,内场座无虚席,两旁的看台上也密密麻麻地坐满了各种形态动作的微缩小人。   有工作人员看她凝神观赏这个,走过来用英文介绍说:“有兴趣放一个属于你的微缩小人进去吗?”   她指了指站台里空着的位置。   “啊……难道这些小人,都是来到过这里的游客放进去的?”   姜蝶突然反应过来,怪不得内场是最先占满的,坐不下的小人好多干脆还站在内场或者席地坐着,原来是前人都想占着好位置啊。哪怕不是真的看演唱会,但属于自己的小人也必须得有排面,不知怎么的,有点可爱。   工作人员点头道:“事实上,这个微缩模型是一个公益项目,只要你愿意捐款,多少都行,你就可以选一个代表你的小人放进来。这笔钱我们会捐给儿童慈善基金。”   姜蝶一听,这是好事啊,连忙点头说好,干脆把自己身上兑好没用掉的欧元现金一股脑拿出来,捐给了博物馆。   接着,她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从一筐还没挑走的微缩小人里选一个。   因为时间有限,她来不及太精挑细选,随手夹走一个顺眼的,站到了体育馆面前开始愁眉苦脸想放哪里。   她俯下身,手伸到内场又缩回来,不舍得自己的小姜蝶站着。毕竟这个演唱会一直开下去,小人岂不是要站好多好多年?腿都站废了得。   这么思索着,姜蝶俯身去观察看台上哪还有空的位置,想让小人坐下。   视线一排排扫过去时,她的目光停滞在某两个座位处。   那两个小人模型,和旁边的都不一样。   他们穿着宇航服。   其中一个,做得丑丑的,手上还捏了枚带蝴蝶纹样的旗帜。空着的另一只手,被旁边的精致小人紧握。   他们本该呆在坑洼的月球上,却不知怎么的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汉堡微缩博物馆。   谁将他们放进来的,可想而知——这个礼物一直只在蒋阎手上。   ……他是用怎样的心情,将这两个小人放在这里的呢?   姜蝶维持着俯身的姿势,面庞被蓝色的幽光笼罩。   循环的十五分钟到点,白天与和黑夜交替,霓虹色的蓝光随着LED屏闪动,一场热闹的演唱会开始了。   就好像另一个平行世界被开启。   在这个世界里,他们从不曾分开,她没有和别人看演唱会,被甜蜜地亲吻额头。他也没有独坐看台,远远旁观。   在这里,他们依旧属于彼此,埋在各色人种的万人角落,不起眼地坐在对方身旁,双手交缠。   不去月球了,要降落在有你的人间。   这里是永恒坚固的小人国,开着永不散场的演唱会。   于是,缩小的他们安静地躲进这里,就能永不分开。 第67章 时间反刍   姜蝶从欧洲回来后,收到了一个大好的喜讯。   卢靖雯和文飞白领证了,等文飞白过年回花都就办婚礼,婚期定在大年初五。   姜蝶夸他们这个日子选得贴心,她正好在花都不用开工。但即便她开工了也一定会特意飞回来的,这个伴娘的位置必须不能少自己。   婚礼前一天,姜蝶住到了卢靖雯家里,因为明天的婚礼将是一场甜蜜战役,她们一个主将一个小兵都需要很早起。   两人约定早早睡觉,结果一躺上床,就开始不停讲小话。   这个房子是卢靖雯婚前买的小公寓,两室一厅,她爸妈住在另外一间,姜蝶只好和卢靖雯挤一张床,这一下就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   那时候姜蝶在外面玩晚了回去怕吵到姜雪梅,就会跑去卢靖雯的宿舍,也是这样挤一张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夜话,最担心的事是明天起不来床无法点到。   而现在呢,担心的事就变成了房贷,工资,皮肤……很多事在急速地消耗着天真,只是当她们额头挨上额头的一瞬间,那些烦恼又变得不值一提。   卢靖雯因为明天结婚的事还在惴惴不安,呢喃说:“虽然证早领好了,但是总觉得不算数。只有想到明天,才会真的觉得要结婚了。”她叹了口气,“怎么说呢,觉得好复杂。也有点担心。”   姜蝶捏了捏她的手心给她打气。   “能修成正果是好事,也许婚姻会有新的困难,但也会产生新的羁绊。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我们能做的就是慢慢去接纳。”   卢靖雯看了她一眼,笑着说:“好啦好啦,你这话说得差点以为躺我身边的是我妈。”   “……你嫌我说教是不是。”   “不是啦!就……感觉你比之前活得更明白了,我得向你学习。”   “你学我干嘛,要房房没有,要人人也没有,你才是人生赢家。”   卢靖雯欲言又止:“飞白邀请了邵千河之后才知道你俩分手的,你都没提前跟我吱一声,我肯定就不让飞白邀他当伴郎了。”   “没事啊,我和他和平分手的。”   “……那有些话,我觉得现在可以跟你说了。之前看你恋爱挺稳定的,就没提。”   卢靖雯的话让姜蝶一震。   “不会有比照顾初恋还爆炸的事吧?”   “啊,不是关于邵千河的。”她支吾,“其实我就是想和你坦白,你去巴黎交换那一年,你不是让我帮忙照顾阿姨吗。但其实蒋阎也帮了很多忙。他说阿姨是世界上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人,所以你不在的时间,他帮忙照顾一下是应该的。”   “他是真的说到做到了,但他又不想直接让阿姨知道,免得她跟你说,所以基本都是通过我。”   卢靖雯拿起手机,点开和蒋阎的聊天记录,往上划划划,让姜蝶看到他们的对话。   姜蝶首先看到卢靖雯的备注就笑出声了。   ——伤姐妹心的狗男人。   她拉黑蒋阎太久,再看到这个账号时有些陌生,头像换了,不再是停着蓝色蝴蝶的那张。而是一张黑白的电影剧照。就是她当时没能看到尾声的《罗马假日》。   画面里,派克插着兜转身,背后赫本已经离开,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所有的不舍和爱意都戛然而止。   这是他们故事的最后一个镜头,被他用来做头像。   姜蝶眼睫轻颤,视线下移。   对话框里,卢靖雯和蒋阎的对白无趣且重复。   伤姐妹心的狗男人:我买了腰贴,邮到你宿舍了,麻烦查收。   Lulu:[ok]   -   伤姐妹心的狗男人:我帮阿姨预约了体检,可以麻烦你陪她去检查一下吗?时间是明天上午八点。   Lulu:[ok]   伤姐妹心的狗男人:谢谢。   伤姐妹心的狗男人:[链接]   伤姐妹心的狗男人:这是情侣自由行套餐,你和文飞白拍了后选择我付款就可以。   Lulu:我靠,谢谢老板……其实真没必要!!我本来就该帮忙陪的嘛   -   伤姐妹心的狗男人:[链接]   伤姐妹心的狗男人:[链接]   伤姐妹心的狗男人:这两件羽绒服哪件比适合姜阿姨?   Lulu:1吧,感觉更保暖也更优雅   ……   诸如此类的对话。   向下好多都是这样,姜蝶划得手酸时,看见了蒋阎掺杂在其中的,一句略显小心的请求。   伤姐妹心的狗男人:她在巴黎怎么样?   Lulu:挺好的。   伤姐妹心的狗男人:方便我看一眼她的朋友圈吗?   Lulu:……好吧   卢靖雯将姜蝶的朋友圈截图给他看。   当时她设置的是三天可见,唯一的一条就是她拍的街角咖啡店,定位的伦敦。   蒋阎过了很久回复,发过来一份文档。   姜蝶点开文件一看,里面列满了密密麻麻的伦敦游玩攻略。   伤姐妹心的狗男人:是我都去过亲测好玩的,可以转发给她。就说是你做的攻略。   卢靖雯不忍道:……其实邵千河在带着她玩,用不着你这个了   蒋阎间隔很久,回了一个ok。   姜蝶看着这个ok,摁灭了屏幕,无言地把手机递还给卢靖雯。   卢靖雯接过时忍不住说:“我不会劝你们复合啦,你们分开必然有你们那时无法解决的问题,裂痕是真的,但爱也是真的。至少那些爱,我希望你能看见。”   姜蝶打了个哈欠,含糊道:“好晚了,再不睡新娘子明天起来脸会很肿……”   *   第二天闹钟在清晨五点准时响起,大家度过了兵荒马乱的一个早上。   中午随便吃过东西后,所有人就得赶到酒店提前彩排。彩排完毕之后,姜蝶这个伴娘得和伴郎一起,合伙负责宾客的姓名登记和收红包。   文飞白那边的伴郎是邵千河,当初他们还以为两人没有分手而邀的约,觉得这样方便,现在反而成了一种尴尬。   但邵千河还是若无其事的,主动和姜蝶在间隙聊天:“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吧?”   “谢谢你那时候还特地赶过来看我,已经好了。”   “我一直都很有责任感好不好!”他垂眸打量一眼她身上的礼服裙,笑着说:“还是第一次看你穿得这么正式,很漂亮。”   “你也是,第一次穿得这么人模人样。”   “啧,这听起来不像好话啊。”   “我说真的,穿西装能掩盖下你的散漫,以后多穿穿吧。这是专业建议。”   “真的吗?我这样比较帅?”他开玩笑地点着从二楼扶手直梯下来的男人,“那那个人帅还是我比较帅?”   他点到的人虽然只露出上半的黑色西装,但挺直的脊背和锐利的肩线将西装撑得格外出众,一眼就能看到他,仿如雪地里的一株黑树。   “要听真话吗?”姜蝶耸肩,“好歹是前男友,给你个面子我还是闭麦吧。”   然而当电梯下行到底,男人转过身来,邵千河笑不出来了。   姜蝶跟着看过去,嘴角抽了两下,也笑不出来。   妈的,这个人是她前前男友!   蒋阎朝着两人走过来,看向姜蝶道:“是在这里签到吗?”   “……对。”   蒋阎是文飞白的同班同学,又是他现在的上司,被邀请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没想到,他会真的特地大年初五从西川赶来参加婚礼。   他将手上的信封递给邵千河,这是他随的红包。和前面每包的厚度比起来,薄薄的就像只放了一张毛爷爷,过于拿不上台面了。然而邵千河接过来时,信封晃荡了一下,才知道里面装了一张卡。   他挑眉:“兄弟够意思啊。”   蒋阎面无表情道:“不是你兄弟,别再乱叫。”   期间,姜蝶低着头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写下蒋阎的名字。   等再抬起头时,他已经进入了宴会厅。   邵千河探究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怎么这么看着我?”   他笑了笑,说了一句让姜蝶愕然的话。   “你现在故作镇定的神情,和三年前我们撞上他在你公寓楼里那晚上一模一样。”   *   宾客全部到齐后,文飞白和卢靖雯的婚宴就正式开始了。   姜蝶坐在最近的一桌,看着卢靖雯从长廊的最边缘出现,慢慢走到璀璨的聚光灯下。虽然彩排时已经都看过一遍,此时再看,心情截然不同。   先是姜雪梅的婚礼,现在又轮到了卢靖雯。   都是她生命中无比重要的人,相继目送她们获得幸福,是比自己身披婚纱更幸福的一件事情。   颤抖的脚跟隐在庞大的白色纱裙之下,卢靖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文飞白跟前。他们背后的大屏幕上,开始播放关于两人恋爱回忆录的VCR。   这个VCR之前彩排的时候为了惊喜考虑,没有放。大家都是第一次看,仰起头,聚精会神地见证他们从大学走到社会这一路的历程。   认识以来的第一张合影,再到恋爱之后的第一张两人自拍,接着许许多多一起经历过的事情。   其中,姜蝶还意外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以及,蒋阎的。   那是一张四人的合影,在盐南岛的海滩边,他们坐在帐篷里。   蒋阎原本低着头在处理微信上的工作,抽空漫不经心地扫两眼大屏,但在看到这张照片弹出来的电光石火,他仰头的姿势定住。   这张照片里,姜蝶正在偷看他。   而他从来没见过这张照片。   当时他们自拍了很多,他每一张都偷偷存了,可以肯定发在群里的没有这一张。   他不知道的是,姜蝶怕自己拍出来不好看,事先让卢靖雯把照片都传来,她再精挑细选。插入VCR的这张,正是当年被她排除在外不许发的。   因为她觉得自己当时的眼神太过赤/裸。   那么克制不住地想靠近,可又不敢过分明显变得小心翼翼。该如何用贫乏的词汇去形容她的眼神,蒋阎大脑真空,在看见的瞬间变成了失去语言能力的废人。   也许上帝的心情特别好,见证新人的婚礼,最顶峰的甜蜜瞬间,世界都美好到冒泡,它于是一视同仁,眷顾地横扫到当年的他们,永恒的影像得以让他再度重温她的爱意。   虽然,是延时的,但却让时间反刍。   红毯上飘过的玫瑰花瓣重新长回花蕾,黑屏的罗马假日开始了字幕出屏,散场的音乐节又从前奏响起。   而已经不会再拥抱的爱人,也在漆黑的帐篷里第一次凝视彼此。   VCR转到了下一帧,反刍的时间纠正,魔法被打碎,一切美好都如泡影消失。   可蒋阎怔怔地,在这满堂的喝彩里,居然再度看到了,姜蝶穿过众人,穿过时间,微转过来的眼睛。 第68章 不下地狱,只在篝火边跳……   姜蝶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间,也被猝不及防地击中面门。   原来那时候的自己,是那么那么喜欢他的吗?   她觉得好陌生,又仿佛被洞穿的心颤。   身体快于意识地在人群中搜索到蒋阎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立刻把目光移开了,举起手边的红酒喝了一大口。   台上文飞白和卢靖雯已经互相交换完戒指也亲完吻,准备下台来轮番敬酒,姜蝶作为伴娘得跟着,必要时刻帮忙挡点酒。   但姜蝶如同被打了鸡血,不仅疯狂挡酒,不需要帮忙挡的时候也跟着在旁边一起陪着喝。卢靖雯吓到小幅度捏她:“你这酒量行不行啊,悠着点!”   姜蝶笑道:“今天你结婚啊,我高兴。再说了,我这快三年都没喝大过,你放心。”   说着又干了一杯以示自己完全没问题。卢靖雯撇撇嘴,随她去了。   敬到蒋阎那一桌时,因为多轮酒精灌下去的关系,姜蝶的脸上盈满了一种不自然的绯红,会给人一种,彷佛是见到喜欢的人在害羞的错觉。   蒋阎因此而不知所措了一秒。   下一秒,他微微皱起眉头,在姜蝶仰头要喝的当下一把夺过她的杯子,抢先一步干掉。   在场周围的人都古怪地看着他们。   姜蝶愣了下,口齿不太利索地说:“蒋总酒瘾好大,自己的不够,还抢别人的酒喝。”   他抽了张纸巾擦掉嘴边喝过快留下的酒渍,没接她的话茬。   “少喝一点。”   说完这四个字,他就坐下了。   姜蝶也跟着新娘新郎移动到下一个人。   他说的四个字姜蝶完全没听进去,反其道而行之,喝得根本没在怕,哪怕结束敬酒后,还觉得不够尽兴似的在位置上独酌。   她告诉自己,只是因为太开心了。偶尔放纵一下有什么不可以,这么大喜的日子。   婚礼的酒宴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大家陆续离去。姜蝶作为伴娘的职责也到此结束,和卢靖雯文飞白道别。   卢靖雯原本还挺担心她喝太多,但看见她姿态还蛮正常地离开宴会大厅,也就放下心。   结果目送着人还没走出两米,高跟鞋一歪,姜蝶整个人滑趴到地上。