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学渣的恋爱日常》 作者:江月初照 第1章   又一年的九月。开学这天的日头格外的毒辣,苗小青站在一栋挂满长青藤的五层建筑前,这是栋灰砖外墙的建筑,旧式的绿色格子窗,透出一股严谨沉穆的气势。   她的脸被晒得通红,嗓子干得冒烟,皮肤感到汗湿的粘腻很不好受,却在心里踏实地叹息一声。   她的人生走了四年弯路,终于还是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上。   刘浩的讲解声在她耳边响起,“这是物理系的系办大楼,建校初期就有了。虽然破旧,但是培养出了很多世界级的物理学家,比如狄拉克奖和巴克利奖的得主……”   他说他的,苗小青抬脚走进了楼里。   冷气扑到身上,她舒服地微微一叹,走到角落的自动售卖机前,选了冰果汁,投入硬币。   “咚咚”两声,她弯腰取出两瓶果汁,转过身却一愣,刘浩呢?   一个上午,她被这位研二的学长带着在校园到处逛,她热得受不了,一路上也不想说话。刘浩大概觉察出来她很冷淡,渐渐地对她也没有了好脸色,这会儿估计是趁机溜了。   考虑到这个可能,苗小青心里立刻松泛了,这个人给她的感觉不是太好,要不是碍于他是前辈,她是新生的身份,早就回宿舍了。   剩下她一个人,她把一楼大厅环顾了一遍,西边的角落,有一扇厚重的金属防火门。   她以为是出口,走过去不假思索地推门,朝门后一看,不禁呆住了。   这是间小办公室,一股陈旧的味道钻进她的鼻孔。   办公室只有一面紧闭的窗户,正对着门。六张办公桌横二竖三的排列,桌上堆着几尺高的文献资料,墙下码得齐窗高,不知道堆在那里多久没有整理过,纸张折角泛黄,最上面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苗小青看着这份儿邋遢,觉得自己跺跺脚,就能震起一股飞烟迷尘。   正午的阳光明亮充沛,也只斜照进了窗前的一隅,像一束尖利短促的剑光,劈开了离墙最近的那张缺了一角的书桌。   室内只开了靠前的一排日光灯,冷清的灯光照着办公室里唯一的一个人。   键盘的敲击声响彻室内。   苗小青看向那人。他微垂着眼,望着笔记本屏幕。沉重的防火门被推开会发出不小的声响,苗小青不知道他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也不理会,这人周身散发着一股不问世事的专注和淡漠。   苗小青刚要准备退出去,却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歉,“对不起,打扰了!”   那人眉头一皱,格外用力地敲了下键盘,手指揉着太阳穴,缓慢地抬头看她。   苗小青被他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吓到了。他似乎疲倦到快抬不起眼皮,看苗小青也半眯着眼。   他的眼下青影浓重,眼窝深陷,眼睛周围干得起皮。奇异的是,他虽然半眯着眼睛,打量她时却变得炯然有神。   “新生?”他问,声音也是熬夜后的低迷沙哑,说完他清了清嗓子,“迷路了?”   他清嗓后的声音温润干净,一字一字,像水珠慢悠悠地滴入静静的水面。   苗小青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新生?”   他短促地“呵”了一声,“不是新生,怎么会走进这里”   这里?这里是哪里?   苗小青又打量这间连地砖都没有铺的办公室,“你也是研究生?”   “我不是本校学生,”他满不情愿地回答,冷淡地瞥她一眼后,低下头说,“你要出去就原路返回。”   不是学生么?可他的年纪跟自己差不多,也不像教职工。苗小青兀自纳闷,敲击键盘的声音又重新响起。   这是根本不想浪费时间跟她闲聊。她正要退出去,又想到他倦意沉沉的双眼,还有干得起皮的眼周。   她的视线扫过他的桌面,笔记本旁边只有一个空的水杯。   又是鬼使神差的,她把手中的一瓶果汁放到空水杯旁边。   “秋季干燥,多喝点水。”   她说完,也不看他,拉开门就匆匆离开了。   2   苗小青走后,程然望着那瓶果汁出神。   这姑娘怎么回事?突然冲进来,突然给他一瓶果汁,又突然被踩了尾巴似地跑开。   难道又是暗恋他的人?   呵——他在心里讽刺一声,什么时候了,还有空琢磨这个。   他低头继续改文章,刚敲了两句话,屏幕上细小的英文字开始模糊,他揉了揉眼睛,看了几秒,又开始出现重影。   他只好移开目光,看着桌上那瓶果汁,渴了一天的他,立刻感到嗓子干涩难耐。   为了不打断思路,他这一天连水都没敢喝,就怕跑趟厕所,回来就断了思路。这人倒好,给他一瓶果汁。   他捞起果汁,随手投进废纸篓。   目光回到屏幕上,满屏的英文和函数,像被泡在水里,歪歪扭扭的。他叹了口气,连续盯着屏幕十个小时,是眼睛抗议了。   他从废纸篓里捡起那瓶果汁,想到她那句大妈级的关怀:秋季干燥,多喝点水。   他拧开瓶盖,咕嘟灌下半瓶,然后决定出去转转,让眼睛休息几分钟。   一边往外走,他一边想着文章的事,这篇文章投稿成功,他跟这边学校的访问合约也到期了,到时候应该还会续约吧。   江教授这段时间很奇怪,似乎心思根本就没有在超导研究上,反而出现了很多数学方面的东西。   他直觉这是个大事,走之前得弄清楚。   其实他很少出现直觉,从小到大就两次,上一次是填高考志愿,他瞒着父母,偷偷填了物理系。过后证实,父母气得差点没跟他断绝关系。如果他没有先斩后奏,以父母的强硬,他还真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摆平这事。   他胡乱想着,走到大厅,一眼看到教授简介墙下面的‘果汁主人’。   她穿着一件很短的棉麻白衬衫,下面是一条宽宽大大的姜黄色布裙,黑发在头顶揪了个丸子。   这身材真是单薄。   尤其她的脖子细长,下巴仰高,后背挺得笔直,显得更瘦了。   那挺直的背,看起来个性就很倔强。   程然暗暗猜测,出现在这栋楼里,又在看教授简介,难道也是物理系的?   她看了几秒就走了。   她的背影刚消失在拐角,程然就听到有人叫他。   他回头看了眼身高不尽人意的刘浩。   “你看到一个穿白衬衫黄裙子的女生没有?有点高,”刘浩比比自己的鼻子,“大概到我这儿。”   “刚走了。”程然说。   刘浩抓了下头发,“我去办公室拿个东西,下来就没见着她了。”   程然看着他的发顶,想了想说:“她应该比你还高几厘米。”   “啊?”刘浩起先一愣,随即气得脸红,“你什么意思?”   “就是说下我的直观印象。”程然说完,转身回办公室。   “等下,”刘浩叫住他,“明晚的活动你来吗?”   程然看着他一脸莫名,“你们学校的活动,我怎么参加?”   “你可得去,江老师有新学生。”   程然意外,“我记得他没要名额啊。”   刘浩卖了个关子,“后来收了。”   程然有了兴趣,“成绩很好?”   “笔试第一名。”   程然心下了然,难怪江老师会收,大概是个天资很好的学生。毕竟他的研究方向太难,普通学生根本做不了事情,还要花费很多的精力指导。   他顿时有了点兴趣,“明天有空我就去。”   3.   苗小青六点到了学校湖边的中餐厅。   其他院系的迎新活动张灯结彩,鼓乐喧天。物理系的研究生迎新活动就相当的质朴了。聚个餐,聊聊八卦,交换信息是活动核心。   名校物理系的男生凑一起八卦,没有脏话,没有喧哗,没有荤段子,聊的话题比茶卡盐湖还纯净。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胆子大,什么内幕都敢说。   餐厅还没开始上菜,苗小青坐在人群外围,听着研二的前辈热心地点拨新生。   “读研啊,导师太重要了,”留着小平头,发量只有同龄人一半的孟建国说,“咱们系的导师分一二三等。”   他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指着刘浩说:“比如刘浩的老板,杰青,妥妥的一等。金老师的方向是大热门,顶刊文章多,只要你本事别太差,也不懒,研究生发PRL不是梦。”注(1)   听到PRL,新生“哗”地吸了口气。   其中一个新生站起来,冲刘浩打招呼,“师兄你好,我是金老师的新生。”   众人艳羡地看着他,一个老板就一个研究生名额,被杰青挑中,前途无忧了。   有人心急地催促孟建国,“你再说说,二等三等什么情况?”   “二等嘛,就是导师研究方向相对简单,劳动密集型。每年广发文章,”孟建国说,“一个杂志一个杂志地碰运气,万一你运气好,说不定也能碰上篇PRB。”注(2)   有几个人松了口气,一时没人再关心三等的情况。   孟建国接着说起了三等,“三等的导师,研究方向艰深冷门,门槛很高。至少你得懂多体物理。学过《固体理论》。”注(3)   一干人等沉默。   “像我们这种不懂多体物理的,遇到江教授那样的老板,头发掉光也出不来一篇文章。”孟建国说,“咱们都是学硕,没论文怎么毕业?”注(4)   “固体理论研一就开始学了,有什么难的?”有人小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注(1):PRL,物理学术杂志,顶刊。   注(2):PRB,物理学术杂志,曾经也是一区顶刊,后来因灌水严重降到二区,按照文章中的时间,PRB仍然是一区刊物。   注(3):《固体理论》,物理研究生课程。   注(4):多体物理和单体物理,单体物理相对简单。男女主及主要人物做的是凝聚态物理最难的强关联方向,算多体物理。 第2章   孟建国睨了那人一眼,“你说得对,但要做江教授的研究,除了研一的固体理论,群论,高等量子力学这些学校的课程,还要自学量子多体理论,量子场论,规范场……这样才能确保你研二可以做点简单的研究,毕业时能勉强发篇文章。”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要学这么多,他的学生怎么办?”   “他的学生?”孟建国环视众人一圈,停在其中一个低头看手机的人头上,“老袁!你在啊?”   老袁抬起头,“我在怎么了?你要找的也不是我。”   “程然和杜弘没来?”   “他俩啥时候参加过活动了?”老袁说完,又低头看手机。   孟建国接着说:“其实这学生也分三等。一等学生成绩好,悟性好,学习科研都不成问题。二等学习成绩好,发不了文章,拿个学位转行找工作不成问题,就是这三等嘛,”孟柱国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说得难听点,三等就是考研专业户,上培训班的那种,冲着物理系录取分数线不高,混个学位毕业。这种的,运气好遇到个好混的导师还好,运气差遇到江老师那就是被劝退的命了。”   “啧!——”众人同情地吁叹。   “你们知道么?”这时有个人突然说道,“这次新生中有个笔试第一名的,听说面试的时候差一点被刷下来了。”   这个消息一出来,立刻七嘴八舌地讨论开了。   “我也听说了,好像咱们系的导师都联系了一遍,没有人要。”   “据说本科是个双非学校,多半是个考研专业户。”   “这样的面试没刷下来,是因为笔试第一吧。学校怕闹出新闻不好收场,只能收了。”   “物理系的老板们精着呢,是不是培训班考出来的,一聊就知道。所以谁都不要。”   “混学历混到物理系图啥呢?毕业都困难。”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终于有人关心实质的问题。   “江教授今年一个名额也没要,系里硬摁着他收了,”孟建国感叹一声,“三等学生遇到三等导师,雨果的悲惨世界!”   “啧——”   “这还不是最惨的,”孟柱国接着说,“最惨的是他还有一等之上,说是超等也不过份的师兄,就是程然和杜弘。”   众人起哄,“他们俩是江教授的学生啊?”   “程然是访问学生,本科清华基科班,直博高研,物理系连年第一名。”   “基科班!这样的学生为什么会在我们学校?”   “他的清华老板跟江教授是博士时期的师兄弟,多年来一直有合作,程然来学校访问很正常。”   “那杜弘呢?”   “杜弘是15岁上大学,原来在港大读研,拿港府奖学金的。后来退学考了我们学校的研究生,”   孟建国一脸神往地说,“据说他是冲着江教授来的,具体原因没人知道。”   吸气声起此彼伏。   苗小青听到这里,问孟建国,“你不是说江教授是三等导师吗?为什么他的学生都这么优秀?”   孟建国听见女孩子的声音,愣了一下,跟随众人的目光看过去,竟然是个很漂亮的女生,素白的小脸,明亮的眼睛,弯弯的唇角,头发清清爽爽地扎起来,看着就很舒服。   男生们毫不含蓄地围了过去,“你也是新生吗?”   苗小青一脸诧异,“你们不认识我?”   “啊?”众人一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了摇头,“不认识啊。”   “不认识你们刚说我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苗小青的声音依然是温温柔柔,不紧不慢,“笔试第一、考研专业户、混学历混到物理系、遇到三等导师的三等学生——你们那语气,好像跟我很熟啊,怎么这会儿就不认识了呢?”   “……”餐厅里的气氛异常尴尬。   苗小青神色不善地瞄着面前层层堵堵的男生,从她那所破学校的物理系,到这所排进全国前十的物理系,男生都一样微驼着背,一样的棉T恤七分工装裤,一样的双肩电脑包,一样的发量稀少,一样的孱弱,以及一样的……嘴碎!   “哎!”人群中有个人说,“我认识你!”   苗小青一愣,一个圆圆的脑袋挤开众人,亮得发光的脑门凑到她面前。   “我认识你,”那人笑着说,“你是金融系那谁的女朋友?”   众男生脸上的热情退却了,失落地望着苗小青。   “你认错人了!”苗小青说,“我没有男朋友。”   “呵——”一声短促的嘲笑,“老袁,你的套路老掉牙了。”   苗小青意识到自己被套话了,她没放心上。倒是很在意那声不轻不重的“呵”,听着有些耳熟。   她正努力回想在哪里听到过,就被老袁爽朗的笑声打断了。   “哎哟,是程然啊,来得正好,”袁鹏指着苗小青对他说,“你还不知道吧,这是我们的亲师妹!”   苗小青又是一愣,看着那个刚刚冒出来揭穿老袁的人,居然是昨天见到的那个人。   他就是程然?   那个前辈口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程然!   是她的同门师兄,虽然只算半个。   想起昨天他说的,“我不是本校学生。”所以这是句实话,不是为了结束闲聊胡诌的。   苗小青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喜悦,不由得微抬起脸去看他。   今天再见,他应该是睡够了。眼下的青影淡了许多,眼周虽然还有些起皮,比昨天好了不少。   睡够的他眼睛更加明亮,浓密的睫毛衬得眼眸漆黑,红血丝褪去,眼白部份水润干净,眼底却沉淀着淡淡的,阴郁的灰色。   昨天他坐着,看不到他的身量。此时他随意地靠在老袁身后的椅背上,身高至少超过一米八。   他和这一屋子的理科男有着明显的区别,没有穿工装裤,而是修身的黑色长裤。上身的T恤也是纯黑色。   他的头发浓密,背不驼,也不孱弱,相反还很结实。   此刻他抱着双臂打量她,整个人背着光,那眼底冷漠的灰色仿佛弥散出来。   苗小青微垂着头避开他的目光。   老袁比程然友好多了,对苗小青自我介绍,“我是袁鹏,明年博士毕业。”   苗小青抬起头,刻意避开程然的方向,“你们好!我是苗小青。”   “呵——”   苗小青以为他在嘲讽她,偷偷地捏紧衣角,下一秒却听到他问:“小草青青的小青?”   苗小青点头。   “我是程然,程序的程,自然的然。”   苗小青心头紧张,正不知道该说什么,餐厅开始上菜了。   众人散开,找到位子坐下。苗小青身边本来就坐着人,当然也没人愿意让座。   袁鹏对她说:“我们回头再聊。”   苗小青说:“好”,却看向程然,谁知他看也没看自己一眼,就转过身,走到旁边那桌坐下。   袁鹏坐他旁边,跟他说着什么。他手托着额边,苗小青可以看到他硬朗的侧脸和漫不经心的神色。袁鹏说了很长一串,他只是低头笑了一下。   也许因为他们是同一个老板,袁鹏偶尔会转过头冲她露出关照的笑容,而程然,自始自终,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苗小青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   他离开时不跟她说客套话,他坐到另一边,就把她这个才认识的师妹抛到脑后,这都应该是意料之中的。   而他会猜对她的名字,那才是意外。   4   苗小青当晚跟袁鹏互加了好友,回到宿舍就被火速拉进一个群组,她拉到通讯录,挨个修改备注,存组员的联系方式。   她简单粗暴地将袁鹏存为“大师兄”,徐浚存为“二师兄”,杜弘存为“三师兄”,轮到程然,她的手指一顿,略为思索,存为“临时工”。   苗小青的工位不出意外地被分在那扇金属防火门后面的办公室里。   办公室原来一共有四个人使用,都是江教授的学生。有本校直博的袁鹏,访问学生程然,港大退学的研二生杜弘,还有个目前在藏区旅游,开学都没有返校的研三生徐浚。   第一排两个位子都没有人,但是苗小青没得选择。袁鹏指着杜弘前面的空位,上面放着一台巨无霸的电脑,“这是我们的工作站。”   苗小青只能选择坐程然前面。   早上八点,她第一个到办公室。拿出她特意带来的抹布,把能擦的地方都擦了两遍,那股陈旧的味道淡了许多。   白板上写着公式,看了半天,苗小青也没看懂到底是什么。   她坐回位子上,从包里拿出固体理论来看。   十点钟,办公室还是一个人都没来。她把桌面收拾整齐,背着包去了三楼江教授的办公室。   江教授是凌晨一点半发的邮件,让她今早十点去他的办公室。   幸好苗小青的手机有设置新邮件提醒,早上起床她看了邮件,对着邮件上的时间怔忡了好半天。   一个凌晨发邮件的老板,四个十点也不到办公室的学生。   苗小青就算没有阅历,也明白这不是正常现象,何况她向来比一般人敏感 。 第3章   江教授的办公室在三楼的最东面,门敞开着,对面墙上挂着白板,白板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挥笔写完公式的最后一笔,笔尖在末尾重重一点——   “这样就对了。”   程然说完转过身就看到站在门口的她,对她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你先按照这样去改吧,”江教授从沙发上站起来,对苗小青招招手,“进来坐。”   程然收起桌上的笔记本,将椅子上的双肩包提起来,“我先走了。”   一进一出,擦肩而过。   苗小青在他空出来的椅子上坐下,接过江教授递过来的矿泉水,小声道了谢。   “你家是哪儿的?”江教授问。   “浙江。”   “父母做什么的?”   苗小青的手指摸着矿泉水瓶盖上的横纹,低声答道:“爸爸是国企职工,妈妈是家庭主妇。”   “还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女。”   她抬头望了一眼对面穿着随意的江教授,他的简历上写着今年34岁,世界奥赛金牌出身,保送清华,一路走来都是名校名师傍身,履历都烫着金印的那种人。   这样的人跟她拉家常,是因为没法进行学术上的交流。   尽管如此,江教授还是把话题转到了专业上。   “你本科都学了些什么?”   “普通物理,四大力学。”   “固体理论呢?”   苗小青摇摇头,“本科没开这门课。”   “曾经自学过什么吗?比如跟多体物理相关的。”   苗小青的指头轻轻掐了一下矿泉水瓶身,还是摇头。   “做过研究没有?”   苗小青的头摇到一半,把头扳回来,“毕业设计算吗?”   江教授点头,“说说看。”   “数值算一个紧束缚模型的能谱。”   江教授听了望着她,那神情明明白白地在说:就这?   苗小青垂下眼皮,把矿泉水瓶放桌上,手指微微用力地捏了下衣角。   这种情况下,她竟然走神了。像后背长了眼睛一样,身后的白板上那些复杂的公式像碎片一样朝她扑面而来。   她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别的原因,抬起头说:“白板上是您刚刚跟程然讨论的东西吗?那是什么?”   “铁基超导中的向列相。”江教授说。   “好像很难?”苗小青的语气又肯定了些,“是太难了。”   江教授笑了笑,“我觉得他能做更难的。”   苗小青使劲地捏了下衣角,鼓起勇气说:“那我能做这个吗?”   江教授愣了下,随即有些为难地看着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苗小青在心里苦笑,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能不能做,你不能问我。”江教授说,“我只能告诉你,你除了好好地上课,另外还要自己去学量子多体理论,量子场论和规范场……研一你能学完吗?”   跟孟建国说的一样,苗小青想,研一她能学完吗?   “我会尽力的。”她说。   “那就试试吧,”江教授拿给她一篇文章说,“你先读下这篇文章,算下平均场,重复自旋波的计算,然后自己找资料来对下结果。”   被安排了活干,苗小青顿时轻松下来,轻轻地回道:“好的。”   “算完了再来找我。还有,别忘了参加今天晚上的组会。”   江教授说完,起身走回他的办公桌,坐在电脑屏幕后面忙了起来。   5   苗小青回到办公室,程然和袁鹏都在,还有一个坐在她斜后方的,青涩得像个高中生的杜弘。   她走进来,程然和杜弘抱着笔记本,仍旧低头忙自己的。只有袁鹏跟她挥了挥手,坐到她旁边的那张桌子上,晃着悬空的左腿问:“去见老板了?”   “嗯。”苗小青一边从包里掏笔记本,一边说,“他让我算平均场。”   掏出笔记本,鼠标,插上电源,直到打开笔记本,苗小青才觉得不对,她转过头,目光把办公室扫视了一圈。   袁鹏的腿不晃了,程然没有敲键盘,杜弘也从两台电脑屏幕后探出头来,他们没人说话,都望着她出神。   “怎么了?”苗小青说,“你们刚来时没算过吗?”   杜弘把头缩了回去,程然又接着敲键盘,只有袁鹏的左腿没有再晃起来。   苗小青还在等他们回答,袁鹏却跳下桌子,对程然大喊:“说!中午去哪里吃?”   程然深吸了一口气,关上笔记本,埋怨地扫了一眼苗小青。   “张记!”他不情愿地吐出两个字。   袁鹏不干,“你也换一家请客啊。”   “那家最近。”程然说完站起来,“换一家就你请客。”   “凭什么?明明是你输——”袁鹏瞄了一眼苗小青,及时改口,“明明是你说师妹刚来,要请大家一起吃顿饭的。”   程然狠狠地瞪了一眼袁鹏。   苗小青有点意外,他为了她要请大家吃饭?这怎么看都是个谎言。   虽然是个很好听的谎言。   程然敲敲杜弘的桌子,“动作快点!”   苗小青不敢再发呆了,“等我一下,我去个洗手间。”   她刚走出去,袁鹏就一手指着程然,一手拍着腿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算平均场——你还敢跟我打赌她是棵好苗子,那天的迎新活动我可是全程都在的。”   杜弘也笑了,“他刚说什么来着?不是做非常规超导,就是做张量网络。程然你要是去摆摊相面,肯定会被人砸摊子。”   袁鹏趁势加大打击力度,“还说绝对不会再来个我这种做自旋液体做到毕业的,结果来个算平均场的。这是老天都看不过眼你太嚣张,派了个漂亮的小师妹来替□□道——”   程然抄起杜弘桌上的一本书,伸手就要往袁鹏身上砸。看到书名时却把手收回来,若有所思地看向笑得没心没肺的杜弘。   袁鹏说:“别笑了也别说了,你们那天没在,不知道这个小师妹看着温温柔柔的,性格可刚了,要是被她知道我们背后说她,她可不管什么尴不尴尬,面对面地就揭你脸皮。”   说完他看到程然奇怪的神色,又问:“你想啥呢?”   程然把书放回杜弘桌上,指尖点着书的封面说:“代数拓扑序?你在学数学?”   “这本早学完了,”杜弘把书扔回文件框里,又抽了本《范畴学》出来,“现在学的是这本。”   程然接过书翻了起来。   袁鹏也围过来,“你疯了吧,这一年你没出文章就是在学数学?”说完又想打自己的嘴,杜弘这小疯子发的疯还少么?   程然很快翻完书,“啪”地合上,问杜弘,“老板让你学的?”   “书是他给我的,”杜弘也没想隐瞒,又抽了两本书出来,放在程然面前。   程然望着那两本书深思。《抽象代数》,《微分几何》。好半晌他才抬头,神情带着几分郑重,几分严肃地问:“你打算做什么?”   杜弘不假思索地回道:“这不明摆着么?数学物理啊。”   “具体的!”程然不耐烦地说。   “强关联拓扑物态。”   程然望着比他小两岁的杜弘,面色惊异。   袁鹏沉不住气地叫嚷起来,“那是什么鬼?普林斯顿的黎若谷在做的那个?全世界加起来有50个人在做都是我多算了。”   杜弘和程然都没有理会他。   程然望着脸孔青涩,神色却坚定从容的杜弘,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缓慢地对杜弘说:“这是你从港大退学来这里的原因吧。”   杜弘曾说过,他退学是因为对原来老板的研究方向没兴趣;而来了这里一年,他并没有做过超导,而是在学数学。   袁鹏猛地抬头,也回过味来,“那就是说,老板也——他想什么呢?不准备申杰青长江了?”他有点急躁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又慢慢平静下来,“不过这对我也没影响,反正我是要稳稳当当做自旋液体做到死的;徐浚也一直是独来独往地做他的发展数值方法;程然你总是要回清华的;杜弘你是上赶着来一条道走到黑,谁冤你也不冤。这么看来,最受影响的只有——”   他没说完,苗小青推门进来,“你们在聊什么?”   袁鹏张开的嘴唇半天才合上,干笑着说,“没聊什么,就随便聊聊。”   苗小青抄起桌上的手机,“那我们走吧。”   她率先一步出去,袁鹏回头看着程然杜弘两人。   杜弘永远是一脸与他无关的欠抽样。   袁鹏问:“要不要跟她说?”   “瞎操心!”程然淡淡地对袁鹏说:“哪怕是一条道走到黑,这条道也是有门槛的。”   “喂!”杜弘斜他一眼,“你看不起谁呢?”   袁鹏大笑,“是是,那门槛高着呢!一个研一还在算平均场的,哪有资格跟你杜弘走同一条道呢?”   说笑间,三个人一同出了门。   6   张记是学校西门外的一个家常菜馆,系办离西门近,张记就在西门的马路对面。凡是程然请客,就只会来张记。   老板服务员都认识他们几个了,领他们到常坐的位子,一个安静的角落,又给他们端茶倒水。一个圆脸的小姑娘把菜单递给程然,就站在他的身后,准备写单。   袁鹏一把抢过菜单,递给苗小青,“你来点!”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4章   苗小青拿着菜单,小心地瞄了一眼程然,他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抱着手臂,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点了炒空心菜,咸鱼茄子,糖醋排骨,酸菜鱼。没人喝酒,就要了大瓶橙汁。服务员写了单,又给他们拿来纸巾和烫过的碗筷。   一阵碗盘碰撞的声响过后,各自整理完毕,桌面上安静下来。杜弘低头刷手机;程然抱着手臂想事情;袁鹏在门外打电话;苗小青尴尬地拿出手机,入乡随俗地当一个冷漠的低头族。   她看了没两分钟,门外响起一阵喧闹。苗小青转头望去,就见刘浩带着一群学生往里走来,他走在最前面正中间,比所有人的平均身高还矮一个头,还非要表现得像是被学生拥簇的老板一样,就显得非常滑稽。   经过袁鹏时,他昂扬着头,伸手去拍袁鹏的肩膀,结果把手扬到最高,却只够到袁鹏的大臂。   苗小青没忍住笑了,杜弘和程然都朝她看过来。   她收回目光,轻轻摇了一下头,“没事。”   刘浩一眼看见苗小青,像偶遇了知交故友,“哎!你也在这儿吃饭?”   苗小青的目光扫过眼皮也没抬的杜弘,和一脸冷漠的程然,心里叹一声,拒人于千里之外也是讲先天条件的。   她站起身来,露出和煦的笑容,“是啊,我们刚到。”   “我们订了楼上。”刘浩说,“你要不要一起?”   苗小青连忙摆手,“谢谢,还是不了。”   “来吧,都是咱们系的,认识一下。”说着就去拉她。   苗小青没来得及避开,被他抓住手腕。   她飞快地甩开手,却没甩开,看向刘浩的眼神有些不满,“你放开。”   刘浩不但没放开,还嬉皮笑脸地拉她,“走了走了,一起去。”   她端起茶杯,就淋到他的手上。   餐厅的空气好像突然凝固了。   刘浩松开手,拿手指着苗小青的鼻子,“你——”   “小青苗!”杜弘突然叫道,“你过来。”   苗小青毫不示弱地回瞪了一眼刘浩,走到杜弘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三个人坐在了一排,仿佛同一阵营跟刘浩对峙。刘浩丢了面子,怒气冲冲,正想着怎么扳回一成,一个皮肤很黑,瘦成竹竿的人走了过来,打破了这剑弩张的气氛。   他的手搭在程然肩上,很熟地打招呼,“哎哟,程然,你也在啊?”   程然转过头,见是实验那边的李明华,也笑着打招呼,“你也来吃饭?”   “刘浩请咱们组的人吃饭,”李明华拍了下他的肩膀,“你最近有空么?我们组里需要一个理论指导,你有没有兴趣,咱们聊下。”   他的话说完,刘浩的脸色一变,“李明华?!”   程然淡淡一笑,“你先去吃饭,这事儿回头再说。”   李明华完全没在意刘浩的脸色,仍旧笑道:“那行,我等你来找我,别放我鸽子啊。”   他说完,等程然点头应了,才拉着刘浩上楼。   这时袁鹏的电话也打完了,回到座位。   苗小青松了口气,低声对杜弘说:“刚才谢谢你。”   杜弘没理她。   苗小青心里有些气闷,往茶杯里倒了水,杜弘手一伸,拿走了。   他喝了口茶才说:“亏你对着刘浩那张猥琐的脸也能笑得出来。”   苗小青慢慢转过脸,努力摆出平生最冷漠的神情,“怎么?许你们天生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就不许我天生有一张温和亲切的脸?”   “呵——”   苗小青猛地翻了个白眼,看着程然问:“你最近便秘么?”   程然面色一怔,“什么?”   “你笑得就跟便秘一样,”苗小青看着脸色青黑的程然,咧嘴一笑,“呵呵!”   袁鹏拍着桌子笑起来,“早跟你们说过别惹她了。”   程然一脚踢到袁鹏的椅子上。   服务员开始上菜,程然倒是没再跟她计较,搞得苗小青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尖锐了。可这个组的人,真是没一个友善的,她总不能几年都忍气吞声的吧?   她正纠结着该怎么跟他们相处,就见袁鹏把头往前凑了凑,低声说:“你们知道刘浩为什么请李明华他们组吃饭么?”   程然和杜弘一脸“谁不知道”的表情。   苗小青连忙问:“为什么?”   “他们那个角分辨光子谱实验,可以看到一个表面态。”袁鹏说,“至少是篇PRL,刘浩那狗鼻子真灵!”   杜弘看向程然,“有意思,刘浩花钱请吃饭抱李明华大腿,李明华却当他的面找你合作。”   程然轻轻地哼一声,“我不吃实验的嗟来之食。”   “那你还说要去找他聊聊?”   程然的背慢慢往后靠,长腿往前一伸,就碰到了苗小青的脚。   苗小青条件反射般地把脚向后一挪,转头见程然没什么反应,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   “我总不能当着人家的面回绝,”程然说,“我一个做理论的,不去蹭实验的文章是应该的。但不代表我就否定他们做实验的,李明华确实有能力。”   杜弘撇了撇嘴,“这就是我想去做数学物理的原因,不用到处去搞社交,套信息,蹭热点。”   袁鹏说:“谁都跟你一样是疯子?像刘浩这样,请吃个饭,往实验室走动走动,就能蹭篇顶刊,多轻松啊。”   苗小青听到这里很疑惑,“顶刊是说蹭就能蹭的吗?实验组的就那么大方肯加他名字?老板也不会同意的吧?”   “蹭也是有讲究的,”袁鹏说,“我虽然看不起刘浩,但他也没有傻到去求人家加个名字。”   不加名字怎么蹭?苗小青很想知道,却没人给她解释。   饭菜上齐,袁鹏拿起筷子,对苗小青说:“刚开始来都一样,时间长了,你就都明白了。”   7   晚上的组会在2号会议室里,老板一个人坐在第一排,杜弘和袁鹏坐第二排,苗小青跟两个本科生缩在第三排。   投影仪射出一柱刺眼的白光,程然上半身在光圈里,两条长腿在光圈外的阴影中。幕布上放映着他文章里的某一段推导,程然全英文讲了一长段,然后走出光圈,在白板上笔走龙蛇地写下公式,又是全英文讲解了一长段。   苗小青的大脑一会儿飞过一个词,还没等抓牢,又飞过一个词。程然的整段讲解,最后变成了无数的黑乌鸦在她头顶盘旋。   程然讲完是袁鹏,然后是杜弘,也是全英文讨论,又给苗小青的头顶放飞了一群黑乌鸦。   直到最后两个青涩的小本科生上台,老板改说的中文,苗小青才进入状态。   坐她旁边的本科生走到前面,在白板前写下公式,思路清晰地说道:“在半满的时候,利用二阶微扰可以从Hubbard模型得到海森堡模型。不过我不知道在有掺杂的时候怎么得到t-J模型。”   然而本科生讲的公式她居然也只能听个似懂非懂,她凑到另一个脑袋圆圆的本科生耳边,小声地问:“那些符号是什么?”   她刚说完,就听到江教授的声音,“用正则变换就可以了,你可以去看一下这本书里的内容。”   书?苗小青回忆她本科学过的所有书的内容,并没有讲到这个。   这时她听到那个脑袋圆圆的本科生小声地回答她:“学过高量就能明白那些符号的意思啊。”   “你大几?”苗小青问。   “大三。”   “大三就开高等量子力学这门课了吗?”   脑袋圆圆的本科生睨她一眼,简短地回道:“旁听啊。”   苗小青无比惊异,才大三就开始旁听研究生课程?   开完组会,苗小青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宿舍。她明白了一个现实,她不但没法跟她的师兄们比,连本科生都没法比。   她并不是英文不好,事实上她的口语绝对能辗压组里那三只,然而他们说的那些涉及物理的词汇,她连听都没听过,更不要说知道意思。   三个小时的组会,她比那块白色幕布还要一无所知。   宿舍的门半掩着,她推门就见室友余向晚躺在床上看书。   余向晚研二,做二维材料的。她一向早出晚归,很少在宿舍待着,即使在宿舍,也是坐在电脑前干活。两个人各忙各的,互不干扰,相处还算愉快。   “你今天这么早回来?”苗小青去洗手间洗了手回来,才坐到桌子前,找出《量子多体理论》翻开。   身后响起余向晚的翻书声,和她沙哑的嗓音,“有点不舒服,就回来休息了。”   苗小青又把书合上,在抽屉里找到一个体温计,递给余向晚,“你这样的人,都是轻伤不下火线的。既然不舒服到需要休息,多半是发烧了。”   余向晚接过体温计夹在腋下,丢开书,拿出手机来刷。   苗小青又回到书桌前,翻开《量子多体理论》的第一页就傻眼了。第一章 是二次量子化。苗小青看完了一页,刚刚开组会那种感觉又来了,就像她英语很烂时看英语小说,读一句话,里面至少有三四个空格出现。   她按着额头,有点焦躁。   “你还适应么?”余向晚突然问。   苗小青知道她是客气地问一句,她本来也想客气地回一句“还好”,临到嘴边却化作一抹苦笑。   “太难了。”她轻声说。   余向晚愣了一下,“量力而行就好,你们组的程然杜弘不是凡人,别拿他们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第5章   “还远没到那个程度,”苗小青说,“拿他们的标准要求自己,起码得知道他们是什么标准吧,我连他们做的东西都看不懂听不懂。”   “你也是倒霉。其实大多数人都只懂单体物理,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偏偏你被分到江教授那儿了。”余向晚说,“如果你能换个导师就好了。”   苗小青勉强地笑了笑,转过身接着啃书。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闹钟铃声响起。   苗小青听到余向晚说:“我去,真的发烧了。”   “多少度?”苗小青接过体温计,对着灯光看了一眼,“39,得吃药了。”   她说着拿了件薄外套穿上,“你别看书了,闭眼休息会,我去买点药回来。”   余向晚很惊讶,“你要去给我买药?”   苗小青戴围巾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她,“不然呢,让你自己发着烧去买吗?”   余向晚望着她半晌,然后浅浅地笑了一下,“那就麻烦你了。”   苗小青到药店里买了退烧药和消炎药,又顺路在超市买了冰糖跟雪梨。刚走出超市,一阵冷风刮到脸上,天气预报说寒流到了,最近会大幅降温。   她把外套的拉链拉上,袋子挂在手腕上,手揣进兜里,正要低头避风,余光却扫过街边的那盏路灯。   灯光笼罩着一个修长的人影,他斜倚着灯柱等绿灯,黑色的短袖T恤,黑色的修身长裤,跟她拎着同样的购物袋,袋子上印着超市的名称。   “程然!”苗小青高兴地喊道。   程然回过头,冷冷淡淡地朝她点了下头。他的冷淡让苗小青有点后悔,自己不该表现得那么兴高采烈的。   “你也来买东西?”苗小青跟他一起并肩过马路。   程然看了一眼她的袋子,“你也是?”   “嗯,室友发烧了,给她买点药,”苗小青说着,看了眼他短袖下肌肉线条匀称的手臂,“天气变化太快,估计又要中招一波秋季流感。你怎么穿得这么少?”   “我一直穿得少。”   苗小青刚想提醒他马上要降温了,却被一个急跑过来的人差点迎面撞上,苗小青眼看那人像炮弹一样发射过来,只来得及捂住眼睛,然后认命地等着被撞飞。突然她的脖子被勒紧,身体被一股大力拽到一旁。   迎面撞上的疼没有等到,倒是脖子突然勒紧,没呼出的气憋在肺里,胸口快爆炸了。   过了马路,苗小青抱着围巾,蹲在路边用力地咳嗽,不时地抬头埋怨地瞪上一眼旁边那个不耐烦的人。   “好了吗?”他的手抄在裤兜里,淡淡地说,“不就那么扯了一下?”   “就扯了一下?”苗小青的声音有些哑,又连续咳了两声,“我差点没窒息死。”   “真那么严重?”程然到底是看了她一眼,“我还不是为了救你?”   苗小青差点崩溃,“救我?谁救人不是拽手,拽肩膀,你就是拽我头发也比拽我围巾,差点把我勒死强啊。咳咳——”   “真,真有很重?”程然开始相信自己刚刚也许真的下手有些重了,想去拉开她的围巾看一眼,伸到一半又收回来,“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了,”苗小青没好气地说。   “没事了就走吧,”程然拎起她放在脚边的袋子,不经意地朝里看了一眼,“你买姜干嘛?宿舍还能做饭?”   苗小青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跟上他,“室友感冒,我买点东西给她煮水喝。”   程然一脸不解,“煮什么水?”   “姜开水有利于发汗,冰糖雪梨喝了润嗓。”   程然无语,“你是保姆么?”   “不是啊,”苗小青丝毫不介意他的冷嘲热讽,“我只是很擅长让自己能过得舒服点。”   “这也算是能力?”程然说,“你会算平均场了么?”   苗小青被噎了一下,不服气地说:“这当然算是能力。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一个少女被女巫变成了90岁的老太婆,接着又流落到给一个会吃人心脏的魔法师当女仆。这够悲惨了吧,她不还是每天把屋子打扫干净,认真做一日三餐,让自己过得尽量舒服。”   “呵——”程然刚呵出口,随即就不自然地抿了抿嘴,“你自己也说那是电影,人家是女主角,你呢?会算平均场了么?”   苗小青从他手上抢过袋子,恨恨地说:“我不会算平均场怎么了?总有一天我会算的。再说,我想让自己和身边的人过得舒服点怎么了?碍着你了?”   说完她埋头小跑进校门,算着跟他拉开很大一段距离才停下来。   路灯昏暗,她慢慢地走在黢黑的树影里,风吹着树叶,发出萧瑟的沙沙声。   苗小青感到一种渗进血液里的孤独。   也许她想跟他们好好相处的想法错了,读研不是本科,一起上课,一起考试,一起参加活动,没有所谓的同窗情。   研究生都是独立地做着自己的事,他们更像是同事,而不是同学。   刚刚遇到程然,她应该假装没看见,而不是凑上去跟他搭话。   可是她真的不明白么?   这些天她该明白的都明白了,只是她的行动总是比思想更快一步。   脖子上被勒过的地方还有些发烫,苗小青却回想着被他拉到一旁的那一幕,她的脸紧贴着他,鼻尖充斥着他身上淡淡的味道,像是从一种经年干燥的木头里散发出的,不香,甚至不太好闻,但那是一股独特的,令她闻过就记住的味道。   勾在手腕上的塑料哗哗响,她甩开思绪。   回到宿舍,把药给了余向晚,又煮了姜开水给她,才在灯下翻找起资料,试着算平均场。   几分钟后,苗小青绝望了。   算平均场必须得学过二次量子化,可是她连哈密顿量都看不懂。   “怎么了?”余向晚问。吃了退烧药,喝了姜开水,她的身体开始退热,精神好了不少。   苗小青抱着书坐到她床边,翻开第一页,“我本科学过哈密顿量,为什么这上面的我看不懂?”   余向晚推了下书的封面,“这是二次量子化的哈密顿量,你没学过高量,不懂不是正常的?”   “正常的吗?那他们为什么笑我?”苗小青想到今天中午在办公室,她刚走出门,那几个就开始笑话老板让她算平均场。   “谁笑你?二次量子化的哈密顿量要到研一学期末才会教,固体理论是下学期才开课。”余向晚说,“你一个刚入学的,为什么要笑你?——哦,肯定是那几个疯子。”   苗小青彻底懵了,“老板让我算平均场,他们知道了像是多好笑的笑话。”   “他们不是笑你,”余向晚说,“他们是在笑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讲,平均场是最简单的东西,连平均场都不会算的,就是最差的。”   苗小青无话可说,她确实是最差的。   “这件事还有个缘由,刘浩原来是江教授的学生,入学也是让他去算平均场,”余向晚缓缓说道,“他两个月没算出来,后来搭上了金教授,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金教授把他要去了。刘浩到了那边就开始出文章,很是得意忘形。有次聚会,刘浩讥讽杜弘出不了文章,杜弘就骂他——”   余向晚停顿了一下,苗小青急忙问,“怎么骂他的?”   “连个平均场都不会算,一点多体物理不懂,斯莱特行列式都不知道,你懂个屁的物理。”余向晚摆出杜弘那傲慢又得瑟的神情,惹得苗小青“噗嗤”一笑,她接着说,“那时我正在跟刘浩交往,觉得有这么个男朋友太丢人了,就跟他分手了。”   “你?”苗小青保持一个嘴型半天,声音高了八度,“你跟刘浩交往过?”   余向晚淡淡地,“怎么?看我有人生污点就想瞧不起我了?”   “没,没有的事,”苗小青坐在床边,故意往余向晚身边凑了凑,“我就是奇怪,你当初是怎么看上刘浩的?”   “这你不懂?物理系女生多数内部消化了,我们哪有空想谈恋爱的事,有人追就接受了。”余向晚说,“相处之后才知道他让我不能忍受的不是他矮,而是他猥琐。他的第一篇文章,实验出来后是证明是错的。一般这种情况大家都很低调,他却还是到处显摆。”   苗小青想了想说,“今天我们组在张记吃饭,遇到他请了一组做实验的人吃饭。”   余向晚神色鄙夷,“多半是又闻到哪儿藏着肉骨头了。”   苗小青怔怔地望着余向晚,这一瞬间,余向晚脸上的表情她很熟悉,那是在程然,杜弘,袁鹏脸上都看到过的,包括今天那个李明华。   那是一种不晓世情的高傲。   “你们都一样,”苗小青低声自语,我跟你们不一样。   我不讨好人,就混不下去。   “你说什么?”   “没什么。”苗小青露出一个微笑,“你早点休息。”   余向晚躺下后,苗小青又坐回她的书桌前,把台灯的光调暗。   背后不时响起翻身的悉簌声,她猜是开着灯影响到余向晚的睡眠了。   “小青,”余向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哦,不好意思,我马上关灯睡了。”   “等一下,”余向晚说,“把那篇文章拿给我看看吧。”   苗小青看着她疲惫的神色,犹豫了一瞬,还是把文章递给她,又从自己床铺上抽了枕头,垫到她身后。   余向晚又趴在床边,指指她的书桌,“你在我桌上找找,有本《量子力学2》,你先看看。”   苗小青找到了书,回到自己的书桌前,慢慢翻开。   这本书同样讲到了二次量子化,却写得深入浅出。苗小青感激地看了眼余向晚,她很认真地读文章,并没有收到她的感激。   房间里静静的,偶尔响起翻页的声音,小台灯亮到凌晨才关闭。 第6章   余向晚感冒了一个星期,苗小青没再去办公室,上完课就回到宿舍看书,顺便照顾前三天反复发烧的余向晚。   一周后,余向晚痊愈,苗小青也读完了那本《量子力学2》。   她把书还给余向晚,“我知道该怎么解了,也试着推了一个礼拜,还是不能理解当中的思想。”   余向晚拿了张白纸,刷刷地写了一页,招手叫她过来,指着纸上的公式说:“你看,这个是产生算符,这个是湮灭算符。第一项就表示电子在晶格上跳跃,第二项就是电子间的相互作用。”   苗小青眼睛一亮,抱着余向晚左晃右晃,高兴得脸通红,“太谢谢你了!”   余向晚笑着推开她,“最烦你这么粘粘腻腻的。”又催着她说,“行了,你赶紧去推出来,剩下的我也不会,帮不到你了。”   苗小青从小就明白有人教和完全自学的差别。而物理系的方向不同,所学也不同,不是一通百通。她要不按学校的课程进度来,就只有一条路——去求她的师兄们。   回到办公室,她才知道这一周来,冷空气和秋季流感撂倒了不少人,包括他们办公室的程然。   苗小青想到降温那天见到他。他穿着一件短袖T恤,关心他穿少了,还跟她得瑟一直穿得少。他倒下一定是老天爷单选他放了冷箭。   苗小青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兴灾乐祸,“寒流来得太快,他没来得及加衣服才感冒的吧?”   袁鹏低头看着文章,听到她的话,头也没抬地随口回道:“他不是没来得及加衣服,他是没衣服。”   苗小青很意外,“他那么困难吗?”   袁鹏终于抬起头,“切!你想哪去了。他是暑假来的我们学校,之前也不知道能在这里待那么长时间,就只带了夏天的衣服。突然降温,他还以为撑两天就会回暖,就拖着没去买衣服。”   苗小青这才想起程然的“临时工”身份,“他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差不多是系里最后一波感冒的。”袁鹏低头整理手里的一叠算稿,“我们都忙得顾不上,再说一个小感冒而已,床上躺几天就好了。”   苗小青想到余向晚反复发烧的三天,多少有点担心。随即又想,她就算是关心他,他也不会领情,十有八九还会冷嘲热讽。   这次思想总算比行动快了一步。   苗小青抛开了心头的那点担忧,踏踏实实地待在办公室里。   一整个下午她都在寻找机会,想让袁鹏和杜弘教她平均场算法,但是这两人忙得连去倒杯水的空隙都没有。她不得不面对现实,现在唯一一个有空的,就是那个在宿舍睡大觉的病人。   余向晚生病帮她看文章,她心里还有些内疚。那个冷漠的家伙就算了,反正他躺床上也无聊不是?   她跟袁鹏问了程然的宿舍门牌号,去校外药店买了体温计和药就直奔11栋宿舍楼。   站在805门外,她敲了几下门。   门里静静的,没有响起鞋底擦着地板的声音。就在她以为程然不在时,门从里面悄然打开了。   程然的感冒症状表现得非常明显。脸色苍白,鼻头发红,眼睛充血,嘴唇干燥起皮。他穿着一身短袖的格子睡衣,没什么精神地扶门站着,见到站在外面的苗小青,他也没有意外。   苗小青低头看到他光着脚,不经大脑地就冒出一句责怪,“怎么还光着脚?”   程然没有回答,转身爬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像条寿司。   苗小青进屋,关上门。   学校的博士宿舍是单人间,去年才建成投入使用。配置有独立衣柜,书桌,双人床,和一张长沙发。按理说程然这样的访问学生,是没有资格住进宿舍的。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不但住了进来,还跟袁鹏一样,享受着这么一间宽敞明亮的单人宿舍。   苗小青走到床边,看了一眼下巴夹着被子,缩成一团的程然,他的眼睛闭着,看不出睡没睡着。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先离开,还是再等会儿。   房间里的东西并不多,却很脏很乱,门边总共就两双鞋子,却东一只西一只没有成对摆放。沙发上堆着脏衣服,地板很久没有拖过,砖缝里积着黑黑的灰尘。书桌跟办公室一样,码着高高的文献资料,落了一层薄灰。   苗小青掏出手机,对着脏乱的房间“咔咔咔……”拍了七八张照片,每个死角都照到了。   师兄妹一场,掌握点儿他的黑历史不过份吧?   苗小青坏心想儿地想着,坐到他的书桌前,翻开桌上的文章,看了几秒,连那个一长串的题目都看不懂,只是大致明白这是篇高温超导的文章。   她直接翻到署名,竟然是安德森,她释怀了。   1977年的诺奖得主,菲利普.沃伦.安德森。苗小青对他唯一的了解就是,他的高温超导的文章不适合学生看,太难懂了,或者说是根本不可能看得懂。   她把文章放回去,收回手一看,刚刚捏过文章的三个手指头,污黑得像刚拿过煤炭一样。   被扔在这里积灰,说明天才程然也不懂安德森啊。   她的心里一阵舒坦,又环顾整个脏乱的房间,忽然一秒都忍不下去。   她去卫生间找到毛巾,扫把和拖把,拿出看家本领,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物理陈列得井井有条。   站在焕然一新的房间里,她皱眉看着沙发上堆着衣服,也不知道洗没洗过,她思索了几秒,找了个大袋子一股脑地装进去,拿了一只鞋卡着门缝,抱着衣服去了公共洗衣房。   回来时,程然醒了,抱着被子坐着,对着陌生的房间出神。   “你醒了?”苗小青走过去问,“还发烧吗?”   程然回过神,“是你收拾的?”   “嗯。”苗小青又问了一遍,“还发烧吗?”   程然拿手盖在额头上,一会儿又拿下来,“不知道。”   苗小青无语,翻出自己带来的体温计递给他。又看到窗台上摆着好些药袋子,“哪些药是你吃的,我给你拿。”   程然的精神还在相当恍惚的状态,他抬起手搓了搓脸,才接过体温计夹在腋下,“烧得迷迷糊糊的,好像来过几拨人,走的时候都留下一袋药,我没去看,也没吃。”   “都是女的?”苗小青问。   “男的谁会来?”   “人缘不错呀。”   “你挺酸的。”   苗小青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挺幼稚的,把脸转开,“食堂开了,你想吃什么?”   “你去给我买?”程然问。   苗小青本来也打算替他跑趟食堂的,爽快地点头,“嗯,我给你买。”   “我想吃咸豆腐脑。”   “……”苗小青提醒他,“现在是下午5点半,食堂的豆腐脑只有早上才供应。”   “是你问我想吃什么的。”   苗小青深吸一口气,“你不能想吃点白粥,面条之类的?”   “就只想吃咸豆腐脑,”程然执着地说。   “这个时间去哪里买咸豆腐脑?”   “行了,我不吃了!——阿嚏!”程然喷出两条鼻涕,连忙拿手捂住,“纸巾——纸巾!快!”   苗小青扯了几张纸巾递给他。   程然刚擦干净,鼻子又一阵刺激,“阿嚏!——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苗小青递了两次纸巾,索性把一整包都放他腿上。   好一阵子,房间才安静下来。   程然的鼻头被捏得通红,眼角挂着泪液,狼狈得就像只刚被遗弃的流浪狗。   “是你问我的,”他说话带着浓重鼻音,“既然你只打算给我买白粥面条,那还问我干什么?直接去食堂买不就行了?”   说完挂在眼角的泪液就滑了下来,那模样看起来真是弱不禁风,多愁易感,好像被甩过一百次似的。   苗小青心头一阵无奈。   这个病弱的样子,比他高傲冷漠的时候顺眼多了。   她拿出手机查了下,东门一公里外的商业区有家生煎包店,全天供应豆腐脑。   她伸出手,“体温计!”   程然取出体温计,自己也没看就给了她。   “39度2,你先吃药。”她把退烧药拿给他,又在墙角的纸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钥匙在哪儿?”   “干嘛?”   “吃了退烧药你肯定会想睡,”苗小青耐心地解释,“我去给你买豆腐脑,要是带了钥匙,回来就不用吵你起来开门了。”   “在我裤兜里——”程然看向沙发,充血的眼睛闪过一丝慌乱,“我的衣服呢?”   “我给你拿去洗了。”   “全都洗了?”程然瞪着她,“那我穿什么?”   “你不是有睡衣。”   “我穿着睡衣去一楼取衣服?”   “啧——出门就要面子了?”   程然垂着头,闷声不吭。   “要我帮你取回来,你直说不就不行了?”   程然不语。   苗小青嘱咐他多喝水,就出门去给他买豆腐脑了。   她打车去了离学校一公里远的商业街。   走进商业街,她没去留意街道两旁店铺里的商品,只盯着招牌看,找到卖豆腐脑的生煎包店时,十米外一家高档户外品牌的专卖店也进入了她的视线。   苗小青想起程然沙发上那些短袖T恤,迟疑了一会儿,走进店里。 第7章   店里开了暖气,店员都只穿着一件桔色的长袖薄T恤。深紫,亮桔,天空蓝是这个品牌最常用的几个色。   苗小青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面挂着展示的衣服前,指着一件深紫色的外套说,“把那件拿给我。”   店员将外套取下来,一边将拉链拉开,一边介绍说:“这是今年的新款,沿续高端系列的设计,采用Gore-tex的面料,防水透气保暖——”   苗小青接过衣服,看了一眼,就盯着店员上下打量。   店员专业的笑容一成不变,从旁边打折区的衣架上抽出一件来,温和地说:“您也可以看看这件,虽然不是科技面料,但是我们公司也销售了很多年,口碑极好,现在正好打折——”   苗小青打断他的介绍,“你多高?”   店员一愣,“一米七九。”   苗小青点点头,把衣服送到他面前,“你穿给我看看。”   店员把打折的衣服挂回去,穿上外套。   苗小青看着瘦得像纸片的店员,想了想说:“给我拿大一码。”   一个清闲的店员立刻钻进仓库去了。   一米七九敬业地继续跟她介绍产品:“您真有眼光,这件衣服的产量很低,我们店一个码就分到几件。”   “只分到几件都还没卖完?”苗小青说。   店员打着哈哈,笑着问她,“是送男朋友的礼物?”   苗小青听到“男朋友”三个字,脸蓦地一红,“不是礼物。降温了送件衣服很奇怪吗?”   店员的表情惊讶,看她还是个学生,随手送三千多的衣服不奇怪?   他很实诚地提议,“您要不要再看看别的,其他款的性价比更高。”   “不用了,”苗小青说,“这件就挺好的。”   另一个店员拿着外崭新的外套出来,苗小青拿信用卡付了款,对店员说:“把吊牌剪了。”   店员把剪掉的吊牌递给她,“您一定要收好,不然是没法退换的。”   苗小青又接过装着衣服的环保包装袋,刚走出两步,想了一下,又转过身,“你们给我个塑料袋吧。”   她把衣服装进店员给她的那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去生煎包店打包了一份咸豆腐脑,一份甜豆腐脑,一屉小笼,一屉生煎。   天气太冷,尽管是打车回学校,小笼包和生煎都凉了。程然一点也不在意,就着豆腐脑吃了半屉小笼。苗小青胃不好,吃不了冷油,只把豆腐脑吃完了。   吃完东西,苗小青把衣服递给程然,“路过顺便买的。”   程然从塑料袋里拿出衣服,展开就看到衣服上的英文商标,惊异地望着背对着他的苗小青,“你在哪儿顺路买的?”   “就是一个小店里,什么牌子的运动服都卖。”   程然没再多想,站起来穿上,“很合身,多少钱我给你。”   “不用了,就几十块钱,”苗小青转过身,一双眼睛晶莹闪亮,“感激的话,你教我平均场算法吧。”   “可不可以还钱?”程然问。   苗小青摇头。   程然开始脱衣服,脱到一半,冰冷的空气直往脖子钻。他停顿了两秒,又穿了回去,轻声地嘀咕一句,“你哪买的便宜货,保暖性这么好。”   苗小青得意地笑了起来,下巴微微扬起,灯光照在她白净的脸上。她笑了会儿又收住了,转过脸来望着他,眉间依旧笑意盈然。   程然出神地望着她。   他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仅是笑起来就能让人充满力量。   那笑容,就像破云而出的阳光,温暖而真实地照在身上。   苗小青又是一星期没去办公室,上完课就去找程然,睡觉前才回宿舍。   “这是最标准的自旋密度波的平均场方法,”程然点着文章上的一段说,“基本思想就是扔掉量子涨落,把算符用它的平均值来代替,本质上是变分方法。明白了么?”   苗小青点头,“明白。”   程然抽出一张白纸,“现在开始跟你讲具体的推导步骤——”   天气回暖,房间里仍有些阴冷。他们把桌子搬到窗前,阳光照在程然的算稿上,程然专注地看着算稿,苗小青专注地看着程然。   他还穿着苗小青给他买的那件外套,深紫色在古代就是尊贵的颜色,穿在气质硬朗的他身上,让他多显一分清贵,少了一分冷漠。   “苗小青!”程然的笔在纸上“笃笃”敲了两下,“我叫你看我怎么推的,你往哪儿看呢?”   “我听着呢,你继续讲,”苗小青按下他的后脑勺,好让他去看算稿,省得一生气又跟她闹罢工。   程然又抬起头,眼神很是不满,“你把刚才我说的再推一遍。”   还怀疑她!苗小青抓着笔,一字不差地推完一遍。   程然检查完没错,这才接着往下讲。熏人的暖阳下,那温润的声音,一字一字落入耳中,敲得苗小青心旌摇曵,半眯起眼睛看着穿着紫色外套的他。   他的侧脸弧度优美,下颔线条流畅,一片阳光停在他的鼻尖上。   苗小青随手拿起一篇文章,替他挡住阳光。   程然在阴影突然抬起头,转过来看她一眼,“干什么?”   苗小青愣了片刻,突生急智,她抖了抖文章,“想拿来看看。”   程然瞥了一眼文章,“安德森的,你确定要看?”   “呵呵——”苗小青心塞,随手一拿,偏拿了个不称手的。她只好干笑,“你有空的话,可以给我讲讲。”   程然垂下头,继续在纸上推公式,“他这篇文章是错的,参数估量级错了,实际系统里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影响。”   什么鬼?苗小青听不懂,可她至少懂了,这篇文章被扔在灰里,不是因为他看不懂。   “高温超导的哎!”苗小青瞪大眼睛,学生谁看高温超导啊,还是安德森的,那么难的东西。   程然手头的笔一顿,转过头来,看着她说:“我就是做高温超导的。”   “可你是做铁基的,”苗小青说,“这篇文章是铜基,铜基比铁基可难太多了。”   “谁告诉你我只做铁基?”程然拿手支着额头,侧头看着她说道,“我铁基铜基都做,我不只做高温超导,别的强关联系统我也做。”   ……   凝聚态物理中最难的是强关联领域,而强关联领域中最难的是高温超导方向。   苗小青能说什么?智商高,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她猛地抓住他的袖子,眼里燃燃烧着小火焰,“你能带我做高温超导吗?”   程然垂眸,看着被她抓住的袖子,“你想被劝退吗?”   苗小青泄气地垂下肩膀。   程然轻轻地将袖子从她手中挣脱出来,说道:“你有空多了解张量网络,计算数值对你来说比较现实。”   苗小青垂着头,一言不发。   程然叹了口气,难得地向她解释,“等你经过足够多的训练以后,也可以进入强关联领域;如果有一天你能算掺杂了,那也是跟高温超导相关的了。”   苗小青重新看向他,眸中有光闪动。   程然想到她组会的表现,干脆把话说死,“你的基础,做纯理论不现实,这不是努力就可以做到的事。如果我是老板,能想到的适合你做的事,也就是算数值。”   苗小青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   太阳西沉,苗小青去食堂买了饭菜回来。   自从程然退烧后,就再没有过晚上吃咸豆腐脑的过分要求。他又像从前一样随意,也像从前一样难以亲近。   苗小青拿了水跟药过来,递给半躺在沙发上的程然,瞄了眼窗台上的那堆药袋子。   “有很多女生喜欢你?”这个问题她还是忍不住问了。   “就短短地见一面,打一场球就会喜欢?”程然指指窗台上的药,“那是诱饵懂吗?”   “诱饵?”   程然看了她一眼,“有些女孩子,遇到顺眼的男的,第一反应可不是喜欢,而是先诱进她的猎场里。”   苗小青明白他的意思,不赞同地说:“你的心可真阴暗。”   “看不出你挺单纯的。”   苗小青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遇到顺眼的,第一反应怎么就不能是喜欢?”   程然淡淡地说道:“没有朝夕相处,没有相互了解,怎么能算喜欢?”   苗小青不服气,“怎么就不能?”   “呵——”程然嘲讽地笑,“了解后又发现不喜欢了呢?”   “那叫变心!”苗小青说。   “苗小青,你的意思是,荷尔蒙分泌过多叫喜欢,理智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情感就叫变心?”   “我不是这个意——”苗小青的声音在喉间滞住。   程然脸的嘲讽意味太浓,浓到甚至对她有些不屑,“你根本没谈过恋爱吧?还在幻想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么?   她只是在一个秋天的早晨,遇见一个人。   她不知道他多大年纪,什么性格,什么职业,什么出身——她对他一无所知,甚至回忆起来,也只记得那天的太阳反常的毒辣,他的身体极度缺水。   她把手上的果汁给了他。   “这世上,不能有见到第一眼就想拼命对他好的感情吗?”她轻声问,声音却从容而清晰,“了解后才算喜欢,那是什么样?因为他的优点刚好是你需要的,他的缺点对你来说无伤大雅,这样经过盘算的刚好合适,就是喜欢?”   苗小青接着说:“还是你所谓的喜欢是更直白的,适不适合结婚生育?”   程然被她问住了,少有地发起呆来。 第8章   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到窗边。黑沉的窗玻璃外,是校园星星碎碎的灯光,稀疏又沉默地在黑夜中闪烁。   “你在单恋么?”程然背对着她轻声问。   苗小青沉默,没有否认。   “单恋不错,”他侧过身,侧脸映在玻璃上,“你现在很好,谈了恋爱就会变得依赖,那就不好了。”   他静静地看着苗小青,目光安然澄静,如同冬日无风无雨的湖面,扑面一股湿润的冰凉。   苗小青多数时候能从那平静无波的湖面,见到自己微渺的倒影。   那双漠然却洞悉的眼睛,看得到的,是他想看到的;看不到的,是没必要看到的。   苗小青懂了,她那从未想过隐藏的心思,对程然来说,是没必要看到的。   胸口的火热被扑冷了。   房间的安静让她感到一种无处容身的局促,她站起身,“我该走了。”   “平均场会算了?”程然走回来。   “会了,过两天就能交给老板了。”   “你确定?”   “确定。”   程然低头想了一下,又说:“还差一碗冰糖雪梨水。”   “什么?”苗小青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搞懵了。   “去买冰糖跟雪梨,”程然说着话,已经走到门边,弯腰开始穿鞋,“你去不去?”   “不去!我该回宿舍了。”苗小青有点气闷,“再说,我又不是保姆。”   程然穿好鞋,靠着墙,双手往胸前一抱,“再问你一次,去不去?不去别后悔。”   “去!”   苗小青说完就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却还是磨蹭地走到门边。   苗小青心里的气闷扩大。   这股气来的莫名其妙,甚至是什么性质都说不清楚,像是失落,不甘,受伤混绞在一起,别扭地梗在心口。   一直到宿舍楼下。   程然走在她的旁边,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从湖上吹来的风很冷,空气中含着清洌的水气,扑到脸颊上微微湿润。   苗小青别扭地一直望着左边,一盏盏路灯的灯光晃过,她的脸在光影交错中一明一暗。   转弯时,她的腿绊上路中间的石墩,身体猛往前一扑,脸砸到灰砖地面之前,脖子忽然一紧,毛衣的后领被人揪住,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   苗小青站稳,看了眼揪在衣领子上的手,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拽围巾,揪领子,总是能完美避开肢体接触的程然。   “你走路都不看前面?”程然数落道,“出来就一直朝左边梗着脖子,落枕了吗?”   那是因为你走右边。   苗小青从容冷淡地扯回自己的后领,绕过他往前走。   程然追上来,“你生气了?”   “没有。”   “好好地怎么就生气了?”   好好的?苗小青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洌的空气进肺里,如果承认生气有用的话她早承认了——   “我没生气。”   程然再一次挡在了她面前,借着昏暗的灯光探究地看着他。   苗小青低头躲开他的目光。   也许情绪的出现总是缓慢的,滞后的,她决定要离开他的宿舍时,那感觉还只是像被敲了一闷棍,脑子一片空白。   直到走了出来,在电梯里,与他共处在一个狭窄的空间,她柔软的心一点点变冷变硬,结出了一根根尖利的冰凌。   她想着,如果他现在再说一句冷酷的话,她从心上随便掰下一根冰刺,都能狠狠扎疼他。   她蓄势待发地等着,落到她头顶的却是他的大手。   苗小青浑身僵住。他的手掌厚实温暖,罩着她的发顶,轻柔地捋了捋。   “小孩儿一样的。”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苗小青心上的冰凌“咔咔”地折断了,她的鼻子微微发酸,又不是暗恋了几年的,干嘛这么患得患失?   “走吧。”察觉到她的软化,程然立刻收回手,塞回兜里。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还是苗小青先开口:“我其实不是考研专业户。”   “我知道。”程然回道,却没说他为什么知道。   “考第一对我来说并不难,从我出生起,就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考第一,”苗小青缓慢地说,那些从来没想过从心里翻出来的话,却在这时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我没有很高的智商,记忆力也不算特别好,所以我要花很多的时间学习。一对一的家庭教师,各种培训班,大量的习题训练。”   “你爸妈也太狠了点儿!”   苗小青笑了下,“因为他们,我一生下来就有吃有穿,他们没别的要求,就希望我学习好。”   “你爸妈狠,你懂事,”程然也笑了,“你们家倒是和谐。”   “其实小时候也不懂事,后来懂事了就很拼命,也是因为太拼,高考前大病了一场,结果考砸了。”   程然静静地听着,一语不发。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小就考第一,但是考第一却不是他必须要做的事。他只是在探索自己的人生,探索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时,顺便考了无数次第一。   这样的话不能说。   苗小青接着说:“他们说的其实也没错。除了考试,我别的什么都不会,好像和考研专业户没什么两样。”   “不一样,”程然转过头说,“你会算平均场了。”   苗小青一怔,对他而言,评价一个人能力的起点就是会不会算平均场。   她笑了起来,灯光落进了她明亮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芒。   程然停住脚步,转过身面对她,看着她的笑容,神色意味不明。   “苗小青,你一直都像现在这样吧。”他很轻地说。   “嗯?”苗小青也转过身,面对他,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   “一直像现在这样,”程然说,“别哭哭啼啼的,那就不好了。”   夜色将他们笼罩着,微弱的灯光穿过黑沉沉的树影,照到脚下,操场上的喧笑声时断时续地传来。   短短的时间里,他提醒了她两次——别依赖,别哭哭啼啼的。   他的喜恶,表现得明明白白。   仿佛是因着黑暗的掩护,苗小青朝着他迈近一步。   他却先一步转身,朝着黑暗里大步走去。   程然最终没有吃到冰糖雪梨水。那天晚上,他先一步走后,苗小青回了宿舍。   苗小青的脾气是你退一尺,我让一丈,别人不给她留余地,她也绝对不上赶着。   她在宿舍埋头三天,把江教授交给她的任务完成了。   秋天早晨的阳光带着一点金色,日渐枯黄的草坪冒着斑驳的青绿,那零零碎碎的生机异常讨喜。   苗小青涂着厚厚的防晒霜,穿过半个校园,走着去办公室。   路不算近,她有足够的时间去看看蓝天白云,花鸟鱼虫,那么就算程然在办公室,她也能云淡风轻地面对他。   她演了一路的内心戏,到了办公室,程然却不在。   袁鹏见到她,眼睛一亮,“哟,小青苗,你穿上裙子很有女人味啊!”   苗小青面色赧然。她穿了条四色拼接的背心裙,外面套了件黑色风衣,是她考上研究生,爸爸送她的礼物,今天才头一回穿。   苗小青看了眼后面的空位子,状似随意地问道:“就你们俩啊?程然感冒还没好?”   “三天前他就来上班了,”袁鹏说,“昨晚他女朋友从北京过来搞突然袭击,今天怎么会上班?”   苗小青正埋头在包里掏笔记本,她的手伸在里面掏啊掏,却没什么也没抓住。   袁鹏略带兴奋的声音灌进她的耳朵里,“程然的女朋友不愧是学音乐的,气质太仙女了,她一推门进来……”   仙女还用得着推门进来?   苗小青心想着,抓住那团缠到一起的线,试着扯了几次,始终没办法成功地把线单独扯出来。   袁鹏就像个敞开的话匣子,“……她很会给程然做面子,进来就自我介绍,音乐学院的大四学生,说谢谢我们照顾程然,还给我们带了礼物。小青草,也有你的,瑞士莲巧克力。”   苗小青烦躁地扯了半天线,猛力一抽,鼠标被线带得从包里飞出去,砸到地上摔成了两半。   袁鹏刚把巧克力放她桌上,见状惋惜地大声嚷嚷起来,“哎,你这败家丫头,这还是蓝牙鼠标啊!”   苗小青垂眸望着桌上那块蓝色雪山包装纸的巧克力,还真特么凑巧是她喜欢的经典口味。   思绪如同打上绳结的线,一拉一扯更糟更乱。   许久,她扔开那些糟乱的思绪,心头才浮起一丝疑惑——   怎么就没想到呢?   怎么就一次也没想过他也许是有女朋友的呢?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大步走入夜色中的背影。   所以一切都是那样的合情合理。   事情好像变得简单了,又不是暗恋了几年的,也不会因为惯性刹不住车。她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把笔记本稳稳地放到桌上,接上电源,才去拾起地上的鼠标残尸。   “你们谁有多余的鼠标?”她问。   杜弘把一个鼠标放在桌沿。   苗小青拿过来,插在USB口上,屏幕上的那个白色的箭头活动了,她转头对杜弘说:“能用,谢谢!”   “去帮我倒杯水就不用谢了。”杜弘的声音在屏幕后响起。   苗小青望着天花板几秒钟,低下头把她计算公式调出来打印,这才去敲敲杜弘的桌子,“水杯呢?”   杜弘从一叠算稿下面拽出一个灰色的水杯递给她。   苗小青盯着那杯子,半天没伸手接。   “你没手?”杜弘拿杯子敲了敲桌子。   苗小青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往杯口看了一眼,杯壁一层厚厚的茶渍和咖啡渍。   “好家伙!”苗小青说,“把里面那层揭下来,就又是一个杯子。”   杜弘横她一眼。 第9章   苗小青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去茶水间倒了水,看了眼杯子里那泛黑的水,忍不下去。她在茶水间翻找了半天,翻到把实验室用来刷量杯的新刷子。   刷到手软,又清洗了好几遍,杯子在灯光下泛着光泽。   她这才倒了水回到办公室。   “你是去一级水源地打水的么——”   接过苗小青递过来的水杯,杜弘余下的嘲讽都咽了回去。   “你张嘴就讨人嫌的毛病能治么?”苗小青说。   “讨人嫌比讨人喜欢强,”杜弘喝了口水,抬起右手捏着的几张纸看。   苗小青一眼认出,那是她的算稿。   杜弘抖了抖那几张纸,“你打算拿这个去给老板?”   “有问题吗?”苗小青问,她不是算出来了吗?结果也对啊。   “怎么也得写个完整的笔记,或者至少也画个图,就拿个几个数和公式去,让老板怎么看?”杜弘数落。   “画图?”苗小青一脸懵,“画什么图?”   杜弘揉揉额头,咕哝了一句,就拖着鼠标,在他的电脑里调出一篇文章,滑到里面的图点住,“这样的图。”   “怎么画?我不会啊。”   “phyton会吗?gnuplot会吗?”   苗小青摇头。   “mathematica会吗?”   苗小青想死,不是都算出来了吗?不是结果都对吗?怎么又要画图了?算个平均场,怎么比西天取经还复杂呢?   杜弘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摇头叹息道:“去下个origin,先把任务交了,回头再学mathematica。”   苗小青眼神防备,怀疑他有这么好心。   杜弘双手往胸前一抱,“你怎么报答我?”   “……”苗小青说,“请你吃饭?”   “没空。”   “请你喝酒?”   杜弘警告地瞪她一眼。   “那你说,你要怎么样?”   “你的水平,我还真想不到你能帮到我什么,”杜弘欠抽地说,“先欠着,我要使唤你的时候你要随叫随到。”   “那不行,赵敏当初还让张无忌逃婚呢,谁知道你到时叫我干嘛?”   杜弘给出备书,“不杀人,不放火,不犯罪,不违道德,不挖墙角,不当小三。”   苗小青的脸黑成块竹炭,然而她有求于人,也就不得不受制于人。   杜弘这人狂妄傲慢,但是说话算话。而且学霸的优点是只讲重点,条理清晰,苗小青一个上午就把图画好了。   吃完午饭,程然还是没有来办公室。   两点钟,苗小青去了江教授办公室。   江教授和上次一样,给了她一瓶矿泉水,拿了她的图来看。   他看了一眼就放下了,神色看起来还算满意,“还知道画个图教上来。”   苗小青松了口气,心里无比地感激杜弘。   她没忍住,问出好奇了很久的问题,“程然他们入学时也算过平均场吗?”   “他们本科就算过了,程然是大三,杜弘跟袁鹏是大四。”   “本科?”苗小青一惊,“本科他们就学过二次量子化了?”   “他们本科开了固体理论这门课,”江教授说,“程然和杜弘还自学完了量子多体理论和规范场。”   这些家伙还是人吗?苗小青总算明白到自己和他们的差距了,那是三本跟清华的距离。   “你知道黄峰老师吗?”江教授突然问。   “知——知道!”苗小青有点结巴,那是她联系的第一个导师,不过被拒了。   “你有没有兴趣去跟着他学习?”   “啊?”苗小青不知道江教授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她急忙说道,“原来我什么都不懂,看了黄老师的一些文章,觉得自己能做密度泛函,就联系他了。”   江教授温和地笑了下,“那你现在还想去跟他学吗?”   苗小青几乎想也不想地就回道:“不,我不想。”   “你别紧张啊,”江教授说,“你还是我名下的学生,这样就一点问题没有。”   苗小青懂他的意思,如果她愿意走,名义上的导师是江教授,实际上的导师是黄教授,学校这样的情况很常见。只要不占名额,哪个教授都愿意多收一个学生。   当然,眼前这位除外。   “我不想去。”她又态度坚决地说了一遍。   “你考虑考虑,”江教授说,“学物理也是要穿衣吃饭,面对现实的。”   苗小青很想再回句“我不考虑”,可是转瞬又想,为什么不考虑?她到这个组的时间和认识程然的时间一样长,才半个月,为什么下意识地就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程然有女朋友,她肯定是放弃了。   江教授现在让她走,为什么她的第一反应是死也不走?   她沉默了会,抿嘴说道:“我会考虑的。”   回到办公室,苗小青就趴在办公桌上,脸贴着冰冷的桌面,一遍遍地想:这跟劝退没什么区别了吧?   袁鹏过来,坐在她旁边的桌子上,低下头望着她,“怎么啦?挨批了?”   苗小青把脸转到另一个方向,望着有些泛黄的白墙,一颗温热眼泪突如其来地从眼角滚落。   也不是坏事啊,去做密度泛函明明更轻松,也更好混,为什么她会感到很委屈呢?   她原来计划的研究生生活,不就是按课程表上课,做点小研究,然后顺利答辩毕业。   一列暂时脱轨的车,回到正常轨道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吧。   那一滴眼泪很快就干在脸颊,她坐直身体,平静地说道:“老板要我去黄峰老师那儿。”   “哦,你去吗?”袁鹏说,“其实也不错。”   “嗯,我需要好好想想。”   “还想什么,你现在在这组里还什么都没有,趁着行李轻赶紧搬啊,”杜弘那傲慢得讨厌的声音响起。   苗小青紧抿着嘴,瞪着他,大有“随你怎么说,我回你个眼神算我输”的架势。   袁鹏看不过去,小声斥责杜弘:“你好好说!”   杜弘两手一摊,“行,我不说了。”   “让他说!”苗小青说,“我就看看他嘴里是不是能吐出象牙!”   袁鹏抬起手掌盖住眼睛,“天!”   杜弘扔开笔,坐在椅子上“嗖”地滑到过道,手肘支在桌上,偏头看着苗小青,“现在这情况,你让我说,我说了是没面子;我要是不说,好像我又怂了。小青苗,我就问你,你那笔试第一的成绩是不是假的?”   苗小青不屑地说:“就算你是个假男人,我那第一也假不了。”   杜弘毫不介意,“所以你一个双非院校的,是真的考赢了那帮自诩985,211出身的?”   苗小青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抿着嘴不说话。   “那帮人占着顶尖的教学资源,连考试都考不过你,你说——”杜弘眯着眼笑了笑,“要是你去做单体物理,吊打那帮人,是不是很爽?”   苗小青总算明白杜弘是看戏不怕台高,她慢悠悠地说:“那我留在这儿,还能做出点东西不是更打他们脸?”   杜弘摆了摆手,“你不行!”   “为什么?”   “要是行,老板也不会叫你走了。”   “你——”苗小青胸口剧烈起伏,这小疯子真是哪儿痛他往哪戳。   “你看啊,就算你留在这儿,我们也都照顾你,你做出点东西来,他们也看不懂啊,那不是抛媚眼给瞎子看?……”杜弘口若悬河,苦口婆心讲了半天,最后总结,“……你就应该跟他们站去同一起跑线,告诉他们:你们就是一帮卢瑟。”   苗小青凑近杜弘,笑容可掬地说:“滚远点!——”   “啧!”杜弘说,“不同意也别骂人啊,早上还教你画图呢。”   “说起这个,”苗小青眯起眼睛,“现在打死我也不信,以你的为人,巴不得我去老板面前灰头土脸,会好心地教我画图?”   “那当然,是程然拜托的,”杜弘洋洋得意地说,“他说你肯定会拿几个数跟公式去交给老板。”   苗小青神情呆滞地看着他,“是程然拜托你的?”   “他说本来是打算教你的,后来没教成。”杜弘说,“奇怪,为什么没教成?你还拿架子?”   苗小青从纷乱混沌的记忆中,飞快地抓住了一丝清明——那天晚上他先问她平均场会算了没,她说会了,然后他却没头没脑地说“还差一碗冰糖雪梨水”,难道就是指的这个?   他是什么时候拜托杜弘的?   那晚过后,她没来办公室。   昨天他女朋友来了,就是昨天离开之前拜托杜弘的吧。   她瞥了眼欠抽的杜弘,说服这个小疯子帮忙,得费了多大的劲。   “你快说说,”杜弘追问,“你是不是跟程然端架子了?他那人嘴硬心软,你别欺负他。”   “关你——”苗小青正想怼回去,桌上的手机响了。   她抄起手机一看,是家里打来的,连忙接起来,“喂,妈!”   杜弘仍然不死心地追问,“哎,你到底去不去那边大杀四方啊?”   苗小青把笔记本合上,走出了办公室。   “青青,”妈妈温和的声音在听筒响起,“开学这么久,你怎么也没给家里打个电话?”   “对不起,妈,开学太忙给忘了。”   “你怎么样?导师人好不好啊?其他学生好相处吗?”   苗小青走出了系办大楼,冷风一吹,她的脸皮紧得发痛。   她轻声说:“都挺好的。”   “那就好,你爸很担心你。我叫他给你打电话,他要面子,非说你长大了,要给你自由的空间。我看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苗小青“噗”地一声笑出来,“我晚上打给他,现在他肯定忙得没空。”   “是啊,他年纪大了,还成天这个会那个会,一年到头在飞机上的时间比在家里还多,明明身体都吃不消了,也不肯退居二线——” 第10章   苗小青微笑地听着妈妈的抱怨,天渐渐阴了,她望着远处飘着云霭的重峦叠嶂,想到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幸运的,不应该遇到事就气馁。   “您别总说爸,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你放心,我的身体很好,倒是你——”妈妈停顿了一下,声音才又响起,“那次要是我及时发现你的身体状况,也就不会——”   “妈!”苗小青打断她,“我现在不也考上好的学校了。”   “那不一样,你本来——错了,那时候我们还是应该坚持送你出国,要不是你放心不下我跟你爸……”   苗小青揉了揉额头,说过多少次了,真不是放心不下他们,她想的很简单,既然国内有大学上,何必要出国受那份罪。   “好了好了,”她安抚地说,“过都过去了,您往前看多好啊?您看我现在哪点不好了?”   “好好,我知道你懂事。你在学校要按时吃饭,多休息知道吗?不要去吃路边摊和街边小店,不要舍不得花钱——”   苗小青支着发烫的手机,一边走,嘴里一边“嗯嗯嗯嗯嗯”,直到妈妈挂断电话。   手机屏幕渐渐暗下去。   苗小青仰头看着那片灰蓝色的天,脑子里反复想着那天晚上,程然问她去不去,不去别后悔。   她没有后悔。   现在,她更不后悔。   