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此一女》 作者:孟中得意   文案:   一女一子凑成一个好字,两个女就不那么好了。   作为家里的第二个女儿,沈芷是多出来的那个。   沈芷十七岁听到的最残酷的那句话,是贺北安对她说的。   那天赤松树下,在她又一次讥讽贺北安是个学渣后,   他单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的嘲讽显而易见:我和你不一样,我不需要高考改变命运。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把给贺北安写的错题分析扔进了垃圾桶。   一句话简介:开玩笑吧!我怎么会喜欢你?   立意:条条大路通罗马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情有独钟   主角:沈芷;贺北安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好久不见   九月已到,热意还没结束。   快递员又给沈芷打来了电话,这是前公司第六次往竞品公司给她发包裹试探。   作为公司核心员工,沈芷早早与公司签了限制期为两年的竞业协议,合同规定,辞职后两年内不得从事相关行业,不能供职的企业列了一长串,涵盖了行业内的全部头部公司。如违反协议,她将支付巨额赔偿金。   沈芷挂断电话,冲着手机笑了笑。   如果前公司知道她现在的职业,不光会以为她辞职后神经失常了,恐怕连竞业补偿金都懒得给她发。   沈芷此时正坐在桉城电视台的采访车里,半个月前,她参加了电视台的临时工招聘考试,在考试合格后,进电视台打杂,每月工资两千,连每月竞业限制补偿金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采访车里一共四个人,她,司机,记者和摄像。她是临时工,哪里需要往哪搬,这次拍宣传照的工作落到了她头上。   这几年,已经没什么人看桉城电视台了,台里的经济情况一年不如一年,采访车还是十多年前的,玻璃上溅的泥点子已经成了车窗的一部分。   透过玻璃,沈芷的眼睛定在家具城悬挂的条幅上。   她上次来这儿还是高考刚结束的时候,因为她考了市里理科第一,家具城的老板奖励了她三万块钱。她和老板在家具城门口合影留念,那状态就跟俩领导人见面似的,可实际上又不是,于是亲切中透着滑稽。   那时的家具城还是乞丐版哥特风,红幅从五层挂到一层,上面写着庆祝沈芷同学获得曲市高考第一,如今大楼推倒重建,据说是找一国外事务所造的,走未来风,到处都是棱角,横幅倒是很有十年前的风格,庆祝旅游大会胜利召开的字眼格外引人注目。   鲜艳的红幅经玻璃窗这么一过,颜色就淡了,就像当初那些事儿,她还记得,可并不真切。   记者白晶在一旁补妆,她眨了眨贴好的睫毛,对着镜子同摄像说:“李哥,一会儿我采访贺总的时候,你能不能尽量拍我右脸?”   “没问题,不过你人长得美,怎么拍都好看。”   “你是不是对着女孩儿都这么说?”白晶忍不住笑,“贺总是不是还没结婚啊?”   白晶是外地人,今年本科毕业才来桉城电视台,对本地并不熟悉。   “没有,他这号人,结婚不会没声没响的。”   “那有女朋友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现在这样,往他身上凑的女孩儿肯定少不了。”摄像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白晶,“怎么,你对他有想法?”   “随便问问。”   前面的司机插道:“那小子高中都没上完,当时成绩比他好的哪一个比他强,如今倒是发了迹,人五人六的。”   白晶诧异道:“那么说贺北安是白手起家?”   李哥呵呵乐了两声:“他原先是做土石方的,你明白吧。”   在桉城人的认知里,搞土石方的没好人,见了都得躲着走。早几年有外地人想抢占本地的土石方生意,引起了好几起火拼,最终还是被赶了出去,贺北安不仅霸占着本地的生意,还去外地抢人家的买卖,活到现在也是个奇迹。他洗手不干转投房地产还是近几年的事。   也就三年的时间,桉城的房子均价翻了三倍,房价涨起来,贺北安功不可没,他原先搞的市场成了全省最大批发市场,引来了一批外地人来此定居,房价上涨收益最大的也是他,他低价拍的两块地皮预售证还没下来,已经有一堆人抢着排队,生怕占不上号。   沈芷突然问:“上个月省报调查记者被撞的案子判了下来,定的醉驾逃逸,听人说好像并没那么简单。”   “那不就是一起意外吗?”   沈芷笑道:“意外?不是因为触动了谁的利益?”   她这么一问,车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还是司机开了腔:“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何况是个小记者。”   白晶到底年龄小,忍不住说:“您说的地头蛇是谁?”   李哥笑道:“你说你刚才问的是谁?”   司机马上否认:“你们刚才都听见了,我可什么都没说。”   白晶想起问题是沈芷提出来的,她问:“芷姐,你怎么关心起这个来了?”   “我就随口问问。”被撞的人是她的朋友,移动硬盘和电脑数据丢失,半年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一个外地人被撞了,在本地没掀起任何波澜,这起事故定性为意外,种种证据表明这确实是个意外,但沈芷觉得没这样简单。   白晶听说这个反而对贺北安的好奇更加了一层,她看了眼旁边继续看书的沈芷。   沈芷今天格子衫配工装裤,背着双肩包,短发离肩膀还有几厘米,她穿得过于宽松,女性的曲线并不明显。沈芷刚进电视台的时候,白晶对她还有所忌惮,毕竟小地方的事业单位埋藏着不少关系户,而沈芷脸上一直半咸不淡的样子。很快,她就发现沈芷没关系。大概是沈芷经常面无表情,所以脸上多余的纹路一条没有,白晶起初不太猜得到她的年纪,直到得知沈芷比她大五岁,她再也不把沈芷当对手。   一个没关系、年纪又大、整天冷着一张脸的女人,还是个临时工,自然不配做她的对手。   白晶把话题引到了沈芷:“芷姐看什么书呢?”   “《农民进城防骗手册》。”沈芷给白晶看了眼封面,“要看吗?”   白晶嫌弃地笑了两声:“不用了,你自己看吧,这书不太适合我。”   采访车停在四中西门。   下车前,白晶又把刚才对摄像的话向沈芷重复了一遍:“芷姐,一会儿我采访贺总的时候,你尽量拍我右脸。”   这次不是问句而是祈使句。   四中是桉城最好的高中,重本上线率也远高于周围其他县市,不少外地考生慕名而来。贺北安和四中协议在他开发的小区附近建分校,意向书已经签了。   今天开学典礼,贺北安也被请了来。   一进校门,便能看见历届优秀学生的大照片,高中肄业的贺北安夹在其间显得十分突兀。   白晶一个个看下去,突然她的目光定在十年前的理科状元上,上面写着沈芷两个字,她指着照片问李哥:“这长得是不是特别像芷姐?”   照片上的女生穿着四中特有的白底紫道的校服,下巴上挑,一幅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儿,旁边的相片都是笑的,只她的嘴抿着。   “什么像,就是。”   “芷姐当年是全市第一?”   摄像嗯了一声。   “那她怎么来台里了?”   “那谁知道。”   两人看了看不远处的沈芷,很有默契地没再聊这件事,谈多了好像骂人一样。   此时得知沈芷的毕业院校,白晶着实惊了一下,可再好,也不过是个临时工,她心想,回去要跟朋友说一说这事儿,她当年文化分也就专科水平,现在也是能出镜的正式职工了,沈芷得多不识时务才能混成现在这样。   沈芷好像并没听见其他人的对话,把取景框对准了体育馆。十年前,体育馆刚刚修好,高考完的表彰大会就是在这儿,她站在主席台上讲学习经验。   “我们先去校长室看看吧,采访一下校长。”白晶建议道。   沈芷迟疑了下,还是没说出拒绝的话。拍宣传照是她分内的事儿,如果她爸沈副校长见到她尴尬,她也没办法。   作为四中主管教学的第一副校长,四中能有今天的升学率,沈副校长功不可没。他本来是笑着,一看到沈芷,一瞬间尴尬错愕不满一齐涌现,虽然他从外人嘴里得知女儿去了电视台当临时工,但亲眼看到是另一回事,注意到有镜头在拍他,眉头的川字马上又舒展开。   沈副校长身材高大,衬得普通身高的王校长有点儿矮,金边眼睛遮盖了他的严肃,看起来远不如王校长亲切。   王校长是前两年从外地调来的,没见过沈芷,也就不能把她和学校的优秀校友对号入座。   尴尬的只有沈副校长。   两位校长坐在会客厅的黑色皮沙发上,背后是本地书法家的墨宝,上面的草书十分狂放。   白晶请两位校长谈谈对贺北安的看法,先是王校长说,王校长并不熟悉以前的贺北安,主要谈现在的合作,话题抛到沈副校长那里,沈副校长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他说当年对贺北安不太熟悉,不过听他的班主任说,很有集体责任感。   即使是夸奖的客套话,沈副校长也说得很勉强。   他可不是不熟悉贺北安,高中三年,贺北安是主席台上的常客,他在主席台并没什么露脸的事情,都是在念检讨,沈副校长尤其讨厌他那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样儿,笃定他一辈子没出息,不止一次叮嘱女儿离他远一点。   会客厅很大,一面墙贴满了四中历年来获得的奖励和优秀学生照片。沈芷一斜眼又看到了自己。   有人敲门,是行政部的小张老师:“贺总来了。”   沈芷的相机从下往上扫,来人腿很长,走路很快,腕表显示了他现在的财力,不过比表更吸引沈芷注意的是他手上的疤,右手的疤痕蜿蜒到指缝,十分的惊心。在贺北安入局土石方前,有人在桉城垄断了十多年,每次外地有人想入局,都会引起一场血拼。没人知道贺北安是怎么虎口夺食的,但他在医院躺了三天后,本地做土石方生意的人就从一家变成了两家。   贺北安充分考虑到摄像需求,与两位校长握手的时间不长不短。   沈芷好多年没见贺北安了,这次见,他好像白了点儿。他上学的时候脸是真不白,一张脸的肤色比耳后黑了三个色度。   贺北安好像没认出沈芷,眼睛在她脸上飞快扫过,反倒对着十分热情的女记者礼节性地笑了笑。   沈芷端着相机很体贴地为白记者捕捉到了这一幕。 第2章 倒数第一   沈芷记得她第一次和贺北安有交集是在一个周一。   那天的升旗仪式原本定了沈芷发言,可她期中考试考砸了,人选临时换成了她们班班长。   升旗结束,大家各回各班。   大课间后是自习课,吴老师让班里第一去沈校长办公室,每次考完沈校长都要和理科年级前十谈话。沈芷这次失去了资格,她苍白着脸趴在桌子上刷数学题。   吴老师站在她旁边,盯着沈芷的卷子看了大概有五分钟,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的经验又一次奏效了。   “沈芷,给我写份考试总结,今天交给我。”   沈芷说了声好,继续低头做题。   桉城四中十年来理科状元,只有一届是女生。在吴老师的经验里,许多高一高二成绩还不错的理科女生,到高三往往会被之前不如她们的男生顶上去,虽然男生掉队的也不少,但那不在他的样本范围之内。   自从文理分科后,沈芷每次大小考试稳居年级第二,同样稳定的还有理科第一,第一是个男生。   从个人喜好讲,沈芷并不属于吴老师喜欢的那类学生。像她这种学习成绩不错长相不算多出众的理科女生在中学时代往往是朴素的代言人,可沈芷本人和朴素没有任何关系。她的浅棕色发系并非天生如此,而是后来染的,短发的发尾明显烫过,耳朵上的银耳钉被头发遮住。   在四中,成绩好是有特权的,吴老师小惩过沈芷几次,看她的成绩稳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现在她的成绩跌落了,之前不算问题的问题此时都成了问题。   沈芷非但没有拿下年级第一,反而成了班里倒数第一。   吴老师实在不理解,怎么发烧38度就要放弃考试,数学语文没有考就算了,理综和英语的排名也不尽如人意。   沈芷头顶不远处的监控器仍在工作,这个监控器比班里的任何一个学生都要勤奋。   吴老师备课的间隙会盯着监控录像,寻找蛛丝马迹,靠着监控,他捕获了一对早恋对象,把另一对杀死在萌芽中,抓住了不下五个偷看课外书的学生,上课说小话的全都没逃过他的法眼。尤其在和妻子吵架之后,他格外爱看录像,这时他的目光更为敏锐,不幸被他抓到的学生五分钟后将会重新做人。   门吱呀一声响了,全班只有沈芷抬起了头,迎面正对上级部主任不算和蔼的胖脸。   主任旁边的小老师记下了沈芷的位置。   违纪一次。   沈芷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水,又抬起头。   违纪两次。   小老师对着沈芷刚要开腔,方主任摆了摆手,出了教室。   沈芷收回对望的眼神,拧紧了保温杯盖。   四中有统计“抬头率”的传统,自习抬头说明不认真,抬头次数三次及以上的学生将在升旗仪式之后享受通报待遇。抬头率最多的班级,班主任也要通报批评扣奖金。有前车之鉴,班里同学都练就了开门绝不抬头的本事。   吴老师看着监控里抬头的沈芷,再次发出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沈芷这块铁明天就要去四班了。本来他和四班班主任商量好了,让沈芷留在三班,可沈芷坚决要按校规来。   沈副校长上任后,开始在学校推行班级配给制,一个好班搭配一个差班,两班享受一套教学班子。奇数班为好班,偶数班为差班,同时实行末位淘汰制。三四班120个人综合排名,期中期末考试后,60名以内就在三班,以外就去四班,每次考试班里人员都会有变化。   老吴又叹了一口气,感叹自己命运不济,他带了这么多届毕业班,班里竟没有出过一个年级第一。   天早已转凉,沈芷额头上却闪着大颗大颗的汗珠,每次生理期她都要经历这种时刻,正在发育的地方更是胀得发疼。   