旁边的椅子被她碰倒,发出刺耳的声响,引得还没走的人纷纷看过来。   邵千河离得最近,正想着搭把手把人扶起,已经有人更快一步,将姜蝶打横抱住。   而令邵千河完全止住动作的,是姜蝶瞬时环抱上蒋阎脖颈的手。   醉意似乎让二十岁的姜蝶上了身,逼出了埋在最深处的本能。   熟悉的薄荷冷香将她包围时,她浑浑噩噩地缠上去,忘了今夕何夕。   蒋阎却因为她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差点失手将人摔下去。   邵千河见状,用玩笑化解自己的尴尬:“你行不行?不行我来。”   蒋阎神色怔忪,继而将人紧紧地往怀里一裹。   “这两年麻烦你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尔后平静地抬起眼,看向邵千河,“帮我照顾她,但也到此为止了。”   他对着文飞白和卢靖雯挥了挥手,说着我送人回去,很干脆地就抱着昏昏沉沉的姜蝶离开了酒店。   代驾已经开着车在街边等待,他将姜蝶小心地放进后座,自己也坐到她身旁,让师傅按原地址开走。   接着,他按下车门边的按键,前后座有一块挡板缓慢落下,将他们两人同司机隔开。   整个世界缩小成二分之一,我和你,以及我们之外的别人。   蒋阎靠过去,枕在姜蝶的脑袋上,一只手圈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车子隔音极好,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响动,车窗上映出的霓虹灯在车轮的飞逝里浮过两张神色不一的脸。   他眯起眼睛,学着她一起闭上,近乎无声地念道。   “原来你也在想我吗?”   他的嘴边微微勾起嘴角,仿佛因为这层认知而感到喜悦。   可笑容却比哭还勉强。   “即便……只是那时候的我。”   *   车子开到他在花都的公寓,蒋阎将已经睡着的姜蝶抱进家门。   他在路上就顺势下单了卸妆油和化妆棉等等的护肤品,抵达家里时,那些东西也一并送到,正好可以用得上。   其实他对卸妆一窍不通,三年前姜蝶那次喝断片,她因为去和卢靖雯逛街就顶着张素颜,他把人带回来也只是帮忙洗把脸。   这一回,她脸上化了很浓的伴娘妆,还贴着假睫毛。   但这个撕下来会不会把眼睫毛也连带着撕下来?   蒋阎把人放在沙发上端详,拧起眉认真思索着这个问题,打开手机搜:   假睫毛怎么撕不会疼?   接下来的每一步,他都宛如婴儿学步,笨拙地依靠着搜索完成,一分钟就能卸掉的全脸愣是磨蹭到整整半个小时。   最后他用热腾腾的毛巾敷在姜蝶脸上,她咕哝一声,他跟着笑了一下,双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两边,强迫症犯了,凑上去检查有没有没卸干净的地方。   鼻尖对上鼻尖,只有些微的空隙时,他凝视着她湿漉漉的眼睫,呼吸开始隐秘地波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想抽身,却不舍得,于是保持着这种近乎于呆愣的近距离的沉默。   先一步打破沉默的人是姜蝶,她皱了下眉,忽然翻了个身,伸手去抓礼服后背的拉链,嘴里咕哝着好紧。   她穿着束腰的礼服,小肚子因为今晚喝了过量的酒被撑得鼓鼓的。看上去很像怀了个小皮球。   蒋阎脸上不由漾起笑,抬手想帮她松开。   他开始只是为了替她解开纱裙,放她好好休息。   但真的上手的刹那,一切都变味。   礼服外圈的白纱摩挲着掌心,粗糙的搔刮直接穿透皮肤的纹理,落在他的心脏。   蒋阎下意识地舔了下唇。   手指逆流而上,钩到了拉链的金属外壳。   触感生冷,却更让人起火。   昏黄的灯下,轮廓分明的喉头轻微滚动。拉链拉下来的吱嘎声在静悄悄的夜里就像宇宙大爆炸的声响,炸得他大脑生疼。   他知道自己如果再不住手,一切就会完蛋。   但要怎么住手?大脑里的警报系统就在刚才那瞬间崩裂,他的思维彻底被想念和欲望的病毒霸占,叫嚣着再靠近一点,抱紧她,吻下去,不顾一切,趁宇宙没把一切炸掉之前。   一场山火摧枯拉朽,不受控制地蔓延。   手臂上的青筋因为这股撕扯而凸起,他僵持在半空中时,姜蝶猝不及防地睁开眼睛。   她醺然的眼睛像漆黑的房间中闪起了一小片雷阵雨,他被兜头打湿,所有的焰火熄灭,屏住呼吸,似乎预料到了接下来自己将被剧烈推开的走势。   结果,他的雷达失灵了。   姜蝶愣愣地看着他,眨了一下眼睛,问:“你在做什么?”   她柔软而懵然的语气,让他即刻意识到,眼前的人还深陷在酒精编织的二十岁的幻梦里。在那个幻梦里,他是他,又不是他。所以,他没有被推开。   蒋阎逸出一声叹息,她疑惑地皱起眉。   “干什么靠这么近?”   他声线喑哑:“帮你换睡衣。”   “我自己能换……!”   姜蝶大着舌头,这回才将他一把推开,身体的记忆驱使着她走向蒋阎的卧室。   蒋阎这下确定她喝得比上次还猛,到现在还未清醒,不然接的话就该是我要走,而不是默认着留下来。   他听到里面翻箱倒柜的动静,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跟上去,但在看到姜蝶只是拉开上门面的衣柜后松口气。   她翻出了一件白T正往身上套,脱下来的小礼裙层层叠叠地堆在脚腕。   姜蝶刚把白T往下拉到大腿根,就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   她迅速转过身,但身体却并不灵敏,因此看过去只是微微弹动了一下。视线跟着笨拙地往下,男人正单膝跪在她脚边,冰凉的手指贴住她赤/裸的小腿肚,将她和累赘的裙摆分离。   她的小腿肚不着痕迹地颤了两下。   蒋阎轻柔地拿掉裙摆,仍保持着跪地的姿势,抬起头,仰视的目光对上她。   “醉成这样还能自己换?笨手笨脚的。”   他的声音极小,似乎怕破坏这场仙度瑞拉的梦境。   姜蝶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让他瞬间心惊,有一种她已经清醒的知觉。   整个人僵住,蒋阎极为缓慢地站起来。   “姜蝶?”   他试探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嗯了一声,眨了下眼,刚才眼神中的那份锐利早无踪影。好似只是他的眼花。   “我好渴哦。”她扬起笑容,没心没肺地嚷着,“我想喝水。”   他迅速松了口气,说:“好,我去给你倒。”   蒋阎折返到客厅,又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他尴尬地发现——他的公寓里已经没有杯子了。   所有的杯子在当年姜蝶送他酒瓶酒杯之后,就被他全部扔掉。   手边唯一剩下的,就是那只破了个口子的酒杯,他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成为了一种习惯。   蒋阎盯着桌上那只唯一残缺的杯子,并不太想让姜蝶知道这件事。   其实这该是很好的手段。就在他们刚在一起那会儿,当时他的公寓里杯子还没扔完,留了几个备用的,但他却说已经没有了,故意把那只酒杯拿了出来给她用。   他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那时的她看见他的在乎。   可现在,当这种在乎已经成为一种负累的时候,反而应该藏起来,不必让对方知晓。   蒋阎想了想,摸出手机准备下单买矿泉水。卧室里的人却等得不耐烦,光着脚跑出来。   “水呢?”   他晃了晃手机:“正在送,再等一等。”   她歪着头:“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很小孩儿的语气,他听得哭笑不得。   “……没有杯子了。”   “这儿不就是吗?”   她指着桌子上唯一的那一只酒瓶酒杯。   他一愣,迅速走过去把杯子收起来。   “这个不行。破了一个口,会拉嘴,你不能用。”   “能喝水就行了,我好渴。”   她拨开他的手要拿,蒋阎无奈地收拢她的动作,将她的手臂连同腰身一起圈进自己的怀里。   这一下,她过高的体温蔓延到他的手心。   刚才已经熄灭的火焰又开始燃烧,蒋阎的呼吸变得急促。   是他糊涂了,山火是不会被扑灭的,更何况是压抑了三年的山火。   那么,我可以拖着你一起燃烧吗?不下地狱,只在篝火边跳舞也可以。   姜蝶穿着他的T恤,在这之外,又被他的环抱紧扣。被上了双重保险,密不透风,无法再脱身。   蒋阎躬下腰,下巴搁在她的肩头,头一转,漂亮的鼻尖倾至她细瘦的脖子。   即将贴上去的一秒,心如擂鼓。   比第一次在浴缸里时还汹涌窒息,这一次不仅掺杂了紧张,期待,更有害怕。   但他还是没有停顿地贴上去了,大脑刚才所下的禁令和克制都被这场山火烧得被飞灰湮灭。   他的嘴唇停在遮盖着她温热血管的皮肤上方,静止不动。   姜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脖子,但没有躲开。   她的身体呈现出非常奇怪的僵硬,但当下,蒋阎以为那仍是酒精的迟钝作用。   他钳住她胳膊的手转而摁住她的后颈,力道慢慢变大,嘴唇沿着刚才停止的位置向上,细密地啄吻到耳垂,他终于舍得停下来,微喘息地对着耳朵气声问:“我可以继续下去吗?”   我可以继续下去吗。   这个声音响在耳畔时,她感觉自己的手脚被绑在电椅上,动弹不得,过着电流,神经顺势麻痹。   其实姜蝶已经清醒了,在刚才进入房间换衣服的那时候。   她误打误撞地翻开了衣柜的最下层,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正中央的一只盒子。   盒子上的Logo她眼熟得不得了,春尾衣良。   更眼熟的是,打开盒子之后,那里面的衣服,正是当年她还一穷二白的时候,咬着牙从奖金里拨出钱准备买给蒋阎的礼物。   只是那件礼物落在了餐厅,她以为就此不翼而飞。   而不知怎么的,居然还是物归原主,神奇地出现在他的公寓里。   她很确定这就是当年她买的那件,因为盒子里还保留着一张手写卡片,分明是她的字迹。   “我最爱的衣服,配最爱的人——穿上之后务必给我自拍三百张!嘿嘿~”   傻头傻脑的。   看着那行字,她晕乎乎的大脑清醒了一半,模糊地想起了她和蒋阎一起被埋在废墟下的光景。   快支撑不住的时候,他说了什么来着——   哦,好像是,他麻烦她找件衣服,要穿着下葬。   原来,就是这一件吗?   姜蝶抖着手,关了好几遍,动静噼啪响,才把柜门关上。 第69章 堕进风眼乐园   她伪装的情绪,在接着看到那只破了的酒杯后,完全被割裂开。   身体里同时塞满两个自己,曾经二十岁的姜蝶,叫嚣着想要抱一抱他。而现在的自己,头脑冷静,带着审视的目光,冷静地劝慰着,何必再重蹈覆辙呢,已经一别两宽,不要再踏入同一条河流。   从前的自己无奈地看着她说,可你从来没放下过他啊。连邵千河都看出来了,三年前和现在,你的反应都是复制粘贴,你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吗。   那又怎样。她倔强地梗着脖子,现在还不行,但以后总可以。   连旁人都无法拖你出的废墟,不要指望时间了。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出不去吗?   为什么?   她拼命地问向曾经的自己。   ……因为蒋阎也一直在你们一起坍塌的废墟里啊。   在你以为你可以跨出去的时候,他拖着你,不让你走。他根本不想走。   因为这个人,他的确是爱着你的。   赎罪和愧疚也许可以让他一命换一命,但不需要连死都还要纠缠着穿上你送的外套,那也是他有罪的证据,干干净净没有羁绊地去往下一世不好吗。   是啊,不好吗。   姜蝶嘴唇嗫嚅,没有回答自己,也没有回答蒋阎,双手揪着他的衣衫,仿佛因为某种疼痛而缩起背,一头顶进他的怀里。   她开始失态地啜泣,突然明白自己的这种情绪是什么。   是遗憾。   为决定不爱而遗憾,也为自己想要继续爱下去而遗憾。   更确切一些,后者所谓的遗憾,更接近的是不甘心。   她做到释怀和原谅已经是自我认知的最大让步,不甘心就这么轻易投降。   蒋阎愣住了,他连声呢喃:“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我吓到你了?对不起……”   她只是摇着头,无措又崩溃地揪紧他。   身体的本能根本不排斥他的靠近,反而在不断渴求更多。她放任自己抓着他,在这没有空隙的拥抱里告诉自己,没事的,反正我已经醉了。   喝醉的人是不会被责备的对不对。   蒋阎在姜蝶反手抱上来时,浑身僵成一具被美杜莎瞥过后的雕塑。   这是他在梦里都不敢有的画面。   能被她主动拥抱,如同在机场终于等来了一艘船,还是一艘诺亚方舟,在他已经步入末日的世界开进来,搭下天梯。   他紧紧地攀住天梯,反手将她抱紧,手臂将宽松的T恤勒出一条绞痕,一提臂,将人抱上餐桌。   T恤跟着向上滑,露出的皮肤贴着冰凉的大理石,姜蝶嘶声吸气,他紧跟着靠上来,两人的额头不算轻地碰撞了一下,还来不及喊痛,就被堵在喉咙里。   非常不客气的,饿狠了的一个吻。   丝毫没有刚才落在脖子上的轻柔,毛毛细雨突然砸成冰雹,大地和天空以这样的方式再度连结。   她支吾地抓住他胸前的衬衫,将那一片扣到平整的领子揪乱。衣物摩擦的声音和呼吸乱缠。   他靠在她的头上喘息,真是完美的角度,不需要弯腰,能完全平视地勾着她的眼睛。   姜蝶抖着眼睛,汗淋淋地想说停下。   但冰雹刚停歇,下一场风暴就来了。   他贴着额头,鸦羽般的睫毛扑闪,乱了节奏地喊:“蝴蝶……”   一个无比久违的昵称。自他之后,再也没有人这样叫过她。   从前每到情动时,他都会这样喊他,带着无比的珍惜。   曾经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他从后背抱着她,一边吻着她的后颈,突然问她:“你见过全世界最漂亮的蝴蝶吗?”   “那是什么品种的蝴蝶?”   他轻笑,手指在她的后脖子打转:“就在我的怀里。”   她被夸得心花怒放,一句在床上本不该深究的情话非要缠着他问:“怎么漂亮呀?难道我还会真长出翅膀不成?”   他便顺势摸到蝴蝶骨:“早就长出来了。”   “……隐形的翅膀?”   她开了个玩笑,他顺势跟着笑,他们背对的姿势让她错过了他眼神里的雾霭。   这一次,即便夜色浓浓,他的眼神却无比清晰,尤其是面对面的姿势,那些脆弱,迷恋,阴霾,都一清二楚。   曾经无法宣之于口的东西,都已经明明白白地摊开。他们虽然拥抱得很痛,但抽掉了隐瞒的隔板,零距离当然会痛,骨头挨着骨头,最不堪的部分全暴露在眼下。   但也好过隔着一层的拥抱,舒服,摸到的全是打肿脸充胖子的海绵。   这层痛觉蔓延到深处,姜蝶在他一声又一声的呢喃里,真的变成了一只蝴蝶,暴风骤雨压过来了,她轻盈不起来,被他的危险气流裹着堕进风眼乐园。   