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浮你怀中》 作者:荔雾   文案:   [1]   被迫学游泳的那个夏天,谈听瑟见到了父亲为她找来的“老师”。   “你就是小瑟?”   闻名商界、阅历深沉的男人此时浑身湿漉漉的,目光像幽然池水,令她目眩神迷。   他给她高压生活中片刻喘.息的自由,给了她人生中缺失的在意与关爱,那场芭蕾汇演的观众席里他是唯一为她而来的人。   谈听瑟的木偶式人生中忽然燃起叛逆的勇气,她青涩地学着引诱,故意换下保守泳衣穿上比基尼出现在他面前。   终于那次酒后,他们有了一晚。   “你父亲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他站在床边,明明笑着,目光却冷静而陌生,“我有未婚妻,你现在准备扮演什么角色?”   这个男人从不是什么慈善家,利益至上的商人骨子里是冷血,为了一份人情,对她的好只是冷眼旁观的伪装。   [2]   一句气话而已,陆闻别以为没必要解释,直到得知她遭遇了游轮事故,失踪后生死未卜。   几年后一支水下芭蕾的视频爆红,陆闻别和无数人一起看着大厦LED屏将这支视频循环播放。   视频里的舞者,正是令他执念了两年多、又死而复生的人。   她与严家少爷在宴会上言辞亲昵,面对他时却冷冷道:“陆闻别,我们别再见了。”   陆闻别以为自己能做到再也不见。   然而谈听瑟落水的那一刻,他想也不想就跟着跳下去将她救起。   原本光鲜倨傲的男人浑身湿透地半跪在她身侧,眼眶被种种情绪染红。   “你和他什么关系?”   她微笑,“玩玩而已。”   “玩?”他手指颤抖,“我陪你玩。”   “抱歉,陆先生。”她湿漉漉的脚踩在他胸口上,将他推开,“我对你这种老男人没兴趣。”   夏日滚烫,她曾沉浮在他怀中。   原来他这些年的人生,还不如她掀起的一小朵浪花有滋味。   【男主说的气话,没未婚妻|年龄差十岁】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谈听瑟,陆闻别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曾沉浮在他怀中   立意:抓住不想失去的 ========= 第1章 梦 她像搁浅的一尾鱼   零星的蝉鸣声在水面上掀起涟漪。   池边的羊蹄甲绿叶有巴掌大,热烫的阳光从叶片羊蹄似的裂缝里倾注进水中,池水清澈如无物,光斑仿佛无所依从地浮动。   谈听瑟站在泳池边,瘦削单薄的身形被宽大长袍笼罩,一点暗自的风吹透裙摆,露出伶仃细瘦的脚踝。   她眼睫困倦地耷拉着,眼皮发沉。   忽然,一抹黑影慢慢从水下接近,下一秒晃动的水波与光斑齐齐被打破。   水花飞溅,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小半步。   男人从水中直起身,白衬衣湿得半透,贴附皮肤的褶皱勾勒出宽肩窄腰,还有结实紧绷的肌肉线条。   衬衣领口与下摆半解,胸膛与人鱼线若隐若现。   他抬手将湿漉漉的发丝往后捋,微喘着气抬眸看向她。   那一瞬间的眼神,潜藏着运动之后未褪的侵略感与野性。极端的冷静与荷尔蒙像浪潮一样向她涌来。   男人盯着她眯了眯眼,池水的波光倒映在他眼底,织成另一片粼粼水波将她细密地吞噬。   不知是不是太阳晒得太厉害,让她有些目眩,身体中暑了似地发软。   突然,他手一撑来到岸上,她立刻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微微抬起下颌,脖颈与后背的线条绷得笔直。   陆闻别走过来停在面前,半.裸的胸.膛湿漉漉的,随着呼吸不断起伏。   终于,谈听瑟转身想要逃开,手臂却蓦地被他紧握住,一股力道拉着她向后跌去。   男人潮湿温热的胸.膛贴了上来,俯.身将她嵌入怀抱,两条手臂横在她身前,白皙的手背上几根掌骨突起,青筋横亘蛰伏。   他没说话,鼻尖蹭过她耳边,湿冷的触感后是呼吸掀起的热潮。   她慌张无措地抓着他环住自己的手臂。   陆闻别将她揽得更紧,湿透的衬衣已经将她后背的薄衫濡湿,吻从鬓角到耳边,轻咬耳垂后唇又掠至颈侧。   陌生的温度与触感让她心跳如鼓,同时试探着挣了一下。   身后的人动作一顿,下一秒捏着她下巴往后侧了侧,重且凶狠地吻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和他是怎么来到房间里的,等回过神睁开眼时,他已经半跪在面前,一手仍捏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解着衬衣扣子。   谈听瑟手撑在身后,男人的唇灼热有力,掠过她鼻尖的急促呼吸让她手肘蓦地一弯,整个人软倒下来。   她想坐起来一些,却被对方扣住脚踝拉过去。   房间内昏暗得让人困倦,灯光在白色墙壁上晕染开。光线忽然浮动,起伏波动如同山峦与海浪。   而她像搁浅的一尾鱼。   光影明灭,墙上的影子如同拍岸的潮水,最终将她淹没。   ……   谈听瑟蓦地屏息惊醒,视线逐渐清晰对焦。溺毙感如潮水般散去,她浑身一点点松懈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是梦。   房间里还很暗,她迟钝地动了动似乎有点沉重酸软的四肢,拿起床头的手机看了眼时间。   七点十三分。   明明房间里的恒温空调将室温调节得非常合适,她后背和额角却隐隐有薄汗。谈听瑟蹙了蹙眉,拥着被子慢慢坐起来,怔怔地盯着墙上的壁灯。   红晕如同潮水一点点覆盖耳朵与脖颈,她舔了舔唇,轻轻吞咽了一下。   梦里的男人在现实里仅仅见过两次,竟然就成了她这场春.梦的男主角。   虽然这个模糊的梦注定只能成为一个滚烫的秘密,但刚醒来时的遗憾她此刻还清楚地记得,让人惊心动魄。   ……   早餐后,谈听瑟穿着泳衣和罩衫径直走向泳池。原本应该先练两小时的芭蕾,但谈敬出门不在家,她就擅自改了时间。   或许是那个梦带来的头脑发热的感觉还在,她满脑子都是想见他的冲动,随之存在的还有脸红心跳的羞耻感。   谈听瑟掩在宽大袖口下的手紧握成拳,牙关微微紧咬。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个男人一见钟情,一切开始于两天前见的第一面。   那时她和父亲一起站在岸边,仅仅是他从泳池里站起来时看过来的那一眼,就让她心脏像在烈日下被一只手重重捏住,仿佛没力气跳动。   然后他上岸走到她面前,跟父亲寒暄后停顿片刻,主动和她搭了话。   “你就是小瑟?”   他磁性的声线里带着湿润的潮意,声音隐约带笑,唇角与眼下也多了笑弧,眼里却淡淡的。   当时她是怎么做的呢?   她抬起眼和他对视,目光却不由自主追随一滴滑过他眉骨与眼窝的水珠,看着那滴水顺着挺直的鼻梁在鼻尖短暂停滞一瞬,然后坠下陷入唇线。   像烫在她的心尖上。   谈听瑟蓦地从回忆中清醒,手指抹了抹额角,一边深呼吸一边穿过灌木。   泳池为了契合度假山庄的风格,和绿植景观交错相容,蜿蜒转折太多,并不能一眼望到头。但是一旁的躺椅上没有毛巾和浴袍,也没有男人的烟盒。   他不在。谈听瑟意识到了这一点,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几秒,她慢慢走到一处树荫下,坐在泳池边把脚伸了进去,清澈的水波模糊了这一双脚伤痕累累的轮廓。   跳了这么多年芭蕾,她的脚并不好看,所以从不敢穿凉鞋暴露缺陷。   还好,前两次见面他应该没注意到。   坐着等了很久都不见有人来,谈听瑟渐渐有了预感。   或许他今天不会来了。   她把腿从水里抬起来,屈腿抱膝坐在岸边,扯了扯罩衫的领口和下摆,将自己严严实实地与阳光隔绝。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仓促的脚步声。   “小姐!”秦婶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还有些惊惧,“您怎么在这儿?不是该在练功房跳舞吗?”   谈听瑟心里没来由地一跳,立刻转头望去,“怎么了?”   “先生提前回来了!在练功房没看见人,刚才发了脾气。”   她倏地站起身,动作太急一阵头晕,一只手及时被秦婶扶住。后者压低声音一脸担忧,“您快过去吧,好好跟先生解释一下。”   谈听瑟顾不上回答,心高高悬起,脚步匆匆。走到练功房外的走廊上时她看到了站在那里的谈敬,顿时僵在原地。   “爸。”她讷讷道。   “去哪儿了。”谈敬冷着脸,脸色难看得吓人。   谈听瑟深呼吸,“我想着有游泳动作没学会,就去练——”   “我问你去哪儿了!”   她被这句厉声呵斥吓得一颤,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泳池。”   话音刚落,凌厉的掌风落下,谈听瑟被打得偏过头去,左脸颊立刻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耳光打懵了。   谈敬斥道:“前两天无理取闹之后你是怎么承诺的?现在又阳奉阴违!”   她僵硬地一点点将脸转回来,“我没有。”   “没有?如果不是我提前回来,你现在又在哪里?!”   “我只是想先练游泳。”谈听瑟浑身的肌肉都因为畏惧与愤怒而紧绷,她没有去捂被打疼的脸,手只是在背后攥紧,“时间难道不可以更改吗?”   “你那么怕水,不是我逼着你会主动去练习?你全身上下哪里像是下了水的样子?!”谈敬怒极,像是对她的狡辩忍无可忍,“不仅撒谎还顶嘴,你越来越让我失望了。”   一连串的训斥与质问像碎石一样砸下来,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又来了。   谈听瑟用力地小幅度呼吸,眼眶酸胀泛红,却因为忍耐而没有积蓄出泪水。   “陆少。”忽然,她隐隐约约听见佣人的声音和一点脚步声。   “先生在里面……”   她惊慌地转身匆匆一瞥,没看见人影,大概人还在走廊转角之前,但是走过来也花不了多少功夫。   所有预备好的沉默对峙瞬间土崩瓦解。   “既然我承诺过,就不会再放弃芭蕾,上次那么说也只是气话而已。”说完,她直接转身快步走进练功房。   “谈听瑟!”谈敬压低声音呵斥,“我话还没说完,谁让你走的?”   “这种情形,您想让外人看见吗?”   “你!”   谈敬满脸不悦,可却没真的伸手来拦。见状谈听瑟飞快关上门,将后方渐近的脚步声紧紧关在门外。   周围忽然变得安静、空旷。她靠着墙坐下来,闭着眼深深地呼吸,仿佛刚刚从窒息的环境中脱困。   练功房的隔音很好,走廊上的动静里面的人一点也听不见。   谈听瑟抬手摸了摸由钝痛转为刺痛的脸颊,指腹滑过的地方火辣辣的。   她默默转头看向左侧的镜子,侧过脸的一瞬间,眼眶里的眼泪顺着眼角滑了出来。   落地镜有一整面墙那么大,将她渺小的身影收纳在空旷的镜面世界中。   她强迫自己放空大脑,可是却仿佛透过镜子看到了过去。对于幼年的她来说这样的练功房空旷得可怕,但无数个日夜,或哭或笑,最终都锁在这样的空间里。   这是她想要的人生吗?   她不知道。在漫长与芭蕾为伴的时光里她早已投入了真正的热爱,只是不想让这一切都变得喘不过气来。   所以前两天她才会和谈敬“争吵”,赌气说自己不想再跳芭蕾。   可想而知,谈敬对她罕见的忤逆勃然大怒,“除了芭蕾,你还能做什么?”   可是她连尝试其他可能的机会都没有。   谈听瑟抹了抹眼睛,站起来走到镜子前看了看脸上的巴掌印。很红很显眼,她庆幸自己刚才跑掉了,没让陆闻别看到自己这难堪的时刻。   她又在练功房里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笃定门外的人走了才打开门锁。然而刚往外走了几步,身形却猛地一僵。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几步之外。   男人靠着墙,白衬衣解了两颗扣子,原本漫不经心地垂着眸,听见动静后才后知后觉似地淡淡一抬眼。   他身上略显阴郁的乌木沉香与淡淡的朗姆酒味交织在一起,朝她袅袅伸出爪牙。   他盯着她,就这一眼,让她又一脚踏空到昨晚的梦境里。   热浪、喘.息,扑面而来。 第2章 水下 水草似地缠住他   陆闻别靠着墙,左手垂在身侧,银色腕表下肤色冷白,手臂与手背上的青筋因为垂着手的姿势更加明显。   他正抬眸盯着她,那眼神仿佛把一切都看透了。   谈听瑟猛然想起昨晚的梦。梦里那双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她的腰,五指则拽住她的脚踝……   她仓促后退一步,飞快转头用左侧脸颊对着他。原本已经不怎么疼的右脸颊再次火辣辣地疼痛起来。   分不清是昨晚春.梦里和他的亲密所带来的羞耻更多,还是被他撞见这副狼狈样的难堪更多。   “闻别?”谈敬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陆闻别淡淡应了一声。   谈听瑟余光瞥见他起身离开,顿时愣住,怔怔地转过头。   男人挺拔高大的身形将衬衣西裤架得落拓有型,裸.露时起伏的肌肉线条都被掩盖在衣料下,多了些斯文瘦削。   他拐过墙角消失不见。   混合着乌木与朗姆酒味道的男香渐渐弥散。   谈听瑟目光微黯,难过又不甘。   还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原本不希望他发现脸上的指痕,可是当他真的一句也不问时她又觉得失落。   更何况他看上去像是特意等在这里的。   她抬手将盘着的头发散下来分在两侧挡着脸,沉默着从内置电梯上楼回房,换好练功服之后用遮瑕膏遮盖住脸上的指痕。   指腹触及红肿处时,疼得她直吸气。   **   为了避免和陆闻别碰面,第二天清晨谈听瑟装病说自己发烧了,用热水袋捂过的额头与温度计骗过了秦婶。   “先生让您今天上午先好好休息,就不用练游泳和芭蕾了。”秦婶端着粥和药走进卧室,“不过我刚才听先生说准备让陆少教您游泳,不知道今天陆少过来没有。”   “教我游泳?”谈听瑟噌地直起身。   秦婶一愣,“是呀。”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又软软地靠回去,“他同意了?”   “同意了呀,只不过似乎不是每天都能过来。陆少那样的人,估计就算是休假也挺忙的。”   “……我不想让他教我。”她扭头看向窗外。   “陆少教有什么不好,其他人他可根本不会答应呢。”不等她回答,秦婶又动作轻柔地撩开她颊边的发丝,“还好,今天已经看不出来红印了,还疼吗?”   “不疼了。”   “唉,昨天就该让我拿冰块和膏药来的,怎么能不第一时间消肿,反而遮起来瞒着别人呢。要不是我眼尖看见……”秦婶温和地絮叨。   吃完粥和药之后,她靠着床头的靠枕休息,肩颈与脊背的线条舒展挺直。跳芭蕾这么多年,又经历过严苛的仪态管教,这些已经成了习惯。   落地窗的窗帘大开着,两面墙都是全透明,日光像波浪一样蔓延进来。   谈听瑟盯着床单上的阳光交界处,脑子里蓦地出现了某个画面——雪白床单被相贴的腿压出浪花一样涌动的皱痕,规律地在平整与褶皱之间交替。   脑子里的画面还有声音……   她有点崩溃地捂住脸。   之所以装病,不仅为了在这种尴尬的心态下避开陆闻别,也是觉得那一耳光被他目睹太丢脸,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结果他竟然要教自己游泳了,这还怎么躲?   不过……今天他来了吗?第一天“上课”就白跑一趟,他会不会不耐烦?   谈听瑟越想越按捺不住,直接掀开被子下床跑到窗边,但这个位置根本看不到泳池全貌。   犹豫再三,她披着长袖的薄衬衣下了楼。问了佣人得知谈敬在开视频会议后,才忐忑不安地往泳池走。   他在?   看见躺椅上的衣物时谈听瑟脚步蓦然一顿,好一会儿才绕过了茂盛的羊蹄甲与蒲葵,继续沿着一旁灌木里的小径往深处走。   没走几步,她忽然听见了一点动静。   还没来得及反应,她一脚踏过了转角,迎面直直撞上一片湿漉漉的赤.裸胸膛,吓得她本能地往后躲。   后腰蓦地一紧,男人伸出手臂将她捞了回来,她衬衣后腰的位置顿时湿透。   谈听瑟僵硬地抬起头。   陆闻别垂眸看着她,几滴水珠在他下颌处汇成一点,直直滴进她敞开的领口里,钻入沟.壑下滑、停滞。   她哆嗦了一下,战.栗直直攀上后颈,满心都是难言的羞耻。   “你……”   他松了手,“想摔进去?”   “被你吓到我才往后退的,谁知道你在里面。”   谈听瑟强忍着装作若无其事,没去捂衬衣领口。水滴早已消失不见,但淌出的凉意仍停留在肌.肤上,还是这种尴尬的位置……   她深呼吸回过身,目光匆匆掠过他的腹.肌与人鱼线,不敢再往下看。   “不知道?那为什么进来。”   “我又不是来找你的。”她脱口而出。侧对着他下颌微抬,端着疏离傲慢的劲儿。   陆闻别好整以暇道:“那你是来干什么。”   “……那你又为什么在这里?我病了,今天没办法游泳,你不用浪费时间白等了。”   他往后一捋额发,手臂肌肉线条随之舒张。转过头时若有似无的笑浮现在眉梢眼角。   “你在我面前,和在你父亲面前,是两副面孔。”   语气听起来很包容,却一针见血地戳中了她的痛处。   谈听瑟想到了昨天那个耳光,有心虚也有难堪。她不想被人看到这种事,尤其是陆闻别。   还好,关于这一点他只字未提。   她盯着晃悠悠的剔透水面,几次呼吸后才好似非常平静地转过头看他。肩颈弧度舒展而自然,只有背着的手紧攥着。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陆闻别系好浴袍带子,朝她微微一笑。然后指尖轻推开烟盒盖,抽出一支咬在唇间。   她带着倔意的目光立刻散了,飘忽落到被火星蚕食的烟头上,然后顺着香烟一路滑到他抿紧的唇。   烟云朦胧,男人抽烟的动作竟然会让她联想到“香.艳”的场景,例如昨晚的梦。   谈听瑟心跳顿时加速,手心都因为羞耻与心虚而发热发烫。   陆闻别盯着她,启唇缓缓吐出烟雾,辛辣的烟草味呛得她猝不及防地咳嗽两声。   他半眯着眼笑了笑。   “我是病人!”她捂住口鼻,顿时清醒。   他低眸一扯唇角,将烟夹在指间,“病人?”   她心虚地别开眼。   “明天能好?”陆闻别淡淡问。   “……你明天还来?”   他什么也没说,抬脚和她擦肩而过,并排的那一瞬间怕她听不清似地低了低头,前额的湿发落了下来。   “怎么也比你大了十岁,礼貌点儿。”   **   当晚谈听瑟就告诉秦婶自己退烧了。   第二天一早,她像往常一样去练功房待了两个小时,然后洗澡换衣服去了室外泳池。   礼貌?她心里默念这两个字,觉得自己是有些反应过度了。明明面对外人时一贯乖巧懂事到挑不出错处,头两次见面时也乖乖叫他“陆大哥”……   可为什么私下和他单独相处时言行就幼稚且带刺,像恼羞成怒一样。   谈听瑟有些烦闷。   忽然,她脚步一顿。   躺椅旁一道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或许是在点烟,男人赤.裸的背肌微微鼓动、收紧。   她回过神来,突然踩重脚步声,拖鞋在石板上重重趿拉一下。   陆闻别动作一顿,先灭了烟,接着才慢条斯理地转过来看了看她。也没有多余的话,直接一抬下颌,“脱了。下去。”   谈听瑟险些因为这正经的四个字想入非非,额角立刻出了层薄汗,“我还没活动拉伸,你要是着急就先下去。”   “我说了,礼貌点儿。”他下颌微抬,忽而笑了笑,“小瑟。”   她后颈发麻,腿.根发软。就因为他称呼她的这两个字。   陆闻别先一步下了水,留她一个人在岸上假装认真地拉伸。其实刚才跳舞那两小时已经充分活动开了身体,这会也只是心慌意乱地拖延时间。   最终她再没什么动作可做。   薄薄布料褪去的那一刻,谈听瑟绷紧了原本松懈的肢体与肌肉群,像以往每次要登台跳舞前那样。   夏日热烫的阳光浇了下来,裹满裸.露在外的肌.肤,连脸颊和耳根都发烫。   从小到大,芭蕾课老师都对她的身材赞扬有加,单薄、纤细——这些从前引以为傲的特点,却让此刻的她感到自卑。   中规中矩的泳衣套在她没有丰.腴曲线的身体上,想也知道不会有任何吸引力。   她用力闭了闭眼,趁陆闻别没看着这边时佯装镇定地下了水,晃悠悠的水波像果冻一样贴着腿.缝流溢,凉凉的、痒痒的。   她手紧紧扣住池沿,在不安中找到平衡。   细腰摇摇晃晃地没.入水波。   谈听瑟定住身形后一抬眼,才发现陆闻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头盯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她顿时一僵,语气硬梆梆的,“你看什么?”   陆闻别笑得漫不经心,朝她勾了勾手,然后拍了拍泳池边沿,“过来,扶着这儿。”   “干什么?”   他没解释,谈听瑟从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出四个字:耐心有限。   前两次见面时都被他目睹过在私教面前找借口拖拉进度的情景,所以这次她没办法再故技重施。私教不敢得罪她,所以不会强迫她练习不想练的项目,但陆闻别……   大概这就是谈敬让他教的原因吧。   她只能一声不吭地挪到指定位置。   刚扶住泳池边沿,陆闻别就突然俯.身靠了过来,谈听瑟惊得微微后仰,“你——”   “深吸气。”他挑了挑眉,盯着她。   她愣愣地张了张嘴,下意识照做。   就在她吸气后闭紧嘴的下一秒,陆闻别紧紧攥住她的手臂,拉着她一起往下一沉——   水铺天盖地地涌来,外界的一切声音都被隔绝,仿佛将她包裹在一片真空里,还有一种无声也无形的压迫感。   她惊慌失措地挥舞手臂想抓住什么攀上去,甚至差点出于本能张开嘴惊呼和呼吸。   突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紧紧压下的力道像警告一样瞬间令她警醒,她无意识地顺势抱住对方的手臂。   陆闻别在水下睁着眼,任由面前的人水草似地缠住自己。黑色的长发宛若漂浮氤氲的水墨,她紧闭双眼,神情无助而脆弱,像泡在水中的玉雕人偶。   发丝偶然穿过他微张的五指,只有零星细痒的触感在指缝停留,又被水波冲淡。   也就这种时候才变乖了。   他静静看了她几秒,接着抓住她另一边手臂往上一带。   两人一起浮出水面,水花飞溅。   呼吸再度自由,谈听瑟仰着脸大口大口地喘气,艰难地睁眼时气急败坏道:“谁让你突然——”   看清眼前的情形后,一口气突然卡在喉间不上不下。   她抱着陆闻别的手臂,攀着他的肩颈。最重要的是,她的一条腿还挂在他的腰上。   ……那晚的那个梦里,她也被迫做过这样的事。 第3章 亲密 如同一尾鱼嵌入他怀中   男人的肌.理结实,触感光滑。他眉毛眼睫都被打湿了,像数笔浓墨勾勒过。   谈听瑟脑子里轻轻“嗡”了一声,脖颈与脸颊因为屏息而微微涨红。   “呼吸。”陆闻别垂眸往自己腰上瞥了一眼,“还不松开?”   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他猝不及防把自己拉下了水,这就是他教憋气的方式,简单粗暴。   “你明明可以提前告诉我!”谈听瑟别开脸气息微喘,用恼意掩饰尴尬。   她一边说一边若无其事地放下挂在他腰上的腿,腿内侧蹭过他腰际的触感让她头皮发麻,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提前告诉你,然后给你机会找借口拖延?”他似笑非笑。   谈听瑟哑口无言。   他们第二次见面时,恰好她跟私教推拖着不想学憋气,于是她扶着私教的手在水里练蹬腿,结果却意外沉下去呛了水。   最后救了她的不是教练,而是陆闻别。他一把将她从水里捞了起来,她狼狈地挂在他手臂上咳嗽。   那回他们第一次在水里有了亲密接触,后来她就做了那个梦……   “发什么呆?”陆闻别手一撑坐上池边,“再练几次。”   谈听瑟回过神,低头看向水面。虽然刚才的憋气练习有点难受,但的确很有效果,现在她心里的抗拒和畏惧消减了不少。   很快,她越练越投入。在她准备再一次沉下水的时候,陆闻别突然喊了停,“今天这个练习到此为止。”   “可是我明明还做得不够好。”   “你不可能一蹴而就。”   谈听瑟手无意识地轻拍水面,点了点头。   现在他不让,她可以晚上自己练习一会儿,以前芭蕾课后她都是这样默默加练。她喜欢这种“无形中”进步巨大、趋于完美的感觉。   “过来。”陆闻别扔开烟盒,重新没.入水中,“先做别的。”   谈听瑟刚靠近一点,就看见他抬起一只手,掌心朝上地贴着水面,“躺上来。”   “躺?”   “躺在我手上,腰放上来。”   “……我不要。”她立刻摇头。   陆闻别盯着她,好整以暇地一挑眉。   想象了一下可能会发生的画面,谈听瑟心跳加速,佯装镇定地别开脸,“你力气不够,托不动我。”   “过来。”他没有跟她争辩,也没理会这孩子气的挑衅。   她僵持几秒,最终败下阵来。   男人修长的手贴住她单薄的后腰,长指隔着贴身的泳衣触及凹陷的腰窝,水波晃动,光影变幻。   “放松。”他嗓音慵懒低沉,“上半身往后躺。”   谈听瑟想说自己做不到,又觉得难以启齿。所以哪怕腰上又痒又软像脱了力,还是咬牙闭眼往后弯腰,结果却用力过猛直接栽进了水里。   水蓦地呛进口鼻,她还没来得及挣扎,腰上就忽然有一股力道瞬间将她托了起来。   “腰上用力,”陆闻别淡淡道,“软得和没骨头一样。”   谈听瑟窘迫地僵直了身子,抬手胡乱去抹脸上的水珠,放下手睁开眼时却蓦地愣住了,双手呆呆停在半空。   夏日阳光、绿叶在他身后铺成背景。恍惚间,她有了某种错觉——好像自己正躺在他腿上,他亲昵地低下头。   “把腿抬起来。”陆闻别道。   谈听瑟瞬间回到现实,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样仰面朝上时,被难看泳衣包裹着的单薄身材就全都展示在他眼前。   “放松,肌肉别这么紧张。”   “我有放松。”她倔强地不肯认。   “放松就能浮起来。”他说,“刚才不可能让你沉底呛水,现在也一样。”   她放松不了仅仅是因为太紧张。紧张于靠得这么近,紧张于这个姿势,紧张于他紧贴在自己背后的那只手……   谈听瑟浅浅地吸气、呼气。   陆闻别低头,手和水的浮力一起将纤细的少女托住,感受着她渐渐将躯干四肢放松,像舒展开的一卷叶子和一束柔韧的水草。   比他想的还要轻,腰细得仿佛正好够他一只手的长度。   她仰着脸,眼神湿漉漉的,轻声问:“可以了吧?”   “加上手脚的动作,先试试仰泳。”他敛眸,转头去看她腿上的动作。   谈听瑟察觉到对方目光后立刻微微绷直脚尖,自欺欺人地把脚藏进水里。   他回头淡淡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良好的肢体协调性成了优势,她很快做得有模有样,甚至被带着往前游了一段。同时也越来越能感受到身下水的浮力,就好像自己真的浮起来了一样。   这个念头模模糊糊地从脑海里闪过,她忽然发现腰上一直托着自己的力消失了。   ……消失了?!   谈听瑟惊得猛地抬头收腿,想像仰卧卷腹那样起身,然而池水无法让她借力,臀腿重心骤然下坠。   腰上突然一紧,男人有力的手臂把她捞了起来。   “仰泳不要这样起身。”还惊魂未定时,谈听瑟听见他说,“由仰躺到侧翻背朝上,然后再起来。”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你什么时候把手拿走的?”   “重要吗,”陆闻别反问,“如果刚才没发现,你还会自己继续游下去。”   “可是……”谈听瑟哑然。   事实的确是这样。   “再来一次。这次教你怎么起身。”   “你保证不会再松开手?”   陆闻别眉梢动了动。保证?还没有谁这样理直气壮地要求他保证什么。   他勾唇,笑弧很淡,“嗯。”   谈听瑟这才照做。   “憋气。”他言简意赅。   她深吸一口气憋住,下一秒他的手动了,轻轻地推动她侧翻以背朝上的姿势漂浮。   面孔蓦地浸入水中,谈听瑟竭力让自己不要惊慌,然后像刚才他说的那样收腿起身。但由于动作不够标准和熟练,她开始重心不稳地歪歪倒倒,忍不住挥舞双臂扑腾起来。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她被身后的男人揽着腰抱起来,如同一尾鱼嵌入他怀中。   “做得不错。”他唇似乎离她耳朵很近,叹息似的笑化作勾人的尾音,温热的吐息掠过湿透的耳朵与鬓角。   谈听瑟喘着气哆嗦,一瞬间仿佛回到那个梦里,恍恍惚惚地去抓他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五指收紧,结实的骨骼与肌肉触感让她蓦地清醒过来。   她触电一样松开手,心慌意乱地挣脱。   陆闻别抬起的手臂在空中停了停,接着他漫不经心地后仰靠着池沿,手撑在两边。   “……我该走了。”谈听瑟微喘,“游泳我每天最多只能训练一小时。”   “要求还挺多。”他神色淡淡,唇角一直微勾着,“后面几天我都不会过来,想怎么练看你自己。”   “不来?”   他点头,没多解释。   谈听瑟想到关于他的那些“绯闻”,心口一阵坠涨感传来。迟疑再三,她扒拉着岸边转身问他:“你为什么会答应教我游泳?”   陆闻别抬眸。   夏日阳光正盛,所有颜色都更加鲜与亮。灌木与树叶绿得刺目,水中年轻女人的后背白得晃眼。   水波前后摇曳,一次次涌动着扑上去,覆住她的肩胛骨。   “没有为什么。”他微微一笑。   **   后两天陆闻别都没再出现。   这天谈听瑟提前和谈敬报备自己第二天要出门,谈敬把时间地点和要见哪些人都问得清清楚楚,最后才收起报纸点头,“让司机送你,晚餐前回来。”   她乖顺地应声。   第二天她早起练了芭蕾,收拾妥帖后被司机开车送出度假村。   要见的人都是一个圈子里的,大家身家背景相差不大,年纪也相仿,所以比较合得来。平时互相之间时不时见面聚会,提前把将来交际往来的那一套玩得驾轻就熟。   谈敬认为社交是她必须要保持并擅长的,所以从小就开始在这方面培养她。他以她已经过世的母亲作为范本,让她对一切社交场合八面玲珑、游刃有余,而谈家超然的地位又允许她像母亲一样端着一点高傲的姿态。   谈敬对此很满意。这既能体现他有着一位名媛风范的太太和女儿,又能彰显谈家无须求人,附庸讨好者无数的地位。   谈听瑟看着车窗外掠过的街景,有些无力和疲倦地轻轻呼出一口气。   一小时后车抵达白虹公馆,她被侍者领进餐厅。窗边的几个年轻女孩看到她后都殷切地招手。   她走过去和落座的几人招呼寒暄,从颔首到落座,连耳环晃动的幅度都很有限。   “听瑟,你这次假期要在国内待多久?”   “应该是两个月左右。”   “等十月份我要去一趟巴黎,到时候来找你玩儿呀。”   “好啊,十月我不太忙。”   众人吃了午餐后又转而去了咖啡厅闲谈,从最近的见闻聊到新爱好,再聊到衣服和珠宝,最后谈到旅行。   “天气这么热,我们什么时候一起找个海岛玩儿?”   “这个主意好,我都快无聊死了。”   “我前几天正好新买了几套泳衣,正好能穿。”   “什么泳衣?”   “一个新锐设计师的牌子,小众,每款都是孤品。”   说话的人在手机里找了找,很快翻出几张图片——配色出挑款式大胆,几根细细的带子挂着仿佛摇摇欲坠的布料。   联想到自己,谈听瑟唇边的笑容忽然僵了僵。   一听见小众和孤品两个词,五六个人都坐不住了,纷纷要了联系方式。江蕴一边点着手机屏幕,一边抬头问:“听瑟,你不试试吗?”   谈听瑟本来想说不用了,却鬼使神差地朝对方笑了笑,“那也给我一份吧。”   聊完衣服,话题渐渐涉及圈子里的八卦。   “最近谢恬都不怎么露面了,几次聚会上都没看见她,以前她不可能不来的。”   “我要是她,也不好意思再出来丢人现眼。倒贴男人到这份上,家里人也拎不清。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传出要联姻的风声,结果陆少根本没这个意思,丢脸丢到家了。”   谈听瑟神经一紧,默不作声地抿了口红茶。   “所以陆少最近真是因为不胜其扰,躲清静去了?”   “谁知道呢。”   “有可能去了国外打算眼不见为净吧。我那天随口问了我爸一句,连他都不知道。”   “听瑟,你知不知道陆少最近去哪儿了?真要说起来,我们之中只有你家和陆家关系最好。”问话的人笑盈盈地看向谈听瑟,言语中不乏讨好的意思。   谈听瑟动作一顿,抬眸对上众人好奇的视线,暗自雀跃的心情差点让她把“知道”二字脱口而出。   但最后理智让她冷静下来,“我也不太清楚。”   “好吧。”   “怎么,谢恬没戏,你还打陆少主意不成?”有人玩笑道。   “去你的,我才22,年龄上就不合适。”   “也是,不过你们说,能跟陆家联姻的会是谁啊?”   谈听瑟原本觉得这些话刺耳,可某个念头却忽然占据脑海——为什么就不能是她呢?论家世,还会有比谈家更匹配的吗?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却避免不了这颗种子在心底迅速生根发芽。   谈听瑟气息微颤,将手里的咖啡杯放了回去。   闲聊还在继续,她不太专心地听着,咖啡厅的另一边却忽然传来一点动静。   “是陆少!”有人惊呼,“跟在他后面的女人是谁?谢恬?”   谈听瑟猛地抬头,陆闻别的身影闯入视野,他和一男一女一齐朝门口走去,越来越接近她们所坐的位置。   随着距离缩短,谢恬没压低的声音飘了过来。   “闻别,我们真的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吗?我最近一直在找你,今天好不容易瞒着家里人出来,就是有话想跟你说——”   陆闻别一直面无表情地朝前走,恍若未闻,听到这里才终于驻足,回身格外冷淡地微微一笑,仿佛很有绅士风度一般,说出口的话却截然相反。   “能说的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没兴趣再听。”   “可是,可是你也知道最近有很多关于我、关于谢家的流言蜚语……”   “是吗。”他笑,“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咖啡厅里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谈听瑟怔怔地看着谢恬惨白的脸色,一瞬间有点快意,接着心脏却像被凉水刺激得收缩几下,慢慢冷却下来。   她目光迟疑着移到陆闻别身上,恰巧这时他忽然抬眸望了过来。   隔着两三米的距离,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她们一小群人,很像是大人在房门外抓到了几个偷听的孩子。   原本众人正悄悄看着热闹,这下都不敢说话了。   谈听瑟坐在同伴间,紧张不安地吞咽了一下。   最终,陆闻别目光定格在了她脸上。   “看什么?”他把西装外套搭在小臂上,手插进裤袋。衬衣领口散着两颗扣子的模样虽然显得随意,但比起玩世不恭的公子哥,他更多了一些看不透的沉稳与阅历。   这种男人的特别关注,对于少女或年轻女人来说,是令人怦然心动的虚荣与雀跃。   除了谈听瑟,几个人都不安又兴奋地面面相觑,不确定到底是在和她们说话,还是在问她们之中的谁。   谈听瑟轻抿着唇,假装依旧镇定地回应他的视线,指尖却用力抵住掌心。   终于,周围的同伴都发现了端倪,齐齐看向她后又转头去看陆闻别,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打转,满脸都是好奇与催促。   谢恬脸色青红交替,最后咬着牙一阵风似地推门离开。   谈听瑟没有余力再去关注谢恬,也没有回应同伴们的疑问。她下颌微收,努力做出一副坦然的模样,好像和他一点也不熟似的。   陆闻别见状挑了挑眉,朝她略带玩味地微微一笑。   那一瞬间,她听见了同伴轻轻吸气的声音,还有自己骤然回温的心跳声。 第4章 十九岁 我可以恋爱,再过一年甚至可以……   聚会结束后谈听瑟回了半山庄园,一路上她都在想下午的情形,陆闻别盯着她笑的模样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一刻在心底扎根发芽的幼苗忽然开始疯长。   她清楚自己喜欢他,喜欢到会做那种羞耻的梦,但今天却是第一次产生关于以后、关于与他的可能性的想象。   心事重重地吃完晚饭后她在卧室里来回踱步消食,准备待会去游泳。走着走着却又拿起手机点开了某个泳装品牌的官网。   浏览了商品图后,她脱掉衣服站在镜子前蹙眉打量自己,不时调整角度以便看得更清楚。   她越看越觉得沮丧,深深的无力笼罩而来,又恹恹地将衣服穿了回去。正整理着下摆,江蕴忽然发来两条微信消息。   [听瑟,我觉得这套泳衣特别适合你。你把尺码发给我,我送你呀。]   [图片]   分体比基尼胸前和臀边都有略显体积感的剪裁,系带却又只是细细的几根,视觉上和丰盈的胸.臀对比强烈,好看又不至于太暴露。   谈听瑟蓦地心动,对着镜子设想了一下自己穿上的样子,最后一咬牙发了个笑脸过去:好啊,谢谢你。   [不客气哦。]   得到回复后,她翻出某品牌Sa的联系方式订了一对耳环,准备以此作为回礼送给江蕴。   ……   在度假村住的这一周里谈听瑟从没有在晚上游过泳,下了水之后才发现实在太冷。   练了一个小时,她裹着浴袍回到卧室洗去一身的寒意,踏出浴室时有些头晕。本以为是憋气训练太久加上洗澡缺氧,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却发起了低烧。   前几天才装病过,现在再用这个理由停掉训练她总觉得心虚,于是没告诉任何人自己发烧的事,像往常一样去了练功房。   月底她要去海城某场交流演出上表演一段独舞,回到法国后还要参与芭蕾舞团的选拔,因此训练的事不能掉以轻心。她面对着镜子一遍遍练习,把身体的不适慢慢抛在脑后。   挥鞭转、阿拉贝斯克、足尖碎步……做过千百遍的动作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老师曾经不止一次夸赞她有灵气,但她清楚仅仅有灵气还不够。   她想追求完美。完美的技巧与灵气结合才是最终目标。   注满阳光的练功房朦胧空旷,被雾蓝色练功服包裹的肢体轻巧地跳跃舒展,系在腰间的薄薄垂纱被掀起又落下。   音乐演奏到末尾,三个跃至半空绷直双腿的大跳后少女落地抬起单腿展开双手,如同定格在八音盒上的女孩,阳光成了点缀的金箔。   音乐休止。安静几秒,后门处忽然有人轻轻鼓掌。   谈听瑟吓了一跳,立刻转身看向门口。   男人屈腿靠着门框,对上她的视线后目光凝结片刻,随即缓缓勾起唇角,没吝啬赞许,“跳得不错。”   她僵硬地收回手脚站在原地,胸膛还随着未平复的呼吸起起伏伏。不知道是刚才转头太急还是受低烧影响,头突然有点眩晕发沉。   “……谢谢。”她别开脸,两个字说得别扭生硬,干巴巴的,“你什么时候来的?”   “五分钟前。”陆闻别漫不经心地垂眸看表。   少女在空旷的室内翩翩起舞,的确很有视觉冲击力。他想起小时候犯浑抢了不知道哪家小姑娘的八音盒,拧坏了底座上的发条。八音盒上跳芭蕾舞的小女孩转个不停,最后停下来再也转不动了。   “那你怎么不出声?”   “还要敲门才能进来?”陆闻别瞥一眼大开的门,“门开着。”   谈听瑟抹了抹鬓角的汗珠,默不作声地走到一边拉伸双腿。听见夸奖她是开心的,而且他的肯定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只是她不该如何向他表现这种开心。   她又后悔没把刚才那段跳得更好。   “看一眼不犯法?”他笑了。   “我又没说你不可以看。”她压着腿声音闷闷地道,“你来是叫我游泳吗?可是现在还没——”   “闻别?”外面忽然响起谈敬的声音,脚步声由远及近。   谈听瑟蓦地紧张起来,收腿站直了。   “怎么在这儿?”谈敬很快走到门口,表情有点意外。   陆闻别侧身,不紧不慢道:“刚才在客厅听见音乐声,就过来看看。”   “看见小瑟跳舞了?这孩子也就在芭蕾上还有点天赋,跳得马马虎虎,比起她母亲当年还差得远。”   她僵硬地支棱起唇角的笑,眉眼间的神色骤然乖顺下来。   陆闻别对谈敬的话未置一词,只说:“跳得很好。”   谈敬摆摆手,露出满意的笑容。   顶着父亲威严的视线,谈听瑟只能软着嗓音乖乖道:“……谢谢陆大哥。”   【你在我面前,和在你父亲面前,是两副面孔。】   陆闻别说过的话又浮现在耳畔,她羞耻地轻咬牙关。   “不客气。”男人似笑非笑地瞥一眼,意味深长。   谈敬对此一无所觉,“既然这样,你就再好好跳一段给闻别看看,别给你母亲丢脸。闻别,你也不用顾及她的面子,别让她骄傲。”   “爸。”谈听瑟深呼吸,“我……我有点不舒服,今天能先不跳吗?”   她不想跳,不想以这种方式刻意地在他面前展示什么。而且现在身体负荷确实快到极限了。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谈敬立刻冷了脸,碍于面子语气还不算太差,“就当是接着练习。”   谈听瑟不敢去看陆闻别的表情,但本能地因为畏惧而屈服,匆匆转身去放音乐。   这次每个动作她都愈发紧张竭力地对待,可是越在意就越觉得吃力。就在她单脚踮立连续旋转的中途,身体被眩晕与脱离感猛然影响重心与平衡,整个人蓦地朝一旁歪倒踉跄两步,头重脚轻地重重摔倒。   谈听瑟手肘撑着地,耳朵里嗡嗡作响,像被玻璃罩罩住隔绝了声音。   她没听见谈敬的斥责,但能想象他铁青的脸。   她脸色发白,抹去鬓角的冷汗后手脚并用地努力爬起来,扶着把杆转过身,一个字也说不出。   “幸好这次只有我和闻别两个观众,不是舞台上的正式演出,不然……”谈敬忍了又忍,脸色难看至极,转而对陆闻别道,“她平时不止这个水平,估计是你刚才夸她,让她骄傲了。”   “如果是在舞台上,我不会让自己犯这种错误。”谈听瑟脑子一热,脱口而出。   “只有平时的功夫扎实了才能有这种底气。”   谈敬这句话如同一把泥土,骤然扑灭她企图复燃的自尊。脸颊迅速充血,因为难堪而涨红。   “你们父女俩谈心,我这个外人看来不适合在场。”陆闻别忽然开口。   “让她自己接着练,”谈敬别开脸摆了摆手,“我们去打会儿高尔夫。”   “小瑟不是还要跟我学游泳?”   谈听瑟倏地抬眸。   “差点儿忘了。”谈敬勉强笑笑,“那我自己去,一会一起吃顿饭。”   见谈敬离开,谈听瑟匆匆转身去脱足尖鞋,起身时一阵眩晕,忙又扶住把杆站稳。   背后那束目光如芒刺背。   她麻木地收拾好东西,穿好外套提着舞鞋朝门口走去。这次她走路时没有平视前方,视野里只有男人笔挺的裤腿和一尘不染的鞋。   他一直站在那里没动。   “我洗了澡换身衣服再来游泳。”经过陆闻别身侧时,她语气僵硬冷漠地开了口。   下一秒手臂被男人猛地攥住。   “你干什么!”谈听瑟往后踉跄两步,因为头晕险些没站稳,“放开我!”   “逞什么强?嗯?”他脸上的笑没什么温度。   “我没逞强。”   陆闻别轻嗤,另一只手不算温柔地碰了碰她额头确认体温,“摔倒了说句病了不舒服,很难?”   “我没病,摔倒纯粹是因为我自己功底差,跳不好。”谈听瑟睁大眼睛,眼里满是赌气和倔强。   话音刚落,眼眶就红了。   她立刻扭头挣扎起来,孰料陆闻别手上攥得更紧,捏着她手腕一拽,“跟我发什么脾气?”   “那你凭什么随便断定我摔倒的原因?”她脱口而出,语气尖锐。   “这句话是想问我,还是问谁?”   谈听瑟又气又委屈,咬紧唇拒绝回答。   看透她、戳穿她,这样很有意思吗?连他一个外人都看出不对劲,谈敬却只会责备,这一切很有意思吗?   “一次失误而已,你自己清楚和实力无关,对别人来说是什么原因并不重要。”   “是,不重要,所以任由别人看我出丑也无所谓。”   忽然,陆闻别笑了,“这个‘别人’指的是我。”   她一僵,低头努力眨了眨眼把泪意憋回去,“你少自作多情了。”   “你已经证明过你能做好,不需要再证明一次。”他平静道,根本没回应她的赌气与挑衅。   “……你懂什么。”   没人再接话,两人之间安静下来。   片刻后陆闻别松开手。   谈听瑟终于得以冷静,不管是刚才那句“你懂什么”,还是这场对他的迁怒都让她觉得后悔。   “……对不起,”半晌,她打破沉默,“我只是想做到最好。”   其实是她介意在他面前出丑,介意被他看到父亲训斥自己的场面,也难过于被误会。   “不需要。”陆闻别目光里有些东西她看不懂,能体会出的只有一点无谓与冷淡,但这情绪不是对她。   “不需要?”她讷讷。   他口吻平淡,“别把完美当作一切的准则。”   谈听瑟愣住。   从小到大父母要求她方方面面做到完美,无数次她自认为芭蕾有了进步,换来的也只是母亲勉强的笑脸。为了完美身材她严格控制饮食,每次练舞后耐心拉伸小腿以免肌肉线条不漂亮……   所有人都要她追求“完美”,于是她就追求完美。而被芭蕾折磨得伤痕累累的脚成了最大的败笔。   从没有人告诉她不需要完美,在她母亲眼中这是自甘堕落的表现。   “你会这么说,或许是因为你在别人眼中本身就已经是完美的。”   外表、身材、家世、能力,每一样都让许多人望尘莫及。   “这次的‘别人’指的是谁?”陆闻别垂眸看着她,微微一笑,“你?”   “才不是!”她急忙反驳。   他挑眉,佯装诧异,眼里笑意却明晃晃的。   “……反正我没说,是你自己乱猜的。”谈听瑟不自在地别开眼,“我……我要上楼去洗澡换衣服,然后再下来游泳。”   “上去吃药睡觉,等你病好了再说。”   她一下急了,“不行的!”   说好练习却回房间“偷懒”,如果被谈敬知道一定免不了责骂。   “你爸那儿我处理。还有问题?”   “你要怎么处理?你解决不了他还是会——”还是会骂我。她把后半截咽了回去。   “大人的事,小孩儿别管。”   “我已经十九岁了,不属于‘小孩’的范畴。”谈听瑟脑子一热,“这个年纪可以恋爱,再过一年都可以结婚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太在意谢家差点和陆家联姻的传闻,也对此有太多幻想。   陆闻别眉梢微动,盯着她笑了笑。   “你笑什么。”她下颌一抬,强撑着不怯场,“我说的有错吗?” 第5章 樱桃红 娇艳且烂漫   虽然后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谈听瑟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好让这个话题能够深入地继续下去。   “年龄只是法律界定的最低婚育标准。”陆闻别神情未变,“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证明你确实还是个孩子。”   “你只比我大了十岁而已。”她望着他,不肯输掉阵地。   陆闻别没和她争辩,转头朝电梯方向抬了抬下颌,“上去吧。”   然而就是这一刻,谈听瑟突然体会到了这“十年”差距所带来的差别在哪里。   即便一方认同了另一方的观点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不争辩,只用这种看似宽容、实际只是不在意的态度来应对。   不像她,要争对错,要求认同。   “你什么时候再来教我?”她移开眼,既灰心又不甘心。   “病好了之后再说。”   “我病好的时候你又怎么知道?”   陆闻别直起身,“那就来隔壁找我。”   ……   两天过去,谈听瑟才终于退了烧。   她不知道陆闻别是怎么办到的,但谈敬这次的确没有多问,甚至跳舞失误的事也没再事后“算账”,她没被斥责一句。   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小时候疼爱她的叔叔也做过类似的事,结果是她被谈敬打了一顿。   这种事只有陆闻别办到过。   谈听瑟按捺不住地跑进衣帽间挑了裙子换上,对着镜子抿唇晕染开柔软的蜜桃色。指尖划过陈列台上的几排香水,最后取下装满淡粉色液体的那一瓶。   纯粹的玫瑰淡香在手腕内侧缭绕。   她蹙了蹙眉,最终就这样出了门。   陆闻别说“隔壁”是因为他住的是离她和谈敬最近的一栋,实际上中间还隔着一段距离。谈听瑟穿过树荫一个人慢慢步行,急躁的心终于勉强平静下来。   “谈小姐。”门口的守卫眼尖,很快把人认了出来。   “陆大哥在吗?”   “陆先生在的。”   背后忽然有车鸣笛,她转身一看,从驾驶座上探头出来的男人却很面生。对方笑了笑,眯着眼打量她,“你找闻别?让我猜猜,你是谈叔的女儿吧?”   “你怎么知道?”   “这是谈家的产业,能叫他‘陆大哥’的也没几个。”男人下了车,在她面前站定后自报家门,“聂显,显然的显。”   谈听瑟对这个名字印象不深,对这个姓却很熟悉。站在金字塔尖的就那么一群人,想不知道都难。   “聂大哥。”她礼貌地冲对方笑笑。   聂显刚想说什么,忽然抬眸看向她身后,玩笑道:“还以为要亲自进去请您老人家出来。”   谈听瑟立刻回头望去,恰好和走出来的陆闻别四目相对。他微微勾唇,错开视线去回应聂显,“等你进来,不如等人把我的车送来更快。”   “这不是跟小姑娘多聊了几句嘛。”   陆闻别这才再次瞥向她,手插进裤袋时铂金袖扣的细光一闪而逝,“病好了?”   “退烧了。你说好了来找你的。”谈听瑟手背在身后,“你有事要出去吗?”   “见几个朋友。”   “那你们忙,我就先回去了。”她脚尖动了动,没有马上迈开步子。   聂显道:“陆闻别,放小姑娘鸽子你也好意思?”   “我没关系的。”谈听瑟轻轻摇了摇头。   装乖是真的挺像那么回事。陆闻别沉吟片刻后问她,“带你去玩儿,去吗。”   “带我去?”少女微愣,接着一双眼盯着他看,直勾勾的,“我去会不会不太好?”   “那就算了,”他似笑非笑,“不勉强。”   谈听瑟微微一抬下颌,绕过他坐进了车里。   旁观一切的聂显一脸难以置信,“你这什么情况,突然这么有爱心?”   “开你的车。”陆闻别没回答他的问题,拨通谈敬的电话后坐进后座。   “陆先生?”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谈敬的声音,“您好,我是谈先生的主治医师,他现在在做检查,不方便接电话。”   “麻烦帮我转告,小瑟在我这里,下午我让人送她回去。”   “好的。”   等电话挂断,谈听瑟才问:“接电话的人是谁?”   “秘书。”   她点点头,目光悄悄往身侧滑去。   陆闻别的腿离她只有半臂的距离,看上去比她的腿修长了不少,在有限的空间内撑开一种斯文而克制的压迫感。   车里安静下来,只有聂显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你就不问问我们要带你去哪儿,或者去干什么?”   “可是你现在不就要主动告诉我了吗?”   陆闻别本来正闭着眼假寐,闻言轻轻笑了一声。   谈听瑟立刻转头看了他一眼,恰好捕捉到男人唇角还没褪去的笑弧,她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笑。   聂显讪讪地看向后视镜,少女规矩端正地坐在后座,笑得无辜又乖巧。   “你们这一个两个的都不说话,我找点话题活跃气氛。”他轻咳,“是一个朋友开了家餐厅,让我们去试吃。”   “还有其他人吗?”   “有,但不多。要是有人带女伴就不一定了。”   “那你们怎么不带女朋友什么的。”   “女朋友?”聂显笑了笑,“我们像是有女朋友的人?”   谈听瑟又看向身侧,陆闻别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那眼神看得她一阵心虚。   目光相碰,他神色微动,仿佛在说她明知故问。   她立刻想到了谢恬在咖啡厅的那场纠缠,“你像,陆大哥不像。”   “为什么?”   “他看上去没你有耐心,也没你脾气好。”   聂显乐不可支,“有眼光啊。”   “没耐心,脾气不好?”陆闻别也笑了,“从哪儿得出的结论,说来听听。”   顶着他慵懒的目光,谈听瑟掌心发烫,视线飘忽一瞬,“你教我游泳的时候就是这样。”   见他没生气,她一颗心雀跃地落回原位,又觉得自己幼稚,像那些让她嗤之以鼻的、欺负喜欢的女孩子以引起对方注意的小男孩儿。   “他教你游泳?”聂显愣了,趁着红灯往后转身,忽然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乐于助人,挺好。”   谈听瑟心跳有些快。   聂显的反应足以证明陆闻别教她游泳这事有多例外,可这份特殊又意味着什么呢?   或许因为有聂显在的缘故,上次的小插曲后再和陆闻别见面她没觉得不自在,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之间好像变得熟悉了一点,即便这种变化在两人间若即若离,让她怀疑是错觉。   ……   车停在一栋三层建筑前,门口没有任何招牌,显然它锁定的目标客户不是偶然路过这里,然后一时兴起想进来用餐的人。   谈听瑟跟在陆闻别身后走进包厢时,明显感觉到里面静了一瞬。   “闻别,这是谁的家属?你的还是聂显的?”有人打趣。   聂显自来熟地伸手搭在她肩上,“你说呢?”   “肯定不是闻别带来的,除非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   “看着年纪不大,聂显你禽.兽啊。”   “谁他妈跟你说是女朋友了?就不能是妹妹?”   陆闻别对几人的话恍若未闻,径直走到沙发上坐下,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谈听瑟垂眸掩去低落,转头朝众人礼貌地笑笑。   “过来。”   包厢里倏地又安静下来。   她一怔,看向沙发上的陆闻别,对方正盯着她,身侧留着只够一个人坐的空位。   显然,刚才那句“过来”就是对她说的。   谈听瑟抿了抿唇,在众目睽睽下乖乖朝男人走了过去,他搭在沙发靠背上的那只手没动,恰好如同环抱着她。   她坐下时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一时间没人说话。   陆闻别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对其他人诧异的反应视若无睹。   “闻别,这是……?”   “谈叔的女儿。”   那人一拍大腿,“我就说怎么这么眼熟。以前见过几回,就是名字记不清了。”   “谈妹妹还在念高中?”有女人托腮笑问。   谈听瑟落落大方地说了名字,“我19了,在念大学。”   “那不小了,我家那个蠢弟弟也这个年纪,女朋友都谈七八个了。”   闻言,她假装不经意地侧过头看了陆闻别一眼,唇角的弧度透着点小小的得意,一副找到同盟的胜利姿态。   陆闻别挑眉怔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忽然笑了。   这是不忘借机证明自己确实不是小孩儿。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热情又八卦,一开始聂显担心谈听瑟招架不住,没想到她进退有度毫不露怯,该打太极的地方也滴水不漏,玲珑又老练。   和进包厢之前的样子不太一样,具体哪儿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厉害了?”他感慨。   陆闻别轻笑一声,把烟盒扔到桌上,“你小看她了。”   “你这么了解?”   他没说话,懒洋洋往后一靠。   过了会儿,众人起身在布置好的长桌前落座。   从头盘到甜品,即便每道菜只是尝一口量也不小,谈听瑟很快就觉得撑,最后送到面前的布丁和冰淇淋只能勉强吃一口。   点评完菜品,她先一步去了盥洗室,确认里面没别人后才走到最里侧的隔间,将门紧紧合上。   她闭上眼,手缓慢抬起来探入口中,手指在舌根处用力下压。   喉咙受到刺激,周围肌肉与胃部顿时收缩,反胃的感觉立刻涌了上来。   隔音极好的门锁住了隔间里的一切声音。   几分钟后,谈听瑟打开门走了出来,脸色微微发白地站在镜子前,垂眸仔仔细细地洗手、漱口。   [你刚才偷吃了什么?]   [我没有……]   [还要撒谎吗?妈妈是不是告诉过你甜食绝对不可以碰?你想变成胖子被老师赶出教室吗?还是想让妈妈和你一起丢脸?你说话啊!]   [……对不起妈妈,我再也不偷吃了。]   [犯错的人不许哭!去靠着墙站好,今天罚你不许吃饭,下不为例!]   谈听瑟怔怔地看着镜子,童年的画面历历在目。   良久,她如释重负地轻轻呼出一口气。   刚才的食物百分之九十都是她平时不被允许吃的,那些充满油脂、糖分与高碳水的“违.禁品”现在都被吐掉了,应该没关系了吧。   正出神,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与交谈声,她赶紧整理了一下仪容。   “听瑟,你在这里呀。”外面的人推门进来,开口的是聂显某个朋友的女伴,“怎么看着脸色不太好?是不舒服吗?”   “大概是刚才吃了点凉的,胃有点不适应,现在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要不要补妆?看上去精神一些。我这包里有支新口红还没用过,你拿去用吧。”   谈听瑟看了看自己唇上掉得所剩无几的口红,认真道了谢将口红接过,拔开盖子后才发现颜色是她从没用过的樱桃红。   这类颜色她从前试着涂过一次,结果却被谈敬狠狠训斥了一顿——浓妆艳抹,看上去轻浮不端庄,艳俗。   她打量一眼旁边对着镜子抿唇的女人,鲜艳的正红将对方衬托得娇艳明媚,女人味十足。   迟疑片刻,谈听瑟旋出膏体,用樱桃红盖去唇上残存的蜜桃色,又蘸取一点在脸颊上晕开。   ……   “这段时间真躲清净去了?”   陆闻别咬着烟,“光一个谢恬,不至于。”   “那你还能坐得住?下个月就是和许氏的竞标会。”   “他们赢不了。”   “你赢得了许家,赢不了你妈。早晚的事,不如顺她心意挑一个最优解,现在看就许家最合适。”   “再说吧。”   正说着话,忽然有人三三两两地推门走了过来。陆闻别随意一眼望过去,目光蓦地一顿。   少女恰好一脚踏进落地窗边阳光照射的范围,面颊上浅浅的血色如同微醺,唇色像夏日枝头挂着水珠的红樱桃。   娇艳且烂漫。   她忽然抬眸定定看了他几秒,然后克制地浅浅一笑。   指间的烟不知不觉将要燃尽,陆闻别微微用力,将抵住烟灰缸底部的烟头摁灭。 第6章 系带断了 脑子里的弦跟着一起“啪”地……   谈听瑟只敢往陆闻别的方向看了一眼,等众人一番夸赞后不动声色地坐回了他旁边。   而他什么也没说,在刚才热热闹闹的议论里置身事外,身侧萦绕着淡淡的烟草味,旁边烟灰缸里是抽了一半就被灭掉的烟。   心里的忐忑慢慢变为沮丧,她冷静下来。   “听瑟,你是跳芭蕾的?我听说跳芭蕾都需要节食保持身材,你刚才吃那么多没关系吗?长胖了会被老师罚是不是真的?”   问话的女人叫林蔷,是在场某个男人的女伴。明明这话题有些突兀,但她仿佛浑然不觉,说完还捂着唇笑了笑。   谈听瑟微微一笑,“我不节食,体质原因天生吃不胖。”   “……这样啊。”林蔷笑容变得勉强,“那可真让人羡慕,多少人想减都减不下来,吃了东西还只能催吐。”   谈听瑟瞳孔微缩,唇角的笑弧僵硬了一瞬,借着垂眸喝水的动作掩饰。   陆闻别目光微动,静静注视了她两秒。   吃完饭众人换地方组了牌局,但林蔷却没再出现过。谈听瑟特意打量了两遍,确定对方是真的不见了。   “在找林蔷?她半路被扔下了。当时我们的车跟在后面,正好看见。”   她一愣,回过头发现是在盥洗室给自己口红的陈怀菲,“半路被扔下?”   对方不以为意地笑笑,“谁让她说错话了呢,本来这回就是求着老何带她来的,结果还没点眼力见儿。”   谈听瑟沉默下来。   “懂了?”陈怀菲揶揄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看着对方,弯起唇角微微颔首。   虽说都是朋友,但这个圈子里大家往来多多少少掺杂了利益,所以那个“老何”扔下林蔷向陆闻别表态,正如陈怀菲在盥洗室给她那支口红一样。   她看向牌桌前的陆闻别。   他一点没有玩牌时紧张输赢的样子,反而兴致缺缺,只是在听见身边人一句玩笑时才垂眸淡淡笑了笑,侧脸眉眼与唇角的笑弧格外迷人。   “这个颜色真的很适合你,你年纪小皮肤又白,就该多试试这种鲜艳的颜色。”陈怀菲又看了看她,一句话让她回过神。   谈听瑟没忍住问:“和我来的时候区别很大吗?”   “当然。现在看上去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这种气质最迷男人。林蔷当时脸色都变了,所以才故意说那些话膈应你。”陈怀菲有点收不住话闸,“别看她跟着老何,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可是冲着陆少来的,你让她有危机感了。”   “我?”谈听瑟呼吸一紧,“可是我……怎么可能呢?我和陆大哥又不是……”   “所以说嘛,她这个人嫉妒心强,又太把自己当回事,树一堆假想敌。你把自己当小孩儿,她可把你当陆少身边的女人看。”   “这也太荒谬了。”她摇摇头,一副难以理解的懵懂模样,心底却蔓延开一种隐秘的兴奋雀跃。   陆闻别会把她当女人看吗?刚才她回到包厢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呢?   ……   傍晚,谈听瑟被送回了半山庄园,步调欢快地经过庭院走进别墅时,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   “……爸。”   谈敬阴沉的脸色让她一下午的绮梦幡然转醒,被一块石头拽着重重跌回地面。   “你今天就是这么见人的?”   她一愣,猛地想到自己忘记擦掉的口红,“我——”   “我让你出去,不是让你不学好。你是什么身份,用得着学其他女人那样自轻自贱,用外表当作筹码去吸引别人的注意?!”   “这和自轻自贱有什么关系?”她脱口而出。   “你!”谈敬气得咳嗽几声,“跑出去玩一圈反倒玩出脾气了?”   理智回笼,谈听瑟深呼吸将情绪压下。   她不可以忤逆谈敬,因为她不能失去这点仅剩的自由。   没了陆闻别,没了他们那群人往来时散漫自由的氛围,此刻令人压抑的氛围更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   或许是因为尝过片刻自由的滋味,这种回到原位的苛刻与拘束才更难以忍受。   “对不起,爸。”她一点点松懈紧绷的躯体,低眉敛目。   谈敬冷哼,“赶紧给我洗干净,一会把今天缺了的练习全部补上。”   “好,我这就去。”   “等等,今天在外面都吃了什么?”   谈听瑟心里一紧,“我说我胃不舒服,几乎没吃什么。”   “嗯。记住只有自律的人才能成大事。”谈敬脸色缓和,“一个月后你有演出,回法国之后还要参加舞团考核,应该比我更明白严格要求自己的重要性。”   她点点头,“我明白。”   胃部隐隐作痛,谈听瑟面不改色地往前走。   这一切,她早就习惯了。   ……   “咔嗒”一声,卧室门被紧紧锁住,谈听瑟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她没有擦掉口红,反而拿起眉笔仔细在眉毛上勾勒,然后是眼妆和唇妆。饱和度极高的红色膏体在唇肉上研.磨涂抹,一次又一次仿佛还不够似地加深,如同发泄。   终于,唇色红得饱满欲滴。   她随意几下挽起长发,出神地紧紧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如果她真的是他身边的女人就好了。   如果她真的是那个梦里的自己就好了——对他有着吸引力,还能用那样亲密无间的方式拥有他。   如果她不试着做点什么,如果永远只会是如果。   **   热浪之下,粼粼水花翻动。   少女纤白的四肢在浪花里若隐若现,漂浮与翻身的动作熟练又从容,像一尾漂亮的鱼。   “哗啦”一声,谈听瑟钻出水面,抹去水珠和湿发后迫不及待转向岸边,“看,我说过我可以做到的。”   “练过了?”   “稍微练习了一下。”她收了收下巴,云淡风轻地道。   安静片刻,岸上坐着的男人忽然站起身,慢条斯理地解开浴袍腰带。   谈听瑟眼睫颤了颤,忍不住看向他结实的腰.腹与胸.膛。偶然间抬眸和他四目相接,她蓦地一窘,“我、我只是在看你腰上的疤。”   他撩了撩右侧衣襟,随意低头瞥一眼,“有什么好看的。”   “好奇而已。”   “几年前玩车,过弯时出了点意外,缝了几针。”   她没想到陆闻别也会有这种“年少轻狂”的时候,随口道:“不是有手术可以把疤痕去掉吗?”   毕竟他身材堪称完美,这条略显狰狞的伤疤显然成了败笔。   “为什么要去掉。”   谈听瑟慢吞吞点头,看不出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陆闻别盯着她,视线忽然下移定格两秒,接着转身从旁边的绿植里将一株“虞美人”连根拔起,根部的土屑扑簌簌掉落。   “你——”她愣住。   他笑笑,长指轻轻拨弄花瓣,从叶瓣的缝隙划过花.蕊,“漂亮吗。”   谈听瑟舔了舔唇,迟疑着点头。   脑海里难以抑制地浮现出一些画面。关于那个梦的记忆已经慢慢淡了,但是男人修长的手指轻佻游.走的情景还很清晰。   “这里呢?”陆闻别捏着细弱的根茎晃了晃,让她注意花朵扭曲凌乱的根系。   她沉默,摇了摇头。   “懂了?”   “……懂了。”   这个世上没有全然的完美,欣赏那朵花时,没人会在意土壤之下丑陋的根系,就算连根拔起暴露在外也只是瑕不掩瑜。   谈听瑟怔怔盯着那朵花,联想到了自己的双脚。   所以他早就注意到了她这点遮遮掩掩的自卑,自己却还扭扭捏捏,试图把这个缺点藏起来。   她心情复杂地抬眸对上陆闻别的视线。   男人神色从容,反倒是她脸颊渐渐冒了热气。   “你举例就举例,怎么能把好好的花连根拔了。”她别开眼。   “赔你。”   “不用你赔。”谈听瑟手指拨弄几下水波,“一朵花而已。你要是真想赔,不如赔点别的。”   “比如?”   “比如……你以后再带我出去,怎么样?”   “一朵花换个小孩儿跟着我?”陆闻别把花随手放到一边,抬眸戏谑道,“我从来不做亏本生意。”   “我跟着你的话,你也没什么损失啊。”   “现在你是赖上我了?”   谈听瑟佯装坦然镇定地别开眼,余光却能捕捉到他的视线。   她没说话,虽然忐忑,却想壮着胆子试探底线。   片刻的安静后,她听见男人懒散地“嗯”了一声,似乎带着笑,“怪我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这“麻烦”也不知道是指那朵花,还是指她。   她掀起眼,仰头迎着暖色日光朝他略显得意地勾起唇角,身后是一大片粼粼波光。   ……   休息之后练习继续。   谈听瑟盯着清澈的水面,深吸一口气后让自己沉了下去,伸展手脚慢吞吞地在水里试着游了起来。   昨晚就酝酿在脑海里的念头引诱着她付诸实际。   下一秒呼吸与手脚动作的节奏一起乱了,她假装只能勉强扑腾几下,在下沉中惊慌失措地喊道:“我、我腿抽筋了——”   泳池边某道身影一跃而下,谈听瑟再一次深呼吸,放任自己被池水彻底淹没。   水流晃动的闷响似乎只在耳边持续了短短几秒。   某一瞬间,男人结实的手臂将她扣紧拉入怀中,水的阻力在她不留缝隙地嵌入他怀中时消弭。   她佯装害怕地伸手抱住他后颈,水草似地缠了上去,大胆地用脸颊一侧贴着男人温热的颈窝,下巴抵住他的肩膀。   谈听瑟闭着眼,嘴角偷偷翘了起来。   在水下,在这种“危急关头”,和他的一切亲密接触变得情有可原。   然而就在她贪恋这距离与姿势的下一秒,挂在后颈处的泳衣系绳突然断裂——   她大脑短暂地空白了一下,脑子里的弦跟着一起“啪”地断了。 第7章 小心思 不带小女孩儿来   谈听瑟紧紧捂住胸口,下意识想伸手把陆闻别推开,横在后腰的那只手却蓦地收紧。   一串慌乱的气泡从口鼻溢出。   被抱出水面的那一刻,她猛地因为呛水而咳嗽起来,急忙呼吸新鲜空气。却没忘记紧紧缩在陆闻别胸前,僵硬地顾全要往下滑的布料。   “放松。”男人磁性的声线微微震动胸.膛,让她耳根发烫,“先上去。”   她死死攥着断了的衣带,“我——”   话音未落,他修长的大手似乎为了换个姿势护住她,无意中覆住了她的后颈与上背部,与露在泳衣之外的肌.肤紧紧相贴。   谈听瑟的声音戛然而止,搭在她后颈处的手也一顿。   少女后颈处空无一物,该系着带子的地方空空如也,只剩细腻湿滑的触感。   陆闻别慢慢屈指隔开距离。   忽然一阵凉风吹过,池边的羊蹄甲簌簌作响,怀里的人轻轻抖了抖,却死死埋着头不肯抬起来,也不问他为什么不动。   他收回目光,手转而扶住她的腰。   水花四溅,赤.裸半身的男人抱着少女回到岸上,在地面上拖曳出交.缠的水痕。   谈听瑟刚被放到躺椅上坐好,一件浴袍就从头顶盖了下来,将她整个人罩在黑暗里。   “哪条腿?”陆闻别似乎蹲在了她面前。   她后知后觉地一把紧紧攥住浴袍,这才从羞耻里得以喘.息,“……右腿。”   他肯定发现自己泳衣带子断了吧……   话音刚落,修长有力的手指蓦地捏住她的小腿,战.栗与痒意让她触电似地浑身一颤,哆嗦着软了上半身,一边躲一边探出手去推他,“不要!”   “别动。”陆闻别毫不留情地攥紧她的脚踝。   谈听瑟涨红了脸,唇徒劳地张了张。   黑暗中感官体验被放大,想象也被放大——褶皱的床单、满布薄汗的肌.肤、被拉开的腿和那只手……梦境烟花似地炸开,陆闻别还在继续替她活动小腿肌肉,触感如影随形。   “真的不行!”她头皮发麻,腿挣了好几下也没没能如愿,只能上半身匍匐下去护住自己,阻止这种又痒又疼的折磨。   陆闻别没了耐心,拧眉松开了手。   少女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几秒钟后雪白的浴袍一点点分出一条缝隙,露出她小半张因充血而变得粉红的脸,还有眼眶里一层湿漉漉的薄红。   看不出是想哭还是想笑,她神情难得狼狈而矛盾,半晌瞪着他颤巍巍道:“我怕痒。”   说完,少女咬紧饱满的唇,窘迫又倔强地缩了回去。   示弱时像刺猬,逃跑时像乌龟。   陆闻别目光微顿,忽然别开眼勾唇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瞥一眼她的右腿,“腿好了?”   谈听瑟心里一跳,庆幸盖在头上的浴袍能藏住自己的心虚,“差不多……好了。”   “能站起来?”   怕露馅,她不敢直接说能,“再休息一下。”   万幸他没有接着问下去。   谈听瑟想到刚才钻出浴袍时看到的他的样子。胡乱后捋的湿发将冷静的眉眼展露无遗,眉骨立体眼窝深邃,湿透的眼睫长而墨黑。   “准备一直蒙着脸不见人?”陆闻别似乎轻笑了一声。   谈听瑟刚刚松懈一点的神经又倏然绷紧,深呼吸后慢吞吞地将浴袍拉下来裹紧上半身,若无其事地微微挺直脊背。   他淡淡盯了她两秒,漫不经心地捏起烟盒,“没拿打火机,我去抽支烟。”   说完起身径直离开,甚至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脚步声渐渐远离。   谈听瑟松了口气,坐了几分钟后打算赶紧回去把坏了的衣服换下来。刚迈开步子,秦婶的身影就绕过绿植匆匆出现。   “秦婶?”   秦婶忧心忡忡道:“陆先生说您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过来?”   她蓦地一愣,“他让你来的?”   “是呀,陆先生让我过来看看。”   “那他人呢?”   “他说自己还有事要忙,就先走了。”   谈听瑟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把浴袍拢得更严实,“刚才只是腿有点抽筋,现在已经好了,我们回去吧。”   他借口抽烟离开,其实是为了避免她不自在,然后找人来帮她?   谈听瑟拨弄着浴袍带子,唇角轻轻翘了起来。   **   翌日清晨,谈听瑟和平时一样安安静静地吃着早餐,不同的是餐桌上只有她一个人。   谈敬要出差整整一周,这对她来说意味着短暂的自由。那些排在时间表上的必做事项早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不用面对父亲不定时的苛刻检查,她也勉强能找到乐趣。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能多和陆闻别待在一起。虽然这几天他都没教她游泳,但却履行诺言在某次出门时带上了她。   这回见的几个朋友基本上次都见过,见她竟然第二次被带着来都觉得新鲜。   “谈妹妹,厉害啊。”有人吊儿郎当地跟她比了个大拇指。   谈听瑟朝对方露出一个单纯得不含任何意味的笑容,看上去格外乖巧。然后她看向身侧的人,“你什么时候再接着教我?”   男人握着酒瓶往杯子里倒酒,垂眸没转头看她,淡淡道:“明天?”   她点点头,想到昨晚收到的泳衣,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拿起面前的柠檬水抿了一口。   陆闻别目光却忽然落到她右手指节上,那里贴着一个创口贴。   谈听瑟手一顿,缩回来重新搭在膝盖上,抬眸看了他一眼后自顾自解释道:“不小心刮伤了。”   他没说话,端起酒杯递到唇边,吞咽时喉结微动。   “刚才……”她稍微换了下坐姿,“刚才他们说我厉害是什么意思?”   陆闻别放下杯子,冰块互相碰撞,“能有什么意思。”   “你以前都不带别人来吗?”   “不带小女孩儿来。”   “我马上二十了,这也算小女孩儿的话,什么样的才不算?谢恬那样的吗?”   话一出口谈听瑟就后悔了。面对陆闻别的时候她总是说错话,要么心口不一,要么总是说出最赤.裸裸的想法。   男人盯着她似笑非笑,眼里却没什么情绪。   “那次不是在咖啡厅看到你们了吗,”她心虚地补救,“他们聊天的时候,我还听说了一点关于你和她的事……”   “听说了什么?”   “之前有传言说你们要订婚了,后来又说是误会。”谈听瑟尾音微微上扬,含含糊糊地添了点求证的意味。   陆闻别指腹漫不经心摩.挲着杯沿,那种目光忽然让她恐慌,她怕自己的小心思在他面前无处遁形。   “是她们让我问的,”她偏过头,佯装尴尬微恼,“我才没那么八卦。”   “她们?”终于,他淡淡开口,“你那些朋友?”   谈听瑟暗自松了口气,“她们也只是……好奇而已,没有恶意。”   “你们躲这儿说什么悄悄话呢?”聂显的声音忽然响起,他几步走过来坐下,“小瑟,要不要学德.州扑.克,我教你?”   “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走,我给你讲讲规则。”   谈听瑟下意识看了眼陆闻别。   “看我干什么。”他微微一笑,抬了抬下颌示意她跟聂显走,“去吧。”   作为“长辈”,他显然是和谈敬截然不同的角色,虽然总说她是孩子,却给予成年人的放任与自由。   她心里那颗叛逆的种子由此汲取到养分。   聂显带着小姑娘在牌桌前坐下,先简明扼要地讲了规则,然后安抚道:“别担心,我先带着你玩两局,后面你自己来,赢了算你的输了算闻别的。”   桌上的人都笑起来,“坑陆少的机会,千载难逢啊。”   然而几局下来众人就都笑不出来了。   除开聂显陪玩的那两把,谈听瑟独自上阵的三局里只输了一局,输的数目和赢的比起来无伤大雅。   有人难以置信地问谈听瑟,“真是第一次玩儿这个?”   她真诚又无辜地点了点头。   “闻别没提前教过你?”   “没有。”   “……厉害,可塑之才。陆闻别,快过来把你家小姑娘带走,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被小朋友吊打,传出去面子还要不要了?”   你家小姑娘……   谈听瑟克制而骄矜地弯了弯唇,邀功似地看向靠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陆闻别起身走到她身后,右手随意搭在椅背上,淡淡扫一眼这局结束后桌上的明牌,“再来。”   “还来?”   聂显挑衅,“输不起?”   “那先说好,你跟闻别不准插手啊。”   谈听瑟坐姿有点僵硬。   独属于陆闻别身上的男香是朗姆酒与乌木沉香的混合,此刻杂糅着一点有热度的威士忌气味,隐隐从身后将她环住。   牌桌上其他的交谈笑闹仿佛远去,呼吸间感官变得敏感,她胡乱想象着他笔挺的西装裤、一尘不染的袖口,还有衬衣下结实窄.紧的腰……   忽然,温热的手掌轻轻落在她发顶,男人漫不经心地揉了揉,“专心。”   谈听瑟一愣,僵直的后颈泛起涟漪似的痒,吹起几颗火星烫在心口。   来不及为刚才的联想感到羞耻,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刚才那个亲昵又随意的动作上。   “……我知道。”她声音很低,侧过头飞快地瞪他一下。   蜻蜓点水似的一眼毫无威慑力。   陆闻别挑眉。   少女重新转回去背对他时,长发发尾从他手背上掠过,那感觉很轻,却难以忽略。   他垂眸瞥一眼,抬起搭在椅背上的手插进裤袋。   这局聂显充当荷.官,一开始还有人说笑,后来桌上就渐渐安静下来。   没多久一局结束,所有人目光先后聚焦在某个少女手边——那里堆着厚厚一摞用来充当轻便筹码的扑克牌。   她又赢了。   气氛哄然热烈,谈听瑟在一片夸赞揶揄中松了口气,松开了攥紧的五指,慢慢起身走到陆闻别身边。   他一直盯着她,从最初的若有所思,到轻轻勾起唇角。   “小骗子。”他低笑,声线磁性低沉。   她一愣,蹙眉抬起头,呼吸却蓦地一滞。   相处的这段日子里他很少有什么明显情绪,现在这样笑起来时竟然会显得有几分轻佻,给人深情又多情的错觉。   谈听瑟心跳急促,讷讷道:“……什么?”   “谁教你的德州?”   “聂——”她声音戛然而止,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有点不甘地别开脸,“我自己学的。”   “自己学?”   “我爸不让我学这个,我自己看了点职业比赛的视频,但今天的确是我第一次玩儿,不算我骗人。”   少女语气平静,却没能真正藏住那点倔强和骄傲。   她在牌桌上的表现既青涩又老练,恰好印证了她说的话。看似矛盾,只是因为汲取的经验虽然多,但阅历到底还不够——不管是玩牌,还是她这个人本身。   这也是桌上那几个常玩德州的人会输给她的原因之一。   陆闻别挑眉笑了笑,不置可否。   “而且,”小姑娘忽然转头看着他,“我帮你赢了钱。”   他懒散地抬起一只手,缺乏诚意地作投降状,“的确。我不该戳穿你。”   她抿紧唇,抬眸时一双眼明明直勾勾的却欲言又止,勾勒过的上翘眼尾与眼下红晕清澈又娇艳。   陆闻别手一顿,忽然伸手用食指轻轻弹了她前额一下。   “……你干什么!”谈听瑟蓦地捂住额头,耳尖一烫。   额头上的温度若有似无,只停留了极短的一瞬间。   “奖励。”说着他自己都笑了笑,“他们说的对,你的确很有天分。”   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夸奖,谈听瑟努力压下快翘起来的唇角,佯装平静道:“今天又不是我第一次学,万一我看了很多遍视频呢。”   “看和做是两回事。这个回答满意了?”   她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仰起头朝男人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乖巧笑容。虽然笑弧收敛,但眼底却亮晶晶的,仿佛融化了灯光。   陆闻别一怔,随即失笑。   牌局持续到晚餐前。   这顿饭谈听瑟面不改色地吃下了“正常”的分量,甚至自始至终神情都轻松愉快。一想到这些东西很快就会被吐出去,她就没了罪恶感。   等侍者撤了餐具,众人离席准备转场去下个地方时,她轻车熟路地起身离开包厢。   陆闻别抬眸,目光平静掠过少女离开的背影,忽然抓着烟盒站起身。   “干嘛去?”聂显问。   “抽烟。”   ……   谈听瑟走进盥洗室,站在镜子前将手洗净擦干,然后踏入最内侧的隔间。   手指探入口中,贴着创口贴的指节正好抵住齿缘,避免了上一次被牙齿划破的伤口再次受创。   吐的感觉并不好受,但这一点小小的痛苦对现在的她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处理好一切痕迹后她推开门走到洗手台前,清洗之后正要出去,忽然听见位于外间的化妆室里传出说话声,声音格外耳熟。   “你之前带来的那个男朋友呢,怎么最近都没看见?”   “别提了,竟然是个家里马上破产的穷鬼,还把我骗得团团转。”   “谁让你是个香饽饽呢。”   “我们这种人算什么香饽饽,金字塔尖的男人轮不到我们,身边穷酸的苍蝇倒不少。谈大小姐那种才是。要不是她最近都不出现,人家能看得上我吗?”女人冷笑,“不过我倒挺期待她被这种男人玩儿一把。”   “最近咱们组局我约了她好几次,结果她一次都没来。要不是我爸想拿下谈氏的合作项目让我帮衬着点儿,谁愿意上赶着捧她。”   “我听说人家最近都在跟陆少那边的圈子往来,哪儿还看得上我们啊。”   两人对着镜子补妆,神态语气轻蔑而鄙夷。   忽然,背后响起脚步声,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蓬松茂密的长发掩映着耳垂上圆润的白珍珠。   她旁若无人地站定,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拿出口红将唇上的颜色补匀。   两人脸色唰地白了,“听、听瑟……”   口红“啪嗒”一声盖好,谈听瑟微微一笑,“好巧啊。”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径直向外走去。刚才她为了避开其他人故意绕路来这个更远的盥洗室,所以返回时不可避免地经过了大厅。   “听瑟!”那两个人急忙跟在后面追出来,你一言我一句地解释,“刚才的事可能有点误会——”   不远处几个男人原本相对而立正闲谈着,听见动静都纷纷转头看过来。   穿着白衬衣的那道身影尤为挺拔高大,淡淡侧目而视时眉眼收敛了锋芒,目光中却有一种平静的压迫感。   他若有所思地瞥过她和身后的两个人。   谈听瑟脚步一顿,那次在白虹公馆偶遇时他也是这样不经意地朝自己看了过来。那时候他只是笑了笑,他们没有交谈,各自离开。   虽然那一眼也足以让她雀跃,但她想要更多。   就像是——   “过来。”男人声线磁性微沉。   他微微转身,面向她,等着她走过去。   谈听瑟几乎是无意识地勾起了唇角,隐秘的雀跃注入心尖,拨动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就像这样。   她转过头朝身后的两个人笑了笑,眼里有冷意也有厌烦,声音却得体而平静,“没什么好解释的,你们说的是事实,我赞同。”   赞同这两人为了反讽而贬低她们自己的话,也赞同对她们的看不起。   和这些人之间根本没什么善意与友情可言,谈听瑟早就明白这一点,这对她来说也根本不重要,她不在乎。   她再次转回身时笑容乖巧看不出端倪,在众人的注视下很快走到陆闻别身边。   “走吧。”陆闻别再次漠然地看了那两个年轻女人一眼,手仿佛非常绅士地在谈听瑟背后虚扶了一下,“送你回去。”   ……   谈听瑟坐进副驾,弯着唇角低头去系安全带。扣好后还没来得及抬头,左边蓦地掠下一片阴影。   男人修长的手指握住她的右手腕往上一带,那只手就横在了两人之间。   “砰”的一声车门紧闭,车内气氛无声收束,让她在茫然中忐忑不安,“怎么了?”   “这是什么。”陆闻别垂眸,目光落在她右手指节的创口贴上。那上面赫然蹭着一点口红,而创口贴下面是她催吐磨出的伤口。   他又抬起眼盯着她,眼底审视的意味让她呼吸一滞,立刻明白了他想问的是什么。   陆闻别轻轻挑眉,“说话。” 第8章 青涩果实 绑带纤细布料单薄,如同细细……   谈听瑟心里一跳,脸色微微发白,“你问过我了,这是不小心刮伤的。”   “我不是真的在问你答案。”陆闻别笑了笑,松开手,“你做了什么对我来说不重要,但你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神情漠然,看不出是否有失望的成分,只有微微勾起的唇角透露出令她难堪的意味,“那样最好。”   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似乎在告诉她他真的不在乎。   谈听瑟脑海有短暂的空白。   她没想过催促的事会被他发现,更没想过被发现了要怎么办,尤其是在陆闻别看上去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真的不在乎的情况下。   “……你在生气吗?”谈听瑟盯着他的侧影,强自镇定地问。   “我为什么要生气?”陆闻别握着方向盘,仿佛包容又平和地开口,“你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恰好我也没有当人生导师的爱好。”   “既然这样,不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现吗?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   他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消失了,“厌食症,食道损伤,声音嘶哑,腐蚀牙齿……你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也觉得没区别?我没有当人生导师的爱好,更没有替你的人生负责的爱好。”   谈听瑟呼吸一点点冷却下来,冷气一直贯通鼻腔与前额,带来清醒似的刺痛。   她刚才说的话,的确幼稚且不负责任,甚至可笑地想让他来承担这份“不负责任”。   “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陆闻别眼底掠过一丝怜悯,却没有任何温度,“不要用这种方式去得到你想要的,它不值得这种代价。”   不值得吗?   她以为这只是一种暂时的、无伤大雅的小手段,能让她快速融入他周围的圈子,融入那些人,她可以像个自由社交的普通成年人那样和大家一起吃喝玩乐。   其他人不会因为她说自己要节食而扫兴,这也不会成为陆闻别拒绝带她出来的理由。   对他们来说稀松平常的生活模式,她却格格不入。   “我不是为了放纵食欲才这么做的。”谈听瑟讷讷,羞耻感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   她说不下去了。   “理由并不重要。”陆闻别神色未变,“学会衡量代价与所得,你应该学会这种思考方式。”   谈听瑟陷入茫然。   他不生气也不批评她,冷静理智的言辞也只是点到为止,和谈敬对待她的方式有天壤之别。这种放任无谓的态度太过平静,即便她能把示弱服软的话说出口也根本没这个机会。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衡量代价与所得?这也是你的行事准则吗?”她问。   陆闻别没有回答。   回程的一路车里都沉默而压抑。   谈听瑟僵硬地保持着扭头看向窗外的姿势,身体里仿佛有一根弦渐渐绷紧,让她挺直脊背彻底沉默下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真正的理由也不可能说出口。重要的是此刻再辩解好像没有意义了。   “月底你要去海城?”忽然,男人的嗓音淡淡响起,就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谈听瑟面向窗外,“下旬就要提前去练习和彩排。”   “正好,我只能教你到那时候为止。”   “……是因为今天的事?”   他只说:“严格来说,我的任务早已经完成了。”   谈听瑟怔怔看着掠过的街景,“所以,以后你也不会再带我出去了?”   一切就要这样不了了之了吗?所有的美好都只是昙花一现,以后他们也不会有太多可能接触的机会。   “你不用通过我去找地方打发时间。”车速减缓,陆闻别把车停在庭院外,“到了。”   她打开车门,下车前努力若无其事地朝他笑了笑,“明天见。”   **   谈听瑟失眠了半宿,昏昏沉沉地只睡了几个小时,却在闹钟响之前就醒了过来。   跳了两小时的芭蕾,她洗完澡换好泳衣,用防水的遮瑕膏轻轻遮盖眼下,涂好的口红则被用力擦去,只留下一层宛若天生的血色。   陆闻别还没来,她脱掉浴袍潜入水中。   在水里憋气时能隔绝外界的声音,似乎也能屏蔽掉脑海里纷乱的念头,这种感觉让她上瘾。   肺部储存的氧气渐渐耗尽,谈听瑟扶住泳池边缘浮出水面,随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和碎发。   忽然,她动作一顿,迟疑着沉下.身让水没过胸口,慢慢回头望去。   陆闻别大概是在她待在水下时来的,此刻正站在泳池另一边抽烟,烟雾模糊了他的面部轮廓,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在看她。   谈听瑟心脏微微紧缩。   半晌,她深呼吸,仿佛被某种力量推动着上了岸,赤脚沿着泳池外缘朝对岸走去。   香烟烟雾缭绕散开,陆闻别盯着那道愈发清晰的身影眯了眯眼。   少女身上的泳衣不是从前见过的那些,绑带纤细布料单薄,如同细细的枝条揽不住青涩莹润的果实。   水珠淅淅沥沥地在她身后蜿蜒出一地水痕。   她目不斜视地走着,直到停在他面前蓦地抬起眼。   四目相对,烟雾浮动勾缠。   片刻后,陆闻别轻轻挑眉,火星贪婪灼烧,蚕食他指尖的香烟。   辛辣的烟草变得索然无味。   谈听瑟垂眸看一眼身上的装束,努力轻松随意地道:“那件泳衣坏了,正好朋友送了我一件新的。”   她看不透他的眼神,却总觉得他很容易就能看透自己。   就像现在。   “很适合你。”陆闻别笑笑,手递到唇边,重新将烟头咬住。   “我还以为你会和我爸一样,说我不该穿这种衣服。”   “这是你的自由。”   谈听瑟轻轻抹去滑到下巴尖上的水珠,忍不住把昨天的事相提并论,“所以,只要是不伤害自己的事就可以做,对吗?”   “你在试探我的底线。”陆闻别抬眸淡淡睨她,“没必要这么做。”   她心里一跳,“我只是随便问问。”   但他说的是对的。   从前她以谈敬的要求作为行为的规范,现在又把他的底线当作标准。但他没有给她要求与标准,那条底线难以触碰,时刻引诱她试探与越界。   “下去接着练吧。”他抬了抬下颌。   谈听瑟慢慢退后两步,粗粝的石砖摩擦过脚底,那一点痒与脱力感沿着血液灌入心脏。   她知道这套泳衣有多“出格”,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儿来的勇气真正穿着它走到陆闻别面前。   “月底我会去海城演出。”谈听瑟看着他,“你能来吗?”   男人挑眉。   “主办方送了vip席的票,我没什么人可以送,也没人会来,所以才问你。”她眼睫动了动,垂下来,“只是随便问问,如果你还在因为昨天的事生气,那就算了。”   少女把落寞全都掩藏在倔强之下,若无其事地侧过脸。   陆闻别侧身灭了烟,若有所思地慢慢吐出烟雾。   片刻间眉心微蹙又松开,辛辣的烟草捋平神经,他眼底有淡淡的怜悯一闪而逝,接着一扯唇角笑了。   “几号?”   “你答应了?”   “时间,地点。我让秘书提前订机票。”   谈听瑟竭力克制着雀跃,以及得逞后的小小得意,“如果你忙的话就算了。”   “你确定?”他一副从善如流要改变决定的模样。   “……演出在30号晚上八点,中心剧院。”她悻悻地抿了抿唇。   既然他愿意去了,应该就意味着没再因为昨天的事生气了吧?那件事她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只能想别的办法。   所以装可怜是有用的。的确没有亲人朋友会去看她的演出,但是她早就习惯了,也过了会因此难过的年纪。   “你有没有想过,我或许不是你该邀请的最合适人选。”   谈听瑟目光一顿,“没人会来我才找你的。”   “试试才知道结果。”   “这一点我自己应该更有发言权。”她抬眸笑了笑,湿漉漉的眉眼黑白分明,“你以为我没试过吗?”   恰恰相反,她试过太多次了。自从母亲去世,谈敬就再也没来看过她的比赛和演出。哪怕她拿了冠军,回到后台时也不会有家人的拥抱和夸奖,她比二三名看起来更像失败者。   “选择权在你手上。”陆闻别淡淡颔首,敛去心里那点突如其来的多余怜悯。   谈话算是到此为止。谈听瑟到泳池里接着练习仰泳,按照陆闻别的要求从岸边游到这片区域三分之一处,也就是他停住的位置。   她仰面漂浮,像模像样地游出去。水被掀起又从身躯上漫溢而过,阳光穿透水幕将肤色映衬得剔透。   忽然,舒展的指尖隐约碰到了一片结实的肌.肉,下一秒手腕被男人一只手攥住。   她唇角悄悄勾了勾,顺着手腕上的力道被水波推动着靠近他,然后翻身轻巧地钻入水中。   “哗啦”一声,她蓦地钻出水面,和面前的男人只隔着半臂的距离,飞溅的水珠甚至落到了他的胸.膛上。   陆闻别微微侧脸避开,还是有零星几滴落在他下颌与唇边。   “你看,我说我能做到。”少女抹掉水珠,朝他骄矜地一抬下巴,胸口随着还未平复的呼吸起伏,在摇摇欲坠的系带下格外晃眼。   “注意呼吸节奏。”陆闻别目光微凝,“再游回去。”   谈听瑟没动,“我刚才是不是差点打到你?那我一会游回去的时候手会不会撞到边缘上?”   刚才无意中被少女指尖划过的腰.腹处无意识收紧,莫名有瞬间的烦躁。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快触壁时头后仰入水,熟能生巧。”   “……知道了。”她又朝后游去。   陆闻别盯着那道水花中的身影,片刻后抬起手,指腹贴着唇角将那滴水慢慢抹去。 第9章 口是心非 你今晚一直躲着我   “你们两个成年男女,长时间零距离亲密接触,结果你告诉我什么也没有?你们如果换个情境穿成那样独处,意味着什么不用我说吧?”   聂显笑得有些不正经。   “如果你能不穿衣服上街,再来跟我讨论‘换个情境’的假设能不能成立。”陆闻别几笔签完两份文件,头也不抬地淡淡道。   聂显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泳衣这东西的确有它的特殊性,比基尼那种内衣样式的东西只有在有水的地方穿才合理。   但……   一想到昨天在半山度假村看见的那一幕,他的表情就变得有点意味深长。   昨天他临时决定去找陆闻别谈点事,最后直接去了谈家的别墅找人。教游泳这事他知道,但没想到会正好看见小姑娘被陆闻别抱在怀里,两个人显然都对此习以为常。   “认识这么多年,我可从没见过你会跟哪个女人这么亲密。当然,你会答应教她游泳就已经让我很意外了。”   陆闻别抬眸看他一眼,未置一词。   忽然,秘书拨通内线,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简洁利落,“陆总,正原的人说想见您一面。”   “不见。”话音刚落,他就抬手挂断电话。   “为什么不见?”说起正事,聂显严肃不少,“他肯定是来求你分出一部分订单,或者放弃和许氏的竞标,不然正原只有破产的份。他要是想谈条件,陆氏正好能吞下他们的专利。”   “破产了再拿也不迟,那才是最低价。”   “许氏也虎视眈眈,你不怕正原最后把专利转让给他们了?”   “不会。”   聂显不解,“这么笃定?”   陆闻别神色如常,没有多作解释。   “等等,”聂显看着他的表情,忽然猜到了什么,“你真准备和许家联姻?”   “或许。”陆闻别合上文件,平静地往后靠着椅背,“至少十年内,这对陆氏来说都是个好选择。对他们来说同样。”   这只是双赢的一种局面,不联合对目前的陆氏来说并没有什么实际性的损失。至于专利,他也有别的办法能保证许氏拿不到。   “确实。”聂显点点头,很快消化了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再联想到之前有关他和谈听瑟的设想,忍不住暗自失笑。   是他想太多了。   **   正午,谈听瑟独自坐在餐桌前吃午餐。   盘子里的食材新鲜而昂贵,种类与比例都由营养师一手安排,但对于她来说只是为了维持生活必需,目的是保证基础代谢但不会有任何发胖的可能。   “我爸不是昨晚的航班吗,怎么都到中午了还没回来?”吃完起身时她特意去问秦婶。   “正准备和您说,陈秘书刚才来电话,说临时有事要多耽搁几天,暂时回来不了。”   谈听瑟心里隐隐有点不安。   这段时间她之所以跟着搬到度假村,就是因为谈敬准备休息一段时间,而公司的事也有二叔在打理。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给了谈敬。   “什么事?”   电话忽然接通,谈听瑟顿了一下,“爸,陈秘书说你们暂时不回来了?”   “管好你自己的事,其他的不用你操心。”谈敬语气严厉,说着似乎把手机拿远咳嗽了几声,“……我不在你也不能松懈。”   一盆冷水泼过来,她神色沉寂下去,却鬼使神差地道:“月底有演出,我过几天就要提前去海城了。”   “住处和司机我让秘书安排。”谈敬不耐烦似地匆匆说完,下一秒就挂了电话。   忙音冷冷地击穿安静的四周。   谈听瑟握住手机静静坐着,深呼吸慢慢平复情绪。忽然,手机弹出一条聂显发来的新消息。   【朋友送了我几张海城芭蕾巡演的邀请函,我拿着也没用,想了想应该给你比较合适?】   她心情好了点,抬手回复:谢谢聂大哥,不过那个巡演我原本就会去的,是去表演。   【聂显:这么巧。那祝你演出顺利。】   谈听瑟道了谢退出聊天界面,江蕴的对话框上还挂着红色的未读标记,是收到回礼后特意跟她说谢谢。   【不客气。】她回道,【泳衣我真的很喜欢。】   谈听瑟脚步轻快地回到房间,想到自己前几天下单的几套泳衣时心情大好。正因为这种和陆闻别相处的机会不多了,所以她一点也不想浪费。   昨天的事让她仿佛有了点底气,证明自己不只是个“孩子”的底气。   一周的时间一晃而过。   谈听瑟增加了每天练习芭蕾的时长,暂时推掉了马术一类的活动,多出来的那点闲暇分给了游泳和社交。   谈敬依旧没回来,那场需要出席的慈善晚宴她只能跟着二叔谈捷一起去。   两人在去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谈听瑟抓住某个空隙状似不经意地道:“二叔,公司是有什么很棘手的事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爸他本来说上周回来的,现在好像临时有事又推迟了一周。”   “哦,你指这个。”谈捷笑了笑,“谈氏最近有大决策,我得坐镇安排走不开,对方都是多年合作伙伴,他作为董事去处理要方便一些。”   谈听瑟心里松了松,“原来是这样。”   谈捷沉吟片刻,“不过,小瑟,你如果关心你爸爸,直接问他或许比问我更好,他也能知道你在关心他。”   关心?   谈听瑟想到一周前那通电话里谈敬的冷言冷语,心里自嘲地笑了一声,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朝谈捷乖巧地笑了笑,“我知道了。”   那一瞬间谈捷的表情有点复杂,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掩盖了过去。   抵达之后一走进大厅,谈捷身边就多了形形色色的人,谈听瑟一边跟着应付一边打量四周,但她只看到了聂显,陆闻别并不在场。   没一会儿,谈捷悄悄示意她去一旁躲清静,她顺理成章地退到某个不显眼的位置“偷懒”。   如果今天带她来的是谈敬,她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也不敢这么做。   “小瑟。”   她一愣,回过头笑了笑,“聂大哥。”   聂显西装笔挺,笑起来却又是平时不太着调的模样,“怎么一个人待着?”   “他们说的那些话题我都不太感兴趣。”谈听瑟指尖轻轻摩挲酒杯,“陆大哥他没来吗?”   “他在忙,可能晚一点。”   她掩饰住期待,将话题引到了别的事情上。或许是因为有聂显在,前几次私下聚会的那些人都陆陆续续过来跟他们聊了一会儿。   半小时后,侍者引导着到场的宾客落座。   谈听瑟坐定后垂眸整理裙摆,忽然听见一阵密集的议论声,她一愣,抬眸朝某个方向看去。   男人坐下时单手解开西装外套的纽扣,露出内里的白衬衫与西装马甲。接近黑色的绸质领带光泽湿润,与领带夹和腕表呼应出冷光。   他额发后梳,侧脸的轮廓清晰立体,似乎被光影勾勒成了另一个人。   谈听瑟怔怔地看着,忽然注意到了坐在陆闻别旁边的那个女人,那是许家的独生女许诗薇,刚才她们还因为两家必要的人情往来而聊过几句。   她立刻联想到某种可能,泛凉的心骤然下坠。   无论是家世、年龄还是外貌他们都般配到刺眼。整场拍卖会中两人偶尔有交谈,虽然都是许诗薇主动搭话,但陆闻别都有所回应。   这一点也不像平时其他人口中描述的那个他。   谈听瑟强自镇定地收回视线,唇角紧抿了一瞬,努力缓和着僵硬的面部表情。   不远处的聂显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眼。   慈善拍卖之后是一场酒会,谈听瑟借口补妆,离开大厅沿着走廊往外走。   整晚她都刻意避开了陆闻别,尤其是在听到许诗薇邀请他参加许老爷子生日宴之后。生日宴恰好和她那场表演的时间重合,但地点却远在云城。   陆闻别他要怎么选?   正想着,她踏过转角处时脚步蓦地一顿。   落地窗边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他脱了外套,西装马甲勾勒出精瘦的腰.腹,腰窄腿长比例优越,抽雪茄的动作慵懒倦怠,眉眼间的神色十分冷淡。   他往这边淡淡瞥一眼,忽然挑了挑眉,略显意外。   谈听瑟重新迈开僵滞的步伐,视若无睹地从他身边经过,径直走进了化妆室。   心不在焉地把自己从头到脚整理了一遍,她闭眼深呼吸几次,最后对着镜子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   然而理智与冷静在走出去再次看到那道身影时土崩瓦解。   听见动静,陆闻别转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端详两眼后淡淡开口道:“又怎么了。”   “没怎么。”谈听瑟像以往应付谈敬那样朝他笑了笑,接着抬脚就要走,却忽然听见他说:“公司最近忙,最近我都不会再去度假村。”   也就是说不仅演出他不会来了,约好的最后那次“教学课”也没法兑现。她脚步一顿,忍着失落、委屈和恼意若无其事地点头,“反正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我可以自己练。”   “谈听瑟。”陆闻别眉心微蹙,下一秒恢复如常,由着突如其来的耐性支配自己,“你今晚一直躲着我。”   “我没有。”谈听瑟被烫了似地转过身,“我为什么要躲着你?”   说着她怕他再问似地又匆匆道:“我只是有事想告诉你。既然你最近忙,那月底可以去忙你的事,不用因为我的演出特意跑一趟。”   话音刚落,她懊恼地攥紧垂在身侧的手。   “我的事?”陆闻别眯了眯眼,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许家的生日宴不是也在30号吗?”她避开他的目光,不以为意地微微抬起下巴,“如果你要因为这个爽约的话,我没意见。” 第10章 落到心上 陆闻别呼吸一滞,跌入片刻的……   休息区里安静片刻。   “谁告诉你我要去?”他反问。   谈听瑟抿了抿唇,“因为许家的生日宴更重要。衡量付出和所得,这是你告诉我的。”   她不懂经商,但不代表对这种利益往来一窍不通。   “我不会去。”   她一怔,“不去?”   “既然已经先答应了你,那就不会爽约。所以你不用故意说这些话,也不用刻意躲我一个晚上。”   “我说了我没有躲你!”   他挑眉笑笑,没说话。   谈听瑟神经窘迫地绷紧,压抑的情绪却蓦然一松,所有想要见到他的期待与雀跃后知后觉地倒灌沸腾。   他不会去参加那场生日宴,而是选择遵守他们的约定。   这是不是意味着在这件事里他没有选择许诗薇?   现在没了和他对着干的气势,谈听瑟忍不住飘忽地移开目光。   靠墙屈腿站着的男人似笑非笑,今晚格外正式的打扮把他每一分优点都勾勒到了极致,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她怦然心动。   完美得太不真实。   “你要来就来吧。”她清了清嗓子,微微抬起下颌,转身脚步轻快地离开,多了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陆闻别盯着她的背影,半晌收回视线。   **   晚上八点,夜色彻底笼罩而下。   百叶窗收了起来,练功房朝阳一面的玻璃墙清楚透出夜景,谈听瑟视若无睹,紧紧盯着镜子里,一遍遍完成挥鞭转。   右腿随着旋转伸展出去平行地面,紧接着屈膝收回,足尖贴近左腿。随着脚尖一次次轻巧地踮起又落下,每一次旋转以肉眼看上去精美得仿佛不差分毫。   她想象着此刻自己身处舞台灯光下,观众席一片昏暗,但有一个人的身影格外明晰。   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最后一次旋转完成,她足尖点地倏然停止,怔怔地对着镜子平复呼吸,肌肉慢慢松懈下来。   忽然门被人敲了三下,她蓦地惊醒。外面的佣人手里提着个精致的红色纸袋,上面是烫金的英文单词。   “这是什么?”   “刚才陆先生让人送来的,说是给您的礼物。”   “礼物?”谈听瑟一愣,接过纸袋后拿出里面同色的盒子,迟疑地用指尖拨开了金色的搭扣。   里面躺着一条满钻的手链,每一颗的切割面都静静折射着室内的灯光。   这个牌子她再熟悉不过,也大概估计出了价格。愣愣地看了两秒,她拿起手机翻出某个早就拿到却从没联系过的号码。   正要鼓起勇气打过去,来电显示却忽然霸占屏幕,吓了她一跳。   谈听瑟犹豫片刻后点了接听,刚刚平复的心跳又急促起来,“喂?”   “东西收到了?”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他嗓音也淡淡的,大概是工作时分神给她打的电话。   “嗯……为什么突然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   “上回德州的回礼。”   “……因为我帮你赢了钱吗?”   陆闻别“嗯”了一声,纸页翻动的声音还在继续,“不习惯让小姑娘帮我赢钱,我自己坐享其成。”   “我只是随便玩玩,顺便帮你赢钱。”她着重强调‘顺便’两个字。   手链的价格已经远超出那天她帮他赢的数目。   他轻笑,“那就谢谢你的‘随便’。”   “不客气。”她抿了抿唇,终于对着盒子里的手链笑起来,“谢谢你的回礼。”   挂断电话,谈听瑟攥着盒子雀跃地舒展四肢做了几个大跳,接近镜子时伸手撑住镜面堪堪稳住身形,脸颊因为运动充血和兴奋泛起红晕。   她拿出手链戴在手腕上,对着镜子反复端详。冷淡的银色让她想到了陆闻别的袖扣与腕表,这好像是他的偏好。   是不是为了还“人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他送自己的礼物。   谈听瑟指尖轻轻摩.挲排列整齐的细钻,眼眸亮晶晶地笑起来。   ……   第二天晚上谈听瑟抵达海城,刚落地陈秘书就打来电话,叮嘱她司机已经等着接她去酒店。   “我知道了。”她慢慢往外走,“你……你们还没回松城吗?”   “这边的事务已经结束了,今晚我们就订机票返回。不过谈总的意思是他直接回朗庭湾的别墅,就不回度假村了。”   “今晚?你们忙完了?”   “是的。”   “那……”   好一会儿没等到下文,陈秘书不解地追问了一句:“谈小姐?”   “30号的演出,我爸不来对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谈小姐……”   “我知道了,只是随便问问,不用告诉他。”   谈听瑟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本来想提起唇角调整此刻低沉的表情,却只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其实她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只是鬼使神差地总忍不住最后试一次。   垂下手时手腕上有冰凉的触感往下滚落。她一愣,低头看向银色的手链,片刻后嘴角无意识地翘了起来。   没关系,陆闻别会来的,他才是目前对她来说更重要、也更想见到的人。平时来自谈敬的压力与苛责已经够多了,她没必要再想方设法多承受一点。   谈听瑟自嘲地笑笑,神情轻松地朝外走去。   ……   陈秘书安排好了一切。司机负责每天接送她往返于酒店和剧院,一日三餐责由专程被叮嘱过的酒店厨师负责,而她只需要专心排练自己的演出。   每天的训练都很累,谈听瑟已经习惯了,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对所有练习时的疲倦甘之如饴且期待着,因为这能让她最终的那场表演变得更完美。   她想让陆闻别看到自己真正尽力了的表演。   大概因为格外重视,所以表演前夕她也格外紧张,一直失眠到了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早晨醒来后又第一时间去看手机。   屏幕亮起,界面还停在昨天和陆闻别的那几句对话上。   【你是直接到剧院来吗?】   【嗯,六点半落地。】   【vip席进场的位置和普通座位是不一样的,就算迟到了进来也很方便。】   【我大概八点二十才上场,如果飞机延误了也没关系。】   后面陆闻别没有再回复,因为他直接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接通的那一瞬间她先听见他若有似无的一声轻笑,“这么紧张?”   谈听瑟想也不想地反驳:“怎么可能紧张,一场普通的演出而已,我已经参加过太多次了。”   “那就早点睡。”   “等等。”她怕他要挂电话,忙出声阻止。   男人嗓音低沉,好整以暇道:“怎么?”   “……虽然我是没关系,但是开场了再进来肯定会影响其他人,你最好还是……别迟到。”   电话里安静片刻。   “你在听吗?”谈听瑟迟疑道。   隔着一千公里的距离和冷冰冰的手机,她没能看见男人眼底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笑,以及微微勾起一瞬的唇角。   “嗯。”陆闻别声线平静,言简意赅,“放心。”   …   贴紧耳畔的听筒传递声音时会给人亲昵的错觉,谈听瑟盯着手机屏上的对话回忆昨晚,最后捂住脸埋进被子里,把手机紧紧攥在胸口。   半晌她深吸一口气,心情愉悦地掀开被子坐起来,赤脚在地毯上做了一连串的足尖碎步和小跳,轻哼着某段旋律走进浴室。   **   偌大的办公室空旷安静,播报某条财经新闻的女声成了唯一的声音。   “……不能清偿到期债务,且资产不足以清偿全部债务,没有重整、和解的可能,符合宣告破产条件,依法准许其破产……”   办公桌后的男人靠着椅背,身形笼罩在暗色的阴影里。只有搭在一侧的左手恰好越过明暗分界,阳光被银色腕表切割成刺目的光线。   过了片刻,他抬手关掉了视频页面,接通来电按下免提。   “正原宣布破产了?”聂显开门见山,语气轻松。   “你对陆氏倒是比对聂家的生意还热心。”   “看个热闹嘛,这可是你送给许老爷子的生日大礼。哦对了,今晚去生日宴的时候记得替我问个好。”   “我没打算去。”   “不去?那你那天还让秘书订机票?”   “我去一趟海城。”   聂显沉默了两秒,“海城?怎么突然要去那儿?”   陆闻别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淡淡道:“私事。”   ……   航班并未延误,在海城落地时不到六点四十。   临时司机为自己这位顶头大老板拉开车门,安静开往目的地时按捺不住打量一眼。   一路上后座的男人都闭目养神,即便刚经历了两个多小时的航班浑身依旧一丝不苟,衬衣领口没有分毫褶皱。   五十分钟后,车停在剧院门口。   陆闻别从贵宾通道入场,在某个视野极佳的位置坐了下来。刚坐定,手机屏幕倏然一亮。   几小时前陈秘书告诉他手术已经结束,现在谈敬亲自发来了一条消息,大概是刚从麻醉与昏迷中苏醒。   【闻别,麻烦你让小瑟在海城多留一天。】   陆闻别思忖片刻,简短地回了“好”。   很快,观众席上的灯暗了下来,只剩暗红幕布前还打着一束光。他收起手机,抬眸看向舞台。   身后无数的窃窃私语随着变暗的灯光渐渐隐没。   这是一出不算太出名的芭蕾剧目。   穷困潦倒的卖花女在生活的苦难中死去,弥留之际在梦中实现了自己的愿望,重新回到少女时期成为了一名舞者,在她最爱的蔷薇中翩翩起舞。   女舞者躺在破木板上坠入“死亡”的一瞬,光线也随之陨落。舞台另一侧却缓缓亮起,灯光朦胧似幻。   单膝跪地的年轻女人身处簇拥的蔷薇花丛,她压下上半身,头静静地向下垂着,双臂则舒展提起手腕垂落,宛如匍匐中欲振翅而飞的天鹅。   撑起的白纱裙摆是她的羽毛,琥珀色的丝带是她的花纹。   极致的安静之中,只有大提琴的奏乐低缓轻柔。就在其他乐器撩拨出潺潺弦音的那一刻,“天鹅”忽然动了。   双臂如同展翅似地提起,与修长平坦的肩颈一同延伸成雪白的线条,波浪一般起落。   她渐渐直起身,几个碎步之后轻巧地跳起,在半空纵身一跃——   观众席中哗然响起潮水似的掌声。   年轻的女舞者发间缀满宝石,折射出的眩目光晕模糊了她的脸,只看得清乌黑的发丝与雪白的皮肤。   直到她转身踮起脚尖,朝众人粲然一笑。   ——仿佛月夜终至,八音盒上雕琢精致的人偶忽然伴着星辉活了过来,款款落到人的心上。   陆闻别呼吸一滞,跌入片刻的恍惚。 第11章 美梦 喝了酒可以做坏事吗   谢幕之后,谈听瑟被连绵不绝的掌声拥着退回后台。想到刚才灯光亮起的一瞬间看见的那道身影,她脚下轻飘飘地像踩着棉花,恍然觉得不真实。   陆闻别就坐在台下,四目相接的那一刻,他笑着像其他人一样鼓掌,英俊的眉眼有些模糊,轮廓格外深邃。   其他人都沦为了他的背景。   她很久都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了——台下坐着对自己而言意义非凡的人,而自己在台上竭力想让对方骄傲,结束后还要迫不及待地奔向后台,想要亲口听见一句赞扬。   顾不上换衣服,谈听瑟一路小跑着穿过人群想溜到贵宾通道的入口去,结果路过的人都笑着热情夸赞她,甚至还纷纷把作为道具的粉蔷薇塞进她怀里。   “你今晚跳得太好了!”   “这段独舞真的好美。”   “谢谢。”她背对着门后退,接过对方递来的花,根本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   忽然,后台休息室里的人纷纷看向门口,一群女孩子你碰我我碰你,八卦又兴奋地低声议论。   “那是谁啊……”   “又高又帅,该不会是你们谁的男朋友?”   谈听瑟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仿佛有了某种预感似地,她紧张地转身望去。   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门口,气度沉稳优雅,外套妥帖地搭在他小臂上,长裤笔挺皮鞋纤尘不染。   他轻轻挑眉,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眼底仍有未褪的笑意。   心底骤然满涨的惊喜与满足让她目眩。   陆闻别站在原地,看着她拥着满怀的粉蔷薇向自己跑来,裙摆上下轻轻扇动,像一只满身华丽坠饰的鸟儿,眼尾与发间的装饰熠熠生辉。   “你怎么到后台来了?”谈听瑟仰着脸,眼里是呼之欲出的、亮晶晶的笑。   或许是刚才那场舞的余韵还未消散,或许是因为他来了,又或许因为这个陌生的城市太“自由”。太多快乐的情绪无处宣泄,流泻到眉梢眼角,让她整个人鲜活到像是在发光。   自信、鲜艳、烂漫,充满生命力。   就像她手里的蔷薇。   “来见今天的女主角。”被她的情绪所感染,陆闻别勾唇笑笑,“祝贺你演出成功,跳得很好。”   “……谢谢。”谈听瑟垂眸抿着快要翘起来的嘴角,竟然高兴得有点鼻酸。别扭地道了谢再抬眸看他时,唇角还是忍不住一点点弯了起来。   陆闻别抬手看一眼腕表,“愿不愿意陪我吃顿饭?”   “我可以请客。”   他挑眉,“你请客?”   “就当报答你。”她眨了眨眼,“谢谢你教我游泳,还特意来看表演。”   “心领了,可惜我没有让小姑娘请客的习惯。”他退后两步,微微一笑,“走吧。”   “那你等一等我,我去换衣服。”   谈听瑟抱着花束回到更衣室,关上门后仿佛才如梦初醒,怔然地发呆半晌,脑海里回放着从上台到谢幕后看见陆闻别的每分每秒。   就像做梦一样,每一刻都是她幻想过无数次的样子,甚至比幻想更完美。   她无意识拨弄着花瓣,忽然反应过来,飞快将花放到一边,手忙脚乱地换上昨晚精挑细选的吊带裙,盘起的黑发垂下来时有些卷。   谈听瑟反复确认身上每一个细节后才推门出去。   “好了?”陆闻别目光滑过她的左手腕,又不动声色地抬眸,“走吧,车在外面。”   她忍着将手背起来的冲动,“我们去哪儿吃饭?”   “回酒店。”   “酒店?”   陆闻别没回答,拉开车门微微一偏头,示意她坐进去。   