她甚至没有再花费丁点儿时间去琢磨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关于程然的一切,都算是过去了。现在有更重要,一旦决定了就不能后悔的事等着她去抉择。   苗小青从来没有选择困难症,每当面临抉择,她的做法是把优劣都列出来。   去黄峰老师那边,好处是研究方向简单,她又自学过计算机,毕业转行就业不难。   坏处是,这些对她算不上好处。   留在江教授组里,她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即使一无所成,再转去做密度泛函也不迟。   优劣一眼便知。   苗小青很快做了决定。   既然要留下来,她决定听程然的建议,去了解张量网络。   她开始阅读大量的文献资料,从网上下了一些报告和视频来看,日子忽然充实而忙碌。   程然去了江教授的办公室。   “我要请半个月假,处理一点私事,然后回趟北京,”他说。   江教授见他面色疲惫,很是吃惊,“文章都投稿了,你怎么还这么累?出什么事了?”   “一点私事。”程然揉着发胀的脑袋说,“回北京是因为夏老师写了邮件来,让我有空回去一趟。”   江教授眼神闪烁,“哦”了一声,“没事就好。”   程然沉默片刻,说:“您想让苗小青去做密度泛函?”   江教授点头,“她比较适合。”   “她其实很努力。”   江教授笑了笑,“我把袁鹏推荐去了若谷那里做博后,和你说的理由一样,他很努力。你猜那小子怎么回我的?”   程然摇头。   “若谷说:‘我是卖包子的吗?起早贪黑就可以?’,做理论物理,要的是天份。”   程然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难道不是因为黎若谷在美国太穷,养不起博后?苗小青多便宜啊,这不是理由。”   江教授被揭穿,也老神在在,“你知道她的家庭条件吗?”   程然摇头,他从哪里知道。   江教授接着说:“父亲是个国企职工,母亲是没工作的家庭主妇,她还是独生女,以后要是做不了科研,又没空去准备转行,毕业就失业了,到时她生活怎么办?谁给她父母养老?”   程然哑口无言。   江教授喝了口水,开玩笑地说道:“话说回来,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程然抬头,直视着江教授,“因为这事关系到我。”   江教授一愣,“怎么还关系到你了?”   “您让她走的原因主要是您要转方向了对吗?”程然说,“原来的方向,她拼命还能赶一赶,可以做做数值。您转去做数学物理,她就是坐火箭也赶不上了。”   江教授本来去拿水杯的手又收了回来,“你知道了?”   “您又没瞒着。”程然说,“我怎么办?哪儿来回哪儿去?”   江教授尴尬地“咳”了一声,“说实话,你愿意在我这儿,我当然求之不得。可老夏也是我师兄,我要把你拉去做数学物理,他还不得跟我绝交?”   “您以后都不做超导了吗?”程然问。   “怎么会?主次变了而已。”   程然了然地点点头,“那就行了,夏老师那儿我会去跟他说。我不会像杜弘那样完全不留退路,但至少可以先学习了解,看看自己能不能做,适不适合做。”   江教授沉思一会儿,郑重地说:“很可能连文章都发不了。”   “我又不是为了发文章才做物理的,”程然说。   “那你为了什么?兴趣?”江教授问。   “为了证明我聪明。”   “……”江教授一巴掌拍到大腿上,“我年轻时跟你一样狂,现在呢?被一群Ph.D毕业,连份教职都找不到的编辑按地上摩擦。”   程然懒洋洋地提醒,“您现在评项目也还是归在青年组。”   江教授冷冷地瞥他一眼,“还有事没事?”   “苗小青怎么办?”   江教授挥手赶了赶,“她要愿意留下,我就让她做做数值,能做就做,不能做我也没办法。”   “那我没事了。”程然站起来,“我晚上七点的飞机,先走了。”   他刚走到门口中,这栋从建起来就安安静静的楼里突然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   程然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江教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出什么事了。”   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奔走呼号,江教授绕过他走了出去,程然挪了一步到走廊上,腿像灌铅似地再也动不了了。   苗小青在宿舍啃文章啃得脑子发胀,倒了两滴风油精抹在太阳穴,过度疲劳的眼睛立刻被熏得直淌泪液。等那阵刺激过去,她的脑子清明了些,正要接着啃,余向晚开门进来。   苗小青看了眼窗外,天高云淡,“天还没黑,你怎么就回来了?”   “出事了,”余向晚关上门,确定门外没人路过后才说,“程然的女朋友在系办三楼的卫生间里割腕自杀了。”   “谁?”苗小青从椅子上跳起来,“谁割腕自杀?”   “程然的女朋友。”   “怎么回事?”苗小青感到她脑子里的一根弦断掉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具体的不清楚,一个系秘书去卫生间看到的。据说那扇门没关紧,秘书推开门就看到那姑娘手腕正在冒血,立刻叫人送去医院。现在系里都乱了,没法干活,我就回来了。”   “程然呢?”苗小青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都在颤抖,“他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应该去医院了吧。”余向晚说,“他刚好在三楼江教授的办公室,赶来得还算及时,就一起送去医院了。”   “哪家医院?”   “应该是第二附属吧,离得最近——哎,你干嘛去?”   苗小青跑出校门,拦了辆车去直奔第二附属医院。 第11章   坐在车里,她的头脑都还是一片空白,完全不能思考。   直到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她才感到茫然——他们到底是在急救门诊,还是转去普通病房了。   割腕不容易死,被人及时发现更不可能死,只是根据严重程度需不需要进行手术缝合。   理清思绪,苗小青先去了外科急诊治疗室,走廊上都是陌生的面孔。她立刻又查了医院平面图,每个手术室的等候区都去看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要么她没有严重到需要缝合,要么已经转入普通病房,要么根本没来这家医院。   无论哪种情况,苗小青知道,找到的机率很渺茫了。   她冷静下来,思索着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听说出事以后,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程然怎么样了?接着,她满脑子想的就是要亲自过来看一眼。   现在的情况,人没看到,回也不想回。   苗小青在走廊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张目望着雪白的墙壁,病人家属在她面前来来往往,对她来讲,只是一道道模糊的毫无情感的影子。   那些影子最后都消失在某间病房门口。   走廊上很多的空椅子,只有苗小青一个人坐着。   坐了不知道多久,苗小青站起来,心事重重地走到电梯口。   上行的电梯门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苗小青朝里看了一眼,里面还剩三个人,其中一个有点眼熟。电梯门缓缓合上,又再次打开。   苗小青低着头走进去。   那个人正在打电话,“我马上到了,问完详细情况再说……”   在电梯门关上前的那一刹那,苗小青终于想起来这个人是系里主管学生工作的。   电梯在6层停稳,那人一脚踏出去。苗小青悄悄地跟在后面,看到他在右手边倒数第二间病房停住。   程然从里面出来。苗小青连忙退后了一大段距离,找了把椅子坐下,低头佯装在刷手机。   那人和程然走进离她不远的一条安全通道里,随即传来谈话声。   “情况还好吧?”   “没割到动脉,出血量也不大,缝合包扎后已经没事了,只是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没有正常进食,需要住院休养两天。”   程然条理清晰地说完女朋友现时的状况,声音听起来没有感情,只有疲惫。   “是感情问题?怎么搞得这么极端,你——”   “不是您想的那样,”程然打断他,“我本来订了今天晚上7点的飞机送她回家,走之前去跟江老师请假,让她在外面等我一会儿,行李箱也由她看着,就那么一会儿的时间——坦白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之前都说得好好的。您问我多少遍,我也只有这个回答。”   “这事儿影响太大,”那人说,“幸好是没事,要是那个再激烈点,你懂的——会给学校惹多大的麻烦?……总之,情况还是要说明一下的,学校再商量看怎么处理。”   里面好一会儿没有声音响起,苗小青知道谈话没那么快,她走进程然出来的那间病房,里面有三张病床,床与床之间拉上了帘子。   靠墙的床上躺着一个沉睡的女孩,巴掌脸,细眉长睫毛,五官小巧精致,张开眼睛的话应该是个美人,只是她的皮肤状态非常糟糕。   苗小青推门进去,站在床边,盯着她手腕上缠着的白布。   程然究竟让她绝望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跑到他学习工作的地方自杀?   为什么要采取这样匪夷所思,几乎以毁掉程然名声的手段,她想要告诉别人什么讯息?   程然是个罪不容恕的混蛋?   苗小青在心里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一定有什么原因。   她仔细观察那女孩,以她的消瘦和皮肤状态来看,她至少有个失眠,焦虑之类的问题跑不了。现在有人在旁边还睡得这么熟,想必是吃过强效镇静药物了。   苗小青动作很轻地翻过她的手腕,苍白纤瘦的手臂上血管凸起,干干净净的,见不到伤痕。   她吐了口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将脸转开的那一刹那,她的心头一惊,忙凑近她的手腕看,上面有几个还未愈合的小针孔。   霎时间,她的视线到处搜寻,最后落到柜子上的手提包。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急切地想要找出点什么来证明她的猜测。她紧张地拉开那个手提包,里面放着钱包,钥匙纸巾,口红。苗小青直接翻到夹层,她伸进两指,夹出一块白色的布片,上面别着一排细细的大头针。   “苗小青?”   熟悉的嗓音响起,苗小青觉得自己的的心跳都骤停了。她背对着程然,把那排针捏在掌心里,才转过身。   “你怎么在这里?”程然问。   “我——”她垂头避开了程然的目光,“我过来看看。”   “你从她包里拿了什么?”   苗小青垂在身侧的手紧张地捏紧,针头刺着皮肤,微微地刺疼。   脚步声响起,程然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体挡住了灯光,阴影笼罩着她。苗小青刚想退一步,手腕就被抓住了。   程然没有费力地就掰开了她的手指,取出那排针,神色异常疑惑,“你从她包里拿这个?”   苗小青转头看了眼床上的人,还无知无觉地睡着,她忽然放松下来,仰头对程然说:“去外面吧。”   程然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没说什么,转身往外走。   他又和她第一次见的时候一样了,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窝深陷进去,眼周和嘴唇干得起皮,毛孔缺水,导致皮肤显得特别暗沉。   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脑袋靠着墙臂,腿往前伸直,两手搭在腿上,仿佛连坐直的力气都失去了。   苗小青买完水回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他,一个被夺去了骄傲和活力的躯壳。   她把橙汁递给他,自己从塑料袋里拿了罐啤酒打开。   程然转头看她,“你在医院喝酒?”   “又不犯法,”苗小青拉开易拉罐的环,仰头灌了一大口,拿食指抹了抹嘴。   程然见她的动作,猜测是个老酒鬼了。他拧开橙汁的瓶盖,喝了一口,“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10岁的时候,在家里学的。”苗小青淡淡地说。   程然还没来得及咽下的果汁呛进气管,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眼神惊异地望着她,“多大?”   苗小青瞥他一眼,“第一次喝的是白酒,家里前一天来了客人,开了瓶茅台没喝完,也不知道剩了多少。我每天晚上偷偷喝拇指大一杯,能睡得特别香,一个星期就喝完了。”   “你爸妈呢?他们没发现?”   苗小青没说话,看到他旁边放着的那排大头针,拿在手里翻来翻去地玩,“你呢?你发现她会拿这玩意儿往肉里扎,还越扎心情越好么?”   程然送在嘴边的果汁瓶停顿在那里,过了一会儿,缓缓放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来这里之前跟她——算了,有些话,现在说了就是推卸责任。”   “她不是自杀。”苗小青说。   “我知道,”程然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她是为了不让我在这儿待下去。”   “是不是很有负罪感?觉得欠她很多,觉得是自己让她不幸福的,觉得自己无论怎么做都不能让她开心。透不过气的时候,也想离开。可是,如果你离开,她就真的完蛋了——”苗小青又灌了一大口酒,转头看他,“但我还是要说,你是可以选择的。”   而我不能,她在心里接了句,用力地捏了下铝罐,安静的走廊上一声脆响。   “你怎么知道的?”程然望着她。   苗小青抬起头,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以前看过这方面的书。”她顿了一顿,“学校会怎么处理?”   程然垂眸晃着瓶子,黄澄澄的果汁漾到瓶口又退下去,“我只签了三个月,本来是打算这个月续约的,你们学校大概不会跟我续了。”   “对你影响大吗?”苗小青问。   程然想了想,摇着头说:“我也不知道。最近刚对一个方向很感兴趣,不知道回去了还能不能继续。”   苗小青把剩下的啤酒喝完,又拿了一罐打开,“她这趟没白折腾。”   程然垂着头,一言不发。   苗小青发狠一般地捏扁了铝罐,扯过他的手臂,身体往前一倾,吻到了他的嘴上。   他的唇很干燥,却依然柔软温暖。她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就退开了。   程然一脸震惊地望着她,鼻尖还萦绕着酒精的气息,嘴唇还残留着一抹温热,真真切切地提醒他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苗小青轻轻笑了,“瞧,当个坏人也挺容易的。”她的声音低了一些,“真下定了决心,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苗小青!”程然回过神来,神色复杂。   “她需要的是专业医生,是能包容她的家人,”苗小青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不是一个跟她毫无血缘关系,为了成就她的自我牺牲精神而存在的倒霉蛋。”   她转过身,往电梯地方向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醺醺然地对程然扬起手挥了挥。   “再见了,程然!”   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 第12章   程然什么时候走的,苗小青并不知道,也没去关心。   关于程然的一切,她觉得,这次是真的、彻底的成为过去了。   程然走后,办公室依然是四个人。那个在西藏旅游了两个月的徐浚,终于返校了。   徐浚的形象大大出乎苗小青的意料,长得很帅,黝黑的皮肤,欧式大双眼皮,深邃的眼眸,瘦脸高颧骨,薄翘的嘴唇,齐肩的长发烫了小卷,用皮筋扎着,举手投足充满着异域风情。   苗小青赞叹地撑在他的桌前,左看右看,“你是少数民族?”   徐浚微笑点头,笑容充满着阳刚之气。   苗小青在心里感叹,这办公室里终于来了个友善的正常人,“你是哪个民族的。”   “汉族。”杜弘说。   苗小青转过头,瞪了杜弘一眼。   杜弘叹了口气,“你这是不识好人心。要是去年你在,赶上他从新疆回来,他头上戴顶小白帽,还会跟你自我介绍他叫阿卜杜拉.徐浚。”   苗小青揉了揉太阳穴,她也不算新人了,怎么还对这办公室里的人抱有期待?   “我去找老板了,”她抱着笔记本往外走。   杜弘叫住她,“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宁愿在这里当凤尾,也不出去当鸡头?”   苗小青“呸”他一声,“你爱当鸡头你去!”   江教授老样子给她一瓶矿泉水,坐在她对面问:“考虑好了?”   “考虑好了,”苗小青接过矿泉水,毫不拘束地打开就喝,“我不走。”   江教授的表情很意外,他的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想过毕业怎么办没有?”   苗小青耍无赖地笑道:“您给我硕转博,我就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了。”   江教授的指关节敲到桌角,他痛得“哎”一声,举起手指摸了摸,“你这脸皮倒是挺薄的,一来就跟我要硕转博,怎么不跟我要包分配啊?”   苗小青满脸自信地说,“我觉得您到时肯定会给的,就算您不给,毕业后我考个编去当中学物理老师总可以的吧。”   江教授听完她的话,知道她是深思熟虑过了,目光露出赞赏,“学过编程没有?”   苗小青点头,“大四学过C++。”   “了解张量网络吗?”   “了解过一些,不是很多。”   江教授很意外,短短一个多月,这个学生变化似乎很大。当然他也不是很确定,毕竟除了组会以外没见过几次,只记得以前问她会什么,她吞吞吐吐半天,缩在那把椅子里,要么是不会,要么是不了解。   这次不但没有像从前那样胆怯拘束,似乎还有些胸有成竹。   “那你先做这个,”江教授拿出早就放在一边的文章,递给她,“用张量网络方法算一个kagome晶格海森堡模型。”(注1)   苗小青一愣,随即从心底涌起一阵激动,这不是练习,而是真真正正地让她做事情,就跟合同工终于转正了一样。   她接过那些文章,翻了一下,其实只有一篇文章,是篇长达几十页的综述文章,里面用到了张量网络方法。   “光这一篇是远远不够的,”江教授说,“你要去找很多这样的综述文章来看,了解算法以后,再自己写程序,跑计算,这一两年,你就先做好这个吧。”   苗小青抱着那篇综述文章回了办公室,袁鹏又跳到她旁边的桌上坐着晃腿,“怎么样了?”   杜弘伸出脑袋,“是不是劝你走?”   苗小青白他一眼,手肘支在桌上,托着下巴,笑得像朵花。   “老板让我算一个Kagome晶格海森堡模型。”   袁鹏一愣,转头对徐浚喊道:“喂,你有帮手了,也做数值计算的。”   “谁帮谁呢,”杜弘冷哼一声,嘀咕道,“还真给程然那货说准了。”   苗小青翻文章的手一顿,起身走到杜弘身边问:“程然说什么了?”   杜弘欠抽地看她一眼,“想知道?我偏不说!”   苗小青俯身越过桌面,伸手就去揪杜弘的领子。杜弘跳开,躲到袁鹏身后,啧啧说道:“物理系怎么会有这么野蛮的女人?”   袁鹏无奈地伸手挡住苗小青,“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欠,问我不就行了?”   苗小青冷静下来,问袁鹏,“怎么回事?”   “你刚来的时候,我们三个打过赌,我和杜弘说老板没活派给你干,”袁鹏说,“只有程然猜老板即使不是让你做非常规超导,也至少会让你做张量网络。那次他请吃饭,其实是他打赌输了。”   苗小青一言不发地回到坐位上,看那篇综述文章。   袁鹏长叹了口气,“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吧,学校的决定下来了,不续约。”   “所以说找什么女朋友,”杜弘说,“就是给自己找麻烦。”   一个下午,办公室里安安静静的,徐浚很早就走了,到了晚饭时间,袁鹏和杜弘也离开了。   橘红色的余晖投射在窗户上,办公室大部份都被薄暮吞没,苗小青走到程然的坐位旁,手指缓缓地抚着桌沿,在他的椅子上坐下。   昏黄的光照着她寂寥的后背,她的脸在暗沉的暮色中,出神地想着什么。过一会儿,手机的蓝光亮起。   她打开手机相册,用手指划着一幅幅照片,宽敞明亮却脏乱的宿舍,横七竖八的鞋,堆满衣服的沙发,落着灰的书桌,被子露出的浓密黑发——   她的手指来来回回,将照片划了无数遍。   仿佛阳光还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他还坐在旁边,优美的侧脸,温润的声音,耐性地教她每一步推导。   那时还没开始,她以为未来他们还有很多这样的时光;那时,她不会去想,这样的时光,是抠门儿的命运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回忆。   宿舍里的东西已经清走了,这个学校里,留存着他气息的,只剩下这张办公桌,那淡淡的,仿佛从干燥的木头里,散发出的味道。   不香,也不算好闻,却是属于他的,独特的气息。   她关了手机,脸又沉没进黑暗里。   她慢慢地低下头,把脸贴在冰冷的桌面上,紧紧地贴着。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自旋液体方向,苗小青从这里正式走上科研道路,起点很高。 第13章   转眼就是期中考试,这是苗小青最擅长的事,成绩出来,GPA3.9,震惊全系。   连杜弘都啧啧赞叹,“你果然是考试专业户。”   苗小青没有一点喜悦,成绩好也没什么用。比起算Kagome晶格海森堡模型这种航天级难度的题目,考第一就是组装个乐高机器人的程度。   徐浚虽然也是做计算物理,但他高端得多,他还要发展算法。而且他很少去办公室,到了办公室经常看到他刷新闻灌水。   这是个旅游途中都不耽误发文章的另类,主业是驴友,副业做物理。   这就是人和人的差距,徐浚做计算是为了闲下来的功夫能做其他的事,苗小青做计算物理是因为她只能做这个。   她找了大量的几十页上百页的综述文章来看,对张量网络方法总算有了些了解。   凌晨两点睡,早上八点起,这样熬了一个月,苗小青的思路也清晰起来。   江教授这个“三等导师”,不仅学术氛围给了学生相当大的自由,对学生也极其关照。苗小青要写程序,他就给配了台高性能的台式电脑,借了一些书,有的是进口原版,还给了她工作站的使用授权。   苗小青开始写计算程序,原以为这是所有工作中她最熟悉的一环,谁知道费劲写完的程序,首先编译就通过不了,一运行就崩溃。   苗小青数次修改后,还是一溃千里。   没等她想出办法,期末考试又到了,她只好扔开程序,通宵复习,熬得面无血色上了考场。   考完睡了一天,醒来又继续改程序。   长时间的对着电脑,她不能再戴隐形眼镜,头发三天没洗,戴了顶帽子遮住油光,那些很贵的护肤品是没空用了,起来清水洗把脸就去了办公室。   此时的她脸上架着一副粗框眼镜,对着满屏的代码,恨不得马上就是世界末日。   她已经大略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之前没有写这种复杂计算程序的经验,把所有东西都写到一起,导致连错误都查找不到。   她熬了一个多月写出的程序说不定就白写了。   “师兄!”她两手撑着额头,喊着场上唯一的救兵,“快帮我看看。”   徐浚拖了把椅子,坐到她旁边,拉出键盘来敲了几下,头皮发麻地皱起眉头,“你这是东北乱炖啊!”   苗小青捂住眼睛,“怎么办?”   “重写呗,还能怎么办?”徐浚把键盘塞回去,“少用全局变量,多用函数和子程序,每个都不要太大,这样就很容易定位到错误。”   “只能重写了吗?”   徐浚呲牙一笑,“你还有办法?”   苗小青像条死鱼趴在桌上,她现在闭眼或者眼睛发直的时候,眼前闪现的都是一行行的代码。   “快过年了,”徐浚说,“回家好好休息一阵,过完年再重写吧。”   苗小青这才想起来,还有十天就要过年了,“你什么时候走?”   “周六的票,”徐浚问她,“你呢?”   “我还没订票呢。”苗小青说。   徐浚同情地拍拍她,“那你完了,现在哪还有票让你买。”   苗小青笑了笑,“没事。”   徐浚走回坐位上拎起背包,“那我先走了,回家之前,我不来办公室了。杜弘跟袁鹏也不在,你一个人注意点安全。”   苗小青跟他挥手,“一路顺利!”   徐浚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苗小青长叹口气,望着满屏的代码,切出去打开了订票软件。   经济舱的票已经卖光了,苗小青订了三天后航班,全价公务舱。   回到宿舍,余向晚正在打包行李,床上叠了几件毛衣和羽绒服,地上摆着一个打开的20寸登机箱。   余向晚分了两次就把床上的衣服全搬进箱子里。   这打包的速度,大概不超过10分钟。   苗小青想想自己还要去给爸妈亲友买礼物,自己那个29寸的大箱子可能都不够装,不禁羡慕起余向晚的轻装简行。   “明天几点的航班?”苗小青问。   “6点半,我4点就得起来,”余向晚一屁股坐床上,“好不容易抢到的红眼航班。”   苗小青很惭愧,刚刚不该觉得给父母买礼物是个麻烦,“今天晚上我也早点休息,省得打扰到你。”   “没事,都习惯了,回到家再补觉呗。”   第二天早上,苗小青起床时,余向晚已经走很久了。她的被子没叠,保持着她起床胡乱掀开的样子,好像只是去上个班,晚上就会回来。   苗小青不打算去办公室了。起床用洗面奶认真洗了个脸,敷上面膜,躺在床上拿了本杂书来看。   看了几分钟,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习惯了起床就开电脑查邮件、啃英文原版教材、写代码这种精神高度专注的生活后,突然的悠闲让她无所适从。   还不如早点回家。   她把机票改到了第二天,就出门去买礼物了。   来到市中心区最大的商圈,过年气氛很浓厚了,设计现代前卫的建筑被挂上了传统的红灯笼,广场中央立着一个被鲜花拱簇的中国结,外面搭了临时的商街卖年货。   苗小青从一楼逛到三楼,越往上,就越找不到适合爸妈的东西。   她只好又回到一楼,走马观花地经过一家又一家奢侈品店,最后停在一面橱窗前,对着模特脖子上的蓝灰色围巾出神。   模特的脸死板冷漠,就像程然。   因为围着这样一条围巾,却荒谬地让她感觉到一丝温暖的气息。   她推门进去。   店员各忙各的,她只好走到一个微胖的女店员跟前,请她拿那条围巾给她看看。   店员迟疑了一下,去取了围巾。   苗小青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深咖卫衣,黑色棒球夹克,牛仔裤,运动鞋,平凡又黯沉的她,在人家明光锃亮的装修前,着实显得寒碜。   店员递给她围巾,“百分百山羊绒,今年的新款。”   苗小青接过毛巾,随意地翻看了一下,“多少钱?”   “六千八。”店员轻飘飘的语气说。   苗小青蹙了下眉头,没有说买,也没说不买。店员已经朝她伸出手来,示意苗小青把围巾还给她。   “什么意思?”苗小青问。   店员客气地说:“我先挂起来,一会儿您要再给您拿。”   “我不能多看看?”苗小青语气不善。   店员毫无诚意地赔着笑,却倨傲地闭紧嘴巴。   苗小青没想到在这种店遭到冷遇的事还真的有,重点是还发生在了她身上,倒不是她自恃什么身份,她目前除了啃老也没什么身份。   她不悦的是店员的态度。   就算没钱买,还不能来看看?   苗小青那你进一尺,我进一丈的执拗劲儿又上来了。   她抱着手臂,斜挑着眉,“你家卖东西还挑客人的?”   店员一丝脾气没有,冲她微笑,“要不您先看看,有需要叫我。”   说完还很有礼貌地冲她微微颔首,叫苗小青有气也没理由发出来。她看着店员款款迈着步子,走到店门口,迎接一个刚进店的贵客。   苗小青打量那个客人,身材瘦削,面孔白净,戴着一副斯文的金属细边眼镜,穿着一件驼色羊绒大衣,白色薄底休闲鞋。一看就是好环境里养出来的男人,不管内里如何,外表永远光鲜。   店员谦卑地落后他半步。那人指了件外套,店员立刻拿下来帮他试穿,换下的旧大衣,被店员温柔地抱在胸前。   苗小青低头看了眼搭在手上的围巾,突然觉得跟无关的人和事较劲挺没意思。   “请问这条围巾可以给我看看吗?”那人走到她面前问。   苗小青近距离看到这人,他长了一双细长莹亮的眼睛,眼尾飞翘,那副眼镜也遮不住眼里的流光。   苗小青把围巾递给他,转脸对店员说:“我要这条。”   那人拿着围巾随意看了一眼,“我也要一条。”   店员面色为难,“店里只剩一条了,可以调货,但要等三天。”   “不行,我明天的飞机,”她说着,又对店员强调,“而且,我先来的。”   店员没动,她似乎还在考虑什么,显然苗小青要买的决定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我也是明天的飞机,今天必须拿到。”那人也寸步不让。   苗小青抱起手臂,不说话,也不看那人,只盯着店员。   店员硬着头皮说:“还有一个深蓝色,您要不要看下?”   苗小青这才偏头看向那人,“她问你,要不要看下。”   店员的表情很是无语。   那人微笑地摇头,“不用了,要看你看。”   苗小青转开脸,又去盯着店员,并不答他的话。   气氛一度僵持不下。   这是贺晖第一次见到苗小青,为了一条围巾,第一次跟他主动说话,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又有了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他才知道,除非必要,她一句话也不会跟他多说。   他头次遇到这样的女孩子,气质温暖和煦,却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充满了不屑一顾,就像冬天的大太阳,看着暖和,照在身上仍是冷飕飕的。   “我可以让给你,”贺晖说,“你请我吃午饭吧。”   苗小青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同意。   店员见事情解决了,带着苗小青去付了款。   苗小青拿到围巾,从钱包里抽出两百现金放到柜台上,对店员说:“麻烦你帮我请这位先生吃饭,谢谢!”   然后对着满脸错愕的贺晖说,“祝你用餐愉快!”   作者有话要说:   写男二,是为了写另一角度的小青苗,虽然在组里她是人人可欺的存在,在外面她还是很高冷的!~~~ 哈哈哈哈哈哈 第14章   苗小青最后用工资给父亲买了个钱包,给母亲买了瓶香水,其他亲戚的礼物都是到了机场顺路买的。   一上飞机,她就对空姐嘱咐,全程不要给她送水送餐。   坐下后她拿出一篇综述文章,翻到计算那一页,用自己理解的张量网络算法重新推导。   贺晖走进机舱,看到的就是苗小青伏在小桌板上写划公式的场面。   这种场面对他来说很是震憾。昨天遇遇,以为她只是个看起来好搭讪的小姑娘,吃了一记戏辱。而今天她沉浸在一堆复杂的公式符号里,根本没看到他,昨天那些戏弄侮辱根本不算什么。   没什么比一个女人先用金钱打发你,后用智商辗压你更让你受辱了。   贺晖回头找到空姐,指着苗小青旁边的空位问:“那儿有人坐吗?”   空姐摇头,“没有。”   贺晖打开苗小青头顶的行李舱,把登机箱放进去,然后在她旁边坐下,换了拖鞋,拿出报纸装模作样地看。   空姐端了果汁过来,又问了贺晖飞行途中的用餐要求,前后都陆续有人入座,苗小青一直伏在那里,像座雕像,头都没抬起过。   贺晖仔细看才发现,她耳朵里塞着耳塞。   她的登机牌随意地扔在桌板上,名字那一栏印着“苗小青”。   他掏出手机,把静音振动都关掉,用报纸掩藏住,对着她的侧脸偷偷拍了张照,然后才收起手机,拿手碰了碰苗小青。   “你好!”他说。   苗小青掏出耳塞,转头看到他意外地愣了下。   “能不能借下你的手机,我的手机没电了。”   苗小青从口袋里取出手机解锁给他,看他拨了号码放到耳边,才低头又思索起来。   贺晖挂掉电话,把手机还给她,“谢谢,没人接,只能晚点再打了。”   苗小青怀疑地看他一眼,他神色如常。大概是顾不上理他,或者是不屑于理他。她最终也没说什么,拿回手机压在登机牌上。   飞机起飞后,她收起桌板,抓着几张纸仍在冥思苦想。   阳光从舷窗照进来,她的脸泛着柔和的光,纸上的公式,让她的神色多了几分高深莫测。   贺晖想到自己竟然用高深莫测来评价一个女人,差点笑出来。   看到那些公式,他想到了那个白发爆炸头的外国老头。   他见过各形各色的美女,还不是庸脂俗粉,至少都是开过个人演奏会,开过个人画展,开过公司的女强人,就是没见过这款的。   那些复杂烧脑的公式,搭配一张温柔的脸孔,总给人一种疯狂危险却又极致迷惑的感觉。   直到飞机着陆,她才收起那些纸,折好放回包里。   两个多小时的专注,让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她打开手机电源,很快就有电话进来。   “喂,爸爸!”   贺晖在心里数了数,两次偶遇,这是他听到她开口说的第四句话,还不是对他说的。   “飞机刚刚降落……您已经到了吗?我大概还需要二十分钟才能走到,您先找个地方坐一会儿……不是说好了出去吃吗?妈怎么又做饭了?……我知道了,那一会儿见。”   她挂了电话。   原来跟他一样是这里的人,贺晖的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   “没觉得很巧吗?”贺晖一边换鞋一边说,“昨天遇到,今天还坐同一班飞机。”   苗小青正在收拾包,听到他的话,停了停,转过脸来说:“没你想得那么玄,这是过年前十天内的航班,飞机上大多是回家过年的,假设一天有十趟航班,两个人遇到的机率是1%左右,比你抛硬币立起来的概率高多了。”   贺晖再一次瞠目结舌。   他把这次的相遇当成命运,而对她来说,只是一道特别简单的数学题?   “请让让!”她拎起包说。   贺晖连忙站到过道上,她背着包走下飞机,他连忙跟了上去。   飞机停靠的闸口离行李提取处很近,贺晖一路不远不近地走在苗小青后面。   苗小青走去行李转盘,他先到了出口。   孔涛一步跳出来,朝他挥手。   “快点快点,都等你一个呢。”孔涛催促着接过他的登机箱,就掉头往外。走出去三四步远,才回了下头,发现贺晖的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原地没动。   孔涛只好又拉着箱子回去,“还有人没出来?”   贺晖没说话,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人。   孔涛以为他真要等人,立起行李箱,习惯性地去掏烟,想到还在机场里,他烦躁地把手抽出来,“月月可是也在啊,你别带些不着调的人去,连累得大家连顿饭都吃不好。”   贺晖听了,仍望着里面,点头“嗯”了声,“没有谁,你们吃个够。”   “没有谁你还杵这儿?赶紧走啊。”   孔涛说着正要去拍他的肩膀,被贺晖拽着往墙边挪了几步。   苗小青拉着二十九寸的大箱子出来,贺晖的目光紧紧追着她。   她穿上了外套,一件深黑色束腰羊绒大衣,手臂上搭着一条灰色围巾。   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快步迎过去,她紧紧地抱了下男人。放在地上的行李箱被旁边一个年轻男子接过去,她这才拿起围巾。   那条围巾又宽又长,缠了她的脖子不知道多少圈,半张脸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这才打上结,挽着男人往外走。   贺晖望着她的背影,想到刚刚她那江洋大盗式的围围巾法,不禁微笑。   孔涛看了这一程,碰了碰贺晖的手臂,“你认识他?上次我老头带我去拜访过,挺高级的一个人。你说这些大人物怎么都表里不一呢,那姑娘多大?能当他女儿了吧……”他说着转过脸,严肃地拍了贺晖一巴掌,“你看上的不会刚跟他又抱又挽那个。我说,你再玩也得有点分寸,他的人,你也敢打主意?”   贺晖转头,鄙视地说:“人家就是女儿,你真肮脏。”   孔涛愣了一下,“真的女儿?”见贺晖已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忙追上去,“真女儿你更没戏。你之前那些情史,他一查就查到了。”   贺晖垂头走路,没有说话。一直走到停车场,接过孔涛递来的打火机和烟,点了一支抽上,才松弛下来靠着车门。   抽了几口烟,他才拿出手机,翻到最近的那个未接电话,存到手机里。   他一手拿烟,一手举着手机,隔着袅袅烟雾,盯着屏幕上那个号码沉思。   直到把一支烟抽完,他才按黑了屏幕。 第15章   车在家门口停下,坐在前排的助理把箱子搬下车,送进了院子。   “小草!”苗伟峻拍醒苗小青,“你先回家洗个澡,休息一下,我还有点事,晚饭前我回来。”   苗小青听到爸爸这么叫她,睁眼的一瞬间有些怔忡。她出生是在初春,小草初绿的时节,爷爷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小名就是小草。妈妈嫌这名字土,从来只叫她青青,爸爸却一直遵从爷爷的愿望叫她小草。   长那么大,第一个说出她名字来由的外人是程然。   小草青青的小青,很普通,但是爸爸说,这是个给人带来希望的名字。   “那您先忙,早点回来。”苗小青说完,下了车。   苗太太正在跟助理说话,见苗小青进来,连忙过去又抱又拍的,然后搂着苗小青的肩膀进屋。   助理从前排上车,关上车门,回头对望着两母女背影的苗伟峻说:“现在出发需要半小时,应该是赶不到了。”   “赶不到就让他们先开始,我也就是去听听,”苗伟峻见自家的大门关上,这才收回目光,“总不能为了一个应酬,我连女儿都不去接。”   “也不是太重要的应酬,”助理笑道,“说真的,我还从来没见过像您和太太这样疼孩子的。小草真是幸福得让人嫉妒。”   “过完年23岁,是真正的大人了,”苗伟峻说。   助理笑着说:“您不舍得了吧?”   “舍得,”苗伟峻说,“长大有了自己的家,再有个全心全意疼她的人,我就放心了。”   “小草还小吧。”助理说,“不着急。”   “那是你不知道,她十岁起就像个大人一样懂事了。”   苗伟峻的语气含着深深的自责,说完这句,他就再没说话了。   车子拐进大道,两旁的红枫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斜刺在阳光里,湖面浮着残荷枯叶,草地大片的枯黄,满目的凋敝景象。   苗伟峻厌恶地闭上眼睛。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天,他的理智矜傲都差点毁在那个冬天。   十年来,他都极力回避那些冒出在脑海的画面,然而在深夜或是凌晨意醒来的时候,薄弱的意志力却没法阻止那扇窗户浮出记忆。   红木格子窗,玻璃上因内外温差凝出朦胧的雾。家徒四壁的房间中央,一盏小火炉,架着热水壶,水汽从弯曲的壶嘴里喷出,是这冷清的屋子唯一一点可怜的暖意。   他不应该在这样的房子里,虽然他也只是出身于普通的职工家庭。   硕士毕业后,他没有随大流申请出国,而是入职了一家国有金融企业,跟导师介绍的对象恋爱结婚。岳父是导师的朋友,研究计量经济学。   结婚一年半,女儿顺利出生,他去了北京攻读博士学位。   苗伟峻一直知道自己的命好,那几年家里全靠着岳父的资助,妻子放弃了工作,岳母也来帮着照顾女儿。   毕业后回到企业上班,他走上了平步青运的坦途。   他无数次在梦中将醒未醒时,心里总在奇怪,他不应该出现在那样一间房子里。   一个城市贫民的家,也许是菜场摊贩的,也许是车站打零工的,也许是凌晨大街上某个清洁工的……   他更清醒一些,脑子里就有了答案,是个私人幼儿园教师的,中专毕业后不肯回老家,微薄的薪水留在杭州生活,一部份收入还要寄回去贴补农村老家的六七口人。   这样的人应该跟他没有交集。   有时候他会想到这里就沉沉地又睡过去了。   有时候他会彻夜睁眼,他不敢去阳台抽烟,一动妻子就会醒过来。   他躺着一动不动,慢慢地在大脑里拉着清单,那半年里大小数字的资助,安排她去公立幼儿园上班,回家探亲时替她准备的礼物。   她在这个城市渐渐立足,开始过得体面。他觉得这只是个单纯得有点憨的小姑娘,直到她有天站在自己家的客厅,站在妻子面前。   那天是周末,女儿没去上学。   他下班回家时,客厅只剩下妻子一个人,女儿在自己房间睡了。   他没什么愧疚地辩解,“她只是需要我的帮忙,我也顺便帮帮她,真的没有多想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还不至于。   他以为这也不算什么事,就像帮流浪狗,流浪猫一样。他没有真正地背叛,后来妻子也没说什么,一如从前,忙于带孩子上各种辅导班,买菜做饭打扫卫生。   直到他第一次看到妻子半夜坐在客厅里,捏着缝衣针往手腕上扎。   他才感到一切都要不好了,妻子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她的崩溃,这个完美的家也即将崩塌。   而他却束手无策。   一个他累得睡沉的深夜,客厅突然响起女儿的尖叫声。   他光脚跑出去,十岁的女儿躺在地板上。妻子的脸苍白,跪在她的身体旁边。   那一刻他才真正感到惊惶,送去医院,观察了一夜没什么事。   早上女儿醒来,他问:“小草你看到了什么?”   小草稚嫩的目光望着他,半晌后摇摇头,“我忘了。”   “真的忘了?”妻子颤着声问。   她的小脸上的眉挤到了一团,“真的忘了。”   妻子抱着她,“青青别害怕,妈妈只是生病了。”   回到家那天晚上,小草要跟妈妈睡,他抱着枕头和被子去了客厅。心里还是担心她们,他把被子铺在卧室门口。   里面有说话声响起,是小草的声音:“妈妈,我需要你,比爸爸更需要,没有你,谁给我做饭?谁送我去上学?谁带我去上辅导班?在我长到爸爸那么大之前,一直都需要你照顾我。没有你,我会很可怜。”   第二天,小草去上学,他陪妻子去了医院,做治疗的时间很长,他去接小草放学。   回家的车上,小草擦去一块车玻璃上的雾,指着外面冒着青绿的草地说:“爸爸,我的名字是不是小草青青的小青?”   他朝外看了一眼,白雪覆盖的泥土,冒出星星点点的青绿,他点点头,“是的,一个给人希望的名字。”   “希望?”她的小脸仍看着窗外。车开进桥洞,她转过脸,望着前方的一团亮光,“我给不了别人希望。现在能给我希望的是你,爸爸。”   他一脚刹住车,看了眼她有些漠然的脸孔,缓缓地把车靠边。   小草的脸还望着前方,“你说那个人需要你,你才帮她。可这世上有谁比我更需要你?没有你,我住哪里,吃什么,这世上唯一需要依靠你的人只有我。”她指着桥洞下用脏污的旧布搭起的帐篷,“爸爸,你想想,如果没有你和妈妈,我是不是也只能住在这样的帐篷里,去垃圾筒里捡吃的。哪个需要你的人,失去你后会比我惨?”   她的声音很平静,好像只是随口说说,可是住桥洞,捡吃的,大概是她这几天以来,反复想过,又最恐惧会发生的事了。   那天她听到了他对妻子说的话,她把自己最恐惧的内心翻出来给他看,极其真实地展现给他:妈妈病了,爸爸离开了,她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境地。   他的胸口像塞了团棉絮,憋闷得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我知道妈妈病了,我会很听话的。我们一起努力,让她好起来。”她轻轻地说。   小草,这孩子很懂事。   父亲母亲岳父岳母亲戚朋友,后来每个人都这样夸她。   可他知道,她是害怕不懂事会产生的后果。   ……   车在酒店门口停下时,苗伟峻也睁开了眼睛。   助理打开车门,他下车站稳,门从两旁吹来,他扣紧大衣的扣子,看了眼门口恭敬等候着的十几个人,抬脚走了进去。 第16章   酒店的套房里,长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常人所知的珍贵食材几乎都用上了。酒过三巡,桌上狼籍不堪。   孔涛喝得脸通红,抱着酒瓶东倒西歪,手指点着对面的女人晃啊晃,“月月,你说你是不是故意订这儿的?”他的手指划了一个大圈,把众人都包括进去,“这里面多少人的老头都在这一楼?”   月月脸上画着精致的妆,穿着今年流行的多色拼接长裙,头发梳得很有讲究,该乱的地方凌乱,该整洁的地方溜光水滑。   她咯咯笑着,“你们的老头年底应酬那么多,高级酒店就这几个,碰上了怪我。”   她身旁的一个男的说:“他们最多吃完晚饭就走了,大不了天黑了再出去。其实现在出去也未必就碰上了,”他转头看向沙发上的人,“再说了,贺晖都不怕,我们怕什么?我爹好歹人前给我留点面子,贺晖老头是当众扇耳光的。”   桌上的人都笑了,其中一个黄毛说:”其实也好办,叫个人去看看,他们一进去,我们就走,就不会被发现了,“他说完叫了服务员进来,吩咐道,”你去他们门口盯着,老头们进去了就来告诉我们一声。”   贺晖早就下了桌。他穿着件天蓝色高领毛衣,腿搭着茶几,仰靠在沙发上,双手举着手机正看得出神,根本没在意其他人在说什么。   一颗脑袋从沙发边沿突然冒出来,贺晖反应很快地按黑了屏幕,但还是晚了,那颗脑袋伏在沙发背后看了半天了。   “草,又发现新目标了?”那他喊道。   桌上的人一听,“切,他没有目标才值得你喊。”   “不是啊,”那人手撑在贺晖背后,“他这回的目标是我高中同学,苗伟峻的女儿,苗小青。”   “苗伟峻的女儿,没听说过啊,”黄毛贼兮兮地对贺晖身后的人说,“张放,你跟他女儿同班怎么没追一下?长得丑?”   一个方枕飞过去,准确无误地砸中黄毛的鼻梁。黄毛大骂一句:“贺晖,你他妈的!”   贺晖阴沉地扫他一眼,黄毛悻悻地拍了拍方枕,往胸口一抱。   张放摇摇头,“我能追她还跟你们这几个烂人混?人家爸爸是博士,实权派,我们的爹呢?说好听是农民企业家出身,不好听,就是没文化的暴发户。别说苗小青,就是那些上进的,都在国外名校,谁跟我们这么瞎混的?”   “切!”众人嘘声,“苗小青到底丑不丑?”   “不丑,挺好看的,”张放说,“人很低调,高中那会儿班上第一都被她包了。除了我爸去家长会认出她爸来,别人都不知道她的家境。”   月月点着烟,抿着嘴,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烟雾,“装!”   “不管是不是装,反正她也不跟我来往,”张放说,“再说怎么来往啊?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说到这里,贺晖的眼皮抖了一下。   月月瞥了贺晖一眼,哼笑一声,“张放,你要是追到苗伟峻的女儿,以后你老头别说打骂你了,得把你当祖宗供起来。”   敲门声响起,黄毛叫道:“进来!”   那个被差去盯梢的服务员走进来,“好像是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刚到,老总们在楼下等了很久,我听到有人抱怨,是去了机场接女儿,送回了市区,才又来的这边,所以到晚了。”   服务员说完,在一片哀号声中退了出去。   黄毛拍着桌子,“哪个女儿啊?早不回,迟不回,偏这时来害我们。”   孔涛呵呵笑起来,“还能有谁啊,你们刚说了半天的,我都跟人家熟了。”   黄毛刚想骂两句,抬头看了眼贺晖,咽了回去,烦躁地又拍起桌子,“刘麻子刚发了信息,说人都到齐整了,正哄着她们呢,让我们赶紧过去。他保证这回的都是没动过刀的。”   贺晖站起来,拎起扶手上的大衣,“我先走了。”   黄毛立刻站起来,挡他面前,“走什么走?没了你我们还怎么玩?”   贺晖回头看了看所有人,“不是接风宴么,都吃好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点头,“吃好了。”   “账我去结,先走了。”   “去哪儿?”孔涛问。   “困了,回家睡觉。”他说完,绕开黄毛走了出去。   黄毛眨眨眼问孔涛,“没听错吧,他要回家?他哪次回来不偷偷在外面玩上几天,玩够了才装成刚下飞机的样子回家。”   月月也拎起大衣,懒散地睨他们一眼,“你们下一摊跟我没关系,我也走了。”   她走出门,快步追上正在等电梯的贺晖,手指夹了张门卡,在他眼前晃了晃,“1008。”说完按了电梯的上行键。   贺晖眼风都没动一下,下行电梯门打开,他一步跨进去。   在月月错愕的表情中,他按下加速关门键,“没意思,你找别人吧。”   电梯一路下行,到了大堂,几个人边走边谈事情。贺晖在想事情没留意,抬头就正面迎上自己的父亲。他的第一反应是身体一歪要躲,却已经晚了。   “贺晖!”贺乾勇早看到他了,“你给老子滚过来!”   贺晖硬着头皮走过去,抬头看了一眼亲爹,还有亲爹旁边那个一个小时前在机场“见”到的人。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贺乾勇压着嗓门儿问,说完朝苗伟峻笑笑,“这是我儿子,不成器。”   贺晖笑了起来,这人面子真是大,□□一样气性的老头碍着他,居然骂都没骂他这儿子一句。   “您好!”他规规矩矩地问好。   苗伟峻对他淡笑着点了下头,“先进去吧。”   说完就走了。贺晖对他的儒雅和冷淡感到很亲切,就像手机上拍的那张侧脸,看着温柔和气,却跟他隔着万丈冰封的距离。   他想到了张放刚说的那句话——   怎么来往?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第17章   苗小青洗澡换了衣服,就下楼去厨房帮苗太太打下手。   “怎么不睡会儿?”苗太太揭起锅盖,丢了把葱进去,才转过来,靠着灶台,“来,让我看看。   苗小青走到苗太太跟前。   苗太太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端详了她的脸半天,“白了一些,就是皮肤有点缺水,是不是又熬夜了?”   苗小青笑了笑,“当然要熬夜了,你都不知道我的老板和组员有多厉害,我得奋起直追才行。”   苗太太拍拍她的肩膀,“放心,过年这段时间我天天做好吃的,给你补回来。”   苗小青的脸色一僵,很快就恢复自然,转过身去水池边上,拣起一片白菜在水龙头下冲洗。   “我过了初七就要回学校,就这么几天,您和爸爸多陪我出去逛逛,行么?”   绿叶白梗的菜叶被水冲得莹亮,苗小青放进沥水菜筐,又拿起一片。   “逛啊,肯定要去逛逛商场,你春天的衣服也得买了,”苗太太的勺子在锅里翻炒,“你外公外婆一会儿也要来吃晚饭,我让他们带点虫草和燕窝过来,家里还有点,但是不够你这些天吃的,现去买又怕买不到好的。”   苗小青没说话,就这么几天,补就补吧,别人还享不到这种福呢。   “我想去外面吃顿饭,跟您和爸爸一起,”她轻声说。   锅里的油热了,食材扔进去,滋滋拉拉的响起来。   “外面的不卫生,你不记得高考前就是因为你去吃了街边小店——”   “妈!我现在在外地读书,吃的是食堂,也——”   苗太太转过脸,背后是油煎的滋啦声,干瘪却又刺耳,“你吃街边小店了?”   “没有!”苗小青立刻回道,低下头刷菜叶,“我是说食堂也不算很卫生,不也没什么事。”   苗太太这才回头炒菜,锅铲边沿擦着锅,“夸哧夸哧”地响。   苗小青想,等会儿去网上买把硅胶锅铲回来。   手机的提示音响了,苗小青擦干了手,摸出手机一看,竟然是那个万年沉默群的新信息。   江教授发了一张邮件截图,PRL杂志接收了“铁基超导中的向列相”这篇文章,第一作者程然,通讯作者江远平,夏林辉。   这个年代,学术界还不是疯狂灌水发文章的年代。PRL还是国内许多教授终其一生难以发表一篇文章的一区杂志。   比如她本科的导师,只发了一篇PRB就请了全系的同事吃饭,学校还奖励了一笔奖金。   苗小青现在的学校是研究型大学,能发PRL也是衡量一个教授有没有资格拿到终身教职的重要标准之一。   而论文章发表数量,江教授这种研究凝聚态的纯理论学者,优势远远差于做实验的。   实验文章能发Nature,Science,理论物理却是想都不要想,PRL几乎可以说是凝聚态理论文章的雪山之巅。   这无疑是个重大的喜讯。   安静的群因为这条信息,热闹起来。   袁鹏喊着让程然出来大摆三天流水席,杜弘也出来酸了两句,大意是高温超导发了PRL,以后你程然也位于鄙视链上游了。   苗小青想到杜弘那张青涩的脸上,又酸又傲骄的表情,笑了起来,也发了一条信息:恭喜!   程然一直没有回复信息。   群里闹了一会儿就散了,没有人闲聊,没有人提前祝新年快乐,一如既往的冷漠。   晚饭做好,苗伟峻领着苗小青的外公外婆,提着大包小包进了门。   外公是典型的老一代知识份子,穿着手工编织的毛衣,老式的方胜图案,脸上皱纹很多,却没有给人皱巴巴的苍老的感觉。他戴着黑框眼镜,气质清癯,精神奕奕。   外婆照顾了外公,女儿,外孙女一辈子,拉着苗小青的手,问了很多关于生活上的事。   苗太太做了一大桌子菜,每个人爱吃的都有。从某一天开始,她的使命就是为了家人付出。   外公问她的学习情况,她大致讲了一下,重点讲了江教授让她去别的组,她却选择留下的事,又把今天的喜讯说了。   “你的选择很对,”外公说,“年轻人嘛,眼前有山峰,就不要去走平路。”   “我一直记着您的话。”苗小青说,“山峰爬不上去,还可以下山走平路;平路走惯了,就爬不动山峰了。”   外公高兴地点点头,又问:“PRL是个什么水平的杂志?”   “一区顶刊。”   “现在的年轻人条件真好,视野比我们那时开阔多了。”外公羡慕得直发感慨。   一家人边聊边吃,苗小青看了几次手机,程然都没有回复信息,她越发地心不在焉,吃完饭帮苗太太收拾完就上楼了,继续重复推导那篇综述文章的计算部份。   第二天吃过中饭,苗小青被苗太太带着去扫了几大包衣服回来。到家已经累得腿酸,苗太太脸上同样疲惫,却仍旧否决了苗小青外出吃饭的提议。   苗小青只好支着酸软的腿,帮苗太太准备晚饭。   之后的一个星期,买年货,准备年饭,贴春联,其中两天还回了趟老家,给苗小青的爷爷奶奶扫墓。   苗小青每天早燕窝,晚虫草,在温暖干燥的房子里差点流鼻血。   她想让亲爸去跟亲妈谈谈,苗伟峻却端着同样的一碗燕窝抱怨她,“我还是被你连累的。”   苗小青知道这是没解的事儿,苗太太虽然在几年前已经痊愈了,然而后遗症还在,拼了命地照顾父女俩,稍微做不到就会自责。   这种时候,她只能欣慰地把补品一饮而尽。   除夕这天,苗伟峻一早就接来了岳父岳母,吃过早饭,苗小青打开手机,群里还是没有动静。   苗小青终于确定,程然不会回信息了。   父亲在楼下跟外公聊天,外婆和妈妈在厨房准备年夜饭。苗小青有点闷,这么重要的节日,她的心总像是哪里缺了一块。   她把手机往床上一扔,拿了外套和围巾,下楼在爸爸耳边小声说:“我要出去走走。”   苗伟峻看了她一眼,“别走太远了。”   苗小青在玄关拿了车钥匙,外面发动车子的声音一响。苗伟峻额头神经一紧,没等他想好主意,苗太太已经从厨房跑出来。   “她开车去哪里?”   苗伟峻的眉毛轻轻一抖,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家里没有7号电池了,我让她去买。” 第18章   贺家的除夕相当热闹,贺乾勇面前的三米半径之内,分散着花瓶,烟灰缸和水杯的遗骸。帮佣阿姨弯着腰,一片一片地拾起,小心地用毛巾包好。   贺乾勇的第三任年轻妻子,搂着三岁的儿子踞缩在沙发一角,她神色惊恐地捂着儿子的双耳,却也勇敢地没有躲去楼上。   贺晖靠着门,双手插兜里,脸上是满不在乎的神色。   贺乾勇对这个自己生的孽障声声控诉,“你不考大学,老子由着你,反正你次次月考那点分数也考不上;送你去国外,你拿着老子的钱没去报到,在欧洲玩了一年,英语不行这理由也算过得去;现在你是在中国吧?你不用说英语吧?你去大专给老子混个学历,不打架不惹事就安生地混到毕业,这他妈比老子当年挂着一身布条到处推销难很多吗?”   贺晖懒散地把头靠在门上,不说话,说再多也没用。   贺乾勇唾沫横飞,“你东一趟西一趟,瞎混到21岁,别人大学都毕业了,你还是个高中文化,老子的公司是一个高中文化能接下的?”   他的话刚说完,缩在沙发上的年轻妻子抖得更厉害了。   贺晖瞥去一眼,讽刺地笑了。既然公司要给他接,还娶个年轻女人,生个跟他有血缘的弟弟干什么?   是竖个靶子给他打,还是拿他立靶子,给小儿子练准头?   他厌烦地转过身去,拉开大门,冷门“嗖”地卷裹进来,吹得他胸口一片冰凉。   贺乾勇的怒骂紧紧追着他,“王八蛋,不孝子,烂泥……你他妈今天还出去瞎混!……你去哪儿?……吃饭前你不回来老子打断你的腿!”   一个陶罐从屋里飞出来,砸在草木扶疏的庭院里。   跑车的发动机轰鸣,喷出一圈尾气,是贺晖幼稚却无能为力的回应。   离开这个家?他离不开。   沟通解决?从那个女人怀了老头的血脉开始,他就被拴在了老头给这个家亲手打出的死结上。   他挣不开,那母子俩同样也挣不开。   就像那个女人对他说的:你跟你弟,只有不断地排挤争占,没有兄弟友恭,所以你不需要尊重我,我也不会对你客气。   他占着年龄优势,却在贺乾勇过去的纵容宠溺中一无所长。   弟弟才三岁,那个女人却为他网罗了最顶尖的教育资源,随时准备着,在与他相差的那18年中,将他摒弃成垃圾。   贺晖一直不明白,从他出生起就定下的路,怎么会在成年后冒出一个半路截道的婴儿?   但贺晖明白的是,过去那贪玩懒散的18年,补不回来了。   车子开进隧道,两旁黑漆漆的,只有车灯的一柱灯光笔直地射着前方。   贺晖把车窗放下,伸手探进黑暗里,让寒冷的风撞在他的手掌心。   出了隧道,他才放慢速度,漫无目的地沿着西湖缓慢地行驶。   除夕这天,西湖的游人总算少了。一眼望去,岸边不再是黑压压的人头,一眼可以望见雾气霭霭的湖面,垂柳像一把把倒挂的拂尘,丝丝茸茸地飘摇在灰纱一样的天色里。   拐了个弯,前面的路陡然变了开阔了些。路边停在一辆显眼的黑色奔驰,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人,捧着一罐啤酒,倚着车门,目光望着远处被浓雾隐没了塔尖的雷峰塔。   贺晖慢慢地踩住刹车,在车即将停下来时,他的右脚换到油门上,轻轻点着油门,车头不轻不重地撞上了黑色奔驰的车尾。   苗小青因车身的碰撞一个趔趄,啤酒洒出来,顺着虎口往下淌。   “你怎么回事?”她握住后视镜站稳,对着从车里走出的贺晖怒目而视。   “不好意思,没注意,”贺晖赔着笑,手插在大衣兜里,走到她面前,“今天人少,难得看看风景,分神了。”   “分神?我可是停在这儿的。”苗小青透过他鼻梁上的眼镜,直直地看进他的眼里,仿佛一眼看穿了他的坏心眼儿。   贺晖靠在她的车门上,“这里可是禁停路段。”   “我人不是在这儿吗?”苗小青没好气,绕到车后察看,还好不算严重,车的后保险杠被撞了巴掌大个凹陷,蹭掉了一点漆。   回家要是被妈妈发现,她以后都别想碰车了。   “你放心,我全责,保证把车完好地交给你。”贺晖站在她身后,看她弯着腰,左手还宝贝地握着那罐啤酒,右手把住垂到颊边的一缕头发,目光注视着两车相撞的地方。   看完后,她又绕回车的另一边,站在人行道上,伸到口袋里摸了个空,才想起手机被她扔在家里了。   她对面前的人说:“手机借我打个电话。”   贺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机解锁后给她。   好在她拿走手机,什么都没看,直接拨出了号码。   贺晖心里松了口气,听到她特别客气地对着手机里的人说道:“喂,李哥……新年快乐!……不好意思,除夕打电话来,其实是找你有点事……你最近开过我们家车吗?……是这样,我今天开车出来,被人追尾了……放心,我人没事。我是怕妈妈担心,回头她要是问起,就说是你开过,车停着时候被人撞了……真的很不好意思,肇事者现在在我旁边,一会儿我把你的电话给他,年后你方便了再跟他联系,让他处理就行了。”   她一通电话打完,把手机还给晖,才抬起头说道:“你叫保险吧。”   贺晖拨通了保险的电话号码,报了现场位置,那边说十分钟内到,贺晖愣了愣,“你们可以吃过年夜饭再出险。”又补了一句,“我说真的。”   工作人员只当是开玩笑,又强调了一次十分钟内肯定到。   贺晖不客气地直接挂了电话。   一转头,车旁没有人影,他的目光转了一圈,才看到她靠着一棵香樟树的树干,仰头喝着啤酒。   他笑得嘴角弯起,这女人挺怕死的,被撞了一次,就再不敢靠着车门站了。   “已经叫了,十分钟内到。”他走到树下,看了眼她的啤酒品牌,“就买了一瓶罐?有没有多的?”   苗小青指指街对面那个还在营业的小卖铺,“我问过老板,五点才关门回去吃年饭。”   贺晖起初没懂,过了会儿脑筋才转过弯,合着她把停路边,是因为那家小卖铺开到五点,她喝完一罐过个马路就可以买,喝多少买多少,能喝尽兴还不浪费。   “我说……”他琢磨了一下措词,“我见你三回,你真是回回出人意表。”   苗小青的目光穿过他,望着前面的湖,没答理他。   贺晖心想他撞车才换来的十分钟,怎么也不能像飞机上那样,在她的无视中任时间飞逝。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酒?不冷吗?”   “心情不好?”   “要不要找个暖和的地方,我陪你喝?”   “……”   风冷飕飕地刮过耳畔,还是没有眼前的冷场更冷,任他说什么,靠着树干的女人都像根木桩,或者说直接把他给屏蔽了。   贺晖头一次面对一个女人束手无措,从前的那些哄女孩子的招术不敢用,用了也没帮助,只会让他更丢脸。   他厚着脸皮,站在旁边。就算她是木桩,他也要牢牢守着这根木桩。   人就是得以贱为本。   贺晖自嘲地想。   “你在那个城市读书,还是工作?”   木桩突然张嘴说话,贺晖差点吓了个倒仰。他四处看看,确定她是跟自己说话,才赧然地说道:“本来读大专,不准备读了。”   “为什么?”她说,并没有等他回答,自顾地猜着答案,“觉得读了也没什么用吧?你们这样的人其实挺难的。”   贺晖一愣,“挺难的?”他又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们这样的人?”   苗小青喝了口酒,罐子朝下,几滴啤酒滴进泥土里,才把目光转向他的蓝色保时捷上,“普通人读个大学毕业,找个月薪几千的工作,几年后收入翻个十倍 ,几万块月薪就算是成功了。你们呢,生下来就亿万身家,一个月零花钱几万还算节俭的。可这地球上没哪所学校能教你们每个月稳赚几百万几千万的。一个大专,好像确实没什么必要去读。”   贺晖听着新鲜,又摸不准她是不是在讽刺她,不过难得她愿意跟他说这么一长串话,就算是讽刺他也无所谓。   “你呢?读书还是工作了?”他问。   “研一,”她说。   “厉害!”   苗小青自嘲地一笑,“就我是渣,其他的全是怪物。”   贺晖想到她写的那些公式,不敢置信地说:“你还渣?”   苗小青笑了笑,眼神朝路边示意,“保险公司的来了。”   贺晖朝路边一看,保险公司的车刚停稳在路边,车上下来两个人。他看了眼时间,才过了7分钟。过完年就换一家保险,他心想。   保险公司的员工拍了照,记下了双方的电话号码,苗小青留的是父亲助理的号码。   贺晖心里说不出的挫败,他存的号码,依然没有一个可以拨通的借口。   保险公司的人走了,苗小青拉开车门,坐进去之前,她扶着车门,转过头来问贺晖,“你现在有想做的事吗?”   贺晖摇了摇头。   “那就接着读书吧,”苗小青说,“也许读着读着,就有想做的事了。”   贺晖上前一步,替她拉着车门,“经验之谈?”   苗小青坐进车里,仰头看他,“算是吧,再见!”   她点完火,伸手去拉车门。   贺晖却牢牢把住,“我叫贺晖,能不能给你打电话?”   “不能。”   苗小青拉车门,却纹丝不动。她叹口气,看着神情执拗得像小孩的贺晖,“为什么打电话?喜欢我?”   贺晖松开了手。   车门在他面前“砰”地关上。   他的身影映在车窗上,随着车的开走,一路后滑,直到跌出车尾。   黑色奔驰驶进主干道,贺晖回到自己车上,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苗小青的车进了小区,停到其中一个三层小楼的院子里。   贺晖把车停在拐角的地方,下车点了支烟。 第19章   苗小青回到家没有能交出的7号电池,在爸爸的眼色下,多年的默契,让她赶紧给出了店铺都关门歇业,没有买到的理由。   年夜饭顺顺利利地吃完,外公外婆看了会儿春晚就上楼睡了,他们要在这里住到初五才回去,两边的亲戚趁着他们在,会在初五之前陆续上门拜年。   十点钟,苗伟峻和苗太太也上楼睡了,明天有三家亲戚约好了来,他们得养足了精神应付。   苗小青关了电视,洗完澡回到房间,才想起被她扔在床上的手机。   她单手擦着头发,另一只手捞过手机,屏幕上一个未接来电的提示。   苗小青的心没来由地一阵狂跳,除夕连打广告推销电话的人都在过年,她也没有交情好到给特意打电话拜年的朋友,谁会给她打电话呢?   心里那个模糊的猜测越来越清晰,点进去时,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却是一个没有储存的陌生电话号码。   苗小青心里又有了另一个猜测,也许是他回去之后换号码了。   正在她纠结的时候,有信息进来,苗小青看了墙上的钟表,点进信息察看——   祝你新年快乐!   苗小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确定了这个号码就是程然的,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直接按了回拨。   才响了一声,那边就接了,“喂”了一声,声音有些慌乱,苗小青心凉透了。   不是程然。   “你是谁?”   那边一声不吭,只听到有些紧张的呼气声。   苗小青委屈得火立刻就上来了,从耳边拿下手机,对着手机大吼,“没事儿你祝什么新年快乐?因为你,我这一年的头一天就触霉头。”   挂掉电话,手机被她砸到床上。   她一屁股坐在床头,缓缓抬起手掌捂住脸。   不是都过眼云烟了么?为什么只是听到有关他的消息,一个未接电话,就能让她又患得患失起来?   怎么能惦记一个有女朋友的男人?   窗外灯光昏寂,幽暗地照着常青的灌木丛,落叶乔木枯寂而挺拔地伸向夜色。苗小青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站在窗前,望着校园灯火的背影。   如同冬季的乔木,枯寂,萧瑟,却坚忍不拔。   他的身上,有一种苗小青从未见过的意志力,跟强大的外界干扰抵抗,无视一切的情绪,强迫自己时刻保持专注。   不是逃避,不是接受,而是无视。   无视痛苦,也无视喜悦。   也许那些改变世界的理论物理学家都拥有这种意志力吧,苗小青在心里想。   年后,程然也没有在群里发过消息,更没有给她打过电话。   初五送外公外婆回家后,苗小家把那篇综述文章的计算部份的算法推导出来,剩下的就是回到学校,重写程序,再核对运算结果。   初七早上,苗小青打包好行李,这次她只带了一个26寸的箱子走,无论苗太太怎么说,她没带上那堆捆得像□□包的补品。   苗伟峻送她到机场,依然是公务舱,经济舱只剩下凌晨到达的航班,家里人都不赞成她坐。   下午四点,苗小青回到学校,余向晚早她一天返校,两个人一起出去吃了顿晚饭。   吃完饭,余向晚去了办公室,苗小青收拾行李。   第二天苗小青就进入了工作状态。   办公室的人都还没回来,她一个人坐在冷清的办公室里敲代码。   半个月后,她重写完程序,杜弘和袁鹏回来了,徐浚依然下落不明。   写好的程序一开始又是编译通过不了,一运行就崩溃,但这次她能很快抓取到错误,缝缝补补又是半个月。徐浚返校时,一个不完美,却能够正常进行计算工作的程序终于写好了。   苗小青伸了个大懒腰,“这相当于原材料准备充足,可以开始打地基了。”   杜弘“嗤”笑一声,“这相当于万里长征你还没有走出第一步。”   苗小青想活得长一点,已经学会不跟他计较了。   “把程序上传工作站,算下结果看看对不对,”徐浚提醒她。   苗小青的喜悦和成就感顿消,这才把程序写出来,还要重复计算结果,结果对了,才算是准备就绪。   杜弘说得对,万里长征她还没有迈出第一步。   徐浚走到她旁边的空位子,拉出键盘托在手腕上,单手敲了几下,放回去,对苗小青招了下手,“你过来。”   苗小青走过去,徐浚让她坐在椅子上,问她:“会不会Linux?”   苗小青对于别人问她“会不会”简直有阴影,因为他们问的她都不会,不会就代表她又要花漫长的时间和巨大的精力去学习。   “不会。”她垂下头,像霜打的茄子。   徐浚一点没意外,“首先用这个软件上传程序,然后这样登陆上去,找到程序在的文件夹,编译运行就可以了。”   他修长的手指飞舞,一通漂亮的演示,看着简单极了,但是苗小青琢磨了一个星期,包括现学Linux系统的皮毛,才顺利让程序在工作站编译运行。   万里长征还没有迈出第一步,苗小青已经快要阵亡了。   她把过年时重复计算的公式放到程序里,程序运算开始,大约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她回宿舍洗了衣服被单,并把宿舍打扫干净。   五个小时后,已经是晚上9点,她回到办公室,徐浚站在工作站前,温柔地对她一笑,“结果是错的。”   苗小青恐惧地盯着那台巨无霸的工作站,仿佛那是个恐怖的外星怪物。   她的第一反应,怎么可能会错?   第二反应,是不是徐浚弄错了?   最后的反应是肯定没错,再错老娘就不干了!   她绕到屏幕前,盯着程序得出的结果,不用拿出那篇综述文章来核对。文章上的结果在推导算法的过程中,已经刻在她脑子里了——   电脑程序运算的结果完全不一致。   物理学的结果可以不完全相同,但不能完全不同。   这是学物理头一天就知道的道理,同一天她知道的道理还有,这是个又穷门槛还高的专业,前辈们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大都是维持最低温饱线,然后一生都在大脑中推演着宇宙万物运行的最基本规律。   老师絮絮叨叨跟他们讲了半节课,苗小青从老师的话里想像出来的物理学者的生活场景,一个简易的牢笼将自己圈养起来,在笼子里的他们,身无长物,只有一颗硕大的脑袋里,装着宇宙星辰的奥秘。   苗小青的懈气来得太快。   快得她心头立即就产生了不舍,不甘,不服气的暴躁情绪。   “你把我掐死在这儿吧,我的遗产都给你!”苗小青咬牙切齿地对徐浚说。   徐浚“噗”地笑出来,“这才哪到哪儿?刚开始而已。”   才刚开始,苗小青觉得自己已经下过地狱,历过天劫,跳过龙门了,每次都以为到了凤凰涅磐的时刻,可直到现在,她还是只飞不起来的笨鸡。   徐浚敲了几下键盘,屏幕上一行行代码飞速地滚动,几秒后又归于静止。他指着停在屏幕上的那几行代码说:“这里不对,张量指标要换一下顺序,你是不是没做这一步?”   苗小青把手肘支在桌上,蹙眉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她的眼睛一亮,“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我说,这里不对,张量指标要换一下顺序!”徐浚咬牙一字一顿地说,“你给我专心点——”   “停停!——”苗小青抬起手掌,“说前面的那句就行,后面的不用说了。”   徐浚看她饱满白净的脸颊高兴地鼓起,眼眸笑起得仿佛含着星光,恨铁不成钢地说:“犯了这么简单的错误,你还挺自豪?”   苗小青犹自吃吃傻笑着,“你不懂啊!”   “不懂什么?”徐浚一愣,“你说我不懂?你这么简单的东西——”   “你们几个都不懂,”苗小青打断他说,“你刚说那句‘张量指标换顺序’,要是跟一般人说,肯定谁都不知道在说什么;要是换上学期的我,听了也不懂什么意思。可是我现在一听就懂,不但懂,你一说我就立刻知道错误在哪儿了。”   徐浚无语地别开脸去,她那一脸仿佛刚从空间站回到地球上的自豪感,实在是让他不忍直视。   这丫头天天被杜弘打击,还能在这个组里撑到现在,还这么乐观,冲这点他也不得不佩服。   他拿起桌上的资料,语气不由得温和了一些,“只是算法理解错了,再重新推导一遍。”   “是!”苗小青士气满满地回道。   徐浚啼笑皆非地拿手上卷成筒的资料,敲了下她的头,才递给她。   “老板让你去参加这一届的春季凝聚态物理会议。”   “什么?”苗小青接过资料连忙展开,看了眼封面,惊异地说,“这么大的会,有那么多大牛在,老板让我们去?”   “是让你去!老板从来只去一些小会,这种大会他很少参加,嫌会上的报告太无聊了,”徐浚说着叹了口气,“本来我也不用去的,但是老板说万一你听了什么报告不懂,要找人讨论,我在刚好。”   苗小青受宠若惊,随即又在心里赞叹自家老板,这就是格调啊!就像那些身怀绝世武艺的世外高人,从来不参加武林大会一样。   然而她是个初出茅庐的小鱼虾,得到这样的机会,还有高级顾问随行,心里美得冒泡。   徐浚见她的嘴角又夸张地上扬,挤得两边脸颊鼓起了包,摇了摇头,“别这么没见识,我们组里,除了你以外,都被老板送去国外开过会。”   苗小青一点不嫉妒,“就是说我以后我也有这样的机会?”   徐浚皮笑肉不笑,手指点了点会议资料,“看看会议日程表,你师兄程然这次是去做报告的。”他的手指戳了一下苗小青的额头,“你只是个听报告的,想去国外?你以为老板的钱多得烧手?”   徐浚说完走了,嘱咐她别忘了关灯。   苗小青翻开资料,里面一个一个地看,在第二页找到了程然的名字,地点是非常规超导分会场,时间排在会议第二日早上的第三个,内容是他这次在PRL发表的题目,铁基超导中的向列相。   她合上资料,坐在椅子上久久没动,直到腿发麻了,她才起来关灯,走出办公室。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回来了!嗯,发展速度会跟火箭发射一样。   感慨一下,徐浚师兄真的是全组最暖的一个人啊,小青应该跟他在一起才对。 第20章   会议地点在离本城不远的一个地级市,酒店位于市郊,是一个新落成的大规模度假村。   苗小青和徐浚坐下午的动车,两个小时到站。   下车后,徐浚和苗小青正在研究交通路线,一个人攀上徐浚的肩,苗小青转头一看,是刘浩。   “咱们一起拼辆车呗。”刘浩说。   徐浚肩膀一抖,把他的手掌给抖落下去,却没有反对他的提议,对苗小青说:“要不就拼一下?”   似乎也没理由拒绝,苗小青同意了。   三人排了十分钟队,上了一辆出租车,苗小青坐前排,徐浚和刘浩坐后排。   车里先是一阵寂静,苗小青看着道路旁的房屋,徐浚在玩手机。   刘浩憋了一会儿,跟司机聊了起来,司机礼貌地问了他们是不是来旅游的,车里的气氛就开始尴尬起来。   “我们去开会的,”刘浩说,“学术交流会议。”   司机很给面子地夸道:“知识份子啊。”   刘浩打哈哈,“还不算,还不算,我们还是学生。”又补了句,“科大的。”   “啊!”司机很给面子,“学霸!”   刘浩也连忙谦虚,“不算不算,”他瞄了一眼前面的苗小青,“哎!你现在怎么样啊?”   苗小青撇撇嘴,“挺好的。”   “嗨!你说你,上次我说要介绍李明华跟你认识,你不肯。要不然这次的Nature comm我肯定给你个共同一作。”   苗小青听得糊里糊涂,共同一作?他说给就给?以为自己是老板么?正要开口问,后面徐浚“咳”了一声,苗小青就假装没听见了。   过了一秒,她的手机提示音响了,打开来看,是徐浚发给他的一个截图,Nature comm接收了刘浩文章的邮件,徐浚跟着发了条消息:简单地跟你说下,李明华他们组的实验上看到了表面态,刘浩做了个简单的计算,借了李明华那个实验的热度发了篇文章。   苗小青合上手机,慢悠悠地对刘浩说道:“哦,还挺可惜的。”   “没事,下次我带上你。”刘浩呲牙一笑。   “我是说程然挺可惜的,”苗小青笑着说,“他那时要是不拒绝,现在就有一篇PRL,一篇Nature comm。”(注1)   刘浩把慢慢地把身体靠回去,忿然地望着窗外,低低地咕哝一句:“不识好歹。”   车窗都紧闭着,苗小青觉得车里的空气都变得浑浊了。   她总算明白袁鹏说的蹭文章是怎么回事了,只有她才会笨到以为求人家加个名字才算是蹭。   PRL是一区刊物,Nature comm也是一区刊物。   苗小青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程然的样子,眼里血丝密布,眼窝深陷,眼周干得起皮。   那是他即将投稿之前。   苗小青仅仅是做个数值计算,就被蹉磨得差点坚持不下去,程然做的东西那么难,他要花多少时间去学习,去摸索,去一次次重复推演,才能发表那样一篇成果?   而刘浩这样的人凭什么?   到达酒店之前,车里一直保持着安静,徐浚靠着后排睡着了,刘浩也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真睡还是装睡。   苗小青看着两旁的风景,想着心事。   车开出了市区,密集的房屋变成大片的花生田,间或有从江里引入的水塘。路边和田埂上种着一种树,枝桠上开满了团团簇簇的白色花团,那茫茫的雪白,在青山绿水间,酣畅地挥洒出春末最后的一抹轻寒。   司机说:这是白桐花。   酒店离一级水源保护区不远,傍着一泓湖水而建。   车刚开到大堂门前的斜坡上就停下,他们挨个把行李搬下来。   苗小青站在最外侧,并不着急拿行李。   她一下车就闻到一股草木的清新,四下环顾,酒店几乎处处可见白桐,主楼旁还有一小片白桐林。   白花在风中飞旋,草叶和砖上随处可见上飞落的洁白的花瓣。   桐花林外是一片斜坡式的草坪,连接着湖水,一条木头栈道延伸向浩浩如烟的湖面。   她专心地欣赏风景,听到徐浚喊了声:“小心!”   她才转过头,就看到取了行李箱的刘浩往后退,眼看要撞上来,她本能也往后退让,右脚却突然踩空,上身不稳,往后仰摔而去。   徐浚眼明手快地将她扯回身旁,苗小青站稳后回头一看,酒店正门前设计很不合理,台阶很窄,台阶外的斜坡到地面最高处却有一米多高的落差,没有护拦或者种植灌木丛做防护措施,也没立任何牌子提醒。   徐浚递给她行李,皱眉说道:“这个通道的宽度也没达到标准,小城市的酒店,钱都用在一眼看得见的地方,不出事就一直心存侥幸。非得有人在这里摔断腿了,他们才会重视。”   苗小青对他的话深表赞同,也没去跟酒店投诉,反正她住两天就走了。   学生统一被安排到酒店主楼的三四五层,都是两人一间,只有苗小青一个女生可以独占一间房。   教授和研究员的房间则分布各个风景怡美的侧楼,需要搭乘酒店的游览电车。   诚如徐浚所说,这个度假村的钱都用在一眼看得见的地方,房间宽敞明亮,看似豪华的设施,用料其实很廉价;床的尺寸超大,舒适感却极差。   然而学术会议在贵的酒店开不起,这也是现实。   苗小青本想与徐浚一起去吃晚饭,出电梯时,徐浚却扔给她一句话:“又不是跟大人出门的小朋友,到点儿自己下楼吃饭啊!我要趁着会议开始前,好好逛逛这儿。”   苗小青只得作罢。   安置好行李,苗小青拿出会议日程表,把她要听的几个报告手写出来,塞了一份到徐浚房间的门缝里。   其中一个报告跟程然报告有15分钟时间的重合,苗小青用着老板的经费来学习,当然不能专程跑去听程然那个报告。   苗小青佛系地想,如果到时候赶得及就去听。   临到晚饭时间,苗小青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苗太太又是从头发丝问到脚指甲,苗小青说哪都好之后,语气才稍稍放心。   苗小青说该去吃饭了,就要挂电话,苗太太突然问她:“你有没有交男朋友?”   苗小青说没有。   苗太太丢下句话给她:“不能随便交男朋友,你要是觉得人不错,先带回来我们看看,我和你爸都同意了才能正式交往。”   苗小青啼笑皆非,不先交往怎么带回家见父母?   她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反驳,反正短时间她也不会有交往的对象。   苗太太又说,“你有个朋友来家里拜访,我托他回学校的时候给你带些东西,回头你收到了给我回个电话。”   苗小青一阵发懵,“我哪个朋友?”   苗太太说,“你的朋友你来问我是哪个?”   “我怕你遇到骗子。”   “妈妈哪有那么傻,他爸来找你爸,带他一起来的。”   苗小青云里雾里,看了眼时间,也没功夫再追问。晚宴马上开始了,有院士致辞,她一个学生总不能晚到,便匆匆挂了电话。   她拿起房卡,一出房门,就被定住了。   程然站在对面的房门前,手里拿着一张房卡正要刷。   他的脚边放着一个银色的小行李箱,箱壳上被航空公司贴上的纸签,带着他一路的风尘。   像是做梦一样。   在这个白桐花盛开的春末,在这个喜爱白桐树的城市,她孤独地走了一路,看到花开,看到花落。   她看到了,被她擅自吻过的程然。   他穿着跟桐花一样洁白的衬衫,修身的黑色长裤,浓密的头发因为飞机旅程而稍稍凌乱。   隔了半年,他靠在门边,回望着她。   他的面孔清晰地呈现在苗小青眼前,和她梦里,和她想像中模糊的面容不大一样。   苗小青甚至在想,原来他是长这个样子。   他的眉毛有些淡,眼眸却漆黑发亮,使他脸上的神色除了冷漠之外,还有几分少年的纯挚。   苗小青糊里糊涂喜欢了他大半年,这时才明白她喜欢他的原因。   不是莫名其妙的一见钟情,而是一种野心,想要在这目无俗物的眼睛里,占据一席之地的野心。   自古以来,野心多半是以一败涂地告终。   苗小青想到医院走廊上那个吻,他的女朋友躺在病房里,她扯过他的手臂,倾身吻上去,那干燥柔软的嘴唇。   那时,她以为不会再见。   此刻,她的身体发冷。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Nature comm:《Nature communications》的简称,《Nature》的子刊之一,差不多是Nature众多子刊中最差的,然而依然是一区刊物。   