雨滴打湿隐形的翅膀,全落在蝴蝶骨上,汗涔涔地往下坠,淌成一条河。   一条他们曾藏在底下接过吻漫过步,这次注定又要让她栽进去第二次的河流。   *   姜蝶在接近黎明时醒来。   身边的人将她抱得很紧,就像孩子抱着人生里第一次收到的礼物,只是这份礼物是限时的,他耍赖地不肯归还,试图用这种方式留下。   她被圈在这个紧到发汗的怀抱里,昏沉沉地回忆着昨夜黑暗里发生的一切,头蓦然痛起来,是因为宿醉,也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局面。   其实昨晚他们并没有真的做下去。   但刹车的人却不是她,而是蒋阎。   他在最后关头意识到手边根本没套,抵着她的额头咬紧牙关,低喃着:“这简直要杀了我。”   ……姜蝶懊丧又庆幸地回过神,幸好最后没做下去,不然是真的收不了场。   总而言之,先跑了再说。   为了不惊动蒋阎,她小心地挪动身体,和盗贼离开全是红外线的博物馆如出一辙,费了老大劲才得以脱身。   离开前她看了眼床上,蒋阎仍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只是双手拥抱的地方空了一截。他胳膊上的睡衣甚至还留着她枕下去凹陷的痕迹。   此刻,那睡衣因为她刚才的挪动,腕子的痕迹往后缩了一寸,露出他很小很小的半截手腕,白得吓人的皮肤上,漏了一点点疤痕出来。   姜蝶本只是粗糙的一瞥,视线刚要收回来,落在那可疑的形状上,心脏跳得飞快。甚至比昨晚都快。   她迟疑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丝质的睡衣又往上拉了半寸。   凸起的肉龙形状跟着延伸了半寸。   姜蝶呼吸停滞。   窗帘没有拉拢,黎明不知不觉到来,第一缕曙光破窗而入,鲜明地打在那半块疤痕上,显得这伤痕尤为漂亮。   破碎的东西,总是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的漂亮。   而蒋阎手上的疤痕,就是一道接近破碎的铁证。   原本准备离开的脚步无法再踏出一步,她不得不想起三年前去找石夏璇时,那个女人对自己提过,觉得蒋阎的精神状况不太好,但也没有说他真的有那方面的疾病。这个担忧紧接着被他是十一这个真相所冲刷,搁浅着直到今天,再度被择取出来。   只是这一回,似乎并不需要追问,太过一目了然的,令人心惊的答案。   也是令她在阳光明媚的初阳里,突然浑身发抖的答案。   *   蒋阎睁开眼睛,看到身旁空掉的床铺,以及窗外的阳光时,既意外,又不意外。   不意外的是,姜蝶肯定会在清醒后离开。   意外的是,自己对于她的离开竟然毫无所觉。   他这些年必须依靠安眠药才能入睡,如若不然,一定会睡得特别不安稳,有什么动静就能很快惊醒。   但这一觉睡得很沉,所有的声音都被吞没,就连空气的对流都是安静的。不再有风声。   因为他不再下坠了。   可醒过来的这一刻,诺亚方舟已经开走,消失的重力全部回来,继续拖着他下沉。   他放空地躺在床上,直到门外响起敲门声。   “醒了吗?起来吃早饭。”   他一时间没动,心里想,也许是久违的幻听又出现了。   然而那声音又固执地敲了两下,就好像教堂里到了点传来的悠远钟响,振聋发聩,世界都被洗礼后得到重生。   蒋阎愕然地从床上直起身,赤着脚跑下床,慌乱地拖鞋都来不及穿,大步流星地打开房门。   阻止他下坠的人,此刻真真切切地,就站在门外。   她依旧穿着他那件宽大的白T,脸上因为宿醉显得有些水肿。看到他开门后,迅速移开目光,指了指桌子:“我点了早饭,你吃一点。”   他一把拉住她要退开的步伐,弯下身,脸颊贴着她的太阳穴,触碰到实感时,恍惚的神情才逐渐镇定。   “我以为你走了。”   无比简单的六个字,被他说得断断续续。   “……我确实该走的。”姜蝶早已找到了一个非常顺理成章的理由,“可是裙子被你放进洗衣机了,我没有别的衣服,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愣了半晌,然后笑道:“对,我故意的。”   她在他怀中轻轻挣了挣:“你吃不吃?不吃我自己吃了。”   他终于舍得放开她:“我吃。”   他去卫生间洗漱完出来,在姜蝶对面入座。   她见状起身,故意错开了一个位置重新坐下,仿佛是为了报复当年他也故意错开她一个位置。   但这报复的杀伤力为零,倒不如说,令时光重叠得更加严丝合缝了一些。   似乎倒退回三年前,他们这样坐着,用窗户作媒介互相偷看的时光。   只是这回没有月影,影子消失,他干脆转过脸来,大方又露骨地凝视她,忽然说:“怎么水肿得这么厉害,眼睛也肿肿的。”   姜蝶将脑袋往外偏转,远离他的视线范围。   “有吗?”   “但这样也好看。”   “……”   他边吃边按着手机:“衣服我已经托人去买了,一会儿就送上门。这段时间,你就先在这里等一等,好吗?”   姜蝶戳着碗里的蛋,闷闷地点着头。   蒋阎看着她这么乖又带着几分别扭的样子,忍不住站起身。   姜蝶疑惑地看着他昂头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钟,比对了下手机,自言自语:“时间是对的。”   接着又跑去拉开门:“布局也对。”   最后他才又坐回原位。   “这么久了,还没跳到下一个场景。”   她一头雾水:“你在干什么?”   “我的梦现在越来越逼真了。”他伸手碰了碰她的脸,“这肯定是个梦啊,梦就该有露出马脚的地方,比如时间肯定是不一致的,又或者,打开门,外面应该就是一片黑洞。是不是因为你还睡在我身边呢,所以我能做到这么好的梦。”   姜蝶的嘴角不知不觉地向下撇,喉头哽住。   刚在洗手间哭过的眼睛此刻又泛起湿意。   但是她努力让嘴角向上提,眼睛亮闪闪的,最后还是轻松地笑着说。   “对啦,就是梦,所以你现在给我多吃点东西,不然我连你的梦都不来了。” 第70章 万花筒   她已经多久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过话了?还是在她没有醉,已经清醒的情况下。   蒋阎这一下,更确定这是梦境。   只是这次的梦,也太过有逻辑了,包括他手机叫人送来的衣服,都在准确的时间到达。接着面临的是她的离开。   他突然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在梦里不能耍赖一点。   直到姜蝶穿好衣服,关上门走了。他开始坐在空荡的沙发上迫不及待地醒来,试图在这个梦还清晰的时候将它记录下来却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刹那间,才惊觉。   原来他早就已经醒了。   而已经坐上车的姜蝶在这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号码是谁。   她对着手机来电的界面犹豫了很久,那个电话一直未断。   姜蝶在心里默数,三,二,一,来电依旧坚持,她终于按下了绿色键,接通了电话。   “怎么了?”   她心照不宣地直接问。   对面的人微愣,然后慢慢地说:“……这是我的新号码。”   “有一件事,我应该谢谢你的。”姜蝶突然说,“我去交换的时候你有在照顾我妈,我已经知道了。”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然后叹道:“所以你才对我那么温和。”   姜蝶抿了抿唇:“昨晚的事,是酒后的意外,你别当真。”   “那么,我们现在可以是朋友吗?”   回答他的,是一句别扭的话。   “号码我存了。”   随即,电话被挂断。   蒋阎握着手机,在原地呆站了一分钟,然后开始在房间内来回不停踱步。地毯走乱了,她留下的袋子还斜斜地放在角落,那又怎样呢,一切的不顺眼都变得无足轻重。   他的世界……似乎正在开始慢慢摆正倒影。   *   姜蝶放下手机,她现在心里很乱。   一方面,她被昨晚的事冲击着,那仅剩吊着的一点不甘心迫使她迅速和蒋阎拉开关系。昨晚潜意识的自己已经告诉了她答案,她根本无法抗拒他。一旦再这样下去,她只会兵败如山倒。   但在看到了蒋阎的那条伤疤之后,她无论如何迈不出这一步。   黎明来临的时候,她在房间里游荡,在床头的柜子里发现了一板吃了一半的舍曲林。看着包装上面的文字,她抱膝坐在地板上,发了很久的呆。   她刻意不去过问他们分手这两年他的生活,只在心里暗暗想,自己过得这么痛苦,他一定要加倍痛苦才好。   可当事实真的以这么残酷的方式摊开在眼下,她才明白自己内心深处有多么恐惧,还有孤独。   这种感觉,让她冷不丁回忆起高中时期看过的一场日全食。   那场日全食来得毫无预兆,彼时他们正坐在教室里自习,是上午的最后一堂课,教室里弥漫着隐约的躁动不安。有人计划着一会儿中午吃什么,有人捡起地上的粉笔恶作剧地扔向远处某个人的后脑勺,还有人偷偷传递着小纸条八卦着班上谁和谁的恋情。   至于她,则光顾着埋头解一道数学卷子的最后大题。在那个时候,她的生活没有朋友,没有趣闻,没有轻松,只知道学习。   日食就是在那个很平平无奇的一刻发生的。   天上的阳光忽然被一点一点吞噬,那么明媚的日头,忽然就像被不知道哪个神人抢劫了,套了个黑麻袋就要扛走。   姜蝶耳边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大家伸长脖子看着窗外,然后有人忍不住跑出去,所有人都跟着争先恐后地跑到走廊,想更清晰地观赏这个难得一见的绝景。   她坐在最里侧,不得不等一等,等人全跑出去把路空开。   可这样一耽搁,日全食也差不多到了食甚。   教室里瞬间变成了漫漫黑夜,无人来扫兴地开灯,所有人像迎接世界末日,在走廊上振臂挥手,对着窗外大吼大叫,或许,其中还有一些在小纸条上被八卦到的男女生,趁着这片混乱交换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吻。   大家都好快乐,而姜蝶因为夜盲,此时只能独自坐在教室。   空荡荡的,黑漆漆的,她一个人。   她试图站起身向外走去,哪怕同是黑暗,她都想要试着走到众人身边去。可是刚走出没两步,她就被一个椅子绊倒了。   伤得并不痛,也许只是擦破了一点膝盖,可她却在一片隔绝的黑暗里,捂着膝盖抽了抽鼻子。   阔别日全食多年的一个早上,她居然彷佛又回到了那一刻,回到世界上唯一的一盏灯泡灭了,她被迫跌坐在教室的水泥地上,所有人在外欢呼的那种孤独和恐惧。因为彼时她知道,没有人会在黑暗中折返回来牵起她的手。   那样的一个人,后来在她的生命里出现了,该怎么忘掉。   纵然他们之间真的就是一笔糊涂账。毕竟她曾所处的黑暗,又与他有关。   这个人仿佛已经卸下了所有隐藏的底牌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好像没有任何再能够炸到她的炸弹。   偏偏,他手底里还握着副大小王炸弹,只字未提。   因为他不打算出手,只想着沉默自爆。   除了反常的穿着,反流的食管,这些不是他想藏就可以藏起来的生理反应之外,他已经做到了最好,不流露任何脆弱。如若不是昨晚意外的酒后乱性,恐怕她依旧不会知道。   可是现在,她依旧只能装作不知道。   总有些东西是不愿意示人的,明明白白地戳破,只会是一种自以为是的粗暴。   但是她总不能真的就这么视而不见。   说不清是因为可怜他多一些,抑或只是把可怜当作了借口,姜蝶表情复杂地盯着手机发呆,点开了微信的黑名单。   那里只躺着一个名字,头像也依旧停留在三年前,好像时光在这一片空间里是凝固的。   加入黑名单那一栏,绿色的按键还亮着。   她的手指顿了顿,往左滑,那个黑白头像突然消失回到通讯录的刹那间,停滞在凌晨三点的时针,仿佛也因此开始向前转动了。   *   她静悄悄地把蒋阎拉了回来这件事,她以为他或许不会太早察觉。   结果晚上入睡前,她随手一刷手机,看到微信里蒋阎的新头像顶到最上面时,心骤然漏跳一拍。   他发了一条消息过来。   黑名单假释人员:你的头像是……?   她工作后就把自己的头像换掉了,一开始是为了更稳重些,后来换了好几轮,现在的微信头像是一个双手作揖的古代男人。乍看确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福蝶:我们领导讲话不清不楚的,so   姜蝶打开相册,发了这张原图过去,显出了头像里没框进去的下半截字。   【能给卑职一个明示吗?】   黑名单假释人员:哈哈。   好冷的两个哈哈。   姜蝶看着这条稀松平常的消息,好像在这之前的每一天,他们都这么聊天似的。   黑名单假释人员:我有种在和关羽聊天的感觉。   小福蝶:承让了,大兄弟   蒋阎又回了两个哈哈。   姜蝶情不自禁地笑出声,但意识到自己怎么就笑了起来之后,迅速收拢嘴角,面无表情地把手机摁灭。   对话就在此戛然而止。   假期还没结束,但姜蝶提前返回了西川,暂时把花都发生的一切事情抛在脑后。   她得把之前申请转岗的作品做最后的修改和完善,进行提交。   于是开工前两天,她把自己关在小公寓里闭门不出,一天只吃一顿沙拉,节省下所有的时间用在方案上。   她这次以“万花筒”为思路,设计了一套方案。   这是这些天经历的人事带给她的灵感,无论是情感上的合合分分,还是精神上多年心头毒瘤的剔除,抑或是身体上在鬼门关走过一遭,每一桩每一件都给她极大的感触。   大多数时候,碰上的东西都不可能漂亮到纯粹无暇。只是望进万花筒的第一眼,看到的都是它的“芯”,那个东西可能是彩色玻璃,是孔雀的羽毛,是璀璨的宝石,是不会凋谢的干花,让人着迷了,一头栽进去,深入角度,却看见棱镜与棱镜之间交错的裂痕,一片片将这些美丽的东西切割。   姜蝶在她的创作阐述里如此写道:   它由每一个破碎的支点互相支撑着构建而成,再回过头来凝视那份完整的芯,可能会觉得这份美丽虚假,也许……也会觉得这份由破碎拼凑出来的美丽,其实已经很难得。   最后,姜蝶对设计出来的最终方案还是挺满意的,信心满满地点了提交。当晚还忍不住激动地发了个朋友圈,拍了方案的空白页,发了个双手合十的表情,暗自希望一切能顺利。   接下来就是等待申请结果下来,这个时间也没有很久,半个月之后,姜蝶颤巍巍地等到了通知。   她收到公司人事的邮件,遗憾地被告知,本次申请转岗没有通过。   总监对她提交作品的批语是,想法挺有意思,但设计上还有很多粗糙的地方。且总体风格和Von的风格不太融合,但有潜力,继续加油。   最后,本次春季转岗只有一名设计助理成功,对方已经在原岗位上兢兢业业做了四年,各方面确实比她更成熟。   姜蝶虽然告诫过自己要放平心态,但心底还是会有心血没被肯定的难过。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把那条朋友圈删了,继续若无其事地投入到工作中。   难得可以放松的休息日时,姜蝶收到了蒋阎的微信,问她有没有空,有件事想请教她。   