每次疼的时候,她都想自己要是个男生就好了。   中午等所有人都走了,沈芷才去吃饭,她不愿意和人挤。   四中原先有两个学生食堂,一个教工食堂,这两年随着外地择校生数量大大增加,学校人数和收入猛增,又招商了一个新食堂,菜品数量和质量都远胜老食堂,当然价格也有质的改变。学校除住宿生外,还有不少走读生,走读生除了食堂,还可以选择校门口的小吃街。   沈芷有走读卡,却从没去过门外的小餐馆。   风一吹,枫树叶子落在沈芷头发上,她的手揣在口袋里,懒得把枫叶扒走,继续往前走。   还差两步到老食堂时,她的手机响了,四中禁止学生带手机,隔几天就要用金属探测器检测。   沈芷摁了接听键,来电话的是沈副校长,问她怎么还没到家。   “我在食堂吃。”   “不是叫你中午回家吗?”   沈芷随口撒谎:“我忘了。”   电话那边叹了一口气:“下午放学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沈芷嗯了一声。   “沈芷,对长辈不要说‘嗯’,到外面别人会以为你没家教。”   老食堂外面的红砖被雨水和时间洗刷得越来越白,地还是几十年前的大理石地面,积攒的污渍用多少袋去污粉也刷不干净,也没人想刷干净,食堂五年不涨价了,大家都往新食堂跑,哪有闲钱修缮旧的。   沈芷到的时候,窗口已经没人排队,她打了手指炒年糕和小青菜,耳机里的听力录音把她和周遭隔开。正前方的墙面挂着高考倒计时。   距离归零还有两百一十天。   她第一次觉得时间漫长,还需要两百来天,她才能离开这个小城。   几十年前桉城还是个村子,靠着铁路发展成一个县级市,麦田平地而起高楼,但地母的精神却没消失。这是个热衷繁衍的城市,计划生育抑制了一部分人,同时也提高了另一部分人克服困难斗智斗勇的能力。每年上缴的计划生育罚款并没有让这个城市更加富庶,直到今天,桉城还是个只有肯德基连麦当劳都没有的十八线县城。   一部分交过超生费的人往往还要交一笔重点高中择校费,统招名额就那么些,但学生太多了。   四中的新体育馆就是靠择校费建的,学校并不鼓励体育特长生之外的人花大量时间在运动上,连篮球场的活动时间都限制。   从老食堂到教学楼,经过篮球场,一只篮球从场里飞出来砸了沈芷的胸口。   羞耻和疼痛加在一起,沈芷在篮球上狠跺了两脚,等打球的人追出来,篮球已经被她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沈芷眼前一阵晕眩,她慢慢蹲在地上,今天失血过多,中午又没怎么吃饭,低血糖又要犯了。   她抱着手臂蹲在地上看着地面,眼前的地面慢慢从墨绿色恢复到了原本颜色。   捡球的人看见篮球和粘稠的没吃完的盒饭混在一起,抱怨道:“至于吗?这女的谁啊!科比亲笔签名的篮球!贺哥我都为你心痛啊!”   另一个男生靠了一声。   等男生追过来的时候,沈芷已经站了起来。   一只手落在沈芷肩膀上,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打,追过来的男生没意识到沈芷手这么狠,没来得及躲,一巴掌印落在下巴上。   男生抓住她的手,吃痛道:“卧槽,你手够毒的。”   沈芷扯掉一只白色耳机,抬头看见一张并不白的脸,男生挺高,穿一7号球衣,额上的头发半湿不湿的,估计是让汗给浸的,他站那儿攥着她的手腕从上到下扫视着她,眼睛聚集在她被砸的地方,上面有个不深不浅的印子,沈芷被看毛了,斜睨着眼狠道:“松手!”   男生是贺北安,四班的。   文理分科后,贺北安本来和沈芷都是理科三班的,贺北安成绩在班里排中游。但在高二下学期期中考试,贺北安考砸了,三、四班综合排名,120个人,他跌到了60名之后,于是在三班呆了半学期后,就被淘汰到了四班,再没回来过。   贺北安松了手,眼睛偏到她的脸,过分苍白了些,不禁问:“挺疼?”   “你们下次打球的时候看着点儿。”   她被篮球打了,他现在也挨了她一巴掌,虽然她不是被他打的,但他们是一伙的,现在也算平了。她说完要走,却被贺北安伸手拦住了去路。   “要疼,我带你去医务室。”   “你烦不烦?”   “你平常脾气就这么爆吗?”   他人不白,所以牙显得很白。   沈芷没回,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算是我赔你的篮球钱,别烦我了。”   “你们家篮球二十块钱?知道科比吗?”   “科比?在篮球场都能把球砸在路人身上,科比跟你有什么关系?不就脏了点儿吗?洗洗就行了。”   贺北安看了眼沈芷煞白的脸,“你现在走了,以后有事儿可别找我。”   “我要是找你,下次考试和你考一样分数,这个承诺够不够?”   这话有些人身攻击了,贺北安低头打量沈芷并不算多出众的五官,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棒的?”   沈芷的头越来越晕,她冲贺北安扬扬钞票,“这二十,你要不要?”   “赶紧走!别让我看见你。”   她走得很快,很快就消失在贺北安的视线里。   另一个男生追过来的时候,沈芷已经不见了。   “这么久,呲妞儿呢贺哥?没想到你好这口啊。”   “逗呢?我最烦这号人……都怪你丫这臭手,你他妈打哪儿不行,非……”贺北安侧眼看见沈芷蹲在不远处的地上,又靠了一声,“这下麻烦了!” 第3章 初吻   沈芷蹲在地上,心跳越来越快,眼前的地面越来越白。   贺北安发现刚才拽得二五八万的女生白着一张脸,问他:“你有糖吗?”   声音虚浮,要不仔细听,很难听清楚。   旁边的男生说:“这不是沈芷吗?”   贺北安拍她的肩膀:“你中午是不是没吃饭?”他看着沈芷,对跟来的男生说,“快,给我两片口香糖。”   男生摸出一包口香糖。   贺北安刚要撕开,看到木糖醇三个字,直接扔到地上,从口袋里摸出二十块钱,塞男生手里,“去买一包口香糖,别他妈买木糖醇的,再买一个面包,一瓶奶茶,买完了到医务室找我们。”   贺北安的爷爷是桉城有名的中医,专治跌打损伤,这手艺在他爸贺老三手上败落了,贺老三并没有子承父业,而是另辟蹊径,在桉城开展男科业务,专为本地广大男性解决难言之瘾。贺北安耳濡目染,多少也知道些医学常识,此时他判断沈芷可能是低血糖犯了。   他跟男生说完,一把背起了沈芷,奔着医务室走,怕把沈芷给颠吐了,他走得并不算快。沈芷比他想象得要软,留的汗顺着他的脖子流到球衣里,比他自己的汗要凉。不过那时他并没什么感受,只想着赶快把她弄到医务室。   到医务室的时候,门关着,上面写着两点营业。贺北安一手兜起沈芷的腰,一边啪啪敲门。   门内人被他的敲门声搞反了,冲外嚷道:“两点再来!”   “开门!再不开就踹了!”   还是不开。   贺北安啪地往门上踹了一脚:“快点儿!”   医务室的门有些年的历史,贺北安这么一踹,门框的链接处要断。   校医没成想遇见了小流氓,只好去开门。   “低血糖,赶快给她挂水!”   沈芷眼前慢慢恢复了清明,她睁眼就看见贺北安一张并不白的脸。   “中午吃饭没?”贺北安没等她说话,单手撕开面包塞她嘴里,“赶紧吃两口。”   沈芷手里拿着面包,扫视了一下周围,她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她蹲在篮球场外边,从兜里翻糖,一颗糖都没翻出来。   “你送我来的?”   贺北安给她拧开了一瓶奶茶,递给她。   “谢谢。”   他没回答沈芷,转而对校医露出一个笑容:“不用谢我,你得感谢校医特意牺牲休息时间给你看病。”他指了指门,“你看,人家开门太急了,门都要坏了。”   沈芷并不知道事情经过,转而对医生说了声谢谢。   校医的脸色很是复杂,最后说了句:“不客气。”   贺北安又对校医说:“她胸上的肋骨好像伤了,你们这儿有没有女的,给她检查检查?”   “这里现在就我一个人。”   贺北安看向沈芷胸上的脏印子,对她说:“男的就男的吧。”   “我没事,不用。”   “你以为人家是你啊,说脱就脱。”男生对着沈芷取笑起贺北安,“上次他去河里捞人,在岸上二话不说就脱得只剩一条裤衩,一点儿都不给旁边看热闹的大妈准备时间,把大妈看得都羞涩了,他把大爷捞上来,非让我给人家做人工呼吸,我问他怎么不干,他说他这初吻得留着,你说谁还不是纯洁少年,我的初吻也不能献给一大爷啊?”   男生越说越没溜,贺北安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别跟这儿污蔑我!”他又对沈芷说:“记住这张脸,打球打到你身上的就是他,有问题千万别放过他!”   要不是贺北安把她背到医务室,她恐怕要倒在学校了。   沈芷对着贺北安说:“我已经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还行,甭客气。”贺北安把手里的面包塞给男生,“盯着她吃完了,一会儿你负责把人家给送回去。”   “急着跟旅服那朵花约会去啊?”   “滚!”   下午上第一节 课前,方朔神神秘秘走到沈芷跟前,沈芷和方朔从高一就是同班同学,两人并不陌生。   方朔绰号麻秆,高高瘦瘦,风一吹就倒,他爸是小城开KTV的,家里有点儿钱,又长了一脸被欺负的样儿,非常符合混子打劫的口味,初中时几乎每天都要给小流氓上供,后来不知道怎么在校外认了一干哥哥,从以往的赔款求饶变成了宁死不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说我让贺哥收拾你们,宁死不屈完还替他的贺哥约了一次架。   麻秆这么一吹,大家都以为他的贺哥至少是一个贴着纹身膀大腰圆的社会人士,于是又呼朋引伴,叫来了一堆混子,到约架的地儿一看,才发现这个贺哥是隔壁初中的,跟麻秆体型差不多,除了比他高。有阵儿,贺北安保护麻秆的唯一方式就是替麻秆挨打。   贺北安挨打的那部分在麻秆嘴里日渐美化,到高中时版本已经升级到了贺北安一挑八还轻松获胜。传到沈芷耳朵里的就是这一版本。   “沈芷,耗子球打到你身上纯属意外,我代他向你道歉。”麻秆从兜里掏出一个大袋子,放到沈芷课桌上,“这是耗子给你买的糖巧克力和可乐,这孙子平时可抠了,今天难得大方。”   “不用了,你还给他吧。”   贺北安又掏出一瓶药油:“这是贺哥给你的。”   沈芷低头做题,连头也没抬:“我没事儿,不用了。”   “贺哥让我转告你,你揉伤处的时候要顺时针揉,不要太用力。”   “你自己揉去吧!”沈芷霎时耳根憋得通红,“我再说一遍,我不需要。请你把这个还给他们。”   麻秆还要再说,上课铃就响了,这节是物理课,吴老师一进教室就看见本班的破坏分子在和沈芷说话,沈芷桌上还有一个袋子。   他厉声道:“方朔,上课了!”   方朔本想把药油放沈芷桌上,又怕沈芷真扔了,梗着脖子回了座位,袋子却没好意思拿走。他不像贺北安,妈早就没了,在家里和他老子平起平坐,关起门来想在家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不怕老吴,但怕老吴叫家长,他爸是部队转业的,脾气特暴,一言不合就抽出牛皮腰带往他屁股招呼。上次他爸来了趟学校,整整一个星期他只能站着听课,坐着就像受刑。   下午大课间全校都要去跑操,沈芷以胃疼为由跟体委请了假,她把麻秆给她的东西又塞回了他的课桌,放完后,拿着水杯去开水间打水,刚拧好瓶盖,就听有人在楼道说话。   “欸,你去请个假,我带你去看正骨科。”   沈芷拧好瓶盖,向着教室走。   脚步声慢慢向她靠近,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下意识地回头举起巴掌。   贺北安攥住了她的手腕:“还想打我?”   “放开!”   贺北安打量了下她的脸,确实有些苍白,但并不像方朔描绘得那样,方朔跟他说沈芷伤得很重,脸白得不像样子,还一滴一滴往下淌汗,不说话的时候眉头紧皱着,让人看了都痛苦,就这样了,还身残志坚地在那儿做数学题。   贺北安的一只手转到裤兜:“刚才叫你怎么不说话啊?”   “我不叫欸。”   贺北安冲着她笑:“那你是装听不见啊?”   沈芷决定不跟他废话:“你回去吧,我不去。”   “为什么?不好意思?没想到你还挺封建。”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就行,那老大夫都七十多了,有心也无力,再说你那东西大家都有……”   “不要脸!”沈芷想到之前麻秆说的顺时针揉,耳根又红了,这份红在她发白的脸上格外明显。   “行,我不要脸,你痛快点儿行吗?再不走,人快下班了。”   沈芷及时拦住了贺北安要说出口的话:“把药油给我,你走吧。”   再呆下去,老吴查看楼道监控的时候,就该盘问她和贺北安是什么关系了,她不怕,但没必要。   贺北安从口袋里掏出药油,刚展开手掌,还没说话,药油就没了。   沈芷的手指甲很短,但她抓得急,在贺北安的掌心狠划了一下,刺得他发痒。   “你”,他第二个字还没发出来,沈芷已经转身走了。   他看着沈芷的背影,切了一声。   这俩小短腿,倒腾得还挺快。 第4章 温柔   沈副校长的办公室在一楼。   沈芷敲门的时候,沈副校长还正在和理科年级第一赵航谈话。四中每次考试,考号都是依照成绩来的,沈芷一直是一考场二号考生,和赵航坐前后座。赵航的爸爸是教育局副局,和沈校长是同学,两人至今来往密切。   沈副校长很喜欢赵航,恨不得他是自己儿子。   赵航是四中公认的校草,除了本校男生骂他装孙子,他在老师和除沈芷之外的女生中可以说百分百好评。   沈副校长身材高大,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但对待好学生一贯是春风般温暖。沈芷进来,他对着赵航继续春风化雨了五分钟。   赵航出办公室时,对沈芷笑了笑,低声说:“别难过,我后面的位置永远为你留着。”   对于赵航这句自以为幽默的俏皮话,沈芷没给任何回应。   从学校到沈校长的家,开车也就五分钟。   小区是前年才建好的,七层板楼,沈家在三楼。   天还没黑,亭子里仍有人在下象棋,沈校长没坐电梯,沈芷随着他一步步走到了三楼。   