程然回来了,先让他倒霉三连,哈哈 第21章   “什么时候到的?”   她听到在她记忆里已经有些陌生的声音问,平淡,没有情绪起伏。   苗小青挥开那些思绪,也淡然地回道:“下午。”   “嘀!”的一声,随即响起门锁开启的声响。苗小青抬头看,程然已经推开了门。   “我跟室友同住一间,就不请你进来坐了。”   苗小青飞快地转开头,望着贴着米白色墙纸的墙壁。“嗯。”   “你是一个人住吧?”   墙壁上传来了程然的声音,清晰,肯定,明了。   苗小青:“嗯。”   那句“你可以来我这儿坐坐”,怎么也说不出口。   曾经两人待在他的宿舍里好几天,那美好的时光,在某一刻,变成了一个错误。   “呵——”   苗小青额头的神经一跳。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苗小青条件反射地转过脸,门却“砰”地朝她脸飞来,砸到门框上。   她对着那门怔忡了好一会儿,掏出门卡,反手刷门推开。   站在全身镜前,把自己仔细地端详了一遍,从乌黑的长发,到五官还长在合适位置上的脸,以及不算瘦,离丰满也还差点的,中规中矩的身材。   她今天穿的是白色短袖连帽衫,外面套着一件浅蓝牛仔短外套,米黄色雪纺半身裙,不土不洋,不装嫩不显老——   到底哪儿不可貌相了?   苗小青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却还是冷静不下来。   既然那一腔怒火没灭,她开门走到对面,连按了几下门铃。   “程然,你出来把话说清楚!”   门开了,一个满脸憨厚的男生开了门,对苗小青客气地说:“你找程然吗?他刚去洗澡了。”   苗小青的怒气值因这张陌生的脸降到了最低,她挤出一个微笑道歉,然后捏着裙子飞快地跑了。   程然洗完澡出来,脖子上搭着条毛巾,头发上的水滴到微微发红的脸颊上,仿佛刚跑了5000米回来。   “刚刚有个女生找你,”室友说,“挺生气的,看她的样子温温柔柔的,你怎么气人家了?”   程然愣了一下,扯下毛巾擦头发,“她的外表一贯具有欺骗性。”   室友乐了,“说得像你吃了很大的亏一样,玩弄你感情了?”   程然没说话。   “你行啊,空窗才一年吧,”室友说,“这又来一个。这个还不错啊,看着是温柔害羞型的。”   温柔害羞?害羞的会在男生宿舍里孤男寡女待上一周?害羞的会在医院捧罐啤酒牛饮?害羞的会趁人不注意——   要说温柔倒是无可反驳,可那温柔总让他感觉到一丝冷静。   不是情绪上的温柔,只是行动上的温柔,就是察觉到这点差别,让他迟疑了。   “喂!”室友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你快一点,我先去吃饭了。”   程然看了眼时间,十五分钟前晚宴就开始了。他从行李箱里扯出一件黑色长袖T恤套上,吹了半分钟头发,抹了一把,见没有滴水,就趿上鞋出门了。   到了一楼自助餐厅,院士的致辞刚结束,他低调地垂首敛目,瞥到最外侧的一桌还有个空位,走过去拉开椅子要坐下,抬眼却与苗小青四目相接。   他还弯着腰,手扶在椅背上,保持着这个姿势,一时没拿定主意是坐下,还是——   不等他一个思路想完整,苗小青已经霍地站起,浑身挟带着冰冷的怒气,转身向另一边,直直地走出了餐厅。   程然还在愣神,隔壁桌的室友低声说:“还不去看看,这地方荒郊野外,错过饭点儿可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程然的手从椅背上抬起来,又放回去,犹疑了几秒,才看向餐厅的大门,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绕过椅子走出去。   沿着走廊到大堂,没有人,他的脚步加快,走到电梯口,看了下六部电梯,没有一部停在苗小青住的楼层,知道她没回房间。   室友说的“荒郊野外”又在脑子里响了一遍,他转身走了两步,便跑了起来。   焦急的情绪,就在他毫无觉察时冒了出来,程然却无暇认出它。   本科是网球校队的他,这么多年没有荒废跑步和眼力的基本功。大堂的侧门敞开,昏暗的门外,他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晃晃悠悠的背影。   程然跑出侧门,那个背影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他喊了一声:“苗小青!”抬脚便笔直地追去,却一脚踏空。   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右脚重重地蹩在地上,脚踝处撕裂的痛立刻传到心脏,高大的身体像一根水泥墩子掼倒在地。   倒在地上,他才明白到自己摔倒了,还摔得不轻,伤处的疼让他的心脏缩紧,牙齿打颤。   他在地上躺了几秒,咬紧打颤的牙齿坐起来,摸到受伤的脚踝,才抬眼阴沉地望着那个黑夜中什么都看不清的斜坡。   “你怎么样?”苗小青焦急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紧接着就绕到他前面,低头俯视着他。   “你问我?”程然怒气冲冲地说,劈头就是一通骂,“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不在里面好好吃饭,到处乱跑,给人找麻烦。”   “我看看,伤到哪里了?”苗小青仿佛没听到他的骂声,蹲在他脚边,卷起他的裤腿,脚踝处已经肿得像颗包子。   酒店的工作人员已经闻声赶来,扶起了程然。大堂经理关切地问:“先生您怎么样了?”   程然正要开口,却见苗小青恶狠狠地站起身,“怎么样你没眼睛看不到?”   她接着又好一通数落,“你们这破酒店,竟搞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下午我到的时候也差点摔了你们知不知道?一米多高的落差,不种植灌木,不装护栏,这么大的危险隐患,没摔死人你们就当睁眼瞎是吧?”   大堂经理连忙道歉,又解释:“酒店刚开业,我们也计划这周内装的。”   “你骗傻子吗?”苗小说道,“你们那个通道和斜坡设计根本不合标准,装了护栏和灌木丛后宽度不够车拐弯开上来,要解决只能全部拆除后重新施工,这会耽误你们开业,我没说错吧?”   大堂经理听得只觉得脑门儿冒冷汗,连忙说道:“平时我们外面都有人守着,这位先生刚刚跑太快,我们的人没反应过来——”   “你是在怪他不该跑?”苗小青的冷着脸问。   “这个确实——”   苗小青朝他走近一步,眼睛冰冷地盯着他,“你是说客人在你们的酒店里不能跑动?”   大堂经理坚持着没被她的气势逼退,“一般成年人很少——”   “有规定吗?”苗小青打断他的话问,“酒店里有没有这条规定?我们会议组联系你们酒店时,你们有没有事先说清楚过你们酒店有这条规定?”   “这个当然没有。”大堂经理嗫嚅道。   “既然你们没有这条规定,就不是我们违规,”苗小青字字清楚地说,“你们的酒店设计不合理,导致客人摔伤,是不是你们的责任?”   “这个问题我们回头再说——”   “说什么!”苗小青突然大吼一声,“你们明知道这里是个大隐患,还放任不管,你们只是抱着侥幸的心态。可凭什么?他原本不用受伤的,只要你们稍微负责一点,哪怕在下面摆一排高点的植物挡住,他今天都不会从这里摔下来!”   大堂经理把双手举在身前,比划出安抚的手势,“这位小姐,您先别激动,可不可以先听我说,我们酒店会负责医疗费用——”   “医疗费?”苗小青冷笑一声。   她一把扯过大堂经理的袖子,拖着他要往斜坡上拉,“你给我站上去,我推你一把,你摔下来试试,别说医疗费,你的误工费,精神损失费我都给,我还给你一年工资的两倍,你给我去!去啊!”   她一边吼,一边粗鲁地拉扯着大堂经理。   这时已经有吃完晚饭的人陆续出来围观,场面看上去是苗小青凶悍且仗着有钱为难一个打工的太没素质,大堂经理低声下气赔尽小心的为糊口忍着屈辱。   程然皱了皱眉头,喊了一声:“苗小青!”   苗小青没有听见,仍在拖拽着大堂经理,他的西装外套一侧已经被她扯得垮到肩膀上,她的情绪愈加激动,“你也给我去摔次试试!你去啊!”   程然又提高声音,“苗小青!你过来!”   苗小青像刚醒过来一样,身体一僵,松开了大堂经理,却低着头站那里没动。   程然示意扶着他的服务员往前,他跳了两步,将苗小青拉到身边,“别吵了,先去医院吧。”   苗小青仍低着头,脸也朝向另一边,轻轻地“嗯”了一声。   程然松口气,这丫头时不时就给人一个意外,平时那么温柔的样子,跟人吵起架来竟然这么凶悍。   这时室友也冲了出来,从服务员那里接过程然扶稳,“你没事吧。”   “还不知道,”程然说,“正要去医院。”   “我送你去。”室友说。   程然点了下头,看向仍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苗小青,又稍稍用力地扯了下她,她没防备地身体一歪,头轻轻地朝这边摆动了一下。   就这一下,程然看到了她眼角的泪光。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先摔断个腿让我们高兴高兴…… 第22章   他的手缓缓松开。   然后对扶着他的室友说:“你去房间帮我拿下包,身份证在里面。”   室友正要叫服务员过来换手,程然对他摇摇头,“不用,我可以站稳。”   室友松开手,见他站稳没问题,就回房间去了。   “苗小青!”程然喊道,“过来扶一下我。”   苗小青的脸朝向另一边顺从地往他身边迈了一步。   她刚要伸手来扶,程然抓住她的手腕,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扯进怀里。   “我没事,”他抱着她,在她的头顶温声说,“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他刚刚确实骂了她,骂她到处乱跑,给他找麻烦。   他感觉到她的脸贴在他的颈窝,眼泪流得更凶了,却咬紧了嘴唇,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他抬起右手,绕过她的后颈,温柔地圈住。   “对不起!”   他刚说完,怀里仿佛一股重力压向他,他的右脚为了稳住身体而用力抓地,尖锐的疼直击心脏。   苗小青抱住了他的腰。   他轻轻抬了下右脚,强忍着痛。   “对不起!”她的脸还贴着他的颈窝,发出呜呜嗡嗡的声音,“如果不是我下午视而不见,你也不会摔下来了。”   他无声地叹息,为什么他就是能猜中呢?   从她递给他那瓶果汁起,他总能从她的目光,神情,和字里行间,准确地猜到她的心思。   可立刻又会陷入迷惑,她究竟是因为自责哭,还是因为心疼他才哭?   “卧槽!”一声暴喝突然响起,“我他妈看到了什么?”   程然微一扭头,看到徐浚缓缓在斜坡上蹲下,两手抱在胸前,欧式大双眼皮因为眼睛过度惊讶而睁到最大。   “你们俩——”徐浚话没说完,苗小青像兔子一样弹起来,推开程然,在程然差点又摔一次前,连忙又把他拉了回来。   “你们俩什么时候苟且到一块儿的?”   苗小青给他一个白眼,指着程然的脚说:“他脚摔伤了,你看不见?还是你嘴欠诅咒的。”   徐浚看了眼程然肿得像包子一样的脚踝,惊得倒吸一口气,“我这嘴开过光了?”又跳下来,走近看,“啧,几天时间可好不了,你要坐着轮椅去给报告了。人生中第一次啊,这么着确实难忘——”   苗小青恨毒了徐浚,他们组净是这么些嘴贱的货色,看看程然那个室友,温文尔雅,和风细雨,一点不负百年清华那八个字的校训。   她扶着程然到台阶上坐下,那位温文尔雅的室友背着包跑了过来,酒店也调派的车辆也到了。   四个人一起上了车,开车的是酒店的一位管理人员。   二十分钟左右到了医院,挂号问诊。医生用手指在那肿成馒头的脚上压了压,程然疼得咝咝抽气。   “不像骨折,安全起见还是拍个片。”   医生很快开好单子,三个人推着程然去了CT室。   程然进去后,三个人在外面等。   徐浚无聊地踱来踱去,突然又回过味来,眯起眼睛看着苗小青,“我这一路想都不对,程然脚摔伤了也不用抱着啊——你们刚是抱着的吧?”   苗小青望着墙壁,直接无视他。   徐浚挡住她的视线,痛心疾首地劝道:“程然有女朋友啊,小青苗!”   “谁说的?”室友突然问,“谁说程然有女朋友?”   “都到我们学校去过了啊。”徐浚说。   “擦!”室友本来坐着,又站了起来,“是去搞事了吧?难怪程然请了一个月假才返校。”   徐浚不明状况地看了一眼苗小青。   苗小青没接这个眼神,直接调开视线去看墙壁。   “怎么回事?”徐浚问。   “一年前就分手了啊,哦——就是去你们学校之前,”室友靠墙站站,又走到对面,说,“那姑娘不正常,经常半夜里给程然打电话,做生死告别,然后就挂了电话关机。这么一来谁还敢睡啊,程然只好半夜里到处去找,找到了还好,找不到回来还怎么睡?第二天还要干一天活,人都被磨得蜕了层皮。就这还不能发火的,一发火,那姑娘就找来学校,跪在宿舍门口。”   徐浚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么神经的吗?”   “别说程然,我跟他同住一间宿舍都受不了,这心里负担得多重啊,”室友说,“我们怂恿程然分手,程然跟我们说她小时候特别惨,被她妈逼着学钢琴。一天五小时打底,她妈抱把木尺站旁边,弹错一个音符,木尺就落到手臂上。”   “是很惨。”苗小青轻声说。   “可她的惨又不是程然的错。我们做科研的,在感情上耗得起时间跟精力吗?”室友朝苗小青丢去一个愤然的眼神,“你也是物理系的,不明白?”   “我明白啊,”苗小青说,“我也没说什么。”   徐浚一拍大腿,“哎!那这么说她在系办——”   苗小青走过去,用肩膀撞得他晃了一下,对他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徐浚脸上兴奋的神色退下去,悻悻地坐下。   “程然怎么跟她在一起的?”苗小青问,“这个你知道吗?”   “那姑娘跟同学来我们学校演出,在食堂碰到程然,当时没空座了,就拼桌——”室友顿了顿,似乎又回忆了一下才又说起,“又聊起是同省的,加了好友。你们也知道程然,木头桩子一个,但架不住那姑娘对他好,冬天围巾不围脖子上,裹着热好的牛奶,一路抱怀里给送过来。其实送来都冷了,程然为了不浪费她一片心意,还得烧开水再泡热了喝。我完全想不通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程然也想不通,但还是感动了。”   苗小青出神地望着那堵白墙,想着得经历过什么,才会将别人对他的好视为毒蛇猛兽。   程然懂,现在她也懂了。   小时候,她曾做过一个梦,她是一只幼嫩的蚕,被妈妈哺出的丝层层包裹,在她那个黑暗的,密不透风的小世界里,她摸着那厚厚的,将自己牢牢囚禁的丝,对自己说,这是安全感。   醒来以后,她却恼恨自己的弱小和无力,没有在这世上牢牢站稳脚跟的能力。   从小到大,她只见过一种爱的方式,像妈妈拼命地爱爸爸、爱她,那种令人窒息的方式。   所以从见到程然第一眼起,她只会无厘头地向他示好。   因为没有人教过她,这世上还有其他的,喜欢人的方式。   “总之啊,”室友满是逃出生天的感叹,“能摆脱就是好事,那么块豆腐,碰不得,吹不得,天天都提着心——”   室友突然闭紧了嘴。   厚重的门朝两边滑开,医生推着程然出来,苗小青接过轮椅,等报告的时间,四个人到医院外面的一家粥店吃夜宵。   粥店没有客人,店里为了节省,把里面的灯都关了,只留了窗边的一排灯,光线昏暗阴沉的,像电影里的罪案现场。   一个服务员从黑暗的前台走到灯光下,领他们坐到灯光最亮的一个位置。   苗小青看菜单的时候,那三个人已经聊起了物理。她想问问他们的意见,这三个人都是头也不转地扔一句“随便”,又聊了起来。   徐浚和室友都吃过饭了,苗小青点了两碗皮蛋瘦肉粥,两个凉拌菜,一荤一素,两个热炒,一盘白菜肉馅饺子。   “给我来瓶啤酒,”徐浚抽空补了句。   苗小青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往他那污黑油亮的围裙瞅了一眼,又连忙移开了视线,“两瓶。”   徐浚指着室友,“兄弟你喝酒啊?”   室友摇头,“我不喝。”   “那谁喝?”徐浚的视线在三个人身上来回扫。   程然淡淡地瞥了眼苗小青。   徐浚怔愣了一下,望着苗小青,笑了起来,“你喝酒?抽烟吗?”   苗小青淡然地摇了摇头。   “不抽烟啊。”徐浚挠了挠头。   “怎么你就只喝酒不抽烟?”程然反问他。   “我只喜欢喝酒啊。”徐浚说,“你这问题真白痴。”   程然睨他一眼,“那她不能只喜欢喝酒?”   “女的喜欢喝酒?”徐浚笑嘻嘻地说。   “因为她是女的,喜欢喝酒就会抽烟?”   “行行,我错了!”徐浚告饶,“这不是少见嘛,连你们这两男的都不跟我喝酒。”   服务员拿了啤酒来,开瓶器抵着瓶口,“砰砰”两声,又攥着瓶盖走了。   徐浚拿起酒瓶要给苗小青倒酒,苗小青拿走了杯子,“别这么油腻。”她说完拿了瓶啤酒倒进杯里,斜了眼徐浚,“自己喝自己的。”   “行,喝自己的,”徐浚倒满一杯,喝了一口,问旁边的室友,“兄弟,还不知道你名字,做哪个方向的?”   室友憨厚老实地笑了下,“朱赢,做冷原子。”   “大热门啊,”徐浚连忙捧了起来,“文章好发。”   苗小青对于徐浚的油腻不忍直视,不由得问程然,“他哪儿学的这么些社会习气?”想了一下,又问徐浚,“我一直很好奇,你每年出去旅游好几个月,钱都哪来的?”   徐浚嘿嘿一笑,“吃老本啊。”   程然说:“他本科毕业后在投行做技术,入职就30万年薪。”   苗小青无语,原以为最平凡的一个,没想到背后还是有超强Buff加持,“我们组是不是就没一个凡人啊。”   “有啊,”徐浚说,“你不就是。”   苗小青端起啤酒,猛灌了一大口,杯子放回桌上,杯底还剩了一丁点儿酒。她的神色有些悲愤,“聪明人都跑来做物理了,我这样的人怎么办?”   “不聪明就不该来做物理,”程然神色严峻地说。 第23章   “其实学物理不一定就要做物理啊,”朱赢打圆场,“我们那些去了国外的师兄,后来转行不是去了华尔街拿了全球派遣的职位,就是回国进了软硬件公司做技术高管,年薪都是一两百万起,日子可做物理的师兄们好过多了。”   徐浚也附和,“都能把物理学好了,除了数学,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学不会的?”   “前途其实不需要担心,”朱赢说,“只要你不死磕物理。”   这算是前辈们给新手的忠告和安抚吧。苗小青默默地喝了一口酒,家境富裕的她,从来不考虑生存问题,她需要的是价值体现。   她的视线在三个人身上扫过,徐浚喝酒,朱赢挑了根青菜送嘴里,程然低头喝粥,她离他们很近,可一旦他们说起物理,苗小青就像被拖进了层层的隔阂后面。   她想进入那个世界,他们在说什么,她也能听得懂,也能插上话,而不是脑袋像贫瘠的荒地,一点养份没有。   随便吃了点菜,把酒喝完,苗小青去结了账。四人AA,其他三个人把自己那份又付给了她。   回到医院,报告已经出来了。   医生看了说没骨折,不需要打石膏,开了云南白药喷雾和活络油。   苗小青沉重的心口松泛了不少,折腾了一晚上,回到酒店房间,冲了个澡就睡了。   程然没有坐轮椅去讲报告。   苗小青听完报告后就溜了出去,穿过走廊的拐角,进了非常规超导的会场。   她猫腰钻到最后一排,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抬头便看到白色幕布下的程然。   他又穿着白色衬衫,长袖随意地捋到手肘,黑色的修身长裤,身材的线条流畅而丰沛,在台上走动站定都透出沉稳。   然而苗小青却看得清楚,他的脚步偶尔不太顺畅,右脚每每出现不易察觉的拖行时,就代表他在忍耐着钻心的痛。   苗小青焦急地看了时间,还剩下十分钟。   她一直知道他有着强大的意志力,而且相当冷酷,对别人,对自己都没有多大的热情。   所以他对自己一点也不怜惜,不接受坐轮椅,连一根拐杖也不能接受。   时间过得好慢,程然的声音渐渐有些不稳,偶尔还会停顿几秒,不如之前的流利顺畅。   苗小青知道他一定是疼得快忍耐不住了。   她仰头望着天花板上刺眼的灯,恍恍惚惚想起了程然昨晚的话:不聪明就不该来做物理。   把话说得这么讨厌的人,疼就让他疼吧——   她刚这么想,会场顿起一阵喧闹。   苗小青的面前出现重重的阴影,那阴影像急浪一样滚滚往前。   她凛然回神,前排的人大都离座了,后排的也都站了起来,伸长脖子往前看。   她倏地跳起来,跑到前面,几个人围着摔倒在地上的程然,有人在扶他。   她的心像被压上一块大石头,脑子里反复响着一句话:他摔倒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摔倒。他不愿坐轮椅,不愿拄拐杖,想要体面的跟众人讲完他这一年多的成果,结果他却出了更大的丑。   耳边人语纷纷,都是关切地问:“怎么样?”“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看下?”   苗小青仿佛这才敢去看他。   程然被人扶着站起,他的头低垂着,看不清脸。苗小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笃定地知道,他现在的内心一定是想尽快离开这里。   她走上前,紧紧挽住他的胳膊。   程然低垂着脸,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下她的手。   “回房间擦点药?”她问。   程然没说话,重量却压到了她这边。苗小青搀着他往外走。   他这次大概是旧伤又严重了,虽然神情依然冷肃,走路却是颠颠跛跛的。   回到房间,苗小青扶他到床边坐下,把浸了热水的毛巾递给他。程然一言不发地接过,贴着脚踝敷好,仍低垂着头。   “我没事了,你去开会吧。”他说。   苗小青望着窗外的天空,没说话,也没有动。   “我一个人呆着就可以了,”程然垂着头,语气有些恼。   苗小青这才转过脸来,盯着他,“你说什么我就得听?”   程然抬起头,“什么?”   “别那么输不起,”苗小青目光很淡,淡得有些冷漠,“你觉得不能输,实际上,有谁在把你当对手呢?”   程然的脸色很不好看,“你没头没脑地说些什么?”   “都是些大佬,谁把你一个学生当回事呢?”苗小青说。   程然的眼里迸出冰冷的光,“你出去!”   “听着难受?”苗小青坐着没动,却看向窗外,“你仗着比我厉害,对我说了多少难听的话?昨天还说不聪明就不该来做物理。我说你一句就难受?”   “苗小青!”   “呵——”苗小青学着他嘲讽的笑,“你以为你大声我会怕?我和你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多厉害,所以没你那么爱面子。”   程然没说话,抿紧唇冷然地望着她。   苗小青看着他有些狼狈的形象,扎在腰带里的衬衫扯出来不少,皱巴巴地堆在腰侧,领子也斜敞着,扣子歪七扭八,像个刚被炒鱿鱼的失意上班族。最颓的是他的神色,懊恼地拧紧眉头,只有那一双漆黑的眼睛,仍极力地维持着冷酷和高傲。   “为什么不回群里的消息?”苗小青问。   程然的神情一动不动,并没有回答的打算。   “觉得上次的事很丢脸?我们会笑话你,系里的人会把你当谈资?”苗小青起身走到他旁边,揭起已经冷掉的毛巾。   刚要转身,手腕被他捉住。   他的力气很大,捉得很紧,苗小青疼皱了下眉,视线落到他骨节分明的手,又往抬起眼皮往上,落到他肤色微白的脸上。   “松手!”她说,“很疼!”   程然没有松手,反而将她拉得往前跌了一步。   苗小青踉跄后站稳,倔强地瞪着他,手往回缩。   程然的手更用力了一些,苗小青吃痛地“嘶”了一声,不由得弯下腰,抬眼对上那双冷酷的眸子。   “人和人之间的力量是有很大悬殊的,”程然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绷紧的弦。   苗小青忍着痛,冷静下来,目光挑衅地跟他对视。   “你又能怎么样?”她忽然微笑,“敢动手么?”   她的微笑让程然一愣,她的笑容总是充满温柔的力量,能安抚人心,也能让人放松警惕。   趁他愣神之际,苗小青猛的抽出手,对准他的胸口,使出全身力气一推。   程然的头重重地倒在床上,脑子出现短暂的空白。   苗小青抽起床头的枕头,对着他一顿没头没脸的乱抽,边抽边骂。   “你以为你多了不起?”   “你妈没教过你对人要有礼貌?”   “是我拿刀逼你接受我了吗?”   “你个自我感觉良好的混蛋。”   ……   程然刚开始挨了一下,就一骨碌翻到床尾躲开,他躲到哪儿,枕头抽到哪儿,最后只能举手臂或是抬膝盖去挡,也还是结实地挨了好几下。   他的斯文全无,忙着左右格挡,气恼又狼狈地喊:“苗小青!你是泼妇吗?”   苗小青一听,嘴唇一咬,抽得更急更狠。   程然看她已经完全失去了冷静,身体一跃,跳下床,从她背后去夺枕头,手还没够到枕头,右脚一阵钻心的痛,连忙又抬起来,身体一个不稳,把苗小青连人带枕头地扑到了床上。   时空好像突然打了个滚。   苗小青张目望着天花板,静静地陷在廉价的床垫里,大脑中一会儿雷鸣电闪,转瞬又万籁俱静。   她抬起手臂,摸到一把程然的头发。   他的脸就在她的头旁边,面朝下埋在被子里,发出短促的呼吸声。   “你真是泼妇!”他发出窒闷的声音,每个字都带着鼻息的轻微嗡鸣,“太凶悍了!”   苗小青推了下他的肩,“你起来!”   程然捉住她的手,按在他的手掌下面,脸还埋在被子,一动没动。   “起来!”她又说了一遍。   他还是没动,也没出声。   这个姿势让苗小青很是无措,“起来,我不打你了。”   被子里发出一阵沉闷的笑声,程然转过头,看着她,“你是吃定我不会还手?”   苗小青抬腿想踢,他的动作更快,长腿一伸,又压得死死的。   她现在除了心脏能动,其他哪儿都动弹不得了。   “你还喜欢过别人吗?”程然突然问。   苗小青想了想,“喜欢过两个。”   说完就感觉到程然的身体僵了一下,她又说道:“初中物理老师和高中物理老师。”   程然猛地支起身体,脸移到她的脸上面,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问:“所以你才学物理。”   “因为这个,我的物理成绩才一直很好。”苗小青别开脸说。   程然拨过她的脸,“也突然亲过他们?”   苗小青瞪圆眼睛,“你疯啦?”   程然的神情却非常执着,“亲没亲过?”   苗小青瞪着他半晌,转开脸,气恼地说:“没有。”又气不过,转回脸瞪着他,“就是上课专心,作业认真,我比你纯洁多了——”   她的话没说完,程然低头吻住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为啥我就觉得程然这货挺让人纠结的呢?有时候特招人喜欢,有时候又太欠抽。小青拿枕头揍得太斯文了,下回换鸡毛掸子。 第24章   苗小青震惊之下,第一反应是推开,吻又落了下来。   “你把我当什么?”   她推开,程然望着她,望进她的眼底深处,“上次你把我当什么?”   苗小青愣住,手上的力被卸走了,心和身体都软得像棉花。   程然的吻又落了下来,温热的气息扑到她的鼻尖,嘴唇依然柔软,仿佛还有糖果的甜润味道。   他的手穿过她的背,轻轻揉了下她的腰侧,又放着不动,只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苗小青昏头昏脑,大脑中又开始雷鸣电闪和万籁俱静来回交替。程然的气息刺激着她,那像经年的木头散发出的味道,不香,却是令她沉迷的,发昏的味道。   察觉到不对劲时,苗小青才睁开眼睛拍着他,含混地喊着,“程然!程然!”   身体的重量突然一轻,她睁开眼睛,程然已经躺到一侧,替她整理好了敞开的衣领,然后拉过她抱着。   两人都静默了一阵。   很久以后,程然问:“你不怕别人说吗?”   “说什么?”   “女朋友刚闹自杀,你就跟我——”   “随他们说。”苗小青满不在乎的说,“我自己知道怎么回事就行了。”   “我不会对你有多好,”程然又说,“也不懂怎样才算是对别人好。”   “我会对你好,”苗小青仰头,在他唇上点了一下,“你跟我学就行了。”   程然极其认真地望着她,黑亮的眸子闪着温暖的光,那是苗小青头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冷漠以外的情绪。   她抬起手,摸着他的脸,“我喜欢你,也喜欢对你好。”   程然的心里动容,刚吻到她的唇上,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   苗小青一骨碌滚到床边,落地站得稳稳的,一脸肃然。   室友踢着鞋走进来,看到苗小青一怔,指着门口说:“我再出去逛逛。”   程然看到苗小青脸上的尴尬,笑了起来。   室友往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不对啊,你不是住对面,你们过去呗。”说着站到墙边把拖鞋换了,“程然让我把房间订在你的房间旁边,后来听说你一个人住,我还以为我能独占一个标间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苗小青已经跑出了房间。   第三天早上会议结束,下午组织去坐船游湖,湖心有个小岛,岛上的顶峰有座观音庙。   程然脚伤不能爬山,苗小青对观音庙没兴趣,两个人就待在酒店里。   酒店方来商议了赔偿事宜,苗小青拍着桌子说:如果你们没有诚意,就跟律师去谈。   程然只当她是吓唬,酒店方也没把一个学生放在眼里,直接谈崩了。   苗小青跟程然回房间,讨论这两天她听的那个报告。   一个小时后,酒店又来电话,表示愿意赔偿医疗费,误工费,甚至还有精神损失费,虽然不多,但已经很不容易了。   程然感到奇怪,“他们怎么突然想通了?”   苗小青还专注在推导上,潦草地回道:“管他们呢,愿意赔就行了。”   “是你一直跟他们誓不罢休的,现在他们妥协了,你怎么一点高兴的意思也没有。”   “意料之中的,这些人就是欺软怕硬——”苗小青顿了顿,把他扯过来,指着算稿上一处说,“这里还是不对啊。”   程然拿着笔在纸上划了几下,狐疑地看着她,“你这是在找男朋友还是在给自己找家教?”   苗小青没理他,直到把整个公式推完,才抬起头,程然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凑近他的脸看,他的眉头舒展着,睫毛轻垂,鼻梁很高,发出轻而均匀的呼吸,还有唇——   不算是薄唇,上唇有点肉肉的,下唇才很薄。   苗小青想到昨天下午,心跳如鼓。   她一阵心虚,正要转开视线,程然睁开了眼睛,大手一揽她的脖子,就吻了上来。   又是没什么正题的一阵拉扯翻滚,隔靴搔痒地拥抱揉捏,最后干脆抱得紧紧的,谁也不动了。   “要不要出去走走?”苗小青看着窗外的阳光说。   “我怎么走?”程然没什么兴致地望着天花板。   “我让酒店送个轮椅来,我推你。”   程然给他一个不满的眼神。   “就当提前体验老年生活了,”苗小青说,“你老了,也是要我推的。”   “我只比你大一岁。”   “大一岁就让让我。”苗小青无赖地摇着他。   程然还是坐上了轮椅,被苗小青推到了湖边那片白桐林的树荫下。   苗小青的脚跺着松软的草地。青草不是公园里修剪得很短的专用草,而是自然生长的野草,草叶细长柔韧,间杂生长着宽叶类野草和紫色的小野花。   “土挺软的,我扶你走走?”她问。   程然点头,被她搀着站起来。   “你右脚别用力,我能扶得动。”苗小青见他走两步偶像包袱又背上了,怎么都不肯让右脚拖行,就站着不走了,“你是想发展成习惯性崴脚?”   程然抿了抿嘴,“走吧,我知道了。”   苗小青扶着一颠一跛的他,往林子里走,地势很平,泥土因为常年阴湿,也很松软。   走了十来米,就听到淙淙的流水声。   “还有小溪?”苗小青往前看,只是一条不足一米宽的小溪涧,溪边有几块石头,“我们去那里坐会儿。”   林子里不时有微风徐拂,风里带着馥郁的桐花香气,草地上也落了一层洁白的桐花,苗小青感受到一股山间林下的清爽气息。   “这地方风景不错。”程然说。   苗小青扶他到石头上坐下,自己坐到对面,捡起一朵白桐花放到鼻下嗅,“这花的香味还真独特。我还特意查了它的花语。”   “是什么?”   “情窦初开。”苗小青笑着说。   程然也笑了一下,低下头,也捡了一朵起来,拿在手里看。   一阵微风拂过,林子里的树叶沙沙响。   “你为什么想做物理?”程然摊开手掌,把花放在手心里,递给她,“很喜欢?”   苗小青接过花,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你研究生笔试第一名,考计算机,金融数学这些高薪热门专业应该都有希望。”   苗小青想了想说:“外公教我的,年轻时走路最好笔直地往上走,而不是从旁走。”   程然的眼神有些飘渺地穿过她,望着远处,几秒钟后又收回来,看着她的脸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哪天有别的选择的,或者因为别的原因,你会转行吗?”   苗小青认真的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就像朱赢说的,同样是藤校的博士博后,有人值百万年薪,而一个中科院的物理研究员就只值20万年薪。”程然说,“而且大部份人都是默默无闻,一生都出不了什么惊人的成果,你还会放弃高薪,坚持走这条路吗?”   苗小青的神色凛然起来,程然的话让她想到《月亮与六便士》里的经典拷问——   假如你再怎么折腾也只是个三流画家,还值得你放弃一切吗?   苗小青很确定前半句,再怎么折腾,她也只会是物理学术圈里一个默默无闻充数的角色,物理不单只要求刻苦,更要求天赋。   可是会不会放弃一切,坚持走这条路,她真的不知道。   程然的声音似远似近地响起,像鼓点敲在苗小青心上,“我从来没有第二个选择,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放弃物理。”   他的话像是一种庄严的宣告,宣告他铁打铜铸的决心,未来天崩地陷也绝不可能更改。   可此时的苗小青并不懂这句话里预示的含义,那也许是一种悲伤。她在穿透树枝间的阳光里微笑,嘴角弯弯,脸颊像鼓起的苹果,无忧也无愁。   “好,我也会努力的。”她骄傲地说。   程然眼里的光黯淡下去,他试图张嘴说点什么,最终却是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苗小青走到他面前蹲下,把头靠在他的胸口,絮絮叨叨地说着早想跟他分享的话,“我知道我现在还没摸到门,可你知道神奇的在哪吗?我已经学会很多东西了,会写程序,会操作Linux系统,会用gnuplot画图——我没想到学物理能让一个人具有这么强大的自学能力——”   她骄傲地说着,看不到她依偎着的程然,僵硬得就像一尊沉思的雕象。   第二天早上,他们分头离开。   程然和朱赢坐车去机场,苗小青和徐浚、刘浩拼车去了火车站。   这次会议过后,在苗小青他们触不可及的地方,一个政策接一个政策下发,巨额资金拨给科研界,极大改善了教授研究员的待遇,无数国外的人才被引流回国,与此同时,许多国外实验室不愿意买的昂贵仪器,通过海关进入国内实验室,某几个专业的大量研究生与博士生困于实验室里,做着重复机械的实验,为导师产出大量灌水文章。   导师以此申请更多的经费,雇佣更多研究生博士生,名望地位越来越高。而学生毕业却因为缺乏专业技能而就业艰难,大量涌入中小学教师岗位。   未来十年是最好的十年,也是最坏的十年。   苗小青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她所在的组,几年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变化。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是短暂的分开啊,很快程然就回来了。   其实这也是程然一直纠结的原因,谈个恋爱真是不容易。 第25章   回到学校后,苗小青修改了程序。程序计算后的结果跟文章上的结果相近,历时半年,她终于可以开始写计算Kagome晶格海森堡模型的程序了。   万里长征正式跨出第一步。   苗小青在高强度的工作和学习当中,丝毫没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徐浚最终决定了继续读博,如果没有意外,他们俩应该是一起毕业。   而这时的她,压力也达到了顶点,应付完期中考试,算了一部份数值,分析了一部份结果,期末考试又到了。   考试结束后,苗小青的研究生课程全部结束。她的精神一放松,回到宿舍就开始睡,直到晚上余向晚回来,听到苗小青书桌上的手机一直响,才叫醒她。   苗小青从被子里冒出头,揉了揉额头,咳嗽两声,才接过余向晚递来的手机,屏幕上6个未接电话。   她正要点进去看,视频打过来了。   苗小青揉了揉胀痛的额头,屏幕上程然的脸色很不好。   “怎么一晚上不接电话?”   “忙考试,熬了几天。”苗小青说着打了个哈欠,看到程然背后的路灯,“你在外面?”   “回宿舍。”   苗小青听到空旷的“踢踏”声回响,“几点了?”   “11点半。”程然说,“你没事就行了,接着睡吧。”   苗小青心里一阵甜软,“担心我啊?”屏幕黑了两秒,她连忙说,“别挂,有事问你。”   程然的脸又出现在屏幕里,“谁说我要挂了?暑假你回不回家?”   “研究生哪来的暑假,不回。”苗小青说,“你呢?”   “我也不回。”   “那我去找你。”   程然那边一直晃着的画面突然静止了,过了两秒,他说道:“别说我没提醒你,赶紧把你手上的事做完,不然你到时哭都没地方哭。”   苗小青不以为意,“老板又没催我。”   “呵——”程然说,“等你死到临头,看老板会不会理你。”   “什么意思?”苗小青赶忙问。   “你现在做到哪一步了?”   “Kagome晶格计算程序写完了,现在代入SU(2)对称性运算,目前还没看到结果。”   程然在那边沉吟了一下,“暑假你别乱跑了,抓紧算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   “现在还不确定,但你最好是赶紧做完,做不完进度也尽量加快。”   苗小青的心简直像被程然用一根无形的线拉紧了,“可我想去看你。”   “没这个必要。”程然说,“你抓紧睡吧。”   说完对话窗口就关闭了,程然彻底从屏幕上消失。   苗小青把手机扔到一边,又躺回床上。   余向晚坐在床边擦头发,见她打完电话,拿下毛巾问:“你跟程然怎么回事?”   “你看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苗小青恹恹地说,“我也不知道跟他怎么回事。”   程然怎么界定他们关系的,苗小青一直就没拿准。   开会回来以后,电话倒是经常打,但都是平淡如水,说不了两句就挂电话。   余向晚的神情是显而易见的震惊,“你跟他?——他女朋友可是——”   “你们不了解情况,”苗小青的头昏沉得厉害,也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便翻了个身,做出要睡觉的样子。   余向晚却坐到了她的床边,让苗小青很是讶异,要知道余向晚一向不喜欢麻烦别人,从来不碰苗小青的东西,此刻却很亲近地坐她旁边。   “怎么了?”苗小青强撑起精神问。   余向晚的神情有些尴尬,仿佛有难以启齿的话要说,她嗫嚅半晌,才张口问道:“你是不是会C++?”   苗小青点头,又问:“怎么了?”   “能不能教我?”余向晚的脸色很是难堪,学姐跟学妹求教,怎么都是件很伤自尊的事。   “就这事啊!没问题啊。”苗小青爽快地答应了,又问,“为什么要学这个?”   余向晚叹了口气,“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才发现我这个方向很难找到好的工作。”   苗小青了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   余向晚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去年你刚入学,我还在想你真倒霉,能换个导师就好了。现在才知道,倒霉的是我这样的。”   苗小青想了想,问:“你想没想过毕业后找哪方面的工作?”   余向晚失落地摇摇头,“最想的是去金融公司和人工智能,可我又不懂算法,现在学也晚了。先学写程序,看看软件行业吧,”说完羡慕地看着苗小青,“你毕业就不用为这些事发愁了。”   苗小青笑了笑,“能不能做好还不一定呢。”   “不过你也是真的厉害,”余向晚叹服地说,“大家都在议论你怎么每次都考第一,那是他们不知道,学校课程上教的那点东西够什么,你这一年把量子多体理论,量子场论都自学完了吧?还要写程序,读文章,也不知道你哪里挤出来的时间。”   “可我也只能做做数值,”苗小青说。   “只能?”余向晚朝她的背拍了一巴掌,“你还想怎么样?你懂算法,毕业去金融行业,人工智能,年薪30万起步。”   苗小青只是微笑地点头,她很清醒,这都是因为她有一个条件好的家庭,没有任何顾虑,只需要学习就行了。   她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大多数学生不愿意跟在江教授底下。   比起一个唾手可得的不怎么理想的未来,每个人都更害怕一个遥不可及的光芒闪耀的未来。   好人都不会赌博。   而苗小青有家底去赌。   苗小青在炎炎夏日里病倒了,高烧39度,连烧了三天才退热。她没有从早到晚待在办公室,然而到了要提交参数的时候,还是拖着飘忽的双腿去了办公室,程序运算的时间才回办公室休息。   其间还有过一次组会,苗小青戴着口罩坚持参加了。她的站在白板下面,说两字又三声咳嗽的,这样坚持着跟老板报告完了这周的工作。   江教授仿佛没听见她的咳嗽,甚至没过问一句她的身体状况,然而苗小青却发现她这样断断续续地讲完,江教授也耐心地听完,没有打断没有催促,最后简明扼要地纠正了她的误区。   离开会议室前,江教授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病了就好好休息。”   余向晚每天在宿舍啃苗小青给她的书,顺便帮她烧烧热水,打打饭,但交际简单的她还是不太懂得照顾人,苗小青却很满足了。   物理系的人看似冷漠,有距离感,实际上是他们不懂得怎么去跟人相处,一旦有人愿意走近他们,反倒是比外面的人更好相处。   暑假开始,本科生都离校了,学校立即冷清下来。   江教授向来不管学生,暑假丢下一句“你们自便”,就挥挥衣袖去普林斯顿访问了。   他前脚刚走,办公室的人后脚就作鸟兽散。   只有苗小青这只飞不起来的笨鸟仍留守办公室。   苗小青没有去找程然,连计划都没有,一旦开始计算,她连好好洗个脸的时间都没有。   余向晚时不时来办公室,苗小青把能教的都教给她,大家都是自学,余向晚遇到简单的问题通常都自己花时间解决,解决不了才来找苗小青。   比起余向晚这个还剩一年就要面临就业的准社会人,苗小青要比她忙得多。   提交完一个小参数,程序运算有几个小时的间隙,她拿着一本《规范场》在啃。   午饭时间,办公室只剩下苗小青一个人,感冒后她一直胃口不好,正餐很少吃,大都用下午茶和夜宵对付。   一束阳光斜照进办公室,电脑主机的风扇呜呜转着,时不时响起一阵笔在纸上沙沙划过的声响。   余向晚推门进来时,苗小青刚翻到第三章 第二页,是她完全看不懂的内容。   “我那程序又编译错误,”余向晚有点崩溃的说,“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小程序!我是不是猪变的?”   苗小青连忙安慰她,“刚开始都这样。”   余向晚瞄了一眼工作站正在跑的程序,啧啧赞叹,“看到那些函数我头就疼,你真厉害!”   苗小青苦笑,“那是你没看到我刚开始写的时候,差点上吊,”想到那时幸好有徐浚教她,又说,“我去帮你看看?”   余向晚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那么个简单的程序,我自己搞定——对了,我来找你是因为——”   她的话没说完,门被拉开了,一个戴着金边半框眼镜,穿着打扮都极上档次的年轻人靠门站着。   余向晚指着他说:“找你的。”   苗小青看了那人一眼,第二眼就认出来了,却不记得他的名字。   “你是?”她问。   “贺晖!”贺晖丝毫没意外她早就忘了自己的名字,也不介意多说一遍加深她的印象。   “你怎么在这儿?”苗小青问。   “我一个系一个系打听的。”贺晖说。   实际上他是从苗太太嘴里套的话,知道了她念物理系,一进这幢楼就碰到了认识她的这个姑娘。   “你们聊,我先回去弄我的程序了。”余向晚走到门边,挥了挥手就出去了。   苗小青扔开笔,抱起手臂,“我是问,你为什么会来找我?”   贺晖并没有急着回答她的问题,他首先环顾这间简陋又陈旧的办公室,桌上放的,地上堆的,白板上写的,几乎随处可见那些复杂的公式。   真是令他这个学渣自惭形秽。   他又看向苗小青的办公桌,桌上一台超宽的电脑屏幕,旁边摆着一本翻开的书,密密麻麻的英文加上仿佛含着恐怖力量的公式,让他难受得移开了眼。   看到那张温柔的面容,顿时好受多了。   然而和上次面孔柔嫩细致的她比起来,此时她的皮肤干燥,黑眼圈很重,显得脸色极其疲惫,但她的面容依然温柔热——   温柔是温柔,面对他却从来没有热情。 第26章   “你多少天没睡了?”贺晖问。   苗小青冰冷地问:“你来干什么?”   “我顶着大太阳来能干什么?”贺晖说,“看你有没有空,一起吃个午饭。”   “没空。”   贺晖毫不意外,“我可以帮你叫外卖。”   “我没空。”苗小青说完,低下头看着书,送客的意思很明显。   贺晖手机翻了一圈,举到脸前拨出一个电话。   他开了免提,很快就听到妈妈的声音,好像跟他很熟似的——   “阿晖,你见到青青了没有?”   贺晖瞥了苗小青一眼,她的眼睛因为惊讶而睁大。他笑了一下,对着听筒说:“阿姨您好,我刚见到,她可太忙了,想请她吃个饭都没空。”   苗太太的声音不悦地沉下来,“叫她接电话。”   苗小青跳起来,连忙说:“我去,我这就去!”   苗太太却丝毫不信,“青青,你是不是骗妈妈?在那边根本没好好吃过饭——”   苗小青怨愤地瞪着贺晖,对着他的手机说:“我想做完手上的事再去的。”   “等你做完事情,食堂都关了,你去哪里吃?你是不是经常吃街边小店?”   苗小青揉着额头,“我没有——学校有给教职工全天开放的餐厅,我都去那里吃。”   “那你快跟阿晖去。”苗太太命令道,又对贺晖嘱咐了几句。   贺晖挂掉电话,看着苗小青脸上如同遭受无妄之灾的神色,忽然有些后悔。   然而下一秒他又心硬了起来,如果不通过这种办法,她永远都不会允许他接近。哪怕是胁迫,哪怕她鄙视,痛恨,讨厌,也比她从不把他放心上的好。   “东西在哪儿?”苗小青问。   贺晖大脑迟滞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苗太太托他带的东西,“在车上。”   苗小青越过他,关了灯往外走。   一路走到系办的室外停车场,苗小青老远就看到了那、一辆骚包的桔红色跑车,停在一排灰黑色的旧车之间。   苗小青站得远远的,“你去把东西拿给我。”   “拿不动,”贺晖走到车后,开了后尾箱,对苗小青招招手。   苗小青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看到那塞得满满的后尾箱,差点晕过去。   贺晖无辜地说,“我原来也以为就是几个提袋。”   苗小青扒开那些袋子,即食燕窝,即食阿胶,即食海参,即食花胶……市面上所能见到的即食补品几乎都有,还有袋装的调理中药。   贺晖关上后尾箱,打开副驾的车门,苗小青无奈地坐了进去。   到了苗小青的宿舍楼下,两人搬了三趟才把东西全搬上去。   贺晖从小娇惯,出钱就有人帮他解决一切问题,这次他却是出力的大头,搬的又都是些压手的东西,三趟搬完,他坐在苗小青的椅子上直喘气。   苗小青去倒水,贺晖环顾这间宿舍,是新建成的,面积采光都不错,也收拾得很整洁。   只不过以她的条件,完全不必跟人共享一个空间,校外租套漂亮的公寓不比这里舒服。   那次在飞机上偶遇,他一直以为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现在坐在她的宿舍里,他却有个奇怪的感觉,也许她根本不愿意待在那个世界,甚至是在奋力地从那个世界挣脱出来。   贺晖又看向她书架上的书,大多是英文原版书籍,他连书名都看不懂。   这就是她想去的世界么?   他记得那天老头带他走到她家门口,老头说起她的父亲:“谁说读书没用?你看苗伟峻,头脑太厉害了,我们冒着险拼着命想挣的钱,对他来说只是个玩意儿。”   老头又说:“我豁出老脸就帮你这一次,好坏也算是你有上进心。”   他对老头说想追她,老头管这叫上进心。   她父亲的钱,够她一生衣食无忧,那她这么上进是干嘛呢?   苗小青端着杯水递给他,脸上有着不甘愿,他直接忽略。   “吃饭去?”他忍住没去掐一把自己的厚脸皮。   “我没空。”   贺晖对她的拒绝已经麻木了,正打算放弃,却听到她说:“我两点前必须回来,所以就在学校随便吃点。”   贺晖的脸上露出惊喜,“好!都听你的。”   苗小青带着她去了宿舍楼下的餐厅,说是餐厅,其实就是个主卖快餐的地方,30块钱一份的肉扒还配意面。   苗小青点了碗火腿鸡蛋面,贺晖抓着菜单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可以点的。   “你要是口味挑剔,就点炒饭。”苗小青说。   “这里炒饭好吃?”贺晖问。   “老少咸宜,”苗小青说,“重点是炒饭用的都是剩饭,不会没熟。”   贺晖一口水哽在喉咙里,咳了两声,“那就炒饭。”   面和炒饭很快上来,贺晖吃了一口干硬得硌牙的饭,嚼了半天,嘴里还有渣。不由得去看了眼苗小青的面,酱油汤色,面条幼滑齐整,盖着一片火腿,一个煎蛋,碗边浮着两片油亮的菜叶,他敢肯定,那碗面比他的炒饭好吃。   “我能要一碗面吗?”贺晖小心地问。   苗小青从筷筒里抽出筷子,正要开吃,闻言抬头问他,“你想吃面?”   贺晖可怜地点点头。   苗小青把筷子插进面里,推到他面前,又拖过他那盘炒饭,“我跟你换。”   “那炒饭——”贺晖还没说完,她已经重新拿了把勺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贺晖夹了一筷面条送嘴里,面芯是硬的,汤就是白开水兑酱油,除了腻舌滑喉的酱油味儿,没别的味道。他看着一口接一口吃着炒饭的苗小青,产生了一个错觉——   那炒饭也许是他刚好吃到的那口难吃。   苗小青看到他没怎么吃,说道:“把火腿和蛋吃了,不够一会儿回去再吃点别的。”   “你不觉得难吃?”贺晖问,“那个米饭比小石子还难嚼碎。”   苗小青摇了摇头,“没那么难吃,是你吃过的山珍海味太多,味觉挑剔了,吃不惯。”   贺晖不服气,“你妈给你带的那些,说明你也没少吃好的。”   “时间短啊,”苗小青说,“我妈的手艺不好,而且上大学以后,也就寒暑假在家,平时都吃食堂。学生么,均衡营养和填饱肚子就行了。”   贺晖想了想,也许是高中生活给他留下的阴影太大了,毕业后他就再没有过过集体生活,也没怎么去过食堂。   他喜欢漂亮的衣服,精美的食物,华丽的酒店,操控感一流的车,以及一切可以花钱买到的物质享受。   “为什么?”他不解的问,“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活得这么糙?完全没有必要啊!你是独生女,难道你认为你爸妈还会把财产捐出去?”   苗小青已经吃完了半盘,她拿纸巾擦了擦嘴,“因为没必要。”   “没必要?”   “我没空把时间用在去哪里找好吃的,去逛一天街买根本穿不上的衣服——相比起买辆车还要去办保险车牌停车卡,我觉得打车或者坐地铁更方便。所以——”苗小青顿了顿,说,“没这个必要,也就算不上糙。”   “难道这不是一种习惯?习惯了什么都用好的,也不是买不起。”贺晖说,他想起他的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狐朋狗友,花钱从来不看价格,这是他们这种出身的人的一种习惯。   “我没有这个习惯,”苗小青说完,看了眼他那碗基本没动的面,客套地问道,“吃好了么?要不要加点什么?”   贺晖摇了摇头,见苗小青要去买单,他连忙说:“我还可以要杯果汁吗?”   “你确定?”苗小青问,“这里可没有鲜榨果汁。”   “确定。”   “要什么?”   “算了,我要芬达。”   苗小青要了罐芬达,自己加了免费的柠檬水。   “怎么才可以像你这样?”贺晖问,“最近我越来越担心,哪天我不能过现在的生活了怎么办。”   苗小青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贺晖望着她那温柔的笑容,仿佛有阳光在她的眉眼间绽开,那强大的感染力,让贺晖觉得,能跟她在一起,就算失去现在奢侈的生活,也没什么可怕的。   “我笑你杞人忧天,”苗小青说,“你现在有钱就享受,等到没钱了,自然而然地就要去适应拮据的生活。该来的就会来,那可不是你现在担担心就能让它不来的。”   “所以我想努力——”   “想努力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是吧?”苗小青打断他,说道,“你干嘛问我呢?你家里人对你没安排吗?你不知道怎么做,按家里的安排去做不就行了?”   贺晖尴尬了一会儿,却连他自己都惊讶于有把实情说出来的冲动,他拿起勺子又放下,“我爸四年前娶了个女人,生了我弟弟,今年三岁。”   苗小青听着又笑了,“多大了,还叛逆?”她看了眼贺晖,他一脸难堪,又说道,“所以你现在知道自己有对手,还跟唯一的靠山唱反调?”   贺晖听得先是一怔,随后陷入沉思。   她的话,超乎寻常的务实和理智,不考虑自尊,不考虑情感,只分析形势,把父亲说成靠山,把继母弟弟说成对手。   他抬起头,眼前却蒙上一层迷茫的白雾。   雾霭中,苗小青的声音真切地传进他的耳朵,“依赖没什么错,错的是在依赖别人的时候,自己却没有抓紧时间成长。”   ……   贺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上车,怎么开回自己的公寓的。   一路上他都在回忆自己的过去,妈妈在的时候,他就跟江浙所有家庭的孩子一样,被要求上课外班,学英语,考试成绩不好会被惩罚。   妈妈去世的时候,他跪在墓碑前哭,哭的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恐惧和不安。   伤心的时效并不长,很快就被获得自由的快乐盖过去,放学回家只有保姆在,没有人管他写不写作业,复没复习,考试拿个位数的成绩回家,也只是一顿打。   从妈妈去世以后,他的成长就停滞了。   他打开窗户,燠热的空气涌了进来,在车水马龙的喧嚣声里,一个清晰的念头产生——这个广阔的世界,除了他的狐朋狗友,谁都跟他不一样。   如果长此以往,以后他该去哪里寻找自己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大魔王黎若谷出现预警!小青的好日子到头了。 第27章   暑假结束,进入研二上学期,江教授这一年又是一个名额没要。   苗小青结束了全部课程,却没有迎来想像中的轻松,紧迫感比研一时更甚。   此时的她,已经没有上课考试的借口了。   研二她递交了硕转博申请,她的成绩不成问题,学校那关应该能过,然而江教授认不认可她的科研能力,会不会收她才是关键。   她每次组会都参加,也会经常去找江教授讨论,尽了人事,接下来只能听天命。   与此同时,她的运算进入了最复杂最难的部份——算相图。庞大的计算量让她恨自己没有十个脑袋去分析数据,没有十双手去调参数。   硕转博的结果出来时,她蓬头垢面,全无形象地敲着键盘,屏幕上的数据让她又产生了长十双眼睛的妄想。   知道江教授认可了她时,苗小青捧着一颗昏昏沉沉的脑袋,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成了组里继杜弘后,第二个硕转博的学生。   两天后,她收到了程然寄来的快递,一本原作者签名的《量子多体理论》,扉页上写着:苗小青,欢迎你加入我们!   落款是原作者的名字,巴克利奖和狄拉克奖的获得者,MIT的终身教授。   苗小青惊异地翻开书,里面夹着一张书签,上面写着两个小字——   加油!   她撇了撇嘴,费那么大劲弄来这本珍贵的书,却连句好听的话都不肯写。   她随手把书签插进书页,正要继续往后翻,却眼尖地看到书签背面好像还有字,她重新取出书签,翻过来看,背后写着——   “I miss u!”   巨大的惊喜袭中苗小青的心口,她把那句英文反复在心里念着,就像看到程然写下这句话时,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眉间紧皱时流露出的思念。   寒假无论如何要去看他,苗小青心里急切地计划着。   时间不紧不慢地进入到12月,这天早上,苗小青起床就收到江教授的邮件,让她去9点整去3号会议室,参加普林斯顿黎若谷教授组织的讨论,并抄送了组里所有人。   苗小青看到黎若谷三个字,心里顿时有点不好的预感,虽然这个神坛上的天才应该跟她没有交集,但从看了邮件开始,还是时不时地心慌一下。   她稍微梳洗一下就去了办公室,手忙脚乱的把近期的工作整理好,然而时间还是太仓促,一看表,离9点只差十分钟,她连忙跑去会议室。   推开会议室的门,就见长桌最里面坐着一个年纪大概30出头的男人,懒散地靠着椅背看文章,腿伸长翘在另一把椅子上,理科男一成不变的白T恤和牛仔裤,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异常的干净纯粹。   苗小青关上门,连忙叫道:“黎老师!”   “以后叫我若谷,”黎若谷把腿放到地上,指着门说,“把门打开,知不知道我刚接到女学生告我性别歧视的律师信!”   苗小青慌忙把门打开,小心地坐在最靠外的一个位置。她知道黎若谷是国外的习惯,学生和老板都以文章署名的名字相称,就像组里的人也叫她小青苗一样。   但苗小青也不敢真的直呼黎若谷的名字。   “以后记住,到我的办公室,或者会议室,找我讨论,都要把门打开!”黎若谷不知道哪里找来了一只笔,点着桌面说。   苗小青又唯唯喏喏称记住了。心里却偷偷奇怪,她又不是他的学生,为什么也对她这样吆三喝四的。   “嘿!”江教授从外面走进来,手还湿湿的,笑了一声,“这可不是国外,她是我跟学校发薪,而且她入学后除了开会买电脑花了我点经费,别的可什么都没有。”   黎若谷叹了口气,“所以国内的学生都被惯坏了。”   “惯坏的也没机会花上你的钱。”   江教授刚说完,杜弘,袁鹏和徐浚拥着一个人,边说边笑走了进来。   苗小青看见那人,惊喜交加地差点喊出声来。   他的个子最高,灯光全部打在他的脸上,淡淡的眉毛和漆黑的双眼,淡漠的神情,是她大半年没见过面的程然。   杜弘袁鹏徐浚坐到了对面,江教授坐到黎若谷下首,然后是程然苗小青。   程然坐下后,苗小青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程然朝黎若谷呶了下嘴,也低声说:“跟他一起来的。”   苗小青了然地点点头,黎若谷应该是先去他们学校访问了才过来的。   她看了眼对面,平时随意懒散的几个人都正襟危坐,连杜弘那个小疯子,脸上的傲慢也收敛了不少。   “可以开始了,”江教授说。   黎若谷点点头,从面前的一叠资料里翻了翻,又空手压住,抬头说道:“好的开头最重要,我就先问个最简单的,你们谁算kagome晶格?”   他的目光几乎是一说完话就停在了苗小青脸上。   苗小青怎么也没想到黎若谷会问到她的工作,她有些无措地看了眼江教授。江教授老神在在地说:“这个题目是我跟若谷合作的。”   苗小青差点晕过去,既然是合作的,为什么从来没跟她提过。然后她立刻就明白了,这么小的工作,实在是没有提的必要,提了还只会给她增加压力。   她忽然明白程然那时跟她说的“死到临头”是指什么了。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清晰,“正在分析数据有没有收敛,大概这周会出结果。”   “她做多久了?”黎若谷问江教授。   江教授尴尬地“咳”了一声,“一年多吧。”   “就这么个东西,一年多还在分析数据?”黎若谷把笔按在桌上,“啪”的一声,让苗小青的脖子不自然地缩了一下。   “你这就过份了,同样是女学生,你那个学生连平均场都不会算。”江教授满满的维护之意。   黎若谷冷哼一声,“那是我第一次收学生不懂,就盯着成绩单看了,考试第一,换你,这样的学生你会不要?”   他的话说完,会议室一阵冷场,众人都看向苗小青。   江教授拍了拍黎若谷的肩膀,又看了眼苗小青,“她是笔试第一,也是物理系第一,绩点3.9,还会算平均场。”   黎若谷脸上浮现被打击的暴躁,“既然如此,一个月!”他对苗小青说,“一个月做不出来,我就踢走你,换人来做。”   苗小青的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一个月?这不可能做得出来。可是一看到黎若谷那不容商量的神情,她一个字也不敢说。   否则下句就是不行就退出,换个人来。   她完全相信黎若谷手下的学生,一个月就能全部做出来,但是这意味着她一年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   “我知道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   江教授果然如程然所说的,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焦虑不安地咬紧下唇,这一秒,她才意识到自己再一次产生了错误的认知,她以为自己快要跑到终点了,正想喘口气,却被告知,她才刚刚完成热身运动。   这个认知等于残酷地无视了她过去的努力,像把锋利的刀将过去的她割离,强迫她接受这个又变得一无所有的自己。   她的牙齿更用力地咬着下唇,放在桌下的手也紧紧攥着衣角。她全身的委屈拧成一股劲,凶狠地撞着她的胸口。   一只手掌温柔无声地盖到她的手背上,先是轻拍一下,又弯起手指,将她的手包进掌心里。   苗小青低下头,用余光悄然瞥向程然。   他仍然专注地听着黎若谷说话。   黎若谷点了杜弘,这次他没问是谁,直接指向杜弘本人,苗小青立即明白他们已经有着频繁的沟通。   “上次你说的进行得怎么样了?”黎若谷问。   杜弘条理清晰地说:“我发现二维拓扑序里的任意子好像可以用模范畴来描述。”   黎若谷满意地点点头,“那你仔细对照下,两周之内拿给我,我们再讨论。”   他的目光转向程然,“虽然我们已经讨论过,你还是在这里简单地说说,让大家都听一下。”   程然松开了苗小青的手,声音清朗地说道:“拓扑绝缘体和拓扑序这东西好像很不一样,我还没弄清楚它的分类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完,黎若谷深思了一下,脸上流露出赞赏,“这个很有趣!”   苗小青看向程然,说不清心里是为他骄傲,还是隐隐发酸,同样一个人,她面临的是被踢出组,而程然得到的是欣赏。   后面基本是黎若谷,江教授,程然,杜弘的四人讨论,袁鹏因为面临毕业,答辩完就要去南洋理工做博后,徐浚还在准备博士资格考试,因此和苗小青一样,都是旁听。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小青!黎若谷火气大明明就是被女朋友给折磨的。 第28章   会议结束后,几个人一回到办公室就讨论开了。   袁鹏说:“这个黎若谷真是名不虚传,太恐怖了,”他照旧跳到苗小青旁边的桌子坐着,又接着说,“他火气那么大,不会还是因为那个印度人吧?”   “什么印度人?”苗小青问。   “他一个印度同事,最近到处说他之前做的那个东西是错的,”袁鹏说,“他来这里就是因为跟老板要做出那个东西,锤死那个印度人。”   杜弘冷哼一声,“谁说我们做的东西只是为了锤印度人?他是因为有人说理论物理很难发Science,所以非要发一篇,”他伸了个懒腰,“话说回来,他的学生真的厉害,小青苗,你要加把劲了。”   “他的学生厉害是因为学生的薪水要他发,”徐浚说,“你们不知道他穷成啥样了,之前骗上帝的钱,现在为了赞助,还会收带资进组的学生。”   “骗上帝的钱?”苗小青又懵了,“带资进组的学生又是什么?”   程然笑了笑,“不用他出钱的学生,还带着赞助进组混学历。”   袁鹏接着程然娓娓说道:“他那方向在美国也是大冷门,一直申请不到经费,一度连学生都请不起。后来教会找上他,赞助他一笔钱,要他证明上帝是存在的。”   “这怎么可能?”苗小青想到黎若谷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态,以及对物理偏执的狂热,这是对他的侮辱吧。   “他同意了,然后拿教会的钱请了想请的学生,做自己的冷门研究,”程然说,“然后随便写了个‘找不到能证明上帝存在的证据’的文章发出去,就这么交差了。”   苗小青瞠目结舌。   “他这次为什么会过来?”她又问。   “学术休假,要待一年。”杜弘说,“你做好准备,他这人从来不知道客气,会把咱们当成自己学生,跟苦力一样的使唤。”   杜弘说完气氛就冷却下来。   除了快要毕业的袁鹏,其他人都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打开电脑,默默地干活。苗小青竟然忘了又坐在了她身后的程然,满脑子都是黎若谷给的一个月期限,她在心里不停地说:没关系,能做到的,能做到,我能做……   苗小青这次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她觉得自己起码可以做到少吃少喝少睡。   她连续三天没回宿舍,只在程序运算的间歇趴在桌上打个盹儿,一直保持着浅眠状态,恶梦一个接着一个。   在黎若谷创造的地狱模式里,没有跟男朋友重聚这一篇章,只有无穷无尽的参数跟数值。   她拥了新的技能,绝对能在程序跑完之前醒来,分析完结果,又接着下一个数据分析,人脑和电脑无缝衍接。   她不敢借助咖啡提神,因为咖啡会导致频繁上厕所,去一趟回来,思路一断就很难再接上。   新的一天,仍是一个寒冷的晴天,苗小青站在窗前,听到风从窗外呼啸而过,裹住一株山茶树,打了个旋儿,哗哗啦啦剐下一地的叶子。   她算着日子,还剩27天。   她现在的工作量是以前的三倍,代价是嘴唇起皮,嗓子干辣得冒烟,不禁想起初次见到程然的样子,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喜欢的人最努力的样子。   她看了眼时间,已经在窗前站了4分钟。   她的双眼从昨晚开始干涩发痒,却极少有泪液分泌。   今早开始,她每工作一小时,就在窗前远眺5分钟。   三天过去,她对黎若谷的怨怼没有了,反而为过去一年多睡足八小时而汗颜,谁叫她不是程然,不是杜弘,基础太差,没拿命来拼就是错的。   黎若谷的突然到访,感受到压力的显然不只是苗小青一个人,平时办公室想来就来的徐浚,现在不到九点已经到了办公室,杜弘也没有再按点下班,九点回宿舍是常态。   除了偶尔的讨论,办公室只有键盘敲击的声音,和电脑风扇转动的声音。   程然每天凌晨才走,倒不是他需要加班,而是回家也没什么事。   这样他便目睹到了苗小青豁出性命的努力,吃饭十分钟,睡觉不超过五小时,除了吃饭时间外不喝水。   他不是没有这么拼命过,只不过那都是很短的一两天。   苗小青的决心和毅力真让他惊讶,也让他心疼和骄傲。   然而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又是一个凌晨,他走到苗小青的桌前。   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吃力地望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着。   他站了几分钟,她一无所觉。   他索性靠在桌沿,目光扫过她的文件架,上面放着几本书。   他顺手抽了几本,都是物理的原版教材,全是进口崭新的,每本价格都高达一两百刀。这些书他都学过,不过是跟老板们借来的。   她为了学物理还真是下了血本。   正要把书放回去,最底下的一本书让他微微诧异。   那是一本英文原版小说,书名是《Moon and Sixpence》。   月亮与六便士。   他翻开封面,扉页上写着一行秀气工整的英文小字——   I would devote myself wholeheartedly to chasing the moon!   我想做个一心追逐月亮的人。   程然的心头一震,神色复杂地看向仍然沉浸在工作里的苗小青。   他又看向写在后面的日期——25th Oct,2010。两个月前写的这句话,也就是说,那天或者更早之前她下定了决心?   月亮,指的是物理么?   他把书放回文件架上,缓缓走到她身旁,曲指敲了敲她的桌面。   苗小青的手指又敲了几下,才抬起那张神色疲惫的脸,带着询问的意味望着他,“怎么了?”   “早点回去休息。”他说。   “嗯。”苗小青答应一声,又低下头,思绪停顿了半秒,手指又飞快地敲着键盘。   程然叹息一声,揪心地看了她一眼,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办公室。   苗小青又是一宿没回宿舍。   午饭时间,她最后敲了一下键盘,新的参数开始计算。   她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被抽走一样,瘫软地伏在办公桌上,不到一秒,眼前一黑就睡沉了。   睡梦中仿佛地震了一样,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阵摇晃,眼睛睁开条缝,模模糊糊地看到程然的脸,她闭上眼睛又睡了。   一会儿她又感到自己被拉扯,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就感觉到自己又趴到一个宽阔的背上,然后就像趴在一艘漂流海上的小船一样,重心晃晃荡荡,东倒西歪。   冷风灌进脖子,苗小青勉强睁开眼睛,一道强光刺入眼睛,她立刻闭上,眼泪涌出来,眼球酸胀地疼了好一阵,才又重新睁开眼睛。   熟悉的灰砖道路,两旁在寒冬里碧绿如初的洋紫荆树。程然背着她,沉默无声地往前走着。   “程然!”她低低地喊了一声。   “嗯。”他的脚步慢了一些,“醒了?”   “嗯,”苗小青清醒了不少,从他背上下来,“你怎么背着我?”   “因为叫不醒你。”   苗小青掐着因睡眠严重不足而发胀的额头,又看了看四周,“要去哪儿?”   “睡觉的地方。”程然说完,捏着她的手掌,拖着她往前走。   “这不是回宿舍的路。”   程然没说话,带着她一路走到访问学者公寓,乘电梯到了6楼一个单人间。   苗小青第一次来这里,刚进门难免新奇,角角落落都看了一遍。   公寓经常要接待长期访客,很多带家庭成员一起来,因此即使是单人间,也有一个简易的小厨房和生活阳台。   “你怎么住这儿?”她在床边坐下。   程然脱了外套,递给他一瓶矿泉水,“黎若谷的面子不够?”他说,“我是随行的。”   苗小青这才想起,他来到这里三天了,他们连一次好好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她偏头靠在他的肩上,“对不起!你知道我——”   程然却站起来,走到床头,掀起被子的一角,“过来!”   苗小青看到枕头,困意就袭上头来。她走过去,脱了外套老老实实地躺下来。   程然给她掖好被角,坐在床边说:“睡一会儿吧。”   苗小青留恋地望着他的脸半晌,往里挪了挪,拍着旁边的空地方说:“你陪我躺会儿。”   程然还没完全躺好,苗小青就钻过来了。脸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嘀咕道:“又不舍得睡了。”   程然把她捞起来,抱着她躺好,“快睡吧,你们学校跟我签了一年的约,不急在这一时。”   苗小青闻言蓦地翻坐起来,那双本来已经困得惺忪的双眼,此时睁圆了,眼睛里闪着光,“真的?”   程然再一次把她按下去,“赶紧睡!”   “怎么会又签了?”苗小青急急地想证实。   “我们老板的老板打了电话给你们院长,”程然说,“是黎若谷去提的。”   苗小青知道理学院的院长是做物理的,心好好地放回实处,却又兴奋起来,哪还睡得着,在床上尖叫着翻滚了几个圈。   程然看着迟迟不睡的她,眼里已经带着焦急的怒气,“你睡不睡?!不睡我把你扔出去。”   苗小青老实地爬回床头,缩进被子里,仍然厚着脸皮蹭到程然身旁。   程然伸出手臂,抱着她,盯着她闭上眼睛了,才拿出手机来看。   “程然!”   “又怎么了?”程然吼道。   “帮我定下闹钟,”苗小青半睁着眼睛说,“三个小时后程序就跑完了,那之前我要回办公室。”   程然的声音软下来,“嗯。”   “一定要叫醒我。”苗小青叮嘱完,打了个哈欠,老实地闭上眼睛。   屋里寂静无声,门外的走廊上偶尔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响起,程然皱了皱眉,看了一眼侧着脸睡的苗小青,手掌捂到她的耳朵上。   “程然!”苗小青含混地又喊了一声。   程然深吸一口气,把焦急的火气压下去,假装没听见,只凶狠地瞪着她。   苗小青闭着眼睛,眉头紧皱着,嘴角动了一下,轻声说道:“你说我们以后也会像现在这样各忙各的,连好好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吗?”   她的话就像一记重拳砸到程然的胸口,那丝丝蔓蔓的忧虑裹紧着心脏,勒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想回答她,不会。   可他知道并不会好多少,做物理每天十几个小时的科研是基本,除非是当咸鱼混日子,然而当咸鱼混日子的人也不会来做物理。   如果她也在这条路上走下去,首先——   程然摇摇头,不再深想下去。   耳边响起均匀的呼吸声,他转过头去,看到她的一缕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鼻翼微微地张翕,她这才真正地睡着了。   程然捏起她发丝的一端,在手指间轻轻捻动。   她,跟他们越来越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甜吗?甜吗?咱们慢慢来…哈哈哈 第29章   当初他听说有个笔试第一名的进组时,信息并不灵通的他,凭着江教授的高标准,认定那应该是个资质很好的学生。   信心十足地跟杜弘他们打赌后,当晚在系里聚会上见到她,那一眼,他又认定了——   她做物理的天花板大概就是拿到一个学术硕士的毕业证,三流刊物发表一篇文章。   因为她的眼神里太多情绪,笑容太温暖,她太会穿衣打扮,她的皮肤和头发保养得太好,她太漂亮——   她太不物理了。   他没想到,谁都没想到,连杜弘都说:她是个异数,爬着进入理论物理高门槛的异数。   现在的她,跟他们越来越像,不关心物理以外的任何事情,眼里的情绪越来越少,笑容依旧温暖,却很少看到她笑。   她现在做的题目是黎若谷要发表的,他一早就知道,原本江教授是打算给徐浚做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江教授最后会给了她。   苗小青并不清楚,以黎若谷的品味,即使只是算个自旋液体,仍然是水平不低的研究,能发不错的文章。   黎若谷跟江教授不一样,不讲一丁点儿人情,他连换掉苗小青的人选都已经想好了。   从跟她在一起开始,程然就陷入了激烈的内心争斗,希望她做不出来被换掉,然而当她说出暑假要来找他时,又阻止她,让她抓紧时间做。   虽然他仍旧不希望她做出来。   苗小青睡着后,他轻轻的抽出被她枕着的手臂下床,回到书桌前。   调出苗小青的数值,逐个地推导分析。   桌面的手机嗡鸣了一声,夕阳橘黄的光一点点退到窗外,微蓝色的暮光笼罩着坐在书桌前推导的程然。   他写完最后一个数,把结果逐张拍了照片,才点开信息,发送出去。   几分钟后,手机又嗡鸣一声。   程然打开,看了一眼,没锁屏就放了回去,继续推下一个推导。   屏幕上是徐浚的信息:已核对,结果相近,帮她跑下一个程序了。   紧接着又是一条信息,程然再次捞起手机,是杜弘发来的一段推导,加一个凶恶的表情。   这幼稚的小疯子!程然笑了一下,苗小青要算上两三天的东西,他两个小时就算出来了,应该多给他两段。   他回了杜弘一条信息,我比你早算出来5分钟,证据问徐浚要。   杜弘很快回复了:来来,再比一次!   苗小青睡醒时已经过了九点,程然刚输给了杜弘,两人又定下三局两胜。   苗小青捧着昏胀的头,一眼瞥过窗户,大惊失色地跳下床,“几点了!”她抄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哭丧着脸问程然,“完了完了!你没设闹钟吗?”   她趿上鞋,扑进洗手间,冷水冲了个脸,抽出纸巾随便擦了下,捞起外套,就去开门。   程然先一步挡在门口,替她理了理睡得蓬乱的头发,“先去吃饭。”   他的温柔让苗小青发了下呆,又想到他的提议,一起去吃个饭,她心里的声音强烈地一再答应,然而头却拼命摇晃,“不行不行,我得回办公室。没提交参数,还有好几个数据还没有分析——”   “就陪我吃一顿饭,”程然说,“什么都别想,专心地吃一顿饭。”   苗小青心软了,但是她眼前又浮起黎若谷那张吓人的脸,心里的留恋不舍被打得粉碎,“这……这……我,等我——”   程然按在她的肩上,转了个身,将她抵在墙上,一低头吻住她。   他的气息扑入鼻尖那一刹那,苗小青脑子里的念头被驱赶得什么都不剩了,去他的Kagome晶格,她睡前回味了那么多次的拥抱,每次想起就让她身体绷紧的吻,还有在梦里吻过的眉眼唇角,现在她都得到了,她还能想得起什么呢?   她踮起脚,往他身上挤,却又被他压回墙上,寸步之间,推来挤去。暖气很热,程然的汗从衬衫里透出来,苗小青的手摸到他的头发,指尖触到温暖的汗湿,一个吻好像投入了他们的全部精力和体力。   苗小青的背抵着墙,腿往前斜伸着,脸埋在程然的胸口轻轻喘息。   “可以去吃饭了吧?”程然抱起她,又把她放回地上,让她站稳,“欲速则不达,你这么拼命,效率可能更低。计算出一次错,比你吃饭睡觉所需的时间多多了。”   苗小青抬头冲他一笑,“你前半句说得对,可以去吃饭了。”   “走吧。”他走回去拿了外套,揽着她出了门。   学校的食堂只剩宵夜了,两人走到校外的商场里,找了一家面店,各点了一碗面,再加两样小吃。   苗小青去自助餐台倒了水,坐下就问:“你为什么没申请学校的宿舍?”   “那宿舍建起来就是为了扩招的,”程然说,“今年已经住满了,你的宿舍要赶紧申请。”   苗小青这才想起来,她有资格住单间了,“那你一直住宾馆?”   “这是黎若谷才有的待遇,老板给我开了半个月,我要赶紧租房子。”   苗小青皱眉,“租房太贵了。”   程然喝了口水,才说道:“是有点压力,不过老板给我在研究院找了个兼职,他也会发我一些劳务费。”   苗小青松了口气,“那就好。”   面上来后,两人默默地吃面,他很少在吃饭的时候说话,苗小青就也没再开口。   吃完面出来,两人站在路边等绿灯。   苗小青抬头看向一条马路之隔的学校,高低错落的建筑,星罗棋布的灯光,远处是如墨泼出的灰色山脉,山坳之间,悬着一轮光辉柔和的圆月。   “下次月圆,我可能就出局了。”苗小青低落地说。   “不会的。”程然肯定地说,“我们三个人已经帮你做了一部份。”   苗小青惊讶地回头,“你们三个?”随即她又想了一下,问:“你,杜弘和徐浚师兄?”   程然点头。   绿灯亮了,他先踏了出去,苗小青落在他身后,望着那轮明月,心里有些沉重。   程然把一段斑马线走了一半,才想起没拉上苗小青,习惯这东西太难改了。   他又走回去,一见苗小青的表情,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拉着她的手,配合她的步速,“如果我们不帮你,你肯定会被踢出局,这又没犯规。”   “但是不合理,”苗小青说,“刘浩取巧发了文章,也是合规的,但是不合理。”   “你要合理,以后文章就加上我们三个人的名字,”程然拍了一下她的头说,“你觉得黎若谷跟老板会同意我们做这么点儿工作就加名字?”   “文章?”苗小青眼神有些迷茫,片刻才清明起来,“能发什么文章?”   “现在谁知道?得你写完投了以后才知道。”   苗小青想到那些看过的文章,一时又惊又喜,喜的自然不用说了,惊的是她算出Kagome晶格的结果以后,还要学习写文章——   这又是新的万里长征。   “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空闲地待上几天?”她喃喃地说。   程然没听清,以为她还在纠结他们帮忙的事,耐着性子说道:“你刚入学时,我们都觉得你待不长,所以也没人帮过你——”因为他们的冷漠,她的处境一直是孤立无援。程然想着,又说,“再说这种事也很正常,都是一个组的,互相帮忙而已,别想了,嗯?”   苗小青头一次切实地感受到自己是组里的一员,鼻子不禁有点发酸,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回到办公室,只剩下杜弘,他正在整理桌面,应该也是要下班了。   看到他们进来,杜弘对程然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知道你为什么输了?”他顿了顿,说,“因为你有女朋友。”   程然全不在意地微笑。   杜弘冷哼一声,拿起一叠算稿走过来,经过苗小青的时候塞她手上,“别被踢走了,丢人!”   说完走了出去。   苗小青转身望着门,对程然说道:“他就说不出一句好话?”   “他就是嘴贱而已。”程然说着回到自己坐位上,打开笔记本,“黎若谷只给了他两周时间,他要是不愿意帮你,没人能强迫他。”   苗小青低头翻着那些算稿,心头酸酸胀胀的,第一次她从内心承认,杜弘其实是个很帅的少年。   一个22周岁的少年。   他没有变成一个大人,未来也不会。   