姜蝶问他什么事,他说微信里讲不清楚,还是当面聊比较好。   这阵子他偶尔会发一些消息给她,但都点到即止,保持在朋友的尺度上,不会让人厌烦。这还是这些天来他第一次提出邀约。   姜蝶犹豫了一会儿后,回了个ok。   他约的地点在西川郊外的一个花园饭店,姜蝶没让他来接,自己打车到了那里,由服务员领着走向蒋阎预定的位置。   这个花园餐厅在网上非常热门,有沿路的白色长廊和洁白的大理石地面,还有各种植物精心调配起来的花圃,中央的喷水池弥漫着带有香氛的水汽,如梦似幻。   可奇怪的是,长廊两旁的草地上,那些位置居然都空无一人。   网红餐厅,不应该啊。   “今天很少人来哦?”   她随口问了一句,领班微笑着回答:“并不是,蒋先生今晚已经将餐厅包了。”   姜蝶闻言大吃一惊。   不是吃顿饭吗,怎么这么大动干戈?今天也不是什么大日子。   领班带着她穿越无人的静寂大堂,来到后方的庭园。   茵茵草地在夕阳落下去之际亮着橘色的小灯,中央搭建着一座很小的T台。   姜蝶对眼前的一切一头雾水,身旁领班已经悄然退场,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拿出手机正想给蒋阎发微信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T台上的灯啪一下,全亮了。   寂静的院落里响起了德彪西的《月光》。   钢琴声起起伏伏,姜蝶愕然抬头,一抹颀长的瘦削人影从T台的旁侧现身,姿势有些僵硬地缓步走到她的跟前。   最令姜蝶震惊的是,他身上的那件睡莲衬衫,赫然是她以他为灵感亲手打造的“风眼”。   “怎么会在你手上……?”   蒋阎解释道:“我回了一趟学校,向你们院系主任借出来的。”   她一脸不可思议:“你借这个干嘛,又搞这些莫名其妙的……?”   “我想对一个设计师来说,如果能有一个自己的秀,看着模特穿上自己的心血,应该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他站在台上,蹲下身,和她平视道,“虽然现在,你还不是设计师,我也压根不是模特。但我们就当提前为你以后的秀场演练,增加经验怎么样?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姜蝶抿了抿唇,神色复杂。   “……你是不是从仲解语那里知道我转岗失败的事情了?”   他默认,向姜蝶伸出手。   “模特已经走完秀,那么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的设计师登场谢幕了?”   姜蝶看着蒋阎伸过来的手,恍惚地想起了那一年在巴黎,她坐在台下,望着辉煌的T台,明亮的聚光灯打在春尾衣良身上,在姜蝶之后的人生里投下浓墨重彩的影子。   从此她有了追逐的目标,梦想有朝一日也能有这么辉煌的一天。   虽然现阶段,她连设计师都还不是。   可明明连设计师都不是,却又有了这么一座不伦不类的迷你T台,是眼前的人不声不响在这座花园里花心思搭建的。   他无比坚定地告诉她,这是为未来彩排。   连她自己都不确定的未来,在他口中就这么言之凿凿。可这份坚定总是能令她受用,无论是三年以前,还是现在。   “不要……好丢脸。”   她第一反应脱口而出。   蒋阎无奈道:“我刚才连猫步都走了,你能有我丢脸吗?”   姜蝶瞪大眼:“你那叫猫步?”   “……那不是吗?”   “我愿意称之为AI步。”   他沉默了。   “这样吧。你再走一次,这次要正儿八经的猫步,然后cue一下我,我再上去。”姜蝶起了捉弄的心思,“不然我现在上去不符合流程。”   他看着她脸上陌生又熟悉的神情,呆了一下。   随后他起身说:“那你不许笑。”   “绝对不笑。”   他给已经离场的领班发了条消息,音乐停了一下,接着又从零星的钢琴音键开始。   姜蝶仰着头,注视着蒋阎重新站到台边,挺了挺背,往这儿走过来。   本来说好不笑的,却在发现他居然同手同脚地走T台之后破功。   蒋阎还没意识到,飞过来的眼神万分疑惑。   姜蝶赶紧拿出手机录下了这段史前人类学走路的珍贵影像。   她对着后置镜头,看着夜色噪点下,因为她一句话而不得不漏出窘迫的蒋阎,一时间胸口酸胀,五味杂陈。   镜头后的他越走越近,镜头最后卡到了他的胸口,还有他伸过来的修长指节。   “现在有请我们这一次秀的设计师——姜蝶。”   姜蝶深呼吸一口气,将手搭上他的手。   虽然只是借力的轻轻一碰。   蒋阎望着手上浮过去的掌心,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想抓住,又抓空。   姜蝶走上T台,对着空无一人的草地和桌椅,笑容满面地鞠了一躬。   做个白日西沉的梦,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谢谢大家赏脸前来,我以后一定会设计出更优秀的作品,不辜负大家对我的期待。”   说得有模有样,好像大自然的每一分子都是她的观众。   话音一落,啪啪啪——旁边的人开始面容严肃地捧场鼓掌。   姜蝶睨了他一眼:“你是模特,不能鼓掌的,不专业。”   他便放下手:“好,对不起。”   姜蝶语气一滞:“……没事,没真的怪你的意思。”她岔开话题,“彩排结束了,可以去吃饭了吗?好饿。”   她走到台边刚想往下跳,被蒋阎从身后轻柔地抓住手腕。   就好像一把风吹过来,将她捆住了。   姜蝶身型微顿,无言地侧身看向他。   蒋阎衬着背后一连串的橘色小灯火,在日落之后的灰蓝夜色下,面色显得有些许模糊。   唯独声音是清晰的,温柔中又有些小心。   “不是要专业吗,那设计师别忘了和你的模特牵手谢幕再走。” 第71章 神明垂眼,凝视这场逾矩……   吃晚饭的过程中,姜蝶总会时不时地想起蒋阎最后过来抓她的那一下手腕。   这是他们彼此都清醒的,没有意外情况发生下的,一次牵手。   那瞬间,她依然能感到心跳加速,抽回来的时候掌心汗津津的。   她悄悄蹭在裤子上擦掉,汗液没有蒸发,黏黏地挂住她。   见姜蝶没有再吃的心思,蒋阎放下刀叉,干脆道:“吃完的话我就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可以自己叫车。”   说着她打开叫车软件,蒋阎伸手过来,压住她的手机屏幕。   “现在已经挺晚了,又是郊区,我不可能让你坐陌生人的车回去。”他手指摁了下锁屏,“作为朋友,送一下很正常不是吗?”   姜蝶抿了抿唇,又不死心地尝试叫了一下车,在看见需等位四十二分钟的提示下,无奈地取消。   车子在国道行驶,姜蝶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侧脸看着车窗。蒋阎本来想按开广播,但看她戴上了耳机,便收回手。   “还在听法语吗?”   姜蝶嗯了一声,迟疑了下,问说。   “你呢,现在还做微缩模型吗?”   他打着方向盘摇头:“很久没碰了。”   “集团的事很忙吧。”   “不忙。”   刚才吃饭的时候姜蝶就看见他手机就在不停震,不断有微信发进来。这会儿他刚否认完,结果一个电话又打进来。   手机倒扣着在嗡嗡震动,他腾出一只手顺势掐灭,没有接的意思。   可那通电话非常固执,再次打进来。   最后还是姜蝶忍不住说:“……你要不要接一下?”   他顿了顿,这才戴起耳机接通。   姜蝶的余光瞄到蒋阎的神色出现了一阵恍惚。   这通电话很短,也就几十秒,蒋阎回答道:“好,我马上过去。”   姜蝶很识趣地主动开口:“有急事吗?你放我在路边下车就行。”   “没事,我送你到家再去。”   “真的不用,你有急事就去啊。”   蒋阎没有应声,还是按照既定往她住处的导航路线行进,只是捏着方向盘的指节暗自用力发紧。   姜蝶注意到他的异样,不自觉蹙起眉头频频看向他。   行到一处红灯时,他失手还在往前,猛地急刹车停下,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的异样已经非常明显,姜蝶无法坐视不理,忍不住出声:“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如果你想倾诉,可以告诉我。”   他闻言转脸看向她,嘴唇颤了两下,用一种喜悦又悲哀的语调说。   “楼宏远死了,就在刚才。”   *   深夜的医院太平间,笼罩着一股惨白的阴郁。   这里刚刚被推进一具崭新的,名叫楼宏远的遗体。   自从他脑梗半瘫之后,为了方便起见,蒋阎将他移送到了西川的医院。而就在刚才,他再一次突发脑溢血,这一回却没能再抢救过来。   姜蝶知道后,坚持让蒋阎先拐道来医院处理这件事。   “那家医院附近我记得有家药店来着,我正好维生素吃完了,过去买一点。你就把我放那儿吧。”   无论楼宏远和蒋阎之间的关系有多复杂,面对唯一亲人的离世,总归是难以承受的事情吧。她担心蒋阎的情绪会很不稳定,借口跟了过来。   到达医院后,她真的跑去旁边的药店买维生素,为了圆上自己刚才的借口,也为了给蒋阎留出和楼宏远告别的空间。   等她磨磨蹭蹭地买完东西,就看见蒋阎也从医院里出来,正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抽烟。   他们久别之后,也是她再次看见他抽烟。   她原本只打算远远地看一眼,确认下他的状况就走。但脚步的转向在原地转了一圈,鬼使神差走过去,走到台阶下,仰起头,看着他开口。   “我以为你已经戒掉了。”   蒋阎抽烟的动作停住,一口白雾从他嘴边散开,烟云过尽后,她还是站在那儿,没有消失。   就在刚才,她下车之后便匆匆离开,连句再见都没有说。   他以为她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能陪他短暂地开过到医院的这一小段路,以致迎接楼宏远死亡的路上不是他一个人,他已经觉得很难得。   可是,她却一直没走。   她还在这里。在薄薄的夜色下,穿着初春的单毛衣,鼻头有点红。   向下燃烧的烟头火星烫到虎口,蒋阎被这点热意惊醒,将烟撇开,大跨步走下楼梯,一把将姜蝶拥入怀。   姜蝶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腰被揽起,整个人被往前捞了半寸,同时闻到了他身上还来不及散开的烟草味。   “……难闻。”   她低喃了一句。   “不再抽了。”他说,“这是最后一次。”   两人沉默地站在空寂的路灯下拥抱,确切地说是她单方面被紧抱,好像这样能塞满他某一部分正在抽离的空虚。   “节哀顺变。”   姜蝶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合适,还是说了这最普通的四个字。   蒋阎笑了:“悲哀吗?我可能悲哀的是……他怎么现在才死。”   又沉默了一会儿,姜蝶轻轻挣了一下,说:“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只是没从他的怀抱里挣出来。   “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现在?”   “对,现在。”   姜蝶叹了口气,说那就去吧。   两人回到车上,蒋阎没告诉她要去哪里,一路把车开得飞快。   沿路风景倒退,远离高楼和灯火,夜车在寂静中行驶了一个多小时,逐渐开到了二十多公里外的老城区。   这里是西川最边缘的地带,也是曾经的贫民窟。因为最近几年新区改造,许多年久失修的自建房才被慢慢拆除,但那些瓦片沙砾都还在,灰暗地覆盖了大半边街道。至于没被覆盖的另一半边,还有顽固的老人不肯搬走。   姜蝶打了个哈欠问:“为什么要跑这么远?”   “我住在这里的时候,还叫楼洛宁。”   姜蝶的面色突然清醒。   “我们要去……你那个家?”   “那里早拆了。”他打了个方向盘,车子拐进胡同,开至尽头,“现在来,是为了还愿。”   姜蝶凭着并不明亮的路灯,辨认出车前方是一座老旧的敞开的寺庙。   车子终于熄火,停在这里。   姜蝶一下子就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你许的愿望……”   “从前楼宏远喜欢让我去买酒。我家到小卖铺的途中,就会经过这里。”蒋阎顺着她未完的话往下说,“有一次,他打了我一顿,我的耳朵有一只被他打到暂时听不见声音,具体是哪只我已经忘了。只能听见嗡嗡嗡的,好像有无数蜜蜂在我耳边飞。然后他打完就口渴,又让我去买酒。”   “我就拎着白酒走进这家寺庙,把白酒贿赂给佛像,祈求它,在他打死我之前,他先死掉可以吗?”   他的话碎成粉末,飘在空气里,姜蝶呼吸间,胸口不知不觉被堵住。   但蒋阎的轻笑打破了略显沉肃的氛围。   “看来那瓶酒还是成功收买它了。”   他作势要下车,姜蝶忽然说:“我可以不跟着下去吗?里面太黑了。我就在车上等你吧。”   蒋阎点头:“好,那我很快回来。”   他打开手机的电筒,独自朝着寺庙走去。   这条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走过。脚下每踏一步的吱嘎响,都像是童年那些阴魂不散日子在回召。   寺庙很小,里面供奉着两樽佛,前后各一座,背靠着背。他还记得自己祈求的是后背那座塑造稍矮一些的。因为当时他觉得两座佛像相比,那座小一点的可能年纪更小点,愿意听他的祈求。   蒋阎走到蒙尘的小佛像前,学着当年的姿势,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跪了下来。   他摁灭手电,在黑暗中仰头看着佛像,轻声说:“谢谢你。”   当时,佛祖寂静无声。   可这一回,它有了回响。   有脚步声和不知什么东西晃动的砰嗙声从门口传来,白色的手电光在空气中乱挥,姜蝶压低的声音有些慌张地响起:“你人呢!”   “我在这。”蒋阎立刻从背后的佛像那儿走出来,“怎么从车里下来了?”   他注意到姜蝶的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白色袋子,刚才的砰嗙声就是从这儿传出来的。   她从袋子里将那东西抽出来,蒋阎一看……居然是白酒。   “我坐着无聊就下车走了走,看到了你说的那家小卖铺,居然还开着。”她耸了耸肩,“你那个佛祖不是酒鬼吗,我干脆也来拜一拜,求个发财什么的。”   蒋阎失笑。   “你还挺聪明,知道给他买两瓶。”   姜蝶却把其中一瓶推给他,故作只是顺手。   “这是给你的。”   “给……我?”   蒋阎没有准备好,险险地接过酒瓶,面色愕然。   “那些束缚你的东西已经彻底消失了,也包括遗憾。”姜蝶擦过他的肩往前走,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给自己全新的人生取个更好的愿望怎么样?”   她走到了佛像面前跪下,边在黑暗里问:“需要拧开来洒在地上吗?