系好安全带的那一刻谈听瑟猛地反应过来,她想到了酒店里专门负责她三餐的厨师,以及之前三番两次的催吐。   她默默蜷缩起手指,满腔的期待与雀跃像被迎头泼了杯冷水。   本来她有很多话想说,现在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为了不破坏今晚原本的气氛,谈听瑟打起精神道:“你一会就走吗?”   “演出一结束就急着要赶我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航班要两个多小时,你今晚回去的话到松城应该会很晚。”她藏起心虚,措辞小心且委婉,一副替他着想的懂事模样,“如果没什么急事,你可以明早再回去。”   陆闻别略一颔首,“我在这里住一晚。”   谈听瑟松了口气。   似乎这样就能把今晚的所有幸福瞬间在有限的夜晚中无限延长。   十几分钟后车开到目的地,这一次是司机替她拉开的车门。下车时她察觉到对方那一眼好奇善意的打量,于是抬眸朝司机笑了笑。   如果是对她和陆闻别的关系有某种误会,她乐在其中。   刚走进酒店餐厅坐下,经理就殷切地上前分别在两人面前放下一份菜单。   谈听瑟知道自己面前这份上写着的是营养师提前安排好的食谱,她没兴趣也不想在此刻翻开,只能努力维持着表面礼貌的笑,将菜单递还,“就这样吧。”   然而当侍者把那些东西端上来时,所有的负面情绪被无限放大,那一刻她甚至痛恨自己没把催吐的事掩饰得更好。   她握紧刀叉,指节泛白。   “这些就是全部?”   谈听瑟一怔,没有抬眸去看对面的人,垂着眼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嗯。”   下一秒,她隐约听见男人既轻且低的叹息,“每天都是这样?”   “嗯。”她半天都没能把食物送进嘴里。   几个盘子里盛着的食物种类丰富但分量很少,即便只是肉眼看上去也知道绝不可能满足一个成年人的日常代谢需要,更何况她刚跳完一支舞。   陆闻别蹙了蹙眉。   “铛啷”一声,叉子被重重放在瓷盘上,突兀地打破沉默。   “我不想吃这个。”谈听瑟任由冲动与任性发酵,黑白分明的眼直直望着他,“我想去吃别的。”   陆闻别神色未变,“你有自己的职业规划,那就遵循你自己的习惯。”   哪怕不健康,但他作为旁观者无权置喙,也不能贸然提出任何解决方式。   “只是因为我想也不行吗?”   “你想?”   她收回手搭在膝盖上,“今晚我想犒劳自己。”   陆闻别看着她没说话,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让她难以招架。   谈听瑟攥紧裙摆,从那次被发现后第一次直接提起这个词,“我保证,不管吃了什么我都不会再催吐了。”   男人眉心微微松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走吧。”他纵容地站起身,勾唇笑了笑。   ……   手边的落地玻璃高度可观,足以让临窗的人俯瞰这座城市灯光琳琅的夜景和一角海浪,谈听瑟却好几次瞥向桌上摆着的那支玫瑰,以及若即若离地舔.舐着花瓣的摇曳烛火。   侍者站在一旁,陆闻别垂眸点餐,一个个字与单词被磁性略显低沉的嗓音勾勒得格外悦耳。   她悄悄抬眸看他在暗色灯光下剪影似的轮廓,心跳愈快。   忽然,他淡淡一掀眼,似笑非笑地把偷看的她抓个正着。   谈听瑟此地无银地飞快别开眼,耳尖发烫。   “想吃什么?”   她抿唇让自己平静下来,盯着面前的菜单随意点了几个,最后迟疑着抬眸,“我可以喝酒吗?”   陆闻别手一顿,合上菜单递回去的时候加了一杯度数极低的甜酒和好几种甜品。   谈听瑟指尖拨弄着左腕上的手链,觉得自己竟然像个孩子一样期待,“都是点给我的吗?我吃不了这么多。”   “分量不多,每种尝一点。”他提醒,“按照你自己的食量来。”   “好。”她乖乖点头,陆闻别却忽然盯着她笑了笑。   谈听瑟后颈一紧,坐姿僵硬,“怎么了?”   “难得你这么乖乖听话。”他垂眸低笑。   “……我又不会无理取闹。”她窘迫地转头,假装在看窗外,嘴里别扭地喃喃。   在谈听瑟的印象里,她已经很久没这么愉快地吃过一顿饭了,不仅仅因为这些无需苛刻自己的食物,也因为坐在对面的人是陆闻别。   落地窗与夜景,红玫瑰与蜡烛,她是不是可以私心地将今晚当成一次约会?   唯一的遗憾是她高估了自己的食量,吃到九分饱的时候还有三道甜品没能品尝。陆闻别大概是在酒店餐厅时估计了她的胃口大小,也不让她再继续吃。   长久控制饮食的肠胃受不了太重的负荷,吃这么多已经是极限了。   胃被美味食物填满的感觉,如同每一根紧绷焦虑的神经被细细抚平。   “开车兜一会儿风好不好?”回酒店的车上,谈听瑟回眸看着身侧的男人。   他大半张脸都在阴影里,霓虹掠过,只能看清唇角轻轻勾了勾。   “听她的。”他对司机淡淡道。   司机忙应声,沿着海边这条长线继续开下去。   身旁弥散着陆闻别身上好闻的乌木沉香与朗姆酒味,像窗外冷萃的霓虹,迷人又略显得冷。   食欲与情感的双重满足助长了忙碌一整天后的疲倦与困意,谈听瑟头一点点往下低时听见陆闻别吩咐司机回去,然而下车被凉风一吹她就又清醒了。   “不困了?”他笑问,手上帮她提着装芭蕾舞鞋的袋子。   谈听瑟悻悻地摇头,不知道刚才犯困的窘态被他看去多少。   直到踏进酒店她才后知后觉,“你也住这里?”   “同一层。”   她心里的雀跃莫名又多一点。这是他们第一次独处到这个时间点,然后在走廊上互道晚安。   有一瞬间,谈听瑟心里钻出一点做坏事的冲动念头。只有很短很短的一刹那,却像一根羽毛颤巍巍地扫过心尖,落下零碎的火星,烫得她声线都微微发抖。   或许是因为今晚那杯甜酒……   “那我进去了,”她佯装镇定自若地后退两步,手紧紧攥住门把,“晚安。”   空旷的走廊衬得他声线有种难言的微哑,“晚安。”   谈听瑟艰难挪动脚步退回房门里侧,垂眸刚将门关了一半,忽然想起来自己忘了问他明天什么时候走,于是又急忙拉开门探出身去,“明天你——”   声音戛然而止。   剩下的话全都憋了回去,她瞪大眼,浑身僵硬地定在原地。   陆闻别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去而复返,那扇门拉开的下一瞬,互相靠近的两人就冷不防近得只剩咫尺。   高跟鞋缩短了身高差,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要直接撞进他怀里,或者亲到他的下颌。   谈听瑟仰头屏住呼吸,男人背着光,眉骨下是浓墨似的暗影,眸光沉沉意味难辨,紧紧攥住她少的可怜的“清醒”。   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还有那个梦。那个羞耻滚烫的梦。   喝了酒可以做坏事吗?   她眼睫颤了颤,目光匆匆向下落又做贼心虚地收回,最后不知哪来的勇气与胆量,让她鬼使神差地轻轻踮脚往前靠近—— 第12章 订婚传言 陆少很有可能要和许诗薇订婚……   一边肩膀忽然被握住。   吊带裙没有衣料的阻隔,男人修长的手指、温热干燥的掌心覆盖住肩头的肌.肤,那种热度与触感让她心惊,无意识地轻轻一抖。   他力道不重,却刚好无声制止她靠近的动作。   也骤然拉紧她脑子里那根弦,让她片刻恍惚后立刻清醒,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站稳。”陆闻别目光平静,神色甚至没有变化分毫,仿佛将她毫无保留地看透了,但却不动声色地将一切化解。   谈听瑟浑身僵硬,大脑飞速冷却下来。行动快过慌乱的意识,她蓦地扶住门框,朝他懊恼地撇了撇唇角,“我、我很少穿高跟鞋……踩着地毯容易站不稳。”   一个蹩脚到极点的借口。   她心跳又快又乱。   “还以为你喝醉了。”陆闻别恍若未觉,只是淡淡一哂,然后递出手里的袋子,“这个忘记给你。”   “那么低的度数,我才没喝醉,就是刚才动作太急有点头晕。”   作为提手的绸带缠绕成弧形,有些过分柔软,两只同时握住它的手被迫靠近,一触即分。   “还有事要跟我说?”   谈听瑟胡乱勾着提在手里的绸带,若无其事地笑笑,“就是想问问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明天我有点事要处理,计划晚上回松城。”他一副商量的口吻,“跟我一起?”   “你还有别的事?”她一怔。   “嗯,公事。”   “我还以为……”以为你这一次是特意为我而来的。   谈听瑟咽下后半句话,不敢问出口。   陆闻别只是望着她,不知道有没有猜到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但她总觉得他猜到了。因为他眼底没有半点疑问,也没继续追究这个问题。   但他对此什么也没说,“如果要一起回去,我就让司机七点来接你。”   “不用,陈秘书给我安排了司机,可以直接送我去机场。”   他略一颔首,“进去休息吧。”   谈听瑟点点头,镇定自若地后退几步关上门,紧紧攥着袋子提手往里面走了几步,然后才仿佛放空似地停在套房偌大的客厅中央。   玄关处的壁灯与室内的地灯依次自动亮起,她怔怔地站了会儿,蓦地蹲下来捂住脸。   心跳得又快又重,紧张之后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   她刚才竟然……   就差一点。如果真的亲上去了,陆闻别会是什么反应?   她不知道是该遗憾还是庆幸他阻止了自己。虽然事情没能更进一步,但也就不会产生什么糟糕的后果。   一想到刚才自己那些拙劣的借口,她就后悔到想蜷缩成一团。   不知道陆闻别会不会相信,但至少他没拆穿她。   谈听瑟慢吞吞地起身躺倒在沙发上,明明很想逃避,却被脑海里的潜意识逼迫着一遍遍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切。   如果他看穿了她的意图却没改变对她的态度,这是不是意味着……   她还有希望?   高悬的一颗心被烫了一下,蓦地重重回落。   谈听瑟轻轻摩.挲着左腕上的手链。   就算陆闻别不是仅仅为她这场演出而来,今晚的一切也已经足够完美。   或者说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她生活里的许多事,包括她自己,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她躺着出神半晌,直到被手机的消息提示音惊醒。   发消息的人是今天一起演出的某个同伴,对方发来了一张照片,解释道:“我无意中在后台抓拍到这个,觉得构图画面都很美,不发给你看看好像有点可惜,希望你不要介意哦。”   照片上的画面定格在后台她跑到陆闻别面前的那一瞬,镜头捕捉到了两个人的侧影。她两条腿微微交错,抱着满怀的鲜花仰起头笑意盈盈。而她面前的男人一手撑着门框微微俯.身,深邃英俊的眉眼被微妙的光影角度勾勒成深情的模样。   谈听瑟脸蓦地发烫。   他当时……是这么看着自己的吗?   她目光有点躲闪,最后还是咬着唇一点点把视线挪回了照片上。   心里觉得羞耻,手却非常诚实地长按保存。   【谢谢你,真的拍的很好看,我保存下来啦。】她轻点退出,在输入框回复对方。   大概一两分钟后,对方回复道:【不客气!我这里的已经删掉了,你手上的现在是唯一一份。】   谈听瑟再次道了谢,忍了又忍,还是再次把图片点开。她找不到可以分享这份喜悦的人,只能独自享有这份秘密。   好一会儿,她捂着脸轻轻笑了。   **   第二天谈听瑟独自在酒店里打发时间,一个上午都被她用来练习基本功,勉强排解了昨晚那顿饭所带来的罪恶感。   下午她午睡了半小时,醒来后发现聂显发来了好几条消息,先问她演出情况如何,又遗憾没能来看她的表演。   他们之前也闲聊过,于是她一边起床走向浴室,一边随手回复了几句。   【聂显:所以演出只有昨晚那一场?那你已经回来了吗?】   【谈听瑟:对,不过我还有点事,所以要在这边多待一天,晚上才能回去。】   【聂显:你一个人记得注意安全。】   【谈听瑟:好,会有司机接送的。】   看到最新的这条回复,聂显心情复杂地默默叹了口气。   原本他以为陆闻别昨晚就会回来,刚才一问才知道人还在海城,说是有事要多留一天,回程的时间恰好也是今晚。   斟酌了一会儿,他难得热心一次,委婉提醒某人:“如果你真的决定要订婚,或许最好跟小瑟保持一点距离,至少别让她变成第二个谢恬。”   他用了“至少”这个词,至于更多的可能性,他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虽然那天慈善拍卖会上谈听瑟的表现让他有了某种猜测,可毕竟也只是猜测而已。   一小时后,陆闻别才吝啬地回复了五个字。   【你想说什么?】   【聂显:你去海城,是不是为了小瑟?你现在和她在一起?】   这一次陆闻别回复得很快,但也只是极为冷淡的一句:   【你管得太多了。】   聂显嗤笑,把手机扔到一边眼不见为净。要不是因为对谈听瑟挺有好感,莫名多了点照顾“弱小”的责任心,他才懒得管。   **   谈听瑟到底没能跟陆闻别一起回松城。   昨天她根本没心思冷静下来思考,今天下午才突然清醒。谈敬根本不知道她让陆闻别来海城的事,如果一起回去势必会被司机看见,那就等同于谈敬也知道了。   她不知道谈敬发现了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只能借口临时有事必须再多留一天,打电话让陆闻别先走。   他没多问,“那我让秘书替你改签。”   “改成明天下午的航班就好。”她握紧手机,鼓起勇气问道,“回去之后你也不会教我游泳了,那我们是不是不会见面了?”   “你觉得呢?”他淡淡地反问。   “再过一个月不到我就要回法国了,走之前如果有机会……应该可以偶尔见一见。”谈听瑟努力表现着自己的不在乎,末了低声补充,“又不是什么讨厌到再也不想见到的人。”   陆闻别默然片刻“见面的机会还有很多。”   她一愣,惊喜地眨了眨眼。   这个回答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所有不能一起返程的沉闷一扫而空,她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开学前能留在国内的时间不多了,她想再努力离自己的愿望再近一点。   ……   然而回到松城以后,谈听瑟没想到自己会先被另一件事弄得措手不及。   “爸。”她讷讷地看着轮椅上的谈敬,手足无措地上前,“陈秘书说你出车祸做了手术……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小手术。”谈敬不以为意,转而问她,“演出如何?”   “很成功。”谈听瑟顾不上心虚,整个人都被不安笼罩,“爸,小手术怎么会需要坐轮椅,医生是怎么说的?”   陈秘书忙笑着安抚,“您不用着急,谈总是小腿骨折,考虑到行走不便才用轮椅代步,养几个月就好了。”   “那痊愈之后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有什么影响,难不成还变成瘸子?”谈敬拧眉,说到最后几个词时咬字突然有些含糊,他别开头咳嗽几声掩饰过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您放心吧,”陈秘书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我会照顾好谈总的,医院还安排了两个护工。不过最近谈总可能得住到另一套公寓去,那边的室内布局比较方便。”   “我也过去住吧?还能帮着一起照顾。”   谈敬一口回绝,“不需要,有那个时间你多练练你的芭蕾。”   “公寓没设置练功房,那边又是在市中心,您练马术路程也有点太远了,还是住在这里比较省时间。护工都很专业的,骨折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您真的不用担心。”陈秘书劝道。   谈听瑟迟疑片刻,只能忍着不安点点头,“我知道了。”   谈敬面色稍缓,大概因为身体的不适有点疲倦,因此语速有些慢,“我问了演出的总负责人,他跟我说表演反响很好。但你不能骄傲,知道吗?一场国内的小演出而已,你的目标是面向世界的舞台,就像你妈妈那样,甚至比她更优秀。”   “我知道。”她心里一紧,生怕连后台发生的事也被知道得一清二楚。好在谈敬并没有再说别的什么,只是让陈秘书推他出去,准备回养伤住的那套公寓。   护工扶着谈敬上车的间隙,谈听瑟低声问陈秘书,“之前你们在外地出差,是因为这个才多待了好几天吗?”   “是的,之所以没说也是怕您担心,影响演出。”   谈听瑟张了张嘴,想说演出真的没那么重要,但最终咽了回去。   ……   忐忑不安地过了几天,谈听瑟打电话给陈秘书说想过去探望,结果却被接过电话的谈敬训斥了一顿,彻底打消了念头。   出于血缘亲情,她自然而然地会担心,也可以告诉自己谈敬是因为车祸才没能来看演出,但是却不意味着要继续一次次地自讨苦吃。   于是谈听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乖巧地尽一个女儿的本分,每天打电话“关心”一下近况,然后被三言两语地打发。   这一两年来谈敬的脾气越来越不好,她该学着习惯才对。   现在她还没能力挣脱枷锁,但总有一天她会的。   …   谈听瑟回到了之前充实又枯燥的生活,唯一的乐趣与烦恼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该怎么和陆闻别见一面。   直接约他吗?可是好像没什么好的借口。   于是她拐弯抹角地和谈捷暗示了好几次,表达出自己最近很空闲、很无聊、很愿意陪他出席一些社交场合。   终于,她如愿以偿地跟着去了某场陆闻别也在被邀请人之列的酒会。   隔着很远的距离,谈听瑟一眼就注意到了那道身影,只不过……他身边似乎有女伴。   是他的秘书吗?   她刚往前走了两步,却被忽然走近的江蕴给拉住,“听瑟你回来啦!我跟你说,你肯定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这些天我们都在群里讨论,结果你一直没出现,是不是很忙?”   “对,学校里临时有些作业要处理。”谈听瑟只能暂时收回目光,顺着对方的台阶下。   “现在知道也不算太晚。”江蕴压低嗓音,“和陆少有关,你猜猜?”   谈听瑟一愣,“陆……闻别?”   一瞬间,她莫名心慌起来。   “是啊。”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下意识再次看向陆闻别的方向,“是关于什么的?”   “是关于——”   后半句话谈听瑟根本没能听进去,因为她看到了,她看清楚了站在陆闻别身边的那个女人。   那是许诗薇,她正满脸笑意地挽着陆闻别的手臂。   这一刻谈听瑟忽然反应过来江蕴刚才说了什么,她怔怔地重复其中一个词,“订婚?”   “是啊,你看到他旁边的人了吧?”江蕴说,“我听说,陆少很有可能要和许诗薇订婚了。” 第13章 天翻地覆 她做错了什么   “……订婚?”谈听瑟艰涩地再次重复,“之前谢恬和他不是也有过这种传闻吗?”   “许诗薇和谢恬可不一样,她都成陆少的女伴了,前两天还被拍到一起吃饭,谢恬可没这个待遇,那些都是谢家自己传出的风声。”   谈听瑟怔怔地看着比肩而立的男女,江蕴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被她混乱茫然的思绪所吞噬,一点点艰难地消化着。   许诗薇打扮得艳丽而得体,自如地和面前络绎不绝的人们谈笑,和谁都亲近熟悉的模样显然只是她圆滑处事的手段,她在一群商界人士中游刃有余、八面玲珑。   谈听瑟自认永远也无法做到。   她不懂经商,表面再端庄乖巧,也放不下自尊自傲去周旋逢迎。   “他喜欢她?”   “谁喜欢谁?”江蕴分辨不出这两个代称,“这个圈子里有几个人结合不是因为利益,怎么可能动真心谈感情。不过许诗薇运气好,就算是表面夫妻各玩各的,能嫁给陆少也赚了。”   “以陆家的资本,他好像没必要这么做。”浑身都因为冷意而僵硬、钝重,谈听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伪装着平静的模样,也不知道这个问题想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陆闻别喜欢许诗薇吗?   “谁又会嫌手里的资本少呢?许陆两家一南一北,据说都对同一个发展方向感兴趣,这个月还一起参与竞标。他们是想吞下更大的市场吧,联姻的确双赢。”   谈听瑟用尽力气弯了弯唇角,点头轻声附和:“说的有道理。”   自我而感性的那部分意识如同凝固的钟摆,理智剥离出来冷眼旁观,让她明白江蕴的话是对的。   该庆幸陆闻别不是因为喜欢才选择许诗薇,还是无力于这个理由让这个传闻更像真的?   “小瑟。”从人群中脱身的谈捷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她和江蕴,“在和朋友聊天?”   “叔叔好。”江蕴乖巧地打了招呼,转而朝谈听瑟暗示地眨了眨眼,“听瑟,记得看看群里的消息,有空跟我们一起聊天呀。”   说完,她识趣地转身离开。   谈听瑟藏好所有的心慌与杂乱思绪,乖乖地将手臂搭在谈捷的臂弯,抿了抿唇恢复笑容。   只是传言而已,不一定是真的,她不能先乱了阵脚被人发现异样。   “二叔,你谈完了?”   “嗯,”谈捷略显无奈,“那几个年轻人还是很有潜力的,被谈氏看中项目之前只是缺乏机会,不过实在有点心急。”   她点点头,附和几句之后看向某个位置,佯装不经意地问:“那是许诗薇吗?”   “是她,上次拍卖会你们还见过。”谈捷拍拍她的手背,“走吧,过去跟她和闻别打个招呼。”   谈听瑟一愣,心慌得迈不开步子,“我就不去了吧?你们聊的我都听不太明白,而且我和她也不熟悉。”   “和她多来往没坏处,就当交个朋友。”   朋友?   谈听瑟僵硬地勾起嘴角,即使再抗拒也不得不跟着谈捷往前走。越往前心跳就越快,让她根本无法冷静。   忽然,她呼吸一滞。   虽然半垂着眼,但她能察觉到陆闻别抬眸看了过来。   原本交谈的几人都停下来,因为在谈捷面前都属于晚辈,所以都笑着上前先打了招呼,还个个都没落下谈听瑟。   寒暄之后有两个被其他人叫走,只剩三个人还没动。   谈捷笑好奇地看向身侧,“小瑟,你跟他们都认识?”   “之前见过几次。”谈听瑟眼睫微动,抬眸的一瞬间硬生生变了方向先看向聂显,开口的同时朝对方笑笑,“聂大哥。”   话音落下,她视线艰难地右移,“诗薇姐……陆大哥。”   终于还是和他四目相对。男人眸光平静深邃,却隐约让她觉得有点陌生。   或许是因为她根本从他眼里看不出什么。   对视的下一秒,陆闻别勾唇颔首算是回应,然后在许诗薇开口说话的那一刻淡然移开目光,垂眸去看身旁的女伴。   好像根本无所谓面前的人是谁。   她像被人闷头敲了一棍。   “听瑟,我们又见面了,”许诗薇笑得格外亲昵,“上次拍卖会认识得太匆忙,都没能跟你多说几句话。”   谈听瑟以为自己会失态,然而那丝尖锐的自尊却将脸上摇摇欲坠的笑意织成了一张面具。   “我也一直觉得遗憾来着,没想到还能在松城再见到你。”   “今天可以多聊一聊了,我们去旁边待一会儿?”许诗薇走过来挽住她的手,动作非常自然,“估计他们有正事要聊,生意上的事很枯燥,你大概不会喜欢听。”   谈捷笑着点头,“去吧。”   谈听瑟垂眸安静地跟着许诗薇转身离开,走出去几米远后却忍不住回头。   “在看什么?”   “没什么。”她若无其事地把脸转回来,微微抬起下颌朝对方笑笑。   “你是在跳芭蕾,对吗?”许诗薇又挑起话题,“我一直觉得跳芭蕾的人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气质,肩颈线条也很漂亮。”   “谢谢。”谈听瑟笑容不变。   这种客套的话她听过太多,大多情况下会反过来礼节性地夸赞对方,但是现在她一点也不想这么做。   “我从小到大都很羡慕会跳舞的女孩子,可惜我没天赋,最后选择去学金融,每天和数字打交道、跟人谈判应酬,被折磨得满脑子除了钱就是股份,一点意思都没有。”   “学舞蹈也不比经商轻松,你还有的选,已经比很多人幸运了。”   “你年纪这么小,怎么讲起道理来老气横秋的?”许诗薇亲昵地眨眨眼,玩笑道,“是因为从事艺术行业的人都比较感性吗?”   谈听瑟忽然笑起来,状似无意地反问:“那像你们这样的人,是不是都格外理性?”   理性到能在一切事情中衡量付出与所得。   “或许吧。我是个商人,追求利益最大化。”   “为了利益,可以不考虑自己的意愿和感情?”   “有句话叫商场如战场,战场上最忌讳感情用事。”   “还好我没选择经商,”谈听瑟看着许诗薇,语气和表情都格外无辜,“对我来说,还是真心比较重要。”   许诗薇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多想,就是再迟钝她现在也能体会到那点敌意。她歪头打量面前的人——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一个漂亮的小花瓶。   “你年纪还小,又活在家人创造的温室里,会这么想很正常。”   谈听瑟神色微僵。   这是她最在乎、也最恨的两点,却被许诗薇轻描淡写地刺中。   她目光冷下来,张口想要反驳,许诗薇却忽然看着她身后笑起来,“闻别?”   “在聊什么?”   谈听瑟僵在原地,身后的人走过来停在许诗薇身侧,目光和她短暂相接。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眼神,因为那一眼普通得没有任何含义,就像一杯从温度到味道都普通到极点的白开水。   满腔的恼怒突然偃旗息鼓,无措与酸涩如同潮水袭来。   “讨论了一下感性和理性,听瑟好像不太认同我们的行事风格,我都快觉得自己是个冷血的资本家了。”许诗薇笑道。   谈听瑟胸腔发冷,像泡在没过胸口的冰冷泳池水里,呼吸闷涨沉重。   陆闻别失笑,看着她淡淡道:“年纪小,理想主义情有可原。”   “我快二十了。”她心脏紧缩,指尖几乎在发抖。   他包容地笑笑,未置一词,低头看了看腕表后才转而看向许诗薇。   “我十分钟后走,谈谈正原的事?”言辞间仿佛在绅士地征求意见,但语气与神态所透露出的信息显然并非如此。   许诗薇神色未变,笑意盈盈,“好啊。”   谈听瑟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有片刻的茫然。细密的委屈掀起一阵酸楚,但她不知道原因。   为什么?   这是她从海城回来后和陆闻别第一次见面,明明当时还好好的,可现在一切似乎天翻地覆。   在她的设想里,好像不该是这样的。   她做错了什么?   “陆大哥?”回过神之前,谈听瑟对着男人的背影脱口而出。   对方身形微顿,转身看着她,“怎么了?”   一瞬间,她又觉得好像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于是她像攥住了细细的救命稻草,有些急促地开口,“我有话想跟你说。”   “什么?”不等她回答,他又垂眸看了看腕表,“改天再说吧。”   说完,陆闻别转身离开。 第14章 不甘心 你只是不该对我有什么别的期望……   谈听瑟静立在原地,几乎是木然地看着他毫不犹豫地离开,连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留给她。   上次拍卖会上,她以为陆闻别放弃许家那场宴会而选择了自己,现在看来就是个笑话。   那丝尖锐的自尊被碾碎,心间的刺痛蓦地抵达指尖,让她手指颤了颤。   为什么态度转变得这么突然,是不是该给她一个理由?   是因为那晚在酒店走廊上差点吻他吗?可那之后他明明没表现出任何异样,看上去是为了维护她的脸面和自尊。   那今天呢?   “小瑟?”   谈听瑟身形一顿,转身看向来人,“聂大哥。”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要不要去休息室里待一会儿?”   “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二叔。”   聂显不置可否,端着酒杯在一旁陪她,“心情不好?”   “……没有。”   “是闻别还是许诗薇?谁说话惹你不高兴了?”他自顾自地揣摩,半开玩笑道。   “不是他们,我真的没有心情不好。”谈听瑟弯起唇角沉默片刻,忽然转头望着他,目光近乎执拗,“你觉得陆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来让你不高兴的是他。”聂显笑笑,心里叹了口气,“怎么突然这么问?”   “随便问问。”   聂显当然看得出来今晚陆闻别对她和以前不同,但现在这种行事风格才是真正的他,之前的特殊对待才“不正常”。   然而陆闻别态度上的突然转变也太可疑了,难道是因为之前他那通电话?   想到这,他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出于那点同情,只能模棱两可地提醒,“他这个人吧,可能跟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   “很多时候他说的话和做的事,认真你就输了。总之别理他就行了。”   别理他?   谈听瑟收回目光,现在轮得到她不去理会陆闻别吗?   她想知道的事没得到解答,听聂显说了这些后她也沉不下心去体会思考。被死死压抑住的难堪、茫然与委屈怂恿着某种倔强的念头愈演愈烈。   在这件事上她想刨根问底,至少要把一切都问清楚。   ……   -你记住,你不需要成为满身铜臭、唯利是图的商人,更不需要像其他人那样讨好逢迎。艺术是高尚的,你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你该追求的是更高层面的精神世界,天天考虑物质只会让你变得庸俗。   -真羡慕你啊,每天除了跳舞什么也不用管,光鲜漂亮地活在象牙塔里。哪儿像我们没脸坐吃山空,只能辛辛苦苦赚钱养自己。   -跳舞再累能累到哪儿去?知足吧,你这种被包办好一切的人,才有资格一心追求艺术。   -你年纪还小,又活在家人创造的温室里,会这么想很正常。   -听瑟好像不太认同我们的行事风格,我都快觉得自己是个冷血的资本家了。   -年纪小,理想主义情有可原。   …   浸在水中的谈听瑟睁开眼,手扶着浴缸两侧,慢慢浮出水面坐了起来。   水从头顶淅淅沥沥地滑落,她不得不闭上眼。   宴会上她讽刺许诗薇没有真心且虚情假意,她以为自己“赢了”,然而她才是沉不住气、输得难堪的那个。   她根本没戳到许诗薇的痛处,但许诗薇只需要借着陆闻别那句轻飘飘的认同,那句说她年纪小理想主义的话,就能让她……   谈听瑟捂着脸不停地深呼吸,拼命缓解着眼眶的热意。   她不想哭,哭意味着软弱。   她以为自己能不在乎许诗薇说的那些,然而刚才沉在水里的那短短几十秒让她想起了很多曾听过的话。   有些来自母亲,有些来自“朋友”,那些话在脑海里尖锐嘈杂地回响着。   的确,她就是活在温室和象牙塔里,所以被许诗薇那样的人看轻。   她和他们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谈听瑟蓦地从浴缸中起身,胡乱擦干身上后裹紧浴袍,湿漉漉的头发顾不上吹干,全被紧紧地束在脑后。   她换好体服,提着足尖鞋面无表情地下楼来到练功房。   “小姐,您先把头发吹干吧?”佣人提醒道。   “不用管我。”   门从里面关上,这一关就关到了深夜,再打开门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秦婶忧心忡忡,忍着困倦站起身,“我去给您煮碗姜汤吧?免得着凉了头疼。”   “不用了,现在喝明天脸会水肿的。”谈听瑟擦掉鬓角的汗水,有些抱歉地朝她笑笑,“害你到现在也没能睡,下次不用等我了。”   还有下次?秦婶一愣,无奈又心疼地摇摇头,“那您记得把头发弄干了再睡。”   谈听瑟应声,回到卧室后重新打开热水洗澡洗头,草草吹干后倦怠地躺到床上,每一寸肌肉与神经都疲倦到了极点。   第二天一早,生活好像恢复如常,仿佛她一直隔绝外界待在别墅里按部就班地完成每天该做的事,有关晚宴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   她等了三天,陆闻别自始至终没有给她半点音讯,那句“改天再说”就这样不了了之。   他不会再联系自己了吧。   谈听瑟汗水淋漓地躺在练功房的地板上,胸口因平复呼吸而剧烈起伏。忽然,她抓起一旁的手机,飞快输入一行字发送。   【你说的“改天”是什么时候?】   她不想再等下去了。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她浑身的肌肉因为紧张而微微收紧,最后被她强迫着一点点放松下来。   然而对面的人很久都没有回复。   一直等到傍晚,陆闻别才回了简单到极点的四个字:最近很忙。   谈听瑟手指一顿,立刻回道:【那在电话里说也可以。】   等了十分钟没等到回复,她直接拨通了对方的号码,紧绷着神经在一声声忙音里等待。   久到她以为要自动挂断的时候,忙音忽然中止。   谈听瑟呼吸一滞。   “五分钟后我有会要开。”男人嗓音淡淡,微微停顿片刻后叹道,“什么事,说吧。”   她哑然地张了张嘴,听着自己的心跳与微弱的呼吸声,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说过我们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静默数秒,谈听瑟终于开口。   “嗯。”   “难道你指的见面就是像前几天那样吗?”   “不算吗。”他漫不经心地反问。   的确,那符合“见面”的狭义含义,但是她想要的不仅仅是这样。   “算。可是你对我的态度……为什么?”她强迫自己艰难地一点点问出口,“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除了向父母一次次低头时说过类似的话,其他时候她从没对别人说出口过。   说完这句话如同凌迟,谈听瑟掌心发冷,额角都是涔涔冷汗。   “没有。”   “那是为什么?”   “你要的是一个不存在的理由。”   “所以你的意思是没有为什么?可是在那天晚宴之前都不是那样的。”她言辞因为些微的难堪而模糊,却倔强地要一个答案。   话音刚落,谈听瑟隐约听到电话那头有人提醒他开会,她再也沉不住气,“是因为许诗薇,还是在海城那天晚上——”   “谈听瑟。”陆闻别嗓音平静。   她恍若失声,蓦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你只是不该对我有什么别的希望,否则你就会发现我对你,和对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听筒里一阵寂静。   “那……”   “我要开会了。”   “那我们还能见面吗?像你教我游泳的时候那样。”   在她说完这句话的两秒后,电话被挂断了。   他没有回答,但好像这就是答案。   谈听瑟木然地坐在地板上,手机还贴在耳边,意识却紧紧蜷缩着,被浑身弥漫着的冷意与煎熬炙烤。   她慢慢屈起腿,环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头抵着一旁的镜子将脸埋起来。   现在她没办法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陆闻别什么都知道,他甚至阻止她把那些不该说的话说出口,这就是他提醒和拒绝她的方式,平静淡然得仿佛置身事外。   难堪、难过、酸涩、茫然、煎熬。   谈听瑟急促的心跳始终没能慢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乱糟糟的思绪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出口。   就这样吗?就这么不了了之?等未来她回到法国继续学业,去追逐她舞团首席的位置,然后他们再也没有交集?   谈听瑟用力深呼吸。   不甘心……   她好像隐约摸到了陆闻别的态度,但总有什么还不清不楚。如果对她和对其他人一样,那为什么会答应教她游泳,带她几次三番地出去见朋友。   如果是因为拒绝她的喜欢,那她就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吗?   她想要一个能私下见到他的机会,而不是像那场晚宴一样的场合。   这十九年来她一直活得像个木偶,从没有这样一次次地产生冲动想去做什么,也没有这么强烈地想要得到什么。   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否则一定会后悔。   谈听瑟微微发抖,不知道自己是兴奋还是恐慌。   【你能带我去见陆闻别吗?】   在冲动消退之前,她把这句话发了出去。 第15章 酒后 美梦与梦碎   看着对面发来的这行字,聂显握着手机愣住了,沉吟半晌才回复:【怎么了?】   好一会儿小姑娘都没回复,他只能试探着又发一句:【他这会大概在公司,我给你地址?】   【谈听瑟:去公司打扰他工作好像不太好,我想私底下说。你们最近会见面吗,方便的话你顺便带上我行不行?】   聂显一阵头疼,总觉得事情在往什么糟糕的方向发展。   什么话需要私底下说?   【谈听瑟:如果为难的话就算了吧,麻烦你了聂大哥。】   他一噎,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硬着头皮回:【不麻烦,有机会我带你去。】   谈听瑟放下手机,慢慢平复和放空思绪。   她现在根本顾不上聂显会不会怀疑或者多想。单独去公司找陆闻别会被太多人看见,或许他还不会见她,最好的方法只有跟着聂显去他们私下的聚会,就像之前陆闻别带她去的那几次一样。   那点迟疑与后悔被她抛在脑后。   几天后聂显告诉她可以带她去他们一个私下的聚会,还说那天恰好是陆闻别的生日。   “要不然还是下次吧?”谈听瑟迟疑,“生日怎么能不请自来……”   “生日之后他要出差,再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聂显解释,“说是生日,其实就是我们找人随便聚聚,他从来不在乎这个。其他人也带女伴和朋友,不用征求他的同意。”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当天聂显来晚了点,恰好遇到晚高峰,他们穿城而过堵了半个小时,抵达约好的地方时已经快到七点。   “他平时住这里吗?”谈听瑟问。   “不住这儿,我们偶尔聚会时才过来。看见那边的盘山公路了吗,我们以前玩儿车的时候就从那里开上去。”   被门口的安保放行之后,聂显直接把车开到别墅门口,轻车熟路地直接开了别墅的密码锁。   谈听瑟站在他身后,心跳因为过分紧张而重钝地加速。   她不知道那天那通电话之后陆闻别是不是想从此给她画清楚界限,也不敢想象一会他看见不请自来的自己时会是什么表情。   冲动做决定时头脑发热、不管不顾,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她反而怕了。   解锁的提示音响起,聂显压下把手将门推开。   谈听瑟深呼吸,佯装镇定自如地跟着聂显走了进去。   越靠近客厅,辛辣的烟酒味就越刺激嗅觉,各种谈笑声也更加清晰。   “聂显?怎么才来?”很快有人注意到他们,懒洋洋地直起身挥了挥手,“谈妹妹也来了?”   谈听瑟脚步一顿,乖乖地朝对方笑了笑。虽然不安,却仍然第一时间望向了窗边的那道身影。   男人前额垂下略显凌乱的发丝,散着衬衣领口仰靠在躺椅上,一点阴影落在深邃的眼窝与眉骨下方的凹陷,让人看不清他半垂着的眼是否合上了。   听见说话声,他眉梢微动,片刻后抬眸。   谈听瑟呼吸一窒,飞快别开眼。   “坐这儿?”聂显在沙发一侧坐下,朝她指了指身侧的空位。   没等她点头坐下,忽然有人大大咧咧道:“闻别,你不过来照看着点儿?”   某束落在身上的目光有如实质,谈听瑟动作僵硬,不敢抬头去看。   “她不是跟着聂显。”窗边的人淡淡道。   “谈妹妹,不然你坐闻别旁边去?”   “……不用了,”她挺直脊背,努力眨了眨眼笑了,“我就坐这里挺好的。”   闻言对方没再坚持,转而跟其他人一起拉着聂显闲聊,她趁此机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在场的所有人,发现的确像聂显说的那样,有人还带了自己的女伴和朋友,聚会的氛围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是陆闻别似乎喝醉了,以往几次聚会他都没喝醉过。   “这么早就喝上了?”聂显瞥一眼桌上各色酒瓶,“还混着喝,都打算横着出去了是吧?”   “没办法,闻别明天出差不能折腾太晚,为了多开几瓶他的宝贝不得早点儿开始?”   “那最贵的那瓶开了没?”   “我想喝酒又不是想死,以那瓶酒的宝贝程度,估计陆少爷结婚那天才舍得开,我这辈子还能拥有这个机会尝一口吗?”   “最近那许家大小姐就差把‘非陆闻别不嫁’写在脸上了,显然咱们陆少好事将近。”有人笑得不怀好意。   谈听瑟垂眸维持着置身事外的模样,好像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从头到尾陆闻别都没有反驳一句,好像根本不在意,就像刚才只有看到她出现时似乎诧异了半秒,接着就仿佛不知道她在这里一样,没有分给她半个眼神。   “喝酒吗?”   谈听瑟一愣,这才发现有人在自己旁边坐了下来,是之前聚会时见过的陈怀菲。   “我……”拒绝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最终被她咽了回去,“喝一点吧。”   她现在太紧张了,或许喝酒可以壮胆。   “陆少会不会不准你喝?”陈怀菲半开玩笑道,“不会怪我拉着你学坏吧?”   “我早就已经成年了,而且平时也会喝一点。”   “真的?那你酒量怎么样?”   谈听瑟哑然,片刻后心虚地含含糊糊道:“还可以吧。”   “那你喝这个吧。度数太低的没什么意思,这个不算高,口感也好。”陈怀菲给她倒了小半杯,“你先尝尝。”   她端起杯子尝了一口,停顿半秒后把嘴里的酒咽了下去。   “能喝吗?”   “能。”谈听瑟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虽然入口时有点辛辣,但吞咽之后嘴里有回甘,热乎乎的感觉从喉间一直蔓延到胃里,刺激着她空落落的胃轻轻收缩,最后又被抚平松懈下来。   谈听瑟攥着杯子,忽然抬眸看了眼窗边。   陆闻别指间夹着香烟,另一只手撑着台球杆慢慢直起身,似笑非笑地和身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   下一秒,他若有所觉地抬眸望过来。   四目相对,他将烟递到唇边咬住,很快又漫不经心地移开了眼。   高悬的心脏冷冷坠回原位,谈听瑟机械地又端起杯子掩饰自己的失态,酒液刺痛味蕾才让她蓦地回过神。   她不是来让自己难过的。她有话要问他,也有话要对他说,只需要等到一个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然而她这一等就等了整个晚上。   一群人打牌喝酒玩桌球,一直折腾到了午夜才不得不陆陆续续离开。   聂显虽然喝多了,但还算是最清醒的一个,“小瑟呢?”   “她好像有点醉了,应该还在楼上休息。”陈怀菲说完才离开。   聂显理了理自己混沌的思绪,看向陆闻别,“那你上去找找,然后让人送她回去。”   “那是你带来的人。”陆闻别抬手捏着眉心,目光不太清明,声音冷然而沙哑。   “我就是一工具人,帮忙带她来见你,你自己看着办吧,有什么事说清楚了再把人送回去,大晚上的……”   聂显念叨着走了,反手“砰”一声关上门。   别墅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外面尚未走远的众人弄出不少动静,却在夜色里被远远隔绝。   陆闻别面无表情地闭眼靠在沙发上,半晌,他眉心微微蹙起,睁眼定定地看着楼梯方向。   不知看了多久,他拿起桌上的冰水一饮而尽,然后起身上楼,步子比起平时有些迟缓。   他耐着性子从二楼找到三楼,却连个人影都没看见,正失了耐心准备打电话把聂显叫回来,动作却忽然一顿。   除了地下室与三层楼,别墅还有个玻璃顶的天台。   ……   夜幕垂落,若即若离地包裹着透明的四壁与拱形天花板。所有的窗都大开着,夏夜的凉风穿透室内四处盘旋。   风一吹,仿佛血液流速都变得迟钝,醉意愈发鲜明。   地毯上躺着一道纤细的身影,一动不动的模样仿佛陷入了熟睡。   男人松开门把手,抬脚慢慢走近。   谈听瑟竭力放松自己,却不可避免地随着来人的靠近而越发僵硬紧张起来,原本伪装出来的平缓呼吸也乱了节奏,只能小心屏息去留意身边的动静。   终于他停下来,然后蹲下.身。   “为什么不走?”   “……我有话要跟你说。”   意识到装睡的事彻底露馅,谈听瑟尴尬地缩了缩腿,想撑身坐起来,顺便离对方远一点。   陆闻别按了几下太阳穴后就地坐下,勉强松开眉心,“起来,我找人送你回去。”   “我还有话要说。”   冷风加剧酒精在神经中的发酵,他没说话,昏沉的思绪让他没耐心去听裹着风声的低语,起身打算按下关窗的遥控锁。   右臂却忽然被两只手紧紧抱住往后一拉,“你先别走——”   谈听瑟急急忙忙起身,酒的后劲立刻翻涌,让她失去平衡与重心往前一扑,直接撞进了男人怀里,冰凉的鼻尖碰到他的颈窝,呼吸钻进散乱的衬衣领口。   陆闻别手蓦地收紧,用力扣住她两条手臂将她推远,“坐好。别乱动。”   谈听瑟努力眨眼让视线对焦,一句“对不起”被咽了回去,她怔然脱口道:“生日快乐。”   醉意让四肢发软,心脏却跳得急促有力。   “谈听瑟。”   “嗯?”   陆闻别垂眸看着她,目光有些晦涩复杂,沉沉的看不清情绪,反倒让她失神。   一直没等到下文,谈听瑟无意识地舔了舔唇缓解突如其来的心慌,又默默垂眸咬唇希望自己能平静。   再抬起眼时,却恍惚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近到仿佛是一个唾手可得的机会摆在她面前。   反正不会有什么比现在更糟的后果了,这也许是她唯一一次机会。   做点什么吧。   酒意推波助澜,回过神时,温热而陌生的触感已经紧紧贴在唇上,一串小小的电流在浑身流窜,最终攀上脆弱的神经迸溅出一点火花。   火花点燃了曾经那个无法启齿的梦。   “我……”谈听瑟勉强清醒了点,微颤着后退。   陆闻别攥着她手臂的手愈发用力,她慌乱地抬眸看他,却鬼使神差地再也挪不开视线,哪怕呼吸颤巍巍的紧张害怕到了极点。   她难以思考,手臂试探着挣了一下,却被对方牢牢固定,上半身随着动作晃了晃。   唇一瞬间若即若离,呼吸相缠。   这一次不知道是谁先靠近的,短暂的试探后,谈听瑟紧闭着眼没有后退,鼓起勇气又往前一些,凭借本能试图让这个吻继续下去。   陆闻别没有回应,却也没推开她。   明明只是一个吻,却被她灌注了孤注一掷的意味。   谈听瑟怕最终被他推开,只能再一次试着挣脱手臂。这一次陆闻别松开她一只手,她立刻攀上他的肩膀,白衬衣的衣领在纤细的手指间褶皱变形。   僵持之中仿佛有什么在支离破碎地消解。她闭着眼睛,没能看见男人带着醉意与纷杂情绪的目光,带着不自知的挫败与恼意。   忽然,谈听瑟小心翼翼地、忐忑地舔.吻。   陆闻别身形僵滞,有什么随着酒意轰然炸开,蛮横地支配着他的意识。他无声将手臂抬起横在她腰后,循着本能结束这个青涩又不得章法的吻。   他将面前的人困在怀里,像抓住那尾曾在池水和他怀里沉浮的鱼。   谈听瑟昏沉战.栗,胡乱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手指却不小心勾住陆闻别解开的衬衣领口往下一拉——   脑海里名为理智的弦与衣扣一起转瞬崩裂,在夜色里不知所踪。   这如同一个信号,混乱中一只大手按下天窗的遥控锁,所有洞开的窗缓缓关闭,百叶窗随之落了下来。   谈听瑟想到了那个梦。曾经她以为那是不能成真的奢望,现在却能成为现实。   这一瞬间,她把一切胆小与顾虑都抛在了脑后,某种叛逆与疯狂的念头挣脱出去。   她有绝对支配自己、做出人生选择的自由。   整个漫长的夜里,谈听瑟都不知道自己是跌入了梦境,还是美梦在今夜成真。   她像一只被捞上岸的鱼,被困在只剩酒香与烟草味的空间里,一点点被热度闷得泛红蜷缩。   ……   …   眼皮沉重得不像话,四肢也沉得仿佛要用力才能动得了。   谈听瑟蹙眉试着翻身,抬起手臂后动作有片刻的凝固,酸痛的感觉几乎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头疼、腰疼、就连——   她眼睫蓦地动了动,茫然且惊魂未定地睁开眼,记忆艰难地蜂拥而至。   谈听瑟心跳急促,根本不敢回顾昨晚的记忆。脑海里一瞬间滑过各种念头,有担忧也有不知所措,但终究是隐秘的欢欣和羞窘占了上风。   她慢吞吞坐起来环顾四周,努力让自己冷静。   这应该是别墅里的某间卧室,而她身上穿着干净的浴袍,显然有人把一切处理过了。   那……现在她要怎么办?   忽然,阳台方向有人影微微晃动,阳台门“啪嗒”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穿着衬衣长裤的男人身形修长挺拔,带进来一阵冷冰冰的香烟味。   卧室没开灯,遮光帘让室内格外昏暗。男人不紧不慢地走到床前,将手里的烟碾灭在烟灰缸里,火星化为焦灰。   谈听瑟僵硬地坐着,双眼适应了光线,她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去看他。   只用一眼,她就看清了陆闻别此刻的表情。   那种眼神她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漠然且残忍,冷漠到了极点。四目相对的这一刻,足以让她整个人如坠冰窟。 第16章 玩玩而已 我有未婚妻,你准备做我的什……   走廊光线昏倦, 安静得连脚步声都被地毯融化。   年轻的女人穿着湖蓝色的吊带裙,乌黑的长卷发别在耳后,皮肤白得晃眼。她一点点往后退, 眼里的细细亮光呼应着手腕上的钻石。   一捧粉蔷薇在她怀中, 那是演出谢幕后别人送给她的。   “那我进去了,”她说, “晚安。”   “晚安。”   他准备离开,却又因为手里提着的舞鞋而折返。刚刚转身, 恰好和重新推门出来的纤细身影碰个正着。   她仰着脸, 恍然失神片刻, 眼底的喜欢如同涟漪似地浮现、弥漫, 心思昭然若揭。   再然后她踮脚吻了他。   一切变得冲动、荒诞。   他隐约觉得事情本不该这样发展,想要推开她的手却反将她牢牢固定住, 甚至紧紧揽住她的后腰,让她像柔软的水草一样垂落在怀中。   他们退回房间,壁灯灼热地摇晃, 在眼前蒙上水汽。   谁也没有停下,他失去理智, 代替青涩作乱的女人成了这件事的主导。   所有的触感都无比真实, 真实得不像是一个梦。   …   陆闻别从浅眠中睁开眼。   头因宿醉而隐隐作痛, 他目光缓缓落到屋顶, 在勉强遮光的百叶窗上聚焦, 根据隐隐亮起的天幕推测出时间。   忽然, 他目光一顿, 微微转头看向身侧,瞳孔微微紧缩。   熟睡的小姑娘正躺在他臂弯之中。   被烈酒熔断的记忆一点点成型,从她昨晚跟着聂显猝不及防出现在这里, 到他喝醉,再到她主动吻上来不肯松开,最后……他鬼使神差地纵容与主导,隐约和某个梦境重合。   他闭了闭眼,额角青筋跳了跳,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昨晚的一切,原本都不该发生。   **   谈听瑟原本以为昨晚的事会成为一个转机,不管是陆闻别的态度还是他们之间的关系,然而事实却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   淡淡烟草味缭绕在周围,残存的袅袅白雾羸弱地扑面而来,像是紧紧扼住了她的脖颈,让她难以呼吸、喉头干涩。   他没有去拉窗帘,两人依旧被笼罩在暗色里。谈听瑟转过头不去看他,被子下的手死死攥住。   “你说你想知道我和许诗薇的事。”忽然,陆闻别淡淡道,“我可以告诉你。”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浑身发冷,“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明明透出昨晚旖.旎的绯色,却在此刻显得她狼狈且弱势。   说完,谈听瑟掀开被子想从床的另一侧下去,一边手臂却冷不防被男人紧紧攥住,他残忍而平静地继续,“她和我订婚了。”   “不可能!明明就没有任何媒体公布这个消息!”   “还没得到陆家的允许而已。”他微微一笑,只是明明笑着,目光却冷得可怕,面目都变得陌生,“所以,我有未婚妻,你准备做我的什么,情人?”   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格外用力,隐隐的疼痛和那些冰冷的字句如同刺入神经。   “你放开我!”用力挣脱未果,谈听瑟呼吸急促而颤抖,她蓦地停下动作,咬紧牙抬起下颌,睁大眼直直望着他,“我昨晚根本不知情,但你清楚自己有未婚妻,却酒后乱.性。”   话音刚落,手腕却一阵剧痛,陆闻别俯.身凑近,眼底粉饰一切的冷静如同薄薄的冰层骤然龟裂。   下一秒,他冷冷勾了勾唇角,又松了力道。   “如果你昨晚不来,就什么都不会有,懂吗?”   “我是跟着聂大哥来的,不是因为你。”   “不是因为我,却一个人留下来,假装喝醉引诱这一切发生?”他挑眉,居高临下打量她半晌,语调轻飘飘的,仿若轻蔑,“你父亲知不知道你昨晚做了什么?”   谈听瑟大脑空白了一瞬,“陆闻别!”   她第一次这样直呼他的名字,恐慌的、愤怒的、尖锐的。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有权选择怎么支配自己的身体和人生,和其他任何人都没关系。”她眼眶充血泛红,声音都在发抖,“只是睡一晚,玩玩而已,你不用这么大反应。”   陆闻别淬着冷意的眉眼近在咫尺,却是和昨晚天差地别的薄情。   他又恢复了那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和她激烈的反应不同,是平时从容沉稳的模样。就好像是看她折腾玩闹不以为意,只有眼中的神色泄露端倪。   仿佛他不是当事人,只是冷眼旁观,冷血得可怕。   “玩玩而已?”陆闻别缓缓道,“我玩女人,但不玩女孩。对你这种小姑娘,我没兴趣。”   哦,所以即便是玩玩而已,他也看不上她这种“小女孩”。   谈听瑟浑身冷得彻底,泪意堵塞了声音,竟然让她想笑。   曾经他在咖啡厅对谢恬说“与我无关”,那时她怕过,可是下一瞬他远远地望着她笑了,就又将她拖入深渊。   她在深渊中心存侥幸,以为他不会对自己展露这份冷血。事实是她错了,错得一塌糊涂,为这份天真付出了代价。   “那就当作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过。你放心,我不会把这种事说出去的,更不会影响你和你的未婚妻,我没自甘堕落到做第三者。”谈听瑟用力将他推开,“也请你忘了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   “自欺欺人,这就是你的处理方式?”陆闻别松开手,“你该学会用成年人的方式思考问题。”   “这不就是成年人的思考方式吗?我没有卑鄙到想用这种方式绑住你,你也需要选择对你有利的婚姻。”   下床踩在地毯上的一瞬间谈听瑟差点脱力摔倒,意识到原因,她紧紧咬住唇忍住腾起的泪意与羞耻,脸色由红转白。   她深呼吸,倔强地挺直脊背,头也不回地就要离开房间。   身后忽然有脚步声逼近,陆闻别再一次拉住她,“谈听瑟!”   “我要回家!”她蓦地回头拔高嗓音,泪水夺眶而出。   他微怔,目光又沉下去,定定看了她半晌才冷声道:“那就等你什么时候冷静了再谈。”   “不需要再谈,我们不用见面了,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吧,算我求你。”谈听瑟绷紧身体,任由脸上蔓延开湿热的泪痕,却依旧是不肯服输的口吻,“很快我就要回法国了,我们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见他依旧不放手,她扬起下巴嗤笑一声,“你让我用成年人的方式来思考,那你能不能也在这件事里真正把我当成年人看待?睡一觉你情我愿,然后一拍两散,这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   “我确定。”   他已经和许诗薇订婚了,难道她还要继续纠缠下去?   话音落下,两人陷入无声的僵持。陆闻别拧眉审视她半晌,忽然怒极反笑,“好,随你。”   说完松了手,冷着脸径直离开。   烟草味很快四散,像紧紧扼住她咽喉的那只手蓦地撤离,让她整个人能松懈下来拼命深呼吸以求冷静。   她不想自取其辱,所以只能先一步堵死退路。可是等他真的如她所愿妥协时,她又不可抑制地难过绝望。   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谈听瑟重重关上房门,“砰”一声巨响后冲进浴室,拧开冷水胡乱把眼泪洗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没人教过她要怎么把这种狼狈的局面处理得完美,只能凭借着本能试图让自己不要输掉气势。   身上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让她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说不在乎,怎么可能呢?   他明明已经和许诗薇订婚了,她却自以为是地促使这一切发生,做了一个令人不齿的插足者。   如果仅仅是和他有了一晚却没有结果,她自认为没有遗憾。可是现在这一晚却像一个迟来的耳光,和陆闻别那些话一起落了下来,羞耻且煎熬。   哗啦啦的水流声里,谈听瑟麻木地胡思乱想任由思绪发散。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了来电提醒的铃声。   ……完了。   她预感到了什么,心慌地直起身去找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是清清楚楚的来电人备注让她脸色蓦地苍白,心脏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是谈敬打来的。   【你父亲知不知道你昨晚做了什么?】   陆闻别刚才说过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让她恐慌到了极点。   不行,不能让谈敬知道。   现在该怎么办?   屏幕忽然暗了下去,因为她迟迟没接所以自动挂断了,接着主界面上显示出无数未处理的消息,是秦婶和聂显的未接来电与短信。   谈听瑟慌乱无措地坐在床边,有短短的几秒钟时间根本无法思考。   这时屏幕再度亮起,聂显发来言简意赅的三个字:接电话。   她只能机械地拨通聂显的电话,几乎只过了一秒对方就接了起来,“小瑟?”   “……聂大哥。”   “等着,我来接你。”   “你知道我在哪儿?”她讷讷。   聂显“嗯”了一声,比平时严肃不少,“谈叔联系了我,他知道你从昨晚被我接走之后就没回去。”   谈听瑟一僵,大脑一片空白,“聂大哥,我……”   “先别急,见面了再说。”似乎察觉到她吓坏了,聂显叹了口气,“我大概五分钟后就到。”   电话被挂断,谈听瑟顾不上难过,茫然机械地回到浴室迅速洗漱。   沙发上放着一套崭新的衣服,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准备的。她没碰那条裙子,只拿了贴身衣物,换好后穿上了自己昨天来时穿的那一身。   中袖的连衣裙足够挡住绝大部分痕迹,但脖颈上还有吻.痕,刚才被陆闻别紧紧攥过的右手手腕也还在泛着红。   谈听瑟拆下包上作为装饰的丝巾系在脖子上,又从包里翻出腕表戴在右手,勉强将红痕挡住。   一切收拾妥当,踏出房门前她忽然停住步子,垂眸看向手腕。   缀满细钻的手链依旧稳稳当当地挂在腕骨上,昨晚她仰躺着将双手环在陆闻别颈后时,它顺着手腕滑下来,像夜幕中滚落了一串星星停在她眼前。   然而那不是星星,只是刺伤她的碎石与荒谬的笑话,赤.裸裸地嘲讽着她曾经的自作多情。   谈听瑟眼眶酸胀,试图扯下手链时坚硬的链条紧紧勒住左腕,心脏随之束缚紧缩,濒临破裂。   她用力一拉,尖锐的钻石硌着皮肤刺痛到极点,然后手腕上骤然一松。   一滴眼泪悄无声息直直坠入地毯,她随手将断开的手链扔到桌上,深呼吸开门离去。   ……   “陆总,航班改签到几点?”   “……陆总?”   陆闻别蓦地回神,拧眉按了按太阳穴,“最晚能推到多久?”   “和对方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三点,最晚只能改签成十二点那班才来得及。”   他看一眼腕表,“那就十二点。”   话音刚落,玄关处忽然传来密码锁解开的提示音,陆闻别动作一顿,挂了电话看向门口。明明面无表情,却无端显得阴沉。   聂显推门而入,定定看他一眼,语气复杂地开口道:“小瑟呢?”   “这事和你无关,我说了我会处理。”   “我去楼上看看。”   “聂显。”陆闻别警告似地沉声道。   聂显深吸一口气,被他给气笑了,“你处理,你他妈怎么处理?要不是人家家里人一通电话打到我这里要人,我还不知道你压根就没把人送回去!”   “所以这事与你无关,不需要你做什么。”   “我也不需要你做什么。”   气氛倏地一僵,客厅里安静下来,剑拔弩张的两人一齐循声望向楼梯转角。   谈听瑟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慢慢地走完了最后一截楼梯,只是步伐有着难以察觉的迟缓。   她走到聂显身边,仿佛看不到这里还站着第三个人,哪怕那道目光令她如芒刺背,“聂大哥,我们走吧。”   “车就停在门口。”聂显忍了又忍,勉强朝她安抚地笑笑。   哪怕表现得再若无其事,她泛白的脸色与微红的眼眶还是暴露了端倪。更何况她一直垂着眼没看他,脖子上还多了昨晚没有的丝巾,不用细想都知道绝对有问题。   他气得不行又格外愧疚。要不是他一时心软把人带来,事情说不定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两人正要往外走,身后陆闻别忽然把手机扔回桌上,发出“咚”一声闷响,“谈听瑟。”   见她脚步一顿,他压下急躁与不悦,语气僵硬地再次开口道:“我送你回去。我把航班改到了十二点,剩的时间不多,我们好好谈谈。”   谈听瑟差点笑出声。   他凭什么用这种命令和施舍的口吻?   在他刚才叫住她时,她心里不是没有过一点期待,想着或许他会认真审视这错误的一晚,或许他动摇了。   但他只是大发慈悲地告诉她,他将公事推后了一点,挤出时间想再“谈谈”。   也对,他是个商人。   “没什么好谈的,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谈听瑟没回头,攥紧包细细的链条,硌得手心发疼。   说完,她不管不顾地径直朝玄关走去,聂显一言不发地跟在身侧。   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格外刺眼。陆闻别没思考太多,本能地上前想将谈听瑟拦下,聂显却忽然抬手横在他们两人之间,“你一个大男人缠着小姑娘算怎么回事?”   他冷冷瞥过去,“聂显,你适可而止。”   “该适可而止的人是你,怎么,昨晚喝醉了乱来,现在酒还没醒?”   “至少现在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轮不到你来插手。”   “好,那你倒是说说你准备怎么做?”   陆闻别目光一顿,侧过脸看向沉默不语的谈听瑟,目光相碰后,她后退一步站到了聂显身后,和他划清界限的同时选择了别人作为庇护。   他忽然笑了。   “过来。”他返身拿起桌上的东西,盯着她递到她面前,一字一句道,“把药吃了。”   盒子上“紧急避孕”四个字格外刺目。 第17章 绝望 我爸生病的事,你知道吗?……   “陆闻别, 你他妈是不是人?!”   在谈听瑟伸手之前,聂显先一步动了,满腔怒火再也压不住, 冲动地抬手直接挥拳相向。陆闻别没躲, 因此那一拳重重砸了下去,骨肉碰撞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玻璃杯摔落在地碎片四溅, 破碎声清脆刺耳。   “别打了!”谈听瑟惊慌地伸手去拦,“聂大哥!”   她抱住聂显手臂的同时, 陆闻别抬手抹去唇角的血迹, 冷眼望着他们二人。   这一拳聂显半点也没手下留情, 倒的确打醒了他。   药是一早秘书连着衣服一起送来的, 他的确准备让她吃下去以防万一,但显然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口。   她往后躲的动作竟然让他一瞬间失去了理智。   “药给我。”谈听瑟忽然开口, 脸色惨白,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陆闻别没动。   她径直探身伸手从他手里夺过,鞋底踩在他们之间那堆破碎的玻璃渣上却浑然未觉, 手微微颤抖着飞快取出一粒药片。   谈听瑟没用水,一边哭一边将药片硬生生咽了下去, 然后狠狠将盒子扔在地上, 朦胧泪眼里透出难堪与恨意。   “我吃了, 你满意了?陆少这么喜欢玩女人, 怎么连措施都不记得做?”   一定要这么羞辱她吗, 让她当着聂显的面被迫丢尽了脸。   陆闻别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未置一词。   谈听瑟转身快步冲出大门, 委屈和愤恨随着泪水上涌,几乎将她溺毙在细颈的玻璃瓶里。   没有出口,没有氧气。   她死死咬着唇才没哭出声, 不断地深呼吸让她渐渐开始缺氧。   “小瑟!”聂显一把拉住她,“先上车,你冷静一点。”   谈听瑟没反抗,木然地被对方拉着走,另一只手胡乱擦去泪水,最后被塞进了副驾。   车很快驶离。聂显看着后视镜里跟上来的车,皱眉沉吟片刻,最后还是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告诉旁边的小姑娘。   车内空间安静到了极点,副驾上的人自始至终埋着头,双手抓着几张纸巾捂住脸,一直没变过姿势,只是纸巾却渐渐濡湿。   聂显一边开车一边小心打量,“小瑟?”   他目光忽然落到她右手手腕上——腕表往下滑了一点,露出泛红的一圈痕迹,罪魁祸首是谁不言而喻。   他心里又暗自骂了几句,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头疼半天开口道:“我现在送你回朗庭湾,谈叔那边不用担心,就说昨晚你和陈怀菲住在一起,她那边我已经叮嘱过了。”   “怀菲姐……知道了?”她低声道,声音哽咽,被纸巾阻隔后闷闷的。   “她以为你喝醉了不敢回家,没有多想。”   谈听瑟胡乱擦了擦脸,抬头看向窗外,没让聂显看到自己现在的狼狈模样,“谢谢你,聂大哥。”   不管是帮她隐瞒其他人,还是目睹她的难堪之后维护她、带她走。   她从前奋力追赶着“完美”二字,以为遇见陆闻别这个小小的“意外”也是完美的,然而这却成了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醒目丑陋的污点。   “不用谢我,如果不是我带你来——”   “不怪你,是我自己要求的,这次见不到我也会想别的办法。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还要谢谢你昨晚带我来。”   喜欢这种事只会不撞南墙不回头。   车内再度安静下去。   聂显从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也自觉没有立场说太多,只能沉默着一路将人送回家,维护她最后一点骄傲与自尊。   ……   到家后,谈听瑟用半路想好的借口搪塞了秦婶,回房把自己关了起来。   现在终于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让她冷静,也让她对昨晚到今天发生的一切有了实感。   她恹恹地缩在沙发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哭过之后眼睛和脸都干涩得厉害,明明从躯体到精神都格外疲倦,但她却根本没办法睡过去。各种凌乱的画面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逼她去回忆。   半晌,谈听瑟崩溃地起身冲进浴室,一遍遍用冷水洗脸让自己冷静,直到皮肤因冷意刺痛麻木才停下,然后逼迫自己打起精神拨通了谈敬的电话。   好一会儿对面才接起,听筒里传来的却是陈秘书的声音,“谈小姐?您终于接电话了。”   “我到家有一会儿了,”没听见谈敬的质问和斥责,她稍微松了口气,“我爸呢?怎么不是他接电话?”   “谈总在小憩,我就没叫醒他。”陈秘书又道,“谈总得知您一夜未归后很担忧,不过聂先生跟他说明情况以后他就比较放心了。”   谈听瑟心虚地应了一声,潜意识里一闪而过某种怀疑,却没精力去细想什么。   “那……等谈总醒了以后,我再提醒他给您回电话。”   “好。”   电话挂断,谈听瑟这才放任自己陷入浑浑噩噩之中。   接连三天,她推掉了各种乱七八糟的练习与课程,对于游泳更是只字不提,企图放空自己或者转移注意力。然而那些画面总是冷不防钻入脑海逼她面对,让她每晚失眠。   于是她只能把大量时间花在芭蕾上,试图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出汗、发泄,同时不再去胡思乱想。   这种方法似乎很有效,她能若无其事地拼命练习,也能在剧烈运动后因为饥饿吃得下东西,同时因为疲倦拥有睡眠。   直到某个傍晚,她站在练功房中央,不自觉地跳起了名为《蔷薇》的剧目。   那是在海城的那场演出上,她曾跳过的那支舞。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谈听瑟像个僵硬的木偶那样中止了动作,然后崩溃地蹲下.身忍住泪意,不去看镜子里那个小丑一样的自己。   身上的痕迹早在第二天就开始变淡、消退。她以为自己能很快走出来,结果却只是徒劳。   这一次谈听瑟没再逼自己假装振作,而是躲在练功房里哭了一场,然后一边哭一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时隔三天再哭一场竟然真的让她振作了些。但紧接着,前几天被她忽略了的问题突然跳回到脑海,将某根警觉的弦绷紧。   这几天她为了避开陆闻别与许诗薇订婚的消息很少去碰手机,但不代表她与外界彻底隔绝了联系,然而她却一次也没接到过谈敬的电话。   陈秘书明明说会提醒他回电,按照谈敬的性格,夜不归宿这种事也不可能不亲口训斥和质问她。   越是怀疑和担忧,疑点就越多。比如谈敬从没有在午餐前睡觉的习惯,而且那天早上他也只给她打了一通电话,现在想想本身就不太说得过去。   谈听瑟立刻打给了谈敬,等待电话接通的过程中心跳越来越快,某种不安被放大到了极点。   像是为了应证她不好的猜测,这次接电话的又是陈秘书。   “谈小姐,谈总现在在午睡,您有什么事吗?”   “我有话要跟他说,你让他接电话。”   “您先和我说吧,一会我帮您转达。”   “不,我要亲口跟他说,你现在就叫醒他。”   陈秘书沉默了。   “陈秘书?”她迫不及待地追问。   “谈小姐……”   “我爸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谈听瑟脑子里紧绷着的弦倏然断裂,“你跟我说实话,不然我现在立刻过去。”   陈秘书清楚如果自己选择说出实情,对方依然会选择立刻赶过来,于是只能破罐破摔地叹了口气,“您还是亲自来这边一趟吧。”   **   平层公寓的内部已经被彻底改造,多余的家具摆设被清空,显得室内格外空旷。偌大的卧室里摆放着各种简单仪器,俨然成了病房的模样。   “这种情况的脑梗塞医生建议保守治疗,但情况不太乐观,每天都在不断恶化。”陈秘书低声解释,“这个病要保证心情舒缓,那天早上谈总知道您一夜没回家有点着急,情绪波动比较大,所以这两天昏睡的时间才会比较多,但现在也慢慢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了。”   谈听瑟怔怔地站在卧室门口,手心发冷。   “所以……并不是什么出差,也不是车祸,都是为了治疗和养病?”她嗓音干涩,“坐轮椅也不是因为骨折了行动不便,是因为右腿失去知觉站不起来,对吗?”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力气,将这些事实再陈述了一遍。   陈秘书没有回答,默认了。   “住在这里也不是为了方便……”谈听瑟声音忽然哽咽,说不下去了。   住在这里也不是因为方便,而是因为要向她隐瞒实情,谈敬也不愿让她看到自己失禁、口齿不清、生活不能自理的样子。   甚至因为越来越多时候的口齿不清,他基本只用微信联系她了,就算打电话也只简单说几个字。   一直以来的不安成为了现实,还是一个比她的担忧糟糕千百倍、让她难以承受的现实。   谈敬对待她的方式再难以忍受,她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或许正因为他从来说一不二、雷厉风行,她才更难想象他羸弱地躺在病床上的模样。   “多久了?”   “半年前查出来的,一开始症状还比较轻微。”   “有可能好转吗?最坏的后果,是什么?”   陈秘书没有回答,这沉默让她恐惧。   半晌,陈秘书终于答道:“医生说如果持续恶化,很可能一两个月就……如果您今天没能发现,我也准备瞒着谈总告诉您的。”   一两个月……   她艰难地点点头,努力不让声音发抖,“我想……在这陪他待一会儿。”   陈秘书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轻轻关上门。   谈听瑟慢慢走到病床前,却又忽然后退两步,停在了一个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是习惯了和父亲不太亲近的、畏惧的关系,还是不敢站近了把他病弱的细节看得太清楚。   好几分钟的时间里,她脑海里都是一片空白,就像置身于某个没有尽头、没有任何人与物,更没有任何声音的空间里。不知站了多久,那种对于空旷的恐惧才如同海浪一样从边缘逼近,直至将她淹没。   谈听瑟蓦地又后退一步,这次却头重脚轻,久站之后血液循环不畅的无力感差点让她眼冒金星,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胸闷得喘不过气来,她只能用力深呼吸。   忽然,那只搭在床边略显苍老的手动了动,她吓了一跳似地抬起头,正好对上谈敬有些混沌的双眼。   “……爸。”她讷讷。   谈敬皱了皱眉,不知是否是在辨认。   谈听瑟一颗心高高悬起来,仿佛在等待宣判。   大概过了十几秒,谈敬突然清醒了似地抬手指她,一边含糊急促地吐出字词的模糊发音,一边抬头试图坐起来,看上去情绪格外激动,脸憋得通红。   她被吓得呆怔在原地,喃喃:“爸……”   “你……”谈敬脱力倒了回去,闭了闭眼,一字一句地用力发音,“你怎么……在这?”   这一次她终于勉强听清,也终于回过神快步上前,笨拙生疏地伸手扶着他坐了起来。   谈敬靠在床头,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不再说话,谈听瑟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出来。   她呆呆地看了眼指腹上的水痕,“爸。”   谈敬别过脸,没有回应她。   “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病了?”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依旧没得到答案。   “你别怪陈秘书,是我自己猜到的,他没瞒住我。”她自顾自地道,刚才不小心漫溢的情绪仿佛被束口的袋子收紧,现在声音冷静而平稳,“那天……我跟聂大哥出去,玩到后面喝了酒不敢回家,就在怀菲姐那里住了一晚,对不起。”   她像一个旁观者替自己念着台词。   谈敬依旧没说话,半晌,他忽然转头用了拍了拍床面,哆嗦着嘴用力朝门外吼了句什么,因为急躁越发口齿不清,像神智不清的老人在杂乱无章地吼叫。   “陈——ch——唔唔!啊!”   谈听瑟被他骤然爆发的喝叫吓得一抖,瞪大眼的一瞬间眼前就变得模糊,泪水夺眶而出,“爸,你……你别这样……你怎么了?”   门被人匆忙推开,陈秘书忙不迭跑进来,“谈总!”   “出——去!”谈敬用力抬起手指着门口,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门外,手指抖个不停。   “谈小姐,您先出去吧!”   谈听瑟不肯走,脆弱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全线崩溃,“爸!”   “谈小姐!”陈秘书半强迫地拉着她往外,“谈总情绪不能激动,您先跟我出来吧,就当是为他着想!”   谈敬背转过身不肯看她,她望着他头发花白的背影突然哭得不能自已。   为什么?   为什么?   房门被重新关上,谈听瑟蹲在门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一直不停地在心底喃喃着问为什么。   痛苦和无助几乎将她击溃。   在她试着从前些天的阴影里走出来的时候,命运又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谈小姐。”陈秘书在她身边蹲下,不忍地递来纸巾。   谈听瑟用力咬了咬下唇,深呼吸,“为什么,他……他都没办法说话?”   “可能是刚醒过来,情绪又太过激动。您别急,等他慢慢适应一会儿就能好一些。”   她点点头,将脸埋在臂弯里抽泣。   “谈总不是不想见您,只是不想让您看到他这个样子,他要强惯了,不能接受自己在你面前倒下。”   “我知道了。”她喃喃着重复了好几遍,“我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在那一瞬间崩溃。   对于一直对自己施以高压的父亲,她以为自己没有太深的感情和依赖,只有畏惧和违心的屈服。   但这一刻,她能想到的竟然都是他为数不多的好。   好像有很多念头从脑海里划过,又好像一直都是空空如也。上一秒还觉得脑子里很乱,下一秒心脏就空得厉害。   好一会儿她才又开口:“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   ……   谈听瑟在公寓一直待到了晚上。   期间谈敬一直没有说要见她,却也没有真正让她走,于是她就一直待在客厅里发呆,陈秘书送来的饭菜她也只勉强吃下了一点。   原来几天前她经历的痛苦和现在的一切比起来都不值一提。脆弱的神经经历几次折磨后已经不堪一击,连回想起什么都会让它刺痛。   她只能放空自己,什么也不去想。   谈敬很早就睡下了,陈秘书和护工都住在公寓,这里没她过夜的位置,于是她不得不妥协先离开,被司机送回了朗庭湾。   坐在车上,谈听瑟忽然拿起手机。   这几天陆闻别给她打过电话也发过消息,但她都没有回复。一点进消息列表,就能看到他发给她的那句话还显示着未读。   【等出差回来,我们彼此冷静之后认真谈谈。】   谈听瑟没回答他的话,径自问道:【我爸生病的事,你知道吗?】   将这句话发送后,她紧紧攥住手机,一错不错地盯着屏幕。十几分钟后,两个字出现在屏幕上。   【知道。】   她又问:【你没告诉我,但却因为这一点而不得不再三照顾我,是吗?】   谈听瑟头靠着车窗,面无表情的模样有些木然。窗外掠过万家灯火,但都是属于别人的温暖,没有哪一盏是特意为她点亮的。   昏暗的车内,她最终看见他回答道:   【是。】 第18章 门当户对 小瑟,你,喜欢……他?……   手机屏幕的光在车内有些刺目。   那几句简短的对话后, 陆闻别忽然一通电话打了过来,谈听瑟想都没想直接挂断关机,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她问了他两个问题, 他都回答了, 答案简短利落到了极点,没留下分毫说谎的余地与可能。   况且他也不需要说谎。如果用这两个答案作为前提, 许多问题都不再变得无迹可寻。   教她游泳是因为重病的长辈拜托,他无法拒绝。对她特殊则是因为在长辈的嘱托下, 要对她怜悯照顾。   至于对她突如其来的冷落, 也只是因为他终于将对她的态度调回正轨, 不再碍于人情给予她半点特殊。   而他对她的宽容、纵容, 以及给她的自由,只是因为他不曾真正在意。所谓的无权干涉影响她的人生, 则是冷眼旁观的托词。   她曾以为自己跨过了他的底线,现在才知道那条线离他还很远很远。而她还傻傻以为有希望,以为他从前对自己的好总不是空穴来风。   谈听瑟不知道是否因为今天承受的太多, 以至于她想明白这些以后只觉得想笑,竟然都不觉得难过, 只觉得愤怒。   她知道自己不该迁怒的, 可脑子里总有个声音想质问陆闻别: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明知道我爸他病重的事, 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头靠着车窗, 慢慢闭上酸胀干涩的眼, 沉沉地舒了一口气。   **   在医生的建议下, 谈敬转入了医院的病房。   虽然私人疗养院非常注重隐私性, 这事也并没有向外公开,但风声依旧传了出去。一开始只是谈氏内部员工在议论,后来媒体紧跟着报道, 让谈氏的股价多少受了影响。   为此谈捷不得不去应付处理,也减少了来探望的次数。但在消息传出去的第一时间,他就按照谈敬的意思谢绝了一切想来探病的人。   而这两天谈听瑟每天都往医院跑,大多时候她都待在病房的外间,避开了谈敬格外狼狈不整的时刻,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没赶她走。   少部分谈敬平和而清醒的时间里,父女俩会待在一起,但基本都是沉默相对。   亲情关系在一夜之间被重塑,但他们谁也没有先迈步第一步,只是默然地适应着。   “明天,”谈敬躺靠着,忽然慢吞吞地开口对她道,“别来了。”   谈听瑟翻页的手一顿,垂眸合上书页,悄悄眨了眨眼缓解眼眶的酸涩。   昨天她来的时候谈敬不知道,一个人坐在病房里喃喃,她放轻了脚步站在门边,听见他含糊缓慢地不停重复着同样的字眼。   明天,别来了。   由模糊到清晰,他一遍遍练习着这五个字,最后终于说得很清楚。   现在谈听瑟终于明白他了他昨天一次次练习的目的,也庆幸昨天自己没在那时候敲门进去,最终假装什么都没听到过。   “爸,你让我陪你待一会儿吧。”   “……跳舞。”   “我每天回去都有好好练习,绝对不会松懈的。”   谈敬不再说话了。   谈听瑟看了看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迟疑着再次将书翻开。   其实她根本看不进去任何内容,只是时不时机械地翻页假装自己在看,实际上盯着字母发呆。   意识如同被抽离出来,不受时间空间的影响穿梭跳跃,回忆着过去十九年里有关谈敬的重重。   她一直知道自己的父母不算是为爱结合,但也正因为这样,他们在追求事业、维护名望上的意见格外统一,这种统一在对她的培养上体现到了极致。   亲情和依赖她感受得很少,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塞进“完美”的模版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母亲去世的时候她年纪不太大,随着成长她慢慢摆脱了阴影,却又身处于另一种阴影之中。谈敬会不停地用逝者对她的期望严厉地督促她,于是“母亲”这个词成了她枷锁之上如影随形的符号。   她埋怨过,恨过。他们或许都不是合格的父母,但的的确确为她提供了其他人无法拥有的一切。   到底是有着血缘、羁绊最深的人。   小时候谈敬也经常把她带在身边,夫妻俩也会一起来看她的比赛和表演,以前他们也会夸奖她的。她被其他人欺负的时候,谈敬也会保护她,然后告诉她不必屈从于任何人,因为她是他的女儿。   谈听瑟怔怔地盯着书本,半天都没翻页。   她发着呆,没注意到躺在床上的谈敬慢慢转过了头,正小心地注视着她。   忽然,门被咚咚咚敲了三声,陈秘书的声音低低地在门外响起,“谈小姐?”   “我在。”谈听瑟惊醒回神,看了眼闭目养神的谈敬后起身开门出去,将背后的门虚掩住,“怎么了?”   不等陈秘书回答,她目光已经越过对方看到了另一道身影。   那人站在病房门口,眉眼因为些许的疲倦而显得有些冷然。他隔着几米远注视着她,眸光平静深沉,令人难以窥视。   她意识还没反应过来的一瞬,身体就已经先一步僵住了。   “陆先生刚出差回来,赶过来想看一看谈总。”陈秘书解释道。   “……嗯。”谈听瑟僵硬地别开脸,脚尖已经不自觉地朝门口方向动了动,透露出想要离开与躲避的信号。   然而要走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心里蓦地一惊,迟来的警觉让她浑身发冷。   陆闻别这个时候来,会不会把实情告诉谈敬?就算他不主动说,谈敬也有可能问起什么。   “爸他好像睡着了。”她若无其事地朝陈秘书低声道,然后伸手握住门把,准备轻轻把门关严。   话音刚落,病房里间忽然传出谈敬的声音,“进。”   闻言,陈秘书转身对陆闻别道:“陆先生,谈总醒着,您进去吧。”   脚步声渐渐靠近,谈听瑟僵持片刻,松开门把退后两步抬起头,露出消瘦而微微苍白的脸。   黑白分明的眼直直望着面前的男人,沉沉的没太多生气活力,星星点点的倔强却一如既往的鲜明,仿佛在那日之后破碎重组。   四目相接,她开口时声线干涩地压抑着什么,“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不要反悔。”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病房。   陈秘书对眼前的情况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识趣地没有多问,只安静地坐下来继续处理工作,竭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病房外间的门咔嗒一声合上,陆闻别在原地静立片刻,忽而垂眸望向面前的门把。金属的短横杆亮光刺目,上面却还隐约停着淡淡的体温。   他握住把手,神色未变地推门而入。   ……   谈听瑟找了个长椅坐下。   她没选择坐在荫蔽处,这会儿正是上午,渐渐升温的日光包裹在四周,让她意识和心跳一点点回温。   这些天她不断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在意其他事的时候,而且激烈的负面情绪实在太累了,她不想再去感受。   前些天发生过的事都被她刻意屏蔽,直到刚才见到陆闻别才陡然想起。   明明只过了几天,现在却觉得像过了很久。   谈听瑟漠然地放空自己,盯着某个地方发呆,某道熟悉的身影却忽然从视野中经过。   “聂大哥?”   “小瑟?怎么坐在这里。”聂显几步走过来,在她身侧坐下。   “我……我出来透透气。”谈听瑟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勉强干巴巴地笑了笑,“你怎么在这儿?”   这是两人从那天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她刚才叫他的时候没想太多,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尴尬局促起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对方。   好在对那件事聂显只字未提,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我来看谈叔,昨天刚听说。”聂显脸上的笑意淡了淡,看样子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谈听瑟打起精神,有点不自在地朝他笑笑。   这种时候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别人的安慰,那种无助、茫然和痛苦也不会因此减少,但她很感谢对方的好意。   “带我过去吧?”聂显道。   谈听瑟张了张嘴,面露迟疑,“现在?”   “怎么了,现在不方便吗?”他看一眼腕表,“等会儿我还有个会,如果今天不方便的话我就明天再来。”   “也不是不方便。”她攥紧手,酝酿半晌才说出那个名字,“……陆闻别刚才也来了,不知道他现在走没走。”   聂显一时间也没说话,末了烦躁地叹了口气,起身时无奈地半开玩笑道:“没事,我和他总不至于在医院里打起来。你在这儿坐着吧,我自己过去就行。”   “我跟你一起。”谈听瑟紧跟着站起来,说不出那点莫名的心慌是因为什么,“正好我也想回去了,外面太阳太晒。”   “那行,走吧。”聂显神色复杂地点点头。   回病房的一路上谈听瑟默默祈祷陆闻别已经走了,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回去时病房里间的门还紧闭着,陈秘书坐在外间工作。   她在门前站定,鼓起勇气抬手敲了敲,“爸,聂大哥来了。”   几秒钟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谈敬下不了床,里面除了陆闻别以外也没有第三个人……谈听瑟盯着逐渐大开的门缝,看到了男人妥帖的袖口与腕表,一如既往冷静克制的装束。   门很快大打开,三人对立僵持,气氛沉默而紧绷。   但也只是一瞬间。两个男人无声对视片刻,接着就都伪装得自如有余、熟稔如常,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你来看谈叔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聂显状似随意道,“这事你之前就知道了?”   【我爸生病的事,你知道吗?】   【你没告诉我,但却因为这一点而不得不再三照顾我,是吗?】   想到这两句质问,陆闻别难以察觉地蹙了蹙眉,没耐心去猜聂显是否在含沙射影,再抬眸时淡淡道:“我以为你昨天就会来。”   聂显一噎,想到几天前和他简单谈谈的情景,又把自己气得说不出话。   谈听瑟倍感压力,抿紧唇绕过两人走进病房,“爸。”   从病房里的氛围来看,她担心的事好像并没有发生,这让她脑子里紧绷的弦稍微松了点。   谈敬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看着她指了指一旁的沙发,她心领神会,上前倒了杯水递给聂显,“聂大哥,坐吧。”   她目光微微闪躲,没留意到陆闻别视线一掠而过。   没人多提病情,都心照不宣在随意寒暄。谈敬大多时候都是在听,偶尔说点简单的字句。   “竞标,成了?”他看向陆闻别。   后者略一颔首,“十拿九稳,不出意外陆氏会赢。”   “好。”谈敬点点头,沉吟一会儿又道:“许家,不错,替你……高兴。”   话音刚落,除他以外的三人神色都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见陆闻别没有反驳,谈听瑟呼吸微滞,心脏像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慢吞吞攥住拉扯,麻痹的痛感一点点苏醒。   他既竞标成功,又能通过联姻强强联合,对陆氏来说不仅仅是一举两得,简直是一本万利。这么完美的计划当初差点被她给毁了,那么生气也是情有可原。   她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   “可惜,小瑟……不从商,”谈敬说得很慢,每个词都调动肌肉仔细酝酿,但咬字不清的问题无法避免,“谈氏,可惜。”   谈听瑟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聂显也听明白了,但芭蕾不可能跳一辈子,现在学着经商未来接手谈氏不是不可能。想到这他下意识想说点什么,“谈叔,或许小瑟她——”   然而刚开口就被谈听瑟打断。   “没什么可惜的,我也没什么经商的天赋,谈氏还是交给其他人最合适。”她乖巧顺从地朝谈敬笑了笑,“我会好好跳芭蕾,尽力往高处走。”   事到如今,她不想再忤逆谈敬,也不想再让他不放心。这对她已经是既定的结果,去争论一种不曾发生过的可能性,没有什么意义。   谈敬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是满意也是欣慰。   陆闻别望向窗台的方向。   年轻女人穿着简单大方的浅色长裙,静静坐在柔和的天光中,从眉眼到并拢的脚尖都是乖顺的,没有任何一点叛逆的痕迹,和从前沉浮在池水中的鲜活模样相去甚远。   像一株蔷薇收拢花瓣,静静退回枝繁叶茂中。   他眸光晦暗,定定地看了片刻。   “小瑟,你,喜欢……他?”   陆闻别目光一顿,蓦地转头去看谈敬。   只不过谈敬看的并不是他,而是相互之间离得更近的谈听瑟与聂显。   “爸,你说什么?”谈听瑟愣住,怔怔地转头和同样傻眼了的聂显四目相对,短短一秒后两人相视而笑,只不过笑容里多多少少有点窘迫和尴尬。   谈敬问:“那天,晚上,你和他?”   谈听瑟笑容微僵,把头转了回来,“那晚我是和聂大哥一起出去了,后来我喝醉,他……把我送到了怀菲姐那里。”   说完的那一瞬间,她一阵报复似的轻松,又觉得心口沉得喘不过气来。   原来只需要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可以把已经发生过的事抹去。但事实如何深刻,只有她自己清楚。   谈听瑟忽然抬起头,这才发现陆闻别一直在看着自己。她看着他平静到面无表情的无谓模样,轻轻地勾了勾唇角。   他目光倏然起了波澜,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谈叔,这事是我做的不对,不该带她喝酒还夜不归宿,您别怪她。”聂显歉意地笑笑,“以后不会这样了,我肯定替你把她看得好好的。”   他这么说一方面是为了道歉,另一方面是为了向陆闻别表态。   陆闻别脸色随之沉了沉。   但这番话落到谈敬耳里时却变了意味。他目光在聂显与谈听瑟之间打量一圈,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忽略的问题。   身外之物他可以让律师替她处理妥当,谈捷也能照拂她,但这种照顾都是有限的。   聂显今年二十五,年纪上勉强合适,虽然有时候看着有点不着调,本性还是正的。聂家的产业这些年势头也很不错,两个人门当户对。   最重要的是两人看上去相处得不错,他还亲口说要替自己照顾小瑟。   如果是他,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谈敬勉强说服自己,神色几番变化后朝聂显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谈听瑟根本没看出谈敬表情与眼神里的端倪,但除她之外的另外两个男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   三个人没在病房里待多久,很快谈敬就显得有些精力不支,被护工照顾着睡下了。   谈听瑟跟在聂显身边打算送他出去,同时也是为了避开一切和陆闻别相处的可能。然而她才刚走上走廊,手臂就蓦地被人从身后紧紧扣住。   同样的位置与力道,她心里重重一跳,边挣扎边转身低喊:“你放开我。”   陆闻别背着光,眉眼显得有些阴沉,语气却是截然相反的平静。   “我有话要跟你说。” 第19章 一无所有 她想离开一段日子了   “我不想听, 也没什么要跟你说的。”   “你准备一直逃避问题?”   “别用这种教训人的口吻跟我说话,”痛处被毫不留情地刺中,谈听瑟尖锐地拔高嗓音, “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处理方式, 你没资格管我。”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陆闻别语气微冷,多了些警告的意味。   “但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他目光微沉, “谈听瑟,你别这么幼稚。”   “陆闻别!”聂显拧眉, 抬手就要将两人隔开。   然而他刚上前半步, 陆闻别就目光沉冷地瞥了过来, “不需要其他人在场, 就我们两个。”   谈听瑟闭了闭眼,用全身的力气才维持着表面的冷静, 但又觉得疲倦至极。   “聂大哥,”她看向聂显,“你不是一会儿还要开会吗, 先回去吧。我在这里跟他说几句话再走。”   聂显一脸的不赞同,但是却也没再过多干涉, 只是意有所指地提醒:“如果有什么问题, 记得及时联系我。”   “好。”谈听瑟点头。背后某道目光存在感强得难以忽视, 让她的脊背与垂在身侧的手臂都戒备地紧绷。   她目送对方离开, 然后转过身。   陆闻别已经松开了她的手, 隔着一臂远的距离站在眼前。   “是什么让你认为, 我爸病成这样的情况下我还有心思考虑别的?”她望着他忽然笑了, 然后那点讥讽的笑成了投入深潭的石子,倏然沉底隐没,“别以为这件事对我有多重要, 就算不是你,换成别人依然可能会发生,重点在于我想怎么做。”   谈听瑟承认自己是想激怒他,这些话说出口时她心里也有一种难言的快意,足以暂时麻痹痛苦。   “我现在根本不在乎、也不觉得我们能谈出什么。所以没必要浪费时间了。”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她每多说一句,陆闻别的眸光就越冷一分。   “的确。”片刻后,他冷着眉眼微微一笑,“我是在浪费时间。”   无论如何,这事他有一半的责任,而且她年纪小,不能指望她有什么合理的处理方法。但是他不可能无限制地放低姿态,现在看来,这件事可以到此为止了。   话音刚落,谈听瑟看着他不紧不慢地退后两步,然后转身从走廊另一侧离开。   她下颌微抬,平静而骄矜地回到病房门口。推门前她木然地吞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被勉强润泽,不再发疼发胀,如鲠在喉。   到此为止了。她对自己说。   ……   黑色轿车静静驶过公路。   放在仪表盘前的手机忽然亮起,开车的人垂眸瞥一眼,又抬眼神色漠然地继续驾驶。直到车开进地上停车场,他才在停车时分神回拨。   “陆先生。”   “嗯。”   “本来不该打扰您的,但是……您生日之后,打扫别墅的佣人在二楼卧室发现了一串被扯断了的钻石手链,看着特别贵重。您一直没问起,管家不敢再擅自继续保存了。”   “扔了吧。”陆闻别将车停稳,淡淡道。   “……好的。”   电话挂断,空旷的停车场将寂静推入车内。   他解开安全带,本该立刻下车,却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上没动,神色掩盖在车库昏暗的阴影之中。   半晌,他神色如常地下车离开。   **   谈听瑟开始每天奔波于家、医院和一些公开场合。   芭蕾需要每天刻苦练习,她不敢松懈,其他文化课程的预习与复习全被她放在医院完成。偶尔的晚宴她并不想出席,但却不能不去。   为了给众人一颗定心丸,为了不让外界对谈敬的病情有各种糟糕的揣测,她必须要出面粉饰太平。   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戴着面具,向不同的人展示着他们希望她表现出的样子。就像谈敬不希望她慌乱软弱,也不希望她把难过挂在脸上,于是她就假装一切如常。   其实她真的很怕,因为没人可以倾诉,没人可以帮她。她很希望谈敬能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哪怕只是安慰。   可这不是他们的相处模式,这场突如其来的病好像改变了一点他们的关系,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   交心、示弱、温情,对她和谈敬来说都是陌生的字眼。   “什么,时候,回……法国?”谈敬忽然问。   谈听瑟回过神看向病床,斟酌措辞,“我已经和老师申请过了,九月可以延迟报道,不用急着回去。”   话还没说完,她就看见谈敬用力摇头,“……不行!”   “爸,文化课程我早就已经自学完成了,而且只是缺席一段时间——”   “我一直……不好,你就,不走?”   谈听瑟垂眸,“你会好起来的,医生说最近的情况都很好。”   “选拔,怎么办?”   她抿唇沉默片刻。   三年前她被选入法国最好的芭蕾舞团,从实习舞者开始努力向上选拔晋升,成为首席是唯一的目标。过去三年每一次的选拔考试她都从未缺席或失败,但这一次……   “明年还会有机会的。”她若无其事地笑笑。   其实并不是的。等级越靠上的舞者群体中会有名额空缺的可能性就越小,也就意味着晋升的机会会变得很难得,竞争也更激烈。但不是明年还有后年,她可以等。   谈敬脸色不太好看,对着她再次重重摇头,“你骗我,你……自己,知道。”   谈听瑟没再反驳,唇角的弧度慢慢消失。   “爸,”她没和谈敬对视,第一次将这样的话面对面说出口,“对我来说,不管是芭蕾还是别的什么,都没有家人重要。现在我最亲的人只有你了,我不可能在这种节骨眼上抛下你回法国。”   晋升机会可以再有,但他的生命如果真的在走向倒计时……   谈敬沉默。   “以后,”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你二叔……是你,最亲的人。”   这一次是谈听瑟半晌闭口不言。   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眼底隐有难言的挣扎,“我以为……”   话只开了头就没了下文,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以为什么?   以为你会恨我?   以为你不会把对我的亲情看得这么重?   谈听瑟胡乱猜疑着他没说完的后半句,又茫然地思索着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最后她只低声道:“我是你的女儿。”   毕竟,我是你的女儿。   某些话一旦开了头,就仿佛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启齿。谈听瑟坐在床边陆陆续续说了很多,太触及内心的字句被她模糊带过,谈敬就静静听着。   “虽然你和妈妈一直期望很高,但对我来说,芭蕾并不是人生的全部,也不是第一位。就像那次在海城的演出……如果你告诉我实情,我放弃了也没什么,那只是一次演出,仅此而已。”   “其实这几年的各种演出和比赛,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至少远远比不上小时候你们坐在台下看我表演的那几次。”   说着她偶然抬眼,才发现谈敬不知道什么时候精力不支睡着了,而那些话真正被他听到的也不知道有多少。   谈听瑟笑了笑,起身替他盖好被子,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自从那次“谈心”后,父女俩之间的氛围不知不觉地缓和了许多。   或许是不需要劳累加上心情舒畅,一周多的时间里谈敬的病情不仅没有恶化,还有隐约变好的趋势,连说话似乎都更清楚了一些。   “如果情况持续下去的话,可以持乐观态度。”主治医生笑道。   谈听瑟愣了愣,下意识和谈捷对视一眼,还没回过神就控制不住笑起来,“谢谢医生。”   一直到医生离开病房,她唇角的弧度都始终没下去过,然而推门走进卫生间时却没忍住躲起来掉眼泪。   医生曾说谈敬很可能只剩一两个月的时间,于是这个倒计时始终悬在她头顶,让她每晚都睡不安宁。   而现在,她能稍微松一口气了。   有了这个消息,似乎前些天所经历的一切阴霾都变得无关紧要。   回到病房时,刚出门透了气的谈敬坐在轮椅上转头看过来。见状,谈听瑟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脱口道:“爸,你要不要看一场我的表演?”   话音刚落,她表情有些不自在地僵了僵。   “表演?”谈敬也愣了愣,目光不自然地微微错开,“最近,有吗?”   “……没有很多观众的那种。”她很快补充,“我只是随口问问,要不还是等你身体再好一点儿的时候吧。”   然而谈敬却摇摇头,“看。什么时……候?”   “这……下周。”她眼睛蓦地一亮,却以为自己克制得很好,“下周末,就在松城。到时候让陈秘书带你来。”   ……   周六,松城剧院被人包场,本不该有任何演出的夜晚所有灯光蓦地亮起。   观众席空空如也。   根本不是“没有很多观众”,而是观众只有他们。即便早有猜测,谈敬依然百感交集,在被谈捷推着往前时沉默地望着还紧闭的幕布。   “小瑟说这是最佳观赏位置。”谈捷停了下来,一边笑着解释,一边和陈秘书在相邻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谈敬点点头。   四周很安静,因此某一刻忽然响起的轻柔音乐声还让人恍惚以为是错觉。   幕布缓缓拉开,灯光凝聚在轻盈跳跃着出场的舞者身上。这束光让人目光立刻聚焦,全神贯注地开始欣赏。   谈敬有些出神。   他想到了一些模糊的画面——小小的女孩儿满头汗水地站在练功房里,压腿时脸因疼痛而憋得通红,可从头到尾没有哭过一声。   某一天小姑娘终于站上了舞台,那舞台对她小小的身板来说过于宽广,但是她脚尖却立得稳稳当当。   那时,他就坐在台下鼓掌。   他心疼过吗?   似乎是有的,但他渐渐就把这种付出和辛苦当成她必须经历的磨难,毕竟这世间没有什么得来是容易的。   脑海里小女孩奋力起舞的模样很快模糊,因为几次之后他就很少再去看她的表演。   “爸爸,我要成为首席,到时候你和妈妈坐在第一排看我!”   “爸爸,我今天跳舞脚好痛哦!”   “爸爸,班上的小朋友说我的脚很丑。”   ……   稚嫩的童声犹在耳畔。   谈敬看着舞台上翩翩起舞的少女,难以言状的自豪与愧疚从胸腔升起,让他眼眶渐渐湿润。   他大概不算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因为从没把这些角色当作自己人生的第一要务。然而在这不断病重的半年里,他看到了很多曾被自己忽略的东西。   只有快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拥有的可贵。   不知道他是否明白得太迟。   台上的小姑娘跳着独舞,却丝毫不让人觉得单调。怔怔地看了很久,谈敬才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很少夸奖她。   那天谈听瑟絮絮叨叨地吐露心声,让他有点无措,也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可却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又或者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不知道自己这迟来的夸奖对她来说到底重不重要,但这或许是个机会?   等这场表演结束后,他想亲口夸一夸她,就像一个寻常父亲那样。   ……   音乐接近尾声。   谈听瑟眼底有着光,兴奋紧张得像第一次登台表演。   因为她知道这次观众席里有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亲人,刚才她没忍住分心去看的时候看得很清楚,谈敬就坐在最中央笑着望着她。   哪怕其他的座位空空如也,这一场演出也意义非凡。此刻的世界再小,里面装满的也是最珍贵的礼物。   终于,音符休止。她将最后一个动作定格得完美,然后半跪下.身,展开双臂谢幕。   台下传来掌声的那一刻,她雀跃又忐忑地直起身,笑容灿烂地从台上轻巧跃下,朝着观众席欢快地跑过去,“爸爸!”   “谈总?”   陈秘书看这支舞看得入迷,不过也没忘记时不时转身顾及身侧的谈敬。这会儿没听见身边的人回应,他侧身去查看情况,才发现轮椅上的人不知何时睡着了。   最近虽然谈敬说话清楚不少,但似乎依旧会不时因为疲倦睡过去。他见状伸手轻轻拍了拍对方肩膀,“谈总?演出结束了。”   “爸爸!”   谈听瑟很快跑到观众席中,灯光还没完全亮起,她只能看到谈敬仰靠着,旁边的陈秘书正和他说着什么。   她稍稍停住,正打算再次开口,却看见陈秘书猛地转过头看着自己,脸色灰败。   谈听瑟一怔。   下一秒,她意识到了什么。   但也仅仅是意识到了。心脏因恐惧而收缩的异样混入运动后的高频率跳动中,让她忘记呼吸。   大脑一片空白,这一刻一切如同静止,所有的人和声音都被拉成灰蒙蒙的慢镜头。   一瞬间,巨大的绝望尖啸着冲击而来。   “爸!”她狂奔而去,靠近时轮椅上的人依旧不为所动——他闭着眼神色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普通的睡眠。   但呼吸和脉搏都已经停止了,这是一场长眠。   陈秘书和谈捷似乎在焦急慌乱地说着什么、做着什么,但她却根本感觉不到,只是踉跄着扑上去扒拉着轮椅,拼命地喊着医生。   “叫医生来!不,送医院!快送医院!”   “小瑟!冷静!”   “送医院!快叫人,叫医生!”   “小瑟!”   谈听瑟被迫转过身,双眼艰难地聚焦,辨认出脸色发白的谈捷。对方用力握了握她的肩,“冷静一点,我们马上送他去抢救。”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眼泪流了满脸。   ……   护士脚步急促地将人推进了手术室,开始一轮又一轮的抢救。   他们早已判断过患者的生病体征,但是这不是普通人物,哪怕看在对方给医院注资无数的份上也必须把抢救的方法都试过再说。   手术室的门紧闭。   谈听瑟呆呆地坐在走廊上,无意识地发着抖。   不是说最近的病情已经好起来了吗?谈敬身上明明也的确有着好转的迹象,所以所有人都怀抱了原本湮灭的希望。   总是这样。似乎总是这样。每当她以为自己能获得一线转机时,背后那只命运的手总是恶狠狠将她推入玩笑之中。   不管是爱情,还是亲情,她总没办法获得爱别人、和被别人爱着的机会。   她咬着牙,将哽咽忍在喉间,满脑子都是刚刚她高高兴兴奔向观众席,却从陈秘书的表情中得到噩耗的那一刻,这些天她与谈敬缓和融洽的相处画面也在眼前闪回。   她捂着脸深呼吸,泪水溢满指缝。   等待的每一秒里她都竭尽全力地抗拒着下一秒的到来,然而那扇门还是很快打开——没有惊喜,没有生机,门后的一切寂静无声。   莫名的,在那一刻她想到的不是死亡,不是分离,也不是孤独。   她想到的是,这一场难得又久违的演出之后,自己还没来得及听到来自父亲的一句肯定与夸奖。   “很遗憾,抢救无效。在送到医院之前,患者就已经死亡了。”   医生的宣判刺穿她游离的意识,大脑像被清空,一切被抽离得干干净净。   谈听瑟呆怔几秒,然后弯腰捂住脸,撕心裂肺地哭出声。   ……   医院走廊被死气沉沉的白色灯光吞噬。   陆闻别匆匆赶到时,走廊里有一道身影格外引人注目。她静静垂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身上还穿着雪白的舞裙,装饰在发间的几根羽毛耷拉下来不成形状。   一只孤零零的、狼狈无依的天鹅。   他脚步微滞,秘书打电话告知他的消息犹在耳边。   “陆总,谈总他……刚刚因为脑梗去世了。”   **   葬礼准备得有些匆忙。   谈敬去世的消息引得业内一片哗然,众人纷纷致电为说一声节哀,小部分关系亲近重要的人参加了葬礼。   谈听瑟跟着谈捷一起主持大局,谈捷的一双儿女也在葬礼前匆匆从美国赶了回来。   葬礼当天,仍处于夏季中的松城降了温,在阴云笼罩下有些凉意。   现场安静到只剩低语,一道纤细的人影立在队伍最前,长袖的黑裙与束起的黑发将生气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双手交握在身前,脖颈与脊背线条笔直,下颌抬起的弧度与垂眸的角度刻板得分毫不变。   冷肃,端庄,稳重。如果不是双眼通红微肿,眼下还有着沉沉的青色,谁也看不出异样。   宾客来了又走,她始终站在那儿。   直到人都散了,再没有人来。   ……   身后有脚步声慢慢靠近。   谈听瑟站着没动,沉默地注视着墓碑上的照片,任由那脚步声在心底踏出一点难以察觉的波澜,最终消弭于无形。   她微微张了张嘴,哽咽与哭腔随即涌到唇边,于是她立刻抿紧唇深深呼吸,维持着不曾失态的模样。   痛苦和悲伤可以留给自己,她不会向外人展现。   尤其是当这个“外人”是陆闻别的时候。   筹备葬礼的这几天里她混乱地想了很多,包括她与陆闻别之间的事。她一遍遍地想自己喜欢他的原因,像钻进了牛角尖。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半晌,两人之间都安静得只有风声。   忽然,谈听瑟开口打破沉默,声音里有长久哭泣之后的沙哑,但却冷淡空白,就像一块透明的冰,用利器轻敲或许能在深处听见一点空寂的回声。   “从前,我一直很渴望自由。”她笑了,“但现在,除了自由,我什么也没有了。”   从前她活得像个高压之下的木偶,向往孤注一掷的叛逆,向往对别人来说稀松平常的自由,向往阅历与对人生的主导权。   而陆闻别,何尝不是她这种向往的具象表现。   就当她天真幼稚吧,将一切寄托在一个她根本一无所知的人身上。   身旁的男人没有说话,但谈听瑟能感觉到他正看着自己。   他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同情吗?   她不需要,甚至她厌恶。   “你有话想跟我爸说吗?”谈听瑟平静问,然后微微点头,慢慢地朝后退了两步,因久站而身形不稳摇晃时一只大手伸到面前,但她轻轻侧身避开了。   “毕竟他曾经对你照拂有加。”   说着,她转身就要离开。   “谈听瑟。”陆闻别蓦地开口,嗓音沉肃喑哑,三个字里仿佛有着她听不懂的含义。   她眼泪倏然滑下来,却一步步稳稳当当地往前走着,没有因此而驻足。   这是她抓不住的,现在也不需要努力去抓住了。   车就停在不远处,树荫挡去了烈日的最后一丝热度,以至于坐进车里时谈听瑟觉得有些冷,每一次呼吸间都是寒意。   “走吧。”她对司机说道。   今天光线并不强,但她双眼依旧刺痛得厉害。   车缓缓驶离,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还留在原地,沉沉地望着她的方向,如同一尊雕塑。   谈听瑟闭上眼,忍下的泪意倒灌入胸腔,几乎将她溺毙。随之而来的是试图逃离与喘.息的冲动。   她想逃避。   她想离开一段日子了。 第20章 游轮失事 失踪三天基本就意味着死亡……   包厢的角落没人打搅, 只有两个人坐在沙发两侧,在闹中取了一片静。   “她走了。”聂显忽然道。   陆闻别端起酒杯递到唇边,仰头喝了一口, 仿佛漫不经心, “谁。”   “小瑟。”   他咽下口中的酒,垂眸凝神片刻, 看着杯中摇摇晃晃的光,未置一词。   聂显张了张嘴, 看上去忍了又忍, 最后憋出一句, “你连她去哪儿了, 多久回来都不问一句?”   “那是她的自由。”   “你会这么说,我还真是一点儿也不意外, 因为我清楚你就是这种人。”聂显表情更烦躁了,抓起杯子就狠灌了几口。   “你喜欢她?”冷不防的,陆闻别淡淡抛出四个字, 短短的疑问句语气却像在陈述事实。   聂显呛了一下,“你疯了吧?