在他的世界里,他保留着少年的孤勇与真挚,可以舍弃一切,去追逐梦想。   她知道杜弘放弃港府奖学金,来到这里走的曲线救国的路线,通过江教授跟黎若谷合作,研究他感兴趣的方向。   他的学习强度和压力比自己还要大,自学数学的同时还要科研,现在厚积薄发的他,终于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也终于跟黎若谷合作,却只有两周的期限,还要腾出一天来帮她做这种低端的计算。   也许他永远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也许这个组里所有的人都觉得她水平差,却还是在关键的时候帮她。   苗小青的身体冒起一股少年才有的勇气,热血涌到大脑,冲开了经年养成的谨慎沉着,像十几岁看到冲破云层的第一道光时,脑中浮出的征服这壮阔世界的理想。   这世上人人都可以是杜弘,却只有很少的人成了杜弘。   她回到坐位上,将杜弘的算稿反复看,揣摩他的方法,不同于她的繁复杂乱,他的简单直观,和程然第一次教她的推导步骤很相似,说明他的思路不但很快,而且清晰精准。   这是典型的天才型思维,不是苗小青这种做题家可以比拟的。   但她可以学习他的思路。   苗小青拿起纸笔,对照杜弘的算稿埋头推导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看出来了没?小青就是工作狂啊,她的真爱是物理,哈哈哈 第30章   离期限还有一周,离过年也很近了,办公室其他人都要赶在春运前回家。   房价暴涨的同时,房租也跟着水涨船高,最便宜的单间也要两千。程然在校内论坛上,找到一对招租的同校博士夫妇,一千五租下了两居的另一个房间。   苗小青第一次到程然的租房里,已是程然打包行李要离开的前一天了。   房子很简陋,共用空间很杂乱,客厅里堆着一些开封的纸箱,里面的很多东西都是搬过来后要拿出来用的。看起来那对夫妇一直没有找到时间来整理,堆在那里,需要的时候就去拿出一件出来。   程然的房间很小,对他来说只是个睡觉的地方,里面除了床和衣柜什么都没有。   苗小青只能坐在床边,程然坐在一旁,拿着几张纸在看。   “就是这里,”苗小青指着纸上的一段说,“RG是什么意思?”   程然放下纸,想了一下说:“简单的说,就是你测量尺子,刻度越来越大,你就越来越看不清里面的细节,最后剩下的,就是长波极限下的物理。”   苗小青皱起眉头,“就这样把高能部份扔掉不会有问题吗?”   “并没有扔掉,”程然把纸递还给她,“RG的关键就是把高能部分对低能物理的影响也都包括在内了。”   同租的博士夫妇一前一后地走从他们门前走,往里看了一眼,妻子笑道:“都要走了,还在讨论啊。”   苗小青冲她笑了一下。   丈夫好奇地看着他们,“你们讨论物理不会吵架吗?”   程然淡淡地回了一句,“吵架要同级别的才吵得起来。”   苗小青朝他的背重重地捶了一拳。   “那还等什么,赶紧结婚啊!”丈夫笑着说,夫妻俩又一前一后回了自己房间。”   “结婚?”苗小青喃喃地重复一句,眼睛一亮,问程然,“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程然无语地瞥她一眼,“你现在还有空想这个?”   一句话把苗小青又打回现实,她站起来亲了一下他的脸,“我得回去了,明天一路顺利!”   说着往外走,程然拉住她的手,“我走了真的没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苗小青说,又掏出手机,点开备忘录,“对了,把你家的地址写给我,给你寄新年礼物。”   程然接过手机,输入地址,把手机还她,又要了她的地址,眼里还有担忧。   苗小青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有问题我会跟你说。”   程然慢慢地松开手,“我到家给你打电话。”   苗小青又抱了一下他,依依不舍地说:“我走了。”   程然点了点头,送她到门口。   苗小青回到办公室,程序刚计算出结果,她又提交了新的参数。   时间已过凌晨,苗小青完成了又一个循环,穿上大衣,走出了办公室。   深夜的校园里空无一人,风依旧寒冷,苗小青却并不觉得难受,洋紫荆的裂开的叶片零星落在灰砖道上,长长的道路,她的脚步声空寂的回响,像电影的尾声,悠长地响彻在哪片未知的天空或是大地。   苗小青在系办楼前的道路来回走了十几遍,闹钟铃声响起,她才回到只剩她和工作站还在工作的办公室。   一周的时间到了,苗小青把数据和图通过邮件发给了黎若谷,她以为黎若谷会跟江教授一样,至少在第二天才会定个时间叫她去,谁知道才过了一个小时,就收到黎若谷的短信:来趟我办公室。   苗小青去了黎若谷四楼的短期办公室,因为是冬天,她走进去习惯性地要关门,蓦地想起黎若谷的话,索性把门一直推到墙边。   黎若谷连瓶矿泉水也没给她,坐下就问道:“你知道自己算的是哪种自旋液体?”   “我试着去看了PSG分类,但是看不懂。”   “看不懂?”黎若谷目光严厉地看着她,“你以为PSG分类是程然那个拓扑绝缘体跟拓扑序的分类?这么简单的东西,你也能跟程然一样回答看不懂?”   苗小青心里一沉,不敢吭声。   黎若谷又说道:“算过平均场,用过群论,说说看,你不知道PSG分类的理由是什么?”   苗小青低着头,完全是死到临头,已经豁出去了,骂就骂吧。   黎若谷敲着桌子,“我在跟你讨论,你这么一声不吭是什么意思?”   苗小青猛地抬起头,讨论?这算讨论?老板跟她讨论的时候要多温和有多温和,哪像他这样的,只差指着鼻子骂了。   但她心里又燃起希望,不是要踢走她就好。   “我……我确实不懂。”她结巴地说。   黎若谷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刷刷写了起来,一边写,一边跟她讲:“PSG的分类主要在于不同ansatz的状态可以对应于同一个物理态……”   这是苗小青听过的最高能的一节课,和她过去上的研究生课程完全不同,密集的知识点,太多的新东西,她的记录根本跟不上,最后只能打开手机录音,记录白板上擦了写,写了擦的内容。   黎若谷讲完,苗小青才明白他为什么骂她,的确很简单,但是从前她的脑子却怎么都转不到那儿。   “不懂你不会来找我?”黎若谷说,“一个多月,你一次也没有来找我讨论,下次再这样,你就直接退出。”   “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苗小青真心实意地认错。   “去吧,尽快写个notes发给我。”黎若谷的声音又响起。   苗小青以为自己听错了,把黎若谷的话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她震惊地抬头,却见黎若谷已经拿起一篇文章在看。   她告辞出来。   回到办公室,她站在窗前,又看着那棵被风刮掉叶子的山茶树,无论有多少阵风刮过,它的叶子似乎从来没少过。不止如此,春夏秋冬,它的枝头永远有嫩芽抽出。   苗小青今天才明白,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得到的真相也不一样。   她看着那一地的落叶,猜测那棵树已经光秃得没几片叶子;然而看着那棵树,枝繁叶茂,枝头满是嫩芽。   她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待黎若谷,以为只是把她叫去骂一顿;而黎若谷却是恼火她不懂也不去请教。   站在自己的角度,她以为程然宁愿还她衣服,也不想教她平均场;而程然却以为那是她的思维习惯,不想欠人情,所以会付酬劳。   她拿出手机,头一次拨通了杜弘的电话。   电话刚接通,就听见杜弘说“你等一下”,然后苗小青听到杜弘用山东话跟家里人在吵,大致是他妈妈要他去走戚,他不肯去,被他妈妈追着打。   杜弘一边跑,一边喊,“别打了,别打了——”   “砰”的一声门响,妈妈骂他的声音小了远了,杜弘才说:“你有什么事?”   苗小青忍住笑说:“还记得我欠你一个报答,要兑现么?”   “兑什么现?先欠着!”   “谢谢你帮我!”苗小青真诚地说。   杜弘好像在那边又别扭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不是要报答么?还谢什么?”   “程然当时要你帮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她问。   “还不就是让我教一下你,说你应该不想欠别人,我最好让你跑个腿或者提个小要求,”杜弘顿了顿,开始骂她,“你这人很奇怪知不知道?就那么个简单的事儿,我还得去想让你怎么报答我。说实话,当时我很烦你。”   苗小青又看向那棵青枝绿叶的茶树,低低地说道:“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还以后?你是水泥做的吗?这么不开窍!”   苗小青深吸一口气,“会不会说话?”   “还有事吗?”   “没有!”苗小青怒气冲冲地对手机听筒说,“就这样,我挂了!”   “等等——你这么大火气,是被黎若谷踢了吗?”杜弘问。   踢你大爷!真是感动不超过三秒系列,苗小青在心里吐槽,又说道:“他让我写notes。”   “哟!要发文章了啊。”   苗小青冷哼了一声。   “就算发了PRL,你那个也是很无聊的东西。”   “这话你去跟黎若谷说。”苗小青说,“祝你新年快乐!再见!”   挂完电话,苗小青愣愣地想,这就是物理的世界,每个人脑子里都有一个小宇宙,有人是两个,有人还可以更多,在他们充实的大脑里,对人际关系却有着最简单的诠释——   真实。   因为真实,所以他们通常很孤独。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写到这里时,去翻了下黎若谷被赵宁静逼到油锅前的那段,莫名的爽,哈哈哈哈哈… 第31章   苗小青腊月二十八的航班回家。   上飞机苗太太就打来了电话,说爸爸有事情,安排了一个人去接她。   苗小青没太在意,爸爸有事情,多半会让助理来接。   飞机上写了两小时的notes,落地后她拉着一个20寸的登机箱,也不用再等行李,直接走到了接机大厅。   远远的,她看到贺晖向她招手,她的脚步慢了下来,移开视线,在接机的人群里搜寻,没有找到爸爸的助理。   贺晖走到她面前,穿着白色高领毛衣,纯黑的过膝羊绒大羊,头发梳得整齐却不呆板,他好像变得成熟了一些,神情多了些稳重,少了点不羁。   “阿姨让我来接你。”他说着伸手去接苗小青的行李箱。   苗小青用手挡了一下,绕过他往前走,“不用,我自己拿——我妈为什么会让你来接?”   贺晖快步跟上,“今天早上陪她去买年货,她说起你中午到,叔叔没有空。”   苗小青的步子慢了些,狐疑地看他一眼,“陪我妈买年货?”   “陪她买好几天了,你要回来,她几乎每天都去超市和商场。”   苗小青想不明白,妈妈一直不愿意跟人往来,为什么跟他这么投缘。过去的她或许还会多琢磨,现在她压根儿懒得去多想。   贺晖这次开的是保时捷的轿车,灰黑色的亚光漆,低调了不少。   苗小青坐进里面说:“你还真喜欢保时捷!”   “还行!”他发动汽车,慢慢开出停车场,“你喜欢什么车?”   “没研究过,我要买车的话,应该会买个车身小,停车方便的。”   贺晖刚想报菜名一样,把豪华品牌里的小型车给她报个遍,又及时打消了这个愚蠢的想法。   他倒是想送她车,可是她会收么?   过了高速收费站,他才说道:“飞机上人很多吧?”   好一会儿没有得到回应,他转头一看,苗小青头靠着车窗睡着了。   他打了转向灯,把车开去右道,设定最低速度的定速巡航,才取下正在充电的手机,偷偷地拍了张照片。   那张藏在他手机里的侧颜已经看过太多次,正好再偷拍一张,想看她的时候能更新一个角度。   车开到家门口,苗小青才醒过来。   苗太太已经站在门外等着了,见苗小青下车,立刻走到她面前,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才对贺晖说:“快进屋坐,晚饭就在这儿吃。”   说完揽着苗小青往屋里走。   贺晖打开后尾箱,拿出苗小青的行李箱,跟在她们身后。苗小青刚进屋就转了个身,把行李箱接了过去。   “我先上楼放行李。”她走到沙发后面,抱了下外婆,“一会儿下来陪您。”   苗小青走到自己房间门前,听到楼下妈妈跟贺晖在聊天,聊的内容竟然是一些家长里短。   她摇了摇头,推门进去。   带回的行李很少,也没什么可整理的,苗小青就在房间里待着,没有出去。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妈妈喊她下楼吃东西,才走出去。   贺晖还坐在客厅里,跟外婆聊天,妈妈端着几碗燕窝放在矮桌上,一人递了一碗。   苗小青叹了口气,刚刚应该装作在睡觉的,又想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只要她在家,每天一碗燕窝怎么都少不了。   妈妈也是那年代读过大学的,却笃信燕窝能让一个女人青春常驻。   贺晖吃了一口燕窝,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   苗太太高兴地问:“怎么样?”   贺晖又连吃了两勺,才说:“就是我妈在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苗太太捂嘴,偏头笑出来,那双和苗小青相似的眼睛笑得弯弯的,眉间长年的压抑也松淡了少。   贺晖几大口吃完燕窝,把粘腻腻的碗放在桌上。   苗小青斜眼睨他,一口一口慢悠悠地咽着燕窝,对苗太太说:“妈,你给他那碗放冰糖了?”   “怎么可能?”苗太太对贺晖解释说,“我们家一直是抗糖化饮食,你吃得惯吗?”   贺晖连忙说道:“吃得惯,我不挑嘴。”   “噗!”苗小青抱着碗笑起来。   贺晖面皮一紧,想起去她学校吃的那顿快餐,害怕她戳破他的慌言。   但苗小青只是笑了一下,又慢慢地吃起燕窝来。   倒是外婆对苗太太说道:“你太严格了,青青这样的年轻孩子,总让她吃一些吃滋没味的东西。”   苗太太不在意地“嗯”了一声。   外婆轻轻叹息一声,转头又问起苗小青学校的生活。   外公突然插话进来,“听你爸说,你转博士了?”   苗小青点点头,“这学期刚转的。   “要读几年?”   “至少5年。”   “以后打算做科研了?”   苗小青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如果能做的话。”   “有什么难处?”外公问。   苗小青摇摇头,“别的难处也没什么,只是理论物理专业对天赋要求还是很高的,同样的事情,我要比别人多花更多的时间才做得出来。”   外公点了下头,“那就别陪我们了,上楼去做你的事,做科研可不分工作日和休息日。”   苗小青笑着答应,上楼去了。   回到自己房间,她立即给程然拨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刚挂断,程然就打过来了。   苗小青躺在地毯上,地暖的热气烘着后背,听到程然那一贯温润的声音,“你到家了?”   “刚到。”   “还好买到票了。”程然又问,“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初五就得回去,黎若谷只给了我一周的时间写notes。”苗小青说。   “你可以发邮件给他,有什么问题,邮件电话沟通也一样。现在你也用不到工作站了。”   “还是早点回去吧,在家也没什么事,”她说,“你呢?什么时候回?”   “我要过完十五。”程然说。   苗小青失望地“哦”了一声。   敲门声响起,苗小青对程然说:“你等一下。”   她爬起来打开门,贺晖拿着一条抹布站在门口,指着窗户说:“我来擦窗户。”   苗小青扬着手机,望着贺晖,出于一个她还没想到的原因,她摒住了几秒的呼吸。   贺晖扬了扬手中的抹布,“家里大扫除,我擦所有的窗户。”   苗小青“砰”地关上门。   听筒那边传来程然的声音,“你哥哥还是弟弟?不是说你是独生女?”   苗小青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界定她跟贺晖的关系。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没关系为什么又会在腊月二十八出现在她家,还擦她家的窗户。   她从回来就一直忽略的事,像破土而出的野草,令她终于正视起那埋在土下,不被她所看见的种子。   然而在此时,她选择了对程然敷衍,“我爸一个朋友的儿子,经常来帮我妈的忙。”   “帮忙?”程然关心地问,“你家有什么难处需要帮忙的?”   “嗯——也没什么,”苗小青的脑子难得动在别处,一时也抓不出什么合适的话,只得支唔道,“就是一些小事。”   她的支唔,让程然沉默了一下,“我明白的。”   他明白什么?苗小青一头雾水。   “苗小青,我爸妈都是下岗职工,就算零下二十度,他们也必须出去摆摊,我就是被他们这样辛苦养大的。”   他们从来没问过彼此的家庭情况,这是程然第一次跟她说起相关他自己的事。他短短的一句话就让她心里欢喜起来,好像自己跟他的关系变得亲密了,也让她头次觉得,她在程然心里,和其他人是不同的。   “家庭条件不代表什么,我们想过什么样的生活,靠的是自己努力。”程然说。   苗小青想了想说:“也不是有钱就是好的生活。”   “别想多了,”程然说,“你先去帮家里做事吧。”   挂完电话,苗小青怒气冲冲地拉开门,没看到贺晖。她转个身下楼去找妈妈,楼梯下到一半,看到妈妈和外婆在客厅擦桌子,她站在楼梯中间,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她去找妈妈说什么呢?问她为什么要让这个人出入我们家里。   这话很严重,说起来就像在质疑妈妈一样?   因为家里就她和这个人相同年纪,就可以怀疑妈妈有把他们拉到一起的想法?   万一妈妈就看在他是个勤快热情的小伙子,所以待这个晚辈亲近一些,那她的质问不就很可笑了?   她回到房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决定还是工作好了,物理能让人忽略这些烦人的琐事。   晚饭爸爸没回来,贺晖却还在,苗小青的眼神扫过他,就挨着外婆坐下了。   吃饭时,苗太太跟贺晖在聊一些无聊的家常事,苗小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大概是在讲贺晖一个朋友的婚事告吹了,原因是女方的家里要求女方的第二个孩子跟女方姓,男方家庭不同意,谈了快一年也没谈拢。   苗小青当八卦听着,有些明白妈妈为什么让贺晖经常来家里了,她和爸爸都是话少的人,这种家长里短基本不说。   贺晖身上散发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吃喝玩乐他全都精通,提升生活品质的事也相当在行,跟妈妈确实合得来。   她起初漫不经心地听着,渐渐的,他们的对话让她越来越不舒服。   苗太太说:“男方父母太霸道了,都是独生子女,女方父母要一个孩子跟自家姓也应该理解。”   贺晖赞同地说:“我现在跟他很少往来了。”   “为什么?”苗太太问。   “这事看得出他们家的人贪心又自私,既想娶人家姑娘,又一点不为别人着想。”贺晖说,“女方没嫁也是好事。”   苗太太问贺晖,“这么说你倒是觉得无所谓?”   贺晖说:“我无所谓,只要喜欢,入赘也可以。”   苗太太一面笑着,一面连连夸着贺晖。   苗小青从头听到尾,他们的话听着好像很合理,却让她觉得难受,一个独立的成年人,跟谁结婚,生不生孩子,生几个孩子,孩子跟谁姓,不都是他们自己的事吗?   为什么决定这婚结不结的人是父母?是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跟谁姓?   一个婴儿来到这世上,就因为他不能立刻去赚钱养活自己,所以给了他一切的父母就可以干涉到他成年,甚至是一生?连他结不结婚,生的孩子姓什么都要管?   还没结婚,已经定下女方要生第二个孩子。   他们凭什么?苗小青的心里堵得慌。她突地把筷子一扔,脸色阴沉地说:“我吃完了。”   说完,她转身上楼去了。 第32章   苗小青离座,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贺晖不时看一眼人影已经消失的楼梯,根本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发火,也许就是不欢迎他来。   苗太太的神色也很意外,十几年来,女儿都是温柔顺从的,偶尔生气也都忍着。   “她怎么了?”苗太太茫然地问自己的父母。   苗小青的外公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手撑着桌子站起来,看着苗太太说:“你不想想,你的女儿怎么会愿意听这些东西?”说完摇摇头,把手背在背后,慢慢走去客厅。   贺晖垂在桌下的手紧紧捏成拳头,他站起来身,对苗太太说道:“我还是先走了。”   苗太太没说什么,送他到门口。   “过几天我来给您拜年!”   “好!”苗太太歉疚地说,“他们总会知道的,你是个好孩子!”   贺晖挤出一个笑,“我没事。”   他走到路边的车旁,靠在车门上,望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点起一支烟。   手机信息响了,发信人是那些狐友狗友之一,他看完就扔了烟,在路边捡起几块小石子,爬上围墙,对着窗棂瞄准,扔出去。   扔了三次,那个身影出现在窗前,推开了窗户,抱着手臂淡漠地看着他。   “要不要去喝酒?”他稳稳地站立在柱子上,仰着头,对她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   “不去!”苗小青想都没想就拒绝。   他还笑着,好像一点没气馁,“你怕我是坏人?”   “这倒没有,”苗小青说,“我不习惯跟别人喝酒。”   “那好吧,”他转身,俐落地跳下围墙,对她挥了挥手,“等你习惯了再约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锲而不舍,还是他的厚脸皮,苗小青忽然改了主意,“去哪里喝?”   他立刻又重新走回围墙边,三两下又爬上去,“我知道一个暖和的地方,酒也很好。”又问道,“你怎么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窗户关上了。   没两分钟,就见她裹着厚围巾走了出来。   他连忙替她打开车门。   贺晖把车开出了市区,过了高速收费口,苗小青问:“去哪儿?”   “绍兴。”   “这时候去绍兴干嘛?”   “喝酒。”   “为什么去绍兴喝?”   “喝酒当然得去绍兴,就像吃鱼头要去千岛湖。”   苗小青不说话了,这时调头回杭州市,也要用差不多的时间。   贺晖笑了一下,“你从来没干过这么浪费时间的事吧?”他又说,“还要40分钟才到,你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苗小青把椅背往后调了个舒适的角度,闭起眼睛,她并不是很想睡,但是坐在车里也没话说,不如闭上眼睛养养神。   贺晖看着她,眼神带着一种复杂的温柔。几秒过后,他才转过脸,把暖气调高了一度。   贺晖把车开到绍兴老城的一间低矮的房屋前停下。   车刚停稳,苗小青也立刻醒了,她伸手去拉车门,被贺晖拉住,从后座拿起外套递给她。   “外面冷,穿上再下车。”   苗小青穿好外套,下车跟他一起走进房子里。   一个腿脚不太灵便的老头走出来,见了贺晖露出熟稔的笑容,“来了?去里面坐吧。”   贺晖领着苗小青,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面的房间。   房间干净整洁,放着一张矮桌,四把椅子。阳台改成了落地门,外面是护城河。   昏暗的灯光,旧式的瓦屋,石砌的弯拱桥,苗小青感到一种岁月的厚重感。   老头拿了茶和开胃小菜进来,放下就出去了。   “他从十五岁开始酿酒,今年七十五岁。”贺晖说,“没有大酒楼的供货经历,也没有卖到市场上,只有到他这里来吃饭,才喝得到他酿的酒。”   “你是怎么找到的这里的?”苗小青问。   “被一个熟客带来的。”   苗小青坐在这间暖和的屋子里,望着窗外流淌的河水,头一次觉得时光也可以这样慢,可以这样无所事事地去消磨它。   “能不能跟我说——”贺晖停了一下,看着苗小青的脸说道,“你今天为什么生气?”   “你不懂么?”苗小青反问他。   贺晖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我反感一切以干涉别人为目的理由!”苗小青目光锋利地看着他,“不管这理由听起来有多合情合理。”   “我没有——”贺晖说。   苗小青打断他,“因此我没有干涉你跟我妈来往,不管你是什么目的,如果那个目的是我——我有男朋友!”   贺晖的脸色一变,和那些掖着藏着,又时不时掏出点线索透露给你的女孩子相比,她实在是太不同了。总是直接拿刀锋对准你,逼得你连躲藏的机会都没有。   幸好这时老头端着酒菜进来,摆菜倒酒一番忙碌下来,尴尬就这么给掩了过去。   贺晖端起酒杯,一口饮尽,又拿起酒瓶倒满,“我的目的就是想跟你关系近一点,哪怕只是当个朋友。”他又喝完一杯,望着苗小青,“过节能打个电话问候,有空的时候一起吃个饭,想喝酒的时候能找你,像所有熟悉的朋友一样,打打电话,吃吃饭,不见外就行了。”   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做这些事,去他家拜访过后,他在她家门口守了一个星期,看到她妈妈出去或者回来,帮着搬搬东西,慢慢地变成一个接送她妈妈出门的司机,到后来她妈妈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就会第一个想到他。   从最初她连正眼都不看他,到现在肯跟他出来喝酒,他就像在攀着一道天梯,起初一眼望不到头,现在的每一步都让他感到满足。   “可以吗?”贺晖说,“我问你要不要去吃顿饭,起码不要想都不想就拒绝我,想一下是不是真的没时间,我可以等;或者想一下是不是没胃口,我去找能让你开胃的。不要总是一口拒绝,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单纯地像今天一样,带你来这个地方,让你尝一口这里的酒——这酒,很香吧?”   他的手横过桌面,端起她面前的那杯酒,送到她面前。   苗小青垂眸望着那杯酒,芬芳的酒香钻进鼻孔。她抬手接过,喝了一口,醇厚的口感,顺畅地从嗓子流向胃里,无比的柔和。   比啤酒味道好多了。   她心底有些动容,想到拼命对程然好的自己,那时候,她的目的也不过是能名正言顺地跟他来往而已。   她没问他为什么要做朋友,面对无望的感情,更需要一种希望。只要能出现在你身边,只要能看到你,只要能对你好——只要我不告白,你没有拒绝,就还有希望。   很卑微,也很寒碜。   曾经那么卑微和寒碜的她,有什么必要去刻薄另一个跟她一样的人。   “喝酒吧。”她说。   “可以吗?”贺晖又问了一遍。   “原因呢?”苗小青问,“为什么是我?”   “好像只要见到你,我就变了个人,”贺晖说,“变成一个让自己不那么讨厌的人。”   好像他还有希望,也许他不会一直都无药可救的希望。   苗小青点了点头,“可以。”   喝完酒出来,外面已经有司机在等着,苗小青已经很久没有喝到这种醺醺然的程度了,上车坐到后座就靠着椅背闭上眼睛。   贺晖拿出一条羊绒毯盖到她身上,见她的手掌朝上垂放在一旁,他伸出自己的手,放在上方比了比,很小巧的手,细长的手指微微弯曲着,只有他的掌心那么大。   他收回手,平放到坐椅上,缓慢地朝旁边一点点挪,指尖触到她的毛衣袖子,他的心急促地跳动,手指却尽力平稳地、很轻地捏住了那袖子的一角。   窗外的树影不断地掠过,他捏着她的袖子,望着夜空下明亮的路灯,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   苗小青回到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一下车,就见到苗伟峻穿着家居衣服,披着大衣站在门口。   “这么冷您怎么站外面啊?”苗小青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脖子朝屋里的方向一伸,“妈不会也还没睡吧?”   苗伟峻闻到她身上的酒味,却没说什么,拿下她挽着胳膊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妈已经睡了,你也快进去洗洗睡。”   苗小青又去挽他,要跟他一起进去,苗伟峻看了眼贺晖,“你先进去,我跟他说两句话。”   苗小青并没有多想,以为是出于礼貌,跟晚辈客套两句。她不知道苗伟峻在外面从来不跟人客套,更不会跟一个一事无成的后辈闲聊。   她转头朝贺晖挥挥手,就进屋了。   苗伟峻站在门口,像一棵历经风霜仍岿然而立的松,身形笔直而挺阔,肩宽手长,神情不怒自威。   这样的人不会向别人走过去。   贺晖把抄在兜里的手抽出来,规矩地垂在身侧,走到苗伟峻面前,“叔叔好!”   “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苗伟峻冷淡地说,“我不是担心小草跟你出去,你和你那群小混混,见了自己父亲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我没必要担心。”   贺晖捏紧拳头不吭声。   “我要跟你说的是,小草未来的生活应该是简单又快乐的。谁要是想把她拖进污泥里——”苗伟峻扫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厌恶,“可以试试,我能不能把他变成一滩臭不可闻的污泥。”   苗伟峻说完转过身,伸手去推铁门。   “刚刚她跟我说了一句话,她反感一切以干涉别人为目的理由,”贺晖说,“不管那理由多合情合理。”   苗伟峻仿佛没听见一般,一脚跨了进去。   “我不会把她拖进污泥里,她多聪明的人,见到污泥绝对不会一脚踩进去。”贺晖说完,对着苗伟峻的背影微微弯了弯腰,“今天让您担心了,晚安!”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   苗伟峻走进屋里,在没点灯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的婚姻艰难的维持了二十多年,三个人都疲惫不堪。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女儿能解脱出来,拥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简单又温暖的小家庭。   然而这么多年了,女儿唯一一次跟男人单独出去,竟然是贺家那个泥滩里长出的烂藕。   他更忧心的是妻子反常的行为,他知道妻子能给女儿带去多大的压力。   面对一个一碰就碎的妈妈,他们父女俩小心翼翼地顺从了这么多年,他是自作自受,可小草错在哪里?   他很焦急,却什么都做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贺晖这孩子,在外面也是个很受欢迎的人物,到了小青这儿,有点心疼他…所以谁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真的会变得卑微。 第33章   今年的春节和往年一样也不一样,一样的是仍然跟外公外婆爸爸妈妈一起过年,不一样的是年前收到了程然寄来的礼物。   程然跟她要了地址,她对于礼物本来没抱什么希望,以为他最多就是网上下单一个布偶而已。   初二早上,全国唯一一家全年无休的快递将礼物送到了她手上。她看着那个小盒子,心里很是纳闷儿,他不会抠门儿到送玩偶都送个巴掌大的吧?   她抱着盒子回到房间,拿起小刀小心地割开封胶,拆掉几层泡沫纸后,拿出来看,是个扁扁的,香水瓶大小的玻璃瓶。   玻璃瓶里装着像油一样透明的淡黄色溶液,浸泡着一株直立的,完整的野草标本,顶部有紫色的小花,底部有根须。   她往下看,瓶子底部贴着实验室常用的白底蓝线标签,上面是程然的字迹,有模有样地记录着标本的信息——   植物名称:如意草   采集地点:温室的菜地   采集时间:10年1月24日上午8点制作时间:10年1月14日下午2点——10年1月29日下午3点制作地点:植物研究所实验室   他的字写得实在是不怎么样,这个苗小青倒是猜得到原因,他是绝不可能去做练字这种重复又无聊的事的。   但他居然花了15天时间做这个标本。   苗小青又把盒子里翻了一遍,泡沫纸一张一张地抖开来看,也没再找到只言片语。   她找到手机,拨给程然,刚响了一声就接了。苗小青像抓到把柄一样地喊道:“你在玩手机?”   “……无聊玩个解密游戏。”   “你在家吗?”她问。   “在我舅家,我妈他们里面在聊天,剩我表妹在我旁边看脑残剧。”   苗小青想到那场景就笑了出来,不管是聊天内容,还是脑残剧的台词,肯定都够他难受的。   “礼物我收到了。”她说,“一张卡片都没有。”   “有卡片,但是我那个做植物研究的朋友说最好不要给你看。”   “为什么?”   “你真的想要?”   “废话!”   “我也觉得应该让你看看。”   “你都写了什么?”   “具体的我记不得了,跟你说个大概吧。”程然清了清嗓子,流畅地说了起来,“鲜株修剪消毒,硫酸酮,柠檬酸,丙三醇按比例浸泡4天,蒸馏水清洗,柠檬酸,亚硫酸,硝酸钾按比例泡三天,排空气泡,蜂蜡封口——”   苗小青的脸黑了,打断他,“你是打算在卡片上写实验日记吗?”   “你知道弄这个多难?我还一次就成功了,怎么能不让你知道下?”   苗小青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朋友不让他寄那张卡片——他看到小草想到她,于是把草采回去,用混合的化学溶液浸泡,还写了详细的日志。   这感觉极其诡异——   好像她被他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一样。   “问题不在这儿,”苗小青说。   “那是什么?”   苗小青忍无可忍地吼道:“你就不能在卡片上写句“我想你”之类的话!““我想你。”他低沉地说道。   苗小青的心猛然一抽,酸酸胀胀的痛感缓慢地在胸口散开,她摸着胸口,压抑着声音说:“我也想你。”   “我的礼物呢?”程然问。   苗小青被他的转折搞懵了,半晌才支唔着说:“过年可能时效会慢,过两天你就会收到了。”   “……嗯。”   苗小青有些心虚,“还有事吗?”   程然在那边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那个……你真的不喜欢吗?”   “喜欢!”苗小青瞬间又自责起来,他耗费了那么多时间精力做的,实在不该因为少了一张卡片跟他闹,况且还做得很完美,很漂亮。   她连忙又说,“很喜欢!也很高兴。”   “嗯。”他应了一声,“没事我就挂了。”   挂了电话,苗小青又拿起瓶子,对着光轻轻摇晃里面的液体,小草的叶片和花瓣随着溶液浮动舒展,她的眼前仿佛浮现出程然专心致志和小心翼翼制作时的情景。   她翻出去年买的那条蓝灰色围巾,拿手轻轻抚着,心里简直一刻也等不及,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他。   然而从昨天开始就有亲戚陆续上门,今天才初二,她没有理由离开。   苗小青除了吃饭以外,大都关在房间写notes。黎若谷这种魔王存在的意义,是让苗小青发觉到人的精力真的是无限的,在她眼睛都闭上的情况下,她还能再敲两行代码再彻底睡过去。   初三有了新的客人上门拜年。   苗小青刚吃完早餐,正要上楼,贺家到了。   她好奇地看着从门外进来的一家四口,贺晖的父亲的个子中等,头发很短,皮肤不算黑,却看着相当粗砺,五官平凡,除了一双时不时迸出精明的眼睛,几乎是没有任何能吸引人目光的长相。   贺晖的白皮肤和漂亮的眼睛,多半是因为有个漂亮的生母。   贺晖的继母三十多岁,长相也只能算是中等偏上,偏上是身材保持得好,化妆和精致的衣着加分。   她往贺父身旁一站,看着就像个精明能干的助理,没有一点夫妻相。   贺晖三岁的弟弟,一颗胖嘟嘟的肉球,五官就像从贺父的脸上复制过来的。   他们走进来的顺序很有意思,贺父拽着贺晖的衣襟大步往里走,继母抱着儿子在后面踉跄地追。   苗小青眯起眼睛,觉得贺晖叛逆得很冤枉,贺父明显对那个继母不甚在意。   想想也合理,没有底气的人才需要虚张声势。没想到的是,还真把贺晖这个小混混给吓退了好几年。   进门后他们分别落座,苗伟峻,贺父坐一起聊着新的政策。有趣的是苗伟峻很漫不经心,却表现得好像只是疲惫而已;而贺乾勇也知道苗伟峻应付得不情愿,也能真当是他疲惫,聊几句就会接上一句对他身体相当关切的询问。   苗小青家人口简单,没请保姆,苗太太要忙着给客人准备茶水和水果,倒是把贺太太晾到了一边。   贺晖走到苗小青身边,低声问她:“要不要出去喝酒?”   苗小青摇了摇头,看了眼客厅里的形势,贺太太正在朝她这边望,妈妈没空,那么下一个可以随便聊的对象就是她了。   她当即跟贺晖说:“我带你在小区走走?”   贺晖当然同意。   两人一同出门,贺晖打开车的尾箱,从里面拎出两罐啤酒,“这里面有个湖,去那儿正好喝。”   “你也住这个小区?”苗小青问。   贺晖的喉头滞了滞,随口说道:“有个朋友住这里。”   他们穿过高层住宅区域,到了雾气蒸腾的湖边,冬天的湖面漂着枯叶,湖水下的耐寒宽叶水草依然青绿,周边却长出了墨绿色的藻类。   相比起水下,湖岸的芦苇已经衰败,枯黄的叶片凝结着白霜,水中的根茎腐烂发黑,让这一整片水域都显得混沌污浊。   两人走到伸向湖心中栈道尽头,在长椅上坐下。   贺晖打开一罐啤酒递给她,还是问了一句:“这么冷真的要喝?”   苗小青接过来就喝了一口,望着湖水上的落叶出神,“你还在读书么?”   “读啊,”贺晖说,“假期就在老头的公司实习。”   “哈哈。”苗小青笑了,“隐瞒身份的吗?”   贺晖脸红了红,“哪有那么戏剧?有好几个人专门带我。”   “挺好的啊,”苗小青说。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贺晖问。   “后天。”   “读博士很难吧?”   苗小青望着岸边,大部份的树已经光秃得只剩树枝,几棵翠绿的香樟树疏疏落落,被风一吹,叶子像下雨一样往下落。   “不知道会有多难,”她说,“每次我都以为最难了,度过以后,就有更难的在等着我。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未来会没有止境地难下去。”   “会得到什么?”贺晖问,“这么艰难,你总要得到什么吧?”   苗小青笑着喝了口酒,“过去你玩那些单机关卡游戏能得什么?为什么还一次次地玩?”   “那是上瘾?”贺晖说。   “那是种成就感,”苗小青说,“像征服雪山和荒漠一样,成就感比任何东西都更让人上瘾。而我做物理,大概就是因为一个又一个的成就感让我上瘾。让我觉得未来的自己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她豪气喝完剩下的酒,铝罐被她“咔嚓”捏扁,才仰起头,脸上带着姿意的自信的笑容,仰望着阴霾的天空。   这是年轻的勇气,可以去征服宇宙万物的勇气。   贺晖怔怔地望着她,脑子里瞬间想到了很多陈词滥调的鸡汤文字,理想,追求,价值……那些曾经酸掉牙的字眼儿,此时却令他心里涌起一股奋斗的热血。   他仿佛刚刚才想起,他才二十多岁。   湖水寂静无声地涌动,一只在湖岸踱步的水鸟突然展翅,低飞到湖心,翅膀掠过湖水,又冲向高空。   “回去吧。”苗小青站起来,将啤酒罐投入的垃圾桶。   贺晖跟在她身后,一路无声。   回到家里,苗小青的小姨一家三口也到了。   她一走进家门,读高三的小表妹看了眼贺晖,一把抓过苗小青,贴在她耳边说:“那是你男朋友?”   苗小青掐了一把她肉嘟嘟的脸,“别瞎说!”   小表妹朝苗太太那边往了一眼,苗小青也看过去,见苗太太,小姨和贺太太坐在一起聊天。   “走走,我们去你房间说,”小表妹毛手毛脚,拽着踉踉跄跄的苗小青往楼上走。   一进房间,小表妹神秘地关上门说:“之前我妈在厨房,问大姨这家人怎么这么早来拜年,是不是亲家?”   苗小青惊得一跺脚,“三姨瞎猜什么呢?那是爸爸朋友的儿子。”   小表妹横她一眼,“这真不怪我妈,不是就不是,可你妈也没否认啊,只是说还不知道。”   苗小青的心沉到底,又从最底下冒起一股火。   她的脸气得通红,猜到妈妈的心思,又渐渐苍白。她在房间里焦躁地踱了几个圈儿,小表妹拖住她:“大姨不会是想搞包办婚姻?”   “这不可能!”苗小青两手捏在一起,捏得骨节发白,才拉着小表妹的手说,“等下我吃饭绝对不能出现——不,不对,不止吃饭不出现,我现在就走。”   小表妹吓一跳,“你去哪儿?”   “回学校!”苗小青说着就开始收拾行李,好在她没有多少东西,没几分钟就收拾好了,“我先把行李箱里丢出去,等下你跟我一起下楼,就说要跟我出去买点东西。”   “不至于吧,”小表妹说,“这么个事儿你就要跑?”   “不跑我就会跟我妈吵架,跟她吵架的后果很严重。”   “我一个人回来怎么说?”小表妹说。   “这个你放心,我会给我爸打电话,我爸会搞定。”   小表妹想了想,“你能搞定姨父就没问题。”   她俩商量完。苗小青把房间里礼盒上的缎带都找出来,一条一条地打上活结,拴住行李箱从窗户放下去。   两人一同下楼,表姐妹要出去买东西,都只当是表妹要敲表姐的竹竿,没人放在心上。   苗小青去房子侧面的草坪上捡起行李箱,小表妹跟她站在小区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苗小青坐上去。   “你快回去吧,我马上打电话。”   小表妹跟她说了小心,就往回走。   车开出去后,苗小青给苗伟峻拨了电话。   电话接通后,她声音带着歉意,低低地说:“爸爸,对不起,我要先回学校。”   苗伟峻惊讶地问:“这么突然?”   苗小青把工作狂黎若谷拉了出来挡箭,“我文章的指导老师是美国大学的,他没有春节放假的概念,所以我现在得赶回学校。”   苗伟峻低声问:“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好送你。”   “妈妈会想很多。”   苗伟峻沉吟了一下,“我知道了,你路上小心,到了给我打电话。”   苗小青挂掉电话,打开手机订票,在目的地那一栏,她输入了那个遥远的,她从未去过的城市。   作者有话要说:   小青要去找男朋友了。 第34章   苗小青的突然离家,像是对于大人的自作主张无声的示威。   苗太太仿佛看到女儿那满不在乎的神情,无声地说:我不听你的话,你能怎么样?   她头顶的神经一阵刺痛,像针在扎。   饭桌上的人,对于苗小青离家回学校的事,所有人都是口径一致地夸赞,尤其是苗小青的小姨,“也就是高考那年生病失利了,这不又回到了她该在的位置。”说完看了苗太太一眼,对客人说,“你们不知道,我这个姐姐,对女儿真是尽心尽力地培养。二十多年没跟我们出去逛过街,喝过茶,青青吃的用的一定要她亲自过手才放心。学习上更是用心,信息不发达的年代,她到处找来卷子,自己做了一遍,筛选出一些不错的题,重新打印装订了给青青做。还有英语,以前找个外教不容易,我姐还能找到好些个,一个个面试,才找出一个满意的,每周末跟青青一对一的练习口语——”   贺乾勇眼睛瞪得圆圆的,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儿子,眼里那常年累月的责怪和不满顿时消去,低声喃咕了一句:“原来学习好是这么来的?还以为——”   话没说完,被年轻妻子轻轻踢了一脚,他闭上嘴,憨厚地笑了笑。   苗伟峻从女儿走后,一直都沉着脸,这时却开口了,“从前有父母靠,现在她靠的就是自己了。”   众人听着都以为是一句顺口接话的谦词,只有苗太太抬起眼皮,阴沉地看了他一眼。   她一直不说话,苗伟峻也若无其事地吃饭,气氛越来越尴尬。大家都放下筷子,纷纷告辞。   一走出苗家,贺乾勇就问贺晖,“怎么回事?”   贺晖猜到原因,但他不肯说出来,只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你跟人家出去了一趟,回来人就跑了,还不清楚?”贺乾勇说。   贺晖掏出烟点上,透过烟雾看向湖边,今天这一出,让他意识到,起手他就走错了棋。一路布局,终于拿住了王后,这才发现他拿住的不是筹码,而是颗必输的子。   他的心情糟透了。   年轻继母见他抽烟,忙捂住儿子的鼻子,小步跑到车上躲起来。   贺乾勇干脆也点了支烟,两人站在车旁吞云吐雾,没人在意车里那张嫌恶的脸。   “我看你没什么希望,”贺乾勇说,“人家是博士,她说话你听得懂吗?话都听不懂还怎么结婚生娃过日子?”   贺晖烦躁地掐灭烟,随即又想到,现在的情况,总比一开始不得其门而入的好。   贺乾勇看他那一脸的执着,气怒道:“你怎么学习工作没这劲头?我丑话说在前头,他们家我再不来了。苗伟峻那个人,我看到他就难受。”   说完他也掐灭烟头上车了。   一上车,年轻的妻子说:“你现在信了,优秀的孩子都是这么培养出来的。当时我要去美国生,你不同意。如果是美籍,读国际学校,哪有那么大压力,考不上藤校,考清华北大总是容易的吧。”   贺乾勇眼睛一瞪,“考上清华北大了之后呢?一个美国人怎么在中国找工作?头发长,见识短!”   年轻妻子立刻叫起来,“你的儿子为什么还要找工作?”   贺乾勇扫她一眼,“生他之前老子就跟你说清楚了,该签的你也签了,分红有,别的就不要争了。公司不是老子一个人的,阿晖的妈妈有一半,你给我记牢了。”   年轻妻子死咬着唇,愤恨地望着他。   贺乾勇毫不在意地转过头,放下车窗,头伸出去对站在车外的贺晖骂道:“还不赶紧给老子上车!”   苗小青订了下午五点的航班,登机后三个小时,飞机落地。   她走出机场,排队等出租车的时候,第一次感受到了北风的刺骨,像刀尖刮着脸颊。她只穿了件大衣,根本抵御不住零下十几二十度的严寒,站了几分钟,只觉得前胸后背都凉透了。   好在出租车很快就排到了,她上车把地址给司机看,司机呆了半晌,才说:“我是跑市内的。”   “不跑长途?”苗小青去拉门把手要下车。   “等等,”司机说,“800,过路费算我的。”   苗小青又坐回去,“走吧。”   车开出机场,苗小青新奇地望着沿途粗犷的大型雪雕,彩色灯光的映照下,白色的庞然巨物沉默地散出发威严。   很快出租车就开上了高速,两旁是黑夜下白茫茫的平原,无尽地延伸到漆黑中。   两个半小时的车程,苗小青靠着车窗,迫切地想进入睡眠状态。然而往常一上车就睡的她,此时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出租车又开了一段,连路灯都没了,窗外黑漆漆的,除了雪什么都看不见。   大概司机开车也很无聊,开始跟她聊天,介绍她要去的那个城市。   “原来是个资源城市,很多国企,煤矿都快挖到地心,出了好几起矿难,后来煤也挖不出来,十几万人都下岗了。”   苗小青想到程然说的他父母都是下岗职工,于是问道:“那他们生活不是很困难?”   “是啊,小城市嘛,人口流出多,流入少,没什么就业机会。”   苗小青一时没接话。   司机又接着说:“光是失业还没什么,心理上受不了那个落差啊。以前国企职工多体面,亲戚朋友都羡慕,说失业就失业了,过得还不如原来羡慕他们的人……”   司机连篇累牍地叙述起了下岗工人的生活写照,交不起供暖费,蹭邻居的暖气;出摊儿的怕被熟人认出来,用帽子围巾遮得只剩双眼睛;冬夏寒暑都在打零工;冬天蔬菜贵,只吃白菜和土豆……   苗小青不敢相信这是程然家的真实生活,从他身上看不到一丝自卑和畏缩,反而有着任何情况下都能淡然自处的强大自信。   她想到程然本科读的是基科班,那几乎是全国智商最高的学生汇集之地,几乎不比学习成绩,只比智商,悟性,天赋的地方——   一个英雄不问出处的地方。   程然基科班毕业后直博,苗小青知道轨迹相同的人,还有黎若谷,江教授,以及程然的老板夏教授。   黎若谷算得上是一个研究方向的领头人,却没人谈过他的出身。   苗小青觉得自己极其幸运,作为一个只会考试的三等学生,因为进了江教授这个三等导师的组,认识了这么多智高又心无杂念的人,带着她走上了理论物理研究这条路。   她靠着窗户,渐渐闭上眼睛。   醒来时车已经下了高速,车窗外骤然亮了起来。沿途是密集的民居,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红灯笼,接近市区,林立的高楼大厦出现在视线里。   夜空很灰,像扬起的沙尘遮蔽了城市上空,给人一种惨淡灰暗的感觉。   程然的家在旧城区,低矮的老楼,洞开的小铺子,与参天高楼和明亮商场的新区形成泾渭分明的界线。   司机带着苗小青在附近转了几圈,最后在离程然家五十米左右的商务酒店里入住。   商务酒店也是旧楼改造,只有一部电梯,豪华单人间也就是房间大一点而已。   她放下行李箱,就立即跑到窗边,却看不到程然所住的小区,心里有点失望。   换了鞋,躺在床上,她给程然发了条信息:睡了吗?   她发完就把手机扔在床上,打开行李箱,翻出去年过年前买的那条蓝灰色围巾,铺在床上轻轻抚着,又不时地看向床上的手机。   十几分钟过去,这大概是苗小青最难熬的时间。   这期间她产生了一个让她特别沮丧的猜测:他会不会去了外地?   手机终于响了,程然回了两个字:还没。   “你在家吗?”苗小青一边打字,脸上的笑容不断地扩大。   “在,怎么了?”   苗小青一面拿起外套穿上,一面拨出电话。   “喂,你来趟小区门口,有快递!”   “什么快递这么晚?快十二点了!”   “嗯,天这么冷,别让人等。”   程然说了声好。   苗小青换好鞋,开门出去。   走到室外,50度的温差让苗小青的心脏好像都骤停了一下,她把大衣拉紧,恨不得把身体卷起来,好抵御彻骨的寒冷。   五十米的距离,她像是迎着刀锋走去的。   到了小区门口,她在一个关了门的小铺子旁边避风,一面朝着大门张望。   小区没有大门,只有一个人车共用的进口。路面的积雪铲到围墙脚下,堆了围墙一半高。   这里的树全都只剩光秃的枝桠,和摇摇欲坠的旧楼相得益彰,灰暗惨淡的感觉更浓了。   程然从小区里走出来时,根本没注意到小卖铺底下搓手跺脚的苗小青。   他的目光明确地搜寻快递员的身影,看遍了也没什么发现,直到一个黑黑的影子从侧面朝他扑过来。   他退一步,完美地躲开了。   铲过雪的地还是很滑,苗小青扑到地上,只觉得膝盖骨都碎了,痛得她骂了起来,“你个混蛋躲什么躲?”   程然看清是苗小青时,整个人都呆了,甚至都忘了应该马上拉她起来,他的手还揣在兜里,不确定地问:“苗小青?”   作者有话要说:   钢铁直!啧啧!~~~~ 第35章   苗小青艰难地撑着地,慢慢爬起来。   程然这才赶紧去扶起她,替她拍掉身上的雪,“你怎么在这儿?”   “还能为什么?”她白他一眼,看着黑污的雪水沾到围巾上,粗鲁往他脖子上一挂,“给你的新年礼物。”   程然摸了下围巾,柔软得像云朵一样,感动了一瞬,看到她的穿着,又有些生气,“你就穿成这样跑来?”   “我没想到这里这么冷。”苗小青说着,拉开他的羽绒服,把手伸进去,身体跟他偎得紧紧的。   “连双手套都没有,你的手不要了。”程然说着,脱下自己的手套,给她套上。   “帽子也没有!”程然的帽子是羽绒服带的,没法给她了,“走吧,去家里就暖和了。”   说着拉着她往小区里走,苗小青连连摇头,“不能这时去,你爸妈会怎么看我?”   “那你想怎么办?”   “我在附近酒店开了房间,回头买了礼物再去你家。”   程然想了两秒,“在哪里?”   苗小青往前一指,“运华商务酒店。”   程然知道那家酒店,掀开一侧的羽绒服,包住苗小青,转身朝酒店的方向走。   苗小青感觉回去比来时风小了很多,不知道是因为风向的原因,还是因为程然在身边的原因,似乎没走几步就到了。   回到温暖的房间,苗小青脱下手套,十指冻得僵直。程然一边替她揉搓,一边数落,“要来也不打个电话,不然就提醒你多穿点,还能去接你。”   “临时起意的,”苗小青说,“在家里待得闷,就想来找你了。”   “你爸妈知道吗?”程然想到了关键问题。   苗小青摇摇头,“我跟他们说回学校了。”   程然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一会儿,又垂下眼睛,捏着她的手指,用掌心温柔地覆住,“我跟爸妈说过你。”   苗小青神色紧张地凝住,“他们反对吗?”   程然弹了下她的额头,“见都还没见到你,为什么要反对?”   “哦。”苗小青又笑嘻嘻地问,“那你怎么跟他们说我的?”   “说你什么?”程然状似认真的想了想,“说你长得好看。”   苗小青的嘴角弯起来。   “说你性格温柔。”   “还有呢?”   “说你傻——”   苗小青猛地把手抽出来。   程然又拉回来,笑了起来,“不是傻是什么?说什么都信。”   苗小青又要把手抽出来,被程然死死攥着,抽不动。   “他们就知道我有女朋友了,叫我有时间了带回家里来见见。”程然抓着她的手,轻轻地捏着掌心,眼睛却看着她,温柔而专注的。   他少见的柔情让苗小青头脑一发热,脱口而出问道:“你前女友来过你家吗?”   话说出口,程然怔住,眼里的温柔渐渐退了,取而代之的是烦躁不安。   苗小青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多好的气氛,又被她破坏了。   她自己知道很糟糕,程然对她不屑一顾的时候,她只要求能看到他就行,现在跟他确定了关系——   她又想得到更多。   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她?   是不是因为她的倒追,他才勉强接受了?   他不是一开始就喜欢她的,那他是不是一开始就喜欢上那个前女友?   现任跟前任要一较高下的俗套,她也绕不开。   难怪有人说,自私自利,胆小怯弱的爱,是一种邪恶的热情。   但她并不打算让程然逃避,又问道:“我和她,你更喜欢谁?”   程然缓缓放开她的手,站起来,垂下眼睛说道:“今天你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我过来。”   苗小青的心像悬崖上的落石,一路向下飞沉,坠到了谷底,她听到那僵硬的,裂开的声音。   “我要分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或许是冲动,或许她会后悔,可是此时只有这句话才能表达她的愤怒和失望。   程然的步子停下,靠在桌边,“你想好了?”   “没想好!”苗小青抬起头说,眼神里带着坚定,“但是这时候我一定要分手!”   程然显然被她的逻辑给搞懵了,这话就像是蛮横任性小孩一样。   “等你想好了再跟我说。”他说道,“我先走了!”   他刚走了两步,酒店的一次性拖鞋飞过来,砸到他的背上,伴随着苗小青的怒吼:“我要分手,你没听见?”   程然气笑了,转过身,却依旧冷然地说道:“苗小青,我不会哄你的!”   “谁要你哄?”苗小青声音更高了,“我说我要分手,你回答一声‘好’就行了!我保证跟你断得干干净净!”   “保证?”程然笑了起来,“我怎么相信一个天天倒追我,扑上来亲我的人,做出的保证?”   苗小青气得双眼充血,却忍着没掉眼泪,她极力维持着镇定说道:“我是追过你,是亲过你,但是你走了以后,我联系过你吗?我打听过你吗?”   程然脸上的笑容凝住,隐隐地透出怒气,但他没有说话,靠在书桌边,冰冷地看着她。   苗小青倔强地移开视线,望着外面的窗户。   天空依然灰暗,灯光依旧惨淡,陌生的城市,寒冷的北风,也许从早上得知妈妈的想法起,这一天就是不祥的。   她从家里跑出来,三个小时的飞机,两个半小时的车程来找他也是不祥的。   想了这么多的外力原因,而真正引发现在这种状况的那两个问题,她却一点都没有后悔问出来。   她要的是他爱她,这爱不能以她硬塞给他,他勉强收下的形式存在。   他也必须爱她才行。   科研圈的女生很多是向余向晚说的那样,被内部消耗,她是不是正好被他当成了一块称手合用的耗材?   “如果非要分手,趁早也好。”程然疲惫地说道。   苗小青紧咬着唇,心里冰凉一片,却出奇地平静。   他永远都沉着冷静得不像个真人的样子,连前女友闹出那么大的风波,也没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惊慌。   他们完了吧,她心里想。   “如果你是要那个问题的答案,”程然又接着说,“我回答不了你,因为没法拿来比较,我对每段感情都会认真。但是——”   苗小青捏紧了衣角,勉强压住涌到喉头的酸涩。   “跟她分手后,我本来是打算出国前不再跟谁交往的。”程然声音很轻地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过去,我也以为你在看重的是以后,我以为我们在一起可以克服未来所有的困难。所以我没想过还会再提起她,谈论她。如果你要的是一个白纸一样的男人,趁早分手也好。”   苗小青的头微微抬高一点,后背挺得笔直。   程然看着她,忽然想到第一天见到她,站在简历墙下面的倔强的背影。   她多数时候温柔顺从,可一旦执着起来,谁跟她硬碰硬,她一定会死咬到底。那股咬疼对方,自己唇齿流血也不在意的狠劲,是他害怕,却又被她吸引的原因。   他的心软了下来,差点蹲到她面前,去哄哄她,说点软话。   然而理智的声音又在心里响了起来,重复着以前多次响起的话——到这里结束也许更好。   “你休息吧!”他说,“我明天早上过来。”   他转身继续往门口走,却听到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说分手,你只要干脆地回答我一声,你说了那么多,那到底分不分?给个准话。”   饶是有心理准备,程然还是被她的牛劲搞得火大。   她说分手,他非得回答一声好才行?   有始有终也不是这样理解的。   他一掌拍在门上,忍着怒气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没问过你要不要交往,那是不是也不算开始?”   “我早就开始了,”苗小青平静地说,“所以现在你说声结束,我就结束。”   “是你要分手的!”   “那你到底要不要?”   苗小青站起来,面对着他,灯光照在她脸上,脸色苍白而脆弱,眼神却透露出坚定和绝决。   仿佛只要他开口说好,她就立即收拾行李离开,以后跟他桥归桥,路归路,此生形同陌路。   程然似乎在这一瞬间才明白她要的什么。   他犹豫了,到这里结束真的会更好?   “我不要!”他肯定地回答。   苗小青呆了一瞬,随后眼眶里忍了许久的眼泪滑落,她立刻用双手捂住脸,蹲在地上哭起来。   程然走过去,蹲下,抱住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要。”   在那一个瞬间,他想起了她曾问过他的问题:这世上不能有见第一面就想拼命对他好的感情么?还是你的喜欢更直白,适不适合结婚生育?   她和他,也许永远都位于一条纽带的正反面,但是只要扭一扭,两头相接,变成莫比乌斯环,他就能去她那边。   苗小青没哭多久,哭完也没去洗脸,背靠着墙坐在地上,头垂得很低,仿佛因为刚刚闹了那么一场而羞愧。   程然拿了湿毛巾来,递给她,在她旁边坐下。   “她没来过我家,你知道她的情况特殊——”他说到这里,仿佛觉得自己的措辞有些过份,“但我一直不知道,只觉得她的感情太沉重了,在她面前连呼吸快一点都是错的,根本顾不上想要不要告诉我爸妈。”   “你很喜欢她?”苗小青问。   “我不知道,也许责任更多吧,”程然说,“她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那种感觉,怎么说,就像——”   作者有话要说:   见面先吵一架!小青不知道,程然是根本不敢让她知道他跟前任在一起的原因,也不敢让小青知道他这个人其实理智得冷血。   预告:全文最甜的几章要来了…   虽然我已经是自动熄灯了,但是被高审的情况还是很可能出现,所以如果没刷出来,就晚点再看吧,哈哈哈 第36章   “就像你离开她,她就活不下去一样。”苗小青接过话,又低声说,“我懂——我妈也是这样。”   程然惊愕地看着她。   “我妈一直把为我牺牲为我付出当成她生存的意义。”苗小青缓缓地说,“我和爸爸不敢对她生气,不敢对她有任何一点不满,这都会引起她心理上的痛苦,然后她会把心理上的痛苦转移到身体的痛苦上。”   程然一时无言,紧张地地握住了她的手。   苗小青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拍拍他的手,“其实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妈好多年前就好了,只不过还是会对我和我爸照顾得很细致。我们家——我爸,我妈还有我,我们是三个人一起努力的,所以没那么难。”   程然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拉进怀里,脸贴着她的发顶说:“你小的时候肯定没怎么玩过。”   苗小青轻点了下头,“几乎都在学习。你不是这样么?”   “明天我带你出去玩,”程然说,“我们院里有好几个一起长大的发小,小时候天天都混在一起,吃饭睡觉也是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后来我去省城上高中才来往少了。”   “那他们现在在哪里?”苗小青问。   “有留在家里的,有在外读书工作的,但是过年都会回来,大家又会聚几天。”   苗小青露出羡慕的眼神,“小时候我爸妈管我管得很严,也不让我去同学家,说是会给人添麻烦。”   程然站起身,把她拉了起来,“今天早点睡,明天要早起。”   “你要回去吗?”苗小青揪着他袖子问。   “我肯定得回去一趟,”程然拎起她薄薄的羊绒大衣说,“你穿成这样出去,不超过半天,就会出冻出心肌炎。”   苗小青揪着他的袖子不放,也不说话。   程然叹了口气,“行了,我不走,你快去洗洗。”   苗小青笑逐颜开地亲他一下,从箱子里拿出衣服去洗漱了。   程然给家里打完电话,斜躺在床上,一连发了几个信息,安排明天出去玩的事宜,一一收到回复后,苗小青也洗完出来了,站在镜子前吹头发。   她里面穿着一件蓝色丝质吊带睡裙,外面松松地系着一件酒店的浴袍,她的头偏向一边,吹头发时,露出削尖而雪白的肩膀。   程然慢慢地放下手机,双手的手肘撑在身后,翘起腿大喇喇地欣赏起来。   吹风机呜呜响着,程然开始察觉到自己不对劲了。苗小青微微俯身,把全部头发撩到一旁,边捋边吹。她浴袍的带子完全松开,垂到腰侧,浴袍敞开,展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完整身材。   他的心脏用力地紧缩一下,血液仿佛是开闸的水逆涌到头顶。   程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心思龌龊的坏人。   而且他还挺乐意当这个坏人。   他跳下床,走到苗小青背后,从她手上接过吹风机,抓起她的发丝,手指轻轻刮过她脖子上的皮肤。   一阵热风吹来,他看到苗小青身体绷紧,耳根泛着红晕。   他关了吹风机,房间突然陷入紧张的寂静。   他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慢慢地贴近她,亲了一下她的耳垂。   她的身体忽然像失去支撑一样,在她往下坠之前,他的手从后箍住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体。   “故意的?”他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苗小青闭着眼睛,“哼”了一声,“随你怎么想?”   “随我?”程然的手动了一下,满意地说,“嗯,真材实料。那我就不客气了。”   ……   程然满头大汗拉开抽屉,里面只有一支手电筒和一本游览手册。   他的心一凉,转头回苗小青,“怎么会没有?这不是标配吗?”   苗小青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又缩回去,“不知道啊,你打前台电话他们应该会送吧。”   程然翻身下床,穿上拖鞋,“我去洗澡。”   苗小青拎起一个枕头砸过去,被他稳稳接住。   他把枕头放回去,“你要是急的话,我就打电话。”   话音刚落,苗小青枕着的枕头也被她抽出来,砸了出去,“滚!”   程然猛地冲向她,亲了她一下,才一溜烟跑去浴室洗澡了。   洗完澡回来,把苗小青搂到怀里,折磨才开始。程然体会到了女人的报复心理有多强烈。   男女的天生差别,反反复复的折磨,让他浑身的血管都憋得要爆炸一般。   他一骨碌地滚到床边,背对着苗小青,说:“是我急行了吧,快睡!”   苗小青得意地笑了一下。   “睡吧,”程然翻身躺平,“真的得睡了,我跟人约了9点。”   苗小青迷蒙的双眼猛地睁大,“你跟谁约了?”   “院里的几个发小,明天去冰钓。”   苗小青使劲锤他的胸口一记,“你不早说。”   “一个小时前就叫你睡了!”程然的手臂一伸,苗小青就靠了过来,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她的发丝,“快睡!”   苗小青不满地说:“干嘛要约明天,我还想明天就待在房间里。你们这里,去哪儿都冷。”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含混。   程然低头看她,眼睛已经闭上了。他笑了一下,轻轻抽出手下床,拿起那条围巾,去浴室用沐浴露轻柔地搓洗干净,晾在暖气片的上方,才又回到床上,把苗小青重新抱回怀里睡了。   苗小青醒来时,床的另一侧是空的。程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字条:我回家一趟,你醒了给我电话。   她把纸条凑到嘴边吻了一下,下床去卫生间梳洗。   护肤程序做完,她想到程然说的约了朋友一起,又从包里翻出很少用的粉底液和口红,小心地把黑眼圈遮盖住,嘴唇涂上很淡的樱粉色。   她看着镜子里气色不错的自己,满意地将口红放回去。   回到房间里,她到处找昨天那条掉雪水里的围巾,想出门前送洗。房间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   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临时工”,苗小青“噗”地一笑,接了电话:“喂!”   “起了吗?”   “起了,我可以出门了。”   “我们在大堂等你。”   苗小青穿上大衣,拎起包就出门了。   出了电梯,苗小青就听到大堂里响着男男女女的笑声,她顺着声音望去,窗边的沙边上坐着两男两女,隔着茶几,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程然。他穿着烟灰色的短羽绒服,一条纯黑的滑雪裤,戴着一顶纯黑色的折边线帽,脖子上围着那条她没找到的围巾。   他被另一个穿着亮黄色羽绒服的胖子勾着背,几个人边聊边笑。   那是苗小青从来没有见过的程然,他的笑容阳光,明朗,发自内心的愉快,她喜欢这样的程然,就好像有一天他也会对她这样敞开心扉一样。   她快步朝他走去,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在离他两三步远时,他回了头,看到苗小青,他脸上仍带着明朗的笑容,朝她伸出手臂。   苗小青走到他身边,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她的肩上,跟大家介绍,“她是苗小青。”   苗小青跟他们打招呼,“你们好!”   坐在左边的男人,极有艺术家的消瘦和苍白感,染着棕红色头发,穿浅蓝色羽绒服,他对苗小青挥了下手,说:“你好,我是周华,他们都叫我大华——”他拍拍旁边染着同款红棕色头发,穿着时尚的亮银色羽绒服,小麦肤色的女孩说,“她是我女朋友,小兰。”   苗小青跟小兰问好,她手背上有一个漂亮的半红半蓝的爱心纹身,抬起手时一晃而过。   小兰的名字很朴实,打扮却很时尚,身材饱满而紧致,她笑起来有酒窝。苗小青对她印象很好,朝她眨了眨眼睛,“我能看下你手上的纹身吗?”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那么久的女主背景,该到男主了。说实在的,在考虑男主的背景时,我想过能不能写好一个不是出身良好家境的男主,能不能把他写得有魅力。最终我还是决定这么写,因为这篇文的主调是女主想摆脱家庭,那么两个人都应该是独立于原来的家庭的。不管是女主富裕,还是男主家的贫穷,只要自身够强大,家庭并不能左右他们。   那啥,准备不足,延到下一章,哈哈哈哈明明啥都还没发生啊!!!为什么要锁?为什么? 第37章   “好啊!”小兰爽快地把手伸出来,苗小青弯下腰,凑近仔细看,边看边啧啧赞叹,“真好看!”   “真的吗?”小兰高兴起来,一巴掌拍到大华的腿上,“看看,你天天吐槽我花两千块纹这么个玩意儿,现在有识货的人了吧。”   大华搓着大腿拍疼的地方,“她跟程然都是搞物理的,哪会欣赏这些,人家就说个场面话。”   “我们搞物理的不说场面话。”程然揽紧了苗小青说。   “行行,你们知识份子——”大华的话没说完,就被小兰拧起耳朵,哀哀叫道,“你别总在外面动手啊!”   小兰松开手,大华搓着耳朵,指着坐在左边的男人说:“他是杨硕,曾用名杨志国——我们还管他叫志国。”   杨志国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砸他鼻子上,“你他——妈闭嘴!”   苗小青跟他打招呼,一眼看到额头上有道小指长的疤痕,他的眉毛很浓,头发像刺一样竖着,宽眉大眼,眼神很凶,就像电影里拉下外套拉链就抽出一把砍刀的角色。   “他开广告公司,不混□□。”程然说。   苗小青有点不好意思,看向四人中剩下的一个女孩儿,她的身材跟苗小青差不多,小脸,长得很清秀,画着淡妆,文文静静的公司职员气质。   “她是刘倩,我媳妇儿。”杨志国介绍完,刘倩拿了件大红色的过膝羽绒服出来,递给苗小青。“程然说你没带衣服,不嫌弃的话先穿我的。”   苗小青连忙接过来,“太感谢了。”   “赶紧换了吧。”程然说。   苗小青把包放桌上,刘倩扫了那包一眼,看到拉链附近的LOGO,正要定睛去看,苗小青把脱下的外套扔到包上,外套的标签正好翻了出来,刘倩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又去看了一眼程然脖子上的围巾。   苗小青穿着大红色的羽绒服,她很少穿这样的颜色,有点别扭的感觉,面上却丝毫没表现出来。   程然只要她穿得暖和,土不土,显不显老,他也不会在意。   他拍着站他旁边的人说:“他是赵武,我们叫他小五,一二三四五的五,跟我家对门。”   苗小青看了眼大学生一样单纯朴实的小五,立刻就有了同类的感觉。   “我在杭州读研。”小五说。   “杭州?”苗小青有点高兴。   程然对小五说:“她家是杭州的。”   “那你这一趟还真够远的!”小五说。   苗小青对他笑了笑。   “好了我们就——出发吧。”杨志国站起来说。   其余三人也站起来,程然点点头,对苗小青说,“我给你买了牛奶和面包,你先垫垫肚子。”   苗小青点点头,同在一个环境里,都习惯了这样随便对付。   她跟着一行人走到一辆面包车旁,车身喷涂着广告公司的名称,一看就知道是谁的车。   杨志国和女朋友坐正副驾的位置,小五,大华和小兰陆续上车,坐到最后一排,把中间的两个位置留给了程然和苗小青。   程然上车后从背包里拿出面包和牛奶,揭了包装纸递给苗小青。   苗小青撕了面包慢慢吃着,程然把插了吸管的牛奶拿在手里,不时送到她嘴边让她喝。   路上大家都在瞎侃,多数时候是小兰把大华揍得哀哀叫。苗小青起初还担心地回头看一眼,见小兰也就是轻轻拧一下,或者拍一下,大华就惨叫得像是受了酷刑一样。   这种相爱的方式也是新鲜,苗小青津津有味地听着大华嘴贱一句,惨叫一声,下一秒又开始嘴贱——好像逗着小兰揍他一样。   苗小青心情极好望着窗外白雪皑皑的平原,太阳出来了,白雪反着银光,闪耀壮阔地铺展在大地上。   车开了一会儿,后座的战局开始扩大,小五也加入到损大华的队伍中,小兰顿时调转了枪头,跟男朋友一起收拾小五。   苗小青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大华把小五的头按在膝盖上,小兰两只手掌打鼓一样,在他背上有节奏有韵律地拍打。   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打闹。苗小青一边想着,一边羡慕着他们几个人的感情。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宽宽的河道出现在苗小青眼前。   杨志国松了油门,减速拐弯,车头翘起,辗上了河岸。车身爬上去后,车头便往下掉,苗小青看到了惊叹又害怕的场面——河面上结了冰,车直接开到了河中央停下。   “哇!”她下车后,在冰上一连跺了几下,还是没忍住叫了出来。   小兰说:“南方人没见过吧,咱们这儿河面结冰,卡车都可以开过去。   “没见过,”苗小青兴奋地抓着程然的手,在冰上蹦了起来,随口说道,“我以前也去过很冷的地方,不过都是夏天去的,没见过江河结冰。”   小兰也随口问道,“河会结冰的地方?新疆还是内蒙啊?”   “是芬兰——”苗小青脚下一滑,程然赶紧搂住她。   “你去过欧洲啊?”刘倩声音很大地问,几个人全转过头来看苗小青。她抬头刚好与刘倩的目光对上,那目光让她很不舒服,像是剖析和探究。   同时苗小青也很讨厌自己,刚刚太兴奋,一溜嘴就说了出来,根本没过脑子。她知道他们的家庭环境,这么格格不入的话太不应该说了,好像在炫耀一样。   她窘迫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杨志国打开了后尾箱,几个男人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他们带来的宝贝上,一箱一箱地往下搬,小五跟大华把几个纸箱和泡沫箱搬到河岸,杨志国和程然把一些工具拿下来。   苗小青看到有铲子,锤子和一个铁头尖利的工具,她猜是凿冰用的。还有很短的钓竿和很奇怪的鱼线,鱼线上很多钩头。   刘倩拿了几把折叠椅来,递给苗小青一把,两人打开椅子坐下,看程然和杨志国凿冰洞。   杨志国握着尖头工具,往冰上用力拄,一下又一下,机械的重复,而程然就把凿下来的碎冰铲到一旁。   苗小青又往河岸望去,小五,大华在那边用一口铁锅生火,小兰在清点泡沫箱,看到有火焰腾起,冷得受不住的苗小青不由自主地去了那边。   小兰看见她过来,指着火边说:“太冷了吧,快坐那儿暖和暖和。”   苗小青走了这么一小段儿,反倒没那么冷了,问她:“要我帮忙吗?”   小兰打一个泡沫箱的盖子,里面整齐地码着腌好的肉串和新鲜蔬菜,用保鲜袋分装着。她又打开另一个纸箱,装着冻饺子,一口一个的大小,小而秀气的尖儿,鼓鼓囊囊的肚子,特别可爱。   “这是大华妈包的,程然昨天晚上说太晚了,没来得及现包,我们从家里冰柜里拿的。”   “包得真好!”苗小青赞叹道。   “他们家卖饺子的,吃过他妈妈的饺子,你就再吃不下别家的了。”小兰骄傲地说。   苗小青又看着那些菜和肉,“一个晚上你们准备了这么多?”   “都熟练了,”小兰盖上泡沫箱的盖子,“他们从小就这么玩,一会儿还有他们钓的鱼。”   苗小青看向程然,他们换了位置,开始凿新的冰洞了。几个一语不发地分工合作,不知道是以前玩过多少次玩出来的默契。   火焰变小,柴都烧红以后,大华倒了炭进去,拿出一张正方形的烤网架在火上。   小兰拍拍泡沫箱,说道:“咱俩一人一个,先抱过去。”   苗小青抱了一个泡沫箱,跟在小兰身后,走到火旁,一阵热浪扑到她脸上。她把手也伸了去,翻来翻去地烤着。   大华开始往铁网上刷油,小五忙完就跑去了河中间找程然他们。苗小青见大华和小兰一边干活,一边打情骂俏,有点不好意思打扰他们,也去了程然那边。   她走到程然身旁时,这个冰洞刚好完全破冰,水像喷泉一样咕嘟咕嘟地涌上来。苗小青担心水会漫出来,连忙后退一步,然而水涌了一会儿就没再涌了。   她又凑去洞口看,冰洞里的水变得平静而清澈,黑色的鱼在水下游弋。   “真神奇!”   程然把铲子递给小五,小五不接,“我刚干完那边的活,你就扔给我。”   程然直接把铲子靠他身上,“等你带女朋友回来,我保证让你闲着。”   说完他揽着苗小青转身,“我们去走走。”   他们走上另一边的河岸,沿着无人踏足的路,踩着厚厚的积雪往里走。   寂静的森林,响起踏雪的“咕吱”声。   “幸好我喜欢穿雪地靴。”苗小青看到快没过靴口的雪,“不然脚趾头都得冻掉了。   她说着,眼睛忙着往四周看,极寒之地的森林太美了。松树被雪压垂了枝桠,石头下挂着透明的冰凌。这里的落叶乔木都披着雪挂,不像南方的树一到冬天就光秃秃的。   这满目的雪白和凛冽的空气,都让她精神振奋。   他们走过一条涧溪,溪水冻住了,透明的冰包裹着石头,还保持着流动时的形态。   第一次看到冰瀑的苗小青感叹:“好神奇!连流水都能冻住。”   “亏你是学物理的,零下二十度,什么水不能被冻住。”   作者有话要说:   阴影了,以后连模糊都不能模糊了了…唉,其实我没写啥,真没写啥。 第38章   苗小青白他一眼,伸手掰下一块细长的冰凌,阳光照在冰柱上,反射着水晶般冰冷的光芒。   “程然,你家乡真美!”苗小青觉得自己的语言实在是匮乏了,只能反复说着“美”,“神奇”这些俗气的字眼,来表达她内心的惊叹。   程然替她将帽子里掉出来的发丝掖回去,“可没有你家乡那么有名。”   苗小青耸耸肩,“西湖么?放暑假了你去我家,也让你体验一下,走一百米,弯腰提十次鞋是什么感受。”   “什么意思?”   “就是人挤人,总被人踩掉鞋跟。”   程然笑了,“嗯。”他趁着苗小青不注意,突然往上一跃,抓住苗小青头顶的一根树枝往下一拉,又松手任它弹回去,又及时转身跑远。   枝头上的雪簌簌落到正在仰头的苗小青脸上和身上,还有雪钻进了脖子里,苗小青冷得一哆嗦。   “混蛋!”她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就朝程然掷去,还没碰到程然已经散成雾粉,她一边朝他追,一边大喊,“你给我站住!”   一直到跑出林子,她也没有追上程然,就从地上抓了一把雪,捏紧了揣进口袋里,然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林子。   程然站在河面湛蓝的冰上,迎着阳光,笑得十分欠打地朝她挥手。   苗小青凝望那个灿烂的笑容,心想如果她破坏那个笑容的话,会不会遭报应?   比如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那样开朗的笑容了。   她不紧不慢地走到程然面前,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生气了?”程然抱住她。   苗小青对他摇摇头,把手从兜里抽出来,勾住他的脖子,认真而温柔地凝视着他,“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踮起脚,嘴唇缓缓凑到他的耳畔。   就在这一瞬间,她拉下他羽绒服的帽子,将掌心里的一团雪塞进了他的脖子里。   程然大叫一声,哆嗦着身体松开她,脚下像踩着弹簧一样上蹿下跳。他拉开羽绒服,把最里层的衣服扯出来,用力抖着衣角,才抖出一部份碎雪。   苗小青看到他又叫又跳的狼狈样子,并不感到好笑,也不觉得自己胜利了。   她破坏了他的笑容。   她兀自站着出神,等她回神才发现程然已经来到她的身边,一脸不怀好意地望着她。   她本能地朝反方向跑,却被程然巧力一拽,脚下一滑,就摔倒在冰上。   她撑着身体刚要起来,程然又扑过来,搂着她的腰在冰面翻滚了几个圈。   苗小青滚得头昏眼花,胃里翻江捣海,程然的脸和刺眼的天空不断在她眼前交替。   她不能自已地不停发出尖叫,直到停下来好一会儿,她躺在冰上,眼前还模模糊糊。使劲地闭了闭眼,睁开才看到程然的脸。   他的脸挡住了刺眼的阳光,疏淡的眉毛,漆黑的眼睛,让他永远都保持着一股淡雅的书生秀气。   “你有什么话要说?”程然用威胁的语气说道,“说不出我满意的,你今天就完了。”   苗小青伸出手,轻轻摸着他疏淡的眉毛,摸着他的眼睛,鼻子,最后停在他唇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说:“我喜欢你!程然,我好喜欢你!”   程然的身体一僵,随后抬起手,握住点在他唇上的手指,将她的手掌贴到他的脸上。深情地望着红色风雪帽里的小脸,缓缓地低下头,温柔地吻住她。   河岸那边大声喊着来吃东西了。   程然才从冰上爬起来,拉起苗小青,眼角的余光扫过她飞起红晕的脸颊,故意地贴到她耳边,低声说:“昨晚你折磨了我一晚上,现在冰天雪地的我还燥热,今天晚上你要不要负责一下?”   苗小青踢他一脚,被他绕到后面躲开了。   他从背后抱住她,像小时候开火车一样地往前走,苗小青觉得他色情得要死,又羞恼又甜蜜。   “苗小青!”他忽然喊她的名字。   苗小青不知道他又要说出什么不正经的东西来,本来不想理他,但她一贯上赶着,就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你想好了吗?”他忽然停下,抱着她的双手箍紧了一些,“我想要你!你愿意把你自己给我吗?一辈子都只给我。”   苗小青听到自己的心跳停了一下,随即又剧烈地跳动起来,显然他也感觉到了,贴着她后背的胸膛也在急剧地跳动。   他的嘴,永远说不出甜言蜜语。连一辈子的承诺,他都说得像是占个便宜那么简单粗暴。   可是她喜欢他的简单粗暴,她喜欢用各种方式,逼迫他对她说出一些他埋在心底深处的话。   她轻轻点了点头,“愿意!”   