还是保持原包装它会更喜欢?”一副学术探讨的口吻。   他跟在她旁边跪下,一本正经地严肃回答:“我当时好像没打开。”   “你要是打开的话,说不定愿望会更早实现呢。”姜蝶侧头看了他一眼,“我要许愿了,你也快点许。许完早点回去。”   “好。”   两人像两个小孩,跪在不怒自威的佛像前,闭上眼,双手合十。   寂静的老城区从街角传来野狗的吠响,隐隐约约地飘至姜蝶耳边。但她心无旁骛地闭着眼,睫毛轻颤,一看便是在全神贯注地祈祷着什么。   蒋阎悄无声息地掀开眼,凝视着她的侧脸。   微冷的堂风吹进庙宇,黑暗里,男人蓦然侧过身,单手撑在粗粝的水泥上,倾过半边身体,另一只手撩起挡住她脸颊的发丝,嘴唇同这阵冰凉的春风一起,贴上她柔软的脸。   姜蝶登时睁开眼睛,失语地转头看向他,瞪大的眼睛写满了对这场偷袭的惊异和控诉。   但是,没有厌恶。   他细微地观察着她的神色,松了莫大的一口气。   好像垂在头上的那把刀,已经悬到了脖颈之上的绒毛。他吻下去的时候,几乎都已感受到刀锋的肃杀。   可还是不知死活地吻下去了,在彼此都清醒的这个时候。   姜蝶看着他,双唇一动,刚想说话,蒋阎不给她机会,身体探得更近,这一回,明晃晃地追着开合的嘴唇吻了上去。   她的话被堵回,身体情不自禁向后缩。可她退一步,他就进一寸,直将人抵到了背后的佛龛。   背后就是神明,它肃穆地垂着眼,正凝视着两人逾矩的纠缠。姜蝶想到这里,不由得绷紧指节,但没有推在他身上,只是紧扣着地,整张脸在漆黑里红到爆炸。   嘴唇被吻到发抖。他终于结束了这一个漫长的吻。   蒋阎没有收回身体,依然离她近在咫尺,压着声音,似乎怕神明听见他的胡话。   “这个酒神真的挺灵的。”他的眼神抓住她慌乱躲避的眼睛,“我刚才向它许愿,说我的人生没有更好的愿望。就希望我吻向旁边这个人的时候,她不要拒绝我。”   姜蝶偏过头。   “在佛祖面前那么轻浮会被雷劈的!”她臊到极小声,“能不能许个正经的愿望?”   “可是我真正的愿望神明无法实现。能实现它的人只有你。”   蒋阎在她的耳边说。   “火箭修好了,我们还能一起搭着奔向月亮吗?”   他的声线在佛像面无比郑重,因为太过郑重,每个字都无比紧绷,显得有些微颤抖。   “或者是水星,火星,太阳……甚至是黑洞。我们都一起去,好吗?” 第72章 飞回心脏的巢室   姜蝶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可也许这个反应在蒋阎看来,大概已经算是最好的答案了。   不光是重逢以来,哪怕他们最开始在一起的时候,姜蝶都没见识过蒋阎开心的情绪那么外泄。   笑容弯弯的,十足孩子气,也有一些傻。   回程的路上,姜蝶有种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意味,重新塞上耳机缩在位置上闭眼装睡,结果这一装,直接真睡过去了。   漫漫长途,车内的暖气,耳机里法语舒缓的腔调,还有脑子里胡乱的思绪,都成了催眠的最佳助攻。   蒋阎将暖气调大了一些,时不时抽空看两眼姜蝶,伸手扶蹭她的颊边。眼神有一分不易察觉的羡慕和安心。   毕竟,能随时随地睡着,在他看来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状态。他希望她能一直保持下去。   车子在接近凌晨时分开到了姜蝶的公寓楼下,他没有吵醒她,照例驾轻就熟地将人抱上楼。   走到门口时,他一边抱着人,一边勉强地腾出手去掏她包里的钥匙。   这个姿势不太稳当,姜蝶的通勤包又大,捞半天没捞出来钥匙,倒是一错手,不小心把包摔地上了。   蒋阎看着散落一地的包内杂物,有些许头疼得皱眉。   他干脆先在地上一眼搜出钥匙,把人放进屋里,再回过头开始收拾,将东西一一放进包里。   其中有一本红白相间的书倒扣着摔出好远,蒋阎最后走过去拾起它,将它翻过来时,整个人久久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这本书的名字,叫《我有一只叫抑郁症的黑狗》。   书封右边底下有几行小字:当你身边的人得了抑郁症,你可以为他做什么?   *   姜蝶迷迷糊糊中醒过来,以为自己还在飞驰的车座上,一激灵睁开眼……是自己的公寓,她已经被蒋阎送回来了。   摸索着拿起手机一看时间,4:33,距离明天上班还可以睡个回笼觉。   姜蝶眯着眼点开微信,有各种消息,但没有蒋阎的。   他居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走了。   姜蝶内心说不上来什么,倒是有一种意外的很熟悉的感觉。仿佛回到当年自己一股脑想靠近他的那个时候,他随随便便的一条消息就可以牵动她的神经。   睡意不知不觉消失,姜蝶起身去卫生间,打开客厅的灯时,不小心叫出声。   沙发上不声不响坐着一个人。   蒋阎随即出声说:“我吓到你了吗?”   姜蝶拍着胸口:“……你怎么没走?”   蒋阎认真地抬起眼凝视她:“姜蝶,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他把桌子上的红白书拿起来,“你为什么会买这本书?”   姜蝶怔愣住。   “……我随便买来看看的。”   毫无防备之下,她胡诌了一个毫无信服力的理由。   蒋阎直接挑破道:“难道不是因为我吗?”   姜蝶犹豫着,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撒谎说不是,还是顺应着把问题挑破。   但她的犹豫已经告诉了蒋阎答案。   他放下书,两只手并起来交叉着,有一些神经质地摸着自己的指节。   “怪不得,很多东西都解释得通了。”他挺直的背脊一松,往后陷进沙发,“让我猜猜,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沉默一会儿,闭上眼睛,缓缓道:“大概是文飞白婚礼那天晚上吧,对吗?”   姜蝶靠在墙边,无意识地咬着唇嗯了一声。   蒋阎重新睁开眼,拍了拍沙发,对着她道:“过来坐吧,站着多累。”   她依言坐过去,拉近和他的距离,长呼一口气。   “既然说开了我们就好好聊聊吧,关于你的病。”她一顿,“你愿意说吗?”   “其实不必对我这么小心翼翼的。”蒋阎轻松地笑了笑,“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知道,那就是你完全不必对我的病负责,我手腕上的疤呢,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它只是病理上来后克制不了的生理反应,而且只有那一次。后来再也没有过了。”   “我这两年一直有在吃药看医生,情况挺稳定的,舍曲林我已经在慢慢减少用量,只是到停药还需要一个过程。”   虽然他这么说,但姜蝶根本不可能就真的认为和自己毫无关系了。   表面上她还是点点头说:“那就好。”   蒋阎盯着她的眼睛。   “在寺庙里我最后问你的时候,如果你不知道这些,你会不会还是会直接拒绝我?”   姜蝶被他的眼神洞穿,大脑一片混乱。   会吗?她在心底里也同时诘问自己。   如果不知道,她可能在花都的那天早上就走了,他们更不可能有后来这些心平气和的交流。   她低下头,回避了蒋阎的视线。   答案其实昭然若揭。   空气变得沉闷,没有流通的风,也没有下下来的雨。一切都好安静。   姜蝶无法忍耐这种近乎于死寂的安静,抬起头刚想说点什么,就被蒋阎再一次吓住了。   他的眼眶周围很红,但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于是周边的神经都被这股力道拧紧,泛起明显的痕迹。仿佛即将冲垮这片脸颊的山洪被硬生生阻截,以致其中蕴含的神情堪堪维持住了波澜不惊的平静。   只是还有一点点山洪的分流侥幸逃脱,在眼眶里若隐若现。   他很勉强地笑着:“不要可怜我,也不要把我当一个病人而感到为难。你是完全自由的,你说过我不要被过去困住,那么我希望你也不要被我困住,不要被你的善良困住。我们之间,你再好好想一想。”   “我希望你靠近我的唯一前提,是你对我仍有心动。”   说完,他起身离开,带上门的动静悄无声息。   姜蝶望着空荡荡的拐角,有一种他终于走了,或许不会再回来的预感。   *   自那天起,两个人又莫名地失去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联系。   姜蝶知道,蒋阎是在给她留出空间,等待她最后的答复。   她又恢复到了之前的两点一线中,公司,公寓,朝九晚不知道几点。但这些忙碌的生活都无法填满她不知道从何处漫出来的空虚。   这天难得周五下班早,她想着要不要去做个按摩,仲解语在工位后对她挤眉弄眼,示意她看微信。   姐就是解语花:福蝶福蝶,江湖救急   小福蝶:咋了?   姐就是解语花:陪我去吃顿饭,我请你,顺便帮个忙,演下我老公   小福蝶:……老公?!!   姐就是解语花:之前夜店碰上个普信男烦得我要死,我已经使出无数方法拒绝这个烂桃花都没啥用,只有改变性向逼退他了!   小福蝶:……   最后姜蝶还是同意了,和女孩子扮演亲密这件事又不难,还能免费蹭到一顿大餐。   那位传闻中的烂桃花早一步到了餐厅,他没有想到仲解语会多带一个人过来,脸色一僵说:“我用的是团购券,只够两人份的……你多带个人怎么没和我招呼啊。”   仲解郁无语道:“今天没想让你请。”   姜蝶有模有样地在他对面坐下,扬了扬下巴,另一只手还非常细节地抓着仲解语。   毕竟曾经也是有过“营业”经验的人,她对这种戏码手到擒来。   男人眼神扫过她们交缠的手,已经有所警觉地看向她。   姜蝶迎上他的视线,拿出正宫的气势开口:“其实你挺好的,肯定会有别的女孩子喜欢你。但解语不会,因为她喜欢的是女人,是有胸的女人,你有吗!”   说着,姜蝶挺了挺胸。   对方挺了挺自己比姜蝶还大的胸肌:“我有啊。”   “……”   姜蝶扶额,和仲解语无奈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仲解郁出马道:“你光有胸也不行,我还晕机(鸡)。”   这下轮到对方:“……”   最终一番纠缠下来,那男的总算相信她俩是一对,愤而离席。   仲解语大松一口气,招呼姜蝶吃饭。结果吃饭途中仲解语还收到对方的微信。   她翻了个白眼:“我的老天,他说我会喜欢女的是因为没真的试过和男人doi的感觉。我要是有他这种自信,我什么男的泡不下来。那个蒋总早被我拿下了。”   姜蝶的叉子划拉了一下盘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仲解语看过来:“怎么了?”   “没事没事。”姜蝶状似随意道,“你和蒋阎……?”   “啊我就是随口一说,早没那个心思了。”仲解语叹了口气,“给你个忠告,过分自信的男人碰不得,但是,有白月光的男人也同样碰不得。”   姜蝶心里一惊:“你这都知道?”   仲解语放下刀叉,清了清嗓子,模仿着蒋阎当时的语气,说道:“我的心脏就是一个微缩模型,我把我爱的人亲手放在里面。虽然我知道她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她甚至还学着指了下胸口,“可是在这里,她是永恒的。”   “哎哟我的妈,我当时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说完,仲解语搓了搓胳膊,“这句话我一个字都没忘记,真的有惊到我。其实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去谈论永远这种词是挺可笑的,我只能说我永远热爱爱情,但我不会去说我永远爱一个人,被一个人捆绑住一生和被爱情捆绑一生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你说是不是?”   她正期待着姜蝶给予自己一些反应呢,就见她神色放空。   “姜蝶?”   然而,眼前的人久久没有回过神。   *   千里之外的平溪。   这儿是一个边陲小镇,依山傍水,但很清贫。镇上没多少青年人,一只竹椅,一个老人,一轮落日,组成一幅静止不动的画面。打破这幅寂静的,是巷口两个跳皮筋的孩子。他们无学可上,整日在街头巷尾厮混。   蒋阎到达时,被安排住在沿河的吊脚楼,这是平溪唯一一处设施还算不错的招待所,说是不错,也只是针对窗外的景色而言,里面陈列的设施只能用民宿形容更恰当一些。   毕竟这儿的旅游还没开发起来,地形刁钻,高铁未通,导致平溪和外界的沟通总是很缓慢,连带着经济也落后。   蒋阎来这里,自然不是为了旅游或者商业开发,而是之前他在儿童基金会捐了一大笔款用于平溪公益小学的创建,他们特意邀请他前来参加学校落成的剪彩仪式。   他过来并不是想揽功,就想亲眼看一看这所小学建成的模样,确认没有偷工减料。也算额外也给自己抽空放两天假。   最近的一段时间,他比之前更疯狂地投入到集团的运作中,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会神经质地去随时看一眼手机,看看置顶的那个人有没有给自己发来任何消息。   但是没有。   这就好像是一场漫长的审判,他畏惧最终的判决,可又受不了这种悬而未决的凌迟。   剪裁仪式将会在第二天清晨举行,大家都提前一天到,基金会的创始人怕蒋阎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无聊,推荐他去离平溪不远的平谷转转。   他说这个时节,平谷正迎来大规模的蝴蝶爆发,是难得一见的奇观,成千上亿的毛虫,将会在两三天内陆续地一齐羽化成蝶。   蝴蝶大小爆发周期不一,大爆发得间隔六七年,错过这次,也许下次就要再等六七年。所以剪彩仪式选在这两天,也是讨个好彩头。   蒋阎原本兴致缺缺的,听到他说蝴蝶爆发几个字,突然提起神,问他怎么走。   结果这下中午聚餐都干脆缺席,直接动身去了平谷。   平谷距离平溪大约有两小时的车程,主要山路不好开,越野车只能匀速慢行。蒋阎倒是不介意,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纯粹地走过神。   车窗外全是单调的重复的绿色,沿路已经依稀能看见蝴蝶的痕迹。   他一直觉得,人类走神的时候是最接近神的瞬间。   大脑无所思,无所想,也无情,如果有神明,大概就是这样子的,不会被这些所累。   但这样超脱的时间没有维持很长,工作微信又不停发进来。   他揉着眉心,开始和秘书沟通积压的工作。他来平谷前人也不在西川,才去了一趟纽约谈合作的项目,以及找寻之前承诺给母亲的古董花瓶。   完成所有任务,连时差都没调整,就奔波到了这里。   秘书有条不紊地汇报完,蒋阎正欲挂断,对方欲言又止地说:“预约您时间的客人都在这里了,但还有一位,她说不用再预约,但之前亲自来公司找过您。