喜欢?小瑟对我来说最多就跟妹妹一样, 你自己处理不好还把我拖下水, 真有你的。”   陆闻别恍若未闻, 过了会儿忽然放下酒杯站起身, “走了。”   “刚来就要走?”   “忙。”   “竞标结束了, 许家那边的问题也解决了, 还有什么是忙得你现在非走不可的?”   “许家最近会有动作, 陆氏要防患于未然。”   眼看着陆闻别要离开,聂显忽然道:“你对小瑟,真的一点特殊感情都没有?”   话音刚落, 原本要走的人脚步微顿,侧身看向他。   “有些话之前没问你,因为觉得没必要。但是现在我想知道,当初你教她游泳,对她特殊照顾,还有你们发生的那些,是为什么?”聂显问。   前段时间之所以觉得没必要问,是因为他听说许陆两家依旧准备订婚。然而现在陆闻别选择了打压许家而不是联合的路线,联姻的事显然不可能再继续了。   这么多年朋友,聂显清楚陆闻别是个怎样的人。除开交了真心的人或事一切都是利益至上,从不更改已经决定好的计划,控制欲强,某种程度上来讲很冷血。   和许家联姻之前也曾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但他的失控导致这计划终止。   “谈叔当时病重,这个消息不能告诉任何人。”   “所以,你只是因为可怜她?”   陆闻别神色冷淡,眉眼间不知何时多了点阴沉的恼意,“准确来说,是因为谈叔的嘱托。”   “就这样?”   “只是这样。”   聂显露出几分难以置信的神情,“刚才我说我了解你,但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不太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闻别漠然地将外套搭在手臂上,并没有接他的话,“你之前的想法是对的,这些问题没必要问。”   “你现在不准备和许诗薇订婚了。”   “那又如何。”   “为什么不告诉小瑟?”   “我找她谈过不止一次,你当初也阻拦过。”陆闻别淡淡道,“我尊重她的选择。”   聂显睁大眼,差点被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最后他猛地站起身,气急败坏道:“她为什么不想跟你谈,我又为什么阻拦你?她才多大,十九岁!先碰见你这个混蛋,再经历父亲去世这种重创,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   离得近了,他才看到陆闻别的表情远远不像他想的那样平静。   两人认识这么多年,常常一个眼神就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因此是真的无动于衷还是粉饰太平,一目了然。   “作为朋友,我最后和你说一句。”他摇了摇头,“或许你会后悔的。”   **   夕阳沉入稠密白云与粼粼水波交织的边缘。晚霞赤色的余晖吞没甲板,无数自然而纯粹的颜色在视野中蔓延到极致。   游轮餐厅里又响起了小提琴声,陆陆续续有客人前来用餐。   这艘游轮的终点,是太平洋上的加拉帕戈斯群岛。   游轮上的人们彼此之间并不熟悉,但他们都留意到了船上一个“神秘”的年轻女人。   年纪不大、漂亮、独来独往、很少开口和别人交谈,一日三餐准时得变态,非用餐时间她要么待在房间里,要么在甲板上吹风,从不参加任何娱乐活动,对所有上前搭讪的人也统统礼貌拒绝。   今晚她又是在六点准时出现在餐厅,然后吃完晚餐后起身离开,仿佛察觉不到其他人好奇的打量。   只不过这一次,甲板上有人举着单反将镜头对准了她。   “葛欢,你经过别人同意了吗就拍照?”   “诶你别烦我,我这调光呢。”   片刻后,女人按下快门,心满意足地放下相机检查成果,“你放心,我没那么没素质。”   “你要干什么?”男人问。   “亲自去问问人家介不介意呀。”   话音刚落,她就起身朝着那道纤细的身影走去。   “嗨!”   谈听瑟一愣,转头的瞬间已经挂上了礼貌的笑容。站在面前的是个背着单反的女人,看上去大概二十五六,浅麦色的肌肤光滑漂亮,神情热烈友善。   “中国人吗?”对方问。   她点头,“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是个摄影师,那是我的同事,我们一起来采风。”女人回身指了指,“刚才镜头里看见你太漂亮了,没忍住拍了张照片。如果你介意的话我会删掉的,当然,删除之前可以发给你当作旅行纪念。”   谈听瑟接过单反,看见照片时怔了怔。   画面里的人神色平静,但是却没什么鲜活的表情,与背景里的天空、晚霞与海水有种奇异的矛盾。   她……都不知道目前的自己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要留下吗?”   “……不用了,谢谢你。”   “不客气。”女人干脆利落地删除,“看,删掉就没啦。”   谈听瑟微愣,转头和对方四目相对,在那种善意且带着暖意的目光里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个陌生人,好像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来和她说话、开解她的。   “谢谢你。”她心绪难得有了点波动,又一次因为这份陌生的善意真诚地跟对方道谢。   “不介意的话我们聊聊天?我跟我那个男同事没什么共同语言,这两天太无聊了。”女人伸出手介绍自己,“我叫葛欢,欢乐的欢。”   谈听瑟犹豫半秒,说出自己名字的同时回握对方的手,然后忍不住问:“这么千里迢迢地去采风,是出差吗?就你们两个人?”   “也可以说是出差吧。我们有一个小工作室,定期给人文地理杂志供稿,所以平时会天南海北地走走。”   “我还以为你是拍人像的。”   “当然不是啦,或者说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像吧。”葛欢给她展示着存在手机里的备份,里面几乎都是各色植物与动物,以及民生百态。   从照片来看,她甚至去非洲大草原拍了动物大迁徙。   “你很勇敢。”谈听瑟怔怔道,唇角露出一点笑意。   “不算什么。”葛欢似乎被她的眼神和笑容弄得有点不好意思,捂了捂脸又摆摆手,“那你呢?一个人来旅游吗?你看上去年纪好像不大。”   谈听瑟目光微黯,笑容却更明显了一点,“嗯,一个人。我还在念大学。”   “我还以为你是明星呢!”葛欢笑着夸赞,没有刨根究底揭人伤疤,“真的,你的气质很特别,不然为什么大家总在偷偷看你?”   “可能……因为我是学跳舞的吧?”   “我就知道!虽然你看着很瘦,但是手臂的肌肉线条很漂亮。你学的什么舞种,大概学了多久?”   “芭蕾。有十六年了吧。”   葛欢哑然,最后竖了个大拇指,“太厉害了。我小的时候也喜欢跳舞,天天看电视上那些人表演,可惜我吃不了那种苦,所以只能放弃。真佩服你。”   听到后半句,谈听瑟原本微僵的神情渐渐缓和,变得柔软。   “不,以前……平时我只需要完成努力跳舞这一件事就行了,就像活在象牙塔里,不懂事的时候那些烦恼都是无病呻.吟。你做到的,才是更多人忍受不了的辛苦。”   “话可不能这么说。辛苦不是用来比较的,相对幸福的那一群人也依然有烦恼与痛苦的权利。不然只有世界上最苦的那个人才能说自己痛苦了,可谁又是过得最苦的那个人呢?”   看她怔怔的,葛欢停顿片刻后又道:“就像我们不能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就剥夺其他人幸福的资格。不要对自己有太高的要求,我们都只是渺小的人类,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和这个世界上任何一只动物都没有不同。”   谈听瑟恍惚地望着海面,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如果我也能活得像你这么通透就好了。”   “你年纪还这么小,早早看透一切还有什么意思?人生中大多的精彩都是在懵懂昏头的时候得到的。”葛欢摇头笑了,“我自己的生活也是马马虎虎,只不过这几年见的多了,才有了一点感悟。”   包裹着胸膛的泥土像被一只手拨开,翻出了那颗瑟缩在厚重掩埋下、微弱跳动的心脏。   谈听瑟微微扬起下颌,任海风吹过来,将溢满泪水的眼眶吹得发凉。   等泪水干透,她转头对着葛欢笑了笑,“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这么多。”   “我们才认识多久,你已经对我说了好几个谢谢了。”葛欢失笑,随即又坏笑着托住下巴,“要是真想谢谢我的话,那就交个朋友吧?”   ……   让一个习惯成为生活的一部分需要很久很久,相应的,要放下它也需要很久。   谈听瑟自记事以来第一次这么长时间没有跳舞,甚至连舞鞋的袋子都没有打开,一直把它单独放在行李箱的角落里。   也许在这段旅程开始前她就清楚自己这些日子不会再跳,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带上了舞鞋。   或许是因为现在她只有它了吧。   但每晚她都因为没有练习而焦虑到失眠,即便开始旅行之后这种焦虑也没能缓解。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陷入迷茫,不清楚自己一时冲动离开松城的意义是什么。   她想逃避痛苦,但是一切痛苦都没有减少半分,甚至会在夜晚变本加厉地袭来。   于是她每天都学着去放空自己,也不和旅途中遇见的人有过多的接触,因为她不打算和他们建立深入的联系。   但谈听瑟没想到自己会遇见葛欢。   过去她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也没遇见过葛欢这样的人,在素不相识的时候就能用自己热烈的心去释放善意。   再多名利场里往来的技巧,也比不上一个真心的字眼更能拉近距离。   葛欢的那个男同伴叫蒋力,然而却并不是什么“毫无共同语言”的同事关系,他们结伴去过很多地方,甚至还一起遭遇过几次危险,不过最后都化险为夷。   两人都很健谈,很快就和她熟悉了起来,给她讲了许多过去的经历。   谈听瑟这才知道他们不仅拍摄各种图像和视频提供给杂志社,还会组织慈善活动、参与义工队伍,救助的对象有人也有各种动物。   她忽然觉得自己曾经参加过的一些慈善活动很可笑,甚至不好意思在葛欢跟蒋力面前提起半个字。   游轮抵达加拉帕戈斯群岛以后,他们三个一起停留了一周的时间。岛屿“与世隔绝”的天然美景与珍奇动物让它像一个伊甸园,时光的流逝变得无关紧要。   谈听瑟尘封起那些不必要的感情,只调动最简单的听觉、嗅觉、触觉、味觉与视觉去感知和记忆这个世界。   “离岛之后,你们准备去哪里?”某个夜晚,她毫无仪态可言地坐在沙滩上,旁边是直接躺得横七竖八的葛欢与蒋力。   “我跟蒋力物色好了一条菲律宾的航线,这个不对大众游客开放的。”葛欢缓缓道,“拍一拍濒危的海鸟,再跟当地一起做一些保护活动,最后撰写成稿件发布出去。但愿能引起更多人的关注吧,我们也只能做这些了。”   “已经很了不起了。”谈听瑟环抱住双膝,脑子里某个略有些疯狂的念头让她有点紧张,“我……”   “怎么了?”   “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   葛欢‘噌’地坐起来,“跟我们一起?!”   “嗯。”她点点头,神色认真。   在加拉帕戈斯群岛的这几天,是自她跟陆闻别的那一晚以来精神上最轻松的日子。   所以她想试着走得更远一些,去接触一些简单的、纯粹的东西。   她想自救。   **   距离谈敬的葬礼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对于还活着的人来说,似乎生活一切照旧。   陆闻别以为自己也该是这样。   但他自己很清楚,某种难以发泄的、找不到源头的焦躁一直盘踞着,还有日益壮大的趋势,哪怕竞标的后续都处理得非常妥善,一切工程与项目也在稳步推进,甚至许家也失去了和陆氏争抢市场的先机。   他抬手,抵住隐隐作痛的额角按了按。   路面渐渐空旷,车驶向郊外的别墅区。他意识到自己再次走神的事实,眉心微微蹙起。   忽然,一侧手机亮起屏幕,是聂显打来的电话。   陆闻别没接,但对方却不像以往一样等他回电,而是打来第二次、第三次。   他皱眉,分神轻点屏幕接起,“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两秒,“你……看新闻报道了吗?”   “直接说,什么事。”   “三天前,有一艘游轮在菲律宾海域失事了,”聂显语速很慢,仿佛格外难以开口,“他们在打捞残骸时发现了小瑟的身份证件,而小瑟她……正好失联了三天。”   车头突兀地一歪,陆闻别猛地踩下刹车,车胎与路面摩擦出尖锐的声响。   黑色的轿车堪堪停在行道树前半米的位置。   他手紧握着方向盘,掌骨因用力而突起,浮现出嶙峋有力的轮廓。   “谁给你的消息。”静默数秒后,陆闻别哑声开口,目光清醒冷静得可怕,“是死亡,还是失踪?”   车轮重新转动,直到车稳稳地停在路边。   仪表盘蓦地暗了下来,车内一片死寂,只剩聂显干涩的声音。   “谈家给的消息。”   “失事方的意思是……游轮倾覆,失踪三天基本上就意味着——”   聂显停顿片刻才继续说下去。   “意味着已经……死亡。” 第21章 希望与绝望 谈小姐在失事的那艘船上……   半晌没等到回音, 聂显忍不住问:“你在听吗?”   过了片刻,手机听筒里传出一个简单到极点的“嗯”。短短一个音节,如同封在洪闸之外的一张紧绷的纸。   “但……这也只是他们的说法, 或许……”   说了一半的话无疾而终, 聂显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最后陷入哑然。   几秒钟以后, 电话被挂断了。   陆闻别拿起手机,不用刻意搜索, 那条新闻报道就挂在醒目的位置, 只不过内容只有寥寥数语。   游轮倾覆, 船上23人, 7人已确认死亡,11人获救, 剩下5人下落不明。船上一共有五名中国人,其中三人失踪,两人生还。   报道只提及了国籍与性别, 并没有更具体的身份信息。   他关掉新闻页面,拨出了某个电话, 冰凉的手机贴近耳畔与侧脸的一瞬, 下颌线蓦地越发紧绷, 紧抿的唇角微微向下, 显得有几分阴沉。   电话接通后, 不等对面的人说话, 他径自开口道:“查清楚一件事。”   言简意赅地吩咐完, 对方应声:“好的陆总,我尽快查清结果,不过毕竟要和对方沟通对接, 最快大概也要等到晚上。”   陆闻别将手机扔回副驾,单手扯开领带,慢条斯理的动作掩盖着指节用力泛白的细节。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挡风玻璃外,慢慢地,将领带从衬衣领下抽了出来,又解开顶端两颗扣子。   沉船后人失踪在海上,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更何况是失踪了三天。   不同于船舱会困住人的遗骸,海域广阔,深度也超乎想象,人单薄的躯体根本无法对抗拍打的浪花与海面下的暗涌。就算侥幸漂浮,也早该被救援队发现了。   如果她真的在那艘船上且至今未获救,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不排除国内消息滞后的可能。也许大使馆尚未受到最新反馈,也许谈家还没来得及得到通知。   陆闻别闭目后靠,手指捏着抽痛的眉心,良久都维持着这个姿势。   车内的一切却依然过分逼仄、死寂,让他积累至顶峰又轰然崩塌的焦躁无所遁形、无处窜逃。   半晌他睁开眼,眼底压抑的红血丝有些触目惊心,却面无表情地翻出烟盒跟打火机,咬着一支烟点燃。   一直不停歇地抽了三□□种抽得又急又凶的劲头才略有缓和。   燃烧后的烟草沿着咽喉向下灼烧出烟熏似的辛辣,窒闷感让心肺处倏然掀起细密的、针扎一样的刺痛。   对此他无动于衷。   陆闻别摁灭火星,重新将车启动。   仪表盘在黑暗中亮起,那些刻度与数字化为星星点点的淡色荧光映在手上,有一种冷然苍白的理智感。   他转动方向盘,车滑入夜幕,在几乎没有其他车辆的空旷公路上飞驰。   **   谈捷只身一人坐在办公室里,面容因为疲倦憔悴而显得苍老,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回答电话那头忧心忡忡的子女。   虽然他们和谈听瑟并没有多亲近,但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两个十几岁的中学生都又慌又怕。   “爸,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吧。”谈捷抹了把脸,“除了等,也没别的办法了。或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在海上安然无恙地漂浮三天?即便他再不想,也不得不承认下一步收到的很可能是噩耗。   他答应过谈敬要照顾好这最后的牵挂,然而还不到一个月就出了意外。   谈捷在心里重重叹息一声。得知这个消息以来,他已经不知道叹过多少次气了。   “你要赶过去的话,公司那边能走开吗?”   “我让助理先过去了,这几天的行程都已经推后。你们安安心心上课,这些事我会处理好的。”   “知道了。”   “那先挂了吧,我得保持电话畅通,免得大使馆的人联系不上我。”   巧的是,谈捷刚挂断电话没几分钟就接到了大使馆的电话,只不过带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谈先生,半小时前搜救队打捞出了一具女尸,现在需辨认才能确定是否是谈小姐。”   ……   “查到了?”   “查到了。十三天前,谈小姐独自登上了前往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游轮,但下船时却不是一个人,和她结伴的是两个中国摄影师,也是他们联系到了那艘去菲律宾的失事船只。因为这艘船是私人行程,船上的人没有身份登记,所以都是通过遗骸或者证件辨明身份,剩下更详细的信息也只能询问生还的人才能得知。”   “那两个摄影师呢?”   “获救了,但受了伤还在昏迷中。”   陆闻别站在落地窗前,垂眸凝视着沉沉夜色,心里蓦地腾起某种猜想。   “所以,现在没人能证明她究竟有没有上失事的船。”   “可……陆少,搜救队打捞到了能证明谈小姐身份的东西。以及,刚才我还从大使馆拿到了一个最新消息。”   “说。”   “又一具尸体被找到了,根据外貌残存的特征初步确认为中国籍女性,现在谈家应该也已经得到了消息,只等最后的鉴定结果。”   话音落下后,电话里变得一片寂静。   汇报的人不敢催促,反而担心自己说了个坏消息之后被迁怒,只能战战兢兢地等。   “如果那两个摄影师醒了,或者有了鉴定结果,”陆闻别道,“立刻通知我。”   “我明白。”   通话结束,周围静到极点,呼吸声隐约可闻,听上去似乎还很平稳。   不知道从哪一刻起突然显露了端倪,刻意伪装出来的平缓反而彻底打乱了节奏,急促的呼吸昭示着压抑与忍耐。   他退后两步,将手机扔回桌上时微微俯身撑住桌沿,闭了闭眼。   残存的特征?   不用去想太多这五个字背后的深意,字面意义就足以说明一切。   一具不完整的尸体。   他额角突突地跳着。那可能不是她,但如果真的是呢?   陆闻别转身重新将目光投入夜幕。庭院里繁茂的绿植压下星星点点的路灯与月光,融为浑然一体的墨黑。   透过玻璃,他仿佛窥见了蓝黑暗涌的海水,一点点吞噬着什么。   他慢慢走近,狰狞的夜色近在咫尺。   自从那晚之后,每件事都让他处在失控之中。起初他以为一切仍可控,或者试图让一切可控,以为最后的结果最差也不过是不了了之。   任何一件事的影响都该是有限的,虽然他没对什么无能为力的事妥协过,但至少能让那些本就不该存在的念头适可而止。   但显然,现在他曾放任不管的一切都在反噬。   ……   凌晨,死者身份鉴定完毕。虽然同为中国籍女性,但却并不是谈听瑟。   从秘书口中得知结果的那一刻,陆闻别紧紧拉扯在神经之中的弦蓦地松懈,前所未有的疲倦与庆幸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浑身微微僵滞。   愕然的同时,仿佛有一部分意识冷眼旁观,甚至讥讽嗤笑,好像对他会有这种情绪毫不意外。   陆闻别撑在一侧扶手上的手臂微微抬起,长指覆盖住眉眼。   “那就查清楚她到底有没有上那艘船。”开口时,他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厉害,手指也有些僵硬。   秘书如蒙大赦地应声,“陆总,您早点休息。”   陆闻别低低“嗯”一声。   今天情绪起起落落这么几次,足够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真的不在乎。甚至他其实很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总操控着让理智占据上风。   然而从一开始他就错了。如果他真那么理智只纯粹因为谈敬的嘱托而照顾她,没有任何的怜悯与探知的欲望,就不会对她有过多的、不该有的关注,也不会酿成现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和许家订婚的计划因为酒后那晚被打乱后,他不可抑制地感到恼怒,不仅是对她,也是对自己。但是当谈听瑟对他说那一晚也可以是别人的时候,他又并没有轻松半分。   他恨自己失控,这失控又企图让他臣服。   **   搜救已经持续了数日,国内持续追踪报道,每当生还与死亡人数更新、或者出现什么新情况时就会引起一波关注。   然而从第一天后,生还者一栏的数字就再也没有上涨过,只有失踪与死亡的人数此消彼长。   每当有失踪的人又被找到时,也同时被宣告了死亡。   民众并不知道船上这些人的真实身份,只有相关的人才知情,因此也只有这一小部分人的神经在这几天里被反反复复地拉扯、折磨。   获救后被送往当地医院的人陆陆续续苏醒康复。冯苛得知这一消息后马不停蹄地赶往医院,准备替自家老板问清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踏进病房门前,他手心都紧张得出了冷汗。   从最近几通电话里,不难听出陆闻别对这事,或者说对谈家那位千金有多在意。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不太敢进去问这个叫葛欢的摄影师。   他是觉得人多半是上了那艘失事的船,可万一真是这样……   冯苛深呼吸,敲门走了进去,几分钟后脸色惨淡地编辑文字发送。   ……   【陆总,这位摄影师说,谈小姐的确和他们一起上了船。】   陆闻别紧盯着这一句话,数日以来勒住神经、被希望和绝望反复拨弄的弦倏然断裂,甚至让他出现了短暂的耳鸣。   他慢慢咬紧牙,神色如薄冰龟裂,几分颓然浮现在眼底。   他之所以还能勉强保有最后几分冷静,是因为清楚这场事故中还存在着一种可能性。   那就是她并没有上那艘船,她可能还活着。 第22章 重新开始 我活着的事,别告诉别人   死亡是什么感觉?   失重、倾斜, 一切惊恐的尖叫、海浪击打的声音在她坠入冰冷海水的那一刻倏然远去,被沉重的水幕隔绝,水压与窒息的威慑让大脑一瞬间空白, 失去了应变能力。   惊恐到极点的下一秒, 有许许多多的东西从脑海里飞速闪过。   也是在这一瞬间,谈听瑟恍惚觉得自己似乎没什么牵挂。唯一不甘心的, 或许只有还未如愿以偿的芭蕾生涯。   至于陆闻别……想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冷冷的海水仿佛尖锐地倒灌进胸腔, 掀起一阵麻木冰凉的痛意。   但临近死亡, 这些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   回忆只持续了短短一刹那, 下一刻巨大的求生本能击穿了她的意识。   谈听瑟先是挥舞双臂胡乱挣扎, 接着仅剩的理智阻止她莽撞地张口呼救,以免呛水。   然后她在恐惧之中想到了自己已经学会了游泳的事实, 哪怕与之相关的回忆并不美好,但不妨碍她立刻循着记忆协调四肢,同时憋气使自己漂浮。   好一会儿她才勉强结束混乱, 从浮动飞溅的海水间重新得到氧气,但却没办法冷静地观察分析局势, 只能奋力朝着离自己最近的漂浮物游去。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的紧要关头, 一朵浪倏然拍打下来, 席卷着漂浮物拉开距离, 也重重砸了她一头一脸。   谈听瑟被砸得呼吸一滞, 眼前发白, 身上一阵脱力。   不行, 不能就此松懈……   她咬牙试图在晃动的海水中挣扎,眼前的浪却在蓄力中越堆越高,彻底落下之前, 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或许是一秒,或许是半秒。   然后海水铺天盖地地将她吞没。   在混乱交织的浪花与暗涌中,渐渐失去意识。   ……   再次睁开眼时,谈听瑟有些恍惚。   浑身上下充斥着大病康复后的酸软无力,仿佛里里外外每根神经每块肌肉都在极致的病累后重启,然后休养了个彻底。   自己……没死吗?   她视线聚焦,晕乎乎地打量着简陋木板与砖泥搭建而成的屋顶,潮热的空气里充斥着淡淡的腥味。   这是哪里?她获救了吗?   谈听瑟想撑身坐起来,可惜手脚都软得使不上力,猛地一抬头还觉得想吐。   刚想张嘴问问有没有人,一串晦涩难懂的语言蓦地和脚步声一同响起。来人语速很快,赤脚踩在木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她茫然地转头,看见一个皮肤棕黑的妇女在自己身旁跪坐下来。   “你……好?”谈听瑟忙用英语和对方搭话,然而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厉害,她不得不咳嗽几声缓和,“是你救了我吗?”   见状,妇女端起一边的水递过来,一边比划一边继续用之前那种听不懂的语言说着什么。   看来英语不是这里的通用语言。谈听瑟被扶着坐起来,迟疑着接过水喝了一口,又换其他的几种语言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妇女犹豫地看着她,说了句什么,接着摇了摇头。   谈听瑟在心里叹了口气,即便知道对方听不懂,最终还是苦笑着用中文说了声谢谢,然后转头打量周围。   屋子很简陋,她躺在一张薄薄的席子上,旁边放着她原本穿的那套衣物,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没有钱包、没有身份证件、更不可能有电子产品。   窗外密布着各种热带作物与植物,再往外隐约可见蔚蓝的海水。   谈听瑟由此推测自己现在大概是在某个海岛上,至于是否在菲律宾境内就无法得知了。   妇女又格外激动地跟她说了一大堆,不停比划着希望她能听懂。然而她完全是一头雾水,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方对于自己醒来这事感到很高兴。   没一会儿妇女就起身离开了,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无措地抱膝坐着。   这一刻,劫后逢生的巨大喜悦才后知后觉地涌现出来,将她打得晕头转向。   谈听瑟低头将脸埋在膝盖上,几次深呼吸后眼眶湿润。闭眼后蓝黑色的海水与窒息感挥之不去,让她终于克制不住地抽泣起来。   一望无际的海面是无边无际的绝望,无法视物的颜色凝结成一张血盆大口,被吞没的恐惧紧紧勒住了脚踝。   掉进海里时,她是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一方面因濒临死亡而恐惧,另一方面想到能和家人在某种意义上“团聚”,竟然又觉得解脱。   然而现在窗外阳光明媚,海面风平浪静,凶恶的浪涛仿佛仅仅是一个噩梦。   会不会现在的宁静才是一场梦?   葛欢跟蒋力怎么样了?他们得救了吗?这里得救的只有她一个人?   无助和慌乱姗姗来迟,这种滋味让人格外难熬。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不知道失去意识后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又是为什么没被人找到。   她想赶快和远在国内的谈捷联系。   谈听瑟侧身想站起来,却一阵头晕反胃,撑着地面差点干呕,不得不暂时放弃。好在救了她的好心妇女没多久就折返,给她带回来一点简单的食物。   道谢后她边吃边比划着和妇女“交谈”,又在体力渐渐恢复后强打起精神走出屋子转了转。   折腾了半天,她终于勉强弄清楚了一些事。   这是一个人口不多的渔岛,交通闭塞经济落后,岛上的人都以打渔为生,部分青壮年选择了外出务工。   而她就是被出海打渔的渔船救下来的。或许因为溺水和在漂浮中撞击到了头部,这几天里她一直高烧不退意识不清,从被救下到今天彻底清醒已经足足过去了一周的时间。   一周……   也不知道事态发展如何,谈捷有没有收到消息。   语言不通,谈听瑟没办法再问清更多细节,只能耐心等待着能离岛的机会——这里联通外界的交通工具是三天一班的船,她正好错过今天的,想走只能等三天后。   然而三天后恰巧遇上暴雨,这对海上航行来说是大忌,于是她又多等了两天。   这五天里谈听瑟几乎是数着分秒度过。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无法联系到亲人朋友,各种乱七八糟的猜测让她脑子里乱哄哄的。   谈捷很可能知道了游轮失事的事,她又失踪了什么久,也不知道他会担心成什么样子……   煎熬。谈听瑟深吸一口潮湿微腥的空气,试图排解焦躁不安的情绪。   为了避免自己胡思乱想,她开始帮着救了自己的夫妻与村民做力所能及的事。虽然样样她都完全不擅长,但现在无以为报,她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感谢,也只能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   只不过每到深夜她就格外想家,想念国内熟悉的一切。虽然她最亲最近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   她还总想起葛欢跟蒋力。虽然认识的时间很短,但的的确确让她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交朋友的感觉。   她没办法去想他们遇难了的可能。   谈听瑟侧身蜷缩着身体,躺在席子上无声掉眼泪。   今天暴雨已经停了,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她就能离岛联系上家人与大使馆,就是没有身份证明有些麻烦。   她默默想着好的一方面,以此拯救自己日益糟糕下落的情绪,不让自己真正陷入一直悬在脚底的怪圈。   一旦陷进去,她可能就无法再振作。   想着想着,她哭得有点累了,这才不知不觉地被困意拖走意识。   睡过去之前,她脑子里只迷迷糊糊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想别的办法感谢这些村民,哪怕是用金钱这种最庸俗的方式……   ……   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因为事故规模不大,搜救又迟迟没什么新进展,于是这条新闻渐渐淡出了大众视野。   搜救队依旧没能找到最后那两个失踪的人,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所有知情的人都心知肚明。   仅存的希望,就在这半个月里被一分一毫地残忍磨灭。   从赶到菲律宾等待救援后续却无疾而终,再到这十几天来始终没能等到转圜的希望,谈捷如同一夜之间苍老了好几岁,整个人憔悴不堪。   直到某个下午,他再次接到了大使馆的电话。接通前他以为是噩耗,没想到却是突如其来的喜讯。   “谈先生,我们有一个好消息要告知您,于游轮失事中失踪的谈小姐已经找到了,准确来说是她联系了我们。也请您不用担心,她现在健康无恙。”   谈捷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拔高嗓音时声音都在发抖,“找到了?!”   “是的,现在谈小姐就在旁边。稍等,我让她接电话。”   几秒钟后,从电话另一端、近两千公里外传来的颤抖女声佐证了这一切,好几分钟内叔侄俩都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挂断电话,谈捷立刻赶往机场,三个半小时后航班在菲律宾首都的马尼拉国际机场降落。   次日,远在国内的冯苛例行关注事情的后续,原本他以为收到的邮件又会是“没有进展”这短短几个字,没想到这次对方回复的内容格外不同。   【又一名失踪者被找到了,生还。】   附件是这名生还者的简单信息,包括姓名、性别和年龄。   冯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僵住的脸后才把附件点开。   ……   “怎么不接电话?”聂显瞥一眼屏幕上的名字,“你秘书打来的,这么晚了还有工作上的事?”   陆闻别目光微顿,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不知是在回答哪一个问题。   屏幕上“冯苛”二字清晰醒目,他仰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五指渐渐收紧,用了仿佛要将杯子捏碎的力气。   他自己很清楚不接电话是在逃避什么。冯苛还在替他查游轮失事的后续,不论有什么新进展都被要求跟他汇报。而对方已经接连好几天没再跟他提起这事,代表了什么不言而喻。   但现在……   陆闻别若无其事地将杯子放回去,手指环住酒瓶细长的颈,想要再倒一杯,可却没了力气似地半晌都没将酒瓶拿起来。   逃避。   这是从前对他来说最可笑的两个字。   “怎么了?”   聂显询问的话音刚落,手机就又刺耳地开始振动,将骤然安静下去的空气撕扯到了极致。   陆闻别收回手,拿起手机垂眸接起来。   不知电话里的冯苛说了什么,他眉眼神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下颌线咬得紧紧的,指节都泛了白。   然后一言未发地将电话挂断。   聂显拧眉,看着陆闻别罕见的情绪外露的模样,他联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于是脸色也顿时变得不太好看。   “到底是什么事?”   陆闻别恍若未闻,只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坐着,良久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几口就喝了个干净。   然后又是第二杯、第三杯。   “行了,酒不是这么喝的。”聂显看不下去,伸手拦住他再次倒酒的动作,“你让冯苛继续查那场事故了?刚才他跟你说了什么?”   陆闻别手微微一侧,避开了他。   聂显咬了咬牙,没再拦,半晌却隐晦艰涩道:“你我都很清楚,这么久了……没可能了。”   失踪那么久,显然死亡已经是事实。   所以现在见到陆闻别这副样子,他只觉得又生气又无奈。   太迟了。   “砰”的一声,再次空了的酒杯被重重放回桌上,陆闻别慢慢收回手,靠了回去。   事故发生至今,还处于失踪状态的只剩一男一女两人。而就在刚才,冯苛告诉他其中一个失踪的人找到了,是一名男性,事发后被渔船救下所以得以生还。   但那个渔岛上没有其他生还的人,奇迹只发生了一次,却不是眷顾她。   活下来的人里没有她。   这段时间他几乎已经否决了她还活着的可能,但是偏偏,事实要再折磨他一次,赤.裸地将幸运恰好遗漏她的事实活生生撕开。   这十几天里,曾经以为不会有的各种情绪已经一一让他尝遍。现在这个消息,无非是要彻底将这根刺踩进他神经深处,时时刻刻隐痛。   如果是她活了下来……   陆闻别讥讽地微微一扯唇角,后靠时轻轻抬眸,眼底因酒精和别的情绪而充血。   “你说的对。”   你说的对,我后悔了。   **   做完心理疏导预备离开菲律宾前,谈听瑟突然又改了主意,准备直接回法国。   “为什么?”谈敬很诧异,“跟二叔回国待一阵子再过去不好吗?而且你出事的这段时间国内还有别的人也很担心你,不回去见一面?”   “别的人……谁?”   “知道你出事的人不多,除了我和你两个弟弟妹妹大概就聂显知道。他帮着查了挺多消息的,是真的很担心你。”   “我的消息你告诉他了吗?”   “还没来得及,这两天太高兴了我都没顾上这事。”   谈听瑟沉默片刻,笑了笑,“二叔,法国那边我已经缺席很久,还错过了选拔,再不回去真的不合适了。”   聂显和陆闻别这么多年的交情,聂显得知消息后陆闻别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却自始至终不闻不问,够冷血也够无情。   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不是吗。   “那……”谈捷叹了口气,“好吧,我尊重你的意愿。”   “谢谢二叔。我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   “我的事,你能不能暂时别告诉其他人?”   “为什么?”谈捷一愣,“聂显也不说?他要是误会你一直失踪没找到该多难过。”   谈听瑟抿唇,“聂大哥那边,过几天我会亲自告诉他的。”   她清楚自己撒谎了。她根本没想好什么时候说,也没想好该怎么说。   她想彻底安静一段时间,想要让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变得越小越好,小到只能装得下几个亲人和她自己的梦想。   她想重新开始。   谈捷欲言又止,突然想到了前几天那个心理医生告诉他的话,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却也让他清楚谈听瑟目前的状态有些糟糕。   “只要你开心,怎样都好。”最终,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顶。   一天后两人在机场分别。一个回到国内,另一个则前往法国。   飞机起飞时谈听瑟试着戴上眼罩,然而裹挟着黑暗的失重感却让她感到恐慌。   思绪凝固的刹那,手已经飞快将眼罩扯了下来,只不过原本绑在手腕上装饰用的丝巾也蓦地松动,随着惯性飘了出去,正好落在邻座的人膝盖上。   “抱歉。”她一愣,回过神后急忙道歉,窘迫地直起身。   对方交叠的双腿微微一动,抬手将丝巾捡起来递还,手指修长悦目,“没关系。”   声音也好听。谈听瑟下意识抬眸打量一眼,发现是个年轻男人,面容英俊,举手投足有种随意却礼貌的玩味。   她很快收回目光,道谢后将东西接过,重新垂眸靠回椅背。   谈听瑟很清楚,在这场灾祸之后她向往着亲人的陪伴,但最终却逼着自己和谈捷草草分别,其中的原因她也避免去想。   她转头,静静望向窗外。   蔚蓝的海面如同一块沉静的幕布渐渐远去,那幕布之后,永远地埋葬着她那双沉没的舞鞋。 第23章 难以开口 随着时间推移会慢慢淡忘   法国巴黎。   加莱歌剧院里刚刚结束芭蕾剧目《胡桃夹子》的演出, 演员们纷纷在后台休息。有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边换鞋边说笑,还有一些则因疲倦而沉默。   谈听瑟收好舞鞋,起身时看见坐在对面的同伴脸色有些白。   “科琳?”她动作一顿, “你还好吗?”   科琳有些紧张地立刻抬起头, 目光游离,“我?我当然很好, 为什么这么问?”   “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不舒服吗?”   “没有, 我只是有点累, 可能因为前几天生了病, 所以还有点影响吧。”   “那你今晚回去好好休息。”谈听瑟朝她笑了笑。妆容虽然浓重到有点模糊五官, 但目光却很柔和平静。   科琳是当初她进入芭蕾舞团后认识的第一个人,虽然现在并不是唯一的朋友, 但差不多是关系最好的那个。   “谈。”科琳神色忽然动容,出声叫住她。   “怎么了?”   “如果你没有错过去年的选拔,以你的实力, 应该不会只跳这么一个小配角的。”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下次选拔时倾尽全力也不晚。”谈听瑟微微一怔, 又笑起来, “现在继续跳配角也没什么不好。”   “你不会永远跳配角的。”科琳望着她出神似地喃喃道, 目光说不清是期待还是失落。   谈听瑟眉心蹙了蹙, 总觉得她情绪有点不对, 只能不动声色地半开玩笑回道:“我们可以一起往上考核晋升的, 说不定以后还会竞争女主角?”   科琳跟着笑起来, 无奈地朝她摆摆手,低下.身子去脱舞鞋。   ……   剧院外冷风簌簌,谈听瑟一个人往停车场走, 抬手上拉围巾挡住自己小半张脸。   她脑海里还不由自主地一遍遍过着今天台上的舞步,指尖微微动着,轻轻给交响乐划着节拍。   现在是演出季,加莱歌剧院芭蕾舞团除了在巴黎有许多场演出以外,还会在其他国家举办巡演。今晚只是开场,所有人都还远不到松懈的时候。而对她来说,即便只是个小角色也需要倾尽全力诠释完美。   蓦地,谈听瑟又想到了刚才科琳说的话。手指的动作略一停顿,她把整只手都放进了大衣衣袋里。   眼下她的确是尊重着自己担任的这一个个配角,但她知道自己最终的野心不止于此。   拿今晚这场《胡桃夹子》的剧目来说,现在她只能跳小配角,总有一天她会拿到糖梅仙子这个角色。   谈听瑟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冷空气中四散。   十几分钟后她驱车回到公寓,在疲倦中勉强打起精神二次卸妆,然后洗头洗澡吹干头发,倒在床上时困得仿佛下一秒就能睡过去。   出于习惯,她入睡前看了眼手机,这才发现五点多的时候心理医生发来了邮件。   【谈,这周你什么时候来?记得提前一天告诉我,我好替你预约。】   她困意褪去一半,好几分钟里都盯着那一行字出神,过了会儿回复道:【这周太忙,可能不会去了,抱歉。】   这个时间点医生肯定不会再回复,她关掉页面,点开了舞团发布的巡演安排表,其中有一栏赫然写着“中国海城”。   谈听瑟深呼吸,将手机倒扣在枕边。   几个月前,她告诉谈捷自己会亲自联系聂显。那个时候是为了给自己喘息与调整的空间,可是这事拖得越久,她竟然就越觉得难以开口。   这段日子她时常在想,反正这个消息自始至终也没几个人知道,而他们没了她也照样活,生活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就算一开始在意,随着时间推移也会慢慢淡忘。   或许她未来十几年都会待在法国了,既然不会回去,那干脆……就这样吧?   而且她觉得现在的自己真的很糟,不管是事业还是心理状态,有时会让她觉得狼狈。谈捷和那两个堂弟堂妹是因为偶尔才见面,她还能掩饰过去。但何必再让自己暴露在更多人面前呢?   至于一个月后在海城的那场演出,总不会正好那么巧碰见谁。如果到时候真的躲不过去了,再告诉聂显也不晚。   有了决定,谈听瑟翻过身平躺,在疲累中渐渐睡去。   ……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谈听瑟准时被闹钟吵醒。   做了会儿瑜伽唤醒身体后她起身去洗漱,用蛋白、西柚和黑咖啡当早餐,最后背着包匆匆离开公寓,准备去剧院上课排练。   这几个月来,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简单:规律、一成不变,却给她一种安全感。   今天唯一的变数是心理医生再次回复她的邮件。   【据我了解,未来的一段日子里你会更忙,所以我建议你这周最好来一次。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你也不必为不能来而感到抱歉。】   谈听瑟捂了捂自己被风吹得有点泛凉的脸,最终还是告诉对方自己会去。   剧院的练习教室里已经稀稀拉拉地来了五六个人,科琳照旧在这几个人之中。见谈听瑟来了,她扬起笑脸打了个招呼,“谈。”   谈听瑟笑着回应了她,然后找地方脱衣服换鞋。在穿进足尖鞋之前,她必须要穿戴好脚趾垫和足尖垫,这样才能减轻长时间跳舞对脚的负担。   很快众人陆陆续续到齐,简单的热身后由导师带领着一起练习由易到难的动作与片段。   就在所有人都专心致志的时候,“砰”一声倒地的重响在教室里突兀地回荡开。   “科琳!”   离得最近的几个人一拥而上,力气大一些的男生赶紧扶着摔倒的人坐了起来。   谈听瑟正要上前,导师就匆匆经过她身侧,“怎么回事?你们先退开,不要全都围着她。”   她步子一顿,只能停在几米之外。   “我没事,多丽安。只是刚才没站稳摔倒了。”   “你们这种水平的演员,好好的怎么会在做这么简单的动作时摔倒。”导师没理会科琳的辩解,径直走到她身侧蹲了下来,简单检查后语气却蓦然变得严肃,“科琳,你的脚踝出问题了,怎么回事?”   “我……前两天崴了脚,当时没放在心上。但我这两天都还能跳舞,肯定不严重!”   多丽安摇头,“你现在立刻去医院检查。任何一点小伤痛都可能在未来成为你们的绊脚石,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科琳还想拒绝,却畏惧于多丽安严厉的表情。她被搀扶着站起身,垂头一瘸一拐地朝着门口走去。   临出门前,她回头看向谈听瑟,明明红着眼眶,却努力挤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   谈听瑟心里的不安却越发厚重,她往前两步张了张嘴,却没来得及说什么。   一直煎熬到大课结束,她匆匆拿起手机给科琳发消息:【检查完了吗?你的脚怎么样?】   等了好一会儿科琳都没回复,反倒是另一个人的消息弹了出来。   【严致:我到法国了,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个饭?】   **   咚咚咚三声,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叩响。   “进。”   冯苛推门而入,将文件放到桌上的同时例行提醒:“谈总,半小时后有一场研发部的报告会,两小时后海城那边的人航班落地,已经安排人去接机,预计三个小时后能到公司。”   陆闻别微微颔首,在他递来的文件上几笔签下名字,“‘绿洲’的计划书呢?”   “还在三改中。”话音刚落,冯苛留意到自家老板微微蹙起的眉心,话锋立刻一转,“我会催他们24小时内交给研发部的人核对的。”   “嗯。”   见冯苛还不走,陆闻别没抬眼,刚平复的眉头却又拧起来,“还有事?”   “您母亲刚才往我这儿打了个电话,”冯苛轻咳一声,“说打给您好几次都没接。”   “知道了。”   冯苛拿起文件转身出去了。   陆闻别继续看着手里的文件,期间用内线吩咐了几次各种事宜,等终于处理完的时候已经又过了半小时,正好要去出席接下来的两场会议。   会议结束后,又是一场应酬。   从包厢出来,冯苛沉默着跟在后面,在身前的男人侧身将西装外套扔给自己时适时伸手接过。   满室烟酒味被关在身后,他们只是来坐一会儿就走了。   但冯苛很清楚,这场应酬陆闻别根本不用来的,也更不必要喝酒,这些在以前都是根本不会发生的事。   他总觉得这很像一种麻痹自我的方式,用工作与烟酒这种外物刺激来填满日程表的空缺。   非要给这种异常行为找个开端的话,他觉得……是从去年得知最后幸存下来的那个人不是谈小姐开始。   那之后过了两天,陆闻别语气淡淡地告诉他以后不用再跟进和汇报事故后续。其实他心里是觉得也不可能会有什么后续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安静的走廊上,鞋底摩擦地毯沙沙作响。   穿过大厅,走到门口时侍者安安静静把门拉开,门外属于冬日的料峭寒风蓦地灌入,只穿着衬衣的男人却恍然未觉,径自走了出去。   冯苛觉得他可能是有点醉了,忙几步上前拉开后座车门。等人坐进去,他又绕到另一边将西装和大衣放到后座另一侧。   陆闻别靠在后座闭目养神,后梳的额发凌乱地垂落几缕。   “开车吧,回宛滨路的公寓。”冯苛对司机道。   “好的。”   车缓缓开走,冯苛叹了口气,转身打车离开。   ……   …   “你能来看我的表演吗?”少女面对着他站着,纤细的双臂背在身后,“如果你不想来,那就算了。”   他像是怔住了,半晌都没反应。   “真的不来吗?”她看上去很失落,神色却越发倔强,慢慢地后退着转身,“那我走啦。”   “在哪里?”他忽然开口,眉心拧得紧紧的。   闻言她又回过头来,笑容灿烂,“你知道的啊。”   眼前的一切骤然消失,令人昏沉的水波刹那隐去,脚下踩着的也从青石板变成了暗红色的地毯。   面前似曾相识的门精致厚重,他认出这是海城的那家剧院。   他穿得略显正式,抬手将门推开。   门的另一边演出似乎尚未开场,但台上却有一道熟悉的、却看不清脸的身影,她抬手朝他挥了挥,然后裙摆微微翘起,朝他做出一个谢幕的动作。   他微微抬脚,正要迈过那道门。   下一秒,阶梯之上海水可怖地倒灌,只是顷刻间,蓝黑色的浪就狰狞啸叫着将她吞没。   ……   陆闻别蓦地睁开眼。   酒精作用下,意识回笼得越发缓慢。他皱了皱眉,视线渐渐聚焦,梦境里荒谬压抑的画面随之消失不见。   车依旧在平稳行驶,空调热度使人困倦,车窗玻璃外的霓虹灯光却沾满冷雨。   周围很安静。   额角隐隐针刺似地疼痛,他僵滞地抬起手盖住上半张脸,极缓地呼吸着。   半晌,他疲倦地捏了捏眉心,耳边蓦地又回响起刚才饭局上某个人跟他提起的话。   【陆总,下个月海城那边的剪彩仪式,您来吗?】   海城……   想到刚才那个梦,他现在只觉得头疼。   然而当时在那人问话之后,他神色如常地答道:“来。” 第24章 心病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纾解   中午吃饭的时候, 谈听瑟等到了科琳的回复。   【科琳: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我刚才已经跟多丽安报备过了,下午就能回来继续排练, 你别担心。】   【谈听瑟:不是说前两天崴了脚吗?昨晚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也因为这个?】   【科琳:昨晚真的不是。其实崴得并不严重, 根本没受伤,只不过保险起见近一周只做简单练习, 以后完全没有影响。】   谈听瑟松了口气,高悬的心才终于落下来:【那就好, 上午大家都吓坏了。】   解决了担心的事, 她这才有心情去回复严致的消息, 告诉他自己暂时只有后天晚上才有空。   对方很快回道:【好, 到时候我来接你。】   下午,科琳果然又回到了剧院。只不过导师多丽安让她休息一周, 另外安排了替补顶上了空缺下来的角色。   “等下周我们就又能一起演出了。”谈听瑟安慰道。   科琳垂眸笑了笑,又抬起眼望着她点头,“嗯!”   谈听瑟约好和严致见面的当天没有演出, 因此训练的时间也没有卡得太严格,剧院给演员们放了小半天的假。   于是她先如约赶去了心理诊疗所一趟, 然后在附近的咖啡厅等严致来接自己。   她和严致是几个月前在菲律宾飞往法国的班机上认识的。当时他们正好是邻座, 客套又生疏的搭话不超过三句, 后来却在巴黎的某个餐厅偶遇, 严致几步上来拦住她, 问她能不能给他留一个联系方式。   那时谈听瑟婉拒了, 后来他们却又阴差阳错地碰见好几次。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回到剧院之后参与的第一场演出, 那时严致受邀坐在台下看完了整场。谢幕后她回后台卸妆换衣服,离开时却看见他靠着车门等在剧院门口。   “你怎么在这儿?”谈听瑟愣了愣。   严致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来接女主角。”   她表情微微冷下来,却微微一笑,“我不是女主角,你倒着看演出名单,或许能找到我的名字。”   他表情有点无辜,“在我心里你就是女主角,有什么问题吗?”   不知道是否有在国外长大的原因,他说起各种‘甜言蜜语’来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谈听瑟怔忡片刻,恍然想到了过去某个场景。那时也有个男人在谢幕后等她,说“来见今天的女主角”。不同的是那场演出里她的确是女主,却终究不是他生命里的那个重要角色。   现在,却有个人在她只扮演配角的时候说她是女主角。   不管严致这句话真心与否,都给了她某种复杂难言的触动。   也就是在那之后,两个人慢慢熟悉起来成了朋友。   谈听瑟坐在咖啡厅靠窗的位置,抱着一杯热美式发呆,从严致一直胡乱想到刚才医生给自己说过的话。   【对于伤痛,有的人会选择治愈,有的人会选择忍耐和习惯。无所谓你选择前者还是后者,只要你能克服它们,不让它们再左右你、使你痛苦,这都证明你走出来了。】   【真正的强大不是逼迫自己遗忘,而是记得它、却不在意它。】   忽然,耳边传来几声轻敲玻璃窗的响动,半是清脆半是沉闷,蓦地把她从沉思中唤醒。   谈听瑟扭头往落地玻璃外一看,发现严致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正隔着玻璃站在外面。   【走吧?】他挑眉笑笑,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身上是烟灰色的大衣,和巴黎街头的风景和谐得恰到好处。   她唇角微微翘起来,放下咖啡站起身。   ……   几天后,谈听瑟拿到了新的巡演安排表,一般来说这意味着安排好的演出有了什么调整与变动。   她顺着表格一路对照着看下去,指尖忽然一顿。   原本在国内海城的那场演出没有了。   “多丽安,原定在海城的那一场是取消了吗?”谈听瑟问。   “是的,据说是因为当地有一场非常重要的汇演推迟了,需要占用原本的场地。其他时间又和我们的日程不匹配,所以只能取消,这一次不会有中国的场次了。”多丽安解释完又安慰她道,“如果你想家了,可以在假期的时候回去。而且我相信下次会再安排去中国巡演的。”   “谢谢你,我很期待那一天。”   谈听瑟顺着对方的话笑着应下来,心里却一瞬间如释重负。   这场演出一取消,现目前对她来说好像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事了。她每天公寓剧院两点一线,过得忙碌又充实。   就在谈听瑟以为科琳能重回舞台的时候,后者再一次倒在了教室里,只不过这一次严重到被搀扶着也无法起身,被架起来时已经面无血色。   多丽安亲自把人送到了医院,几小时后回来的只有她一个,科琳则不见踪影。   见状,谈听瑟独自走进办公室,“多丽安?”   “谈?你怎么来了。”多丽安抬头时有些诧异。   “我想来问问科琳的情况。”   闻言,多丽安轻轻叹了口气,“我给你医院的地址,你亲自去看看她吧。我知道你们是朋友,她这个时候应该需要你的安慰。”   谈听瑟蓦地紧张起来,“科琳她怎么了?情况很严重吗?”   “我觉得还是让她告诉你比较好。”   拿到地址,谈听瑟匆匆赶到医院。   一踏进病房,她就看见了坐在最里侧那张病床上的人。对方静静地望着窗外,床边地板上放着脱下来的舞鞋。   “科琳?”   科琳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看见她的瞬间就蓦地红了眼眶,哆嗦着的嘴唇开开合合几次,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谈听瑟屏住呼吸,放轻脚步走过去。   终于,科琳颤抖的嗓音在病房里响起,然而她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谈,我可能再也没办法跳舞了。”   “……什么意思?你不是说只是崴了一下吗?”   “我骗了你,我骗了你们。”   “你别哭,”谈听瑟紧张地在床边坐下,艰难地看向对方的脚踝,“慢慢说。”   科琳缓缓摇头,情绪渐渐激动到有些歇斯底里,“早在半个月前我就知道了自己的情况,所以上次摔倒我根本没去检查,我在医院外面坐了半个上午。”   “科琳……”   “我以为我装作没事,一切就会好起来的,我还想上台跳舞,不止一场。但这一切都是真的,不会因为我假装看不见就消失。谈,我再也没办法跳芭蕾了,那天的那场表演,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场……”   谈听瑟茫然无助地抱紧面前的同伴,崩溃的哭声刺激着她在惶惑中分泌泪水。   “肯定能有办法让一切好起来的。”她喃喃。   “不会有了。”科琳靠在她肩上,语气里是无可奈何的绝望,“不会有的。医生说,骨骼病变通过手术康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失败,我会再也没办法站起来。”   只不过对她来说,不能再跳芭蕾和不能自主行走并没有什么区别。   谈听瑟重重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对于舞团里的每一个人来说,不管最初是因为什么和芭蕾结缘,最终这都变成了他们的人生追求,他们职业生涯里的终极理想。   哪怕能成为首席的人只是凤毛麟角,更多人终其一生只能做默默无闻的配角,但热爱能让他们永远发光发亮。   于芭蕾舞者而言,爱芭蕾就像爱生命,而那双脚就是他们的命。   不能跳到跳不动的那天为止,并且失去再次起舞的可能,是一种绝对残忍的结局。   科琳在孤儿院长大,付出了无数努力才入选剧院舞团。没有家人、没有优渥的物质条件、无所依靠,而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被夺走了,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别怕。”谈听瑟抱住她,虽然在哭,嗓音却坚定而平静,“我会帮你的。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先尝试完所有可能的结果,不要太早下定论。”   哪怕是在父亲去世后浑浑噩噩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没想过放弃芭蕾。相反,这是她最后的精神支柱。所以她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连这个也失去,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又是否能找到活着的意义。   “但这可能性太小了……根本没几个医生愿意做这种手术,即便有,我也不可能承担的了手术费用。或许倾家荡产之后,我会彻底一无所有。”   “不会的。”谈听瑟坚定地摇了摇头,“这些都不是问题,交给我。我能办到。”   “谈?”科琳愣住了。他们从没有刻意过问对方的经济状况,虽然她隐约能猜到谈听瑟的家境很优越,但却没有更具体的概念。   “放心吧,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振作起来,其他的不用担心。”   又安慰了科琳几句,谈听瑟起身走出病房,打起精神联系谈捷。   钱她不缺,但是需要一点人脉去联系到优秀的骨科医生。   和谈捷沟通好后,谈听瑟一直在医院陪科琳待到了下午,然后不得不为了晚上的演出又赶回剧院。   今晚的剧目是传统经典的《天鹅湖》,每一幕间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他们需要在这这时候抓紧换衣服和发饰,忙碌却有条不紊,也挤占了她多余的思绪。   ——只剩下一个念头愈发清晰。   她要帮科琳尽可能地保留原本拥有的一切。这不只是为了科琳,也是为了她自己。   幕布合拢的一瞬间,谈听瑟垂下抬起的手臂,在微笑中无声抹去眼角的水渍。   ……   两天后,科琳住进了巴黎最好的医院,医生开始为她商讨最终手术方案。   一周后,也就是在谈听瑟离开法国之前,科琳两只脚的手术先后完成,具体是否成功需要观察术后的康复与复健情况。   现在,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跟着团队离开法国前往俄罗斯的前夜,谈听瑟留在了医院里。   这几天她跟葛欢聊了很多,对方并没有对她做的这些做出什么评判,也没有告诉她到底应该怎么做,只是又和她分享了很多最近旅途中的见闻。   “看多了那些野生动物,有时候我常常在想,思想对于人类而言是一种馈赠,有时也是一种灾难。如果我们能像动物一样只去考虑食物与生存,一切都会简单很多。但这就对应了我前面说的,这同样也是一种胡思乱想。既然发生了那就只好接受。”   “听瑟,既然这也是一种馈赠,那就多去想想好的一面吧?目睹的那些痛苦,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珍惜还拥有着的东西。对于已失去与未得到的,不用耿耿于怀。”   也就是在听到这些话的同时,谈听瑟恍然意识到,自己虽然失去了一些东西,却也渐渐得到了一些“东西”,比如葛欢与蒋力这样的朋友,比如重新拾起的对芭蕾的热爱。   而对于此刻的科琳来说,她也是这样的存在。   科琳靠在床头,虽然憔悴,通红的眼睛却亮得让人无法忽略,“谢谢你,谈,如果没有你的话……”   “不用去想那种可能性,我会陪着你一起康复,一起重新回到舞台。”   “我知道,但我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好意。无论成功与否,我都会努力把手术费用还给你。”   “好啊。”谈听瑟忽然笑起来,“首席的薪资可不低,那你很快就能还清了。”   科琳破涕为笑,然后坚定地望着她,“等你巡演结束再来看我,我肯定会走到病房门口去接你的。”   “一言为定。”   谈听瑟被对方握住五指,心里有什么在翻涌、沉淀,最后悄无声息地生长。   **   国内,海城中心剧院。   近期有一场经济交流峰会刚刚举行,于是当地政府提前筹备了晚宴与汇演,用以招待外宾和国内参与了这场峰会的企业。   “那是谁?”   “哪个?”   “第二排中间的那个,他旁边坐着的可是海城的一把手啊。看着年轻,竟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议论的人目光投向观众席,刚刚在二排中间落座的男人西装笔挺,虽然收敛了锋芒,却总让人觉得是个狠角色。   “那是松城的陆少。”   问话的人顿时噤声。   ……   幕布还未拉开,头顶的灯光都还亮着。   陆闻别姿态随意,时不时回应着身边人的话,从陆氏之前并购的外国企业,一直聊到峰会,再聊到今晚,既不热络也不怠慢。   直到对方无意提起:“原本今晚这儿是要留给巴黎一个芭蕾舞团做演出的,也是个挺好的文化交流机会,现在这么一来,大概只有明年或者后年才能把人家邀请过来了。”   陆闻别瞳孔微缩。   “闻别,你对这方面感不感兴趣,平时看不看演出?”   他敛眸,略缓慢地勾唇,“以前偶尔看。”   “那等再有这种机会可以过来看看,多来海城也没坏处,毕竟将来还有很多项目需要跟陆氏这样拔尖的企业合作。”   没聊几句,灯光就层层黯淡下来,观众席上坐着的人渐渐都隐没在黑暗中。   陆闻别微微紧绷的下颌线被光影勾勒得有些生硬。   半晌他抬起手,面无表情地垂眸将领带拉开一点,这才勉强缓解了坐在这里时如影随形的窒闷感,但某个梦境中的画面却挥之不去。   梦里也是在这里,只不过他站在门外。   蓝黑的海水与雪白的裙摆,梦境中鲜明的色彩对比附着在他脑海中那根无形的针上,冷不防就刺痛神经。   就像在用死亡这种令人颓然无奈的方式折磨他。   陆闻别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个比他年少十岁的小姑娘逼到这个地步。   无法改变,无法解释,无法弥补,硬生生熬成心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纾解。 第25章 回来 因为我和陆总也不熟   两年后, 松城。   大厦顶层三面落地窗一尘不染,空若无物,畏惧高度的人不敢靠近, 但即便是站在宴会厅的里侧, 也足够通过三面透明玻璃的极佳视野远眺夜景。   而东南角则有平缓的楼梯与电梯通向天台,露天的楼顶上有水波摇曳的无边泳池, 以及点缀在各处休息用的沙发与躺椅,酒杯与烛灯随处可见。   天际粉橘色的晚霞渐渐下沉, 落日倒映在冷冰冰的楼体上。   宴会厅里的身影渐渐多了起来, 低声的议论与调.笑在眩目灯光下让人晕头转向。   人差不多到齐时, 门口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来人唇角有浅浅的笑弧, 反而显得冷淡,微微侧身避开光源笑意就隐没于阴影中。目光明明很平静, 却跟温和不沾边,有些微的压迫感。   “陆先生。”侍者用托盘递来一杯酒。   他稍稍抬手示意自己不需要,步伐未停。   “陆家?”人群之中, 严致若有所思地反问一声,接着挑眉朝反方向走开。   也就是在他转身的下一秒, 冯苛对着身前的男人低声提醒道:“今天严家那位少爷也来了, 就在靠窗的位置。”   这一年里严家涉足了不少国内的产业, 虽然和松城的交集还不太多, 但已经引起了众人的关注。   而且……   陆闻别“嗯”一声, 再没别的反应, 有些过分冷淡。   隔着整个宽阔的宴会厅, 两个人都各自按兵不动。   忽然,不知是谁领头往窗外某个方向看去,人们三三两两地开始低声议论。   距离这栋大楼直线距离五十米远的中心大厦是松城的地标建筑之一, 巨大的LED屏引人注目,斜对着宴会厅所在的方向。   此时,巨幕忽然暗了下去,原本轮播的广告宣传短片统统消失不见,只有唯美至极的动态画面缓缓展开。   是一支视频。   肤色白皙、身形修长纤瘦的女人笼着轻薄的纱衣,潜在宽而深的泳池之中,薄纱与她的黑发因浮力而缓慢的飘动,趋于静止,如同溢开的水墨。   探入池水被折射得零落的阳光笼罩她,她闭着眼的模样安宁甜美得如同在沉睡。   巨大的屏幕放大了每一寸精雕细琢似的美,一时间众人屏息。   蓦地,她动了。像虚空掀开水波,足尖在池底轻点,整个人被力反向上托,浮力使动作缓慢轻盈,如同慢镜头。   一个个芭蕾动作被轻缓地分解。   女人慢慢上升到“半空”,悬浮在池水中央,姿态虔诚。双腿摆动如同鱼尾,腰肢手臂柔软如藤蔓。   好一会儿过去,她后仰缓缓吐出透明气泡,坠落时带出一条轨迹,直到她沉底。   她了无生机地侧躺在泳池底部,长发与纱衣飘飘扬扬好一会儿,终于也乖顺地匍匐下来。   这个四面蓝灰色的泳池因此空旷深远得令人发怵。   一切定格在这里,画面黑了下□□简洁地显现两行白色的字。   《人鱼之死》   致新生。   有人低低抽气,率先回过神来,认出这是之前在国内外社交媒体上爆火的水下芭蕾视频,发布者是巴黎加莱歌剧院芭蕾舞团的一位华人首席舞者。   这位演员成为首席之后的首次亮相《糖梅仙子之舞》,以及其他的演出高光片段也随之再次回到大众视野,引发了关注。   同样有了热度的还有她本人的私生活。有人历数她几任绯闻男友,有人追溯她这几年在巴黎加莱歌剧院的深造、晋升经历,有人探究她的身家背景,戏称她不好好跳舞就要回家继承家业。   视频结束了,但却又从头开始重复轮播。   在场有另一部分人则辨认出了她的身份,哪怕视频末尾并未署名。   “这不就是谈家那位大小姐吗?”   “看这身段,真是个尤.物。”有男人低低笑了,自以为风流地揶揄,“娶不回家,春风一度也行。”   “我打赌,这儿百分之九十的男人都跟你一个想法。你再猜猜这个巨幕是谁给她包下的?看这架势要是放一整晚,岂不是等于砸出去一套房,还只为博美人一笑。”   正肆无忌惮说得开心,两人忽然后背一凉,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却没发觉任何异样,只看见了朝这边走来的陆闻别。   两人立刻殷切地迈着步子上前,“陆少!”   然而男人恍若未闻,漠然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只在即将擦肩而过时,垂眸居高临下地落下冷冷一瞥,复又掀起眼往前走。   两人面孔微白,讪讪地对视一眼。   另一侧,严致气定神闲地站在窗前,满意地看着LED屏上的画面。   这个角度还不错,要是正对着宴会厅更好。   而在他身后,刚刚停下来站定的陆闻别表情却截然相反。   他注视着屏幕,如同雕塑静立在原地。高脚杯细细的杯梗在用力的长指下显得脆弱易折,表面平静的呼吸因瞬间的颤抖而错乱。   人鱼之死。致新生。   陆闻别在心里默念,垂眸放下手里的酒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杯脚的外缘,眸光晦涩。   如果半年前,他没在冯苛的提醒下留意到铺天盖地的有关“华人芭蕾女首席”的消息,时至今日依旧会被那个阴差阳错的误会蒙在鼓里。   她做的这么果决,如果不是冯苛笃定是当初提供消息的人附错了生还者信息,他甚至怀疑是谈家在干扰真相。   但她的确隐瞒了自己活着的事实,甚至连聂显都没说,就让他们都误会她已经葬身大海。   为什么?   这个视频就是她的回答?   “陆总。”冯苛低声提醒他的失态。   陆闻别抽离思绪,依旧定定地看着那块屏幕,忽然极为缓慢地哑声道:“她会来。”   冷不防听见这三个字,冯苛一愣,迅速接话道:“可是,邀请名单上并没有谈……她的名字,谈总今天也不会到场。”   刚说完,他就蓦地反应过来了。   就算没有她的名字,她也能作为其他人的女伴出席。   陆闻别未置一词,看向不远处的严致。想到半年前在法国看见的画面,他眼底浮现出几分冷然与嗤笑。   ……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两个侍者正预备关上厚重高大的门,动作却蓦地顿住。   因为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女人。   珍珠白的贴身吊带裙,浅玫瑰色的妆面,垂落的黑色卷发间点缀着细小的珍珠。   大厦对面的LED屏幕还播放着美而无声的画面,然而那上面的女人却款款走了下来,在这一刻鲜活地走入灯光摇曳中。   众人齐齐呆住。   “小瑟。”   高大的男人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相视一笑后称赞:“今天你很漂亮。”   女人笑起来,眼下与眼尾轻扫的红晕倦懒动人。   议论声潮水般蔓延,两人恍若未觉。   “喜欢吗?”严致微微侧身退开,示意她透过落地窗去看斜对面,“这是送你的礼物,提前预祝你演出成功。”   “这么高调?”谈听瑟无奈,“别告诉我你包了整个晚上。”   “当然不是。准确来说,是今明两个晚上。”他刻意让口吻显得轻佻,“给我们的女主角造势。”   “谢谢。但你这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你觉得我是为了让你报答?”   谈听瑟失笑,“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我不能把你的好意当成理所当然。”   我倒是希望你这样。严致勾了勾唇,没把话说出口,“那就先攒着吧,以后你再来实现我的愿望。”   “什么愿望?”   “你确定要现在听?”   四目相对,谈听瑟微微别开眼,接过侍者手里的香槟,“那还是以后再说吧。”   严致笑了,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样,垂眸朝她支起手臂,“挽着我?”   谈听瑟抿着唇角轻笑,抬手勾住对方的臂弯,眼里的笑意却渐渐淡下来。   周围光线宛若梦境,但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哪儿,知道自己阔别两年半后回到这里究竟意味着什么。   也知道自己会见到谁。   两年半的时间,足够她想明白了。所以在踏进宴会厅的那一刻,她格外平静。   平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像她从没离开过。   她自然而然地抬眸,目光淡淡掠过人群后随手一撩鬓发,和严致一起并肩走过人群,下颌习惯性微微抬起。   仿佛人群最后方没有那道格外醒目的身影,她也没和那人视线交接。   仿佛那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陌生人。   因此谈听瑟浑然不知自己视若无睹地移开目光后,对方深深地看了眼她与身边人自若谈笑的模样,脸色喜怒难明。   包下LED大屏幕的人水落石出,又姿态熟稔亲密地和视频主角相处,种种猜测在众人口中添油加醋,宴会结束后就会酿为新的绯闻。   所有人之间的氛围好像依旧轻松融洽,没有任何暗涌。   陆闻别仰头喝了口酒,喉结上下滑动,随着吞咽艰涩拉扯后又回到原位。   酒的度数太温和,却像极烈的助燃剂,挑动静静焚烧的神经。   一旁的冯苛恨不得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根本不敢去看陆闻别此刻的表情。越平静越可怕,他不信对方无动于衷,只可能是藏得太深。   半年前得知谈家小姐其实没死的时候,这位喜怒不外露的陆少可在书房里坐了半个晚上。   如果人没回来还好说,可现在偏偏回来了。   冯苛摸了摸鼻子,闷头装傻。   渐渐的,宴会过半。   “何总。”   何总忙循声望去,“严少。”   “本来想跟你聊聊新项目的事,不过好像时机不太巧。”严致不动声色地看了旁边神色漠然的男人一眼,意有所指地笑笑。   “哪里,只是正准备跟陆总聊聊。陆总,这是严家那位继承人,这位是谈家的千金,或许不用我介绍你们也知道彼此了,毕竟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严致顺理成章地伸出手,“陆总,久仰大名。”   片刻后,对方才不紧不慢地将手抬起、交握。   “严先生。”   两人好似颇为平静地握了手,对视时甚至礼节性地笑了笑,然后各自松开。   只不过陆闻别颔首垂眸时,深邃眼窝之上的眉骨压下一点光线,令眉眼看上去有几分阴翳。   谈听瑟挽着严致的手,看着面前的人最终将目光投向自己。   两年半的时间,将本就未曾看透过的东西勾勒得更加陌生。   男人眉眼与轮廓依旧成熟而迷人,看不出岁月的变化,面孔隐隐与过去某些画面重合,却再也没办法撼动她。   她眨了眨眼,笑容未变。   而他目光中好像有太多情绪被克制着,显得沉默而压抑,却似笑非笑地挑眉,朝她不动声色地抬起手,“谈小姐?”   谈听瑟微微一笑,右手轻轻放入他掌心的那一刻,被温热干燥的大手慢慢握紧。   似乎没什么失礼的地方,所有逾矩的力道都被收在指间,却又半点不掩饰自己的勃勃野心,如同他眼底渐渐昭然的晦暗。   一握结束,谈听瑟毫不留恋地率先抽出手,重新搭在严致的臂弯。   “陆先生。”她礼貌地道。   客套、生疏,一切恰到好处,再没有青涩的踪影。   “你们认识?”严致眯了眯眼,蓦地笑了,“要真是这样,小瑟,你可以直接做我跟陆总的引见人了,何必还麻烦何总。”   “恐怕没办法。”谈听瑟目光和陆闻别淡淡错开,落到严致脸上。她盈盈笑起来,口吻顿时变得亲昵又随意。   “因为我和陆总也不熟。” 第26章 沉不住气 严先生和谈小姐感情很好……   话音刚落, 谈听瑟就敏锐地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蓦地变了,她没在意,依旧仰着脸去看严致。   不太熟?严致好整以暇。   她笑弧加深, 神情无辜, 用眼神回应:就是不熟。   见两人旁若无人地交换了个眼神,何总若有所思地暧昧笑笑, 却又莫名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得让人不自在。   他往身旁看了看,陆闻别正好从面前两人身上收回视线, 垂眸神色淡淡地转动腕表, 把表盘调整回合适的位置。从这个角度看过去, 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   “那……你们聊?”何总轻咳一声, “我跟其他人还有些事要谈,先失陪了。”   他一走, 就只剩相对而立的三个人,只不过站位泾渭分明。   严致看向身侧,状似随意地问:“既然不熟, 估计也没什么话要聊,那你去旁边等我?”   谈听瑟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和严致认识的这两年多里她丝毫没提过有关陆闻别的事, 这次回来前她知道有些事可能会瞒不住, 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听严致这语气, 明显是猜到了什么。   “好啊。”心里想着,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 甚至抬眸和陆闻别沉沉的目光相接, “那我也先失陪了。”   说完她抽回了搭在严致臂弯的手, 礼节性地微微颔首致意,自顾自转身离开。   在她身后,两个留在原地的男人神色各异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严先生和谈小姐感情很好。”   严致原本正看着谈听瑟离开, 冷不防听见这话,身形微顿,转过头看向说话的人。   陆闻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梢微微抬起,让明明是陈述句的语气里蓦地多了点若有似无的怀疑。   也很像是讥讽。虽然这种错觉很荒谬。   严致坦然回视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对方也没说是哪种感情,他和小瑟作为朋友感情是很好,默认也无可指摘。   别以为他看不出这个陆闻别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心思。   “严先生是为什么想回国内发展。”陆闻别仿佛随口道,漫不经心地半垂着眼。   “国内前景有多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还是说陆总觉得回到故土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   “的确不需要。”陆闻别略一颔首,“只不过严家对市场的评估似乎有些失误,所以,我还以为严先生是为了女人。”   前两个月,严家试图涉足国内某个领域,却惨淡收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国内用户特质与市场现状判断失误。   ——对此,严致再清楚不过。   他神色未变,“为女人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我是个商人,但可能骨子里还有浪漫主义。倒是陆总这番说辞,比我预想的要沉不住气。”   陆闻别眼眸微动,压下唇角的一分讽意。   浪漫主义?   他没对这伪善的四个字做评价,只淡淡道:“彼此。”   ……   谈听瑟远远地看了眼相对而立的两人,酒杯送到唇边,最终却又一口没喝,放下手捏着杯梗做样子。   她垂眸站在窗边,似乎有些出神。   然而很快有人上前打搅,搭讪的人络绎不绝,却又一个接一个地悻悻离开。   谈听瑟不胜其扰,眼见严致又被其他人缠住暂时脱不开身,她只能选择另外找地方暂时躲清静。   环顾一圈,她目光落到东南角电梯的方向,直起身慢慢走了过去。   参与这场宴会的人大多集中在这层而不是天台,因此从进电梯到关上门里面都只有她自己。按下向上的按钮,谈听瑟后退两步静立着,思绪稍稍有些放空。   她想到了这次回国之前看到巡演安排表时的心境。   时隔两年,出于文化交流的目的,巴黎政府重新促成了巡演的事宜,在国内的几个城市安排了数场演出。   多丽安亲手把安排表给她时还不忘旧事重提,“谈,我说的没错吧,还会有机会让你回家乡大放异彩的。”   她看着表格里那几个熟悉的城市名字,心境却已经和两年前完全不同。   那时她尚且还存有彷徨与畏惧,但现在却平静而坦然,甚至真真正正地觉得期待和高兴。   因为她已经抓住了能抓住与想要抓住的一切。她能够以最光彩的面貌回到曾经给她满身狼狈的地方,也能实现对父母的承诺。   ——成为芭蕾舞团的首席,在更广阔的舞台成为中心。   她有她的骄傲,而这些就是支撑她骄傲姿态的底气。至于其他的,无关紧要。   谈听瑟手指搭在一侧的横杆上,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直到抵达楼层后提示音“叮”一声响起。   轿厢停稳,两秒后门缓缓打开。   她回过神,准备迈出去的脚却微微一顿。   光线顺着逐渐打开的门投射出去,有几个瞬间如同摄影棚里的伦勃朗式布光,让半侧着身面对电梯的男人面部半明半暗。   他盯着她,慢慢转身正对,缎面领带上有暗光一闪而逝。   相对无言,谈听瑟手指在电梯关门键上略一停顿,最后平静地放了下来。   对视的瞬间她微微一笑,正要出去时,外面的人却先一步动了,她只好退半步侧身避开,让对方先进来。   结果男人刚一站定就抬手按下关门键,横在她面前的手五指修长,手背清晰的四根掌骨上横亘着微微凸起的青筋。   鼻尖处缭绕着熟悉的朗姆酒与乌木沉香的味道。   大概是私人订制的调香,这两年多来她再也没从其他人身上闻到过类似的。   对于一个人来说,每一种气味都包含着不同的记忆片段,往往在一瞬间就会唤醒人所有有关的回忆与感触,无论好坏。   这些她无法控制,却可以让自己不被那些东西左右。   谈听瑟神色不变,再次退后一步。   门很快关闭,密闭的空间变得逼仄。   她上前,正要抬起来的左手倏地被一只大手握住,回头想要挣脱时手却被固定在半空。   “陆先生。”她唇角微弯,眼里却没有笑意,“你不觉得你的这种行为很冒犯吗?”   陆闻别不为所动,只是微微直起上半身拉开距离,手上的力道却没松,挂在她手腕上的珍珠手链一颗颗硌在掌心。   两人在极静中对视,气氛被诡异地分割,一边压抑,一边平静。   他瞳孔缩紧,不知过了多久,最终在对峙中松开手。   谈听瑟漠然地按开电梯,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地走了出去。直到听见电梯门开始关闭的动静,她才在如芒刺背的注视中轻轻嗤笑一声。   她穿过电梯外最后一段被屋顶遮挡的区域,鞋跟清脆地叩击着大理石地面。   天台上无边泳池的波光已经被路灯点亮,粼粼折射进来。   背后的电梯门上方显示着此刻轿厢所在的楼层数,只不过从刚才到现在始终是代表着顶层天台的字母“T”,并没有变过。   谈听瑟刚踏出去一步,身后忽然传来沉稳却急促的脚步声,没来得及反应,她就被攥住手臂重新带了回去,然后被迫重重靠上墙面。   面前阴影覆盖而下,她没仰起头时最多只能看见男人紧绷的下颌与薄唇。   “为什么不说。”他沙哑的声线压得极低,不知是在隐忍着什么。   谈听瑟眨了眨眼,发懵的头脑重新运转,脸色蓦然冷淡下来,“陆先生。”   “谈听瑟。”   她慢慢仰起脸,看向他终于有了裂纹的表情,那种过了头的平静矫饰不知是在掩盖什么,却格外生硬。   他不想让自己失态,殊不知已经濒临失控的边界线。   他又道:“还是说,谈小姐?”   这种语气,好像信誓旦旦识破了她,认为她只是在玩弄幼稚的小把戏,把生疏的称呼当作攻击他的方法。   谈听瑟几乎想笑出声,事实上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陆先生,”她眉眼间笑意盈盈,外面池水的波光渗透在她眼瞳中,看不真切,“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围的空气变得僵硬,但这一次,男人却没像刚才在电梯里时那样妥协松开她。   更僵硬的是他的语气,还有扣住她手腕的五指,“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你根本没死。”   “你是站在什么立场来质问我的?”   陆闻别一言未发,神情隐没在昏暗光线中,如同阴影里的一座雕塑。   “是替聂大哥兴师问罪吗?”谈听瑟笑笑,“这一点我的确很抱歉,所以我会亲自跟他解释、向他道歉,可惜他今天没来。”   她停顿片刻,“现在,你可以放开我了?”   陆闻别缓缓开口:“你应该清楚,知道这个消息的不止他一个人。”   “还有谁知道?”   良久,他一字一句地道:“他告诉了我。”   “你知道?”谈听瑟露出诧异且无辜的神色,“刚才陆先生见到我一点也不惊讶,我还以为你不知情。”   陆闻别没有说话,只是沉沉地望着她。   “我该说什么呢,抱歉吗?可你同样没有立场接受这个道歉。”她静静道,“我是否活着对你而言不重要,都过去这么久了,何必在意。”   没有埋怨也没有赌气,她语调坦然,就好像是真心实意地在陈述一个事实。   陆闻别呼吸微重,脸色终于难看起来,嗓音里都压抑着怒火,“让人以为你死了,很有趣?”   “那倒没有,我没那么无聊。”   无聊。   事关生死,却被她这样轻飘飘地揭过。   他竟然一时失语,不自觉扯了扯唇角,不知是在笑这两个字,还是在笑自己。   谈听瑟察觉到面前男人混杂着讥讽的恼怒,顿时觉得荒谬,也不想再继续这种莫名其妙的对峙与质问。她是什么,犯人吗?   他何必一副受害者的姿态?   这两年半里,她这个经历一切的人尚且能想明白一些事,不再对过去耿耿于怀,为什么他反倒像是仍停留在过去一样。   曾经她什么也不明白,现在走过了再回头看,只觉得可笑。   手袋里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谈听瑟被扣住的手挣了挣,这一次终于挣脱,能在电话挂断前把手机拿出来。   屏幕上显示“严致”二字。   像一杯加了冰块的烈酒猛然迎面泼过来,陆闻别额角青筋凸起抽痛,想到了过去半年查到的、亲眼看到的事实。   甚至根本不用舍近求远,刚才晚宴上发生的一切已经是最好的证明——严致向所有人,包括向他,昭示了所有权。   这半年来一直折磨着他的莫名情绪忽然像得到了养分似地暴涨,过去那种不痛不痒的烦躁变得前所未有的鲜明。   面前的年轻女人神色愉悦轻松,一边口吻亲昵地和电话那头的男人说着话,一边返身重新朝电梯走去。   这画面格外刺眼。   电梯门开时,谈听瑟挂断电话,在要走进去的前一秒忽然侧过身来,神色淡淡地望着他。   虽然两人隔得并不远,但这一刻,他们之间两年半的距离格外清晰。   “陆先生,这两年半的时间,你好像还是一点没变。” 第27章 钝痛 而现在,那里坐着另一个男人……   她似乎笑着, 那笑容温和却刺目。   一点没变。   这四个字和她的笑一样,如同平静的嘲讽一针见血地刺入他的痛处,这是他最狼狈的痛点。   她仿佛在告诉他, 只有你还对过去耿耿于怀, 只有你一点没变。   “你也一样。”陆闻别逼近,“如果不是因为介意从前发生的事, 又为什么会隐瞒你还活着。不告诉聂显,是因为你知道他同样会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从暗处走到亮出, 他站定, “就像你说我们不熟, 如果真不在意, 为什么不坦白一些?”   “我凭什么要坦白,又有什么必须要坦白的?”谈听瑟脸色彻底冷下来, 怒火蓦然升起,“我不是来听你咄咄逼人的,你有什么资格, 就凭曾经睡过一晚?可惜,要不是因为严致, 我根本懒得和你说一个字。我也根本没考虑过什么过去, 只有你在胡搅蛮缠。”   平静粉碎, 被他挑起的过往事实终于发酵。   她不想在意那些过去, 是因为不想影响现在的生活, 但不意味着可以面对陆闻别这番言辞无动于衷。   他在试图打破她已获得的平静, 这是无法忍耐的底线。   “只有我, 胡搅蛮缠。”陆闻别低笑一声,笑里情绪莫名,只听得出恼怒的意味。   他低眸, 面前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熟悉又陌生,像有一簇火燃在冷冷的水里。   从前他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吻才发现她的心思,同样也因为察觉了她眼神里渐渐藏不住的东西。所以他想都没想就准备结束这种局面,阻止对方天真地陷落。   而现在,她眼里的那些情感全都消失无踪。   冷不防发现这个事实,陆闻别敛起唇边的笑,胸腔里沉坠地闷痛一瞬。   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找不到着力点。   “维持着陌生人似的交情不是很好吗?陆先生放心,我不会停留在国内太久。”   谈听瑟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正要按开刚才闭合了的电梯门,忽然发现原本停在T层的电梯不知什么时候降到了下面一层,此时又向上停在了天台。   下一秒,门开了,针锋相对的紧张氛围由此被打破。   她眉心一松,慢慢舒了口气。   令人意外的是,站在电梯里的人是严致。   “小瑟?”他一怔。   话音刚落,严致立刻注意到了一旁的陆闻别,他神色微敛,意味不明地再次开口:“陆总也在。”   陆闻别冷着脸一言未发。   这像一种信号,两个人都没再像最初碰面时那样心照不宣地粉饰太平,对立的气场在无声中昭然若揭。   谈听瑟垂眸眼睫微动,原本的表情被这小动作缓和,几个呼吸间,她的情绪也重新平复下来,“恰好在这儿碰见。你忙完了?”   “嗯,半天没看见你下来,就想着上来找你。”严致走出来,“是要下去,还是在上面坐坐?”   “在上面坐会儿吧。”   “那走吧,我陪着你。”   严致半揽住她的肩,虽然手并没有碰到裸.露的肌肤,但却是一副保护的姿态。   两人神色自若地与陆闻别擦肩而过。   脚步声渐渐远去,陆闻别静静站在原地,没有侧目去看他们离开的背影,只是面对着电梯门闭了闭眼。   脑海里却又浮现出刚才她和自己说话的模样。从神态到语气,都和两年前不一样了。   所以,只有他在胡搅蛮缠?   听到这种话,他竟然不想着就此断得一干二净,甚至还觉得不甘心。   神智不清了吧。陆闻别漠然地冷嘲自己。   ……   谈听瑟在沙发上坐下,趁着低头整理裙摆的功夫平复最后一点纷乱的思绪。   情绪毫无波动是不可能的,不管是今天远远地第一眼看见他,还是听见他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心底都有所感触,毕竟一颗心不是石头做的。   但那种感触,更类似于回首了一件过去犯下的错,或者以过来人的心态再看从前的痛苦。   如果陆闻别不是说那种话激怒她,她本可以平静度过今晚。   侍者放下两杯红酒,接着便拿着托盘放轻脚步离开。   严致在她对面坐下,“怎么回事?”   “什么?”她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抬眸。   “你们以前认识?”他尾音漫不经心地上扬,语气却很笃定。   谈听瑟平静地托着下巴,望着无边泳池随口答道:“我父亲跟他是旧识。”   没否认却也没承认,反而提起自己父亲和那人的关系。严致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年轻女人的侧脸,终究没再问下去。   哪怕他刚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和陆闻别之间不同寻常的氛围,那不是“认识”两个字就能说清的。   “不想说就不说,我随便问问。”   “也没什么。”谈听瑟微微一抿唇角,“就是以前不懂事的时候喜欢过他。”   话一出口,她不自觉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   原来从前觉得难以面对的错误,现在真的能这么坦然地讲出来。这大概就是从前心理医生告诉她的,记得但不在意。   “那他眼光不太行。”   她笑了一声,半开玩笑道:“我眼光也不行,喜欢了一个根本不了解的人。”   “一见钟情的人太多了。”严致半垂着眼,看不清眼神,“喜欢让人有了了解的欲望,因此才想靠近她,了解她。”   “但如果了解之后发现不合适,就要及时止损。”谈听瑟想也没想就接了话头。   周围一时安静,她无意识地转头,四目相对后严致蓦地失笑,“这么严肃地拆我台?”   “随口一说。”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尖,想到什么就立刻说了出来,“不了解也没关系啊,我记得有首诗写的是,‘没有人会爱任何别的人,他只爱别人身上属于自己的东西,或者他的假设’。”   谈听瑟本意是想将话题揭过,没想到却误打误撞说出了心声。再一想到刚才的不愉快,她情绪微微滑入低谷。   “在夜晚的天台上聊爱情诗,好像是挺浪漫的。”严致煞有介事地摊了摊手,介于严肃与玩笑间的奇异气氛顿时一去不复返。   谈听瑟顿时笑了,心里随之一松。   严致知道她是个注重边界感的人,所以类似这种问题从来不过分追问,最多不痛不痒地闲聊几句,偶尔言行过于关切,也能很快拉开距离。   不得不说,这种相处状态对她来说很轻松。   “明晚八点演出?中午要不要一起吃个饭?”严致问。   谈听瑟朝他歉意地笑笑,“明天要见一个朋友,后天再一起吧。”   她已经约好和聂显明天中午见面。不管怎么说,过去聂显对她照顾很多,她隐瞒消息也是事实,总要亲口道歉的。   “好吧。”严致点点头,依旧没有多问。   两人在天台坐了一会儿,起身下去时谁也没提起刚才的事。等回到大厅后,剩下的时间里他们也没有再和陆闻别有什么接触,彼此似乎相安无事。   第二天上午谈听瑟跟着众人一起排练,结束后连头发都没拆,只换了身衣服就赶到了跟聂显约好的餐厅。   走到门口时,她逐渐忐忑起来。   大概四五个月前聂显联系到了她,说是意外通过芭蕾舞团的报道得知她没死。   接到电话的瞬间,她大脑实实在在空白了一瞬。就像被人从崭新的、无所记挂的“未来”,蓦地拉回到了过去。   她投入在新生活里太久,已经忘记回忆过去的滋味了。   聂显没指责她,只是在极度震惊之后“训斥”了她一通,最后沉默半晌,说即便不清楚别的内情,也不怪她这么选择。   她不是那种会吐露脆弱的人,所以只表达了自己的歉意,没有提及那些苦衷。   “您好,请问有预约吗?”门口侍者礼貌地询问。   谈听瑟回过神,微微颔首,“预约的人姓聂。”   “原来是聂少的朋友,这边请。”   侍者带着她从楼梯上二楼。   二楼某个包厢里,聂显状似无意地催促,“我还约了人谈事,估计快到了,你先走吧。”   陆闻别淡淡瞥他一眼,拿起挂在一旁的外套推门走了出去。   地毯消解了脚步声,他随意将西装搭在左手小臂上,绕过转角踩下楼梯。走到一半,侍者从转角处上来,看见他忙稍稍鞠躬示意,“陆先生。”   陆闻别眸光未动,微微颔首。   下一秒,一道纤细的身影蓦地闯入视野,他瞳孔紧缩,脚步停了下来。   几步开外的女人一袭简单长裙,长发规规矩矩地梳成中分低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与脸颊。不同于昨晚的精致妆面,她此刻素着一张脸,抬眸时双眼皮的褶痕清爽干净,眼眸黑白分明。   这会儿的她,看上去更有过去的影子。   四目相对,他喉结微动。   谈听瑟目光定了定,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与他擦肩而过,连昨晚生疏客套的一句“陆先生”也不再有,好像他真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很快,脚步声消失在身后,只剩他一人还停在原地。   陆闻别放缓呼吸的频率,呼吸却因此而变得深重。他静静站着,下颌线因咬住牙关而收紧,半垂着的眼掩去了眸底的情绪。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又继续往楼下走,只不过步子却越来越缓。   “陆先生?”楼下的侍者询问似地喊了一声。   话音刚落,站在几级台阶之上的男人蓦地一掀眼,眼眸漠然得没什么温度,看得他心里一阵发怵,“您这是要走了吗?”   “嗯。”   高大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经过他,然后径直离开。   ……   加莱歌剧院芭蕾舞团知名度高,中国巡演的消息宣传得沸沸扬扬。再加上女主角是风头正盛的华人女首席,所以演出门票很快就销售一空。   首场演出定在了松城剧院,晚上七点半,观众陆续入场。   比起普通席的入场通道,贵宾席的vip入口显得清净许多。   【你到底来不来?】   【还有半小时开始,你看着办吧。】   陆闻别没去理会聂显发来的消息,一直在车里静静坐着,沉默地看着时间分分秒秒流逝。   过去两年多的一切,还有昨晚的重逢,都在这寂静的几分钟里于脑海中涌动。她所说的那些让他气急败坏的字句也随着脉搏一起突突跳动。   昨晚寥寥无几的睡眠也没能用疲倦阻止这些情绪与画面。   七点四十八分。   七点四十九分。   终于,某场久远的演出画面在脑海中定格,簇拥着少女的蔷薇与天鹅羽毛般的裙摆变得鲜明。   陆闻别推开车门,大步朝停车场外走去。   场内座位将满。   观众席上有兴奋的低低议论声,他们谈论的大多是同一个女人的名字——她的身姿她的外表,她完美的肢体表现与无法否认的灵气。   七点五十八分,陆闻别踏进场内,被引导着在位置上坐下。抬眸看向幕布时,他忽然看到了坐在贵宾席中央的严致。   对方面带淡淡笑意,正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开场。   那个位置的票通常有价无市,令在场所有观众为之垂涎。曾经也有人珍而重之地将它交到他手上,而现在,那里坐着另一个男人。   他坐在那里的原因不言而喻,是以什么身份坐在那里也分外明了。   陆闻别说不清此刻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烦闷始终盘旋在胸腔,让他蓦然想到了今天下午聂显说的话。   【中午我支开你,那是不想让你们贸然碰面,万一小瑟不想见你呢?】   【几个月前我刚知道她没死的时候也不像你这么咄咄逼人。当然,我和她不是什么交情深厚的朋友,所以一些话必须点到为止。你也一样。】   【她既没告诉你,也没告诉我,不是很公平吗?】   公平?   是和交情不深的朋友一样的公平,还是和剧院中其他观众一样的公平?   可他们之间的交集明明不止于此。   他不想要这种公平。   陆闻别沉默地看着渐渐拉开的幕布,一种迟来的钝痛突兀地击中了心脏的位置,让他眸光微微颤动。 第28章 别见了 她第一反应是喊了严致的名字……   台上的布景与演员服饰风格格外奢靡, 灯光、舞美与奏乐在幕布拉开的瞬间就嚣张地霸占了人的视觉与听觉。   一切都华丽而精巧,台下的看客像从锁孔里窥见了盒子里的一场秘密。   这是芭蕾名剧目《睡美人》。   欢快的曲调骤然高昂,一抹浅桃色的身影跳跃至簇拥的人群中央, 无论前进还是后退, 她都始终以足尖着地迈着碎步,对肢体的控制稳定有力, 给人一种分外轻松的错觉。   那是这场剧目的主角“奥罗拉”。   这一刻,没人再去探究演员本身, 她成了一件漂亮的艺术品, 一个鲜活的符号。   人们欣赏她的美丽, 看着她像一只轻巧的人偶一样被男主角托举而起, 看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落入“王子”手中,又在对方合拢的双手中旋转, 最后倒在他臂弯。   中间那束聚光灯打在面容安宁、状若沉睡的“奥罗拉”身上,她双手交叠在腹部,被俯身的男主角伸手覆住。   金发的王子低头亲吻, 于是那冷洌的光线便倏然消失,一切回温。   纯粹且唯美的罗曼蒂克桥段, 让台下年纪不大的少男少女偷偷红了脸, 只有一个人脸色倏然僵滞。   持续拍摄着这场演出的高清摄像头毫无保留地记录下了这一刻, 并给了特写。   人们几次在大放异彩的节点喝彩欢呼, 直到落幕时奥罗拉翘着腿依偎在单膝跪地的王子怀中, 掌声掀至顶峰。   ……   芭蕾舞剧的谢幕有些繁琐, 主要角色一一上场致谢并接受人们的掌声, 最后才是两个最重要的主角。   和饰演“王子”一角的杰拉尔返场谢幕前,谈听瑟平复着呼吸,将手放入对方摊开的掌心中。   杰拉尔握住她的手, 玩笑似地行了个吻手礼,“今天跳得真好,‘奥罗拉’。”   “谢谢。”谈听瑟脸上未褪的笑容越发清晰,“你也是。”   只有舞蹈、灯光和掌声能让她忘却一切烦恼。   此时此刻,她还是有点难以相信自己以首席的身份回到松城跳了一支舞,还是女主角。   如果父母还活着多好……   “感觉好不真实。”谈听瑟眼眶有点酸涩,低声喃喃。   杰拉尔安抚道:“走吧,去台上迎接属于你的掌声,那样你就会觉得真实了。”   说着,两人一齐从幕后走出。   掌声与灯光铺天盖地,谈听瑟走到所有演员的最前端,单膝跪地朝观众致谢时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兴奋在心中膨胀。   杰拉尔握住她一只手,虚扶着她站起来。   谈听瑟笑意灿烂地环顾观众席,今晚第一次将视线聚焦在台下,装作不经意地去搜寻那几张熟悉的面孔。   谈捷、严致、聂显……   忽然,她目光一顿,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否则她为什么看到陆闻别也在台下?   但那张脸只是在视野中一晃而过,所以她并不确定,看错了也有可能。   谈听瑟松开杰拉尔的手,走到台边去迎接交响乐团的指挥,两人站到演员队列中与众人一起再次谢幕。   至于刚才那一点微乎其微的目光停顿,没有人察觉。   ……   观众陆续退场,陆闻别坐在原位没动。   上次看她跳舞还是两年半以前,今晚再次在台上看到她时,他敏锐地发现她变了,变得更加自信、更加坚定、更加耀眼。   她是为了自己在享受舞蹈与角色,不再只是为了台下特定的某个人而演出。   他欣赏这一幕的同时,竟然有了些略显阴暗负面的念头。   只有那只天鹅不属于你的时候,你才会不愿她羽翼太丰满,飞得离你越来越远。   因为你知道她不会回来。   沉默间又想到刚才那一幕亲吻的画面,陆闻别目光有些晦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他抬眸看向严致。   前排的严致早已站起身,正和身边的谈捷一边说笑着一边朝后台的方向走去。俨然一副格外熟悉又交好的样子。   “看什么呢。”聂显在他身边坐下。   陆闻别收回视线,垂眸神色淡淡地整理着衣领与袖口,一言不发。   “行了,别装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眼神要是能杀死人,严致得死八百回了吧。”   “和他有什么关系。”   “但他和小瑟有关系。”   陆闻别唇角微微下撇,显得冷硬严肃,“与我无关。”   “你要是真像你自己说的那么无所谓,今天就不会出现在这儿,昨天也不会那么大反应了。别问我怎么知道,你告诉我的那些显然不是实话也不是全部。”   陆闻别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一边扣着西装外套的扣子,一边朝门口走去。   “说真的,”身后的聂显还在继续说,“我觉得她现在过得挺不错的,我们跟她保持点距离也挺好。要是你真不在乎,就别见了。”   别见了。   陆闻别慢慢停下步子。   聂显看着他的背影,以为他要转身跟自己说什么,但却并没有,只是在几秒的沉默与停顿后继续默不作声地重新迈开步伐,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   谈听瑟脚步轻快地走到后台。   “科琳!”看见仍穿着演出服的女人,她快步跑了过去。两人亲密地挽手站着,四处找人替他们拍照留作纪念。   一个是女主角,一个是戏份颇重的女仙玛丽瑟薇,愿意替他们合影的人不少,甚至好几个还嚷着要一起拍,最后都被杰拉尔一一拦下来。   “我很愿意代劳,就不麻烦你们了。”   他笑嘻嘻地把摄像头对准两人,轻车熟路地拍好几张照片,又好脾气地满足了其他人合影的愿望。   “要帮你和谈拍一张吗?”科琳笑着问。   杰拉尔欣然接受。拍完照,他状似随意地道:“要一起去吃点东西吗?”   “我就不去了,家人和朋友还在外面等我。”谈听瑟笑着摆摆手,“你们去吧。”   说完,她抱着衣服转身走进更衣室,准备换衣服和卸妆。   其实就算没人等她也不会去的,毕竟她差点就和杰拉尔在一起,即便他们认真谈过不会让这种私事影响舞台上的合作,但对方还显然没有彻底打消念头。   同团中成为恋人的芭蕾演员很多,甚至部分演员的情感关系有些过于混乱。发现自己跟杰拉尔很合得来时,谈听瑟也考虑过接受对方的感情,但在意识到自己即将迈入一段亲密关系的时候,她突然感到抗拒、恐慌,甚至反感。   于是她在气氛正好、对方想要吻下来的前一刻别开了脸。   这不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在杰拉尔之前她也曾对其他人有过好感,到最后也是一样的结局。然而出演《睡美人》需要和杰拉尔完成吻戏时她又接受良好,虽然只是借位,亲到的实际是唇角旁边。   或许因为清楚那只是工作与表演的一部分。   拒绝第一个人后她有意识地断了和对方的联系,但杰拉尔也是歌剧院舞团的首席之一,他们的合作难以避免,她只能试着去克服那种面对对方时逃避与抗拒的心态,好在现在一切恢复正轨。   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尝试着和谁发展亲密关系。先不说她自己如何,至少不能“玩弄”其他人的感情。   谈听瑟心里叹了口气,擦干卸妆后洗净的脸,背着包走了出去。   从后台到大厅有左右两条回廊可以通行,二楼的回廊最终在那面巨大的两层高浮雕墙面前交汇,延伸成一条能抵达一楼的长而宽的楼梯。   得知刚才有记者采访、谈捷和严致不得不在大厅等待,谈听瑟没从工作人员的通道离开,而是戴着口罩自己独自一人沿着回廊往前走。   回廊与楼梯交接的地方站了两个左顾右盼的陌生男人,和她目光相接后先是愣了愣,接着突然两眼放光,激动地快步冲上来想要让她签名跟合影。   “我在法国的时候就看过你的演出,看过很多遍你的视频。”其中一个男人很激动,“所以就算戴着口罩我还是一眼认出你了,本来只是碰运气,没想到真的能……”   他目光狂热地戛然停了下来,又靠近两步,眼神有些令人不适的赤.裸意味,在她身上游移。   “可以签名。”谈听瑟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心里发紧,“但合影恐怕不可以,抱歉。”   说话时对方递来纸笔,距离又被拉近,她只能硬着头皮拔开笔盖。   正要落笔,那人忽然问:“那可不可以换成一个拥抱?”   “你收敛点,小心人跑了……”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忽然听见另个人没压住声音的耳语。   谈听瑟笔尖一抖,没写中文,而是飞快签下自己的英文名,末了强自镇定地把东西递回去,装作没听见对方的问题,“记者还等着我完成采访,我就先走了,谢谢你们来看演出。”   说完她转身离开,然而背对两个男人的一瞬,察觉到危机的第六感突然在脊背上炸开。   谈听瑟蓦地回头,正好看见兴奋得满脸发红的男人朝自己扑过来,令人恶心的体温与呼吸近在咫尺。她想也没想,拿起手里的包就劈头盖脸地用力砸下——   男人发出惨叫,包里的东西也哗啦啦掉出来大半。她不管不顾地抓住机会转身就跑,却冷不防撞进一个人怀里。   来人抬手扶稳她,上前攥住变态的衣领将其一前一后地重重甩到地上。   “严致!”她懵了,本能地失声喊道。   背对着她的高大男人一僵,用背影沉默以对。   两个动机不良的男人倒地呻.吟,一时没爬起来,像是被摔懵了。   谈听瑟惊魂未定,但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的地方。   站在她身前的男人右脚动了动,笔挺的西裤因此多出了几条褶皱,但在他停住动作时面料又变得平直光滑。   片刻后,他慢慢转过身。   “……是你。”谈听瑟语调低下去,微微别开眼,惊讶之后有瞬间的不自在,“谢谢。”   同样是深灰色的西装,又是差不多的个子,刚才慌乱中她根本没看清楚,本能地就以为是在外面等待自己的严致找了进来。   但如果是严致的话,怎么也不该是从这个方向出现。   如果可以的话,她并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但他出手帮忙也是事实。   不过,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谈听瑟没有和他多说话的想法,因此就算不解也只是藏在心里。   陆闻别下颌线紧绷,神色复杂,似乎是在忍耐,又似乎是想开口说点什么。   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倒地的人挣扎着爬起来跑了,他没追上去,而是打电话吩咐其他人立刻报警,同时在一楼把那两人拦住。   在他打电话的过程中,谈听瑟蹲下.身把地毯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来塞进包里。   回廊上的氛围有些冷。   陆闻别用力捏着手机,两条腿仿佛生了根,没有离开的意思,却又进退维谷。想起刚才惊慌之中她脱口而出的那声“严致”,他心脏微微拉扯,颓然焦躁的同时又有些发闷。   他知道她大概是没看清,但这种可能更是在讥讽着他的所作所为。   因为那是她遇到危机时的第一反应,那是基于信赖与依靠的本能,只不过是对另一个男人的。   聂显劝他不要再见的话犹在耳边。   陆闻别松开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张口正要说什么,目光却忽然定格在谈听瑟手里的东西上——小小的粉色方形薄塑封袋,上面有着一个不算醒目的单词,但足够他看清。   一个避.孕.套。   他呼吸一滞。 第29章 本能 还是说你以为我会眼瞎到再次看错……   谈听瑟闷头捡着地上的东西, 好在包型是tote开口大容量也大,不用顾及分门别类地摆放,可以先一股脑地塞进去, 所以收拾起来很快。   后知后觉地, 她又庆幸这包自重不轻,因此朝那人砸过去的时候才威力可观。   她胡乱想着, 提着包站起身。   走廊上僵硬的气氛让刚遭遇惊吓的她不太好受,她本能地想寻求熟悉安定的角色, 第一反应就是要打给谈捷或严致。正好严致在最近通话的首位, 于是她直接轻点记录拨了出去。   屏幕立刻切换到通话界面。   陆闻别垂眸盯着那两个字, 还未平复的烦躁愈演愈烈。   她竟然选择打给严致, 而不是谈捷,明明后者才是她更熟悉的亲人。再想到刚才看到的那个小塑封袋, 他唇角微微下压,“我送你下去。”   话一出口,他面色有些僵硬, 随即又神色淡淡,恢复成平静自若的模样。   谈听瑟一愣, 诧异地抬眸看他, 眸光复杂而冷淡。   无声对视片刻, 她别开眼, “我刚才遇见了两个不太正常的观众, 你上来接我吧。”   轻柔的女声静静回荡在回廊上, 她自顾自地和电话那头的男人说着话, 语气里有如释重负的信任与依赖,也有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委屈。   陆闻别微怔,接着脸色顿时难看, 攥着手机的那只手指节都泛了白,险些沉不住气径直走人。   这两天,或者说这半年以来,一遇上和她有关的事他就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到现在一个严致也能让他自乱阵脚。   “我马上上来。”   “好。”谈听瑟应声后挂断电话,抿了抿唇才又抬起头看向陆闻别,回答刚才因为接电话而被自己略过的问题,“谢谢,不过不用了,严致会来接我。”   她抗拒他的咄咄逼人,同时也抗拒他的“好意”。   毕竟他早已不是她的救命稻草了。   “非要这样刻意划清界限?”他定定地看着她,眼眸黑沉。   “我拒绝你送我,就是刻意划清界限?”谈听瑟讥讽地勾了勾唇角,只可惜被口罩挡住,只有一双冷意泠泠的眼睛表达情绪,“遇到危险求助亲近信任的人,这是本能。”   本能,又是本能。   陆闻别扯了扯唇角,“你和他……”   谈听瑟转过头不再看他。   话音戛然而止,陆闻别唇角的弧度又冷然地消弭,“你就这么信任他。”   这话唐突且刺耳,谈听瑟又想到了昨晚他咄咄逼人的样子,语气顿时冷了下去,“我不知道你又想说什么,如果又是昨天那些莫名其妙的,可以免了。”   原本话已经到了嘴边,他硬生生停住,勉强换了种语气,“严家想打入国内市场,在松城海城这些地区的优势微乎其微,谈家可以是竞争对手,也可以是助力。”   这番话他说时语调漠然,一副毫不掺杂私人感情的口吻,但他却很清楚自己此时此刻说出这些,出发点里包含多少私心。   谈听瑟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懵了一瞬后被气得冷笑出声,怒意无法克制地腾然升起。   “陆闻别,我和严致认识了两年多,我比你更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冷冷地瞪视,“你凭什么恶意地揣测诋毁他,就凭你自己是这样的人吗?”   还是说你以为我会眼瞎到再次看错人,分不清真心与假意?   ——她虽然生气,但好歹没失去理智,因此这句话到底没说出来,只不过血液都因情绪激动而上涌。   当初他以此对她带来的伤害还不够?非要让她身边没有一个真心相待的人他才满意?   陆闻别神色一顿。   过去他的所作所为在她眼中都成了唯利是图的表现,这一点他并不想多说什么,于他而言并无所谓,毕竟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冷血的人。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这种对他的认定也无可指摘。但反常的是,这一次他对此的感觉却有些异样。   胸口处的憋闷与难堪撑开若有似无的刺痛。   陆闻别没再深想,隐忍着不为所动,嗓音晦暗,“他也是个商人。”   这句话换来她又一声冷笑。   “不是所有的商人都唯利是图。至少他清楚不是所有东西都该用‘利’来衡量。情与利是两部分,恰好,我就在属于情的那一部分里。”   他瞳孔紧缩,下一秒蓦然抬头望向她身后。   谈听瑟察觉到什么,紧跟着立刻转身,看到了刚刚走过转角踏入回廊的严致。后者目光轻轻在他们两人身上掠过,“小瑟?”   接着,他一边继续走过来,一边朝她伸出手,“过来。”   谈听瑟毫不犹豫地朝他走去,努力压下被挑起的怒气。   “那两个人是陆总处理的?”严致假惺惺地笑了笑,“那我替小瑟谢谢你了。”   陆闻别淡淡开口:“我对严先生的道谢兴趣不大。”   ‘严先生’三个字被若有似无地咬了重音。   严致唇角笑意不变,心里轻嗤一声。   对他的道歉兴趣不大,好心解围为的到底是谁不言而喻。从观众席到这里根本不顺路,陆闻别能一个人走到这来显然就是图谋不轨。   陆闻别收回视线,神色漠然地径直从他们身边经过,先一步离开了回廊。   “我们走吧。”谈听瑟觉得自己脸色大概不太好看,于是也没摘口罩,“二叔呢?他要是不在大厅,我们可以从员工通道出去,那边直接通往停车场。”   严致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先叹了口气,拉着她左右看了两眼,“没事吧?吓坏了?”   “没事,我一开始就觉得他们不太对劲,准备跑掉的时候还用包狠狠地砸了一下,结果一转身就正好碰见陆闻别。”她抿了抿唇,让浑身的血液回温,“那两个人呢?”   “被送去警局了,一会儿剧院会配合调监控。我会让人压下来的,不会有什么和演出无关的负面新闻流出去。”说着,严致口吻又严肃了点,“你真的没事?”   “真的!最多就有点吓着了,现在已经缓过来了。”   “好好好,那走吧。谈叔现在在停车场等你。”   