背后久久没有动静,苗小青刚要回头,却看到程然的手直直地伸向前方,指着前方围着火的那堆人,丧气地点了点,“我真是自作孽!”   苗小青“噗”地笑出来,“这么说,你终于急了?”   程然的手往上移,重重地掐了一把,“你不急?”   苗小青的身体紧绷了一瞬,随即恼怒地打了下他的手,“老实点!”   程然又叹一口气,老实地走到她身旁,牵着她的手往前走,“没心情玩了。”   苗小青刚想笑他,又发现经过刚刚,她似乎也没心情玩了。   他像在她的身体里穿了根线,跟他紧紧相连,他离她近了,她浑身的血都激涌上来,燥热不堪;离得远了,心脏仿佛又牵痛似的,失魂落魄。   走回烟火气的烧烤架前,两人都兴致都不高。   烧烤架上烤了羊腿,肉串,牛排,红肠,口蘑,韭菜,玉米……油滋滋地渗出,香气四溢。   小兰递给苗小青一个盘子,让她自己拿喜欢吃的。   苗小青看了眼小兰脚边的啤酒。   小兰却没领会到她的眼神。苗小青只好坐下,夹了片牛排到盘子里,咬了一口,眼睛不时瞟着大华和小兰手上的啤酒。   程然对小兰说:“拿瓶啤酒给我。”   小兰愣了一下,拎起一瓶打开的啤酒和纸杯给他,“你不是不喝酒?”   程然递给苗小青,“她喝。”   苗小青欢快地接过,倒了一杯。   小兰把瓶子举到她面前,豪爽地说:“来,我俩喝!”   苗小青也拿起瓶子,瓶口跟她碰了一下。她一直喝罐装啤酒,瓶装的酒都是倒进杯子里,这么举着瓶子喝还是头一次。   不过小兰跟她干了两次后,她就发现了这么粗鲁喝酒的乐趣。   她扫了一眼所有人,只有刘倩和程然没喝酒,喝的矿泉水。   小兰性格豪爽,没一会儿,她俩已经喝完了两瓶啤酒。小兰丢下大华,亲热地坐到她旁边,搂着她的肩膀说:“我听程然说起你,还以为你是个特高傲的人,没想到你这么接地气,哈哈——”   苗小青“噗”地笑出来,“你看出谁不接地气了?”   她本来是想损损烟酒不沾的程然。可话一说出来,小兰就往刘倩那边望了一眼。刘倩刚好看过来,苗小青头皮发麻的拍了拍程然的手臂,将话题扯到程然身上,“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他,他为了少去几趟厕所,连水也不喝,这不是神仙是什么?”   “他还神仙?”小五“嗤”地一笑,“那是你不知道他卖了奥数奖牌买游戏机,拿获奖证书垫桌脚,被他爸拿鞋底抽得满院子跑的时候。”   程然夹了个口蘑扔他头上,小五浑不在意的接住,塞嘴里吃了。   “我们小时候闯祸挨打,馊主意基本都他出的。”大华也苦大仇深地说。   “他还让我们——凑本钱,自己偷偷跑——去打麻将,赢了的钱他——六,我们四。”杨志国也接着说。   苗小青看着一脸镇静地啃着玉米,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程然,笑得头歪在小兰的肩上。   小兰拍拍她,“他们几个就这样,谁带女朋友回来,就拼命揭谁的底,真损!”   “挺好的啊。”苗小青羡慕地说,“我从小到大没什么朋友。”   “那你小时候怎么过的啊?”小五问。   “在家做卷子,复习,练英语口语。”   小五咋舌,“你跟我的童年有一拼,不过我还有他们几个时不时拖我出去放风。”   “你怎么那么听话?”小兰问。   “不知道,”苗小青说,“也许是怕我爸妈哪天会把我丢到大街上。”   “这怎么可能?”   苗小青点点头,“现在想想,的确不可能。就算他们把我丢了,我也还有外公外婆,但小孩子嘛,头脑简单,又只走直线。”   小兰笑她傻,却明显对她越来越热情,又喝完一瓶啤酒,她贴在苗小青耳边问:“你去不去方便?”   苗小青肚子正涨得难受,点了点头,见小兰已经站起来,她也连忙把盘子往程然手上一放,跟着小兰去了。   程然正要问她去哪,见小兰跟她手挽手,突然明白过来,便自顾自地吃东西。   刘倩见那两人越走越远,问程然道:“你女朋友家是不是很有钱?”   程然一愣,摇了下头,“她爸就是个国企职工,妈妈没工作。”   刘倩“哦”了一声,语气很耐人寻味。   “怎么了?”程然问。   “早上我不是问你那条围巾哪来的吗?”刘倩说。   “我说了她送的啊。”程然说。   “那条围巾如果是正品要六七千。”   作者有话要说:   程然其实是个熊孩子诶~~~~   明天很可能会锁,下午6点更新,更新了就看吧,唉~~~~ 第39章   刘倩说完,程然皱了一下眉头,随即想到她买给他的那件外套,笑了笑说:“肯定不是正品,她估计在哪儿看到,觉得款式不错,就顺手买了。”   刘倩冷笑了一下,“那她的包呢?大衣呢?她那双鞋如果是正品,一千多块,大概是她身上最便宜的了。她那包两万多,大衣纯山羊绒的,接近四万。”   “不会吧!”小五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   杨志国也看着自己的老婆,“会不会——看错了?”   “我只认得出得牌子,真假我可看不出来。”刘倩说,“不过她的包和衣服,材质做工都好,就算是假的,也不便宜。”   程然凝神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倩又说道:“你既然说她爸只是个普通的国企职工,花那么多钱去买假的,这也太虚荣了吧。”   杨志国用手肘戳了一下刘倩,看了程然一眼,说道:“她也是瞎猜的。你平时跟人相处得多,是不是虚荣——你也看得出来。”   程然的眉头顿时松开,摇了摇头,“她不是。”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大概是逛街时看到了,觉得款式喜欢就买了吧,你们也知道,现在满大街都是假货。”   “她刚刚还说去过欧洲呢,”刘倩不甘心地说,“一个普通的职工家里,哪来的钱去欧洲?”   程然不高兴了,“我爸妈是下岗职工,我也去过瑞典和加州了。”   小五也接过话说:“就是,学习成绩好的,也有机会公费去国外比赛或者短期交流。”   刘倩还想说什么,杨志国冲她瞪了下眼睛,她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大华拿了一口煮锅,倒入带来的纯净水,用小铁架支在火上煮。   苗小青和小兰也回来了,两人边走边笑,大华问:“你俩说什么了,笑得跟捡钱一样?”   小兰横他一眼,看到架在炭火上的锅,“煮饺子啦?”   大华扬起铁勺吩咐她,“去分醋。”   苗小青和小兰走到一旁,找出小碟子摆好,小兰往碟子里放辣椒酱,苗小青倒醋。   饺子煮好一盘,分空一盘,吃的速度一定要快于冻冷的速度。苗小青咬了一口,汁鲜肉嫩,皮薄却有韧劲儿——小兰说得对,吃过这个饺子,以后就再吃不下别的饺子了。   她以前听徐浚吹牛时说过:到过新疆,你才算吃过真正的羊肉串;到过西安,你才算吃过真正的凉皮;到过长沙,你才算吃过真正的臭豆腐;到过武汉,你才算吃这真正的热干面……别以为你以前吃到的特色小吃是正宗的,那根本不是一个东西。   现在她到了北方,吃到真正的饺子了。   吃完饺子,中饭就算结束了,所有人都转移去了河心,四个男人,每人守着一个冰洞。   苗小青看到程然把钩子都装上鱼饵,垂入水桶大小的冰洞里,手执着短竿一端,就入定了似的,一动不动。   “你说带我来玩,其实是你自己想玩吧。”苗小青斜睨着程然的鱼竿说。   程然把她的椅子拉近,一手拿着钓竿,一手抱着她说:“这样算带你来玩了吧?”   苗小青无语地看着聚精会神盯着钓竿的程然,对他的乐趣完全不能理解。   午后的太阳光很强烈,冰面反着强光,程然垂着眼睛,苗小青这才想起一个被她的忽略的问题,“你为什么没近视?”   “你也没有啊。”程然说。   “我戴隐形眼镜,”苗小青说,“你肯定不戴的。”   程然这才转头,脸凑近她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来,“我一直以为你不戴眼镜的。”   苗小青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你没见过我戴眼镜的时候吗?”   “工作的时候,我哪有时间去注意你戴没戴眼镜。”   苗小青对他还能抱什么指望呢,她又问了他一遍,“你为什么没近视?”   “我小时候又不用天天做卷子和复习。”程然说,“小时候,任何阻止我玩的事,都会被我随手处理掉。”   “怎么处理?”   “作业糊弄一下就行了。考试时如果不超纲,学校偶尔还有一两个跟我并列第一的,如果超纲的话——”程然睥睨地一笑,“第一就只可能是我。”   苗小青恨恨地抓过他的手咬了一口,“幸好我上学时没有遇到一个你这样的,不然我肯定要转学。”   “说起来——”程然偏头想了一起,“初中坐我前面那个女生,跟你一样,什么时候看到她都在学习,偶尔也能跟我考个不相上下。一次数学考试,有一道题超纲,全校只有我一个做出来——其他人都空着,连解题思路都没有。考完后,那女生就转学了。”   苗小青凉凉地看着他。   “所以实力还是拼不过运气——”程然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说,“你看我现在任你打任你骂的。我考赢了几百万人,最后还不是败在你手里。”   说完,亲了她一下。   他难道说句情话,苗小青沉醉地闭上眼睛,却感觉到他的气息远离,随后响起程然如释重负的声音,“我陪你好一会儿了,现在让我专心钓会儿鱼——你看小五都钓两条鲫鱼了。”   苗小青睁开眼睛,见他握着钓竿又已经入定。   合着刚才陪她聊几句就是为了应付她的。   她站起来,对着他的折叠椅踢了一脚,才满意地去河岸火边找小兰聊天。   苗小青相当佩服程然,他在冰上待了两小时,钓了一排鲫鱼,非得最后钓起一条江鳕才收竿。   他们现场剖了鱼,烤一半,泡沫箱装走一半,下午四点左右才回市区。   回去的路上,多数人都睡了,暖气熏得苗小青昏昏沉沉的,她也靠在程然肩上睡了。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到身体被一股力量紧缚,鼻尖闻到那熟悉的积年的木香,是程然的味道。那股紧缚的力量,来自程然抱住她的那条手臂。他把她抱得很用力,仿佛是珍视,仿佛是害怕,仿佛是他内心对她真实情感的反应。   她没有立即睁开眼睛,嘴角幸福地弯起,又睡了过去。   下车前,苗小青醒了过来,程然有条不紊地收拾背包,外套,围巾——一如从前冷静沉着。   苗小青心里有些不对劲,坐在车里,目光在满车搜寻。   车在酒店门口停稳,车门自动打开,冷风灌进来,她却没有立即下车,仍是怅然若失地在车里张望。   “落——东西了吗?”杨志国回过头来问。   苗小青想点头,又说不出来丢了什么,但心头突如其来的空洞,却让她肯定自己丢掉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下车吧,”程然说,“我检查过,都拿齐了。”   苗小青回过神,想着应该是刚睡醒,情绪低沉的原因,便不再去深究,跳下车,跟他们挥手告别。   小兰的身体从后座探出来,对苗小青说:“有空一定要来找我玩。”   苗小青开心地跟她挥手,“有空我请你去杭州玩,你一定要来!”   车门关上,程然跟她往里走,暖气扑面而来时,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又袭上心头,苗小青皱了皱眉。   “怎么了?你跟小兰才认识一天,就舍不得分开了?”程然按了电梯键,笑着说。   “不是——”苗小青仔细地想了起来,是不是因为交到了小兰这个朋友,才舍不得分别的呢?下车前,她寻找的其实就是这段短暂的友谊吧,她不再去深想,说道,“可能是吧。”   电梯门打开,她走了进去。   狭窄的电梯间,程然站在对面,一手提着背包,一手揣在兜里,眼神直白而火热地望着她。   苗小青想到接下来的时间都是他俩独处,不由得绷紧了身体。   她招架不住他的目光,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却仍旧连每个毛孔都接收到他目光的火热。   她像一只即将为爱情献出自己的小兽,紧张不安的情绪让她的心脏微微颤抖,而憧憬期待又让她的神经隐隐兴奋。   他俩谁都没有说话,各自分开走着,仿佛对方不存在,又仿佛无所不在,余光,气息,脚步声不时在空气中交缠碰撞。   苗小青拿磁卡刷门时,回头看了程然一眼,随即就将头转回去,推开了门。   她走进黑暗的房间便停住了,手中仍拿着磁卡,没有插进取电槽里。   她面前的窗纱透进城市微暗的灯光,身后是走廊照进来的亮光。   门渐渐关拢,程然的气息越来越近,门锁合上的声音让她心头猛地一震,背后的光在脚下消失了。   她听到背包落地的声音,听到程然的呼吸声,很轻很均匀,他的胸口紧贴着她的背,手指沿着她的耳后,慢慢划向她的脖子。   苗小青屏住呼吸,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每一处都很紧张。   程然的手最后按在她的肩膀上,仿佛拨开了某一道开关,她转过来,透过黑暗,找到那一双黑寂中亮若星光的眼睛,踮脚迎上他的吻。   他的吻激烈而霸道,带着不容她退缩的侵占意味。   她的脑后被他的手掌抵住,鼻尖充满了他的味道,他的情绪,他的急切。   她被程然带着一直倒退,退到床边,抵到柔软的床垫,她的身体向后倒去——   “程然!”她的手伸向空中,被程然抓住,随后他的气息便笼罩上来。   “苗小青——”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温润地响起,指尖滑过她的脸颊,“相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文里基本是没有女二的,因为不喜欢写一个女人因为一个不爱他的人变得卑微扭曲。   刘倩这种见不得别人好的人,无论男女,我都不喜欢。 第40章   窗纱透进来的光越来越暗,城市进入深睡眠。   苗小青半边脸都埋在被子里,摸到手机,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半。手机屏幕的光晃过程然的脸,他的眉眼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苗小青忽然有些不安,喊了他一声,“程然!”   程然转过脸,手掌放在她的发顶,“还不舒服吗?”   “好一点了。”苗小青撑起身体,像只猫一样送眷恋地蜷在他的胸口,头发披散开来。   “该起来吃点东西了。”程然捋着她的发丝说。   “嗯。”苗小青慵懒地答应一声,却没有起来的意思。   这样的对话持续几次,程然直接叫外卖了。   第二天程然一直陪着苗小青,下午他才回家。   苗小青也趁空去了新区的商场,在烟酒专柜给程然爸爸买了两瓶飞天茅台,给程然妈妈买了一条羊绒围巾和手套,又在超市买了一些保健品。   这些礼物是她仔细琢磨过的,茅台不喝可以收藏,可以用来待客;围巾手套和衣服鞋子不同,不需要知道尺码。   她又给自己买了件羽绒服,才回到酒店,把东西放进柜子里。程然晚上过来,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告诉她。   送男朋友父母礼物是她自己的事,似乎没必要让他知道。   然而程然来了后,她躺床上看书,却时不时地会朝那个柜子看两眼。   程然一边脱外套,一边说:“我妈问你喜欢吃什么,明天早市她去买回来。”   苗小青想了想说:“饺子吧。”   程然愣了一下,随即笑出来,“你的要求也太低了。”   “那我也不能真不客气啊。”苗小青说。   程然跳到床上,对她伸出手臂,等苗小青靠过来,就像钻进陷阱的猎物,被他按着胡作非为了好半天,最后一步才踩了急刹车。   “还是不行?”他状似放弃了,却又抱着一丝希望问。   苗小青摇摇头,又说:“不然再试一下?”   “算了,”程然翻过身平躺下来,又接上中断的话题,“你不用担心那么多,我爸妈肯定是把你当自家人。”   这怎么可能?苗小青在心里想,她又不是他们生的。   又想到自己父母,他们大概也不会把女儿的男朋友当自家人。想着就打定主意,明天不管他爸妈说什么,能不说话就笑。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就是对她再不满意,也不会翻脸。   尽管如此,苗小青还是担心到半夜都睡不着,翻来覆去,把好不容易睡着的程然也吵醒了。   “怎么还不睡?”他迷迷糊糊地把她捞入怀里,刚要睡着,她一个翻身又把他惊醒了。   他只好坐起来,摁亮了台灯,“到底怎么了?”   苗小青也坐起来,抓着他的两只手问,“如果你爸妈反对,你会跟我分手吗?”   程然无语瞪着她,“你就因为这个睡不着?”   “你老实回答我,不准说假话。”   程然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他们不会反对,再说,他们反对有用吗?”   苗小青拧了一晚的眉头终于松开,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凑到他的脸前亲了一下就退开,“你说话算话。”   程然恼火地抓她回来,找准她的嘴唇就咬,“明知道我难受,还不老实。”说完放开她,背对着她躺下。   苗小青从他背后抱住他,感觉到他的身体一僵,才贴在他耳边说道:“你轻一点——可能也不会太疼。”   程然猛地翻过身,复杂地望着她,“你会不会觉得我就是——”   苗小青吻住他的唇,把他没说完的话都堵了回去。   不会。   因为她也是这样迷恋他,想时时粘着他。   想以亲密无间的关系,来证明他们在彼此心中,占据的是那个唯一位置。   “程然——”她在他的亲吻中低声说,“我喜欢你这样爱我。”   “我也是。”程然拨开她汗湿的发,吻印上她的额头,“我最喜欢这时候的你,没有保留的属于我。”   他话里的炙烈的情感,烫化了苗小青的心,在那阵滚烫的热情过去后,有一瞬间,苗小青脑中曾闪过程然说的那句情话——   我喜欢这时候的你,毫无保留地属于我。   似乎有哪里不对,可她总是缺少去深想的时间和机会。   两人一觉睡到九点,程然妈妈打了两次电话来,才把他们叫醒。   苗小青一边刷牙,一边叽哩咕噜地埋怨程然,“你也不设个闹钟,睡到这时候,还要长辈打电话来催,你真是——”说完看向专心刷牙,根本不理会她的程然,气得拽了一下他的手臂,就去漱口。   “啊!”被牙刷头戳到的程然痛叫一声。   “怎么了?”苗小青吐掉嘴里的嗽口水,拿纸巾随便擦了一下,便端起他的下巴,“张嘴我看看,出血了没?”   她仔细地检查看他的嘴唇皮有没有戳破,没料到程然会低头突然袭击,亲得她一嘴泡沫,连嘴里都是牙膏味儿。   “呸呸!”苗小青拼命地拿水漱口,“你能不能别这么恶心。”   “牙膏杀菌的,哪恶心了?”程然说,“昨天晚上你亲我的时候没见你嫌我恶心。”   苗小青一边往脸上擦着面霜,一边说:“你还是捡回以前的偶像包袱吧,现在的你——我有点吃不消了。”   “吃不消我——”程然漱完口,一边擦嘴一边说,“一大清早的就这么疯狂暗示我?”   苗小青抠出一坨面霜涂他脸上,“叫你脸皮再厚点儿。”   程然嫌恶地拿纸巾擦着脸,擦完又用水洗,那粘腻的感觉仿佛怎么都去不掉。   两人吵吵闹闹地准备完,苗小青穿上羽绒服。   程然看了一眼,“新买的?”   苗小青从衣柜里拿出刘倩那件,洗好后罩着塑料防尘袋,“你帮我还她吧,替我谢谢她。”   程然看了一眼衣柜,里面挂着一排干洗好的衣服,他的心里就涌上很深的自责,她住在这里,自己却粗枝大叶完全没照顾到她。   那天想一早带她出去玩,没时间去买衣服,找了发小帮忙。这两天不但没想起来去给她买衣服,连她穿脏的衣服也忘了拿回家洗。   他伸出手,没接衣服,而是抱着她说:“对不起!我还不习惯,以后我会细心一点。”   苗小青因他的道歉一头雾水,还以为他是因为早上起来就闹她,不禁笑道:“真稀奇,你还会为了这种事道歉。”   程然松开她,神色郑重地说:“以后有什么事你都要跟我说,别自己忍着。”   “其实也没忍什么——”苗小青提起几个礼盒袋子,“走吧。”   “怎么买这么多?”程然接过那一堆袋子,逐个打开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没必要花这么多钱。”   “再怎么说都是第一次去,”苗小青说。   程然叹了口气,买都买了,总不能退回去。只能以后找机会把钱给她补回去,这都快赶上她两三个月的工资了。   “走吧。”他说。   苗小青跟着程然走进小区,近看这些老楼,都是六层高,墙皮剥落,防盗窗生锈。楼前的花坛里被开垦成了菜地,东一片,西一块,像乱贴的狗皮膏药。   走进单元楼里,水泥楼道还算干净,没有见到乱扔垃圾和随地吐痰的脏污,显然住户很爱护自己的家园。   可是外人却不会替他们爱惜。墙上和扶手,包括防盗门上都贴满了小广告,像牛皮藓一样恶心。   程然家住5楼,他刚掏出钥匙,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了。   程然的妈妈站在门边,五十多岁,身材微胖,个子很高,苗小青一米六八,在南方女性中不算矮的,程然的妈妈应该超过一米七。   经年的操劳使她的脸颊严重下垂,即使她的眼睛炯炯有神,看起来仍然很疲惫。她眼角的皱纹很深,却给了苗小青和蔼的印象。   苗小青连忙问好。   “快进来坐。”程然妈妈草草打量了一番,显然对于苗小青的外表还算满意,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   苗小青进屋换了拖鞋,抬头就呆住了,她头一次见到没有沙发的客厅。   眼前这个客厅三四平米,墙角放着一个立式的电视柜,靠墙摆着一张餐桌,三面各有一张椅子。   程然爸爸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看电视,见她进来,也客气地叫她坐。   程然长得像父亲。   程然爸爸的脸瘦,眉毛比程然的还淡。程然的淡眉显得清秀,程然爸爸的淡眉则显得严苛。   “你们进房间坐吧,饭好了叫你们。”程然妈妈说。   显然这个小厅兼顾和餐厅和客厅的作用,却很少用来待客。   苗小青跟着程然走进房间。   他的房间也不大,大概十平米,里面有一张双人沙发,一张单人床,再就是书桌和双门衣柜。   苗小青走到他的书桌前,没有看到很多的奖牌和证书,想到小五说他把奖牌卖了,拿证书垫桌脚,也明白他才不会俗气地把这些东西摆出来。   这个房间里没有多少有关他的东西,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如果不是有几本英文书,苗小青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把她带到了父母的房间。   “怎么你的东西这么少?”苗小青问翘腿坐在沙发上的程然。   作者有话要说:   见公婆了。 第41章   “房子小,没用的都处理了。”   真是个好理由。   很符合他的性格,没有青春怀旧之类无用的情绪,用不上的就是没有价值,可以毫无负担地抛弃。   “你在这房子里长大的吗?”   “不是,”程然说,“小时候住家属院,后来那里连同矿区一起废弃了,我们就才搬到这里。”   “那你的发小也是一起搬到这里的?”   “嗯,这里住的大都是爸妈的旧同事。”   “那你连个相册都没有吗?”   程然想了想,“应该是我爸妈放着的,我懒得去找。”   苗小青撇了撇嘴,就知道是这样。   程然站起来,“你要是无聊,我们玩桌游。”   他从架子上抽出一个黑色的盒子,递给苗小青。   苗小青看了眼英文名字——开膛手杰克,她对这种烧脑的推理游戏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跟他玩桌游,不是给自己的智商找侮辱么?   程然放回去,又抽出一个图案很清新的绿色盒子,看了眼名字——卡卡颂。   “这个运气也很重要,可以吧。”   苗小青想想反正也没事可做,两个人爬到床上,开始对战。   玩这种策略游戏,苗小青严重的智商不足。第一局她没弄清楚规则,不断给程然送分,但不管她多菜,这个游戏倒是很能消磨时间。   一局玩了二十分钟才翻完所有的卡,苗小青的得分只够程然的零头。   第二局开始,她记住了规则,却总是忘了往地图上放小人占地盘,程然已经玩得眼皮打架了。   “不玩了。”苗小青打乱拼好的地图,赌气地说。   程然打了个哈欠,收起卡片,对她的水平作出客观评价,“江老板五岁女儿的实力都比你强。”   这时程然妈妈推门进来,叫他们出来吃饭。   苗小青洗完手走到客厅,餐桌已经拉到中间,一侧放着一个塑料凳子。   程然坐在塑料凳子上,拉她坐旁边。   桌上凉菜热菜都有,总共五个菜一个汤,每一盘份量都超级大。   “多吃点,别客气。”程然爸爸难得开口。   苗小青依照昨晚制定的计划,对程然爸爸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   程然妈妈敲了程然的手背一筷头,说:“你多给她夹菜,别光顾自己吃。”   苗小青又对程然妈妈微笑。   程然抬手夹了一个酱大棒骨给她,瞬间就把她碗的饭盖得严严实实,骨头伸出碗边,让苗小青简直无处下手。   “这是我天没亮起来酱的,在汤里泡了一早上,入味了。”程然妈妈说。   苗小青保持微笑,徒手拿起大骨头慢慢啃着。   她一根骨头还没啃完,程然已经啃完两根了,站起来去卫生间洗手。   程然妈妈说:“下次来可别带那么贵的东西了,你们以后还要结婚过日子,省着点儿。”   苗小青只当是客气,继续当一个微笑的哑巴。   “听说你住酒店里?”程然妈妈又问。   “嗯。”   “来了就到家啊,家里不是没地方住,去酒店花那钱不值当。”   苗小青愣了一下,这套房子,一个小厅,一个阳台改建的厨房,两间卧室,怎么也再数不出一间房来。   住家里——是在小厅打地铺,还是跟程然住一起?   后一个可能几乎没有,那是让她还是让程然在小厅打地铺?   “你们吃完饭就去把房退了,”程然妈妈说,“晚上程然跟他爸爸睡一间,你跟我睡一间。”   正在咬骨头的苗小青,一口咬到了舌头。她痛得捂住嘴,泪花在眼里直打转。   程然看到忙问,“怎么了?”   苗小青痛得一时张不开嘴,眼里泪光闪烁。   程然妈妈和蔼的脸沉了下来,“我是没把你当外人,有什么说什么?来了这里还住酒店,花钱不说,人家看着也不像回事儿,好像我怎么苛刻你了。就这么个事儿,你说你哭什么?”   苗小青痛得一直飚泪,又说不出话。   程然察觉到不对劲,掰开她的手,看到唇边渗出一道淡淡的血丝,不由得着急地喊:“快张嘴让我看看——”   苗小青只好张嘴,程然看到她的舌尖咬破了,连忙去冰箱里取了冰,倒入冷水,把水杯递给她,“喝一口含住。”   苗小青喝了一口冰水含在嘴里。   程然妈妈伸长脖子,把她左看右看,又缩回去,拍腿笑了起来,“你这孩子!我还怕你对我不满,谁想到你啃个骨头都能把舌头咬了——”她又夹起一根棒骨放到苗小青碗里,“别急啊,慢慢吃,这些都吃完了,我还给你酱。”   她的话说完,严苛的程然爸爸居然也笑了。   苗小青羞愤得想死。   谁第一次到男朋友家像她这么出丑的?   她睁圆眼睛,用力地瞪着程然,都怪他一上桌就给她夹大骨头!   程然不在意地摸摸她的头,“好点了吗?”   嘴里的水已经含热了,她去卫生间吐出来,又含了一口冰水在嘴里,反复了十来次,舌头才没那么痛了。   然而她一开口就变成了大舌头,“我明天——”   她的样子让程然妈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忙拍着她的手说:“不急着说话,先吃饭。”   苗小青凄惨地低头,望着碗里那根程然妈妈夹的大骨头,又不敢夹给程然,认命地拿起来接着啃。   两根骨头啃完,她一口饭都吃不下了。   程然妈妈把那碗饭放到程然面前,“你吃掉。”   程然一把推开,“别闹了!我都吃饱了。”   程然妈妈看着那碗饭,脸上流露出痛惜,“这可是一口没动的。”   苗小青如坐针毡,可她实在是吃不下了。   程然妈妈最终还是把那碗饭倒掉了,边倒边对苗小青说:“你这么瘦,吃那么点儿哪行?姑娘家啊,胖点儿好——”说着又看了一眼垃圾筒里的饭,叹了口气,“能吃多好,也不会浪费了。”   苗小青心里很不安,求救地看向程然。   程然对她轻轻摇了下头,用眼神告诉她没事,然后拉着她进了房间。   门一关上,苗小青就赶紧对程然说:“你妈要我退了酒店的房间,晚上住你家——跟她睡。”   “你不愿意?”   苗小青瞪着他,不是废话嘛。   程然点了点头,开门走了出去。   一会儿他又进来,关上门说:“我跟他们说已经先付钱了。”   “你妈怎么说?”   “说这次就算了,下次来要住家里。”程然低头在她耳边说,“要不你早点嫁给我,下次回来咱俩就能住一间了。”   苗小青的心一跳,结婚么——她抬头看向程然漆黑的眼睛,心里竟然向往了起那一天来。   程然的手抚到她的脖子,又轻轻往上,托着她的脸问,“不愿意?”   “愿意,”她脱口而出,随即又发现自己是真的那么想的,又轻轻说了一遍,“我愿意。”   程然开心地笑了,手撑在门上,低头去吻她,“苗小青,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   苗小青揪着他的毛衣,忙着回应他的吻,含糊不清地问:“什么?”   “最喜欢你这么的喜欢我。”   程然离开她的唇,把她高高的抱起来。   苗小青的腿卡住他的腰,双手捧着他的脸,第一次从高处向下看他,原来他仰头看人时,目光依旧带着一抹傲然。   “我不止喜欢你——”她低下头,停在他的唇边,“还要喜欢你一辈子!”   说完,她吻住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篇女主的成长文,不是婚恋,所以不会有婆媳矛盾,见公婆只是名正言顺结婚的情节需要。   虽然没有婆媳矛盾,可是有黎若谷啊,咳咳~~~~~麻辣教师来叫女主干活了。 第42章   晚饭程然妈妈包了饺子,虽然没有大华妈妈包的好吃,却还是比苗小青以前吃过的饺子都好。   吃完晚饭,又在程然房间里待到九点,才出来换鞋,准备回酒店。   程然妈妈拿了一个大红包塞给苗小青。   苗小青举着红包很是无措,她捏了一下,里面的钱不少。这笔钱对他们家来说是一个负担,可不收又说不过去。   “拿着!”程然妈妈把她的手按下去,“还指望你以后孝顺我们呢。”   程然爸爸也说:“拿着吧。”   苗小青看了程然一眼,程然的手插在裤袋里,那眼神仿佛在说:我不管。   苗小青对他暗暗咬了一下牙,收起红包,说:“谢谢阿姨!”   程然妈妈笑着点点头,又说:“明天醒了就过来吃早饭,别又像今天似的,吃两顿饭哪行。”   苗小青面色羞愧。   “走了!”程然拉着她下楼梯。   苗小青回过头冲程然妈妈挥手,“阿姨再见!”   回到酒店,苗小青拿出红包,犹豫着是拆开看看,还是直接放进包里。   程然看她那一脸的纠结,笑着说:“你看不看都是一万零一块。”   给这么多?苗小青惊吓地拿出红包里的钱,还真是一沓一百的面钞,上面放着一块钱,“为什么有一块钱?”   “我们这边的风俗,”程然说,“意思是万里挑一。”   苗小青顿时喜笑颜开,“这么说你爸妈认可我了?”   “都说了他们不会反对,全是你自己瞎想。”程然脱了外套和毛衣,“我先去洗澡。”   苗小青想到程然的爸爸妈妈,心里有些不自然,“要不你今天晚上回家睡?”   走到浴室门口的程然回过头,“你说真的?”   苗小青又纠结了,“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我?”   程然无语,“我都在这儿三个晚上了,你现在才想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儿晚?”   “那是没见到你爸妈啊。”苗小青不满地想,她的脸皮又不厚。   “他们跟你一样,”程然说,“不在眼皮子底下的事,他们也不会多想。”   苗小青放心了,“你去洗吧。”   程然却走了回来,一把将她抱起来,往浴室走,“节约资源,一起洗。”   苗小青挣扎着跳下来,爬回床上,“滚!我才不要。”   程然又扑过去,苗小青跟他推来拉去,桌上的手机响了。   苗小青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就放到程然眼前,屏幕上显示着“黎若谷”三个字。   程然老实地退到床边坐着。   苗小青接起电话,黎若谷直入主题:“你的notes我看了,有几个问题,要跟你说一下。”   “您稍等!”苗小青给了程然一个眼色。   程然取来纸笔,苗小青接过来,“您请说。”   苗小青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趴在枕头上边听边飞快地记录。   黎若谷说完后问:“你大概什么时候回学校?”   苗小青想也没想地就说:“明天。”   “很好,”黎若谷说,“你后天早上来我办公室一趟。”   挂掉电话,苗小青咬着笔头,整理黎若谷刚刚说的那几个问题。   程然撕掉她写得乱糟糟的记录放在一边,握着笔在空白纸张上边写边问:“你原来也是打算明天回学校?”   苗小青摇了摇头,情绪低落地说:“本来想多待两天。”   “刚才怎么不跟他说?”   苗小青抓了下头,烦恼地说:“你见过哪个差生不怕老师的。我又不是你和杜弘,做的是让他感兴趣的东西,我就是个他用得不顺手的低级劳工。”   “算Kagome晶格也不能说是低级劳工。”   程然把重新写好的记录递给她,苗小青接过来一看,黎若谷提到的那几个问题他都写得很清楚,每个问题下的解决方法也写了。   “你刚听到他说的话了?”她问。   程然指了下书桌上的笔记本,“昨天你去洗澡时我用你的笔记本发了个邮件,顺便看过你的notes——”他顿了顿说,“本来不想扫兴,回学校再跟你说的。”   苗小青唉声叹气地倒在他怀里,“我只能明天走了。”   “机票订了吗?”   “等会儿再说吧。”   “等会儿还有票吗?这几天可是回程高峰期。”   程然说着掏出手机,要查看机票,被苗小青抽走,扔得远远的,“我心情不好,先不说这个,我自己会处理好。”   程然摸着她的头发说:“我的票是早就订好的,没法退。”   “嗯,也用不着退,反正回了学校,我们也是各忙各的。”苗小青越说心情越低落。   交往了八九个月,能这样时时粘在一起的时间就这么短短几天。   别人谈恋爱是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他俩的恋爱是她忙完程然忙,程然忙完她忙,饭在食堂吃,多数时候还是谁有空去食堂就给对方带回办公室,好不容易早下班就逛逛校园,至于看电影——   连电脑上下载的都还没来得及看。   想到这里,她死死地抱紧程然,眼里满是委屈和不舍。   “开始写文章就轻松多了。”   苗小青松开他,垂着眼睛,想了一下说:“以后我想做继续做计算。”   程然怔怔地望着她,随即垂眸掩去眼里的情绪,“你想好要一直做物理了?”   “嗯。”苗小青确定地说,“我虽然做不了你们那些难的,但还是可以做一些能做的研究。”   这么一来,除非她哪天变成一条咸鱼,随便做点东西,发点文章糊弄自己和单位,否则就会一直保持现在的节奏。   程然再抬起头,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了,平静得一如镜湖,“只要你想好了就行。”   “你先去洗澡吧。”苗小青说。   这次程然没有闹她,没有开玩笑,沉默着去了浴室。   苗小青订了第二天下午三点的机票。   离开前结账退房,前台告知她房费程然已经结过了。   苗小青望着在门口等着她的程然,忽然很心疼跟自己交往的他。   回到冷清的学校,多数学生为了避开高峰期的高价票,过完十五后才会返校。   余向晚也没有回来,晚上苗小青一个人待在冷清的宿舍里,浸骨的孤独让她感到无比冰冷。   她跟程然视频也只是草草说了几句,黎若谷喜欢高效率,程然昨天已经提前给她厘清问题,她必须在明早前把修改的notes赶出来,为黎若谷和自己节约出时间。   次日一早,苗小青去了黎若谷办公室。   黎若谷看完她写的notes,有些意外,但对他来说毕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便平淡地说道:“这个可以了。”   苗小青偷偷地松了口气,程然出手,果然他就没得挑剔了。   “你看过的文章也不少了,”黎若谷又说,“应该不用花很多时间学,算上修改和补数据的时间在内,半年之内要投稿。”   “这篇您打算投哪里。”苗小青问,投哪里她就去找哪个刊物的文章来看。   黎若谷抬起眼皮,看她一眼,“我做的东西,当然是投PRL。”   苗小青一怔,随即在心里疑惑,她做的这个东西,也能发PRL吗?   “你前期耽误的时间太长了,文章不能再给我拖,”黎若谷说,“尽快写出来。”   “我明白。”   苗小青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文档,在空白页的第一行写下文章题目——   《Kagome晶格上S=1/2海森堡模型的自旋液体基态》(注1)   十五一过,办公室的人陆续回来了。   杜弘和程然都被自己妈妈逼着带了特产来,送完老板,剩下的都堆在办公室的工作站旁边,谁要吃就自己拿。   令苗小青感到神奇的是,徐浚居然没有去游山玩水,还是除苗小青以外最早一个返校的。   “连你都在写文章了,压力大啊。”徐浚对着苗小青摇头叹气。   这是袁鹏在校的最后一个学期,在学校露了一次脸,就去新加坡做访问学生了。   谁也没提他的离开,而谁都知道,办公室空着的那个位置,会一直空下去,直到另一个人进来,坐到那个位置上。   办公室好像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一点人情味。   然而袁鹏在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谈起他,他走后办公室关于他的话题却频繁起来。   “他到底有女朋友没有啊?”徐浚问。   “没有吧,”杜弘说,“有女朋友,这一出国,不得异地了?”   “多数都会跟过去的吧。”   “出国就分手的更多。”杜弘说,“你要是个女的,读了二十年书,甘心跟过去做个家庭主妇?”   程然看了一眼前面专心写文章的苗小青,对杜弘说道:“讨论会儿?”   “去哪?”杜弘收起书。   “宿舍楼下的便利店?”   “行。”   他俩正在收拾桌面,苗小青的手机响了。   苗小青歪着头夹着手机接听,刚“喂”了一声,她的声音就炸了,“我妈又带让你东西了?……你自己留着吃吧,我不要……我没空……什么?你在那儿等着,我写完这段再去。”   挂掉电话,程然问她:“怎么了?”   苗小青烦躁地揉了额头,“我妈让人带了东西来。”   “就这事儿,你能火大成这样?”杜弘不留情地批判,“不孝女!”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苗小青写的是英文文章,题目也是英文:《Quantum spin liquid in S=1/2 Heisenberg model on kagome lattice》。如果我写这么一串英文,太影响阅读流畅了,所以给翻译成中文了,哈哈。   黎若谷虽然坏嘛,但他也算是小青的大腿了,原谅他吧,我还挺爱这男人的。 第43章   苗小青闭了闭眼睛,压下心头的火气,摆摆手说:“算了,说不清楚。”又看向程然和杜弘,“你们要出去?”   “讨论,你要加入?”杜弘欠抽地说。   “去吧去吧,”苗小青理会他的挑衅算她输。   她的目光回到电脑屏幕,想接着往下写,手指在键盘上敲了两句话,又整排删掉,然后双手就按在键盘上半天不动了。   她哀叫一声抱住头,一顿乱挠,“接不上了!这段我想了好久的!”   从小学英语,过八级,GRE考满分有什么用?写学术文章,大脑的思维跟不上,还是一样的狗屁不通。   程然拍拍她的肩,“刚开始写文章,千万别去学大佬的风格,过于讲究艺术性,别人看了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别写得太细,太复杂,简明扼要差不多就行了。”   杜弘“哈哈”笑了起来,“被那位大佬带歪的人可太多了,画虎画皮难画骨,水平差的直接被带歪成了民科。”   “你才民科!”苗小青仰头看他一眼,觉得不对,吵架要站起来吵。   她站起身踮起脚,“你看你现在做的,数学不数学,物理不物理,你就是双面人,墙头草!”   “你!——”杜弘脸涨得通红,拍着她的桌子说,“你那水平,再给你学一百年你也做不出来!”   “我才不做,我就做简单的,照样发文章,气死你!”   程然无语地从两人中间抽离,直接走到门外,幼稚的吵架声还响在耳边。   “我要告诉黎若谷,你说他是双面人,墙头草!”   “小屁孩才告状!”   “不跟你这种民科吵!掉价!”   “双面人吵不过就跑!”   ……   徐浚觉得自己该出来说句公道话了,他撑着桌沿站起来,“你俩年纪加起来都快五十了!”   苗小青对杜弘翻了个白眼,坐回椅子上。   杜弘冷哼一声,双手对着门一推,斗志昂扬地走了出去。   程然和杜弘走到宿舍楼下的便利店,今天的阳光很暖,两人在外面的桌椅上坐下。   程然买了饮料出来,递给杜弘一瓶。   杜弘喝了一口,“你也管管你女朋友,对师兄什么态度?”   程然摊开他带的手写本,笔往本子中间一放,“你天天欺负她,我不也没说你什么。”   “我那叫欺负她?”杜弘嚷嚷起来,“她一吵架就对我人身攻击你怎么不说?”   “你说她水平差不叫人身攻击?”   “我是说事实。”   “咱们公道点儿,”程然说,“算出Kagome晶格的叫水平差?”   杜弘语塞,“那要看跟谁比,她当然比系里大部份的强。”随即又说道,“怎么说我是师兄,她不尊敬我就是她不对。”   “所以我不管你们,反正你俩半斤八两,各打五十大板绝对不冤了谁。”   杜弘突然八卦地问:“你俩谈恋爱,她不跟你吵?”   “她呀?——”程然停了下,对他勾了勾手指。见杜弘压低头,一副认真听八卦的样子,他才说道,“她是发自内心崇拜我,对我百依百顺。”   “切!”杜弘根本不信,“我水平不比你差,怎么没见她崇拜我?”   “因为你人品太烂!”   杜弘抄起手写本对他砸过去,骂道:“两口子一个德性!”   程然直起身体坐好,“你都说是两口子,我肯定是跟她一个鼻孔出气的。”   杜弘看他一眼,带着神对凡夫俗子的蔑视,“拿镜子照照,自从你谈恋爱后活脱脱一舔狗。”   “水平上还是照样吊打你!”程然语气轻淡,却不偏不倚地往他心口戳,“别忘了,我比你晚一年转到这边。”   “你那东西做出来了吗?就跟我嚣张?”杜弘抱着手问。   程然的眉毛拧起来,“我想不明白。”他点着本子上写的一段说,“把拓扑绝缘体放在一个拓扑非平庸的流形上,没有基态简并,为什么是拓扑态呢?”   一辆桔红色的跑车在离他们不远的停车场停稳,车头在阳光照射下高调地反射出刺眼的光,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下车,站在车旁,低头拿出手机来看。   “哪来的这么一骚包?”杜弘问。   “一看也知道不是学校的,”程然看着他那一身像是立刻要去拍电视剧的打份,“理工大学里的学生哪有他那闲功夫?”   杜弘收回目光,把程然刚说的话回想了一遍,又说回了物理,“你确定没有?”   程然对他的分心很不满,“当然了,你看二维周期边条件不就是轮胎面?基态不就是费米能下全填满吗?就一个啊。”   杜弘沉思了一会儿,“这么说,的确是很奇怪,这里没有任意子,也确实没有基态简并度。”   程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杜弘说:“你搞了快一年也没进展,如果再过两年还卡在这里怎么办?”   程然烦躁地说:“我也不知道。”   他胸口沉闷得发紧,转头看向远处,视线里却闯入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正要定睛去看,却听到杜弘低呼一声:“小青苗!”   是她没错了。   程然看到她走到跑车旁边,站着跟那个骚包的男人说话。没说两句,那个男的拿出几个手提袋递给她。   “你被绿了!”杜弘兴灾乐祸地说。   “你看不到她一直在保持距离么?”   “你倒是淡定。”   那是因为他见过她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程然想,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人在苗小青心里没留下过任何痕迹。   而最重要的是,他了解苗小青——   “一个一心追逐月亮的人,绝对不会被路过的星光吸引。”   “说你自己是月亮?”杜弘嗤笑一声,“不要脸!”   “说的是物理,”程然淡淡地说,“我们不是一直在追逐月亮的路上?不然随时随地可以蹲下来捡脚边的六便士。”   杜弘少见的没有唱反调,而是深思地看向苗小青。   “说起来,我一直觉得你跟苗小青很像,”程然带着审视的目光地说道。   “什么?”杜弘差点跳起来。   “普通人都要面面俱到,所以两个选择摆眼前会左右为难,”程然缓缓说道,“而你和苗小青是会放弃一样,绝对不会想把两样都抓在手中的人。”   杜弘沉默不语,依然看着苗小青,程然的声音飘渺地传入他的耳内——   “这世上你们没有得到的,都是被你们放弃了的。”   苗小青正对着阳光直射的方向,强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没有仰头去看贺晖,而是垂着眼皮,看着提袋里的坚果零食。   “对不起,我借了你妈妈的名义,这些是我买给你的,”贺晖说,“其实就是想来见你一面,我要回杭州了。”   “你不读书了?”苗小青抬头。   贺晖笑了一下,“读完了,最后一学期本来也是实习,我爸叫我去公司上班。”   苗小青点头表示明白,“恭喜你!终于逃脱你讨厌的校园了。”   贺晖往后靠到车门上,将眼前的校园环顾了一遍,“你男朋友也在这个学校里?”   “不是我们学校的,但是现在跟我一个办公室。”苗小青说。   “也是看很厚的英语书,算那些恐怖的公式?”   “他比我厉害多了,”苗小青想了想说,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对程然的仰慕之情,“相等于你跟我的差距吧。”   贺晖垂下头,不让心头浮出的悲惨情绪再流露到脸上。   过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脸上带着微笑,望着苗小青。   苗小青换了个不被阳光直射的位置,才抬起头,第一次细致地看他。他的眼皮垂低,遮住了一半的黑瞳,慵懒中带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神秘感,眼睛细长而秀气,眼尾优雅的拖曵上翘。微笑的时候,眼里的光流淌,却仿佛怎么也淌不出他的眼睛。   “你妈妈笑起来很美吧?”她问。   “不记得了,”贺晖又仔细想了想,“我爸是这么说过。”   “有照片的话,放一张在手机里,”苗小青说,“有那么一个美丽的妈妈,是很值得骄傲的事。”   “我妈妈跟你爸是同学,你知道吗?”贺晖突然说。   苗小青惊讶地睁大眼睛,“是吗?”   “我家以前只是一个小企业,我妈跟我爸结婚以后,公司才扩大。”贺晖说,“我妈的能力资源人脉都不是我爸可以比的。”   “你妈妈怎么离开的?”   “生病,不是很严重的病,可是因为我爸——”他摇了摇头,仿佛不想再说下去,“跟她的心情有关,后来拖得很严重。她走了以后,我爸才觉得天塌了。”   “我那时候也很不懂事,”贺晖说,“其实我去了公司上班以后,才知道原来妈妈的那些同学,包括你爸,都一直在照顾我妈留下的东西。”   “这很正常,”苗小青说,“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是看重同学情谊的。”   “你看,这就是环境不同,我以为的朋友相处就是像我爸和他朋友那样,三天两头聚到一起,今天喝酒时称兄道弟,明天又因为利益冲突翻脸。你爸他们——”他顿了顿说,“平时都不怎么来往,默契却永远都在。”   作者有话要说:   杜弘幼稚鬼!就是那种会扯前桌女同学辫子的熊孩子。   贺晖倒数第二次出现了,之后苗小青的人生道路,他再跟不上了。 第44章   苗小青仔细回想了一下,她的记忆里,爸爸确实从来不随便带客人回家。偶尔带回来的朋友喝酒聊天,平平淡淡的,气氛一点都不热闹。   就像她现在在这个组里,每个人之间的联系都很少,可好像除了家人以外,首先想到的重要的人,就是他们。   读研以后,出现在她生活中最多的关键词,是老板,师兄。   原来在别人的眼里,这种保持适当距离的感情是让人羡慕的。   “我一直觉得,”她说,“我们这样的人是很孤独的。”   “那是因为你们的脑子里装满了东西,别人不懂,也不需要别人懂,”贺晖说,“所以别人才会觉得你们很孤独吧。”   苗小青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我就要走了,”贺晖犹疑了一会儿,说,“有空吃个饭吗?”   苗小青摇了下头,“我没空,抱歉,是真的没空。”   贺晖抬起手掩了一下嘴,放下手,他脸上是轻松自如的笑容,“我也就是问问,没有时间就下次。”   “其实——”苗小青想了想说:“有些事,我还是很介意的。”   贺晖身体一僵,立刻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对不起!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你有男朋友。”   “你知道了,依然来我家拜年。”   贺晖猛地抹了一把脸,“因为在知道以前,我就跟你妈妈说过要来拜年。”   苗小青点了下头,“你不清楚我家里的情况,也不适合介入。”   贺晖的心不断下沉,她的话说得很隐晦,给他留足了面子,可意思也很清楚明白,她在警告他——   他这个没有一点关系的外人,再也不要出现在她家和她家人面前了。   他再一次领会到她绵里藏针的冷酷。   当他站在她面前时,她礼貌客气地应付;而当他转身离开,她立刻就把他抛进角落里,再也不会把他拉出来。   “我知道,”他压住心里的苦涩说,“我不会做让你不开心的事。”   他的眼睛里流淌着复杂的情绪,“永远都不会。”   苗小青伸手,拍了下他的手臂外侧,“我先回办公室了,再见!”   “再见!”   贺晖目送她转身离开,神色充满了疲惫,看着她的目光却依旧执着。   苗小青回到办公室,继续写被贺晖打断的文章,思路却很难跟之前接上。她想到程然跟她说的话,将那些看过的文章风格都忘掉,全部重写。   不久以后,她就发现程然的情况不太对。   这天晚上是例行组会,每个人说完自己的工作进展以后,程然一直没有说话。   他的精神很不集中,眼睛露出烦躁不安的情绪。   组会结束时,江教授经过他的时候,按了下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出去。   苗小青快步走出去,在系办楼外看到江教授沿着灰砖道往家属院的方向走。   “江老师!”她喊了一声。   江教授停了一下,等苗小青追上来后,没有说话,仍然脸色凝重,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苗小青知道这是他们考虑事情时候的神态,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打扰,不让自己的思绪断掉。   她没出声,跟在他的旁边,慢慢走着。   一直走出理学院,江教授脸上的凝重才消失。他看了苗小青一眼,“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一下程然——”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想问下他的情况。”   “唔!”江教授点了下头,“我也打算什么时候找你说一下这件事。”   苗小青的心提紧了,这种语气——听起来不太妙。   “他那个题目,一年多没有进展,卡在一个拓扑非平庸——”江教授看了她一眼,把她不懂的话换了一个说词,“怎么说呢,他现在卡在了这个问题上,我和若谷,还有他和杜弘,都没想明白怎么回事。”   苗小青心里一惊,是多难的问题,这几个人凑一起一年多都想不明白。   江教授接着说:“程然现在有点急了,当然,急不是错。这可能是他遇到过最棘手的问题,他要面对的是——能不能解决,什么时候解决,这些都不知道。所以我和若谷建议他先放下,先做其他的题目,不要耽误了。”   “他不同意吗?”苗小青问出口觉得自己是白问。   “嗯,他钻进牛角尖了,觉得一定是哪里想岔了,很可能那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被忽略了。”   苗小青叹了口气,果然是程然式思维,绝对不是他没有能力解决,而是那个简单的问题藏得太隐蔽,只要他能抓出来,就能顺利解决了。   然而他抓了一年多,还没有抓到。   江教授说:“程然是这一代中最被看好的一个,最聪明也最努力,他的未来无可估量。现在是很关键的时候,我和若谷也只能劝他先放一放。”   苗小青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   “这个题目并不是不做了,”江教授说,“只是先放一放,随时能再捡起来做。”   苗小青从江教授脸上看到了关切的神色,她咬了下唇,说道:“我会劝他,可是我也想请老师试着从他的思路去考虑下问题,万一他是对的呢?”   江教授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我会的。”   苗小青露出笑容,真心地对江教授微微弯了弯腰,表示感谢。   “谢谢您!”   江教授也笑了一下,“你的文章我晚上回家看,看完给你修改意见。做得不错!”   苗小青忽然鼻酸,“谢谢您信任我,给了我这个机会!”   江教授哈哈笑了,“其实我把这个题目给到你时,以为你一个月就会来求我转走。”   苗小青这下真的是欲哭无泪了。   没有这么欺负人的组。   全都是感动不超过三秒系列。   “不过——”江教授说,“你来找我讨论的头三次,我就知道你是能做的了。”   苗小青抿着唇生气。   “我也不是傻子,你不能做,还让一个题目在你手里拖一年。”   苗小青想,他当然不是傻子,为了处理掉手上的差生,还真是用心良苦。   她想起江教授把题目给她时,说的是让她这一两年先做这个。   现在看来用意很明显,那意思是告诉学生,一两年的时间就要耗在这个没能力做出来的题目上了。   难怪水平一流却被学生称为“三等导师”,此人简直就是物理学的门神,劝退高手。   幸好她什么都没想,只顾着一头扎进去。   苗小青无语地说,“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去吧!”江教授笑着跟她挥手。   苗小青沿着原路返回办公室,程然正在白板上杂乱无章地写着什么,写了擦,擦了写。   她看了一会儿,走过去拿掉他手上的笔,扔回笔架上,二话没说拖着他出了办公室。   程然脸色黑沉沉的,“你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吃饭去。”苗小青说。   程然闻言把手臂抽出来,转身往回走,“别闹,我还有事。”   苗小青快一步堵住他的路,“你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   程然没说话,抿紧唇不满地瞪着她。   苗小青也不管这里人来人往,跳起来无赖地挂到他的脖子上,“我好不容易改完文章了,陪我去吃顿饭嘛。”   “哎哟!”刘浩经过,酸里酸气地说,“尽挑人多的地方秀恩爱呀!”   苗小青正打算讽刺他两句,刘浩却腆着脸哈着腰地往前快走两步。苗小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黎若谷正从楼里走出来。   刘浩迎上去,“黎老师!”   黎若谷偏头盯着他的脸看,似乎在仔细回忆这个人是谁,看了两秒钟,也没想起来,就放弃了。   “我是金老师的学生。”   “哪个金老师?”黎若谷一脸茫然。   “就是发了9篇PRL,前年评上杰青的……”刘浩几乎把自家老板的简历背了一遍。   黎若谷皱了皱眉,“谁让你说这些,你直接说做哪个研究方向不就行了?”   “做拓扑绝缘体——”   “哦。”没有下文,黎若谷直接越过他走了。   他走了两步,又遇到已经站得规规矩矩的苗小青和程然,指着刘浩问,“他做哪个方向的?”   程然说:“平均场都不会算。”   黎若谷仿佛沉思了一下,“那他跟我打什么招呼?我认识他吗?不对啊——我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学生?”   说完他自顾走了。   走了两步,他又倒回来,“你们学校衡量一个人的水平,就是文章多不多?”   苗小青和程然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也发过文章?”黎若谷又问。   “发过——”苗小青说,“Nature comm。”   黎若谷又陷入了沉思,“哦。”过了两秒,他对程然和苗小青说,“你们记住,以后你们评终身教职,简历会被送到国外随机评审。如果简历上写着你发表了很多文章,是会被扔垃圾筒的。”   苗小青不解,“为什么?”   “物理的评价标准,是你对物理学对人类的贡献,是你做出的东西在五十年后,一百年后仍有人沿着你的发现持续深耕,这才是水平。”黎若谷说,“发了很多文章,说明根本没有专注在一个领域潜心研究,更谈不上水平,记住了吗?”   “记住了。”苗小青和程然同时回答。   黎若谷没再说话,自顾地走了。   苗小青望着他的背影许久,直到他消失了才回过头对程然说:“第一次觉得他很帅。”   “他有女朋友。”程然说。   “哼,我也有男朋友。”苗小青骄傲地挽住他的胳膊,“去吃饭。”   程然没再拧着来,跟她去食堂吃了晚饭。   作者有话要说:   黎若谷又挖大坑了。 第45章   吃完饭,苗小青买了一杯果汁,一罐啤酒,拉着程然去了田径场。   沿着田径场走了一圈,两人在灯光几乎照不到的观众席上坐了下来。   “昨天是我们交往一周年的纪念日。”苗小青说道。   程然的神色顿时因自责而紧张,“对不起!我没想起来。”   “没关系,我也是坐在这里才想起来,”苗小青往后靠在椅背上,“以前冬天到了就盼春天,夏天到了就盼秋天,现在好像都没有四季的概念,冷就是冬天,热就是夏天。”   “很辛苦吧?”程然的身体滑下去,头仰枕在椅背上,望着黑色的天幕说。   “我已经适应了。”苗小青说,“而且有了你以后,就更没觉得辛苦了。”   “其实我以前也想过要不要做实验物理,”程然说,“生化环材和实验物理还有仪器设备使用,而理论物理和数学,只有一个大脑能用。”   “嗯,就连计算机也是我写好程序,它算完了我再分析。”   “我最近在想,是不是我根本没有那么聪明,”程然说,“我太高估自己了。”   他仰靠得不舒服,又坐了起来,手肘支撑在膝盖上。   苗小青拿走他手上的果汁,放在地上,扳过他的身体,让他的头枕在她的膝盖上。   “我觉得你比黎若谷聪明。”苗小青说。   程然笑了起来,“你这滤镜太厚了,黎若谷可是12岁上高中,26岁就入职普林斯顿的天才。”   “好吧,”苗小青立刻就改口,“你跟他不相上下。”   刚说完,她的脸颊就被程然轻轻捏住,“能不能坚持己见?”   “能,你放手!”苗小青重重地拍了他一下。   程然松开手指,却抚着她的脸颊,“苗小青,我要是到毕业都一事无成,在国外的名校找不到博后的位置,怎么办?”   “不怎么办。”苗小青说,“就在国内做博后,去个只要有物理系的学校就行。如果学生都像我这么差,你就不当老板,一辈子自己写文章,署名一作。”   程然收回手,扣在自己胸前,沉默不语。   “听起来很凄惨是吧?”苗小青说,“我的本科老师就是这样,最好的文章是PRB杂志,他发得更多的是一堆中文杂志。”   “凄惨。”程然说。   “程然——”苗小青说,“你知道你是不会这样的,而且就算到了那样的境地,你的心也会平静的。”   “是吗?”程然仿佛随口问道,他的目光仍注视地漆黑的天空。   “跟你说个事,”苗小青说。   “什么事?”   “我家条件其实还不错,”苗小青说,“我爸赚的钱够我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只要你跟我结婚,就可以什么顾虑都没有地做一辈子研究了。”   程然“噗”地笑了起来,“你这算是骗婚?”   苗小青气恼地推他下去。   程然坐起来,揽过她的脖子,“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见我的岳父?”   苗小青松了口气,反正她说了实话了,是他自己不信的。“暑假吧,你有空吗?”   “当然有空。”程然说,“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这个我早就想好了,”苗小青说,“我们认识的那天,9月2号。”   “早就想好了?”程然拖长声音问。   苗小青按到他的肩上,用力一推,“滚!”   程然纹丝不动,反而把她拉回来,箍在怀里,强势又霸道地吻上去。   许久,他才松开她,眸色深沉地看着她,“对不起!这些日子我都没记住。”   苗小青轻轻摇了下头,“我们不需要这个。”   他们需要的是在这条路上,相互帮扶,理解,关心——而这些,他们一直都有。   “程然!你什么都不要想,”她轻声说道,“只要相信你自己就行了!”   程然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应道:“嗯。”   暑假开始,程然的研究依然没有进展。   苗小青仍旧在一边改文章,一边补数据,仍旧沉浸在工作永远也结束不了的窒息感中。   暑假的到来,将她从窒息中解救出来。   她和程然跟江教授请了假,一起回到杭州。   小五到机场接的他们,将程然的行李拿回自己租的房子里,才带他们去湖滨吃晚饭。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起各自的近况。小五已经毕业,顺利地进入一个通信企业的杭州分公司。   瞬间从一千多块工资的穷学生步入拿年薪的阶层,每天加班到10点,收入翻了十来倍,生活却跟学生时代没什么变化,吃饭从学校食堂换到公司食堂,从宿舍换到了公司附近的出租房。   “幸好那时我爸妈逼着我选了计算机专业,”小五递给苗小青一瓶啤酒,“那时我跟程然同时填志愿。我们两家的父母都打听了一年,一致要求我们报计算机专业,好找工作。”   苗小青看向程然,“那你怎么报了物理系?”   “他瞒着叔叔阿姨报的,”小五说,“把二老气得要跟他断绝关系。”   程然淡淡地说:“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父母最害怕的就是孩子以后跟他们一样穷。”   “尤其是你,咱们市就出那么一个,”小五说,“最好的专业都能上,偏偏要去读物理。还有人跟你爸妈说物理找不到工作,没有前途,他们当然急。”   “那是嫉妒吧。”苗小青说。   小五的脸色尴尬了一下,“说得最多的是我爸妈。”   苗小青“噗”地笑了,“你爸妈不一样,他们应该是真着急。”   “我记得程然进校被选进基科班,我爸妈给我打电话,还说程然爸妈心窝子疼了一晚上,那么好的成绩,读计算机也说不定被选去最好的班。”   苗小青的手按在程然的膝盖上,“就说你那时候一点不担心,原来你早就给过你爸妈这么大一挫折了。”   “什么事儿啊?”小五连忙问。   “她怕我爸妈反对我跟她的事儿。”程然说。   “哈哈——”小五大笑起来,“他上大学后,他爸妈唯一怕就是他死读书,媳妇儿都娶不回来。”   苗小青把程然的脸扳过来看了看,“不至于啊。”   程然等她看够了,扭过头淡然地吃菜。苗小青发现不管谁谈论他,怎么谈论,只要不是说他物理水平不行,他都能淡定从容地置身事外,仿佛说的是他不认识的人。   小五接着说,“你得站他爸妈立场上想,人长得帅,又聪明,人品也好,这么完美无缺的儿子,怎么大学四年连个女朋友都交不到?这肯定不是找不到——”他说着觑了程然一眼,手掌支在嘴边,小声跟苗小青说,“他们还怕他——”   程然挑起一块糖醋排骨塞他嘴里,“吃你的,一个大男人嘴这么碎。”   “是怕你俩有问题吧,”苗小青刚好拿着手机,顺手就拍了下来。   程然劈手抢过她的手机,删了照片,把手机揣进自己口袋里,“没收!”   苗小青抓着他手臂一通摇晃,“凭什么啊?快还我!”   “吃完饭给你。” 程然又夹了块排骨塞她嘴里,“专心吃饭,别跟他瞎扯。”   苗小青恨恨地瞪着他,腮帮鼓鼓地嚼着排骨,瞪了半天,也不见他给个反应,吐出骨头,喝了一口啤酒。   吃完饭,苗小青在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回家,程然和小五沿着湖边散步去公交车站。   湖边人多,他们俩走几步就要躲开一个行人。   “礼物买好了吗?”小五问。   “还没有,”程然说,“也不知道该买什么。”   “现在得去买了吧,”小五说着停住脚步,“就在这附近买了,我住那边没有大型商场。”   “我去网上查了一下,把推荐最多的几种礼品列了清单,存在手机上了,”程然摸出手机,一看就傻了,“我忘记把手机给她了。”   “你说你没收人家手机干什么?讲不讲人权?” 小五忍不住吐槽,“赶紧给人家送去,她家住哪儿?”   程然皱着眉头,一时犯难了,“我想想——”他掏出自己的手机,翻了翻,“过年时给她寄过新年礼物——”   他翻到苗小青的那个地址,递给小五看。   小五看了一眼,当机立断地说:“打车去吧。”   他们走到一大段路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司机开了二十多分钟,开到一条绿树成林,人烟稀少的路上。   “这里什么地方?”小五皱了下眉,怀疑司机绕路,“人没有,车也少,就不像居民区。”   司机笑起来,“你们外地来的吧,这里是别墅区,密度低,人肯定也少。”   “哦,”小五答应一声,又问,“那还有多远到?”   “就到了。”司机说完,把车开到了小区入口踩住刹车,“要开进去吗?”   “你走错了吧?”小五望着里面宽阔平坦的道路,繁密深幽的树林,还有向他们走来的,衣着笔挺的保安,怎么看也不是他们来的地方。   他转头看了眼程然。他的手掌托着手机,屏幕亮着,而他却望着车灯照着的大石上两个镌刻的字出神。   “你们是到悦湖吧,”司机说。   小五抽走程然的手机,看了下地址,是悦湖;又看了眼石头上的字,也是悦湖。   他这才仔细去看那个地址,简短的不寻常,只写了18号,后面没有几楼几室 。   他低低地惊呼一声,“程然!”   作者有话要说:   见岳父啦! 第46章   程然的神色显得很平静,他一动不动,目光直直地望着窗外。   保安走过来时,程然放下车窗,声音依旧平静地说:“我们去十八号,找苗小青。”   “麻烦请登记。”保安把登记的本子从窗外递给他。   程然很快写完信息,保安一边在对讲机里报告,一边为他们打开了车闸。   “怎么回事?”小五看了眼路旁边的三层独院楼房,伸手拍了下一直在出神的程然,“你不是说她爸只是个国企职工?”   司机笑了起来,“董事长也是国企职工,常委也算公务员啊。”   “你说话呀,她这么瞒着你什么意思?”小五急急地说。   “她没瞒我。”程然大概是被小五吵得难受,按了按眉心,“地址给过我,也跟我说过,只不过我没在意,也没信她。”   “那你怎么知道她爸是国企职工?”   “老板跟我说的。”程然又使劲按了下眉心,其实很早就对她上心了吧。老板那时就随口说了一句她的家庭情况,他就牢牢记着,不管后面多少痕迹证明她的家境很好,他也仍然只信自己一开始牢记的。   她送的外套,送的围巾,连别人都看出来很贵,他自己却从来没留心过。   她总是出发前一两天才订机票,他每次只知道说票不好买,却从没为她担心过票买不到怎么办。   她在酒店为了他的摔到愤怒,喊着赔偿那个经理一年工资也要推他下去,他以为只是气头上的话。   她跟酒店为了他的赔偿据理力争,酒店态度大转变,同意赔偿时,他只觉得她是兴头过了的漫不经心。   那么多次,他有一次稍微对她留心,或是平时关心一下她的家庭状况,也不至于到了现在挨这当头一棒。   不等他有更多的自责,车已经停下了,他付了车费下车。   站在那栋欧式风格的三层楼房外,铁门紧闭,二楼的某个窗户亮着温暖的灯,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房间。   “怎么办?”小五问,“按门铃?”   程然仰头看着二楼的窗户,越看越觉得那应该是她的房间,然而这么近的距离,他却觉得暂时没法走到她身边了。   他需要冷静地想想。   “出去把手机交给保安,让保安交给她吧。”他说道,然后转身。   小五摇头叹息,正要去追他,一束车灯的强光照射过来,他立刻抬手遮挡,车灯瞬间又熄了。   豪华轿车的后座走下来一个人,五六十岁的年纪,身形高大,气质儒雅清贵,他看了两人一眼,目光离开了一瞬,又移回来,盯着程然看。   “你们找谁?”他走到程然面前问。   “苗小青,”程然猜到他是谁,神色里难得带了一丝恭敬,“她的手机落我这儿了,给她送过来。”   “给我吧。”那人说,“我是她爸爸。”   程然把手机递给他,道了谢,就要离开。   “等一下,”苗伟峻叫住他,“你是程然?”   程然沉默了一秒,说:“我是。”   “现在有空的话,你跟我去喝杯茶。”   程然紧抿着唇,他没法拒绝,只能点了下头,看向小五说道:“可是我朋友——”   “他愿意的话,我的助理会接待他。”苗伟峻说,“不愿意也可以送他回去。”   程然用眼神询问了小五的意思,小五说道:“我等你吧。”   三人一同上了车,小五坐在前排副驾,程然跟苗伟峻坐后面。   车里的气氛令程然有些透不过气,那种一去前路未卜的萧瑟感怎么也挥不去。他闭上眼睛,回忆苗小青提到有关她家庭的每一句话,试图去搞清楚,她的父亲是怎样一个人,他会对自己采取什么态度,而他又该怎样去说服他?   不等他想出主意,车已经在一处幽静的茶楼前停了下来。   小五被助理热情地请去一楼的茶室,苗伟峻则走上楼梯,程然站在原地想了一秒钟,把小五叫回来,跟他低声说了两句话,才上了二楼。   苗伟峻把他带进了一间单独的茶室,一个清秀淡雅的年轻女子走进来,坐在桌边泡茶。   程然瞥了那女子一眼,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很漂亮,是那种只看一眼就会被吸引的类型。程然一直局限在小圈子里,从来没见过,也没结识过这么美貌的女人。   他最初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他的世界里只分熟人和外人,但凡是外人,不管美丑,只要是与他无关的人,他的态度都一样的淡漠。   因此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面的人身上,女朋友的父亲,一个比他更疼爱苗小青的人。   “你对以后有什么打算?”苗伟峻开门见山地问。   “您问的是工作,还是生活?”   “都说一下。”   程然想了一下,“没有意外的话,以后的工作应该是在大学或研究所。至于生活——”他说,“不会有什么意外。”   苗伟峻露出冷嘲的表情,“这么肯定?”   “所有的意外在交往之前,我都想清楚了。”程然说完,心里在想,这种像见导师的感觉是什么鬼?   “跟小草在一起前,你没交过别的女朋友?”   “有过一个。”程然坦白地说。   苗伟峻的表情不太好看了,“既然交往之前会把所有的意外想清楚,那怎么还会分手?”   “因为分手了,后来才变得谨慎。”   “分手什么原因?”   程然半晌没回答,他沉默地望向窗外,一阵凉风吹进来,挂在窗户上的风铃清脆地响起来。   “是我的错。”他垂下眼睛说。   苗伟峻目光犀利地看着他,端起茶慢慢地喝了一口,才问:“你跟你父母感情好吗?”   “我是独生子。”程然说,“所以我跟他们感情不可能不好。”   “如果他们跟小草合不来怎么办?”   程然又看了眼窗外密密层层的树林,才转回头,郑重地说:“如果我跟她结婚,就是三个家庭。可以互相关心,但是不能互相干涉。我跟她,必须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苗伟峻深思了一下,“你的朋友多不多?”   “我们的圈子很狭窄很封闭,基本我认识的人,也是苗小青认识的人。”   “小草没什么金钱概念,从小她需要的东西都是我们给她买,她那里有一张信用卡和储蓄卡。她需要什么就会动用那两张卡,她不会乱花,但是需要的,她也不会在乎价格。”   “我不会动她的钱,我赚钱也是给她花的。”   “你怎么保证说的都能做到?”   “做不到我不会说。”   “什么事做不到?”   “让我转行。”程然说。   苗伟峻拿起他面前的那杯冷掉的茶,亲手倒满,放到程然面前,“喝茶吧。”他看着程然喝完茶,放下杯子说,“明天来家里吃晚饭。”   程然蓦地抬头,“您同意了?”   “我从来都没反对,也没资格反对,”苗伟峻说,“我这个父亲,能做的就是好好锻炼身体,每年定时体检,不违法乱纪,维持我的社会地位,活到九十岁,让我女儿六十多岁时还有爸爸可以依靠。”   这是威胁!   程然动容地看向对面的男人,他的目光没有掌权者的倨傲,只有出于对他不信任的担忧。   他的嘴微微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   许久,他轻轻弯了下腰,说道:“我会好好对她。”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哈哈哈哈哈 第47章   程然走后,年轻女子也出去了,茶室里只剩下苗伟峻。   助理上来敲了下门,“现在送您回家吗?”   苗伟峻指着对面的空位说:“再坐会儿。”   助理坐下,拿出本子说:“那小子狡猾得狠,您让我了解的那几个问题,只有三个得到了准确的答案——他的父母,是下岗职工,独生子,家庭关系简单,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还在世,都没有跟他父母一起生活。说他的父母邻里关系都处得很好,很节俭,但是不抠门。”   苗伟峻没说话,助理说:“奇怪,这样普通的父母怎会生出一个天才孩子?”   “基因突变,”苗伟峻说,“他基因中的智商到达一个巅峰,以后都会一代一代地落回到平均水平。”   “那小草的孩子?”   苗伟峻睨他一眼,“只是一代一代落回平均水平,又不是马上落回去,就算孩子的智商比他低一点,那也比大部份人高。”   “嘿嘿,”助理干笑两声,“至于以前的恋爱情况,他朋友说只见过小草一个。”   “哼!”苗伟峻露出冷嘲的表情,“这个他自己承认了,他也把错揽了,我就没再问下去。”   “他的成长经历挑不出什么错,”助理说,“就是典型的天才,玩得不比别人少,学得也比谁都轻松,高考完是他自己偷偷报了物理专业,进校就选进基科班,免试进入高研直博。”助理说完,叹了声,“这样的条件,全国99.9%的父母都愿意有这么个女婿。”   苗伟峻还保持着他那个冷嘲的表情。   助理接着说:“上大学以前没有过打架斗殴的经历,从小只跟家属院的几个比较老实的孩子玩。还有关于性格人品,他的朋友都是吹得天上有地上无,这些信息没什么价值。”   “就这些了?”苗伟峻问。   “那小子警惕性很高,”助理为难地说,“一大半的时间都在跟我绕圈子。”   “那是因为他提醒过了,”苗伟峻脸上的嘲讽没了,笑了一下,“他倒是挺怕被朋友坏事。”   “那您这边呢?”助理问,“这人看着顺不顺眼?”   苗伟峻朝他一瞥,“碍眼!”   助理抹了把脸,“抛开个人感情,客观地看,有没有让您觉得不舒服?”   苗伟峻拒绝回答。   助理又问得更具体,“比如他有没有总拿眼睛去瞟小许?”   苗伟峻此时也不得不实话实说,“进来时看了一眼就没再看了。”   助理拍了下桌子,“这肯定是装的,您要说偷看了几眼,目光不猥琐这是人品好,看一眼就没看了,那绝对是装的。”   苗伟峻看傻子一样地看他,“这种事如果能装,你安排这出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助理语塞,吱唔半晌,找了个理由,“这不是事发突然,可能没安排妥当嘛。您说的是他上门拜访后再带他来,谁晓得今天——”   “今天碰到更好,要是他贼眉鼠眼的,我家的门他也配进?”   “这么说,这孩子挑不出什么毛病了,条件还是万里挑一,”助理说,“您不是一直想小草早点成家,到这一步您还哪不满意?”   苗伟峻的眉头紧皱,片刻后才叹息一声,“总觉得看他哪都讨厌!”   “您哪!现在的样子就跟亏损了十个亿一样,”助理笑着说,“自从小草跟您说要带男朋友回家,您就没安宁过一刻。”   苗伟峻撑着桌子站起来,“走吧,回家还有更艰巨的任务。”   助理先一步下楼,把车开到门口,苗伟峻坐上车,闭了会眼睛就到家了。   他下车看了自己熟悉的家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潮热的空气,才走进去。   一进门,他的呼吸一滞,那十几年前的压抑感又回来了。   客厅的灯光很明亮,照出冰冷的白光,正对着他的圆形落地窗被拉得严严实实的。住了十几年的家,他知道窗外是花园,花园外还有两米高的围墙,就算不拉窗帘,私密性依然很好。   他的目光移到客厅中间,女儿背对他坐在双人沙发上,妻子面对他,坐在单人沙发上,抱着手臂,脸色阴沉。   他走到苗小青旁边坐下,拿出手机递给她,“手机丢了一晚上也没找,看来是跟你妈在赌气啊?”   苗小青看到手机一怔,正要问,苗伟峻使了个眼色,苗小青接过手机,没再说话。   “你先去睡吧,我跟你妈聊聊。”苗伟峻说。   苗小青看了一眼妈妈,点了点头。   苗伟峻跟她一起走到房间门口,说:“我跟他见过了,让他明天中午来家里。”   “可是妈妈——”苗小青的声音低下去,“我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他到底哪里不好?为什么不同意?”   苗伟峻拍拍她的背,“好了,进去睡,我说服她。”   他推开门,让苗小青进了屋,才关上门下楼。   回到客厅,他在沙发上坐下,看了妻子一眼说:“那孩子我见过了,人品条件都很好。”   “青青跟他不合适。”苗太太冷冷地说。   “哪里不合适?”苗伟峻说,“贺家那个小混混合适?”   “他哪里不好?”苗太太说。   “哪里不好?”苗伟峻冷笑一声,“咱们女儿是物理学博士,他一个大专生,你让小草嫁给一个学历比她低那么多的人,你怎么想的?”   “因为学历低,他才会一直对青青仰视,没有底气对她不好。”苗太太说,“这一年多来,他在我这里下那么大功夫,还不能说明他的真心?只要他真心就够了。”   苗伟峻被她的逻辑气笑了,“他真心,那他以前的名声怎么来的?你知道他跟多少女孩鬼混过?”   “名声?”苗太太嘲讽地望着他,“这种东西最误导人,那些名声好的人,做的事情没被人知道罢了。”   苗伟峻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这十几年来,我做没做什么你看不到吗?”   苗太太固执地说:“是没做,还是没被我看到?”   “你!——”苗伟峻按捺住火气,“你对我有意见,你对我不满,你怎么对我都行,小草的婚姻,你不能干涉。”   “你以为我是对你不满,拿孩子撒气?”苗太太轻蔑地说,“青青是我的命,我怎么会因为对你不满就去害她?”   “说说你的想法吧。”苗伟峻疲惫地说,“满意那个小混混的原因是什么?”   “他不敢对青青不好,他一家都不敢。”苗太太说,“我会把他放到眼皮子底下看着。”   她的话说完,苗伟峻仿佛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地看着妻子,不寒而栗。   苗太太接着说:“如果青青嫁得远远的,那人欺负她,你能怎么办?他做研究的,你没办法让他单位被开除,也没办法让他一无所有。”   苗伟峻陌生地看着妻子,迟缓地摇着头,“你真看得起我,贺家那个小混混要是对青青不好,我也拿他没办法。”   “那他就滚!”苗太太说,“我可以让他滚出我的家,让他永远回不来。”   “你没这权力,”苗伟峻说,“小草结婚后,那是她的家——原来你打的是让他入赘的主意,太可笑了。”   苗太太霍地站起来,眼里满是偏执和疯狂的情绪,“我不跟你说了——”她死死盯着苗伟峻,“我死也不会同意女儿嫁给一个家里很穷,自己有了出息却忘本的男人!”   她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就跟你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唉,小草好无辜啊,所以这也导致她会那么拼命的原因,命运得握在自己手里。 第48章   苗小青到天亮才合眼,睡了三个小时睁了下眼睛,就再睡不着了。   她起床下楼,听到厨房里有人忙碌的声音,在嗓子眼堵了一整夜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她看了墙上的钟,九点半,连忙去洗漱,换衣服,还特意化了个淡妆才又下楼。   走进厨房,她拉开冰箱,边拿牛奶边说:“妈,我喝完牛奶就来帮你——”她一转头,望着正在切菜的阿姨愣住了,“你是谁?”   “我是张先生家的保姆,”阿姨说,“听说今天家里有客人,让我过来做午饭。”   苗小青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我妈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阿姨歉意地笑笑,“可能在忙别的吧,苗先生说是有很重要的客人。”   苗小青心安了点,想着妈妈可能出去买东西了。既然有阿姨在,也不用她帮忙,就回到客厅,把楼上楼下每个房间都看过,又去了地下室,也没找到妈妈。   她又回到客厅,心里的阴影越扩越大,令她坐立不安,只能在家里走来走去,不时朝门口看。   快到十一点时,门口有了响动,她心下一喜,连忙跑到门边,看到的却是拎着东西从门外回来的父亲。   “爸!”她帮着拎了两个大纸盒,里面装的是水果,“我妈呢?”   苗伟峻低下头换鞋,换完鞋越过她往前走,边走边说:“你妈妈的一个朋友突然生病,她去医院了。”   苗小青的心沉到了谷底。   “你放心好了,张叔叔家的阿姨手艺很好。”苗伟峻说着,回过头一看,女儿还站在门口,刺眼的阳光下,她像一尊苍白的雕像。   他缓缓地走到她面前,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叹了口气说:“对不起!