我想了想觉得需要知会您一下。”   山路渐陡,他的心脏和身体一起跟着被车子抛来抛去。   “……谁?”   “对方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但如果我没认错的话,她是您手机屏保上的那一位。”   “好,我知道了。”蒋阎极力平静地保持着和刚才一样的声调,“谢谢你。”   一挂断这通电话,他长长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做完心理建设,给置顶的头像拨去了这些时间以来的第一通语音。   很可惜,语音未被接通。   蒋阎摩挲着手机,有种不顾一切,放下手头所有琐事,即刻飞到姜蝶身边去的冲动。   车子这时已经缓缓开至平谷,车夫是个本地人,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告诉他:“小伙子,下车吧,这儿就是了。里头全是蝴蝶,可亲人了,谁进去都是‘香妃’。”   蒋阎抬起头,平谷两个草字嵌在木板上,粗旷地挂在大门口。正中心还挂着一个类似的蝴蝶标本的雕刻模型。   山上雾气蒙蒙,并不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一头扎进去,踏入竹林,却还没见到传说中随处可见的蝴蝶。   他心里打的算盘是,姜蝶无法亲眼看见这个奇景,那么他拍下来给她看也是可以的。   结果在迷雾中转了半天,就看到几只蝴蝶在山路两边打转,完全名不副实。   他没有泄气,继续执着地往面前的丛林里深入。   雾气越来越稀薄,隐隐约约能听到瀑布和溪流的声音。   越靠近,水流到石头上的淙响愈发清晰。蒋阎拨开草木,如同穿过桃花源的洞口,眼前豁然开朗,山清水秀,瀑布从望不到顶的悬崖上飞溅而下,大片大片的蝴蝶栖息在山谷里,像一件剪裁精妙的礼服,穿在岩石、树林、河流身上。有一部分毛虫还在迅速蜕变,将这件衣服织得更完整。   蒋阎不由得屏住呼吸,即刻拿起手机想视频姜蝶。   可惜手机信号微弱,这是一通根本打不出去的视频电话。   “……”   黑屏的荧幕上映出蒋阎有些懊恼又有些许落寞的神色。   天空远远地飞来一只黑鸟,起先只是一个小点,越来越逼近,丛上俯冲而下,蜻蜓点水地从山泉中掠过,刹那间,惊飞所有蝴蝶。   狂随柳絮有时见,舞入梨花何处寻。可在这里不是。蝴蝶不愁看不见,成群结队飞舞,米白的,嫩黄的,颜色饱和不一,却又完美融合,宛如神迹。   蒋阎站在这片蝴蝶雨中,举着手机拍下每一个瞬间,仰头到脖子发酸。虽然不是实时,但延迟的也没关系吧,只要她能看见,一定会喜欢。   瀑布的淙响掩盖了正在轻轻靠近的脚步声。   “新闻上说这里蝴蝶大爆发了。”   脚步落定,背后一个声音轻声开口。   蒋阎瞬间转回身,对上姜蝶风尘仆仆的眼睛。   他们彼此凝视,空气安静,蒋阎听见她继续说:“但我不是为了看蝴蝶来的。”   他喉间微颤。   “……那是为了什么?”   姜蝶再没说话,上前两步,扑进他的怀抱,撞得蒋阎毫无防备地倒退两步。   平谷的毛虫们等待数年,苦尽甘来,在生命最绚烂的这一刻爆发。漫天的蝴蝶下,他心口缺失的那一个也混在其中。   他同样也等待了很久,终于等到她飞上他的指尖,飞回他心脏的巢室。 第73章 结局(上) 爱恰巧是愿意默许那点残缺……   姜蝶决定来到平溪的前一天晚上,失眠了一整夜。   她其实在决定去蒋隆集团当面找蒋阎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但在得知他并不在,为了剪彩仪式会直接去平溪之后,鼓起的劲儿又突然一泻千里。   有时候,有的东西,需要一鼓作气。再而就衰。   她对秘书说了不需要留自己的联系方式,扭头脚步匆忙地背身离开。   或许这就是天意吗,老天在告诉她,你们不适合重新开始。   她失神地逛着超市,失神地拎着食材回家,失神地边开着电视边煮饭,最后一尝,咸得一口都吃不下去。   得,把盐当糖全放进去了。   只是为了增加点动静的电视新闻此时正好播报道,位于平溪附近的平谷将会迎来时隔七年的蝴蝶大爆发。   从未注意过新闻的姜蝶蓦地抬起头。   她抓着手机,回味过来时,已经鬼使神差地定好了前往去平溪的火车票,距离西川特别远,需要坐一天两夜,期间中转,整整需要三十六个小时。   而出发时间,就在三个小时后。   姜蝶告诉自己,我只是去看一场难得的蝴蝶爆发。   可是当她真的站在蒋阎面前,凝视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她不舍得再看见那眼神里流露出任何飞溅的水流碎片。   胸口几度起伏,最后她开口说:“但我不是为了看蝴蝶来的。”   “那是为了什么?”   听着他微颤的声音,她无法再用语言回答他。   她的身体给予了他颠簸在火车上三十六小时后的最直接反应,一个拥抱。就像那年他们在普吉的酒吧里听到那首名叫拥抱的情歌,嘶声力竭地唱着,在这个当下,只要抱紧我,其余什么都可以不必再说。   反应过来之后的蒋阎,如梦初醒地将人紧紧抱住。   两个人久久停滞,好像天地间两株枝头缠绕在一起的树,引得纷飞的蝴蝶好奇地栖息,它们落在头顶,肩膀,萦绕在身侧,不愿离去。   “你知道你这次来意味着什么吗?”   蒋阎拥着她,在她耳畔问。   “我知道。”   他似乎被这简短却饱含坚定的三个字震住,姜蝶几乎能感觉到他抱着自己后背的手指因为过紧而变得绵软。   “很惊讶吗?其实我也很惊讶。毕竟……曾经完全摧毁了我对于情感信任的人是你。”姜蝶脱开怀抱,仰起脸注视他,“可是,在后来不断重塑我对于爱的认知的那个人,也是你。”   当时她为了他去书店挑选抑郁症相关的书时,为了满减凑单,同时还买了别的书。   这段时间,她偶尔翻开那本书调剂,就读到了一段内容。   上面说,“你害怕雾吗?有一首诗,叫《雾中散步》。雾中散步,真正奇妙。谁都会有片刻的恍惚,觉得一切都走到了终结,也许再不能走下去了。其实我们的大限还远远没到呢。在大限到来之前,我们要把一切都做好,包括爱。”   她才恍然,原来自己一直走在这场名为爱的迷雾中。   她以为那些浓烈的爱意早就蒸发了,可只有当恨意的涨潮散去后,才能现它只是落潮。   但是她偏偏不愿意对自己诚实,拿各种理由还在遮遮掩掩,推给醉酒,推给他的病,最后还要推给自然景观,好似就有了遮羞布,不用面对自己最诚实的情感。   内心深处,她或许还在计较着这场已经称不上纯粹的爱情。   可当一遍一遍目睹他的爱意,就好像自己被大火烤着,皮被一层一层扒下来。那些不甘心最后都被炙烤成一片灰烬。压在最底下的不舍得现出原形。   有不舍,就证明还是有爱意。无论是过去积压的,还是现如今又再度萌生的。   她就像是站在跑步机的皮带上,或者是上行的扶手电梯,又抑或是机场的自动传输纽带,脚下的路面都在不由自主地往那个人靠拢。   无论她怎么后退,最多缓速地在原地打转一阵子,最后还是会载着她驶向他的终点。   如果,相爱注定会落雨,把体面的人打湿,谁都别想漂亮上岸。那么区别在于,落在有些人头顶是绵绵细雨,温和的,甩甩头就即刻蒸发。   可席卷她和他的,是一场陈年台风,不仅打湿表皮,连灵魂都开始渗水,拟出对方的湿痕,需要用余生才能烘干。   爱的背后总有残缺,但也许,爱恰巧是愿意默许那点残缺。   *   他们从平谷返回到平溪时,日头已落,镇上灯火寥寥。   蒋阎一路紧紧牵着她的手,两人下了车,沿着狭窄的小巷走回临河的吊脚楼。因为平溪的夜晚根本没有值得逛的去处,只能选择回去住处。   沿路的人家门口挂着油黄色的灯笼,照亮两人交握的手。蒋阎已经握到他们手心的汗都粘在一起也不愿意放开。   姜蝶轻晃着他的手臂讨饶:“松一下吧,我又不会真的变成蝴蝶飞走。”   “……你用这个语气再说一遍。”   “……干嘛。”   “太久没听你向我撒娇。”蒋阎用拇指轻轻摩挲她的,尔后说了一个数字。   姜蝶没反应过来。   “什么?”   “我们分开的日子。”   “……”   姜蝶记得他们在砂锅粥店吃饭的时候,蒋阎明明回答仲解语的是——“不记得了。大概三年多。”   “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蒋阎笑了下,说:“是不是营造的假象还挺成功的?我当时不想再给你压力。你想有全新的人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绊住你。”   姜蝶的心又被这句话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对不起。”   她突然低下头,说了这三个字。   蒋阎脚步一滞:“你在吓我吗?”   姜蝶愣愣地,被他的反应阻断了接下来本该说的话:“啊?”   “……千万不要跟我说,你是突然后悔了。”   姜蝶心里明白过来,这短短的几个小时,蒋阎的内心根本没有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平静。   人被求之不得的幸福砸中时,心里是不踏实的,才会这样死抓着不放开。   姜蝶安抚地捏了一下他的手心。   “我是想对你说,对不起,我并没有你想象中勇敢。我总是习惯做一个逃兵,如果……”   “没有什么如果。”他蓦地打断她的话,“在那个当下,我们能做出的那个选择就是我们,我们可能不好,但那也是我们。无论如何,我都会爱你。”   姜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终于被接住了。   而她也想要接住对方。   “蒋阎。”   “嗯?”   “十一。”   “……”   “楼洛宁。”   蒋阎紧抿着唇。   姜蝶站定,面对面仰头认真地看着他,昏色的灯笼下,她的眼睛映着两窜温暖的火苗。   “无论你叫哪个名字,我也都会爱你。”   蒋阎的动容刚持续了一秒,就看见眼前姜蝶歪了歪脑袋。   “哦对了,按照约定你还有个名字呢,蒋蝴,浆糊,哈哈哈哈哈。”   她眼睛笑成两道弯桥,蒋阎的心情急转直下,气笑了。   姜蝶越想越好笑,还在兀自笑个不停,蒋阎上前一步,突然将两人的距离拉成咫尺。   她猛然收住笑,下意识屏住呼吸,眼神上挑。   他垂下眼睛,凑近用鼻尖顶了下她的额头,笑容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纵容。   “傻瓜。”   “……没有浆糊傻。”   “还玩这个梗是不是?”   他眼睛微眯,视线有些危险,若即若离地在她的唇边徘徊。   姜蝶紧张地左右乱瞟,没在巷口瞟到过路的人,这才松了口气,放心地站着没动。   “以为我要亲你吗?”   他看着她的神色,忽然轻笑着发问。   “……?”   姜蝶瞪大眼,一脸难道不是吗的表情。   “说你傻瓜你还不信。”   姜蝶脸色一变,扭头就要走,蒋阎早有预判地抓住她的手,低低地轻叹。   “我的意思是,这个吻一旦落下,就没办法停下来。”   *   临江的吊脚楼,月影和灯笼的昏黄一齐被揉碎了,涂在粼粼的江面上。   一只细白的手腕伸出来打开窗户,随即探出一张汗津津的脸。湿汗的发丝贴鬓角,姜蝶趴在窗台边微喘,动静压得很低,茫茫夜色下只剩轮廓的山水在眼前晃动。   她奋力咬住下唇,下一刻被翻了个身,摇晃的水面翻转成天上的月牙。它刚还湿漉漉地浸在水里,现在却圣洁地挂在云端。   姜蝶被莹白的月光沐浴着,脚趾羞耻地蜷缩了一下,欲逃开窗台,被一把摁住。   檐角的灯笼被夜风吹过,倾斜过来时,昏黄的灯芯照亮了毛玻璃窗面上另一道男人的影子。   他终于脱掉了总是不愿离身的黑色衬衣,正摁住姜蝶的手腕上,那道可怖的疤痕若隐若现。   姜蝶原本要逃的动作在瞥见他的手腕后顿住。   她半仰起脖子,极为费力地凑上身,吻了一下手腕凸起的疤痕。   蒋阎身型微滞,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沉默了半晌后,给了这个小心翼翼的触碰以回礼。小心地亲碰着她的鼻尖,肩骨,指节。   挑选的每一处都是尖锐的,即便皮肤包裹着也能感到坚硬的部位。   可轻柔的吻落下后,这些硬邦邦的关节全都柔化,她的心脏没有了盔甲,被轻而易举地攻陷。   姜蝶摸着蒋阎的发梢,目光所及着他停下来,落在她刺着蓝色蝴蝶刺青的位置。   蒋阎透明又深黑的眼睛忽然掀起,在灯影和夜风中凝视着她。   江水在清澈地涌流,窗台上仰躺着的人忽然弹动,倒伏的发丝垂下窗台。   ——蒋阎从亲吻改为噬咬,正正好咬上那块刺青。   隔了两座的吊脚楼里,不知是谁深夜也还未睡,放着咿咿呀呀的民谣。吊儿郎当地传过来,她和他却都听清了歌词。   “有一天   大火烧着了我们的房子   你会说   好,重新开始”   *   第二天一大清早,姜蝶睡得迷迷糊糊,就被蒋阎从床上提溜起来。   昨晚睡前,他说希望她能陪他一起去参加今天的剪彩仪式。   姜蝶有点犹豫道:“这是好事情,我当然愿意陪你去,可是……”   “不用觉得没有资格。”蒋阎平静地又扔出惊雷,“这笔款,我是用我和你的名义一起捐的。你本该就站在我的身边,只是在今天以前,我都没奢望过这件事。”   姜蝶讷讷道:“这是你先斩后奏的那么多事中,我唯一欣赏的一件了。”   “那我深感荣幸。”蒋阎抱着她,懒洋洋地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早上的时候去看过一眼学校,建得挺棒。我希望孩子们能靠他们自己有更好的未来,不必再仰仗大人或者其他委曲求全的东西。只要有可以努力的途径,他们就有一分可以主宰自己的可能。”   姜蝶枕在他的肩头,闭上眼,嘴里振振有词地念叨:“他们的第一堂课会从拆字开始吗?器摘掉两个口,就是哭。希望他们的人生永远都不必拆解到这个字。”   蒋阎望着窗外的月亮:“也许拆到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吧。”   剪彩仪式当天,基金会的创始人和扶贫的政府干部都来了。蒋阎原本话就不多,干脆在旁边做甩手掌柜,直接把致辞的重任交给了他们。姜蝶借花献佛,也不发言,就老实地呆在蒋阎身边。   仪式的尾声,基金会的创始人非要请蒋阎走上讲台,让他最后压轴说两句。   蒋阎无奈地被架上去,凑近话筒,看着底下一批亟待入学,年纪都已经挺大的孩子,突然紧张起来。搞得在台下的姜蝶也有点紧张。   最后,他昨晚和她说的那些漂亮话一个字都没蹦出来,言简意赅地就说出一句。   “对不起,来晚了。”   底下的孩子们或许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愣了半天,确认他没有别的话要说,这才纷纷鼓起了掌。   可姜蝶听懂了。   她先是呆住,接着扬起笑,给了他最热烈的掌声。   两人遥遥对视一眼,姜蝶口型道:“不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无论是对那些孩子,还是对你自己。   蒋阎的眼角微弯,冰川消逝。   他即将走下台时,忽然有些走神。