谈听瑟走在严致身侧,刚才被陆闻别的话激怒还在气头上,现在稍稍冷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刚才来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什么?”   “听见什么?”严致挑眉重复,一副不解的模样。   她掩饰地笑笑,正大光明敷衍过去,“没什么。”   “说来听听?吊人胃口好像有点残忍。”他好整以暇,“难不成说了我的坏话?”   “坏话你也要听?”   “听啊。说我坏话的一定不是你,你会是帮着我说话的那个。”   谈听瑟露在口罩外的眼睛因笑意而眼尾弯弯,“你这么笃定,我都要怀疑你刚才什么都听见了。”   严致没说话,笑着替她推开门。只不过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他眉眼间的笑意忽然淡了下去,看着她仿佛丝毫没受影响的样子轻轻叹息一声。   虽然有口罩挡着,但也能看得出她情绪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轻松。   恐怕不只是因为那两个动手动脚的变态吧。   这两年多以来,他清楚她曾经有过恋爱的念头,即便如此他也没跨过那条线。但这一次,明明她表现得对陆闻别全无好感,他却有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危机感。   踏出室外,夏日夜晚仍残留着热度的空气贴面包裹而来。   “还没祝贺你今天演出成功。”   谈听瑟回眸笑了笑,“但愿没让今天来的观众失望。”   “当然没有。”严致语气肯定,“一切都很完美。”   “……是啊。”她转回身去。如果没遇上那两个变态,也没遇到陆闻别的话,今夜的一切都会是完美的。   谈听瑟轻轻深呼吸,把排解不掉的情绪压了下去。   “对了,”她打起精神岔开话题,“你怎么抢了我留给二叔的位置?”   严致笑起来,“抢?谈叔执意让我坐在那儿,说是感谢我对你的照顾。”   “听你这么说,好像还很不情愿?”   严致哑然失笑,无奈地摊了摊手,“好吧,今晚你是女主角,一切都是你说了算。”   说话间,两人从停车场的空地穿过,却都没注意到不远处停着的那辆黑色轿车,车内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正透过挡风玻璃注视着他们。   阴影遮挡住那人上半张脸,但唇线与下颌角已经足够看出此刻的神态。   陆闻别没发动车子,默然看着两人并肩离开时言行亲密的模样。   就在刚才,冯苛告诉他,严家重回国内市场的那个契机里有谈听瑟牵线搭桥的成分,后来持续不断的各种动作也或多或少都有谈家在其中参与的痕迹。   而他刚才跟她说了什么呢?   ——严家想打入国内市场,谈家可以是竞争对手,也可以是助力。   事实是她根本不担心被严家利用的可能,因为这就是她间接促成的,她在主动帮严致。   陆闻别后靠着闭上眼,抬手按压着紧蹙的眉心。   -你凭什么恶意地揣测诋毁他,就凭你自己是这样的人吗?   -不是所有的商人都唯利是图。情与利是两部分,恰好,我就在他属于情的那一部分里。   这些话再次突兀地浮现在脑海,他手一顿,眉心紧紧拧起。   她和严致的确是在一起了,那个避孕用的东西因此格外刺目,不仅提醒着他这个事实,还让他想到了两年多那失控的一晚。   那栋别墅里根本没准备避孕.套这种东西,虽然没面对过那种情况,但他不屑于做让女方吃药的事。   然而,最后又的确是他亲手把药递到了她面前,做出了这种可耻的行径。   -陆少这么喜欢玩女人,怎么连措施都不记得做?   她的哭诉历历在目,刚才看到的那个薄塑封袋,成了两年半后落下的一记耳光。   陆闻别蓦地睁开眼,脸色阴翳地发动车子开出停车位。   刚开了几米远,一辆没开近光灯的车冷不防从转角出现,想到刚走过去准备离开的谈听瑟和严致,他毫不犹豫地向右猛打方向盘。   呲啦一声,险些撞上立柱的车侧贴着擦过方形立柱的棱角,拖拽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最后终结于急刹车。   陆闻别沉着脸松开方向盘,立刻转头望向车窗外。   旁边那辆车安然无恙地停了下来,甚至因为他转向过度而处于游刃有余的路面空间之中。   大约十几秒钟后,车门开了,他刚刚松开的手又不自觉将方向盘握紧。   从那辆车上下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对方靠近后小心敲了敲车窗,满脸赔笑。   陆闻别神色微松,刻意忽略了那点恼意,漠然地降下一半车窗。   “抱歉抱歉,刚才忘了开车灯。”中年男人干笑几声,“不过……这路还挺宽敞,不过度转向的话应该也不会蹭上的,是吧?让速不让道,论起来这责任也不在我。”   下车后他扫了一眼车标车型,知道是自己买不起也赔不起的车,降下的车窗只露出男人冷漠而颇具压迫感的眉眼,显然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陆闻别淡淡“嗯”一声,仿佛车蹭花的那一大片不痛不痒。末了他升起车窗,窗户上的防窥膜重新将车内景象遮得严严实实。   然后车头调转,径直向前驶去,转弯后消失不见。 第30章 唯利是图 陆先生是个商人,应该很清楚……   加莱歌剧院芭蕾舞团在松城首场演出落幕后, 当晚国内珠宝品牌L.S放出了一条广告。   海报上的年轻女人穿着演出时的芭蕾舞裙与足尖鞋,头顶的王冠熠熠生辉,蹲身低头做出了谢幕的动作。而画面另一侧的深色幕布旁站着一个男人, 他手里拿着一个打开的戒指盒。   显然, 这是一条为半个月后的情人节做准备的预热宣传。   一部分人看到这张海报的第一眼,下意识认为这肯定与最近的芭蕾巡演有关, 甚至以为图片上的就是那位华人女首席,而另一部分人则认出这位代言人是最近一位颇具热度的女明星。   当晚至第二天早上, L.S的官网访问量达到了新高。   ……   第二天清晨, 谈听瑟被生物钟催促着醒来。   按照习惯, 这时候她本来应该立刻起身做一套瑜伽唤醒身体, 然后再去洗漱、吃早餐、跳舞。但或许是意识到自己久违地身处国内,又呼吸着故乡的新鲜空气, 她难得地裹着被子赖床五分钟,一脸的眷恋与惬意。   虽然她现在一心扑在芭蕾上长期身在异国,但这毕竟是她长大的地方。   谈听瑟抱着被角闭眼深呼吸, 默默在心底补上后半句话——即便在长大的过程中,成长也带给了她很多伤痕。   意识到情绪有消沉的趋势, 她掀开被子下床将窗帘拉开, 坐在床边毛绒绒的地毯上开始舒展身体。   收拾好自己后, 她下楼和谈捷一起吃早餐。两人一个要去公司一个要去剧院, 早餐和出门的时间差不多重合。   “二叔, 早。”   “早啊, 小瑟。”谈捷笑眯眯地放下杯子, “好些朋友都发信息跟我夸你,我也让秘书看了,专业或非专业的人士都对你赞不绝口, 你真该看看他们是怎么夸你的。”   谈听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要是真看了,估计我就该骄傲了,有你、严致和葛欢转达给我就足够了。”   其实她并没有去过多关注褒奖的习惯,相反,她总是去看每次演出后观众和业内人士的各种批评,然后一遍遍地练习和矫正所有不足。   虽然很多进步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但这的确是她缓解焦虑、将批评化为鞭策动力的一种方式。   “那有什么。”谈捷不由分说地护短,“优秀的人有骄傲的资本。”   谈听瑟又笑了笑,没说什么。   “对了,你之前说你帮凡颂珠宝做了代言?”谈捷问。   她点点头,“只是拍几张海报,不会有后续活动。严致说凡颂今天就会把广告放出来,但不知道大概是什么时候。”   “好,到时候我也看看。”   谈听瑟低头继续认真吃早餐。   这些事她并不怎么关心,对她来说更重要的是今晚及之后的每一场演出。至于广告的事严致那边依然会处理,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只不过一顿饭还没吃完,严致就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小瑟,有件事必须告诉你。”严致开门见山,语气有些严肃,“L.S珠宝昨晚发了新品广告,跟我们的方案撞车了。”   谈听瑟一怔,“那现在该怎么办,重新筹备吗?”   严致既然这么说,就证明两边广告撞车撞得很厉害,凡颂内部肯定也已经开会商讨过了。   “凡颂给我的解决方案是按原计划投放,我同意了。”   “那就按照你的计划来吧。”   “你可能不明白,广告撞车之后肯定会有人拿这个做文章,媒体会拿你们做对比,也会对你有一些非芭蕾方面的关注。”   谈听瑟问:“给L.S代言的是什么人,也是芭蕾演员吗?”   “不,是一个女明星。”   她笑笑,“既然不是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和她不身处于同一个行业,我也不在乎别人对我芭蕾水平以外的评价。”   闻言,严致叹了口气,“抱歉,小瑟。我会查清楚是谁把消息泄露给了L.S,也会让公关团队妥善处理后续。既然已经撞车,凡颂肯定越早发越好,你今天就安心排练,不要去关注网上杂七杂八的消息。”   “放心吧。”谈听瑟失笑,反过来催促他,“你的损失可比我大,还是赶快去忙吧,我也要准备去剧院排练了。”   凡颂作为严致手里的产业之一,这几年一直不温不火,前段时间推出的系列也反响平平,这次情人节前的新品发售风格大改,算是一次试水,却没想到又碰上这种“意外”。   谈听瑟替严致叹了口气,正准备挂电话,冷不防又听见电话那头的人道:“小瑟,你知不知道L.S属于哪个公司旗下?”   她动作一顿,心里却隐隐有了预感,“哪个公司?”   片刻后,严致答:“陆氏。”   **   陆氏顶层格外安静,整层楼从今早上起就笼罩着低气压。   冯苛走到紧闭的办公室门前,硬着头皮敲了三下,“陆总。”   “进来。”   他推门而入,在办公桌前站定后递过去一个平板,“陆总,您看看这个。”   屏幕上几张海报并列,一张是昨晚L.S刚刚发布的广告,而另两张……   陆闻别目光微凝,拧眉将第二张图片点开后越发看清了图上女人的模样。哪怕只是一个半闭着眼的侧脸,也足够他证实猜测。   是谈听瑟。   黑色背景的画面上方垂落着两根银色链条,纵身大跳的芭蕾女舞者如同被链条牵引着向前晃荡。她身上穿着湿漉漉的古典式舞裙,无数钻石般的水珠随着动作飞溅在四周宛若夜幕星辰,让她看上去像一只落水后抖动羽毛的天鹅。   构图、光影、色彩都沉静而瑰丽。   而第三张可以说和第一张L.S的拍摄创意格外相似。只不过第一张图是谢幕近景,第三张图片里舞台离镜头很远,但有一只离镜头极近、拿着钻戒的手,依靠视觉错位的原理让台上谢幕的舞者如同单膝跪在钻石上。   后两张是凡颂的宣传海报。   “L.S和凡颂的广告发布时间只相隔11个小时,现在撞车的事已经上了热搜,网上什么说法都有。”冯苛适时解释,“我刚才让人问了L.S,那边说……”   陆闻别放下平板,冷眼往后一靠,“说什么。”   “说设计总监得到了凡颂的内部消息,所以也想借巡演的东风,为发售的新系列制造热度。最后他们拍板改了营销方案。”冯苛额头冒出了细汗。   本来这种事根本不需要拿到陆闻别面前说的,但谁让事情关系到了那位谈小姐呢?   L.S给的理由想尽了措辞,却也改变不了恶意竞争的本质。   陆闻别脸转向窗边,捏了捏眉心。   “舆论怎么说。”刚问出口,他又径自倾身拿起平板点开,俨然一副准备亲自过目的架势。   冯苛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冷着脸的模样,还是三言两语地做了总结:“有人猜测到底是哪家在恶意竞争,然后……不少营销号把两个代言人放在一块儿比较。L.S买了不少水.军和通稿,一直在控制着舆论对他们和代言人有利。”   他说完后,办公室里就陷入了安静。   陆闻别垂眸一言不发地滑动着屏幕,明明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冯苛却觉得办公室里的氛围越来越压抑,甚至他大气都不敢喘。   大概看了几分钟,陆闻别扔了平板站起身,抬手取下挂着的西装时动作又蓦地一顿。   冯苛抬眼打量,却只能看见男人背对着自己,默然地站在窗前,不知在沉吟什么。   “撤了。”   两个字冷不防被抛出来打破寂静,男人嗓音冷得彻底,仿佛冻住了欲来的风雨。   “陆总?”冯苛震惊,“那些水.军和通稿要是撤了,舆论控制不住对L.S不利怎么办?”   “我不是指撤掉这个,”陆闻别抬手整理领带,冷着脸走向门口,“我是指水军、通稿、代言广告,这些全部。”   ……   排练的间隙,因为实在是有点好奇,所以谈听瑟还是点开了网上关于这事的讨论。   芭蕾爱好者的圈子到底比较小,不关注这类消息的可能只知道有一个加莱歌剧院的华人女首席,却不知道凡颂海报上的就是她。   但在广告撞车事件发酵、各路营销号科普之后,大家就都知道了。   她随便翻了翻,看的眼花缭乱。   有人说L.S刚被陆氏投资财力强大,又请的是女明星代言,肯定不是恶意竞争方。有人却说这次的芭蕾巡演刚刚开始,两家明显都是想借机造势,但凡颂请到的是正儿八经的女首席,肯定是一早就计划好了的。   接着有人道出了她和严致的关系,给她为凡颂拍海报还有新品中引用芭蕾元素的事编造了不少粉红泡泡,揣测他们两人是要在情人节之前暗示彼此的关系。   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女明星粉丝与营销号的恶意攻击与造谣,不过很快都被一一澄清。   大面积的议论中还有不少中肯评论,比如有人指出那位女艺人谢幕动作如何不标准,体态和肢体线条也和专业芭蕾舞者差别迥异,还有人说演出闭幕前闲杂人等不可能出现在幕布旁边。   这些评论谈听瑟很赞同,对她不友好的内容她只是随意看看并没有往心里去,但却不能忍受L.S打着芭蕾的噱头把一切做得如此不专业。   网上的人吵得不可开交。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人家首席谢幕的姿势真的像天鹅一样漂亮,另一位真的僵硬到极点了,看着难受。】   【拜托,我家大明星根本就不是专业的芭蕾舞演员好吗?】   【但海报里她就是这种角色啊!违和感这么强不如好好请个专业的。】   谈听瑟没再看下去,神色复杂地把手机放到一边。   这些都不是重点,她想到的是陆氏刚刚投资L.S、而L.S又发起恶意竞争的事实本身。   “谈。”从练功房外回来的科琳出声叫住她,侧身指了指外面,“有人找你,你出去见一见?”   “找我?”谈听瑟回过神,疑惑地起身,“是男是女?”   “是个男人,个子很高,看上去很帅。”   严致吗?她快步走到门外,看清几米外那道身影时脚步却蓦然停住,脚不自觉地往后收了收。   听见动静,男人回过头来,对视片刻,他神色复杂地慢慢走近,鞋底叩击着大理石地面发出闷响。   “你怎么在这里。”谈听瑟蹙眉,神色有些戒备。   陆闻别垂眸看着她的表情,一时无言。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进去了,一会儿还要接着排练。”   见她要走,陆闻别想也不想就俯.身握住她手臂。   “你干什么!”   谈听瑟重心不稳后退两步,虽然及时停住,却不可避免地和身后的男人拉近距离。   她今天不像晚宴那天踩着高跟鞋,足尖鞋底薄得如同光着脚,硬生生把他们之间的身高差距拉到极限。明明她个子并不矮,现在目光所及却只到他锁骨的位置。   “放手!”   “好,我放,”他沉声道,“但你听我把话说完。”   谈听瑟紧抿着唇保持沉默,算是默认了。   收拢圈住她手臂的五指一点点松开,陆闻别后退的动作很慢,最终在离她半臂远的地方站定。见状她又后退一步,彻底拉开距离。   若有似无的风从两人间穿过,让气氛再度平静至冷淡。   她侧着对他,没留意他眸光比刚才又晦暗几分。   谈听瑟深呼吸,面无表情,“你要说什么?”   “L.S代言的事,”陆闻别停顿数秒,才又开口道,“不是我的意思。”   两个短句,他说得有些艰涩,出口时却又掩饰成云淡风轻的语气——他很少解释什么,一时冲动赶来这里也已经让他无所适从。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谈听瑟面无波澜,“我知道了。”   他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无论如何,我不可能用这种手段。”   “所以,你承认是L.S剽窃了凡颂的创意,故意恶性竞争了?”她轻笑,虽然有意克制但声音却依旧不可避免地拔高,眼里都是讽意与愤怒。   “我承认,L.S的设计总监从凡颂的员工手里拿到了策划,这一点无可狡辩。如果我事先知情,绝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陆闻别咬字清晰,面色坦然平静。   “好,”谈听瑟点点头,眉眼间的讥讽却并没有褪去,“那现在你准备怎么处理?”   这一刻,她才清楚自己并不是全然不在意这件事与陆闻别的关系。L.S属于陆氏旗下是事实,更何况陆氏刚刚投入大笔资金,L.S的风吹草动都牵扯着陆氏的利益。   就算他之前因不知情而勉强算置身事外,那现在呢?   “网上对你不利的言论我都会让人撤掉,L.S的广告也会下架。”   “下架的理由呢?会声明是剽窃创意吗?”   陆闻别定定地看着她,并没有立刻回答。   谈听瑟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盯着他,“所以凡颂就因为抓不到L.S剽窃策划的证据而白白陷入风波?L.S就可以若无其事地抽身了,对吗?这对陆先生来说,的确是一个将损失降低到最低的好方法。”   陆闻别眸色沉沉,紧绷的下颌线忽然僵硬地松了松,眼底浮现出一抹自嘲。   他笑了笑,“你觉得我会这么做?”   无力,烦躁,涩痛。   如果是别人有这种怀疑他根本不会在意,又谈何多费口舌地解释,更不会被这些尖锐的字句牵扯着千丝万缕的情绪。   “你不会吗?”她盯着他,明明是反问的语气,却仿佛笃定他要选择唯利是图,“这种程度的‘借鉴’本就很难在法律上判别,L.S更是可以获得远超广告本身的关注。陆先生是个商人,应该很清楚该怎么选才对。”   她说的越多,他胸口的窒闷感就越发明显。   等话音落下,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良久,黑眸如同背光山脊下的阴影,寂然无声。   谈听瑟别开眼。   陆闻别极缓地勾唇笑笑,漠然转身,背影在走廊上渐远,最后消失不见。 第31章 道歉 当初那些话,我很抱歉……   谈听瑟转身慢慢回到练功房, 冲动的情绪随着呼吸渐渐消散,上涌的血液也慢慢退却。   刚才跳舞残留下来的薄汗这会也已经被风吹得冷却,成了贴近肌肤避无可避的冷意。   她回到原本休息的位置拿起手机, 给严致简明扼要地发了几句:【有查到凡颂内部走漏消息的人吗?陆闻别承认这事是L.S的设计总监做的, 可以从这个方向入手去查。】   “谈,你还好吗?”科琳问, “你们谈话不太愉快?”   “没有,只是聊了些很重要的事。”谈听瑟抬眸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他是你的朋友?还是男朋友?”   “当然不是, 只是一个认识的人。”   恰好这时休息时间结束, 新一轮的整合彩排开始, 两人也就没再就此多聊。   见严致并没有回复, 谈听瑟便起身准备专心彩排。   一跳起舞来,她很快又全神贯注地投入进去, 哪怕不到她出场的时候,她也习惯性地去观察着每一个人的动作与表情。   合彩结束后已经是下午五点半。剧院给所有人都安排了晚餐,因为提前沟通过, 所以每个人吃到的那一份都是考量过各自的需求与忌口食物的。   谈听瑟在桌前坐下,犹豫片刻, 本来准备去拿餐具的手还是转而拿起了手机。   严致回复了。   【严致:已经有眉目了。】   【严致:陆闻别告诉你的?他联系你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 回复道:【嗯。】   这个字刚发出去, 她又飞快补了句玩笑似的话:【我是不是应该录音保留证据的?】   这次严致回复的是语音消息, 先无奈又好笑地安慰她用不着这种方法, 然后告诉她事态有了新的走向。   “L.S已经把那张图撤掉了, 无论如何局面都对凡颂比较有利。不过, 今晚演出结束后你记得戴着口罩从员工通道走,以防万一。”   那些捕风捉影的记者肯定会把主意打到这儿来。   谈听瑟回:“放心吧,司机会来接我的。”   说完, 她转而打开微博浏览相关词条。   L.S撤掉了那位女明星的海报,各方议论一片哗然,官博下满是各种质疑的言论,但L.S目前却并没有回应什么。   【凭什么撤掉思思的海报?】   【是因为太多人骂了吧,各个细节都不严谨闹了场笑话。】   【你们真觉得两家各自被怀疑抄袭广告的紧要关头,L.S会因为这些问题主动撤了广告落人口舌?这不是明摆着让人怀疑他们心里有鬼。】   谈听瑟想到刚才跟陆闻别的争论,心烦意乱地放下手机,叉起沙拉送进嘴里慢慢咀嚼。   她本身就没抱什么期待,L.S不回应才符合陆闻别的行事风格。只不过在这种事实的衬托下,他刚才来剧院找她的行为就变得可笑而令人费解。   他来是为了干什么?就只是为了和她解释L.S没有得到他的授意?   ……   当晚,凡颂的律师团队声明将追究L.S窃取己方策划与广告创意的法律责任,同时追查处置公司内部的泄密人员。而L.S官方也发布了道歉声明,表示广告正是因此而下架。   所有人都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得这么迅速,短短一天之内就雷厉风行地快进到了真相大白的阶段。   凡颂的新系列因此受到空前的关注,官网访问量与词条搜索的频次成了惊人的数字,订单成交数量与数额随之一路攀爬。   【L.S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回反向给凡颂引流了。】   【其实本身从产品来看破绽也很多啊……凡颂这次的新品很契合芭蕾的主题,能看出设计师放了很多芭蕾的元素进去,但L.S的就没有。】   【我以前真没关注过这个牌子,还以为早就退出市场了呢,这场翻身仗绝了。】   …   一个小记者翻看着微博评论,嘴里啧啧两声。   她的同事被派去蹲点代言L.S的孙思思了,但是那边想拿到一手消息的人更多,还是来这边胜算大点儿,更何况她还找到了员工通道的出口。   女记者站在树下,又抬头看了看通道出口的那扇门。这会儿演出已经结束了,那些演员们应该很快就会从这里离开。   过了大概十分钟,门从里面打开,三三两两的男女演员们结伴走出来。   女记者看了两眼顿时急了,本来她只需要从一群外国人里辨认出一个亚洲女人,怎么现在好几个都戴着口罩和帽子?   她拧眉仔细辨别,昏沉的夜色却增加了难度。   忽然,她视线定格在一个穿着丝质衬衣的女人身上。正要追过去,一道高大的身影不知从哪个方向走过来,忽然闯入了视野。   她精神一振,该不会是严家少爷吧?   男人径直走到穿着丝质衬衣的女人身边,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僵持片刻,接着一起并肩走向停车场。   女记者一边迈开步子小跑起来,一边举起相机。刚拉近焦距预备按下快门,白衬衣黑西裤的男人突然转过头瞥过来,深邃立体的眉眼满布冷意。   这警告的一眼吓得她手一松,脚步也直接顿住了。   这是谁?看着不像严家那位公子啊,不过怎么又觉得有点面熟?   几秒钟后女记者回过神来,却发现两人已经走远,只能在他们彻底消失前垂死挣扎地用镜头拍下几张模糊的背影。   ……   “记者没追上来,你可以走了。”谈听瑟把帽檐又往下压了压。   刚才她刚从员工通道出来没几步就被他拦下,由于周围都是同伴和记者不方便僵持太久,于是只能先妥协一起离开。然而这一路两人都沉默着,让她压抑到有些烦躁。   他为什么又来了?明明下午他们说的已经够多了,他也明显一副被她的言辞冒犯的模样。   等在不远处的司机原本下了车准备迎过来,在看到她身旁的人影后也停在原地不再上前。   男人没动,身形被路灯勾勒得昏黄,片刻后开口:“凡颂起诉L.S的事,你知不知道?”   “严致已经告诉我了。”   “这件事既然已经解决,你是不是可以心平气和地跟我谈一谈。”   “心平气和?”谈听瑟蓦地笑了,“凡颂顺着那位L.S的设计总监查清了内部泄露消息的人,起诉不是理所应当吗?你为什么一副大发慈悲不计较的样子?”   陆闻别目光一顿,“你说凡颂自己查到的?”   “通过人际关系入手,查清是迟早的事。”   她理所当然的口吻有几分赌气似的天真,听得他蓦然笑了。   一个珠宝公司的设计总监人脉何其复杂,就算能查到也不可能这么快。   “你告诉他了。”半晌,陆闻别淡淡道。   “当然,我没理由不帮他反而替你隐瞒。难道你后悔向我承认了?”   有帽子和口罩的遮挡,他根本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却能想象到一定是冷漠且讥讽的。   只不过她讥讽的语气和别人不同,没有过分的尖锐与失态,那种骄矜又平静的口吻才更让人郁结。   怪不得今天他把设计总监与泄密者的身份告诉严致、并表明愿意配合凡颂进行一切法律赔偿的时候对方没有分毫意外,原来是早已经知道了。   凡颂律师团队的声明发的很快,使得L.S的道歉很像迫不得已顺势为之。但事态如此,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解释。他说了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就是真的不屑去用,仅此而已。   “如果现在有个方法摆在你面前,能帮他,却置陆氏于死地,”他静静道,“你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做?”   或许他真是神智不清了才会在白天碰壁后再来见她,才会在误解越来越深时执着于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   他不甘心一切无法转圜,只能就此陷入僵局。   谈听瑟这次真的被气笑了。   他何必一副受害者的口吻,仿佛她这么做是对不起他。两年多前他因为联姻的计划而想要维护自己的立场与利益时,不也是毫不犹豫地对她恶语相向吗?   她直接一把摘了帽子,仰起脸冷冷望着他。   “如果曾经有个方法摆在你面前,能继续和许家联姻,又能够摆脱不肯放弃的我,你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做?”   这是他们,或者说是她,重逢后第一次如此尖锐又直接地将这件事提起。   陆闻别眸光倏然变了,他们之间的氛围也从无关痛痒的冷嘲变为针锋相对,摇摇欲坠的火星就悬在干枯的木柴上。   他们谁也没先一步移开眼,他甚至上前两步逼近。   他们都没有回答彼此的问题,却偏偏都认为自己万分清楚对方会给出什么回答。   她以为自己会被执意订婚的他用更冷血的手段摆脱,而他以为她真的会选择置陆氏于死地。   “你以为我取消联姻是被迫的?”   谈听瑟微微一笑,眼底像有火苗在摇曳,“难道不是吗?如果没有那一晚,现在许诗薇应该已经是你的妻子了。”   “如果没有那一晚,的确。”陆闻别垂眸,眼底翻涌的情绪因夜色而看不真切,“但如果我执意想继续自己原本的想法,我会不择手段地实现。”   “可你没有,对吗。”她替他说了剩下半句,“那又怎么样,你觉得我应该为此而感恩?陆先生是不是忘了自己曾经是怎样居高临下的态度、又说过什么刻薄的话,是不是忘了这件事当初是由我结束的而不是你?你根本没做过这种选择题,不必现在来假惺惺。”   尾音蓦然拔高,在寂静的四周如同颤巍巍断裂的弦。   原本她不想说这些的,也从没想过在这么久以后再用这些问题和陆闻别纠缠不清,但她一次次被激怒,情绪一次次累积,如同风掠过本该熄灭的野火。   她紧盯着面前的男人,为了平复呼吸,胸口急促地起伏。   “当初那些话,我很抱歉。”   谈听瑟以为会听到回答,却在良久后听见男人嗓音低哑晦涩地道歉,一字一句说得极缓。   这迟了整整两年半的道歉,如今已经沉淀出了更多的意味——或许有愧疚、后悔……   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不想去分辨这一句道歉里到底有哪些含义。   “你道歉,只是为了你自己能从过去脱身,就像你这两天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我。”谈听瑟任由火苗蚕食愤怒,那个属于委屈与悲伤的角落却空空如也,或许早被磨光了,“但对我来说,你道不道歉,我根本不在乎。”   她看着陆闻别的手微微动了动,或许是想抬起来扣住她的手臂,但最终没有。   在他逐渐龟裂的表情中,谈听瑟微微一笑。   “因为我根本不需要。” 第32章 别见面了 我没有醉到看不清面前的人是……   “不需要”这三个字, 仿佛把每一条路都堵死了,使一切都无法再推进一步。她在隔绝每一条能够通向她的、让他和她建立联系的可能。   陆闻别微怔,下一秒不自觉抿紧唇线。   这界线划清得太彻底, 让他隐约有了一种直觉——如果他们谈及的内容就此止步不前, 如果他不再说点别的什么,可能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他眉头一松, 若无其事地装作没听到她刚才的话,“你前面问了那么多问题, 是想让我先回答哪一个?”   闻言, 谈听瑟依旧直视着他的眼睛, 微微咬紧的牙关和用力握住的手指一起松开。   “你真的觉得, 我是在找你要问题的答案,或者说我还在意这些答案?”   “那是因为你已经用自己的臆测代替了我的回答, 还对此深信不疑。”   “臆测?”她冷笑。   “既然我没有真的做出选择,你怎么能断定我会选择什么?”陆闻别缓缓道,“那些话是我口不择言, 我也承认,从过去脱身是我道歉的理由之一, 但不是唯一。”   他冷静到近乎冷血残忍地剖析自己, 哪怕有些话现在说出来对于百害无一利, 却依旧选择将条理摆在她面前, 妄图用最后这点可笑的理智来证明什么。   安静开始蔓延, 最终沉默又被他打破。   陆闻别低声道:“不仅仅是因为愧疚。”   以为她死了的那段日子里, 愧疚越来越沉, 催生出了不甘,原本三分的心动也被磨成了七八分。   等她“死而复生”,发酵的感情就随之变得鲜活。   谈听瑟一怔, 僵硬地控制住表情,才没蹙眉后退一步。   对视之中,她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我那晚的确喝醉了,”陆闻别喉结微微滚动,决定开口的一瞬,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蓦然松开,“但我没有醉到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   “你现在说这些,是想干什么。”   刚才彼此咄咄逼人时谈听瑟没有移开眼,现在却冷漠地错开目光,不为所动地开口。   “两年半前你年纪小,做事冲动情有可原,但我年长你十岁,理应更理智,却犯了跟你一样的错。”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伸直,缓解过度用力的僵硬,“你觉得谁更可恨?”   这就是他自始至终的想法。   话音刚落,谈听瑟蓦地转头盯着他,一副根本不在意他刚才说了什么的模样,冷声质问:“我问的是你现在说这些,到底想干什么。”   “只是想告诉你。”这话出口时,陆闻别只觉得自己虚伪。   谈听瑟嗤笑,不断腾起的怒意终于炸开。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或许是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久到她已经说服自己不再去在意的时候,却收到了这些迟来的歉意与“反省”,让过去深陷痛苦的她成了个笑话。   “现在你说这些,那过去的我到底算什么呢?”   “如果你认为你自己更可恨,为什么当初不谴责你自己?或许你习惯了自己稳操胜券,就喜欢看别人一副天塌了的样子?你真的是在自责?对我恶语相向,好像一切错都在我,这就是你自责的方式?”   “定力不够犯了错,现在说这些只会让你像一个伪君子。”   “伪君子”三个字,一字一句,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与情绪。   谈听瑟没给他回应的时间,只是自顾自地将这些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每个字都包含着尖锐的怒气与指控,濒临歇斯底里的危险边缘。   她胸口起伏,眼眶酸胀。   陆闻别定定地望着他,神色从最初的怔忡渐渐变为难言的晦暗,眸光复杂涩然地凝在她脸上。   最终,他微微张口,却只是极缓地叫了她一声,“……小瑟。”   “别这么叫我。”谈听瑟飞快反驳,控制不住退后一步,“请你别这么称呼我。”   陆闻别转变成这种态度,又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但不论如何,她还是那个想法——那又怎么样呢?   说得再多,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不想再面对他,也不想再面对这种深掘过去的对峙情形。   “到此为止吧。”谈听瑟重新戴好帽子,声音轻而低,好像要蒸发在夏夜的空气中,“我现在的生活很好,过去发生的一切我也全都不在意了,包括你。”   “陆闻别,我们以后别见面了。”   说完,谈听瑟毫不留恋地转身。   见她要走,陆闻别下意识地伸手想拦住。然而指尖刚触及衣袖,她就蓦地回身干脆利落地把他的手挥开。   他手一僵,停在半空。   她没再看他,压低的帽檐隔绝了最后对视一眼的可能。   夜色中,穿着珍珠白丝绸衬衣的女人像一抹轻轻溜走的月光,起初他尚未感知到什么,下一秒那月光仿佛是从他心上淌过,残留的痕迹又烫又冷。   他慢慢收回手,沉默地看着她坐进车里,然后被驶离的车带着离开。   -陆闻别,我们以后别见面了。   不是从前的“陆大哥”,是“陆闻别”。   与其说是年少的她长大了,不如说是年少的她永远留在了过去。   陆闻别停在原地久久未动,眼底浮现出几分自嘲与苦涩。   那他呢?他想触碰的,到底是过去的她,还是现在与未来的?   **   比起娱乐版的新闻来说,通常经济类新闻所受到的关注要低一些,只不过当两者结合之后热度就变得不容小觑。   L.S剽窃广告创意的事定论后股价大跌,即便重新换上了新的代言海报网友也不再买账,连带着孙思思也被波及。后者的工作室只好发声明表示舞者谢幕的广告图并不是最初拍摄的那一版,以此再次佐证L.S的恶行,也证明了自己的无辜。   作为投资方与控股方,陆氏前段时间的投资打了水漂,股票也相应地受到了影响。   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张照片被曝了出来。   照片上的男女背影模糊,但从并肩而行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来看,显然两人是非常熟悉的关系。   爆料的媒体点明了身份——巴黎加莱歌剧院芭蕾舞团的华人女首席、谈氏集团的千金,以及陆氏集团的年轻董事。   而在这之前,严家少爷曾是这位女首席的绯闻男友,后者也刚刚为严氏旗下的凡颂拍摄了广告,眼下L.S的剽窃风波、L.S与陆氏股价下跌的消息仍闹得沸沸扬扬。   网友纷纷脑补出了各种戏码。   【演出结束后亲自去接,甚至没在车里等亲自去了员工通道,还是在这种节骨眼儿……要说是普通关系我怎么不信呢?】   【不过这背影看得出什么啊,直接说是这两人也太牵强了吧,真就甩一张图出来剩下的全靠编呗。】   【我脑洞大开了,这里头不会有什么豪门秘辛和商业机密吧?】   …   作为这事的女主角,谈听瑟无可避免地受到了最大的关注。如果不是因为本身足够强势的身家背景,这张照片免不了会被编排成难听的桃.色戏码。   陆氏的公关部关注着网上的议论,却没采取什么处理措施——他们在等自己上司的安排。   “陆总,现在该怎么处理?”冯苛问,“有两位董事的意见很大,说您……因私误公。”   不仅如此,据他了解,ls那边的高层在剽窃事件中几乎都主张抵死不认销毁证据,原本在接到撤水军通稿、承认剽窃的时候就有很大不满,现在一看到这个绯闻,更是敢怒不敢言。   陆闻别沉默未语。   “陆总?”   “让公关部——”   低沉微哑的声音被突兀的铃声打断,搭在办公桌上的那只修长大手忽然抬起,拿起手机接听。   “陆总。”电话那头的人似笑非笑。   陆闻别握着手机的五指缓缓收紧,“严先生。”   “我联系你是为了正事,所以就直说了。”严致径自说道,“网上的消息相信陆先生也看见了,你不觉得你私下去找小瑟的举动给她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吗?”   ‘不必要’三个字略加了重音,听起来格外犀利刺耳。   “严先生这是来兴师问罪?”陆闻别淡淡道,“你应该清楚,不论你们是什么关系,你都无权干涉她与其他人的往来。”   “的确,但据我所知,小瑟她也并不愿意见你。”   他眸光骤冷,“那是我和她的事。”   严致笑了一声,“陆总如果执意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但现在负面影响已经造成,还是想想怎么解决比较重要。”   “不用严先生费心,我会让公关部处理。”   “怎么处理?澄清照片里的不是你们,还是澄清你们什么关系也没有?陆总应该很清楚这样平复不了八卦舆论。”   陆闻别俯瞰窗外,一字一句、语调低沉,“你想怎么做。”   “陆总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严致漫不经心地答。   电话里陷入沉默。   但让严致惊讶的是,陆闻别并没有考虑太久,或者说他并不是在考虑,只是不甘心也不愿妥协而已。   看来他早清楚一定会有这通电话,也想到了这种解决办法。   仅仅一两秒后,陆闻别就冷冷回了一个字:“好。”   “我替小瑟谢谢陆总配合。”   他没再多说,直接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   办公室里的冯苛大气也不敢喘,明明只是几秒,却仿佛无比漫长。   “告诉公关部,”陆闻别抬手抵住眉心,嗓音出乎意料的平静,透露出一点倦意,“什么也不用做。”   ……   很快,网上的风波得到了回应——照片上的男人并不是陆氏的董事,而是那个传言中的绯闻男友。同时,另一家媒体放出了当晚严致送谈听瑟回家的图片。   由于背影照实在太模糊,又迟迟没有其他证据放出来,于是一切盖棺定论,人们顶多无关痛痒地议论几句两人的暧昧关系,几乎没人再阴谋论。就算有质疑声,也很快被压了下去。   事情就此渐渐平息,短短一两天过去,时刻接收着各种新闻八卦的人们便不再对这一连锁事件抱以关注。   L.S股价在丑闻影响下依旧处于颓势,但陆氏的股票跌势渐缓,逐渐回温。   “陆总,在松城的芭蕾巡演快结束了,政府准备了晚宴来感谢演员和相关人员,陆氏也有请柬。”冯苛坐在副驾,盯着日程表对后座的男人道,“您要亲自去吗?”   “不去。”   冯苛一愣,“好的。”   说完,他有些意外地默默调整刚刚安排好的日程。   陆闻别垂眸浏览着面前的文件,窗外的树影接连不断地掠过白纸黑字,渐渐扰得人心生躁意。   某一刻回过神,他才发现文件停在这一页很久了,自己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纸张被手指捏得变形。   他抬起头,合上文件,一点一点放缓了呼吸,却依旧像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那晚她说过的话依旧无比清晰,不管是一句句对他的质问与控诉,还是最后说不在意他也不在意过去,希望他们不再见面。   谈听瑟说的很多问题他从未意识到,在听到的那一刻无异于一记闷棍将他敲醒。   从那一晚后他做出了无数个选择,却一个比一个混蛋。不管是清晨的冷言相向,还是当着聂显的面让她吃药……太多太多。   他深知自己冷血的本性。   但是在听到那些话之后,仿佛有一层曾经隔绝胸腔的屏障被融化粉碎,让他一颗心更清楚明晰地感知到了细密的闷涩与痛感。   讽刺的是,少的可怜的理智告诉他她是对的,不再见面的确是目前最好的结果,至少看上去对他们两个人都好。   可一想到这种结果,他心里却更加难熬。   他有心想弥补,但她说她不需要了。   陆闻别半垂着眼,手指静静摩挲着腕上的表盘,不算尖锐的冰冷棱角一次次划过指腹。   良久,他开口。   “松城的最后一场演出,是什么时候。”   冯苛答:“后天晚上。”   “帮我买一张票,”陆闻别再度翻开文件,手指盖住刚才捏出的折痕,“位置离舞台远一些。” 第33章 落水 他想也不想就跟着纵身跃下   半小时后, 加莱歌剧院芭蕾舞团在松城的最后一场演出即将开场。   即便下一站还要去往海城,但今晚之后舞团众人将拥有几天的假期游览这座城市,所以后台的氛围格外轻快。   谈听瑟坐在镜子前, 玫瑰色的膏体最后一次抹过下唇, 她上下唇轻抿了两下,让颜色均匀。   芭蕾演员上台时不会用正红色的口红, 蓝、橘调的底色会在强光照射下变得奇怪,口红颜色大多自然柔和。而她这两年多里也在生活中延续了这种习惯, 再没用过鲜艳的颜色, 哪怕这曾经是她很向往的。   曾梦寐以求的东西, 得到了才知道不值一提。   意识到自己又差点联想到几天前那晚和陆闻别针锋相对的画面, 她唇角讥讽地弯了弯,强迫自己抽离思绪。   那晚争论之后失态就算了, 但她不想让这些烦心事再影响自己的以后。   谈听瑟放下口红坐直上半身,任由后台的工作人员把发冠给自己固定牢。   镜子里的人恍然有些陌生,但却是这两年多以来她最熟悉的模样。   “试一试会掉吗?”身后的人提醒。   谈听瑟晃了晃头, 露出笑容,“谢谢, 很牢固。”   “好, 我再帮您检查一下裙子。”   后台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碌, 直至外面的灯光倏然暗下来, 幕布缓缓拉开。   ……   “下次一定要早点买票, ”开场前, 观众席有人窃窃私语, “我想坐在离演员近一点儿的地方,还看得更清楚。”   “我也觉得,这里还是远了点儿。”   在两人旁边的位置上坐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从落座后始终沉默不语地看着舞台方向。幕布尚未拉开,观众席之中只有他一个人这样,让他看上去格格不入。   剧院柔和偏暗的光线将他的侧脸勾勒得英俊而内敛,随后灯光彻底暗了,吞没了他脸上与眼中的一切神情。   陆闻别远远地望着舞台上那道轻盈地身影,耳边明明是交响乐团奏出的曲调,却仿佛被一层屏障隔绝,耳边寂静无声。   安静到足够他听清自己内心的挣扎。   舞台上的女人光芒四射,万众瞩目,注定会收获无数人的鲜花与掌声,未来无可限量。就算在台下,也有了陪伴帮助她的人。   她没有必要再回到过去的泥沼里,也不需要他自以为是的“弥补”。   …   两小时后,这出剧目谢幕散场。   周围的观众都先后起身向外走去,陆闻别又静静坐了几分钟,然后才站起身,沿着铺满暗红色地毯的台阶无声向下。   越往下就越靠近舞台,然而就在最靠近的那个位置,左侧是一扇大开的、供观众离开的门。   他脚步微微一顿,垂眸状若陷入沉思,下颌线渐渐收紧。   “先生?”剧院的工作人员不解地提醒。   陆闻别蹙起的眉心微微松开,转身若无其事地径直越过对方,步伐略显僵硬地踏出了那扇门。   **   演出结束后,谈听瑟邀请其他的舞团演员住进了谈氏名下的度假庄园,并当了几天“陪玩”,包下所有花销尽地主之谊。   “我现在对你是个富家千金这事有了更深的体会。”享受着spa的科琳昏昏欲睡,嘴里艰难地嘟囔出一句话,好像下一秒就要彻底睡过去。   谈听瑟笑了笑没说话。   “等在海城的演出结束,回巴黎之后就又要忙起来了。”过了会儿,另个同伴感慨,“最近歌剧院在出演《吉赛尔》和《林中仙女》,马上还会排练《堂吉诃德》,不知道这次会安排谁跳女一号。”   “大概是伊兰。”   “我只希望我能拿到个女二号的角色。”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谈听瑟安静地听着。忽然,芳疗师低声提醒她,“谈小姐,有人打电话给您。”   她睁眼接过对方递来的手机,看清名字后接起来。   “小瑟。”严致喊道。   谈听瑟应一声,“怎么了?”   这两天严致知道她和朋友一起玩儿,所以都没怎么主动联系她。而平时她知道他忙的时候也不会打扰,两个人在这方面都很默契。   “我本来说陪你一起去海城,但这几天有点走不开,可能要晚几天才能过去。”   “没关系啊,你忙你的,本来我也不是需要家长陪同的小孩子。”   “的确,这几天都把我完全抛在脑后了。”严致开玩笑道,“玩得开心,到时候海城见。”   和谈听瑟的这通电话结束后,严致转而打给了自己的助理,“过两天海城有一场给歌剧院舞团接风的晚宴,你去查一查陆氏有没有被邀请,如果在宾客名单上,就再确认到底是谁出席。”   “好的,严总。”   挂断电话,他先是凝思半晌,末了在心里叹了口气。   虽然隐瞒一点实情或许显得有些卑鄙,但危机感作祟,他没那么高尚,当然不会选择帮自己的对手。   但愿他所做的这些不是徒劳。   **   两天后,专机在海城落地。   演员们集体住进了安排好的酒店,次日白天跟海城芭蕾舞团的舞者一起交流训练,到了傍晚则一同参加了有关部门与中心剧院举办的接风宴。   海城是国内的海滨城市,港口夜景闻名全国及海外,因此晚宴的地点设在了一艘游轮上。   “谈,你可以吗?”科琳担忧地问。   她是一群人里唯一一个知道谈听瑟经历过那场游轮事故的人,当初她脚踝手术的康复期里,后者为了鼓励她,曾经把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努力克服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事说了出来。   “可以什么?”谈听瑟怔忡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笑了,“哦,你说那个啊,当然可以,没问题的。”   “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放心吧。倒是你,总是操心我,可别忘了回巴黎之后你还要跟我去按时复查。”   两人说着话,一同踏上了甲板。   在科琳转过头打量夜景的间隙,谈听瑟垂眸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微微发冷的掌心覆在另一条手臂上,试图用体温来温暖。   明明是夏夜露天的甲板,她却觉得像身处空调温度过低的阴冷房间。   她垂眸盯着自己脚尖周围的一小块空间,竭力忽略着自己正身处游轮之上的事实,更不敢抬眸去看夜色下黑沉沉的海域。   舞团的负责人查理走在最前,此时正和数位官方人员握手寒暄。谈听瑟就站在查理斜后方,忽然听见那个翻译用法语道:“……这位是知名企业家陆先生,支持过海城许多文化建设项目。”   她一怔,蓦然抬眸。   几步开外,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和查理握着手,微微一笑的样子风度翩翩,用法语说了句“幸会”。   下一秒,他眸光微动,转而与她四目相对,浮于表面的笑慢慢褪去,眉眼平和。   谈听瑟只愣了片刻,接着便冷漠地移开眼,刚才眉眼间尚未掩饰完全的不安刹那间被藏得无影无踪。   陆闻别目光一顿,平静地收回手垂在身侧,不再多言。   原本他并不准备来,甚至在海城方面的盛情邀请下也准备让其他人代行,试图如她所愿再也不见。   但却在得知宴会地点在一艘游轮上时改了主意。   说他多虑也好,说他小题大做也罢,就算谈听瑟不想见他,他也要亲自来确保一切安稳。   就当是……最后一次。   但看她的反应,大概在怨恨他又不顾她的意见执意出现在这里。   “这是谈,这次剧目的女主角,我们加莱歌剧院芭蕾舞团的女首席。”查理介绍道,“不论在国内还是在巴黎,她都很受欢迎。”   谈听瑟适时上前,伸出右手跟对方交握,笑着报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道:“您好。”   对方一通夸赞,又浅浅提及了谈氏。   谈听瑟自始至终都笑得端庄得体,不同于舞台上外放的模样,此刻脸上的每一分表情都含蓄内敛,恰到好处。   然而,和面前几位握手寒暄的同时,她也用余光留意着站在一旁的陆闻别。一想到又要跟他假装客套地往来,心里就抑制不住地烦躁。   他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那天她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诚然,偶然的碰面或者极个别必要见面的场合无法避免,但远在海城的这场宴会,不可能属于偶遇和“不经意”的情况。   这几天她一直用别的事转移注意力,才又重新调整好心态,并且做好了尽可能不再和陆闻别见面的可能。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再次碰见他。   一想到那晚提及的那些,谈听瑟只想远离。   就在她渐渐靠近陆闻别的方向,两人将避无可避地交谈的下一秒,站在原地的男人身形忽然动了,侧身压低声音对身边的人道:“接个电话,失陪。”   说完便转身离开人群。   谈听瑟心情微松,没留意到对方转身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公式化的你来我往结束后,一行人来到餐厅。   餐厅位于密闭的船舱内,踏进去的一瞬间谈听瑟四肢就不由自主变得僵硬起来,尚未回温的双手变得愈发冰冷。   明明船舱很宽敞,但对她而言却逼仄得仿佛天花板都要压在头顶,两个作为出口的门更是小得可怜,在她眼里就像是只够一人侧身通过。   而这狭窄船舱之外,则包围着深不见底的海水,深黑色的冰冷液体无边无际,或许里面藏着可怕的巨型怪物,可以将一切吞没至深渊。   有关那次事故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闪回,让她心悸。   忽然,熟悉的木质香在身侧靠近,明明是微冷的香调,那点冷意却在此时不值一提。   谈听瑟看见来人,蓦地清醒过来。   陆闻别蹙眉,“你——”   她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地微微抬起下颌,从他身边走过。   他没动,依旧停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他才不疾不徐地抬脚离开。   两个舞团的人说说笑笑地混着坐在了一起,互相用英语或者法语交谈。谈听瑟身边坐着的则是海城芭蕾舞团的一男一女两个首席。   几人昨天都已经互相见过面了,甚至还一起“切磋”过,所以彼此间熟悉不少。   她身边坐着的这位名叫顾加恒的男首席和昨天一样,依旧对她表现出超出其他人的热情,说话时总笑眯眯地望着她,年轻清俊的眉眼热络开朗,很难让人抗拒或拒绝。   她一边回应对方的话,一边忍耐着处于船舱内的恐慌,如果不是需要在外人面前粉饰太平,她可能会坐立难安。   面前精致的瓷盘里食物香甜可口,她却味同嚼蜡,只能竭力掩饰着不让自己脸上表露出异样。   “虽然知道不太可能,但我还是希望以后有机会能跟你合作。”顾加恒说道,“我看过很多遍你演出的视频,跟你合作应该是很多男首席的梦想吧?有机会我一定会去巴黎看你的现场演出。”   “谢谢。”谈听瑟有点无奈,生怕旁边的女首席被这些话得罪,“不过我的水平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没你说的那么好。海城芭蕾舞团的演出我也看过很多,里面的女首席水平都是出类拔萃的。”   顾加恒半开玩笑:“那你有看过我的演出吗?这么说起来,我们岂不是很早就注意到彼此了。”   正要回话,谈听瑟忽然察觉到似乎有某束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于是下意识循着某个方向望过去,却只看见和身边的人垂眸说话的陆闻别。   她蹙眉,收回目光。   “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吗?”顾加恒问。   谈听瑟顺势放下餐具,不再强迫自己进食,“没有,只是正好不太饿,又想出去透透气。”   “正好我也好想出去,可能是我不喜欢人多吧,总觉得有点闷。”顾加恒抹了把脸,神情期待中又带着些可怜,“我们一起出去吧?”   见状,谈听瑟实在拉不下脸拒绝,只能点头,“好吧。”   说完,两人和身边的人打了招呼后,一起站起身默默离开餐厅。   “陆先生?”   陆闻别手一顿,收回视线淡淡笑了笑,回神应道:“这事我会考虑的,到时候安排人和这边对接。”   说完,他放下酒杯道了声“失陪”,然后起身离席。   谈听瑟和顾加恒是从餐厅侧门离开的,这扇门外是一条船体外侧环绕一圈的长廊,围栏另一侧是海面,走到尽头就是甲板。   她走在里侧,根本不敢看外侧的海面,哪怕平静海面上倒映着岸边楼宇的霓虹,在别人眼里美轮美奂。   离开船舱后她也没能缓解那种糟糕的情绪。   “终于有机会独处了。”顾加恒不好意思似地摸了摸后脑,“有些话我昨晚憋了一晚上了,很怕一直找不到机会说。”   “……什么话?”谈听瑟勉强回神。   “你可能不太相信,但是你还不是首席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了,你跳的配角我也看了无数遍,你在我心里就是类似女神的存在,我没想过有一天能和你这么近距离地说话。”他傻笑起来,“昨天我觉得我快体会到一见钟情的滋味了。”   谈听瑟一怔。   “我真的很喜欢你,也不知道是不是仰慕更多一点。”顾加恒握拳抵在唇边轻咳,“我也知道我大概没什么机会,但是机会近在眼前不抓住好像不甘心。”   她抿了抿唇,“我——”   他却又急忙反驳:“我不是要答复什么的!真的!就是想要一个联系方式,要一个可能或者……机会?希望偶尔能跟你联系联系,说说话,有机会的话能再在巴黎或者国内见面。当然,我确实挺想不自量力地追求你的。”   一见钟情……   听见这四个字,谈听瑟就忍不住想到自己。她下意识地就想干脆明了地拒绝对方,免得给对方无谓的希望,让他重蹈自己的覆辙。   然后刚一抬眸就看见了黑压压的海面,她心里一紧,呼吸也随之凝固。   “怎么了?”顾加恒表情苦涩而失落,“就是一个联系方式也不行吗?”   “……联系方式的话,可以。”谈听瑟脑子乱哄哄的,到底点了头,准备在微信上再跟对方说清楚。毕竟宴会还没结束,眼下不好弄得太尴尬。   交换联系方式后顾加恒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很多,谈听瑟受情绪影响听不太进去,更没心思专心思索,只能礼貌性地不时应和。   没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快掩饰不住了,只能以打电话为借口表示自己需要独处。   顾加恒握着手机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点点头表示理解,离开前却又迟疑道:“你脸色看着好像不太好?是不舒服吗?”   “没有啊。”谈听瑟强撑着笑笑,“可能只是因为这里光线不太好?”   “好吧。那,我先走了?”他指了指身后,重新笑起来,“有什么事的话可以叫我。”   她保持着笑容,“嗯”了一声。   确认顾加恒走远后,谈听瑟终于卸下脸上的伪装,不安地环顾一眼四周,最后迟疑着抬起手,同时往前迈了一步,想要扶住甲板边缘的围栏。   然而没被打扫干净的透明水渍却蓦地让她脚下一滑,整个人直直地朝围栏扑去,狠狠地撞在上面。   一声惊恐的尖叫卡在喉间,她肋骨以上的位置扑在外面,虽然远不至于跌出去,但却让她毫无妨碍、毫无准备地俯瞰着整片海面。   深重的寒意与压迫感扑面而来。   谈听瑟瞳孔紧缩,面色苍白地紧紧攥着栏杆,一口气就此卡住,整个人如坠冰窖,大脑一片空白。   忽然,一双手握住她的肩,试图让她后退,于是她握住围栏的手更加用力,终于失声喊道:“别碰我!”   “谈听瑟。”身后的男人嗓音沉稳,语气焦急而严肃,“是我。”   陆闻别?   谈听瑟目光渐渐聚焦,再次触及海面的那一刻猛然闭眼。   “我扶着你,先退回来。”他说。   她用力深呼吸,像濒死的人那样。   “不用你管。”她僵硬地直起上半身,声线在夜风里细细颤抖。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用力咬住唇,逼退生理性的泪水,回身用力挥开男人的手,“你离我远一点!”   谈听瑟脸色发白,眼眶是脆弱而恐惧的红。   陆闻别胸口一窒,勉强平稳住自己的呼吸,停在半空的手再度伸了过去,“你状况不好,我让游轮返航。”   走进餐厅时她脸色就不太好。晚餐途中他数次观察,她表面好像没什么异样,实际动作有些迟缓和不自然,跟她刻进骨子里的用餐礼仪相悖。   联想到曾经的那次游轮事故,他有了某种猜测,胸口蓦然沉重。   他庆幸自己今晚来了的同时,也对严致让她独自前来置之不顾的举动有些恼怒。   “我很好,不用陆先生关心。只不过刚才差点摔倒,有点吓着了。”   哪怕依旧恐惧着,谈听瑟还是逼迫自己松开了攥着栏杆的手,松开后才发现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筋挛到发疼。   她胸口不断起伏,一方面因为后怕,一方面是因为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要被陆闻别看到这一切?   被他看到懦弱与恐惧,被他看到自己还深陷于过去阴影中的样子。曾经拍那支水下芭蕾的短片时,她以为自己克服了对水的恐惧,还自以为是地将视频命名为“新生”,那次晚宴上这短片同样也被陆闻别看到了。   结果呢?新生?   从和陆闻别重逢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好像都在提醒着她,她根本没能摆脱过去的阴影。   大海与游轮,依旧是让她恐惧的东西。   陆闻别几次张口,刻意放缓的语气显得有些生疏与不自然,“不要逞强。”   “逞强?”她笑出声,眼眶热烫,本该分泌出的泪水却像被杂乱激烈的情绪蒸发殆尽,“我说了,我很好,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关心’。”   谈听瑟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想让自己看上去依旧镇定自若,平静而讥讽的笑僵滞涩然。她往旁边走了两步,却因为双腿发软而差点跌倒。   “谈听瑟。”陆闻别一只手蓦地握住她的手臂,“你先冷静下来。”   “放开!”   谈听瑟又想甩开,这次却没能如愿以偿,只能回身用力去推陆闻别的胸口。或许对方没想到她会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竟一时脱手。   她被反作用力弄得往后踉跄几步,僵硬的肢体没办法让她及时刹车,残留在鞋底的水渍更是雪上加霜。   “哗啦”一声水花的巨响,她重重跌进身后甲板上的露天泳池,身影倏然消失。   海风微冷,四周沉寂的海水仿佛在这一刻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短暂又漫长的一瞬间里,陆闻别大脑一片空白。就好像她不是掉入了两三米深的池水中,而是茫茫深海。   下一秒,他想也不想就跟着纵身跃下。 第34章 玩玩而已 我对你这种老男人没兴趣   陡然失衡失重的下一秒, 谈听瑟坠入冰冷的池水。   寒冷与恐惧所带来的应激反应让她浑身僵硬、肌肉收缩,迅速下沉的同时失去了挣扎的本能。   涌动的海浪、咸涩的海水、令胸肺刺痛的压迫感与窒息感……   刚才在甲板上俯瞰时尽收眼底的深黑海面在脑海中撑开巨幅画面,给了她坠入深海的错觉, 仿佛身下即是暗不见光的深渊。   水挤压着她的身躯, 而各种回忆与画面则挤压着她的意识。   濒临崩溃的前一秒,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 紧接着她后腰也被揽住。来人抱着她划开沉重的水波向上游去,如同要将她拉出沼泽。   恍惚中, 谈听瑟甚至想到了十九岁那年泡在泳池里的夏天。   冷水使她在恐惧中昏沉, 也使她清醒。   时间与一切声音仿佛凝固了, 直至两人一齐在四溅的水花中浮出水面。   水声、风声、海浪声和人声都骤然清晰起来。   谈听瑟十指紧紧揪住男人的衣袖布料, 垂头用力咳嗽着,浑身仍因为后怕在细细颤抖。   被抱着放到岸上的那一刻, 她倏然松开手撑在身后,湿漉漉的眼睫抬起,黑白分明的眼像浸泡在泠泠水流中的玻璃珠。   衣裙湿透后紧紧贴住身形, 两条细长的腿半屈着。   而同样从发丝到裤脚都湿透了的男人,正呼吸不稳地半跪在她身前, 一手撑在她腿侧。   他眼眶泛起血红, 水珠淅淅沥沥地沿着脸部轮廓向下滚落, 唇上的水滴随着僵硬紧绷的吞咽动作落至下颌, 在硬朗的线条上摇摇欲坠。   打湿的西装衣料之下, 是依旧紧绷、蓄势待发的肌肉。   她从没见过陆闻别这副样子, 狼狈得没了半点平时的光鲜倨傲, 复杂的情感全然外露,竟然还让她看出了紧张和后怕的意味。   谈听瑟咳嗽着轻笑两声,强忍着昏沉与呛水后的不适, 刚才的愤怒与埋怨也并未随着落水消退,而是变成了浸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堵在胸口。   “陆先生跳下来干什么,你忘了我会游泳吗?”她讥诮地仰起脸,鬓边与脸颊都蜿蜒着潮湿的发丝,“还是你教的。”   陆闻别唇线紧抿,没有回答。眼底浮现的红血丝不知是否是因为受到了池水的刺激,只不过上岸之后也并没有缓解。   两人一个低头一个仰头,都在对视之中压抑着平复呼吸时的急促喘.息。   一时间,谁也没再开口。   “听瑟!”   远远的喊声打破了僵滞的局面。顾加恒跑过来在谈听瑟身边蹲下,“你还好吗?我扶你起来,船舱有客房可以换——”   话还没说完,他手刚碰到她手臂时,衣领忽然被一只大手用力攥住。   陆闻别冷冷地盯着他,一个“滚”字如同从唇间挤出来的,说完便借着攥住对方衣领的动作将人重重推开,有种被侵扰的狠意。   顾加恒往后跌坐在地上,脸色红白交替,原本英雄救美的打算泡了汤。   他怎么也没料到,刚上游轮时还平静沉稳的陆先生现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而且看上去还跟谈听瑟关系匪浅,明明整晚他们都没什么交集。   “听瑟……”顾加恒撑身站起来,见谈听瑟朝自己勉强地笑了笑,只好先讪讪离开。毕竟他刚才就站在旁边眼睁睁看她掉下去,事后也没下去救人,留在这儿到底有点心虚。   他一步三回头,本来犹豫要不要回船舱内告诉其他人,但一想到陆闻别是自己惹不起的人,只能悻悻地打消念头。   顾加恒一走,原本准备上前的侍者也犹疑地停在了原地,最后尴尬地退后几步避得更远。   两人呼吸都勉强平复下来,只是气氛依旧剑拔弩张,似乎彼此一呼一吸都拨弄着空气里看不见的弦。   谈听瑟抹去脸上的水痕,刚才所经受的恐惧像彻骨的寒意一般无法驱逐,让她手脚发软起不了身。   “你这样迁怒别人,有意思吗?”   迁怒?   陆闻别咬着牙关,一点点将情绪按捺下来,直起身一言不发地脱掉成了束缚的西装外套,里面是西装马甲和湿得半透的衬衣,隐约透出手臂与一点胸口的结实肌理。   他扔开外套,重新俯.身伸出手,打算将她抱起来。   “不用你管!”谈听瑟再次后退,语气尖锐。   他顿了顿,“你确定你站得起来?”   “就算站不起来,有的是其他人可以帮我,不用你可怜。”   “你准备求助谁?刚才那个对你大献殷勤的人?”陆闻别依旧半跪在她身前,察觉她要后退时蓦地握住她的肩。   她‘啪’的一声拍开他的手,“是又怎么样,和你有关系吗?”   “严致和你什么关系,他和你又是什么关系?”他彻底被情绪操纵,还没反应过来一些话就已经说出口,“才见两面就放心让他追求你,同意以后私下的无数次见面,哪怕你身边已经有了其他人,也能再接受别人?”   谈听瑟怔愣片刻,恍然明白他误解了自己和严致的关系。然而她没解释,只是带着怒意嗤笑,“原来陆先生还有偷听的爱好?无论如何,哪怕我真的三心二意脚踏两条船,也轮不到你说半个字。成年男女,玩玩而已的事,想必陆先生也很了解。”   “玩玩而已?”某种阴暗的情感作祟,陆闻别一时头脑发热,眼眶充血彻底失去理智。他压低上身靠近面前这张湿漉漉的脸,四个字脱口而出,“我陪你玩。”   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刚才无意间听见顾加恒给她告白,并得到她默许追求与见面的许诺时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他嘴上冠冕堂皇,说着不赞同她周旋在不同男人间这种话,实际却远没有高尚到会替严致打抱不平。   他只是在嫉妒。   嫉妒严致,嫉妒顾加恒,嫉妒任何一个和她有可能的人。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陆闻别呼吸微滞,紧紧地盯着她。   陪她玩?   谈听瑟被这几个字刺激到眼眶发红,陪她玩什么,从前他玩得还不够吗?   想到过去他刻薄的言语,她心里忽然腾起将要报复他的快.感,却又恨自己终究没能摆脱与过去有关的一切。   谈听瑟下颌微抬,将此刻能想到的最刻薄的方式付诸实践——她抬起腿,湿漉漉的赤.裸右脚踩在他左边胸.膛上,脚下用了力气将他向后推去。   “抱歉,陆先生。”她歪头微微一笑,轻飘飘地开口却字字犀利,“我玩男人,但不玩老男人。我对你没兴趣,各种意义上的。”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陆闻别猛地抬手紧握住她的脚,指腹扣在内侧的踝骨上,仿佛印着一个滚烫的标记。   他死死盯着她,额角青筋浅浅地浮现。   谈听瑟心里前所未有地畅快,心里轻松快意到她眼眶发热发酸。她无辜地笑望着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可是眼睛里那点冷意却骗不了人。   该到此为止了吧。以陆闻别的性格,被她这么羞辱之后应该会冷着脸直接离开,更不可能在以后继续纠缠。   她唇角又勾了勾,然后笑意冷淡讥嘲地一点点褪去,踩在他胸膛上的脚也用力往回收。   陆闻别左手骤然落空,停在空中半晌,最后僵硬地握成拳,垂在身侧。   空气仿若凝固。   短短几秒后,他喉结上下滑动,垂眸掩去眼底的一切神色,直起的脊背最终又一点点弯下去。   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足够他两手分别搭在她背后与腿弯。   “我送你回客房,先换一套干净的衣服。”他没有看她,若无其事地低声道,隐忍的意味极重。   谈听瑟整个人蓦地被打横抱起来,吓得差点惊呼出声,“放我下去!我不用你送!”   他疯了吧?!没听见刚才她说了什么吗?!听见这种话了他怎么还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陆闻别不为所动地紧紧扣住她,不给她任何挣脱摔下去的可能,“没人听见刚才的动静,但你再这么喊下去,他们就都知道了。”   “你!”她气急败坏地胡乱推拒,掌心与手臂碰到他胸.膛,热度立刻透过濡湿的衬衣传递到肌.肤上。   谈听瑟蓦地收回手,冷着脸抿紧唇。   “其他事,一会再说。”他稳稳当当走在长廊上,沉声冷静道,“先确保你不会感冒。”   守在不远处左右为难的侍者见状抓住机会快步上前,“我带两位去客房。”   挣也挣不开,再一想到自己明晚的演出,谈听瑟只能暂时妥协,可却并不甘心刚才的事莫名其妙地就被轻轻揭过。   “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她半点不避讳走在前面的侍者,再次冷声道,“我说我对你这种老男人没兴趣,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可说完之后,除了抱住她的那两只手又用力了些,陆闻别没有回应一个字,仿佛当着其他人的面被羞辱的人不是他。   走在前面的侍者却一个哆嗦,暗道自己倒霉听见了这种不该听见的,陆少会不会因此找他的麻烦?   “走快点。”侍者正心惊胆战,冷不防又听见身后的男人沉声催促,忙连声应是,加快了步伐。   几分钟后几人停在套房门前,另一个侍者早已准备好干净衣物等在门口。   “放我下来。”谈听瑟又道。   这一次陆闻别没说什么,俯.身松手让她站在地上。刚一站稳,她就扶着门框和他拉开至少半米的距离。   “谈小姐,这是干净衣物,里面有烘干机、热汤和感冒药,您还可以洗个热水澡。”侍者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谈听瑟靠着门框道了谢,走进门后冷眼看着门外始终注视着自己的男人,下一秒“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门。   门合上的下一秒,她脱力似地任由自己靠墙滑坐在地毯上。   ……   门险些摔在脸上,陆闻别定定站在原地三秒,面色波澜未变地转身,漠然转身打发两个侍者,“你们可以走了,有人问起就说她晕船,要在客房里休息。”   “好的。”应声之后侍者又道,“陆先生,这是隔壁房间的房卡,您可以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对方递来一张卡片。   陆闻别接过,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两个侍者走后,走廊上安静下来。   陆闻别静立在原地,房卡被他随意夹在指间,背影看上去似乎很平静。   半晌,他抬起手覆住眉眼良久,末了随意往后一捋湿发,垂眸状似沉思,只不过紧绷的身形和收紧的下颌线显露了端倪。   看到她落水的那一刻,他心里蓦然涌上了难以言喻的恐慌,仿佛他会眼睁睁看着她消失不见,就像那个亲眼目睹她被海浪卷走的噩梦一样。   他早知道自己对她有别样的心思,只是在那种情形下格外强烈,甚至于在上岸后失去理智说了本不该说的话。   准确来说,早在毫不犹豫跟着跳下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没有理智可言了。   至于她后来说的那些……   陆闻别扯开潮湿的领带,用力到手背根根掌骨越发分明,眼底的红血丝也更加明显。   她明明还处在应激反应的余韵中,却依然不惜强打起精神想跟他划清一切界限,这本身就足以让他觉得难熬。   而她说那些话的原因,他也很清楚。   那是他曾经口不择言伤害过她的字句,她选择现在悉数奉还。   听见那些话时他愤怒吗?不,涌现在胸口的全是他曾经陌生的情感,甚至他情愿她用别的话来回击他,也好过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   陆闻别闭上眼,用吞咽的动作来缓解喉间的干涩。   他沉浸在思绪里,以至于突然听见开门声时怔忡片刻才转过身去。   踏出房门的女人已经换了衣服吹干了头发,却像看不见他在这里似的,自顾自转身离开。   陆闻别几步上前想拉住她,却陡然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仍然湿着,掌心也或多或少仍有潮意,只好烦躁地收手虚握成拳,“……小瑟。”   “陆先生,自重。”她漠然地转回身来,脸色依然泛白,显然状态并不好,“我们之间不适合用这种称呼。”   “好。”他顿了顿,目光平静之下是暗涌,“谈听瑟,还是谈小姐?”   “随你。还有什么事吗?”   待在客房的这半个多小时里她仿佛重新整理好了情绪,面对他时又是生疏漠然的模样。   陆闻别哑然,只是平静而沉默地望着她,眸光复杂难辨。   “说真的,陆先生让我很意外,”像是没耐心再等下去,谈听瑟微微一笑,“竟然在听见那种话之后还选择继续纠缠。”   他瞳孔倏然紧缩,牙关紧咬,依旧沉沉凝视着她,不知在徒劳地执着什么。   “陆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她将‘你情我愿’四个字咬得极重,让他额角一抽一抽地疼着,“你说我不了解顾加恒,可我们也不了解彼此。就算我曾经标榜自己喜欢你的时候,也几乎对你一无所知。”   “这真的是喜欢吗?”谈听瑟困惑地朝他笑笑,仿佛真心实意不解似的,可黑眸却格外清醒,“或者说,从前的我真的喜欢你吗?我喜欢的究竟是你,还是我臆想出来的、具备我需要的一切的,那个想象中的‘陆闻别’?”   陆闻别表面看似还维持着平静,实则手背之上青筋都已凸起。   只有真正在意了,才知道这些话有多诛心。   “后来我明白了,那个想象之中的陆闻别是不存在的。”   一口气说到现在,谈听瑟必须高度集中注意力,才不会因身处船舱内的压迫感而露出异样。她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再次开口为今晚荒谬的一切画上句点。   “——所以,我的喜欢,也是不存在的。” 第35章 误解 就算不是他,也不会是你   喜欢是不存在的。   所以, 她从没喜欢过他。   陆闻别一时怔住,蜂拥到脑海中的过去种种画面转眼又消失不见,他眼眸微动, 视线重新聚焦在她脸上。   谈听瑟面色平静, 却好像因为那一番言辞流露出了点狠意。   一瞬间,海面的平静被终至的暴风雨终结, 暂时被压抑、粉饰、麻痹的暗涌,交织成激烈纷乱的洋流, 将他一颗心绞紧、撕扯。   他呼吸一窒, 半晌声音极低、一字一顿地开口:“也许, 能有新的可能。”   “不会有了。”谈听瑟回答得毫不犹豫, 让他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就这么停在了嘴边。   空气静得可怕,她淡淡移开眼, “况且,既然你清楚我和严致的关系,再说这种话不觉得很可笑吗?陆先生是有第三者插足的爱好, 还是有屈尊降贵当地下情人的爱好?”   “你……”陆闻别话刚开头便哑然而止。   这都是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而在听到顾加恒跟她告白的那一刻他也的确产生过阴暗卑鄙的想法, 因此他无可辩驳。   默然片刻, 他重新开口:“我清楚你和严致的关系, 你不用以这种说辞来提醒……我。”   “好, 那么该说的现在都已经说清楚了。”谈听瑟转而道, “刚才你的确救了我, 我应该谢谢你, 但仅此而已。另外,陆先生可以把你这身西服的账单发给我,我会赔偿的。”   “不需要。”陆闻别话音蓦然一顿, 黑眸定定望着她,嗓音又沉下去,“不用和我算得这么清楚。”   她对此未置一词,微微转过头看着他,对视两秒后轻声道:“那么,陆先生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他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握紧,房卡单薄尖锐的边缘卡在掌纹间,在这力道下仿佛要嵌进肉里,令人神经一跳一跳地抽疼。   她这句话里包含着的潜台词,他当然不可能不明白。   “游轮还有一小时才会回到港口,”他抬手瞥了一眼腕表,忽然道,“但可以提前返程一次,不影响晚宴继续,他们只会以为你晕船需要回酒店休息。”   “不需要,在和你争执落水以前,我一直很好,现在也一样。”谈听瑟攥紧手,态度强硬地重复,“陆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一切又回到这出僵局的尾声。   陆闻别眸光暗沉,最终缓缓开口,“没有。”   谈听瑟点点头,“那我走了。”   说完,她干脆果断地转身朝走廊的另一侧走去,起初两步抬脚的动作有些迟缓,但很快就恢复如常,步伐快而平稳,显然是一刻都不想多待。   他数次想抬脚再跟上去,但最终都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她每走远一步,他就多一分难以言喻的心慌,到最后那道纤细身影在第一个转角彻底消失不见时,胸腔里便骤然一空。   随之泛起的无力感让呼吸都格外沉重疲倦。   半晌,陆闻别后退两步,用房卡打开隔壁客房的门,室内感应灯骤然亮起时光线直直照向瞳孔,他不自觉眯了眯眼缓解刺痛,然而疼痛却沿着眉骨蔓延开。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与前额,蹙眉拆了领带,脱下湿透的衣物。   没等水升温,他直接站在花洒淅淅沥沥的冷水下,过低的水温刺激着浑身肌肉条件反射地绷紧。   被她那句“不会有了”打断之前,他原本想说的是两个人之间或许不仅仅有痛苦的过去,还会有现在以及未来。   但如今的事实是,连这份“过去”也是“不存在”的。   ……   离开走廊后,谈听瑟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大厅,而是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自己待着。   刚才终于联系上她的科琳匆匆赶来,在她身边坐下后一把握住她的左手,“天,你的手好凉,怎么回事?”   “可能还是有点害怕坐船吧。”谈听瑟喃喃,靠在对方肩上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过不严重,别担心。”   不得不说,有个知情并信赖的人陪在身边让她多少觉得好受了一些。   “我就知道你不会告诉我,所以根本不是因为晕船?”科琳重重捏了捏她的手,又双手合十替她把手捂热,“你身上的衣服怎么换了,原本的裙子呢?”   “刚才不小心弄脏了,所以暂时换了这个。”谈听瑟含糊揭过,“你也跟着离场会不会不太好,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待一会儿就行。”   “没关系的,他们都以为你晕船,我说我来照顾你。不过好奇怪,那位陆先生也一去不回了,他是在你跟顾离开之后走的。”   “应该是有事要忙吧。”谈听瑟随口道,神色却渐渐变得有些复杂。她闭上眼,听着科琳轻柔的絮叨声,轻轻地舒了口气。   陆闻别态度的突然转变,不仅让她感到抗拒和讽刺,还让她有了一种微妙的恐慌感。两年半前他对她的态度都能做到那么冷血,为什么两年半后反而表现出一副求而不得的样子?   她甚至想怀疑他是不是又有什么别的打算,或者又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想到这,她心里嗤笑一声。   “刚才顾跟着你一起出去,有没有跟你说什么?”科琳忽然意味深长地笑着问。   谈听瑟蓦地回神,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他表现得太明显啦。”   “……好吧。”她轻咳一声,“你猜对了。”   “那你答应和他约会试试了吗?”   “没有,我现在没有这个打算。”   “拒绝也好,毕竟我们很快就要回巴黎,而他要留在中国,没办法有什么长远的发展。”   闻言,谈听瑟想到自己回法国后也很难和陆闻别再见,乱糟糟的心情顿时平静不少,“对了,你刚才有看到顾加恒在哪儿吗?”   “我没太注意,大概在大厅或者甲板上?”   她点点头,准备一会儿跟对方道个歉,毕竟他莫名其妙因为她被陆闻别迁怒了。   “你再多和我说说话吧,”谈听瑟深呼吸,“这样好像能帮我转移注意力。”   于是科琳又语调轻缓地说了起来,从歌剧院新剧目《堂吉诃德》的女主角定了伊兰,一直聊到刚才餐会上的中国菜有多好吃。   就这么待了会儿,谈听瑟慢慢感觉状态好了些,又估计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于是跟科琳一起返回了客房。   换下来的湿衣服已经被烘干并熨烫好了,她没犹豫,立刻把原本的衣服换了回来。   穿着心里再难受,也好过被众人看到她和陆闻别都不约而同地换了套衣服,并因此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联想。   ……   顾加恒在甲板和船舱里转悠了一圈都没找到人,只好在走廊外“守株待兔”,百无聊赖地拿着手机跟朋友聊天打发时间。   他懒洋洋地耷拉着眼皮,没了人前开朗阳光的笑脸,整个人有些阴郁。   聊着聊着,对方忽然发来一条语音消息,他没多想直接点开,结果过大的说话声在安静空荡的走廊上骤然响起,被回声荡出去很远:“你说把到漂亮女首席咱们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真的假——”   顾加恒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音量调到最低,没好气地回:“你别给我发语音,我现在不方便听。”   说完他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确定没人才又噼里啪啦打出一行字:【不是跟你说了嘛,人家是世家千金,真把到了,好处还会少吗?】   对方发了个坏笑:【这种好事怎么能少的了我,就等着跟你吃香的喝辣的了。要是你小子有点本事能把人套牢……苟富贵勿相忘,记得帮我在谈氏安排个高薪清闲的职位啊。】   顾加恒冷笑,给他泼了盆冷水:【想的美,这种豪门都嫌贫爱富,能谈个恋爱给我多花点钱就不错了。】   这条消息发出去后他看了眼时间,觉得自己再不回去有点不合适了,于是收起手机起身准备离开。   刚迈出一步,他忽然听见身后好像有点动静,猛然回头之后,正好跟身形高大的男人四目相对。   “……陆总。”他心狂跳起来,干巴巴地朝来人笑了笑,“您,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没听见动静。”   几步之外,男人面无表情,刚才在泳池边狼狈不整的样子已然消失不见,此刻从头到脚再次恢复成一丝不苟的模样。   这种考究到极致的做派,在他眼中充满着上流社会的高高在上——冷漠,傲慢,目中无人。   顾加恒忍着内心的不屑与愤懑,又朝对方示好地笑了笑。   陆闻别视若无睹,神色漠然地淡淡道:“离她越远越好。”   不是商量的口吻,只是一种通知。那双眼里眼里甚至没有别的情绪,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威胁。   顾加恒笑容僵了僵,“陆总,我恐怕……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话音刚落,他看到对方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眸光犀利微冷,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顾先生,我言尽于此。”   正要开口回应时,顾加恒忽然看到了陆闻别背后那道身影。   “陆总这是在威胁我吗?我知道我没钱没势,不是您的对手,可即便这样,您也不能干涉我和谈小姐的交友自由。”他瞬间作出反应,垂眸苦笑,“我有追求她的权利,您不能强迫我放弃。但如果您真要毁了我的事业和生活,我这种败在出身的平民百姓也无能为力。”   陆闻别拧眉,突然猜到了什么,转身向后望去。   隔着七八米远的位置不知何时起站着两个人,其中黑发黑眸的那个年轻女人正静静地看着他,面带讥嘲。   他身形一顿,面色也有瞬间的僵硬,又很快恢复如常。   “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你们的气氛这么吓人?”科琳不懂中文,只能压低声音尴尬地问身旁的谈听瑟。而且刚才他们明明都推门准备从客房出来了,谈又拉着她退了回去。   谈听瑟安抚:“一点小事,一会告诉你。”   “听瑟,”顾加恒脸上的表情越发苦涩,“你都听到了。”   谈听瑟不紧不慢地上前,停在了陆闻别旁边。   “陆先生,是我刚才的话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她仰起脸冷冷笑了,“所以给了你这种错觉,让你自以为是地以某种角色自居,还代替我对我身边的人指手画脚?”   陆闻别隐忍地拧眉,表情格外难看,却不发一言。   “听瑟。”顾加恒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上前一步想把人拉到自己身后护着,却有人快他一步。   陆闻别抬手握住谈听瑟的手臂,侧目冷冷地看了顾加恒一眼。后者手一顿,脸上浮现出屈辱、痛苦又无能为力的神情,“陆总,刚才我以为您是小瑟的男朋友,现在看来您并不是,那您就更没有立场威胁我了。至少我们应该尊重听瑟的意见,公平竞争。”   “公平竞争,”陆闻别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重复这四个字后轻蔑地嗤道:“就凭你。”   “你!”   “陆闻别!”谈听瑟忽然出声打断,同时忍无可忍似地甩开他的手,“麻烦你适可而止,你没这个资格。就算不是他,也不会是你。”   顾加恒唇角微勾,眼里划过一抹得意。   陆闻别一怔,明白她说了什么之后额角青筋倏地浮现。   随之而来的,是满腔涩意。   顾加恒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拿来和他比较、被她维护。她甚至不惜当着对方的面用这些话来羞辱他。   她知不知道这个人模狗样的男人正盘算着打她的主意?   大概他应该直接走,随她高兴,也任由她因天真和轻信而吃亏被骗,但实际是他却根本迈不开步子。   他不甘心,也狠不下心。   陆闻别闭了闭眼,转头重新看着她,几次张口,终于在沉默对峙中生涩地试图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然而谈听瑟目光未变,仿佛根本不在意他想说什么,“我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也知道在双方各执一词的时候,应该相信更值得相信的那个。”   应该相信更值得相信的那个。   这句话令他心口一窒,针扎似的痛意蔓延到指尖,目光微黯。   片刻后,他勾了勾唇,自嘲似地轻轻笑了,“值得?比起这种虚无缥缈的砝码,你更该弄清事实。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不是你一开始就能看明白的。”   “谢谢陆先生提醒。”谈听瑟死死攥着手,微微一笑,“只可惜这句话,我在两年半之前就已经明白了。”   话音刚落,陆闻别神色蓦然一僵,哪怕唇线紧抿也没能阻止脸上的神情寸寸龟裂,仿佛强撑着才能维持着表面最后一丝平静。   谈听瑟后退两步,站到顾加恒身侧,毫不犹豫地在他们之中做出了选择。   她攥紧的手一点点悄无声息地松开,“无论如何,你不需要,也没资格替我操心这些。这是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说完,她低声说了句“走吧”,接着便跟顾加恒和科琳一起转身离开,徒留陆闻别一人停在原地。   走廊重新陷入寂静,像一切从未发生过——没有被刺中的痛点,也没有不可挽回的过往。   灯光寂然,僵滞未动的男人手紧攥成拳,青筋与掌骨偾起。   半晌,那只手才颓然地松开。   ……   三人走到走廊尽头,再绕过一个偏厅就将抵达此刻正继续着宴会的大厅。   “听瑟,你这样和陆总争吵没关系吗?”顾加恒按捺着对刚才那番情景的许多疑问,满是歉意地苦笑,“对不起,我不该意气用事让他觉得没面子,我就是太喜欢你了,所以才——”   “顾先生。”一直沉默着的谈听瑟却忽然出声打断他,转过脸微笑着望着他。   他莫名心虚起来,讪讪笑了,“怎么称呼突然变得这么生疏?”   面前的女人年轻漂亮,从那张脸到身姿仪态都无可挑剔,明明没有多余的举止,气质却陡然变得高不可攀,耀目到使人望尘莫及,只能讷讷停下来等待下文。   那一刻,顾加恒甚至不知道自己手该放在哪里。   谈听瑟笑容不变,淡淡道:“祝你早日如愿以偿,拿下那位‘漂亮的女首席’。”   话音落下的瞬间,顾加恒脸色顿时一片惨白。 第36章 痛楚 等不来想见的人   “……听瑟, ”顾加恒白着脸强颜欢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都听到了?刚才陆闻别警告他,也是因为听见了那条语音消息吗?   谈听瑟却只是笑笑, 收回视线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彻底将他无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裙摆摇曳地融入门后的衣香鬓影中。   那种甚至吝啬于再多说一个字的态度,把四个字重重拍在他面前。   ——云泥之别。   顾加恒麻木茫然地站在原地, 脑海中后怕地浮现出两个字:完了。   ……   “你们刚才说了些什么?看上去脸色都不太好看。”科琳迟疑地问, “还有顾, 为什么你跟他说话之后他是那种反应?”   谈听瑟朝她笑笑, “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你不用紧张, 只是有点误会,所以说话的时候彼此态度都不太好。”   “不对,你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事情应该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科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不过这是你的隐私, 你不说也没什么, 我不问啦。”   谈听瑟努力又弯了弯唇角, 只不过这一次嘴角的弧度很快落了下去, 像是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 让她连强颜欢笑都很难做到。   她轻轻叹了口气, “过段时间吧。”   两年多前的事她没有告诉过别人, 严致没有,科琳也没有。不是说他们都不到交心的地步,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一点秘密, 而这些秘密说与不说都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情谊。   或许回到巴黎远离这一切后,她能够冷静下来恢复如常,然后试着告诉科琳一些事情。   至于刚才……   谈听瑟端起温水喝了一口,平复着略快的心跳和微颤的指尖。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晚心脏负荷太多,居高不下的心率隐隐泛起抽疼,在她用力深呼吸时不适的感觉尤为明显,可又忍不住用深呼吸来排解心里的郁结。   她又喝了一口温水,将呼吸放缓。   刚才那么做她一点也不后悔。   本来在客房换好衣服之后她就准备和科琳一起离开的,却在开门的瞬间看见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了,那一刻她本能的反应就是关门躲回去,避免和陆闻别再次面对面碰上。   但她没想到会偶然撞破顾加恒的真面目,也没想过陆闻别会直截了当地警告对方。   如果当时是除陆闻别以外任何一个人站在那里,她都不会选择那种处理方式,不会选择不管不顾地包庇顾加恒让对方寒心。   但她不需要陆闻别的这种“好意”,他每释放一分“善意”,她就多一分抗拒。而她也不想去考虑他的感受,只想以这种方式达到让他彻底远离自己的目的。   谈听瑟出神地握着玻璃杯。   说那些话故意恶心他的时候,她会觉得快意吗?答案是会,只不过刺扎向他的同时,也同时让她回忆了过去的痛苦。   唯一让谈听瑟没想到的,是短暂的快意之后她竟然有点愧疚。但这种愧疚对事不对人,或许睁着眼睛说瞎话去维护顾加恒那种人,让她觉得很恶心。   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她慢慢平静下来。   顾加恒迟迟没再到大厅来,谈听瑟目光淡淡扫过门口,低头拿起手机删掉了顾加恒的微信,然后又拉黑了他的电话号码。   **   游轮入港,人们陆续从游轮上走下来,又坐上早安排好的车辆各自离开。   脚踩上地面的那一刻,谈听瑟有些怔愣。   明明只是短短两三个小时,对她来说却度日如年,而在船上发生的一切更是像一场梦一样。   现在实打实回到地面,夏夜海风轻拂,她像是终于从梦里醒来,有种噩梦之后如释重负的疲惫感,让她浑身发软脱力。   这种疲倦不仅仅来自于她的应激障碍,也来自于和陆闻别的“对峙”。   谈听瑟坐上车,头靠着车窗假寐,疲累的心脏终于得以喘.息。   车窗之外,一辆黑色轿车沿着截然相反的方向,慢慢从港口驶离。那车的后座车窗缓缓降下一半,最终又紧紧关上了。   ……   “陆先生回来了。”佣人上前接过外套。   陆闻别径自上楼回了书房,佣人见状不再打扰,都各自继续去忙手上的事。   到了深夜,书房的门才又打开。   陆闻别换下了回来时的那套衣服,面无表情地去了储酒室。酒柜里陈列着各种品类各种度数的酒,他指尖划过几个酒瓶的玻璃长颈,最后不耐地抓起其中一瓶。   酒液汩汩倾注,冰柜中的冰块却无人问津。   一杯接一杯,玻璃瓶中里的酒渐渐变少,深色液体晃荡摇曳,被淋漓的灯光勾勒成诱人而麻木的颜色。   又一次,陆闻别仰头将杯子里的一饮而尽,杯底“砰”的一声重重放回大理石的台面。   他手肘支在桌面上,一手紧紧攥着空了的酒杯,一手扶额掩住半张脸,前额几缕发丝凌乱地垂落下来。   听见动静的管家犹疑地走到门口,“先生……?”   陆闻别身形微顿,撑着的手没动,只略微抬头侧向身后,浅浅抬眸时露出充血的眼,“出去。”   徐叔欲言又止地离开,让其他人准备好温水和醒酒药。   刚吩咐完,储酒室里忽然传出一声玻璃炸裂的刺耳碎响。他吓了一跳,急匆匆转身返回查看情况,一踏进去就看见满桌满地的玻璃碎片,酒也淌了一桌子,沿着桌沿往下滴成一条细细的水柱。   眉心紧拧的男人则站在满地狼藉中,鲜红的血痕从袖口下滑落到掌心,最后滴在地上。   “先生!”徐叔惊得立刻上前,“这是怎么了?”   陆闻别伤了的手垂在身侧,抬起另一只手制止他上前,“不小心打碎了。让人来处理碎片。”   “您的手还在流血,必须得处理一下。”   话音刚落,已经有人眼疾手快地把医药箱给拿了过来。   “都出去。”陆闻别蹙眉按了按太阳穴消解醉意,口吻不耐。   两个佣人都走了,只有徐叔没动。   陆闻别抬眸看他一眼,沉默着抿紧唇线,脚步迟缓地走到沙发旁坐了下来,随意撩开右手的衣袖。   小臂近手腕一端有一道大约几厘米长的血红伤口,现在血依旧没止住,看上去触目惊心。   然而他却像没感觉似的,面无表情地用医用棉擦拭血迹。   徐叔顿时发怵,“先生,这得缝针啊!”   “不用。”陆闻别看着似乎有点恼。   徐叔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这位男主人,但好歹在陆家待了这么久了,多多少少也摸清楚了一些特点。   陆闻别平时出门或回来时都是一副整洁讲究的样子,很少在人前失态,能看得出好面子且控制欲强,也善于掩饰情绪。   而这几年除了应酬聚会,他在家几乎不喝酒,更不可能有醉了打碎酒瓶划伤手的情况。   “先生,这伤口看着就深,还止不住血,普通的消毒包扎是不行的,还是把医生叫过来吧。”徐叔只能继续跟喝醉了的人讲道理。   陆闻别瞥一眼伤口,扔了医用棉靠回沙发上,松开眉心时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或许是酒精麻痹了生理上的痛觉,以至于他并没觉得手臂有多疼,反而让他清醒了不少。   唯有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情绪变得更清晰。   很快,私人医生匆匆赶到,效率极高地给伤口消毒缝针,最后在贴纱布时叮嘱:“辛辣刺激食物、海鲜和烟酒会影响伤口愈合,请陆先生务必忌口,同时也不能沾水。换药每两到三天一次就好,十天后我会来替您拆线。”   “嗯。”   陆闻别闭着眼没动,佣人清扫时玻璃相撞的清脆响声刺激着耳膜,将他脑海里的画面也割成了不连贯的碎片。   -陆先生是有第三者插足的爱好,还是有屈尊降贵当地下情人的爱好?   -就算不是他,也不会是你。   他睁开眼,眉眼间写满疲倦,直视天花板上刺目的灯光半晌,他才起身往楼上走,视野中还有强光刺激后残留的光斑。   眼眶一阵涩痛,手臂上刚缝过针的伤口突然也越发疼了起来。   **   宴会当晚回到酒店后,谈听瑟不仅泡了个热水澡,还又吃了一次感冒药,睡觉时被子也捂得严严实实。   第二天早上醒来后,虽然因为昨晚失眠而有些困倦,但幸运的是没有任何感冒的征兆。   她松了口气,跟住在同一间房的科琳一起起床吃早餐,准备前往剧院排练。   在海城的演出只安排了两场,中间间隔一天,也就意味着他们只会再在国内待三天,第四天就会回巴黎。   谈听瑟却已经在计划半个月以后的事——那时候是谈敬的忌日,她会在国内多留一段时间,直到忌日之后再返程。   前两年每逢忌日她也回来过,但通常都是清晨去的墓园。虽然她不清楚陆闻别会不会去,但挑选这个时间的确有着避开他的打算。   希望这一次也不要遇见。不过,如果她不说,国内的人肯定会以为她要跟着舞团的人一起回巴黎。   于是没有演出的那天,谈听瑟跟聂显见面一起吃了顿饭,当作走前见的最后一面。   这两年多来,聂显身上的变化不多不少,处于一种陌生与熟悉的中间值。不过这次刚回国时两人就已经见了一面,所以相处起来谈听瑟并没有觉得不自在。   “这次见了,下次再见是不是就难了?”聂显问。   “应该不会吧,”她笑笑,“舞团会有假期,到时候可能会回来的。”   “好吧,希望你能赶上我的婚礼。”   谈听瑟一愣,“聂大哥,你要结婚了?什么时候?”   “还在商量婚期,大概就明年的事。”聂显沉吟片刻,状似不经意地道,“到年纪了嘛,再耗下去快三十了,正好有个还挺喜欢的。这个圈子里过了三十,既不乱玩儿也未婚的,真的少。”   她像没听见后半句似的,满脸真心实意的笑容,“那提前恭喜你了,聂大哥,祝你们百年好合。到时候时间允许的话,我会赶回来的。”   听她这么说,聂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识趣地没再提了。   ……   两场芭蕾剧目的演出最终都圆满落幕,作为女主角的谈听瑟彻底松了一口气。   看完整场表演的严致来后台接她,站定的那一瞬从身后拿出一束粉蔷薇递过去,笑着说道:“我不太懂花语,路过花店时觉得很漂亮,正好买下来庆祝你完美结束最后一场巡演。”   谈听瑟目光一顿,神色有些怔然。   “怎么了?”   “……没什么。”她唇角重新翘起来,伸手将花束接过抱在怀里,“谢谢。”   她只是想到了一点往事。   曾经在同样的地点,有个让她不顾一切去喜欢的男人为她而来,坐在台下第一次看了她一场演出,最后也是在后台,她怀抱着一束粉蔷薇朝他小跑过去。   其实那个时候,她幻想过陆闻别会手捧一束蔷薇在后台等自己的。   但都是幻想罢了。就连曾经被人抓拍的那张照片她也已经删掉了。   “怎么呆呆的,想什么呢?”严致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的人,忽然又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是知道粉蔷薇的花语吗?”   谈听瑟眨了眨眼,摇头,“我也不知道。”   ——是美丽的邂逅与爱的誓言。   但这个时候她显然不适合说出来,否则严致送花的含义就免不了变得有些微妙。   两人一起并肩往停车场走。   “我听说,海城芭蕾舞团里有个很优秀的男首席?”严致问。   谈听瑟一愣,转头无奈地看着他,“你又听见了什么八卦?”   “刚才等你的时候偶然听见别人议论。”他无辜地摊了摊手,“同行之间能理解彼此的需要和追求,或许可以考虑考虑?”   “不用了。”她没打算背后议论顾加恒什么,但也不想让严致误会,“我现在没有恋爱的打算。”   “好吧。”严致笑笑,垂眸掩饰自己的表情。   她拒绝,是因为陆闻别吗?   ……   陆闻别静静坐在驾驶座里,透过挡风玻璃看向举止亲近、并肩而行的男女。   最后一场演出他没有去看,却在这里等了一整晚。现在目睹的场景让他有些回不过神,却又在意料之中。   跟严致一同出现,总好过和顾加恒在一起。   他知道舞团明天就会离开海城,所以明天之后,这位海城芭蕾舞团男首席的所作所为才会在网络上公诸于众。   车并未启动,陆闻别左手却紧紧攥着方向盘,直至青筋凸起。   很快,一男一女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他静默片刻,驱车离开。   车驶离剧院,驶向他在海城的住所,车速一路都压在即将突破限速峰值的码数。直到开到某条车辆渐少的空旷大路时,他忽然咬紧牙关,猛然转动方向盘调头返回。   期间他甚至超了速,意识到后他脊背微微后仰,紧握着方向盘的手蓦地松了松。   车速一点点慢了下来。   陆闻别没有回中心剧院,最终将车停在了离剧院不远的一处酒店门口。   他没下车,只是坐在车里等。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过去了,那道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不远处。   严致送她到酒店门口,原地站了几分钟之后上车离开。   陆闻别面无表情地看着,不仅旁观着外面的一切,也冷眼看着此刻车内的自己。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开车到海城来当一个跟踪偷窥的变态?   他往后靠在座椅椅背上,手肘搭在车窗上,手背盖住了上半张脸。   半晌,他又起身掏出烟盒和打火机,点燃一支咬在唇间,像这几天里这么做的每一次那样把医生的叮嘱抛之脑后。   车窗全部降下,路灯将斑驳的树影沉沉压在他的脸与衬衣上。   火星明灭,白雾冷冷升起。   一支又一支,陆闻别不知道自己在车里坐了多久,最后他只是默然坐着,看着指间的香烟渐渐燃到尽头。   烟盒里还剩零星几支烟,但即便都抽完他也想不出自己要的答案,更等不来想见的人。   陆闻别笑笑,垂眸将火星灭了。   路面渐渐安静,车也少了。   他重新将车启动,然而就在车轮微动、车即将开出停车位的前一秒,空荡荡的酒店门口突然出现了一道纤细的身影。   视线捕捉到她的那一刻,他呼吸一窒,胸腔里的心脏在漏掉一拍后猛然又急又重地跳动起来,震得他手木然发软,怔怔地松开方向盘。   黑暗里,脉搏与血液奔流声几近可闻。   忽然,陆闻别脸色变了,想也不想就推开车门大步奔去。   “谈,你坚持住,车马上就到了……不,你等着我,我再去拦车试试!”科琳急得满头是汗。   谈听瑟蜷缩着蹲在地上,双手护在腹部周围紧紧捂着,浑身冷汗直冒。   她想抬头安慰科琳别慌,可最后力气只够她勉强抬起一只手摆了摆。面前大理石地砖的花纹变形发虚,混进她发白的视野里忽远忽近。   周围似乎还有酒店大堂的工作人员提议再叫救护车的声音,但没人敢来扶她。   剧烈的疼痛中,谈听瑟忽然浑身一轻,蓦地跌入一个充斥着烟草与乌木香的怀抱中,对方胸膛与手臂都结实有力,稳稳地将她抱了起来。   是谁?   ……严致来了吗?   她浑浑噩噩地想着,虚弱地喃喃:“严致……”   男人动作似乎顿了顿,又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陆闻别将人放进车里,等科琳也坐进后座之后迅速开车驶向医院。   “看好她,别让她摔下去。”他紧盯着路面,沉声对后面的人道。   “好,我知道。”   右手手臂的伤口在用力后已经开裂渗血,但这痛楚跟看到她此刻脆弱模样的感受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陆闻别下颌线紧绷,整个人冷静得可怕。 第37章 他欠她的 竟然让他有了某种自虐式的快……   谈听瑟蜷缩着躺在后座。   刚才被抱起来的一瞬间她只知道对方是个男人, 那个身高和体型显然不是杰拉尔,所以她理所当然地以为赶来的是同在海城的严致。   但对方开口说话后,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冷汗涔涔中, 乌木沉香与烟草的味道后知后觉将她包围。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车速似乎很快, 谈听瑟头枕在科琳的腿上,阴影与散落下来的发丝挡住了她苍白的脸。   陆闻别叮嘱科琳扶稳她, 又简短地询问着她的情况,两人的对话声断断续续, 最后车内重新安静下来。   她努力忍耐着疼痛, 明明疼得没力气哭, 这一刻眼睛却莫名其妙地湿了。几滴眼泪从眼角溢出来, 掠过眼窝与鼻梁,最后融入已经汗湿的鬓角里。   谈听瑟闭着眼无声躺着, 装作疼到不太清醒,假装对谁救了自己这事依旧一无所知。却又在一片黑暗中悄悄抬起手,费力地擦掉脸上的汗与泪水。   ……   医院急诊大楼仍亮着灯。   谈听瑟躺在诊疗床上, 医生在她腹部按压着询问痛感,她狠狠一咬下唇, 即便疼得只能小口小口呼吸, 也竭尽所能地用平稳如常的声音一次次回答。   陆闻别就站在几米开外, 她转过头, 竭力回避着他的身影。   被医生按压到右下腹时, 眼泪几乎瞬间就涌了出来。   “疼吗?”   她颤抖着松开咬紧的唇, 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痛呼, “……疼。”   “怀疑急性阑尾炎发作。”说完,医生便安排她进了诊室进一步检查。   诊室门关上的那一刻,明明腹部还疼着, 谈听瑟却如释重负。   很快检查结果确定,没有亲属在身边,她只能自己签手术同意书。签字时她什么也没想,只是万分庆幸炎症是在巡演结束后才发作的,而且还恰巧就是演出结束的当晚。   至于陆闻别正好出现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她没精力思索了。   谈听瑟清楚阑尾切除只是一个很小的手术,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时候她出奇的脆弱,同时也很害怕。可是想来想去,她竟然都想不出此刻谁等在手术室外才能给自己足够的安全感。   一个也没有。   ……   手术正在进行中,科琳想到谈听瑟说不想这么晚打扰其他人,于是没打电话把领队吵醒,只是给对方发了条消息报备行踪。   发完信息,她一转身就看到了站在手术室外的男人。他从谈听瑟进了手术室起就一直站在那儿了,现在看上去似乎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科琳回忆起刚才对方的种种表现,慢慢走上前想说点什么,余光却瞥见他白色的衬衣衣袖下隐约透出一点红色来。   她愣了愣,出于礼貌先喊了一句:“陆先生?”   闻言,男人仿佛才回过神似地,不疾不徐地转头朝她点头示意。   “谢谢你帮忙,已经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我留下来照顾谈就好,我们是很好的朋友。”科琳一边说,一边想到了几天前在游轮上看到的情景。   她总觉得他对谈的感情不一般?   “你是外籍,而且不懂中文,办住院手续、和医护沟通都不方便。”陆闻别淡淡道。   科琳讪讪,“也是,那……麻烦你了。”   走廊上重新安静下去,两人都在等着手术结束。   陆闻别退后两步,在椅子上坐下时手臂顺势撑在大腿上,却因为右手手臂突如其来的疼痛不自觉蹙了蹙眉。   他没低头去看,反而察觉不到似地,继续用右手摩挲着左腕上的表盘。   紧绷的神经勉强松懈,让他指尖微微抽痛,然而脑海里还在一遍遍回忆着刚才的一切,包括谈听瑟靠在他怀里时痛苦苍白的脸色。   原来镇定和理智,真的会在某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让大脑一片空白。   陆闻别盯着医院雪白的墙面,神色看似很平静。   现在他脑子里只在想着一件事——过去她经受痛苦与意外时是不是也是这样,脆弱得像一碰就碎,却还死命强撑着,因为要强,因为没人可以依靠。   而今晚,则因为他并不是能让她信赖依靠的人。   意识到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他窒闷到有些麻木的胸口又闷痛起来。   谈听瑟下意识的那一声“严致”,是否意味着如果送她来医院、陪她检查手术的不是他而是严致,她会好过很多?   不仅如此,她手术醒来后想看见的也一定不是他。   陆闻别垂眸沉默半晌,忽然站起身。   科琳蓦地从困意里清醒,看着原本雕塑一样无声坐在不远处的男人径直朝缴费的地方走去,似乎还拿着手机在跟谁打电话。   她收回目光,继续托着下巴犯困。   ……   谈听瑟昏沉地睁开眼,意识慢慢清明起来。   目光所及都是病房内的陈设,但灯光并不刺眼,只有角落里一盏落地灯是亮着的,暖黄色的灯柔和温暖。   她若有所觉地朝左边偏了偏头,看到了趴在陪床上睡觉的科琳。   记忆一点点回笼,在全身麻醉的作用下她好像只是睡了很短很沉的一觉,腹痛到难以忍受的崩溃已经无影无踪,只是在回忆的时候让她有点心悸。   麻药还没代谢完,伤口处没有痛感。她垂眸感受了一下,没叫醒科琳。   陆闻别……走了吧。谈听瑟忽然想到,末了又有些心烦地闭上眼。   忽然,病房门被人打开了,她吓了一跳,蓦地望过去。   严致正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一抬眸恰好对上她的视线,怔愣片刻后笑起来,“醒了?我吵醒你了吗?怎么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   “不是……麻药过了,刚醒。”谈听瑟抿了抿唇轻声道,然后指了指身侧的陪床,示意科琳还在睡,“你怎么来了,是她叫你来的吗?现在应该是半夜吧?”   两个人说话声音都很低,困极了的科琳睡得很沉,并没有醒。   严致看了她一眼,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垂眸状似沉吟,但很快又抬眸望着她。   “不是科琳。”他勾唇,神色平静,“是陆闻别打电话告诉我你手术住院了,我来之前他刚走,还替你办好了住院手续,结清了所有费用。”   谈听瑟怔了怔,目光微微错开。   “……也不知道他当时为什么正好在附近。”她舔了舔唇,笑笑,“手术都做完了,还有科琳陪着我,你不来也没什么问题。”   “那么晚了,不可能巧合到他正好路过,只能说明他一直在附近。”严致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接着又问她,“这么紧急的情况,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当时很晚了,我想着自己打车也可以去医院,所以就没想打扰你。”   “都这种时候了,能不能别总为别人着想了?”他半开玩笑道,心里却对她的边界感无可奈何。   陆闻别能这么“忍辱负重”地把他叫来后又自己离开,让他觉得很意外,或许是以为他是谈听瑟足够信赖与亲近的人?   可惜他清楚自己从没踏进过谈听瑟那个围住自己的小圈之内,当然,他也是有意这样保持着距离。   “下次一定打给你。”   “这种事还是别有下次了。”严致无奈,“继续睡吧。虽然不是什么大手术,但也得好好休息。”   “你也回去休息吧,白天不是还有工作要忙吗?”   “来都来了,干脆陪着你。”   “真的不用了,你也说了是个小手术,让你半夜过来一趟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谈听瑟神情认真而执着。   严致看着她,并没有立刻回答,几秒后才点了头,“那好,我明天再过来看你。”   床上的人看上去还有些虚弱,闻言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开车小心。”   他笑着应声,环顾病房发现什么东西都不缺后神色有些复杂,明明还有很多话想说、很多问题想问,最终却还是起身离开了。   病房门重新合拢,睡在旁边床上的科琳似有所觉地翻了个身。   谈听瑟躺在床上睁着眼,受未代谢完毕的麻药影响有些困倦,于是她默默闭上了眼。   脑海中却有无数问题闪过。   那么晚了,陆闻别为什么会在酒店附近?   他误解了她和严致的关系,那么今晚打电话把严致叫来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因为疼痛的关系,在酒店门口被陆闻别抱走的记忆和画面有些模糊,但她大概清楚自己展露出来的样子有多狼狈,也明白那种情况下的自己不得不暂时“依靠”他。   现在清醒地回想起来,这种感觉让她很煎熬。   谈听瑟抬起一只手捂住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   海城的夏天天亮得早,大概五点左右,天际就晕开一片淡淡的黄橙色光晕,层层推进镀满冷冰冰的楼宇。   一辆在医院外停了一夜的车,终于随着日出缓缓驶离。   在车里坐了整晚,陆闻别身上有些僵,他微微张开五指活动几下后又重新握住方向盘。   一旁的烟盒已经空空如也。   大半晚的凉风跟几支烟,与其说是让他冷静,不如说是让他麻木。   他一路驱车回了公寓。   身上的衬衣多了不少褶痕,陆闻别踏进玄关后解了扣子脱下来扔在一边,袖口边缘狠狠擦过沁出血色的纱布,又掀起一阵钝痛。   他面无表情地在沙发上坐下,拆开包在伤口上的纱布。   缝针的伤口在用力后再次开裂渗血,干涸的血痂将创口与纱布粘在了一起,撕下来时免不了牵扯到皮肉,细小的局部又随之溢出了血珠。   陆闻别手上动作没停顿,只是在撕下来的瞬间浅浅皱了皱眉。   左手不如右手灵活,光是用双氧水清洗血痂与干涸的血迹就麻烦且困难,他越来越不耐,眉心也越拧越紧。   突然,药瓶“砰”一声被无意中打翻,他手蓦地一顿。   透明液体顺着瓶口汩汩流出,在桌面不断扩散、蔓延,最后滴落下来打湿地毯。   陆闻别盯着那滩水渍,额角青筋跳了跳,忽然扬手掀了桌上的东西。嘈杂凌乱的响声后,原本还算整齐有序的桌面顿时一片狼藉。   粉饰在表面的平静终于被打破。   他仰靠着,疲倦地抬起手盖住脸。   如果可以,他根本不会选择在昨晚那种情况下通知严致,但他的确那么做了。   这比谈听瑟用冷言冷语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更挫败,因为这让步意味着他认同了严致于她而言无可取代的意义,也意味着他向严致承认了这一切。   明明想要却放手,默默付出却不求回报,甚至为他人做嫁衣,这些从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也和他一向的价值观相悖,但他的确这么做了。   而一次次冷待后还若无其事地上前,竟然让他有了某种自虐式的快.感。   陆闻别轻笑。   因为这是他欠她的。   他不清楚这到底是为自己的不放手所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是自己贪心行径的遮羞布。 第38章 是喜欢吗 数种未来,没有一种和你有关……   科琳简单洗漱后从卫生间里出来, 一转身就看见穿着病号服的人慢吞吞地想磨蹭着下床,吓得她赶紧跑上去,“你别乱动。”   “没这么脆弱, 我就是想试一试能不能自己下来走走。”谈听瑟失笑。   “我扶着你, 免得崩裂伤口。”   两个人正要走进卫生间,病房门忽然被人敲响。   “请进。”谈听瑟表情不自觉有点僵硬。   然而推门进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 对方小心且善意地冲她笑笑,“是谈小姐吗?”   “你是?”   “我是来照顾您的护工。”   “护工?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请护工, ”她顿了顿, “是严致让你过来的吗?”   