我没能说服你妈妈。”   苗小青咬着嘴唇,迟缓地摇了摇头,“不怪您!”   苗伟峻像她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没关系,爸爸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程然来了,我们就跟他说妈妈今天凑巧有事。”   苗小青竭力保持平静,松开嘴唇,仰头对父亲挤出一个笑容,“嗯,我去洗水果。”   她拎着水果走进厨房,站到水槽前,打开水龙头,一边冲洗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冷静,绝对不能露出情绪。   她想到去程然家,程然的妈妈天没亮起来酱骨头,她不能让程然来家里感到难堪。   不能哭,哭的话眼睛会红,他看到了肯定会猜到发生什么事。   她接连的深呼吸,心逐渐平静下来。   她刚松了口气,拿起一个芒果放到水槽里,心里却突然涌起委屈的情绪而流出泪水。   水哗哗地冲洗着芒果,她低低抽泣了两声,眼泪滴到手背上。她听着水声,默默无声地淌着眼泪。   直到把一篮子水果洗完,她偷偷拿手抹净泪水,抬起一张平静的脸,走到外面。   刚把水果放到茶几上,门铃响了。   她心里忽然快乐起来,一扫刚才的阴郁,小跑着去开了门。   程然站在门口,穿着一件白衬衫,黑色修身长裤,他在稍微正式的场合一直都这么穿。   他手上拎着几个袋子,苗小青接过其中两个袋子看了下,是海参花胶之类的海鲜干货,看品相大小,肯定买得死贵。   她有点心疼,“干嘛买这么贵的?”   程然笑了下,“不是买给你的。”   “进来坐吧。”苗伟峻站在客厅中央对他们说。   苗小青侧过身,让他进门换鞋,“你先跟爸爸聊天,我去给你拿果汁。”   “我要白开水。”程然低声跟她说,又看了一眼已经在沙发上坐下的苗伟峻。   苗小青知道他是不想在父亲面前表现出不成熟的一面,“嗯,你快过去吧。”说完去了厨房倒水。   苗伟峻很和蔼地问程然一些学校的情况,都是出于关切,一点也没有昨天的刁难和敌意,弄得程然一怔一怔的。   苗小青拿了水过来。他立刻想通了原因,这都是当着女儿的面。   因此他也一副恭恭敬敬,仿佛十分崇拜苗伟峻的模样。   饭很快做好了,阿姨摆上碗筷,酒杯,又陆续把菜端出来。   程然远远看着,有点坐立不安。   阿姨把饭也盛好以后,对他们说:“可以吃了。”   “吃饭吧。”苗伟峻说。   程然跟在他身后走过去,喊了一声,“阿姨好!”   一时间,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怔住了,房间陷入了短暂的幽寂当中。   阿姨最先反应过来,一边摆手,一边对苗崇峻说:“你们慢慢吃,吃完我再过来收拾。”   程然明白过来,尴尬得一动不动。   苗小青用力地咬着嘴唇。   苗伟峻镇定在桌边坐下,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说道:“你俩快过来吃吧。廖阿姨手艺很好,我特地请来的。”   一句话即显示出他对这位阿姨的尊重和推崇,也化解了程然刚刚认错人的尴尬。   苗小青抿了抿嘴唇,对程然说:“你还站着干嘛?爸爸等着呢。”   程然跟着苗小青走到餐桌旁边,在她的对面坐下,看着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心里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该感慨。   搞这么大的排场,让他很不自在。   “她妈妈的一个朋友今天突然生病了,没人照顾,一大早去了医院。”苗伟峻笑着说,“不过她妈妈的手艺实在不怎么样,你也不用遗憾吃不到她亲手做的。”   程然也笑了,却不敢接话。   “我妈在家都是抗糖化饮食,又清淡少油。”苗小青说,“我过年回家几天都会想念食堂。”   程然说:“我妈做菜都是赤酱浓油,我没变成胖子,都是因为我一直吃食堂。”   苗伟峻问:“你们学校食堂怎么样?”   苗小青和程然互看了一眼,程然说道:“味道还行,就是吃得太多了,连闻到那味道都受不了。”   “你那个学校的食堂我去吃过,”苗伟峻对程然说,“那时我在你们学校旁边读博。”   程然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他说的哪里,不由得惊叹出声,“哗!”随即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我一个本科同学想转行,也考过那里,没考上就去了人大。”   苗小青对父亲说:“我认识他这么久,第一次看到他会佩服别人。”   苗伟峻说:“那是当着面,背后肯定藐视地说:‘做金融的要什么高智商?’”   “不敢不敢,”程然连忙说,“在我国绝对没人敢藐视五道口的金融博士。”   他说完三个人都笑了起来,苗小青站起来帮程然把小米海参粥的碗盖打开,“你肯定没吃早餐,先吃点粥。”   “睡懒觉了?”苗伟峻问。   “他要是没事,起床后都要赖很久——”苗小青说着对上父亲的目光,她的脸蓦地一红,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苗伟峻脸上的表情犹如黑云压顶,生吞活剥一般的目光凶狠地射向程然。   程然连忙低下头假装吃粥。   “爸!”苗小青喊了一声。   苗伟峻这才收回目光,还气闷得按着胸口。   程然的头埋得更低了。   苗小青后悔得要死,就这么把自己跟他同居的事捅给了家长知道,这世上就没有比她更蠢的人了吧?   正当空气紧张得都要凝固的时候,大门打开了,三人都看过去。   穿着湖蓝色套装裙子的苗太太走进来,看到他们说道:“原来家里有客人啊?——快进来坐吧。”   苗小青一眼就看到她身后的贺晖。   贺晖也刚好看到餐桌的三个人,立刻像明白到什么似的,惊慌地看向苗小青说:“我不是——”他顿了顿,对苗太太说道,“把您送到我就放心了,我还有事,就不进去了,阿姨再见!”   “你不用走!”苗小青“啪”地扔下筷子,脸色阴沉地站起来,“该走的是我们!”   她走到餐桌的另一侧,拉起程然,对着苗伟峻呆立了两秒,才艰难地说:“爸爸,请您原谅我!”   她拉着还没搞清楚情况的程然,走到苗太太面前。望着苗太太,紧握住程然的手,使自己的声音冷静又无情地说:“我以为您总有一天会明白我和爸爸是爱您的!但我现在知道了,您不会知道,即便知道,您也会装作不知道。”   她用力地抿着唇,在眼里的泪水掉下来之前,颤着声音说道:“我不想再跟您一起生活了,请您原谅我!”   说完她重新拉起程然的手,飞快地走了出去。   苗太太迟顿了一秒,转过身撕心裂肺地喊道:“青青,你要去哪里?”   苗小青停下来,转过头,满面泪水地说:“以后叫我小草!”   说完她拉着程然一路飞跑,跑出小区,跑得嗓子干得冒烟,肺里憋得喘不了气才停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哎…作者没话说~~~ 第49章   程然蹲在她面前,用手指擦着她脸上的泪,刚擦干又湿了一脸,他索性不擦了,伸手抱住她,她的脸埋在他肩膀上,揪心地听着她发出的呜呜咽咽的声音。倾刻间,他的肩膀上的衣料就湿透了。   哭够以后,她坐在马路的路肩上,程然跟她并肩坐着,看着来往飞驰的车说,“坐这里可不安全。”   苗小青失魂落魄地站起来。一辆黑色奔驰在他们面前停下,她立刻就认出是自家的车,心里冒出那么一线温暖的亮光,当车窗放下,爸爸的脸露出来时,那点亮光熄了,冷了。   “你俩上车,”苗伟峻脸上的焦急还在,眼里已经显出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不回家。”苗小青说。   “不带你回家,”苗伟峻索性解了安全带,下车打开副驾的车门,把苗小青塞进去。又没什么好声气地命令程然道,“你也赶紧上车。”   程然老实地打开车门坐进去。   苗伟峻回到驾驶坐,发动汽车,又安抚地对苗小青说:“放心,我不带你回去。”   “那现在是去哪?”苗小青还带着哭腔问。   “你是我女儿,我能让你跑出来连个去处都没有吗?”苗伟峻又说,“你别说话,我听你那个声音难受,让嗓子歇会儿,当心明天发不了声。”   “我妈呢?”   “叫你歇会儿!”苗伟峻少见地吼她一句,把苗小青吼得心里一抖。他重重地叹息一声,放轻了声音说道,“我让贺家那个小混混在家里先守着,一会儿李江就到了,不会有事。”   苗小青听了没再说话。   苗伟峻把车开进一个高档小区里,带他们走进其中一栋。进电梯后,苗伟峻拿出一张卡刷了一下,顶楼的键亮了。   走出电梯,就是入户花园。苗伟峻推开那扇木门,进到宽敞的客厅。   苗小青仰头看,是两层复式,大约还有一个楼顶花园。   苗伟峻拿出两张卡,给他们一人一张,说:“你们就住这儿,我一会让李江给你把行李箱送过来。还要拿什么,你发个信息给我。”   苗小青问:“这是谁的房子?”   “我几年前买的,”苗伟峻说。   苗小青怀疑地看向他,“您不会是——”   “你想什么哪?这房子在你外公名下,”苗伟峻又生气地说,“把你爸想成什么人了?”   “那为什么我们不知道。”   苗伟峻想了一下才说,“你离家去上大学以后,我也需要一个透气的地方,偶尔会来这里。”   苗小青沉默了片刻,走到苗伟峻面前,伸手抱紧他。   苗伟峻拍了拍她的背,没有说话。   苗小青抱了两秒松开,“我没事了,您回家吧。妈妈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苗伟峻走到门口,回头扫了他俩一眼,别扭地说了一句:“二楼最右的房间是我的,其他们都可以住——”他又看着程然强调道,“这儿有4个房间。”   说完,狠狠地瞪了程然一眼才离开。   苗伟峻走后,剩程然和苗小青两个人在大房子里。程然走错两次,第三次在才顺利地找到卫生间,拿一条新毛巾浸湿后才递给沙发上的苗小青。   苗小青接过毛巾擦着脸,湿润的毛巾让泪干后紧绷的脸逐渐舒适。她把毛巾扔在茶几上,拍了拍旁边的空位,叫程然坐下来。   程然抱着她,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苗小青掐了他的腰一把。   程然仰头把这套巨大的房子扫了一圈,“我在想来这一趟起落够大的。先是看到你家的大别墅,一顿饭还没吃到一半,又看到你在街上可怜巴巴无家可归,现在又来了这套一梯一户的大豪宅。”他顿一顿,挑起她的一绺头发在手里捻着,“有钱人都这么折腾的吗?”   “主要是我妈能折腾,跟有钱没钱无关。”苗小青说。   “还是因为有钱,如果像我妈那样,天不亮就要起来去出摊,也没功夫来折腾我。”程然说,“我们做物理没钱还比哪一行都累,你以后就跟我过普通人的日子好了。”   苗小青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胸腔振动的声音,心里一点一点地踏实下来,“我的生活一直很普通。”   程然想了想说:“所以我没察觉到,不是因为我不细心,你也没让我往那方面想。”   苗小青像猫一样地躺在他怀里,眯着眼睛让他一缕缕地抚顺她的头发。   她这样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才说:“你那么爱面子,不怕别人说你闲话?”   “老婆有钱,我很有面子才对吧?”   苗小青拍他一掌,“那天晚上,你明明都把手机送到家门口了,也没给我,为什么?”   程然手上的动作一顿,“那时心里很乱——”他刚说出口,就察觉到躺他怀里的苗小青身体僵硬地绷紧,带着一丝疏离和冷漠,仿佛只要他说出曾对这段关系犹豫的话来,她就会离开。   他松开她的头发,紧紧地搂了一下她,“我一直很享受你的仰慕和喜欢——”他说,“你不知道那是一种很幸福,很得意的感觉,不啻于我搞定一个难题的成就感。我怕失去——在知道你家的真实情况时,我很慌。”   程然又接着说:“而且我也怕我在你面前失去骄傲,变得卑微,之前的日子——”他停了一下,脸上露出微笑,“从我们在一起后,这些日子太好了。我不想有任何的改变。”   “没有改变。”苗小青爬起来,搂住他的脖子,吻着他的眉毛和眼睛,“我们不会有任何改变——”   程然轻轻地闭上眼睛,让她的嘴唇盖章一样的印在这里,滑到那里,像玩闹一样的,不带欲望,慢悠悠地,不急不躁地,享受感情平稳后细水长流的亲昵。   不会改变的。他也这么想,没有人能让他们改变。   苗小青又重新躺回他的怀里,他的脸贴着她的头发,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椰子清香,他以前只觉得这个味道好闻。现在才明白,应该是洗发水很贵的原因。他那十几块一瓶的超市货,不可能还有专门的调香。   这么一想,她妈妈反对也情有可原,谁舍得公主一样养大的女儿,嫁给一个生活在最底温饱线的男人。   “你跟你妈妈——”他问,“你打算就这么跟她僵持着了?”   苗小青脸朝下,埋在他的肩窝,闷着不说话。   “苗小青!”程然想把她的头抬起来,她躲开了,又埋到他的颈下。   “我恨她那么对你!”她闷闷地发出又轻又细的抱怨。   程然揪心地抱紧她,“我没事。”   “我不想原谅她,”苗小青说,“我看不了你被冷落,你那么骄傲的人。”   “我真的没事。”   苗小青想起来这事儿情绪又极端起来,胸口堵得难受,她站起来,说:“我们出去吧。”   “去哪?”   “去人多的地方。”苗小青说。   他们俩换了鞋就出门了。苗小青从家里跑出来时没带手机,没带包,身无分文。   电梯里,她挽住程然的胳膊,讨好的说:“包养我一天呗。”   程然淡淡瞥她一眼,“几次?”   苗小青踢他一脚,“光天化日,你怎么那么不要脸?”   程然低头,轻轻踢了下她的脚尖,“光天化日,你家暴就很要脸?”   苗小青又抬起脚,脚尖在他的小腿上缓慢地磨蹭着,渐渐的,她的身体也蹭了过来,漂亮的脸蛋仰起,柔情似水地望着他。   程然两边的眉毛挤到一起,都快锁死了,“你别特么每次都在不合适的地方勾引我行不行?”   “反正你都说我不要脸了。”苗小青说着,把他腰上的肉又捏了一把。   “我不要脸,我不要脸!”程然微微弯腰,藏起自己的窘状,又低声咕哝一句,“你哪不要脸了?在家的时候就跟烈女一样。”   这次他得到了结结实实的一脚。   程然一伸手把苗小青拉回来,小心地哄着:“我错了错了,知道你就喜欢看我被你迷得心急火燎的样子,我不都配合你了?”   苗小青“呸”他一口,又被他气笑了。她面前的程然,和别人面前的程然,差别越来越大。   电梯门一开,程然握紧她的手,举到两人的脸前,“抓紧,别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感觉到程然一点一点的变化啊,哈哈哈… 第50章   他们拦了辆出租车去白堤,还没靠近湖边,远远地看到前面堵死了,就在红绿灯前下了车,让司机方便掉头逃离堵车的长龙。   程然隔湖遥望着白堤上的人山人海,只觉得头皮发麻,而自己在的地方也好不到哪去。他被苗小青拖着,走个三五步,对面就会突然冲来一个人,两人只好松开手,给他们让路。   在年平均气温十几度的地方长大的程然,在新火炉七月的高温下,只觉得热气烘着他,瞬间汗水就哗哗地流了满身。   “咱们能换个地方吗?”他惊恐地望着根本看不到尽头的人潮,顿时感到自己最娇气的一面被逼出来了,“不行,太多人了,我受不了。”   他拉着苗小青掉头往回走,拉了一下没拉动,回头一看,苗小青站在原地不动。   他用了点力,把她拖到身边,又推着她往前走。苗小青任性地一动不动,后来干脆躲开站到一旁边,满脸不高兴。   “我们去个凉快点,人少点的地方不行吗?”程然抹了把脸上的汗,他的衬衫湿了一大片,汗水浸得他就像条落水狗。   他坚决要离开这个不是人待的地方。   “我就要在这里!”苗小青任性起来。   程然烦躁地说:“等人少了再来行不行?”   “不行。”苗小青甩开他的手,“你不喜欢就走,我一个人逛。”   程然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怒火冲冲地瞪着她,每次都这样,不顺着她的意思,就开始威胁他,“你确定?”   苗小青满脸失望地看着他,坚决地说:“你不喜欢就走,我一个人逛。”   他抿着唇,对她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那你就自己逛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   他笃定苗小青会跟上来。   他忍着没有回头,走出了一大段,人渐渐少了,风也能吹到他身上了。突然他的后背一凉,回头去看,全是陌生的脸孔。他仔细分辩着那些人脸,天气酷热,他没看到苗小青。   他的眼前一阵眩晕。   头一回,他的心脏慌得乱跳,立刻摸出手机正要拨打,想到她现在没包,没手机,身无分文。他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   他的脑子开始发胀,什么都没想,拔腿急奔去了那令他恐惧的人潮中。   在人群里奔跑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程然跑跑停停,每当他跑的时候,他就感到奇怪,刚刚明明连走都走不动的,现在他居然可以跑起来。   汗水流得更凶了,差点撞到人时,还会被人骂两句。他心里很诧异,现下的境况比刚才拉着苗小青走的时候恶劣多了,可是他却一点抱怨都没有。   他只求能赶紧追上并找到苗小青。   然而人多得简直恐怖,密密麻麻的脸孔,程然每张脸都没放过,看了几百张脸后,他怀疑自己得了脸盲症,差点连苗小青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他跑到了他们分开的地方,没有看到苗小青,他的心在胸膛里颤抖起来。   他继续往前跑,在密集的人脸中逐一辩认,直到在那花花绿绿的人海中看到苗小青时,他才知道自己傻得可以。   找她根本不用去盯着脸看,不管她身边有多少人,不管她是不是背对着她,不管她是不是穿着鲜艳的衣服,只要她在人群当中,他根本看不到别人。   他停下来,弯腰喘了口气,目光却不敢有片刻离开她。   她坐在一块石头上,两手撑着膝盖,怅然若失地望着湖面。   他走过去,站在她面前,等她缓缓仰起头,他向她伸出手说:“对不起!”   她的手放进他手掌里,刚把她拉起来,她的眼里就淌下两行泪,突然甩开被他握住的手,朝他劈头盖脸地打了起来。   “你个混蛋!”她一边打他,一边哭着说,“我能陪你在零下二十度的河面吹冷风,你为什么不能陪我在三十度的湖边散步?”   程然像块木头一样站着,任由她发泄的巴掌拳头落在他身上。   “我不喜欢钓鱼,也不喜欢那么冷,因为有你在,我都喜欢了,你呢!”   她一手揪住他的衣料,一手对他又捶又打,“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就想你陪我逛一次西湖,你竟然丢下我就走——”她抽泣了两声,“你这个混蛋,我也不要你了,我不要你了!”   她说完扑在他的胸膛,放声哭了起来。   程然搂紧她,她的哭声就像一把刀在他心上来回地割。他把她抱得又更紧了些,吻着她的头发说:“我错了,我错了!原谅我!我陪你逛,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对不起!苗小青,对不起,我是混蛋。”   苗小青的哭声渐渐小了,贴着他的颈窝里轻声啜泣。   程然一迭声地说着对不起,他的心还在颤抖。也许他自己都没发觉,他对抱着的人,已经产生了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深情。   “你想去哪里,”他说,“你想去的地方,你想做的事,我都陪你。”   他的心境转变得很快,快得连他自己都吃惊。他握着苗小青的手,跟她在人潮中左躲右闪,为她在冷饮铺前排长队,给她买手工拙劣的花环,他没有抱怨,没有露出嫌弃的表情,他只觉得看到她笑,看她露出开心的表情,幸福就会油然而生。   他们随着人潮走到一个卖小商品的铺子前,苗小青松开他的手,在手链和戒指盒前俯身看了起来。   她伸手挑出中间的一对铮亮的银色情侣戒指,圆环上一大一小镶小碎“钻”的半边心形,拼在一起就是一整颗心。   她抓起程然的手,把男款的戒指套进他的无名指,大小竟然刚好,她惊讶地看着程然修长的手指,把女款的那只戴进了自己的无名指,有一点松动,但也没松到掉下来的程度。   她欣喜地问老板,“多少钱?”   “六百八。”拿一把裂口的蒲扇扇风的胖老板娘爱搭不理地说。   苗小青立刻换了本地话,“我不是游客。”   老板娘的扇子没停,频率低了一些,“六百。”   “两百。”苗小青还价。   老板娘轻蔑地“哼”一声,不说话。   苗小青把两人手上的戒指拔下来,拉起程然就走。老板娘又喊他们回去,几个来回的讨价还价,最后三百五成交。   苗小青喜滋滋地又拿出戒指,给程然和自己戴上,才拉着他去划船。   坐在愚蠢的鸭子船上,程然漫不经心地踩着划水板,看了眼手上的戒指,“都不知道是什么金属。”   “管它呢,”苗小青把两人的手叠到一起,拍了张照片,立刻把头像换了。“都要结婚了,这戒指正好。”   “结婚戒指?”程然双目圆睁,“我可没打算买这个,说不定一个星期就氧化变色了。”   “我喜欢这个,氧化了你送去实验室电镀一下不就行了?”   “你确定?”程然说,“不用为我省钱,再说结婚戒指的钱能省吗?”   “不是省钱,”苗小青说,“又不是这辈子你只买这一枚戒指,以后纸婚,木婚,锡婚——你都可以买。这对戒指戴上刚刚好,跟我们多有缘哪。”   程然理解不了她是什么心理,有点闷闷不乐,他都计划好了,戒指也藏在衣柜里了,就等回去后诱导她去找,找到了就跟她求婚。谁想到,她在路边一个小摊儿上就把这事儿给定了。   他还想再挣扎了一下,“你不再考虑考虑?”   “不考虑。”苗小青斩钉截铁,又回头怀疑地看他一眼,“你是不是怕别人看见了,说你抠门儿?”   “你怎么老说得我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呢?”程然放弃了,“你喜欢就这个吧。”   苗小青扑过来,吧唧亲了他一口,把头靠他肩上,“你的文章被PRL接收的事还记得吗?”   程然想了一下,点点头,“记得,好像是过年。”   “我们在群里恭喜你,我以为你会出来说几句话,结果你从头至尾没出现,”她说,“那段时间我总想着你,除夕那天心情很不好,就来了湖边喝酒。”   她停了停,仿佛又想起那时心烦意乱的自己,嘴角微翘,“那时湖边也很冷,我却不想走,好像再等等,就能等来你一样。我想着你在的情景,想着在那么多人中,如果你紧紧握着我的手——想着想着,又想到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我很难过。”   程然很是惊讶,他一直以为他走以后,她就算没忘记他,感情也淡得差不多了,因为她一次也没跟他联系。   他却一直在打听她的消息。   知道她留了下来,知道老板给了她重要的工作,知道她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接了——   她让他感到不可思议,那个谁都以为她做不出来的工作,竟然真让她一步步地做出眉目了。   当他听说她也要去开会的消息,他发觉自己居然是期待的,兴奋的。   现在她告诉他,虽然没联系过,但她却在想念他。   她今天是在给自己圆梦。   他停止了踩划水板,船在湖心上慢悠悠地漂着,两岸的垂柳飘逸,香樟繁茂,枫树优雅,而船上最美好的她,完整地属于自己。   他望着她,嘴张合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的发出声音。   一阵风拂了进来,吹得她乌黑的发丝遮住脸。他立即伸手拨开她的头发,捧着她的脸说:“苗小青,我爱你!”   他看到她脸上的神情霎时怔忡起来,他吻了下她,又退开来,温柔地凝视着她说:“可能比你知道的要爱得深。”   他再吻她一次,“要深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程然这种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驴脾气,还真的得敢于家暴的苗小青才制得住,哈哈 第51章   他们吃完晚饭才回到那套顶层复式,小五把程然的行李箱里送过来了,而苗小青的行李箱却还没到。   小五从楼下跑到楼上,又从楼下跑下来,在楼梯上就开始大呼小叫,“头一回见到真正的豪宅,真是大开眼界,顶楼居然还有温室。”   “我爸说过好多次,等他退休后,他就要弄块地种茶,再修个书斋,学蒲松龄在门口摆茶摊,谁路过就给他一杯茶,换一个故事。”   苗小青在冰箱里找到些吃的喝的,她拿了啤酒,果汁,柿饼,德国香肠出来。香肠在烤箱里烤得焦皮冒油,切好了端到客厅,坐在地毯上跟小五喝起了啤酒。   “你爸要写书?”小五问。   苗小青摇摇头,“他想跟各种人聊天。”想了想又说,“他说现在跟他聊天的人都是不说人话的。”   “听起来无聊得简直孤独了啊。”小五说。   “他们那个年代的人,都是有些清高的书生气的,”苗小青说,“读大学都还会组什么诗社,我看过我爸的手写诗稿。”   “写得怎么样?”   苗小青耸耸肩,“对我来讲,也跟鬼话差不多。”   程然忽然想起来什么,问她道:“好像你爸你妈叫你的小名都不一样。”   “我爸家里条件不好,我妈不喜欢我的爷爷奶奶。我的名字——”她顿了顿说,“我出生是二月底,小草刚绿,爷爷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小名就叫小草。我妈觉得没文化又土气,应该让外公给我起名的。我爸在这点上很坚持,所以二十几年,他们俩谁都不让谁。”   小五举起手,“我能问一下,你妈叫什么名字吗?”   “梁锦文,锦绣文章的锦文,”苗小青说,“我外公只有两个女儿,我小姨叫梁锦书。”   小五拍着桌子说道:“我站你妈那边!”   程然瞪了他一眼,“我不同意,小青苗这名字挺招人喜爱的。”   “真的吗?”苗小青惊喜地问他。   程然点了点头,又想起她离家之前,对她妈妈说的那句话:以后叫我小草。   这样一个撕裂的家庭。如果父母其中一个不爱她还好,偏偏两个都很爱她,那这些年她过得都是小心谨慎的吧?   “你心里偏向你爸?”他问。   苗小青没承认,也没否认,“我妈对于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太单纯,太幼稚,抗挫折能力为零,”她并不想在别人面前这么谈论起妈妈的不好,可是那些想法在心头压抑了太久,她想至少能有一次倾吐的机会,“空间都是多维的,她的思想却只有一维。她不懂人性和情感都是很复杂的,连物理结果也都只是相近,可她却能给人性和情感定一个标准答案。”   她顿了顿说:“我妈只能过所有人都顺着她的生活,一旦谁的想法跟她有了冲突,就会出现完全没法沟通的情况,她坚持自己是对的。”   “我妈其实也这样,”小五感同身受地说,“染头发抽烟喝酒的女孩儿就一定不正经;单亲家庭的孩子一定有心理问题;读不好书的人就一定没前途;有钱人家的孩子一定娇气任性,离过婚的人一定有严重的缺陷……反正我妈满意的儿媳妇儿,我是不可能找得到了。”   苗小青“噗”地一声笑出来,见他郁郁地喝了一口酒,又觉得自己不太厚道。   程然悠闲地喝着果汁,完全没有他们的烦恼,让苗小青有些嫉妒,她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膝盖,“你怎么不说话?”   “有什么好说的。看看那些相信星座的人,把地球上的70亿人简单生硬地划分成12种人,”程然说道,“明明是全人类都有的毛病,所谓的‘星象学家’就把毛病打包分成十二份,每个星座分一分,就能让那么多人乖乖地对号入座。一个天体物理学家,研究了一辈子发一篇文章,还不如‘星象学家’随便瞎诌几句。”   小五说:“你这要求太高了,不能要求普通人都有科学素养。”   “所以,我自从知道人有智商上的高低差别,抽象思维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时候,我对我妈——”程然喝了口水,才说,“我妈每次企图用她那一维的抽象思维打败我四维的抽象思维时,我都特别可怜她,所以我坚决尊重她的想法。”   苗小青冷哼一声,“那你还瞒着他们偷偷报物理系。”   “所以为什么要去试图说服他们呢?”程然说,“又不是学术讨论,非要求一个相近值。只要对他们的想法表示尊重,然后做自己该做的就行了。”   苗小青眯起眼睛看他,“你对我做了多少阳奉阴违的事?”   “用不着,”程然淡定地说道,“虽然你只有二维或者三维,不过多数时候跟我的想法是并轨的。”   苗小青听了,心里正乐滋滋的。却听到小五凉凉地说:“这就是典型的尊重同情+拒不配合啊,简直是标准示范。”   程然冷冷地睨他一眼,“十点了,你要留这里过夜?”   小五把剩下的啤酒喝完,懒洋洋地站起来,“我走了。”   程然和苗小青把小五送到楼下,见他上了出租车,两人才往回走。   行李箱一直没送到,苗小青心里隐隐不安,然而程然在身边,那点不安很快就不见了。   晚上程然再次示范了他的人生哲学,将一个房间的床铺弄出睡过的痕迹,在另一个房间跟苗小青挤一张床。   他定好了闹钟,六点钟回到另一个房间接着睡。   助理八点才送行李箱来,他和苗小青都已经起床了,而助理根本没有上二楼,程然顿时觉得亏死了。   助理把行李箱放下就匆匆地离开,苗小青觉得不对劲了,照他细心的性格,一定会问她还缺不缺什么,安排好后再走的,但他今天什么都没问,就匆忙地离开。   苗小青在电梯口追上他,问道:“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助理笑了笑,“没什么事。”说完又转过脸去,望着电梯。   “电梯门照出你的脸了,”苗小青站到他旁边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草!”助理神色很是为难,语气有点哀求的意味,“真没什么事,你就安心在这儿住着。”   “我爸在哪里?”苗小青的心不断地往下沉,焦躁的情绪爬上了脸,“你不说,我就打电话给外公,让外公去找他。”   “别!”助理颓丧着一张脸说,“你妈妈在医院,你爸从昨天起就一直陪着她。”   “等我两分钟,我换套衣服了跟你一起去。”   苗小青换好衣服出来,看到程然也站在电梯口,她有瞬间的迟疑。   程然先她开口,“我会在病房外面等着,不进去,也不会让你妈妈见到。”   苗小青揪心地望着他,嘴张了几次,最后轻轻点了下头。   去医院的路上,车窗外的阳光明艳,苗小青的心里却蒙上了浓重的阴影。十几年前,那种压抑在她心头,让她透不过气的恐惧又回来了。   过去了这么多年,原来那时候的感受她从未真正忘记过。一旦回来,那种熟悉的压抑感仍会令她不由自主的战栗。   她靠在程然怀里,深深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积年的木香,像能安神一般,让心绪趋于宁静。然而过不了几分钟,那阴影又回来,重新盘踞在她的心头。   她不知道妈妈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有多严重,她不敢问,她连提前知道的勇气都没有。   她的脑子里不断想起小时候的片断。天不亮妈妈来叫她起床,她的声音总是很轻,很温柔,像哄着她一样:“宝贝,该起床了,再赖会儿就要迟到了哦。”   刚起床她没什么胃口,餐桌上总会切好的水果,让她先开胃再吃正餐。   她吃得多的那餐,妈妈的脸上总会露出欢欣的笑容;同样,她吃得少的那餐,妈妈就会焦虑地连声叹气。   苗小青小时候总觉得妈妈很神奇,她总是不会睡过头,总是不会错过接她的时间,总是在每天六点把晚饭做出来,她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总那么准时的?   直到有一次,妈妈接她晚了,她在校门口张望了很久,才看到妈妈的身影,她打着伞,衣服却透湿,她好像完全感觉不到难受,走到她面前就开始道歉:对不起,青青,对不起,妈妈坐的车出了车祸,耽误了很久。   她摸着妈妈湿透的衣服,问怎么回事。   她才知道妈妈出门时没有下雨,坐的车被追尾,她只好下车冒雨走过来,想到没有伞,她又冒雨走了两条街去买伞。   后来就算是艳阳天,她也总是带着把伞,晴天遮太阳,雨天遮雨。   妈妈从来没让她淋过雨,没有让她饿过,没有让她害怕过——   半夜做恶梦吓得哭醒,她都会立刻跑进她的房间,陪着她一起睡。   人的记忆系统是很奇怪的,昨天她对妈妈生气的时候,记起的是妈妈不准她乱吃零食,只能穿她挑好的衣服,不准她随便交朋友……全是令她头疼和难过的一面。   今天得知她在医院,她又只记起妈妈温暖和爱她的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现在谈起婚姻,都会讲门当户对啊,经济条件之类的,我觉得其实都忽略了婚姻的真正核心,是思想上的对等。苗太太跟苗爸最大的问题就是思想不对等。 第52章   来到病房前,程然在离病房一段距离的椅子上坐下,苗小青回头看了他一眼,等呼吸平静后,她才推开门进去。   病房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苗伟峻坐在沙发上,拿着一本书在看。见苗小青进来,他指了指病床,没有说话。   苗太太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苗小青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看到妈妈像是没有生气一般地睡着,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身体也没有起伏。   她像是根本没有睡着一样,苗小青刚靠近床边,她就睁开了眼睛。   “青青!”她又惊又喜,眼睛里忽然就有了神彩,她虚弱地又喊了一遍,“青青!”   苗小青的眼泪滚落下来,她抓着妈妈的手,反复在手里握紧,“妈!”   苗太太的眼角也淌出泪,“你要离开家?不要妈妈了?”   苗小青拼命地摇头否认。   苗伟峻走过来,手按在苗小青的肩膀上说:“你妈妈昨天跟我吵了几句,后来晕了,昨天到今天做了很多项检查。”   苗小青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怎么回事?”   苗伟峻神色不自在,别开脸去,“没什么事,就是情绪过激了。有几项结果没那么快出来,你也不用担心,只是常规的身体检查。”   苗小青看到父亲的神色,立刻就明白,昨天他们应该是大吵过了,说不定比以前的哪一次争吵都激烈。   她知道妈妈几乎不跟人吵,都是争两句就拒绝再吵下去,然后关起门声称要冷静,其实是变相的冷暴力。   妈妈会情绪过激,难道是爸爸没像从前一样,妈妈说不吵他就作罢,而是坚持吵到让妈妈气晕过去?   还是爸爸为了减轻她的负罪感,才把她往他们吵架上引导?   “青青!”妈妈的喊声打断了她的猜测。   她忙转回头,“妈!”   “你听妈妈说,妈妈不是非要你跟贺晖在一起,”苗太太急切地说道,“你不喜欢他没关系,可是妈妈不想你远嫁。”   苗小青沉默不语。   “你跟妈妈说过的,读完书就回来。”苗太太流着眼泪说。   “妈!国内坐飞机最远也就五六个小时。”   “可是他会出国,”苗太太抓紧她的手说,“你以后肯定会跟他一起出国,出去了就肯定不会回来了。”   苗小青皱了皱眉头,“谁说的?我们出去几年就会回来。”   “青青!”苗太太根本没听她说话,沉浸在女儿出国了不回来的恐惧当中。她突然激动起来,苍白的脸颊因长时间憋气而泛红,“你是妈妈的命,你不回来,见不到你,我还有什么好活的?妈妈活不下去的呀!”   她咬着手,哭得撕心裂肺。   苗小青慌了,苗伟峻也焦急地伸手去安抚,却被苗太太用力地打开,恨恨地瞪着他。   苗伟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沙发上坐下。   “妈!”苗小青大吼一声,“你怎么总是自己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完全听不进去别人说的?”   苗太太一怔,泪水挂在脸上,失望地看着苗小青,“我怎么听不进你说的?我想离开的时候,你说你永远都需要我,如果不是你——”   “梁锦文!”苗伟峻打断她,挡到苗小青前面,“不要再逼孩子!”   苗小青如遭雷亟,她当场一连退了好几步,抵到沙发才停住,脸上的表情就像木偶一样僵硬。   那些回忆都涌了上来,是她自私,害怕失去爸爸或者妈妈,她求妈妈留下来照顾她,她对爸爸说她是这世上最需要他的人。   她懂事以后,极力地回避这一切,不断地说服自己这个家是幸福的,每个人都很爱另两个人。   她极力地回避,父母分开后会过得更好的可能,不断地说服自己,他们是自己不愿意离开对方的。   这么多年,她都相信那是真的了。   她像是沉睡了很久,忽然在废墟里醒来一样,看到无力改变的过去,和糟糕的现状,她的第一反应是逃跑。   她知道这很可耻。   她跑出了病房,跑到程然面前,她还有一个避难所。   “怎么了?”程然看到她的眼神空洞,身体笨拙而僵硬,与过去轻盈灵动的她截然不同。他吓了一跳,连忙握着她的手又问了一遍,“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余光看到苗伟峻疾走过来,转过身朝他望去。   苗伟峻走到他们面前,看了苗小青一眼,就对程然说:“照顾好她。”   说完,他又担忧地看了一眼苗小青,才转过身,回到病房。   程然带着苗小青走出医院,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们回学校吧。”苗小青说。   “嗯。”程然轻轻地应了一声。   “我现在订票。”苗小青拿出手机,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好几次,也没有点中那个软件。   程然抽走她的手机,站到她面前,低头沉思了一下,才抬头说道:“你昨天也是这么跑出来的,结果不是今天就回去了?”   苗小青咬着唇不说话。   程然扬起手机,“跑能解决问题的话,我现在就订票,但是苗小青——”他迟疑一下,仍旧说道,“我要跟你说清楚,跑了就不准再回去了。”   苗小青正要点头,程然又说道:“你知道我的性格,说到做到,以后你这个家的任何事都跟我们无关。”   苗小青踉跄地退了一步,仿佛认清面前的人也不是她的依靠,她的神色茫然而抗拒。   程然跨前一步,把手机放回她手里,放柔声音说:“想想你刚开始算平均场,是不是很难?是不是觉得根本没有希望算出来?事实上,等你学完二次量子化,就没那么难了。”   苗小青仰头,忍着眼泪,却一言不发。   “很多看似很难的问题都一样,不是解决不了,而是你没找到解决的方法。”程然握住她的肩膀,目光跟她平视,“假如你当初像刘浩一样跑掉,就没有后来跟黎若谷的合作了。”   苗小青泪光闪动地望着他,心里像被针扎一样难受,他还什么都不知道,这个问题根本解决不了。解决的唯一办法就是解决他,然后回到家里,继续当妈妈的精神支柱,继续像以前一样,妈妈的爱无条件接受,妈妈的要求无条件服从。   程然见她动摇了,又接着说道:“你算平均场时我在,你算Kagome晶格我在,这次我也在,你可以解决的。真的解决不了,我再带你走。”   苗小青默然良久后,点了点头。   程然揽着她转身走回医院,在病房门前,程然握着她的手说:“我不是要你必须解决这个问题,而是比起冲动的一走了之,更好的是回去检查一下有没有遗漏,有没有隐患。准备好了,安安心心地出发。”   “我知道了。”苗小青轻声说,然后低下头,推开了病房的门。   苗伟峻见她回来吃了一惊,苗太太更是撑着虚弱的身体坐了起来。   苗小青看到爸爸是坐在病床上,而不是坐在沙发上,知道他们刚刚应该是正在谈话。   她走到病床前,低着头,苗太太拉紧她的手说:“你回来就行了,我什么都不说了。”   苗小青的另一只手紧紧捏着衣角,脸上却挤出笑:“我陪您出院了再回学校。”   苗伟峻担忧地看着她许久,到底没说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苗小青要么早上去医院,要么晚上去,跟父亲替换着来。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眼睛也一直低垂着,避免跟母亲有视线接触。尽管如此,她也随时注意着母亲的需求,及时送水,搀扶,叫护士,帮她按住针口。   第三天黎若谷来了电话,又给了修改意见,苗小青只能说要晚些日子才能交上去,黎若谷这次没有责难她。挂掉电话,她仿佛没接过这个电话,依然沉默无声地待在房间里。   苗太太起初也跟她说话,然而说不了两句,就会转到程然那里,结果不欢而散。   时间越久,苗小青心里的无力感越来越大,她几乎可以确定,母亲会反对到底,无论她做出多少让步,做出多少承诺。   她暂时还想不到母亲反对的原因,而苗伟峻却心知肚明,妻子对他有心结,这个结解不开,她绝对不会接受一个跟他背景经历都相似的男人当女婿。   他和苗小青谁也不能敢逼她接受,谁都害怕十几年前的情况重来一回。   检查结果出来,一堆小毛病,大毛病却没有。   苗小青跟着一起回家,当天晚上,苗伟峻下楼,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两手无意识地交替捏着手指,眼神傍徨无依地望着墙上的钟,许久都没有移开。   “跟我出去走走?”苗伟峻站她旁边说。   作者有话要说:   唉!~~~~别难受啊…就这一章了。 第53章   苗小青朝楼上那个房间看了一眼,“妈妈呢?”   “她睡着了,吃过药的。”   “好!”   苗小青换了鞋,跟在父亲身后出了门。   他们往湖边走,不时有凉爽的风迎面吹来,偶尔一两声蛙鸣,在昏寂的夜里,听着有几分惨淡。   “我请了一个护工,明天八点就会来家里。”苗伟峻说,“你也该回学校了。”   苗小青的脚步顿了一下,又往前走,“我没那么急。”   “小草!”苗伟峻喊住她,见她只是停住脚步,头却低垂着,没有转身。他只好走到旁边,说:“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可我告诉你,不是你认为的那样,那只是我跟你妈妈之间的事,跟你无关。”   他看到苗小青依然垂着头,双肩却剧烈地抖动起来,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摸了摸她的头发,“我跟你妈妈之间有很多事你不清楚,我们要分开,无论有没有你,都会分开的。你只是一个她当初留下的理由,我也一样。这么多年,你看到的,想到的都没有错,我们一家人确实是很努力地把这个家维持下来了。”   “可是妈妈那时候是想离开的。”她哭着说,“我看到她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   “你跟程然有没有吵过架,那时候是不是也想收拾东西,一拍两散?”苗伟峻说,“小草,不要相信大人!他们全都是口是心非的伪君子。”   苗小青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他。   苗伟峻说:“爸爸这一生最感谢的人就是你,你诚实的让我看到你的害怕,你努力地让爸爸看到那么小的你也做得到言出必行,后来有诱惑摆在我面前时,只要想到我的女儿要依靠我,我就能抵制住。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回头看,除了那一件事对不起你妈妈,其他的我都问心无愧。”   苗小青看着他,欲言又止,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那时候,您只是同情吧?长大后我想过这件事,如果您真的跟她有什么,她也不会孤注一掷地跑到家里来,冒着跟您一刀两断的风险。”   苗伟峻尴尬地侧过身,再怎么样,他也没法跟女儿谈论这种事。他咳了一声,说:“那时候的确有些得意忘形,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   “爸爸!”苗小青眼睛一亮,握紧他的手,“您一定还能找到那个人,您找到她,我去说服她,让她跟妈妈说实话。”   “你别给我胡闹!”苗伟峻抽出手来,“找到了又怎么样?人家现在肯定有家庭,怎么可能承认这种事。”   苗小青眼里那点光暗下去,她确实是天真了。   苗伟峻接着说,“再说,你妈妈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一件事对我不满。这些年我太忙了,都是她一个人照顾你,她心里有怨气。”   “那您——”苗小青说完,摇摇头,她没资格要求什么。   “所以我让你回学校,你妈妈短短几年内是转变不了的,”苗伟峻说,“做你自己的事,过你自己的生活,我跟你妈妈都到这个年纪了,好坏最后都是要埋在一起的,你就放心好了。”   他们又转身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湖边,灯光幽暗地照着脚下,潮热的水汽扑到脸上,苗小青停住了脚,望着湖岸那一丛丛的芦苇,记忆中它们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笔直而充满着生命力。   她默默地看会儿,下定决心说道:“我们定了九月二号登记。”   “登什么记——”苗伟峻说到一半,惊诧地看着她。   “爸爸!”苗小青说,“我认定他了。”   “不行,我才见了一面,还不完全了解他。”苗伟峻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他的双手相互捏了一下,“再怎么——”   “我说我认定他了,爸爸!”   苗伟峻摇摇头,“不行,我一点准备也没有,这怎么说也是你的人生大事。”   “您也说了,这是我的人生大事,您什么都不用准备,”苗小青说,“我早就准备好了。”   “小草!”苗伟峻喊道,“那是结婚啊!就剩一个月了,这么仓促,不是你去商场买件衣服,不合适还能退货!”   “那是您的想法,”苗小青说,“我们很早前就决定结婚,在一起也一年多了。”   “是他提出的是不是?”苗伟峻肯定地说,眉毛因生气而倒竖起来,“肯定是他,他还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稳定,就跟你说结婚,太不负责任——”   “妈妈跟你在一起时,您也什么都没有!”苗小青打断他,“有了我之后,您不是还去读了四年博士?”   苗伟峻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半晌,他才嗫嚅一句,“我不能让你跟你妈妈一样。”   “我不会跟她一样。”苗小青仰起头,声音放轻了放缓了说,“爸爸,你相信我,我有自己的判断。”   “你!”苗伟峻忽然意识到自己拿手点着她,连忙收回来,藏到了背后,“我现在不跟你争,你一点理智都没有。”   “正是因为有理智,我才会做这种决定,”苗小青说,“爸爸,在您看来,婚姻得天时地利人和。可是在我看来,只要一个理由,我喜欢他,我想跟他一起生活,一起奋斗,一起创造未来。”   她接着说:“我是成年人,我有能力为自己的人生负起责任。即便我们哪天分开,也是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对自己和对方最好的选择。而现在,我要跟他结婚,即使您跟我说,我们还不成熟,我们欠缺结婚的必要条件,我也要这么做。这个时候的我,是最爱他的年纪,不在这个年纪嫁给他,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苗伟峻沉默了,他反复在心里问自己,不让女儿这个时候嫁给他?那要等到时候呢?一年后,两年后?他认同了程然,代表他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他知道他接受不了的是女儿现在、立刻就要嫁给他。   应该什么时候结婚?他回答不了。   他认为好的婚姻是稳定,离婚风险低。而女儿想要的婚姻是跟喜欢的人一起生活,一起奋斗。   他是谨慎自私的老年人,女儿是无私无惧的年轻人,他们之间的隔着一道名为“阅历”的深渊。   然而,她的深渊终究要她自己去凝视。   “小草,”他有些艰难地开口,“爸爸不是干涉你,我只是很担心。”   苗小青跨前一步,抱住父亲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我知道您担心,可是也要相信我,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能让自己过得好好的。”   “我能做什么?”苗伟峻问,“我给你买套房子?”   “您把妈妈照顾好,”苗小青说,“我从小到大最大的愿望,就是您跟妈妈好好的。”   苗伟峻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了。”   他们慢慢地往回走,到家后,苗伟峻回到房间,看了眼妻子还睡着。这才放心地去洗漱,回来躺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想到小草五岁的时候。   那时候她手短腿也短,会跟父母顶嘴,会翻白眼,会两条小短手往胸前一抱,背过身去跟他们生气,会走两步就耍赖,爬到他背上说累得走不动了。   那天他和妻子带她去游乐园玩,在门口她遇到一只杂毛小狗,她在妻子防备紧张的目光里,逗了小狗好半天,就决定要带它回家。   妻子坚决不同意,哄她说可能是别人家丢了的小狗,主人找不到会着急。   小草很倔,不让带小狗回家,她也不走。   妻子强硬地把哭闹的她抱走了。   半夜他们家的电话响起来,派出所民警问苗小青是不是他们的女儿,让他们来派出所接孩子。   他和妻子急惶地赶到派出所,民警对他们讲述是同事在游乐园一带巡逻时看到了这个小孩,她蹲在那里,问他有没有见到一只黄白色的杂毛小狗。   民警问了家庭住址,吃了一惊说:有两三公里路吧,她这么小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苗伟峻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来的,她的步速,怎么也要走上两小时。   回去的路上,他问她是怎么记得路的?   小草又累又困地趴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说:回家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我肯定要带它回家的,妈妈不让,我就自己来接它,我就要把它带回去,就要带它回家。   她反复地喃喃,就要带它回家……   苗伟峻想起傍晚回家的路上,她哭了一会儿就没哭了,一路上就望着窗外,他和妻子谁跟她说话也不理。   原来那时候,她在认真地记着来接小狗的路。   二十年后,她用同样倔强的语气跟他说:爸爸,我认定他了。   反复地跟他强调,我认定他了。   他在漆黑中慢慢地闭上眼睛,房门外有轻微的响动传入他的耳朵,他在床头柜上摸到眼镜戴上,又躺了片刻,才轻轻地下床出了房间,走到楼梯栏杆前站着。   透过黑暗,他隐约看到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前,拉开门的瞬间,外面的灯亮了,灯光透进来,刚刚照清她的身形,她已经闪身出去,关上了房门。   屋子又重新陷黑暗。   二十年了,不再是原来的那套小房子,却在这里还原了五岁女儿跑出家里的情景。   那时,他对女儿还一无所知,没有防备。   现在了解她了,却也拦不住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的人当了几十年的父母,却根本不了解孩子,逼得孩子去社会上寻找到认同感。 第54章   苗小青来到父亲的另一套房子里,她和出门时一样,做贼一样地偷摸进去,刚直起腰,就看到程然抱着手臂堵她面前。   她无趣的撇了下嘴,“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程然把手机屏幕给她看,正播放着电梯入户的画面,“贼那么容易进来,你爸还敢买这房子?”   苗小青单手推开他,“你一天都在家?”   “干了一天活,叫了两顿外卖。”   苗小青停住脚,惊喜地转过身,“有进展了?”   “有点眉目了,还不能确定,”程然走到沙发上坐下,揉了揉眉心,“如果这次是对的,那我们可就太傻了。”   苗小青站到他后面,替他揉着太阳穴,“你说我是不是旺夫啊?你在我家,就有进展了?”   “要不要我给你鼻孔里插两柱香,拜三拜?”   苗小青扳过他的脸,低下头,照着他的鼻子狠狠咬了一口。   程然痛得跳起来,捂着鼻子,眼中泪花直打转,“你别这么狗行不行?”   苗小青白他一眼,淡定地说:“明天就可以走了?”   程然忍着疼,“解决了?”说话间,眼里的泪没兜住,掉了下来,“苗小青,你特么再家暴试试?”   “你去找男联啊!”苗小青无赖地说,“解决了一半,我跟爸说了结婚的事,他同意了。至于我妈,短时间也解决不了,他应该会先帮我瞒着。”   程然闻言也忘了疼,“你们家——”他想了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只好问道,“明天什么时候走?”   “下午吧,”苗小青说,“我早上要回趟家。”   程然一步蹿过来,“这么说你今天晚上不回去了?”说着就扑了上来。   苗小青用手掌抵住他的额头,“咱俩谁狗?”   “我我!现在让你咬,咬够?”程然把脸给她伸过去,“来吧!”   苗小青真咬了上去,他的唇柔软干燥,是她最熟悉的领域,“程然,下个月就结婚么?”   程然含混地嗯了一声,手脚一点也没歇着,眼看快刹不住车了,把她打横抱起来,往楼上走。   才走了一半的楼梯,手就没力了。   他尴尬地放苗小青下来,埋怨地看着长长的楼梯,“房子这么大真讨厌。”   苗小青笑得直不起腰。   第二天早上天没亮,苗小青就回了家里,陪父母吃了顿午饭,又跟新来的护工聊了几句,看出是个可靠的人,就放心地出门了。   回到学校,暑假还剩下一个月,杜弘和徐浚整个暑假留在学校,江教授去了美国UCLA访问。组会照例每周开,黎若谷几乎每次都参加,组会也主要是他跟程然杜弘三人的讨论。   苗小青和程然商量,既然结婚,怎么也要有个独立的空间,要么她去跟学校申请单人宿舍,要么在校外租一套单间。   程然有兼职的劳务费收入,苗小青没有经济压力,两人都倾向在校外租房。   中午在食堂吃完饭,两人往办公室走,程然说:“我明天回北京。”   “这么突然?”苗小青问,“有急事吗?”   “老板找我有事,”程然说话时,无意识地摸着手指上的戒指,“再说户口卡也要去领出来,怕到时有什么意外。”   他这么一说,苗小青才想起来她的户口卡也还没领,“后天周一,我也去领了。”   “我就是赶着周一回去,五个工作日,把积压的事情都处理了,”   “明天几点的飞机?”苗小青问。   “七点,我四点半就得起床,”程然说,“下午我要去趟研究院,晚上还要跟黎若谷讨论,你有空的话,能不能帮我收拾下行李?”   “好啊,下午我抽时间回家一趟。”   两人回到办公室,程然收拾好笔记本,去了研究院。苗小青收到江教授发来的文章修改意见,她看完之后,整理了一下思绪,就回到出租房。   合租的夫妻刚好在家,她跟他们说了退房的事,让他们现在就可以重新招合租伙伴。她也会发贴,尽量把房子转租出去。   她又表示会多付一个月房租,夫妻俩表示理解。   谈妥后她打开衣柜,找了几套程然常穿的衣服,拿出来时扯到了下面的衣服,一个惹眼的大红色东西掉到地板上,骨碌碌滚到床底下去了。   她放下衣服,跪在地板上,俯身朝黑漆漆的床底看,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红色的小盒子。   她伸手进去拿够不到,又趴到地板上,在厚厚的灰尘里来回摸了几遍,指尖才够到那个绒布盒子。   她把小盒子勾出来,去洗了手,才回来拿起打开。里面装的是一对戒指,她取了女款的出来看,圆环中间扭转了一下,变成了一个著名的非定向曲面,也就是两端相连后,只剩下一个面的莫比乌斯环。   苗小青瞬间就明白了这枚戒指的意义,世界上的物体都是定向的两面,纸张的正反两面,球的里外面,而程然这枚中间扭转的戒指,只有一个面。   拿它作为结婚戒指,象征着位于原来两面的他们,从此便存在于一个永恒的,无限循环的面上。   她把戒指套进无名指,大小刚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偷量了她的指围,又想到发现戒指的地方,自言自语地说道:“为什么要偷偷地藏起来?”   她举起手,在窗前的阳光下看着这枚戒指,惊喜于程然竟然还用了心思。   还以为他那死硬的性格,最后就是菜场买菜一样把证领回来就完了。   她嘴角带着幸福的微笑,把原来那枚戒指放进盒子,放在床头柜上。   程然的行李很快就收拾完了,他常穿的衣服就那么几套,加上剃须刀和其他日用品,半个行李箱都没装满。   收拾完行李,她回到办公室,想继续改文章,然而每次把手按在键盘上,无名指上闪着银光的戒指映入眼帘,她又觉得自己应该空出一个下午的时间来独自回味这份喜悦。   她走出办公室,却发现没有可去的地方。   自从进了这个组,她常呆的地方只有家跟学校,买东西都是网上下单。她没有朋友,没有闺蜜,不知道年轻女孩们开心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她们常去哪些好玩的地方。她的世界里只有复杂的算法,跑不完的计算程序,以至于她在幸福的时候,都没有一个可以分享的人。   她围着系办大楼绕了两圈,最后去了校外的房产中介,跟着一个中介一栋楼跑到另一栋楼看房子。   也许是老天都看她太忙,给了她好运气,才看了三套,就有一套令她满意的。   这里是一套新建成的公寓楼,40平米左右,客厅,卧室,卫浴和厨房都有合理的分区,房子很新,租金只比原来的房子贵了五百,唯一的缺点是空房。   学生是不会租这种房子的,而苗小青有两张卡,没多考虑就签了合同。   程然离开的这几天,她有空就到家具城和商场购置家具和电器,终于也有了些即将结婚的真实感。   程然回来看到房子,什么也没说,搬到新家那天晚上,他递给苗小青一张银行卡。   “密码我改过了,是你的生日和结婚日期,224092。”   苗小青接过银行卡,茫然地问:“这是干嘛?”   程然简洁地吐出两字,“家用。”   苗小青拨打电话,查了下余额,居然有7万多,“怎么这么多?”   “爸妈每个月一定要给我打几百生活费,还有劳务费,奖学金,工资省下来的,以及过年回去亲戚给我的压岁钱,”程然说。   “都给我了,你要花钱怎么办?”苗小青问。   “我没什么花钱的地方,”程然说,“我有信用卡,会自动还款,另外还有一张卡,需要用钱会从这张划过去。”   苗小青得意地捏着卡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样以后你的每笔支出我都知道了。”   程然把手机递给她。   苗小青又是一阵茫然,“干嘛?”   “手机随时随地给你查,”程然说,“还有邮箱,密码是你的名字首字缩写加你的生日。”   苗小青缓缓垂下手,心里酸软得不行,他就是那个程然,嘴里永远没一句好听的话,却总是在现实的每一处都做到她感到安心。   她扑到他怀里,故意说道:“那是不是我也得什么都给你看?”   程然顺势压住她,“除了身体,别的用不着。”   苗小青无语地把他推离一段距离,伸出手给他看戒指,“你也换了吧。”   程然这才注意到她戴的是他定制的那对戒指,“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走前给你收拾行李。”苗小青说着取下他现在戴的那枚戒指,拉开抽屉,从戒指盒里取出另一只戒指给他戴上,“为什么要藏起来?”   程然低头望着戴了半个月,已经戴习惯的戒指,“你当时不是喜欢这个?你喜欢就行了,其他的不重要。”   苗小青心里动容,他的感情就是这么简单直接,只要她喜欢,他的心思浪费了也没什么。   程然望着她,迟疑了一下,仍说道:“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苗小青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你妈妈——”程然想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担心你们以后矛盾会更大。”   苗小青眸色黯然,头低垂着摇了两下,“没有用,她对你的偏见来自于我爸,她不对我爸改观,也就不会对你改观。”   “你爸怎么了?”   “年轻时遇到的诱惑。”   程然无语半晌,“我不会的。”   “我知道,”苗小青拍拍他的肩膀,“我的情敌如果是女人还好办了。”   程然扭开脸,语气不太自然地说:“苗小青,你妈妈那边,以后我们一起面对。”   “好。”   苗小青钻进被子里,从小她就明白,痛苦的存在不是没道理的,一个人只有过经历过痛苦,幸福来临的时候才能一眼将它认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啊,状态不太好,越到后面写得越纠结,经常是写了几万字又全删掉重写,我这纠结的毛病啊~~~~所以可能更新暂时要变成两天一更,对不住啊亲们,可以先攒攒再看。 第55章   领证的前一天,程然去了研究院,苗小青难得准点下班,在校门外的超市买了番茄,葫萝卜,洋葱,牛肉和意面,拎着往家走。   在新家开火的主意是搬过去就有了的,厨具早就买齐了。这几天她有空就在网上搜“难度低却高大上”的菜谱,里面大多是一道菜,撑不起一顿晚餐,直到她翻到肉酱意大利面的菜谱。   物理学得好的优势是一切理论都不在话下。苗小青看了一遍视频,就记住了这道菜谱的几个关键点。西红柿切小粒,和洋葱葫萝卜碎小火慢熬成酱,最后放肉沫,酱就成了。最重要的一点是,意面煮熟捞起后,要放入锅中与熬好的酱炒拌均匀,就是一道原汁原味的意大利面。   很简单!   苗小青信心满满地走进厨房,把该切的都切好后,却发现她燃气灶打不开。   以前在家里她只帮妈妈摘洗菜叶,扭过一次燃气灶,妈妈看到就把她赶开了。后来妈妈买了个养生壶回来,教了她十几道用养生壶炖汤的菜谱,那是她唯一精通的厨艺。   她觉得自己的操作没有任何问题,按下去再扭,却没有如愿冒出火焰。   眼看太阳西沉,厨房的光线暗了一下来,她掏出手机查询“燃气灶为什么打不着火”,根据搜索结果,她选中一个极为靠谱的解决方案——   打开燃气总阀。   她想起来家里的淋浴器是电热的,燃气似乎从来没用过。她在厨房里找了半天无果,最后在阳台上找到了那个总阀拧开。   燃气灶冒起蓝色的火焰,放油把番茄葫萝卜洋葱一股脑地扔进去,关小了火。   今天是程然去研究院的日子,他要坐半小时地铁,应该能在他回家前把面做好。   她信心满满地望着锅里嘶嘶出汁的番茄,流理台上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眼来电显示就连忙接了起来。   “爸爸!”   “小草,”苗伟峻的声音有些犹疑,他停顿了一下才问,“你们计划没变吗?”   苗小青一时竟然不能回答。她转头望着远处那轮落到山尖的夕阳,火焰一般的云朵,一团一簇,斜斜压向山峰,半边的天空仿佛着了火一样,灼灼的火红色映着连片的山,映着成林的树,映着镜一般的湖,映着她的门窗,映入她酸涩的眼睛。   这一刻,爸爸的声音,让她产生了不舍和难受的情绪,她是个任性自我的女儿,强迫父亲接受她任性自我的决定。   她移开脸,避开灼眼的红光,对着手机轻声说道:“没变。”她顿了下,又接着说,“您别为我担心。”   “我打电话来是想告诉你,小草!”他严肃地叫她的名字,如同她小时候闯了祸,要和她谈话前一般郑重其事的语气,“你十岁那年说,在这世界上最需要爸爸的人是你。以后你有自己的家了,遇到你们商量了也无法解决的问题,你要像那时一样信任我。在这世上,爸爸是你可以永远依靠的人。”   苗小青忍不住又去看天边烧红的云霞,那火光明明很柔和,眼睛却突然酸涩,不知不觉地湿润了。她张了几次嘴,才发出一个薄弱的声音,“爸爸——”   “你也别叫我放心,我对那小子放不了心,”苗伟峻说,“我对于离婚没有什么不好的看法,过不好就回来。”   苗小青的腰抵着流理台,抬手捂紧嘴,让眼泪默然无声地流淌下来。   山尖上的那轮日头彻底坠没到山后,夜色渐浓,厨房仅剩下窗前那一道暗淡的光线。   苗小青握着早已息屏的手机,慢慢站直身体,一股焦糊味钻入鼻孔,猛地把她从伤感的情绪中拉回现实——   她和程然的晚饭!   番茄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她抄起锅铲一铲到底,锅底已经焦黑。她冷静地维持着那个动作几秒,直到程然走到她身后,果断地抽出锅铲关火。   “你回来了?”苗小青郁闷地说。   “你的语气好像我不该回来?”程然一边说,一边拿了个碗把表面没焦的番茄酱盛出来,又端起锅到水槽下面刷洗。   “这样能行么?”苗小青见他洗净炒锅,又把碗里的酱倒进去熬,“你居然会做饭?”   “不会,”程然站到一旁,让出灶台的位置给她,“以前我妈不小心煮焦的菜都这么处理,你知道她很节俭。”   苗小青开了小火,又重新熬番茄酱,这次她很勤快地翻炒,“幸好我没去做实验,不然实验室都得被我炸了。”   “别美了,炸实验室的那位可是理论物理界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程然说,“你这样的,人家的实验室的门都不给你进。”   苗小青吐了下舌头,想到程然送她的那个浸泡标本,“都说做理论的手残,你怎么不是?”   “我做理论是因为不喜欢做重复的实验,太无聊了,”程然说,“我一个本科的学姐,现在在MIT读博,五年都在重复同一个实验,做了两三百次,还没做出来。”   苗小青光想想就感到绝望,“做不出来怎么办?毕不了业吧。”   程然想了想说:“黎若谷的前女友,现在是伯克利的副教授,她博后时期那个基因技术实验也是在哈佛做了几百次才做出来,别看她现在炙手可热,当初差一点就成老千了。”   “老千?”苗小青见锅里的酱熬得浓稠了,关了火,拿出煮锅来烧水。   “就是那种在大学和研究机构都找不到长期职位,跟着这个老板那个老板一直做博士后的人,”程然说,“千年博士后,简称老千。”   “把袋子里的面条给我,”苗小青指了下他旁边的袋子,问,“我们老板好像也是哈佛的博士后吧,为什么会回国呢?”   “为了他太太,”程然拉开袋子,拿出意大利面给她,说,“当年他做完两年博后,本来在普林斯顿的IAS找到一个短期职位的,但是他太太的工作在国内,又有了孩子,不能再异地分居就回国了。”   “IAS?!”苗小青惊叫起来,普林斯顿的高等研究院,理论物理的殿堂级研究机构。她这个学渣何德何能竟然有个这么厉害的老板。   她的语气用无比遗憾,“太可惜了,如果他在IAS再做几年,不比黎若谷差啊。”   程然耸耸肩,“那有什么办法?因为家庭原因回国的太多了,总不能为了一个好位子,连家都不要了吧。”   锅里的水开了,苗小青抓了把意面撒进去,“还是很可惜,老板那时应该很纠结。”   “这就不知道了,”程然说,“他们师兄弟几个都是一样的性格,清高,目无下尘,也没什么野心,如果他不是非要去评杰青长江院士,这样安安稳稳地做他感兴趣的研究也没什么不好。”   苗小青看了他一眼,“你和杜弘不也是一样的性格?”   “我们和他们不太一样,”程然摸了下鼻子说,“我学物理那天开始就有个梦想,去访问那些水平最高的理论物理学家,跟他们交流讨论。”   苗小青深吸一口气,好大的野心,他得做到什么水平,才能跟那些诺奖级的人物交流讨论?   她并没有去深想,这个梦想离他们实在太远。   她捞起一根意面,掐了一段来看,面芯熟透了,就关了火,把面倒进锅里炒拌。等番茄肉酱均匀地裹在面条上后装盘,品相竟然还不错。   她把面条端到客厅,给程然拿了果汁,自己开了罐啤酒,便拿起叉子卷了面喂进嘴里,番茄的酸甜和肉香在口腔里散开,刚想夸自己一句,焦糊的苦味就弥漫在舌尖。   她看了一眼程然,他神色自如地吃着,就好像他的面不是出自同一锅。   苗小青迟疑了一下,在他盘子里卷了些面来尝,一样的入口很香,吃到最后焦糊的苦味就出来了。   她又勉强吃了几口,还是难以下咽,抬头见程那盘已经快吃完了。   “你竟然能吃完?”她好奇地问。   程然抽出张纸擦了下嘴,“你能花两小时做,我把它吃完有什么难的?”   苗小青的脸颊一红,“你怎么知道我做了两小时?”   “我先去了办公室接你,徐浚说一下班你就走了,”程然拿起果汁喝了一大口,“五点半下班,现在八点,你至少做了两小时。”   他这么一说,苗小青才想起来,每次他去研究院,都一定会回办公室,“你回办公室是为了接我?”   程然的果汁顿在半空,“那你以为我去干嘛?”   “我以为你是回去加班的。”苗小青越说脸越热,突然发现性格冷硬的男朋友这么体贴,心里顿时就激荡起来。   “我又不是你,哪有那么多班要加。”   苗小青揉了下额头,还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感动不超过三秒系列。   程然能吃完面,她是怎么也吃不下的,把剩下的面倒进垃圾筒,收拾完后,两人各自去洗漱了。 第56章   第二天一早,苗小青先起床,找了条有领的,款式相对正式的连衣裙穿上,放弃了原来煎蛋和培根做三文治的早餐计划,去楼下便利店买了面包牛奶和茶叶蛋。   回来时程然正在刷牙,她把面包放进微波炉里转了十秒,取出来抹上黄油,程然还穿着睡衣,过来拿了片面包叼在嘴里就去换衣服。   衣服换好,他那片面包也吃得渣都不剩,又坐回来喝牛奶。   苗小青看了眼他的黑T恤,黑色长裤,“你就穿这样?”   程然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这样不行?”   “怎么说也是去登记,”苗小青不满地说,“你去给报告都知道穿件衬衫。”   “结婚跟给报告能一样——”程然顿了顿,“你喜欢我那样穿?”   “也不是,”苗小青想了想,好像就见过他两次穿衬衫,虽然穿着很帅,却更显得冷漠疏离,她摇了摇头,“算了,就这么穿吧。我第一次见你就这么穿的。”   程然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不自然地神色,咳了一声,端起牛奶,挡住半张脸喝了起来。   苗小青这才留了心去看他的衣服,他们第一次见是黑T恤黑长裤,但他有好几件黑T恤,还真看不出那时穿的是不是这件,可现在他欲盖弥彰却让她肯定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穿的那套?”她说。   程然把脸转到一边,咕嘟咕嘟地快把一杯牛奶喝完了。   苗小青高兴地跳起来,在衣柜里翻了半天,也想不起她当时穿的哪一套。   程然把她挤到一边,从衣柜最底下翻出一件皱巴巴的白色棉麻衬衫,一条宽大的姜黄色布裙,拎到她眼前。   “我那天穿的这套吗?”苗小青接过来,这套衣服只穿过几次,棉麻太容易皱,她嫌麻烦。“要烫一下才能穿。”   程然揉了下眉心,提醒她,“八点半了。”   “就几分钟,”苗小青光是拿出烫衣板,给电熨斗装上水就用了几分钟,烫好离九点就差十来分钟了。   她边换衣服边问,“那天我什么发型?”   程然瞪着她,“我哪知道那是什么发型?”   苗小青想了想,换了个对程然来讲更通俗易懂的说法,“是披着的,还是扎起来的?扎在什么位置?”   程然走过去指了下她后脑最高的位置。   苗小青取了条皮筋,三两下扎了个丸子,对着镜子把前额的碎发梳下来几缕,然后转过身给程然看,“那时我是这样吗?”   程然扶住她的肩膀,把她转过去,对着镜子,目光在她修长白皙的后颈流连片刻,低头吻了一下。   “那时你是这么背对着我的,”他说。   苗小青凝视着镜子里的他,“你竟然会在背后偷偷看我?”   “那时我以为你暗恋我。”   “哼!”苗小青推开他,拿起包,又检查了一遍,身份证和户口卡,以及户口卡主页复印件都齐全,“走吧。”   程然搂着她的肩出门,“你那时是不是暗恋我?”   “没有!”   “苗小青,你知不知道你的情绪管理还不如一个三岁孩子,”程然说,“喜欢一个人情感外露得让别人想装傻都不行。”   “都说了没有!”   他按了电梯,“迎新聚会那天晚上,你一直在偷瞄我是不是?”   “没有!没有!没有!”   “我感冒了,你是不是借着让我教你平均场来接近我?”   “没有!混蛋!你闭嘴!——”   程然倒是闭嘴了,同时把她的嘴也堵上了。他扶着她的头,把她挤到电梯的角落,炽热地吻到电梯门打开。   苗小青踹他一脚,气呼呼地丢下他走出去了。   堵车堵到民政局已经快十点了,程然望着前面长长的队伍,捏着苗小青头顶的丸子说:“看看,让你磨蹭!”   排他们前面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转过头说:“小兄弟,排个队就能把老婆娶回家,那是便宜你了。”   他旁边一个跟苗小青年纪差不多大的女人也转过头,看了年轻的程然和同样年轻的苗小青一眼,像是看到了一出悲剧,露出沧桑而怜悯的目光,忽而她的目光一变,又像看到什么不堪的东西一样,立刻就把头扭了回去。   苗小青和程然莫名其妙地互看了一眼,就听见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跟年轻的准妻子说:“你看我一套房子加辆车都放在你名下,还得跟他们一样来排队!”   苗小青拉着程然悄悄地退后两步,为了避免那人再来搭话,他们俩索性都低头看起了手机。   填表,拍照,念完结婚誓词,他们终于在午休前领到了两个小红本。   走到大门外,苗小青低头看着两人的照片,程然比她上镜多了,她的脸显得比他的整个头还大。   他俩的第一次合照,竟然把她拍成了大头娃娃。   “我要补一整套精修的结婚照!”苗小青啪地合上结婚证,塞进包里,“等文章投稿了就补!”   程然一副置身事外的轻闲,“投稿了还要跟审稿人打口水仗。”   苗小青的头又耷下去,她又不是程然,研究和发文章都轻车熟路,结婚照还是等她顺利毕业了再考虑吧。   “我们现在去哪里?”程然问。   “不知道。”苗小青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你想去哪里?”   “回家。”   苗小青呆愣地看着他,“这时候回家干嘛?”   程然理直气壮地吐出两个字:“洞房!”   苗小青无语地朝天翻了个白眼,这人能不能不这么馋?自从住一起后,一个晚上都不歇就算了,周末还翻倍。   程然把结婚证在她眼前扬了扬,“苗小青,请履行妻子的义务!”   苗小青一把夺过结婚证塞包里,“谁大白天地跟你履行义务?”她说着拉着他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去看场电影,你抱爆米花桶,我吃!”   到了电影院,苗小青选了一部美国的科幻片,程然买了票和大桶的爆米花,抱着桶跟在她身后进了影厅。   电影是老套的美式个人英雄主义,除了打斗镜头还算精彩,别的方面乏善可陈,主角脸上写着“正义”,反派脸上写着“阴险”,看两分钟就能猜中接下来半小时的剧情。   苗小青坚持了半小时,靠着程然睡着了。   电影快结束时她才醒,睁眼看到程然也睡了,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们两个都不是浪漫体质,难得有空看场电影,也变成了补觉。   “程然!”她轻轻摇醒他,“我们回家吧。”   程然慢慢睁开眼睛,举起怀里还剩了大半桶的爆米花,“这怎么办?”   “带回家。”   程然瞪着她,“你要我大老远地抱回去?”   “那就不回家了,”苗小青说,“扔了去办公室吧。”   程然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拎着那桶爆米花站起来,“回家!”又恶狠狠地补了一句,“回家有你好看!”   说着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回到家出了一身汗的程然先洗了个澡,拿了套睡衣穿上,苗小青一愣,“你是不打算出门了?”   “要出门再换。”程然将她推进了浴室,关门前,他不死心地问了一句,“真不用我帮你洗?”   苗小青“砰”地关上门。   一个下午没出门,晚饭他们查了好几家餐厅,排队人数都爆了,想到下班高峰的车流,两人一致同意叫外卖。   吃完饭,收拾完毕,程然半躺在床上,膝盖上架着笔记本,苗小青坐到他旁边说:“徐浚师兄刚做出的那个发展方法你知道吗?”   程然专注地看着笔记本,“嗯,张量网络结合蒙卡变分算法。”   “我做了一段时间调研,”苗小青说,“想跟他合作。”   程然抽空抬头看她,“为什么不自己做?”   “他已经有程序了,我用他的程序算出来,文章加上他的名字就行了。”   程然的手指又敲了几下键盘才停下,沉吟片刻说:“这是个不错的训练。徐浚肯定也愿意教你算法,还是自己写程序吧。”   苗小青的手指点在下巴,犹豫了一会儿说:“那我明天跟他聊一下,他愿意教,我就在开学后的组会上提出来。”   “嗯。”程然边敲键盘边说,“你对自己有点信心,能算出Kagome晶格,水平在你们系怎么也是第一梯队。”   他难得的夸张苗小青没有听到,反倒沉默地想起了心事,过一会儿,她说:“我们结婚的事,是不是得先瞒着?”   程然敲键盘的手突然一停,半晌才抬起头,面色阴沉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老板那边——”苗小青怕他误会,语速很快地说,“你知道老板们都忌讳什么,给学生发工资,又占着名额,结果学生却结婚怀孕休产假,导致项目搁置,甚至延期毕业,这样的麻烦哪个老板也不想沾到。”   程然的面色缓和一下,“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会跟老板保证,毕业前不会要孩子。”   “可是老板还是会担心有意外——”   “苗小青!”程然打断她,“我老婆——这么对外称呼你的权力,我是不可能不要的。”   苗小青怔住。   程然关上笔记本,放到床头柜上,对她招招手,“你过来!”   苗小青到他身边刚躺下,就被他扯到怀里。他的脸贴着她的头发说:“你别担心,既然你跟我结了婚,我就不会让你去承受这些。”   “程然!”苗小青握着他手臂的手紧了紧,故作轻松地说,“其实我没事,女生嘛,风险肯定比男生大。”   “这种事不需要你去想,”他吻了下她的头发,“嫁给我以后,你还跟以前一样,什么都不会变。”   苗小青还想说什么,程然又说道:“把你调研的模型结果给我看看。”   苗小青一听,立刻去拿来了笔记本,刚刚她想到什么,要说什么,突然就接不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结婚就是这么简单,哈哈哈哈哈 第57章   开学后,办公室来了一个熟面孔的新生。本校的免试研究生,圆墩墩的脸形,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个子中等,笑起来憨厚中带着一丝稚气。   他叫吴繁,从大三起就经常参加江教授的组会,大四开始做量子磁性研究,所以一来就有条不紊地做自己的事,跟程然他们收放自如的讨论。   苗小青总盼着来个被平均场折磨的新生,这次她的期望又落空了。   在这个变态的组,她这种正常学生依然是个特例。   开学后的两天,苗小青跟江教授,还有黎若谷进行了关于这个题目的最后一次讨论,确定了文章不用再改。江教授给了她网站账号,以及写好的cover letter。   “你自己投吧,正好感受一下。”江教授对她露出鼓励的笑容。   苗小青激动地回到办公室,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登陆网站投稿。   这可是PRL啊!即便最后被拒,至少她也做出过老板们认为够格投顶尖刊物的工作了。   她望着屏幕上的页面,弹出投稿成功的提示,怔了半晌,直到程然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苗小青慢慢地抬起手,覆住他的手后,才仰头对他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他们默默地对视了片刻,程然回到坐位上继续工作,苗小青找到徐浚说了自己的想法,不出程然所料,徐浚爽快地答应了。   程然对苗小青的工作进展清清楚楚,而苗小青却对程然的工作一无所知,起初她也会问,但程然刚讲了没几句,她的脑子就开始呈现空白,后来也不问了。   暑假在她家时,程然说过一次有了进展,后来就再没听他提起过。   开学后的第一次组会,程然一上来就丢出个炸弹。   他在白板上写完最后一个数,洒脱自如地转过身,“我也是突然意识到这里面没有长程纠缠,没有拓扑序!”   他的话音一落,江教授,黎若谷和杜弘三人相互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先是惊讶,随后是恍然大悟。   “竟然真给你想出来了,”黎若谷说,“如果没有对称性,确实就是一个拓扑平庸态。”   江教授若有所思,“是真的没想到啊!”他看向黎若谷,“老夏有这么个学生,你气吗?”   黎若谷“哼”了一声,“我拿到NFS(美国科学基金会)的基金了,你呢?你这临时老板永远转不了正。”   江教授愣了一下,随即微微皱眉,深思了起来。   在座的除了那四个人,别人依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苗小青只当是黎若谷和江教授的日常互损,根本没在意。   她在意的是程然这个工作终于有了大的进展,然而接下来更出乎她的意料。   杜弘转回正题,对程然说:“这个问题一解决,后面就简单了吧?”   程然点了下头,说道:“这个问题我两周前就想通了,后续的工作也已经完成了。”   “来,说说看,”黎若谷兴致极高地说完,四个人就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   将近一个小时,讨论才结束,程然看着两个老板说道:“我明天就开始写文章。”   