301门口站着一个穿紫色外套的女人,身材不高,颧骨很高,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半只眼,脸上涂了粉,看得出出门前特意打扮了,不过忘了清理鞋上的灰。旁边站着一个女生,一米七左右,穿着四中白底紫道的校服,大概是哭过,眼睛有点儿肿,很有点儿我见犹怜的气质。   沈芷认得她,四班的王素。上周老吴在监控里发现三班的一个男生和四班王素在楼道打闹,根据亲昵程度,当即判断两人在搞不正常关系。处分很快就下来,男生留校察看,女生无限期停课。   中年女人提着一个帆布袋,见到沈校长上楼,凑上前去,问:“您是沈校长吧。”   “你是?”   虽然沈校长严守自己的住址,可还是有不少家长通过各种途径找上门来。   “我是高三理科四班王素的家长,上次因为……”似乎很不好意思,说到原因时迟疑了下,“被无限期停课了,她保证不会再犯,沈校长,您还是让她回去上课吧。”   女人脸上的笑几乎要开出花来,枯萎到必须扔到垃圾桶的花,眼睛咪得更小了,她狠狠捅了一下王素的胳膊:“还不把检讨书给沈校长看。”   王素双手捧着检讨递过来,嘴唇咬着,眉眼间透着不情愿。   沈校长单手接过,他大致扫了一遍,又还回去:“校规不会为谁破例,你找我,我也没办法。”   女人继续求情:“沈校长,请您再给她个机会,我已经教训了她,罚款多少,我们都交。”   沈校长的脸色沉下来,打断了女人的话:“我不负责德育方面的问题,你找错人了。”   女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鼻涕眼泪应声而下:“孩子他爸听说孩子被停课,已经气得一天不吃饭连。我们孩子平时特别本分,要不是那个男生她也不会干出那事儿来啊!您一定得给她个机会。”   沈校长的手被拉住,一时挣脱不出来。   王素也哭了,拼命去拉她的母亲:“你别这样!丢不丢人啊!不上就不上,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上?你这辈子也和我一样?快给沈校长道歉。”女人去拽王素的手,王素硬绷着站在那儿,不和母亲一样弯下膝盖。   沈校长使劲把自己的手从女人粗糙的手掌中抽了出来,沉声说:“你快起来!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这件事不是我的职责范围。你去找德育处的周主任,他负责这件事。”   沈芷看不下去,伸手去拉女人:“阿姨,您求错人了,赶快起来吧!”   女人这时才发现沈芷,又绽开了笑:“你是沈校长的女儿吧,一看就学习好。也在四中上学?”   沈芷马上说:“我不是他女儿。”   王家母女离开时,做饭阿姨已经打扫完厨房,和沈校长打好招呼就下班了。   沈校长的爱人杨老师在文联工作,时间很机动,经常四点多就回家,今天因为举办老干部书画展,和领导吃饭,回来的晚,饭桌上只有沈校长和沈芷两个人。   沈校长给沈芷碗里加了一筷青菜:“多吃菜。”   “谢谢,我自己来。”沈芷问,“王素的事情,您还是和周主任打个招呼吧。”   “这个口子不能开,校规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那就是维持原来的决定?”   沈校长的脸色严肃起来:“你对这个处分有意见?”   “就算这个事情很严重,男生不还正常上学吗,为什么她不可以?”   “你说为什么不可以?”   四中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早恋从重处罚女生,这是德育处周主任发明的,自他发明了这条无耻的校规后,早恋现象确实有所减少。   周主任凭借着他对男人的深入了解,认定这是一群毫无自制力的生物,既然早恋一个巴掌拍不响,男生的荷尔蒙又无法通过规则控制,王主任决定把责任转嫁给女生。   周主任不止一次在会上强调,一个有责任感的男生是不会冒着让女生被停课开除的危险谈恋爱的,想谈还付诸行动的男生,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渣。知道是人渣还不拒绝的女生,都是傻子。四中不需要傻子。   王素是个女生,学习比男生差,父亲也不像男生是某局的小领导,所以她注定是两个人中被牺牲的那个。   “通奸还要奸夫□□一起惩罚,怎么早恋还男女有别呢?”   “沈芷!”   当沈校长叫她名字的时候,就是沈芷应该闭嘴之时。   沈校长压抑住怒气,给沈芷碗里夹了一筷爆炒鹿肉:“这个阶段不仅要拼脑力,更要拼体力,高考可不会因为你身体有问题就对你降低要求。”   爆炒鹿肉妨碍了沈芷的胃口,她自小就嫌鹿肉膻,永远避之不及,但父母每次表达对她的爱意时,都会给她夹这道菜。   “我已经跟你们吴老师说了,你继续留在三班。”   沈芷把鹿肉扒到一边:“按照校规,我应该去四班。”   沈校长放下了筷子,耐着性子跟沈芷说:“不要拿你的前途跟任何人赌气。”   “我觉得还是按照校规比较好。”   “你和那群人在一起,你的成绩不要说提高,下次考试连年级前十都困难。”   “那群人?那群人不是您的学生吗?他们交择校费的时候您可没这样说。”   “沈芷,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已经提交了住宿申请,估计明天就批下来。”   “你要住宿?你对我和你妈有意见?”   “没有。”   “没有就住着!这是你的家,你没有搬出去的理由!”   门又一次响了,作为这个家庭的女主人,杨老师的气质和沈校长相得益彰,她穿着一件米色开衫,头发挽起来,手里拿着画轴和一个袋子。   这个袋子刚才出现在门外女人的手里。   “我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放在门外。”   袋子里是烟酒,一看牌子,就知道来人破费了。   “这人……”沈校长叹了口气,“你看看里面有联系方式吗?我明天拿到学校,让人通知她领回去。”   沈芷的房间是粉色系的,太粉了,墙体都是淡粉色,就连窗帘也是粉的,这是杨老师按照想象中的女孩子喜好为她布置的,和她并不搭调。   沈芷能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还要感谢贺北安的爸爸贺老三。   桉城盛产熏鸭和传统男人,传统男人往往都想要一个儿子。   沈校长大名沈学孔,人如其名,也是个传统男人,沈芷的出生,对沈副校长的打击是十分巨大的。   沈芷是家里老二,上面有一个姐姐。一女一子凑成一个好字,两个女就不那么好了。   正规医院不能检测胎儿性别,就算能,沈芷父母也不敢,他们没二胎资格,沈芷至今没跟父母在一个户口本,当着外人的面,她称呼父母为三叔三婶。   性别筛查是在贺老三的小诊所做的,检测结果显示,沈芷大概率是个男胎。B超鉴定她是男孩儿,酸儿辣女,偏她妈妈杨老师又喜欢吃酸,山楂杨梅小青橘,嘴里一刻不得闲。   家里全都认定她是个带把儿的,结果一生出来却是个女的,眉毛鼻子嘴巴皱成一团,十足十像个猴子。大概是太失望了,杨老师一见到她,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还没成为沈副校长的老沈哪里见得媳妇儿这样,孩子也懒得看一眼,忙让护士抱走。护士并不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生了这么一个没开化的猴子,杨老师既觉得对不起自己,为了偷生孩子,她欺骗组织请了病假,窝在乡下待产,又深感对不起大女儿,家里本就不算多富裕,还生一个孩子来抢占本属于她的教育资源,实在是造孽。杨老师认定这是老沈重男轻女的报应,一边骂一边让老沈去结了扎。   沈芷一出生就丢给了乡下的爷爷,直到初中时她的继祖母再嫁,她才回到父母家。   姐姐沈芸比她大两岁。   沈芷刚从乡下回来的时候,当时家里还是两居室,沈芸不愿意同她分享房间,她只好住在封闭的阳台里,写作业要在客厅,姐姐的朋友来玩,介绍她为乡下亲戚的孩子。沈芸做了十几年的独生女,冷不丁要跟人分享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她自然受不了,给沈芷买件新衣服她都要闹脾气,隔几天就问沈芷什么时候走。   为了照顾沈芸的情绪,父母偶尔给沈芷买东西也要叮嘱她少报价钱。沈芷母亲私下里让她体谅姐姐,沈芸的同学都是独生子女,享受家里的一切资源,而她现在却要和人分享,有不满也是正常的。   沈芷换位思考,觉得很有道理。   她坐在写字台前,校服早已丢进了洗衣机,此刻早已换上了新外套。大概是从没有喝过母乳,她至今不能和胸前的东西和谐相处。她把它看作脂肪堆积的两坨肉,臃肿且累赘。她的胸衣是b+,杨老师带她到内衣店买的,杨老师凭借过往经验跟店员说了尺码,让她去试,多余的脂肪从胸衣跳出来,到了生理期更是胀得生疼,但她从没说她需要更大的,她只说可以,合适。   她拿出药油,顺时针在微微泛青的地方揉了一下。   麻酥酥的。 第5章 停课   吴老师十分的有人情味,每次班里换人,他都要开一个费时一分钟的欢送会,沈芷单肩背着书包抱着箱子站在讲台,听班长送她的临别感言。她感谢了大家的好意,抱着书箱走向了隔壁四班。   四班从来不开欢迎会,来这里的人都很不情愿,鼓掌欢迎像是在羞辱。分好差班的方式彻底粉碎了差班同学的集体荣誉感,一提班名就好像低人一等。   沈芷一进四班教室,班里人还以为她是来分享学习经验。虽然沈芷倒数第一的排名赫然贴在三班的外墙上,可对于四班的大多数人,他们并不会去看隔壁班的成绩单,就像隔壁班也不会去看他们的成绩单。   还没鼓掌欢迎,班主任老袁就宣布沈芷同学要在四班临时学习一段时间。老袁教生物,大名袁南琴,外号浪琴,这个外号完全是部分学生对她的诋毁,实际上她和浪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十分的端庄持重,十年前离异后就没再婚,全部身心都扑在了事业上。   老袁和三班班主任老吴出了名的面和心不和,她认为自己论学历、论资历、论水平,绝不在老吴之下,结果现在却成了四班班主任,旗下一班差生,将来高考论功行赏,她一点儿奖金都分不上。就算把学生教好了,大考就转到了三班,纯粹是为老吴做嫁衣。可即使这样,老袁也没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四班在差班里一直排名第一。   老袁喜欢沈芷,起码比三班老吴要喜欢,老吴背后跟她抱怨沈芷的话她不仅当面反驳了回去,还被她一字不差地告诉了沈芷,不过这种情况都是很久前的事了,自从老吴发现和她话不投机,就没再和她说过工作以外的事。   作为四班第二十一名,沈芷得以在第二十名之后选座,她等得太久,轮到她时,直接走向了靠窗的最后一排。   四班也有一心向学的学生,如果沈芷不选那么一个位置,而是往前坐几排的话,他们将很愿意和她同桌,直到选座结束,沈芷也没同桌。   下了自习课,耗子走到沈芷跟前同她商量:“身体好了吗?”   沈芷出于礼貌冷淡地说了声:“好了,你有事吗?”   “跟你商量下,你能不能换个位置?”   “为什么?”   “这位置原来是我的。”   沈芷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抱歉,我不想跟你换。”这个位置靠窗,后面没一个人,关键是没同桌。   耗子没想到沈芷会这么直接,他咳了一声,开始组织语言:“知道你旁边是谁吗贺北安,这个人你也知道,不求上进,得过且过,自己落后就算了还拖累同学,坐在你旁边多影响你学习。还是让我一个人受他的荼毒吧。”   耗子的父母在外省,他妈本打算高中送他读国际学校以后好出国留学,可他爸舍不得他过好日子,非要把他丢到老家高考。他初来桉城,惹了不少人,他打架是个好手,可双拳难敌四手,要不是贺北安帮他,他早被给人弄了,自此之后他就跟贺北安混在一块儿,他踢足球还行,打篮球差远了。四中的足球场一直封着,跟没有一样,他打篮球还一直被嫌弃,昨天给人做替补,没进球,反倒把沈芷给打了。   在耗子嘴里,贺北安俨然一颗大毒草,逮哪儿祸害哪儿,他跟沈芷换位置好像是舍身饲狼,沈芷受不了这贫劲儿,她看了下旁边的空椅子,问:“这有人?”   “他被停课了,可这位置就是他的,你看下脚下的书箱,都是他的书。”耗子俯身在底下书箱抽出一本书,翻开书页:“看见了没?贺北安。”   “他怎么被停课了?”昨天她还见他来着。   耗子开始慷慨陈词:“还不是为了你?他送你去医务室,太着急,把门踹坏了,谁知道他臭名远扬,校医一眼就认出了他,告到了德育处,德育处决定让他停课一个星期。”   沈芷昨天并没留意到门,她再次确认道:“他是因为校医告状才停课的?”   “我骗你干嘛?”   “门坏得很严重?”   耗子模仿德育处周主任的语气:“这就跟抢劫一样,抢劫两毛钱难道就不是抢劫了吗?从他踹门的那一刻,他的性质已经定了,哪怕门一点儿也没坏,影响也很恶劣。”   “他没说是因为我才踹门的吗?”   “犯罪事实已经存在,动机只能减刑。”   耗子习惯了和贺北安互损,但听在沈芷耳朵里却不是那么回事。   沈芷忍不住说:“听上去,这事儿好像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本来就没有关系,周主任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停课了,我现在不还在正常上课吗?”   沈芷不想和他再继续贫下去:“我暂时不想换位置。”   耗子半带绝望地看了眼自己同桌的女生,再次同沈芷商量:“说吧,想要什么条件,我尽量满足你。”   “你回去吧,我再想想。”   “那你赶快想。”   下午第一节 下课,耗子又来找沈芷,问她想得怎么样了。   “你告诉贺北安,让他明天来上课。”   耗子脸上的笑僵住:“开玩笑吧。”   “我去医务室看了门,并没什么损坏,中午,我和校医去德育处找了周主任,说明了一下真实情况,现在对贺北安的处罚改了,停课一天。”   沈芷中午去找了校医,校医经常给校外的小诊所引流,沈芷用这个把柄威胁他去德育处改证词。   