护工摆摆手, “不是的, 是陆先生。”   谈听瑟沉默。   “谈,怎么了?”科琳问。   “没什么。”她摇头, 转头朝护工笑笑,“那能麻烦您先帮我们取两份早餐过来吗?”   “不麻烦不麻烦,都是我该做的。”说着, 那护工转身出去了。   等人走后,谈听瑟垂眸解释道:“是陆闻别请来的护工。”   “他可真贴心, 感觉对你特别好, 是不是你的追求者?”科琳没想太多, 随口道, “昨天他开车超速了好几次, 感觉特别着急特别担心。”   谈听瑟后脊像被一根热针刺了一下, 让她指尖微微抖了抖。背上与后颈短短泛起一瞬要出汗似的错觉, 但又转瞬冷却下去。   贴心?追求者?着急?担心?   她攥紧手,克服掉指尖的不适和心里的不自在。   这些词和陆闻别放在一起,只会让她感到极度的违和。   “不是你想的那样。”谈听瑟没有多说, 只是简单地飞快反驳了一句,接着就把和陆闻别有关的一切强硬地从脑海里摒除,整个人才算松懈下来,“对了,今天你们回巴黎的航班是不是下午?”   “是啊,不过我不准备走了,准备跟领队说一声,留下来照顾你。”   “那怎么行,回去之后你还有演出呢。”   “可你刚做完手术,我怎么可能走?”   “这只是个小手术,而且你也看到啦,现在有护工可以照顾我,松城还有我的亲人。我留下是因为本身就请了假也没有演出,不会耽误正事,你留下来我只会每天替你着急。”   谈听瑟劝了好半天,科琳才终于松口。   “那你记得视频联系我,等你回巴黎的时候我来机场接你。”   “好好好,放心吧。”   两人一起吃了早餐后科琳才恋恋不舍地从医院离开。   谈听瑟靠坐在床头,拿着手机回复葛欢发来的消息。对方并不知道她半夜进医院的事,她也没打算说。毕竟隔着大洋,离得那么远,一个小手术就没必要让对方担心了。   同样的,谈捷那边她也只字未提。   ……   住院部的VIP病房有单独的楼层,各个病房的门几乎都关着,走廊上只偶尔有医生护士经过,因此相对来说更加安静。   穿着衬衣西裤的高大男人步伐不疾不徐,规律而沉稳的脚步声溅起点点回声。   窗外透进来的日光被走廊上冷白的灯融化得失去温度,光斑徒劳地沿着他笔挺的西装裤滑落下去。   最终,他停在其中一间病房的门外。   明明是同样的白色灯光,却好像因为置身白昼而没了寂寥又空洞的氛围,给他一种宁静的错觉。   陆闻别站在门外没动,良久才终于抬起手。   ……   “方姨。”放下手机,谈听瑟喊道。   护工蓦地停下手里的事,回头应了一声。   “是这样的,”她笑了笑,“我家里人就在海城,想亲自来照顾我,所以就不用再雇人了,不过薪资我会按半个月的时长给您结清的。”   “这……”方姨愣了愣,“可是陆先生已经把钱一次性付清了呀,而且拿了工资不做事我怪不好意思的,让我每天来打扫打扫卫生也行。”   谈听瑟抿了抿唇,张口还想说点什么,病房门却忽然被敲响了。   是规律而克制的三声,她蓦地有了某种预感和猜测。   “谈小姐?”方姨往门口走了两步后又回头看她,用眼神询问。   谈听瑟想都没想就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以一种防御的姿态拥着被子靠坐着,然后慢吞吞地朝方姨点头。   门开了,男人的影子慢慢延伸进来,直到她垂下的视线触及对方纤尘不染的鞋面与平整的裤脚。   一时间,病房里静得出奇。   谈听瑟沉默片刻,抬眸面色平静地和他四目相对。   陆闻别静静站在病床前几步远的地方,眸光似乎微微动了动。   “感觉怎么样。”他开口,始终看着她。   “挺好的。”僵持两秒,她别开脸僵硬地点点头,只用简单的三个字将这个问题含糊带过。   他们之间根本不适合这样寒暄。   “他不在?”   这个‘他’,很显然指的是严致。   谈听瑟不知道这短短的问句戳到了自己哪根神经,心底莫名满是恼意。   他这么问是想干什么?   她避而不答,眉眼慢慢冷下来,语气客套到了极点,“谢谢陆先生昨天送我来医院,还帮我办好了住院手续。所有的钱我会打到你秘书的账户上,让他转交给你。”   之前有好几次她都表示要和他把这些算清楚,得到的都是她不必这样划清界限的回答。而这一次,陆闻别什么也没说。   他沉默地望着她,似乎干脆回避了这个问题。   谈听瑟心里顿时有点烦闷。   她并不想针锋相对地再争吵什么,毕竟昨晚陆闻别帮了她是事实。可她本身就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拿出怎样的态度,他又总是用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逼她自乱阵脚。   不能总是由她一个人保持着这种面对陌生人似的态度,否则只是在给他得寸进尺的机会而已。   她轻轻深呼吸,看向站在一旁的方姨,“方姨,您去外面走走吧。”   方姨应了几声,转身匆匆离开病房,出去后转身将门紧紧合上。   那一瞬间,谈听瑟忽然就后悔了。此时此刻的病房是一种极度安静而具有隐私性的环境,她还以这样一副弱势的姿态坐在病床上面对他。   而他衣着笔挺,站在那里莫名有压迫感。   不该在这种情况下独处的,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陆闻别,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有趣?”她周身竖起无形的尖刺,以此带给自己安全感与底气,“一次次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出现在我面前,从容冷静地逼我回忆过去失去理智,看我像小丑一样费尽心思地和你保持距离?以前就是这样,现在你还想这样吗?”   陆闻别胸口微窒,心脏如同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攥住,痛感不至于太重,却涨开刺麻的无力感。   “你是这么想的?”他一侧唇角抬了抬,最终又沉下去。   从容?冷静?他倒希望自己还能做到,可惜现在他才是那个费尽心思的笑话。   谈听瑟没有看他,“不然呢?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能让你在听见我说了那些话之后还要一而再再二三地出现。”   “好好养病。”他隐忍到手背与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转身时脚步又顿了顿,侧对着她平静道,“如果只是不想见我,不用刻意说这些。”   “不。”   谈听瑟靠着床头,从他进来以后姿势始终没变过。病房里太安静,也没有别人,他们都能将彼此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所以她不想再做多吸引对方注意的事。   伤口隐隐作痛,她忍耐着,垂眸盯着雪白柔软的被子,起伏阴影如同连绵的雪山,看久了仿佛眼前的一切在渐渐褪色。   她抬眸,看见他脚步顿住,然后转身望过来。   “我们谈谈吧。”她说。   陆闻别站在原地没动,气氛陷入僵持。   终于,他让步,哑声开口:“谈什么?”   “坐吧。”谈听瑟下意识挺直脊背,手术切口却被牵扯出更大的痛感。她动作有难以察觉的停顿,最后慢慢往后靠了靠。   陆闻别返身走近,在床边那张椅子上坐下,抬眸看向坐在病床上的人。   她脸上不太有血色,黑色的长发柔软地垂在肩上,花茎一样的腕骨与小臂从宽大的病号服袖口伸出来,细细的手指隐没在雪白的被子里。   他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微微收紧。   两年多前和这次她刚回来时,他数次有和她好好谈一谈的念头,但显然她并不想。这次却是她主动提出要谈。   至于要谈的内容,他已经大概猜到了。   谈听瑟迫使自己一点点松懈着浑身紧张的肌肉,一改前面提到的话题,“昨天的事谢谢你,不过护工的事就不用了。你来之前我已经告诉过方姨,下午她就不用再过来了。”   “现在我就可以让她离开。”   她一愣,有些怀疑地抬起眼,不太相信他突然这么好说话。   对视的瞬间,陆闻别开口道:“我代替她照顾你。”   “你……”谈听瑟一时哑然,难以置信地反驳,“我不需要你照顾,也不想让你照顾。”   他到底怎么想的?她都不愿意接受他找来的护工,怎么会愿意接受被他亲自照顾?   她蓦地想到了清晨科琳说过的那些话,那种煎熬和抗拒的感觉再次出现,让她下意识再次强调:“我自己会重新找护工的,严致也在海城,不需要别人。”   别人……   陆闻别不动声色地松开想要收紧的五指,看着她,“既然你那么需要他,为什么昨晚不一开始就叫他过来,又为什么要让他走?”   “你怎么知道我让他走了?”谈听瑟愕然。   他目光一顿,神色未变,“如果他留下了,现在不可能不在。”   “……这是我和他的事,和你无关。”   “的确。”他眼底没有分毫笑意,却勾唇微微一笑,重复着她的话,“与我无关。”   谈听瑟刻意去忽略他这四个字里包含的意味,可是压抑在字里行间的情绪却从四面八方的空气中朝她一点点压过来,让她避无可避。   “昨晚是你让他来的?”她生硬地转了话题,重新掌握这场谈话的主导权时莫名后怕,但又很快冷静下来。   “是我。”   “希望这一次,陆先生没有再对我身边的人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什么是不该说的话?”   “陆先生明明很清楚,何必问我。”谈听瑟回道。   严致大概还不知道陆闻别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她也没有说,虽然让这种误会继续下去不太合适,但现在她不得不将错就错。好在这个误会也只需要持续到她回法国后为止。   病房里一时安静,谈听瑟在微微冷凝的气氛中平复了一下心情,重新开口:“我不想让他误会或者不高兴。如果你坚持,那继续让方姨照顾我也没什么不好。”   明明这个话题只是一个切入点,却因为他一句话而南辕北辙。   她抬手将鬓发挽到耳后,有意要让话题回到正轨。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谈听瑟深呼吸,抬眸,“重要的是,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真正和我保持距离,就像陌生人那样。”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陆闻别瞳孔紧缩,沉沉地盯着她没有开口。   每一分氧气都有如实质地被拉紧,变成像能扼住呼吸与脉搏的绳索,紧紧勒在他的脖颈和四肢上,血液奔流时艰难越过这重阻碍,在血管中突突跳动。   “陆闻别,自始至终都是你一厢情愿,那都是我不需要也不想要的。”谈听瑟笑了笑,努力用平静的口吻说出这句事实,“就像当初我对你的感情那样。”   陆闻别目光震颤,最后被晦涩掩盖。   “我后悔了。”   他嗓音极淡,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很沉重,却只是轻飘飘地散在空气里。   “太晚了。”她转过头没有看他,“这两年多里我设想的无数种未来,没有一种是和你有关的。”   陆闻别瞳仁微扩,在隐隐的失焦中有片刻的涣散。   “那现在呢?”他紧盯着她垂下来的乌黑眼睫,几乎一字一顿,“以后呢?”   “为什么非要是我?”谈听瑟被他逼问得气急败坏,有些话脱口而出,“陆闻别,你根本不到非我不可的地步,你的感情有那么深吗?或者说你的感情是‘喜欢’吗?”   “如果是呢?”   她哑然,抵住掌心的指甲边缘印出深深的痕迹。   他忽然起身走近,高大挺拔的身形挡住窗外的大半光线,在她身上笼下一层阴影,渲染开层层的压迫感。   就在谈听瑟下意识想往后躲时,肩膀与肩胛骨忽然被男人的手覆住。他掌心的力道阻止她后仰时拉扯伤口,下一秒他在床边蹲下了身。   天光重新流泻而入,沾透了她的眉眼与雪白的被子。   他视线与她平齐。   “如果是呢?”陆闻别沉沉地望着她,又问了一次。   心动的时刻没人能说得清楚,但他却在失而复得的痛苦里一点点加深了这种感情。   谈听瑟呆住了。   片刻后她在略显刺目的光线中清醒过来,抬手去推他右手手臂。   手心之下的肌肉有片刻的僵硬,但那只手却没退开。于是她再次加了力气,对方的右手却依然稳如磐石。   她气急了重重一拍,不知是不是用的力气太重了,陆闻别手臂僵住,最后松开了她将手垂在身侧。   腹部的伤口受到牵扯,疼得她下意识想用手护上去,却又硬生生忍住。   “我不想听了。”谈听瑟垂眸不看他,“你可以走了。”   陆闻别缓缓站起身,却并没有离开。   “我说你可以走了!”她仰起脸,目光冷冷地去看他,眼睛却被晃过的光线刺激得溢出泪水。   他抬起手,却又因为她飞快背转过去擦掉眼泪的动作而停住。   “陆闻别,”谈听瑟被气笑了,一边笑一边又有眼泪滴在被子上,“你现在说这些,只会让过去的我变得可笑。”   他喉间晦涩,最终只说出三个苍白的字眼,“……对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你走吧。”很快,她就把脸上与眼周的泪抹得一干二净。   四周安静得像要凝结成迟缓的流体,只剩她渐渐平复的呼吸,连一声抽泣都没有,唯有快要干涸的泪迹成了短暂留存的证明。   谈听瑟沉默地坐着,和身侧的人僵持、冷战,等他先一步撑不住离开。   然而最先打破寂静的是敲门声,几声轻响一下下凿碎了凝在病房周围的冷霜,仿佛将这个割裂的安静空间重新与外界连接。   “谈小姐,该输液了。”门外的护士提醒道。   “进来。”在谈听瑟开口前,一道微哑的男声先一步替她回答了。   她又重重抹了抹眼角,面无表情地咬重字音,“陆先生,你可以走了。”   陆闻别不为所动,“我留下来照顾你。”   一切仿佛重回原点,刚才所说的都成了徒劳。   “陆闻别!”   门蓦地被推开,谈听瑟再多话也只能咽进肚子里。短短几秒里她艰难地调整好表情,抬头朝护士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彻底将旁边的人当成了空气。   护士在诡异的氛围中干笑着走进来,一句话也没敢多说,默默地拿出工具替她的手背消毒。   冷冰冰的棉签一圈圈地在手背上涂抹,谈听瑟的思绪勉强冷静了几分,然后那些冷却下来的注意力全都凝聚在了护士手里的针头上。   细细的针头折射出一点冷光,光线刺入眼中,让谈听瑟视线微微闪避,还没平复的心跳隐约又要加快。   她想转头闭眼躲开,却又没忘记陆闻别就站在床的右侧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于是她只能强自镇定地逼迫自己直视针头,看着它离自己手背上的血管越来越近。   针刺入皮肉的痛感已经有如实质。   蓦地,她眼前暗了下来,隔绝了即将目睹的恐惧,也弱化了痛感。   随着针刺的疼痛传来,她闻到了近在咫尺的淡淡冷木香,熟悉中掺杂着一点消毒水味。   ——是陆闻别忽然伸出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第39章 刁难 你能保证我们以后不会再见吗?   谈听瑟呆呆地眨了眨眼, 意识到睫毛似乎掠过了对方掌心,她立刻僵硬地睁着眼睛不动了。   若有似无的温度从所剩无几的距离传递到她眉眼周围。   “快输完的时候按铃叫我就行。”护士将没入手背的针头固定好,“如果觉得滴速太快, 可以稍微调节一下。”   谈听瑟“嗯”了一声, 声音莫名瓮声瓮气的,让她懊恼地拧眉。   在她准备出声催促他之前, 挡在眼前的手移开了,她闭了闭眼适应光线, 再睁开时看见护士收拾好东西转身出去。   病房门合上时发出轻轻的“咔嗒”一声。   吊瓶悬在床边的架子上, 谈听瑟躺靠着微微垂眸, 盯着手背上方轻轻晃悠的输液管没说话。   她不知道自己该懊恼自己害怕打针这事被陆闻别发现了, 还是应该对这种有点亲密的举止感到尴尬。   或许两者都有。   ……不对。她忽然想起来,难道重点不该是护士进来前他们的谈话吗?   她眉心难以察觉地蹙了蹙, 又把脸往左转了一点。   一想到陆闻别亲口承认的那些事,她就莫名觉得煎熬,只想远远地避开他。否则要是继续独处的话她该拿出什么态度面对他呢?还要她怎么拒绝他才能打消念头?   陆闻别不自觉握紧手。   被睫毛细细扫过的痒还停留在掌心, 片刻后他慢慢将五指伸展,若无其事地垂在身侧, 目光却仍然停留在谈听瑟身上。   她头一直朝左偏, 垂在右肩上的发丝散落在枕头上, 露出略显苍白的脸颊。病号服的领口有点松散, 脆弱修长的脖颈下锁骨线条精致而伶仃。   他略抬了抬眸, 目光又滑到她半垂着微微颤动的眼睫上。   忽然, 她转过头抬眼直视他, 目光冷冷的,唇角忍无可忍地紧抿。   陆闻别目光微顿。   “陆先生还不走吗?”   “不急。”   “你难道没有工作要忙吗?”   “可以在这里处理。”   “你打电话会影响我休息。”   “我用邮件和短信。”   谈听瑟噎了噎,冷淡地微微一笑, “养病需要保持心情愉快,你觉得我看见你心情能好吗?”   陆闻别静静看着她,片刻后才说:“现在没别人能照顾你。”   “那如果严致来了呢?你觉得你应该用什么身份留在这里?”   “你可以现在就叫他过来。”半晌,他开口。   谈听瑟彻底哑然。   她怎么可能真在这个时候把人叫过来……把严致暂时当挡箭牌也要有个度,而不是明知是个误会还要把他拖进这种尴尬的局面里。   本来是想用这个逼走陆闻别,没想到反而把这条路堵死了。   谈听瑟抿了抿唇,转身想去拿手机重新联系护工,一转头却发现手机放在床头左边的桌子上,左手输着液没办法拿,右手伸这么远又会扯到伤口。   她犹豫片刻,慢吞吞撑身坐起来,一声不吭地想自己下床去拿。   一只大手忽然握住她右手臂,空落落的衣袖在男人长指下堆砌发皱。   她回过头,平时看上去偏黑色的瞳仁在日光下显现出真实的颜色,是纯粹干净的深棕。   “放手。”   陆闻别的神色有些复杂。他唇角微动,最后开口:“我让刚才那个护工回来。”   “……我本来就要用手机。”   他眼底隐隐划过无奈,松手站起身,绕过病床走到另一侧床头,拿起手机放在她手心。   谈听瑟假意翻看着手机里的消息,“你可以给方姨打电话了。”   陆闻别没多说什么,直接打电话给方姨让她继续回来照顾。   在他侧身说话的间隙,她蹙眉看向输液泵。不知道是不是滴速有点快,她总觉得手背的痛感越来越明显了,到现在像是不断受到重击,又疼又涨。   谈听瑟忍耐着,抬起右手去够输液泵,然后在右腹伤口的限制下手根本抬不了那么高。眼看着几步外的人打完电话就要转过身,她想也不想就飞快把手放了下来。   陆闻别余光瞥见她的动作,动作有微不可察的停顿。   他转身正对着她,将她故作平静的模样与身侧僵硬的左手尽收眼底,形容不出此刻是什么心情。   上前将滴速调缓后,他停了几秒才开口:“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谈听瑟没看他也没回答,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神情,哪怕在这种脆弱的、需要照顾的时候也不肯向他示弱,不肯张口让他帮忙做点什么。   两人在这种氛围中相对无言。   没多久,方姨就从病房外进来了,或许刚才根本就没走太远所以才回来得这么快。然而她进来时没想到陆闻别还在,一时间愣了愣,“陆、陆先生。”   陆闻别淡淡“嗯”了一声,“有些东西我照顾起来没你方便,我有事要走的时候她也需要你照顾。”   “好的,我明白您的意思。”   “你不走?”谈听瑟愣住。   男人眉目坦然,“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走。”   她被他脸皮厚得理直气壮的态度弄懵了,回过神来刚要反驳,左手手腕忽然被握住,因为输液而发冷的手和对方的体温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过多的暖意烫得她手臂上几乎要泛起鸡皮疙瘩。   陆闻别把她的左手塞进被子里,垂眸时暗影停留在眉骨与眼窝过渡的凹陷处,然后他蓦然抬眸,眸光因此深沉难辨。   两人隔得很近,近到能看清彼此瞳仁中的影子。   被盖在被子下的左手勉强暖和了一点。   “住院最多七天。”他直起身,“你既然说回法国后我们就不会再见,那就意味着你最多只需要再忍受我一周的时间。”   “你能保证我们以后不会再见吗?”她仰起脸看着他,反问道。   陆闻别没回答。   谈听瑟望着他讥讽地笑了笑,接着脸上的笑意逐渐冷淡下去,最后她别开脸,只留给他一个漠然的侧影。   已经来来回回说了那么多,现在再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是依然觉得可以“打动”她吗?所以不真正尝试过就不肯死心?那她就用事实告诉他,他错得一塌糊涂。   怒意被一点点压下去,她心里蓦地有了某种决定。   ……   “方姨,我想躺一会儿。”   “方姨,我想坐起来。”   “方姨,我想喝水,不要太烫也不要太凉。”   “方姨,我无聊想看书。”   大半个上午,谈听瑟都不断提着各种要求,然而病房里的情形却有点诡异——每当她新提了一个要求之后,站起身的必定是坐在沙发上处理公务的男人,而方姨也从最开始的不知所措变为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不动。   “方姨,你把房间打扫一下吧。”谈听瑟忽然又道。   回复邮件的男人手指一顿,敲了几下键盘后合上电脑起身。他一边往卫生间走去,一边慢条斯理解开袖扣,把袖子一点点挽起来。   挽到右手袖口时他动作一停没再继续,然而其他人都并没有留意到。   谈听瑟一副不知道起身的并不是方姨的模样,垂眸安静地看着腿上的书本——这是某个人刚刚开车去书店买回来的。   她的确做不到在陆闻别面前展现狼狈的一面,也没办法坦然地让对方像对待一个无法自理的人那样照顾自己。   但如果是抱着故意的心态,那她就可以毫无压力地说出来,更何况这些“求助”她都是对“方姨”说的。   一墙之隔的卫生间内,陆闻别眉心紧蹙地站在分门别类放好的工具前。   半晌,他取下干净的清洁布,一边用水淋湿,一边回忆着平时佣人打扫卫生的步骤。   看着白色的毛巾一点点被水浸透,他忽然抽离思绪,勾唇无声笑了笑。   他当然知道她是在故意刁难自己,她想要划清界限的目的也从没变过。但一次次被她远远推开后,眼下这种相处模式竟然让他乐在其中。   她以为这样能让他放弃?   想得太简单了。   ……   病房本来就很干净,连窗边这种死角都一尘不染,所以即便谈听瑟把陆闻别生疏的动作都看在眼里,也根本挑不出半根刺。   经过这大半个上午,她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或者说这次回国之后她越来越有一种荒谬的感觉——好像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和两年多前冷眼相对高高在上的男人并不是同一个。   现在的这个他,哪怕被各种话讽刺过也依然可以再次平静地出现在她面前,甚至做到“任劳任怨”。   为什么?   真的是因为……喜欢吗?   谈听瑟心里冷嗤一声。大概因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吧,如果这次回来她对他死缠烂打,他还会是这种态度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谈小姐,马上十二点了,您吃点东西午睡一会儿吧。”方姨有意想打圆场,让这种别扭的氛围暂告一段落。   谈听瑟翻页的手一顿,神色有些恹恹,“没胃口,不想吃。”   “那怎么能行呢,伤口还在恢复期,不吃东西营养不够,多多少少吃一点吧?”   她继续摇头。   忽然,两人之间突兀地插.入另一道嗓音,“想吃什么?”   这是从她今早开始刁难他后,他开口跟她说的第一句话,虽然语气里听不出讨好服软的意思,但在“冷战”中率先开口的人本来就已经输了。   谈听瑟抬眸,和陆闻别四目相对。   “我想吃广式的茶点。”几秒钟后,她别开眼答道。   他没有立刻回答,大概在思索。或许是觉得茶点普遍清淡,所以片刻后就一言不发地起身准备出去。   “欸,陆先生——”方姨想说做了阑尾手术的病人这时候只能吃流食,可话刚出口,谈听瑟就飞快看了她一眼,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陆闻别转身示意她继续说,方姨卡壳两秒,最后干笑着道:“要不还是我去吧?”   “不用。我开车去,很快回来。”说完,他打开门出去了。   陆闻别离开医院时找冯苛要了餐厅地址,等开车抵达目的地已经是半小时后了。然而这会儿正是饭点,堂食的人很多、出餐慢,于是他只能坐在车里等。   一开始他还有心情处理几封邮件,到后来已经不耐烦到不停用手指点着方向盘。   他从不会把时间花在这种事情上,但现在不耐烦却并不是因为这个。   陆闻别垂眸看了眼腕表,眉心越拧越紧。   二十多分钟后他拿到东西返回医院,停好车走进住院部大楼的楼梯间时,却恰好看到“维修中”的字样。   旁边有其他人问维修工大概还要多长时间,对方答道:“很快,十分钟就好。”   陆闻别又看了眼表,想也不想就面无表情地踏进楼梯间。   ……   简洁的白色时钟挂在墙上,里面长短不一的针在细小的节奏声中走动。   “谈小姐,这都快一点了,我去帮您把午餐取回来吧?或者在附近给您买点别的流食。”方姨关切道,“我做护工很久了,知道附近哪家店味道好又干净。”   “你先去吃吧,不用管我,我现在还不太饿。”谈听瑟朝她笑了笑。   其实她半小时前就饿了,但……   “不不不,我等陆先生回来再去,免得您有事找不到人。”   “没关系的,我现在有点困,想睡一会儿,再说实在有什么事还可以叫护士过来。”   “那行,我很快就回来。”   方姨笑眯眯地起身出去,然而没两分钟就回来了,跟满脸不解的谈听瑟解释道:“电梯刚才出了点故障,说还要几分钟才能修好,我还是等等再下去吧,毕竟十几层楼呢。”   电梯坏了?谈听瑟一怔,迟疑地往病房门口看了一眼。目光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房门就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身形高大的男人从门外走进来,衬衣袖子因为上午打扫卫生时挽起来过所以有点褶皱,领口的扣子也解了两颗,和平时一丝不苟的光鲜模样不至于差的太远,但却有了点风尘仆仆的味道。   “陆先生,您回来了。”方姨有点局促地抬起手摸了摸脸。   男人“嗯”了一声,把东西一一拿出来放好。   谈听瑟抿了抿唇,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沉默片刻后她抬起头,在陆闻别转身时忽然朝他笑了笑。   “听说电梯坏了,你是从楼梯上来的吗?”她没去看他的衣袖与领口,唇角笑弧不变,“我差点忘记陆先生都三十多了,奔波这么远还上了十几层的楼梯,真是辛苦你了。” 第40章 野心 两人视线隔空交汇,暗流涌动……   陆闻别目光一顿, 手慢慢放下来,定定地看着她。   方姨一听‘三十多’,下意识就觉得是三十好几, 于是有些诧异地问:“陆先生竟然已经三十多岁了?”   看不出来呀!她觉得看上去还挺年轻的呢!   话音刚落, 病房里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奇异的气氛中,方姨终于后知后觉自己这话仿佛不太合时宜, 也才反应过来谈听瑟这话似乎有点别的意思。她尴尬地笑了笑,“看、看不太出来哈……”   气氛仍没有缓和。   谈听瑟仰头好整以暇地望着陆闻别, 眼里不太善意的笑并不加以掩饰, ‘老男人’三个字几乎要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我玩男人, 但不玩老男人。我对你没兴趣, 各种意义上的。   陆闻别脑海里又浮现出这句话。   之前听到她这么说时正处于情绪激动的时候,思绪没发散出去太多, 但现在他莫名联想到很多别的东西。   他们之间差距十岁是事实。而严致只比她大三四岁,顾加恒对她而言更是同龄人。就连聂显现在也才三十不到,当初更年轻。   陆闻别克制地收回目光, 一言不发地将食物放在谈听瑟面前,就像是根本不在意她刚刚的挖苦。   刚放好, 主治医生突然出现在门外, “病人在吗, 我来检查一下伤口的恢复情况。”   “刘医生。”谈听瑟坐在床上乖乖喊道。   刘医生昨晚主刀做了这台阑尾切除手术, 今天按惯例来看看病人。结果刚一进来他就敏锐地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一转头看见桌上多到快摆不下的茶点, 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他转身看向病房里最像‘家属’的那个, 劈头盖脸地训斥:“这什么?你怎么照顾病人的?做了阑尾手术要吃流食不知道吗?你还敢给她买这些东西吃,吃出问题你能负责?!”   陆闻别神情一僵,下意识想转头看一眼靠坐在床上的人, 却又蓦地停住动作。   她今天已经吃了术后的第一顿早餐,不可能不知道恢复期要吃流食。联想到这一点,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原本还因为担心而有点生气,现在只觉得无奈。   怪他昨天走得太早没听见医嘱。   “是我的疏忽。”陆闻别淡淡道,站在医生面前一副坦然认错、仿佛很好说话的模样。   谈听瑟唇角弯了弯,抬眸打量他的表情,想从他脸上找出恼怒或者不悦,毕竟平时谁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大名鼎鼎的陆总……   然而陆闻别忽然微微侧过脸,垂眸似笑非笑地跟她四目相对。   她笑容凝固在嘴角。   “现在知道疏忽,早干嘛去了?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都让她把这些给吃了?”刘医生没好气地走到床边,“我再叮嘱一遍,家属听仔细了。今天可以吃东西,但只能适量地吃流食,明后天可以吃半流质,等胃肠功能恢复完全后才能正常饮食,记住了吗?”   等陆闻别应声之后,刘医生才放缓了语气对谈听瑟道,“来,我看看伤口的情况。”   谈听瑟回过神,正要掀开衣摆时动作蓦地一顿,抬眸看向站在一旁的陆闻别,不高兴与戒备的意味从紧抿的唇角流露出来。   “怎么了?”刘医生随口问道。   陆闻别没说话,对视片刻后转身从病房出去了。开门的一瞬,身后的对话声清晰地传到耳边。   “他不是你男朋友吗,回避什么?”   “不是,我们只是认识。”   “哦,这样,是我误会了。”   陆闻别关上门,站在门外的走廊上等。   只是认识。他心里默默重复这四个字,垂眸漫不经心地捋平袖口的褶皱,没什么感情地扯了扯唇角。   没几分钟,刘医生从病房里出来了,本来抬脚就要离开,却忽然听见旁边有人道:“医生,她情况如何。”   他一回头,看见是刚才病房里的男人,对方看上去沉稳内敛,看起来一副非富即贵的模样。   “伤口没什么问题,注意饮食和休息很快就能恢复。”想了想,刘医生又说,“虽然有护工,但她家属来了之后,你还是把刚才我说过的注意事项转告一下比较好。”   陆闻别微微笑着颔首,表示自己会的。   等医生走远后,他脸上客气温和的表情才一点点褪色、消失。   转告给家属?谈捷不在海城,这个“家属”指的还能是谁?   如果曾经他抓住了那个机会,现在根本不会在谈听瑟和严致之间扮演这种可笑的角色。   从前他经商时自认把每一分机会都抓得很牢,没想到最后在这种事上输得彻底,把最好的机会拱手让人。   陆闻别垂眸敛去眼底的神色,推门进去。   门一打开,正好听见谈听瑟跟方姨说想吃东西了,后者干脆地应声,动作麻利地经过他出了病房。   “既然那些东西不能吃,”他望着她,语气淡淡,“为什么不在我回来之前早点把饭吃了?”   听见前半句时,谈听瑟以为他终于要兴师问罪,没想到却被后半句的转折弄得猝不及防,怔愣地看了他两秒才反应过来。   “……你回来前,方姨正要替我去买吃的,但是电梯坏了。”她别开眼,漠然地抬手将鬓发别在耳后。   她当然想过这么做,这样更解气也更能让他生气,可心里却鬼使神差地总有种微妙的罪恶感。   她从没用这种方式“刁难”过别人,只是为了让陆闻别知难而退而已,没有必要那么过分吧?毕竟她也不想用这种方式让他“偿还”什么,没有任何意义。   但她没想到的是,被她这么耍得团团转之后,陆闻别竟然无动于衷。   “从今晚开始,直至你出院,我会找人负责你的一日三餐,有什么不喜欢的可以提前告诉我。”说完,陆闻别气定神闲地重新在沙发上坐下,什么也没发生似地打开电脑继续处理公事。   谈听瑟哑然地睁大眼,就这样?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想成为最先沉不住气的那个,最后硬生生忍着一个字也没说,蹙着眉心盯着摊开的书页发呆。   方姨很快就回来了,带回来的汤是用各种营养食材慢炖出来的,热气氤氲开清淡鲜甜的香味,汤汁是半透明的奶白色。   “陆先生,您不吃点东西吗?”方姨指了指那些放到一边的茶点。   “我不饿。”陆闻别没抬眼,依旧盯着屏幕,神色淡淡。   片刻后,他回邮件的手停了停,抬眸去看几米外坐在床上的人。   她没有开口跟他说话的意思,也没有抬头看他,半垂着眼时眼睫静静投下浅浅的阴影。   他又想起了被她眼睫扫过右手掌心的触感,还有她掉泪后微微泛红的眼角。   陆闻别左手指腹不自觉抵住右手掌心轻轻摩挲。   半晌,他收回视线,右手慢慢紧握。   “谈小姐,怎么不喝?”方姨不解,“您尝尝合不合胃口。”   “……噢,好。”谈听瑟抿了抿唇,把汤匙往嘴里送。   刚才她能感觉到陆闻别在朝这边看,她却一直装作一无所觉,没有抬头,可被香气勾起的胃口也随之消失了一大半。   “味道怎么样?”   “挺好的。”她朝方姨笑笑,“您也赶紧吃点东西吧。”   “欸,好。”   谈听瑟默默喝着汤,忽然回想起一些往事。   大概十岁那年的暑假,她重病了一场,当时私人医生说她需要好好补充营养,可她不敢放开了吃,熬好的鱼汤都只敢喝半碗,最后病好时连手指都瘦了一圈。谈母心疼之后却很高兴,因为这样跳舞更好看。   她记得很清楚,暑假结束后芭蕾老师按照惯例让大家称体重,其他人大多因为假期的放纵和长身体的缘故重了不少,只有她因为轻了很多而被老师表扬。   而现在,她不会再做这种蠢事了,更不会为了一些可笑的原因在吃了东西以后再去催吐。   谈听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联想到这个,蓦地从怔忡中回过神,下意识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又飞快垂眸盯着碗里的汤。   片刻后,她唇角轻轻勾了勾,眼里却有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怅然。   那些过去发生过的、曾那么难熬的事,现在回忆起来也只会花费短短几秒的时间。   右耳边的发丝忽然滑落下来,谈听瑟抬起左手想把头发别回耳后,右手本就握得不太紧的汤匙却无意中脱手,汤水四溅。   方姨第一时间注意到,急急忙忙跑过来,“烫着没有?”   “没有,”谈听瑟讪讪,“但是弄到床单上了……”   她还从没在吃饭的时候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过。余光瞥见陆闻别跟着起身走过来,她顿时一阵懊恼。   “没事没事,换一套床单就行。”方姨一边安慰,一边把桌子撤走,“我去拿一套干净的过来。”   谈听瑟迟疑两秒,左手有点吃力地掀开被子一角,想先从床上下来。   忽然,雪白的被子被一只手一把掀开,她还没反应过来,陆闻别就俯.身托住她后背与腿弯,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蓦然失重,她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陆闻别!”   他“嗯”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她眼花了,仰起脸时还看见他唇角轻轻抬了抬。   “我自己可以走!”谈听瑟又气又恼。   陆闻别恍若未闻,径直抱着她往前走,把她稳稳当当地放在了沙发上,“坐好。”   昨晚手臂上崩裂过的伤口又因为用力而泛起痛感,他却像没感觉到似的,返身拿起她的拖鞋,蹲在她面前打算替她穿上。   谈听瑟脚往后缩了缩,避开他的手,“伤口在肚子上,不是在脚上,我可以自己穿。”   陆闻别手停在半空,片刻后轻轻抬眸,去看那双正瞪着自己的眼睛——黑白分明,漂亮生动得不像话。   他挑眉,干脆半跪下来,垂眸握住她一只脚的脚踝,塞进小巧的雪白拖鞋里。   谈听瑟呼吸顿了顿,倏然想到那天在游轮上的画面。   愣神的片刻里,另一只鞋也被陆闻别给穿上了。他全程没什么多余的、不该有的动作,可掌心干燥温热的触感却仿佛依旧停留在她脚踝上,半天没能消散。   她蹙眉,冷着脸别开眼。   “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告诉我,不用麻烦方姨。”半跪在面前的男人没起身,盯着她意有所指地开口道。   谈听瑟没说话,只是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不自然。   陆闻别站起身,把汤碗和干净的汤匙拿过来放在她面前,然后在桌对面坐下,神色自若地继续办公。   没一会儿,方姨就抱着新的床单从外面进来了。她刚准备动手把原本的换下来,又不出意外地听见陆闻别开口:“我来吧。”   谈听瑟喝汤的动作一顿,抬眸望过去时眼神有点古怪。   陆闻别做这种事,总给她一种强烈的、让人不自在的违和感。如果说她从前喜欢的是一个由自己臆想出来的完美意象,带着某种不真实的、片面的润色,那现在的他就是在一点点地把这些打碎。   她忽然觉得不安。   汤见了底,谈听瑟放下汤匙将碗推开,一边用纸巾擦嘴,一边假装不经意地往病床的方向看。   陆闻别动作生疏,眉头紧拧的模样格外严肃,和平时从容自若的样子截然不同。方姨有点看不下去了,于是善意地在旁边说明和指挥。   她眨了眨眼,幸灾乐祸地在心里笑了一声。   ……   整理好病床已经是二十分钟以后的事了。   陆闻别眉心微蹙,视线在床上扫了两圈,勉强确定没什么大问题后眉头才慢慢松开。   他转身向后看去,却微微一怔。   坐在沙发上的人闭着眼往后靠着,已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眉眼间都带着浅浅的倦意。摊开的书本放在她面前的桌上,书页被风轻轻翻动,柔和的纸张振起轻响。   略显空荡的病号服也没能破坏画面的美感。   他眉眼间复杂的情绪沉静了下来。   驻足看了良久,他终于忍不住抬脚走了过去,脚步声被刻意放轻。   蓬松柔软的发丝盘踞在她颊边,勾勒出一点隔空的痒意。陆闻别静静地看着,手指不自觉屈起,却又渐渐放松,垂在身侧没有动。   忽然,她眼睫颤了颤,似乎睡得不太安稳,下一秒脸轻轻往右一偏,头一点一点的,眼看就要栽下来。   行动快过思考,陆闻别想也不想就抬起手,用掌心托住了她的脸颊。   温热柔软的触感贴合掌心,那缕卷曲的发丝被压在掌心和她的脸颊之间,竟然让他心口不可自抑地颤抖。   他呼吸轻得几乎停滞,喉结微动,指尖不自觉靠近她的眼角,想落下去轻轻摩挲。   指腹离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还差一点。   忽然,陆闻别动作一顿,神色骤然清明。   他转头看向病房门口——严致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显然已经将他和谈听瑟之间的情形尽收眼底。   两人视线隔空交汇,暗流涌动。   严致眯了眯眼,神色一点点冷淡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陆闻别眼中见到如此清晰的野心。 第41章 会放弃的 会永远当一个备胎?   之所以说是野心, 是因为他半点没掩饰自己的意图,甚至以此作为一种挑衅。   严致冷眼站在原地。   陆闻别面色未变,甚至朝他微微颔首示意, 接着俯身将面前的女人轻轻抱了起来, 转身送回病床上,一副顾及着病患而不得已怠慢“客人”的姿态。   谈听瑟睡得并不熟, 几乎是被抱起来的瞬间就惊醒过来,只不过因为刚从浅眠里睁眼, 反应有点慢。   “你干嘛……”她脑子发懵。   “抱你回床上睡。”   谈听瑟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困到坐着睡过去了。她尴尬地轻轻揪住袖子, 低声道:“我说了我自己能走, 你叫醒我就好了。”   陆闻别把她放在病床中央, 托着后背让她躺下去,又掀起被子替她盖好。   她僵硬地躺着, 只能催眠自己现在做这些的不是陆闻别。   另一边,方姨起身把窗帘给拉上了。病房里光线蓦地变暗,睡意卷土重来。   谈听瑟转头把脸朝向与陆闻别站位相反的一侧, 默默闭上了眼。如果不是伤口阻碍行动,她一定会侧躺过去彻底背对他。   她本来以为有陆闻别在旁边自己肯定没办法睡着, 然而昨晚透支了太多精神, 饭后又易困, 最后竟然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陷入睡眠前的零星几秒里, 她隐约听见床边有脚步声经过, 那人离开时带起一阵浅浅的风。   病房门关上了, 两道身影立在门外的走廊上。   “她睡着了。”陆闻别淡淡道, 垂眸气定神闲地整理着刚才抱谈听瑟时弄乱的衣袖。   这四个字,将走廊上的气氛一瞬间拉紧。   严致扯了扯唇角,“陆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对面的人挑眉, 语气平平,“当然。”   “热心是好事,不过既然我这个男朋友在,小瑟的事就不麻烦你了。”   “严先生这么忙,总有顾不上的时候,我乐意代劳。”   “原来是要挖墙脚啊,”严致微微一笑,“没想到堂堂陆总还有插足别人感情的癖好,真是让人意外。”   陆闻别换上一副假惺惺的遗憾口吻,“可惜,被看出来了。”   只是‘惋惜’,却依旧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意图赤裸裸地摊开,明目张胆得过分。更何况他根本没有半点“可惜”的意思。   严致差点被气笑了,出言‘提醒’道:“麻烦你适可而止,和小瑟保持距离。即便你们曾有过什么,那也只是过去了。她的现在和未来都与你无关。”   “那和谁有关,你吗?”   他笑了笑,未置一词。只是这笑容落在对方眼里就成了默认。   陆闻别眸光一点点沉了下来,半晌才不动声色地缓缓开口道:“她的现在的确与你有关,但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四目相对,两人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敌意与冷意。   “慢走不送。”严致已经懒得再多给对方一分一毫的表情,直接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   “正好我有事要忙,那就先失陪了。”陆闻别笑了笑,笑意却如同河面的浮冰,最后三个字被他别有用心地放慢语速,一字一顿,“等严先生不在的时候,我再来。”   说完,他转身往反方向走,没走两步却又忽然停下,回过头来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对了,记得提醒小瑟谨记医嘱,目前她只能吃少量的流食。”   这语气……仿佛他陆闻别才是那个正牌男友。严致忍着少有的想要挥拳相向的冲动,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个“谢谢”,末了补充:“我的女朋友,就不麻烦陆总惦记了。”   陆闻别动作微顿,敛眸转身,一言不发地抬脚离开。   见状,严致脸上的笑勉强真心实意了几分,笑意褪去后,眼底又只剩难以察觉的苦涩。   刚才站在门口,他把病房内的情形看得很清楚,那种神态是装不出来的,当时的陆闻别也没必要伪装。   如果他真的是谈听瑟的男朋友,那么他完全可以用更强硬的手段阻止陆闻别。但他不是,他甚至不知道她对此到底是什么态度。   她过去喜欢过陆闻别,那现在真正放下了吗?如果她知道陆闻别现在对她动心了呢?   严致没急着进病房,而是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总有种直觉,她和陆闻别之间的过去,一定没有她说的那么简单。   ……   踏进电梯的瞬间,陆闻别脸上还算平静的表情消失不见,眉眼在冷色白炽灯的光线下显出几分阴翳。   的确,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但并不是非离开不可。可他留下来又能怎样,亲眼目睹她信任和依赖严致的样子,还是旁观他们的亲密?   严致一出现,他就不得不放手——他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可笑过。   陆闻别自嘲地笑了笑。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对严致的挑衅是站不住脚的,毕竟他和谈听瑟的过去并不像严致所以为的那样是一种威胁或资本。恰恰相反,那只是一种拖累。   至于未来……   如果她和严致的“现在”始终不会结束,那他和她也不会有什么未来了。   很快,电梯停在一楼,思绪蓦然中断。   陆闻别抬脚就往外走。手机忽然振动,他一低头看见了冯苛刚发来的短信,对方言简意赅地告诉他顾加恒的事已经办好了。   他拧眉,这才记起来自己前两天的安排。   本来他是想在她离开国内后再曝光这些事,但昨晚的事一打岔,他根本来不及让人更改时间。   游轮上她维护顾加恒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有些字句现在想起来依然字字锥心。   陆闻别有点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猜不到如果她知道了这些消息,明天再见时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算了,她要怪他的话就怪吧。   手覆上眉眼时,他手蓦地一顿,不自觉地放下来停在半空,垂眸怔怔地看着。   脑海中又浮现出她倚靠着自己的掌心,一无所觉浅眠的模样。   路过的人投来诧异不解的视线,陆闻别蓦然回神,放下手若无其事地朝前走去,然而垂在身侧的手却又一点点握紧。   **   谈听瑟这一觉睡了半个多小时。   醒来时她本能地想直接坐起身,一发力右下腹蓦地传来痛感,让她不得不停下来,紧蹙的眉心随着深呼吸一点点松开。   她调高床头,将有点散乱的鬓发别在耳后,轻声喊道:“方姨?”   忽然,拉拢的落地床帘外传来起身的动静,只不过脚步声并不像方姨的,她本来以为是陆闻别,脑子里的弦刚刚收紧,外面的人却隔着帘子喊道:“小瑟,你醒了?”   “严致?”她一时半会儿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你来了?”   “嗯。下午比较有空,过来看看你。”严致拉开浅蓝色的床帘,给她倒了杯水,“今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谈听瑟道了声谢接过,抿了两口后迟疑道,“方姨呢,怎么不在?”   “她回酒店替你拿常用的东西了。陆闻别大概有事,在她离开前就走了。”   她喝水的动作一顿,抬眸去看严致,后者无奈地笑笑,“想问为什么不问?”   “……我也不知道你们碰上没有。”   “碰上了,说了几句话他才走。”   “说什么了?”   “他似乎误会了什么,以为我们是恋人关系。”   谈听瑟忙解释道:“这件事我必须跟你道歉,之前他误会我们的关系时我没解释,所以……如果他说了什么很奇怪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为什么不解释?”严致问,一副单纯只是好奇不解的样子。   “因为,因为……”   “拿我当挡箭牌?”   “……对不起。”谈听瑟垂眸,等于是默认了。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严致不以为意地笑笑,“反正只是他误会而已,不影响什么,我也没有需要避嫌的情况。”   “最多半个月,等我回法国之后这些误会就能告一段落了。”   “不用着急,我可没催你。”他失笑,状似不经意地问,“不过,既然他现在喜欢你,为什么不和他试试?”   “我不觉得那是喜欢,”谈听瑟咽下口中的温水,平静地用双手捧着玻璃杯,“况且我现在也不喜欢他了,只是曾经以为自己喜欢过而已。”   严致没有反驳她,一颗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不是喜欢?他并不这么认为。   她是真的不觉得那是喜欢,还是极力否认这种可能,给自己某种暗示?如果是这样,那么她所说的后半句话也就没什么可信度了。   “那就继续让他误会我们的关系吧。”他笑笑,再抬眸时神色如常地玩笑道,“不过我要是突然有了喜欢的人,可能需要你去替我解释一下,免得造成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谈听瑟被这话逗笑了,只能再三保证不会让这个误会影响到他的生活。   “我说了我真的不在意,至少目前是这样。”严致撑着下巴,“但他误会我们的关系后好像还是没有放弃的意思,让我挺意外的。”   “他……跟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措辞不太客气,想让我退出。”   谈听瑟蓦地联想到陆闻别威胁顾加恒远离她的场景,那种气恼又无力的感觉立刻涌现。   她捂着脸叹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没关系的,她和严致并不是真的恋人,也就不会被影响到真正走到分手那一步。现在陆闻别没有放弃,无非是以为她最终会心软会回心转意,可如果她和严致一直不分手呢?骄傲如他,难道真的会永远当一个备胎?   她心里很清楚答案——不可能。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苦恼,严致笑着安慰:“放心吧,我不会让他如愿以偿的。”   谈听瑟放下手,一口气把被子里剩余的温水喝了个干净,抬眸朝他若无其事地笑笑,“他会放弃的。”   肯定会的。 第42章 紧张 她在紧张什么,他吗?   严致只在医院待了半个下午, 不得不因为晚上的应酬而提前离开。临走前他问谈听瑟:“需不需要给你换病房和护工?”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已经后悔昨晚默许了陆闻别的一切安排。   “不用了。”谈听瑟摇摇头,盯着房间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我会把所有费用都打给他的。”   “我来吧。”严致道。   她一愣, 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又听见对方解释:“毕竟我们现在是‘恋人关系’, 这么做可能事半功倍。”   谈听瑟想了想,答应下来, “那好吧, 我先把钱转给你。”   “这点钱也算的这么清楚?”严致无奈。   从刚认识的时候开始她就一直是这样, 虽然她自己的身家并不需要别人的物质赠予, 但即便是出于朋友的立场,她也总是“有来有往”, 接受的东西总是要用别的方式还回去。   “别人误会,但我们知道不是啊,”她笑笑, 拿着手机很快把钱转过去,“其他事可以不用这么在意, 但这个要一码归一码。”   “好好好, 说不过你。”严致手都搭上了门把手, 步子却又停了停, “我不在的时候记得注意饮食, 有什么想吃的先忍忍, 过几天我接你出院的时候再带你去吃。”   出于某种私心, 他没提醒她出院那天恰好是七夕情人节。   “好,我知道,你放心吧。”谈听瑟点头, “我比谁都想快点好起来,这种小事不会忍不住的。”   他笑笑,“那我走了。”   “嗯,开车小心。”   严致离开后,谈听瑟看了看时间,估计着舞团的人这时候大概已经从酒店赶往机场,于是给科琳打了个视频电话。   两人在视频里聊了几句,坐在旁边的杰拉尔也来凑热闹,“谈,我本来说去探望你的,但是科琳拦着我,让我别打扰你休息。”   “我今天一天几乎都在睡觉,你来了也说不了几句话。”谈听瑟面不改色地撒了个善意的谎,“只是小手术,等过段时间我回去后就又能一起演出了。”   说着,她眼眸动了动,和杰拉尔错开视线。   除了必要的工作,这种私人又生活的情形她还是不太能坦然面对对方。不是因为还有好感,而是总想尽可能避开或保持距离。   好在杰拉尔没说几句话就被其他同伴给挤到了屏幕外。   挂断电话后,谈听瑟习惯性地随手点进邮箱,里面未读邮件只有三封,其中两封都是某些品牌的公关广告,剩下那封来自一个陌生联系人。   她没多想,直接点开,看清称呼与落款之后却愣住了。   【Ma petite fée,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看到了你这次中国巡演的视频,跳得很好,祝贺你演出成功。秋天我很可能回到法国,希望到时候还有机会一起共事。】   Ma petite fée,法语意为“我的小仙女”……在她第一次跳了糖梅仙子这个角色后,有且只有一个人会这样玩笑似地称呼过她。   看着落款处的名字,她不自觉蹙眉,犹豫片刻后左滑退了出去,装作从没看到过这封邮件。   谈听瑟平复心情,拿起平板放在面前的桌板上,正准备开始自己复盘昨晚的演出,屏幕最上方却忽然出现弹窗。   是认识的某个海城芭蕾舞团的女首席发来了几条新消息,寥寥数语里夹杂着一条转发过来的文娱新闻链接。   【听瑟,你知道顾加恒的事吗?】   【团里都说他可能惹到什么人了,所以私生活和经济纠纷才会被曝光,海舞已经决定把他开除。他要是打你的主意,你可千万别相信啊。】   谈听瑟一怔,将链接点开,简短的通告与报道证实了对方说的话。虽然字里行间没有具体地罗列事实,但顾加恒的行为一定是过于出格并引起了舆论的不满,所以才会被开除。   她心情有些复杂。   顾加恒有这种下场是他自作自受,她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可海舞中传言说他得罪了人,他得罪的到底是谁?   陆闻别吗?   谈听瑟靠着床头软软的枕头,回忆起在游轮上时他让顾加恒远离自己的情景。   从昨晚起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陆闻别说出口的一些话也是她从未想象过的,让她多多少少乱了阵脚。而现在,思绪终于又沉静下来。   明明根本没回来多久,可这发生的一件件事却没给她多少喘.息的时间。越回忆,她就越无法忍受自己本来风平浪静的生活又再次失控。   忽然,情绪触底反弹,让她抑制不住地笑了笑。   陆闻别做这些看似在为了她而付出,其实都只是为了他自己而已。   L.S与凡颂的事就是一个例子。出事后他反常地跑来跟她解释、安抚她,希望她不要误会那是他的手笔。可最终涉及双方立场与利益时,他又是怎么做的呢?   如果不是严致自己查出了泄密者的身份,掌握了对方剽窃的证据,L.S不会迫不得已地放弃控制舆论,也不会承认L.S撤掉广告的真正原因。   为了她和为了他自己,并不是什么殊途同归的事。就算是为了她,也要看她现在还想不想接受。   谈听瑟垂眸盯着掌心的纹路出神,眉眼间的神色冷静到有些冷漠。   **   公寓书房的门紧闭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着视讯会议的界面,几个管理层正各自汇报着自己手头工作的情况。   “……L.S现在还处于亏损中,尤其是线上交易,和过去相比锐减。这种信誉风评方面的影响需要公关团队后续持续运作来挽回,否则竞争对手都会借此大做文章,市场份额也会被挤占,损失难以估量。”   陆闻别半垂着眸听着,难得在开会时走神,胸腔隐隐发闷。   他想到了这事发生时谈听瑟对自己的指责与误解。当初没解释清楚的事,现在更不可能回头去说明白了。他现在重新提起,或许还会让本来忘记了这事的她越发耿耿于怀。   “陆总?”见他走神,冯苛适时提醒道。   他抬眸,“一会把策划案交给我,我亲自过目。”   “好的。”汇报的人顿时有些战战兢兢。   会议持续得并不久,结束后陆闻别直接退出合上电脑,动作有些迟缓且疲倦地往后靠在椅背上。   昨晚一夜没睡,到现在还没什么困意,但浑身总有种僵滞不适的感觉如影随形,右手臂缝合的伤口也反常地跳疼起来。   他拿起一边的酒瓶,又往杯子里倒了半杯。   辛辣的酒液刺激着味蕾与咽喉,提神似地让他有片刻的极致清醒,很快酒精的热度如同蒸发到了血液里,让他浑身微微发热,涌上倦意。   手机忽然振动,他慢吞吞掀开眼,伸手拿了过来。   是一条转账信息,以及冯苛转达的文字说明。   【陆总,严总说这是他替谈小姐转交的住院费与雇佣护工的费用。】   陆闻别盯着这行字,握着手机的那只手仿佛每一寸骨骼都在用力,小臂的伤口传来尖锐与闷钝交织的痛感。   他重重将手机摔在桌上,半垂着眼嗤笑一声。   她亲口说过要把钱打给冯苛,再让冯苛转交,所以严致这么做一定不是擅作主张,而是得到了她的同意。   换句话说,她一定知情。   以她骄傲要强、事事算清的性格,竟然愿意让严致替她出这笔钱?   陆闻别一动未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胸腔里的一根弦,刮蹭着心脏表面带起一阵酸涩。   ……   半夜,海城下起了雨。这场雨一直到清晨也没停,导致原本正处于夏日中的城市温度骤降,泛起凉意。   陆闻别坐在车里,非但没觉得凉,浑身还隐约觉得热。   他皱了皱眉,没忽视右手臂持续不断的痛感,开车的间隙右手微微松开方向盘,慢慢活动五指。   没一会儿,车停在了医院停车场。   去住院部的路上不可避免地要路过外科大楼,然而陆闻别脚步未停,径直去了住院部,一路坐电梯上了十五楼。   然而刚踏出电梯,他就远远地看见了两道身影。   穿着病号服的女人走路很慢,捂着半张脸一副想笑又怕扯痛伤口的模样,露出一双脉脉含笑的眼睛,仰着脸看向面前的男人。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气氛温馨得隔绝了四周的一切,仿佛没有人能够介入。   陆闻别停在原地,无声地注视着她从未在自己面前展露过的模样——全无防备的信赖,眉眼中写满了自在与亲近。   外面的雨溅起的潮意蛰伏在皮肤上汲取热度,又慢慢渗入骨髓。   很快,谈听瑟与严致消失在病房门口。   站了半晌,陆闻别才终于动了,转身从原路离开。   ……   “这段时间戒烟戒酒了吗?饮食方面有没有忌口?伤口有没有沾水?”医生拧眉看着纱布下泛红发肿的缝合伤口,又抬眸打量了一眼面前男人漠不关心的神情,立刻就明白这肯定不是什么省心听话的病人。   果然,问话之后,对方看他一眼,没回答。   医生心里嘀咕几句,没好气道:“还好只是轻度感染,再拖下去等着重度吧。”   说完,他找来护士给伤口清创上药包扎,最后开了口服消炎药,不抱什么希望地再次重复一遍医嘱,末了补充,“右手也尽量别用力。”   陆闻别颔首“嗯”了一声,起身将袖扣扣好。   出了诊室,他步子迈得有些慢,像是在迟疑。一直到走出外科大楼,步速才终于恢复如常。   他重新朝住院部走去。   电梯再一次停在十五楼,陆闻别往外走了几步,忽然返身回来把手里的药扔进了垃圾桶,起身时又理了理右手的袖口。   很快,他停在病房门前。门上有一小部分是透明的,但站在门外也没办法看清里面的全貌。   陆闻别喉间发紧,手在半空停顿片刻,最终落下去敲了三下。   等待的这几秒变得格外漫长。   “是谁啊?”方姨的声音传了出来,他紧紧攥住门把手,在脚步声渐近时推门进去。   “……陆先生?”方姨愣了愣,回头去看窗边的人,“还以为是严先生又回来了……”   谈听瑟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抬眸朝门口的方向看过来。她手里捧着一个热气袅袅的杯子,身上搭着一件明显不属于她的男士外套,如同乖乖缩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她脸上本来还挂着浅浅的笑意,看见他的那一刻,脸上的笑蓦地消失不见。   心脏像被一只手重重地捏了一下,陆闻别身形微僵。   她只看了他一眼,接着便视若无睹地重新低下头,一边喝着热水,一边看着手里的平板。   他从进来后就看着她,见她不再抬头,才转身将病房门关上,垂眸敛去了眼底所有的神色,唯有用力握着门把的手泄露情绪。   “严致转给你的钱,你收到了?”背后忽然响起谈听瑟平静的嗓音。   陆闻别动作一顿。   她自顾自地继续道:“我本来想的是我自己转给你秘书,但他来也一样。”   他直起身,背对着她闭眼冷静片刻,然后才转身走了进去。   方姨坐在一旁织毛衣,病房里很安静,除了平板里传出的交响乐声就是他此刻的脚步声。   谈听瑟低头专心地看着芭蕾剧目,刚才那些话似乎都是在看视频的间隙分神随口说出来的。   “他走了?”陆闻别望着她。   “嗯。”她点点头,不经意似地抬手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外套。   漫不经心的字句与动作,尖锐得像针一样扎在每一根神经里,不停地提醒着他。   陆闻别默然地在沙发上坐下,目光沉沉地望着窗边。   过了会儿,谈听瑟手里的水见了底,她侧身想把杯子放回桌上,眉心却蓦地紧蹙,手臂也僵在半空。   他立刻起身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玻璃杯,两人手指无意中交错。   她诧异地抬起头看了看他,很快又低下头打量他的右手手臂——纱布缠得略厚,隐隐从白衬衣的衣袖下透出颜色与形状。   “这是什么?”她问,“你的手……为什么那么烫?”   陆闻别动作随之一顿,回过头时恰好和她四目相对。   他倏然一怔,心脏重重地跳了跳,大脑空了一瞬。   阴雨天的光线并不太好,但室内的灯光足够他看清她眼中转瞬即逝的诧异与紧张,即便下一秒她就飞快地别开了眼。   她在紧张什么,他吗?   微薄的理智与警觉来不及让他思考,就被某种来势汹汹的情绪所淹没。   说,还是不说?   “不小心划伤,缝了几针而已。”陆闻别仿佛受到了某种蛊惑,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却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发热是因为感染。”   她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垂着眼没看他,漠不关心的神色摆在脸上,却莫名让人觉得刻意,“那陆先生还来干什么。”   “我说了,我会照顾你。”   “你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谈听瑟冷着脸,唇角的弧度有点讥诮的意味。说完,她就撑着扶手打算从椅子上起身。   陆闻别想也没想就伸手按住她的肩,力道不轻不重,掌心与五指却完全覆盖了她单薄的肩头。   “你干什么!”她气恼地伸手想把他推开,却在即将碰到他手臂时蓦然停住,最后僵硬地收回手,仰起脸冷冷地瞪着他,“我要起来。”   他沉重的心跳在此刻有变快的趋势。   哪怕他来之前她还和严致言行亲密,哪怕他握着她的肩时,掌心之下是另一个男人为她披上的外套……   但刚才她那个眼神,他同样看得一清二楚。   “你……”陆闻别眸光晦涩,仿佛在掩饰着什么,“你在紧张?” 第43章 野火 燎原的火星,他好像可以握住了   暖色的灯光将瞳仁照得剔透, 片刻的茫然后,谈听瑟瞳孔骤然紧缩。   “紧张什么?我有什么可紧张的?”她眼睫动了动,一副觉得他莫名其妙的模样, “你手松开, 我要站起来。”   “你紧张我的伤口。”陆闻别手上力道一顿,微微抬起的手指略有点僵硬。   她眉心紧拧, “陆闻别,你想太多了, 这种情况下随口问一句不是很正常吗?能不能别自作多情?”   陆闻别没说话, 松开了握住她肩膀的手, 下一秒却把她抱起来放回了床上, 然后顺势掀起她肩上的外套丢到一边,替她盖好被子。   一连串的动作快而连贯, 根本没给她反应的机会。   “你干什么?”谈听瑟瞪大眼,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的右手手臂,“你不是缝针了吗?还要这样逞强献殷勤?”   “献殷勤?”他神色难辨, 笑了笑,“那昨天也已经献过了。”   她表情一僵, 目光顿时变得有些复杂, 像在看什么怪物似地盯着他。   而他眸光平静, 不以为意。   “昨天之前你就受伤了?那你还……”   还几次三番地抱她, 甚至忙前忙后把各种事都揽在自己身上。这是想干什么, 让她愧疚吗?他感染到底是不是因为这些?   虽然剩下的话谈听瑟没有说出口, 但意思却清楚地从目光与表情中流露了出来。   陆闻别把她的表情都看在眼里, 心里有一种微妙的快意在发酵。   他从没想过要让她发现自己受伤的事,也从没想过用这种事去吸引她的注意,毕竟他很清楚这伤口是怎么来的。   但是现在, 他竟然觉得苦肉计能奏效的话,再多来几条伤口也很值得。   “伤口很小,无所谓。”他淡淡道。   “你没必要用这种方法来让我觉得愧疚,”谈听瑟讥讽地扯了扯唇角,语气冷淡下来,“我没让你照顾我,我也根本不在乎你受没受伤。”   “我知道。不用刻意强调给我听。”   “我才没——”意识到这句反驳也显得刻意,她话音戛然而止,抿唇冷漠地别过脸。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陆闻别一侧唇角克制不住地轻轻勾了勾。   然而下一秒,他眼底的笑意就蓦地凝固。   ——谈听瑟转头看向了他随手扔远的男士外套。   如鲠在喉。   “把那件衣服还给我,我冷。”她抬眼望着他。   陆闻别看一眼她身上盖着的被子,目光微暗。就算知道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心底还是不可避免地泛起酸涩。   因为无论如何,她和严致的关系是事实,在这一点上他现在输得彻底。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没去拿那件外套,转而调高了病房里空调的温度。   暖风从出风口静静溢出来,房间里整体温度升高明明还需要时间,他却仿佛已经被过热的空气包裹得窒闷发热,衬衣领口的扣子都成了束缚,右手臂发疼发热。   他蹙眉按了按太阳穴,很快又神色如常地放下手,转身看向病床。   坐在床上的人并没有看他,眉眼间只有冷淡与不耐,仿佛刚才他所看到的紧张只是错觉。   陆闻别扯了扯唇角。大概真的是错觉吧,毕竟她那么讨厌和抗拒自己,又怎么会关心在意。   方姨假装低头认真织着毛衣,实际上一直分心八卦地留意着两人的对话。这会儿病房里蓦地安静下来,她没忍住抬头瞥了几眼陆闻别的右手。   好歹是她的雇主,她热心过头的小毛病犯了,没忍住开口提醒道:“陆先生,我照顾过不少缝针的病人,感染了可是很麻烦的,必须好好处理,更别说您现在还有点发烧。”   陆闻别颔首,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   “我以前见过一个病人,感染得可吓人了,脓肿渗液,发烧乏力,最后只能把缝线全拆了……”方姨一开口就没收住,说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讪笑,“我就是随口说说……您这个肯定没这么严重。”   陆闻别眉梢微动,又“嗯”一声,语气云淡风轻,不痛不痒,“缝了七八针而已。”   话一出口他就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懊恼之后眉眼间的神色勉强恢复平静,克制着没有去看她此刻的表情。   方姨瞪大眼,“那真得好好处理一下,不管不行啊。”   陆闻别唇线紧抿,片刻后抬眸望过去。   谈听瑟盯着面前的屏幕,努力让自己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本来她想仔细观察画面中舞者的每个动作,专心复盘演出,然而却频频出神,不由自主地去听方姨说的那些话。   而她这副模样,被几步外的男人尽收眼底。   终于,她在某一刻假装不经意地抬眼,却恰好和对方四目相对。   她被针扎了似地攥紧被角,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余光看不清陆闻别此刻的表情,却能看见他身形忽然动了。她以为他要去处理发炎感染的伤口,结果他只是慢条斯理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皱了皱眉,想让方姨把床边的帘子拉起来,最后还是不动声色地忍住了。   陆闻别静静地看着,有些失神。   谈听瑟拥着被子坐在床头,昨天披散的长发今天随意扎了起来,几缕鬓发柔软地在鬓角浮动,裸.露出来的脖颈白皙修长。   她面对平板看得专心,垂着的眼睫很长,看上去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他重重地用指腹摩挲着左腕上的表盘,像是要用这种无意义的动作宣泄什么。胸腔里急促搏动的心莫名平静下来,但脑海里某个角落却有暗涌在沸腾。   半晌,他垂眸看向自己的右手,眼前浮现出她刚刚无意间的神色与动作。   她一直坚持和他划清界限,所以他没抱希望能在短时间内得到转圜的余地。但或许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在猝不及防得知她可能在乎的时候,体会到什么叫受宠若惊和难以置信。   陆闻别自嘲地笑了笑。   一直以来他期待着的都是某种可能,现在仅仅是看见了她眼里一闪而逝的紧张,就足够让贪婪成倍地增长。   一点握都握不住的火星,就能酿成燎原野火。   即便现在严致还在她身边,但他可以等。   ……   雨停了,外面的凉风裹挟着雨后的水汽从窗口漫溢进来。   陆闻别站在走廊上,举着手机贴在耳边,听电话那头的冯苛简明扼要地汇报工作和日程安排,紧蹙的眉心被窗外的轻风舒缓。   病房里很安静,他怕打扰她,所以一有电话都会出来接。   “……大概的安排就是这些。”汇报完之后,冯苛总结道。   “没了?”陆闻别抬手虚握着拳抵在唇边,压低声音咳嗽了一声,“都推了,推不掉的找人代我出席。”   “好的。”冯苛也只是走流程汇报一下,这些事严格来说都不是非要陆闻别出面不可,“那陆总您什么时候回来,我提前安排。”   “再说。”   冯苛没多问,又答了一句“好的”。   陆闻别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湿漉漉的叶子,忽然开口:“关注一下严氏最近的动向,严致应该有意要并购其他企业。”   “好,我明白了。”   挂断电话后陆闻别转身打算折返,却正好看见方姨快步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在他面前站定之后立刻递了过来,“陆先生,这个给您。”   他伸手接过,看清袋子里的东西时目光一顿,抬眸沉沉望向方姨,探究的视线有些犀利。   “您不是缝针感染导致发热吗,这么耗着肯定不行,我就趁着谈小姐睡觉的功夫自作主张去买了点药给您。”方姨解释道。   袋子里装着的是外伤用药和内服的消炎药。   陆闻别沉吟片刻,沉缓的声线隐约有些紧绷,“是你买的,还是她让你买的。”   “这个……”方姨干笑几声,打量他几眼后有点八卦地压低了声音,“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儿,但是谈小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这药是刚才她让我买的,不过您可千万别让她知道是我说的,她不让我说。”   药盒在长指过分的力道下歪斜变形,来不及思考,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拉到极致后倏然断裂,让他有片刻的恍惚。   陆闻别呼吸微滞,平静自若地点了点头,“嗯。”   “那我就先回病房了。”说完,方姨转身往回走,只不过走出几米远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这位陆先生和那位严先生似乎都是谈小姐的追求者?也不知道最后谁能成。她心里默默嘀咕着,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陆闻别脚步微动,面朝窗外站着,没注意到背后方姨一步三回头的打量。   他垂眸盯着手里的药,心脏后知后觉地剧烈跳动,让滚烫的血液上涌将他覆灭。   她会让方姨买药给自己?   他总觉得格外不真实,但药却牢牢地握在他手里。药盒尖锐的棱角紧紧硌着掌心,仿佛抵住了血管动脉,让每次一次脉搏都变得更加鲜明。   陆闻别抬眸。   窗外一片潮湿,他缓缓地用指腹摩挲着手里的药,身形被凉风勾勒,略高的体温却让他头脑发热,难以冷静。   燎原的火星,他好像可以握住了。 第44章 想要更多 他总觉得自己正滑向深渊……   谈听瑟沉默地盯着拉得严严实实的落地床帘, 一副刚睡醒还有些迟钝的样子。   手机摆在面前,屏幕上两排数字清清楚楚。一行是现在具体的时间,一行是今天的日期。   半晌, 她把手机倒扣在身边, 抬起手整理有点凌乱的发丝。本来她想把披散在肩上的长发拢起来扎好,但左手正输着液, 没办法抬起来完成这些动作。   谈听瑟放下手,没出声。   虽然不想让外面的人知道自己醒了, 但液快输完了, 必须得让护士过来拔针才行。   她恹恹地靠着床头, 眼也不眨地出神。   忽然, 外面有人站起身,听声音是径直朝她在的位置走了过来, 只不过脚步声沉稳且略缓,一听就知道不是方姨。   谈听瑟蓦地抬眸,对方却又停住了。   “我去叫护士。”男人声音很低很轻, 低到略有点沙哑。   显然,这是在跟方姨说话。说完他就转而推门从病房出去了。   谈听瑟又无意识地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日期, 在方姨进来叫自己前先一步开口:“方姨, 我醒了。”   ……   提醒护士拔针后陆闻别本来要跟着进去, 却被聂显的电话拦在门外。   他脚步一顿, 走到一旁接起来。   “在哪儿呢你, 这几天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聂显随口问, “你是不是不在松城?”   “嗯。”   “还真不在?那什么时候回来?”   “有事?”   聂显掩饰似地咳嗽一声, “你真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了?虽然这两年都没过,但也不至于忘了吧。今年……要不要几个朋友一起聚一聚?”   陆闻别微蹙的眉心蓦然松开,短暂的怔忡后脸色却沉了下去。   明天?明天是他的生日。   本来他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 过去这么多年里,这一天对他而言也只是跟其他人一起聚一聚,没什么不一样。   但是从那次之后,这天的所有聚会他全都推了,没再去过。   其中的理由,只有聂显清楚。而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不用了。”陆闻别攥紧手机,神色晦暗冷淡。   “不是,你听我说啊。”聂显开玩笑似地试探道,“小瑟她没死,对她对你都是好事。现在你人也见过了,但人小姑娘不愿意原谅你,你们没戏啊。所以要我说,过去的事就过去吧,趁着这个机会彻底放下,正好。”   正好?   一点也不好。   陆闻别额角青筋直跳,不知道是什么让聂显非得在这种时候来膈应自己。   “赶不回去。”他面无表情,“我在海城,她也在。”   “谁也在?”聂显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时诧异地脱口道,“你说小瑟在海城?她不是应该跟着芭蕾舞团一起回法国了吗?”   “你不用管。”   “……”   聂显叹了口气,“我要结婚了,你没忘吧?至于防我跟防贼一样吗?再说了,我和她要是真想见面,你管的着?”   陆闻别咬牙忍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电话那头的人又继续道:“不过你们怎么会在一起?这不可能啊,是不是你去死缠烂打——”   这一次陆闻别忍无可忍,没等聂显说完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耳边终于清净,他闭着眼按了按额角。   他的生日……   一切错误,就是从几年前的这个节点开始的,而现在他却在这个时候看到挽回与补救的可能。刚才他还一直为谈听瑟的紧张而暗自高兴,聂显的这通电话却像冷水一样把他泼醒,只剩下苦涩与愧疚。   陆闻别慢慢走回病房外,正要推门进去,说话声却从没关严的门缝里传出来。   “……时间这么紧迫,肯定来不及了,”她似乎在跟谁打电话,“那我该送点什么好呢?你帮我出出主意吧。不要太贵重的,也不要显得太没有分寸感让人误会的。”   “领带?不要吧……”   “只给一句祝福会不会太敷衍了?”   “……好像也是。”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听着,有些诧异地抬起眼。   身形单薄的女人背对着门口,一手举着手机贴在耳边,一手撑在窗台上,窗外的日光勾勒她的发丝与身形,边缘的线条颜色变得浅而模糊。   陆闻别鬼使神差地侧了侧身,避开了病房门上透明的玻璃,免得里面的人看见自己站在门外。   他垂眸,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滑动。   谈听瑟语气随意,有点懒洋洋的意味,听上去却显得兴致不高,心事重重,“那我再考虑考虑吧。”   然后她似乎是挂断了电话,没了下文。   陆闻别想警告自己不要多想,但是她说的那些指向性实在太明显,让他产生了某种此刻不该有的期待与贪婪。   不可能的。他蓦然拉回理智,自嘲地无声笑了笑。   他几年前的的那次生日对她来说糟糕透顶,或许还是她人生中最后悔的一天,她又怎么会在还没原谅他的时候想着送他礼物。   那她是要送礼物给谁?严致吗?   ……   跟葛欢聊完之后,谈听瑟慢慢地在病房里走动,活动着有点僵硬的四肢。才几天没跳舞她心里就有点慌了,忍不住扶着墙绷了绷脚尖。   正垂眸自顾自练习着简单的脚位,病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她下意识转头去看,正好和进来的人四目相对。   她默默收回脚,收了脸上轻松随意的表情,转身趴在窗台上往外看。   窗外视野开阔,面对着医院里的绿化景观,雨后空气与绿叶仿佛都被洗涤干净。   谈听瑟一直面向窗外没动,好像这样就能逃离背后病房所带给她的压迫感。   又或者这种感觉都是来自于病房里的某个人。   背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陆闻别从崭新的纸袋里拿出一件柔软的针织外套,抬眸看向窗边时眼神有些复杂,仿佛在沉吟着什么。   很快,他走上前,生疏地把衣服展开,试图披在谈听瑟单薄的肩膀上。   下一秒,她往旁边退了两步躲开,空落落的病号服像一阵风,若有似无地掠过他的手指。   “不是冷吗?”陆闻别手一顿,“衣服是新的,如果不喜欢我再让人买别的。”   谈听瑟没回头,语气很淡,“我不冷。”   他拧眉。窗户大开着,空调温度再高室内也没办法彻底暖和起来,更何况她还是直接站在窗边。   然而僵持片刻后,他放下了手。   陆闻别沉默着将衣服放到一边,抬眸时恰好看到她目光匆匆瞥过旁边的桌子,他下意识跟着看过去,视线蓦地顿住。   桌上没放什么东西,除了他吃过一次后随手放在那里的药。   准确来说,是她让方姨买给自己的药。   陆闻别攥紧手,不动声色地将心底的情绪压下,手臂的疼痛、发热所带来的不适好像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忽然,他拿起放在一边的车钥匙递给方姨,以可能有东西落在车上为理由让对方替自己跑一趟。   “欸,好,我这就去。”方姨没多问也没多想,问清车牌号后就拿着钥匙走了。   谈听瑟却转身冷淡又戒备地看着他,显然猜到他是故意把人支开。   “你……”陆闻别顿了顿,下颌线微微收紧,沉沉的眸光有片刻的沉寂,“顾加恒的事,你知道了?”   或许是因为怕听到不想听到的答案,所以他没有选择直接把药的事问出口。   他竟然也会“不敢”。   话音刚落,谈听瑟目光微动,很快若无其事地和他错开视线。好一会儿她才语气生硬地道:“知道了又怎么样?”   “是我安排人做的。”   她一怔,神色有些复杂,看上去却并不意外。   陆闻别喉间莫名干涩,始终留意着她的表情,“你知道?”   “猜到了。”谈听瑟神色漠然地抿唇。   “我不是为了报复他,或者捏造这些逼他远离你。”他盯着她生疏地解释,语调略有些不自然,“这些都是事实。”   “你想用这种方法告诉我,我当初的选择很可笑?”她松开紧抿的唇,唇上泛起微微的血色,“还是想让我知道,我又信错了人。”   陆闻别有瞬间的怔忡,酸涩之后细密的痛意蔓延而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皱眉,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再次解释给她听,“只是想让你知道他的真面目,不要被他欺骗,仅此而已。”   “现在我知道了,你不用一而再再二三地强调。”谈听瑟别开脸加快语速,像是在掩饰什么,语气硬梆梆的,“既然让我知道真相就行,那为什么非要跟我强调是你做的?”   说到最后,气恼的意味呼之欲出。   “为了不让你误会。”他淡淡道。   她僵硬地转过身重新背对他,没有说话。   陆闻别还想开口试着再解释,表情却蓦地一顿。   满腔的酸涩被一丝突如其来的愉悦挤占到满涨,让他心口微微发麻,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把那种微妙的快意传递到指尖。   忽然,他难以自抑地勾唇无声笑了,声线却四平八稳,没有泄露出分毫笑意,“是,我不该说破。”   她刚才的话,比起责怪和嘲讽,更像是恼羞成怒的掩饰。   就当是他想太多了吧。陆闻别静静注视着她的背影,却无法按捺略有些急促的心跳。   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自己正滑向深渊。   “既然这样,”谈听瑟慢吞吞转过身,憋出一抹不自然的笑,“我是不是应该跟陆先生说一句‘谢谢’?”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谢我。”   她唇角蓦地放了下去,客套僵硬的笑容从脸上消失,“这是你自己说的。”   说完不等他有所回应,谈听瑟就一声不吭地径直抬脚越过他,走到床边把帘子拉得严严实实,彻底隔绝了彼此的视线。   一副不知道在跟谁闷头赌气的模样。   陆闻别站在原地没动,克制地深呼吸,让自己平静。   他没那么无私,虽然嘴上说着帮她不是为了一句感谢,但实际上这只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因为他想要更多。   ——她的心软,她的原谅。   陆闻别默默地走到一旁坐下,静静看着桌上的药盒,无法移开视线。   在她态度有了转变的情况下,或许明天会是个好机会。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个念头,连带着心跳都更加急促,搭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   他想再坦白地跟她好好谈一谈。 第45章 生日快乐 照亮的是她冷淡讥诮的眉眼……   雨后气温回升, 空气被温和烘烤了一整天,到傍晚时湿漉漉的潮气都消失不见,只剩干燥的暖热。   谈听瑟闭眼体会着从脸颊上掠过的微风, 内心却远没有这么平静。   半晌, 她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舞鞋,试着踮起脚。   现在还不能跳舞, 她只能避免跳跃与腹部发力,做一些简单的脚上动作活动一下, 保持着对芭蕾的记忆与感觉, 否则总是觉得在荒废自己的技能。   “谈小姐,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跟着到天台上来陪她的方姨忧心忡忡, “要不还是缓缓再练吧?”   “放心吧,方姨, 我心里有数。”   谈听瑟踮着脚,右手搭在天台的栏杆上,慢慢往前走。   陆闻别走上天台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天际氤氲着晚霞,穿着宽大病号服的女人像一只轻盈的风筝, 长裤盖住了脚踝与足尖鞋的系带, 让人怀疑那露出来的脚尖是否有力量扛得住一阵风。   她足尖点地行走在紫粉与橙黄交织的天幕光晕中, 仿佛随时会远离、消失。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 忽然大步上前。   谈听瑟原本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却被余光里冷不防出现的某道身影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   陆闻别板着脸, 抬手握住她一边胳膊半架着她,一下卸去她腿脚承受的大半力道。她毫不怀疑要是自己现在倒下,他也稳稳当当地把她托住。   只不过他自始至终都没说话。   “你干什么?”谈听瑟莫名其妙, “你放开,我还要接着练。”   他像是忍了又忍才开口,声音刻意压得温和,“你刚做完手术。”   “已经第三天了,我自己心里有数。”   “可能会牵扯到伤口。”   “一个把伤口折腾到感染的人来提醒我怎么养伤?”她表情古怪,扯了扯唇角轻嗤一声,用力把手臂抽了出来。   陆闻别手僵在半空。   谈听瑟重新踮起脚尖,微微抬起下巴从他身边经过。   “她跳了多久了?”她脚步一顿,转头望去时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方姨。   “大概半个小时。”   “医生知道吗?”   “这……谈小姐没让我说。”   “下次她想做什么之前先问问医生。”   “你凭什么这么管着我?我自己的事自己能负责,也能承担后果。”谈听瑟蹙眉,“我自己的事自己能负责,也能承担后果。”   闻言,陆闻别回头看她,却没再和她争论,“我在这陪着你。”   “陪我?”谈听瑟神情变得格外复杂,一副看见他来了格外失望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他脚步一顿,极短的错愕后抬眸盯着她,从怔然到探究,“为什么以为我不会来。”   她眉眼间的讥讽像浅浅的浮冰,一言不发地转身背对着他,没再回答他的问题。   显然,她不是不满意他不来,而是笃定他有什么别的事情走不开,不会在今天这种日子来分出时间来医院。   她记得今天是他的生日?   “……小瑟。”陆闻别喉结微动,声线沉缓,隐约带着涩意。   心一点点揪紧。   不知道她是否是没听见这两个字,这一次竟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反驳他。   “我们谈谈?”   轻而漠然的女声被微风推至他耳畔,“我不想谈。”   几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陆闻别没忽略心底的失落,敛去眼底暗下来的神色,微微一笑,平静地颔首,“好。”   是他过早地抱有期待,那他就继续等。   背后的视线存在感强得难以忽略,谈听瑟皱了皱眉,试着又往前走了两步,最后烦躁又索然无味地停了下来。   有陆闻别在旁边一直这么看着,她怎么可能继续练习得下去。   她本来以为他今天不会来的,毕竟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不是应该回松城跟那些朋友一起聚会才对吗?   谈听瑟走到一旁坐下,小心地弯腰伸出手,想把脚上的舞鞋给脱下来,然而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在这样的坐姿和角度下要是想自己脱鞋,压迫到伤口是必然的。   她扭头想叫方姨再帮帮自己,结果却看见陆闻别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察觉到对方的意图后她捂着腹部立刻站起身,却又因为肩上压下的温和力道不得不坐了回去。   衣着笔挺的男人在她面前半跪下来。   “你别动!”谈听瑟急急忙忙地警告制止,“我不要你帮忙。”   脚踝已经落入了对方掌中,看得她一阵心慌。   “又不是没帮你穿过鞋。”陆闻别微微低头,神色淡淡,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可疑的弧度。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你在笑?你笑什么?”   他抬眸,眉梢轻挑,“没有。”   晚霞余晖将男人深邃的轮廓勾勒得比平时柔和,那双眼里也多了许多她很难一时看透的情感,复杂而深重。   谈听瑟懵了一瞬,心底蓦然腾起濒临深渊旁的恐慌,本能后退似地飞快移开眼。   “你放开。”   “我帮你。”   “我不要你帮忙,让方姨过来。”谈听瑟腿往后缩了缩,还是没能如愿以偿,眼看着对方修长的手指就要碰到系带,她顿时急了,“陆闻别,我生气了!”   陆闻别一怔,抬眼看过去。   面前女人巴掌大的脸被暮色染上一层柔软的绯色,没束紧的几缕鬓发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像细细的绒毛刮蹭过他的心尖。   他呼吸一窒,视线聚焦在她紧蹙的眉心和紧抿的唇角上,还有微微泛红的脸颊与耳朵。   这威胁实在没什么分量,更像是炸毛了的猫在气急败坏地挥爪子,让他一颗心蓦地软塌下去,发酸发颤。   “……好。”他喉间发紧,手脱力似地松开,“我不动了。”   他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再低头时只看得见她被风吹乱了些的发顶,略短的发丝在风中摇曳。   鬼使神差地,陆闻别抬手覆了上去,回过神前还生疏地轻轻抚了一下。   下一秒,两个人齐齐僵住。   他本来应该立刻收回手,但是却忍不住将错就错地停在原位,观察着她的反应。   或许会冷声嘲讽他,或许会一把将他的手挥开……   然而她却只是僵硬地往后挪了挪,若无其事地转身侧对着他,清了清嗓子后强自镇定地开口喊道:“方姨,过来帮我一下吧。”   “欸,来了。”方姨放下东西快步走过来,陆闻别喉结动了动,默然退后几步。   他目光一寸不错地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星半点的端倪,然而她却一直低着头,没给他半点窥探的机会。   她刚才的反应,说明了什么?   他忍不住去深想这背后意味着的可能性,短短几秒,呼吸就难以自控地乱了。   今天他之所以这么晚过来是因为被突发事件绊住了手脚,不得不留下来处理。然而,对此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松了口气。   有所期待才会有所畏惧,他怕自己不该有的念头会意料之中地落空。   “我们下去吧。”   “好,我扶您起来。”   谈听瑟被方姨扶着站起身,两个人一起往电梯间走去。   陆闻别回过神,抬脚跟在后面,神色难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思好像都系在了她身上,一点细小的语气与动作都能让他一颗心起起伏伏,就像刚才一样。   ……   这几天来,陆闻别第一次在医院留到这么晚。   谈听瑟分神瞥了一眼挂钟,时针已经无限靠近数字9,可沙发上的男人还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   她烦躁地用指尖拨弄书页边角,忍了又忍,还是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头,“这么晚了,陆先生还不走吗?”   “不急。”陆闻别手指微顿,却头也不抬。   “陆先生不急,我急。一会儿方姨要帮我洗漱换衣服,你不觉得你留下来会很不方便很不合适吗?”   话音落下,他终于抬起头看她。定定地看了几秒钟后,才合上钢笔盖站起身。   谈听瑟别开眼,目光又慢吞吞落回书上。   “小瑟。”   夜晚的住院部更加安静,男人低缓磁性的嗓音在病房里清晰地响了起来。简简单单的昵称本来被很多人喊过,可是在他口中就多了别的意味。   她眼睫颤了颤,恍若未闻,可是也没有再出声阻止他。   陆闻别指腹摩挲着钢笔冰冷光滑的表面,哑声道:“我有话想和你说。”   然而得到的只是病床上那人毫不留情的拒绝,“我现在不想听。”   “只是几句话。”他再次放缓了语气。   “我不想听。”   “小瑟——”   谈听瑟蓦地抬眸,气恼且不耐地盯着他,让他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陆闻别摩挲钢笔的动作停住,片刻后手臂紧绷的肌肉慢慢松懈,明明眸光晦暗唇线紧抿,却神色如常地抬手将钢笔放回原位。   他在心里无奈地苦笑一声。   还以为能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好好跟她解释些什么,结果只能徒劳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最后也没能抓住机会。   她的态度的确对他有所缓和,却还不足以卸下冷冰冰的敌意与防备。他只能任由自己的心境因此起伏跌宕。   “好,那我明天再来。”陆闻别平静道。   闻言,她再次低下头去看手里的书。这次直到他拿着外套将病房门打开也没再看到她抬起头,好像根本不在意他的去留。   他按捺着心底酸涩的痛意与不甘,抬脚踏出房门后却又硬生生停住,握着门把的手指连指节都泛了青白色。   半晌,陆闻别慢慢回身望向病房内,里面此刻的灯光是暖色的,和走廊外冷白色的光线与墙面对比鲜明。   “我走了。”几次张口之后,他终于说出这三个字。   意料之中的,谈听瑟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他心底的那点期待,终于化成了满腔的苦涩。   ……   黑色的轿车静静停在医院外。   陆闻别没启动车子,就这么沉默地坐在驾驶座里,垂眸盯着仪表盘上慢慢跳动变换的数字。   九点半、十点半、十一点半……   最后,数字停在“23:59”。   他抬起手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心,闭眼缓解着眼里的干涩与疲倦。   这一天快过去了。   短短几秒后他放下手,启动车子准备离开。然而就在“2359”这四个数字即将归零的前一秒,放在一旁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一声,蓦地将他倦怠的神经惊醒。   陆闻别想也不想就拿起手机——是一条短信,屏幕上只有孤零零的四个字。   【生日快乐】   他怔怔地看着,一瞬间,难以置信、愧疚、喜悦种种情绪席卷而来,冲破了麻痹的感官,甚至让他喉间微微发哽。   陆闻别紧紧攥着手机,良久后闭上了酸涩的眼。   ……   医院病房内,床头的小夜灯还亮着。   谈听瑟看着手机屏幕,几乎是按下发送键的下一秒,“生日快乐”四个字旁边就出现了发送成功的标识。   她目光敷衍地扫过,面无表情地关机睡觉。   屏幕光线暗下去前,最后照亮的是她冷淡讥诮的眉眼。 第46章 我可以等 你还喜欢我吗?   这一晚谈听瑟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天也很早就醒了,一睁眼就莫名地心慌。   吃早餐时她时不时往门口看,忍不住问方姨, “病房里太闷了, 医院里有什么安静点的地方可以散散步吗?”   “您又想练舞了?”方姨一脸为难,“一会儿还得输液呢。”   “不是跳舞……就是想随便走走, 输液前再回来就好了。”   “那也行,楼下有个地方挺安静的, 适合散步活动身体。”   谈听瑟点了点头, 默默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等方姨也吃完了早餐, 就立刻心急地站起来打算往外走。   方姨有点诧异,“您不带手机吗?”   “不带了, 就这么一会儿,应该没什么人联系我。”   方姨没再说什么,麻利地带上东西就跟了上去。   然而两人刚到楼下没一会儿, 方姨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清清楚楚写着备注, “是陆先生的电话, 估计是没联系上您——”   话音未落, 谈听瑟蓦地抓住她的手腕, “别接!”   “啊?”方姨呆住, “怎么了?陆先生估计是来了但没找着我们, 想问问我们在哪儿”   “他……他看得太严了, 说不定又会像昨天那样不准这个不准那个。”谈听瑟勉强扯出一抹笑,“反正我一会儿就要上去输液,电话当没听见就好了。”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不会的, 东西都还在病房里,他肯定知道我们只是在外面随便走走,或者跟着护士去做什么检查。”   方姨迟疑地看了谈听瑟两眼,恰好这时电话自动挂断,她只好放下手机,后面陆闻别又打来的几个也没接。   谈听瑟稍微松了口气。   虽然知道不太可能,但她还是希望自己回去之前陆闻别就已经走了。   两人走到某片树荫下坐着。这个位置隐约能看到住院部大楼的门口,但同时又被重重树干挡着,不容易被人看到或打扰。   谈听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方姨说着话,时不时转头装作不经意地往大楼门口的方向看一眼。   期间陆闻别又打来一次电话,但她依然没让方姨接。   她们一直坐在长椅上闲聊,直到临近平时输液的时间,方姨两次提醒说该回去了,谈听瑟也清楚没什么理由能再拖延,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或许陆闻别会等不耐烦直接走了吧。她跟在方姨身后,垂着眼若有所思。   然而回到十五楼推开病房门时,直直对上的却是男人隐有薄怒的脸。   对视片刻,谈听瑟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开。   “陆先生,您来了啊。”方姨一脸讪讪。   见状,猜测都得到了证实,陆闻别觉得自己明明该生气的,可人真站到了面前,他又莫名气不起来了,最多只是生自己的闷气,对她只剩无可奈何。   “你们去哪儿了?”他问方姨,却直直地盯着她。   “谈小姐说病房里闷,想出去散散心,所以不知道您来了。”方姨干笑道,觉得自己还是先回避一下比较好,“那个,我去一趟护士站,你们先聊啊。”   身后是方姨离开的动静,谈听瑟垂眸默默从陆闻别身侧经过,因为怕他又伸手拉住自己,所以后背像有一根弦紧绷着。   然而他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两人相背,她走到床边时微微松了口气,可那口气还没真正落下来,就又因为蓦然响起的男声而收紧了。   “你在躲我?”没等她回答,他又道,“就算躲我,是不是也应该顾及自己的身体和安全?至少接我的电话,跟我说一声。”   袖口在她手里攥出褶皱,“我没躲你,只是没带手机下楼而已。”   陆闻别转头望着她的背影,额角突突跳着的青筋终于慢吞吞地偃旗息鼓。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唇角抿紧往下压了压,没再说别的什么。   虽然清楚她大概率又是找地方“散心”去了,但却控制不住地担心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情况。为此他还挨着问了十五层的护士,排除了一些不好的可能。   躲就躲吧,反正现在她就在他面前,也有机会把一些话问清楚。   “昨晚,”沉吟片刻,陆闻别掩饰好一切情绪后沉声开口,“谢谢你发给我的那四个字。”   谈听瑟没有回答。   他没有就此打住,又问她:“为什么?”   “一句祝福而已,陆先生不用这么当回事,我想起来就顺手发了。”她背对着他,若无其事地道。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他慢慢摇头,好像也不在乎她是否看得见,“我以为……”   剩下的话他没有再说,晦涩地堵在喉间,如鲠在喉。   谈听瑟却出乎他意料地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你以为什么?以为我会格外厌恶这一天,还是觉得我不可能好心给你一句祝福?”   他定定望着她,默认了。   “我早就说过了,那些事情对我而言都已经过去了,因为我想要新的生活。所以不管是你的生日还是别的什么日子,我都不在乎。”她微微一笑,“一句祝福而已,就当是你天天跑来医院的报答。”   如果是之前听见这些话,陆闻别只会觉得她是想再次跟自己划清界限,但现在他却看到了别的可能。   他慢慢走上前,在她面前站定,满脑子都是昨晚在车里看到那句生日快乐时的情景,以及稍微冷静下来后一点微妙的不安。   他不想再拖延下去了。有些话必须现在就要说,因为眼下或许就是最好的时机,他想要抓住这个机会。   “小瑟,”陆闻别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没让她再费力地仰头看着自己,“不管你相不相信,有些事我都想让你知道。”   她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慢慢落下来。   “这两年多以来我一直在后悔。”话音落下,他清晰地看到她瞳孔因为紧张而缩小,眼睫也不受控制似地颤动。   这句试探性的开头并没有被她打断,他心跳蓦地加快加重,喉结滑动几次才稳住声线,“当初我说的那些话并不是我的本意,我没有和许诗薇订婚,也没有玩女人,你也不是插足者,自始至终我都只想对你负责。我是个男人,还是个比你年长的男人,责任在我。”   “我自以为是理智与利益至上的人,所以才会口不择言。但我伤害了你,这是事实。”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晚我的确喝醉了,但没有醉到认不出面前的人。”他以为只是个旖.旎荒唐的梦,没想到这个梦却放大了心里不为人知的念头。   这个梦成了真。   而究竟是什么时候动心的,他已经分不清了。   “当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总是做错的选择,”陆闻别喉间干涩,“现在,我想选对一次。”   谈听瑟怔然地看着他,无力地扯了扯唇角,“那你又怎么知道,这次你选的一定是对的?”   “我总觉得我们之间,不该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那该是怎样?”   陆闻别试图朝她笑笑,唇角的弧度却僵硬涩然,“失而复得,我想抓住这次机会。”   她笑了,“得?你现在没得到过,以前也没有,所以也谈不上失去。”   “你还活着,对我而言就是‘失而复得’。我不想再让自己后悔,也不想让过去再对你有任何负面的影响。”他眉眼间的神色沉寂下去,认真到有些沉重,“改变过去的唯一方法,就是创造新的以后。或许有关愧疚,但那不是全部。”   谈听瑟脸色有点泛白,眼眶却渐渐变红,黑白分明的眼成了一潭被搅乱的池水,各种情绪被泠泠的水流冲得四散凌乱。   半晌,她眼眶湿漉漉地笑了,开口时声音很轻。   “陆闻别,如果你当初没有说那些话,或者能告诉我这些,一切都不会这样。”   陆闻别攥紧五指,心脏被细细的链条网罗束紧,隐隐抽痛着。   “对不起。”他哑声道。   她眼睫有点狼狈地发颤,别开眼不再看他,手指却无意识地胡乱攥紧又松开。微微开合的唇看上去是想说什么,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小瑟,”陆闻别手用力到掌骨凸起,“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给我机会弥补。”   谈听瑟深呼吸,“你说想参与我的未来,但你是不是忘了,我的未来已经有了一个严致?”   “你……喜欢他?”   “我以为你会问我还喜不喜欢你。”她笑了笑,因为是侧对着他,所以神情看不真切。   陆闻别怔忡一瞬,竟然说不出话来。   “不问吗?”她脸上笑容渐渐淡去,就像递到他眼前的机会在不断流失,逼他无暇再思考,只能本能地抓住。   哪怕这只是迷惑猎物的果实。   他紧紧盯着她的侧脸,“你还喜欢我吗?”   “你觉得呢?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听你说这么多?”谈听瑟自嘲地笑笑,“我明明想向前看,但是却还是听你说了这些。陆闻别,这就是我最讨厌你的地方。”   明明说的是“讨厌”,但此刻对他而言,却是最动听的字眼,也是最好的答案。   突如其来的惊喜冲碎了理智与镇定,陆闻别紧攥的手控制不住地颤了颤,目光有片刻的恍惚。   半晌,他一字一顿地开口:“我可以等。”   只要她心里还有他,只要她愿意转而来到他身边。 第47章 无形界限 看着他退后到线外,她才有一……   方姨拉着准备进病房输液的护士有意拖延了一会儿, 等再回到病房时,她敏锐地察觉到谈听瑟和陆闻别之间的氛围变了。   具体哪儿变了她也说不上来。虽然两人之间还是相对无言的状况居多,沉默中还有种奇怪又别扭的磁场, 但好像无形中达成了什么默契。   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然而接下来两天也是一样。虽然谈听瑟还是没什么笑脸,但陆闻别再帮忙做什么, 或者言辞间表达关心的时候,她总是沉默着接受而不是反驳, 也不再故意说刺人的话。   有情况啊。方姨一边织着毛衣, 一边悄悄抬眼打量病房里的另外两个人。   “这是什么?”   “没什么。”   “让我看看。”   “我说了, 什么都没有。”   陆闻别耐着性子蹲下.身, 握住宽大裤腿下细细的脚踝,把她挡在不明物体前的腿给轻轻挪开, 露出藏在床下的东西。   ——一个体重秤。   他愣了愣,微微直起上半身,手肘支在膝盖上, “为什么要藏这个。”   谈听瑟抿了抿唇,抬眸悻悻地瞪他一眼, “体重秤还能用来干什么。”   说着她腿试着挣了几下却没得逞, 反倒是陆闻别为了牢牢固定住她手上又加了点力气, 脚踝那一圈肌肤和他掌心严丝合缝地摩擦。   以前她以为皮肤只有遇冷的时候才会战栗, 现在却发现触及高于自己体温的温度时也会这样。他掌心与手指上有一点薄茧, 称不上粗糙但也绝对不细腻, 在一片干燥温热中无意摩挲着她的脚踝。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但每次她连头发丝都会紧绷起来。   陆闻别被她那一眼瞪得有些想笑,唇角刚勾起一点却又被他压了下去,表面正经平静地松开了手, “浑身轻飘飘的,没什么好量的。”   他大概猜到了她的心思,无非就是害怕长胖影响跳舞,但在手术恢复期,补充营养才是最重要的。   “你不懂。”她把头发别在耳后,无意识似地揉了揉耳朵。   他“嗯”了一声,并不反驳,却把准备好的午餐放到她面前,“吃饭吧。”   说完他就在旁边坐了下来,一副要盯着她把饭吃完的架势。   谈听瑟拿勺子的手一僵,眉心难以察觉地蹙了蹙,忍着什么也没说,一勺一勺地把面前的午餐往嘴里送。   “我问了护士,”陆闻别忽然开口,“下周四你就能出院了。”   她目光微动,看着他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以一副略显紧张与警惕的模样等待他的下文。   “周三我来看你。”   “周三?”她垂眸,握着勺子在碗里轻轻搅动,“你不是每天都来吗,为什么还要特意说一声。”   他给了个不像回答的回答,“周二我必须要回一趟松城,周三晚上会赶回来。”   谈听瑟不知道该说什么,干巴巴地憋出一个“哦”。   沉默片刻,陆闻别忽然又问:“下周三,严致会来吗?”   “……不会。”她眨了眨眼,意有所指地道,“我让他这几天都不要过来。”   “为什么?”他一怔,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你什么时候告诉他,让他不要过来的?”   “前天。”   闻言,陆闻别脸上的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   前天……正好是他生日的第二天,那天他跟她坦白了很多,虽然他说自己可以等之后她并没有给出什么明确的答案,但不拒绝就等同于一种默认。   而她特意支开严致,是不是意味着已经在他和严致之间做出了选择?   陆闻别唇角难以抑制地抬了抬,却又怕被她发现,只能又维持着一副平静的、好像什么也没有猜到的模样。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再说什么,谈听瑟垂眸安静斯文地吃着碗里的粥,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他从不知道看一个人吃饭也能看得移不开眼。或许是因为病房里温度与灯光都适宜,将眼前的一切勾勒得过分宁静美好,让他体会到了从没有过的满足和愉悦。   准确来说,这两天他都在品尝着这种陌生的滋味,如同酒至微醺,让人放松又亢奋。   过了会儿,坐在外间的方姨起身出去接电话,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谈听瑟味同嚼蜡,只尝得出熬透的粥那特别的口感。一口口温热粘稠地滑过喉咙,就像此时此刻病房里的氛围,由内而外地将她包裹住。   吃了大半碗后她终于吃不下了,放下勺子想去拿旁边的纸巾,陆闻别却先一步站起身走了过来。   她还没回过神,柔软的纸巾就触及了略有点湿润的唇。他一手虚护住她后脑,一手压着纸巾替她擦嘴。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巾,指腹从唇角一直不轻不重地滑到唇肉中央,掀起一阵发麻的痒意与战.栗。   柔软与柔软相碰,热度几乎要把纸巾烧透了。   陆闻别手指一顿。   谈听瑟怔怔地抬起头,撞入对方怔然幽深的视线中。他眼神照旧很难懂,只不过一眼就让人心慌意乱。   她被烫了似地抖了抖眼睫,飞快低下头往后挪了挪,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纸巾揉成团。   长发顺势从肩膀两侧滑落下去,挡住了她的耳朵与侧脸。   陆闻别慢慢收回手,五指收紧,指腹间轻碾着,像是在留恋刚刚触碰到的柔软与温热。   他喉结轻轻滑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把桌上的餐具和床边桌都收走。末了又折返回来,俯.身搂住她的后背和腿弯往上轻轻一抱,替她调整好位置,方便她靠着床头柔软的枕头休息。   谈听瑟脊背的弧度有些僵硬,慢吞吞拉起被角搭在自己身上。   她本来准备下床走一走消食的,现在……还是先算了吧。   “你真的原谅我了?”冷不防的,她听见陆闻别低声问。   “原谅?”她没抬头看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被子,轻哼一声嘀咕道,“你不是说不求原谅,还要补偿我吗?”   陆闻别心口蓦地又酸又软,四肢百骸中都涌动着拥抱她的冲动,却最终忍耐下来,只是试探着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   柔软蓬松的发丝抵住掌心,他眉眼不自知地渐渐被温和浸染。   而坐在床上的人只是安安静静地拥着被子,没有推开他。   忽然,门口方向传来门把转动的“咔嗒”声,谈听瑟想也不想就要往旁边躲,右肩却蓦地被陆闻别握住,整个人被搂了回去。   “别乱动,容易扯着伤口。”男人略显严肃地提醒。   眼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她本能地抬手阻止自己继续靠过去,然而却失手按住了对方的腰.腹,掌下的肌肉立刻变得紧绷僵硬。   下一秒,陆闻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紧紧扣在掌中。   “我,我不是……”谈听瑟一下慌了,后颈像有火星燎过,让她坐立不安,“……你突然这么拉我一把,我还以为要摔倒了。”   他似乎是叹了口气,捏着她的手一点点带离危险的位置,“我怎么会让你摔倒。”   “我又不知道。”她抿了抿唇,用力又坚定地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抬眸心虚地看了眼方姨。   暧.昧又尴尬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方姨憋着笑,眼观鼻鼻观心地坐了下来,佯装一副什么也没看见的模样,实际心里却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回来的不是时候。   “我困了,想睡觉。”谈听瑟抬眸飞快地瞥了陆闻别一眼,又示意似地看向浅蓝色的落地帘,毫不掩饰自己的鸵鸟行径。   陆闻别没拆穿,点了点头走到落地帘外,替她把帘子一点点地拉好。   这道帘子如同一条界限,将病房划分为内外两个区域,给了病人独立隐私的空间。实际上这也是她心里那道无形的界限。看着他退后到线外,她才有一种安全感。   很快,落地帘一丝不苟地全部合拢,隔绝了陆闻别的视线。   谈听瑟浑身松懈下来,如释重负。   下周三……   她睁眼躺在床上,抬手盖住眉眼。   之前给凡颂拍海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广告是为了给什么节日预热,现在当然也很清楚下周三是什么日子。   ——情人节。   情人……想到这两个字的一瞬间,陆闻别两天前说过的那些话又浮现在脑海里。当时明明每个字都能听得明白,可是连成字句之后她就像听不进去也难以理解一样。   等到夜深人静时冷静下来,她才终于一点点回过神。   她承认,没有一点触动是不可能的,但更多的却是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感,让她根本理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   但从前天到今天,她告诉陆闻别的话里至少有一句是真的。   如果他当初没有说那些伤人的话,没做那些伤人的事,又或者早早用这些话来挽留,那么一切或许都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乱哄哄的思绪慢慢归于平静,谈听瑟却清醒得根本没有丝毫困意。   她放轻动作拿起搁在枕边的手机漫无目的地翻看,这才看到半小时前严致发来了一条消息。   【我周二晚上从松城回来,你准备什么时候出院?我来接你。】   谈听瑟没犹豫,抬手回复道:【周三下午吧,护士说拆了线就可以走了。】   很快,严致回了个“好”。 第48章 情人节 梦醒时分   谈听瑟特意用冷水洗了脸, 长长一觉后浮在脸颊上的红晕慢慢消退,只剩下浅浅的粉色。   她一边抬手束起长发,一边慢慢走出浴室。   “一会儿早餐就送来, 温水我倒好放桌上了, 您记得喝啊。”