黎若谷想了一下,说:“这篇可以试下《Science》。”说着看向江教授,“你觉得呢?”   江教授点了下头,“很有希望。”   苗小青听到《Science》猛地抬起了头,脑子像炸雷一样,嗡嗡作响。   开玩笑的吧?他是做出什么了,竟然让两个老板都认为可以发《Science》。   她满脑子不敢置信时,却听到程然用相当平淡的声音说:“我知道了。我会按照《Science》的投稿标准去写。”   理论物理的一篇《Science》意味着什么?一作还是个博士生。如果被《Science》接收,他的未来会去到哪里?   苗小青想起煮面那天他说的话,他的梦想是去跟世界水平最高的物理学家交流。   那时她觉得那个梦想很遥远。   其实只是对她来说很遥远。   他的水平,假以时日,也许本来就该在某个距她相当遥远的位子上。   曾经她以为,她足够努力就可以跟随他,而现在就算她能发PRL也没有用,她跳上三步台阶,以为离他近了,却只是刚好看见他展开翅膀,正要一飞冲天。   “苗小青!”   江教授的声音将她从混乱的思绪里拉出来,她连忙看去,听到他说:“你简单说下吧。”   苗小青摇了下头,把脑子里的思绪清空,稳定了心神,才把调研的结果投影到幕布上。   “徐浚发展了张量网络结合变分蒙卡算法,这是我调研的已有模型结果,”苗小青说,“我想用这个方法算J1-J2模型。”   江教授问:“你是打算修改徐浚的程序,还是跟他合作,直接用他的程序算?”   苗小青看了程然一眼,见他朝她轻点了下头,果断地答道:“我想自己写程序。”   江教授露出意外的表情,“这个想法很好,你跟徐浚沟通过了吗?”   徐浚举了下手,说道:“我们聊过,她的学习能力不错,两三周的时间应该可以学会。”   “嗯,”江教授欣慰地对苗小青说,“那你加油吧,争取毕业前完成。”   苗小青犹疑道:“可能有难度。”   黎若谷突然笑了,“你挺有趣的,给自己找了个毕业前都干不完的活。”   江教授斜睨他一眼,“毕业了不能接着做?同样都是成绩第一,你那个女学生连平均场都不会算,文章发不了倒给你发了律师信。”   黎若谷“嘶”了一声,“你怎么不拿晓辰来比?”   “你当田忌赛马呢?”江教授说,“拿你最好的学生出来,怎么也应该跟杜弘比吧?”   “咳!”程然看了苗小青一眼,打断他们两的互损,“当着学生的面,你们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好?”   黎若谷回过味来,似乎很不好意思,瞪了江教授一眼,“都是你挑事儿,没事儿嘲笑我的学生干嘛?”   “你那个学生难道不该被嘲笑,”江教授说,“幸好我给她安排到别的地方了,不然得把他们几个的办公室搞得乌烟障气。”   他说完,看了看苗小青,有些歉意地道:“我很抱歉,虽然是认可你才这么跟若谷开玩笑,但还是很不应该,你别往心里去。”   苗小青摇了下头,“没关系。”   老板对学生的水平再清楚不过,随口比较也是正常的,就像他们都知道黎若谷的水平强过江教授一样,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他们只是随便聊天,不是存心的。   然而苗小青很难摆正心态,程然在写那篇PRL的时候,她才刚入学,连二次量子化都看不懂;而等她投稿PRL,程然做出的东西又能去投《Science》了。   这样的差距让她恐慌。   组会结束,学生都出去了,江教授看了一眼黎若谷,“聊会儿?”   “去你办公室?”黎若谷问。   “走吧,”江教授先起身,两人走到电梯口,他没忍住先开口,“你刚刚那话的意思是?NFS的基金是想用来付程然的薪水?”   “显而易见,”黎若谷说,“宁辉明年夏天就到你们学校入职,程然毕业正好接上他的位子。”   “那杜弘呢?”江教授问。   黎若谷爱莫能助地耸耸肩,“博士后六万美金一年,我还能请得起两个?”   江教授走进电梯,门关上后,他仍然静静地盯着门。   电梯停稳时,他忽然转过身,压着火气说:“我并不是因为杜弘是我的学生,我才替他讲话,他是一门心思做这个方向。程然找个名校名老板很容易,杜弘除了你这里,他还能去哪儿?”   黎若谷一步跨出电梯,回过头来,“你是跟我讲人情?”   “我讲你M的人情,”江教授跟着出了电梯,“杜弘要是水平不够,我根本不提。”   “没提?你之前那个做自旋液体的学生是鬼提的?”黎若谷火气也上来了。   “那个——”江教授声音一滞,“袁鹏我就是随口一提,你也是随口拒绝,谁真的要你收了?再说!”他的声音又大了起来,“我给你你就收?你就那么听我的?”   黎若谷有瞬间的心虚,师兄弟之间相互推荐优秀人才是正常的事,别人一提,他不满意就拒,也是正常的,他这么翻旧账确实是另有意图,可让他承认是不可能的。   他走到办公室门口,等师兄刷卡开门的空档说道:“跟杜弘和程然这大半年的合作,我看得出来,程然的水平要更强点,你没理由不让我选个更强的。”   “哟!”江教授冷嘲一声,“你想挑程然,怎么不想想他为什么一定要挑你?你也就拿了个新视野奖,美国可大把的诺贝尔,狄拉克,巴克利……”   说完开了门也不像以前先让他进,自己率先一步跨进办公室。   黎若谷瞪着他的后背,“他们多大年纪?我多大年纪?”   “谁找到老板还专找年轻的?”江教授在沙发上坐下,脸撇到一旁,还气闷着。   作者有话要说:   程然跟苗小青就是天才和优秀的差距啊… 第58章   “话不能这么说,美国的情况你也知道——”黎若谷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管你拿过多少奖,基础科学就那么点儿经费,到了时间才能申请。我这是刚好能申到这笔钱,有个名老板当然好,那也得看人家是不是刚好就有钱对吧?”   他一番话说完,江教授有苦说不出,这是现实,老板都希望自己的学生毕业后能够有个好去处,但是做物理也不是只讲水平,运气也很重要。水平再高,碰到老板们没钱,就算想雇这个学生也无能为力。   每到毕业季,就是他最头疼的时候,为了给学生谋个好出路,平时不来往的人,也要硬着头皮联系去推荐。   学生水平高,老板也得有资源和人脉。   他现在都有些后悔平时太清高,出现这种情况,怎么安排杜弘就成了个难题。   真是学生差了发愁,学生优秀了也发愁。   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黎若谷又说道:“我觉得你操心太早了,杜弘还有一年毕业,他手上的那个题目,很可能要延毕一年才能做得出来。那个题目做出来,我推荐他去耀宗那里。”   “伯克利?”江教授的脸色刚好一点,随即说道,“你少扯了,耀宗多穷我还不知道?而且他们方向不一样,如果不是杜弘铁了心要做这个方向,我跟你扯这么多?”   黎若谷理亏地摸了摸鼻子。   江教授又火大起来,“说起来不就是你朝三暮四?我跟你讲,程然也未必就想一直做这个方向,他跳过来插一脚,就是证明他能做而已。”   “其实我要是有钱,两个都想要,”黎若谷厚着脸皮说:“要不你出一个人的钱呗!”   江教授一听差点跳起来,“你们美国的是不是都这样啊?逮着谁都当肥羊?程然是老夏的学生,你让老夏出钱!”   黎若谷阴阴地一笑,“行,我去找老夏,你别后悔。杜弘不能延毕,明年毕业你就给我送过来。”   江教授凉凉地看他一眼,“你不就是想着杜弘手上那个题目得做两年么?通讯作者我不要了。你去找老夏。”   黎若谷头疼地看他一眼,这个师兄看着温文尔雅,其实个性比他还刚直,太难搞了。   他带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说:“要不你把程然叫过来,我们先沟通一下?”   江教授瞪了他两秒,才拿出手机,打电话叫程然来办公室。   五分钟后,程然走进办公室,他看黎若谷也在,以为是要讨论,就照常在离白板最近的椅子上坐下。   江教授招招手,示意他坐过来。   程然坐下后,江教授拿了三瓶矿泉水,一人递了一瓶,才对黎若谷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自己说。   黎若谷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问程然:“你还有一年多就毕业了,有什么打算没有?”   程然对于黎若谷的关切一脸意外,照实说道:“暂时还没有,不过前年MIT的张教授来学校访问时,我跟他讨论过。等文章发了以后,我可能会试着去申请他的博后。”   江教授闻言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他挑眉看了眼脸色尴尬的黎若谷,笑着用口型说:“巴克利奖!”   黎若谷无视他,“嗯,他那儿是不错,不过他不一定有钱。”   “呃!”程然想了一下说,“那就UCSB的李文,或者加州理工的陈蔚?”   黎若谷脸都黑了,直截了当地说:“还有普林斯顿的黎若谷!你说的这几个有没有钱我不知道,但我刚好有钱付你薪水。”说着又很不高兴,“你竟然没考虑过我?是看不起我吗?除了第一个我暂时比不了,后面两个我比他们差?”   程然神色愕然,半晌才回过神说:“不是,没考虑您的原因,是因为我知道杜弘想去您那儿。他也有这个水平,我不能跟他争啊。”   江教授意外地看向程然,说不触动是假的,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还能考虑到别人,如果不是根本没动心,就是有强大的自信。   江教授很肯定是后者,他不屑于去争夺别人的机会,又不是没地方可去。   黎若谷也一时语塞,他信奉的那套“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理念,在此时却说不出口了。   他摆摆手,“这事儿迟点再说。”   江教授思索了片刻,也说道:“还有一年时间,也不急。”说着瞥了一眼明明很急的黎若谷。   程然松了一口气,虽然出国是他和所有人眼中板上钉钉的事,黎若谷抛出橄榄枝,无论如何是值得高兴的事,又是与他的前途切身相关。然而此刻他却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没有讨论这件事的兴致。   “那我先出去了,”程然说完,突然想到什么,又坐下来对江教授说,“对了,有件事我要跟您说下,我跟苗小青开学前结婚了。”   江教授跟黎若谷面面相觑,黎若谷的指尖敲着膝盖,“这么年轻,急什么?”   江教授丢给他一个责怪的眼色,才对程然说道:“这是喜事,先恭喜你。”   黎若谷也客气道:“恭喜!”   “谢谢!”   江教授沉吟片刻,才隐晦地说道:“这是喜事,但有些话我还是得跟你讲清楚。首先苗小青是女生,比起你们男生本来就吃亏,你要多替她着想。”   “我明白。”程然低声说道。   江教授又接着说:“再来,她很不容易。天资上差你们很远,她能走到现在这步,全是靠牺牲时间和健康来换取的。坦白跟你说,如果她保持这个状态,拼个十年就稳定了,否则——”   程然的面色凝重,仿佛很艰难一般地道出承诺,“我不会让她前功尽弃的。”   江教授说:“你还年轻,我见得太多了。物理这条路太难坚持,夫妻俩都做物理的,很多都是女方牺牲放弃。”   黎若谷此刻插话进来,“我们一个师妹,物理做得很不错,毕业后到现在都是在当家庭主妇。”   程然讶异地抬起头,“谁啊?”   江教授惋惜地摇了摇头,“现在谁还知道她的名字?但是她老公谁都听说过。”   黎若谷接着他的话说:“UCSB李文的太太。”   程然沉默了,他的沉默更相当于是一种逃避,希望他们能立刻结束这个话题。   然而江教授却接着说:“师妹毕业后本来在苏黎世联邦理工找到过博后的位子,但是因为李文在UCSB已经入职,当时她又怀孕了,分居多年不现实,就拒了offer去了美国。”   苏黎世联邦理工能找到博后的位子?那不仅仅是做得不错,是做得很好了。至少苗小青的水平是不可能在苏黎世联邦理工找到博后位子的。   程然心里涌起一股烦躁,他的唇紧抿出一道锋利的直线。   “我准备回国。”黎若谷轻轻松松地抛出一个炸弹。   江教授讶然骂道:“你哪根筋不对?”   “女朋友不肯去美国,只能我回来,”黎若谷伸展了一下手臂,懒洋洋地对程然说道,“不管是你还是杜弘谁来,两届博后做完,我也差不多能回来了。”   江教授对程然说:“这件事你回学校后跟老夏商量一下。”   程然点了下头,“我抽空回学校一趟。”   “不用,你的工作结束后再回去,”江教授说,“剩下一年毕业,你得待在本校了。”   他的话如同晴天霹雳,程然的耳畔一阵闷响,“您说什么?”   江教授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老夏的学生啊,他愿意支持你做自己感兴趣的研究,给你提供机会,那么你工作结束了,肯定是要回去的啊。”   程然像木桩一样呆愣着,半晌也没开口。   黎若谷正在热恋期,看了到底有些不忍,“我们做物理的,异地太正常了,你们江老板跟他太太不也异地了六年。你们还这么年轻,熬个十来年也才30多岁,不算什么。”   江教授真是恨不得敲开了他脑袋看看,那里面都装的什么,这么劝人是想把人给劝疯么?   他看了眼脸色惨白的程然,连忙说道:“也不一定那么久。”   “那肯定就是他在美国干不下去了,”黎若谷说,“做完两届博后,又找不到别的位子,不回国干什么?去google还是Facebook写代码?”   江教授有股把袜子脱下来塞他嘴里的冲动,眼见程然脸色越来越差,他在心里叹气,知道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一直不想面对而已。   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   起初以为只是短暂的离别,一年两年,渐渐地习惯了分别,到了一个分水岭,要么熬不住离婚,要么一方下定决心牺牲。   夫妻俩毕业就能在同一所大学,或者同一城市的大学找到工作的情况太罕见了。   更不用说苗小青和程然的实力悬殊太大,连在同一个国家都难。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我为啥写得纠结了吧?唉!~~~~~话说,女性科学家真的太不容易了,能坚持在这条路上走下来的,真是相当钦佩! 第59章   “没有别的办法吗?”程然问。   “也不是没有,”黎若谷说,“家庭条件怎么样嘛?”   江教授说:“你别打主意,就是普通家庭,父亲是国企职工,母亲是家庭主妇。”   程然思索片刻,说道:“您可能有点误会,国企职工没错,但是是90年代五道口金融博士的国企职工;国企也是国企,不过是金融国企。”   江教授嘴张得老大,“我们学校旁边那个五道口?”   黎若谷的指尖快速地敲着膝盖,眼中闪着晶亮的光,“就是说家里很有钱?”   “听说她父亲很早就开始个人投资,”程然说,“多有钱不知道,不过肯定不止是小富之家。”   “有钱就好说了,”黎若谷说,“老板不会拒绝自带干粮的学生。”   程然原本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真有什么解决办法,听到黎若谷的话,眼里的光暗了下去,他摇摇头说:“博后也是工作,凭什么给人打白工?”   江教授也说:“况且,老板做的方向都不懂,去了也是浪费时间。”   黎若谷爱莫能助地摊手,“那就没办法了,谁让我们穷!”   江教授叹息一声,对程然说:“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去找个好点的地方,我请客,组里的人一起吃顿饭吧。”   程然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起身走了出去。   回到办公室,徐浚站在白板前跟苗小青讲蒙特卡罗变分算法,苗小青听得很专注,手机支在一旁在录视频。   程然立刻想到江教授的话: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靠着牺牲时间和健康来换取的。   他没有打扰他们,回到坐位上,打开电脑写文章。   徐浚讲了两个小时,苗小青戴着耳机,自己再看视频,反复揣摩。下班时间到了,她没有要走的迹象。   程然去食堂打包了两份晚饭回来,吃饭那点时间,才有空闲聊两句。   “你今天早点回去吧,”苗小青说,“我可能会很晚。”   “没关系,我也要写文章。”   苗小青顿了顿,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后才说:“你等我的话,我会想着快点赶完,现在还在学习阶段,这么急很容易出错,浪费更多的时间。”   “你不用管我,”程然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放柔了说道,“我回家也是一样干活。”   苗小青闻言没再说什么。   吃完饭两人各忙各的,办公室其他人先后离开,只剩下苗小青和程然。   十一点左右,苗小青才整理桌面,程然也跟着站起来,接过她的包拎在手里,两人一同走出寂静无声的系办大楼。   深夜的校园有了些萧瑟的秋意,道旁的洋紫荆树不时有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缓慢地落到灰砖道上。   苗小青见程然背着自己的包,又拎着她的,笑着问道:“怎么突然想到替我拿包了?”   程然停住脚步,抿了抿唇,说道:“老板不会再跟续长约,工作结束,我就要回本校了。”   苗小青的笑容慢慢地僵住,“今天跟你说的吗?”   “嗯。”   苗小青低下头,挽住他的胳膊,带着他继续往前走,“迟早的事,对吧?”   程然摇了摇头,“我没想到这么快,本来以为剩最后半学期才回去的。”   “那也就剩一年的时间,”苗小青说着,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很奇怪,为什么对我们来讲,好像一年时间很长呢?”   程然默默无声地走路,她说得没错,对他们来说,眼前的一年,足够让他们去忽略一年后接踵而至的分离。   或者说,他们都觉得,未来的分离有可能克服,而眼前的分离却是不可承受的。   “你后悔跟我在一起吗?”程然语气复杂地问,“我见过那个追你的人,家境很好,如果是他,你去哪儿,他都可以跟去吧?”   苗小青挽着他的手紧了紧,风迎面吹来,穿着短袖薄衫地她感到一阵凉意,她听到自己轻轻地问:“那你呢?”   程然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地走了一段,前面的光线突然亮了一起,他抬起头,望着灯火通明的自习室,“我之前没多考虑就答应跟她交往,原因很现实,跟感情没有一点关系。她是学音乐的,音乐这种东西你也知道,如果天赋不高,就是用来丰富个人精神生活的。以后我出国了,把薪水节省出来,可以给她当学费,随便找个学校进修打发时间。对我对她来说,算是相互都有利。”   苗小青心头暗自一惊,她想过很多他跟前女友在一起的理由,就是没想过会是这么现实,选择她,仅仅因为女朋友未来的事业不会有什么发展,就会安心地照顾家庭,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坚持做物理。   程然——原来他真的是个过分理智和冷漠的人。   她蓦然想起刚开始在他宿舍,她问他:你所谓的喜欢是经过盘算条件刚好合适,或是更直白的,适不适合结婚生育?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忘记,他是一个有着强大信念,能持续专注而无视周边一切事物的人。   曾经,她不也是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漠视。   那时,她的野心,也不过是在他目无他物的眼睛里,占据一席之地。   “我不后悔。”她坚定地说,“以后也不会后悔。”   程然一步跨到她面前,挡住了冷风,昏暗的光线里,纤瘦的她,被他高大的身形笼罩着。她仰起头,眼中的他眉目依旧分明,疏淡的眉和黑亮的眼睛,眸中流泄出一丝柔情。   他变了。   或许也没变。   他依然有着强大的信念,依然持续专注而无视周边的一切。   唯一的变化是,他的世界扩容了,把她加了进去。   他抬手抚着她的面颊,“我做完两届博后就回国,最多四年,我们就会结束异地。到时候你去哪所学校,我就去哪里。”   苗小青缓缓露出一个微笑,“你要从四维降到二维来吗?”   程然也露出笑容,低头亲了一下,“谁让降维比升维容易。”   苗小青搂住他的脖子,摇了摇头,“不用,两年后我去美国找你。”她顿了顿,坚定地说,“我一定能去找你。”   苗小青的状态又回到黎若谷刚来的那一个月,睡不到6小时,吃饭时间不超过10分钟,每天的有效科研时间达到15个小时以上。   别人的刻苦是减少娱乐,苗小青的刻苦是拿命去拼。   这次她算的是比Kagome晶格难度更高,计算量更大的J1-J2模型,一个底子还不错的学生算这个模型至少也需要2~3年。苗小青起初只是单纯地想挑战这个庞大计算量的工作。她已经有一篇文章,发不了PRL,也能发PRB,因此想将这个工作延续到博士后接着做。   她牢记着黎若谷的话,做物理应该专注于一个领域,而不是履历上发了多少篇文章。   然后她发现自己被黎若谷带坑里了。   而巨坑其实是理论物理本身,极其讲究天赋与勤奋,科研难度极高。可几乎所有的学术刊物都对理论物理很不友好。   Nature根本不接受理论物理文章,Science能发一篇理论文章极其罕见,就连物理杂志PRL和PRB也对理论类的文章也不重视,容易发文章的都是实验类的。   更扯的是,近两年PRB杂志竟然开始刊发材料的文章,什么时候跌下一区都不知道。   苗小青的心态有些崩溃了,她不是程然和杜弘,没有天赋。如果耗费大量的时间去做J1-J2计算,毕业前没有文章,别说去美国,她连香港或者新加坡的博后位子都未必找到得。   这么短暂的一瞬间,她理解了刘浩,明知道天赋不够,做不了理论,又想吃这碗饭,只能走捷径。   PRL杂志上多少篇文章的作者是连平均场都不会的。   懂的人只是少数,更多的人不明真相,只数文章。   月亮和六便士再一次摆在她面前,她放弃脚边的六便士,不顾一切地去追逐月亮是正确的么?   如果没有程然,或许她不在乎,而现在程然的未来已经清晰,必然是全球排名前十的某所大学或者研究机构,她可能连北美的大门都进不了。   苗小青不紧不慢的人生,忽然急迫起来。   她严重缺少休息,脑子时刻保持高速运转,效率并没有变高,程序一次次修改,一次次崩溃。   苗小青盯着屏幕的眼睛已经出现了重影,即便如此,透过模糊的影子她依然知道程序崩溃了。   这一瞬间,算出Kagome晶格累积的自信轰然垮塌,她不知道这么拼是为什么?如果她不坚持做物理,程然出国,她就可以去同一所学校申请读金融或是计算机的博士学位,比她在北美高校找个博后的位子容易太多了。   然而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逝。   很多年后,苗小青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转行的念头,从来没有机会在她在脑子里扎根过?   坐在她后面的程然看了她很久,见她弓着背,脖子往前伸,脸快贴着屏幕了,手指噼哩啪啦地敲着键盘,不出意外的,程序又崩溃了。   她的手捏起拳头,发泄般地捶了一下桌面,然后抱着头,把脸深深地埋了起来。   程然踢开椅子,走到她旁边,二话不说拽起她就往外走。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章的时间跨度比较长,现在PRB已经跌到二区,基础科研灌水容易,沉下心做研究性价比却很低。按照文章里的设定,苗小青已经是很优秀的了,但是与程然杜弘这样的天才差距还是太大。即使是同做计算的徐浚师兄,他做的也是发展算法和计算,小青师妹的计算还要学习和使用他的算法。   另:徐浚师兄和小青的这个工作是港中文的一个博士后做出来的,先发展算法,再用他自己的算法计算J1-J2模型,从博士时期到博后时期做了四年。 第60章   苗小青跌跌撞撞地被他拽到一棵洋紫荆树下,十月的凉风一吹,她发胀的头脑清明起来。   “你是不是不想干了?想就这么把自己毁了?”程然气急败坏地说,“你是做理论的,大脑一天工作15个小时,怎么还能保持正常思考?”   苗小青本就因为程序崩溃而沮丧,现在被他这么一吼,鼻子一酸,干涩的眼睛立刻湿润了。   她低着头,委屈得一言不发。   “从明天开始,每天必须保持八小时的睡眠,”程然用命令的口吻地说道,“中饭和晚饭后要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一天的科研时间不能超过12小时。”   “这怎么行?”苗小青情绪激动地说,“这样我毕业根本就做不完。”   “这个就不是毕业前能做完的工作,”程然说,“你为什么非得在毕业前做完?”   苗小青的嘴像紧闭的蚌壳,又不说话了。   程然可不管她怎么想。他的话说完就开始了强势的监督,午饭晚饭吃完就拽着她在校园里散步一个小时,晚上十点一到就关她电脑。   同时徐浚也检查了她的程序,程然和苗小青散步回来,徐浚的手撑在她的键盘旁边,“思路没错,就是简单的写错程序了。”   程然严厉地瞪她一眼,“说了你这样效率只会更低。”   苗小青的作息规律后,大脑逐渐恢复了正常思考,一周后,程序修改完毕,正常运行。   然而这依然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此时她已经用去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才开始正式算基态。   徐浚的算法相当复杂,苗小青之前用张量网络算Kagome已经很难了,蒙特卡罗变分算法不仅复杂,她还是初学,而徐浚的算法是张量网络和蒙卡变分结合,难度可想而知。   好在她前期算出的结果看起来没有什么不正常,谨慎起见,苗小青跟徐浚多次讨论,组会上,她也拿出了前期算的结果,数据较少,无论是江教授,还是黎若谷,都没看出算出的结果有什么问题。   苗小青稍稍安心,信心满满地接着往下算。   一个月后,黎若谷去了柏克利,之后就结束休假了。办公室所有人都站在系办大楼外的道路上,看着他拎着行李箱上了商务轿车。   每个人都绷紧了脸,神色肃穆,目送轿车绝尘而去。   回到办公室,天花板差点被揭了一层,徐浚杂耍似的,朝高处扔了本书又接稳,拿在脸旁扇风,“晚饭去烧烤?”   “同意!”吴繁立刻喜逐颜开地跳起来,刚从本科升上来的他,极度不习惯没有同学聚会,没有团队活动的研究生生活。   寂寞得像带发修行的和尚。   杜弘没反对,程然看着苗小青。   苗小青算了算时间,“六点半吧,我刚好可以跑下个计算。”   程然跟着就点头了,“要不要问下老板?”   徐浚白他一眼,“你要让老板知道我们在庆祝他的师弟离开?”   程然摸了下鼻子,他压根不明白这几个人干嘛那么怕黎若谷。   六点半,苗小青看了下结果没有太大的异常,在工作站上换了一组新的参数计算,然后跟其他人一起去了西门外的烧烤店。   黎若谷走了,大家看来是真开心,五个人一口气点了红柳大串三十,两打烤蚝,若干其他种类的烤串和蔬菜,还要了炒粉。   苗小青,徐浚和吴繁喝啤酒,程然跟杜弘老样子喝果汁。   杜弘拧开他的果汁,对徐浚和吴繁说道:“你俩又不跟黎若谷合作,怎么也大气都不敢喘?”   “组会上谁的工作他都要点评下,”吴繁说,“我话还没说完,先被他骂一顿。”   徐浚点点头,“他水平再高我也不跟他合作,看看小青苗,他一来叫她差点把命搭上。”   “你不合作,就更没理由怕他了。”程然说。   “不知道,这个人就邪门儿,”徐浚说,“看他挺斯文的,往那儿一站,我就发怵。”   苗小青想了想说:“我理解,总担心他一下秒就开始骂人。”   “你被骂过?”程然问。   “被骂得多了,”苗小青说,“我第一次见他,他就叫我把门开着;还说有女学生给他发律师信,莫名其妙。那之后我见他说话都很小心,不知道他张嘴会说出什么来。”   “律师信是告他性别歧视,”杜弘说,“他那个学生是挺夸张的,读了六年还毕不了业。黎若谷想给她转硕毕业,那个学生也不肯,就告他性别歧视,想逼黎若保谷就犯。”   苗小青眯起眼睛看着杜弘,“说起来,你活脱脱就是少年版的黎若谷。”   程然笑了,“你这是夸他还是损他?”   “损他!”苗小青不假思索地说。   杜弘凉凉地看她一眼,“我要是黎若谷,肯定不跟你合作。”   苗小青把啤酒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拿出手机点开录像,“今天这么多人当见证,毕业了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她顿了顿说,“以后谁先找对方合作,谁一辈子发不了PRL。”   眼看他俩又要杠起来,徐浚连忙说道:“你俩是幼儿园大班?”   坐在苗小青右边的吴繁憨厚地一笑,给苗小青倒了水,“师姐喝水。”   苗小青单手接过水喝了,吴繁高兴地坐回去,又拿了根红柳大串递到她手上,语气谄媚,“师姐,吃串儿!”   程然斜睨他一眼,抓着苗小青椅子的扶手拖近他身边,“你对别人的老婆献殷勤是怎么个意思?”   吴繁看了杜弘一眼说:“我是觉杜弘师兄不对。”   杜弘火大地说:“我哪里不对?”   吴繁梗着脖子,颇有些不畏强权的耿直,“要是让本科生知道你天天这么欺负师姐,你就成公敌了。”   杜弘一愣,“本科生?关本科生什么事?”   “师姐是本科生中最没争议的女神级人物啊,”吴繁说,“你们不知道?。”   “女神?她女神经差不多。”杜弘指着头发被抓得乱蓬蓬的,鼻梁上架着眼镜的苗小青。   苗小青淡定地摘下眼镜,往桌上一扔,挑衅地看了眼杜弘,就立刻拿回来架鼻子上。500度的近视,摘了眼镜,她连杜弘的白眼都看不清。   吴繁瞟了眼脸色不太好的程然,别开脸说:“我从本科升上来的,宿舍里的八卦听得太多了,什么师姐漂亮,气质好,品味佳,科研水平高,可惜被猪拱了。”   他的话音刚落,程然霍地站起来,一巴掌就往吴繁头顶拍去。苗小青眼疾手快地把正在录像的手机往桌上一扣,死死拽着他。   徐浚和杜弘哄笑,指着程然说:“猪!哈哈!猪!”   程然脸色铁青,被苗小青拽着跌着回去,狠狠地瞪了一眼吴繁。   吴繁全不在意,仍笑嘻嘻地说:“本科生知道我跟你们开组会,好多人要我牵线,请师姐去参加他们的小组讨论,都被我挡回去了。”   程然脸色稍霁,抓了把烤串放到他面前,和颜悦色地说:“吃吧,多吃点!”   “你们本科生还有哪些传言啊?”徐浚感兴趣的问。   “还有一个,就比较尴尬了,”吴繁挠着头发说,“他们都以为刘浩是系里水平最高的,因为发了很多文章。”   杜弘拍着大腿笑了起来,指着苗小青说:“刘浩是水平最高,你是女神!哈哈!”   苗小青的脸黑了,抄起手边的一包纸巾砸到他头上。   徐浚见状怕他俩又吵起来,端起酒杯说:“来来,我们庆祝大魔王黎若谷回美国!”他喝了口酒,例行挖苦一句,“在座的师弟师妹,以后你们当老板了,记得请我当博后,给我口饭吃啊!”   吴繁也跟了一句:“还有我,我要是转不了博,师兄师姐赏我个学位。”   “滚!”另外三人口径一致地骂回去。   吃完一轮,徐浚又加了单。   夜色渐深,烧烤店的生意越加火爆,外场坐满了人,几乎都是学校的学生。   这是他们组少之又少的一次的聚餐,就在这个靠着路灯照明的人行道上,简陋的折叠桌,塑料椅,盘子里的烤串洒着红殷殷的辣椒面。   苗小青拿起手机看时间,才发现手机还在录像,忙按了结束,将手机屏幕朝下,倒扣在桌上。   徐浚喝得有点多了,指着苗小青和杜弘,苦口婆心像个慈母,“你们两个太不懂事了,怎么说都是一个老板的师门之谊啊!知道为什么袁鹏走,连饯行都没必要吗?因为对于同一个师门来说,短短几年,相对于一辈子不算什么。以后大家都当老板了,首先想要合作的人还不是自己的师兄师弟?所以现在分别有什么伤的?只要还在学术圈,资源就还会共享,谁有难题了随时可以讨论,这叫同门,明白吗?……小青苗,把你那个赌咒发誓收回去!杜弘,你也别总是欺负她!每次都是你先挑事儿。”   苗小青垂着眼睛,低低地“嗯”了一声。   杜弘虽然没表态,平时快翻到天上去的眼睛,竟然谦卑地微垂着。   程然是半个局外人,捏着苗小青的手心,侧着脸带着柔柔的笑意望着她。   新人吴繁被徐浚一席话说得热血澎湃,误以为办公室的感情很深厚,只差把眼前的师兄师姐当亲哥亲姐了。   苗小青看着他,觉得很有意思。就跟她刚进组时,以为大家都会对她客气照顾,结果却是扔她在角落里自生自灭一样。   然而是从什么时候起,办公室这几个人,就成了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即使是嘴欠的杜弘,她也相信,自己在他心里和其他人是不同的。   按照世俗的标准,借钱最能衡量两个人的感情。她绝对相信,杜弘就是那个嘴里挖苦她,手却伸进兜里掏钱的那个损友。   吃完烧烤的第二天,苗小青跟这个损友就决裂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没人性的黎若谷,让课题组首次有了凝聚力诶~~~~我忘了告诉傻孩子们,这个时间点儿,黎若谷已经被女朋友甩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61章   第二天的组会上,苗小青是最后一个讨论近期工作的,她花了一天时间,整理出来的所有数据画好图,在这时递给了江教授。   江教授看了一会儿,眉头微皱,指着她的图说:“这个趋势并不单调,有点奇怪。”   苗小青走到他面前,接过图看了半晌,不懂他的意思。   “你画个能量图给我。”江教授说,“看看有没有能量变化。”   苗小青当即画了能量图给他,心里已经开始打鼓。   江教授看了一眼,就说道:“你看这里有个跳变,这是不应该有的,你这个数据肯定有问题。”   苗小青像被人打了一闷棍,惶然地望着老板,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是老板弄错了。   但是老板又怎么可能错?连徐浚都看不出来不对了,“不同尺寸好像变化很大,结果不单调。”   印证了老板刚刚下的结论。   江教授立刻指出了问题所在,“要找的是能量最低的态,但是有很多的local minimum。”   苗小青的心凉透了,因为老板直接指出了问题,她听到自己有些飘忽的声音问:“我应该怎么解决?”   江教授说:“要换不同的初始值来避免这个问题,重新算吧。”   也就是说,她前面算出的结果全是错的。   全是错的!   苗小青觉得自己的头胀得要炸了,沉重地压着酸痛的脖子,额头的神经一跳一跳地疼,她咬牙忍耐着,走回了办公室。   坐回位子上,她看到电脑屏幕上的图,突然产生一股强烈的排斥感,并且直接投射到了身体上,一阵阵地头晕反胃,她紧闭着嘴忍耐着,额头便开始冒冷汗。   程然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关切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杜弘刚好从外面进来,也没看她一眼,就照常嘲笑道:“被老板批了能舒服吗?”说着直接走到自己的位子上,仍旧兴灾乐祸的语气,“It’s not even wrong!(注1)你该庆幸你做的内容是在错的那一等级,比毫无价值的内容要好那么一丢丢——”   他划动鼠标,点亮屏幕,莫名地感到气氛突然紧张起来。他抬起头,对上苗小青阴沉沉的目光,心里一个咯噔。苗小青走到他旁边,紧握着双拳,却没能成功地控制住身体的抖动。   她的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说:“你以为你是Pauli吗?”她的声音还算平静,但下一秒,她的手一挥就把他码在桌角的书全部挥到地上,声音尖利地吼道,“你是有多了不起?就算我在你眼里跟民科差不多,就算我做的东西毫无价值,你非要说出来是吗?非要用最严厉的一句话来评价我?我承认我不适合做物理,我承认我没品味,你满意了吗?高兴了吗?!”   苗小青吼完就跑了出来。   杜弘愣在当场,耳边还回响着她尖利的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指着苗小青消失的那扇门说:“她怎么了?吃枪子了?”   程然脸色铁青地走到他跟前,离他近了,才低头俯视着他说道:“换一个人,我就是背上处分也会揍他一顿。”   丢下这句话,他就冲出这扇门去追苗小青了。   杜弘仍旧呆愣着,却听到徐浚说:“过分了!Not even wrong这句话能拿来开玩笑?”   杜弘沉默不语。   吴繁说:“如果别人这么评价我,我也会想揍他。”他停了停,又抱怨一句,“真搞不懂,你为什么总要针对师姐!”   杜弘缓缓地抬起脸,目光晦暗不明地投向那扇半掩的门。   程然围着系办大楼跑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苗小青,他站在大楼的门口,冷静地回想,刚追出来时,他是往右的,没有追上,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她是往左走的。   他沿着左边的道一路奔跑,中途经过图书馆,教学楼,分析她可能会去哪儿躲起来——直到他抬起头,体育场的那几盏高耸在夜色里的灯出现在他眼中。   一口气跑到体育场,他身体一面慢慢转着圈,一面从那一排排的彩色椅子中搜巡苗小青的身影,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一个灯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   越接近那个角落,他的脚步放得越轻,苗小青蹲坐在一把椅子上,抱着膝盖,脸朝着前面,哭得满面泪水。   他的脚步很轻,直到他挡在她面前,她才察觉。   她仰头望着他,依旧呜咽呜咽地哭,仿佛他不存在,又仿佛是伤心到止不住哭泣。   程然没有去抱她,没有将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给予安慰,他一动不动地,揪心地看着她哭,等她哭够。   风从更空旷的地方吹来,在耳边呼呼作响,刮得衣服也发出豁喇喇的声音。   角落里很黑,灯光似乎照不到这里,可他们却能看清彼此的表情。   哭声渐渐小了,苗小青泪眼迷蒙地望着他说:“你是不是希望我放弃物理?”   程然沉默片刻,说:“是。”   “我根本不适合做物理,是不是?”   “是。”   “我应该转行的,是不是?”   程然没有立刻回答,半晌后才说:“不是。”   “为什么?”苗小青失声质问他,“既然你希望我放弃,我又不适合,为什么不应该转行?”   程然把手插进裤子口袋里,语速很慢,很清晰地说道:“因为你不想放弃。”   苗小青闻言一怔,眼里又涌出两行泪水,“我讨厌你和杜弘这样的天才,因为你们的存在,才让我的努力显得很可笑。”   她又接着说:“我也讨厌刘浩这样的人,他的投机取巧,显得我的努力没有一点意义。”   “我明明比你们努力好多倍,比你们辛苦好多倍,”她哭着说,“可结果还是这么残忍。”   程然转身,在她旁边地椅子上坐下。   他们前方的天幕,挂着一弯清辉皎洁的月亮。   “物理才是世界上等级最森严的领域,”他的声音在黑夜中听起来格外明晰,“我做的东西,在Pauli这样的天才看来,评价也一样可能是Not even wrong。”   “怎么可能?”苗小青声音平淡地说。   “就算我像你一样的拼,甚至是拼得比你更狠,你说——”程然说,“我能拿诺贝尔奖么?”   苗小青怔怔地望着前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就算拿到奖,诺奖里的贡献大小差距也很大,”他转过头,看着她,“那我应该去牛顿的墓碑前哭吗?哭着问他,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苗小青的抽泣声停了,她拿手抹着眼泪,“你这是诡辩。”   “我说你不适合做物理,只是因为你会比我们累很多,”程然说,“做物理的都拼,可是不能急切。记得我送你的那本签名书吗?”   苗小青点了下头。   “作者的经费很少,在一个冷门的方向不急不躁地做了二十几年,最终把一个冷门做成了大热门。”   苗小青沉默地听着。   “你会选择算J1-J2模型,证明你之前并不急躁,”程然说,“算错也是正常,你突然这么急,是急着发文章,怕去不了美国吧?”   苗小青的身体一僵,随即把脸也转到一边,坚决地否认,“不是。”   程然也不逼着她承认,“既然不是,那就慢慢做。”   “嗯。”苗小青轻轻应了一声。   “只要你想做,我就会支持你。”程然垂下头,轻轻地说,“如果到时我们隔着很远,我会去你身边,或者等你来找我。”   “如果半途走失了呢?”苗小青问。   程然缓缓抬起头,“看到月亮了吗?”   苗小青仰起头,看向如墨的天穹,一弯明净的皓月当空悬挂。   “看到了。”   月亮的银晖落入程然眼中,他的声音如水清澈,“我们追着它走,就不会走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Not even wrong,是物理学家Wolfgang Pauli的评论,科研工作中,有很多工作是错的,Not even wrong,就是评价你做的工作比错的还没有价值。这是物理科研界最严重的一个批评。杜弘拿这个开玩笑,引起了公愤,也让苗小青的自信彻底崩溃,陷入了自我怀疑。 第62章   苗小青和杜弘将近一个月没有说话,平时在办公室都当对方是隐形人,有关苗小青的讨论,杜弘不加入;而有关杜弘的讨论……苗小青也加入不了。   受挫感没那么容易抚平,信心也不是短短几天就能恢复的。苗小青感到奇怪,以前江教授,程然,杜弘轮番打击她,她咬紧牙关,也能把Kagome晶格算出来,跨进理论物理的大门。而今大家都认可她能吃这碗饭了,她却疑心起自己来。   J1-J2模型算了一个月才发现错误,这给了她极大的打击。以前她不懂得人和人之间的差距,老板做的东西不懂,她也不觉得厉害。这次她懂了,所有的数据摆在老板面前,他一眼就能看出是错的。   她算了一个多月,却什么都不知道。   这也无法用学生身份去安慰自己,徐浚也是学生,他也能看出不同尺寸变化很大,结果不单调。   她就是不够聪明。   因此,在重新计算的过程中,缺乏自信的她,并不相信自己分析的数据,算出的结果即使接近,她仍然怀疑可能是错的。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考虑过转行,只为着她想做好,能力水平却十分有限而痛苦。   苗小青的心灰意懒,办公室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谁都没有办法,他们不是热血少年,一句鸡汤就能让人走出低谷,满血复活。   程然更是束手无策,让她信心溃败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强者的安慰和鼓励,听起来更像是对弱者的怜悯或是嘲笑。   他索性什么也不说,尽量不着痕迹地去帮她,比如在她睡着以后,回到办公室,分析她的数据,比较计算结果的准确性。   半夜十二点,他踏进办公室的时候,没想到办公室里还有人,这个人居然是杜弘,还是坐在工作站前的杜弘。   办公室里用得到工作站的,只有做计算的徐浚和苗小青。程然和杜弘的工作是纯理论,会用到大量的数学,但是用不到工作站。   杜弘看到他进来,表情先是愕然,而后就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说:“这么晚还来?”   “来看看她的数据,”程然说着走到桌边,“你这么晚还来加班?”   他说的“还来”,是因为杜弘下班从来不超过九点,而程然通常要等到苗小青十点才一起下班。   九点前离开,十二点出现在这里,那就是来加班的。   这没什么奇怪的,做物理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脑子里会冒出一个idea,通常会立刻进入工作状态。   奇怪的是,他们这种做纯理论的,有了个新的idea,手边有纸笔就行,根本不用特地跑来办公室。   杜弘举起夹在指间的笔,“我来办公室拿个东西就走。结果笔滚到了桌子下面,刚捡起来。”他说着站起来往外走,“我回去了,你忙吧。”   他走出两步,又回来抓起桌上的几张纸。   程然在那一闪而过的间隙,看到纸上的内容,不是杜弘做的数学,而是蒙卡变分计算。   他挑起眉,看向杜弘的背影,见他把几张纸随手折起来,捏在手里匆忙地走了出去。   时间一天天滑过,苗小青的程序再没有算出过奇怪的数值。所谓奇怪,就是看一眼就知道是错的数值。可有了前车之鉴,即便是看上去没什么问题的数值,她也会怀疑,是不是因为大家都没看出有问题而已?   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算了一半,出来一个奇怪的数值,然后又要去找原因,全部重新计算。   苗小青如履薄冰,每次程序算出新的数值时,她的心脏都颤颤微微地,鼓起勇气才敢去看计算结果。   临到学期末,她和杜弘依然把对方当隐形人。   苗小青刚换了个新的参数计算,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她跳到自己的位子捞起手机,看了眼来电话显示,又立刻回到工作站的屏幕前。   她歪着头夹住手机,眼睛仍盯着屏幕上的程序,“爸!”   “小草,忙吗?”手机传来苗伟峻的声音。   “还好。”苗小青说不忙,注意力却集中在程序上。   “我跟你妈妈过年去澳大利亚度假,下个月出发,”苗伟峻说,“你过年就不用回来了。”   “嗯?”苗小青讶然出声,“妈妈她同意?”   “她一开始确实不同意,不过我跟她说你随后就会去,”苗伟峻说,“所以等我们去了以后,你打个电话跟她说去不了就行了。”   苗小青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忍住笑说:“我知道了。”   “好了,你先忙吧。”   “好的,您和妈妈注意身体!”   挂了电话,苗小青把手机扔在桌上,看了一会儿,程序没问题,又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开始分析数据。   忙到晚饭时间,苗小青和程然一起去食堂。走到半途,苗小青习惯性从外套口袋里摸手机,手伸进口袋就愣住了。   “怎么了?”程然问。   苗小青把身上的口袋摸了个遍,才站直了说:“我没带手机。”说着就要往回走。   “吃个饭要手机干什么?”程然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苗小青站着不动,“不行,我手机设了闹钟,一会儿在办公室里狂响,影响到别人。”   程然想了想说:“你先去排队,我回去给你拿。”   苗小青点头同意,往食堂的方向走。   程然跑回办公室,在苗小青的办公桌上没看到手机,又拉开抽屉翻了个遍,还是没有。他掏出手机,拨了苗小青的号码,工作站的桌面上响起手机铃声。   他长手一伸,捞了起来,看了眼屏幕,随即眯起了眼睛。   苗小青快排到窗口时,程然赶到了,两人打了饭菜,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   “手机给我。”苗小青朝他伸出手。   程然掏出手机,放到她掌心里,在她要抓住时,又突然抬高,让她抓了个空。   苗小青瞪着他,“你干嘛?”   程然没理她,拿自己的手机拨了她的号码,再把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给她看,“临时工?”   苗小青心虚地垂下头,讷讷地说:“那是刚被拉进群组的时候存的,后来一直没改。”   “我给你少说也打了几百次电话吧,”程然说,“一次都没想起来改?”   苗小青拿筷子戳着饭粒,想了一下,抬起头说:“我看看你怎么存我的?”   程然把通话记录调出来,摆到她面前,满屏的通话记录都是老婆,老婆,老婆……   苗小青抢过手机,两秒把临时工改成了老公,然后盯着他说:“你改之前存的什么?”   程然不说话了,低头吃饭。   苗小青斜睨着他半晌,“你根本没存我的号码是不是?”   程然咳了一声,“刚开始当然没存,开完会以后,存了名字。”   苗小青深吸一口气,筷子凶狠地插进他的餐盘里,“知不知道以前每次看到陌生号码,我都在猜是不是你打来的!!为此我接了无数的骚扰电话,你个混蛋!”   每次看到陌生的号码,她的心脏就会突然一紧,可接起来后,不是推销就是诈骗犯。无数次地,期望转瞬落空。   结果他连她的号码都没存。   “你不是存了我的号码?”程然的辩解很是苍白,因此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怎么还会以为陌生电话是我打的?”   “谁知道你会不会换号码!”苗小青气道。   程然摸摸鼻子,明明是他兴师问罪的,最后又被控诉成一个无情无义的混蛋。   这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即使是忙得连脸都没空好好洗的苗小青,也还是会翻旧账。   “那我将功补过?”程然说。   “怎么补?”   “前几天跟我老板讨论了一个新的题目,”程然说。   他说的“我老板”,指的是他本校的老板。苗小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他说出马上就要回去的话。   “后来我找江老师也讨论过,”程然说,“他跟我老板一商量,同意给我多续半年约。”   苗小青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陡然站起身,筷子掉到地上,她也顾不上,飞快地绕到程然身旁坐下,“你说真的?”   程然的额头抵着她,“够不够将功补过?”   苗小青也没管这是人来人往的食堂,捧住他的脸就亲了一下,“你真的太厉害了!”   程然眼底闪过黯然,原本想着找到一个两边老板可以合作的题目,就可以续一年的,然而江教授再怎么说也只肯续半年。   还告诉他,做不完的可以带回去做,最后一年要找博后的位子,无论如何不能再留在这里,免得耽误了。   他为此郁闷了一整天。   此时他看到苗小青惊喜得合不拢嘴,像刚发了笔横财似的,心头的郁闷又烟消云散了。   半年就半年吧,总比马上就要打包回去强。   苗小青立即想到了他们会一起待到过年,说道:“对了,我爸说他过年要带我妈去澳大利亚过年,我忙到现在才想起来。”   “你去吗?”程然问。   “不去,我也是刚刚才想到的,”苗小青皱眉说,“我爸一定是想到今年我得去你家过年,所以帮我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程然的神色闪过一丝愧疚,“其实不去我家也没事,我会跟爸妈解释的。”   苗小青有些气馁地说:“也不知道我妈的问题什么时候能解决,希望这次去度假,他们的感情能修复一些吧。”   “会的,”程然安慰她说。   苗小青垂下头,心事重重地喂了一口白饭到嘴里。   妈妈的反对,是他们婚姻中唯一的缺憾。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特别能理解苗小青的痛苦,写文这个事,虽然是业余爱好,但是一直都想努力写好。   我的运气还算好,刚开始写文,就被出版商看中,两年之内出版了5本,之后忽然觉得自己写的全是垃圾。我的电脑里至今存着几年前一篇文的十几个开头,都是到5万字,写不下去了,那时就产生了一个认知:就是没有天赋吧。   我怕写出垃圾,也不能接受垃圾,就彻底放弃了。   过了三四年,突然还是想写,于是就有了《破云而出》,中间也是波折,再一次放下。   直到去年,有一个念头,想写一个为了事业和追求不折不挠的女性,这次没纠结太多,就开始写了。   我不知道这本书自己会写成什么样,也不知道这个人物是不是充满力量,但是我尽力去写,这一次的目的,不是写部好的,文的好坏其实没法定义。那就写一部自己满意的。   给落华生:上面一长段是在回复你的评论,希望我们都会走出“想要做好,却水平不够”的低谷。这世上确实有天才,可天才也未必对自己满意,我们和天才也有同样的苦恼,人生最难,是自己满意。   只要做到自己满意就够了。   加油! 第63章   过年前,苗伟峻又打了一次电话来,苗小青以工作很忙为由,跟母亲说去不了澳大利亚,让他们好好玩,就把过年去程然家的事遮掩了过去。   苗小青跟程然回了他家,只待到初四就回了学校。程然只需要一台笔记本就可以工作,她让程然在家多待几天,但程然坚持要跟她一起返校。   过完十五就开学了。新的一学期,只发生了一件大事。苗小青跟审稿人吵了大半年,PRL终于接收了她的文章。   这无异于被注射了一支肾上腺素,极大地刺激了苗小青。她濒临灭绝的信心又呈直线上升,恢复到了跌落前的水平。   这一个学期似乎异常顺利,J1-J2模型的计算没有再出现奇怪的结果。   苗小青不知道的是,看似顺利的背后,是程然在替她同步分析数据。   自从那晚遇到杜弘之后,程然没有再在深夜的办公室遇到过他。可程然知道,杜弘一直在分析数据,因为他的工作效率低了,虽然低得不明显。   苗小青跟杜弘仍旧没有和好。   苗小青气早消了,也有心想要跟杜弘和好,其他人也不是没有帮着劝和。   然而杜弘却总是拒她于千里之外。即使是在苗小青文章发表后,杜弘也只是经过她时,低声说了句恭喜。苗小青还没来得及道谢,他已经走出办公室。   这样尴尬的氛围,一直弥漫在他们之间。   久而久之,竟然也成了一种默契。   他们很有经验地避开对方的视线,办公室聊起八卦的时候,一个人加入,另一个人就自觉地当哑巴。   苗小青怎么也想不明白,就是发脾气把他的书扫到地上,怎么能气那么久?   久到她已经不对冰释前嫌抱有希望。   当然,她并没有多少时间去纠结个人感情。   JI-J2的庞大计算量要用到超级计算机,苗小青忙于改造成多线程,几个节点并行计算,处理通信……她的时间已经不是一天天,一月月来计算,而是分析了多少个数据,计算了多少个参数,程序跑了多少次……   长期与冰冷的数值打交道的,她个性越发的沉静内敛,寡言少语。外界的事难以引起她的兴趣,她的血液仿佛只会为了冰冷的数值而沸腾,她的心脏也只会为了几个数据而剧烈跳动。   她彻底走上了这条路,不会再哭着说自己不适合物理。   程然看着与他们越来越相似的苗小青,时不时会想起刚入学的她,递给他一瓶果汁,嘱咐他“天气干燥,记得多喝水”。   时不时会想起在校外偶遇,即便他假装没看到她,她也会追上来打招呼,跟他不尴不尬地并行。   时不时想起在他的宿舍里,他给她讲平均场算法,她明目张胆地溜号,花痴一样地偷看他。   温柔热情的苗小青蜕变得理智而专注。程然留恋着从前温柔热情的苗小青,也为理智专注的她感到欣慰,至少等他离开时,她不会那么难过。   倏忽到了暑假,程然续的半年约早就到了。暑假他没有回学校,仍旧待在这里,直到开学前才回去。   他离开的前一天,苗小青从一堆计算中抽身出来。   晚上组里的人约在校外聚餐,江教授带着家人去了。有长辈在,吃饭时大家多少都有些拘谨,聊了些圈内的八卦就散了。   苗小青和程然回到宿舍,一起收拾行李。   程然把自己穿的衣服都拿出来,堆到床上一件一件地叠,衣柜只剩下苗小青的衣服。   这一刻,苗小青才反应过来,程然是真的要离开了。   明天晚上,他就不在这里了。   她望着弯腰在床边叠衣服的程然,疯了一样地跑到他身后,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程然的身体一僵,刚要转身,却被苗小青的手臂扣得紧紧的,她的脸贴着他的后背。   “苗小青!”他讶然喊道,紧接着,脸贴着他的那块皮肤感觉到一阵湿热。   他原本想说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儿。   窗户上灯影绰绰,寂静的房间里,偶尔响起一两声压抑的啜泣。   程然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   “我——”他一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我会抽空过来的。”   苗小青在他身后轻轻的“嗯”了一声。   这一夜他们几乎没怎么睡,躺在床上一直聊天,聊两个人的工作,聊彼此的未来,聊着北美有哪些适合苗小青申请的老板。   他们感情深厚,难舍难分,但最终会为彼此的未来让路。   苗小青送程然去了机场,一个人回到公寓。程然的水杯,毛巾,浴巾,枕头,常坐的位置,她都小心地绕开了,一直让它们保持原封不动。   时间一长,程然的活动轨迹都落满灰尘。   偶尔程然来了,房间里会短暂焕然一新。他待上三五天,十天半个月,再次离开,新的活动轨迹又日积月累落满灰尘。   直到程然出国,苗小青知道,他再也没有可能回这间公寓。   毕业前,程然那篇《对称保护性拓扑序的分类》在《Science》发表。同时,杜弘沉寂了五年,毕业前他也在PRL发表了一篇题目为《二维拓扑序的数学描述:UMTC》。整个理论物理界由此震动,这两篇文章被巴克利奖得主评价为第二次新物质态的革命。(注1)   苗小青震惊得不能言语,同样是PRL,她和杜弘做的东西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没有任何意外的,他们两个分别拿到了MIT张教授和普林斯顿黎若谷的offer。   毕业典礼举行前夕,物理系很不平静。作为本科生公认的,水平最高的刘浩,只拿到了国内大学的offer。苗小青恶意地揣测,给他offer那个老板大概也是急缺文章,看中了刘浩投机取巧的本事,想跟他一起灌水。   本科生晕头转向,赶紧去找了杜弘的文章来看。一看都傻眼了,文章里太多数学内容,根本看不懂。   由此杜弘成了系里的一个传奇,各种毫无根据的猜测甚嚣尘上,其中最被大家认可的,可信度最高的是一个猜测是,他是某位大师的关门弟子,受到指点才从港大退学来了这里,默默修炼,终成大器。   晕头转向的还有学校,刘浩评上了优秀毕业生,原来也定了他在毕业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讲话。好笑的是,最后一年,刘浩高调地先从藤校起开始申请,再到欧洲的学校,很多教授连邮件都没回复。   剩下一个月,连新加坡和香港都无一例外地拒了。   毕业典礼前几天,才迫不得已接了国内一个教授的offer,勉强算是有了出路。   而杜弘早就跟黎若谷谈妥,却一直没透露出风声,文章也是快毕业了才发。   因此学校方面紧急撤下了刘浩的讲话,换了杜弘,可杜弘直接就拒绝了,甚至连毕业典礼都没参加。   苗小青在实验室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传言,莫名的感到扬眉吐气。   “激光开启中”的灯灭了,苗小青摘下护目镜,把刻了白桐花的水晶托在掌心里,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李明华喋喋不休地抱怨:“拿激光来刻图案,亏你想得出来,你自己拿把锤子敲不是更有心意?”   苗小青朝他笑了下,“我手残,锤子把水晶敲碎了怎么办?”   李明华把她往外赶,“好了吧?好了就快出去!”   “你什么时候走?”苗小青问道。   “下周吧。”   “一切顺利!”   李明华微笑,“你也加油。”   毕业季亦是离别季。   苗小青极力回避着离别,然而当她空闲下来,惆怅便占满了内心每个角落。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对称保护性拓扑序的分类》,英文题目是《 classification of symmetry protected topological order》。   《二维拓扑序的数学描述:UMTC》,英文题目是《The mathematical description of a 2d topological order: a unitary modular tensor category》这两篇文章均是顾正澄与陈谐在MIT博士后时期,与他们的导师——巴克利和狄拉克奖获得者文小刚教授合作的工作,分别发表于Science和PRL。 第64章   回到办公室,没有见到杜弘,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长条的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定制的钢笔。   她又出翻开一张小卡片,执笔写上:祝前途似锦!   写完后,她把卡片跟盒子放到杜弘的办公桌上,回到自己的坐位,继续提交参数,分析数据。   加班到八点,头脑开始混沌。她去学校商店买了瓶冰啤酒,走到体育场,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对着天空那轮皎洁的月亮喝着清凉的啤酒。   毕业典礼过后,学校倏忽冷清,好像那么多的人全都藏起来了一样。   体育场上没有了踢球的,跑步的,静得无声无息。   苗小青有股悲凉的感觉,尽管程然过几天就要来找她了,可那股悲凉并没有被相聚的喜悦冲淡。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和徐浚——虽然还有吴繁,可苗小青对他的感情,到底不如在一个办公室里相处了几年的杜弘和程然。   杜弘还是老样子,如非必要,不跟她说一句话,好像除了损她,他就不会说话了一样。   苗小青灌了一大口冰凉的啤酒,从牙齿一路凉到心脏。   怎么说都是同门,他是想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   她掏出手机,拨通了杜弘的电话。   电话刚接通,她就抢先问道:“你是不是已经走了?”不等他回答,她又噼哩啪啦说道,“我不就是扔了你的书,发了一顿脾气,你怎么那么小心眼?你要生气到什么时候?我错了,行么?我跟你道歉,你能不能原谅我?”   杜弘在手机那边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你在哪里?”   “体育场。”   “你等一会儿。”   说完就挂了电话,苗小青瞪着自动关闭的通话界面,以为他正在忙,等会再打过来,心里骂着“小疯子”,却一直把手机握在手上。   等了几分钟,杜弘没打来电话。苗小青看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在阶梯前刹了车。   自行车被他推到墙边一靠,他抬起头,苗小青借着灯光看清了是杜弘的脸。   她一激动站起来,冲他挥手,“杜弘!”   杜弘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顺着声音看到她,便垂下头朝她走了过来。   苗小青第一次注意到杜弘很瘦,身形就像根竹竿,笔直刚正,一如他的性格,宁愿折断脖子,也不肯低头。   他走到苗小青身边坐下,取出一罐啤酒,把袋子递给她。   “你喝酒?”苗小青惊讶地看他一眼,又低头打开袋子来看,有四五罐啤酒和零食。   “不想喝,不是不会喝,”杜弘打开啤酒,“你听说过山东人不能喝酒?”   苗小青“噗”地一笑,拿着罐子跟他的一碰,“谢你赏脸!”   杜弘没说什么,铝罐凑到嘴边,浅浅地喝了一口,把啤酒放在脚边,双手搭在膝盖上,上身往前微倾,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   苗小青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也惆怅地望着前方,“什么时候走?”   “明天离校,”杜弘说,“回家办好签证就走了。”   苗小青晃着啤酒罐,听着罐子里咕咚咕咚的闷响。   杜弘垂下头,仿佛有难以启齿的话要说,半晌,才闷头说道:“谢谢你送的礼物。”   “不客气,”苗小青说,“现在都用签字笔了,钢笔就是个留念。”   杜弘转过脸来看她,突然问她,“你送程然的是什么?”   “一个水晶夜灯,”苗小青很得意地说,“就是现在很流行的那种,一拍就会亮的灯,我自己做的。”   她以为杜弘会挖苦她两句,然而他只是垂下睫毛,转过脸看着前方,什么也没说。   “你大概是不挖苦我,就不知道怎么跟我说话了吧?”苗小青苦笑着说。   “是,”杜弘漠然地说,“不打击你,不挖苦你,不把你说得很糟糕,很差劲,我确实不知道还能跟你说什么。”   “你!——”苗小青气闷,“以后很难见到了,你就连好好告别都不会?”   “苗小青!”杜弘突然叫她的名字,让苗小青狠狠一愣。他接着说,“程然以前说我跟你很像。我这个人,不会想把什么都抓在手里,遇到两个选择,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一个。你是不是也这样?”   苗小青认真地想了想,点头说道:“我是。”   随即她心里纳闷,程然还说过这个?她跟这个小疯子哪里像了?   她兀自想着,又听到杜弘的声音响起,像山谷吹来的风,轻柔中夹杂着一丝寒凉,“如果有一天,两个选择摆在你面前,我希望你放弃的不是自己。”   “什么意思?”苗小青被他这番话说得摸不着头脑。   杜弘没回答她,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喝酒。   过一会儿,苗小青突然说道:“我好像还没报答你的,继续欠着吗?”   杜弘把啤酒罐放到脚边,拿了一罐新的打开。   他的每个动作都很慢,似乎是心不在焉,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他喝了一口啤酒,才缓缓说道:“那个报答受限条件太多,作废了吧。”   苗小青难过得说不出话,琢磨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当初说起报答,她当时怎么说来着?   谁知道你会叫我做什么?赵敏还叫张无忌逃婚来着。   他后来怎么说的,大概是不杀人不放火,不违背道德……还有什么,苗小青却怎么想不起来了。   她也没再多想,也许当初只是句戏言,杜弘这样的性格,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他们没再说话,两个人寂静无声的喝着啤酒。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上那轮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体育场的灯全熄了。   苗小青眼前一黑,条件反射般地站起来。   “不是要好好告别么?”杜弘也站了起来,身体转过来面对她。   突然的黑暗,让苗小青极力地张开眼睛。她看到杜弘跨前一步,身高完全笼罩住她,他身上的酒味扑入鼻尖。   他抱了她。   苗小青的身体蓦地一僵,她的眼睛因为惊讶,在黑暗中睁到最大,还没做出反应,杜弘已经松开她,后退了一步。   “苗小青,保重!”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苗小青怔怔在原地站了很久,杜弘身上的酒味在她的鼻尖一点点地淡去,淡到仿佛刚刚发生的事只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可她的头脑却清醒地记着,十点钟,体育场准时熄灯。   许多年后,苗小青依旧记得杜弘跟她正式告别是十点钟。   那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同在强关联领域,他们原本有很多碰面的机会。   学术会议,交流,访问……无数可以见面的理由。   可在那之后,苗小青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小她两岁的师兄——   那个高傲,嘴欠,青涩如少年的天才。   作者有话要说:   杜弘这孩子,心太小,太专一,容不下太多的东西,所以也不祸害别人。 第65章   程然只来了几天,就赶着回家办手续。   这次他的活动轨迹也落满灰尘后,苗小青把房子转租出去,自己搬回了宿舍。   最后一年,她和徐浚经常性地被老板叫去办公室,商量着他们博后的去处。   徐浚的科研实力不错,老板推荐他去了港大交流了一个月,回来他就决定了去港大,剩下的时间安安心心地做科研。   苗小青一门心思地想去美国,手里虽然握着黎若谷的推荐信,她倒没像刘浩那样不要脸地跟藤校的老板们联系,大都找的世界排名50名开外的大学,当投去马里兰,宾州州立,犹他,普渡等大学的简历无一例外的拒绝后,她把范围又放宽到北美。   加拿大的麦吉尔大学、PI(圆周理论物理研究所)和滑铁卢大学的IQC(量子计算研究所)她也联系过,只有IQC的一个做计算的教授大概正好有钱,又对她感兴趣,邀请她五月份去访问一个月。   滑铁卢离多伦多机场一个小时车程,多伦多距波士顿一个半小时航程。   程然立即安排了去PI的访问行程,跟她约在多伦多碰头。   苗小青兴奋地办了签证和国际驾照,自香港机场起飞,十五个小时到达多伦多,先租了车。在多伦多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在机场接到程然,才开车去了滑铁卢。   程然去了PI报到,而苗小青去了IQC找她未来的老板赵教授。   赵教授是华人,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博士毕业于复旦,斯坦福的博后,为人相当nice。苗小青虽然卡在签证上,必须按时入境出境。聊完以后,赵教授还是给她了三天假,让她自由活动,顺便倒时差。   滑铁卢是加东一个十多万人的小城市,离得近的景点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和野生动物园。   苗小青觉得近的景点随时可以去,她更想去的是去北美的千岛湖,看看那个故事很悲伤的Heart Island,两人敲定了渥太华到金斯顿的自驾游路线。   在渥太华他们只停留了一天,游览了国会山就直奔金斯顿住宿。   当晚他们入住在千岛湖码头的一个民宿,房间很整洁,设施虽然旧,使用却没什么问题。   时差十二小时,苗小青一到中午就困得睁不开眼,被闹钟强制叫醒后,往往头疼欲裂。而到了夜里,睡到凌晨两三点必然醒过来,再睡不着了。   苗小青醒来时看了眼时间,凌晨5点,比前两晚三点醒来好多了。   她翻了个身,透过黑暗看着睡得正熟的程然,想去摸摸他的眉眼,又想到白天都是程然开车,怕吵醒他,只握住他的手,静静地听着他的呼吸声,似睡非睡的,一直到天亮。   程然睡醒后,两个人下楼吃完早餐,去码头买了船票。   游船行驶在湛蓝的湖面上,大约半个多小时就进入了美国境内。苗小青觉得风景也没有比家乡的千岛湖好,唯一让她吃惊的是,很多岛都被私人买下,建了房子,房前都插着星条旗。   “美国人的国家荣誉感真强啊!”苗小青感慨,“我想到之前有人说,美国没有爱国主义教育,你看看这星条旗飘得,这样下去,美帝国主义什么时候才能被打倒?”   “美国人不爱国?”程然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这世上最以自己国家为荣的人就是美国人了。”   “资本主义国家怎么样?”苗小青问,“你待得舒服吗?”   “没那么差,也没那么好,好坏都跟我没关系,”程然说,“如果你在北美找不到位子,我做完两届博后也就回国了。”   船在水面上晃晃悠悠地行驶,舱内什么肤色的人种都有,邻座穿金戴银的印度妇女带着三个打闹的小孩,一时间嘈杂无比。   苗小青沉默了会儿,说道:“你别急着回来——”她刚说到一半,船舱内声音就被一阵欢呼吵闹声盖了过去。   她和程然都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好多人趴在窗口拼命挥手。他们也朝窗外看去,原来不过是经过了一个小岛屿,岛上的人站在自己房子前冲船上的人挥手,而船上的人也激动地挥手呐喊。   那阵势那热情,跟世界杯进球了一样。   幼稚的老外!苗小青在心里吐槽,耐心地等他们平静下来,就听到程然问:“你刚说什么?”   苗小青说:“都邀请我来访问了,这种情况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多伦多到波士顿也不算远,比国内异地还近点。”   程然想想也对,“你先在这里待着,我还有一年博后,毕业后可以来PI工作,到时候就又在一起了。”   苗小青想到PI虽然不如普林斯顿IAS,但也是世界前列的高水平理论物理研究机构,不禁微笑着说:“赵教授说,PI跟滑铁卢大学就紧挨着的。”   程然的神色也有些开心,“那天我报到以后,走了一趟IQC,也就5分钟的路程。”   “真的吗?”苗小青兴奋地握住他的手,“那不是又跟在同一所学校一样了。”   “嗯。”程然反手握紧,眼里满是柔情地凝视着她,低低地说道,“这一年,我太想你了!”   他的话被舱内又一阵欢呼呐喊盖了过去,他皱了皱眉,看到苗小青的口型像是在问他说了什么?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反正很快就会团聚了。   他抬起手,替苗小青把一缕掉下来的头发夹到耳后,手掌缓缓往下,轻柔地抚着她的脸颊,目光饱含深情地看着她。   船舱内的英文广播响起,是关于Heart Island的解说,提醒持有美国签证的游客可以下船登岛。   程然问她:“你要去岛上吗?”   苗小青摇摇头,“我用的公务护照,没有申请美国签证。”她又问程然,“你去吗?”   程然失笑,“你不去我去干嘛?想去看的人又不是我。”   船在码头停靠,一大半的人下了船。   游船继续往前行驶。   苗小青看到那个巨大的岛屿缓慢地退离,岛上20世纪初便快要竣工的欧洲古堡严肃地屹立着。一个世纪过去,岛上的时间就停在了女主人去世的那一刻,岛上的一切仍保持着一个世纪前的原貌。   这是个比小说还凄美,却真实存在的爱情故事。   20世纪初,美国酒店大亨娶了欧洲落魄贵族的女儿,买下了这座爱心形状的岛屿,斥巨资在岛上修建古堡,要让妻子再一次享受到欧洲贵族生活。然而在古堡即将建成时,妻子因病去世。酒店大亨下令停工,并将岛屿以一美元一年的价格租给美国政府,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岛上要一直保持停工时的原貌,只能维护,不能再修建开发。   苗小青觉得这个故事肯定有美化的成分,然而妻子去世后,19世纪初花费2500万美元的古堡说停工就停工,说捐赠就捐赠,这样悲伤的结局却是真的。   她的心情莫名的低落。   船开始返航,经过了无数的岛屿,大的岛屿可能属于某个超级富豪,小的岛屿也许属于是华尔街某个投机分子。   “资本主义真是有钱人的天堂。”苗小青下船时再一次感慨。   他们在金斯顿的民宿又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吃完早餐就启程回了滑铁卢。   程然的访问行程是一周,PI和IQC都提供了公寓,程然住到了苗小青的公寓里。   第三天早上,两人在PI楼前分手。苗小青往前走了几分钟,进入滑铁卢大学,去了赵教授的办公室。   赵教授正值中年,除了头发有点少,几乎没有缺点。他说话幽默风趣,跟苗小青聊了一会儿物理后,冷不丁地丢出一个关键信息,就像把一个点燃的炮仗抛给了苗小青。   “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一下,”赵教授说,“香港中文大学聘请我做讲席教授,我接受了这个offer,九月我就入职了。”   苗小青一时没能消化他话里的意思,呆愣愣地望着他。   这意思是,如果做他的博后,就要跟他转去香港?   赵教授的声音接着传入耳内,“聘请你的钱也是港中文的启动经费,其实IQC主要是做量子计算的,和你原先的研究方向相去甚远,你想找个讨论的人都很难。反而在港中文还有很多可以交流讨论的人,那里也更适合你的发展。”   苗小青竭力保持头脑冷静,跟赵教授谈完了薪资待遇,以及一届博后的计划。   作者有话要说:   杜弘面对苗小青的时候就情绪亢奋啊,你们看不出来么?程然都看出来了啊,哈哈哈哈哈。   话说,一章杜弘,你们全冒出来了,程然作为男主还要不要面子?   认真说,苗小青和杜弘是一类人,他们的目标太清晰,杜弘是一个比程然还要冷血理智的存在,程然也不过是后来才对感情让步了。 第66章   一走出办公室,她的冷静一片一片地瓦解。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浑浑噩噩地往来时的路走,一直走到PI大楼的门口。   她给程然发了个信息。   程然很快就回了:正在讨论,稍后回你。   苗小青收起手机,游魂似地走到河边,差点踩到一只趴在地上晒太阳的鸭子。加拿大的鸭子不怕人,苗小青站它面前,它仍旧懒洋洋地用嘴梳理着羽毛。   苗小青蹲在河边,跟那只鸭子说话。   “我还不如你呢,”她说,“你想待在这儿就可以待在这儿。”   鸭子黑豆般的眼睛睨了她一眼,站立起来,绕着她转圈撒欢,可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得到面包。它生气地拍打了两下翅膀,昂着脑袋大摇大摆地走了。   一个小时后,程然才给她回了消息。没两分钟,他从大楼里走了出来。   两人往公寓的方向走,苗小青把赵教授要去港中文的事说了。   程然显然也被这个意外惊得措手不及。他一路低着头沉思,快到公寓楼前,他突然站住了,回过头说:“他说得没错,跟他去港中文确实更适合你的发展。”   苗小青怔了一下,随即崩溃地蹲下来,双手紧紧地捂住脸。   程然看到印度籍的看门保安探头探脑,他把苗小青扶起来,面色沉肃地瞥了保安一眼,刷了卡往里走。   苗小青仿佛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身体不断地往下沉,程然的手臂酸得几乎要搂不住她。   他抿紧唇,使出全身的力气带她走到门口,掏出钥匙开了门。   扶她到沙发上坐下,程然的手臂已经酸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苗小青像得了急病一样,躺在沙发上,阳光穿透白色窗幔,照着她苍白的脸,她的神色因绝望而显得僵冷,毫无生气。   看着她的样子,程然的胸口仿佛被捅了一刀。这一年苗小青被拒绝过多少次,他心知肚明。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北美的老板穷,博后的薪资太高,门槛也就抬得更高。   赵教授肯雇她,也是因为港中文可能给了他一大笔钱,可以雇一个两个三个,所以不在乎。   苗小青的普通一本毕业经历,严重地拖了她的后腿。   如果排除他的因素,无论是赵教授这个老板,还是港中文这所世界百名以内的大学,对她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她原本在美国申请的很多学校,排名还不如港中文。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含糊下去,必须把话挑明。   他一把将她拉了坐起,握着她的肩膀,目光严厉地跟她平视,“毕业就剩下一个月,你不去港中文,就只能去找工作了,你明白吗?”   他的话像是一杯水泼醒了苗小青。   苗小青浑沌的眼神慢慢恢复清明,严峻的现实能立时粉碎一切的无病呻吟和多愁善感。   程然把严峻的现实拉到她眼前,如果拒绝了赵教授的聘请,而后一个月她又找不到肯接收她的老板,她走学术这条路就彻底断了。她只能拿着博士学位证书,转行去找其他工作。   “这事的结果没那么大的区别,”程然理性地跟她分析,“其实对你来说只有好处,做完博后,还有机会转RAP,反正再过一年我去香港就是了。”   苗小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   程然刚好起身,并没有注意到。他坐到苗小青的旁边宽慰她,“这是件好事,博后这两年也还是有老板,并不自由。我们不差这一两年,嗯?”   苗小青的目光投向雪白的墙壁,僵硬地点了下头。   出了这件事,他俩也无心再去大瀑布和野生动物园,程然呆够一个星期返回波士顿,苗小青接受了赵教授的offer。在IQC的一个月,她一边紧张地准备博士论文答辩,一边远程用超算计算J1-J2模型。   回到学校,答辩结束后,苗小青被评为优秀毕业生,作为学生代表在毕业典礼上发言。   她无比风光地站在演讲台上,收获了无数艳羡和赞赏的目光,然而面对底下黑压压的人头,苗小青背了好几天的稿子,站上去只记得四句话——   “尊敬的学校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大家好!”   “我是09级物理系的博士研究生苗小青。”   “在此,我要感谢我的导师江远平,我的师兄袁鹏,杜弘,徐浚,以及我的先生程然——”   ……   说到这里,一股巨大的悲伤忽然袭中她的心头。她立时哽咽,脑子里倒背如流的稿子像被一键删除,只剩下悲伤。   袁鹏,杜弘,早已经没有了联系。   程然那里,是她怎么也去不了地方。   离别让她无比脆弱。   她恍恍惚惚听到底下学生的窃窃私语,稿子上那些花团锦簇的句子怎么也想起不来了,她闭了下眼睛,调整呼吸,露出一个微笑,平静地往下说——   “都说人生而平等,可在物理这个领域,智商差异存在着绝对的不平等,”她停了一下,她接着往下说,“我先生曾说过,物理,才是这世上等级最森严的领域。即便他像我一样努力,也不可能拿诺贝尔奖。而我,即使每天多给我十个小时,也不可能像我先生一样。”   “同时,物理这个学科,也存在许多反常识的现像,例如——‘只要你努力,总有一天能赶上别人’。我先生每天工作5小时,我每天工作10小时,按照这个理论,我是不是就能在一年后追赶上他?可事实是,他1个小时能领悟透的也许是我5个小时都无法领悟到的,就算他一天只工作5小时,我一天却没有25小时可用。因此时间越长,差距就像熵增,只会越来越大,直至不可逾越。”   “而另一个反常识是——‘你越优秀,就能得到更多’。众所周知,物理学中最优秀的一类人都在研究所或是高校,拿着有限的薪水,过着最平凡的生活。如果想要拥有更多,那么只能转行去华尔街或高科技公司。”   “原本我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物理?原本我的计划也不过是拿个硕士学位;原本我认为我的人生有无限的可能……直到我进入江老师的课题组,认识了我那些风华正茂的师兄们。”   “他们可能性格怪僻,冷漠,傲慢,我一开始并不喜欢他们,甚至感到委屈。直到有一天,我也开始做物理,也开始跟一个一个冰冷而真实的理论打交道时,我才明白,这世上也许每天会产生一万种新鲜事物,可只有物理,仍然有一群心无旁鹜的人,用最严谨的逻辑,寻找着宇宙万物运行的基本规律。”   “人的欲望有很多种,人生存的方式也有很多种,人的理想也有很多种,而我,决定跟我的师兄一样,终其一生,选择最基础,最质朴的物理科学研究。”   “再次感谢我的导师和师兄们!也祝愿同学们在风华正茂的年纪,遇到一个心性纯粹的领路人,教会你们一心向前,心无杂念!谢谢大家!”   她在掌声中躹躬下台。   徐浚在台下等到她,跟她一起走出礼堂。   “都在香港,就不道别了,”徐浚说,“以后我去沙田你请吃饭,你来港岛我埋单。”   他朝她伸出手,苗小青用力地握住,“师兄!谢谢你!”   那句我最感激的人是你,没有说出来。   并不是怕说出来后会被挖苦,而是这句话太肤浅,配不上他们之间的默契。   徐浚露出他阳光俊朗的笑容,“以后多请我吃两顿大餐。”   说完,他朝她挥了挥手,朝着宿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咱们小青终于毕业了,撒花,撒花!~~~~~ 第67章   苗小青九月份去了港中文报到,继续计算J1-J2模型。徐浚同在香港,她经常去港大找他爬太平山讨论,徐浚也经常来沙田跟她一起去郊野公园徒步。   半年后,她的文章投稿,却突然收到程然要来港大访问的消息。   她看到消息,没来由地感到不安。   因为时差原因,她收到消息的时候刚睡醒,同时还收到江教授也来了香港访问的消息,约她中午在港大附近的一个潮州餐厅吃饭。   苗小青赶到的时候,徐浚和江教授坐在角落的一个小圆桌旁。   她走过去问了好才坐下,江教授起初只问了她一些工作进展,以及下一个题目的想法。   苗小青有条不紊地回答着,却瞄到徐浚一脸心事的沉默,心里那份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   江教授问完情况,说道:“我前几天跟若谷通了电话,他说Caltech有个opening。程然的博后老板推荐过去了,Caltech那边也表示走个程序,基本是十拿九稳。但是那小子没有申请。现在他的两个老板都气疯了,若谷也很生气。”   江教授显然也很急,噼哩啪啦地说完。苗小青消化了一下,大致梳理出了脉络,加州理工有个空缺的教授职位,程然的老板和那边的人接触过,只要程然去申请那个位子,有极大的概率会录用。   她立刻就联想到了程然要来港大的消息,瞥了一眼徐浚,问道:“你那边应该有消息吧?”   徐浚点了下头,“他给理学院院长写了邮件,说要过来面试。”   “他疯了!”江教授气得拍桌子,“Caltech不去,来港大?他在想什么?难怪老夏都气得想去波士顿一掌拍死他!”   苗小青桌下的手死死攥住衣角,他是疯了!那是世界排名前五的加州理工学院!难得有个空缺,他有这个机会还不要。   来香港!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来香港就是为了她!   真是疯了!   她能在香港待几年?她做完博后大概率在香港找不到位子,还是要回国内的,到时候他是不是也跟着回国?   徐浚也理智地说道:“他想来香港也不是不行,起码在Caltech呆几年,做出点东西,直接讲席教授入职不是更好?非要急着现在以一个助理教授的位子入职,亏到天边去了都!”   “他什么时候到?”江教授问。   “明天当地时间中午十二点半到香港,”苗小青说,“麻烦您跟黎老师沟通一下,请程然的老板无论如何要跟Caltech沟通好,我会说服他的。”   江教授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点了下头,“我知道你们很不容易,可是现在你不能半途而废,他也不能半途而废。做物理的都这样,有什么办法呢?”   “我知道。”苗小青现在无暇顾及这些情绪,她焦急得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刻把程然揪到眼前,再押着他回美国。   接着,江教授又说起了杜弘的情况,“他在UCSB的KITP找到了一个两年的位子,等哪所学校有opening了再申请。”   国外的学校跟国内不同,国外大学的教授位子是固定的那么多个,退休一个,空了一个位子出来,才能再招新的。   所以即使是水平够高,运气不好,学校没有空缺也找不到工作。   杜弘现在面临的就是这种情况。   虽然是短期职位,好在UCSB的KITP并不比普林斯顿的IAS逊色多少。   想到程然轻易的放弃,她不由得又揪紧了衣角。   吃完饭她回到沙田,一个下午没法静心工作,索性回了家。   她在租的房子离学校两站地铁的距离,高层两房,拉开窗帘,就能俯瞰宽阔的城门河。房子的面积只有450英尺。5平米的小卧室被她用来当书房,剩下一间7、8平米的卧室,一间10平米的客厅,洗手间3平米,厨房2平米……这样的蜗居月租1万5港币。   她30来万的年薪,扣除日常开销,妥妥的月光族。   好在钱对于她来说,从来都不是问题。这也是她智商平平,却能坦然走上物理这条路的最大依仗。   苗小青站在窗,俯瞰着宽阔笔直的城门河,几只皮划艇漂在河面上,渺小得如同飘零的枯叶。   她沉思地望着翡翠绿的河水,无意识地咬着大拇指的指头。隐隐感到指尖的疼痛后,她把大拇指竖到眼前,指头被咬得红肿了一块。   她闭上眼睛,心里下了决定。   张开眼睛,她转身去了书房,用鼠标唤醒电脑,然后登陆了程然的邮箱,翻到最后一封程然和港大的信件,正要点击回复,目光却滑到约定的报告时间。   这周三的下午3点至4点。   面试给一个小时的报告是常规,然后与系里的教授聊上一两天。不寻常的是,底下还有与院长,副校长的单独谈话时间。   足可见港大对程然的重视。   她的鼠标从点击回复上移开,犹豫了一瞬,关闭了页面。   她擅自写信替他回绝面试,虽然可以粗暴有效地解决问题,然而却会毁了程然的名声。   这一夜她几乎没睡,她了解程然,没有申请加州理工的位子,可见他的决心。他这人一向如此,决定之前,会思前想后,优柔寡断。决定以后,就会一条道走到黑。   就像是决定跟她在一起之前,他能狠下心数次拒绝她;而在一起后,他就再也没有动摇过。   想了一夜,她也没有想到有什么理由能说服他。   天亮时,她睡了两小时就起来换衣服,去楼下的粉店要了碗鱼蛋粉。   苗小青不可能在香港长待,而程然来港大应聘的却是六年tenure的永久职位。   他不会不知道,香港所有大学的永久职位对于苗小青来说太勉强了。   而他是那么理智的人,之前曾无数次地暗示过她转行,放弃物理。现在他自己却做出这么不理智的决定,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长期的两地分离,他已经煎熬不住了。   苗小青出神地想着,咬了口鱼蛋,却猛地咬到了舌尖,尖锐的疼让她立时挤出两滴眼泪。   她想到上次咬到舌头,是在程然家。那时他着急地给她看伤口,拿冰水,她也可以放任地哭着说疼。   现在她深吸了两口气,抽起一张纸巾卷好压在舌尖。没一分钟,疼痛减轻,血也止住了。   她喝了口水,接着吃鱼蛋粉。   坚强的理由很简单,无依无靠自然坚强。   度过煎熬也很简单,没有指望自然不用煎熬。   这一瞬间,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   吃完粉,结了账。她坐上巴士,到九龙塘机铁站转了机场快线,在机场漫无目的地转悠。一点左右,程然推着一个登机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他穿着一件白色高领毛衣,手臂上搭着一件黑色羽绒服。   将近一年没见,他的气质更加卓然出众,而神色也越发显出离群索居的落寞。刚走到出口处,他便抬起头,目光迫切地在人群中巡睃。   苗小青屏住了呼吸,这是她的男人,她不知道是应该先感到骄傲,还是先感到心痛。   程然几乎在抬头的下一秒就发现了她,脚下加快步子,慢跑到她面前。   “程——”   苗小青刚刚张开嘴,就被他拥紧,力度大得差点把她勒到不能呼吸。   她从没见过情绪如此外露的程然。   “想我了没有?”他低头在她耳边问,声音激动得微微发颤。   苗小青拍抚着他的手臂,等他松开,才举起双手捧着他的脸看。依旧是疏淡的眉毛,漆黑发亮的双眸,眸子里不再是漠然,而是离愁之苦刚刚得到慰籍的愉悦。   “想。”她老实地说道,“很想。”   程然的脸上漾起笑容,手臂搂住她的腰,人来人往的,他丝毫不顾旁人的侧目就低头吻了她。   回去的一路上,程然一直握着她的手,偶尔从口袋里掏手机,拿到后换个手,又立刻过来摸到她的手握住。   到了苗小青租的房子里,他仿佛变成了一个莽撞而急躁的少年。苗小青刚把门关紧,行李箱还在脚边,他转过她的身体,激烈地吻着她的唇和脖子。   他的气息和触碰,让苗小青的身体紧绷得微微发痛。   根本没等到进卧室,就在门边,他就抱着她,不管不顾地做了一遍。   “想我了没有?”他汗滴在她的耳侧,又低哑地问她。   “想。”她老实地说,“很想。”   他这才放心地喘气。   一个下午,程然就像是收债一样的。苗小青一个晚上没睡,又被他这么凶恶的折腾,没撑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香港的下午,正是波士顿的凌晨,程然也一起睡着了。   两人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十点。苗小青带着他去附近的一家西班牙菜,吃了海鲜饭和德国烤肘子。   回到家里,他俩都是刚睡醒,没一点睡意,苗小青去切水果,程然参观她这个小房子。   “太小了对吧,”苗小青切了水果出来,在沙发上坐下,“以前也听说过香港的房子小,可真没想到小成这样。中介带我看房前,还跟我说这是标准的五口之家住的。”   “五口?”程然想了下自己在美国租的小公寓,这个房子怎么看也住不下五口人,“比我老家那房子还小,我家才三口人。”   “我看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小卧室本来有个上下铺的,我让中介跟房东商量,把上下铺移走,当书房用,”苗小青递给程然一片苹果,接着说道,“房东本来不愿意,后来听说我是港中文的,收入稳定,才同意了。”   程然坐在她旁边,惬意地往后一靠,“香港的三所大学都提供宿舍,也都是2000尺以上的大房子,港大和港科还是海景房。你们港中文的宿舍据说有2400尺。”   作者有话要说:   苗小青第一年博后,程然是第二年,一般都是这时起开始找工作了。找不到就会一届又一届的做博士后,或者是短期研究员的位子,直到找到工作为止。   科研大都这样,也是很多太太只能全职原因,这届博后可能是在北美,下届的博后换了老板可能就是欧洲,不断地漂零,直到在自己满意的高校或者研究机构找到长期的位子,然后开始6年tenure track考核,考核过了,就是终身职位,只要不去碰师生恋这样的高压线,就不会被开除。(看到过很多大学师生恋的小说,现实中,只要发生了,立刻开除,不管真不真爱,不管苦不苦衷。黎若谷见女学生都要开着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绝对的高压线。)   所以科研是真的难,都是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赢家,清北华五…然而在博士,博后,入职后都要面临各种各样的考核跟被选择。等到tenure,拿到终生教职终于稳定下来,已经40多岁了。 第68章   苗小青刚叉起一块苹果,又动作极慢地放了回去,而后垂下眼皮说道:“也还是要缴房租,一个月2、3万,只是比市场价低,还要排队。我老板现在也还是在外租房住,至少要明年才能排到。”   程然环顾了一眼小房子,叹口气道:“排不到也只能先在这种小房子里住着,等升了职,薪水涨涨也行。”   “助理教授7、80万的年薪,扣掉房租还是紧巴巴的。”   “那也没关系,”程然自顾说道,“你肯定是要回内地的,我们到时候再一起回去。”   苗小青望着他,嘴唇噏动几次,眼神流露出痛苦的挣扎。最终她在程然看出端倪前,眼睑微垂,几不可见地对自己摇了下头,轻声问道:“要不要早点睡?”   “睡不着,我得回个邮件,再工作一会儿。”程然说着,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放在腿上,“你困了先睡。”   苗小青看了眼时间,波士顿的下午一点。他在飞机上十五个小时,加上到香港后的十二个小时,这期间应该积压了一些需要处理的工作。   她给程然倒了杯白开水,见程然看也没看,接过来就往嘴边送,她连忙捉住他的手腕,拿走水杯放桌上。   “天冷,我倒的开水,”苗小青说,“你等凉一点再喝。”   “以后不用那么麻烦,”程然笑了一下,“我在国外喝冷水习惯了。”   香港没有暖气,后半夜室内温度很低,苗小青看着只披了件毛衫的程然,“要不去床上?会暖和点。”   “会吵到你睡觉。”   “没事,我的睡眠质量很好。”苗小青说完,把他拉起来,一起去了卧室。   程然靠着床上回复邮件,键盘被敲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激激作响,像急流直下的涧水撞击石头的脆音。   苗小青不觉得吵,反倒是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昨夜没怎么睡,她的脸朝向程然,嗅着他独有的气息,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半夜她醒了一次,发现自己被程然抱着,熟睡的他胳膊伸在被子外,连同被子一起将她搂得紧紧的。   她小心地把他的胳膊搬进被子里,拱进他的怀里,额头贴着他的颈窝一觉睡到天亮。   7点钟她起床时程然也醒了,他的面试在第二天。苗小青没去学校,中午吃完饭后,程然打开笔记本准备去港大给的报告,没一会儿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苗小青调好闹钟,只让他睡了一个小时,就把他拉起来,到马料水码头坐船去了塔门岛。   登岛后被寒冷的海风一吹,程然因时差而发胀的脑袋顿时清醒。他们沿着岛上的环山小径一路走到山顶,冬季露营的人少,途中零星的帐篷,是灰冷冬日里罕见的一抹亮色。   “这里的空气不错。”程然站在山顶上,望着无垠的海面,海水卷裹着白浪滚滚扑向山脚下的褐色石滩,“景色也很好。”   “是一个学生推荐的这里,”苗小青说,“虽然码头离学校很近,但我也是第一次来。”   “香港的博后是不是也不能申请经费?”程然问。   苗小青点点头,往下山的路走,“RAP才可以。”(注1)   “你要转RAP吗?”   “能转的话应该会转吧,”苗小青说,“可是我听说这几年回国的太多,竞争也很激烈,很多日本人和欧洲人都在中国找位子。我是不是早点回去占个坑更好?”   程然的脚步一顿,皱了下眉,才又往前走,“RAP能申请到的学校比博后应该要好。”   “我的本科学校是绕不开的短板,”苗小青颓然地说道,“一线城市的学校和985都挺难的,除非能评上青千。”   “青千要几篇PRL?”   “据说得5篇,” 苗小说,“这才几年,PRL就一点不值钱了。”   程然叹了口气,“据说国内现在又设了优青项目,给没出过国或是青千项目设立之前回国的人。”   “啧!”苗小青讽刺道,“刘浩岂不是又有了钻营的机会。”   “你在香港做几年RAP,攒些文章了再回去?”程然说。   “5篇PRL,攒到猴年马月。”苗小青说,“这么灌水下去,再过几年要求十篇PRL的荒唐事都可能给我赶上。”   “只数文章,不看本人的研究方向和水平,这样的评审机制——”程然想了下说道,“就算杜弘回国,他也是连青千都评不上。”   “不要以为你有篇Science就能好多少,你的文章,有几个人看得懂你做了什么?”苗小青实事求是地说,“而且以后怎么办?研究方向不追着大热门,不拼命灌水发文章,连过tenure都难。”   程然被突如其来的冷风吹得一个激灵,再看眼前的山海,仿佛被灰暗的空气所笼罩着。   “你打算怎么办?”他低声问。   “我不想评青千,”苗小青说,“如果能转RAP,我只做一年就回内地找位子。国内比国外好的是,学生不用花太多钱。再说我一个做计算的,最大的一笔支出就是买工作站。能申到一笔国自然,也够我用好几年了。”   “你——”程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也就是你只在香港待两年。”   “嗯,”苗小青低下头说,“所以你面试完了就拒掉港大的offer,回美国申请Caltech。”   她说完就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程然一把抓住她,苗小青回头,看到单手抄在长裤口袋里,低着头,仿佛在沉思。   片刻后他抬起头,“你都知道了?”   “你老板跟我老板都快急疯了,”苗小青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然而提到这事,她就不由得焦急,语气也不自觉得地带着质问的意味,“我老板跑来香港找我就是为了你的事。这种事,你怎么能不跟他们商量,就擅自做决定?”   他的语气冰冷,“我去哪里工作,我自己还不能决定?”   “你对得起他们的培养吗?”苗小青几乎是有些失望地说道,“他们为你费了多少心血?你现在的老板,他为什么要把你推荐去Caltech?还有杜弘,他拿了短期位子等着opening,你却这么任性地就放弃了!”   她越说,程然的脸越阴沉。她的话说完,程然的脸已经由白转黑,“你说我做这个选择是为了谁?”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以后你在香港或者国内发展不好,你是不是也要怪我?因为我去不了美国,所以你只能回来?是这样吧?”   她的连番质问,让程然一时无言以对。半晌,他讷讷地回道:“不是。”   “我过两年回内地,你也跟我一起回吗?”   “这还用问?”   “程然!”苗小青急得吼出他的名字,“我比谁都了解你,你太骄傲了,这样的机会你放弃了肯定会后悔的。”她顿了顿,又说,“再说你回国干嘛?跟刘浩那种水平的人的简历放在一起评杰青?还是从四级教授起开始熬,熬到头发白了升一级?国内这种分三六九等的环境你能适应吗?”   程然根本就不想听,这些他都明白,应该像黎若谷那样在国外有了资历,再申请大千人回国。   这样即使刘浩那样的人混到杰青长江,也恶心不到他。   可是他熬不过眼前,如果能熬得过,他早就提交Caltech的申请了。   “那你说怎么办?”程然问,“你做完两届博后去美国?转行或是在学校里当个秘书,你愿意吗?”   苗小青果断地摇头,“我不愿意。”   “呵——”程然讽刺地一笑,“我知道你不愿意,所以我放弃Caltech来找你,结果让你为我在香港多待几年都不肯!”   “多待几年?”苗小青摇了摇头说,“一个RAP的年薪是50万,你觉得哪个老板能一直聘请我?”   “我就待在香港也不行?”程然问道,“你回内地,寒暑假你来香港,等我拿了正教授就可以回去了。”   苗小青抓着他的胳膊,用力晃了几下,“你的理智呢?我找不到什么太好的学校,你真要一直跟着我降维吗?”   “我根本管不着,”程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不能再忍受这样两地分开,永远看不到头的日子。一天也忍不了!”   “离婚吧,程然!”   程然的身形一晃,骇然地望着她,“你在说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苗小青眼里噙着泪水,哽咽地说道:“没办法了,不是么?”   “怎么会没办法?”程然沉默了许久,才失望地说道,“只不过是在我和物理之间,你选择了放弃我而已。”   风声萧萧,浪涛凄厉地拍岸,这些声音在苗小青的耳中越来越弱,眼前的景物都消失了,她仿佛置身于荒芜的旷野,程然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低低的响起——   你只是选择了放弃我而已。   她选择了自己。   杜弘告别的那个夜晚,他对她说:如果有一天,两个选择摆在你面前,我希望你放弃的不是自己。   让她怎么放弃呢?两千多个日夜的奋斗,从最初仅有四大力学知识储备,到硕转博,到顶级刊物发表学术文章,这一切不是天下给她掉下来的馅饼,而是每天十几个小时的科研时间,十分钟吃饭,6小时睡眠换来的。   是她正值风华正茂,却积年累月地对着电脑,牺牲了娱乐,牺牲了社交,牺牲了正常年轻人多彩绚丽的生活方式,所有正常年轻人习以为常的事——追星,看剧,上网灌水,说走就走的旅行……她都还没做过。   在一个透不进阳光的办公室里,一米宽的办公桌上,度过了她风华正茂的5年。   从二十二岁到二十七岁,她还没来得及任性,没来得及冲动,没来得写下只言片语的感悟,就已近而立之年。   理解万物运行的规律,是这五年里,一点一滴,一分一秒渗进她细胞里的信仰。   她的信仰,不是爱情。   或者说,她的爱情,不是拘泥在一种形式里。那些朝思暮想,至死不渝,丧失自我的绝唱,不是她的理想爱情。   萧萧的风声灌入耳内,浪涛声仿若鼓点拍到了她的心上,她从荒芜的旷野回到现实,她爱的程然抓着她的手,漆黑的眼眸像坠落的星辰,泛着黯淡的冷灰色。   她缓缓问道:“成就彼此难道就不算是爱吗?程然?”   程然困惑地抬起眼眸,“什么意思?”   “让彼此都成为最优秀的自己,这不能算是爱吗?”她问,“我爱你,希望你能实现你的梦想,去跟最高水平的理论物理学家交流;我希望你在此后的岁月,做出一个五十年,一百年仍有人持续深耕的研究成果;这不算是爱吗?”   “我爱你,我希望我能有站在你身边的资格,并为此奋斗了两千多个日夜,这不算是爱吗?”   “我努力过,然而失败了,”她的泪水渗出眼角,泛着晶莹的水光,“不是我不够好,是你太优秀。我希望你一直优秀,未来更优秀。哪怕这一生我都追不上你,哪怕我一生也只能发出星光一样微弱的光芒,我也希望有一天,你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光辉夺目,就像我们一直追逐的月亮。”   在这逐渐日暮的山间海岸,猎猎的海风,穿透树林,穿透身后的山,穿透云层和时空,仿佛带走了山间的最后一丝温度,天地之间,只留下遍体生寒的他们。   “你说的,我都理解,”程然慢慢展开抓着她的手指,手掌一寸一寸地抬起,远离,直至收回身侧紧握成拳,“但是,我不能接受。”   “我不是一个清醒的外人,”他说,“离婚,是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会经历的事。”   他说完,绕开她向码头走去。   苗小青望着他的背影,一步一步,渐行渐远,那向来高傲挺直的肩背,慢慢地垮了。   她缓缓地蹲下,抱着膝盖,泪雨滂沱。   作者有话要说:   (注1)RAP:研究助理教授,香港的大学的临时职位,与助理教授的区别是短期位子,与博士后不同的是可以申请香港政府的经费。   你们是不是要弃我而去了?哭死~~~~ 第69章   程然拿走了他的行李。   直到门关上,将他们彻底隔绝前,他的眉头都紧皱着,眼睛微垂,目光阴郁,自始至终,没再看过她一眼。   离别很轻易。   却留下了思念这笔债,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终究会分文不少地还回去。   程然离开的事,还是徐浚告诉她的,他在港大待了两天,做完报告,只跟院长聊了一个小时,没跟系里的其他教授聊过。反倒是在回波士顿之前,跟徐浚吃了顿饭。   一般面试都会跟系里的教授聊聊,了解学校的情况,和未来同事的研究方向。程然没找教授聊天,就说明他单方面的放弃了这个位子。   半个月后,港大给程然发了正式offer,被他以个人发展方向不符为由拒了。   港大仍然想争取到他,临时开会研究,将六年tenure缩短至一年。   这代表只要他入职,一年后就可以拿到终身教职。   这个条件,对于苗小青这样的人具有决定性的诱惑力,这相当于一生都稳定了,不用担心干了几年过不了考核被炒掉。   可对于程然来说,他担心任何事,也不会担心自己拿不到一个终身职位。   在香港的早上八点,波士顿的晚上九点,她寄出了离婚协议的电子档,要他签了字将文本寄给她。   程然在十七个小时后,波士顿的下午四点,香港时间的凌晨三点发了条信息给她:不要再给我发这种东西,你想离婚就走民事诉讼,分居满两年离婚。   苗小青七点醒来才看到这条消息,在这之前,程然一共撤回了六条消息。   她紧皱着眉头出神,手机朝旁边一扔,听到“砰”的一声,她转过头,手机撞翻了程然做的植物标本,玻璃瓶滚到床头柜的边沿,就要跌落——   苗小青眼皮一跳,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探出身去,连人带被子地滚到了地上。   玻璃瓶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胸口,闷沉的钝痛感让她再次皱紧了眉头。   她小心地抱着玻璃瓶,从地上爬起来,瓶子里的草随着暗黄液体舒展摇曳着草叶。   她再不敢摆在床头柜这种危险的地方,连忙去外面找了个鞋盒出来,铺了几层防尘袋,才把玻璃瓶放进去。   关于程然的东西很少,苗小青把房子翻了个遍,又找到了他送的那本《量子场论》签名书。   还有那张银行卡——   这个得寄给他吧。   苗小青记得程然给她时,余额是七万多,虽然她从来没动用过这张卡,还是去了书房,开电脑登陆网上银行确认。   余额的页面刷出来后,苗小青看到数字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她又定睛去看。   余额多了二十万。   她急忙查询交易流水,转款时间是去年圣诞假他回国的期间,备注是:家用。   家用!   六万美金的年薪,在波士顿那种高消费的大城市,他是怎么攒下二十万的?   到底是怎么攒下的?   一定是为了省钱,吃没好好吃,住没好好住,省下的钱都给她了。   这个笨蛋?   难道她没有收入吗?   她按着揪痛的胸口,弯腰趴在桌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个早上,她靠墙坐在地板上,抱着装着书和植物标本的鞋盒,神情失魂落魄。   直到老板打电话来叫她去办公室讨论,她才将鞋盒收起来,去洗漱完毕,看了眼时间,下午两点。   波士顿凌晨三点。   她换好衣服,站在窗前给程然发了条消息:能跟我谈谈吗?   消息没有发送成功,系统提示:你不是对方好友。   苗小青先是心脏一紧,随后脑子空白了很长一段时间。   回神后,她才发现握着手机的手竟然在抖,接着发现心脏在抖,身体也在抖,她颤抖着手,连续编了几条信息——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每一条前面都有一个红圈,这才确认程然删了她好友的事实。   她点到验证好友的界面,在对话框里打了三个字:为什么?   手指滑到发送界面,却没有点确认。   去学校的路上,她都在想各种理由,是不是误删了,工作忙还没发现?   是不是一时冲动,这时气消了,说不定正在加回来。   她隔几分钟就去刷手机,没有收到好友添加的信息。点开他的朋友圈,封面图片是Co□□ic Uroboros,图里画着一条吞了自己尾巴的蛇,寓意着最小尺度和最大尺度之间的统一,也就是物理学的终极目标——“大统一理论”。   她曾经还因为这张封面,吐槽过他是个冰冷无情的理科直男。   封面图片下面是一条更冰冷的直线和一片更无情的空白。   苗小青把手机收进口袋里,她走到安全通道前,拿出手机来看,有两条未读新信息。   她连忙点开,是徐浚发来的。他发了一长串惊掉下巴的表情,后面跟着文字:卧槽,程然竟然发朋友圈了!还是文青病的□□!你俩怎么回事?   下一条信息是徐浚发来的截图。   苗小青点了大图看,是程然那条吞尾巴蛇的封面,下面是仅有的一条纯文字的朋友圈,发送在一小时前——   “怕我整天盯着你的头像发呆,怕我每隔几分钟就去刷你的动态,怕我忍不住发信息给你,怕我控制不住说出难听的气话,怕听到你又说出让我伤心的话……就这样吧,希望一切如你所愿! ”   苗小青慢慢地靠着墙壁,闭上眼睛。   只要闭上眼睛,太平洋都可以被折叠起来,阻隔他们的一切,公路,山林,道路……都被折叠起来,程然就在她面前,与她默默相对——   他疏淡的眉毛,漆黑的眼眸,透出隐隐的哀伤,跟她说:就这样吧。   就这样结束。   如你所愿。   两行温热的泪从她闭着的眼角渗出,寂然无声地淌过太阳穴,她默默地在心里对他说:就这样吧。   去找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妻子。   我这样的。   你忘了吧。   她睁开眼睛,眼前的世界在她心底沉入一片黑寂。   此后的日子照旧,白天十二个小时以上的科研,吃饭十分钟,睡觉六小时,剩下的时间,不是在讨论就是在读文章。   没有了程然,似乎并没有改变。   只在偶尔的深夜,她总是反复地做着一个坐车的梦,车行驶在荒寂的平原上,她随着车的颠簸而摇摇晃晃,车一直向前开,仿佛没有尽头。   梦到最后,车停下了,她在车里万分焦急地寻找丢失的东西。   焦灼的心情总能将她从梦境中唤醒。   躺在床上,窗帘透进的光和窗机空调的噪声,让她逐渐回到现实。她摸到遥控器,关掉了冷气,才撑着身体回想着这个似曾相识的梦。   那次冰钓回来,她睡了一路,下车前,她也在寻找什么。   她揉了揉额头,抓起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七点。她查了邮箱,没有新邮件,起床换了身速干运动衫,就拦了辆出租车去了西区。   她在石塘咀图书馆下了车,几分钟后,徐浚从旁边的一栋唐楼出来,汇合后步速很快地往山上走,穿过薄扶林道,到了卢吉道他们的速度才慢下来。   苗小青趴在铁栏杆上喘气看风景。雾霭渐渐散去,数码港和蔚蓝的海面遥远而清晰地呈现,船只拖着长长的白浪,鸣着笛划过海面。   徐浚每周都会来爬山,对于太平山登山径的风景已经审美疲劳。他背靠着栏杆,问她道:“怎么突然想到做掺杂了?”   “万一解释了高温超导呢?”   徐浚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然后发出一阵爆笑,“那可不得了,30来岁拿个诺奖,你就是下个杨先生和李先生。”   苗小青横他一眼,“咱们组必须得这么聊天么?”   徐浚止住笑,很正经地说:“掺杂至少得算两三年,你真的不打算申青千了?”   “我对短平快的研究没兴趣。”苗小青说,“照我这个速度,5篇PRL一作,打死我也弄不出来。”   徐浚站直身体,面色逐渐恢复一本正经,“要不还是跟你们系做实验的聊聊,搞点短平快的,人总要跟现实低头。”   苗小青摇了摇头,“不要。我不想去蹭热点,搞社交。”   “你一篇PRL,一篇Nature Physics,也才两篇,青千函评都过不了。又不是水平不够。”   苗小青无所谓地说:“评了青千还想着杰青,杰青评上了又准备评院士,这多累啊?我是为物理工作,还是为这些‘帽子’工作?”   徐浚看着她,忽然说道:“程然在Caltech入职了。”   苗小青愣了一下,露出笑容,“意料之中的。”   “你什么打算?”   “老板要给我转RAP。”苗小青说,“你呢?”   “先做三年RAP,能在香港找位子就在香港找,”徐浚说,“国内那没完没了的青千,杰青,长江,我也受不了。”   苗小青笑着说:“看来我就算回了内地,还能经常来香港。”   “岂止,”徐浚说,“加州还有两个呢。”   苗小青牵强地笑了下,两个,一个从来不跟她联系,另一个删了好友,到头来,她只剩徐浚一个师兄了。   有些事,她不想瞒着他。   “我跟程然离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其实也把自己虐狠了,跟折腾黎若谷不同,程然我是真的心疼他。   我写文从来没心疼过自己的人物,程然是唯一一个。 第70章   “我跟程然离婚了。”   “什么?”徐浚惊得脚下一个趔趄,“什么时候的事?”   “现在在分居当中,”她说,“还剩半年,就彻底离了。”   徐浚半晌没有言语。   接近山顶,游人开始密集,徐峻站在路边,转过身问苗小青,“你还好吧?”   一句关切,让苗小青的泪水蓄满眼眶,她转开脸,偷偷抹了下眼睛,才转过来面对他,笑着摇头说:“没事。”   徐浚叹了口气,“走吧,师兄请你喝酒。”   他们坐了山顶缆车下山,去了大埔一家开了三十多年的大牌档。   坐下后,徐浚豪气地点了避风塘炒蟹,芥末手撕鸡,椒盐九肚鱼……直到服务员提醒了两次够了,他才作罢。   啤酒上来,他给苗小青倒酒,“这里离你住的地方不远,喝醉了我打车送你回去。”   “那我真的放开喝了。”苗小青笑眯眯地说。   似乎有这么个说法,人在难过的时候喝酒容易醉。   苗小青喝了三瓶就眼前就起了大雾,四瓶已经坐不稳了。   大牌档生意异常的火爆,有人站在他们后面等位。徐浚结了账,扶起趴在桌上,醉得像烂泥的苗小青,拦了辆出租车把她塞进去。   徐浚刚坐进去,还没坐稳,司机扇了扇鼻子,一脸嫌弃,然后猛踩一脚油门,车就飞了出去。   苗小青软绵绵的身体被甩到撞到车门上,徐浚抓紧拉手,大声咒骂一句:“Stupid!”   司机也低声用粤语回骂了一句。   徐浚听不懂,暂时也顾不上,把苗小青拉回来,低声问了一句:“撞到没有?”   苗小青醉得根本没有意识,徐浚只好扶正她。刚让她靠着椅背坐好,替她系好安全带。司机上了高架桥,转弯时故意甩车尾。   眼看苗小青又要被甩出去,徐浚眼疾手快地拉她回她,心头火起,也顾不得别的,对苗小青说道:“我反正就你这么这一个师妹,跟亲妹妹没什么区别。”   他说完一条胳膊揽紧苗小青,手掌护住她的头。另一只手稳稳地抓住拉手,摆开阵势,开始用英文骂这个操蛋的司机。   他骂一句英文脏话,司机就回一句粤语脏话。司机听不懂他骂什么,他也听不懂司机骂什么,但都清楚对方在恶毒地骂自己,所以也照样骂得起劲。   快到苗小青楼下时,徐浚才察觉到不对劲。七月正值酷暑,他穿了件速干运动T恤,下山时就干了。   然而此刻他明显感觉到肩膀上的衣料又湿了一块。   他抓着苗小青的肩膀,把她扶正,才看到她眼圈发红,满脸的泪水,不知道哭了多久。   他一连串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不会是撞的吧?要不要去医院?”   苗小青耷下脑袋,轻轻地摇了摇,“我没事。”   她把头转到一边,拿手背抹眼泪,越抹眼泪流得越凶。   在徐浚用手臂稳稳地揽紧她时,她想起来了,那被她遗失在那辆七人座面包车上的东西,是程然对她的真实感情。   那时,他用力地抱紧她,几乎是勒着她一样。他第一次流露出他面对这段感情的脆弱和不安。   他是从一开始就在乎她。   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局。   他对她的在乎超过了她的想像。   可最终,她还是逼迫他接受了她。   车子猛地一下刹住,苗小青的身体冲出去,又弹回来,她麻木地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下车。   在她后面的徐浚,下车前又骂了一句:“Son of bitch!”   这句脏话,倒是很匹配这个垃圾司机英语水平。   苗小青乱七八糟地想着,听到徐浚问她:“要我送你上去吗?”   她摇了摇头,“不用。”   “那你进去吧,”徐浚说,“看你进去,我也就走了。”   苗小青冲他挥挥手,“谢谢你,师兄!”   “别想多了!”徐浚说完,看了眼她脸上未干的泪水,叹息一声,朝她挥了下手。   他站在原地,看到苗小青歪歪扭扭地走到铁门前,输了门禁密码,进了里面,才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苗小青一年半博后,加上一年的研究助理教授,两年半的时间,她开始挑战非常难的掺杂,一脚又踏入高温超导研究。   最终她也只有三篇一区一作,研究生时期的一篇PRL,博后时期的Nature Physics,和一篇PRX。   八年时间,她终于摆脱了普通一本经历的负面影响,以她的科研水平,相对公平地入职了上海一所中游985大学。   青年千人评选她递交了材料,没有意外的,函评阶段被刷,没能进入面试。   成为老板后的苗小青,生活没有太大的改变,学校和家两点一线,每天十个小时的科研,每周组会,平均两个月参加一次学术会议,寒暑假去别的学校访问。   会议室的灯光亮着,每周三晚上七点到九点是组会时间。   七点刚过,两个博士生,两个研究生依次坐好,苗小青坐在最前排,手里拿着一支激光笔,无意识地在指转着,眉眼间透出凝思的神情。   一个穿白T恤和灰色工装短裤的男生站在白色幕布前讲解,“我计算了关联函数随着距离的变化,然后进行拟合——”   听到这里,苗小青微抬起手,激光笔的绿点指着屏幕上的某个图说:“这里不对,准一维你怎么能算出长程有序?”   男生神情有点懵,似乎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苗小青看到他的样子先是生气,随即又想到了学生时期的自己,不由得语气放缓了说道:“你是用的什么函数进行拟合的?把原始数据和你的拟合给我看一下。”   男生在电脑上调出了结果,投到屏幕上。   苗小青朝屏幕看了一眼,激光笔指着屏幕的一处,“你看你用的函数就不合理,准一维应该用指数函数或者幂次函数。而且你这里的数据拟合的很不好,这个结果很明显是不可靠的。”   男生苦恼地挠了挠头,“我回去再好好想一下了。”   “这还要想?”苗小青的火噌地窜到头顶, “我都告诉你怎么做了,你还要想?”   男生缩了下脖子,立即改口,“我回去重新做。”   苗小青深吸一口气,压住火气说:“你回去分别用指数衰减和代数衰减的情况进行拟合看看结果。”   男生悻悻地下去了,苗小青直接点了一个学生的名字,“周远,讲下你最近做的吧。”   坐她后面的周远将笔记本上的图投到屏幕上,站到前面说:“这里是我的一些初步结果,从结果上看,这两个点收敛的还是不错的,但是剩下的几个点的结果不是太可靠。所以这两天我在想各种方法来得到更可靠的结果。”   苗小青听到这思路清晰的讲解,心里顿时舒坦,“你打算怎么做?”   周远说道:“我试着随机生成初始状态,有些改进,但是效果还是不太好。我在想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苗小青说道:“你可以先保留少一点态,等差不多收敛的时候,再增加保留的态的数量。看看收敛性会不会变好。”   “好的,我回去试试。”   苗小青在心里叹息,聪明的学生就是不同,这才是像样的讨论啊。   她从一个学渣变成教授,对于学渣却不能产生共情,反倒是跟她博士老板江教授共情了。每次她被学生的蠢问题搞到火大时,都不禁在想,当年江教授是费了多大的劲,用了多大的耐心才把她培养出来?   开完组会,苗小青回到办公室,秘书发了邮件给她,她大略地看了一遍,给徐浚发了条信息:师兄,现在方便通话么?   过了两分钟,徐浚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苗小青接起电话:“刘淼的手续办好了,下周可以让他过来。”   “好的,我跟他说下,”徐浚说,“周远那边的进度怎么样?”   “他毕业前算不完,博后去你那儿再接着算吧,”苗小青说。   “那你让他下学期来我这儿访问一个月,”徐浚说,“我跟他聊一下。”   “好的。”苗小青想了一下说,“刘淼来的时候我应该不在。我妈妈身体不好,我要回趟家。他来了找我的秘书就行。”   “嗯。”徐浚在那边沉默了一下,“明年夏威夷的March meeting你去吗?”   “不去。”   “程然也不一定参加,再说参加也不一定遇到。”   “跟他没关系。”   “新闻你看了吗?”   苗小青怔了怔,随即明白他说的是程然获得物理新视野奖的新闻,她淡淡地“嗯”了一声。   听筒响起徐浚女儿甜甜的叫声,“小青姑姑好!你什么时候来香港看我?”   “元元!”苗小青的脸上露出笑容,“圣诞节我邀请你跟爸爸妈妈来上海玩好不好?”   徐浚在旁边吼女儿,“你怎么还没去睡?妈妈呢?”说完对苗小青匆匆道,“有空再聊,我先把她哄睡。”   挂了电话,苗小青打开手机网页,点开新闻里程然的半身像大图,疏淡的眉毛,漆黑的眼眸,不知道他是根本没怎么老,还是选的年轻十岁的照片,除了他的面孔更加冷硬坚毅以外,头发依旧浓密,神色依旧淡漠。   她闭上眼睛,将太平洋和公路,高山,森林,公路都折叠起来,仿佛又与他默默相对。   然而她却已经想像不出,他是什么样子,他会对她说什么。   时光流逝了七年,那些记忆里的人和事,终究是无法阻止它们变得越来越淡薄。   作者有话要说:   开启时间大法了,哈哈哈哈哈 第71章   苗小青心急如焚地回了杭州,却并没有见到病得下不来床的妈妈,她不由得对坐在沙发上吃水果的妈妈大发雷霆。   “您骗了我多少回了?”她气得围着桌子打转,瞪着旁边吃水果的父亲,“爸爸您也不跟我说实话,你们知道我多忙?马上要开学了,我下学期的课还没备呢。”   苗伟峻默不吭声,退休后,他最担心的,就是女儿当初偷偷结婚,又偷偷离婚,而他还是帮凶的事,被妻子发现。   他现在每天做做小投资,在城郊弄了块农田种种无土蔬菜,而大龄单身的女儿把妻子的火力都吸引去了,现在他的日子悠闲又舒坦,如果几年前的事东窗事发,好日子就结束了。   他咳了一声,“我要出去一趟。”   女儿大龄单身,他不是不急,可妻子找来的那些年轻人,他一个也看不入眼。   程然那个当初他怎么看都碍眼的女婿,现在倒变成珠玉在前了。   “我跟您一块儿去。”苗小青连忙拖住父亲。   苗太太把水果叉摔到桌上,叫住苗小青,“明天中午,你去凯悦见见人家,见完你要回学校我不管你。你要是不去,开学前你都得给我待在家里。”   苗小青投降,“行行行,我见,我见,好了吧。”   程然的人生哲学让她跟母亲的关系顺遂不少,每次看到妈妈试图用她那一维的抽象思维试图打败她时,她总是立刻顺从,然后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想着她索性松开了父亲的手臂,“我不去了。”   苗伟峻见风波过去,看了一眼窗外,“突然有点困,我先午睡会儿。”   说完在苗太太的瞪视下,上楼了回了房间。   第二天,苗小青一个早上都在备课。十一点钟,她才从房间里出来,头昏脑胀地找到车钥匙,刚拿到手上,就被苗太太拿走。   “西湖那么堵,开什么车啊?”苗太太说,“你打个车,到附近了下车走过去。”   苗小青想想也有道理,叫了辆车去凯悦。   服务员领着她到预订的位置,一台四人小圆桌。桌边坐着一个穿着相当体面的男人,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蓝灰色衬衫烫得一丝折皱也没有,发型齐整却不呆板,腕表一看就价值不菲。   苗小青很意外,以前被逼来相亲的对象条件不错,但是像这种无论气质,品味,财力都彰显到极致的对象,却是第一次。   意外的是,她还感到有些眼熟。   正思索着,男人抬起头,见到桌子对面的她,立刻站了起来,朝她露出一个笑容,“来了,快坐。”   他笑的时候眼尾上翘,眼里有光在流淌,却仿佛怎么也淌不出那双漂亮的眼睛。   “贺晖?”苗小青脱口而出。   贺晖的笑容消失了,嘴角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随即就被抿紧,“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苗小青难得产生了遇到故人的惊喜,又去看他,和十多年前的富二代小混混相比,现在的他成熟内敛,不再是什么表情都流露到脸上,就连激动也只是短暂地一闪而逝。   一个标准的成功人士。   “看样子,你继母输了?”苗小青说。   贺晖闻言先是怔忡,随即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这十几年,他被社会历练得不露声色,她却还是那个握着刀子直直捅过来的她。   那个催促着他成长,独立,变得优秀的她。   “她已经不是我家的人了,现在家里就三个男人。”他一言带过,替她拉开椅子,“坐吧。”   苗小青坐下道谢,把包放在旁边了才问:“真没想到是你。”   贺晖笑着问:“一生中四次偶遇的概率是多少?能算出来吗?”   苗小青摇了摇头,“不是偶遇。”   贺晖的笑收住,有些挫败地说:“高智商的女人还真是难骗,”他坦白,“是我跟梁阿姨毛遂自荐的。”   苗小青还是摇头,“还有呢?”   贺晖无奈地举起双手,“老实说,第一次在那家店见到你,其实是正好从外面路过,在落地窗外见到你,就进去了,故意跟你抢那条围巾。”   他没说的是,当时他不想回家,在异乡城市待得又无聊,看到一个漂亮又温和的女孩,以为很好搞定,却没想到会把他十几年的时光都搭进去。   苗小青喝了口水,说:“我的车也是你故意撞的。”   贺晖抬手,尴尬地遮住眼睛。过了几秒放下来,尴尬地笑了笑,“想借着修车的名义,可以名正言顺地给你打电话。”   他一个接一个的套路,却没有一次能套住她。   服务员过来点菜,苗小青把菜单递给他,“你点吧,我很少在外面吃饭,不知道哪些菜好吃。”   贺晖点完了菜,见苗小青拿着手机在看,便趁机去仔细端详她。   和十年前比,她成熟了很多,那双温和的眼睛,看着人时偶尔会闪过凌厉。原因很好理解,毕竟她现在是985大学的教授,还像从前一样温和,恐怕压不住年轻气盛的学生。   他靠着手机里的一张侧颜,一张睡颜,牢牢地记住了她的轮廓。   因此,隔了这么多年再见,她刚一出现,就跟他记忆里轮廓完全吻合。   “你现在在做什么?”苗小青问,“继承家业了。”   “不完全是,我爸半退了,他的公司我在管,”贺晖说,“毕业后,我收购了一个英国的时尚小品牌,针对年轻消费群体,主要销售渠道是电商。砸了五年的营销推广费用才扭亏为盈,目前一年的营收接近十亿。”   他说完不禁有些脸红,这感觉就像是个炫耀玩具的小孩子,幼稚又虚荣,可这么多年,他拼命去赌,去奋斗,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在她面前,他不再是个一事无成的小混混。   “真厉害!”苗小青夸道,“你可以一直过着奢侈的生活了,不用担心哪天穷了怎么办。”   贺晖又是一怔,随即将手盖在嘴边,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笑了好一会儿,他才对一脸莫名其妙的苗小青说:“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总要抖出我年少无知的那些事。”   苗小青也有点不好意思,“抱歉,我这人其实不太会聊天。”   “没事。”贺晖说。   这样很好!她还是以前的性格,还是他喜欢的那个样子。   他爱而不得这么多年,遇到过那么多的人,不是没去尝试过相处,只是一聊天,那些迂回的话术,或是天真的仰慕,都不是她给他的感觉。   她是黑夜中的一盏灯。   在他混沌,迷茫的时候突然照进来,她专注地推导公式的样子,让他看见了同龄人截然不同的活法。   年轻不应该在叛逆和颓废中虚度,拼博的日子才更具有生命力。   也因此,他放弃了讨好她妈妈的斜门歪道,认真地思考未来,思考怎样才能成为她一样的人。   或是变成一个配得上她的人。   这是她在他生命中的意义。   他将思绪收回来,看向已经吃完的苗小青,也赶紧放下了筷子。   她喝了口水,就去看手机时间,以贺晖对她的了解,下一句就是道谢,丢给他一句“我还有事,你慢慢吃”就跑。   幸好他早有准备,这次他抢先问:“吃好了吗?”   苗小青点点头。   贺晖叫服务员过来买完单,见苗小青正要开口道别,他抢先问道:“你开车来的吗?”   “不是,我叫的车。”   “那我送你。”   “不用了,叫车很方便的。”   “我的司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不是更方便?”贺晖不由分说地领着她往门口走。   苗小青见状也不再说什么,跟着他走到门口,就见一辆银灰色的宾利轿车,司机下车打开了后座的门。   苗小青坐进去,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对随后坐进来的贺晖说:“不开保时捷了?”   “保时捷自己开,”贺晖说道,“不过是碳灰色的,也不是跑车。”   苗小青“噗”地笑了,“开跑车也没人说你什么。”   车开出酒店就堵死了。   苗小青的手肘支在车窗上,看着旁边一动不动的车龙,转过头来盯着贺晖,“其实我走两条街再打车就不会堵了。”   贺晖尴尬地抹了把脸,假装听不懂。   苗小青也没揭穿。   车堵了一个小时才顺畅地开起来,到苗小青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   她站在车旁,正要道别,贺晖抢先问道:“我——还是不行吗?”   苗小青连犹豫都没有,摇了摇头。   贺晖的手握成拳头,“我不是以前那样了——”他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才抬起脸,认真地凝视着她说,“跟我在一起,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我绝对不干涉你;我不会让家务琐事去打扰你,你绝对可以专心科研;婚前我会把所有的财产都列好清单给你,绝对不会发生转移隐瞒财产的事;你上班的时候我也工作,你放假了我就带你去旅游放松心情;我年轻时虽然一无事处,但是绝对懂得享受生活,所以你什么都不用为我做,只要接受我,我就会把我们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让你每天都过得舒心。”   他一连串地说完,拉起她的手握住,神色诚恳地哀求:“给我个机会,求求你!”   苗小青慢慢地垂下视线,看着被他握住的手,又慢慢将视线转到他脸上,轻声说道:“你年轻时也没有不好。”   贺晖的眼睛霎时流露出惊喜的光芒。   苗小青不忍地垂下视线,看着砖缝里挤出的青草说:“其实他也说过,我最好的选择是你。”   “她?她是谁?”贺晖问。   苗小青没回答他的问题,“不是你不对,是时间不对。你明白吗?”   贺晖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下去。   苗小青接着说:“理智上应该跟你在一起,但是情感上不能接受。”   “你是一个理智的人啊。”贺晖焦急地说道。   苗小青很慢地摇了下头,随即抬起脸,眼里隐隐有着湿润的水光,“你会拼了命去喜欢一个人,其实是因为你拼了命也忘不了他。”她停顿片刻,“这个道理,我想,你懂。”   贺晖心底那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了,他缓缓地松开了手,垂落回身侧。   “是,”他痛苦地承认,“我懂。”   苗小青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臂,“保重!”   她说完,转身进去。   贺晖的身体靠在车门上,目光出神地望着那扇门,手伸到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烟,抽出一支点上。   作者有话要说:   贺晖,还有人记得他吗?最后一次出现了。 第72章   苗小青回到家,逃似地打包行李回了学校,继续过她朝九晚十的生活。   过完年,她收到了Gordon Research Conference(简称GRC)会议组织者的邮件,今年七月份在瑞士举行的关联电子系统会议,她的参会申请通过。   苗小青登陆网站完成会议注册。注册费还真是贵,她那点经费着实让她肉疼了一把,但是两年一次关联电子系统会议,交流的都是最新的研究成果,贵也很值得去。   会议前,她收到了电子档的Program,打印出来后,她把要听的报告都圈出来,GRC会议上很多是没有发表的结果,她优先圈没有发表的。   勾了两页,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进入她的视线——   Ran Cheng。   不一定是程然,也有可能成苒,她连忙往后看——   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她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连美国的几千人大会都躲开了,却没想到在这个只有一百来人的欧洲小会上即将遇到他。   这次的会议只有一个会场,三天时间,同一间酒店吃住开会,遇到是必然的。   会议邀请的都是领域内举足轻重的人物,苗小青本来没资格参加,是走了黎若谷的后门,才通过了申请。   而程然是被会议组织者邀请去做报告的。   在理想中,只要她足够努力,假以时日,他们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小。   残酷的现实是,程然工作一小时能抵上她五至十小时,所以不管她怎么努力,时间越长,他们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十几年前,她还能跟他同在一个办公室,现在她勉强能跟他在同一个会场,十年后,可能她连远远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了。   苗小青按住额头,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现在还能亲眼看到他,对她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   她收起思绪,发信息让秘书去办理签证和其他手续。   这学期,她最满意的一个学生周远毕业,忙完他的毕业论文和答辩,暑假也到了。   七月底,她从北京飞往苏黎世。下飞机后,在苏黎世中央火车站转乘火车,一个半小时到达位于伯尔尼东南方的小镇。   会议开幕晚宴上,科维里理论物理研究所的Leon Balents在台上致辞,他是会议的组织者之一。苗小青对这位顶级大佬的名字相当熟悉,他是杜弘在UCSB的老板。   杜弘跟程然同一个方向,合作也多,因此在那个时期,这位大佬的署名经常和程然出现在同一篇文章上。后来杜弘去了斯坦福入职,才渐渐没有出现了。   这是美国的理论物理关系圈。苗小青虽然跟程然失去了六年半的联系,但只要有程然署名的文章她都会去找来看,即使是不怎么重要的工作,署名排在很后面那种文章,她也没漏下。   因此在晚宴上,她立刻认出几个跟程然关系不错的物理学家。   程然现在也能被称之物理学家了,不再跟她一样,只是一个物理工作者。   一百多个人很好认,而亚洲人才二三十个,但是她没有找到程然。   苗小青跟两个人中国人坐在一起,晚宴前互相介绍过,一个来自港科,叫陈敏;一个叫王珈宏,来自复旦。   国内强关联领域的圈子很小,随便一聊,老板之间都是熟人。尤其陈敏,跟徐浚还是同一所学校。   这两人也就完全没顾及苗小青,讨论了一会就开始八卦。   搞物理的共同点,最热爱的是物理,其次是八卦。   苗小青边吃边听他们聊着圈子里几个认识的人,正听得津津有味,一个名字钻入她的耳朵。   “听说程然在申请大千人,他不会准备回国吧?”陈敏说。   “咣”的一声,苗小青的餐刀磕在盘子上,两人都停了八卦,看向她。   苗小青冲他们抱歉的一笑,心里暗自懊恼,怕这两个人不聊了。她也加入了八卦,“程然在Caltech应该已经tenure了吧?还回国干嘛?”   “就是tenure才回国啊,”王珈宏说,“34岁的大千人,啧啧——”   “也未必评得上啊,”苗小青说。   “Caltech的副教授,评不上?”王珈宏说,“开什么玩笑?”   “他拿了新视野奖,Caltech的正教授也很快了,”陈敏说,“这个时候回国很奇怪啊。”   王珈宏哼了一声,“去年他来了我们学校访问,我们还讨论过。今年年底他开始学术休假,这一年也是定了来我们学校访问。我们学校已经在出大力拉拢了。”   陈敏摇头,“这个消息不准,他回国肯定是清华,怎么可能去你们学校?”   “那就看条件啦,”王珈宏说,“清华也就是给点资源,我们学校给钱又给资源,年薪翻倍,八位数的经费不在话下,是你,你来不来?”   陈敏闭紧了嘴巴。   “照你这么说,”苗小青接过话,淡淡地说,“我们学校给他建个研究中心都可以,那他就会来我们学校?”   王珈宏也闭紧了嘴巴。   苗小青把天聊死了,三个人安静地吃饭。   陈敏不时抬头,用深思的目光看她。过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桌子说:“我知道了!”   苗小青和王珈宏都抬起头来看他。   陈敏问苗小青,“你是徐浚的师妹吧?”   苗小青疑惑地看他一眼,“嗯。”   “程然的前妻是徐浚的师妹,徐浚就一个师妹,”陈敏得出了结论,“所以你是程然前妻。”   “啊?”王珈宏惊讶地张大嘴巴。   苗小青紧捏着餐刀,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徐浚一顿,他那大嘴巴的毛病怎么都改不了。   骂完她镇定地说道:“你听错了吧,我师兄经常误传八卦。”   “不是徐浚说的,”陈敏说,“是程然自己跟我们说的,前妻是徐浚的师妹。”   苗小青一愣,“他说的?”   王珈宏摸摸下巴,眼睛一亮说:“我想起来了,程然也跟我们说过,你是做自旋液体和掺杂的吧?”   苗小青的额头青筋直跳,那货是怎么回事?从来不八卦的人,却到处跟人散布自己的八卦。   “你俩的关系,圈子里的人都知道,”陈敏拿着餐刀在空中虚划了个圈,“虽然可能很多人不认识你,但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能对上。江远平的学生,杜弘跟徐浚的师妹,赵明的博后,做自旋液体和掺杂——”   苗小青听他把自己的履历竹筒倒豆子般数出来,捏着餐刀的手骨节泛白。   接着,她又听到王珈宏问:“你竟然完全不知道吗?”   苗小青的脑子里嗡嗡响,她放下了餐刀,“你们慢慢吃,我想起还有个邮件要回。”   说完站起身走了。   王珈宏和陈敏互看一眼,王珈宏说:“程然这操作也真是绝,谁要对她有意思,就算一开始不知道,聊一杯茶的功夫就能对上。物理圈的女生,也没空去圈子外找。”   陈敏点了下头,“这么好的条件,搞不好现在还单着。”   王珈宏惋惜地说:“跟程然还挺般配的。”   说完摇摇头,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珈宏!”   王珈宏抬起头,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鸭蛋,“程然?!”   程然在他们对面坐下,跟陈敏打招呼,“徐浚来了吗?”   陈敏笑道:“他忙着tenure,没空。”又意有所指地问,“你怎么才来?”   “刚在房间里回个邮件,”程然说完才低头看了眼桌面,盘子里还剩了点沙拉,桌面放着一部手机,他问:“这里有人坐?”   “你前妻!”两人异口同声地回道。   程然面色一怔,“谁?”   陈敏说:“徐浚的师妹,”说完又睨他一眼,“你不回那个邮件就碰上了。”   程然仿佛还在琢磨他的话是不是真的,会议的Program里只有做报告的人的名单。苗小青那个水平,在国内还算不错,放到世界范围,连参会都勉强。   所以他很意外她居然在。   但他还是要慎重地确认,毕竟这些搞物理的,除物理以外的任何消息都不可靠。   他拿起桌面上的手机,屏幕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照片。那次在西湖,他俩戴上戒指后,她拍了这张照片,当头像用了很多年。   他心头的情绪剧烈的翻涌。   手机是人脸识别的高级手机,几次没识别成功,弹出了密码键盘,他不假思索地按了几个数字,立刻解锁了。   这么多年过去,密码还是他的生日。   他按到通讯录,在序列里寻找L,那个早就停用的号码她也还存着。   一阵脚步声响起,程然关了手机,在王珈宏和陈敏诧异的目光里,将手机揣进了外套口袋。   他刚坐直,苗小青就“噔噔噔”跑过来,“我的手机好像没拿。”   说完,她弯着腰,目光在桌上仔细搜寻,微微转过脸,就对上了程然的漆黑的眼眸。   苗小青身形一晃,瞬间像被吸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一直往下坠,始终到不了洞底。   她心慌神碎,连忙垂眸躲开他的眼睛。双手撑住桌沿,勉强站直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呐,要和好了啊~~~哈哈哈哈 第73章   “你们谁有手机,可以借我打下吗?”她说着,目光看向陈敏和王珈宏。   “好!”王珈宏说着去摸手机,却看到程然把自己解了锁的手机递给了她。他和陈敏互看了一眼,彼此默契地交换了思想,都抱着手臂,完全没有借她手机的意思。   苗小青只好接过程然的手机,在程然收回手的那一瞬间,他无名指上的银光一闪。   她定睛去看,瞳孔像被针扎了一下,那是卡地亚的经典love系列戒指。   她低头看着程然的手机,即使他的年薪20万美金,他依然只用两千块左右的国产手机。所以他不可能去买个卡地亚的戒指自己戴着。   她抿紧嘴唇,不泄露一丝表情,拨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放到耳边。很快她就拿下来,又拨了一遍。   “关机了。”她把手机还给程然,丢了魂似的,谢谢也没说一句,就转身离开餐厅。   回到房间,苗小青像木头僵立在窗前。现在是晚六点半,日光还照着远处山脉上的积雪,山坡绿草如茵,山脚下是蔚蓝如镜的湖泊。   小镇的风景如画,苗小青却无心欣赏,眼前不断闪现程然无名指上的戒指。   她的心痛得揪起。   原来当他真的找到合适的人,与她完全无关时,她的心真的会痛得想死掉。   悔意几乎把她淹没。十几年来她没有一次想过转行。这短短的十分钟,她已经假设过很多次,如果当时转行,跟他来美国——   她按着胸口,弯下腰撑着桌子,豆大的眼泪砸到漆红的桌面上。   可现在一切都晚了。   那些过往还历历在目,他捡起白桐花放到她掌心里;被黎若谷训斥时他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把疲劳过度的她背出办公室;在实验室泡了十五天给她做新年礼物;从背后抱住问她要不要把自己给他……   他把她抱得高高的,说苗小青,我最喜欢你这么的喜欢我。   ……   转眼他就变成了跟她无关的人。   她的身体从桌子上慢慢滑下来,跪在地板上,按着痛得仿佛肝肠寸断的胸口,浑身颤抖着发出号啕的哭声。   她哭了不知道多久,刚要止住哭泣,一个悲伤的情绪涌到嗓子眼,又哭得撕心裂肺。   她把丢了的手机忘了,把明天的会议忘了,把她的身份忘了——   她仿佛跟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系,就像懵懂无知的小孩子,没有吃到冰淇淋比房子塌了还难过。   程然变成了别人的,比世界末日更让她绝望。   她像丢了魂魄一样,勤奋了三十几年,从不懈怠的人生,突然间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第二天她没有去开会,也没有下楼用餐。一直躺在床上,睡一会儿,醒一会儿,睡不了太长时间,也没有梦。   还没开始做梦就醒了。   她的眼睛即使闭上,眼前也仍是一片刺眼的白光,或是走马灯一样闪过与她无关的、奇怪的画面,形状诡异的树,巨大闪光的球,色彩灰暗的壁画——   她的大脑没法进入真正的睡眠,也没有办法思考。   人类的正常需求好像也不重要了。她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渴,不洗澡不刷牙也不觉得脏,躺在床上,手指头动一动都费力。   窗外的太阳升起,落下。   房间里的灯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开着,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   敲门声笃笃地响起,她连眼珠都没转动一下。   白天服务员要打扫卫生,来敲了好几次门,她都没理会。门把手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他们也不会擅自进来。   前台也打过电话,她提起听筒就挂断。   敲门声响了三遍就没有再响。   空气又恢复了沉寂,苗小青的大脑又继续放空。   她又看了几分钟天花板,敲门声又笃笃地响起。过了几秒,门外响起英语对话,德语腔的英文和中国腔的英文,交流得有点费劲。   程然的英文就跟他的字异曲同工。他从来不肯去练习纯正的英式或美式英语,他说谁有时间去学那个?我一个中国人,说英语有中国口音不是正常的?能交流就行了。   他就是有这么强大的自信。   苗小青的心又痛得一抽。耳朵里又断断续续地传入门口的说话声,程然在说服工作员给他开门,房间的人可能生病了。   苗小青目前空白得只能装进稻草的脑袋灵光乍现,她蓦地睁大眼睛,程然要进来!   她来不及思忖,就响起门锁转动的声音,程然和服务员一前一后地走进房间。   苗小青闭上眼睛装睡。   程然的脚步声很急,几步就走到了床头,看了她一秒,手掌就覆到她的额头上,然后轻声叫道:“苗小青!”   苗小青想着继续装睡是不行了,真叫不醒她,程然估计就要把她往医院送了。   她睁开眼睛,一看到他的脸,心脏又抽了。她垂下眼睛,“你怎么来了?”   “你哪里不舒服?”他焦急地问,“要不要去医院?”   苗小青想着该怎么才能打发他。一想到他已经结婚,属于另外一个女人,她的心就像被人揪着拧了好几圈,疼得她立刻摒住了呼吸。   她竭力用平静而疏远的语气说道:“我没事,就是时差有点难倒。”   程然审视着她,“那也不至于在房间睡一天,连饭都没去吃。”   苗小青的头转到一边,“时差没倒过来,没什么胃口。”   服务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从表情和语气判断他们确实是认识的,就离开了。   程然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你真的没事?”   “没事。“   “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事了?”   “没有啊。”   “没丢什么东西?”   “没有啊。”   程然在她床边坐了下来,苗小青的身体一僵,她丢失的手机出现在她眼前。   苗小青紧闭着嘴,不说话,也没去深究手机为什么在他那里,这些小事一点都不重要。   程然扯开她的被子,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没事就起来吃点东西。”   苗小青立刻低下头,遮掩住哭得红肿的眼睛。她挣脱开手,“你先出去吧,我饿了会叫客房服务。”   程然没有走,“你这是欲擒故纵?”   “你不觉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很不好么?”苗小青咬着牙说。   “呵——”程然讽刺地笑,“你在手机上写那么多想我爱我的话,现在又摆出一副我纠缠你的样子。苗小青,你活得稍微真诚点好不好?”   苗小青震惊地睁大眼睛,“你看了我手机?”   程然解锁了她的手机,点了几下,扔到她的手边,站起来,淡淡地瞥了垂着脑袋的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往外走。   苗小青看到她的记事本被翻开,一股屈辱从心底涌上来,让她恨不得立刻去死。   她抓起手机就摔到地上。   走到门边的程然转过身,看到摔到脚边的手机,迟疑了半秒,捡了起来。屏幕只是裂了一道细裂。   他忍了忍,教训道:“你这一生气就打人摔东西毛病是改不了了?”   “轮不到你来管。”苗小青说。   程然冷笑一声,“你33岁了,这世上可没有30多岁的公主。”   苗小青把自己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抬起脸,冷冷地说道:“你出去!”   她抬起脸的一瞬间,看到了程然惊讶的神色,连忙躺下来,用被子蒙住了头。   脚步声笃笃地响起,下一秒她的被子被大力扯开,她没有丝毫遮掩地暴露在程然的视线下。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程然见她把脸转开,把她的脸扳了回来,“是不是你家有什么事?”   苗小青撑不住崩溃了,滚烫的眼泪涌出红肿的眼眶,一阵刺痛,让她根本睁不开眼。   她闭上眼睛,眼泪仍汩汩地从眼角渗出。   “你够了吧!”她捂住眼睛,闷声吼道,“我现在很难受!真的很难受!你要骂我,要羞辱我,要报复我,能不能等等?能不能等我缓一缓?——”   她没说完,就被程然抱住。   熟悉的气息,像经年干燥的木头发出的味道,一点也算不上好闻,可是扑入她鼻尖的那一瞬间,那些身体接触的回忆如潮水涌来。   她的身体紧张得像一根被拉紧的皮筋。   可是不对啊,她拼命地挣扎,却根本挣不开,程然蹬了鞋上床,严实地将她压住。   苗小青抓起他戴了戒指的左手,送到他眼前,“看看,你这是在干什么?”   程然看了眼戒指,“这怎么了?”   苗小青对他的理直气壮简直无语,“你是不是觉得我之前在知道你有女朋友的情况下亲过你,现在你有妻子了,我就会跟你睡?”   程然一怔,刚要说话就被她打断。   “我那时亲你,是以为以后都不会再见了,所以想让你下定决心离开她。我被我妈妈折磨了那么多年,我知道这种感情会让人多痛苦。她自私地做出那种事,想用感情达到控制你的目的,这些你不明白,但是我明白——”   也许是因为屈辱,她又流出了眼泪,“可是现在,我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性格,对你是什么感情,你还戴着结婚戒指——”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大结局!明天九点更!   莫比乌斯环两部都结束了,下一篇女主背景是工科计算机了,天才型,穿越向,请大家关注,链接在此: 第74章   “这不是结婚戒指。”程然打断她。   苗小青肿痛的眼睛睁得很大,“那是什么?”   “单身男人就不能戴戒指?”   “不是不能——”苗小青的脑袋像浆糊一样,但在那混沌之中,突然照进来一抹希望的亮光,“你不会戴这么俗的戒指,这一看就是哪个女人的品味。”   “是吗?”程然有些挫败地看了眼这枚戒指,思索片刻,又说道,“俗就俗吧,反正都买了。”   “也不是俗,”苗小青想了想,决定不再管这个戒指,“你真的还单身?”   “有人了还会跟你这样?”   他说完,苗小青才发觉他还压着她,不自在地扭了下身体,却正好擦到了某处。她有些无语,从以前到现在,他这方面从来没变,一点就着,需求永远旺盛。   程然见她不闹了,躺到一侧,“这就是你不去开会,也没去吃饭的原因?”   苗小青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程然又说道:“当初离婚,你可是一点没拖泥带水。那时没想到万一有这么一天怎么办?”   苗小青低声说道:“没看到就等于没发生。”   程然闷笑出声,半晌他才收住笑,“这些年就没有考虑过别人?”   苗小青抬头,白他一眼,“你不是都知道?”她才不信徐浚会对他守口如瓶,还有她的手机在他那里一天一夜,该看的都看完了。   “知道是一回事,”程然将她揽过来,贴近他,“听你亲口说还是不一样。”   苗小青沉默了会儿,才慢慢抬起手,摸着他的疏淡的眉毛,和漆黑的眼睛。短短的这么一会儿,塌了的天,又好好地盖在了她的头顶。   “我想你!”她说,“天天都在想。”   程然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柔地吻着。然后沿着手腕,手臂,吻到她的唇上。   裂了道痕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已经息屏了。   窗外月亮升到了山脊上,把积雪和湖泊都照成银白色。   房间里难分难解时,程然仍保留了一丝理智,取了安全套。   苗小青抬手抽走,扔到地上。   程然惊讶不解地看着她,问出了他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可能,“安全期?”   苗小青摇摇头,“危险期。”   程然的眸色一沉,“你确定?”   “确定!”苗小青说,“我们从来都不浪费时间。”   程然笑了一下,抚开她额前汗湿的头发,嘴唇轻柔地印了上去。   会议结束后,苗小青的签证离报到学校的出境日期还有两天时间,程然带着她去了阿尔卑斯山的最高峰,被称为欧洲之巅的少女峰。   坐着红色的火车上山,他们只在室内待了一小会儿,就去了室外的雪地。   出口附近的雪被踩踏得脏污,苗小青望着远处泛着银光的积雪,“我们往前走走?”   程然看她只穿着一件薄毛衣,“你冷不冷?”   “还好,去过你家,这都不算什么。”   程然搂紧她,两人踏着被踩得很硬的雪地往前走。   游人渐渐地少了,温度也越来越低,他们走到一个山脊上,劲风呼呼地刮来,仿若凛冬。   而山下的草地和野花,仍被七月的阳光照耀着。   苗小青冻得瑟瑟发抖,却仰起脸,对程然幸福地笑着。   程然脱了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苗小青见他只穿着一件T恤,要把外套还她,却被程然连人带衣服抱住。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苗小青问。   “嗯,以前到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访问时,来过这里。”   苗小青努力地仰起脸,也只看到他的下巴,“那为什么还要来?”   程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反倒是松开她,神色愧疚地看着她说:“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能给你。”   苗小青捂住他的嘴巴,对他摇摇头,“不说这个。“程然拉下她的手,在掌心里搓着,“你要离婚的时候,我一开始很怨,很生气。我用了快七年,才渐渐想明白。”他顿了顿说,“想明白了你要的是什么,你要的是我们彼此都没有遗憾,没有负担,平等地相爱,而不是为了爱把什么都放弃了,就为了天天粘在一起。”   苗小青出神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缓缓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想现在时机也到了,”程然说,“剩下的人生,我不想再去为了巴克利奖,狄拉克奖,诺贝尔奖去努力。我想自由自在地做做物理,其余的时间跟你和孩子在一起度过。”   他的手伸进裤袋里,目光深情而庄重地凝视地着她,“苗小青,我可以回国娶你了么?”   苗小青的眼角泛起泪光,她轻轻点了下头,“可以!”   程然的手抽出来,在她面前摊开掌心,一枚钻戒在雪光的映照上闪着璀璨的光芒。   苗小青看了一眼,是卡地亚的钻戒。   程然拉起她的右手,将戒指缓缓套进她的无名指,然后望着她说:“虽然你觉得俗,可是它太贵了,你将就一下吧。”   “不俗,”苗小青摸着戒指,自言自语地说,“一点也不俗。”   她说完踮脚搂住他的脖子,在雪白的山脉之巅,用力地吻住他的嘴唇。   半晌,他们才松开。   程然抬手,拨开风吹到她脸上的头发,笑着问道:“被求婚你没什么感想么?”   苗小青认真地想了一下,嘴角轻扬,说道:“果然还是有事业又有爱情的感觉比较爽!”   程然微笑着,揽着她往回走,“任务都完成了,咱们下山吧,这里太冷了。”   苗小青一愣,“任务?”随即就明白过来,他来这里就是求婚的。   在欧洲之巅求婚,理科男直白的浪漫。   以后就算她老年痴呆了,也会记得在阿尔卑斯山洁白的山脊,他给她的无名指套上戒指的这一幕。   她抱住他的胳膊,靠在他肩头的脸微微仰起,对正低头看她的程然微笑地对视。   他们穿过低矮狭窄的冰雪隧道,走到车站,苗小青总觉得有什么事忘记了。直到火车缓缓地开到山下,她才问闭目养神的程然,“你是看了记事本才想跟我求婚的?“程然睁开眼睛,“看了记事本只是想睡你。”   话刚说完,大腿就被苗小青狠狠掐了一下。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跳起来吼她,而是生生忍了下来,把她揽进怀里,又闭上了眼睛。   这个傻丫头自己说的话都忘了,戒指又不是只买一对,纸婚,木婚,锡婚,都可以买。   她也忘了,如果他们不离婚,马上就是他们结婚十周年。   他去卡地亚买了戒指就一直戴着,至于她的那只钻戒——   他又睁开了眼睛说道:“我明天去德国找个人讨论,要待上一周,然后就回上海。”   “那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九月,”程然说,“十二月开始学术休假,我在上海会待一年,之后处理好就全职回国了。”   他随身带着那枚戒指,原本也是要回国跟她求婚的,没想到她来了瑞士。   程然透过车窗,望着那高高耸立的雪白山峰。   既然来了,就在阿尔卑斯山脉的最高处跟她求婚吧。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苗小青,握着手机,已经睡着了。   他的嘴角温柔地弯起,小心地抽出手机,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口,才点开了记事本,将那几段记录又看了一遍——   程然,你知道吗?我回科大了,系办大楼外的洋紫荆好像长得更高了,树干也更粗了,我在铺着洋紫荆落叶的灰砖道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十几遍,我听着脚步声空寂的回响,手机播放着我和你,还有杜弘,徐浚,吴繁,我们全员为了庆祝黎若谷离开,去吃烧烤那次的录像,那时我们说说笑笑,吵吵闹闹。可现在,我很寂寞,也很惆怅。就像洋紫荆一年四季都会落叶,我也从没有一天停止过想你……   程然,我来到了上学时开会的酒店,就是害你摔倒的那个酒店,就是我们在一起的那个酒店。我来到了这片白桐林,你对我说你永远不会放弃物理的这片白桐林。这里的泥土还像那时一样松软,草叶细长,白桐花开了,你还记得白桐花的物语吗?情窦初开!程然,我还喜欢你,我还会喜欢你一辈子…   程然,我来到了你的家乡,来到了那条结冰的河,我走进了披着雪挂的寂静树林,听到踩雪发出的咕支声,流水的小溪冻住了,我走出了林子,躺在结F冰的河面上,没有你的脸替我挡住刺眼的阳光,我只好闭起眼睛,想起你那时问我的问题,要不要把自己给你。程然,这一辈子我大概只有你一个人了……   程然,我回家了,西湖还是那个走一百米就会被人踩掉十次鞋跟的西湖,我们买戒指的那个路边摊还在,老板变成了老板娘的儿子,我在摊子前看了很久,最后什么也没买。我一个人去划船了,踩得腿软才到了湖心,船像那时一样,在湖心没有方向地漂着,我也像那时一样,程然,我爱你,爱得比你知道的要深,要深得多……   程然把手机音量关到最小,点开了那段视频。   画面里,昏暗的光线,简陋的桌椅,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油腻的烤串,还有啤酒瓶跟果汁,几个学生气的年轻人松松散散地坐着,杜弘青涩的面孔出现在画面中,接着是苗小青的声音——   “今天这么多人当见证,毕业了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以后谁先找谁合作,谁一辈子发不了PRL。”   接着是徐浚的训斥,“你俩是幼儿园大班?”   ……   画面晃动了几下就对着灰暗的天空,和一轮清辉皎洁的明月。吵闹声依旧,直到视频结束,程然却依然记得后面徐浚喝醉了说的话——   “分别有什么好伤感的?只要都还在学术圈,资源就还会共享,谁有难题了随时可以讨论,这叫同门!明白吗?”   程然关掉了视频,那时候他们风华正茂,现在已近沧桑。   他最庆幸的是,没有和杜弘一样,两个选择中放弃了一个。   不知道在万籁俱静,突然转醒的时候,杜弘有没有因为他的人生只剩下物理而后悔过。   火车开始播放广播,因特拉肯站到了。   程然叫醒苗小青,检查两个人物品,牵着还迷糊着的苗小青下了火车。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苗小青和程然的故事结束了,新的故事开启,文末写到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ETH)是我新文女主毕业的学校,苏黎世也是他们的定情之地。   为啥又写瑞士?因为美英德日意澳法最近两年太讨厌了!   这个故事我自己还是很喜欢很喜欢的。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写完一部就会对那一部小说生理性的厌恶,但是这个故事完全不会,喜欢程然,喜欢苗小青。谢谢一路陪着我,包容我的大家!文虽然冷,但你们很珍贵!   好了,下个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