耗子听了这一特大喜讯,脸色很难看:“卧槽,我的姑奶奶啊,谁让你这么干的?”   贺北安明天就来上课这件事,让耗子很痛苦。   耗子的说法让沈芷很迷惑:“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犯错了,就该让他多反思几天,我觉得停课一周的处罚很正确,处罚只是口头改了吧,你去跟周主任说,不用改了。”   他怎么告诉贺北安,因为沈芷,停课取消了。   要搁平常,贺北安不会就这么认了,可他早就买了今天去广东看航展的机票,为了攒钱去看展,他除了回收二手手机再往外卖赚差价,暑假还去工地干了几天。昨天他还想着干点儿什么事停课,高中这几年,贺北安从没请过假,他想休假就找事儿停课,停课的名目太多了,老用一招也不好。昨天他踹了门,还特意从兜里摸出胸牌,在校医的注视下戴上。   果不其然,下午校医就去告了他的状,德育处决定停课一周,往返加看展,一周时间刚好,贺北安简直求之不得,一大早他就坐上了开往曲市的车,从曲市坐飞机到广东。   耗子抬头看了眼教室正中的钟表,这会儿贺北安应该在飞机上,估计早就出省了。   沈芷刚来,耗子作为一男生就不止一次找她说话,这在老袁看来很不得体,别有所图。   “付梓川,赶快回你的座位!” 第6章 指教   贺北安接到耗子电话的时候正靠在小旅馆的床板上抽劣质烟,航展期间,各酒店坐地起价,他手里的钱勉强也就能住得起城中村的自建房。   他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裹了一圈纱布,纱布外渗出红点儿,快到站的时候,遇见一小偷偷一大妈手机,他提醒了一声,瞬时三双眼睛就向他盯过来,他瞥见小偷口袋里的□□,一到站,车没停稳,就扒着车门往外跳,跳得急,把手给割了个口子。他短跑不错,小偷下车要找他算帐时,他已经不见了。   到了提前找好的小旅馆,贺北安才从包里找出纱布简单包扎了下。   为了这次航展,他特意从网吧老板那儿搞了张成年人的身份证,照片上的人和他有三分相像。要想看面向专业观众的展览,必须年满十八。   在小旅馆办入住,他拿的也是成年人的身份证。   老板还挺负责,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贺北安开始抱怨:“您是不是也觉得这照片上的人不像我?我当时看见的时候就想这丫谁,我跟拍照的人说能不能重拍一张,他楞说我跟照片长得一模一样,再拍也美不了。”   老板普通话不好,贺北安又把刚学的本地方言现学现卖了下。   老板相信了他的说辞,建议贺北安以后有时间去重拍一张。   “老板,给我包大前门。”   “什么?”   贺北安又用蹩脚的当地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给我包你们这里最便宜的烟。”   到了房间,贺北安撕开包装,摸了一颗塞嘴里,转着圈的找打火机,妈的,这个破旅馆连个打火机都没有。   他又下楼花一块钱买了个塑料打火机,点燃了他早就掏出的烟。   隔壁房间的床一直在摇,女人的叫声挺少儿不宜的,贺北安骂了两声,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放《卡萨布兰卡》。   “世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走进了我的。”   他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猛吸了两口烟。   耗子来电话的时候,贺北安被烟呛得连续咳嗽了好几声。   四中不许带手机,耗子本来给贺北安发了条短信,可他迟迟不回,只能偷着给他打电话。   “你玩我呢?”   “不是我玩你,是沈芷玩你啊!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要不是你这张嘴,沈芷吃饱了撑的去德育处?”   “天地可鉴,我可没让她去德育处找姓周的。我猜她是对你有意思,你说沈芷什么人,闭着眼考,也不至于来四班啊,来了四班,还特意和你同桌。人家这么主动,你是不是也应该表示表示!”   “滚一边去!”   “你打算怎么办?”   “来都来了,还能怎么办?要有人问,你就说我在家卧床不起。”   “我倒是可以这么说,就怕没人信。你得跟你爸通个信,要不干脆让你爸来学校一趟,这样更可信。”   “我靠,这他妈都什么事?趁我没回来,你赶紧让这姑奶奶挪位置。”   “她也得听我的啊。今天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其实沈芷长得挺不错的,既然她主动出击,你不如就坡下驴。你小子连女孩儿手都没牵过吧,先找她练练。”   “你要看上她了,你就自己上,别他妈拿我过嘴瘾。”   贺北安拿烟头仍在地面上,使劲踩了几脚。   他不想让他爸去学校,倒不是怕他爸不愿意。   事实上,只要他说,贺老三二话不说就开着他那辆二手丰田去学校给他请假,他要愿意的话,没准还能给他多请几天。   可他不想让他爸去。   贺老三结婚的第六个年头,媳妇儿就没了,之后就一直光棍一条。他对自己儿子没得说,钱要多少给多少,不愿意上课他就给编理由请假。   贺北安唯一对自己爸爸不满的是他的职业,不是治疗不举肾虚,就是指导人如何生男生女,专攻下三路那点儿事,他小时候,没少为了这个被嘲笑,更恶毒的,直接攻击他不是贺老三生的,他和贺老三长得确实太不像了。他上小学四年级时就和贺老三一般高,鼻子嘴巴也没一样的地方,每次贺老三去学校给他开家长,都会引来一些人的好奇。耗子第一次看见他爸,直接问这是你继父,贺北安直接给了他一拳。   那时候他打架弄得鼻青脸肿大都是因为别人骂他爸爸或者连带着骂他,小时候他很希望自己爸爸是个开公交车或者沿街收废品的,无论什么,都比他开那个小诊所好。   他从来没和贺老三说过这事儿,只想着自己将来赚钱了,让他彻底不干。   他还没给贺老三打电话,贺老三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给你的卡你怎么没带?”   “我钱够用了,对了,你有浪琴电话吧,给我请个假。”   贺北安把情况简单一说,电话那头就答应给他请假。   “一个礼拜够吗?不够我再给你多请两天。”   “够了。您跟浪琴打电话,就正常说话,犯不着低声下气的,不惯他们那臭毛病。”   “你爸什么时候低声下气过?你一个人在外,千万不能跟人起冲突,该忍就忍。”话音一转,“你那怎么有女人的声音?”   电视一关,隔壁的声音就格外突出。   贺北安心里连骂了几声,答道:“隔壁的,爸您多注意,挂了。”   他往墙上狠敲了几下:“他妈有完没完?”   贺北安打开短信箱,发现马宇两个小时前就给他发了三条短信。   他回了一条:我到了,等我回去给你带航模。   沈芷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了一个星期,贺北安才回来。   其间,耗子不止一次要跟她换位置,她都拒绝了。班里现在还有两个空位,沈芷认定贺北安不愿意跟她同桌,为了不和她同桌,一定会选择另一个空位。那个位置在中间排,左右都是男生,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去的,至于耗子想跟她换的位置,她也不想去。   这个理由,她并没跟耗子直说,她只说自己喜欢现在的位置。   贺北安迟迟不来,耗子说他高烧不退,吃药输液也不见好,沈芷还建议耗子转告贺北安家长,去给他查查肺和心脏,其他地方发炎也会引起高烧。耗子的神情很复杂,嘴上说他一定转告。   早上六点钟,贺北安推门进教室的时候,沈芷并没察觉,这个时间,其他学生正在操场跑操,六点十分才正式上自习。   贺北安昨天回的家,他此次收获颇丰,不仅蹭到了展方发的胸章,还用他带去的章跟捷克的一个校官进行了交换,最终从俄罗斯人手里换来了他真正想要的章。   沈芷昨晚失眠了,凌晨三点才睡着,她有些犯困,戴着耳机趴在桌上磨耳朵。   贺北安走到沈芷跟前,她也没意识到。直到她的一只耳机被人拿走,才抬头,睁开眼睛。   “你好了?”   贺北安愣了会儿才意识到沈芷说的什么,说了声好了,又把耳机给她插回了耳朵眼。   沈芷摘掉了两只耳机:“我猜你是打篮球穿得太少了,又出了汗,感冒导致的发烧。你以后多注意。”还没等贺北安感谢他,沈芷又指指倒数第三排中间的位置,“你去那儿坐吧!都是男的,适合你。我把你的书箱搬过去了。”   贺北安转头就看见自己的书箱摆在倒数第三排的桌上:“你为我考虑得挺周全啊?”   沈芷说了声不客气,戴上了耳机。   贺北安又给她摘掉了一只耳机,拿手指在桌面敲了敲:“我怎么觉得这里最适合我?你和耗子换换,我这人吧,自己堕落没事儿,就怕拖累同学,尤其怕拖累你这种好同学。”   “我不想换。”   “不换就不换,其实吧,我特别愿意跟你做同桌。希望以后我跟你请教问题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嫌我烦。”   “你……”   “以后多请教。”   贺北安说完就把书箱搬回到沈芷手边,坐在椅子上收拾书包。   “这次你考多少分?”   “和你有关系吗?”   “我记得一周前你说你要来找我,下次和我考分一样,我当时以为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可自从我知道了你这次的名次,我又糊涂了,你能不能再给我解释一下?”   沈芷不再说话,戴上了耳机。   贺北安突然变得无比好学,一到下课,就开始跟沈芷请教简单到无法解释的问题,沈芷虽然不情愿,但并不拒绝,哪怕沈芷露出“这个你都不会”的眼神,贺北安也很理直气壮。   贺北安觉得沈芷情感理解好像有点儿障碍,不能明白正常人的意图,他的目的本来是想刺激沈芷,让她赶快离开,可她一直耐着性子给他讲最简单的题,好像他真的就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笨蛋。   中午放学,沈芷跟在贺北安身后出了教室,她和冯甯约好了一起吃中饭。 第7章 自作多情   沈芷一开始跟在贺北安后面走,她并没想超过他,可他两条长腿就跟摆设一样,手揣在裤兜跟领导视察似的一点儿不着急,沈芷走到贺北安旁边时,她发现他的拉链开着,她实在想不明白,天这么冷,他为什么把袖子卷那么高,拉链也不拉。   贺北安从身形和发色认出了走在她前面的是沈芷,他快走了几步,走到她旁边,扯掉了她一只耳机,“你中午去哪儿吃?”   沈芷下意识去抢耳机,等她听到贺北安的声音,不咸不淡地说了两个字:“外面。”   “跟我回家吃吧。”   “嗯?”贺北安这句话超出了沈芷的意料,她和他什么交情,去他家吃饭?   “我家离这儿不远,骑车也就十分钟,唯一的麻烦就是后座不知道被哪个王八蛋拆了,只能委屈你坐横梁上。”   “谢谢,不用了。”   “你这话就客套了,咱俩是什么交情?”   “我和你好像没什么交情。”   贺北安笑嘻嘻地说:“行,对外就这么说。你要不愿意坐横梁,那咱们打车去。”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就那个意思呗。你这么喜欢我,非要跑到四班跟我做同桌,我也不能不识抬举,咱们什么时候进行第一步啊?”   “你有妄想症吧!谁喜欢你?”   贺北安很宽容地笑笑:“这个事儿,我知道公开了对你不好,我心里明白就行。”   “你是不是有病?”   “我就算有病,那也是你害的,我本来挺清心寡欲的,你非要过来,我绷不住也情有可原。”   沈芷涨红了脸:“你怎么这么自作多情?我根本不喜欢你。”   “我知道了,你到底想怎么去我家吃饭?”贺北安话没说完,沈芷已经走远了,他对着两米开外的沈芷说,“等我会儿!”   于是沈芷从走变成了跑。   贺北安看着沈芷的背影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瞧她这样,估计吃完饭回来就迫不及待换位置了。   等沈芷和冯甯坐公交车去德隆商场新开的茶餐厅时,沈芷脑子里还是刚才贺北安污蔑她的话。   冯甯在文科班,成绩中上,她在四中的知名度和成绩并无关系。文理分科前,沈芷和冯甯是同班同学,冯甯那时候比沈芷要有存在感得多,刚入学,班里同学就在新生晚会上知道了冯甯的名字,而沈芷毫不引人注目。沈芷初三才转到桉城读初中,中考正卡在四中的分数线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成绩在四中算中下,比她低的都是花钱的择校生。   军训小教官对着冯甯脸红的时候,沈芷正在阴凉处坐在地上背单词。军训是同学互相熟悉的好机会,沈芷因为天生分不清左右,很讨厌向左转向右转的项目。她自己做题时,会比照自己的左右手在卷子上标明左右,但在实际生活里,等她反应过来,别人早就转完了。为了不军训,她特意把脚崴了去医院开了假条。她不住校,对集体活动毫不热衷,能躲则躲,直到冯甯主动示好,沈芷在班里才有了第一个朋友。   和冯甯扯上关系是在一节通用技术公开课,那节课上任务是焊接电路板,她早有准备,很快就焊接完了,冯甯在她旁边,冯甯动手能力远比不上她的其他实力,只好向沈芷请教,沈芷教了两分钟还没教会,索性把自己做好的跟冯甯换了。老师过来的时候,沈芷才刚开始,而看上去冯甯已经做完,于是老师宣布冯甯是第一个完成的,并催促沈芷快一些。   课后冯甯觉得很不好意思,沈芷倒是无所谓。   两人的友谊就是这么开始的。冯甯对沈芷说,她很想有一个妹妹,沈芷就是她理想中妹妹的样子。沈芷从没想过竟有人把她当理想的妹妹,沈芸讨厌她,从来都不掩饰,她也讨厌沈芸,不过远没有沈芸讨厌她理直气壮,毕竟她的身份缺乏合法性。   冯甯是走读生,中午一般回家吃饭,昨天她主动提出要和沈芷一起出来吃。   上车时,公交车只剩一个座,沈芷主动把座位让给了冯甯。   “你坐吧,我想站会儿。”   冯甯在校服外套了一件浅粉色开衫,遮住了校服铭牌,阳光透过车窗打在她脸上,沈芷能看见她嘴角在笑,也不知道有什么高兴的事。   “你在四班待得怎么样?”   沈芷又想起了贺北安,挤出俩字:“还行。”   “你脸怎么这么红?”   “冻的。”   “我给你带了止疼药,下次你倒霉的时候就吃一片,特别管用。等下了车,我拿给你。”   这两年,市中心北移,德隆商场取代了兴业商场的地位,还在周围形成了一个小型商业区,沈芷去的茶餐厅就在商场对面。   一进餐厅,赵航就向他们招手:“在这儿。”   沈芷当即就明白了,这次来她又是做电灯泡的。冯甯的家教很严,和男生通个话都要受盘问。所以冯甯每次见赵航,都要约沈芷一起。   这次也没例外。   赵航把菜单递给冯甯:“随便点,我请客。”   冯甯又把菜单给沈芷:“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被人利用的感觉说不上好,可每次冯甯央她一起去,沈芷也不会拒绝。她吃软不吃硬,之所以看上去油盐不进,是因为压根没什么人求她。   沈芷很守电灯泡的本分,低头吃她点的干炒牛河,无论冯甯和赵航说什么,她只是吃,一次都没抬头。   赵航提议:“这周日咱们去看电影吧。”他和冯甯早就说好了,就等沈芷同意。   “看什么?”   “好像是一青春爱情片。”   “我不想看。”   “我请你,来吧,你也知道冯甯她妈……”   “再说吧,我不一定有时间。”沈芷从钱包里取出餐费放到桌上,“我去楼上逛逛,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沈芷捧着没喝完的热柠茶,单肩背包上了电梯,校服被她塞到书包里,四楼是女装区,她找到内衣店,没等店员说话,指着两件样衣说了尺码,连试都没试就让店员打包。书包塞得鼓鼓囊囊的,沈芷背着书包到了一间网吧,她掏出两块钱,对着管理员直接说:“半小时。”   “有身份证吗?”   “没带。”   管理员叼着烟拉开抽屉,随便扯出一张身份证输了号码:“15号机。”   沈芷左右两个男的都在骂队友菜x,她戴上耳机搜索“□□胀痛”。   搜出来的结果让她感觉自己离死也不远了,她骂了一声,关闭了页面。   回去的公交车上,沈芷突然对着冯甯提起了王素:“你知道王素吧,她转学了,那个男生还好好地上学。”   转学推荐信还是沈芷找老袁写的,她告诉老袁,王素在家寻死觅活,万一真出了事,处罚决定虽然是德育处做的,但肯定要班主任背黑锅,与其这样,倒不如写封漂漂亮亮的推荐信把人给送走。老袁觉得沈芷说得有道理,于是搜索了一封推荐信模板,把王素夸上了天。   “赵航和别人不一样。”   “是不一样,出了事,他连留校察看的处分都不会有。”   “他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知道你要说他过去怎样,过去的都过去了。”   沈芷没再说下去,说了也枉做小人。   一进校门,她就想起了贺北安,她本来想跟冯甯说下贺北安,这完全是她经验之外的东西,她并没有应付这种事的经验。   沈芷进教室时,一眼就看见了贺北安在那儿翻书,她抬头看了眼监控,又继续往前走。   贺北安啪地一声合上了课本,笑着对沈芷说:“去哪了?”   “跟你没关系!”   “怎么跟我没关系?你跑得太快了,我没追上你,明天中午你可别跑这么快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贺北安一脸无辜:“别试探我了,我的心思不都告诉你了吗?”   “贺北安,我要是喜欢你,哪怕有一星半点儿,我高考当天出车祸被人撞死。” 第8章 适可而止   “至于吗你?”贺北安本想逗逗沈芷,让她搬走,没想到她发这么重的誓。   “起开,让我进去。”   贺北安一脚把桌子向前踢了十五公分,在书桌和他的脚之间留出一个缝隙,向里点了点下巴,冲沈芷说:“进去吧。你怎么这么不识逗?”   “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   沈芷这才反应过来贺北安说的一切都是在逗她玩,而她像个傻子一样当真了,她骂了一声无聊,进去的时候她的腿碰到贺北安的膝盖,他的膝盖反射性地弹了一下。沈芷越想越气,脚跟踩在贺北安的脚尖上,狠狠往下压了一下,一下不够,又使劲往下踩了一脚。   十指连心,沈芷全身的劲儿都压在贺北安的五根脚趾头上,他吃痛道:“靠,你真他妈踩啊!”   沈芷不解气,又在他的椅子腿踢了两脚。   贺北安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适可而止啊。”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脚面,他穿的是白色板鞋,沈芷的钉子球鞋在他的鞋上留下一个个灰色圆点,每个圆点都向下凹。   贺北安的眉头皱在一起,汗珠往下掉,他左脚的大拇指盖因为外伤还有一半没长出来,沈芷正踩在那个地方。   沈芷回到座位,把椅子往里拉了拉,好像贺北安是传染性病毒,一不小心就会被传染上,她翻出没做完的模拟卷继续做,刚写了一个公式,她侧眼看了眼贺北安,他的脸色都和刚才不一样了。她欲言又止,戴上耳机,把自己和周边隔绝开来。   贺北安没说话,站起来往外走,沈芷抬头发现他被踩的那只脚有点儿跛。   直到第一节 老袁的生物课,贺北安也没回来。   老袁作为班主任,并没收到贺北安的假条,她按着流程问:“谁知道贺北安去哪儿了?”   见没人回,沈芷站出来说:“他脚伤了,去看病了。”   “知道了,你坐下吧。”老袁并不怀疑沈芷,以为贺北安是真去看病了。   校医看见贺北安,还以为他是来找自己算帐的,他心虚地问:“你怎么来了?”   贺北安没说话就开始脱鞋脱袜子。   “你这个问题挺严重,还是去医院吧。”校医本来想给贺北安介绍他哥在校外开的诊所,想到沈芷曾以此威胁他,又住了口。   贺北安要了药膏喷剂还有一袋棉签,自己上完药,他把脚搭在床边,靠在椅子上旁若无人地擦鞋。   校医的业务并不算忙,他不想这俩小孩儿一直拿同一件事威胁他,唠家常似地说道:“四中不允许早恋,你和你那个女同学的关系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他的意思很明显,你们也有把柄在他手里。   “哪个女同学?”   校医心想这小孩儿还挺鸡贼,直接不承认,他开始提醒:“就那天低血糖的女生。”   贺北安瞄了眼自己的脚,继续擦鞋:“我跟她就是纯洁的同学关系,太他妈纯洁了。”   “没关系,她特意找我来说明情况?在我面前就没必要装了,谁没年轻过,这点儿事我懂!”   贺北安心里骂道你懂个屁。   生物课一结束,贺北安才回来,老袁问他怎么了。   “不小心磕了。”   “赶快补个假条。”   贺北安回到座位,沈芷的眼神在他身上短暂停留又回到卷子上,她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埋头做题。   耗子走过来问他:“怎么了?”   “磕了呗。”   “我还以为你得罪人了呢,我想哥们最近够安分守己的啊,比良民都良民。左脚还是右脚?”   “左边。”   “旧伤没发吧。”   “小伤。”   “怎么着,我都准备好了,你成功没?”耗子早就把自己的书本打包好了,时刻准备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他游说了一个星期,都没能让沈芷换位置,贺北安嘲笑他这点儿破事办不好,他最多半天摆平。   “你看不出来吗?”   “我就说了,不是我不努力,敌人实在太顽固。既然你打赌赌输了,我这一星期的饭就有劳你了。”   贺北安和耗子打赌,要是他让沈芷半天换位置,耗子包他一星期的饭,要是不能,请客的人就变成他。   “既然你这么讨厌我,那就赶快换个位置。”贺北安的指头在桌上敲着,敲得沈芷心乱。   沈芷反问:“你为什么不换?”   “我又不讨厌你。”   贺北安是内双,眼尾略微有些下垂,眼睛不小,但他好像懒得睁开,此刻他用那半睁不睁的眼睛一直盯着沈芷看,声音也和他的眼睛一样犯懒。   沈芷被贺北安盯得很不自在:“你还疼吗?”她低下头,说话的时候笔尖一路在卷子上留下痕迹,她发出的声音被上课铃声遮住了大半,勉强能让贺北安听到。   贺北安叹了口气:“你鞋几天不刷了?鞋底够脏的啊,我擦了得半小时。”   她上周末才刷的。沈芷低头看了眼贺北安的鞋,踩过的痕迹几乎不见了,只是鞋上面多了几个凸点。   “你活该!”   自从贺北安打赌输了,耗子每天的饭就变成了素炒饼。   他扒拉着碟子里的素炒饼和贺北安商量:“你别破费了,咱们明天还是吃食堂吧。”   耗子的爸爸为了控制他的校外花费,每学期开学就在他的饭卡里充一万多块,凡是需要耗子花钱的地方,他爸都给他提前买下,而耗子每月可以支配的现金只有两百块。他在外面吃饭,基本都靠贺北安请客。现下贺北安去了趟珠海,经济突然窘迫起来,连带着他也只能吃素。   “那怎么好?这不成了我不讲诚信了吗?”   “好,我觉得挺好!再吃这个,我脸都要吃绿了。”   耗子苦苦恳求他的同桌和贺北安换个位置,结果他同桌宁死不从,她说,宁愿和耗子这种流氓同桌,也不和沈芷同桌,每天都有老师在旁边转,她可受不了。四中从不缺生源,王素走了,马上就有转学生替补过来,班里一个空座都没了。   贺北安跟沈芷做了同桌,就再也没办法安生,本来他这个位置是监控和老师的视线盲区,沈芷一来,各科老师都要在这儿逗留好一会儿,闹得贺北安连个航空杂志都看不了。 第9章 一切皆可抛   有贺北安在外边,沈芷也很不自在,遇到他下课不出去,进出还要同他打招呼,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有听力障碍,总得说第二遍他才能听见,听见了,他就会靠着椅子往后一挪,给她留出十公分的空地。   晚饭吃到一半,沈校长突然提起了贺北安,原因是他下午视察高三教室的时候,发现了自家女儿和贺老三的儿子坐在一起。   “贺北安没影响你学习吧。”   “没有。您不是说了吗?能被别人影响的人说明她本身就不想学。”   沈校长最近对沈芷很不满,她表面上对自己很尊重,言必称“您”,动不动就引用他之前说过的话,好像他说的都是至理名言,可那些话在某些时候听起来格外的刺耳。他判定自己女儿是受了某些人的不良影响。   杨老师给沈芷夹了一块鱼肉:“这个贺北安是贺望之的儿子吧?怎么和他坐一起去了?”   “他一直坐那儿,我选座的时候他不在学校。”   沈芷不想别人误会她故意和贺北安坐到一起。   “明天去了,跟你们班主任说你要换位置。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比他爸还没出息。”沈校长提到贺老三的语气颇为不屑。   沈家夫妻刻薄的时候说不上多,一半都分给了贺老三。沈芷连贺老三的真人都没见过,即使见过,这人也绝对不会引起她的好感,可当她的父母偶尔嘲笑贺老三的身高长相人品和儿子时,她马上没了胃口。   她爸妈对贺老三的所有不喜,都要追溯到那次错误的B超结果。如果结果是正确的,他们以后或许会有一个儿子,或许没有,但绝对不会有她。   沈芷忍不住为贺北安辩护:“他不过是应试能力差了些,未来这么多年,您怎么知道他会没有出息?”此时哪怕不是贺北安,是贺老三的一条狗,沈芷也会为他说话。   沈校长见识过无数早恋男女,听沈芷这么说,雷达马上响了,他压抑住怒火,试探道:“那你怎么判断出这种人有出息?”   “因为我坐在他旁边,您默认是他影响我,而不是我影响他。光凭这一点,我就不如他。”   沈校长没想到沈芷会这么说,他语气松缓了些:“现在是关键时期,还是离这种人远一点。他但凡有点儿自尊心和上进心,都不会一直呆在四班。”   “我看他现在挺开心的。”   “他现在开心?那是他牺牲未来前途换来的!”沈校长开始旁敲侧击,“他准备去哪所大学?”   “我不知道。”   “他没跟你说?”   “他为什么要跟我……?”沈芷突然意识到她的父亲在试探她,“您想多了。”   沈校长稍稍放了心,转了话头:“我已经和你赵叔叔说好了,自招推荐你去S大,赵航去Y大。”   这时的高校自主招生还是在高考前笔试面试,高三上学期初审名额就定了。自招分校长推荐和自荐,前者的通过率碾压后者。桉城是一县级市,四中的影响力也有限,学校只有一些中端985的校荐名额。最具性价比的是省内的两所985:S大和Y大,他们并不是校荐学校里最好的,但胜在可以略过笔试直接面试,省下时间可以冲击别的学校。   “我不想去S大,您还是给别人吧。”   “凡事都有意外,要像你上次……至少有个保底校。赵航比你成绩好,他也没放弃。名额给谁,学校是结合历次成绩和竞赛获奖来的,这个名额就是你的。”   “省内的学校我一律不考虑,您给我完全是浪费名额,倒不如给真正需要的人。”   沈芷不考虑省内的学校,是想离家越远越好。沈校长误会了沈芷的意思,以为她是准备破釜沉舟,毕其功于一役,这种勇气和自信不是谁都有的,作为家长,他很欣慰。校里领导层都知道他和沈芷有亲戚关系,沈芷有校荐资格却放弃,也有利于展现他的大公无私,这样一来他便可以拒绝通过各种关系跟他要名额的人。   既然沈芷这么有心气儿,自然是看不上贺北安这种小混混的,他又放了心。   “有自信是好事,清北自荐这几天就要网上报名了,你赶快把自荐信准备好,其他材料我和你妈帮你准备。你有竞赛基础,笔试方面比赵航有优势。”   “沈芷,我还是认为你有个保底比较好。”   没等沈芷说话,沈校长就对持反对意见的妻子进行了一番教育:“保守主义本质上是投降主义,仗怎么能没打就投降?要考就考最好的,一年考不上就考两年。”   晚上十一点,在丈夫的催促下,杨老师才结束和大女儿的通话。   “怎么每天通电话,还有那么多话说?你也多和老二沟通沟通,她这个年龄,我当父亲的好多话不方便说。”   “她这性格,谁能和她说上十句话?你也不用担心,我看她比老大有主见多了,出不了问题。”   “你对她和老大区别太明显了,孩子又不是木头,不可能感觉不出来。你对她上点心儿。”   “还怎么上心?这孩子冷心冷肺的,对她多好,她态度也是那个样子。以后她上了大学,咱们估计连她的影子都见不到。”   “当初要听我的,把她带在身边养,怎么会现在这样?”   “听你的?带在身边?工作还要不要了?我当初要不听你的,怎么会多生出一个冤家?费这么多心一点都落不着好。”杨老师不耐烦地关了台灯,叮嘱自己的丈夫,“下周去看芸芸,少提老二,芸芸前天还跟我抱怨,说原来父爱这么势利,谁分数高喜欢谁。”   自招校荐名单公示,没有沈芷的名字。本来给她的名额,给了另一个理科生。   她还和贺北安继续做同桌。   四中高三三周放一次假,一共三十个小时,从周六十二点放到周日十八点。四中的走读生也要上晚自习,被允许不上的屈指可数,沈芷是一个,她可以放到周一早上六点。   放假当天早上,沈芷结束晨操到教室就发现一杯热柠茶,她以为是放错了,用手肘推到了贺北安桌子的正中间。   贺北安回来看到自己桌子正中放的热柠茶,又放到沈芷的手边。   “趁热喝,要不就凉了。”   “你又在搞什么?”   “你这话说的,我很伤心啊,我还不能关心一下同学。”   贺北安看沈芷这几天一直阴着一张脸,猜测她是为校荐没她这事儿不高兴。学校抽查手机课外书,他一律塞到沈芷书包里,沈芷从没出卖过他。为感谢沈芷这些天一直被动地掩护自己,他去买热饮的时候顺便给沈芷带了一杯。他去的饮品店店主和早点摊店家一样勤奋,从没有买不到的时候。   “说吧,有什么事儿?”   贺北安心里靠了一声,这到底是个什么人,连给她买杯奶茶,她都要猜测别人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你先喝吧,要不我不好意思提。”   “不说就算了。”   贺北安从桌堂里摸出一个纸团,扔到沈芷手边:“这是我上个月的语文试卷,你看看我有什么进步空间。”   沈芷展开纸团,发现这团皱巴巴的东西以前确实是张试卷,只不过是英语。   英语老师转到他们这儿,沈芷开始朗读奥巴马的演讲。   老师走了,沈芷对贺北安说:“你又在拿我开玩笑吧。”   ”这不是贿赂贿赂你吗?下次手机还塞你书包哈。”   沈芷没再说话,拿吸管直直插进茶杯,很快就喝完了一杯。   早读一结束,她从兜里摸出十块钱放到贺北安桌上,很快地说了声谢谢。   没等贺北安说话,沈芷就从贺北安和桌子间的缝隙里挤了出来,同桌多天,她很快就练成了这种本事。   三食一楼,沈芷端着她打好的包子和小米粥走到赵航面前。   “校荐名额你真放弃了?”   “公示上有谁不都写了吗?”   “你够牛的啊,我本来也想发扬风格让给别人,可我爸妈不同意,总觉得我得有个保底校,要不他们不放心。”   “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冯甯的数学不太好,我一直想给她补习,但你知道,冯甯她妈管得太严了,连个男生给她打电话都要盘问,所以这事儿我只能求你了。”   “她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以她和冯甯的交情,为什么要找个男生做说客?   “她挺不好意思的,怕浪费你时间。你要答应了,今天放假,我让她去你家找你。”   “你不会也来吧。”   “不欢迎?”   “你最好还是和冯甯保持些距离,尤其是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   “今天沈叔和杨阿姨去看你姐,你不就自己在家吗?”   “你够清楚的啊。”沈芷拿勺子在粥里不断搅着,“我三叔不在家的时候,会在客厅开监控,你要不怕监控的话,倒是可以来。”   “我靠,你在家为什么还要安监控?把监控关了不就没事儿吗?”   “我不想关。”   耗子靠在三食漏了皮的卡座上,吃着他在食堂买的奢华煎饼套餐。贺北安坐在耗子对面翻一本航空杂志。   “刚才七班的盛阳跟你打招呼,你就不该给他这个脸。前两天,他还放话说要把你揍得妈都不认识,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天约他出来,让哥们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这些天胳膊腿一直没活动,太他妈没劲了。”   麻秆和另一个男生附和。   贺北安倒是毫不在乎:“你们也太不宽容了,就不能给人过嘴瘾的机会?”   耗子说:“安子,你最近被谁附体了?怎么感觉不像你了?是不是看上哪个妞决定弃恶从善了,我告你,没戏,一日为贼,终身为寇。”   贺北安卷起杂志在耗子脑袋上敲了下:“你挺嚣张啊,称呼都变了。”   耗子捂着被打的脑袋瓜,抱屈道:“卧槽,你刚才不还说要允许人过嘴瘾吗?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一切皆可抛。抛吧,贺哥。”   麻秆纠正他:“不是爱情价更高吗?”   “跟生命一比,爱情就是个屁。地球上几十亿个妞,命只有一条。”   贺北安笑道:“耗子,口味够重的啊,这几十亿个妞,也包括寿命一百岁以上的吧。”   突然,耗子的眼睛钉在左前方的一张桌子:“欸,和沈芷吃饭那人是不是赵航那孙子?” 第10章 草履虫   周六下午,家里只剩沈芷一个人,父母开车去省城看沈芸了。   四室一厅,父母的房子装修好的时候,沈芸已经去省城上大学了,沈校长拍板,把沈芸的大房间给她,毕竟沈芸一个月也未见得回家一次。沈芸对于父亲的出尔反尔很愤怒,只是没有更好的理由反驳,只有以不回家表示自己的不满。最后这事儿以沈芷主动搬到小房间结束。   沈校长说委屈沈芷了,她说已经比阳台好多了,挺好的。沈芸因为这件事认为她心机太重,从此更是对她爱答不理,这正中沈芷的意,她再也不用没话找话应付姐姐。   沈芷打电话问冯甯什么时候过来补课,冯甯说她有事不过来了。于是她马上给金美花打电话,打到第三个才接通,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声,沈芷马上听出了那是老周的声音。   当年沈芷最讨厌老周。小学四年级,爷爷去世,她就和金美花一起生活,金美花是后奶奶,和她一点儿血缘关系没有,只要奶奶再嫁,她就得回爸妈家。那时候沈芷心里的警报时刻在响,哪个老头和金美花多说了两句,她就要在金美花面前说老头坏话。和金美花搭讪的人里,数老周话最多,后来金美花嫁的也是他。   她回到父母家每天在阳台上睡觉的时候,一想到老周牙齿就咬得咯咯直响。   “我奶奶在吗?”   “睡午觉呢,我给你叫她。”   “不用了,您告诉她,我下午过去。”   挂掉电话,沈芷就翻衣柜找钱,八张毛爷爷,五张是上学期期末考试得的奖金,她把钱放钱包塞书包最里面的夹层,背着书包骑车出了小区。   她先奔了手机专卖店,一上来就说明了自己的需求:三防手机,待机时间长,彩色屏,带触控笔,有前置摄像头,最好屏幕大一些。   金美花家里是座机,要是出门,沈芷就没办法联系她,她得给金美花买个手机。   店员很喜欢她这种需求明确的顾客,一上来就给她推荐了几款三千以上的机子。   “有没有七百以下的?”   店员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冻住又马上融化,取出一款翻盖手机推荐给沈芷:“这款也卖得很好,屏幕小也有屏幕小的好处。”   可也太小了,沈芷又问:“还有没有别的?”   沈芷一连逛了两家手机店,都没买到自己想要的,沿着路往前骑,一直到路口,她侧头看见一家卖二手手机的。   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沈芷一开始就说出了自己的心理价位。   老板从玻璃隔板下面翻出了两款手机,给沈芷看:“这两款我从人手里收就没低于一千,你要愿意要,我七百就卖你。做生意讲究个眼缘,搁别人,一千二我都不卖他。”   手机是大屏,也有触控笔,老板拿着手机给沈芷解说:“看这大屏幕,看电影多带劲,你想看什么一会儿我给你下,40天超长待机,3G网随便上,java游戏随便完,我给你听听这喇叭。你再看这成色,跟新的一样。”   贺北安进来的时候,老板正在给沈芷推销另一款手机:“这个跟那个功能差不多,就是有蓝牙,你要想要,八百就给你。”   老板和贺北安算是熟人了,见贺北安进来,直说:“你先坐会儿,等人姑娘买完了我再跟你聊。”   老板又拿出一副蓝牙手机,跟沈芷推介:“这耳机别人我最低卖他两百,我看你合眼缘,耳机和手机加一块,八百五怎么样?”   贺北安主动走到沈芷身边,问她:“买手机啊?”这么冷的天,他还是没拉拉链,他这些天换了几双鞋,今天穿的还是沈芷踩的白色板鞋,只不过当初的凸点已经不见了。   沈芷嗯了一声,以为贺北安也是来买手机的。   贺北安拿起手机上下翻看,冲老板说:“这玩意儿你要卖她八百?这杂牌机子新的今年买也没多少钱,外屏还换过。”他再看了下屏幕,“你新换的外屏有十块钱吗?”   老板和贺北安之前有过一些交易,双方也还算融洽,这突然的拆台让他有点儿猝不及防。   “姑娘,别听他胡说,我开店多少年,他用手机才多少年。”老板瞪了贺北安一眼,跟沈芷说,“你去别处看,能满足你提的功能的,就算旧的,也没低于一千的。”   “谢谢,那我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老板恼羞成怒:“就七八百块钱,又要大彩屏,又要超长待机,有前置,有触控笔,还想要品牌机,这不做梦呢吗?”   沈芷看着老板笑了一声:“您管天管地还管别人做梦呢?”说完她冲贺北安说了声谢谢就出了二手店。   老板冲着贺北安抱怨:“要不是你瞎搅和,估计就他妈卖了。那女生是你同学啊?就她那种什么都不懂还没钱的穷学生,又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有得用就不错了。”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这回又来卖什么?”   “路过。”   老板最终选择忍气吞声,他最讨厌这种未成年的小流氓,搞死人也不会判死刑。   贺北安出门骑车追上了沈芷,他两手搭在车把上,和沈芷并排,嚼着口香糖跟她说话:“给自己买手机?”   沈芷没否认:“你刚才也是去买手机的?”   “我打算把我以前手机卖了。”   “你想卖多少钱啊?”   “七八百吧。”   沈芷有些心动,她看过贺北安让她藏的手机,侧滑盖大屏幕全键盘,完美符合她的要求。   “你卖得太便宜了。”沈芷虽然对手机不了解,也知道那是诺基亚去年的新款,今年折旧卖二手,绝不会卖这么低。   “没办法,电子产品就这样,二手根本卖不出价,而且我还急用钱。你要的话,我就七百给你了,也省得我去跑别的地方了。你愿意吗?”   贺北安本来约好了买家,为满足客户需求,他自己重新贴了膜,下了一堆3D游戏,结果被放了鸽子,来二手店之前,他还带了整套的盒子说明书和充电器,这些全都在饮品店交接给了沈芷。   贺北安到了店不好意思什么都不点,给沈芷要了一杯热柠茶。   他掏出书包里的盒子,翻出手机,趁沈芷没注意,对着她的脸咔嚓拍了一张照。   照片上的沈芷牛角扣大衣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一张脸也就眼睛大些。   贺北安看了眼照片,问她:“你怎么是三层眼皮啊?右眼好像是四层。”   沈芷一没睡好觉,眼皮数就会增长。   贺北安又对着沈芷的眼皮拍了一张,沈芷继续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贺北安把他刚拍的沈芷照片给她看:“这像素,你还满意吗?”   “挺好的。”   贺北安又对着自己拍了一张,继续给沈芷看:“再看看前置的拍照效果。”   照片里的贺北安跟照哈哈镜一样,比本人丑得不是一点儿半点,也不知道他怎么拍的,沈芷忍不住笑。   贺北安赶紧抢过手机给她拍了一张:“这么多天,终于看见你笑了。别说,你笑得还挺好看。”   沈芷马上恢复了之前的面无表情。   手机的每版页面都是游戏,沈芷一连翻了好几个页面:“这些你都玩过?”   “你要不玩,直接删了就行。”   沈芷从书包里翻出钱包,给了贺北安七百一,贺北安没数直接把七百块揣兜里,又把十块钱推给沈芷。   他对沈芷说:“这十块是给你的中介费,一个月内保修,随时都可以找我。”   “谢谢。”   贺北安拎起书包出了饮品店,沈芷捧着茶杯看贺北安轻巧地上了车,他双手搭在车把上,很快就闪出了她的视线。   沈芷在手机专卖店买了卡预充了话费,就骑车奔了桉城的公交车站,两点半有一趟发往塔桥村的车,一个小时到,六点还有一趟回来的车。   金美花就住在塔桥,沈芷在塔桥和金美花住了将近十四年。   金美花是朝鲜族,《桔梗谣》唱得很好,泡菜也做得很好。   沈芷回城前两年,金美花经常做泡菜出去卖,理由是做多了吃不完。沈芷一开始只负责刷泡菜坛子,后来也切菜腌菜。金美花把卖泡菜挣的钱拿来给她买牛奶和反季蔬菜吃。   沈芷喜欢吃西瓜,尤其喜欢在暖气屋里拿着勺子一勺一勺蒯着吃。西瓜是夏天储存下来的,远比温室西瓜要甜。在夏季最后一茬西瓜成熟前,金美花就会买上一大麻袋,放在地窖里,能保存好几个月。每当沈芷馋得不行不行的时候,金美花就拿着铁钩子去地窖里勾瓜。   大巴车上在放电影,香港九十年代的僵尸片,色调灰黄。   沈芷旁边的男人捧着MP4看枪战电影,声音外放,前后左右都能听得见枪响,沈芷低头做物理模拟卷。   她并没有特别想要去的学校,她想考第一,很大一部分是为了钱。只有拿到桉城第一,她才能拿到三万块钱。她太需要钱了。她相信只要她把钱给金美花,证明她很快就有赡养她的能力,金美花就不会再和老周搭伙过日子了。毕竟他们只是搬到一起住,连证都没领。   金美花赶她回父母家的时候,她很怨她,但她很快就原谅了她。老周退休前是邮政局的小领导,现在一个月有几千块的退休金,还舍得给金美花花钱,而她,不光不能挣钱给金美花花,还要花她的钱,金美花有钱也就罢了,连个养老金都没有。在乡下,一个没有养老金又没亲生子女的老人,晚景的凄凉是可以预见的。   她以前和金美花住在村东,出了门不远就是农田,田上有许多坟地,坟上有长得很好的大桑树,一到春天,就会结很多桑葚,又大又甜,有一年金美花去给她摘桑葚,去了很久都没回来,就是那天,张家奶奶没了,一条鲜红的裤腰带拴在桑树上,越发衬得头发很白,身上瘦的都是骨头,可脸上还是抹了蛤蜊油。