说着,方姨拿着要洗的东西进了卫生间。   谈听瑟应声, 捧着玻璃杯站在窗前慢慢喝着,忽然想起什么, 放下杯子走回床边, 把床下的体重秤拿了出来。   这些天虽然吃得清淡, 但是热量和碳水都不低, 运动量也不够,让她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担心自己长胖太多, 所以拜托方姨悄悄买了体重秤来称体重。   结果她不仅没胖,反而还瘦了一点,这让她稍微松了口气, 准备把体重控制的事再次提上日程。   方姨还在卫生间里洗东西,水流声哗啦啦地传出来。   谈听瑟脱了鞋站到秤上, 看到显示出来的数字和昨天的差不多顿时心满意足。正要从体重秤上下来, 却忽然发觉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响起了脚步声。   她愣了半秒, 一开始以为是方姨, 可卫生间的水声根本没停。   “发什么呆?”   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里带着点隐约的笑意, 却吓了她一跳, 让她下意识匆匆回头去看, 又慌不择路地想赶紧下来,结果就是踩翻了秤的边缘,重心不稳地倒进了对方有着淡淡乌木沉香气味的怀抱里。   陆闻别上前将她稳稳接住后顺势把她环抱起来, 没让她赤.裸的双脚踩到地面上。   “怎么这么冒失?”他拧眉想说她两句,一低头却正好看见她仰起脸,细白的皮肤把眼睫衬得乌黑,沿着杏核似的眼睛上缘勾勒出一条末端上翘的线条。   她好像有点慌乱,晶石一样的眼瞳顾盼间灵动得像会说话,写满了紧张与无措。   他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个晚上。   那晚他看了她的演出后送她回酒店,在房间门口告别时他们差点有一个吻。最后他避开了,但却没有拆穿她的心思。   避开和假装不懂她心思的原因也很简单。那时他不知道自己或多或少已经动心,也不想捅破窗户纸让一切变得更加麻烦与不可控。   如果那天他没有避开,后来也没有自以为是地冷落她,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惜没有什么如果。   短短一秒脑海里掠过无数念头,让他在看着面前这双眼睛时不自觉低下头,沉默又意图昭然地缩短着彼此之间的距离。   直到近得呼吸交缠,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   谈听瑟浑身僵硬到了极点,被陆闻别搂住的后腰发热发软,还隐隐有点疼,像有一簇火苗贴近了肌肤纹理,静静地炙烤。   他垂着眼,目光幽深,对视的这片刻里她忽然如同站在一片广袤海域的边缘,那种心慌与害怕将她紧紧攥住,僵滞变缓的心跳忽然像上紧了发条。   他想吻她。   明白他的意图和鼻尖相触几乎就是前后脚的事,她屏息听着自己的心跳,在他将要吻下来的前一秒飞快地别开脸。   如同一场不受控的、险些酿成的交通事故,临到头有一方死死握住方向盘掉转车头,在无限接近后又刹那远离。   谈听瑟揪紧陆闻别的衣领,急促的呼吸从他肩膀处掠过。   他动作顿住了。   “……放我下来。”她强自镇定地开口。   陆闻别什么也没说,搂在她后腰处的手臂一点点松了力道,沉默着让她把拖鞋穿好,独自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   他没什么多余的动作与言辞,却明显已经从刚才的失态中清醒过来,也打消了念头。   又或者说是按捺住了念头。   陆闻别看着喉结动了动,强迫自己放开怀里的人后又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脱离他怀抱的年轻女人低着头闷声不吭地把体重秤往床下踢,耳边发丝晃晃悠悠的,看得他发怔,不自觉地勾唇笑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头发弄乱了。”谈听瑟小声嘀咕一句,又迟疑着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你不是今天回松城吗,怎么又过来了?”   “两小时后的飞机,所以早点过来看看你。”   她重新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你现在看到了。”   “我才刚来就赶我走?”   “是你自己说航班在两小时后的啊,”谈听瑟抬眸看他一眼,杯子里的水轻轻晃荡,“从这儿开车过去会堵车,路上大概要花费一个小时,再加上——”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陆闻别忽然走近,微微俯身抱住了她。   一个不算克制的拥抱。   他一手覆在她后背将她拥进怀里,一手将她握着玻璃杯的左手包裹在掌心,避免了水洒出来的狼狈。   但他犹不满足,指腹慢而缠绵地抚过她手背上的每一寸肌肤,还有纤细的五指。   “嗯,你说的对,我马上就得走。”陆闻别指尖无意中隔着衣衫滑过她的脊背,“说好了明晚见面,等着我回来?”   他莫名感到不安。   或许是因为这些天和她之间的转圜来得太过顺利,导致他总是隐约觉得这一切不真实,仿佛离开后再回来就会发现这一切都只是个梦。   大概他只是不舍得离开吧。   忽然,谈听瑟两条手臂都慢慢抬起,探到他身后回抱住他。   这一瞬间,他听见了自己急促凌乱的心跳,只能收紧手臂将她抱紧。   “不是已经答应过你了吗。”她轻声道。   陆闻别低下头,轻轻吻在她的鬓角。这一吻不比呼吸更重,却有种小心又珍重的意味。   “好。”他哑声应道。   **   飞机在松城落地时不到下午一点。   冯苛提前赶到机场接人,看到陆闻别出来后他就自然而然地迎了上去,替对方接过手里的西装外套,“陆总。”   “嗯。”陆闻别垂眸正了正腕表表带与袖口。   在陆氏待了这么多年,冯苛早把自家老板细微的神情语气所代表的含义摸得七七八八,一个“嗯”字也能让他翻来覆去地解析情绪。   ——心情大体还算不错,所以神态语气轻松,只不过显然还在分神想别的事情,所以有些漫不经心。   看来和谈小姐的进展很顺利嘛。冯苛暗自想着。   “这两天严致有什么动静。”陆闻别忽然问。   冯苛忙回神答道:“他一直在物色值得投资的项目,不少项目也主动去找了他,包括之前被我们拒了的那个跨境电商。两方似乎已经面谈过了。”   “面谈?他人在松城?”   “是的,不清楚具体什么时候回来的,但他们见面是在昨天。”说着,冯苛拉开车门。   陆闻别坐进车里,半垂着眼若有所思。   ……   晚上的应酬陆闻别早早便脱身离开,不到十点就到了家。   通常在饭局上没什么人有底气一而再再而三地劝他酒,所以他喝不喝、喝多少都是看心情,平时往往一两杯了事,今晚却喝了不少。   徐叔闻见酒味比平时重,下意识以为他喝醉了。结果陆闻别一进门,衣服也不换就径直朝厨房走去,人看着格外清醒,只不过兴致似乎很高。   ——做饭的兴致。   “先生?”徐叔赶紧跟上去,“您想吃什么?我来做吧。”   他从没见过陆闻别做饭,保守估计应该是不会的,就算会也不能让一个喝了酒的人即兴发挥啊。   陆闻别打开冰箱看了看,又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连厨具在哪儿都找不着。他沉吟片刻看向徐叔,“会做粥吗?”   “粥?哪种粥?”   “适合做完手术的病人吃的,要清淡好消化,但要有营养,不能太随便。”   “这个简单,需要我帮您做好吗?”   “不,你教我,我亲自来。”   “……欸,好。”徐叔压下满腹的怀疑和惊讶,“不过今天都这么晚了,要不我明天再教您吧?您今天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   “不,就今晚。”陆闻别摇头,垂眸开始挽衬衣袖子,蹙着眉心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徐叔只能打开冰箱,把需要的食材一一取出来,然后一步步地耐心讲解。   “步骤其实并不复杂,只不过处理食材比较麻烦,东西下锅之后熬的时间也比较长。一般是大火煮沸后再小火熬煮半小时到四十分钟,不同的食材放进去的时间、先后顺序也有讲究……”   等最后一样食材下锅时已经快到十一点,陆闻别满手狼狈,拧着眉反反复复洗了好几遍,然后才上楼洗澡换衣服。   四十分钟后下楼,粥正好也熬好了,徐叔揭开盖子让他尝尝。   陆闻别一脸严肃,直到确认入口的粥无论味道和口感都不错才松开眉头,放下心来,“徐叔,一会儿你把步骤和食材发到我手机上,要和今晚这些一模一样。”   “好的。”徐叔应声,“您明天自己做的时候要是有什么问题,直接联系我也行。”   陆闻别点点头,抬脚往外走。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眉眼间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   第二天下午,陆闻别处理完了剩下的事务,从松城返程回到海城,下飞机时临近傍晚。   赶去医院之前,他先回了一趟公寓。   食材他订好了有人送上门,只需要按照昨晚徐叔教的步骤做就行。他在厨房里挽着袖子忙碌,陈设冷清的客厅也第一次有了人情味。   因为茶几上摆着一束开得正好的粉蔷薇。   陆闻别以为自己能轻而易举地把粥熬好,结果没了徐叔在旁边指导一切就脱离了掌控。他看财务报表上的数字时也没这么反复推敲过,却为调味料的分量而计较到眉心紧蹙。   好在最后味道勉强还可以,虽然不如昨天好,但粥口味清淡,本身就不容易出错。   陆闻别抬手匆匆瞥一眼腕表,调整好领带后便拿着东西下楼,驱车前往医院。   抵达住院部十五楼时不到七点。   因为臂弯处的那束蔷薇,他上楼途中接收到不少人好奇且善意的视线,却恍若未觉,面色平静。   实际的心情只有他自己清楚。   陆闻别甚至在脑海里构想过如何向她说明今天是情人节,又如何解释送她粉蔷薇的用意,也猜想过她收到这些时的表情与反应。   但他唯独没有设想过的可能,就是此刻他面临的这一种。   ——病房里空荡无人,病床整齐得过分,一切属于她的东西都没有了,在晚霞余晖之中只剩一片冷清。   陆闻别脚步僵住,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泼过来,让他满腔期待顿时冷却。   某种猜测还没腾起就被他硬生生压下。   他放下东西,推门出去找到了路过的护士,“1503的病人呢?”   “您说谈小姐?她今天下午就拆线出院了呀,您不知道吗?”   “出院?她一个人?”   “不是的,除了请的那位护工,还有之前来过的一位先生陪着她一起,替她办好了出院手续。”   闻言,陆闻别垂眸,眉眼处的阴影衬得他面色像雕塑一样冷硬。   之前来过的,除了严致,不可能有别人。   她跟着严致走了……为什么?   不是说严致不会来,而她会等着他今晚回来吗?   心底的猜测发出尖锐的细芽,挣脱粉饰的表面,刺穿美好平静的一切。   心脏重重坠入谷底。   陆闻别脚步极缓地回到病房,拨通了谈听瑟的电话以印证某种猜测。听筒里足足响了七八声,电话那头才有人接起。   她轻和地“喂”了一声,尾音淡淡上扬,平静得好像根本不懂他这通电话的意图。   “你在哪儿。”他站在那束怒放的粉蔷薇旁。   “怎么了?”   陆闻别攥紧手机,“你出院了?”   “是啊。”   “为什么不告诉我?不是说好等我回来?”说到最后,他一字一顿,“你和他在一起?”   窗外晚霞奋力驱赶阴霾,可沉沉的阴影却倒退、蜷缩到病房中,将他浑身笼罩,凉意从每一寸皮肤渗透进来。   透入胸腔时,则又凉又痛。   谈听瑟嗓音含笑,“嗯”了一声。   他怔怔地反问:“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情人节啊。”她轻飘飘地答,“这种节日,当然要和男朋友一起过。”   因为今天是情人节。   所以他满怀期待地和她约定好今晚赶回来见面,所以他买了花和礼物,所以他亲自熬了粥给她。   但最后,这却也成了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他、转而选择其他人的理由。   “我以为……”陆闻别嗓音涩然,艰难地挤出这三个字后就再难有下文。   愤怒吗?难过吗?觉得讽刺吗?   他只觉得头脑僵滞,无法思考。   他以为她会选择自己,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好转与进展,以为她会想要和自己重新开始。   “小瑟。”陆闻别忽然觉得力竭,努力忽略从胸口蔓延到指尖的麻木痛意,以及脑子里岩浆涌动一样的烧灼感,平静地再次开口。   她又“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他声音低缓而轻,手背上却青筋凸起,攥紧的五指用力到想要握住点什么,“不是说要重新开始吗?”   “想听真话吗?”她问。   陆闻别瞳孔紧缩,咬紧牙,一言不发。   “陆闻别,”谈听瑟自顾自地平静道,“我之所以那么说,一半是想逗你玩玩而已,因为我真的很想让你也尝尝从天堂到地狱的滋味。另一半原因,的确也是想试试自己还对你有没有感觉。”   “……别说了。”   “我想你应该知道答案了。现在我对你不仅没有恨,没有抗拒,就连当初的心动也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别说了。”他声音哑得厉害,声线微微发抖,几乎有了请求的意味。   “在这种情况下,我为什么还会放弃严致而选择你?假如你像之前一样,执意说要等,好,那如果我告诉你,我永远不可能和严致分手,你会怎么做?”   陆闻别垂眸静立在昏暗的病房内,身形僵硬,下颌线因为紧咬的牙关而紧绷,满身寂然。   那些字句像尖锐的针,刺入耳中,再游走到身体各处,刺破了他所有的防备与冷静,还有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   那他还剩什么?   然而哪怕再抗拒,他也听到了她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一句冷淡而又讥诮的反问。   “陆闻别,你真的会选择当一辈子的备胎吗?哪怕未来我会和严致结婚,你也要继续当见不得光的那个?重要的是,我还对你没有半点动心。” 第49章 站在她身后 即便她并不需要   一瞬间,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   电话那头的人挂断了电话,冰冷刺耳的忙音振动脉搏,让他耳膜突突地跳着。   陆闻别怔怔地站在原地, 握着手机的五指越收越紧, 用力到白衬衣的袖口边缘都隐隐发颤。银色腕表折射出的冷光一闪而逝,没入袖口的阴影里。   “砰——”   手机被重重砸到地上, 四分五裂。一片碎裂的零件飞溅起来擦过一旁的花束,将几朵粉蔷薇的花瓣打得七零八落。   他胸膛起起伏伏, 死死盯着那束花, 忽然抬脚朝它走了过去。踏过一地破碎狼藉时, 鞋底与地面挤压着那些碎片, 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走到桌前,他慢慢抬手撑住桌面, 用双手卸去此刻沉沉压在他身上的力道,给自己以喘.息的余地。   -今天是情人节啊,这种节日, 当然要和男朋友一起过。   -我对你,就连当初的心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如果我未来和严致结婚了呢?你要当一辈子备胎吗?   他难以相信这会是谈听瑟亲口说出来的话, 还是用那种不以为意的口吻。像冷不防被一刀扎进伤口, 要回过神才能感受到钻心的痛意。   只是玩玩而已?对他也没了任何感情?   他坚信的不过是她还有再喜欢自己的可能, 还有放弃严致的可能。   这几天来他越发笃定这两点, 一头沉溺在美好的设想与假象之中。可到头来她都是清醒而冷眼旁观的那一个, 看着他自以为是、一厢情愿。   他只是一个被玩得团团转的笑话。   从天堂到地狱的滋味, 不过如此。   陆闻别呼吸急促凌乱, 忽然眼眸微动,看向放在一旁的粥。明明隔着一层盖子,粥的热气却像是熏进了他的眼睛里, 让他眼眶又热又涩,泛着酸痛。   有严致在,她怎么还会需要这些呢。   他自嘲地笑笑。   备胎……   她好像很清楚如果踩准他的痛处,知道怎样在他放低姿态后再将他仅剩的底线与尊严踩进泥里。   而他……无可奈何。   愤怒也只是几个呼吸间的事。   陆闻别慢慢直起身,回头看着满地狼藉,晦涩沉重的神情表面渐渐蒙上一层茫然的阴翳。   第一次,他真正体会到了束手无策的滋味。   就此放弃?   不,有些话他要当面找她确认,要亲口问她。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时,他心底浮现出微不可察犹豫与抗拒,却只有短短一瞬,下一秒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想要的,绝不是电话里的三言两语。   满腔灼烧过的灰烬中,隐约有一点没灭透的火星余烬在明明灭灭,企图重燃。   陆闻别深呼吸冷静下来,再想打电话时却发现手机已经被自己摔坏了,顿时一阵头疼,忍无可忍地握拳重重砸在桌上。   ……   一小时后,陆闻别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城内穿行。   空荡的副驾上躺着他一遍遍拨出某个号码、又一次次收到电子女声冷冰冰回应的新手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每次都是这样的结果。   她把他的号码拉黑了。   这是她的新号码,原来那个在那次游轮事故之后就换掉了,这个新的还是前些天他才重新拿到的。   他们通话和短信往来的次数寥寥无几,那条“生日快乐”无形中成了最醒目的存在,静静地躺在短信界面中。   可现在,她再次单方面地掐断了他联系她的机会。   或许他可以换个号码装作陌生来电去联系她,可他不想这么做,只是执着地一次次用自己本来的号码拨打。   陆闻别紧紧握住方向盘,心底的焦躁简直快要按捺不住。   偌大的海城想要藏一个人何其容易,他想找都不知道该从何找起,只能开着车穿梭在大街小巷,目光左右留意着可能是她的身影。   难道她要像两年前那次一样,又要干脆果断地离开,然后消失得干干净净吗?   最后他一路开车去了海边。   车在海滨上停下,陆闻别下了车,一手搭在车门上远眺。   领带早被扯下来不见踪迹,衬衣领口散开两颗扣子,前额几缕发丝凌乱地垂下来被风掀动,衬衣西裤上多了不少狼狈的褶皱。   没有,她不在这里。   确认这一点后,他面无表情地转身打算上车继续找,不远处一对情侣路过,对话声还算清楚地飘了过来。   “我走累了,腿好酸啊。”   “那我背你,上来吧?”   “不要,这样你也累啊,我不想在外面待着了,我们回酒店吧。”   “好,那从那边回去,近一点……还好我们提前订了酒店,不然海滨这一带的好房间估计都订空了。”   陆闻别僵在原地。   不远处潮起的海水卷起浪花拍打在礁石上,风声裹挟着这一声声的响动传递过来,击碎了他麻痹的情绪。   酒店……   今天是情人节,她和严致是恋人,就算会选择在酒店度过今晚,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也对,她是属于别人的。   陆闻别自虐似地一遍遍想着这种可能,忽然勾起唇角笑了。眼瞳中明明倒映着海滨无数的波光与霓虹灯火,却像此刻黑沉的海面一样,光线始终无法穿透到底。   如果真的是这样,今夜他又该怎么找到她呢?   找不到了吧。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身后的大海。最终,眉眼间那点自嘲的笑一点点沉寂下去。   ……   陆闻别在海边的车里待了一夜。   日出之后他开车回了公寓,在浴室里洗去一整晚的昏沉,最后耐着性子站在镜子前刮胡子,剃去让人显得颓靡的浅浅胡茬。   不经意地抬眸瞥向镜子里时,他却看见了盘踞在自己眼底的红血丝。   陆闻别动作一顿,僵住了。   半晌过去,他手才又动了,草草几下刮干净泡沫后将刮胡刀放到了一边,闭眼捏了捏眉心缓解眼中的涩意。   一夜过去,他也并没能冷静,再想起那些话依然会觉得难过煎熬,但却控制不住地一遍遍回想。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见到她。   陆闻别走出浴室,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   半小时前冯苛回了话,那条短信孤零零地停在屏幕上,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消息,也没有一通未接来电。   他点开短信看内容,冯苛汇报的是这几天严致大概停留在松城的时间,已经返回海城的时间点。   严致在松城待的那几天,恰好能和他没在医院出现的日期对上,至于返回海城的航班则大概在周二晚上。   那时候他刚到松城没几个小时……   陆闻别唇线紧抿,眸光黯了下去,对此却并不感到意外。   昨晚之后他就该猜到的,并不是她故意支开了严致,决定在两人之中选择他,而是严致恰好离开了海城。   从没有什么二选一。   而他前脚离开海城,后脚她就跟着归来的严致走了。   所以,是真的在试过之后,确认对他没有任何感觉了吗?   陆闻别想深呼吸,却像牵动了血肉骨骼,阵阵闷痛起来,酸涩到无以复加。   才浅浅尝过的满足与愉悦,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化为乌有。   他沉默着静立良久,最后拨通了冯苛的电话,开门见山地吩咐道:“松城那边帮我盯着,如果小瑟或者严致回去了,立刻通知我。”   ……   谈听瑟在自己名下的海城公寓里休养了一周半,然后按照计划在某晚回到了松城。   第二天清晨,她独自前往墓园。由于时间太早,所以墓园里格外冷清,一如她过去两年回来纪念父母时一样。   停好车后她推门下来,径直往外走。   然而才刚刚走了没几米远,她脚步蓦地一顿,停了下来。   不远处某个停车位上停着一辆价格不菲的黑色轿车,此刻驾驶座车门大开,穿着西装马甲的男人静静站在一旁。   他沉沉地望着她,目光里压抑了太多,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了。   这时候停车场的车并不多,所以这一幕格外显眼。   谈听瑟有片刻的恍惚,之后她攥紧手包的提手,神色如常地继续往前走去,目光也从他身上平静地移开。   而他竟然也只是站在那里,一直没有开口。   逃避的念头也只在脑海里停留了短短几秒,谈听瑟隐约感到今天会是一个“终点”。更何况不用再像前些天那样假装接受他的靠近与好意,只会让她觉得如释重负。   即将越过他时,她终于听见他喊:“小瑟。”   谈听瑟慢慢停住步子,转身时双手在身前一并握住包的手提柄,简单的黑色长裙包裹住纤细窈窕的身形,穿着细高跟的脚安安静静地并着。   端庄、从容、平静。   陆闻别怔怔地看着她,再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她两年多以来的变化。   曾经她也是类似的装束站在这里,可现在到底有很多东西都不同了,唯一不变的是她天鹅似的骄傲姿态。   她一直是这样,也本该是这样。就连从前那个喜欢着他的夏天,她身上也总有按不下的刺羽。   “这十天,我一直在找你,在等你的消息。”他抬脚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艰难地开口。   十天来杳无音信,以至于刚才忽然看到她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谈听瑟避而不答他隐藏在字面下的问题,只是问:“你怎么知道我这时候会来墓园?或许我已经回法国了。”   “我联系了歌剧院的人,他们说你没回去,而且当初也没有计划和他们一起返程。”陆闻别答道,目光始终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脸上。   他猜到她一定会来墓园纪念亲人,但不确定会在什么时候来,所以他一早就等在了这里。   经过这十天,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将一切情绪压下,可在这一刻,那些痛苦、无力、恐慌又重新在胸腔中翻涌。   而某条底线,也在这些天日复一日的无力中消磨殆尽。   谈听瑟点点头,错开和他相对的视线,“那通电话之后,我以为我们已经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陆闻别没有开口。   “毕竟我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她指腹轻轻摩挲包的提手,笑了笑,“陆先生一生顺风顺水,应该没受过这种‘羞辱’吧,怎么会不顾自己的面子和自尊再来找我?”   “和你相比,这些又有什么用?”他嗓音微哑。   谈听瑟一愣,垂眸盯着地面。   她……不适应他这副卑微的样子。   “我来,是想亲口向你确认。”   “确认什么?”   “所有你说过的。”   她没有半点犹豫,“都是真的。”   陆闻别哑然失声,浑身寸寸变得僵硬。   “你经历的这些,就是当初我经历过的。”谈听瑟微微侧了侧身,没有完全正对着他,“我只是一一还给了你,想让你也感同身受。”   曾经她也是这样,一个人陷入美好的构想,陆闻别则冷眼旁观、游刃有余;她还误以为他没有选择许诗薇,转而选择了她,实际却毫无征兆地打破了她的自以为是,和许诗薇一起让她成了宴会上的小丑。   最后,一夜之间,从天堂到地狱。   谈听瑟承认自己是记仇的,但也不只是记仇而已。   不这么做,陆闻别怎么会彻底放弃呢?就像她当初心灰意冷那样。   “只不过真这么做了,好像又没什么意思。就像我说过的,我试过了,可事实证明我真的对你没有任何感觉了。你想知道的无非就是这一点,现在我给你一个实践过的答案。”   说着她抬眸,目光触及他一侧肩膀,“所以,也没有什么以后了,没有任何意义。”   陆闻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些能将人凌迟的话听完的,或许是因为心里此刻有一个更疯狂的念头支撑着他。   越痛,这个念头的根系就扎得更深。   “那通电话里,你说过的所有话都是真的,对吧。”他甚至勾唇笑了笑,面色平静至极,眼中的神色却截然相反。   谈听瑟皱了皱眉,不知道他为什么再问一次,只能微微颔首。   “包括那句,哪怕你和严致不分开,我也能留在你身边?”他问。   她愣住,脑子一时懵了,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陆闻别是完全曲解了自己激他的那句反讽。   “我不——”   陆闻别却平静地打断了她,“如果是这样,我接受。”   “什么?”谈听瑟思绪再度停摆,怔怔地抬头看着他。   “你选择严致,我尊重你的选择。”他一颗心被彻底碾得血肉模糊,毫无保留,却轻声淡淡道,“至于我……”   至于他,可以只不远不近地站在她身后。   她对他没有感情,他也就没资格做一个所谓的插足者。   那么,他选择站在一个能远远看着她,而她需要他时一转身就能立刻看到他的地方。   即便她并不需要。 第50章 到此为止 就这样了吧,陆先生   “至于我……”   “你怎么?”   “如果你不需要我, 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只需要一个离你不远不近的位置。”   有些话,好像没有想象中那样难说出口。   谈听瑟怔住, 慢慢睁大眼, “你疯了”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 我很清楚。”陆闻别垂眸望着她,表情明明没什么变化, 眉眼间的神色却像骤然松懈与平静了下来。   他的瞳仁在光线不明朗的地方看上去无限接近于黑色, 但只要光线陷落进去, 深茶的色泽就会剔透清晰。   莫名的, 让她想到了涤荡无数次后沉寂下来的苦涩茶水。   “你没必要这么做。”谈听瑟僵硬地别开眼,心底的震惊全变成了无措, 满心复杂的滋味。   他明明没有理由这么做。被她这样羞辱作弄还不够吗?难道不是应该愤怒不堪忍受,坚持自己的底线跟她断得一干二净?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会等到这样一个答案,脑子都懵了一瞬, 然后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有没有必要,我自己很清楚。”他扯了扯唇角, 弧度有点苦涩, 眼底晦暗不明。   “所以, 我说的那些, 你都不介意?”   不介意?   陆闻别垂眸敛去眼中的神色, 也按捺下所有酸涩。   他怎么可能不介意?但他没资格去介意, 只能退而求其次, 守在她划清的那条界限之外。毕竟如果没有她,他也不需要其他任何人。   “进去吧。”他没回答,朝停车场的出口略微抬了抬下颌, 攥紧的手渐渐松开。   谈听瑟没有动,一想到话说得这么不清不楚她却就此离开,心里就莫名忐忑不安。   其他的先不说,如果他真的这么执着下去的话,或许不用太久就会发现她和严致并不是真的恋人关系。   她掌心发热,微微泛起一点汗水,很快又冷却下去,“陆先生已经这个年纪了,不管是真心还是联姻,都有很多选择,没必要这样自降身份。”   “你说的那些,我从没想过要选。”陆闻别平静道,“对我来说,不算选择,也没有选择。”   谈听瑟愣愣地收紧十指,努力克制着脸上的表情,却克制不了心里的震惊。   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准备一直这样耗下去吗?   某种东西于无形之中沉甸甸地蓦然压过来,让她差点忍不住要后退半步,可她更怕自己露怯,所以只是脚踝微微晃了晃,依旧停在原地。   谈听瑟以为在相似的经历后,陆闻别会和当初的她做一样的选择,然而他的做法却恰恰相反,甚至……   “既然是你的选择,那我没资格说什么。”她再开口时却出奇地冷静,就像说话的那部分意识被暂时和其他情绪剥离开来,“只要你的确不会打搅到我的生活。”   陆闻别目光如同蒙上了一层荫翳,再次微微暗淡下去。   半晌,他缓缓笑了笑,“好。”   “那我走了。”谈听瑟抬手理了理鬓角的头发,没有抬头去看他,而是自顾自地转身准备离开。   留给他的,只是一个背影。   陆闻别一颗心像是被揪紧,沉沉的喘不过气来,他知道没办法再挽留,所以只能徒劳地哑声喊道:“小瑟。”   明明并不是再也见不到,但是他很清楚,这一次她离开以后一切就真正结束了,他以后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和严致在一起,甚至是结婚生子。   近在咫尺又抓不住的感觉几乎能将他逼疯。然而他只能被迫冷静,再不甘心,也终究只能看着她走。   “你什么时候回法国?”他开口。   “今天。三小时后的飞机。”   他瞳孔微微紧缩,虽然知道她会走,但却没想到会这么快,“以后,你还会回来吗?”   “家还在国内,怎么可能不回来。”   说谎。陆闻别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对她而言或许早就没有所谓的“家”了,否则为什么这两年多都从没回来过。   最终,他深呼吸,“我送你去机场。”   谈听瑟摇摇头,转身眸光复杂而又静默地看了看他,这也是这次他们分别前,她看他的最后一眼。   他呼吸停滞,心脏骤然坠地。   “不用了。”她说,“就这样了吧,陆先生。”   到此为止,最好。   ……   谈听瑟一直面无表情地朝前走着,直到走出停车场几十米远背后也始终没有脚步声响起,她才终于怔怔地停住,回头往身后看了看。   盛夏灼热的阳光在这个时间点还没落下来,宽阔道路上空无一人,显得有些空旷萧瑟。   她眨了眨眼,有点恍惚,绷得笔直的肩颈与脊背蓦地松懈下来。   在原地站了片刻,她转身继续沿着前路慢慢往前走,一点点地轻轻舒了口气,可是心里却总像是还压着什么东西。不至于沉得让人喘不过气,但是却隐隐发闷。   或许是因为她告诉陆闻别的那些话真假参半,而他不仅没放弃,反而给了令她出乎意料的回应,导致她有了些罪恶感。   这几天里她也有过动摇想放弃的时候,一方面是真的对亲密接触感到不自在,也不习惯向他示弱、接受他的帮助和好意,另一方面就是因为这种罪恶感。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狠不下心,也没有那么多的“怨恨”来支撑这次“报复”。   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他也试一试这种滋味,同时因此而彻底放弃。现在前者的目的达到了,她没有任何心思再去记恨什么,可是后者呢?   或许也算达到了吧。毕竟回法国之后和陆闻别的交集只会更少,他刚才说的那些就算都是真的,也应该不会持续太久,所以她也不用太在意。   毕竟时间能够抹平一切。   谈听瑟叹了口气,忽略掉心底莫名其妙的酸涩与不忍。步幅受限于裙摆不能迈得太大,但步速却越来越快。   这一次,一切真的都结束了。   而对她来说这也是新的开始,她可以如愿以偿地去继续自己想要的新生活。   ……   祭奠完父母,谈听瑟准备直接赶去机场。   回到停车场时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陆闻别和他的车都不在原位,应该是已经走了。她高悬的心也终于慢慢放了下来。   谈捷亲自来机场送她,虽然明知道她现在是谈氏股东之一,名下还有无数资产,还是忍不住问她缺不缺钱花。   “二叔,就算我真的缺了什么,也不可能缺钱啊。”谈听瑟无奈,“而且上回您给我打的那笔钱都够好几个我在巴黎大手大脚地生活了。”   “出门在外,别的都已经很委屈了,这方面当然不能马虎。”谈捷笑笑,“今年过年回来吗?你堂弟堂妹都回来,你也回来一起热闹热闹吧。”   谈听瑟目光一顿,不动声色地掩饰过去,连嘴角的笑容都没变过,“如果没什么其他事耽误的话,我会回来的。”   过年谈家团聚,基本都是谈捷一家子和那边的亲朋挚友,她只觉得自己和他们都格格不入,并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她也不想在那种场合孤零零地承受任何其他人的同情与议论。   谈捷心里了然,知道谈听瑟很大概率是在敷衍自己,不过也没强求,只是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时间差不多了,去吧。”他笑着最后叮嘱,“一个人在国外,好好照顾自己。”   谈听瑟笑着应声,鼻尖发酸。   好像也只有在亲人面前她才不是那个光鲜的芭蕾女首席,而只是一个只身前往异国的小姑娘。   她最想听到的是来自父母的这种关切,现在却再也没有机会了。不过,即便他们都还活着,大概也不会给予这种哄小孩子一样的温情,只会让她努力再往上走,站到聚光灯最亮的位置。   那她就站到那个最亮的位置吧。谈听瑟笑笑。   跟谈捷道别后她转过身朝里走。没走几步忽然感应到了点什么,她下意识转头朝后环顾四周。   ……什么也没有,只有神色或匆忙或轻松的行人,还有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谈捷。   某个猝不及防窜出来的猜测被她压下。   谈听瑟努力勾起唇角,若无其事地再次朝谈捷挥了挥手。这一次她径直通过安检口,没再回头。   因此,她也就没能看到隐匿在人群中一晃而过的高大身影。那人在原地站了很久,最终目光沉寂地转身离开。   **   对于一些人来说,生活仍旧日复一日没有任何变化。而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短暂偏航后的生活也似乎会回到正轨。   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   入秋后,巴黎街道旁的梧桐与朴树开始落叶,天气也不断转凉。   养伤养了两个月,谈听瑟已经不再需要顾及术后伤口的恢复,训练的时长与强度都恢复到从前那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剧院马上要排一出新剧目,她想拿到首场演出的女主角。当然,也只有专心沉浸在芭蕾练习里的时候她才会心无旁骛,不仅能摒除掉时不时冒出来的烦恼与杂念,还能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两个月前在国内发生的种种,包括临走前陆闻别说的那番话。但这里毕竟离国内太远,远离特定的环境后,一忙起来她就渐渐把这些事都压在心里不再深想。   偌大的舞蹈教室里,演员们或埋头练习或坐在一旁休息。谈听瑟则对着镜子,一遍遍重做自己刚才没跳好的动作。   “下午好。”   多丽安走进教室,出声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同时聚集众人目光的还有和她一起走进教室的那个男人。从黑发褐眼的特征和稍显柔和的轮廓来看,后者虽然是个法国人,但异国感并不太强。   “剧院要编排新剧目,这次我们的编导有幸又聘请到了诺埃。”多丽安解释道,“同样的,这次的编舞和角色都由他一手安排。”   “各位,又见面了。”男人儒雅随和地笑了笑,“希望这次我们也能合作愉快。”   说着,他环视一圈,目光掠过谈听瑟时停了停,唇角的笑意难以察觉地微微加深。   这个教室里的所有人几乎都认识他,因为他曾经给加莱歌剧院芭蕾舞团编过一次剧目,在业内也颇有名气。   谈听瑟当然也认识,不仅认识……   她抿唇,神情有点尴尬和不自然,只能僵硬地别开视线。   众人都热情地笑着应声,没人注意到她的尴尬,除了旁边的科琳。   “谈……”科琳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欲言又止。   她打起精神,安抚地朝对方笑笑。   很快,男人又和多丽安出去商讨别的事了,剩下教室里的人围绕着这次的剧目和编剧三三两两地议论。   谈听瑟没有参与,自顾自地站在一边喝水,末了又想出去洗个脸冷静一下。   然而刚踏出教室门没几步,她就和走廊上迎面走来的男人四目相对——是刚才和多丽安一起离开,但不知道为什么独自折返的诺埃。   她愣住,呆呆地站在原地。   对方好脾气地笑了笑,朝她眨了眨眼,低声开口:“Ma petite fée.” 第51章 你害羞? 在你心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Ma petite fée, 我的小仙女。   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她。   谈听瑟看着面前的男人,脸上慢吞吞地浮现出笑容,“诺埃教授。”   “是因为太久没见吗, 怎么称呼都变生疏了?”诺埃笑着说, “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就算你拒绝过我, 总不至于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她一阵尴尬,“大家都这么称呼你, 我也不能显得太特殊了。”   “但他们和你不一样。”他唇角的笑容意味深长,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看上去总有种深情款款的、暧昧的暗示。   或许是法国男人的特质吧……谈听瑟讪讪地想着, 就像“Ma petite fée”这个称呼一样。当初跳糖梅仙子这个角色时诺埃就这么称呼她,而她那时又对他有种莫名的好感, 所以不自在的同时会觉得肉麻和不好意思,但现在只觉得很为难。   “或许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应该避嫌。”她答道。   虽然舞团里不少人的私生活都说不太清, 但诺埃现在是剧院聘请的编剧,后续会涉及到编舞和选角这种敏感的事, 她不想落人话柄。   更何况, 当初他们之间的好感与暧昧还没来得及持续深入地发展下去, 就被她单方面叫停了。   诺埃摇了摇头, 看着她叹了口气, 又忽然笑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   谈听瑟不解, 下意识追问:“什么?”   “没什么。”他无辜地摊了摊手,话锋一转,“两个月前我给你发过一封邮件, 你有没有收到?”   “邮件?”她心虚地眨了眨眼,佯装迷茫,“抱歉啊教授,有可能是那一阵子邮箱里杂乱的邮件太多,所以有些被我一起失手删掉了。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没什么,就是一点简单的问候,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顺便告诉你我们可能会再一起共事,现在不就成真了吗?”   “我……挺好的。”谈听瑟理了理鬓角翘起来的发丝,“现在能再跳教授编的剧目,我也很开心。”   “是中国人都喜欢像你这样说客套话,还是只有你?”诺埃又笑了笑,“从前你就是这样,现在依然是。”   她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再说下去话题势必会偏到某个她不想提的方向上去。而且走廊上随时会有人路过,这不是适合交谈的时间与地点。   想到这,谈听瑟打起精神抬眸看着对方,“教授,我还要继续训练,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先回去了。”   说完她歉意地笑了笑,也不再想着去盥洗室洗冷水脸,而是转身重新回到教室里。   当初看到邮件的时候她还有侥幸心理,觉得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再跟诺埃见面,“可能会再共事”也可能只是对方随口一句客套话,没想到是真的。   不过杰拉尔她都能慢慢适应相处成共事的朋友,诺埃应该也可以吧。   谈听瑟叹了口气。   “谈。”   她转头,看见了朝自己招手的科琳,于是脚步轻快地走了过去,“怎么了?”   “刚才诺埃教授说话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往你站的位置看了一眼。”科琳忧心忡忡,“我在想……你当初拒绝了他,这次他会不会因为这个不让你拿a组的女主角?”   这次要编排的新剧目和以往一样,会安排a、b两组演员来演出,以保证一段时间内演出的高频次与高质量,但b组演出的场次远远比不上a组,首场演出这种初亮相的重要机会也是属于a组的。   谈听瑟失笑,“诺埃教授不是这种人,他会公私分明的。况且我还不一定能拿到女主角,优秀的女首席不止两个。”   “不是你还会是谁?”科琳却一脸笃定,“你是新晋首席,还参与了巡演,大家对你评价都很高。要不是因为手术后需要休养,之前那个剧目的女主角也有你的份。”   “有你这么夸我,我真是想谦虚也难。”谈听瑟无奈地撑着下巴笑了笑。   话是这么说,但她实际上已经不算新晋首席了。一个半月前舞团例行举办了新一次的选拔,因为只有个别位置有空缺,所以竞争相当激烈。而众人最关注的,则是谁会成为新一位女首席。   最后拿到这个位置的是伊兰。   伊兰这个人谈听瑟不算熟悉,但却清楚对方的实力不容小觑,这一次估计也是她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说起这个,”科琳又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朝她眨了眨眼,“你是不是忘记了你还有事没告诉我?”   “什么事?”   “你和陆先生的事啊。当时你说过段时间告诉我,这都过了好几个月啦,要不是诺埃教授突然出现提醒了我,我都快忘了。”   听到意料之外的那个字,谈听瑟整个人都愣住了。   陆……   偶尔在空闲时想到这个名字,和从别人嘴里听见,完全是两种感触。明明距离最后一次见他只过去了两个月,但她却觉得好像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久到再想起时都有点恍惚,心里的感觉也很复杂,不过这些情绪始终都像隔着一层屏障,很难感知清晰。   不知不觉地,她又想到了两人最后在墓园停车场见面时的场景。   “我和他……”谈听瑟讷讷地说了几个单词后就陷入哑然,默默抱膝将下巴枕在膝盖上,心里叹了口气。   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呢?   她以为自己把所有情绪放下后再提起这些应该很好讲出口,但事实却是连故作轻松地随意几句带过都做不到了。   明明当初就是这么搪塞严致的,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反而不行了。或许是事情都说开了觉得没必要再提,而且时间又过去了这么久。   “他喜欢你吧?”科琳问。   谈听瑟表情僵了僵,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我不知道。”   “肯定是,我看出来了,他太紧张你,看你的眼神也很不一样。怎么说呢,就是那种夹杂着很多感情,特别专注,就只看着你一个——”   “别说了别说了!”谈听瑟侧身急急忙忙去捂科琳的嘴,一脸尴尬和窘迫。后背上像滴落下来几颗火星,触电一样的烫。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你……唔唔!”科琳拉开她的手,“你害羞?”   “什么害羞,我是觉得尴尬,听你这么形容太奇怪了。”   “奇怪?为什么?”   谈听瑟蹙眉想了想,揉了揉脸颊和耳朵,“可能因为在我的认知里,他和这些词不沾边,总觉得这样的话就不是他了,特别违和。而且……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听见你这么说我就很不自在。”   “在你心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谈听瑟回避着几个月前回国时的记忆,努力回忆着几年前,“大概……是个很成功的商人,对人很有距离感,喜怒不形于色。”   至于冷血之类的贬义词,她没有说出来。毕竟对科琳来说他只是个普通的陌生人,没必要说这些。   “总感觉和我体会到的某些特质差不多?都属于第一印象。”科琳若有所思,“你和他不熟悉吗?”   谈听瑟愣了愣,半晌才说:“我不了解他。”   科琳也迷茫了,“你不喜欢他也不了解他,所以才会在听见我描述他喜欢你的表现时觉得不舒服?觉得肉麻?”   “可能是吧。”谈听瑟换了个坐姿,又拿起一旁的水拧开喝了几口,那种焦灼的感觉才慢慢偃旗息鼓。   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别的可能了。   “那如果我这么形容杰拉尔或者教授呢?”科琳又问。   “大概我也一样会这么觉得吧。”她拧紧瓶盖,语调不以为意,“不过我和他以后大概率不怎么见面,深究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也是。”科琳笑嘻嘻的,“这下我的好奇心算是满足了。”   谈听瑟笑了笑,在深呼吸的间隙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抛在脑后,“既然这样,那就继续训练吧,免得一会儿多丽安回来说我们偷懒。”   说完,两人就又站起来回到镜子前训练。杰拉尔看见之后非要过来凑热闹,还拉着谈听瑟陪他练托举。   “谈,你是不是又瘦了?”他挑眉问道。   男演员们台上台下做托举的次数不少,久而久之都成了人体体重秤,在这方面格外灵敏。   “没有吧?”   “肯定瘦了,你骨架小,在首席里本来就算轻的,我记得很清楚。”   “大概是最近都在怀念国内的饭菜?”谈听瑟半开玩笑道。   其实不论在国内还是国外她的饮食都差不多,但她又不想说是因为自己前一个月胃口都不太好,这个月又训练得太猛。   练习完单独的几个动作,谈听瑟和杰拉尔一起跳了组双人片段,跳到最后两人错位排列一齐做了几个连续的大跳,落地站稳时恰好和门口的诺埃四目相对。   “跳得不错。”诺埃轻轻鼓掌,赞许地笑了笑,目光最后落到了谈听瑟的脸上。   她脸上契合剧目的表情收了收,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谢谢教授。”   诺埃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看向众人,“各位集中一下,你们的实力水平我大概向多丽安再次了解过了,我们现在初步选拔角色。”   闻言,或训练或休息的演员们表情都严肃起来。   谈听瑟也免不了有点紧张,但第二天的选拔结果证明了她之前的猜测。   一众女首席里,她、伊兰和另外两个舞者被暂定下来担任女主角,只不过后两个已经基本确定只能成为替补,所以现在需要决定的只是a、b组演员们的分配问题。   但诺埃并没有立刻下定论,只是让他们四个人在训练结束后单独留下。   于是下午五点半训练结束后,谈听瑟和其他三个人一起留了下来。   四个女生晚上都只吃沙拉,但没人觉得难熬或不情愿,因为这已经成为了习惯。对她们来说,口腹之欲已经是可以且必须舍弃的东西。   即便是先天吃不胖的体质,绝大部分舞者也会选择这种饮食,毕竟人人处于行业竞争的压力之下,对身形与外貌的追求或多或少存在焦虑。   吃完晚餐休息时,谈听瑟拿着手机看葛欢的消息。葛欢最近在澳洲,过段时间就能来法国,虽然说是为了度假休息,但其实更多的是借着这个机会来看她。   她正高高兴兴地回复,冷不防听见伊兰开口:“谈,你是不是跟诺埃教授关系不错?”   话音刚落,其他两个女首席都齐刷刷地扭头看了过来。   谈听瑟动作一顿,抬眸不动声色地笑笑,“我之前担任过主役,被教授指导的机会要多一些,不知道这算不算‘关系不错’?”   “我之前也是。”立刻有一个女首席接话,“伊兰,这次教授肯定也会给你很多指导,你会有很多收获的。”   剩下一直没说话的那个人也开口附和。   话题中潜在的风向顿时改变。严格来说他们几个都是竞争对手,夹带利益的桃.色关系自然而然会让人猜忌和戒备,但主动表现出和这样一位业内专业人士关系匪浅、并以此为荣的话,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伊兰的表情有瞬间的僵硬,不过很快又调整过来,笑着点点头。   谈听瑟淡淡看了伊兰一眼,见对方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垂眸把没编辑完的文字补全,发给了葛欢。   等回复的间隙,她又去回想刚才伊兰别有用心的那句话。   她确定自己和诺埃之间的事除了科琳外没人知道,伊兰这么说大概是看见了昨天她跟诺埃在走廊上说话。现在她们要竞争a组女主角,对方有所戒备很正常,但是没证据的事故意说出来就是另一种意思了。   没过多久,多丽安和诺埃来了,要求他们每个人按照要求再跳一节独舞选段。   “就跳《天鹅之死》吧。”诺埃说。   《天鹅之死》实在太有名,对芭蕾略有了解的人都不陌生,作为芭蕾舞团的女首席则更加熟悉。   谈听瑟曾经把许多演员跳这段独舞的视频看过无数遍,她自己也练过无数遍,所以还算有把握——不管是这段独舞中的难点与高光时刻,还是该如何投入与释放感情,她都有足够的认识与理解。   她是最后一个跳的。偌大而空荡的教室成了寂静简单的舞台,虽然没有漂亮的tutu裙作为天鹅的翅羽,但肢体语言弥补了一切。   诺埃专注又出神地看着教室中央起舞的身影。   漂亮、优美、灵巧又不失力量感,最重要的是那无可比拟的灵气,几乎就要让人觉得她就是一只真正的天鹅。   他目露痴迷,接着会心一笑。   很快,这一支舞终了。   跳完最后一个动作后,短时间内谈听瑟都伏在地面上没有动,她的胸口因呼吸而起起伏伏,所有的意识一点点从丰沛悲情的情感中抽离。   起身时,谈听瑟看到多丽安与诺埃渐渐回神,然后四目相对低声交流着什么。虽然诺埃的表情看不清,但多丽安的脸上却满是赞许与肯定。   她不自觉地勾唇笑了笑。   伊兰站在不远处,冷淡的目光中是藏不住的敌意。   “我之所以选这一段让你们跳,是因为这次的新剧目中有情感相似的片段。”过了会儿,诺埃转过身重新坐好,微笑着望着他们,“值得高兴的是你们的实力都没问题。虽然我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决定,但还是不想这么早就敲定下来。明天开始先按部就班地排练吧,我会依照你们的表现给最后答案的。”   几人纷纷应声,神色各异。   有了过去那次的经验,谈听瑟已经提前猜到诺埃不会这么早确定人选,所以并不意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然而她这副模样落在伊兰眼里却顿时变了意味,成了胸有成竹、对结果毫不担心的讯号。   “时间不早了,你们可以回去了。当然,如果想留下来自己训练也可以。”诺埃看了眼腕表,“但回家的路上记得注意安全。”   如果是平时,谈听瑟会留下来再跳一会儿,但今天她打算去买新舞鞋,所以换好衣服后就拿着包离开了剧院。   她特意在更衣室里多磨蹭了十几分钟,然而走到路边时却依然撞见了还没离开的诺埃。更糟的是,他显然是在等人。   “怎么才出来?”看见她时,男人笑起来,目光显得深邃而多情。   ……竟然还是在等她。谈听瑟尴尬地抿了抿唇,“在更衣室接了个电话。你在等我吗,教授?”   “当然。你开车了吗?”   “……没有。”   “那正好,我送你。”   “不用了,”她赶紧拒绝,“我还要绕路去买舞鞋,就不麻烦您了。”   “现在去吗?”诺埃低头看看腕表,“那边只营业到九点,不管是我送你还是你自己赶过去都来不及了。”   “九点闭店?”谈听瑟愣住。   “秋冬两季闭店时间会提前一小时。”   她这才记起来,讪讪地笑了笑,“我忘了已经入秋了。”   他失笑,又无辜地挑了挑眉,“既然还打算去买鞋,看来是不急着回家?”   她抿唇望着他没有答话,不知道他打算说什么。   “那跟我去找个地方坐坐?这个天气,很适合一起喝一杯。”   这句话的暗示意味实在太浓,如果这时候点头,就差不多等于会一起度过成年男女间的一晚。   谈听瑟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邀请,想也不想就婉转拒绝:“教授,我恐怕——”   “还要拒绝吗?”诺埃叹了口气,语气平淡带笑,“一年前你已经拒绝过我一次了,昨天是第二次。Ma petite fée,同样的招数用一次是情调,第二次是任性,第三次就会不讨人喜欢,让人失去耐心。”   “教授,”从震惊中回过神后,谈听瑟眉眼蓦地冷淡下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第52章 我会来 闻别,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吧?……   几年前还没成为首席舞者的时候谈听瑟就听说过诺埃了——既是大学里的教授也是有名气的芭蕾舞编剧, 所以她和其他人一样,对他有一种仰慕之情。   后来她跳《胡桃夹子》时跟他熟识,他照顾她很多, 用从业数年的阅历引导她进步, 给她鼓励,说她是很有天赋与灵气的演员, 以后会有更大的成就。   很快,谈听瑟就分不清自己的感情到底是仰慕, 还是男女间的爱慕与好感。但自始至终她都很感激。   然而就在诺埃提出要进一步发展的时候, 她的“小毛病”又犯了——她开始打退堂鼓, 开始抗拒对方的感情, 对诺埃的依赖与崇拜也渐渐变质。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只能遵从本心拒绝了他。   之后诺埃因公事离开了法国, 她也就顺理成章地减少并断了与对方的联系。   一切如果仅仅停留在那时为止,那大多都还是美好的回忆。哪怕现在两人不得不再次共事,她也会让自己努力适应, 至少不让自己的私人情绪影响正事。   但是,谈听瑟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诺埃叹息着缓缓道:“我真的很欣赏你, 否则也不会在当初悉心培养, 甚至把你当作我创作的灵感来源之一。每次你跳舞的时候, 我都觉得你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而我就是那个发现它、收藏它、并精心保养它的收藏者。”   谈听瑟并没有感受到被褒奖的愉悦, 只觉得后背和手心都冷冰冰的。   因为诺埃说的是“艺术品”, 说的是“它”。   “可我没想到你拒绝了我, 不过美好的东西值得等待,一点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不是吗?”诺埃轻笑一声, “但我不是慈善家,我有自己的私欲。当然,你也一样可以有你的私欲,比如……拿到a组的女主角?”   曾经那个才华横溢、绅士温柔的伟岸形象,在这一刻于夜色中融化成丑陋的样子。   谈听瑟震惊得无以复加,反而是窜起的愤怒让她在一瞬间冷静下来。   原来他曾经释放的善意都是出于某种阴暗的私欲,并不是想要发展一段平等而健康的关系。   “教授,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让你有了这种误解,但对我来说拒绝就是拒绝,不是欲擒故纵。我更没想过要通过这种不公平的手段获得什么。原本我很尊敬你,一直认为你是优秀的前辈与良师,但现在看来是我误会了。”   失望吗?当然。曾经那么崇敬仰慕的人只是披着一层伪善的皮,甚至用这种方式来侮辱她……   谈听瑟突然悲观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始终身处在识人不清的怪圈里。   诺埃脸上胜券在握的从容与虚假的体谅终于消失不见,夜幕中表情略显阴沉,“不是欲擒故纵?那你说,当初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拒绝。”   她只能说:“我对您只是尊敬与仰慕,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但如果教授你坚持曲解和不尊重我,我也没办法再尊重你。”   他冷笑一声,“何必把这两种感情分得那么清楚呢?你难道不想要a组的女主角吗?难道不想未来由我引荐,在业内大放异彩?各取所需而已,小姑娘,不是你还会有别人,那么你就只能与鲜花和掌声失之交臂。”   “您是在威胁我吗?”谈听瑟冷冷地扯了扯唇角,当初的感激都变成了厌恶与愤怒。   “威胁?话不用说的那么难听,我只是给你一个机会。别急着这么早下定论,我再给你考虑的时间,你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答应我。”   说完,他阴沉沉地瞥了她一眼,转身上车离开。   谈听瑟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很快,显得急切而愤怒,却没有慌乱也没露怯。   然而直到走过街角后,她才忽然觉得心慌后怕,放在衣袋里的手都有些抖。深呼吸几次后她勉强平静下来,快速从衣袋里拿出手机。   她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哪怕并不能在此刻帮她什么……   谈听瑟滑动着联系人列表,最后打给了科琳,电话很快接通。   “谈,怎么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把手机放到耳边,嗓音干涩地开口:“科琳。”   “你怎么了?”似乎察觉到她情绪不太对,科琳的语气跟着紧张起来。   谈听瑟吞咽了一下,下意识压低了嗓音,简明扼要地把事情告诉了对方。   电话那头好半天都没有声音传过来,科琳好像仍处于震惊之中,半晌才又急又气地拔高嗓音,“什么?!他真是个人渣!……不对,他走了吗?你现在安不安全?”   “他已经走了,我现在就回公寓,你不用担心。”   泪意稍纵即逝,谈听瑟能感觉到掌心在一点点回温。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能做点什么?”科琳急得语速飞快,“他如果真的因此不给你女主角怎么办?万一以后这种情况也从中作梗呢?”   “你别急,他既然说让我再考虑,那就算要做什么至少也要等到明天了,到时候我准备录音保存证据。”   “好,你先回家,等你到家了我们再商量具体怎么做。”科琳根本按捺不住情绪,“昨天我猜他可能为难你的时候你还说他公私分明,结果他比我想的更恶心!我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人!”   “我也没想到。”谈听瑟喃喃,联想到过去相处的一些细节,不寒而栗的同时又觉得反胃。   她开始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真的和诺埃成为恋人,或许那种让她打退堂鼓的直觉是在保护她,让她免得被这种表里不一的人所欺骗。   恍惚中,她想起了一个人,但又很快摇头摆脱这种念头。诺埃和他没有可比性,他们从一开始的动机上就是不同的,两件事也完全是两种性质。   谈听瑟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把注意力放回眼前这件事上来。   从刚才诺埃的话里至少能确定多丽安的意向,虽然他有可能撒了谎,但今晚多丽安的表情骗不了人。   她可以接受自己因为实力、名气、与角色不匹配等等原因无缘女主角,但却不能容忍是因为这种理由。   又安抚了科琳几句后,谈听瑟挂了电话准备打车回家。没走几步,她却蓦然听见身后传来刺耳的车胎摩擦声——显然是有车为了避让踩了急刹。   她诧异地回过头,一辆车在路灯旁停了下来,车身一侧是醒目的划痕。   一时没人从车上下来,附近也没有比她离得更近的人了。谈听瑟没多犹豫,返身走到驾驶座旁边,弯腰好心地敲了敲车窗,“您还好吗?需要帮助吗?”   片刻后,车窗降了下来。   驾驶座上的是一个亚洲面孔的女人,看着年纪大概在四五十的样子,有些惊魂未定,一手还举着手机贴在耳边。   女人强自镇定地朝她笑了笑,解开安全带后推开车门走了下来,腿明明发软似地有点踉跄,却又要努力稳住身形,同时继续对电话里的人道,“……我出车祸了,这样你也不肯来看我吗?”   说的是中文。不过大概是在国外生活得太久,所以从口音上听不出是国内什么地方的人。   谈听瑟伸手扶了一把,大概猜到了对方为什么会撞上路灯。   “谢谢你,我没事。”女人转头跟她道谢。   “不客气,”她笑着松开手,用中文答道,“那我先走了。”   女人诧异之后又一脸了然,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在仔细打量,“……好。”   谈听瑟没多想,别了别耳边滑落的发丝就转身往前走去,这次她很快就拦到了车从附近离开。   秦安文站在原地打量了几眼她的背影,又转身拧眉打量蹭掉漆的车。   “车祸?”电话那头的人问,“你旁边的人是谁?”   “一个好心帮我的小姑娘,应该也是个中国人。”秦安文随口答道,先是纳闷他为什么会问这种小事,又暗忖刚才的小姑娘看起来莫名有点眼熟,也不知道是在哪儿见过。   “看来你口中的‘车祸’并不严重。”   “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母亲,你说话非要这么冷血吗?”秦安文脸色不大好看,语气也有些生硬,“我们母子已经几年没见了,这次希望你能来见我。”   片刻后,她听见电话那边的人漠然道:“我会来。”   话音刚落,听筒里就只剩电话挂断后冷冰冰的忙音。   ……   谈听瑟回到公寓没多久,科琳就又打来了电话。两人商量了一会儿,话题就渐渐转变为科琳单方面对诺埃的“讨伐”。   “……谈,你在听吗?”半晌过去,科琳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喋喋不休。   “嗯,我在听。”   “你要是难受,就骂出来发泄发泄吧。”   谈听瑟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一时没有开口。   难受?虽然的确对诺埃的所作所为感到厌恶,但她却更多地感受到了某种近乎羞耻的挫败感。   她不想承认自己总是识人不清。从前理所当然地在心里美化了陆闻别的性格与动机,在这之后又因为诺埃刻意展现出的一面而对他不设防。   为什么就不能吃一堑长一智呢?为什么总是败给这种似乎能引导她、让她依靠、有阅历的男人?   想到这,谈听瑟蓦地愣住。   她突然不敢再去深想这两个人的相似之处,或者她对诺埃产生好感有没有什么别的诱因……   “你怎么不说话?是睡着了吗?”科琳的声音如远及近似地回到耳畔,让她顿时清醒过来。   “没有,刚才突然走神了。”谈听瑟轻咳一声,原本膨胀的倾诉欲因为刚才产生的联想而偃旗息鼓,“我不难受,只是觉得膈应,你刚才骂的那一通也算替我发泄了。”   这一通电话一直聊到两人困了才结束。   第二天谈听瑟如常地早早到剧院训练,但诺埃却并没有来。据多丽安说是因为剧目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是真是假她无从得知,也猜不出这是否又是对方的手段之一。   她没办法,只能等。   ……   下午,舞团里的一部分人按照剧院安排参与某支公益短片的拍摄。   十几个穿着tutu裙的年轻女人在秋日冷风中面色如常地舒展肢体,直到一个长镜头拍完,才纷纷露出怕冷的模样,忙不迭地披上了外套。   “那位是?”看到某张熟悉又出挑的东方面孔,秦安文转头问旁边的助理。   虽然妆容掩盖了五官与轮廓原本的特色,但她还是一眼认出那是昨晚好心扶了自己一把的小姑娘。   助理答道:“那是剧院芭蕾舞团的女首席之一,是个中国人,您之前看过她的演出,这次拍摄筹备时您还过目了她的资料。”   “怪不得这么熟悉。”秦安文恍然,蓦地心生好感,刚想开口说什么,忽然又想到了别的,于是问,“对了,诺埃最近在忙什么,我听说是又在为某个剧院编排新的剧目?”   “是的,正好就是加莱歌剧院。”   她笑了,“那还真是有缘,说不定他跟这位谈小姐也认识呢。”   说完她沉吟片刻,从一旁抽出一张邀请函,干脆利落地写下几个字,“一会儿你把这个给她。”   “好的。”助理接过。   外景拍摄完毕后,谈听瑟换回自己的便装准备跟着其他人一起回剧院,没想到却被一个穿着西装套裙的法国女人单独拦下。   对方递过来一张薄薄的信封,客客气气地说明来意,“秦女士说一直很喜欢您的表演,所以想邀请您参加她投资举办的环保摄影展开幕式。”   谈听瑟看了眼停在不远处的轿车,蓦地想起从其他人口中听说到的事——这次公益短片拍摄的投资人姓秦,是一位嫁给了法国富商的华裔女士,热心于慈善事业。今天之所以会来,大概是象征性地出面看看拍摄情况。   只不过……   谈听瑟同时也想到了这位秦女士和诺埃之间的关系,心情顿时格外复杂,下意识怀疑对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伸手将邀请函接过,“是我的荣幸。麻烦替我转达对她的谢意。”   “恐怕应该是我向你表示感谢才对,谈小姐。”身后忽然接连响起车门打开的动静与脚步声,她回头望去,看见一位穿戴都格外法式的女士在不远处站定。   谈听瑟有点诧异,不会这么巧吧,这不是昨晚撞着路灯的那位吗?只不过现在看上去已经没有分毫的狼狈了。   “……秦女士?”她迟疑道。   秦安文笑了笑,朝她伸出一只手,“昨晚的事再次谢谢你。”   “不客气,”谈听瑟抬手回握,“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秦安文不置可否,指了指那张邀请函,“这个就当作我的谢礼吧。开幕式我邀请了许多名流,结交人脉对你的事业来说有利无害,你这样优秀的舞者值得被更多的人所注意到。”   这番话并不婉转,但也不算冒犯,是十分直截了当的行事风格,以及上位者略显强势的口吻。   谈听瑟微微笑了笑,“谢谢您的好意。”   或许今天秦安文真的单纯只为感谢昨晚的事,事情未知全貌,她不想往不好的方面猜测,但或多或少受到了一点影响。   见状,秦安文有点意外。面前这小姑娘不卑不亢又沉得住气,甚至脸上都看不见什么惊喜的神色,如果换做是其他人,恐怕早就喜出望外了。估计要么是城府深,要么就是家世优渥、眼界和心气儿高,看谈吐举止应该是后者。   她好感直线上升,又拉着谈听瑟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最后提出要送她回剧院。   “还是不麻烦您了。”谈听瑟婉拒。   “反正我也要去剧院见你们的艺术总监,正好顺路。”秦安文道,“而且我们投缘,路上可以再聊聊。”   这下没有理由再推辞,她只能大大方方地答应下来。   回到剧院后两人分别,谈听瑟刚回到教室科琳就匆匆迎上来,压低声音问她:“谈,是秦女士送你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   “我听其他去拍摄的人说的。她为什么送你?是不是因为……?”   “我觉得她应该不知道这件事。”谈听瑟摇头,接着把昨晚的“车祸”和邀请函的事一起说了,“路上我们还聊了别的,我提了点职场女性权益的问题,稍微往那个方向试探了一下,她的反应也很平常。”   “那这事也实在太巧了。”科琳嘀咕。   谈听瑟无奈地点头附和。确实太巧了,虽然秦安文顺路送她只是一件小事,她也问心无愧,但事情发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别人要是多想她也无法阻止。   想到伊兰,她神色慢慢严肃起来。   虽然她一点也不想见到诺埃,但是为了掌握证据尽早解决这件事,她只能期待他尽快来剧院。   可事与愿违——整整三天,诺埃都没有出现。   **   傍晚,巴黎车流拥堵。   秦安文匆匆赶到咖啡馆时已经离约定的时间迟了十分钟,即便如此,走到门外时她依然停下来数秒平复呼吸,同时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与姿态。   然后侍者替她拉开门,把她引向位置私密的卡座。   那里已经坐着一个人了。   是一个男人。同样是东方人的面孔,只不过眉眼深邃,垂眸看腕表时阴影滑入眉骨下眼窝的凹陷处,勾出几分沉沉的冷淡。   他西装笔挺,轮廓明晰利落,脸两侧有微微凹下的线条,略显清瘦冷峻,却因此显得面部线条更加立体。   听见动静,他抬眼,不疾不徐地将手重新搭回身侧的扶手上,眉心略显不耐的褶皱漠然舒展开。   “抱歉,我迟到了。”秦安文目光有瞬间的动容,很快又变得复杂。   拿着手包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地收紧,最后她却只是笑了笑,好像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隔阂,但这笑容同样也生疏到了极点。   男人点点头,没什么表情,“坐吧。”   秦安文默然地在他对面坐下。明明电话里交谈时好像还有几分母子间天然的磁场,但时隔几年后再见,一切都变得僵硬了。电话里她要求他来的强硬似乎也跟着消失无踪。   “你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   “昨天?那怎么今天才联系我。”   “有事要办。”   秦安文颔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就知道如果不是什么必要情况的话,他不会只为了自己就跑一趟法国。   眼看着粉饰太平的寒暄告罄,她准备先一步打破僵局,于是抿唇笑笑,从容轻松似地抬眸望着他。   “闻别,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第53章 相见 无法克制自己不离她更近一点……   话一出口, 秦安文就后悔了。   这种话在近几年他们为数不多的联系里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通常都是她没话找话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现在再这么问就显得很滑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几年一直没联系。   陆闻别淡淡颔首, “嗯。”   好在他没说破, 可能也是懒得说破。秦安文表情轻松了些,耐着性子慢慢展开话题, “昨天在忙什么,生意上的事?”   “私事。”他神色未变, 漫不经心地转了话锋, 显然不想再继续无意义的表面功夫, “礼物我已经订好, 今晚会有人送过去。”   秦安文愣了愣,“明天你不来吗?宴会设在家里, 算是家宴,你来正好可以见见其他人,毕竟——”   “没这个必要。”   “闻别!于私他们是我的家人, 秦昂也算你的弟弟,于公你们可以谈谈生意上的事, 说不定能促成合作, 难道不是两全其美吗?而且他们都知道我因为生日的事让你来了法国, 你如果不出面, 让我面子往哪儿搁?”   陆闻别抬眸, 下颌的角度并未收敛, 而是随着后靠的动作微微抬起, 显得有点轻慢。但他神色又太过于漠然,所以会让人怀疑所谓的轻慢只是一种错觉。   “是你的家人,还是我的家人, 这点得分清楚。”他手指轻点扶手,平静陈述事实,漠不关心的样子好像在谈别人的事,“法律上他们跟我没有关系,至于血缘,你知道这种东西对我而言没意义。”   秦安文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这些话挑衅了她作为母亲的权威,但是他们母子之间的确感情淡薄,他反应冷血也是理所当然。   她刚才就不该在假惺惺的温情寒暄上白费力气。   “明晚你真的不来?”她调整了神色。   陆闻别抬手看了眼腕表,“嗯。如果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如果仅仅是为公事呢?不管是投资还是合作,这对陆氏都是助力。”   母子二人中间隔着咖啡厅里铺着墨绿色餐布的圆桌,却像是身处互不退让的谈判桌,一个沉稳一个优雅,无形之中气场却都很强势。   “这几年陆氏不断并购外企,市场已经拓展到了海外。而你让我来做慈善,打算让我把国内的市场份额拱手分给他们。”陆闻别微微一笑,“助力?可能十年前我会相信这种话。”   “闻别!”秦安文险些恼羞成怒,语气已经很不客气了,眼里却有几分心虚,“你觉得我会害你吗?”   事实是刚才那些话半真半假。她和现任丈夫的确有合作的想法,却不是为了帮助陆氏,而是因为他们的产业目前面对着市场饱和与资金紧张的困境,前两年因产品质量不过关而爆发出的丑闻至今也仍有影响。   她之所以愈发热情地参与公益事业,也是想借此重塑公司与他们个人的声誉。这是最有效的手段之一。   秦安文不知道陆闻别是否清楚这些内情,出于私心她当然是不希望他知道的。不管是为了公司利益,还是她自己要强的心理。   “我只看事实利弊。”陆闻别耐心告罄,冷淡地站起身,“你想见我,这个要求我已经满足了,毕竟这勉强算我的义务。至于其他事——我是个商人。”   所以他只会以商人的身份和她谈判,而不是一个儿子。   说完,他抬脚朝外走去。   秦安文脊背笔直,坐在原位连头都没转一下,更没有出声挽留,一副对他的离开视若无睹的模样,只是搭在膝盖上的手却无声攥紧了。   一场久违的见面,不欢而散。   ……   室外的风有些大,陆闻别深灰色的风衣衣角在腿侧翻飞。   路边车旁站着个黑发黑眸的法国男人,他抬眸无意间看过去时两人四目相对,下一秒,彼此都又陌生人似地错开视线。   陆闻别很清楚对方的身份,那是秦安文现任丈夫的第一个儿子,却并不从商,只活跃在艺术领域。从外貌上看或许会让人怀疑他有亚洲血统,实际秦安文只是他的继母。   至于这人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陆闻别并不关心。   “他就是你今天见的人吗?你的儿子?”看见从咖啡厅里走出来的秦安文时,诺埃迎上去好奇地问道,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   秦安文勉强笑笑,“嗯,是他。”   见状,诺埃大概也猜到谈话并不愉快,所以没再多问,反正他今天来只是顺路当个司机而已,对这位继母的私事不太感兴趣。   ……   陆闻别坐进车里,面无表情地吩咐司机开车。   “先生,我们现在去哪儿?”司机问。   去哪儿……   陆闻别看向窗外,阴影沉淀在眼底,半晌才答道:“去加莱歌剧院。”   “今天剧院似乎没有演出。”   他没多说,敷衍地“嗯”了一声。   没多久,车就停在了剧院附近。   陆闻别没下车,也没看窗外路过的人,只是沉默地坐在车里,垂眸盯着表盘上分秒流逝的时间。   昨天他就抵达了巴黎,如果真的想见,来这里守着的话很大程度是能见到的。但是他没有来。即便现在到底还是出现在这里,也终究没有见她一面的决心,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一眼。   因为他了解自己,如果真的见到了他就不会只满足于这一面,也无法克制自己不离她更近一点。   然而他答应过,不会打扰她的生活。   “走吧。”他开口,“回去。”   车内氛围太沉重太诡异,所以这回司机没再多问,只是默默驱车离开。   **   展览馆外不断有车停下,衣着考究光鲜的男男女女从车上下来后径直走向馆内。只不过常常有车来不及避让,导致后面的车一辆辆排在路边,有些拥堵。   谈听瑟坐在车后座,感觉到车速越来越缓,最后趋于停滞。   “就在这儿停吧,”她看了看车流前端,对司机道,“我自己走过去。”   秦安文盛情邀请她难以拒绝,所以这次摄影展不得不来。不过前天她突然得知葛欢和蒋力的几幅作品也在这次展览中,也算得上意外惊喜了。   这也确实是一个见到诺埃的好机会——如果真能在摄影展上录下证据,她就能趁诺埃出现在剧院前把这事提前告诉多丽安。而且摄影展人不算少,还有安保巡逻,她不怕他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这么想着,谈听瑟推门下了车,拢了拢风衣衣襟后朝前走去。   ……   纤细的身影在车流一侧穿行,不时有行人驻足回眸打量。   女人一头浓密蓬松的黑发,微卷的发尾与鬓发被迎面的风轻轻吹动,露出细细墨笔勾勒似的眉眼。衣角被风掀起时露出裙下两条光.裸的笔直小腿,不怕冷似地踩着一双细带缠绕的高跟鞋,踝骨伶仃。   车流、霓虹与砖墙都成了背景,她走的每一步都仿佛是慢镜头。   路旁某辆车急刹停了下来,开车的人紧紧盯着这道身影,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用力收紧,连指节都泛了白。   窗外透射进车内的阴影覆住他大半张脸,只剩紧绷的唇角与下颌线格外清晰。   没一会儿,远处的那个女人消失在了车流中。   陆闻别死死注视着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半晌才怔怔地松开了手。   ……   摄影展的开幕式流程极为简单。   展出的摄影作品都与环保、自然相关,展览期间可以被买下,盈利所得将全部以摄影师和买主的名义捐给环境保护机构,来运营各项公益事业。   秦安文作为这次展览的主要发起者与投资人,理所当然地在开幕时发言,并介绍了这些规则。同时还说了些漂亮的场面话,以表达自己的心意与期许。   发言至尾声时,有人推着蛋糕走到香槟塔旁,谈听瑟这才知道原来昨天是秦安文的生日。   她不喜欢热闹,于是只远远地在人群外站着,看众人谈笑往来。   “看我这是见到了谁。”   忽然,身后响起男人含笑的嗓音。   谈听瑟目光微顿,不动声色地转身看向来人,然后浅浅勾了勾唇角,“教授。”   诺埃打量着她,明白她复杂神情下所隐含的意思后蓦地愉悦得意起来。他抬手轻轻和她碰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没急着说话。   然后他如愿以偿地看见面前的年轻女人悻悻别开了脸。   “你怎么在这里?”他大发慈悲地开口。   谈听瑟眼睫动了动,“有人送了我一张邀请函。”   “为墙上这些死气沉沉的照片来的?”   她没说话。   “沉不住气了?”诺埃笑出声,“我只是把你曾经用在我身上的小手段,稍微回敬给你而已。”   他刻意晾了她几天,有意让她着急忐忑,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谈听瑟依旧没有反驳,只不过唇忍耐似地抿紧了。见状他满意地叹息一声,“你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可比拒绝我时可爱多了。但我可不喜欢你始终不情不愿的模样。”   说着,诺埃伸出手就要揽她的腰。   “教授。”谈听瑟压低声音匆匆避开,“这里人这么多,我不想让别人误会。”   诺埃手一顿,慢慢收回来,“我也不喜欢人多。既然是来看展的,还是找安静的地方慢慢品鉴比较好,对吧?”   一边说,他一边朝某个人少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又漫不经心地转身面对她,朝她挑了挑眉。   谈听瑟佯装为难与僵硬,脚下半点没动。   诺埃看着她,唇角慢慢勾起冷淡讥诮的弧度,直到她抬脚上前,他的笑容才变得满意而有温度。   两人像其他品鉴摄影作品的人一样,慢悠悠地走进展馆深处。   不痛不痒地聊了半天,眼看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少,谈听瑟终于低声道:“教授,我今天的确是有话想问您。”   诺埃指尖轻轻拨了拨她的发梢,一脸意料之中的笑,“想问什么?”   “关于a组女主角的人选,您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诺埃笃定她已经动摇,现在这么问只不过是想贪婪地想得到保证,于是毫不吝啬地加了筹码,“我已经和多丽安商量过了,不出意外,这个位置是你的。”   他咬重了“意外”这个词的发音,意有所指。   “不出意外……”她犹豫似地重复着这句话。   “只要你乖乖的。”   “您给过很多人这样的‘机会’吗?”   “她们怎么能和你相提并论呢?”诺埃微微一笑,“你是独一无二的。”   差不多了。   谈听瑟也笑了笑,只不过笑意褪去后却是一副平静到不为所动的模样,也不再掩饰自己眼中的不屑与轻蔑。   她转过头,看向身旁自大得意的男人,“如果我不同意呢?”   诺埃愣了愣,脸上的笑容僵住,“你耍我?我告诉过你了,我能决定主角人选,也能影响你未来的舞蹈事业,除非你想毁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否则——”   她嗤笑一声打断他,下颌微抬,“你不是第一个用这种潜.规则来诱惑或威胁我的人,但是很遗憾,我这么多年跳芭蕾舞所获得的成绩,都是我自己脚踏实地一步步达成的,以后也会是一样。该被毁掉职业生涯的是你,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人渣!”   诺埃恼羞成怒,平时英俊温和的脸被此刻的表情扭曲。他伸手死死捏住她一边肩膀,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婊.子!”   “砰——”   一阵冷风掠过,骨肉碰撞的闷响令人不寒而栗。   谈听瑟茫然而震惊地瞪大眼,看着诺埃痛呼一声,被来人一拳下去的巨大冲力打得跌跌撞撞往后栽倒,鼻血瞬间就冒了出来。   下一秒,视野被宽阔的背影挡住,背对着她的男人俯身揪着诺埃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起来,用法语一字一句地冷冷道:“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第54章 谢谢你 像是握住了他那颗凌乱搏动的心……   谈听瑟一时辨认不出这个背影是属于谁的, 男人磁性的嗓音开口时有些发狠,法语的发音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陌生。   但是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乌木沉香与朗姆酒的味道转瞬贴近又远离,木质调沉厚的质感中透出几分辛辣微冷。   一切仿佛被定格成慢镜头, 在无数个拖长的瞬间中, 时间趋于静止。   下一秒,她被面前的动静扯回现实。   “你他妈是谁!”诺埃愤怒地痛喝, 咬字有些含混不清,“谁允许你——是你?!”   话音未落, 他抬起手就想要还击, 手腕却又被对方干脆利落地制住, 腕骨处随之传来脱臼似的剧烈痛楚。   还没来得及惨叫出声, 诺埃就听见面前的男人咬牙道:“这只手?”   ……什么?   他还处于浑浑噩噩的痛感中,整个人就被一把掀翻再次仰倒在地, 后背的骨头仿佛都快被撞碎了。   诺埃冷汗涔涔地捂着手腕和鼻子呻.吟,听见对方居高临下地冷冷抛出一句:“别碰她。”   看着眼前的情景,谈听瑟大脑空白一片。   陆闻别……他怎么会在这里?   之前离开国内时她虽然知道未来可能还会见面, 但却没想到会这么快,还是在一个她从没预料过的时间与地点。   一瞬间她又突然回过神, 本能地先回头向身后看看, 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周围都没人了, 但安保大概很快就会从监控里察觉异样然后赶过来。   她心跳如鼓, 却不知道是因为紧张、害怕还是别的什么, 只能抿紧唇深呼吸, 强自镇定地转头回去看面前这道高大的背影。   无论如何, 得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了再说。   这么想着,谈听瑟张口想喊他的名字,“陆……”   却只喊出了一个字, 然后就讷讷地偃旗息鼓。   她想到了上次见面时他说过的话。   陆闻别背影僵了僵,并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她站着,但那些外放而暴戾的情绪却因为她这一个字而一点点收束起来,紧绷的肌肉渐渐松懈。   他抬手有些细微的动作,看上去像是在整理因剧烈动作而乱了的领带与袖口。   最终,她鼓起勇气上前,涩涩地开口道:“这么做会给你带来麻烦的……你先走吧,这件事我有办法解决。”   录音笔一直开着,就放在她的手包里。   没有称呼,没有别的疑问——这是再见后他们之间的第一句“交流”,避重就轻的意味实在太重。   陆闻别垂眸盯着地上的诺埃,眼神和表情都看不清。片刻后,他才叹息着放缓了语气,沉声对她道:“我会处理。”   这时,地上的诺埃终于缓了过来,精疲力竭似地仰躺着,半睁开眼看着他们,脸色惨白地喘着气冷笑。   “你敢打我?多管闲事……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他眼珠动了动,“还有你,谈,你拒绝我,是因为找到别人做靠山?哈,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中国女人有多纯洁多保守——啊!”   话音未落,陆闻别抬脚狠狠踩住他的手,满腔戾气都发泄在诺埃身上,让他从喉间挤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别再打了!”谈听瑟想也不想就伸手拉住他,“伤得太严重我们就成了不占理的那个,万一他用验伤报告发难怎么办?”   ‘我们’两个字让陆闻别动作顿了顿,他抬起脚,然后微微偏过头去看自己的手臂——臂弯处是她情急之下搭上来的一只手,纤细白皙的五指此刻陷落在衣物的褶皱里。   她手上的力道很轻,但他还是感觉到了。   像是握住了他那颗凌乱搏动的心脏。   终于,陆闻别忍不住抬眸去看她,目光触及她眉眼的瞬间,他无意识地屏息。   这几个月的时间对他来说度日如年,以至于再次近距离地清楚看到她时有些恍惚。   他不知道是她真的变了,还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就是这样的——眉眼平静,褪去了许多尖锐的负面的情绪,还有点无所求似的天真与坚韧。   出现在人群中时,又像月亮一样柔和耀眼。   “你——”   身侧的男人没说话,谈听瑟急忙转头想要催促,仰起脸的瞬间目光却正好落入一双沉沉黑眸中。   四目相对,她大脑宕机,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刚才背对着看不见,现在她才看清楚了陆闻别的样子,这种近距离的对视让她蓦地心慌起来,也将刚才发生的一切证实。   真的是他,他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谈听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别开了脸,“安保应该马上就要过来了……”   “他不敢。”陆闻别忽然打断她,嗓音虽然有点哑,但却冷静得过分,恰好掩饰住了那点涩然,“他不敢闹大,除非他想把自己和家人的声誉都搭进去。”   这句话他没有用中文,显然是故意说给诺埃听的。   “你威胁我?你凭什么威胁我?”诺埃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狼狈的脸因愤怒而越发扭曲。   陆闻别扯了扯唇角,漠然而轻蔑地看着他,“你可以试试。看看是你的验伤报告先出来,还是你从业这些年的丑闻。你猜猜这次需要做多少慈善,才能像消除你父亲公司的恶劣影响那样挽回你自己的名声。”   诺埃脸色青白变换,显然是没想到陆闻别对这些事都了如指掌,却还忍不住垂死挣扎,“不……你不可能拿得到证据。”   “我说了,你可以试试。”   话音刚落,安保终于姗姗来迟。或许是因为不愿意惊动在场的其他宾客,所以只有一个拿着对讲机和警棍走了过来。   “各位,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吗?”安保看向诺埃,目露迟疑,“先生,您的伤?”   诺埃恨恨地抹掉血迹,疼得龇牙咧嘴,“我没事!”   谈听瑟调整好脸上的表情,转身朝安保微微一笑,“我们和诺埃教授是朋友,只不过刚才发生了一点误会,现在已经解决了。”   “……好的。”安保只好离开。   安保前脚刚走,诺埃就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误会?”   “是啊,误会。”谈听瑟冷眼看着他,心里莫名比之前更有底气了,“我以为是个君子的人,结果是个禽兽,不是误会是什么?”   “你!”   诺埃刚要上前,却又畏惧于一束有如实质的冰冷视线,不得不打消了念头,“你现在这样无非是因为有人给你撑腰,但他能保护你一辈子吗?能保证任何时候都不出纰漏吗?”   一辈子?   谈听瑟目光一顿。   她不需要谁保护自己一辈子。   “这一点不用你操心,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在众目睽睽下处理自己的伤口和血迹吧。”   诺埃脸色变了变,恶狠狠地扫了他们一眼后压低嗓音道:“给我等着,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说完,他气急败坏地捂着脸和他们擦肩而过。   曾经谈听瑟觉得很多美好的形容词都能用在诺埃身上,但这一刻,所有美好的、正面的形象全都烟消云散。   她曾经尊敬、仰慕、有过好感的男人与师长,就是一个丑陋的伪君子而已。   而此时此刻站在她身边的陆闻别,将这个事实衬得越发让她无地自容。   她一点也不想让他知道这些,更不想让重逢的第一面就是这种狼狈的样子。   “抱歉。”   周围安安静静,男人低沉的嗓音掀起淡淡的回声,把平静下来的一切拖拽到另一个漩涡之中。   谈听瑟愣了愣,转头讶异地看着他。   陆闻别笑了笑,只不过眼里没什么笑意,因此那点笑弧多了几分自嘲的意味,“我说过不会打扰你的,但刚才那种情况不允许我犹豫。”   她手指微微蜷缩收进掌中,心里五味杂陈。   那么说只是不希望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刻意为之的交集,并不意味着她会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在接受帮助之后转眼就翻脸。   “谢谢你。”   陆闻别微怔,转头无声地看着她。   “你这是什么表情。”谈听瑟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我就不能说谢谢吗?虽然我自己也有办法解决,但你帮了我是事实,我又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不太对,顿时有点后悔。   然而陆闻别却笑了,这回是真心实意的笑,唇角与眼尾都是笑弧,明晰冷峻的轮廓立刻显现出成熟男人的魅力来。   “你笑什么?”谈听瑟浑身僵硬起来。   他挑眉,“没什么。”   嘴上说着没什么,也善解人意似地转过脸,但唇角却并没有放下去。   她咬唇,忽然转身就要走。   “去哪儿?”陆闻别握住她一边手臂。   “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他没松手,停顿片刻后才说:“如果你只是不想见我,我可以现在走。”   谈听瑟稍微用力把手臂收回来,抿了抿唇,“刚才我录了音,想早点回剧院把证据交出去,免得他提前做了什么。”   陆闻别想到什么,忽然拧眉,“你今天是故意来找他的?”   就为了拿到录音?   “算是吧。”   他忍了又忍,没用说教或责备的口吻,语气里有一种别扭的温和,“就算你有准备,也不能低估一个男人。他力气在你之上,恼羞成怒的情况下会做出什么谁也说不准。”   “展馆里这么多人,还有安保,他只要还顾及自己的前途和名声就不会做的太过火。”   陆闻别摇了摇头,认真而严肃地看着她,“一个道德感缺失的人,不能指望他的理智是有效的。”   谈听瑟一愣,看着他没有眨眼,片刻后回过神,悻悻地别开眼小声道:“……知道了。”   陆闻别本来没期待她会听自己的话,甚至做好了被她反过来讥讽的准备,但没想到她会直接应下来。   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留意到她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沮丧。   这点细微的表情让他陷入沉思。   她和诺埃之间到底是什么情况?严致呢?为什么没陪在她身边?   越想他眉心就蹙得越紧,却清楚自己没有问的资格,只能一点点忍耐下来,“我送你回剧院。”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   “我说过你不需要的时候不会打扰你,但现在你一个人不安全。如果有别的人来接你,我不会坚持这么做。”   谈听瑟沉默着听他说完,没有看他,又不着边际似地问起了别的,“你……为什么会在法国?谈生意吗?既然这样应该有很多事需要忙吧。”   如果不是为了工作,他怎么可能抛下国内的种种工作跑到这儿来?总不可能是为了她吧……   “该忙的已经忙完了。”他算是默认了她的说法,也否决了她暗示他没空帮忙的潜台词。   猜测得到证实,谈听瑟心里莫名一松,又莫名觉得有点失落。意识到这点后她心里一跳,急忙把这个念头抛开。   “那……”她有点焦躁不安地叹了口气,客套地跟他道谢,“麻烦你了。”   被诺埃的事情一打岔,她一时间竟然找不回当初离开国内时面对陆闻别的心态了。又或者是因为回到巴黎后的这几个月里,她已经彻底把那种心境抛远。   “走吧。”陆闻别笑了笑,心里不是滋味。   坐他的车让她这么难受吗?   两人一起朝外面走去。   曾在国内发生过的种种并没有消失,此刻全都蛰伏在他们之间暗自发酵,滋生出无数的情绪与猜测。   于是他们都没有开口,因为沉默至少还能遮掩些什么。   然而这种气氛却很快被人打破。   秦安文步伐匆匆地朝这边走了过来,脸色有些紧绷,显然是来找什么人的。   谈听瑟心里沉了沉,直觉她应该是知道了什么。   “一会儿别说话。”冷不防的,她听见陆闻别低声淡淡道。   “什么?”   来不及问和解释,转眼间秦安文就走到了面前。   就在谈听瑟纠结到底要不要先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秦安文的目光已经从她身上掠过,定定地落在了陆闻别身上。   “闻别,这是怎么回事?”   谈听瑟蓦地愣住。   ——他们认识? 第55章 他的立场 他的立场,就是站在她这边……   “闻别,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在一起?”说着,秦安文笑了笑,只不过眼里满是审视的意味, “你认识谈小姐?”   陆闻别却只是淡淡瞥她一眼, “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先走了。”   “等等!”   他没有停下的意思, 但是谈听瑟却没办法不管不顾,她脚下一顿, 抬手急急忙忙扯住他的袖口, 指尖无意中蹭过他掌心。   陆闻别手一僵, 手指本能地想收紧将掌中的东西握住, 却握了个空。   “这么直接走不合适。”她压低声音道。   他喉结动了动,抬眸看向秦安文时又是冷淡的神色。   秦安文不动声色地笑笑, “谈小姐,我们能聊聊吗?不过这里不太方便,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吧, 这旁边就有一家咖啡厅,很合适。”   谈听瑟怕陆闻别又要说什么不客气的话, 忙抢在他之前开口:“可以。”   陆闻别蹙眉,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 我自己可以解决。”她抬眸看见他满脸不赞同, 于是只好补充, “你不用把我想的这么弱。”   “那我在外面等你。”   “……好吧。”现在实在不适合再僵持下去, 她只能先点头。   秦安文眯了眯眼。   隔着一段距离, 她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至少表面看上去并不只是认识这么简单。她说不上了解陆闻别,但却很清楚他内里有多冷漠。指望他好心帮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可能的。   正想着, 陆闻别忽然目光冷淡地抬眸,看向她的这一眼里有警告的意味。   秦安文几不可察地蹙眉,接着皮笑肉不笑地转了身,率先朝门口走去。   ……   咖啡厅里人不算多,但秦安文还是挑了个最隐蔽的位置,落座后她看着谈听瑟在自己对面不卑不亢地坐下,目光凌厉地从上至上扫过,随即又恢复如常。   “谈小姐,时间有限,我就开门见山了——你跟诺埃之间是怎么回事?”   “首先,我为教授受伤的事道歉,”谈听瑟神色平静而认真,“但他受了伤却没有声张,甚至想息事宁人,是因为原因并不光彩。我把他当前辈尊重,不代表我能对他的骚扰与威胁忍气吞声。”   秦安文虽然跟诺埃是名义上的母子,但她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的态度,所以没有把话说得太难听。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   “面对闻别,你也是用这副说辞激他动手的吧?”秦安文笑笑,“谈小姐,女人的魅力也是一种资源,让两个优秀的男人为你动手或许能满足你的虚荣心,但在我看来不是什么聪明的行为。”   谈听瑟神色微冷,“您以为歪曲事实可以抹去他性.骚扰与潜规则的事实吗?”   “说话要讲究证据与分寸。当初你们差点在一起,要是好聚好散的话也没什么,但不代表你现在能倒打一耙。你情我愿的事情却说成单方面的骚扰与威胁,恐怕太过分了吧?”   说着,秦安文不再掩饰眼底的轻蔑,又补充道:“谈小姐,我原本很欣赏你的,不管是为人还是芭蕾方面的才华,所以才送邀请函给你,因为我知道这种场合对你这样的人来说确实是难得的机会,有无数可以握住的‘捷径’。可我不能允许你抹黑诺埃的声誉。”   “如果在您的认知里,阐明事实就等于抹黑的话,那的确可以说我是在抹黑他吧。”谈听瑟反而笑了,“说话确实要讲究证据,要不然我为什么坐在这里跟您浪费时间?我还以为您是真心想处理问题,原来只是想推卸责任,那就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说完,她站起身,抚平裙摆之后淡淡抬眸,“另外,您提供的这些所谓机会与捷径,我还看不上。”   秦安文这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态度在她看来就是个笑话。别说这些东西她从来就不缺,就算她没有,也不会稀罕。   在芭蕾这件事上,她只想靠自己的努力。   “你以为你是谁,竟然有资格这么跟我说话?”秦安文恼羞成怒地在抬手身侧重重拍了拍。   谈听瑟恍若未闻,直接无视了她的话,拿着包转身就走。   秦安文按捺不住,气急了猛地站起身,“你不是说有证据吗?证据是什么?”   话音刚落,谈听瑟步子终于停住。她转过身微微一笑,晃了晃自己手里秀气精致的手袋,“忘了提醒您了,我的录音笔从刚才走进展馆起到现在,一直没来得及关掉。”   ……   谈听瑟还没走出咖啡厅,就隔着玻璃门看到了站在外面的那道身影。   男人的背影依旧挺拔落拓,看上去和过去没什么不同,但某些东西显然已经完全改变了。   刚才来不及细想,现在很多事她才慢慢反应过来。或许是心情太复杂,侍者明明都替她打开了门,她却停在原地不动了。   “有什么能帮您的吗?”侍者好心问道。   谈听瑟刚要摇头,门外的男人却忽然有所感应似地转过身,和她四目相对的瞬间神色有些怔忡,接着便大步走了过来。   她心一下就慌了,匆匆跟侍者道谢后快步走到门外。   “她跟你说了什么?”陆闻别停在她面前,抬眸朝咖啡厅内看了一眼。   “没什么,先走吧。”   他似乎叹了口气,妥协了,“那就车上再说。”   两人回到车上,车径直驶向剧院。   车内空间封闭,又安静的过分,于是那些四处发散的情绪都被迫挤压在狭小空间内,将每一寸空气都填得满满当当,逼着人去直视和面对。   谈听瑟回顾刚才发生的种种,懊恼到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去一棍子把自己敲醒。   刚才两个人的相处太平和,她接受他的好意也接受得太自然,现在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搬出那种敌意冷漠的态度了。   一开始的基调就偏离了预设,后面就只能一路歪下去。   “她说了难听的话?”陆闻别忽然打破沉默。   她蓦地回神,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让自己忽略这种莫名其妙的相处状态,“算是吧……你怎么猜到的?你们认识?”   既然都称呼他“闻别”了,就证明至少是熟识。   开车的男人沉吟片刻,注视着前方开了口。   “她是我妈。”   “……啊?”谈听瑟睁大眼,整个人在震惊中懵了一瞬,“秦……你们……?”   他又“嗯”一声,“我们是母子。”   她怔怔地眨了眨眼,有些难以置信。   这世界实在是太小了,她只知道陆父因病去世后陆母移民到了国外,却并不知道其他的细节,所以也没办法把秦安文跟陆闻别联系到一起。   这样算起来的话,秦安文的实际年龄应该比看上去的要再年长一些。   然而想到刚才和秦安文的对话,谈听瑟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所以说,诺埃算是你的……”她欲言又止。   “你想说我们算兄弟?”陆闻别笑笑,唇角笑弧微冷,“想太多了。”   谈听瑟没想探究别人太多私事,沉默之后语调冷静下来,“抱歉了,刚才跟你母亲说的一些话可能不太好听。”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之间的关系好像又泾渭分明了起来。   “如果真要追究的话,该道歉的是我。”   “你什么都没做,帮我的也是你。”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让你道歉?”陆闻别淡淡道,“我的立场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吗。”   他的立场,就是站在她这边。   谈听瑟哑然。   “我威胁诺埃的那些话也是认真的,”他继续道,“他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会玩儿这一套的也不会只做这一种见不得人的事,只要花功夫查肯定会找到蛛丝马迹。”   怕她觉得他冷血,所以剩下的话他没说完——秦安文她丈夫和儿子秦昂的产业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不介意再多做点什么。   “你……不用帮我做这些。”她看向窗外。   陆闻别没有说话。   半晌过去,就在谈听瑟以为沉默的氛围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让我袖手旁观,我做不到。”   一瞬间,她想到了上次见面时他说过的那些话。   所以他是认真的。现在她能安慰自己是因为才过去没几个月,所以他还在执着,可万一这种执着会长久持续下去呢?   会这样吗?   “严致或许也能帮你处理善后,但一些事他知道的一定没有我清楚。”   冷不防听见陆闻别这么说,谈听瑟愣了愣,心虚地没有答话,希望这个话题就此打住。然而事与愿违,他沉默片刻,又问:“他呢?没在法国陪你?”   “他有自己的事要忙。”她硬着头皮道。   严致不是法国籍,但有时会因为生意上的事来一趟,顺便见一见她。只不过最近他们都没见面,上一次见都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   但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陆闻别知道。   陆闻别心里涩然,一时间无话可说。   忽然,他放在仪表盘上的手机开始“嗡嗡嗡”的振动个不停,屏幕上显示出秦安文的来电,一个接一个,好像要打到他接为止。   陆闻别几次抬手挂断,最后不胜其烦,干脆不管了。   “不接吗?”谈听瑟迟疑着往仪表盘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平静地“嗯”了一声。   她蹙眉。本来她就不希望再跟他有什么太深的牵扯,但是现在他如果因为她跟家里人产生了矛盾,一切就很难办了。   陆闻别却好像猜到她在想什么,“别多想,我们的关系一直就是这样。”   闻言,谈听瑟愣了愣。一直这样?他们母子关系不好吗?   这么想着,她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沉默以对。   大概是不想让她胡思乱想或者觉得为难,陆闻别到底还是停车接了起来,开口时声音比对她说话时冷了不止一个度,“什么事。”   谈听瑟没想偷听,为了缓解自己的不自在,只能拿起手机假装回复别人的消息。结果却歪打正着,正好看到了和科琳的对话框旁边出现了一个代表未读消息的数字标记。   点开看清内容后,她一怔,眉心立刻蹙起。   一旁的陆闻别并没有察觉,电话那头的秦安文还在不停地说着。   “……她说她有录音,虽然不知道真假,但如果真的有,曝光出去意味着什么你也清楚。闻别,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和这种女人混在一起,可她的为人你真的清楚吗?恐怕你根本不知道她和诺埃之间是怎么回事吧?”   他手指微微收紧,面无表情地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之前和诺埃是互相喜欢的!换句话说,她是自愿要跟诺埃在一起的,只不过又莫名其妙反悔拒绝,谁知道是因为什么?”   陆闻别瞳孔紧缩,怔怔地将手指松开。   她喜欢过诺埃?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一年前。”   一年前……   他唇线紧抿,握着手机的手指僵硬地动了动,却不小心误触了免提键,而电话那边的人一时没再开口,所以他对此一无所觉。   秦安文听着他的语气,以为事情有了转机,于是顺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然而下一秒,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车里响了起来。   “现在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吧?要是你们现在还在一块儿,你就想办法把她的录音销毁,别让她留备份。” 第56章 虚张声势 你和严致分手了,还是根本没……   谈听瑟一愣, 诧异地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人,片刻后唇角微微抿紧,敛去了脸上的表情。   陆闻别身形一僵, 拿着手机的那只手动了动, 似乎是想放下来,但停顿半秒后却又贴回了耳边, 也没去关免提。   “她是谈叔的女儿,你适可而止。”他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至于你的家人, 与我无关, 别指望我会去为他善后。”   如果可以, 他倒希望自己能把这些捧到她面前,可惜她并不需要这种所谓的“好意”。但不论事实如何, 其他人都没资格诋毁侮辱她。   “谈……?你说她是——”   电话那头的秦安文显然陷入了震惊之中,然而她话还没说完,陆闻别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声音戛然而止, 车内蓦地寂静下来。   “小瑟,你听我说。”陆闻别重重地将手机扔回仪表盘上, 一只手用力攥紧方向盘, “你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 所以她的言行并不能代表我, 也与我无关。可能你不会相信我的话, 但我必须要说。”   “我……”谈听瑟舔了舔唇, 深呼吸后正要开口, 却冷不防又被他打断。   “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你手里的录音怎么用是你的事,其他的我会善后。”   她张了张嘴,好一会儿都处于哑然失声的状态里, 半晌才讪讪地低声道:“我没想过我没想过怀疑你,是你自己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陆闻别怔怔地“嗯”了一声,依旧看着路面前方,没有看她,忽然问:“如果是之前的你呢?”   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之后,谈听瑟心里一跳,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态度的转变,却不知道这到底是好是坏。   “再怎么利弊分明,也不至于会丢掉起码的道德底线吧。”她干巴巴地答道,“你是个商人,又不是人渣。”   事实却是她也没办法笃定从前的自己会不会误解他。毕竟在盛怒和接连的误会下,她可能只会把他往坏的方面想。   所以……事实证明,她现在真的已经没办法再怪他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谈听瑟有点无措,只能生硬地转开话题,“你说我的立场就是你的立场,但你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万一我的立场是错的呢?”   陆闻别沉默片刻,“那是你的事,说不说是你的自由。”   她莫名觉得他在回避问题,却又没办法再追问下去,除非她亲口说出自己曾经和诺埃差点在一起的事,但她不想让他知道。   一片安静中,陆闻别重新发动车子汇入车流。   “她跟你说了什么?”他问。   谈听瑟立刻明白这个“她”是在指秦安文,她不答反问:“她又跟你说了什么?”   “都是她自己的臆测,不重要。”   她“嗯”了一声,含糊其辞地回应:“那大概和跟我说的差不多吧。”   陆闻别默然,眸光里压着一层冷雾,却只能克制着戾气。   秦安文所掌握的信息都是诺埃的一面之词,但她自己会意识不到这一点吗?不可能。但她却不管不顾地以此施压、质问,显然只是在偏袒,想把一切都压下去。   所以,她在咖啡厅里对谈听瑟说的那些话一定不会好听。   十几分钟后,车停在了剧院外。   “那我先走了。”谈听瑟佯装平静镇定地解开安全带,“今天的事谢谢你。”   手刚碰到车门,身后蓦地传来男人的嗓音,磁性微沉的声线在车内沉淀出纯粹的质感,“小瑟。”   她动作顿了顿,“还有什么事吗?”   说完,她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看他。   和他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她眼睫几乎是本能地微微颤动了一下,就像躲避迎面洒来的水珠那样。   陆闻别定定地看着她,“我……”   谈听瑟下意识屏住呼吸,心跳蓦地被打乱节奏,控制不住地心慌忐忑。   他目光动了动,有点迟疑地垂眸看了眼她的手机,“我还会在巴黎待几天,诺埃的事情还没解决,以防万一,你可以联系我。”   “应该很快就能解决的。”她错开眼。   “那我处理完后联系你。”   谈听瑟没话说了,或者说能够拒绝他的话在此刻难免会显得伤人,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已经没必要再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了吧……   她泄气似地抿住唇,“那我把号码给你。”   她垂着眼,没看到面前的男人蓦地笑了,又在她抬眸时不动声色地掩饰好脸上的笑意。   这次谈听瑟如愿下了车,只不过下车后被凉风一吹,她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只能闷着头往剧院里走。   先处理正事再说。   刚才在车上时她收到了科琳的信息,对方说伊兰向多丽安“揭发”了她和诺埃的事,说他们之间存在不正当的“交易”。   她既生气又觉得好笑,也不知道伊兰哪儿来的证据和底气,大概是被迟迟没定下的女主角折腾得七上八下,最后按捺不住了。   ……   谈听瑟原本想着只要把证据交给多丽安,其他的恶意与谣言也就变得不堪一击。但一路走去办公室时所感受到的异样目光一点点让她最后的耐心告罄。   从办公室出来时,她恰好跟伊兰狭路相逢。   “……谈,你怎么在这儿。”伊兰不自然地笑了笑,还企图粉饰太平。   谈听瑟微微一笑,“我为什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现在还这么假惺惺的就没意思了吧?”   伊兰表情僵住,接着那些虚伪的笑容全都消失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散布谣言,还把谣言告诉多丽安的不是你吗?”   “谣言?我说的都是事实!”   “这么笃定,你有证据吗?”   “我拍到了你们晚上私下见面的照片!你敢保证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吗?”   谈听瑟气笑了,“就这个?”   “当然不是,我还看到了教授的——”说着,伊兰脸色变了变,没再继续说下去。   谈听瑟却意识到了不对劲,“看到了什么?”   “那不重要,总之是能证明你们关系的证据。”伊兰冷笑,“我可听说过你不少的事迹了。你说你没有男朋友,所以那些男演员前赴后继地追求你,却没一个人成功。结果他们肯定想不到,你根本看不上他们,你看上的是能给你带来利益的教授。”   谈听瑟冷了脸色,“别用你的嫉妒来恶意揣测别人,这只会显得你很蠢。”   “我嫉妒你?!我现在也是首席,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还是说你以为你能拿到这次的A组女主角?别做梦了,多丽安和剧院不会允许你用潜.规则得到机会。”   “你以为我刚才去办公室是为了什么?挨骂?受惩罚?被除名?”谈听瑟讥讽地看着她,“那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你什么意思?”伊兰一愣,有点慌了。   这时,走廊另一侧忽然传来脚步声——是多丽安走了过来。她严厉又失望地看着伊兰,冷淡地开口道:“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我想你需要重新解释你口中的证据,以及你为什么会看到诺埃的邮件。”   听到“邮件”这个词时伊兰惊慌地扭头看了谈听瑟一眼,但整个人却仍在状况外,不知道为什么会形势陡转,只能脸色灰败地跟着多丽安离开。   谈听瑟站在原地,立刻猜到伊兰肯定是看到了一年前自己和诺埃往来的邮件。可伊兰为什么会看到诺埃这么私密的东西?   她蹙眉思索着,一走过转角却差点跟人撞上,吓得她赶紧后退两步。   对方却紧跟着伸手揽住了她的后背。   “抱歉!”谈听瑟倒向男人怀里时急忙狼狈地用手撑了一下,不忘窘迫地道歉。层叠的衬衣与西装面料稍微掩盖了胸膛肌肉的结实有力,但却无法让她真正忽略掌下的触感。   她尴尬地蜷缩起手指,一抬眸却更尴尬了。   “你没走?你怎么进来了?”她差点语无伦次。   陆闻别垂眸看着她,手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从她肩胛骨上划过,然后才慢吞吞地收了回去,“我不放心你。”   谈听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此刻的眼神看上去怪怪的,看得她格外心慌。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她退后了一点,突然想起刚才和伊兰在走廊上说的那些话,后背一凉,“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进来没多久,”他语气平静,眸光却沉沉的,“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谈听瑟忙回想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可还没等她集中注意想起来,就冷不防听见陆闻别问道:“你告诉其他人,你没有男朋友?”   她大脑空白了一瞬,“我……”   他微微低头,她视野中就只剩下他深邃立体的眉眼,深茶色的瞳仁上是蜿蜒的虹膜纹路,瞳孔缩小、收紧。   然后他笑了笑,依旧紧紧盯着她。   “你是和严致分手了,还是……你们根本没有在一起过?”   谈听瑟心跳如鼓,脉搏仿佛就在耳边。   她呆呆地看着陆闻别,仿佛一时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完了,被发现了……   不,她或许可以再解释一下,毕竟伊兰那句话也不能说明什么。想到这她正要开口,男人极轻的叹息忽然从头顶落了下来。   “小瑟。”他低声道。   谈听瑟僵住。   陆闻别眼尾因笑意微微下压,延伸出浅浅的一点笑纹,冲淡了挺立眉骨所带来的压迫感。   可她却徒劳地吞咽了一下,莫名想转身逃开。   “你知道你用这件事把我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吗?”他眼底压抑着无数复杂的情绪,像极了指责的措辞中却没有半点质问的意思,只有淡淡的无奈与涩然。   于是她满脑子的“狡辩”都团在一起凝固、融化,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说不出口了。   满心的无措与不安在发酵,让她感到茫然。   “……我是为了让你远离我。”谈听瑟别开眼,一句未经思索的话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她神色蓦然僵硬起来。   陆闻别嗓音却很平静,甚至还带着刚才未褪的笑意,“我知道。”   “那你笑什么?有什么好高兴的?”面前的小姑娘语气硬梆梆的,也根本不肯看他,一副非常不满的模样。   他却只想到四个字:虚张声势。   这时,重逢后被他忽略的很多东西才慢慢在脑海里变得清晰。   比起上次在松城墓园见的那一面,她态度有所缓和,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出手打了诺埃的缘故,然而现在想想,两次见面时的态度根本完全不同。   上次即便她表现得冷漠、无谓,但态度总归是尖锐的,这次见面时的她更像是还没来得及架起戒备的模样。   他根本不信她会转变的这么快,除非她之前做的那些根本就不是本意。   而她和严致既然不是恋人关系,那当初那番话的真实性至少能直接减去一半,剩下的只有那句已经对他毫无感觉的宣判。   心跳急促有力,陆闻别甚至觉得胸腔因此而发痒发麻。   像是伤口愈合时的感觉——血肉与神经重新生长、联合,再次变得鲜活。   一时间他有点恍惚。   “高兴也不行?”他回神后失笑,注视着她低声道。 第57章 我希望 你这种说教的语气,可以当我叔……   谈听瑟张了张嘴, 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转过身,“你也知道这根本不能代表什么吧?我为了跟你撇清关系都能撒这种谎了,证明我的心情很迫切。”   “嗯, 确实很迫切。”他点点头。   这也太敷衍了, 一听就是根本没往心里去。她一拳打在棉花上,悻悻地抬脚往外走, “我要走了,陆先生自便吧。”   然而男人沉稳的脚步声却不出意料地跟在她身后, “我送你。”   “不用了, 我自己打车回去。”   “你可以把我当出租车司机。”他漫不经心道。   谈听瑟干脆不说话了, 径直走到拦车道位置示意不远处那辆出租车停靠。然而手刚一抬起来, 手腕就被身侧的人握住,接着整只手都被他轻轻松松裹入掌心。   “走吧, 我送你。”他又说。   这时那辆出租车开到了面前,司机看着他们交握的双手暧.昧善意地笑笑,然后径直开走了。   谈听瑟:“……”   “小瑟?”陆闻别声音里似乎有了笑意。   “你别随随便便动手动脚。”她扭头瞪他一眼, 用力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他手落了空,似笑非笑地抬手作投降状。   最后的结果是谈听瑟坐进了某辆七位数的“出租车”里, 旁边“司机”搭在方向盘的那只手上戴着六位数的腕表。   她心烦意乱地扭头看向窗外, 后悔今天没自己开车出来。   但她毫不怀疑即便这样陆闻别也会开车跟在后面。   “地址?”陆闻别装模作样地打开导航。   实际上他早就知道她住在哪儿, 也对剧院和她公寓之间的路线再熟悉不过。不过这一点不能让她知道, 所以问还是得问的。   谈听瑟一愣, 忍不住腹诽他狡猾——现在不仅要和他多独处一会儿, 还把自己的住址都给搭进去了。   她垂着眼睫, 慢吞吞地把地址报给他。   “一个人住?”陆闻别状似不经意地问。   她没好气,“你觉得呢?”   “既然是一个人住,平时要注意安全。”   “谁跟你说我是一个人住的?”   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哦,那是跟朋友一起?”   “就不能是其他男人吗?不管是我说的,还是伊兰说的都不一定是事实,万一我脚踏几条船呢。”   陆闻别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之前她一直是冷漠又尖锐的姿态,又很要强,因此很难让人想起她比他要小十岁的事实。也就是现在,她表现出来的这种样子才让他觉得这就是个小姑娘。   所以只能包容,只能跟她讲道理。   “你这是没辙了,开始在我这里胡搅蛮缠?”他笑了笑,“不用这么跟我赌气。就算我不在乎,也不希望你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   谈听瑟蓦地怔住,跳动的心脏像被什么轻软的东西恍惚地撞了一下,被击中的位置从未有谁涉足过。   那是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   她勉强扯回一点注意力,“你这种说教的语气,可以当我叔叔辈了。”   其实不是的。他语气里没有半点说教训斥的意味,更像是一种无奈,仿佛她只是个小孩儿,他在好言好语地讲道理。   过往的人生中,父母给予她的只有“你应该”、“你必须”,从没有“我希望”。她无数次渴望一个能温和教导自己的角色,这么多年来只有二叔偶尔填补这个空缺。   所以她当初才会移情到陆闻别身上,可这也是她失望的源头。   那时他不想和她牵扯太深,所以吝啬一句衷心的关切,哪怕她做了催吐这种伤身体的事他也不过多置喙。但现在她却猝不及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谈听瑟闭上了眼,缓解着翻涌而上的情绪。   陆闻别笑了一声,不经意道:“你嫌弃我老,可诺埃比我还老两岁。”   话音落下后,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知道了什么?”谈听瑟抿唇看了他一眼,又转正了身子,沉默地看着前方。   他难以察觉地拧了拧眉,有点懊恼,沉吟片刻才答道:“诺埃的一面之词,我妈转述给了我。”   “他说我喜欢他,还差点和他在一起?”她顿了顿,破罐破摔,“这不是一面之词,是真的。”   “嗯,这是你的自由。”他唇角抬了抬,平静道。   就这样?谈听瑟狐疑地往旁边瞥了瞥,不说话了。   本来不想让他知道的,没想到他已经从秦安文那里得知了。可她明明问过他秦安文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他为什么不说也不问?   陆闻别指尖轻轻点了点方向盘,心情倒的确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嫉妒吗?当然有。但诺埃显然跟她没有可能了。   他需要在意的是以后,而不是过去。当初他以为她真的选择了严致的时候都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现在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他忽然开口,“既然你都不介意他的年龄,却说我老,是不是不太公平?”   “你不老吗?”谈听瑟反问,语气格外无辜。   陆闻别哑然,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说:“只是因为你年纪比我小……但他比你大了整整一轮,相比起来我也没那么糟糕吧。”   “就年轻两岁,你应该知道五十步笑百步的道理。”   他表情僵了僵,虚握着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却不自觉地蹙眉,真的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思索起年龄差距的问题。   十岁……如果是几年前她19岁的时候,他肯定会被人说竟然对一小姑娘下手,当然他自己那会儿一开始也没把她当女人看待。但现在?再耽误两年他又会被人嫌弃老牛吃嫩草——前提是他真能吃得到。   陆闻别眉越拧越紧,竟然微微地焦虑起来。   他当然无所谓其他人的看法与评判,但他不想让这些影响她,或者不希望她也这么想。   车内一时安静得过分。   谈听瑟却被这一阵沉默给弄的心里没底,忍不住转过头状似随意地匆匆打量一眼,却只看到男人紧抿的唇角,也看不出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   是不是刚才她说的那些话太伤人了?她瞬间迟疑起来,男人应该也很在意自己的年龄?   可现在再补救的话好像又显得太刻意了。   两人各怀心思,不过沉默也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公寓离剧院并不远,他们没多久就到了。   然而谈听瑟却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转头看了看来路的方向,又去看导航的界面——这明明是两条不同的路线,证明陆闻别根本没按照导航来,同时还对另一条路线格外清楚。   她努力回忆一路上的细节,发现刚开始他确实时不时会看一眼导航,可后来好像就再也没看过了。   “你怎么知道回我公寓的路?”她冷不丁地问道。   陆闻别刚停好车,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片刻后他解安全带的手一顿,抬眸看着她,略一挑眉梢。   谈听瑟又气又恼,一声不吭地转身去开车门,一侧肩膀却蓦地被握住,“小瑟,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恶意,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那也不用查我的住址吧?还是说你根本不是查一查那么简单,否则怎么会对路线那么熟悉?”   “我承认,我一个半月前来过一次巴黎,还让冯苛查过你的现状,没想到他连这些也顺带着查到了。”陆闻别定定地看着她,“但当时我没有去见你,更没有跟踪过你。这一次如果不是偶然在展馆附近看见你,我也会直接回国的。”   ……也?   谈听瑟茫然地领会着他字词间的意思。所以他之前已经来过一次了?也是为了她才来的?   “你不是说……你是为公事而来,后面几天还有别的事要忙吗?”   “如果我说我是为了你才来巴黎,你会怎么想?”   她抿紧唇。   当然是会觉得有压力,认为自己不能也不想承受他这么沉重的感情,也会觉得他违背了曾经答应过她的事——不打扰她的生活。   “有答案了?”陆闻别了然地笑笑,“这就是理由。”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谈听瑟垂眸别开了脸,语气里有种不自然的冷漠。   就让她一直误会下去不好吗?   陆闻别又怎么会听不出她的潜台词,“让你误会我调查你、跟踪你的后果,好像要更糟一点。”   说着,他顺势松开了握着她肩膀的那只手,指尖抬起时拨动了她黑发卷曲的发尾,让他不由自主垂眸多看了两眼。   “都差不多,没什么区别。”谈听瑟低声匆匆道,转身打开车门就想下去,却毫无防备地被安全带重重勒回原位。   ——安全带她忘记解开了!   她脑子懵了半秒才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立刻窘迫到脸颊红透,手忙脚乱地就要伸手去解,还始终低着头试图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直到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你笑什么!”谈听瑟抬头瞪了陆闻别一眼,却反被他笑起来的样子弄得愈发心慌,好在安全带终于解开,能让她飞快钻出这个充斥着压迫感的空间。   凉风一吹,萦绕在鼻尖的木质香与朗姆酒味也随之消失一空。   谈听瑟脚步飞快地往前走,直到陆闻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瑟。”   她没回头,脚下的步子却犹豫了一瞬,紧接着又继续往前,满脑子都是自己丢人的画面,还有他说是专程为她来法国时的表情。   “小瑟。”他又一次喊道,这回嗓音里多了点无奈。   她没好气地咬牙停下,板着脸转过身,“还有什么事?没有的话我就上去了。”   陆闻别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等她说完后才不紧不慢地微微一笑,“等事情有结果了,我会告诉你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让她几乎挂不住脸上的表情。   他才刚帮过她,不仅差点在展览上惹祸上身,还激化了和家人之间的矛盾。想到这些,她就没办法再刻意释放敌意。   太狡猾了。她腹诽的同时干巴巴地朝陆闻别勉强笑笑,“……好,谢谢陆先生。”   “不客气。”陆闻别站在原地,注视着她转身匆匆离开的背影,脑海里浮现出在墓园时她漠然离开的样子。   半晌,他忽然笑了。   她根本不是什么狠心的人,却偏要把自己伪装得这么坚硬又冷漠。   ……   从傍晚到夜里,谈听瑟一直提心吊胆的,总忍不住去看手机。   但直到临睡前她也没等到陆闻别的电话或短信,那一刻她如释重负,赶紧关机将手机扔到一边,迫不及待地闭眼酝酿睡意。   只不过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她总是忍不住去想,一想心就乱了,原本就不重的睡意彻底散了个干净。   为了不想到某个人,谈听瑟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思绪一控制不住要延伸过去时就急匆匆地拼命拉回来,数次之后烦得她裹紧被子在床上打滚。   今天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后悔死了!为什么就不能冷静下来多想想呢!   简直是一塌糊涂。   没一会儿她就滚累了,仰躺着轻轻喘气,凌乱的鬓发飘起又落下。   不行,不能一错再错。等再见面的时候她一定要把握好对待他的态度,不能又莫名其妙地被牵着鼻子走。   迷迷糊糊地打定了主意,谈听瑟终于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这一晚她睡得不太安稳,醒过来时虽然也是平时起床的时间,整个人却精神恹恹,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   好在今天依然是休息日,她还能补觉养好精神。   瑜伽、洗漱、早餐,每件事按部就班完成后,谈听瑟抱着电脑坐到地毯上准备挑一部电影打发时间。   或许是电影太无聊,或许因为她总忍不住去想昨天的事,一部片子看得断断续续,毫无滋味可言。   看到三分之二的地方时,门铃忽然响了。   谈听瑟起身去开门,门外的年轻女人穿着一看就是工作装的长袖,左胸处印着一个卡通猫爪图案和字母缩写,脚边放着个宠物航空箱。   “请问是谈小姐吗?”对方笑眯眯的。   “我是。”她不解,“有什么事吗?”   “有位客人让我们把这个交给您。”女人提起航空箱,另一只手打开门闩后递给她一张对折的卡片。   谈听瑟茫然地将卡片打开,上面的中文字迹很陌生,笔锋凌厉有力,略显潦草。   【酒店不方便养宠物,想麻烦你替我照顾几天。】   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   谁送来的?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她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谈听瑟转而看向笼门大开的航空箱,缩在里面的猫咪眼睛是宝石似的剔透蓝色,这会儿正瞪得圆溜溜的盯着她,粉嫩的鼻子小小一个。   对视的瞬间,它秀气地张开嘴巴,朝她轻轻“喵呜”了一声。 第58章 她像猫 明明是利齿和尖爪,碰上来却一……   谈听瑟呆住, 压抑着已经溢到嘴边的惊呼。   看上去已经有几个月大的猫似乎有点紧张,“喵呜”一声后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了舔嘴巴,鼻子也因此变得更粉了。   它耳朵动了动, 往后撇着, 雪白的长毛蓬松得像一团云,脸上是漂亮的古典虎斑纹, 纹路深浅不一。   这是一只山猫布偶。   “好可爱……”她心化成了一团,对这种毛茸茸的漂亮小生命没有任何抵抗力。   “这是一只六个月大的小母猫, 体检、疫苗、驱虫和绝育都做好了, 一会儿会有人把生活用品送上来的, 您不用担心。”   谈听瑟敏锐地从对方的话里捕捉到了关键信息——这明明就是一只刚从猫舍买来的宠物猫。   “那它的名字呢?”   “还没有名字, 您可以自己给它取一个。”   送猫来的年轻女人又细心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才离开,留下公寓里一人一猫无声相对, 彼此大眼瞪小眼。   从理智上来说,谈听瑟知道自己是不该把这只猫留下的。陆闻别这种人怎么可能在异国突然想着养宠物,还是让她帮忙养几天, 一看就是“心怀不轨”。   但是……理智在这只小猫咪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反正只是帮忙照顾,到时候还给它原本的主人就好了, 而且小猫咪能有什么坏心眼儿呢?不管怎么说猫是无辜的。   猫本来就胆小, 刚才它可怜巴巴缩在笼子里的样子一看就吓坏了, 再原路折返回去多折腾啊。   谈听瑟越想越坚定, 也越有留下它的勇气。   只不过刚才看着格外胆小的猫, 踏出航空箱后竟然没往桌下床下钻, 而是四处巡视了一圈, 又回到她腿边“喵喵喵”的叫个不停。   “你干嘛呀?”她放轻了声音,兴奋中又有点无措。   它毛茸茸的大尾巴晃悠过来,轻轻拍在了她光.裸的小腿上, “喵呜。”   谈听瑟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弯腰将猫抱进怀中,臂弯里温热柔软的触感让她想小声尖叫,内心最柔软的一面全都被激发了出来。   她一直喜欢猫,但小时候父母不准养宠物,这几年在巴黎独居后可以自己做决定了,但又怕自己照顾不好,所以一直没能下定决心,反倒是养猫的知识了解了不少。   现在……   她抱着猫,目光飘忽着落到了一旁的手机上,最终还是伸手拿了起来。   怀里的猫好奇地仰起头嗅了嗅,然后又在她怀里摊成了一张毛毯。   谈听瑟紧张又忐忑地拨通了某个电话号码,那边的人很快就接了起来。   “喂?”她试探着轻声道,一出声才猛然发现语气一时没换过来,跟对着猫说话时一样软,赶紧慌乱地清了清嗓子,刻意硬梆梆地道,“你……猫是你送来的?”   “猜到了?”陆闻别声音里隐隐带笑,“嗯,是我。”   “你为什么会突然养猫,不能回国内再养吗?”她问题一个接一个,“而且猫舍可以多留几天的吧?真想找人照顾怎么会找不到人?”   “你不愿意?猫让人送回去了?”他故意问。   “……猫太害怕,送来的人打开笼门之后她就钻进房间躲着不肯出来,我只能暂时留下。”谈听瑟硬着头皮撒谎,还咬重了‘暂时’两个字,“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国?还是快点来把猫接走比较好。”   说完,她心虚地垂眸看了一眼怀里的猫,小猫回应她似地“喵呜”一声。   软绵绵的叫声传进听筒。   电话那头的人好整以暇,“它在你怀里?”   谈听瑟立刻心虚地反驳:“没有!”   “喜欢吗。”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我不喜欢猫,喜欢狗。”她下意识撒了谎,“而且这是你的猫,跟我喜不喜欢没关系……但起码的责任心我还是有的。如果你真的找不到别人帮忙,我可以暂时照顾她。”   “为什么?”   “什么?”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陆闻别若有所思地看着车窗外。不管是从前初见的那几面,还是后来一次次的相处,她的许多表现都和猫的特性有相似之处。   谈听瑟绞尽脑汁地想着,“狗可爱又热情,信任人、依赖人,也值得主人信赖。不像猫,骄傲不肯亲人,人们也根本猜不透它们在想什么。”   陆闻别半晌没说话,好一会儿才慢慢道:“这不像是你会回答的话。”   “不要说的像很了解我一样。”谈听瑟心里一跳,慌张起来。因为他猜的没错,刚才说的那些并不是她的本意,只不过是为了跟他唱反调而已。   不对,她为什么会跟他闲聊这些?他们之间是会聊天的关系吗?   忽然,他开口道:“但愿现在了解还不晚。”   谈听瑟一怔,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我说了,这是你的猫,我喜不喜欢都不重要。”   说完又怕他继续把话题深入下去,话锋立刻一转,“刚才你还没回答我,你什么时候把猫接走?还有,它叫什么名字?”   “我至少还要在巴黎待一周。”陆闻别不紧不慢地回答,“名字还没来得及取,你决定吧。”   “你才是猫的主人!”   “那我拜托你?”他好笑道。   谈听瑟耳朵一热,像有飞溅的火星落到耳廓上,激得她颤了颤,下意识把手机拿远。   男人说不清道不明的语气钻进耳朵里,让她恍然想起了浴室里的热雾气,模糊了一整面玻璃,有种潮湿而隐约的暧.昧与纵容。   像哄一个孩子,但……更像哄一个女人。   谈听瑟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匆忙终结话题,又是怎么挂断电话的,总之回过神的时候整个人已经仰躺在了地毯上,怀里的猫早就轻巧一跃,不知道钻到哪儿去了。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无比清楚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又被牵着鼻子走了,就因为一只猫。   明明决定不能这么稀里糊涂跟他相处的,都怪猫太可爱,影响了她的判断力。   “喵呜。”   猫咪不知什么时候又静悄悄地走了回来,她一转头就看到了那双蓝汪汪的眼睛,脑子里的杂念一瞬间全部不翼而飞。   她笑起来,“你的眼睛——”   真蓝啊。   “要不就叫你‘真蓝’吧!”谈听瑟蓦地坐起身,吓得猫咪转身一溜烟地跑开,她看着它跑走的姿势,为自己取的这个过分敷衍的名字而捧着脸笑起来。   不过这两个字音拼在一起还挺好听的。她又默念几遍,原本只是玩笑似的念头,现在却慢慢真的想取这个名字。   不仅好听,也算是能捉弄一下陆闻别,谁让他连名字都不取,那她就还他一只名字“敷衍”的猫吧。   谈听瑟忍着笑,试着喊了几声“真蓝”。猫咪当然不知道这是在叫它,躲在沙发旁的角落里不出来,时不时露个眼睛和耳朵,小心翼翼地四处打量。   她笑眯眯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先去收拾那些容易被猫打翻的瓶瓶罐罐。   只不过手上重复着简单单调的动作时,脑子里就容易东想西想。   谈听瑟想到了刚才和陆闻别的对话。   其实她是喜欢猫大于狗的,如果要选一种作为宠物,也是选猫不选狗。抛开其他因素不谈,狗对人的依赖程度太高,要是没办法给予足够陪伴的话她会有负罪感,这种极度被需要的感觉也会让她有压力。   相反,大多主人与猫咪的关系都是不远不近,更像同一屋檐下的室友。虽然也有有在意与亲昵,但多数都维持在一个让人轻松的安定氛围里。这种适中的距离感不会让她觉得孤单,也不会让她被压力束缚住。   大概就像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所带给她的感觉一样吧。   正出神地想着,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谈听瑟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去看屏幕。   是一串陌生号码。   她迟疑片刻后接起来,一句“你好”还没来得及说出去,对方就已经开口道:“谈小姐。”   “……秦女士?”   “是我。”秦安文的语气里没了昨天的刻薄,非常耐人寻味,“我现在打给你,有没有影响你训练?”   “没有,您有什么事直说吧。”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昨天我在气头上说了些不妥当的话,想跟你当面道歉。”   谈听瑟拧眉,“覆水难收,道歉就不用了。”   “我是真的想道歉。你现在在剧院吗?我可以进来见你,或者我们找个地方聊?”   “您是在威胁我吗?”她脸色冷了下来。亲自去剧院?如果被其他人和剧院高层知道,又免不了一番风波,“如果真的想道歉,就在电话里说也是一样的。”   可接不接受就是她的事了。   “这怎么能是威胁,我只是觉得电话里三言两语未免也太没有诚意。”秦安文叹道,“谈小姐,希望你能体谅为人母亲的心情。”   威胁和道德绑架两顶帽子扣下来,似乎不去都不行了。   但谈听瑟并不想妥协,“既然这样,那就请您也体谅我父母的心情。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被这么污蔑,又会怎么想?”   说着,她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虽然父母过分严厉,很少给予她温情,但却绝对不可能让她受这种委屈。可惜现在至亲的人已经没办法再维护她了,能保护她的只有自己。   ……或许现在暂时还有一个陆闻别。   “你……”   她回过神,打断秦安文,“当然,如果您想让剧院所有人都知道您是为了诺埃来跟我道歉的,那就随您高兴吧。”   秦安文沉默,似乎花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又重新冷静下来,再开口时声线僵硬,“那好,我就在电话里说吧。昨天我的话是说的过分了,这一点我道歉。但……也怪诺埃没把事情说清楚,所以才造成了误会。”   “误会?”   “诺埃是太喜欢你了才会做事没有分寸,不是真的想对你做什么。你们曾经互相喜欢,现在重新在一起不是很好吗?这事闹大了对你的事业或多或少都有影响,但你们的关系一变,一切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们都混迹于芭蕾这个行业内,联合当然是双赢的局面,他能给你一切你想要的支持,你也是他永远的女主角。”   谈听瑟只觉得匪夷所思,“虽然这个例子不太恰当,但,秦女士,犯人家属为了让受害者撤诉而说服她和犯人在一起——您认为这其中的目的是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掩盖的吗?”   “谈小姐!”秦安文恼羞成怒,“既然你也知道这个例子不恰当,就不应该说出来。”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您的‘道歉’也没有继续的必要。”   “你意气用事,有考虑过后果吗?诺埃的人脉对你来说可以是助力也可以是阻力。现在闻别的确护着你,可是他的事业重心在国内,并不是最适合你的选择。而我跟闻别是母子,不和只是一时的,不然他也不会答应和我的丈夫进行商业合作了。”   谈听瑟哑然几秒,忽然气笑了,“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即便我和陆闻别是恋人关系,您也想让我甩了他跟诺埃在一起?”   “诺埃也是我的儿子。”秦安文一副公平凛然的口吻,却让人觉得冷血到了极点,“闻别会理解的,他比我更懂得权衡利弊。我的儿子我了解,他不是个会投入真感情谈情说爱的人。更何况,听你这么说,你们并没有在一起,不是吗?”   谈听瑟难以置信地握着手机,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真的是一位母亲会说的话吗?诺埃甚至和秦安文没有血缘关系,后者却偏袒到了这个份上,不仅毫无负罪感地做出这种决定,还根本不向陆闻别求证,断言他不会投入真感情。   “您今天这些话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谈听瑟回过神,口吻冷漠,“但我要告诉您的是,我和诺埃以前不可能,以后也不可能,我更不会接受这种可笑的提议。麻烦您以后不要再联系我了。”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耳边安静下来。   谈听瑟深呼吸平复着心情,然而愤怒之后,最让她觉得荒唐可笑的还是秦安文最后说的那一番话。   为了抹去诺埃职业生涯中的污迹,为了堵住自己这个受害人的嘴,秦安文竟然想当然地企图把他们随意安排,仿佛几个人都只是这场危机公关中的棋子,哪怕陆闻别是她的亲儿子也只能站在她计划好的位置上,可见她骨子里是个怎样强势冷血的人。   谈听瑟忽然觉得,天之骄子的人生恐怕也没那么顺风顺水。   从前第一次见到陆闻别时,她脑海中一点点构筑出的就是一个既定的形象。然而现在她才认识到,是那些过往的经历一点点成就了他如今的性格与行事风格,阅历不是凭空而来,每一分都有迹可循。   至于他性格中“冷血”的特点……如果有这样一位母亲,恐怕很难不受影响吧?   谈听瑟很怕自己再想下去是在为他开脱,忙收住思绪揉了揉脸,深深呼出一口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秦安文这些话当然是没办法告诉陆闻别的,她也没办法拿着这番话去质问他。重要的是,他们的母子关系她也无意去掺和。   心里隐隐约约发闷,她越想越不舒服,只能重重往后一靠,再次叹了口气。   忽然,谈听瑟想起了什么,强打起精神喊道:“真蓝?”   没有回应。   “真蓝?”   还是没有回应,反倒是门铃响了起来。   她一愣,恹恹地站起身,想到可能是宠物用品送来了才赶紧加快步子走到门前,确认来人的身份后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两个穿着工作装的法国男人,门开之后朝她笑了笑,“谈小姐,我们是来送宠物用品的。”   两人脚边放着几个巨大的手提袋,还有没拆封的纸箱。   谈听瑟被这个阵仗给震住了,只能打消了自己亲手去接的念头,抬脚往旁边避了避,“好的,麻烦你们了。”   “不客气。”   两人有条不紊地将东西一一搬进客厅,又问她:“猫爬架需要替您组装好吗?”   竟然连猫爬架都买了。谈听瑟再一想到刚才随意打量那些袋子时看到的洗护香波、十几磅的猫粮和数不清的猫罐头,总觉得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寄养,更像是把一只猫打包送给她。   但现在也只是猜测。反正不管怎样,她对陆闻别的态度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好的,谢谢。”她答应下来。   店员开始组装猫爬架,谈听瑟怕真蓝被陌生人的动静吓着,正想回房找一找它躲哪儿去了,余光里却忽然掠过一道白色的影子。   “真蓝!”她惊呼,眼睁睁地看着猫咪嗖的一下从客厅蹿了出去,转眼就绕过了大开着的门,进入了视野盲区。   谈听瑟想也不想就追到外面的走廊上,最先看见的却不是猫,而是穿着衬衣西裤与长风衣的男人。   “你怎么在这儿?”她失声喊道,可是却暂时顾不上太多,又垂眸看向缩在男人脚边不远处的猫咪。   大概是跑出门就知道怕了,真蓝没再跑远,而是在走廊边缩成了毛球。   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真蓝却不知道是兴奋还是被吓着了,又起身准备往后跑,它旁边的男人却无动于衷。   “你快拦住它啊!跑进楼梯间怎么办!”   男人拧着眉,到底还是依言弯下腰,大手轻轻松松一捞,拖着大尾巴的长毛猫咪转眼就到了他的手上。   下一秒,他眉头却皱得更紧,垂眸的同时低声命令道:“松口。”   “它咬你了?”谈听瑟吓了一跳,匆忙上前将不停喵喵喵的真蓝接过来抱进怀里。   陆闻别眉头紧蹙,仍旧盯着自己的手一言不发。   她急了,伸手就握住他手腕往面前带,翻来覆去地打量,“你说话啊!”   谈听瑟看了几眼,面前这只男人的手干净修长,没看见一丝伤痕,更没看见一滴血。正在愣神,头顶忽然落下一声低笑。   她愣愣地抬眸望去,正好看见他一掀眼朝自己看了过来,眼角都是笑痕。   掌心与指腹下的知觉忽然清晰,他冷硬的腕表与温热有力的手腕形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沿着她指尖一路流向后颈。   她头皮一麻,忙不迭松开手控诉:“你骗我!”   “没骗你。”他挑眉,又笑,“真咬了,但就是轻轻咬了一下。”   像你一样。他看着她,没把最后半句说出来。   ——明明是利齿和尖尖的爪子,碰上来却一点儿不疼,反而都是细细的痒意。当然,从前他一颗心却因此而鲜血淋漓过。   “担心?”陆闻别又好整以暇地问道。   “我才没担心,我是怕被咬了要去打疫苗。”   他似笑非笑,“那也不用你担责,怕什么。”   也对,这是他的猫……谈听瑟抱着怀里的真蓝,心慌意乱地避开陆闻别的视线,干巴巴地岔开话题,“你怎么在这儿。”   她低着头,没看见他眼底笑意微敛,又侧头眯了眯眼,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答道:“送东西的是两个男人,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她抿着唇点了点头,垂眸转身,“我去把猫放回房间。”   陆闻别“嗯”了一声,只字不提能不能进去坐坐的话,也不问她送猫进去后还会不会出来,只是静静站在原地。   谈听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却忍不住想,如果不是偶然撞见,他是不是会一直站在外面等着,也不说自己来过?   她又蓦地想起了刚才那通电话,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心里不知道为了什么朦胧的东西在摇摆不定。   “小瑟。”他忽然淡淡出声。   谈听瑟脚步立刻顿住,迟疑两秒后回过头。   陆闻别脸上看不出什么,但她却觉得他眉眼上无端蒙上了一层阴翳。   他定定地看着她,“她又给你打电话了?”   明明是个问句,尾音却上扬得很敷衍,仿佛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她脱口而出:“没有。”   陆闻别眉梢动了动,那层阴翳散开,他别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又了然地望着她,“就一个‘她’字,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谁?” 第59章 就因为我? 因为你,还不够吗?……   谈听瑟僵住。   “她跟你说了什么?”陆闻别问。   “你怎么知道她给我打了电话?”她垂眸拨弄了几下怀里猫咪的耳朵, 真蓝舒服得眯起眼,顿时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好在怀里有一只猫,就像人处于不自在的环境中时有手机一样, 能够一定程度上消除这种不自在, 给自己一点底气。   陆闻别默然,心里忽然难得烦躁起来, 却控制着没让情绪在脸上表现出来。   “你们既然不是男女朋友,那为什么还这么护着她?就算她是谈敬的女儿凡事也要有个限度吧?到底谁才跟你是一家人?”   ——这是秦安文的原话。   她打电话来问他和谈听瑟的关系, 还笃定他们不是男女朋友, 肯定是因为知道了什么。而能让她获取到这种信息的人只有一个。   这个人现在就抱着一只猫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 但他清楚, 他们之间真正的距离并不是上前几步就触手可及。   而眼下,谈听瑟甚至可能被秦安文的这些言行越推越远。   一想到这一点, 他只觉得恼怒、无力。   “她又说了什么?”陆闻别不答反问,“让你承认和诺埃在谈恋爱?”   “你怎么知道?”谈听瑟睁大眼。   “不难猜,这是她会想出来的公关方式。你没答应吧?”   “我怎么可能答应!”她想也不想就反驳, 看到他漠然平静的表情时又有点怔然,忍不住问, “你们……一直这么相处吗?”   他稍显意外地抬眸, “她还说了别的?”   谈听瑟被他敏锐的洞察力弄得猝不及防, 愣了愣才迅速摇头否认, “没有。”   她不太想提起秦安文的那套说辞, 毕竟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唯一的反面作用大概就是让陆闻别生气或者难堪。   意识到自己在若有似无地维护着他的感受, 谈听瑟反而难受起来,但是又说不出这种模模糊糊的难受是因为什么。   “没必要隐瞒。相反,你告诉了我, 我才能想办法处理。”   她意识到想含糊过去似乎有点困难,努力想了想,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她说你要和她丈夫进行商业合作了,如果是真的,你帮我是不是会影响陆氏?”   “合作?”陆闻别嗤笑,微微侧开脸,没让她看见眼里这份不属于她的冷意,“我没有跟她合作的打算,即便有,现在也不可能再继续。”   “就因为……我?”谈听瑟难以置信。   他眼眸微动,重新和她四目相对,眼中包含的意味太深太重,让沉在光线微黯处的深茶色眼瞳像潜入深潭,将他的情绪掩埋。   视线交织,半晌,陆闻别微微一笑,“不够吗?”   因为你,还不够吗?   这个道理,他现在只后悔自己明白得太晚。当初的一个错误抉择,现在需要用太多东西去弥补,甚至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谈听瑟呆住,心跳仿佛漏了半拍,下一秒重新在连贯的跳动中加速。哗啦啦的血流声冲过耳膜,掀起一阵急促鼓动的脉搏。   她竭力转开沉甸甸的视线,从他的目光中艰难抽身。   脑海里空空如也,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最终沉默下来。   两人相对无言,走廊上格外安静。   陆闻别忽略了心里的酸涩,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女人,唇角难以察觉地轻轻抬了抬。   虽然只是沉默,但也比之前尖锐的反击与质问好太多了,不是吗。   他垂眸笑笑,开口淡淡将沉默的一页揭过,“以后她的电话不用再接。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   她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不过,在事情处理好之前你一个人出门不太安全,所以从现在起,我会接送你。”   闻言,谈听瑟愣住,全部注意力都转而集中到了他刚说的那句话上。   不安全?接送?有那么夸张吗……?   她突然想到他说是为了自己才来巴黎,于是一句“你没别的事要忙吗”就这么咽了回去,“不用了,我自己开车或者打车都很安全。”   “你不怕诺埃被逼急了做出什么事来?”   “……他没这么蠢吧。”她语气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转而强调,“我每天很早就会去剧院,晚上也很晚才回来。”   她连着强调了两个“很”。   陆闻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就更要接送你了。”   谈听瑟一噎,有点懊恼,“这种事都不需要考虑我的意见吗?你自以为是地做了决定我就必须要接受?”   “小瑟。”他语调格外认真地叫她的名字,眉眼间的神色平静严肃。   她张了张嘴,在他这种语气和神态下变得格外没有抵抗力,胸腔里莫名软绵绵的,让她像一只漏气的气球那样顿时焉了下去,只能讪讪地别开眼。   “我是真的在为你的安全考虑。”他说。   谈听瑟双手被猫高于人类的体温暖得发烫,而且这温度似乎有向脸颊和耳朵攀爬的趋势。她舔了舔唇,浑身都因为窘迫而紧绷,最后低声飞快说了声“对不起”。   “不用道歉,怪我没说清楚。”陆闻别又往她面前走了两步,然后站定,“只是接送而已,其他时候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我不是这个意——”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谈听瑟猛然收声。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无声笑笑,忽然垂眸瞥向她怀里的猫,“取好名字了?”   她顺势点点头,当作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叫什么?”他格外有耐心和兴趣似地追问。   谈听瑟张了张嘴,表情却僵住了。   “怎么了?”陆闻别挑了挑眉梢。   她目光飘忽,一低头正好看到真蓝仰头看着自己,那双猫眼圆圆的,瞳孔周围是蔓延开的蓝色。   明明取这个名字是既觉得贴切,又能敷衍一下陆闻别,没想到现在却莫名觉得怪羞耻的,有点说不出口。   “真蓝。”她硬着头皮含糊道。   他顿了顿,“什么?”   “名字叫真蓝,眼睛真蓝的那个‘真蓝’。”   说完的瞬间,谈听瑟抱着猫的两只手都僵硬了,只想立刻转身回家关门,一口气逃离现场。   片刻后,头顶落下一声轻笑。   “笑什么?”她努力板着脸抬起头,挑衅似地瞪他一眼,“不是你让我取名字的吗?”   陆闻别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你可爱。”   说着,还嫌不够似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只不过触及她讶异与气恼的视线时又从善如流地把手抬了起来,似笑非笑地拿远。   “你别说这种话,也别做这种动作。”谈听瑟后背发烫,气急败坏地后退两步。   然后后背的热度蓦然涌了上来,在她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占领脸颊、耳朵与迅速搏动的心脏。   她彻底慌了,根本不知道在对方做这种事的时候自己该怎么办。   但至少该划清界限、保持距离才对吧?   陆闻别手在半空顿了顿,转而微微放低,似乎是想去摸她怀里的猫。   下一秒,真蓝抬起雪白的爪子在空中刨了几下,显然是不欢迎他这会儿来摸自己。   “真蓝。”谈听瑟轻轻喊了一声。   “喵呜。”真蓝拼命往她怀里钻。   她差点没抱住,手忙脚乱地把它重新捞回来抱好,接着就听见陆闻别又低笑一声,“人不让我碰,现在我的猫也不让我碰了。”   “你自己要把猫送过来的。”她尴尬地扯了扯唇角,低声嘀咕。   “谈小姐。”一个男店员忽然走到门外,“猫爬架已经安装好了,就放在您指定的位置上,您看还有什么其他的需要我们帮忙吗?”   谈听瑟获救似地转过身,“没有了,谢谢。”   “不客气,那我们这就收拾东西走了。”   “好。”她一边点头一边往回走,走了几步又迟疑地回头,去看仍停在原地的陆闻别。   她目光只在他脸上停了一瞬,然后就被烫了似地移到旁边,不自在地开口道:“谢谢你……让人送东西过来,我先进去了。”   “嗯。进去吧。”   谈听瑟侧身避开两个走出来的店员,抱着真蓝进门、关门。   背靠着门板数秒之后,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弯腰将猫放到地上。真蓝迈开四条腿跑到客厅多出来的那些陈设旁边四处闻闻,又蹭来蹭去地标记地盘。   她心不在焉地看着,分神留意着门外的动静。然而这套公寓的隔音效果太好,外面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   反正肯定走了。   谈听瑟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刚才的某些对话,忙闭了闭眼把男人的语气和表情抛在脑后,心慌意乱地在客厅里转了两个来回,烦躁又漫无目的。   忽然,她心里“咯噔”一声。   她忽然意识到,刚才有几个瞬间,她对陆闻别的态度都在软化。   不,与其说是软化,不如说那是一种久违的、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就像十九岁的那个夏天,她面对他时常常会有的体会一样。   谈听瑟怔怔地站在原地。   没了那些记恨与抗拒之后,她筑在周围用来隔开距离的墙似乎也不见了,于是面对他时,她总是容易流露出自己真正的情绪与感情。   而那面墙,她总觉得无论如何也筑不起来了。哪怕她再次努力地回忆从前,也只会觉得陌生。   从前那个看似骄傲实际卑微的自己很陌生,看似对她特殊,实际内心冷漠的陆闻别也很陌生。   一切都不一样了。   ……   公寓楼下的路边停着一辆车。   陆闻别坐在车里,抽了两支烟才平静下来,辛辣的烟草味将每一分感受都刻进脑海里。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觉得和谈听瑟之间的转圜不够真实。   理智告诉他,哪怕他们之间就保持着现在的状态也足够好了,可人最不能抵挡的,就是贪欲。   但在此之前,他必须扫清一切隐患——不论是他们之间的阻碍,还是企图伤害她的人。   陆闻别拨出去两通电话。前者是为了继续查秦安文现在的那位丈夫以及诺埃的“风流韵事”,后者则查严致。   “查一查他现在在哪儿。”他对冯苛说道。   **   下午,谈听瑟接到了多丽安打来的电话。   这时候打过来,肯定是剧院已经决定好了如何处理诺埃的事。她难免有点紧张,却立刻接了起来,“多丽安?”   对方开门见山,提起的也的确和她预料的一样,“谈,昨天你告诉我的事,我已经告知了剧院。你放心,我们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每个角色必定都属于最适合的那个人,任何不公平或有恶意的情况都不应该存在。”   她心稍微放下来一点,“所以剧院具体的处理措施是?”   “剧院会聘请新的编剧,加莱剧院以后不会再跟诺埃合作,同时决定暂停伊兰下个演出季的演出。”   “暂停整个演出季?她为什么会有这么重的惩罚?”   伊兰刚刚成为首席舞者,现在正应该是抓住机会崭露头角的时候,错过整个演出季的机会可以说是损失惨重,对未来演艺生涯的负面影响也是难以预计的。   谈听瑟没想以德报怨,只是清楚如果仅仅因为谣言,剧院大概不会选择这么处理。所以恐怕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多丽安叹了口气,显然失望至极,“她试图采取一些不正当的竞争手段,或者说她已经付诸实际了,只不过诺埃还没来得及兑现对她的承诺,也可能他根本没想过兑现。”   这些话只是点到为止,但谈听瑟听明白了——伊兰一边用那些所谓的证据造谣,一边又自己做着利用潜.规则恶意竞争的事。   这大概也是伊兰能看到诺埃那些私密邮件的原因。   “我知道了。”谈听瑟舒了口气,“谢谢你,多丽安。”   对于诺埃来说,不再合作可以说损失很大,也可以说不痛不痒——前者是因为加莱歌剧院芭蕾舞团在世界范围内都地位斐然,后者则是考虑到他行为的恶劣性,这种“惩罚”显得太轻了。   但她很清楚,业内演员与各方人物间的风流韵事不少,剧院顶多划清界限,却不会把这种事披露出去,否则就是选择把诺埃和其身后的人彻底得罪个一干二净。   而多丽安的职权更有限,就算想要维护她,也已经尽力了。   事情发展到这里,或许就该到此为止了。   但……现在还有陆闻别。她不知道他想要做到哪一步。   不论如何,他做这些都是为了她和家里人对着干,她不可能不感激,也不可能再用恶劣冷漠的态度面对他。   也正因为这样,她才觉得忐忑。   “不用谢我,这是我和剧院该做的。”多丽安说,“谈,不出意外这次的a组女主角非你莫属。这是比糖梅仙子和中国巡演更好的机会,一定要好好跳,努力让更多人看到你。”   谈听瑟回过神,语气坚定而认真地答道:“我会的。” 第60章 回避依恋 亲密关系   早上七点, 谈听瑟准时下了楼。   天幕隐约亮了起来,秋季清晨的凉风钻进衣领与袖口,让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 五指也缩进了袖子里。   好像又降温了, 应该再穿厚一点的。她默默想着。   蓦地,她脚步一顿。   半明半昧的光线中, 男人似乎在这里站了有一会儿了,他利落的肩线与下颌线条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 却在逐步靠近她时渐渐消融。   她讷讷地看着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久。”陆闻别皱眉, “怎么穿这么少。”   谈听瑟默默松开缩进袖口的五指, 挺直脊背,“我不冷。”   他看了看她, 没再说什么,极为自然地伸手想要接过她手里的包,却被她轻轻避开, “我自己来吧。”   毕竟这种举止,总觉得夹杂着越过“普通关系”界限的暧昧。   “上车吧。”他收回手, 带着她走到车前。   谈听瑟下意识就往后座走, 陆闻别却俯身拉开了副驾的车门, 两个人同时一怔, 动作都顿住了。   他侧头望着她, 失笑, “就算是把我当司机, 坐后面是不是也有点说不过去?”   她窘迫地收回脚,转而走向副驾,坐进去时他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护在她头顶。   谈听瑟垂眸, 系好安全带后抬眸看向挡风玻璃外,看着他绕过车前开门坐进驾驶座,熟悉的木质香与朗姆酒味与空调出风口的暖风混合在一起,绵稠地向她包裹而来。   她早上习惯练瑜伽、喝黑咖啡,再被室外冷风这么一吹,原本困意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清醒到不能再清醒。但现在,却又被裹挟到昏昏欲睡的朦胧气氛中。   仿佛她还在睡梦中没有醒来。   否则她怎么会心平气和地坐在车里,让陆闻别送自己去剧院排练?气氛还和谐平静到近乎诡异。   “冷吗?”陆闻别问,抬手探到空调出风口前去试温度,五指干净修长,手背上掌骨根根分明。   谈听瑟摇头,“不冷。”   “吃过早餐了?”   “嗯。”   简单的对话中,车缓缓驶离。   “再睡一会儿吧。”他说。   “不用了,我没有补觉的习惯。”有他在旁边应该也没办法睡着。   “无聊吗,”过了会儿,他又瞥一眼车载音响设备,“有没有什么想听的?”   谈听瑟本来想说没有,但又觉得一路上太安静的话好像会更让人不自在,于是抬手随意打开了音量键。   旋律滴落在安静的空气里,让她意外的是这旋律非常熟悉,仅仅是听见由竖琴演奏的序奏,她就蓦然反应了过来。   ——柴可夫斯基的《花的圆舞曲》,这是芭蕾舞剧《胡桃夹子》的第二幕中糖梅仙子与其他女仙群舞时的配乐。   对她来说,这首舞曲意义非凡,代表了理想成真。   谈听瑟吞咽了一下,润泽干涩的喉咙。   竟然一打开就是这首曲子。   再凑巧也不可能有这种巧合,只可能是陆闻别故意的。从前她无法想象他会像一个“老父亲”一样多话、嘘寒问暖,也想不到他会连这种小细节也投其所好。   向来只有别人巴结讨好他的份儿,他能接受对方的讨好就已经很难得了。但现在,他却对她用了这样的心思。   这是她从前梦寐以求的一份“特殊”。   “你选的?”谈听瑟看向窗外。   他“嗯”一声,状似不经意地问,“喜欢吗?”   她犹豫半晌,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这首曲子对我来说很有意义。”   话音刚落,男人略显严肃与紧绷的神色转而松懈下来,“这就是我选它的原因。”   谈听瑟没有接话。   “很遗憾,没能看到你成为首席后的第一场表演。”   闻言,她表情微微变了。   这份“遗憾”是她刻意达成的,那时她向聂显和陆闻别隐瞒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因此那场演出的时间处于一个微妙的时间段里。   她以为陆闻别要准备再次谈起过去的事了,然而他却没有再深入这个话题的打算。   “你的下一次演出在什么时候?”他问。   谈听瑟想了想,“明年春天,大概是三月底。”   “介不介意我来?”   她眼睫颤了颤,“如果是为了这出剧目,欢迎。”   陆闻别听懂了她的潜台词——不要为她而来。   他笑了笑,倒也没有太失落。毕竟现在才十一月,距离明年三月底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或许事情还会有转机。   毕竟,冬天将要来临,春天还会远吗?   **   这种平静的接送日常持续了两天。在谈听瑟的要求下,每次陆闻别送她到剧院或者来剧院接她时,车都停在街对面的转角处,确保不会被剧院的人看到。   但科琳肯定是瞒不住的,所以谈听瑟把这事告诉了她,顺带还说了真蓝的事情。   “我都不知道该先为哪件事惊讶了……”科琳干巴巴地道,深呼吸后郑重其事地握着她的手臂,“谈,我敢保证,他让你帮他养猫,肯定是为了制造相处的机会,要不然就是送这种礼物讨好你!”   她想也不想就否认,“你说什么呢,那天宠物店的人来送东西,他明明来了却假装没来,照你这么说不是应该告诉我吗?”   “你懂什么,这叫以退为进。而且他现在天天接送你,根本不需要再制造另外的相处机会啊。”   谈听瑟哑然。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反驳的理由站不住脚,只是下意识想否认而已。现在科琳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就无话可说了。   “我觉得这个男人段位应该挺高的,毕竟三十几岁了,人生阅历比你丰富,约会经验肯定也不少。”科琳按捺不住窃笑,“你对他是什么想法啊?”   谈听瑟的注意力却全都集中在那句“人生阅历比你丰富,约会经验肯定也不少”上了。   “怎么不说话?”科琳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呢?”   “啊?哦,没什么,有点走神了。”谈听瑟回过神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对陆先生是什么感觉?”   “我能有什么感觉,就像对普通朋友的那样,什么也没有。”   “普通朋友?”科琳将信将疑地重复。   谈听瑟却从这四个字里意识到了别的东西。   普通朋友……什么时候陆闻别对她来说已经可以是归类于“朋友”的人了?   “谈,我觉得你真的可以好好考虑考虑,或者先把他作为约会对象试一试?约几次会才知道你们适不适合彼此嘛。哦,对了,还能顺便试试他‘那方面’怎么样。”   “你说什么呢!”谈听瑟一愣,尴尬地急忙反驳。她当然知道‘那方面’指的是什么,由此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某一晚的记忆。   事情过去太久,记忆其实已经有点模糊了,但因为那是仅有的一次体验,所以有些东西很难忘记。   那时候她喜欢他,那一晚的所有细节在当下对她而言都是美好的,可所有的美好也仅仅停留在当夜。   曾经她后悔过,现在想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自始至终在意的都是因此而受到的痛苦,并不是“第一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现在没什么好记恨的,她不想再去在意,那些痛苦也就不值得再计较了。   但要让她跟陆闻别再试一次?怎么可能!不想在意又不是完全不介意,她没想过会和陆闻别再建立这种亲密的关系。   “我认真的!从外形来说,他长得帅个子高身材好,从内在来说,他关心你维护你。你们都是中国人,文化背景相同,家世背景也相当,这简直完美啊。”   谈听瑟脱口而出:“那是现在。”   “不看现在还看什么?”科琳困惑,“恋爱或者约会不就是当下的事吗?”   谈听瑟语塞,蓦地呆怔住了。   “我是不是说的很有道理?”科琳笑嘻嘻的,“试试也无所谓啊,不行就算了嘛。”   “但……你也知道我的情况,之前诺埃是这样,杰拉尔也是这样,每次都是莫名其妙地就开始抗拒别人的感情。找到原因之前,我还是先别‘祸害’别人的感情了。”谈听瑟半开玩笑道。   “也是。欸,你跟那位心理医生还有联系吗?能跟她随便聊聊也好,说不定能解决你的困惑呢。”   谈听瑟愣了愣,含糊地应了下来。犹豫了半个下午,她在晚餐时给心理医生发了邮件,对方和她约好明天下午在电话里聊聊。   ……   非演出季时,剧院的统一训练通常持续到五点。谈听瑟习惯在晚上自己加训,只不过今天跟心理医生有约,所以饭后她没急着回平时加训的那间练功房,而是找了间空的休息室待着,拨通了医生的电话。   两年前她会定时去做心理疏导,和医生之间的相处比起医患关系来说更像朋友,所以这回打电话也真的只是抱着随便聊聊的目的。   对方切入话题的方式一如既往的轻松自然,不知不觉她就说了很多。   聊到最后,医生温和道:“谈,你知不知道‘回避型依恋’这个词?从我们刚才聊的那些来看,你可能有这个倾向。”   ……   半个多小时后,谈听瑟挂断电话,一个人撑着下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往外走。   一边走,她一边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词条。   回避型依恋……   翻看释义与科普的同时她轻轻拧开门把手,正要抬脚踏出去,走廊上却忽然飘来对话声。即便双方都压低了嗓音,可她却依然能听出其中的剑拔弩张。   也能通过音色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我来找她当然是因为有事,你有什么资格管?秦安文还想让你把人直接让给我,结果你们之间什么都不是。真可怜啊,我只是她的继子,她却忙前忙后地为我打算,甚至要牺牲你这个亲儿子的利益……想不想知道她这些年怎么为我们做牛做马的?要是我没记错,她来法国之后好像就彻底把国内的‘家’抛在脑后了吧?”   这是诺埃的声音,他一边说一边得意地嗤笑。   下一秒,诺埃语调讥诮地继续道:“而我和谈……你想不想知道我们曾经进行到哪一步了?我已经睡过她了,不亏——”   话音未落,痛呼伴随着闷响在走廊上响了起来,紧接着是纷杂又暴力的动静,显然是被打的人还手了,随之而来的是两个人针锋相对的搏斗。   谈听瑟心里一跳,下意识就要冲出去。   因为她已经猜到了此刻站在诺埃面前的人是谁。   可下一秒,她脚下却又硬生生停住。   另一道嗓音更冷更狠。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敢动她?记得留心自己的两只手。”   “这里是巴黎!是法国!你以为你能为所欲为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男人的口吻有种居高临下的冷血,“我还以为那天的警告已经够了,既然你这么心急,那明天就好好欣赏我送给你们的礼物吧。”   谈听瑟愣神两秒,脉搏随着急促的心跳一起在耳畔勃勃鼓动起来,又急又重。   她徒劳地吞咽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后退一步,轻轻地把门重新关好,然后转身走回沙发旁坐了下来。   腿搭上膝盖的瞬间,她才陡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隐隐发冷。   ……   陆闻别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诺埃从走廊另一侧离开。   确定人真的走了以后,他先拿出手机给谈听瑟发信息问她在哪儿,然后才抬手从衣领一直整理到袖口,把刚才动手时的凌乱与戾气全都一一收拢在考究平整的衣装之下,恢复成衣冠楚楚又沉稳内敛的模样。   最后,他闭眼松开紧咬的牙关,让额角浮现的青筋隐没下去。   他不想、也不准备让她发现一丝一毫的痕迹。   只不过诺埃那些真假难辨的话依旧挑动着他的神经,让前额痉挛似的隐痛。   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都没看见回复,陆闻别皱了皱眉,正准备沿着空教室找人,身后却忽然响起开门的动静。   他身形一顿,转过身。   尽管已经有了某种预感,但在四目相对时,他瞳孔依旧不受控制地紧缩。   披着外套的女人站在休息室的门口,她一手还搭在门把手上,短暂的震惊之后,就这么无声地看着他。   那种复杂的目光,昭示着她或许已经听到了一切。 第61章 失神 直到彼此的唇近在咫尺   谈听瑟刻意在休息室里多待了一会儿, 就是为了避免出去的时候正好跟陆闻别撞上,想等他先走,却没想到他根本就没离开。   只不过除了额角垂下来的一点发丝, 他浑身上下已经看不出任何动手后的端倪。   很显然他根本不想让她听见那些话, 也不想让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她却几乎全都听到了。   听见诺埃捏造事实她当然觉得生气,但更让她生气的是听见这些话的是陆闻别。所以换位思考一下, 如果她是陆闻别,也不会希望诺埃讥讽秦安文的话被其他人听见。   谈听瑟被眼下这种纠结的情况弄得心情复杂, 不知道自己能说点什么, 却能感觉到陆闻别一直在看着自己, 沉沉的目光有如实质。   某个瞬间, 她又抬眸望过去,下一秒他就移开了视线, 将情绪尽数掩盖。   “怎么在这里?”陆闻别若无其事地道,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异样,刚刚她“偷听”到的嗓音与语气好像只是错觉。   谈听瑟这才默默往外走了两步, “有个重要的电话要接,所以在里面待了会儿。”   他略一颔首, 下颌线似乎紧了紧。   走廊上, 彼此陷入沉默。   终于, 她没办法再假装无动于衷, “你……没事吧?”   “听见了?”他淡淡地问。   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嗯”了一声。   陆闻别皱了皱眉又平复下去, 转而看着她, “刚才我看见他一个人进来,你不在练功房正好避开他。”   “他以前也给舞团编过剧目,知道我有加训的习惯, 甚至还知道我加训会在哪个练功房。”谈听瑟喃喃解释着,有点心浮气躁,却忽然在某个瞬间反应过来,“我们约好的时间不是九点吗,你怎么这么早就在这里?”   “没别的事,提前来了。”   提前两个多小时过来?   谈听瑟语塞,本来她该对他的这种关心与好意感到有压力的,可现在却因为规避了危险而庆幸。   “谢谢。”她讷讷道。   前几天他不会也是提前这么久到吧?   陆闻别沉吟片刻,回避了她那一声‘谢谢’里的含义,垂眸看了一眼腕表,“今晚必须要加训?”   她一时没明白话里的意思,愣愣地看着他。   “诺埃或许没走,继续留下可能不安全。”   “加训不是必须的,少一天也没什么。”   “那走吧,我送你回去。”   谈听瑟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跟在男人身后,这才后知后觉话题已经被他带过。   他在回避。   意识到这一点,她脑海中又浮现出诺埃说的那些话。   -秦安文还想让你把人直接让给我……我只是她的继子,她却忙前忙后地为我打算,甚至要牺牲你这个亲儿子的利益。   -想不想知道她这些年怎么为我们做牛做马的?她来法国之后好像就彻底把国内的‘家’抛在脑后了吧?   这些话她一个旁观者听着都觉得难以忍受,何况他这个当事人呢?   本来她还想瞒着他,结果诺埃却把事情都说了,甚至还火上浇油。   或许是因为各自心里都藏着事,所以上车前的这一路难得持续着沉默,气氛略显得有些压抑。   即便这样,陆闻别还是和往常一样替她拉开车门。只不过这次俯身的时候眉心不自觉皱了皱,手下意识想去碰腰腹处,又若无其事地停下了。   谈听瑟留意到了他的动作,立刻联想到诺埃还手时的动静,“你受伤了?”   “没有。”陆闻别不以为意,手搭在拉开的车门顶端,示意她坐进去。   她没动,“去医院吧。”   “不至于。”   “你不是说没受伤吗?”   “……”   陆闻别难得被堵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她摆了一道,“觉得没必要才不说的,小伤。”   “这时候逞强有什么意义?”   闻言,他敛眸默然地站了半晌,忽然手上用力,将就着用搭在车门上的那只手把车门给推了回去,“砰”一声响后关紧。   也因此拉近了和旁边那道纤细身影的距离。   他侧过头,垂眸看着她,路灯没能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暖色,反而因为越发深邃分明而显得很有距离感。   “关心我,还是同情?”   谈听瑟一僵,别开脸,“都不是。”   “那就不用管这种小伤了。”他收回手,“上车吧。”   “陆闻别,”她急忙伸手拉住他的手臂,“你能不能别这样。你动手也有我的原因,我怎么可能一句都不问?但这些重要吗,又能说明什么?”   陆闻别动作一顿,回头看她时背着光,眼里的神色看不真切。   谈听瑟怔了怔,下意识松开手。   见状,他垂眸瞥一眼自己的手臂,再抬眸时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脸上,“听到了多少?”   她反应了两秒才明白他指的是和诺埃在走廊上的那场对话,“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   “……他提起以前和我的那些事的时候。”她犹豫一瞬,略过了这之前听到的内容。   可陆闻别却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关于秦安文的也听见了?”   谈听瑟一愣,为他敏锐的直觉,也为他对秦安文的称呼。   而这副表情落在陆闻别眼中已经说明了一切。他轻轻一抬唇角,问出口的话出乎她的意料,“那天她联系你让你承认和诺埃是恋人之前,是不是还让你跟我分手?”   她垂眸默认了,“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嗯。”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磁性的嗓音在夜风里很平静,“小瑟,她的事我不在乎,诺埃触及的底线也只是因为他的不尊重,他不仅在侮辱秦安文,也在侮辱我。我没你想的那么有情有义,也没你想的那么可怜。”   谈听瑟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   “换句话说,我不在乎她是否选择让我给诺埃让步,我在乎的是你会不会真的转而选择他,在乎的是诺埃对你的侮辱。”   陆闻别一直垂眸收敛着一切情绪,直到说完这句,他才掀眼望向她。在她毫无防备的状态中,他沉寂的目光像是要望进她内心深处。   谈听瑟心尖一跳,攥紧手。   他刚才说的话无疑是矛盾的。一方面标榜自己没那么有情有义,一方面对她说的话又截然相反。   “这些话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怕你觉得我冷血到连亲情也不在乎。”陆闻别眯了眯眼,轻轻笑了,“大概我仅剩的那点‘不冷血’都给了你吧。”   谈听瑟已经彻底呆住了。思绪仿佛被抽空了似的,让她脑海里空空如也。大脑给不出对此的反馈,于是她只能这么傻傻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陆闻别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手放下来时掠过她的鬓角与耳朵尖——明明都是属于人类正常的体温,却在此刻有了天差地别的感触。   仿佛两块陌生的磁石相触。   “上车吧。”他收回手,再度拉开车门。   夜风拂过,带走了那点残留的温度,却又在更隐秘的位置温存,再度点燃了从前吹不尽的野火。   谈听瑟手心发烫,低着头坐进车里,系安全带时才发现手有点发软。   这一路上没人说话,只有钢琴曲充当了可有可无的点缀,努力成为每一分氧气间的润滑。   剧院离她的公寓并不远,因此看似漫长的沉默也只过去了不到十分钟而已。她看向窗外,清楚再穿过一条街就要到目的地了。   但有些话明明还没说完。   该说什么呢?   出于善意、象征性地开解几句他和秦安文之间生硬的母子关系吗?不,这不是她所擅长的,这种自以为是又太过亲密的安慰她也说不出口。   解释她没觉得他冷血吗?但从前她确实是这么认定的,至于现在,她真的不知道。   车开过街角,陆闻别放缓车速,准备停靠在路边。   “诺埃的那些话根本没那么重的分量,你下次不用再因为这个替我出头了。”谈听瑟忽然道。   车一个急刹停下,轮胎和路面摩擦出刺耳的响声。   “你……”她攥着安全带,莫名窘迫起来,又抿了抿唇把情绪压下,“那些根本不是事实,不需要在意。”   话还没说话,她就急匆匆地伸手去解安全带。   手腕却蓦地一热。   陆闻别手覆在她手腕上,让她不得不停下手上的动作,“不是真的?”   “不是。”谈听瑟干巴巴地道,不敢抬头,只能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忽然,压在手上的力道一轻,他却张开长指转而将手腕握住,然后往驾驶座的方向轻轻一带。   谈听瑟猝不及防地被带着倾身靠过去,茫然地抬起头时差点碰到男人线条明晰清峻的下颌。   再往上,她视线撞入对方幽深的瞳眸中。   陆闻别紧紧盯着她,眼底压抑着的情绪隐含热烈,嗓音却压得很轻很低,“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谈听瑟呼吸滞了滞,整个人从头到脚地紧张、紧绷,在这种极近的对视中后颈微微发麻。   她竭力忽略乱了拍的心跳,咬了咬下唇,“我不想让别人造谣这种事来诋毁我,也不想让任何一个人误会。”   ‘任何一个人’这五个字的字音被她刻意咬重。   不仅不想被诋毁与误会,也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很蠢,竟然被这种人渣把身心都骗得一干二净。   “听到这句谣言的,只有我。”片刻后,陆闻别微微一笑,目光中若有似无的侵略感寸寸挤压着他们之间仅剩的距离与氧气,“会听到解释的,也只有我。”   所以根本不会有其他任何人,她就是解释给他听的。   谈听瑟的脸微微涨红,手抵住他的胸膛拼命后退,“你——”   没等她说什么,面前的男人忽然闷哼一声,没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捂住刚才被她碰到的胸膛某处,垂眸拧紧了眉。   她呆住,回过神后一下就乱了阵脚,“我,我碰到你伤口了吗?”   说着下意识低头凑近了,想看一看到底严不严重。   下一秒,陆闻别松开她的手腕,转而握住了她一边肩膀,收拢的手指微微用力陷入衣料中,拇指略用了点力气来回在单薄的肩上摩.挲。   仿佛要将热度揉碎了,贴近衣料之下的肌.肤上。   暧.昧、珍视、期待到难耐,方寸间有太多意味在发酵。   他极低地笑了笑。   谈听瑟心慌意乱地仰起脸,四目相对时实在太近,却也更加清楚地察觉到了他片刻的失神。   然后他垂眸,目光缓缓下滑。   察觉到陆闻别目光落在自己唇上的那一刻,谈听瑟喉间莫名干涩起来,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抿唇或吞咽。   像猎物被锁定时,努力不再动弹以缩小存在感的本能反应。   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依然垂着眼微微低下头,缩短了少得可怜的距离。   直到彼此的唇近在咫尺。 第62章 一旦爱了 一旦爱了,有些事只会无师自……   谈听瑟脑海空白了一秒。   意识到他的意图后, 在他即将吻下来的前半秒钟她匆匆转头避开,呼吸交缠到极致后又分离,只剩温热柔软的触感在颊边拖曳出短短的痕迹, 一触即分。   两人近在尺之却又彼此交错, 一时间谁也没有动,各自屏息僵住了。   他们身上的气味缓缓交织, 在相对狭小的车内空间难分彼此。乌木沉香与朗姆酒的味道渐渐与她身上麝香焚香调的冷香融合,于嗅觉中碰撞融化成奇异的滋味, 仿佛舌尖含住了一颗微醺的话梅糖。   她咬住下唇, 余光瞥见男人喉结滚动。   打破沉默僵局的, 是他低低一声“抱歉”, 嗓音微哑。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浅浅掠过她泛红的耳尖,鬓发短短的发梢轻挠耳廓, 痒且战栗。   谈听瑟这才像突然惊醒了似的,一声不吭地转身想要下车,握着她肩膀的那只手却没松开力道。   “我要下车。”她没转过头去看他, 自顾自地飞快道,声音像收紧了的弦。   陆闻别垂眸, 看着她半掩在黑发间通红的耳朵, 不动声色地压下冲动腾起的情绪, 忍了又忍才没抬手摸上去。   他难以察觉地抬了抬唇角, “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电话里说也是一样的。”   “你怕什么?”他笑笑, “我又不会吃了你。”   “谁怕了!”谈听瑟扭头瞪他一眼, 以显示自己很有底气。可对上他好整以暇的目光后, 她强撑起的底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看着她又要别开脸,陆闻别没来得及过多思考就抬手去阻止。   掌心蓦然一热。   他手正好拢住了她半边脸,对比之下她脸只有巴掌大, 双眼震惊地睁大时在脸上占比可观,像极了猫处于警惕中时眼睛的模样。   指腹被她长长地睫毛扫过,痒意若有似无,沿着掌心纹路一直淌进他心口,让某个角落融化塌陷。   “你干什么。”谈听瑟失声喊道,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忙将他的手挡开。   陆闻别手一顿,收了回来。   她忙往后缩了缩,声音干巴巴地迅速岔开话题,避免暧昧再次发酵,“不是有话要说吗?你说吧。”   车内灯散开暖光,和空调暖风一起中和了两人之间还有些不自然的气氛。   余光里,谈听瑟看见陆闻别坐正了微微后靠,沉吟半晌才开口,残存的暧昧氛围随之消散。   “证据已经搜集得差不多了,即便不用你的那份录音,明天媒体的爆料也足够结束诺埃的编剧生涯,但他能利用家里的财富人脉再为自己铺路。”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默默点了点头。   诺埃的父亲,也就是秦安文的现任丈夫经营着一家制药公司,秦安文又以慈善的名义结交、发展人脉,诺埃借助这些力量让自己的事业复苏是非常有可能的。   正想着,陆闻别忽然道:“除非,能给他帮助的人都自顾不暇。”   “……什么意思?”谈听瑟微怔,心里有了某种预感。   “我想解决的不仅仅是诺埃,还包括他父亲的产业。如果这么做,秦安文势必会受到影响,但不至于让她输得太难看。毕竟她有自己的财产,这些年的慈善也不是白费力气。”   “可你们不是母子吗?”她艰难地问,“你这么做,是因为我?”   陆闻别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脸上神色平静未变,回答得半真半假,“不算。”   “那是为什么?”   “她想让我跟她丈夫合作,却隐瞒了制药公司研究与生产都出现了失误的事实,这对他们来说是攸关股价与盈亏的丑闻。她找我,实际只是想找人分担风险,提供资金。如果答应合作,很可能只会血本无归,还会被当成替罪羊。局势就是这样,国界能天然激发仇恨。”   谈听瑟陷入震惊之中。   他们明明是母子,秦安文却像算计竞争对手那样算计他。而他竟然一直对制药公司的隐情一清二楚,或许就是在防备着什么。   可却没人有立场能因此而指责他,毕竟他并不是无缘无故这么做,反击的手段她也无权评判。   如果抛开血缘关系来看,揭发一家制药公司的丑闻对民众来说甚至还是一件好事……   陆闻别停顿片刻,然后才再次开口:“而她希望你和诺埃在一起,除了想解决声誉危机以外,也是看中了和谈家合作的可能。”   谈听瑟哑然,难以抑制地对秦安文感到愤怒与厌恶,却难以分辨催生这些情绪的原因是否包括秦安文对自己亲生儿子的冷血残忍。   现在他们母子间的关系这么糟糕,可想而知从前相处时又是什么样子。   又或者根本没怎么相处过。   “这些……”她舔了舔干涩的唇,“为什么要告诉我?”   毕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他何必这么做。   陆闻别笑了笑,唇角笑弧又很快隐去,“我不喜欢为自己解释,也不擅长。但这一次,我不希望你误会我。有些事我会做,但不是无理由无底线,无论从前现在都是这样。”   联想到前面说的那些,谈听瑟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没有冷血到无缘无故就对亲人出手。   当然,他想说的也不仅仅是这些,还包括从前她对他“冷血、利益至上”的指责。   “我没有立场责怪你。”她讷讷。   虽然他说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她,但她却很难相信。既然她是“受益者”,又有什么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   “没有立场责怪不代表不会误会,”陆闻别嗓音平静而沉稳,“我不想让你再误会我。”   谈听瑟抿紧唇,心里复杂的滋味像是想要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全都堵在了她的喉间,连带着胸膛里微微发酸。   “现在我越来越觉得你曾经说的话是对的,我的确只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他扯了扯唇角,“但你不一样。”   聚光灯下的舞台容不得污垢与错漏,台上只有最高雅的艺术,跟俗与利不沾边,两者是云泥之别。   至少她是这样的。她就该站在最醒目、最光鲜的位置。   谈听瑟张了张嘴,很想说点什么,可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憋得她如鲠在喉,眼眶因为焦急而泛酸。   曾经她用来回击他的话语,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在这一晚的此刻被他这样说出来,忽然让她觉得心酸难受。   “不是这么比较的……”她低声憋出这么一句。   忽然,男人修长的大手在她的头顶摸了摸,力道与温度透出来某种温和的纵容。   “不误会我就好。”他笑了笑,蓦地沉吟似地一顿,“这件事最迟后天就能收尾,等结束后我就会回国,不多打扰你。”   “你……要回去了?”谈听瑟下意识追问了一句。   “嗯。国内有些事不能再推,必须要回去处理。”   她本该松一口气,可轻松之后又莫名觉得心口沉甸甸的,最后只能干巴巴地“嗯”了一声,说不出别的什么。   “不早了,上去吧。”   闻言,谈听瑟点了点头,垂眸慢慢解着安全带,忽然想到什么,抬眸匆匆看了陆闻别一眼。   “诺埃的事的确是你帮了我,作为感谢,你回国前我请你吃顿饭吧。”她局促地抿了抿唇,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大方坦荡,“虽然这么感谢分量太轻。”   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更好了。   陆闻别略显意外地挑眉,笑意沁入眼底,深邃的眉目倏尔愉悦且深情,“好。”   对视的瞬间谈听瑟仿佛被烫了一下,这次没再耽搁,直接转身匆匆推开车门下了车,快步消失在公寓门口。   车依旧停在路边,并没有立刻离开。   陆闻别注视着那道纤细的身影,几分钟后下了车抬头望去,直到那扇窗内的灯亮起后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垂眸,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里的烟盒。   如果是在以前,他一定难以想象自己会为了避免某个误会而解释到这个份上,也不会相信自己能把一些话自然而然地说出口。   一旦爱了,有些事只会无师自通。   **   第二天,谈听瑟和剧院里的其他人一样,看到了两条报道。   一条披露了诺埃从业这些年来的丑闻:潜.规则、剽窃创意,以及从前不为人知的吸.毒史,现在已经被相关机构列为调查对象。另一条则曝光了其父亲的制药公司对研究结果的谎报,以及喂养猫狗做活体实验的残忍行径。   一时间社交平台上的议论铺天盖地,过去发生过又被压下的丑闻被人们旧事重提。一向在公众面前形象良好的秦安文也被波及着受到了不少谩骂,网上的人不仅让她停止这种惺惺作态的行为,还断言她做慈善是在替丈夫和儿子“赎罪”。   “亏我以前还挺崇拜秦安文,没想到……”科琳重重地叹了口气,靠在谈听瑟的肩膀上,“谈,这事你怎么看?”   “只要慈善做到实处,就会有人真正因此受益。”谈听瑟出神地盯着某处缓缓道,“但我们的确不能仅凭这一点就断言一个人的品质,毕竟对一部分人来说,慈善与公益只是他们为自己牟利的手段。”   她忽然想到了两个人——曾经她对公益和慈善在认知上的转变,就是来自于葛欢和蒋力。他们和秦安文是两类人。   曾经她也很敬佩秦安文,但了解多了才发现,不管是作为一个母亲还是一个商人,后者的手段都让人不齿。诺埃和制药公司的那些丑闻更是让人胆寒、厌恶,也让她庆幸自己当初没真的一头栽进去。   所以即便知道这些报道会造成怎样的重创,现在对秦安文和诺埃她也没有丝毫的同情。   ……   事情一直在发酵,舆论也始终没有消停。   然而舆论风暴之下,谈听瑟确实在各种意义上都“安全”了,毕竟诺埃等人已经自顾不暇。   “看我干什么?”陆闻别眉梢微动,好整以暇道。   谈听瑟立刻别开眼反驳:“你看错了。”   她只是觉得秦安文可能会找到他大吵一架,所以想从他表情中看出一点端倪。然而他面色如常,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也没发生,还是他把情绪藏得太好。   两人安安静静地吃完了一顿午餐——放在几个月前,谈听瑟根本无法想象这一幕。   那么,吃完这顿饭,等陆闻别启程回国之后他们之间就很难再有别的交集了吧。这样很好,本来他们就应该尽快回归不相交的生活。   虽然一顿饭还不清全部,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算“两清”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和她预料的有了点差别。   “你已经把单买了?”听到侍者的说明后,谈听瑟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人。   陆闻别好像看穿了她心里的打算,看着她笑了笑,“让我给‘以后’留个借口吧。”   谈听瑟一怔,脑海里浮现无数种应答的方式,最后却鬼使神差地只以沉默回应。   沉默即默认。   反正一顿饭也还不清……她胡乱想着,用整理鬓发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离开餐厅后,陆闻别先驱车送她回了剧院。一直到快下车的时候她也没问他究竟是几点的航班,或者是不是现在直接去机场。   反倒是他主动开口:“我四点的航班。今晚开始没办法接送你了,记得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明明接送只是这几天的事,却被他说得像是要改掉一个长久的习惯。   谈听瑟心里蓦然一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到了他这句话的暗示,竟然觉得有点不舍。   她觉得自己可能疯了。   “我知道。”她垂眸道,语气里夹杂着一点难辨缘由的不满,“以前我每天都是自己往返,不是一样好好的。”   他笑笑,“嗯。”   “那,我下车了。”   “好。”陆闻别下车绕过车头,替她拉开车门。   谈听瑟尽量让自己神色如常,可是一时间竟然忘了怎样才是“平常”,只能闷声不吭地下了车,径直朝剧院大门走去。   身后迟迟没传来车门关上的声音,她心跳有点快,果然在下一秒就听见那人喊道:“小瑟。”   她脚步顿住,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   “那天还有一句话忘了告诉你。”陆闻别目光幽深且沉,唇角却往上勾起一点弧度,“既然你没和严致在一起,那什么时候能给我一个和他公平竞争的机会?” 第63章 依照本能 我真正想看的,是你   “他走了?”   “嗯。”   “就……这么走啦?”科琳瞪大眼。   谈听瑟点点头, 托着下巴若无其事地轻咳一声,“有什么问题吗?”   “他千里迢迢来巴黎见你,还帮你解决了这个麻烦, 我还以为……结果竟然就这么直接回国了。”   “你以为什么?”   “欸, 你非要让我把话说的这么明白?还是说你有什么想听到的答案?”科琳坏笑。   “我才没有!”   “那他的猫呢,带走了吗?”   “……没有。”   “你看!我就说嘛, 他肯定是故意用猫来制造机会,果然是这样。”   “你别乱猜, 只是忘了带走而已。”   “如果他是真的想自己养这只猫, 让你暂时帮他养几天, 又怎么会忘得一干二净?而且现在既然想起来了, 让你帮忙把猫托运回去不就好了。”   谈听瑟理直气壮地瞪了科琳一眼,“你就这么想让猫走?之前不是还说想去我家看看它吗?”   “我是想去啊!不对, 你别岔开话题嘛!”科琳笑嘻嘻的,“这样吧,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就行。”   “什么问题?”   “这几天, 他有没有以猫为借口联系你?”   谈听瑟目光飘忽一瞬,又坚定地落在某一点, “没有。”   “真没有?”   “真的没有。”   闻言, 科琳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不可能吧, 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为什么要在这种问题上骗你?”谈听瑟无辜又坦然地回望过去。   反正陆闻别基本上也的确只问和猫相关的事, 她作为一个负责任的主人回复一下无可厚非, 也问心无愧。   ……虽然这么想着, 但实际她还是觉得心虚。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下意识就隐瞒了实情。一开始她也试图笃定陆闻别联系自己是真的只为了关心猫,可直觉却一直在暗示她,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像那顿午餐一样, 他提前买单就是为了给以后留一个“借口”。   而更可怕的是,她明明知道他的意思,却装傻、默认。   谈听瑟清楚自己其实早就开始心软了。从她故意说那些伤人的话会觉得有罪恶感开始,再到现在,她已经越来越难以做到再立起心防。   她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事到如今会心软、动摇,也是人之常情吧?   虽然她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   “那好吧,不说这个了。”科琳道,“我什么时候能去你家?照片里的真蓝太可爱,我眼馋好久了。”   谈听瑟回过神,“随时都可以。哦,对了,下周一我一个朋友会来法国玩几天,就是我一直给你说过的那个葛欢。你们肯定合得来,到时候你们都住在我那儿。”   “好好好!这安排我喜欢。”   周末谈听瑟拉着科琳去了趟超市,一方面是为了补给家里的食材和日用品,另一方面也是作为日常生活的消遣。下午科琳没回家,直接就提前在她公寓里住下了,两人一猫过得格外惬意。   晚饭后,科琳抱着真蓝来回走动消食。谈听瑟靠着阳台栏杆,打开冒出红点的微信图标。   消息列表里有两栏都显示有未读信息,并排放在一起的两个名字让她瞳孔紧缩,蓦地想起陆闻别回过那天跟她说的这句话。   -既然你没和严致在一起,那什么时候能让我和他公平竞争?   当时听见陆闻别这么说,谈听瑟本能地反驳,认为他的措辞会让人误会。可陆闻别却又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同样是男人,她能看得清严致的心思与企图。   她身边除了像杰拉尔这样因为工作而结识的伙伴,就只有严致这一个异性朋友。这几年里严致和她一直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所以即便偶尔有某种猜测,她也会下意识地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现在陆闻别的话她不知道该不该信,脑子里却浮现出过去的许多画面,让她不由自主一遍遍添油加醋地剖析。越是想她就越尴尬窘迫,也越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严致。   毕竟从前她能和严致随意自然地相处,也是因为对方和她之间的关系轻松坦然。   【严致:最近排练还顺利吗?】   【陆闻别:这两天猫怎么样?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我让人送去。】   谈听瑟盯着这两条消息,一阵头疼。   如果陆闻别说的是真的,严致不挑明她也没办法明着拒绝,但却可以保持距离。   于是她点开和严致的对话框,中规中矩地回了个“挺好的,很顺利”,然后皱着眉飞快地退了出来,转而点开陆闻别的消息。   “谈,你在干嘛呢?快过来快过来。”科琳抱着猫扭过头随意瞥她一眼,“来帮我和真蓝拍张照吧。”   谈听瑟吓了一跳飞快倒扣住手机,“来了来了。”   ……   数千公里外的松城,男人一手拿着手机,一手轻叩着桌面。   半晌过去,最新消息还停在他最后发出的那句话上,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复,连“正在输入”的字样也没有。   他只能先把手机放在一边,转而翻开了面前的文件。   **   几天后,葛欢抵达了巴黎,谈听瑟和科琳一起去机场接人。   这些年的工作性质特殊,所以葛欢的法语水平足够应付日常交谈,实在不知道怎么表达的就用英语代替,所以能跟科琳无障碍交流。两人也的确像谈听瑟想的那样一见如故,方方面面都很聊得来。   晚餐时破例没控制卡路里,也放宽了酒精限制。三个人坐在地毯上说笑,矮几上是吃了一半的餐点,以及几个漂亮的酒瓶。   谈听瑟从没放纵自己喝醉过,既是自律,也是害怕真的有酒后吐真言这回事,导致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或者做了不该做的。从前和陆闻别睡了的那晚算是喝的最多的一次了。   今晚也是一样,她只喝到微醺,这种状态也不会影响明天训练的生理状态。   只不过喝得放松了,她就把之前一直提心吊胆的事一不小心给抛在脑后,所以看到陆闻别打来的电话时她先是愣了愣,接着吓了一跳。   “怎么了?”葛欢挑眉看着她。   谈听瑟不动声色地把手机翻过来盖住,“没怎么。”   投影幕布上的电影画面还在继续,科琳和葛欢激动地讨论着情节,很快又投入到电影里去。   谈听瑟余光悄悄看了看她们,状似随意地把手机拿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着两个浮窗,一个是未接来电,一个是他的微信消息:在忙?   她又等了两分钟才回道:没有。   【陆闻别: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谈听瑟:怎么了?】   【陆闻别:我想看看真蓝。】   谈听瑟愣了愣,酒后思绪转动得有点慢,径直问道:【电话里怎么看?不是应该在视频电话里才能看到吗?】   【陆闻别:嗯,那就视频吧。】   ……什么?不是,她什么时候说要视频了!   谈听瑟正茫然失措时,视频通话的请求就突然出现在了屏幕上,手机顿时变成了一块烫手山芋,让她差点一把扔出去。   “谁在这个时候给你打视频电话?”忽然,葛欢的声音又幽幽地在身后响起。   谈听瑟手一抖,差点按到绿色的接听键,惊魂未定地转过头控诉,“你,你怎么靠近都没声音!”   “电影音效盖住了嘛。”葛欢笑眯眯的,“去接呀?”   “……我又没说我要接。”   “可你也没挂。”   “葛欢!”   “好好好,我不说了。”葛欢做了个给嘴拉上拉链的动作,又往后靠了回去。   谈听瑟咬着下唇,最后一把捞起在地毯上睡成另一块长条毛毯的真蓝,飞快地走进卧室关上门。   睡懵了的真蓝:“喵?”   太久没接,视频通话已经挂断了。她没有回拨,对着伸懒腰舔毛的真蓝拍了个视频发送过去。   【谈听瑟:刚拍的,你看吧。】   她忐忑地盯着手机,很怕他又打来视频电话。   这回屏幕顶端的名字那里变成了“正在输入”,很快这四个字又消失不见,最后对面发过来的是一条五秒的短语音。   谈听瑟愣了愣,盯着这条消息半晌,最后犹犹豫豫地举着手机贴近耳边,屏息点开。   这条语音消息安静没有杂声,因此男人的嗓音得以清晰又纯粹地钻入她耳中,如细小的气流振动摩擦着空气,磁性而低沉。   “或许你知道,我真正想看的,是你。”   谈听瑟一怔,下一秒想也不想就把手机扔到床上,用手捂着自己的耳朵揉来揉去,纤细的手指间露出通红的耳廓,不知道是被揉得充血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她倒在床上,缩成一团不动了。   “喵呜?”真蓝软软的肉垫踩上她的手臂,毛茸茸的大尾巴‘啪’一下轻轻甩到她脸上盖住。   “……真蓝!”谈听瑟挣扎着从它尾巴下面露出脸来,恨恨地一把把它抱住,“怎么你的主人欺负我,你也欺负我?”   “喵呜。”   “你承认啦?过分!”   “喵呜。”   “不对,现在我才算是你的主人啊,我说他是你的主人你承认什么?上次你还咬他呢!”   真蓝再一次喵喵叫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科琳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谈,你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躲在房间里?”   谈听瑟‘噌’的一下坐起身,“我……我刚才接了个电话!马上出来!”   说完,她又回头去看扔在一边的手机,那种羞恼、忐忑又茫然的感觉再次涌现,或许……里面还夹杂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吧。   陆闻别猜的没错,如果她真的只认定他是想看猫,为什么会慌到连电话都不敢接?   谈听瑟重重地叹了口气,纠结了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能回什么,最后干脆不准备回了,抱着猫就走出了卧室,把手机关在了门内。   ……   看完电影,三个人洗漱后躺在同一张床上。   不管是哪种朋友、哪种年纪,只要是好姐妹躺在一块儿,总少不了夜话时间。   她们东拉西扯地聊了半天,话题又回到感情上来。葛欢谈了谈自己上半年在工作和旅行中的几次艳.遇,科琳扯着被子骂自己的前男友。   最后两个人同仇敌忾地讨伐谈听瑟:“我们说了半天了,那你呢?”   大概是今夜氛围太好,微醺后情绪又太放松,当然,最重要的或许还是因为已经把某些事放下了。所以谈听瑟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分享了自己的“秘密”。   听完之后,三个人一起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葛欢若有所思地开口:“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你真的有回避依恋的倾向,不容易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但是医生告诉你这个,肯定不是为了让这个成为你的枷锁,阻止你去尝试,相反,她是希望你放下心里负担。”   谈听瑟“嗯”了一声,“我知道。”   “同样的,你也不要用过去的一些东西,当作自己现在前进的借口和障碍。”   心事被戳中,她讪讪地抿了抿唇。   科琳伸出手捏了捏她的手臂,“她说的对,不考虑别的,跟着你的心走就行了。”   “可是……”谈听瑟闭着眼,窘迫地清了清嗓子,“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真的不知道吗?”葛欢语调又变得不正经起来,充满了揶揄和打趣,“如果真的不清楚,你又是怎么依照本能做选择的?”   “什么选择?”   “同样是喜欢你的人,为什么严致你就能毫不犹豫地决定保持距离,但陆闻别就总是让你失去判断力和行动力?”   谈听瑟一僵,小半张脸都缩进被子里,“我还不确定严致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这一次,葛欢和科琳整齐地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们笑什么!”她羞恼地各拍了两人一下。   科琳按捺不住地解释道:“多简单啊!都还不确定呢,你就忙着要划清界限了,另外那个板上钉钉的怎么还好好的?”   闻言,谈听瑟彻底僵住。   ……   “夜话”之后,谈听瑟别扭纠结了两天,最后自己慢慢缓过劲儿来,破罐破摔地决定顺其自然。   她在法国,陆闻别在国内,两个人地理距离上隔了数千公里,以后有多少再见的机会都很难说,就算再见了也没办法预料是怎样的情形。所以现在想这么多,完全是白白给自己增添烦恼。   刚开解完自己,一低头,又看见陆闻别发来了新的微信消息。   谈听瑟:“……”   烦人!   ……   两人这种多数微信、偶尔电话的联系方式就这么持续了下去。频率并不高,但也渐渐成为了日常的一部分。   一开始话题确实都围绕着真蓝,只不过等谈听瑟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之间谈及的内容已经从猫延伸到日常的方方面面了。虽然只是不时的寒暄和闲聊,却实实在在地将他们的关系维持在一种奇异的和谐中。   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   某天,谈听瑟忽然收到了聂显的邮件。文字消息很简短,附件是一份电子邀请函。   又过了两天,一封跨国信函送到了她的手上。虽然一封是电子版一封是实物,但都是同一个人发来的,表达的也是同一个意思。   ——聂显婚期定了,想邀请她回国参加婚礼。 第64章 这一个吻 冬日未尽,万物复苏……   手机立在一旁, 保持着视频通话的界面,屏幕又被四个人分割成了四小块。   “堂姐,听说你养猫了?快让我看看……啊啊啊好可爱啊!这长毛, 手感一定特别棒。”谈佳念嚷嚷个不停, “等什么时候我去法国,一定要亲手摸一摸。”   谈听瑟没在摄像头前露脸, 自顾自在一旁拌沙拉,让真蓝霸占了属于自己的四分之一个屏幕, “好啊, 它胆子大, 不怎么认生。”   “看得我好心动, ”谈佳念感叹,“真想养一只。”   谈佳怀泼了盆冷水, “你?你还是先把自己照顾好吧。”   “爸,你看他!”   “好了好了,你这当哥哥的老打击妹妹干什么,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幼稚。”谈捷无奈,“不过你确实应该慎重考虑。至于小瑟, 那么大的公寓就她一个人, 养只猫肯定温馨不少。”   谈听瑟笑了笑, “的确温馨不少。”   四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 谈捷忽然问:“对了, 小瑟, 过年你会回来吧?”   她心跳蓦地漏了半拍, 面上却不动声色,片刻后才轻声道:“应该……会吧。”   “那就好。平时我们都分隔三地,各自隔着几千公里远, 这次你和佳怀、佳念一起回来,我们一起吃团圆饭。”   谈听瑟眸光有一瞬间的黯然,“嗯,好。”   团圆饭?   可她的小家已经没有了,谈捷和他的儿女自成一个小家,那终究不是属于她的。   ……   沙拉拌好之后,视频通话也结束了。   谈听瑟抱着碗在地毯上坐下,一边咀嚼着羽衣甘蓝和虾仁,一边用手机翻看着某品牌的官网,准备挑几件新的练功服。   不知道是不是被刚才那通电话影响,她忽然久违地想起了过去处于高压管教下的生活。如果是以前,父母是绝对不会允许她吃饭时这么不像样的,更不可能允许她吃饭看手机。   结果现在她都自由生长成这个样子了,也不会有人再来管她了。   谈听瑟眨了眨眼,缓解着从心底蔓延到眼眶的酸意。   心情平复后,她再次垂眸去看屏幕上简洁的黑白两色官网界面,接着想要伸手把页面往下滑动。   指腹落下去的前半秒,屏幕上的画面突然变成了陆闻别的来电显示,她的手正巧点在了绿色的通话键上。   ——秒接。   谈听瑟:“……”   “……”电话那头的男人显然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接了,安静了几秒才意外地道,“小瑟?”   “刚才正在给别人发信息,不小心点到了!”她急匆匆地解释,咬字短而快,像倒豆子似的,“纯粹是手滑,误触!”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按了免提,把手机放在一旁,无意识地握着叉子乱戳碗里的一只虾。   “我知道,这不像你。”陆闻别轻笑,慢条斯理地问,“在干什么,吃饭?”   “已经吃完了。”她轻轻放下叉子,没发出声音。   他淡淡“嗯”了一声,仿佛在沉吟着什么,“聂显说,你会回来参加他的婚礼。”   “他告诉你了?”   “没有。”   “那……”   “我亲自问的。”   谈听瑟抿着唇,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也能被他说出别样的暧昧与暗示来,但又不戳破窗户纸,只在她脑海里掠过窗外的一点影子。   她含糊地“哦”了一声,仿佛漠不关心。   “于是他借此机会敲了我一笔。”陆闻别话锋一转。   “……你给了他什么?”   “也没什么,车库里的一辆车而已。”   谈听瑟语塞。而已?他车库里的那些车有低于七位数的吗?   “只是一个消息而已,就算不给车,他也不会不告诉你吧。而且你总有别的方法能查到。”   “替我心疼了?”他声音里明明带着笑,却又故作正经,“一辆车而已,提前贿赂一下。不过,家里确实缺一位女主人替我管银行卡。”   谈听瑟一下往后缩到了沙发上,没好气地飞快道:“跟我提这个干什么。”   “好,不提了。”陆闻别低笑出声,接着假惺惺地轻咳一声作掩饰,“看来下次再有这种事,我还是亲自问你比较好。你会告诉我实话吧?”   “我为什么要说假话?”她故作漫不经心地反问。   “那好。聂显婚礼之前还有除夕,回来吗?”   谈听瑟没想到他紧跟着就问这个,顿时卡了卡壳,最后若无其事地道:“还不确定,也可能不会吧。”   陆闻别好整以暇地“嗯”了一声,“那就是可能会回来了。到时候我去接你。”   “……你不要随便曲解我的意思!”她拔高嗓音,却显得外强中干,色厉内荏。   正说着话,腿上突然一痒,谈听瑟还没低下头就看到了真蓝的大尾巴,没忍住笑出了声,想也不想就弯腰把猫抱了起来,压低声音逗弄,“你躲在底下干嘛呀,怎么不上来?”   一抬眸,余光扫过离脸不到二十厘米的矮桌,还有摆在上面开着免提的手机,她整个人立刻僵住了。   回想起刚才自己的语气和声音,谈听瑟窘迫到想把自己彻底缩起来。   平时只有她和真蓝在家,已经养成了随口和猫咪说话的习惯。没人旁观,真蓝又只是一只可爱过头的小猫咪,所以她说话时的口吻和声音会不自觉变得黏糊糊的,很像是在掐着嗓子装可爱。   现在被陆闻别听见……在她看来几乎是社会性死亡了。   谈听瑟满脸通红,攥着手凑到手机前,努力让语气语速都正常,干巴巴地强行憋出一句:“你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陆闻别手机紧贴耳边,喉结微微滑动,眯着眼故意拖长尾音,“让我想想……”   然而占满整个脑海的是她刚才软绵绵的那两句话。他手机离耳边近,猝不及防听到时连带着手臂发软,胸腔都被甜得发麻。   像熟透了的水果,一压下去溢出糖浆似的汁水。   越回想,呼吸就越紧。   “陆闻别?”   他瞳孔一缩,视线聚焦,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旁边的钢笔,“没别的事了。”   “那我挂了。”她匆匆说完,耳边就只剩一声声的忙音。   **   天气越来越冷。   谈听瑟提前订好了回国的机票,并拜托科琳替自己照顾好真蓝。她计划在除夕前一天抵达松城,勉强倒一下时差之后就跟谈家人一起吃团圆饭。   然而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临出发前科琳摔倒导致手臂骨折,等谈听瑟把人送到医院安顿好后已经是深夜,早就错过航班好几个小时了。   “那怎么办?”科琳白着脸,神色恹恹,“你快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赶紧买票赶回去。我知道除夕对你们来说很重要,不要因为我耽误了。”   谈听瑟不为所动,“你这样我怎么可能放心走?”   “有什么不放心的,明早我就打电话让我男朋友来陪我,你待在这儿反而碍着我们。而且以前你做完阑尾手术不也让我先走了吗?你不能有两套标准。”   “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把话都给我堵死了。”谈听瑟好笑道,“可你赶我也没用啊,现在都这么晚了,就算能买到早一点的票也可能赶不上,还不如后天再回去。能在大年初一或者初二团圆也一样。”   “那……你不着急见陆先生吗?”   “我为什么要着急见他。”   “别嘴硬了,这段时间你对他态度上的变化我都看在眼里,这次回国肯定也是因为想见他吧?”   “你别乱猜,好好养伤吧。”谈听瑟没好气地给科琳盖上被子,“你手术前他给我打过电话,我跟他说了,明天不会回去了。”   决定除夕要回去之后,她一直有点紧张,这份紧张无疑是因为要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与相处模式面对他。   因此发现不能如期回去的时候,她甚至松了口气。   科琳问:“他什么反应?”   “能有什么反应。”谈听瑟垂眸,“我说了是因为你受伤,需要留下来陪你。”   陆闻别的确没有什么反应,没有失望也没有别的情绪,简直平静过头,反倒让她觉得有点悻悻的。   “真的假的……”   “好了,别东想西想了,快睡觉吧,养足精神骨头才能快点愈合。明天我给你订中餐厅的骨头汤喝。”   听见“骨头”这个词,科琳的表情难以察觉地僵了僵,垂眸忧心忡忡地看了眼自己的脚踝。   ……   第二天一早,科琳的男朋友赶了过来。因此谈听瑟没有多留,订好骨头汤的外送后就识趣地离开了。   一夜没睡好,她精神有些昏沉,却还是出于某种“仪式感”去超市买了不少新鲜食材回家。期间她看了好几次手机,却一直没收到陆闻别的任何消息。   她把手机放到一边,垂眸默默吃自己的午餐,可惜胃口不佳,没吃多少就起身回卧室补眠去了。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   闹钟响后,谈听瑟起床洗漱。   钟点工昨天来做过大扫除,整间公寓都整洁得不得了,也空荡得厉害。她无所事事地抱着真蓝玩了一会儿,心里空落落的。   忽然,门铃响了起来。谈听瑟放下猫去开门,然而看清来人的脸时,她整个人倏然呆住了。   门外的男人穿着烟灰色的大衣,里面是衬衣马甲西装,肩膀与发丝上有微湿的雪痕。他眉眼间隐有倦色,整个人略显风尘仆仆。   可那张脸依旧英俊沉稳,眼里是浸过寒风雨雪的深情,让她浑身浅浅腾起战栗。   室内的暖灯与空气,一点点融化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雪,淅淅沥沥的水痕让她心口一片潮湿。   震惊、怀疑、难以置信,还有真切存在的惊喜与雀跃。   冬日未尽,万物却有了复苏的趋势。   “你怎么……”好半天,谈听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微微一笑,“来见你。”   这三个字简简单单,好像数千公里的距离只是短短一段车程。   她讷讷,“可是今天是除夕。”   “我没什么需要团圆的人,”陆闻别轻轻挑眉,“如果你也不收留我,那我只能一个人在酒店过了。”   说话时,他一直深深地注视着她。哪怕嘴上说的再云淡风轻,可眼底却全是压抑的想念。   谈听瑟眼眶和心尖一起酸了酸,脸颊和耳朵却一点一点地热了。   这几个月她和陆闻别只通过微信和电话联系,相处的确平静自然了许多。可也正因为缺少实际的接触,见面后他们的关系好像突然变得割裂了起来,又陌生又熟悉,让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这感觉怎么那么像网恋奔现啊……   “还是不能让我进去?”陆闻别忽然问。   谈听瑟猛然回神,只犹豫挣扎了一秒,然后就朝旁边让了让。   她很重视生活中的边界感,如果是从前,或者是几个月前他送宠物用品来的那次,她是不会让他踏入公寓这么个人而私密的空间的。   不过这一点不用让他知道。   然而她不说,有人偏偏要问。   “严致有没有来过?”他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唇角笑弧也没变过,却转头定定地看着她。   谈听瑟重重关上门,张口正要回答,停顿片刻后神色却又蓦然软了下去。   今天是除夕,看这个时间,他应该是昨天接到电话后不久就启程赶了过来。而且,他也没有可以团圆的亲人。   想到这些,她就说不出不好听的话了,“来过。但来的那两次都有其他人在场。”   陆闻别怔忡片刻,慢慢走近了,眼里涌动的情绪也渐渐变得深沉,“所以,我是第一个单独进来的男人。”   谈听瑟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就忽然落入了一个仍带着室外寒意的怀抱中,脸颊贴上了他大衣的衣襟。   他抬手将她抱住,因为身高的差距,不得不微微俯身,将下颌抵在她头顶。   “只是一个拥抱。”陆闻别哑声道,“让我抱抱你吧。”   剩下所有的言辞,都诉诸于他揽住她后背的掌心中。掌心热烫的温度,隔着不算厚的家居服,被克制而又无法忽略的力量推动着贴上肌.肤。   他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肩胛骨。   谈听瑟呆住了,浑身微微抖了抖,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里她陷入了挣扎,可很快就手脚发软地妥协了。   反正只是一个拥抱而已,就算对陌生人来说,也是最平常的礼节。   她手指微动,没有抬手回抱他,可也没有推开。   “你别多想,我只是觉得……反正我们两个都没有家人可以团聚,异国他乡一起过除夕也不是不行。”   “嗯。”陆闻别闭了闭眼,心里被前所未有的希望与满足充满,涨得发热发酸。   这一抱就抱了好一会儿,越抱越舍不得松开。   “你准备这样抱到什么时候……”怀里的人闷闷道。   他笑了,揉了揉她后脑的发丝,把人给松开了。   “就算这样也不能代表什么……”谈听瑟转过身嘀嘀咕咕,在玄关和客厅焦躁难安似地乱转。一会儿整理一下挂着的钥匙,一会儿打开鞋柜看一看,好像很忙的样子,可也没忙出个什么名堂来。   只有通红的耳朵泄露了端倪。   