因为他看到孩子们排成队的队伍最末端,有个男孩长得非常像十一。   或许就是十一。   他身形瘦弱,带着单边的黑眼罩,用剩下那只布满淤青的眼睛和他对视上。   男孩那张总是缺乏情绪的脸终于有了表情,说着:“十一,不要再害怕了。你不再是我了,但你也不要忘记我。”   “再见啦!”   阴郁又孤僻,对世界充满敌意的小男孩,第一次露出不是因为练习而挤出的笑容。   蒋阎目送他挥了挥手,扭身从队伍末尾走开,插着兜越走越远,消失在庞然的青山里。 第74章 结局(中) 别为难我的小情人   她和蒋阎复合这件事,不出几天就被广大亲朋好友知道了。   姜蝶一下飞机就被他们轰炸,才知道平溪公益小学的剪彩仪式上了新闻,而作为捐款方之一的蒋阎,当仁不让地出现在了版头,而她也被框进去。   这还不是最骚的,摄影师抓拍的那张刚好是蒋阎发完言下来后,将她手牵住的画面。   ……整场就这么一个抓手瞬间,拍得真是妙啊。   姜蝶看完新闻真的非常无语,评价道:“这个记者有当狗仔的潜质。”   蒋阎正在往车上搬她的行李,闻言笑着反驳:“他有一双发现真情的眼睛。”   “这和我的意思没什么差别啊,就是你的说辞好听些。”   “差别很大。”他突然严肃,“狗仔都是在要挖藏起来的见不得光的感情。可我和你之间的感情绝不是。我会希望每一个人都知道。”   “……好啦。”   姜蝶猝不及防地被他的话打到失措,掩饰地拉开车门,先一步坐上副驾。   不一会儿,蒋阎齐整地排好行李,压上后备箱,也回到车里。   他侧头看向她说:“我让人往我公寓送了餐,离机场也比较近,我们先回我那儿吃晚饭,然后再送你回去,好吗?”他补了一句,“是你说我该好好吃饭的。”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姜蝶只能说好。   她疑惑道:“你在西川是自己一个人住的吗?不回蒋家?”   “我上学的时候就住校,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几乎不怎么住蒋家了。”   聊及这一部分敏感的话题,他们之间的气氛免不了有些沉闷。   但姜蝶没有再回避,而是说:“其实你可以和我讲讲你去到蒋家后的生活。你只给我讲过他们给你取名为阎背后的用意,还有地震那个时候,你说你庆幸我没去成蒋家,所以……这些年你应该过得挺不好的,对吧?”   “在蒋家的生活吗……以前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但现在回想,大概就是提早开始上班的感觉。”   他非常冷静地描述:“他们给我布置任务,我照单全收,以此获许我的报酬。   就算再讨厌这份工作我也不能裸辞,因为不会再有第二户人家来接手我这个‘童工’。”   “你们的关系现在还是这样……?”   蒋阎的手指点着方向盘,似乎在思考怎么说。   “与其我向你解释,不如你亲眼看怎么样?”   “……什么?”   “其实刚才蒋明达有叫我回去一趟吃饭,他也看到那则新闻了,估计是想问我这件事。我没回复他。”他忽然提议,“但或许,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一起去。”   姜蝶瞪大眼:“这么突然?!”   “他们也并非我真正的父母,我带你去不是为了寻求他们的认可,而是因为你。如果你想了解的话。”他语气不慌不忙,“所以你完全不需要紧张。”   “可是……他们毕竟也算你名义上的父母。要是他们真的不喜欢我呢?”   蒋阎瞥了她一眼,斩钉截铁:“谁会不喜欢你?”   姜蝶纠结着还是摇头:“我改天再去吧。今天太仓促了。还是要好好准备一下的。”   “好。”   他没有勉强,将车子按照原计划开回了他在西川独居的公寓。   里面的陈设居然和花都相差无几,一瞬间让姜蝶错觉以为自己穿越回了花都。   这让姜蝶联想到了他那件存放在衣柜里的西装。   “我问你哦。”两人面对面吃着饭,姜蝶状做不经意地提起,“我送你的那件衣服,怎么会在你那里呢?那件衣服明明当时被我弄丢了。”   蒋阎一愣,反应过来:“……你看到了?”   “我看到字条了,就是我买给你的那件,我以为你根本不知道这事儿。”   蒋阎咀嚼的速度变慢,似乎随之陷入回忆。   “其实那天你断片后我带你回来,换衣服的时候看见你口袋里的票据了。”他缓慢地说,“但当时我以为是你给自己买的衣服,一看你衣服又不在手上,就猜你落在店里了。那么贵你肯定要心疼,我就又开车回了店去找。”   “当时店门已经关了,我想会不会是卢靖雯他们帮你拿了,就打算回来。结果车子开过后巷时,我看到了店员正在扔垃圾。”   姜蝶瞪大眼,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浮上心头。   “你不会……去翻垃圾箱了吧?”   蒋阎的神情有一种被说中的尴尬。   “我怕他们以为是你不要的东西,万一真的扔进垃圾箱,明天垃圾车一拉走就真的找不到了。所以就下车看了看。”   他把翻垃圾箱这回事说得还挺优雅。   “后来果然在里面看见了春尾衣良的袋子。”他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然后我打开盖子,在里面看见了那件衣服。”   虽然外包装被食物残渣泼得乱七八糟,但那依然是他迄今看到过的,最漂亮的一件衣服:一件深蓝色的男式丝绒西装,胸口还别一枚银色胸针,独属春尾衣良的标志Logo。   姜蝶随着他的话,忍不住脑补出蒋阎一边皱眉头一边灰头土脸地捡垃圾,结果捡到垃圾脸色一变开始傻笑的可爱画面。   她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嘟囔:“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把衣服送去干洗了,想直接穿上给你一个惊喜。”他的笑意微敛,“后来……如果告诉你衣服还在,恐怕你只会要回去扔掉。”   “那确实。”姜蝶故作轻松地笑笑,不想让气氛显得有些悲伤,她提起了当年的那第二件礼物,“那你知不知道我当时知道自己给你的礼物弄丢了之后,我又想准备什么给你吗?”   蒋阎被吊起胃口。   “什么?”   “你凑过来,我告诉你。”   蒋阎依言撑起身,探过大半餐桌。   姜蝶的耳垂微微泛红,非常小声地在他凑过来的耳边嘀咕了一句话。   说完,火速把筷子一搁,恢复正常声调嚷着我吃饱了,拉起行李就要跑。   蒋阎维持着探身的姿势怔了几秒,慢慢直起身,看着她扑愣的背影,喉间滚动了一下。   “姜蝶。”   他快速地喊着她的名字,如下了一道定身符。   姜蝶回过头,脸颊红红又故作镇定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笑了一下,那笑的意味透着明知故问的无奈。   “没什么。”他说,“你吃饱了,我还没吃饱,再让我吃一会儿?”   ……这个人真是逮着他自己的弱点使劲薅她。   姜蝶撇嘴:“行吧,那我再等一会儿。”   她放下行李,又感觉不好意思地走进他的书房,总之,直觉告诉她现在不应该和他呆在一个客厅。相比之下,书房是最安全的场所。   里面的摆设乏善可陈,她不敢乱动他桌上的文件,坐在软皮的椅子上刷手机。余光却好奇地瞥着一旁的保险柜。   这个东西也太有存在感了,无法不让人好奇里头装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宝贝。   蒋阎不声不响地出现在门口,冷不丁出声:“密码是0101。”   姜蝶被吓了一跳,闻言吓得直拍胸口。   “什么……”她回过神,“你刚才报的是保险箱的密码?”   他点头。   “这密码会不会太简单了一点?”姜蝶担忧,“你就不怕被偷?”   “他们偷不走,也不会想要偷的。”   “如果是不值钱的东西,干嘛要放进这里,障眼法吗?”   “当然不是,放进这里就是因为珍贵。”   “那这样说很矛盾啊。”   蒋阎犹豫了一下,走过来,按下密码打开。   咔哒一下,保险箱开了,空荡荡的盒子里只装着几样东西。   待姜蝶看清那些具体是什么之后,发觉他说得没错,没有哪个小偷会想偷一本胡编乱造纸页都发黄的初中同学录,还有抽掉两个小人之后空了一半的月球微缩。   除此之外,还有两张音乐节的门票,两张汽车影院的电影票,四张往返巴黎的飞机票。票据的纸张有些陈旧了,可边角平整,保存得非常完好。   在他们走失的时光里,一直有人在原地没走,如同城池陷落后潦倒的君王,还固守在城墙之巅,将仅剩证明过这座繁华都市的一砖一瓦抱在怀中。   天地不仁,总会攻陷一个人的一生,可它也仁慈,没有完全断人生路,好歹留有一种名为爱的粘合剂。   只是能找到它的人少之又少。   庆幸的是,他们都最终找到了。   姜蝶的鼻腔发酸,指着自己亲手做的微缩模型:“那两个小人,为什么没有了?”   她故作不知道地问他。   而他一本正经地跑火车:“某天他们突然私奔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她配合着他:“没关系,他们私奔就私奔吧,剩下的时间……”姜蝶凝视着他,语气坚定,“换放大的我站在放大的你身边。”   “那不如,从今晚开始?”   他一句话打破了刚才的脉脉温情,又拐回了最开始她想逃避的气氛。   虽然,这头其实是她挑起来的,结巴的人却也是她。   “我出来好几天,今晚必须得回了。家里那盆花再不浇水,该枯掉……”   话还未说完,姜蝶的腰被一拦,宽大的手掌垫着桌子和她腰部的空隙,他将人往后逼退,抵在书桌上。   蒋阎瓷白的脸凑过来,嘴唇一动,以为是吻落下的前兆。   结果,却是个假动作。   姜蝶本来都闭眼了,这下恼怒地仰起脸:“怎么又玩这一套!”   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摸着她的后颈,盯着她:“懂我刚才你在我耳边说完礼物,结果又要走时,我的心情了吗?”   “……”   姜蝶的气焰恹恹地瘪下去。   他的吻最终一偏,落到她的耳朵上。姜蝶被吻得耳朵麻痒,有耳鸣般的电流横穿过整片大脑,霎时间头晕目眩。   他在她耳边压低声音放话,哄她别走。   “你走了,花的确不会枯了,枯掉的就会是我。”   姜蝶腰一软,索性被他的手掌撑着才没有划下去。   那一晚,她果然没走成。   惦念着家花的蝴蝶被一朵伪装的食人花阻截,他装成奄奄一息的柔弱小白花,将她缠在花芯,哄骗她自己更需要灌溉。   她果然被骗得五迷三道,一头栽进去。   食人花得偿所愿地舒展花瓣,一瓣一瓣将她吞下。   *   自从那天蒋阎和她说过要不要去见蒋明达的事情之后,姜蝶的心里就没消停下来过。   她知道这一面再所难免,但对于这个人,总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   他是一切源头的始作俑者,可问题又在于,他并没有逼迫他们。   他只是自上而下地俯视他们,给予了两个孩子二选一的抉择,提前让他们领悟到了世间的残酷法则。   而这个自以为是的救世主,如今已摇身成为蒋阎的父亲,世界上和蒋阎纽带最深的人之一。   因此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蒋明达?姜蝶真的不知所措。   她还没捋清自己的态度,却没想到蒋明达先来找了她,就在她和蒋阎从平溪回来的一个礼拜之后。   那两天,刚好是蒋阎出差去纽约的日子。   姜蝶下班从大楼里出来时,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开到她跟前。车窗降下半边,一股浓重的檀香味从中飘出。   姜蝶疑惑地看进去,车后座一个精神倦怠的老人正阖眼休憩,眼睛都没张一下,开口说:“姜小姐,有没有空去喝个茶?”   他的手心里,依旧有条不紊地滚着两个雕刻佛像的核桃。   姜蝶认出了这人是谁,和记忆里或是刊登的照片相比变化并不算很大,保养得体,只是面容清瘦,神色由内而外地透露着一股垂暮的气息。   姜蝶神色僵硬,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他见她没动,这才缓缓睁开眼,一双浑浊的眼睛扫过来,忽一下,对上她的。   “难道是在怕我?未来都有可能成一家人,没必要有这么大压力。上来吧。”   话音一落,司机亲自下车为姜蝶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在几秒的僵持后,姜蝶咬了咬牙,上了车。   结果,蒋明达却像感觉不到姜蝶存在似的,又自顾自闭上眼,只是那手指还在惯性地拨着核桃,提醒着别人他根本没有睡着。   非常有压迫式的进场。   姜蝶静悄悄地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蒋阎这件事。   最后,她决定见完看看情况再说,现在说也是徒增他担心。   车子在这片寂静里往前行驶,停在了一家曲径通幽的茶馆门口。   姜蝶率先下了车,茶馆门口早有人迎接,将蒋明达从车内扶下,毕恭毕敬地迎着他穿过栽种了竹林的院落,来到一处僻静的包厢。   姜蝶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等蒋明达入座后,她还保持着防备的站姿站在门口。   两人之间的姿势,可能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完全复刻了当年他们之间的初见。   只不过那个惶惑的小女孩已经长大成人,身材拔高,姿势挺拔,神情也不再充满紧张,而是一种决定单刀赴会就不再忐忑的英勇。   蒋明达瞥了一眼她的神色,笑道:“和当年很不一样了。”   姜蝶一愣:“……你还记得我?”   “我虽然老了,可没有老糊涂。”蒋明达眼睛微眯,似在回忆,“你会遗憾当年我选了他,而不是你吗?”   姜蝶毫不犹豫地回答:“并不会。”   “哦?是吗。”他话锋一转,“所以你和蒋阎在一起,就只是巧合?”   “……不然你觉得是什么呢?”   他转而问:“其实你们的人生在菩提种分化的时候就已经分道了,如今何必再凑一起?”   姜蝶平静地回答:“如果人生是由菩提种决定的话,那么我的人生早已经停滞了。可如今,我依旧完好地站在你面前。决定人生的是我自己,不是菩提种,更不是你的三言两语。”   蒋明达沉默地饮了口茶,神色看不出喜怒。   半晌,他不再绕圈,开门见山道:“你有这种魄力,我很欣赏。对你的人生来说,这种态度确实有挺大用处。但对于蒋隆集团,你有多大的能量呢?我已经无子嗣,蒋阎要找谁都是他的种,说实话我没什么太大兴趣。但他既要接我的班,他更适合对集团有助益的女人,而不是你。”   闻言,姜蝶的平静无法再维持下去。   她上前一步,忽然在蒋明达面前坐下。   蒋明达微微蹙眉,注视着姜蝶忽然撩起半边裙子,露出大腿上的那个蓝色蝴蝶刺青。   她指着这个刺青说:“在这块刺青下面,原先是我的胎记。”   “……所以?”