活得不能体面,走时总得体面。   大概从那时起,张奶奶就成了金美花的心病,张奶奶是她的前车之鉴,同样不能生育,同样没有养老金,同样养了一堆继子女。   金美花不是沈芷的亲奶奶,她嫁给沈芷爷爷的时候,沈芷的爸爸已经十岁了。她不能生育,家里三个孩子都不是她生的。   金美花会漆家具染布做衣服腌泡菜,给自己裁剪最新式样的大衣,给别的妇女烫头,但不会带孩子。她当后妈当得无功无过,没打过孩子,可也没多好。   沈芷出生的时候,金美花才四十出头,外表更是年轻,看上去比沈芷妈杨老师大不了几岁。   她一出生,户口就和金美花落在了一个户口本。   金美花第一眼沈芷,两片薄唇吐出瓜子皮,笑道:“她以后管我叫妈还是叫奶奶?要不叫妈吧,别穿了帮!”   沈芷是喝奶粉长大的,她把金美花的□□嘬肿了,也没嘬出一口奶,她最先学会的两个字是奶奶,三岁时仍不会叫妈妈。   金美花最厌恶世上只有妈妈好,每次听到,就笑着对沈芷说:“你妈当时看见你,嫌弃死了,也就是我愿意养你。”说完她比了比沈芷的头围,准备给她织一顶帽子。   沈芷五岁时就有八顶帽子,都是金美花给她织的。   父母一年来乡下的次数一个巴掌数得出来,每次来,都会给沈芷带一些姐姐用过的玩具和衣服鞋子,有一次,等她的爸妈走了,金美花捡着旧衣服展示给沈芷,嘴上仍是笑着:“你看看你爸妈,连件新衣服都不给你买,可真是够抠的。看见没,这旧衣服这么多,都是你姐姐穿剩的。”   之后父母再带旧衣服来,沈芷便要让他们把东西带走:“奶奶给我买了许多新衣服,我够穿,你们这些旧的,我不需要。”   金美花努力收敛起笑意,点了一下沈芷的额头,教育道:“怎么跟你爸妈说话呢?我平常是这么教育你的吗?”   她爸妈僵在那里,不知说什么。   也许是她的话发生了效用,下次她的父母来,给她买了一个很大的洋娃娃,新的。   她很喜欢,把父母给她买的洋娃娃放在床边,每晚抱着睡觉。她对和她一起玩的孩子们说,娃娃是她妈妈给买的,她并不是一个没妈的人。   出于一个孩子的虚荣心,沈芷对别的小朋友说,她的妈妈对她很好,只是因为一些原因没陪在她身边。   金美花听见了,冷笑道:“这么个东西就把你给收买了?还对你好,对你好会一年都不愿多看看你?”   沈芷为自己的父母辩护:“那是因为他们工作太忙了。”她知道,当然不是因为忙不来看她。可如果不这么说,会很伤自尊。   金美花骂她是个白眼狼,要让她爸妈把她带走。   沈芷不肯走,她知道她的爸妈并不喜欢和她生活在一起。   隔天,沈芷把她的娃娃送了人,她不再抱着娃娃,而是抱着枕头睡觉。   过了几天,金美花给沈芷买了一个更大的娃娃。她问沈芷,是妈妈好还是奶奶好。   沈芷迎上金美花的眼神很讨好地说:“你对我好。”之后的日子,她对着金美花,总是露出一幅讨好的神气,唯恐被赶走。   她的母亲背地里同她父亲嫌她太谄媚,跟草履虫一样没骨头。 第11章 横梁   沈芷一回来,金美花就给了她一个热水袋揣怀里。塔桥是分散供暖,暖气得靠自己烧锅炉,热量损失高,屋里只能说不冷,离暖和还有一段距离。   金美花让老周去锅炉房添煤,把火再烧旺一点儿。   等老周走了,沈芷翻出手机说:“奶奶,你帮我拍张照片。”   沈芷教给金美花拍照,又让金美花拿着手机给她俩自拍了几张。   沈芷把贺北安下的游戏都删完了,拍的照片也删干净了,唯独贺北安的自拍照,她犹豫了下,最终传到了自用的手机里。要不是时间紧,她还可以给金美花下些电影和歌。   金美花一眼就看出沈芷换了手机:“手机你爸妈给你买的?”   “不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之前学校也发了点钱。”   金美花到底见老了,可她的衣服是新的,她是个爱面子的人,一双袜子可以穿很多年,但她去外面参加婚丧嫁娶,衣服从不穿重样的,她会染布,去年的白裙子,今年染成蓝色,就跟换了一件似的。   沈芷最终从合影里选了一张设成了屏保。   她把手机交给金美花:“这我给您买的,您随时带着,我好联系您。”她拿出自己手机给新手机打了个电话,“这是我的号码,我给您存上了,您想我了就给我打。”   “这手机还能退吗?”   “干嘛要退?你没手机,你出去了,我都没法联系你。”   “买个一两百的就够用了,我自己就能买。你这手机得多少钱?”   “没多少钱。”   金美花比较了两只手机,把大屏的那个给沈芷:“你用这个,我用小的。”   “小的我就够用了,功能多了影响学习。”   “听我的,你要不要,就把你这手机送你爸妈。”   金美花现在已经不说沈芷父母坏话了,反而劝沈芷和爸妈搞好关系。她并不知道沈芷回桉城睡阳台的事,更不知道沈芸嫌沈芷睡阳台影响了她养多肉。   沈芷也从没跟金美花提起过,最开始是觉得丢人,她已经被金美花赶走了,再被父母姐姐嫌弃,更证明了她是万人嫌,沈芷回桉城不久,金美花坐大巴去她在读的初中看她,在初中门口的小餐馆里,沈芷说她在家过得好极了,再也不用吃大酱汤炒年糕这种东西了,她早就吃烦了,家里人都比金美花对她好,她很后悔没有早点儿回家,她说了一堆自己过得如何好,金美花都一直在听着,那餐是沈芷买的单,她坚持要送金美花去汽车站,到汽车站的时候她买了两张票,买完又退了一张。   后来当她理解了金美花,主动来看她,也没说起过,因为没必要。   “他们有钱,自己会买。”   “你送的和他们买的是两回事。”自从金美花不和沈芷一起生活后,分析问题也愈发理智,她虽然看不上沈芷的爸妈,但不得不承认这俩人能为沈芷提供的资源还是比自己多的,即使是年纪,也比自己小,没准以后还能帮沈芷带个孩子,沈芷和他们搞好关系没坏处。   沈芷把手机塞金美花手里:“这是二手的,等我有钱了,再给你买新的,我很快就能挣钱了,以后我一定会养你的。”   金美花拿手指头在沈芷脑门戳了下:“你啊,读了这么多书,也不知道长个心眼。”   老周进来问暖气热不热。   沈芷说:“挺热的,您别忙了。”   金美花把沈芷安顿在客厅的沙发上,她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大麦茶和一个笸箩,笸箩里堆满了瓜子花生蜜饯。地窖里的西瓜坏了,金美花又从外面买了一个小西瓜,切成块摆在沈芷面前。沈芷发现茶几被金美花漆成了孔雀蓝,上次来还是胡桃色。   厨房橱柜上整整齐齐码着一溜小玻璃瓶子,里面都是辣椒酱,底下摆着各式各样的泡菜坛子。金美花得知沈芷回来,临时去杂货铺买了一篮子菜,眼下她在包饺子,辣白菜豆腐馅的,包好了就下锅蒸。   沈芷到厨房,看见老周正在打下手,她走过去说:“周爷爷,您去看电视吧,我来。”   “你是客,怎么能让你干?赶快歇着去。”   她怎么就是客了,这房她和金美花住了十多年。   金美花竟然也没反驳:“老疙瘩,去看电视吧。”   他们这儿的方言里,老疙瘩是对年纪最小孩子的爱称,有点儿宝贝疙瘩的意思。   沈芷坚持要帮忙,可她竟找不到石锅放哪儿了,还是老周告诉的她。   金美花做了大酱汤,刚端出来冒着热气,很适合这个深秋,辣白菜豆腐馅的蒸饺很大,要破开才能吃,金美花做的蒸饺和水饺都很大,以至于她在外面吃到别的饺子很不习惯。   炒合菜和炸茄盒是老周做的,老周让沈芷尝一尝。   金美花和老周时刻准备为她盛汤布菜,他们越殷勤,沈芷越别扭,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客人。   吃完饭,老周一直劝沈芷吃瓜,说这是金美花特意给她买的,金美花瞥了老周一眼:“这么凉,哪能多吃。”   临走前,金美花从枕头里摸出一个红包给沈芷,挺厚的,沈芷不要,她说她有钱。   “你有是你的,这是我给你的。”   沈芷抽了一张钞票放在兜里,又把红包塞回给金美花:“我很快就能挣钱了,你花钱的时候千万别省着,我肯定给你养老。”   金美花和老周一直把沈芷送到大巴车,车开出老远,沈芷才回头,金美花定格成一个小点。她本来想明天再走的,可她在金美花的卧室看见老周的鞋和大衣就放弃了这个打算。沈芷跟金美花说她爸妈会到车站接她,才放心把她送走,其实她爸妈根本不会回来。   她必须得赶快有钱,再让老周呆下去金美花没准就舍不得老周了。老周无非是想找个互相照顾的老太太,这样的老太太多的是,可她不一样,她只有金美花一个。   大巴车驶出塔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车开到方庄时,大巴突然停了,沈芷以为是小故障,没放在心上,继续低头做题,十分钟过去了,车还没好。司机让乘客都下来,把车推到安全地带。   是贺北安先发现的沈芷,他本来是带着一千五百块钱来的方庄,从马宇家出来的时候,他兜里就剩下两块钱了,他没好意思在马家吃饭,出来买了个面包,单手骑车边骑边吃,越吃越难吃,就着车灯一看,才发现过期了,他又咬了两口,才把面包给扔了。   他对附近的路很熟,知道再走几百米就有一个小饭馆。   正缺钱的时候,他看见沈芷站在路口,借着路灯,他看见北风吹起她额前的头发,白色耳机线从她的耳朵延伸到衣服口袋。   “欸,在这儿又碰上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贺北安发现沈芷比之前见面时脖子上多了一条粗棒针围巾,他扯掉沈芷的耳机,跟她说话。   “我来看我奶奶。”   贺北安听麻秆说过,沈芷是被她爷爷奶奶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沈校长是她名义上的三叔。贺北安对这个说法存疑,据他对沈校长的粗浅了解,他断不会如此好心,收留一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不过他也懒得深究。   “车坏了?”   “嗯。”   “能借我十块钱吗?明天还你。”   沈芷没问为什么,从书包里拿出了二十块递给他。   贺北安看了眼钱,塞兜里,对沈芷说明天见,又把耳机给她塞耳朵眼里。   他往前骑了几米,又转回头,问司机救援车什么时候能到。   “这谁知道?要有别的办法,能走就走,愿意走的给退钱。”   “卧槽!”   贺北安晃到沈芷旁边,扯掉她耳朵里的耳机:“去退钱,我带你回去。”   沈芷看了眼贺北安的车,说:“不用了。”   那天他大概说了好多话骗她,但有一样是真的,那就是他的车现在真没后座。   “都是同学,这么客气干嘛?”   贺北安一把脱了他的外套,搭在自行车横梁上,他指了指横梁,对沈芷说:“上去吧。”   “算了吧。”   “要不你带我?”   沈芷迟疑了下,最终点了点头。   贺北安一点儿也没拘泥,他把自行车交给沈芷,直接跳上了横梁。他这个月长到了一八五,这身高早就告别了歼击机,再长一厘米,连空军招飞都没戏。   沈芷的脚刚踩在脚蹬上,自行车就差点儿倒在地上,贺北安一只脚支地,抓住了沈芷握在车把上的手:“为了我的安全考虑,还是我来吧。” 第12章 算了   沈芷缩回被贺北安压住的手,“再试一次吧。”   贺北安小腿蜷着,和地面保持五公分的距离,大剌剌地坐在横梁上,对沈芷进行指挥:“你先坐上去再蹬。”   沈芷上车的时候,不小心踢了贺北安一脚,正踢在贺北安脚踝上,还没等贺北安反应过来,沈芷下意识地说了声对不起。   “没事儿。”   “要不就算了。”   “不是我说你,你有点儿分不清主次。现在对你最重要的是什么?不就是赶快回家吗?至于咱俩谁带谁那都是小节。”   沈芷捡起横杠上的外套递给贺北安,“你穿上吧。”   贺北安现下只穿着一件黑色连帽卫衣,他又把外套搭在横梁上,“骑车带人是体力活,穿太多了容易出汗。”   最终还是沈芷坐到了横梁上,她的书包太沉,贺北安取过来背在背上,他来的时候只背了一斜挎包,回来里面就空了,沈芷的黑书包背在他背上,也不显得有多突兀。   沈芷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为防掉下去,手握着把心,贺北安的手放在车把边缘,看上去,她整个人像被贺北安圈了起来,他的胳膊刻意和她的身体保持一定距离,略显僵硬,这股僵硬也缓解了沈芷的紧张。贺北安的骑车技术远没他标榜得那样好,腿偶尔会碰到她的膝盖,然后又马上弹回去,迎面的风打在她的脸上,贺北安呼出的气是热的,他的话冒着热气钻到她的耳朵缝,把她的耳根烧红了,她嫌他的话太多了。   路边的民宅亮起了灯,锅炉房的烟窜出烟囱,沈芷本来还在想模拟卷最后一道题的解题思路,可她的思绪被远处的烟给弄乱了,开始一盏一盏的数灯。   “你三叔到汽车站接你?”   沈芷没否认:“我的自行车还在汽车站。”   路边小饭馆的灯格外的亮,贺北安问她:“饿了吗?”   沈芷本想说不饿,但她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反问道:“你想在这儿吗?”   贺北安停下车,双手向两边摊开,等沈芷下去,他才停了车。   两人进了小饭馆,饭馆这个时间段正是人多的时候,好多都是附近的工人,聚在一起喝酒扯闲篇。小饭馆不讲究,四处环绕着香烟制造出的烟雾。   贺北安问她:“你二两面够了吗?”   “我吃了晚饭,现在不饿。”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你不是饿了吗?”除了吃饭,她想不到贺北安为什么要跟她借钱。   贺北安看了沈芷一眼发红的脸,没再说话,直接向老板点餐:“三两牛肉面,再加二两牛肉,算了,就三两面,再给我一碗开水。”   老板跟贺北安认识,见他带了一女孩儿来,打趣道:“你女朋友?”   “同学,别乱开人家玩笑!”   付完钱,贺北安对沈芷说:“你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回来。”   等贺北安走了,沈芷又走到前台,跟老板说给刚才贺北安点的面加二两牛肉。   她坐在座位,周围都是一群中年男人在侃大山,有一个人说他邻居家的女孩儿被人搞大了肚子,四个月了,现在正跟男方要赔偿,说完又感慨道:“才初中啊,现在的孩子真是……”   周围的目光刺过来,沈芷取出耳机堵上了耳朵。   