陆闻别忍笑忍得辛苦,抬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作为掩饰,“在找什么?”   “……拖鞋!”谈听瑟背对着他站得笔直,“我这里没有你能穿的拖鞋。”   “我出去买。”他抬脚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回头看她,“顺便买点儿别的东西。晚上想吃什么?”   她愣住,“你会做饭?”   “嗯。”他挑眉,忽然想起了几个月前情人节那晚,亲手熬好又被他扔掉的粥。那之后他花了不少时间跟徐叔学做饭,觉得总能用上。   陆闻别垂眸,敛去眼底的神情。   谈听瑟摸了摸耳朵,别开视线,“我都可以。”   其实家里有今天刚买好的菜,可她却决定不说。或许是觉得自己同意他进来的决定有些匆忙,这种相处的氛围也让她慌张无措,所以才想再给自己一点缓冲的时间。   陆闻别应了声“好”,开门出去了。   谈听瑟傻傻地看着紧闭着的门,半晌猛地蹲下来抱住了自己的腿,把脸埋在了臂弯里。   ……   一小时后,陆闻别回来了。   这次谈听瑟做足了心理建设,相处起来自在了一些。而刚才躲起来的真蓝这会儿也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站在她面前警惕地看着陆闻别,张嘴喵呜喵呜的叫着。   她心里莫名舒畅轻快起来,弯腰抱起真蓝站在男人对面。   “你这次离开的时候,是不是要顺便把真蓝带走?”   陆闻别动作一顿,转头望过去。   一人一猫站在面前,两双眼睛的形状有些相像。他扫了眼真蓝,抬眸将目光定格在她脸上,似笑非笑。   “比起猫,我更想把人带走。”他将食材一样样拿出来,“我还以为你知道,它是我特意买给你的。”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她目光飘忽,“那你为什么不直说啊。”   “直说的话你会收下?更何况,那样的话我还怎么找借口联系你?”他语气坦坦荡荡。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决定说实话了?”   “想试试靠我自己能不能把人留住。”陆闻别手放在料理台上,勾唇盯着她,“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谈听瑟转身,去架子上拿猫咪的零食。   真蓝已经知道她这个动作是意味着什么了,忙急切地喵喵叫起来,还亲昵地来蹭她,“喵呜。”   她抑制不住地笑起来,很小声地说:“馋猫。”   开放式的厨房里,陆闻别抬头看着不远处一人一猫的互动,有点挪不开眼。   直到打开塞了不少东西的冰箱,他目光才一顿,忽然笑了。   他没揭穿撒谎的某人,一边将牛肉跟西芹放在一起,一边分神随意问道:“家里有红酒吗?”   背后却没传来回答,他回身望去。   谈听瑟沉默着继续喂猫,只不过脸上的笑容都隐匿下去。   氛围隐隐有些变了。   一瞬间,陆闻别蓦然明白了,短暂的怔然后眸光有些复杂,稍稍错开视线,“不是用来喝的,做菜用。”   过去酒后酿成的错误,他不会再犯。   “……在你手边的柜子里。”她垂着眼轻声道。   陆闻别俯身拉开柜子,长指点了点,挑出一瓶红酒。   “要帮忙吗?”   他掀眼,“不用,等着吃就行。”   谈听瑟点点头,抱着真蓝坐在客厅沙发上。   客厅的灯全都关了,只有投影仪还亮着,看不清肤色和表情的昏暗环境给了她自在的空间。   突然,严致一通电话打了过来。她犹豫了会儿,悄悄起身溜进房间,没注意到厨房里的男人蓦然抬头,目光如影随形。   十分钟后,谈听瑟从卧室里出来。   “谁的电话?”她冷不防听见陆闻别问道。   “严致。”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没多久晚饭做好,两人安安静静地对坐着吃完,谈听瑟自觉地站起身准备收拾餐具拿去清洗,伸出去的手却被陆闻别轻轻挡开。   她只好站起身,转身来回踱步消食,真蓝就在她脚边扑腾。   没几分钟,身后一阵乒铃乓啷的重响。   真蓝被惊得一溜烟冲向沙发底下,谈听瑟也吓了一跳,一转身就看见那道高大的背影僵硬沉默地站在洗碗机前,机器里外都是一片狼藉。   “怎么了?”她匆匆走过去。   陆闻别轻咳一声,“可能……”   “你是不是不会用洗碗机?”她狐疑。   他顿时拧眉,“怎么可能。”   话音刚落,谈听瑟脸上只剩下微妙的表情,仿佛明明白白写着:白活这么大岁数了。   陆闻别:“……”   怪他只学会做饭,没学会“售后”。   谈听瑟花了几分钟收拾残局,等回到客厅时,矮几上已经摆满了水果、饮料和零食,包装大多是粉蓝两色——买零食都没摆脱的家长式审美,一看这些东西就是为她准备的。   她扫一眼包装,意外发现好像都是现在年轻人喜欢吃的,“你怎么会想到买这些?”   “我问了超市里和你年纪相仿的人,觉得你这么大的小姑娘应该会喜欢。”   谈听瑟一怔,心里某种奇妙的滋味在慢慢发酵。   其实她是不可以吃零食的,因为要控糖控碳控油,避免发胖。可是此情此景,她又不舍得拒绝他的好意。   最后她就着微弱的光线,从零食堆里挑出一盒黑巧。   余光里,男人微皱的眉心随着她的动作一点点舒展开。见状,她唇角微微翘起,又被她小心地抿住。   眼前是国内某晚会的画面,只不过两人都看得有些心不在焉。   想象着国内可能会有的热闹情形,谈听瑟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可胸腔却又微微发热,好像在渐渐充盈,让人觉得很踏实、平静。   除此之外,还有忐忑与紧张。   刚才一个人坐在客厅时,昏暗的环境让她有安全感,可现在跟陆闻别一起坐在这里之后,一切好像都变了。   黑暗里仿佛蛰伏着蠢蠢欲动的什么,充斥着男人若有似无的压迫感与侵略感。   他真的只会这么安安静静地看完这场晚会,过完这个除夕吗?   谈听瑟眼眸微动,刚想用余光打量旁边,身侧的男人忽然坐过来了一点。   “小瑟。”   她浑身一紧,坐直了身子,“怎么?”   陆闻别声音淡淡的,“吃饭之前,和严致聊什么聊了那么久?”   “哪有很久。”   “十分钟。”   她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他,“你计时?”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谈听瑟舔了舔唇,“……其实我还给二叔和堂弟堂妹他们打了电话,所以才那么久。”   “那跟严致都说了什么?”   “你问这么多——”   ‘干什么’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她就忽然失声,在昏暗中怔怔地瞪大了眼睛。   因为她的左手,被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给握住了。一开始他只是轻握着,后来就舒展五指,将她的手完完全全地包裹,指腹还来回摩挲着她的手腕内侧。   那个位置,痒且脆弱。   “想知道。”他说。   谈听瑟心脏咚咚咚地跳着,既重且快,让她心慌意乱。   “他问我到家没有,在干什么。”她强自镇定地盯着屏幕,“我回答了他,没了。”   “怎么回答的?”陆闻别把玩着掌中那只纤细的手,又无数次抚过她凸起的腕骨,“你告诉他你已经回国了,正和家里人在一起,是吗。”   谈听瑟不说话了。   几秒钟后,她手背上忽然一热,这热度是种别样的柔软,人浑身上下有这种触感与软度的,只有……   她触电似地轻颤,蓦地转过头。   男人双腿交叠坐在旁边,此刻正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他的唇现在还印在她手背上。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维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抬眸看了过来。   两人的手挡住了他下半张脸,深邃立体的眉目因此在光影之下显得更加犀利,更有侵略意味。   那目光灼热得让她不敢再看他。   正要抽回手转开脸,陆闻别忽然倾身凑近。   “小瑟。”他声音很低很轻,抬手轻抚她后脑柔软的发丝,不动声色地将她揽向自己,直至鼻尖相触,“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谈听瑟心跳已经快得不像话,大脑接近停摆,只清楚唯一一件事。   她可以把他推开。   陆闻别垂眸,盯着她的唇。他眉骨很挺,眼窝很深,影子折在眉眼之间时,铺开令人屏息的英俊与迷人。   下一秒,他扣在她后脑的手微微用力,再略低下头。   力道压在唇上时,谈听瑟被迫仰起头,闭上眼承受这一个吻。 第65章 新年快乐 这次他的选择恰好与她合拍……   吃掉小半块的黑巧脱手掉了下去。   谈听瑟的手指下意识动了动, 却只是徒劳地拨弄着空气,让自己重心失衡,最后按在了那一块因暖气而微微融化的黑巧克力上,   掌心发烫、战.栗, 温度加速着融化,滑腻的巧克力酱在掌下被歪歪扭扭地涂抹开。   她另一只手紧张地揪着男人的衬衣领, 张开唇任由他吻得深入,发麻发软的感觉从后颈一直延伸到脊背与尾椎骨。   而他紧扣在她后脑的手也慢慢下滑, 揽在她后背与腰上。   唇.舌仿佛在此刻集中了浑身上下所有的敏锐感官, 神经接二连三地被轻碾、舔.舐、裹挟, 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与承受。   谈听瑟浑身发软, 忽然整个人一轻,被陆闻别抱起来放在他腿上坐着。   右手掌心与融化的巧克力脱离, 牵扯出粘腻的、湿答答的响动。   谈听瑟跌入他怀中时,用仅剩的一点理智收着手,用手背撑住了他的胸.膛, 才没蔓延这一片狼藉。   仍放映着的晚会成了背景音,好像被无形的玻璃墙面隔绝在外, 成了雾蒙蒙的声响。落在近处的, 只剩自己凌乱的心跳、彼此急促的呼吸。   陆闻别两只手搭在她左右腰侧, 长指横亘在凹陷的脊柱沟上, 他不自觉微微屈指, 用指尖沿着脊背来回勾勒。   吻在黑暗中持续, 直到他手抬起来时不小心撩动她的衣摆, 谈听瑟才猛然清醒过来。   她蓦地推开他,后仰着身子别开脸喘气,脸和耳朵烫得足够煎鸡蛋。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根晃悠悠的干柴, 只要风吹来一点火星,她就能顺势直接烧起来。   “抱歉,”陆闻别声音哑得厉害,头微微后仰靠在沙发靠背上,眼眸半垂,却仍在黑暗中注视着她,“手是我不小心——”   “你别说话了。”谈听瑟窘迫地匆匆打断他,摇摇晃晃地要从他腿上下来,“手蹭到巧克力了,我去洗手。”   他喉间发紧,没动,手投降似地放在身体两侧,合眼沉默着,敛去眼底的神色。   直到腿上一轻,纤细的身影于昏暗中逃跑似地冲进卫生间,他才抬眸朝关门声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屈起的腿稍微伸直,然后闭着眼抬手盖住上半张脸。   亲吻时胸腔如同有潮水弥漫,丰沛的情潮几乎能将人溺毙。现在,那些浪潮一点点退了下去,卷起一朵朵暗涌。   陆闻别站起身,倒了杯冷水一饮而尽。   她没推开自己,这说明了什么?   接受?还是一时动摇?   陆闻别清楚自己不能逼得太急,可也看不上像严致那样一直退守的做法——足够稳妥,却毫无进展可言,白白拱手让人。   他错失了两年多的时间,现在已经不想再放过任何可能。   冷水灌入喉间,给灼热的呼吸降温。   陆闻别攥着玻璃杯,喉结来回滚动,难以抑制地回味刚才感触到的一切。   ……   谈听瑟不停地把冷水往脸上泼,心跳快得她坐立难安,有一瞬间甚至想藏在卫生间里把今晚剩下的时间给躲过去。   洗了个冷水脸后,她勉强冷静下来,抬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目光不自觉落到充血发红的嘴唇上,刚才的力道与动作仿佛蓦然重现。   她立刻抬手捂住唇,不知道自己是懊恼还是想笑。   黑暗放大了一切微妙的意欲,可在这一吻后,她竟然也没有半点后悔。   亲就亲了吧,她只是顺其自然,跟着自己的心情走而已。后面会怎样、又会走到哪一步,她不想再去考虑了,只想顾及在当下那一刻的感受。   谈听瑟放下湿漉漉的手,把脸上的水痕擦得干干净净,看不出丝毫痕迹,然后整理好头发,深呼吸挺直脊背,推门走了出去。   踏出卫生间的门,她悄悄抬眸,飞快地看了一眼客厅的方向。   陆闻别还坐在沙发上,旁边的落地灯亮了起来,从侧面点亮他的轮廓,令他侧脸起伏的线条看上去像是墙面上的剪影。   那滩巧克力的狼藉已经处理干净了,只不过真蓝正坐在他笔挺的裤腿边,仰着脸一直喵喵叫。   听见她出来的动静,他抬眸望过来。   谈听瑟垂眸小步小步地快速走过去,蹲下.身一把将真蓝抱起来,绷着脸不跟他说话,却低头对着真蓝小声嘀咕,“你对着他叫什么。”   真蓝张大嘴打了个呵欠。   “我踩着它了。”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   她猛地抬头,“什么?”   “喵呜。”真蓝忽然从她怀里挣脱,一下跳到了陆闻别的腿上。   谈听瑟惊叫出声,眼睁睁地看着真蓝四条腿轮番从男人腿上踩过,最后扬长而去,在他西裤上留下不少雪白的猫毛。   ……真是一只有仇必报的猫。   “你没事吧。”她忍着笑问了一句,轻飘飘地道,“布偶猫的体型算比较大的,还好它现在没成年,也不胖,踩着应该不疼。”   “嗯,确实不疼,”陆闻别点点头,盯着她笑笑,“和它的主人一样轻,也一样记仇。”   刚才接吻时的种种画面与感受蓦地回到脑海,谈听瑟降温不久的脸立刻又烫了,“你才是它的主人!我只是帮你照顾!”   “真的?那我带走了?”他好整以暇。   她瞪视过去,“它不会跟你走的!”   “逗你的,不带走。”陆闻别挑眉,朝她伸出一只手。   谈听瑟飞快瞥一眼他递到自己面前的手,绕过在旁边自顾自地坐下,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你踩着它哪儿了?”   他收回手,“尾巴。不小心的,发现之后我就松开了。”   她没说话,抓起一旁的抱枕抱在怀里,觉得心里踏实了点。   “生气了?”   “没有。”   “我不是指猫,是指……”陆闻别意有所指地停了下来。   谈听瑟忽然就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一个没忍住,转身就把手里的抱枕朝他砸了过去。   陆闻别抬手将抱枕接住,垂眸闷笑两声,侧脸微微瘦削的线条被唇角的笑弧柔和,两只骨骼分明的大手捏着抱枕两侧,修长的手指陷入柔软的面料。   这幅画面莫名看得她脸红心跳,仿佛那双手不是握着抱枕,而是她的腰。   “你笑什么!”她又伸出手,想把抱枕给夺回来,没想到却被对方顺势抱住。   陆闻别架着她往身边一放,这下两人靠得极近,坐着时腿与腿相贴,他西装裤笔挺的面料贴着她质地柔软的长裤,根本抵挡不住热度的传递。   他松开的手没收回,顺势搭在了她身后的靠背上,如同从背后将她环抱住,“高兴也不行?”   谈听瑟被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得嘴唇发热,刚想往旁边挪一挪,他忽然倾身过来,挺直的鼻梁几乎要蹭过她的侧脸。   她连忙窘迫地转开头,怀里蓦地一软——他把抱枕塞了回来,还哄小孩儿似地拍了拍。   谈听瑟揪紧抱枕边缘,目不斜视地看着屏幕上的画面,佯装无比投入和认真。看上去脊背挺直脖颈修长,仿佛准备好了要登台表演。   陆闻别默默在心里笑了笑,静静注视着她的侧脸,内心情绪翻涌,却最终都被克制。   想说的话、想问的事很多,但他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沉默之中,谈听瑟松了口气。   其实她很担心经历了这个吻后陆闻别会向她要某个答案,会想要现在就确认某种关系。但还好他没有。   她骗不了自己,知道自己的确是喜欢他的,不然也不会接受这个吻。但比起急切地建立亲密关系,她更想自然而然地去适应生活中多出某个人的存在。   还好。她悄悄勾了勾唇角,这次他的选择恰好与自己合拍。   ……   晚会持续时间太长,谈听瑟渐渐开始犯困,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直到临近新年倒计时的时候才猛然被惊醒。   她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觉自己正靠在身侧男人的肩膀上。眼前是浮动的光影,鼻尖嗅到的是熟悉好闻的木香与酒香,而她怀里抱着抱枕,腿上趴着摊开睡的猫。   恍惚之间,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岁月静好”四个字,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抵御的心动。   谈听瑟觉得,大概很久以后自己都不会忘记此刻的情形与心情。   只不过在当下,在这种平静安定的状态褪去之后,她蓦地坐直了身子,连带着吓醒了腿上的真蓝。   “醒了?”男人磁性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略显讶异。   “我,我睡了多久?”她手忙脚乱地找着手机。   陆闻别倾身从矮桌上拿起手机递给她,“没多久,大概半个小时。”   “你怎么不叫醒我……”   陆闻别稍稍活动右肩,重新靠了回去。   叫醒?他怎么舍得。   问完之后没得到回答,谈听瑟却隐约猜到了他的潜台词,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鼻尖和脸颊,抿着唇飞快地编辑新年祝福短信。   要发的人不多,她也不喜欢花里胡哨的词句,每次都是简简单单四个字。   编辑好文字之后她犹豫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在联系人那一栏里选中了最近联系过的某个人。   新年倒计时开始了。   一种即将与旧岁挥别,被推动着不得不迈向新年的慌张和忐忑在心底升腾,谈听瑟怔怔地抬起头,双眸在黑暗中被屏幕上的光映得发亮。   六、五、四……   某一瞬,她下定某种决心似地低下头,将陆闻别的名字从收件人那里移除。   三、二……   谈听瑟转过头去看身旁的位置,却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已经在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目光相碰,光影相融。   她一怔。   “……一!”   倒计时终结的瞬间,也是新年伊始的瞬间。   与此同时,她对他说:“新年快乐。”   陆闻别蓦地笑了,眼中浮光掠影,于无数人潮汹涌的欢呼声中回应她一句:“新年快乐。” 第66章 牵手 安全感   零点之后, 陆闻别从谈听瑟的公寓离开。   他没提留下的事,她也没有留他,两人在这件事上好像多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如同晚饭前他问家里有没有酒时那样, 彼此都在避免再做出错误的选择。   “早点睡吧。”陆闻别穿好大衣走到门外,楼道的灯亮了起来, 安静而冷清。   谈听瑟点点头,不太擅长地关心了一句:“你订好酒店了吗?”   “我在巴黎有一套房产, 离得不太远。”   她瞪大眼, 就这么盯着他。   “怎么了?”他挑眉, 被她这眼神看得一阵好笑。   “你之前不是说住酒店不方便养猫, 所以才要把猫寄养在我这里?”   果然从头到尾就没一句真话!   陆闻别唇角笑容微微凝固,又很快调整自如, “猫本来就是送给你的,想着能用这个借口联系你,这点我已经承认了。”   “所以现在是到手了就没什么好顾及的, 谎言被戳穿也没关系。”她没多想,嘀咕了一句。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虽然说得很小声, 但在凌晨安静的楼道里却格外清晰。   一说完, 谈听瑟就回神僵住了。   陆闻别目光微动, 好整以暇地低笑道:“到手了?”   “……口误。”她蓦地抬手捂住脸, 佯装困倦地眨了几下眼睛, “我困了, 要睡觉了, 慢走不送。”   说着,手上无声无息的动作倒快得不行,直接就要把门给关上。   他抬手轻轻一挡, “明天我来接你?”   谈听瑟动作一顿,摇头,“我要先去见科琳,直接在机场见吧。”   “好。”陆闻别松手,低头注视着她微垂着眨动的眼睫,“晚安。”   “晚安。”   ……   第二天谈听瑟先去看望了科琳,由于昨天睡得太晚,所以免不了有些犯困。   “没睡好?”科琳问。   “嗯。”她点点头,“毕竟是农历新年,凌晨才睡的。”   “不公平啊,凭什么我熬夜脸色就不好看,你看着反而气色这么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遇上什么好事了呢,容光焕发的。”   谈听瑟想到昨晚的“好事”,顿时一阵心虚,干巴巴地笑了笑,“怎么可能啊。”   “看你这反应……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啊!别说我了,说说你吧。”她轻咳一声,“也差不多快到你复查脚踝的时间了,等我回来就陪你去。”   之前的脚踝手术虽然很顺利,但是却需要每年复查一两次,预防再度病变。   “我是这么想的,反正后天我还需要再去一趟医院,就顺便把脚踝检查了,免得还需要多跑一趟。”科琳说。   “你男朋友陪你去吗?”   “那当然啦。”   “挺好的,那就这样吧。”谈听瑟点点头,想到三月份的演出,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科琳仿佛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注视她片刻,唇角一点点弯起来,安慰道:“虽然这次不能跟你同台确实很遗憾,不过我们都还年轻,还有无数次一起表演的机会。”   “你说的对。”反被对方安慰,谈听瑟无奈地笑了笑,替行动不便的科琳剥开一颗葡萄柚。   她低着头专心处理果肉,却忽然听见对方开口问道:“谈,要是以后跳到40岁退休了,你想做什么?”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就是想到了,随便问问。”科琳转开眼笑了笑。   谈听瑟没多想,略一思索后茫然地摇了摇头,“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   她现在只构想过在有限的职业生涯中如何走得更远,站得更高,却还没考虑过一切彻底落幕后的情形。   科琳点了点头,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   从科琳的住处离开时已经是下午,谈听瑟按照约定赶到机场,和某人汇合。   隔着几米距离看到陆闻别时,她清楚地看到他严肃微蹙的眉心稍稍松开,脸上的神色也随之有所缓和。   “我又不会爽约,你干嘛这副表情。”她讪讪。   昨晚大半时间都在昏暗的环境中度过,醒来时觉得像做梦一样,所以见面时她有点茫然。直到看见陆闻别此刻的反应,她仿佛一下被拉回了现实中。   陆闻别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包,随便找了个理由,“不放心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   “之前说我是老男人的是谁?”他挑眉。   言下之意就是,既然对她来说他这个年纪算老,那对他来说她就的的确确算是个小姑娘了。   谈听瑟一噎,目视前方下颌微抬,端着一种骄傲的劲儿,故意轻飘飘地回道:“都承认自己老了,还对小姑娘下手。”   一旁的陆闻别看着她,忽然笑了。   这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前夏天里的那个小姑娘,那时她虽然已经在面对除他以外的人时游刃有余,但身上总还有天真的劲头,显得骄矜又倔强,也格外的吸引人。   谈听瑟话音刚落,有行人攥着登机牌匆匆从她身侧经过,眼看着体积不小的挎包就要撞到她的手臂,陆闻别忽然伸手揽住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行人掀起一阵风,耳畔是他轻笑时溢出喉间的一个“嗯”。   ——是还要对小姑娘下手。   闻言,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唇角蓦地抿成一个尖尖的弧度,转头想往旁边看一眼,然而身高差距却让她只能看到对方下颌及以下的部位。   ……早知道今天就穿高跟鞋了。她想着。   只不过男人宽阔的肩膀撑起西装与大衣的模样的确格外赏心悦目,脖颈与喉结也很性.感。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谈听瑟忙回过神,然而下一秒手就被陆闻别握住了。   “还是牵着吧,”他说,“放心。”   不是什么肉麻的十指相扣,就只是简简单单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这是一种绝对的保护姿态,也是占.有欲的体现。   谈听瑟不喜欢太肉麻的事物与言语,也不是会撒娇求保护的性格,但这不意味着她不喜欢、不需要关爱与保护。   手被握住的一瞬,她恍然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向往的就是这种干脆沉稳的保护,也因此沉溺在安全感之中。   谈听瑟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   “今天这么乖?”陆闻别捏了捏她细细的手指。   她有点恼,缩起手指不给他捏,也不吭声。   一向沉稳的人大概是心情太好,不肯就这么放过她,非要较劲,于是不动声色地瓦解了她五指紧握时的力道。接着食指微抬,介入她中指与无名指之间若有似无地撩了一下。   有的人看似一本正经,实际连牵个手都要占便宜。有的人一副面无表情、不想搭理的模样,暗地里却根本招架不住这种小动作。   谈听瑟是后者,很快连耳朵都微微泛起粉色。   她努力把手往回抽,“不牵了。”   “怎么?”陆闻别似笑非笑。   “你手表太凉了,硌着我。”她胡乱找了个借口。   闻言,他松手的同时停下步子,却是把腕表给摘了下来,然后随手放进她的大衣衣袋里。   谈听瑟不解,“你这是干什么?”   “替我保管。”陆闻别淡淡道,接着重新握住她的手,往前迈开步子。   鬼使神差的,她想到了之前打电话时他说过的话——确实还缺一个替我保管银行卡的女主人。   她嘴角止不住地要上翘,连忙被她抿唇忍住,却忍不住垂眸瞥了一眼大衣口袋。   两人都没带行李,不用办托运,于是就在休息室里等着登机。中途陆闻别接了个电话,谈听瑟装作不经意地把手放进衣袋里。   指尖蓦然触及到冰冷坚硬的表带,上面早没有了男人的体温,却依旧让她难为情似地缩了缩指尖。   过了几秒,她又舒展开手指,轻轻在表带纹路上勾勒。   她表面上维持着若无其事的平静模样,结果却有点用力过猛,导致看上去好像在呆呆地出神。   忽然,手机的振动提示让谈听瑟惊醒过来。   她从衣袋里抽出手,拿起手机将微信弹窗点开,却没想到会是严致发来的消息,心里莫名忐忑起来,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严致:小瑟,昨天你没回松城?】   她心里“咯噔”一声,心虚地回道:【为什么这么问?】   【严致:刚才我一个朋友跟我说,他在戴高乐机场看见你了。之前我们一起见过一次,他说应该不会认错。】   谈听瑟一怔。   对话框上方是断断续续的“正在输入”字样,显然是在犹豫着什么。过了大概几分钟,他才补上了剩下没说完的话。   【严致:他还说,和你同行的是一个男人。】   【严致:是陆闻别,对吗?】   谈听瑟神色稍微严肃了点。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严致到底也没把得到的消息完全转述给她,那个朋友的原话是:两个人看上去挺亲密的,还牵着手。   她没犹豫,斟酌着措辞,简明扼要道:【是他。】   电话那头的冯苛还在汇报着工作,陆闻别一边听着,一边分神留意着身旁的人。察觉到谈听瑟的情绪有变化,他自然而然地微微侧过头,垂眸淡淡瞥了一眼。   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但他还是恰好无意中看到了严致的那几句话,还有她的回答。   他收回目光,唇角不易察觉地抬了抬。 第67章 还喜欢他 女朋友   【严致:他怎么会在巴黎?】   【谈听瑟:昨天科琳摔倒骨折了, 我留下来暂时照顾她,觉得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才没特意告诉你。】   看见这个回答,严致准备回复的动作一顿。   她避开了他的问题, 显然是不想回答陆闻别在巴黎的原因, 顺带先一步委婉解释了昨天为什么骗他。   既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为什么还要瞒着他呢?   种种迹象都表明昨晚她应该就是和陆闻别在一起, 今天两人又一起回国……   想到朋友给他“通风报信”说他们姿态亲密的消息,严致沉默半晌, 末了忍不住苦笑。   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是从前, 察觉到谈听瑟不想多说的话他是不会再追问的, 毕竟他向来将彼此之间的距离把握得很好。可这一次, 他预感到这种克制的做法或许不会有任何意义了。   于是严致回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你们?】   ……   你们?   谈听瑟看着这两个字,手迟迟没有落到屏幕上。   严致想问什么, 她知道,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内心确实已经接受陆闻别了,也能感受得到某些事在他们心底已经心照不宣, 可这不意味着她会把这些内情与细节告诉严致。   不过,她需要表态。能在不捅破窗户纸的情况下让严致打消念头当然最好。   迟疑中, 谈听瑟想到了自己从前跟严致说过的话。那时她云淡风轻地把自己与陆闻别的过往三言两语带过, 说自己只是从前喜欢过这个人。   她转头悄悄看了一眼身侧, 确定陆闻别没注意自己后才下定决心回复道:【我还喜欢他。】   鼓起勇气发送后, 她如释重负。   “在跟谁聊?”陆闻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断了电话。   谈听瑟立刻心虚地将手机倒扣, “没有谁。”   他却气定神闲地开口道:“严致?”   “你怎么知道?你偷看我手机了?”   他蹙眉, “你觉得我会这么做?”   ……好吧。谈听瑟悻悻地动了动脚尖, “那你怎么猜到的。”   “如果不是他,你不会瞒着我。”陆闻别垂着眸,慢条斯理地道。   “你怎么说的像我……”后半截的话被她说得含糊不清。   他唇角隐约抬了抬, 假装没听清楚,把手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俯身低头凑过去,仿佛很好脾气地哄道:“像你什么?”   身侧的人猝不及防凑近,温热的气息掠过耳畔与脸颊边,距离近到谈听瑟只要一转头就能碰到男人高挺的鼻梁。   她咬着唇耳尖微热,不经思考地低声飞快道:“像我在脚踏两条船一样!”   陆闻别似笑非笑,手在她头顶揉了揉,滑下来时轻轻一捏她后颈,“就在我的船上乖乖待着吧。”   ……   十几分钟后,两人一起登机。抵达松城时国内时间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谈捷提前叮嘱过一定要回去吃午餐,还派了司机早早在机场外面等着,所以谈听瑟没让陆闻别送自己,特意要跟他分开走。   对此陆闻别未置一词,也没像在巴黎机场时那样牵着她,只送她到了机场外。   “一会你回哪儿?”她接过他递过来的包,状似不经意地问。   陆闻别下意识抬手想看一眼腕表,左手腕却空空如也,他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把手放下,“回公司。”   “回公司?”谈听瑟愣住,“可今天是大年初一啊。”   他随意“嗯”了一声,半晌没听见回应,蓦地掀眼望过去,“怎么了?”   “……没怎么。”她怎么忘了,他像她一样没有亲近的家人可以团聚,不同的是他懒得去应付那些不远不近的亲戚。   谈听瑟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那我走了。”   “嗯。”   “我这回不会在国内待很久,大概三天后就会回去。”犹豫片刻,她又抬眸看了看他。   “知道了。”   知道了?就这样?   谈听瑟心里不是滋味,闷闷地转身离开。   **   回到谈家时谈佳怀和谈佳念都在,不过谈听瑟一向和他们不太聊得到一起,平时关系也没有太亲近,所以打了招呼之后就各忙各的了。   饭后谈听瑟回房睡了半个下午,起床后去别墅负一层的健身房活动身体。运动时她习惯大脑放空,今天却总忍不住想起陆闻别。   离开机场以后,他们的交流就仅限于“到家了吗”、“好好休息”之类的。而从她睡觉前到现在,他已经一条消息都没再发过。   陆氏的员工过年肯定都是在休假的,结果他这个老板反而成了最辛苦的那个,大年初一就无偿加班,还是在这种阖家团圆的时刻,也太惨了点。   谈听瑟坐在瑜伽垫上拿着手机,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话题。   能找他说点什么呢?   想了半天无果,反倒是严致一通电话打了过来。她不自在地深呼吸调节心情,然后才接了起来。   “到了?”严致的语气倒还和以往一样,听不出什么不对劲。   谈听瑟“嗯”了一声,“中午到的。”   又如常地寒暄几句后,电话里沉默了下来。   “他呢?”严致忽然道。   “……他回去了。”   “我还以为……”他笑着叹了口气,“你是不是猜到我想说什么了?”   谈听瑟没有回答。   “我早该察觉的,毕竟从前段时间开始,你就在若有若无地疏远我,和我保持距离。那时我还以为自己是想多了。”   严致很想问她疏远自己究竟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心意,还是因为陆闻别,如果是前者,他还想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但是问了又能怎么样呢?没太大意义。   有时候他在想自己的喜欢到底有多少。如果很喜欢,为什么能克制住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如果不够深,又怎么能坚持这几年。   “我只是觉得,这种事不应该拖泥带水,弄得含糊不清。”谈听瑟低声道,心里有愧疚,也有尴尬。   “你会这么做,的确证明我没有半点机会。”严致失笑,把语气里的苦涩掩饰得很好。   如果真动了心,哪能这么干脆。   “抱歉。”   “这种事没什么好道歉的,我也早预感到会有这一天了。说真的,小瑟,以你的性格能重新跟他走到一起,让我有点惊讶。或许他真的是最适合你的那个。”   闻言,谈听瑟有点出神。   是这样吗?可能是吧?   “不管怎么说,这几年谢谢你的照顾,你帮了我很多。”她低声道。   严致坦然接受谢意,“不客气。”   这时佣人忽然敲门,提醒谈听瑟一小时后还有家宴,让她趁着现在这个空档上楼梳洗一下。   “好,我马上去。”她捂着听筒应声。   严致还是察觉了,问她:“有事要忙?”   到了这一步,很多事情没必要再深入地谈下去,也算是给彼此冷静缓冲的时间,以后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相处方式。   想到这他立刻补充道:“那快去吧。”   谈听瑟松了口气,“好,那先挂了。”   她向来不擅长处理别人对自己的这种感情,更别说现在这个人是严致。虽然她的确是果断地拒绝了,但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在这种情况下和他相处。   “等等,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严致顿了顿,“虽然不知道你现在清不清楚内情,或者还在不在意,但既然是我隐瞒在先,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的。”   “什么事?”   “之前L.S和凡颂闹出纠纷的时候,泄漏策划案的员工身份不是我查到的,是陆闻别告诉我的,官方发声明和公开赔偿也是他的意思。平心而论,这事他处理得没有任何问题,只不过当初因为我的一点私心,隐瞒事实任由你误会了他。”   谈听瑟怔住。   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如果不是今天严致提起她根本不会想起来。现在猝不及防得知原原本本的内情,只让她觉得很不是滋味。   不管是三年前还是刚重逢的时候,陆闻别的确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擅长也不喜欢解释,宁愿让她往他身上扔黑锅。   好在后来他慢慢变了,一切都有了转机。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虽然现在她已经决定和他重新开始,但能消除过去的隔阂当然也是好的。   严致无奈,“这事就别跟我道谢了,本身就是我理亏。”   被这个插曲一打岔,刚才的沉重与僵硬倒是消失得一干二净。   挂断电话后谈听瑟上楼洗澡换衣服,等家宴结束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客厅里宾主双方玩乐的动静一直没停。她没参与,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卧室。   过了会儿,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她点开弹窗,恹恹的脸色蓦然一亮。   【腕表落在你那儿了?】   谈听瑟一愣,忙起身走到挂外套的落地衣架旁边,手探进大衣衣袋里把那块腕表拿了出来,却冷不防被铂金表壳凉得轻轻一个哆嗦。   她拿在手里盯着看,指腹轻轻摩挲着表盘,蓝宝石的水晶透盖触感冰凉光滑。   忽然,谈听瑟回过神来,脸颊微红地把手表戴在自己的手腕上,只不过大了太多,她手一抬腕表就直直地往下坠。   她趴在床上,捧起手机回道:【是在我这里。】   【陆闻别:你在谈家?】   【谈听瑟:嗯。】   【陆闻别:我过来拿。】   谈听瑟咬着下唇按捺住心底的雀跃,双眸亮晶晶的,发出去的文字却还要端着:【这么急着要吗?一块表而已,明天我让人给你送去吧。】   他只说:【嗯,很急。】   对她倒是不着急,可以一下午不怎么联系,结果为了一块表就要亲自立刻赶过来。她非常刻意地腹诽着,同时回复他:【可是家宴还没散。】   言下之意就是她没办法拿给他,他也不能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来,会被其他人发现。   【陆闻别:那让佣人转交吧。】   让佣人转交?!   谈听瑟盯着这行字瞪大眼,最后恨恨地把手机扔到一边,不打算回了。   结果屏幕却接二连三地亮起来,她别开头背对着,心里却又急又好奇,最后还是憋不住把手机拿了起来。   未读消息有两条文字一条语音,都是陆闻别发来的。   【我到了。】   【小瑟?】   谈听瑟瞪了一眼手腕上松松垮垮的腕表,表情非常勉强地点开了那条语音消息。   出乎意料的,她先听到的是风声。   凛冬中簌簌的寒风中,是男人平静又隐隐带笑的嗓音:“我到了,下来吧。”   她脸蓦地一热,一头扎进被子里笑起来,接着支起上半身飞快回复:【我把表给佣人了,你不是很急吗,她很快就出去。】   这次陆闻别直接一通电话打了过来,谈听瑟故意拖到最后几秒才接,接通后也没急着说话。   电话那头,风声更明显了。   “我是很急,”他故作正经的口吻,声音里的笑意却让人难以忽略,“急着见你。”   ……   明明是大冬天,谈听瑟却洗了个冷水脸才下楼,可这短短一段路却让她脸又有了升温的趋势。   叮嘱佣人别惊动其他人后,她一个人快步走到门外。   远远的,她就看到了那辆车,还有等在车旁边的男人。   谈听瑟放慢步子,慢吞吞地走了过去,心跳却快得不像话。   “给你。”在男人灼灼的注视下,她隔着一臂长的距离停了下来,抬手将手表递了过去,垂着眼不看他。   陆闻别没接,一言不发地拉开了副驾的车门。   “你干什么?”她忍不住抬眸,警惕地望着他,“不是来拿手表的吗,拿了就快走吧。”   “拿东西是其次,我是来等人的。”   “……等谁?”   明知故问。   陆闻别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盯着她,黑夜很好地掩藏了他不动声色观察着她的眼神,以及那微微滑动的喉结。   “女朋友。” 第68章 偷吻 从外面看不见的   谈听瑟呆住。   明明是冬天, 周围的风却像是突然热了起来,又仿佛是面前有一簇燃烧的火堆,火光炙烤着她的脸颊。   热乎乎的, 还有种针尖细细戳过的羞耻感。   不, 或许比起“羞耻”来说,“害羞”与“紧张”要更贴切, 让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们没有正经严肃地谈论或承诺过什么,更多的是试探之后心照不宣的默认, 对此她的确是松了一口气的, 因为她不喜欢也不擅长那样的环节, 觉得这样自然而然地发展下去也很好。   可她没想到陆闻别会捅破窗户纸, 只不过跳过了其他环节,直奔结果。   虽然……好像……他这么说也是没错的, 可是……   谈听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最后脸憋得通红,只能头一低把小半张脸都藏进围巾里, 声音被捂得闷闷的,“你说什么呢!”   “说错了?”陆闻别的语气很有好整以暇的意味, “那你纠正我一下?”   纠正?怎么纠正?她又没办法否认。   现在她恍然反应过来, 他这么做就是故意试探她, 而且还算准了她不会拒绝吧?   老狐狸。谈听瑟腹诽, 把七位数的表随手塞进包里, 转身就想走, “反正我只是来送手表的, 你不要就算了。”   “我不是为这个来的,”男人忽然走上来,在她面前站定, “表可以不还,人留下吧。”   “你故意的!”她戳穿他。   他非常坦然地承认,“是,我故意的。”   谈听瑟抬头,忽然慢慢往后退了两步。   “怎么了?”陆闻别垂眸瞥了一眼她脚下,抬脚准备逼近一步。   “你别动!”她忙开口阻止,一副悻悻的模样,目光警惕。   他动作顿住,好整以暇地微微挑眉,盯着她。   谈听瑟后知后觉这人阅历和心思都不知道比自己深了多少,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就像现在,自己都被“骗”出来了,他会轻易就放她回去吗?   但谈恋爱,又不是谈输赢。   夜色中男人身高腿长,宽肩窄腰的比例赏心悦目,但也压迫感十足。   她目光飘忽地和他四目相对,又觉得他立体深邃的轮廓在昏昧的环境下有一种别样的魅力。   谈听瑟心跳漏掉一拍,觉得自己真的是没救了。   “怎么不说了?”陆闻别转头看了一眼陆家别墅的方向,又下意识想抬手看一眼腕表,可惜手腕上是空的。   她开口问道:“你赶时间吗?”   “你什么时候回去?”他不答反问。   “……我跟佣人说的是半小时之内。”她看了眼手机,屏幕上醒目的时间在夜幕下明晃晃的,站在对面的人当然也看清了。   “还剩二十分钟。”陆闻别似笑非笑,“结果现在我连手都没碰着。”   谈听瑟愣了愣,蓦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抿唇沉默片刻,一抬下颌望着他,佯装平静地把腕表再次递过去,虽然没说话,但表情和肢体语言表达的意思很明显就是:给你。   当然,也可能不仅只有这一层意思。   陆闻别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喉结动了动,不动声色地抬手作势去接,然后在对视之中,握住了她伸出来的那只手,把人给轻轻带进了怀里。   谈听瑟安安静静地待着没动,脸贴在他的胸膛上。   他一手从背后环抱着她,下颌抵着她头顶,微微低头把腕表捏在手里,就着这个姿势把表慢条斯理地戴好。   谈听瑟悄悄地看着。   圈子里人人都喜欢戴名表,但是她从不知道会有人把一块腕表戴得这么好看——无关价格,仅仅是因为他戴表时熟练又漫不经心的动作,还有与整洁考究的袖口、修长的手指、手背的掌骨与青筋一起构成的画面与气质。   很有男人味。   很快,他戴好了,一手放下去揽住她的腰,一手抬起来覆在她脑后,拇指正好搭在耳朵上。   他低头去看她的表情。   谈听瑟脸往陆闻别怀里蹭了蹭,又试图扭头换个方向,躲开他探究的视线。   只不过刚转了一半,脸就被托住了。   无声之中,一个顺理成章的吻。   这次陆闻别没在她唇上流连,径直在她颊边轻轻一捏,在她上下唇分开的第一瞬间就目的性极强地探.入。   谈听瑟被吻得仰头抱住他的后颈,腿软到几乎站不稳。   “几……几点了……”某一瞬间,她蓦地想起什么,慌慌张张分神去抓男人结实的手腕,想看一眼时间。   刚退开来低头看一眼表盘,手腕角度就调整到对方更容易看清的位置。仅仅定格了一秒的功夫,陆闻别就又低头吻住了她。   “你看到没……”   “嗯。”   他抓着她的手,吞咽时喉结上下滑动,扣到顶端的领口也藏不住这一细节所昭示着的欲.念。   最后他主动停了下来,以免事情太过火。   谈听瑟两手抓着他手腕匆匆看了一眼,裹紧了围巾就要一声不吭地往回跑,却又被陆闻别拦腰抱了回去。   “我已经给过你拒绝的机会了。”他冷不防地开口道。   “什么拒绝的——”她猛然反应过来,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一大截,“我要是想拒绝,还轮得到你刚才问吗?”   显然,陆闻别指的是“女朋友”这件事。他让她“纠正”,但是她却默认了。   话音落下,陆闻别却沉默下去。   半晌,他问:“想好了?”   “如果我刚才否认了,你就会放弃吗?”谈听瑟没好气地问。   他蓦地笑了,“不会。”   “那你还问我干什么。”   “因为我不敢确定。”   不敢。   这两个字让她有点恍惚,但她何尝不是还有些“不敢”,但是眼下她没什么害怕或顾及的。   “想好了。”脸上的热度还没散,谈听瑟平静地答道,“只要你不让我后悔。”   陆闻别俯身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耳朵,说出来的三个字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沉稳,“不会的。”   ……   按照过年的习俗,农历新年第一天不宜走亲访友,所以陆闻别的车只在谈家别墅附近短暂地停了一小时,人没能进去。   当然,晚上九点这种尴尬的时间点他也不可能进去拜访。   按照谈听瑟的设想,剩下三天她可以跟陆闻别见一见面,然后第四天她就按照原计划返回巴黎。   最后实际情况也跟她想的差不多。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每天都来接她出去“私会”的男人,会在第四天中午堂而皇之地踏进谈家。   她几乎以为陆闻别决定要跟谈捷摊牌,吓得差点转身慌不择路地跑回楼上。   “小瑟,”谈捷笑道,“看看谁来了。”   谈听瑟勉强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干巴巴地笑了笑,从楼梯上磨蹭下来站到谈捷身边。“陆闻别”这三个字叫多了,“陆大哥”三个字就叫不出口了。   陆闻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走近,最后垂眸真的勾唇笑了,再抬眼时一本正经,“几年不见,小瑟变化很大。”   “是啊,长大了。”谈捷欣慰地点点头,倒也没注意谈听瑟没喊人的细节。   接下来的一顿饭吃得她坐立难安。   好在她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陆闻别没有不顾她意愿跟谈捷摊牌的意思,也没有任何会暴露端倪的言行。到底是年长十岁的人,从语气到眼神都比她更沉得住气。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有点微妙。   陆闻别一直是和谈敬走得更近,后者去世之后跟谈捷的往来略多了些,以维持着往日的情分。但真有多亲近也算不上,所以谈捷在饭桌上谈及的话题也是点到为止。   只不过再点到为止,有些问题也是避不开的。   例如……   “闻别,怎么这几年一直没见你身边有人?还打算再等等吗?”谈捷笑眯眯地问,很知趣地没有提及许家的事。   谈听瑟目光一顿,抬眸飞快地往对面看了一眼。   “不急。”陆闻别沉吟道,往后靠时状似随意地笑笑,视线却谨慎而探究地从面前那人身上掠过。   “也是,婚姻大事,好好斟酌。”   谈听瑟心底一松,然而松懈下来的神经却又敏锐地集中到“这几年”三个字上。   这几年没有,意思是前几年就有吗?   她慢吞吞地抬眸望过去,正好跟陆闻别四目相对,他分神看一眼谈捷,确定对方正在喝酒后才迟疑着朝她略一挑眉,表示询问。   谈听瑟凉凉地别开眼。   忽然,陆闻别一本正经地问道:“小瑟怎么不吃了?”   她僵了僵,一边说自己吃饱了让他们慢吃,一边就要起身离席。   谈捷却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小瑟,你航班是四点对吧?”   “是四点,一会儿就该出发了。”   “这么巧。”陆闻别看了眼腕表,那表恰好是三天前落在谈听瑟衣袋里的那一块,随着他的动作清晰地展露在她眼前,“我正好要去机场接朋友,顺路送你?”   “这样太麻烦你了吧。”谈听瑟清了清嗓子,矜持而客套地推辞了一下,“司机可以送我的。”   这向来是社交范本,通常对方再盛情邀请一下,当事人就会“不好意思”地答应下来。   结果让她没想到的是,陆闻别竟然还真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样啊。”   谈听瑟睁大眼。   下一秒,陆闻别眼底滑过难以察觉的笑意,“不过既然是过年,还是让司机休假吧。小瑟觉得呢?”   “有道理,反正是顺路。”谈捷没多客气,“小瑟,那就让你陆大哥送你吧。”   谈听瑟耳尖心虚又雀跃地热了起来,却也到底没逃过这一声称呼。   “……谢谢陆大哥。”她硬着头皮道。   没人留意,餐桌对面的男人喉结动了动。   一旁的谈捷笑着点了点头,只觉得陆闻别的脾气似乎好了不少。   可能是因为随着年纪增长人更耐心稳重了吧!他由衷地在心底感叹着。   ……   这次从国内离开,谈听瑟依旧是没带任何行李,只有一个皮质的托特包挎在单肩,正好衬她长至小腿的大衣。   陆闻别在谈捷等人的注视下替她拉开副驾车门,她硬着头皮坐了进去,根本不敢往窗外看,以至于一时疏忽忘记了去系安全带。   结果陆闻别余光瞥见后自然而然地倾身靠近,以一种极为亲密的姿态替她系好。   “你!”她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就抬手抵着他的肩想把他推开,“你干嘛!会被看到的!”   陆闻别挑眉,淡淡瞥了一眼贴着防窥膜的车窗,手扣住她后脑低头吻在唇上,“从外面看不见的,忘了?”   谈听瑟原本惊慌到了极点,闻言呆住,回过神后羞恼地打了他一下,“你吓我!”   他低笑着把她的手握住,递到唇边亲了亲。   忽然,背后响起敲窗的动静,是温和的“咚咚咚”三声,却让她后颈一紧,出于本能警惕地转头看向身后。   ——谈捷站在车旁,弯腰朝车里看了看。   谈听瑟窘迫地抿紧唇,正要让陆闻别把自己松开,男人却猝不及防地再次从身后靠近,一手撑在车门上,一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   温热的吻落在耳朵上,然后他亲昵地用唇蹭下去,咬了咬她的耳垂。   她瞪大眼看着窗外,细小的电流像是从耳朵一路窜到后背,刺激得她脸颊蓦然涨红。 第69章 汲取与给予 她是他人生中缺少的最后一……   谈捷站在车外面, 敲窗后没等到回应,疑惑地再次弯腰往里面看了看。   满脸通红的谈听瑟正好和他隔着窗户四目相对,虽然明知道对方看不见, 却仍然后背发毛, 想也不想就抬手把陆闻别往后推。结果抵住他肩膀之后才发现手软得厉害,根本使不出力气。   酥麻与痒意发酵成了过剩的能量, 让她心脏慌乱紧张地急促跳动着。   “陆闻别!”她急得眼眶不自觉发红,“怎么办啊!”   陆闻别以为她这是要掉眼泪了, 脸上的表情稍微顿了顿, 敛去了眼底的笑意, “别哭, 不逗你了,开窗吧。”   “谁哭了, 我才没哭!”谈听瑟压低声音反驳,捂着脸瞪他,下一秒目光又窘迫地匆匆避开, “可我现在这样怎么见他啊!”   她手挡住了两边脸颊,却挡不住蔓延到眼下的红晕。黑白分明的眼睁得大大的, 亮得惊人。   或许是太着急, 以至于丢了平时无论如何都要装作镇静的习惯, 现在看上去真的就只是个炸毛了的小姑娘。   陆闻别心底软得他想笑, 但是现在笑出来无异于火上浇油。他只能抬手覆在她前额, 像安抚又像亲昵, 指腹轻轻抚了抚她泛红的眼角, 正色道:“我来处理。”   “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谈听瑟前额骤然一轻,还愣着没来得及把人拦住, 面前的男人就已经收回手下了车。   她张了张嘴,最后紧张地收了声,一直盯着他推门走下去,又忙不迭转头看向自己这一侧的车窗外。   看见陆闻别下车,谈捷自然而然地抬头望了过去。   “副驾的车窗坏了,降不下来。如果还有什么事要说,我可以替您转达。”   明明是一句站不住脚的谎言,却被这人说得坦然而从容。谈听瑟屏息听着,不由得替他感到心虚,根本不敢去看谈捷的表情。   车外,谈捷一时愣住。   这车的价位和车龄摆在那儿,还有人定期保养检修,怎么会突然车窗坏了?   他又不解地垂眸看了一眼,却也没深想,“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想着再叮嘱她两句。女孩子一个人异国他乡的让人放心不下,想让她好好照顾自己。”   话音刚落,副驾的车门忽然打开了。   勉强冷静下来的谈听瑟自顾自地下了车,抬眸对上谈捷的目光,不自在地一点点提起唇角,“……二叔。”   她黑发分成两侧垂在胸前,挡住耳朵和一点脸颊,白净的素颜被衬托得安静乖巧,一双大眼睛的双眼皮褶痕也干净明晰。   被她这么一看,谈捷立刻把刚才的狐疑都抛在脑后,开始不放心地嘱咐方方面面,说完又道:“你说过到时候聂显婚礼你还会回来,对吧?”   “对,已经答应过聂大哥了。”   “你的新演出在三月?”   “三月底。”   “好,到时候我来巴黎看你,再看看佳怀、佳念能不能一起去。”   陆闻别手肘搭在车门上,一手捏着烟盒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视线没怎么避讳地落到车另一侧旁边的谈听瑟身上。   她背对着他所在的位置,所以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的小动作——表面上平静地点头听着叮嘱,实际两只手背在背后心虚地攥着,都快搅成麻花了。   他别开眼,手假意抵在唇边,挡住勾起的唇角。   几分钟后两人回到车上,谈捷目送他们驱车离开。   车里一直安安静静。   陆闻别知道这是小姑娘冷静下来之后要跟自己“算账”了,于是很有耐心也很有闲情逸致地哄了副驾上的人一路,自己也乐在其中。   他知道她要顺着毛捋,心软得快却还喜欢嘴硬,所以哄了一会儿后就在红灯时伸出了手,把她搭在腿上的左手给握进了手心。   果然,她没挣脱,可也没说话。   “还不打算理我?”陆闻别笑了,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导航路线,“最多还有五分钟就到机场了,下次再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明明还有至少二十分钟的路程。”   “终于肯跟我说话了。”他挑眉,转头看着她。   谈听瑟整只手都被他覆盖着,手指不安分地动了动,“谁让你突然……我。”   中间那个字眼被她刻意含糊带过。   陆闻别眼尾显现出一点笑弧,“嗯?”   “下次不准再那样了!”   “哪样?”   她气不过,瞪他,“你故意的。”   结果一对视,谈听瑟就蓦地联想到他咬在自己耳朵上的触感,还有不经意拂过的温热呼吸。那种滋味很陌生,也很难形容。   心跳顿时飞快,她别开脸不看他了。   陆闻别把她眼神与表情的变化看在眼里,大概猜到她刚才想到了什么,一时间呼吸顿了顿,目光微沉。   “绿灯了。”谈听瑟艰难地抽回自己的手。   他转头去看前方的路况,踩下油门。   这次两个人倒是难得一起沉默了几分钟,那种沉淀在彼此之间的暧.昧旖.旎才渐渐融化四溢。   “刚才吃饭的时候,你跟我二叔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谈听瑟忽然开口问道。   “什么话?”   “……就是吃饭的时候说的。”   听着她含糊其辞,陆闻别蹙眉沉吟,回忆了好一会儿也没明白她指的到底是哪句,左打方向盘转弯时分神问道:“给点提示?”   “想不起来就算了。”   他眉头越拧越紧,忽然想到什么,又微微舒展开来。   “我们刚在一起,以后的事不急。”他语气不疾不徐,平静地斟酌着措辞,“对我来说,除你之外的都不重要。”   “……我不是指这个。”谈听瑟清晰地感觉到血液上涌,只好转头看着窗外,“我也没着急。”   她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但正因为猝不及防,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才能毫无阻碍地钻进她心底。像被丢入深潭的石子,沉下去时还要咕噜噜地带起一串上浮的气泡。   “那是什么?”   谈听瑟清了清嗓子,“二叔说你这几年身边都没人,也没有结婚的打算。”   陆闻别颔首,“嗯。”   “那以前呢?”她声音放低。   他一怔,“你指许家?三年前我就不准备——”   “不是许诗薇。”她仓促打断他,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算了,我随便问的,你不用回答了。”   陆闻别忽然意识到什么,手指微微屈起,摩挲之后无意识地轻点几下,节奏渐渐急促。末了忽然停下来,重新握好方向盘。   “我知道,圈子里玩女人的不少,”他目视前方,喉结微微动了动,“但不意味着所有人都是一样,至少我不是。”   片刻后,旁边扭头看着窗外的人轻轻“嗯”了一声。   陆闻别手松了松,“对以前的我来说,一些东西并不是必需品,我没兴趣和耐心去发展、维持一段关系。但是你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没有别人吗?”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他成年前陆父和秦安文就已经是各玩各的状态,甚至不会回家里住,平时陪他的都是司机、佣人和家教。以至于后来两人冷淡地结束婚姻关系时他也没有任何感觉。   在他看来,除了几个朋友和对他关照有加的谈敬,他根本不必要再去和其他人建立什么联系,充斥在他身边的角色已经太多了。   如果想追求生.理的快.感与刺激,烟酒是调味品,赛车和蹦极能让人短时间内肾上腺素飙升。长远来看,投资所带来的滚雪球式盈利更能刺激神经,其他的他都兴致缺缺。   不过久而久之,这些东西也没办法带来多大的触动。   他就是在那样一个时间点遇见谈听瑟的。   也是那之后陆闻别才渐渐明白,不管是生.理对高空与极速的挑战,还是纸张与屏幕上的庞大数额,都比不上她任意一个回眸来得鲜活。   她是他人生中缺少的最后一个重要角色。   只要她在,就能挑动他的神经与情绪,且不会止歇。   陆闻别自认不擅长说这些,也一向认为把这种话挂在嘴边的只是花言巧语。他早过了言大于行的年纪,也从不是这种性格。比起语言,他更倾向于行动。   谈听瑟猜不到他此刻的想法,只是她恰好不喜欢甜言蜜语也不善于回应,所以陆闻别刚刚那句话正好停在她觉得“刚好”的界限中,又刺中了某个隐秘的角落,淅淅沥沥的甜汁溢了出来,将一颗心浸泡得柔软。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陆闻别都已经没有亲近的亲人了,但是现在,他们最亲近的人就是彼此。   也只有彼此。   汲取到安定感与满足感的同时,她也有了决心想去给予。   “我也是。”谈听瑟轻声道。   -以前没有别人,以后也不会有。   -我也是。   陆闻别没有说话,只是下颌线蓦地收紧,下一秒握着她的手又用了点力气。直到她手指执着地在他掌心划拉个不停,他才勉强松开了点。   然后她手指慢吞吞探了出来,往里弯曲回握,指尖搭在了他掌骨明晰的手背上。 第70章 在一起了 我们在一起了   从机场返程的路上, 放在仪表盘前的手机亮起来几次。   先是秦安文打来了一通电话,陆闻别看清来电人姓名后没理,任由它响着, 很快对方就没耐心继续等, 挂断后没再打来。   过了会屏幕再度亮起,这回打来的是聂显。   陆闻别只瞥了一眼就抬眸去看前方的路况。红灯时车停了下来,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副驾。   来时那里还坐着人, 现在只剩若有似无的冷淡女香还萦绕着。   他们能相聚的时间未免太少。   陆闻别兀自思索着增加见面机会的可能, 分别所带来的烦躁与无奈慢慢被冲淡, 让他冷静下来去考虑着每种办法的可行性。   没一会儿车开回了他自己的住处, 慢条斯理地将车开进车库停好后,他才拿起手机回拨聂显的号码。   对面很快接起来, “刚才怎么不接电话?我还打了两遍。”   “在开车。”   “大过年的,陆总去哪儿忙了啊?”   陆闻别淡淡回道:“谈家。”   “……”聂显沉默半晌,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 “我就说,小瑟回来的消息肯定瞒不住你。不过, 你就这么直接跑人家里去, 会不会不太好?”   “这种日子拜访长辈, 有什么问题吗。”   “但小瑟也在啊, 万一她不愿意见你呢?”   陆闻别反问:“你怎么知道她不愿意见我。”   “闻别,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做人不能盲目自信, 别太偏执也别逼得太紧,到时候得不偿失,你还怎么把人追回来?”   “接着说。”   聂显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受什么刺激了?”   难不成是去谈家的时候真被伤了心?   陆闻别语气不变,是喜是怒都没体现,“给你个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完。”   毕竟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这之前他并没有把自己和谈听瑟之间的进展告诉聂显,纯粹是不喜欢主动去谈论这些,也因为一切还没有把握,他不想太早下定论。   但却没想到会有意外“收获”,现在听见这些话还挺有意思。   “你这是想让我帮你死心,还是打算越挫越勇?”聂显摸不着头脑,只能继续道,“也不是我泼你冷水,人家小瑟正是年轻漂亮的年纪,追她的人只会多不会少,你实在没什么竞争力,再拖两年你这年龄就更没希望了。”   陆闻别表情顿了顿,“说完了?”   “你要是还想听,我还能接着说。”   “免了。”   听他语气不善,聂显冷哼,“这可是你逼我说的啊,自己不爱听,我说了你又生气,你一三十好几的男人这么别扭干什么。”   “三十好几?”   “……三十出头,风华正茂,行了吧。”聂显一阵无语,“对了,说好今晚一起吃饭,你现在去了谈家,是不是晚上就来不了了?”   “能来。她走了。”   闻言,聂显又蓦地深感同情。这才刚见着,结果人转眼就又回巴黎去了。   婚礼在即,他原本还想着要是两人在一起了,到时候就跟自己那位未婚妻说一声,扔捧花时瞄准了往谈听瑟怀里丢,现在看来是没戏了。   **   从松城到巴黎的直达航班要十几个小时,谈听瑟一般会用睡觉、看书和看芭蕾剧的方式打发时间。   然而现在平板摆在眼前,耳机也捏在手里,她却频频去看一旁的手机。   她不是一个喜欢示弱与撒娇的人,所以通常也不会表现出离别时难舍、低落的心情。刚才跟陆闻别在机场分别后她走得很利落,连头都没回,现在却有点后悔。   谈听瑟指尖戳了戳手机屏幕,陷入沉思。   过了会儿,她想到什么后眼睛微微一亮,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把手机拿起来,点进微信的聊天界面。   和陆闻别的对话还停在她上飞机后他的那句“注意安全,落地后告诉我”。   她点开几张真蓝的照片发了过去,然后飞快补充道:【这是昨晚科琳发给我的,它好像长胖了。】   陆闻别很快回复:【嗯。是胖了。】   【谈听瑟:你回答得好敷衍:(】   …   别墅二楼的卧室里,男人正单手解着领带,看见这句话和后面那个简单的表情“:(”,手蓦地一顿。   他垂眸笑了笑,目光掠过她的微信头像——也是真蓝的照片,一张傻乎乎的猫脸特写。   于是不紧不慢地回道:【你那里猫的照片比我的都多?】   【不。】对面很快弹出来新消息,一个字简明利落。   他有点意外地挑了挑眉。   界面上方是“正在输入……”的字样。几秒钟后,剩下的回复也出现在了视野中:【我手机里没有你的照片。】   …   发完这句话,谈听瑟没忍住手臂上一趴,笑了出来。   她下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盯着手机屏幕,满脑子都在想象着陆闻别看见这句话时可能会有的表情。   只不过笑着笑着,她忽然想到一点往事,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三年前,她手里是有一张陆闻别的照片的,而且是两人同框的合影。   那次是在海城,他第一次来看她的演出,散场后在后台休息室门口见到他时她抱着一捧粉蔷薇径直跑了过去,两人一个低头一个仰头,相对而立的模样被旁边的人抓拍了下来。   也是那张照片,给了她陆闻别眼含深情的错觉。   照片中定格的画面太过动人,在那段日子里被她视若珍宝藏在手机里,却又在后来被她删除。   谈听瑟虽然知道那代表的是过去不好的回忆,就算删除了也只代表一切重新开始而已,但现在想起来还是抑制不住地惋惜。   她把手机倒扣下去,叹了口气。   忽然,她又“噌”地一下坐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拿起手机去下载某个App。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App有云端自动备份照片和视频的功能,虽然这两年她没再使用,可过去还是用了很长一段时间的。   下载好后,谈听瑟忐忑地登陆了账号,点开相册查看。   ——备份一直截止到2019年,也就是两年前,所以说这之前的东西应该都在!   她心急地不停滑动着往前翻,某个瞬间,一张熟悉又陌生的图片一闪而过,她连忙点住屏幕阻止页面再往下滑,然后屏息将那张图点开。   那个画面又出现在了眼前,一同汹涌回到脑海的还有曾经的回忆。   记忆中站在周围的人的脸都已模糊,只隐约剩下善意的笑,怀里蔷薇的香味和男人身上的木质香与淡淡烟草味融合。   那时的陆闻别,是久违的、唯一为她而来的观众,她以为这就是自己渴望的全世界。可是后来,不仅想要的她没能握住,曾经有的也一点点失去了。   谈听瑟的眼眶和鼻尖发热发酸,蓦地想到了很多。   没等到她谢幕走到台下就悄然去世的父亲、雨后的葬礼、沉没的游轮与冷冷的海浪,还有她永远沉在海底的旧舞鞋。   她忙深呼吸,把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压下。   还好,现在她还有别的能抓住、能依靠,并不是一无所有。   ……   安静了好一会儿的手机忽然又响了一声。   陆闻别拿起来看了眼,怔然之后沉默着点开,手微微用力握紧。   虽然这张照片他从没见过,但不用思索他也能认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唇线紧抿,目光一直落在照片上那个笑容纯粹又灿烂的少女身上。   良久,他长按将图片保存,轻点退出。   【谈听瑟:这个照片三年前我删过一次,刚才无意中找回来了,发给你备份,记得不要弄丢了。】   过了两秒,她又发了个严肃的小表情过来。   陆闻别笑了笑,敛去眼底的涩然,回了个“好”。   弄丢过一次,怎么也不会再丢第二次了。   ……   谈听瑟抵达巴黎时,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十点,国内则是凌晨三点多。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告诉陆闻别自己已经到了。本来以为他这会儿肯定在睡觉,要回消息也是明早,没想到仅仅过了几秒她就收到了回复。   ——他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你还没睡?”接通的一瞬间,谈听瑟诧异道。   陆闻别“嗯”一声,“有没有人来接你?”   周围有其他人谈话和走动的动静,机场里还不时有播报声,却并不妨碍她听清他嗓音中隐约的疲倦与沙哑。   这声音蓦地让她打起精神,胸腔里缓缓充盈。   “……有的。”   “到底有没有?”他语气严肃了点。   她讪讪,“没有,我打车回去也是一样的嘛,以前我也是这样啊。”   电话里安静片刻,然后他叹道:“别挂电话,等你上车再说。我给你安排了司机,一小时前就到了。”   谈听瑟一愣,抿唇无声地悄悄笑了笑,这次乖乖应声:“知道了。”   这个季节的巴黎还很冷,但她从心口到掌心都是暖的,连呼出的白雾消散时都好像格外雀跃。   和司机碰面后,陆闻别还让她把手机递给对方,好让他确认身份外加叮嘱各个事项。最后司机把手机还给她时笑道:“你男朋友很体贴。”   谈听瑟含蓄地笑笑,愉悦与骄矜的意味却毫无保留地从眼中流露。   “我上车了。”她对电话那头的人说道,“你快去睡觉吧。”   “等你到家再说。”   “司机都是你找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找的也不是一定安全。”   “那你明天没别的事要忙吗,如果早起的话这才睡几个小时啊。”   关于现在到底要不要放心去睡觉的问题,两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快十分钟。   到后来,两人都对彼此不想挂掉电话的事心照不宣。   谈听瑟不得不承认才刚刚分别自己就已经开始想念了。那些迟来的舍不得在夜晚成倍地发酵、增长。   只不过再远的目的地也有抵达的时候。   “我马上开门进去了,”她委婉地暗示,声音很轻,“科琳答应来帮我喂猫,现在应该还没走。”   “好,早点睡。”他说。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她,“还有别的照片吗?”   ……   科琳的确还待在公寓里没走,还决定留下来过夜。但出乎谈听瑟意料的是,两人还没说几句话,科琳就抱着她抽泣起来,把她吓得不轻。   她被这架势弄懵了,以为科琳受了委屈或者有了什么难处,心慌意乱地追问半天才知道都不是。   “我是真的因为脚踝疼没站稳才摔倒的,当时以为要复发了,都不敢告诉你,只能趁你回国偷偷去做检查……还做好了再也不能跳芭蕾的准备。”科琳抓着一团纸巾捂着眼睛,“结果医生告诉我,就是单纯地轻轻崴了一下,拍片也看不出任何复发的趋势。”   说到这里,她破涕为笑。   谈听瑟一颗心跟着大起大落,听完之后重重地松了口气,一把抱住科琳,难得粗鲁地揉了揉对方的头发,“你吓死我了!下次不准这样了,知道吗?”   “好……下次一定不吓你了。”   “我不是说这个,指的是不准瞒着我自己担心病情,再偷偷去做检查!”   “好好好,知道啦,下不为例!”科琳吸了吸鼻子,“唉,拥有的时候觉得稀松平常,也只有快失去的时候才会格外想奋力抓住。虽然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有复发的一天,但能珍惜就珍惜吧,这样的日子有一天是一天。”   “看来感悟不少啊,大哲学家?”谈听瑟玩笑道,眼睛却莫名有点热了。   “少挖苦我!”科琳笑骂,作势要掐她,“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怎么样,这次回国有没有珍惜机会啊?”   她这回不是眼睛热,改为脸颊热了,明知故问:“什么机会?”   “你那位陆先生啊!”   “哦,他啊。”谈听瑟故作随意,笑意却渐渐忍不住,最后从唇角的弧度和弯弯的眼尾泄露端倪,“——我们在一起了。”   能够抓住的,这一次她都抓住了。   **   很快,春节假期结束,忙碌的一切陆续迈上正轨。   一周后的陆氏例会上,为了整肃假期后略显松弛的工作节奏,所有高层管理全都到场,无一缺席。   头部例会后,就将是各个部门的会议。   某位部门经理站在台上一丝不苟地讲着新季度的工作计划,ppt上的曲线走势与数字调动了不少人的情绪。   会议室最醒目的那个位置上坐着个西装革履的英俊男人,此时正和其他人一样注视着屏幕,唯一的不同是表情更加平静,目光隐藏犀利锋芒。   每次他一蹙眉,台上的部门经理就更忐忑一分。   忽然,桌上的手机亮起屏幕。他垂眸瞥一眼,目光定格,神色略有缓和。但片刻后他复又抬眸看向演示文稿的画面,不再分神,眉目间重新变得冷肃。   半小时后,会议结束。   “陆总,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   在场的人纷纷和坐在最前端的陆闻别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见他略一颔首作为回应后才纷纷离开会议室。   不等人走光陆闻别就没了耐心,他拿起手机,点开会议中途收到的那几条消息。   是谈听瑟发来的。   点进去看清楚的一瞬,他不自觉地挑了挑眉,然后低声笑了笑,眸光骤然变得温和而柔软。   最后离场的冯苛见状,惊恐地瞪大了眼,几乎是蹑手蹑脚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对此陆闻别根本懒得搭理,所有注意力都在面前这张点开的照片上。   年轻女人怀里抱着只蓝瞳的长毛猫,猫头和尖尖的耳朵挡住她一半脸,只露出她光洁的额头与笑眼,还有眼下的红晕。   她笑起来时眼头眼尾都尖而弯,有种淡淡的甜意和羞赧。   看得出来,这张照片拍得有点“勉强”。   欣赏了好一会儿,陆闻别才意犹未尽地退了出去,同时看清了她后面发来的那条文字内容。   【最后一张!我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哦。】   下一秒,这条消息突然撤回。   或许是觉得那个语气词“哦”有损气势,于是她去掉重发:   【最后一张!我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 第71章 微醺的混沌 你手表硌着我了,好凉……   晚上睡觉前谈听瑟发了一条朋友圈, 没有配字,只有孤零零的一张图,入镜的是睡在床头的真蓝和她陷在雪白长毛里的手。   发完之后她就搂着猫闭眼睡觉了, 一觉醒来底下是一长串的点赞和直呼可爱的评论。点赞的那几排人里, 两个并排挨在一起的头像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   是陆闻别和聂显。   这两个人还挺有默契的,点赞都是前后脚。谈听瑟笑了笑放下手机, 起身洗漱去了。   …   用户在朋友圈点赞的时候,共同好友会收到彼此的点赞信息——聂显就收到了这么一条提示。本来他没怎么在意, 但却怎么也没想到另一个点赞的人会是陆闻别。   “可以啊你, 为了把人追到手都开始学小年轻的那一套了。”聂显半是揶揄半是挖苦, “以前你的微信除了偶尔联系用, 其他时候就像个摆设。”   “那你是什么?”陆闻别凉凉地瞥他一眼,“所谓的‘小年轻’?”   五十步笑百步。   聂显这下是说“是”不对, 说“不是”也不对。前者未免有腆着脸装嫩的嫌疑,后者就是把自己也连带着嘲讽了一通。   论气人,还真是谁也比不过陆闻别。   他把手机往桌上一放, 腹诽着往后靠在椅背上。   手机屏幕因为感应功能被触发而亮了亮,正好露出作为锁屏界面的照片。陆闻别无意间瞥过来一眼, 视线一顿, 恰好看清楚了。   见状, 聂显心里舒坦了, 佯装苦恼无奈, “非让我拿她照片当壁纸, 没办法。”   这个‘她’指的是一周后要跟他举行婚礼的未婚妻。   见坐在一旁的人没回应, 他又忍不住手欠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假惺惺地安慰:“怎么不说话?没事,分你点儿运气, 祝你早点把人追回来。”   陆闻别扯了扯唇角。   说什么?难道要告诉他,他点赞那张图里的猫就是自己送的?   不过,聂显的有些行为还是可以参考一下的。   ……   到下班时间后,开始有人三三两两地结伴打卡下班。   “欸,问你们个事。”等电梯时,某个女职员压低声音凑近周围几个同伴。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你们有没有谁看见了陆总的手机壁纸?”   “疯了吧,谁敢盯着陆总的手机看,平时想看也没机会啊。怎么,你看见了?上面有什么?”   “我今天下午不小心看见了,竟然是个女人!”   “啊?!真的假的!别是系统自带的或者哪个女明星吧?”   爆料的女职员倒吸一口冷气,“你觉得陆总是会用系统自带的美女图片当壁纸的人吗?而且追星也很违和好吧!”   “那倒是……照片你看清了吗?认不认识是谁?长什么样子?好看吗?”   “人我不认识,是抱着猫的合影,看着是特别生活日常的照片。脸嘛只露了一半,但眼睛是漂亮的。哦对了,那个猫也好可爱!”   “天呐,那肯定是女朋友没跑了。真看不出来,陆总居然也会用女朋友的照片做手机壁纸,真是刷新了我的认知……”   八卦很快在公司里蔓延,最后传到了冯苛的耳朵里,于是他硬着头皮,委婉地给自家老板汇报了一下。   陆闻别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嗯。”   ……嗯??就这样?   冯苛呆住,“您、您不生气吗?不需要让他们停止议论吗?”   “你禁止了,他们就真的会停下?”陆闻别头也不抬地淡淡道,“况且,事实而已,我为什么要生气。”   冯苛:“……”   好的,亏他当了那么多年秘书,竟然参不透这也是另一种秀恩爱的方法。   “那陆总,下周聂总婚礼前后那几天,需要帮您把无关日程都推掉吗?”冯苛整个人顿时通透了。婚礼时谈小姐要回国,陆总肯定得忙着约会啊!   话音刚落,办公桌后正看着文件的男人动作一顿,抬眸瞥了他一眼。目光虽然平静,但冯苛总觉得从里面读出了点赞许的意味。   “婚礼前一天的下午空出来就好,婚礼之后空出三天时间。”   “好的,我马上去办。”   ……   聂显婚礼的前一天下午,谈听瑟赶回了松城。   这段时间她虽然依旧还是在认认真真训练,但却每天都要算一算距离回国还剩多少天,又期待又难熬。   最难熬的莫过于飞机上那十几个小时,她盯着陆闻别发来的那句“我来接你”翻来覆去地看,最后戴着眼罩酝酿了好久才勉强睡过去。   飞机落地时,起落架下的轮胎与地面碰撞、摩擦所迸溅的力道与速度,和她心里腾起的雀跃遥相呼应,往前滑行减速时她更是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跟着飞出去了。   谈听瑟还是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像春药与酒精一样让人兴奋上头。   关掉手机的飞行模式后,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拨通陆闻别的号码。   “到了?”他笑问。   她脚步一顿,转身绕进盥洗室,“到了。”   “出来吧,我在外面等你。”   “好,我正在往外走,先挂了。”   谈听瑟动作飞快,从头发丝一直整理到衣摆,最后还掏出口红补了补唇上的颜色。   她抿了抿唇,左右端详,确认没问题后才拿着包匆匆往外走。   隔着一段不算近的距离,谈听瑟的目光就蓦然集中在接机口某道高大的身影上。现在天气还没回暖,他仍穿着大衣,只不过内里是不那么正式的高领薄毛衣,下半身的黑色长裤显得腿格外长。   明明只是大半个月不见,却好像过了很久似的。   她有点紧张地攥了攥手。   目光相接,陆闻别微微一笑。   谈听瑟快步走过去,仰起脸同样用笑容作为回应,只不过却抿着唇角没有开口说话。   他抬手托住她一边脸颊,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温热的触感落在前额上,她脸有点热,眼瞳却被笑意映衬得发亮,那些想念与期待也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   陆闻别跟她都没说什么,却有一种难言的默契。   两人一起往机场外走。   “聂大哥说你们正在聚会,”坐上车,谈听瑟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道,“你送我回家之后可以直接赶过去,应该不会耽误太久。”   “没有别的选项了?”   “什么选项?”   “比如留下来陪你。”   她唇角翘了翘,义正言辞地拒绝:“明天就是婚礼了,今天的聚会这么特殊,你怎么能缺席。”   “那谁陪你?”   “我不用人陪,时差还没倒过来呢,现在只想睡觉。”   陆闻别看了眼腕表,“现在快五点了,我先带你去吃饭?”   “真的不用了,会有阿姨来给我做饭的。”末了她又嘀咕道,“反正我还要在国内待几天,不差这一晚上。”   他没办法,只能把她送回住处。   这处房产是谈听瑟在松城单独的住所之一,也是当初谈敬送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的一部分。这几年里她只偶尔回来住过,平时只有钟点工负责过来打扫卫生,这回谈捷提前给她安排了一个阿姨负责起居。   站在窗台上目送陆闻别离开后,谈听瑟转身回房,打算洗个澡再吃晚餐。   饭后她捧着平板躺在躺椅上看电影打发时间,却敌不过倦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最后吵醒她的是来电铃声。   她睡眼朦胧地看了眼屏幕,才发现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   电话是陆闻别打来的,她裹着毯子按了接听:“喂?”   “在睡觉?”男人的声音有点哑,语调也慢吞吞的,比平时懒散,“吵醒你了?”   闻言,谈听瑟反倒清醒了,“你……喝醉了?”   “没有,就是多喝了一点。”陆闻别语气忽然隐隐烦躁起来,但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显然不是对她发泄。他叹了口气,淡淡道,“今晚不能去见你了。”   她刚想问为什么,思绪忽然飞转,让她脑子里浮现出某种猜测。   虽然他刚才那番话前后并没有什么因果关系,但是……   “为什么喝了酒就不能见我?”谈听瑟试探着问道。   陆闻别的沉默印证了她的猜测。   电话里一时安静下去,只隐约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明天我来接你。”他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早点睡。”   谈听瑟没忍住笑了。   两人现在不是面对面,通话时连彼此的表情都看不见,这助长了她那点不怀好意、能够在这个问题上刨根究底的勇气。   当然,也可能是他喝多了之后难得情绪外露的模样让她觉得很新鲜。   “明天你是伴郎,我是客人,去现场的时间和路线都不一样,你怎么接我?”她故意问。   陆闻别顿了顿,“我安排司机过去。”   谈听瑟应了声“好”,又问:“你们还没结束吗?如果要继续的话,还是少喝一点吧。”   “不喝了。”   “要回去了?”   “嗯。”   “有司机送你?”她声音放低,“既然不用你自己酒后开车,那为什么不能过来?”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陆闻别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故意的。   他捏了捏眉心,“小瑟。”   “嗯?”   窗外霓虹散场,车里空调暖风徐徐充盈四周,电话听筒里溢出的轻柔语调浸润其中,像细小的烟雾一样袅袅蔓延。   陆闻别喉结滚动,有点无奈和挫败。不仅仅是因为不想再让她觉得自己被随便对待,也是因为他清楚自己喝了酒自制力会下降,怕会做什么过火的事,所以才选择不在这时候见面。   结果她还要来故意“挑衅”。   他安抚她,“别闹。”   “……我没闹。”谈听瑟咬了咬唇,被他这两个字弄得心慌意乱,“难道以后只要你喝了酒我们就不见面吗?”   虽然他谨慎到这个份上正好说明了他很在意过去的错误,也很在意她,但也不能因噎废食到这种地步吧。   “不是因为这个,”他叹气,按捺着心思,用哄小孩一样的语气道,“现在很晚了,你该睡觉了。”   “是啊,我该睡觉了,反正下午想见面的也不是我。”她刻意道,“晚安!”   说完不等他回应,她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耳边安静了,陆闻别却举着手机半晌没动,好一会儿才放下手,闭眼往后靠着,一副闭目养神的架势。   “先生,”驾驶座上的司机坐不住了,开口问道,“现在送您去哪儿?回家吗?”   “不,先去个地方。”陆闻别闭着眼淡淡道,随即报出一个地址。   司机忙不迭应声,以为今晚应该很快就能收工休息了,却没料到半小时后自己的处境还不如现在的。   夜风冷肃,他从温暖的车上下来,揣着“去买包烟”的借口,扯着衣襟走向街对面的24H便利店。   在他身后,黑色轿车还停在松城某高级公寓的门口附近,从楼上下来的年轻女人坐进车里之后,直到现在也没出来。   ……   坐进车后座前,谈听瑟只是有点紧张和期待。   然而坐进昏暗之中被熟悉而陌生的气息笼罩的一瞬,她突然格外的紧张与忐忑。   男人身上烈酒与烟草的气味有些重,连带着他身上原本的乌木沉香气味都象是被放在火上炙烤,让人口干舌燥。   一开始他们的确是在单纯地说着话,后来她问他喝了多少时,他像是忽然失了耐心,撑身捧着她的脸吻了下来。   唇.舌相贴的一瞬间,谈听瑟如同一头跌进滚烫而微醺的混沌中。   陆闻别抱着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窗外路灯的光晕被树枝分割,破碎的阴影落在她脸上时像一张面纱,覆住她乌黑纤长的睫毛,像网罗住了振动欲飞的蝶翅,彷徨脆弱。   他半垂着眼,一边吻她,一边将她脸上每一丝表情、每一分情动都看在眼里。   车内气氛渐渐热烈。   忽然,谈听瑟像是被惊住了似地抖了抖,努力推着他胸口后退,含糊地轻声控诉:“你手表硌着我了,好凉……”   身前的男人没说话,只是额头抵着她的前额轻轻喘.息,揽在她背后的手微微抬起,摘掉了手腕上的那块表,最后没什么耐心地往旁边一扔。   “砰”的一声,冰冷坚硬的腕表顺着柔软垂顺的裙摆滑落,滚到了某个隐蔽昏暗的角落之中。 第72章 我也没醉 所以这一次,没有谁会再后悔……   车窗降了下来, 冷风汹涌灌入。   陆闻别仰头往后靠着,胸.膛因为喘.息平复余韵而起起伏伏,前额的发丝很快被风吹得有点凌乱, 搭在挺立的眉骨上。   他半垂着眼, 深茶色的眼瞳微微失焦,片刻后抬手用指腹轻轻擦过唇角。   刚才坐在他腿上的人已经下车离开了, 但他手心却还停留着刚才的触感,仿佛还搭在光洁的脊背上, 掌下触及的肌理细腻单薄, 凹陷的脊柱沟有种难言的美感。   陆闻别喉结微动, 忽然俯.身去找亲吻时不知被他丢到哪儿去的腕表, 粗略找了会儿没找到,反而牵动了脖子上的抓痕。   他拧眉, 直起身用手碰了碰颈侧的痕迹。   酒意未褪,滋生燥热与不耐。他没耐心再找,干脆闭眼靠着不动了。   ……   谈听瑟快步走进电梯, 一面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用手挡住满是红晕的脸,一面低头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的腿。   小腿外侧有一条发白泛红的痕迹, 是刚才手表掉地前落到她腿上刮蹭出来的, 好在并不明显, 也不太疼。   或者说, 她只记得腕表蹭过时冰凉的触感, 以及陆闻别掌心格外热烫的温度。   抛开曾经的第一次不谈, 那之后他们还没有过这么亲密的肢体接触, 都仅仅只是亲吻而已。   谈听瑟心跳依旧没能平复,更不敢去回想刚才他侵略意味十足、却又万分克制的动作,还有那种让人手脚发软的眼神。   ……   这一晚很多人都没能睡好, 只不过原因各异。   聂显喝了个半醉,回到家后被灌了一整杯醒酒茶,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后又是洗澡又是洗冷水脸,总算去掉了所有的酒气与不清醒。   他换上熨烫好的衬衣马甲与西装外套,头发一丝不苟地后梳——以往他并不喜欢打扮得这么正式,但现在用几个损友的话形容起来就是人模狗样。   “行了,帅得不行!”有人拍了拍聂显的肩,嬉笑道,瞥见一旁打电话的陆闻别时话锋又忍不住一转,“珍惜吧,有新郎身份加成,今天你总算是我们之中最帅的那个了,比闻别还帅。”   “去你的,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笑骂之后,聂显转头看向旁边挂断电话后走近的陆闻别,正想说什么,视线却忽然一顿,眼睛诧异地睁大。   “你什么情况?”   陆闻别放好手机,抬眸,“嗯?”   随着他的动作,颈侧的抓痕一下暴露在空气中,又隐没回领口之下。几厘米的红痕很难让人觉得只是自己眼花产生的错觉。   聂显表情复杂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这……谁抓的?”   总不能是这人做了什么禽.兽的事被小瑟激烈反抗了吧?还是说一直追不到人,耐不住寂寞去和别的女人鬼混了?   虽然他觉得后一种原因不太可能,但肯定有情况。   然而陆闻别根本没看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扔出两个字:“你猜。”   聂显:“……”   ……   作为这场婚礼的主角,聂显很快就把这事暂时抛到了脑后。   直到仪式结束,众人聚集到了室外。   连夜空运回国内的鲜花点缀在四周,特意铺好的草皮一片嫩绿,忽略温度的话此情此景很像身处春季。   宾客三三两两地聚集谈笑,只不过不少人的视线都若有似无地瞥向某个不算太醒目的位置。   那里站着一男一女,两人都打扮得很正式,只是站在那里都已经足够赏心悦目,背后簇拥着的玫瑰都成了点缀。   男人手揽着女人的腰,看着格外亲密。   “那不是陆少吗?”有人窃窃私语。   “是啊,旁边那是谁?”   “谈家那位在国外跳芭蕾的千金,去年还有人包下中心大厦的屏幕放她的视频呢。”   “他们俩这……有情况?”   “你不觉得有很多人在看我们吗?”谈听瑟压低声音,表情平静自然得像是在谈论什么无关紧要的琐事,却又悄悄推开了陆闻别搭在她腰上的手,转而像其他女宾挽男伴那样挽住他右臂臂弯。   陆闻别左手抓起搭在自己右臂上的那只手捏了捏,目光淡淡扫过周围的宾客,“难得见我身边有女人,让他们看吧。”   何况他今天本来就打的是这种主意。   “……这种时候也不忘给自己说好话。”谈听瑟戳了戳陆闻别的手臂,又仰起脸装模做样地瞪了他一眼,眼里却是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挑眉笑笑,不置可否。   “不过,”她忽然有点别扭地把脸别开,“你说会不会有人觉得我跟你站在一起很不般配?”   陆闻别皱眉,“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你在他们眼里什么都好啊,不管是家世还是外表,圈子里能跟你比的都没几个。”   其实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她真正在意的是他们在年龄与气质上的差别。三年前她在很多人眼里就是个小姑娘,和他这种男人似乎不是一个世界的,那现在呢?   她想要的,是别人一看就能猜到他们之间的关系,还由衷地觉得般配。   “你有这个心思胡思乱想,不如替我操心操心?”陆闻别不紧不慢道。   谈听瑟一愣,“什么?”   “别人只会觉得我一把年纪了还对小姑娘下手,认为我年纪太大,配不上你。”他语气淡淡,凉飕飕地讽刺着自己,“你身边随时都会出现新的人,而你又远在国外,我就算有危机感也做不了什么。”   “你说什么呢。”她笑也不是,气恼也不是,最后有气无力地悻悻嘀咕一句。   陆闻别沉默片刻,不知道是不是在沉吟应该再跟她说点什么,最后却放弃了似地轻叹一声,语调平静又严肃地叮嘱:“别把自己放在这么低的位置。”   “知道了知道了。”谈听瑟心里被暖意充盈,搭在他臂弯上的手指扯着他衣袖轻轻晃了晃。   她不习惯撒娇,这种妥协的小动作却无意间就有了这种意味。   陆闻别脸上的严肃挂不住了,任由谈听瑟拉扯自己的袖口,又垂眸去看她。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笑笑。   然而谈听瑟转开脸时,却恰好跟台阶上一脸震惊望着这边的聂显四目相对。她愣了愣,沉默片刻,干巴巴地笑着问旁边的人:“我们的事,你没告诉聂大哥吗?”   陆闻别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顿时了然,不以为意道:“没有。不过他应该猜到了。”   “……看上去不太像猜到了的样子。”   他没回答,只说:“先过去吧。”   聂显和新婚妻子一起站在台阶上,宾客围拢过去站在底下,等着扔捧花这种婚礼中的惯例环节。   “往哪儿扔?”   听见妻子这么问,聂显下意识往下面看了一眼,和陆闻别视线相接。   后者面色不变,朝他微微摇头。   “看你心情,随便扔吧。”于是他说道。   冷风中,成束的白色铃兰从天幕划过,最后落在某个陌生女人的手上,周围的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善意的欢呼。   谈听瑟笑望着那个方向,和其他人一起鼓掌,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隐隐失落。   ……   决定跟陆闻别一起参加聂显的婚礼后,谈听瑟就没打算把他们在一起的事再瞒下去,所以谈捷打来电话询问时她也并不意外。   “小瑟,你和闻别是怎么回事?”   她轻咳一声,拿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那套说辞,“二叔,是这样的……”   另一边,聂显也在“兴师问罪”。   “陆闻别,你可以啊,明明早把人追回来了也不吭声,还故意让我说难听的话气你,敢情你这是特意看我笑话呢。”说着说着,他差点把自己给气笑了。   陆闻别捻着烟盒笑了声,“不算看笑话,但是挺有意思的。”   “滚滚滚,别气我。今天看在咱们双喜临门的份上,不跟你计较。”聂显没好气地一把夺走他手里的烟,“别抽了,戒了吧。”   “一起戒?”   “说真的?”   陆闻别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末了瞥他一眼,“都是结了婚的人了,该戒了。”   聂显哼笑,“那行啊,就一起戒了吧,互相监督,你要是破戒,到时候我孩子出生红包你得给双倍。”   闻言,陆闻别轻嗤一声,扯过他手里的烟盒扔进垃圾桶。   **   婚礼结束的当晚,谈听瑟和陆闻别都在晚宴上喝了点酒,所以回程时独处的打算也泡了汤,只能由司机开车送。   谈听瑟侧躺在陆闻别腿上,眼睫缓慢地眨动着,昏昏欲睡。一只大手轻轻覆盖在她脸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摩.挲着,或者时不时用指尖轻抚她的鬓角和耳朵。   有点痒,酥酥麻麻的触感沿着颈侧流到后背,让她眼皮愈发沉重。   半梦半醒间,车停下了。   陆闻别捏了捏她的耳朵,“到了。”   谈听瑟迷迷糊糊睁开眼,慢吞吞撑身坐起来,掌下是男人西装裤笔挺光滑的面料,现在已经被她的体温煨得温热。   “你不上去吗?”见他不动,她脱口道。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因为刚睡醒而过于松散发散的思绪顿时归位。   窗外熟悉的景致说明此刻车就停在她的公寓门外,这会儿她说这种“上去”之类的话,显然会成为某种“邀请”。   车内安静了几秒。   “太晚了,我就不上去了。”陆闻别握着她的手腕,无声摩.挲着,声音很低很轻,“未来三天我都不忙,专心陪你。”   三天。这个词蓦地提醒了谈听瑟,让她脑子里乱糟糟的有些冲动,但也终究只是冲动而已。   “……那我上去了。”说着,她就要抽出手去开车门。   忽然,陆闻别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紧了紧,拉住她,“我送你。”   她愣了愣,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两人下了车,一起走进公寓大门。   由于是一层两户的平层户型,一栋楼里的住户并不多,这个时间点也不是出行回家的高峰时段,所以电梯间除他们之外就没有别人。   等了一两分钟,电梯门打开,谈听瑟跟在陆闻别身后走进去,他自然而然地倾身探出手去打算按楼层,“几楼?”   阴影与木质香盖过她,将她困在了他手臂与轿厢墙壁的狭小空间内。   紧接着,电梯门也合上了。   “六楼。”她轻声答道。   他长指按下,数字“6”亮起。   下一秒他收回手的动作顿了顿,转而顺势撑到墙壁上,俯.身吻了下来。   一个既像是临时起意,又像是早有预谋的吻。   谈听瑟在他吻下来之前就莫名有了预料,或许是微妙的氛围给了她暗示,于是她没有回避,扯住他的领口接受了这个吻。   “有监控……”她忽然想起来,低声提醒。   “嗯。”陆闻别嗓音有些哑,微微直起身背对着监控摄像头,将她彻底笼罩在自己的身形之下,不给其他人窥探的可能。   他吻得有点凶,谈听瑟手一颤,攥住了他的领带。   只是电梯从一楼到六楼实在花不了太多时间,短短十几秒钟后,轿厢门就自顾自地打开了。   陆闻别只能勉强停下,呼吸急促地稍稍后退,却依旧垂眸盯着半靠在墙上的人。   两人呼吸交缠,一时谁也没说话。   他难以克制地再度低下头,吻在了她的额头上,然后这一吻从眉心渐渐下滑,落在鼻尖与唇边,流连不去。   谈听瑟半闭着眼,呼吸发颤,最后只能屏息。   她不知道他下一刻的吻会落在哪里,酥酥麻麻的痒意蔓延开,他气息有种极度克制之下的紧绷与凌乱。   最终,他唇停在了若即若离的位置,像是跌下悬崖前的那临门一脚。   她失了分寸,茫然无措地把话开了个头,“我……”   唇却随之向他贴了过去,热度相碰,下一秒陆闻别重重吻住她,将她未完的话堵在了嘴里。   但很快他又退开,撑在墙面上的那只手紧握成拳。   “我是喝了酒,”陆闻别微微偏过头,贴着她耳畔,“但这次和上次一样,我没醉到不省人事,很清楚在我面前的是谁,也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谈听瑟张了张嘴,一时失声。   他们之间未触及过的隔阂与不愉快,似乎只剩下那一晚了。曾经不提是因为没有机会提起,但他们都很清楚,彼此都急需新一次机会去冲淡牢牢盘踞在记忆中的“过去”,去改变曾经那一晚所带来的一切不美好。   她闭上眼,一点点抬起手抱住他,红晕因为紧张和忐忑而慢慢攀上脸颊与耳尖,最后晕染到脖颈。只是开口时,语气却平静且肯定。   “……我也没醉。”   所以这一次,没有谁会再后悔。 第73章 终章 他生命里唯一的女主角   浴室里传出淅淅沥沥的水声。   水雾层层叠叠地堆积到玻璃门上, 铺开一片朦胧的白,让人无法看清门内侧的景象。只有某一侧的落地玻璃看得出有被胡乱蹭过的痕迹,雾气被凌乱地抹开。   有了水声与玻璃门的阻隔, 呜咽声变得闷闷的。   某一刻, 水似乎被里面的人匆匆关掉了,只不过关得不够严实, 水珠串联一线从花洒的细孔中滴滴答答地流出来,像断了线的泪滴与汗珠。   忽然, 单薄的脊背贴上了玻璃墙面, 再度擦开凝结的水雾, 蝴蝶骨显得有些嶙峋。   下一秒, 一只手撑在了旁边的玻璃上。   ……   卧室里的摆设实在说不上整齐。   地毯偏离了原本的角度,一旁的扶手椅也被撞得歪离原位。落地台灯亮着, 灯下散落着开封的纸盒,整个房间里却空无一人。   大床上两只枕头被孤零零地挥到一边,被子有一半都拖曳到了地板上, 露出褶痕四散的床单。   一切都安静得过分。   直到浴室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无数声音、温度才像是从某个密闭的盒子里倾泻而出, 渐渐充斥、塞满了整个房间, 润色了一切寂静的颜色, 连暖黄的灯光都变得鲜活。   高大的男人独自从浴室里走出来, 肌理上挂着水珠。他身后是大开着的浴室门, 里面飘出来一点含糊的催促和埋怨, 是一道轻柔的女声。   他眉梢眼角都流露出满足惬意的意味, 细细的控诉听起来也只觉得悦耳,于是耐心又平和地不断应着声。   “快点,我要困死了……”   “好, 快了。”   等到男人终于拿着换下的床单离开房间,浴室里的人才终于走出来,单薄纤细的身形被雪白柔软的浴袍包裹,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是浅粉色,但耳朵和脸颊却是血色充盈的红。   谈听瑟歪歪扭扭地走到床边一头栽倒下去,却因为突如其来的酸痛而哀叫一声。   跳芭蕾之前还要先活动身体做拉伸呢,这事却一点准备也做不了。高强度的剧烈运动来得太突然,她这个常年跳舞的人吃不消应该也正常,可以理解。   虽然心里是这么开解自己,但她还是觉得有点丢脸。   谈听瑟小心地翻了个身,拉起被子裹住自己,很快就捂着嘴小小地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   忙碌一整个白天加晚上后精神与生理上都很累了,眼睛流过泪后的疲倦又使困意加倍。所以她没等到陆闻别回来就先一步睡着了。   只不过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了开关卧室门的动静。接着床另一侧随着重量微微塌陷,她被捞进了一个结实有力且温热的怀抱中。   对于这一切谈听瑟还不太习惯,因此出于本能地想要立刻睁开眼,却因为太困、眼皮太沉重而导致动作有点迟缓。   蓦地,温热干燥的手覆在了她的眼睛上。   “啪嗒”一声,落地灯被关掉了。   “睡吧。”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压得低而轻,像在轻哄。   谈听瑟潜意识里还有点挣扎,却敌不过困意与疲倦,最终沉沉睡熟了。   ……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时,谈听瑟花了足足几十秒才反应过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猛地转头看向身侧——那里本来应该躺着另一个人,一个男人,现在却空空如也。   她松了口气,看了眼紧闭的房间门后飞快地掀开被子坐起来,穿上拖鞋迅速跑进浴室,抓紧时间洗漱换衣服。   这之前,谈听瑟从没设想过自己和一个男人从床上一起醒来的场景。这种程度的亲密关系是会让她感到局促而茫然的领域,陆闻别的提前离开给了她缓冲与反应的空间。   至于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还躺在对方怀里的情形……她光是想想就觉得脸红心跳。   当然,最让人脸红心跳的还是昨晚。她捂着脸,根本不敢回忆两人在卧室和浴室里制造了怎样的狼藉。   十五分钟后,谈听瑟把自己从头到脚地整理好了,门外也传来了脚步声。   她一怔,蓦然屏住呼吸。   门被“咚咚咚”敲了几下,“小瑟?”   外面的人嗓音清缓,和昨晚的喑哑截然不同。她耳朵莫名一热,捂着嘴悄悄清了清嗓子,然后若无其事地绷着脸开口:“我在洗脸,马上出来。”   “嗯。出来吃早餐。”   “好。”   谈听瑟仔细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却没听见离开的脚步声。   她又磨磨蹭蹭地耗了几分钟,最后强自镇定地推门出去。   陆闻别果然还在房间里,在她开门的一瞬就循声望了过来,顿时四目相对。   他盯着她笑了笑,平静的目光却让她心跳微乱,差点顶不住别开眼。   “有没有不舒服?”他走近。   “什么?”谈听瑟一愣,又猛地反应过来,急匆匆拔高嗓音,“没有!”   “我忘了,”陆闻别暧.昧地轻轻捏了捏她的腰,语气却很正经,“你跳舞。”   柔韧性好,肢体和肌肉都有一定的力量。   谈听瑟这回一秒听懂,脸颊涨红地抬手打他,“你不准说了!”   陆闻别笑着把她的手握住,低头亲了亲她眼角与脸颊,最后不再掩饰目的,直接用了点力气揽住她的腰往怀里带。   她只好顺势抬起手,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抱住他的脖颈。   他犹觉不够似地,微微俯.身托着她的腿往上一抬,便稳稳当当地架住了她,让她两条腿都着不了地,只能贴在他腰侧。   仅仅是一个吻,面前的男人就像又变回了昨晚的模样——略带强势,但又无时不刻地牵引着她体会亲.昵所带来的愉悦,紧张与生疏都很快就烟消云散。   其实不论是当初的第一次还是这一次,和他在一起的体验都很好,但曾经所经受的打击让那晚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愉悦可言。这回彼此心意相通,也再也不会有从天堂到地狱的转变,于是连一分一毫的窘迫与局促都觉得甜。   下唇忽然微微一麻,是陆闻别轻咬了一下,“在想什么?”   “……没什么。”   眼看着这个吻即将往失控的方向发展,谈听瑟忙别开脸埋在他肩上,“放我下去。”   “抱着你去厨房?”他轻笑。   “不要!”她腿终于控制不住颤了颤,咬牙切齿地悻悻憋出两个字,“腿酸。”   昨晚就是这样,害得她腿“固定”了好久。   陆闻别低笑出声,大发慈悲地把她轻轻放在了地上。   ……   谈听瑟过了整整三天“堕落”的日子。   她是个很独立的人,但陆闻别又格外喜欢事事帮她,热衷于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对此,她只能干巴巴地说一句:“陆闻别,从我十岁以后,佣人都没这么照顾过我了。”   这话是真的。   “这不一样。”陆闻别不为所动。   这话也是真的。   谈听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但的确是不一样的。在恋爱关系的加持下,这种照顾比起单纯的关爱、责任,更像一种疼惜。   虽然他从前也并不擅长照顾人,现在有些事也做得很生疏,但也不能否认他在学着怎么对她好这一事实。   然而即便在这种“堕落”的日子里谈听瑟也没忘记练芭蕾,每天长达数小时的练习是雷打不动的习惯,更何况她三月底还有非常重要的演出。   “到时候你能来看吗?”她问。   陆闻别轻轻捏了捏她的脸,“当然来。”   “那我给你留票。”谈听瑟抿着翘起的唇角。   “除了我,还有谁?”   “科琳这次不能上台,只能来做观众,”她认真细数,“还有二叔、佳怀佳念、葛欢和蒋力。我还邀请了聂大哥和他的妻子,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来……”   “严致呢?”他冷不防问。   谈听瑟一噎,讪讪笑了,“……他也来。”   说完她转过头,恰好跟似笑非笑的陆闻别四目相对,后者眉梢挑了挑,“看我干什么。”   装腔作势。她心里嘀咕一句,却还是解释道:“不管怎么说,总不至于连一场表演都不让别人看了。”   “当然。我没那么小气。”   “不小气才怪。”   陆闻别未置一词,假装没听见她给自己“定罪”。   这回他真没说假话,他不仅不介意严致来看这出芭蕾舞剧,还非常欢迎。   毕竟,谁会放弃一个在昔日情敌面前宣示地位的大好机会?   **   三天后,即便再不舍,谈听瑟也只能坐上返回巴黎的航班。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长,足够她一点点回味这几天的点滴。   回到巴黎之后,她的时间开始在越发紧张密集的练习中流逝得很快。   三月天气回暖,加莱歌剧院的演出海报开始出现在各个地方以宣传即将开演的剧目,官网开放售票后所有的票被人们一抢而空。   月底的某一天,剧院打开门对观众开放,座位陆陆续续被衣着考究正式的人们坐满,众人一边谈论着自己的期待,一边好奇地看向此时还拉得严严实实的幕布,猜测后台演员们的情况。   其中一排视野极佳的座位上坐着好几个中国人,有男有女,气质外貌都出众得让人侧目。   此时此刻的后台已经忙碌成了一团。   作为A组的女主角,谈听瑟的妆发虽然都是由自己负责,但却有专人来协助,所以她可以稍微轻松一些。   最后一遍加固假睫毛后,她起身让对方帮自己整理发饰与裙摆。吊钟式的舞裙转起圈来很美,但却需要理好内里每一层的绸缎与轻纱。   “来,转个圈试试。”助理说道。   谈听瑟足尖点地,在休息室有限的空间里做了两个轻盈的小跳,然后在原地缓缓转了两圈。   浅蓝色的裙子轻盈地撑开,像柔和的云雾似地起伏飘摇,撒银设计点缀出星星点点的亮光。如果是在强光照射下,就会呈现出云雾星辰的梦幻感。   这只是其中一套演出服,另外几套会在中场休息时更换,此刻都挂在一旁的落地衣架上。   “太漂亮了。”助理感慨,“今晚你会是最美的女主角。”   谈听瑟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脏砰砰砰地跳个不停,又轻又快。   跳了这么多年芭蕾,她早已经不会因为要上台而感到太紧张,但现在她却仿佛又回到了只有十几岁的时候,会担心自己表现得不够好,会因为别人一句夸赞就满心欢喜。   虽然父母再次缺席了她芭蕾生涯中的一场重要演出,可今夜还有许多人为她而来,这也是她曾经奢望过的另一种圆满。   所以她太想在今晚将一切发挥到极致。   “准备好了吗?要预备上台了。”有人来敲门提醒,语速飞快,“快去指定位置候场吧!”   “好,这就去!”谈听瑟匆匆奔向自己的站位,仰头看着今夜舞台上华丽至极的布景,闭眼深呼吸。   因为有期待,所以会忐忑。   但她相信自己能和其他演员一起,给所有人一个浪漫而难忘的夜晚。   她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但芭蕾就是她将感情流露宣泄的方式。   渐渐的,观众席上安静下来。   管弦乐团的奏乐声响起,沉重的幕布随之向两侧退去,那些华丽到有些巍峨的布景在亮起的灯光下显露冰山一角,最后不再吝啬于展现它的全貌。   那些定格在舞台上如同人偶一样的舞者们也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瞬间鲜活地舒展四肢。   谈听瑟深呼吸,唇角一点点撑起属于角色、属于这台剧目、更属于自己的笑容,提着裙摆踮起脚,纵身跃入眼前那一团眩目的灯光中。   ……   两小时的剧目犹如一场盛宴。   因此当一切落幕时,不论是台上的演员还是台下的观众都还有些恍惚,就像是还沉浸在一场梦境里。   最后是汹涌如潮的掌声冲开了这场梦的幕帘。   谢幕的流程有些繁琐,但也给了人们回到现实的缓冲时间。   当幕布最后一次紧紧拉上时,和其他主役、乐团指挥和剧院高层一起谢幕的谈听瑟这才怔怔地放下手,被其他人的称赞与谈笑声簇拥着朝后台走去。   “我觉得这次的表演特别成功,这回我们总不会再收到什么犀利辛辣的点评了吧?”有人笑嘻嘻地道,“说实话,我都想坐在台下看一场,可谁让我是演员呢。”   谈听瑟深呼吸平复心跳,回忆着刚才谢幕时自己悄悄看向台下的情形——谁也没看到,所以她心里现在空落落的,有点着急。   “谈,你怎么走得那么快?急着去哪儿啊?”有人问。   谈听瑟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其他人哄笑着替她答道:“应该是急着去见男朋友吧?”   “谈的男朋友来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朝众人露出一个笑容。   见状,有人喊道:“女主角,你今天这么漂亮,又在台上大放异彩,你男朋友肯定会被你迷倒的!”   话音刚落,大家都一起善意地笑了起来。   谈听瑟脸颊微热,只能笑着说一句“谢谢,借你们吉言”,然后转身飞快地想跑出后台。   然而转身没走几步,她脚步突然一顿。   后台休息区的门口站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男人西装革履,黑发一丝不苟,深邃的眉眼正定定地注视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不知道等了多久。   四周光线微暗,他的领带夹、腕表与袖扣折射出一点碎芒,然而最醒目的一抹亮色,是他抱在臂弯之中的那捧粉色蔷薇。   眼前一幕是似曾相识的场景,只不过这次抱着蔷薇的不是她,而是他。   谈听瑟呆住了,有些回不过神来。接着眼眶蓦地发热,鼻尖酸涩,喉间微哽。   只需要短短一个瞬间,她就能明白他的用意。   三年前在海城演出的那一天,她怀揣着对他满腔青涩的喜欢,义无反顾地捧着花奔向他。那时却忍不住奢望,如果他能送一束粉蔷薇给自己多好。   兜兜转转,奢望终成现实。   身后的众人都体贴地停了下来,没人上前打扰他们,只不过有人轻声笑着提醒:“别犹豫啦,快去吧!”   谈听瑟不再迟疑,抬脚就飞快地朝那人奔去。压在眼眶边缘的沉甸甸的泪珠随之跌落、飞溅,不知掉进了哪个角落。   然而她却压不住上翘的唇角,一点点朝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陆闻别站在原地,用尽全力才克制着没用力到捏碎蔷薇的花茎,心绪翻涌地看着她朝自己奔来。   裙摆在她身后飘荡成云雾星辰,也像那年夏日里,盛满粼粼艳阳与暑气的浅蓝色水波。   他忽然大步朝她走去。   谈听瑟用力眨掉泪水,呼吸间陆闻别就已经走近,她猛地扑进他怀里。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束娇嫩的粉蔷薇。   她仰起脸,终于把他看了个清楚——不再是某个角度下的自欺欺人,这一次他深邃的眉眼中真的刻满了深情。   “你怎么到后台来了。”谈听瑟如坠梦中似地讷讷道,悄悄拭掉滑到下巴上的泪水。   陆闻别定定地看着她,眼底情绪暗涌,声音微哑,又像终于有了一分轻松。   他微微一笑,将花束递给她,“来见我的女主角。”   他生命里唯一的女主角。   角落里忽然响起轻轻的“咔嚓”一声,有人悄悄拍下这一幕,将这一个瞬间定格成永恒。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