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接受了我的亲生父母将我抛弃这件事。我用蝴蝶掩盖胎记,是想告诉我自己,我可以主宰我自己的人生。别人都不能,包括我的父母。我同时也接受了,他们并不爱我这件事。”   “亲生的父母尚且对自己的孩子如此残酷,那么你对非亲非故的蒋阎……只将他看作是巩固你人生和你集团的一种工具,我也完全理解。”   蒋明达听完她的话,一直耷拉的眼皮慢慢地掀了一下,正眼看向她。   “可这就意味着养父母和孩子之间的关系注定了冰冷和利用吗?我只能跟你说,我妈姜雪梅和你完全不同。她没钱,没什么文化,也没有庞大的集团,但她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她。爱人是人类最珍贵的本事,你是堂堂集团创始人又怎么样呢,根本比不上一个家政妇。”   蒋明达的视线带上怒意,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听前面还以为小丫头片子活得够通透,到最后都说的是什么?爱?”蒋明达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茶,降下心头的火,“爱人是神的权利,不是人的。”   姜蝶的面前的茶盏也凉了透,她抬手一饮而尽,直视蒋明达。   她说了一段话,随即抛开茶杯,潇洒地起身而去。   院落里竹影被风摇晃,沙沙声是这场对话最后的余音。   *   蒋明达和姜蝶私下会面这件事,姜蝶还没来得及告诉蒋阎,他就知道了。   彼时,他在酒店接待完一个客户,刚把人送走,蒋明达的视频通话突然弹出来。   蒋阎诧异地接通,看见视频那头的背景,是在蒋明达常去的茶室。   “父亲?”   即便隔着屏幕,蒋阎也能察觉到蒋明达的脸色非常差劲。   这很不寻常,他出声就更加谨慎。   蒋明达嗯了一声:“没打扰你吧。”   “没有,会正好结束。”   “巧了,我这边也正好结束。”   蒋阎心里一凛,预感到这话里的不对劲。   “父亲和谁见面了吗?”   蒋明达皮笑肉不笑:“还有谁?自然是你那位能说会道的小情人。”   蒋阎的神色显而易见地冷淡下来。   “我好像和您说过,我会亲自带她来见您。”   蒋明达也明显察觉到了他语气前后的突变,脸色更加阴沉。   “没必要一起来。新闻出来那天我就已经知会过你,玩玩可以,要成为蒋隆集团的助力,她不够格。”   “您别忘了,我们都是从一个福利院出来的。”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那谁是那个枳还不一定。”   蒋明达嘴角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   “你想暗指我这些年亏待你?”   “不,恰恰相反。您给过我的无可指摘。教育机会,生存环境,都是从前的我无法拥有的。我很感谢您。”   “我也说过你是懂事的。”蒋明达脸色稍霁,“所以有些事情,难道还需要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你?”   “如果您是指和姜蝶在一起这件事,那么我现在就可以确定地告诉您,我什么都可以妥协,除了她。不要再在姜蝶和我的关系之间自作主张。再一再二,若有再三,我就不那么好说话了。”   蒋明达伸手抚着茶碗的盖子,一下,又一下,清脆的声响被信号模糊成断续的沉闷。   最终,他不屑地笑道。   “你现在,是在和我叫板?”蒋明达抚着盖子的频率加快,“你看看你现在现在坐着的这个位置,那都是我赏你的!”   蒋阎没有零点零一秒的犹豫,干脆利落地起身,将椅子往外一踢。   椅子咕噜噜滚出好远,屏幕里,只剩下熨烫齐整的西装下摆和垂坠的西裤。   一只手撑在桌上,指节轻叩着桌面,硌哒,硌哒,和茶盏的韵律抗击着。   蒋阎的脸没有再入镜,蒋明达只能听见他的声音遥遥传来。   “这个位置吗?您想要,那就还您。毕竟那本来就是您的东西。”   语气够轻描淡写,就更让人怒火中烧。   蒋明达一下子把手边的茶盏掷碎,蒋阎听见了噼里啪啦的动静,眉毛却没抬一下。   他不慌不忙地:“父亲要保重身体,尤其是血压。”   “……”蒋明达喘着粗气,“不许再叫我父亲!”   “好的,蒋董。”蒋阎毕恭毕敬,“但有一件事我有义务提醒下,之前您问我为什么要收购郑氏,我当然不是去做慈善的。您可能不知道,郑氏和成荣集团之间背后还有一层关系。”   “……什么关系?”   “这我不能告诉您。”蒋阎颇为遗憾的语气,“您只需要知道,我和成荣已经签了协议,我救郑氏,她把手上蒋隆的股份卖给我。之前收购度假村的先一步棋,只不过是为了防止您起疑心的障眼法。现在加上我原本手里现有的股份,董事会的位置,恐怕不是我轻易和您解除收养关系能够脱手的。”   蒋阎此时慢慢俯下身,逼视着屏幕,漆黑的眼睛和蒋明达对视上。他那边明明是白天,却比他这里的黑夜还要暗沉,以致于那目光里藏着什么,蒋明达都识不清。   “好。好。”死寂片刻,蒋明达颤着的手转起了核桃,维持着表面的得体,“果然橘生淮南。手腕雷厉风行,青出于蓝。尤其是过河拆桥这一招,不得不说厉害。”   “过河拆桥?您误解我了,不是您先提的吗?我其实很想过完桥再加把砥柱的。”   他嘴角带着嘲讽的笑意,眼神却在接下一句时不自觉柔和。   “只要您别为难我的‘小情人’。” 第75章 结局(下) 是哪只蝴蝶降落在风眼   两天后,蒋阎从纽约返回西川。   刚好是晚上的班机,好巧不巧的是在这同一天,有一个故人也从国外返回——就是曾经姜蝶在巴黎交换的时候,认识的邻居林茉染。   她因为那段激情相逢的恋爱,决定大四毕业后到英国读研投奔男友。结果交换回来没多久,两人就分手了。但她还是遵循了自己当时的愿望,去了英国留学。   如今毕完业,她决定回国找找工作,理所当然地就回了西川。   她在朋友圈看到姜蝶也在西川,就联络了她,姜蝶一看落地时间,居然和蒋阎是同一天到,林茉染的时间更早一点,就说来接她的机,然后三个人一块儿吃顿饭。   林茉染和过去相比,穿着打扮更洋气,但那股冒失的劲头完全没改,愣是在里头迷了路,等这班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迷糊地在到达口现身。   姜蝶挥着手,被林茉染扑上来抱个满怀。   “对不起啊,让你久等了吧!”   姜蝶笑着摇头:“不会啊,他的航班还没落地呢。都说了让你不要着急了。”   林茉染突然欲言又止:“你说的男朋友……不会还是邵千河吧?”   “不是。”   “那最好了,看到他就会想到我ex,膈应。”她松了口气,又好奇地追问,“那是谁啊,在西川认识的吗?”   “嗯……等下介绍你们认识啦。”   “快,先让我看看照片!”   林茉染等不及地催促。   结果姜蝶一翻手机才发现,他们自从和好后,竟还没拍过一张合照。   而唯一的一张合照……   姜蝶翻出那则公益新闻,哭笑不得地说:“喏,只有这个合照,你凑活看吧。”   “我靠!是这个蝴蝶兰?”   林茉染惊讶地瞪大眼。   姜蝶以为她在惊讶蒋阎的身份,却听到她结结巴巴地凑近端详,无比肯定地说:“好像就是他吧!”   姜蝶迷茫:“什么蝴蝶兰?”   “当时住我们这一层的有个帅哥,他搬进去当天我顺手帮他拿了盆蝴蝶兰,就是这个人。他感谢我帮忙还给我推荐了一家中餐厅。”林茉染惊呼,“但后来就没再见过他。”   “哦……”   姜蝶回想,大概就是最开始那段时间,他搬来她的隔壁,但在目睹她和邵千河的逢场作戏后就离开了。   原来林茉染会带她去那家中餐厅,也和他有几分关系……世事真是奇妙。   一小时后,蒋阎的航班终于落地。   林茉染陪着姜蝶一起等,她看着姜蝶聚精会神地盯着到站口涌出的人流,当一个气质冷感的人从拐角出现时,平平的嘴角突然绽开。   林茉染转头顺着姜蝶的视线看去,从到站口出来的男人风尘仆仆,脚步径直向她们走来。   他的脸上原本也无甚表情,但在和姜蝶视线对上的一刻,就好像藏在暗处的满地碎玻璃,它本该是刺伤人的,可被阳光直射到,就炫目得人睁不开眼睛。   蒋阎走至二人面前,弯腰给了姜蝶一个脸颊贴着脸颊的拥抱。这一瞬间,两个庞大的人突然在人类世界里缩成小小的两只,变成了爱贴脸磨蹭的小动物。   林茉染头一次感受到自己是多么的多余。   她出声打招呼说:“……嗨,两位,我还在这里?”   三个人回了西川的市中心吃饭,吃完后蒋阎让司机送林茉染回家。至于姜蝶,蒋阎则亲自牵着人,散步送她回家。   一场青春时代久违的压马路,从花都压到了西川。   这一路上,姜蝶都显得有些许沉闷。   她脑海里回荡着刚才在机场时,林茉染说的话。   ——“不过快离开巴黎的时候又见过他一次,就在公寓对面的那个咖啡馆,他坐在窗边喝咖啡。我早晨去买咖啡的时候碰见他了。”   当时,他的手边放着一盆紫色蝴蝶兰,所以林茉染一下子就想起来这个人。   她犹豫了下,和对方打了个招呼说:“嗨,你还记得我吗?”   坐在窗边的青年转过脸看了她,点头说:“记得。”   林茉染脸上绽出笑:“多谢你推荐的那家餐厅哦,味道很正。”   还让她捡回一个男朋友,某种意义上,他算是自己的红娘。   林茉染的笑意更诚挚了,没急于离开,同他又闲聊了两句:“我以为你已经搬走了,很久没看见过你。”   “我确实搬走了。”他一顿,“也已经离开巴黎很久了。”   “啊……那你这次来,是旅游吗?”   他又望向窗外,摇头说:“我的……朋友,在这里的学业今天告一段落,我来恭喜她。”   “哦,我明白了!这盆蝴蝶兰是要送给你朋友的吧。”林茉染恍然,“但是这个花盆不太好拿,要不要换个包装什么的。拐角有家新开的花店。”   “谢谢,没关系。”   他又轻轻一摇头,抿了口咖啡,话题就此戛然而止。   林茉染努力回忆着当时见他的那幕画面,结语道:“但不知怎么的,傍晚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发现那盆蝴蝶兰还在,只是他走了。你说这人粗不粗心,要送出手的花居然都会落下。”   姜蝶缓了半晌,问道:“是哪一天,你还记得吗?”   “我那之后没几天也交换结束了,往前倒推几天的话……大概是五月三十一号吧。”   五月三十一号,那一天,是她在巴黎结业的最后一天。   当天大家还聚了餐,为她践行,导致她很晚才回公寓。   楼下的咖啡店深夜时分早关了门,如果她早一步回家,走出窗台,探下身张望,大概就能看见黄昏下,进门左数第三排的桌子,那儿恰对着她临街的露台,有一株紫色的蝴蝶兰盛放。   它的花语,是我爱你。   *   这场马路没有压很久,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节奏。   蒋阎赶紧伸手拦车,但是滂沱的雨夜下,任站在街头的是人是鬼,出租全不搭理。还是姜蝶眼疾手快,拉着蒋阎跑上了一辆驶过来的公车。   他们刚挤上去,身后随即又挤上来很多人,大力推着二人冲到车厢后部。   黏糊糊的潮气钻满车厢,肩头挨着背,脚尖对着脚尖,他们被挤得仓促紧贴。蒋阎用手撑在车窗上,为她辟出一小片“避难所”。   他承受着背后的推搡,有些无奈地问:“你家该在哪一站下?”   姜蝶踮起脚尖,斜过脑袋张望:“好像哪站都不行。这辆车不到。”   “……那我们就下一站下?”   “可是外面雨好大。这样吧,我们跟着这辆车,看看哪站附近有避雨的地方再下?不然你也会淋得全身湿答答的很难受。”   “好。司机应该送完林茉染了,我让他再过来接我们。”   姜蝶点头,蒋阎忽然捏了捏她的手心:“刚才都没怎么说话,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刚想说没什么,他紧接着问:“是因为蒋明达来找你的事吗?”   姜蝶微微睁大眼:“他告诉你了?”   “我和他谈过了,关于这件事,你不用再担心。”   “他会这么容易妥协?”   蒋阎没有解释太多,只说:“他当然不想妥协,但我已经不是那个只能被选择的小孩了。”   “你不要一个人逞强!这件事我本来就打算等你回来和你说的。”姜蝶非常郑重其事地看着他,“蒋明达说,爱人是神的权利,不是人的。”   于是,那晚离开前,她对蒋明达一字一句道。   “——那我就做他的神。”   姜蝶模仿着当时的语气,对着蒋阎重述:“我说,他供奉神明应该很清楚,神绝对不会抛下它的信徒,对吗?那么我也一样。除非你亲手把我的佛龛敲碎。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们分开。”   蒋阎怔怔地听着这段对话,往事如这场大雨纷至而下,沉渣满地,可还是有人兜头冲进暴风,被砸得头破血流后,咬牙拖着他的手,将他带上安全区。   到头来,那只被拖进风眼安全降落的蝴蝶,原来是他啊。   公车突然紧急刹车,煞风景地播报着下一个站名。众人东倒西歪,姜蝶也跟着摇晃,却被面前的怀抱突然稳稳拥紧。   车外是亮光的广告站牌,雨夜车灯,闪烁的交通信号,这些东西像黑色大海上的灯塔,指引着行人回家。   一茬一茬的人流下了车,车厢渐空。唯独他们不再着急,因为,他们已经在这个紧贴的怀抱里找到了归宿的落点。   “头发又变长了。”   蒋阎慢慢松开她,摸着她被雨淋湿的发梢,在姜蝶还没反应过来时,将她的头发全数拢进手心,尔后从西裤口袋掏出了一根发绳。   不再是纯黑的,上面缀满了漂亮的珍珠。   “……什么时候买的?”   “这次去纽约的时候,在一家橱窗里看见的。”他慢条斯理地把发丝扎进珍珠发绳里,“我答应过你,要送给你一根新的,更漂亮的。”   他亲手扎好,将碎发裹进耳后,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比我想象得还要合适,好看。”   姜蝶吸了吸鼻子:“什么时候答应的啊,我都忘了。”   手心却暗自雀跃地抠紧,不停地反复去摸后脑勺。   他看穿了她拙劣的演技,没有拆穿,纵容地勾起嘴角。   两人并肩贴着雾气弥漫的车窗,望着下一站的站牌。   姜蝶轻轻撞了撞他的胳膊。   “要不要在下一站下?”   “下一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蒋阎存心戏弄她:“那不能乱下,午夜的公交容易开到异次元。”   姜蝶猛掐一把他的手臂:“……不准吓我!”   他嘴角还浮着浅淡的笑意,无辜道:“我的意思是,下一站有可能就开到月亮上了。”   闻言,她扭过半个身子,用手掌抹掉雾气,贴近车窗瞧,配合他说:“是吗?可是前面好暗,不像是月球。”   “也许这站点刚好设在月亮背面。”   她收回视线,勾住他的手,亦被他反勾住。   “那就一起在这站下吧。”   既然说好要奔向月亮,无论是背光的阴暗面还是向阳的光亮面,无论是将人吞噬的黑洞还是平静庇佑的风眼,都一起去吧。找一个雨歇的日子,牵手散步,沿路赏花,我们再打一个赌,猜猜花叶下,会不会藏有一只渴睡的蝴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