面条刚到,贺北安就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的是耳罩和手套。他把袋子扔给沈芷:“给你的。”   贺北安又将手边一碗开水推到沈芷面前,看沈芷一脸疑惑:“捂捂手吧,你看冻得你。”   他拿筷子扒了扒面碗,“我靠,今天老板怎么放这么多牛肉?”以前不另外加有两片就不错了,今天跟中彩票了一样,他没多想,便埋头吃面。   沈芷的手捧着开水碗,低头看桌面的污渍。小饭馆里的21寸彩色电视正在播放本省新闻,领导穿着运动鞋在田间视察。   她听见手机震动声,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在响,这头贺北安已经掏出了电话,他随手扯了片纸巾擦嘴,就开始说话:“龙飞要找人打我?靠,龙飞这他妈谁啊。”   “旅服学院那个,他们学院不是有朵花要对你以身相许吗?龙飞就那朵花的男朋友,现在可能是前男友。”   “有病吧这人,告诉你们,别他妈帮我约架,你告诉他,我作为一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是受法律保护的,我要被打了,马上让警察找他,连破案步骤都省了。”   “贺哥,你喝多了吧?”在中学生的江湖里,打架报警是最不入流的,恶劣程度高于约架不来。   “正吃饭呢,没事儿就挂了。”   沈芷发现,贺北安在用的手机和她差不多,除了接打电话发短信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功能。   “谁要打你?”   “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   “为什么?”   贺北安叹了口气:“人善被人欺,欺负老实人呗。”   “你说的老实人不会是你自己吧。”   “我要不老实,天下就没老实人了。”   老实人贺北安叹完气继续吃面。   直到贺北安的面见了底,沈芷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碗?”   “够了。一会儿我可就骑快了,你把耳罩手套戴上。”   “你戴吧。”   “我也得戴得下啊。”贺北安看沈芷的围巾系得不好,指点道,“你把口鼻罩住。”   沈芷上下打量了一下贺北安,“你不冷吗?”   “不冷,冷我自己还不知道吗?”   贺北安没说谎,他果然骑快了不少,偶尔贺北安的腿碰到沈芷,沈芷只是再往里侧一侧,她知道贺北安不是故意的,贺北安也知道她根本不想听对不起,所以两个人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沈芷的耳朵被耳罩和围巾包住,听不到贺北安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她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周围静谧得可怕,贺北安也不再说话。快要到桉城城区时,她之前坐的大巴超过了他们。   贺北安问她:“沈芷,你坐的是不是就那辆?”没等沈芷说话,贺北安就让沈芷扶好了。   他连着喊了两声,等大巴停下,他一个急刹闸,沈芷左脚着地,他双手下意识地箍住了沈芷,手臂正碰到沈芷的胸部边缘,沈芷穿得很厚,贺北安并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冲着大巴又喊了一声:“等会儿,有人!”   横梁带人,是进不了城区的,何况还是大巴快些。   沈芷坐在大巴车上回头看,贺北安已经把横梁上的外套披在了身上。   她摘下耳罩,把围巾抹到脖子上,露出并不算红的脸,大巴车上的小电视仍在放僵尸片,一个女孩子被送到富人家冲喜,轿子里的人在哭,外面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吵得她一阵心乱。   找耳机的当儿,沈芷突然想起她的书包还在贺北安的背上,她没贺北安的电话地址,恐怕只能开学才能拿到了。别的都没关系,关键是手机还在书包里,要是金美花给她打电话……   沈芷的自行车孤零零地停在汽车站门口,她骑上车以最快速度往家骑,到了家她得马上告诉金美花。她越骑越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沈芷握着车把的两只手浸出汗来。   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沈芷转身刚要抬手就被抓住了手腕。   “你骑这么快干嘛?差点儿追不上你。”等贺北安发现沈芷的书包还在他身上时,他已经和大巴背道而行了两分钟,他想起沈芷跟她说,她的自行车停在汽车站,就一个劲儿地往汽车站骑,好不容易到了汽车站,看见了沈芷的影子,可他叫了她好几声,她越骑越快,跟后面有鬼似的。   贺北安喘着粗气把背后的书包交给沈芷,沈芷接过说了声谢谢。   “你下回别这么晚出门了。”这么晚回家,也没人来接她。   沈芷没说好,就那么站在那儿,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挤出一句:“你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第13章 断子绝孙   周一跑完操,沈芷又在自己桌上看到了热柠茶,下面还压着二十块钱。她把二十块钱推到贺北安书桌,将吸管插进热柠茶,捧着一连吸了几口。   贺北安看见桌上的钱也没推让,直接塞到了自己口袋。   连着六天,沈芷每天早上都能在自己的桌上看到热柠茶,除周一外,她每次都要给贺北安十块钱,贺北安也不推辞,问都没问就放进裤兜。   周日晨读,沈芷把没喝的热柠茶放到贺北安的桌上:“我不想喝这个,你不要再买了。”   她和沈芸当年一样的零花钱,沈芸一日三餐都在家吃,她中午不回去,在食堂吃中饭,钱基本都花在吃和资料文具上,其他方面的花销很少。她以前没有置衣的需要,除了坚持不穿沈芸的旧衣服,对穿着没有任何要求,她自己的旧衣服可以一直穿下去,杨老师去逛街也会给她顺便添置些新衣。   但现在这些衣服都小了,上高三以来,她两年维持不变的身高突然往上拔了几厘米,并且都长在了腿上,校服裤子早就遮不住脚踝,裤子和白球鞋之间会露出一截长筒羊毛袜,老袁还以为她为了赶时髦故意这样穿,劝她以健康为重。四中买校服不能只买裤子,必须校服五件套一起买,一套就要好几百。买手机花完了她的积蓄,再喝热柠茶她不光没钱买新校服裤子,连文具都买不起了。   如果她要钱买校服的话,爸妈肯定会给她,但她不愿意跟他们开口。她从来没和父母张口要过钱,从来都是他们给多少,她收多少。   “你不喝,那你昨天下什么单?”   “谁下单了?”   “昨天你给我钱,不就是让我给你买吗?我这人吧,没别的优点,就是乐于助人,都是同学,我想你有这个要求,我怎么能不满足你?”饮品店并不在学校和贺家的直线范围内,买热饮需要绕个远,贺北安每天为了给沈芷买热饮,还要早起十分钟。   “我给你的是昨天那杯的钱。”   “谁叫你不说清楚,我还以为是预付金呢。”见沈芷沉默,贺北安直接把吸管插进热饮里,推到她手边,“赶快喝吧,再不喝就凉了。”   这天是英语早读,班主任老袁在班里巡视,她走到贺北安面前,贺北安抄起份材料,读了两句,就用不太流畅的英语跟沈芷说话:“你还是再忍一周吧,我想你这么爱喝,一杯一杯买太不划算,就直接买了下周的优惠券,二十块钱五杯,你要不喝就作废了。”   “你自己喝吧。”沈芷说完就继续背五年前的真题。   “我上周不是欠了你二十块钱吗?正好还你。”   他俩的对话很像英语听力对话里经常出现的,加上老袁英语不太好,也没听出什么异样。她只是警告贺北安把外套拉链拉上,不要跟个小流氓似的。   “袁老师,我是太热了,要不您跟锅炉工商量商量让暖气温度低点儿。”   老袁懒得搭理他,转身又向着讲台走,再呆下去,贺北安就该告诉她锅炉房在哪儿,请她赶快去一趟。   明天月考,考场安排贴到了班级外墙上,沈芷吃完早点回来,看了眼自己的考场考号,她和贺北安的位置差了七公分,这意味着上次贺北安的分数要比她高不少。考场安排旁边是期中成绩单,贺北安的理科成绩勉强看得过去,但英语和语文都不及格。   中午,沈芷从书桌里掏出贺北安给她的纸团,她想起贺北安问他的成绩有什么提高空间,这么点儿分,可提高的空间实在是太多了。贺北安犯的错误被她分门别类总结在活页纸上,时态语态,固定搭配……   写完,沈芷就塞到了贺北安的书桌。一直到下午的课全部结束,沈芷也没看到贺北安的影子,老师也没问。她猜耗子肯定知道贺北安去哪了,否则他一定会过来问。   回家路上,沈校长问沈芷这次月考准备得怎么样。   “还行。”   “调整好心态,赵航就是比你强在了心态好。你今天晚上以回顾错题为主,不是不能犯错误,但同样的错误不能放两遍。”   沈芷沉默。   “你在听吗?”   “知道了。”   沈芷到家发现多了一个客人,客人比沈校长矮一些,身材很壮,国字脸,长相有些凶,鼻青脸肿的,看上去被人揍过。这人是沈校长表姨家的儿子陈子旺,沈芷并没认出来,其实她以前在家里见过几次,都是过年走亲戚的时候,他似乎很看得上沈校长这个表哥,每年都要大包小包来送礼。   沈校长问:“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被贺老三的儿子打的。”   沈芷下意识问道:“他为什么打你?”   “贺老三哪里是养了个儿子,分明是养了个畜生,下手一点儿轻重都没有,我差点儿要被他打瞎了。”   沈校长不耐道:“沈芷,快回房学习。”   沈芷放下书包,拿了牛奶又出了卧室。   “沈芷,你怎么从卧室出来了?”   “我要在厨房加热下牛奶。”   “一会儿就要吃饭,别喝牛奶了,先回去复习。”   “我就想现在喝。”   沈芷眼睛盯着微波炉里的牛奶,客厅里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陈子旺是个小包工头,家里有三个女儿,就盼着生个儿子延续烟火,病急乱投医,投到了贺老三那里,贺老三说了一大套,无非一个中心点,就是生男生女取决于男的,要想生男孩儿,男的就得锁精固阳,吃他配的中草药。他吃了一年多,这次又生了个女儿,生完了贺老三告诉他命里无时莫强求,女孩儿不比男孩儿差,他的命就是生女孩儿才旺他,一般人也许就被贺老三糊弄过去了,他一气急把贺老三的店给砸了,要不是贺北安在,贺老三估计现在已经生活不能自理。   这事闹到了派出所,按互殴处理,要是双方不愿意和解,就走刑事程序,考虑到贺北安是未成年人,以批评教育为主,但陈子旺就不一样了,作为一个成年人,很可能要坐牢。陈子旺没办法,只好同意调解,想到自己表哥是贺家兔崽子的校长,从派出所出来,就直奔烟酒专卖店,带着两瓶五粮液到了表哥住的小区。   骂完贺北安是如何的王八蛋,陈子旺青肿着眼恳请自己的表哥一定要开除这个小畜生。   沈校长明确表示了反对:“这件事没立案,又发生在校外,我们不可能为了这个开除学生。”   “这种学生要他干什么?我跟贺老三的仇,不光是生不了儿子的事儿,表哥,我不怕您笑话,别人家老娘儿们生不出男娃谁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可我媳妇儿自从听了贺老三的歪理,见儿天骂我不行。我是个男人,这种王八气谁能受得了?”   杨老师冷笑:“生不出男孩儿是女人的问题?妻子就是你的生育工具?”   沈校长马上配合道:“三个女儿多好,培养好了照样成材,你这重男轻女的思想要不得。贺老三生了儿子,又怎么样?还不是跟他爹一样不务正业。我们家也是女儿,我认为她比贺老三的儿子强多了。”   陈子旺自觉失言,赶紧赔礼道歉:“芸芸是个好孩子,谁不知道?可我和表哥表嫂你们这种吃公粮的不一样,在乡下,没个儿子就是直不起腰板。”   沈芷热完牛奶,没和她的表叔打招呼,直接回了卧室,啪地一声关上门。她戴上耳机,把音乐声放到最大。桌上的耳罩有些碍眼,耳罩贺北安买大了,和她的脸有一定距离,要靠围巾固定住。她把耳罩塞进抽屉,开始看错题笔记。   “表哥表嫂,我是有不对,可贺老三就是诈骗,这种诈骗犯总不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子旺,不是我说你,你这程序就错了,贺老三是非法行医,你应该去卫生局举报。你砸了他的店,闹到派出所,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我看卫生局也不愿意管这件事。”   “现在年底各部门都在抓业绩,如果这事闹到市里,桉城卫生局绝对要严查。”   “你是要我向上面举报?”   “这个你自己考虑。”   晚饭早就做好了,到陈子旺走,杨老师也没说一句留他吃饭的话。陈子旺一走,杨老师就把他用过的一次性纸杯扔进了垃圾桶。   沈校长对妻子说:“你还是多跟老二沟通沟通,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看贺家那个小流氓没安好心……”   沈校长的话说得过于粗鲁了些,杨老师冷笑道:“你放心,老二跟老大不一样,她心里比谁算得都清楚,根本看不上这种小混混。”   贺北安从烟盒里取了一支烟递到贺老三手上,拿起打火机给他点燃,自己又抽了一颗塞嘴里,打火机快没油了,打了两回才点着。   家里虽然只有两个男人,却打扫得干干净净,贺北安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里里外外洗衣做饭就是贺老三忙活。贺老三娶了个漂亮媳妇儿,忙活儿得也很甘愿,生怕他媳妇儿累着。媳妇儿死了,贺老三继续给儿子洗衣做饭。   贺北安吸了一口烟,跟贺老三说:“爸,您能不能换一摊?”   贺老三也想换,可换了他能做啥。   “你舅已经跟省师大附中的校长打好招呼了,国际部肯定能去,你明天去四中把转学介绍信开了,你舅妈把房间都给你收拾出来了,他们俩没孩子,你去了肯定受不了委屈。”   “我舅跟你道歉了?”   “我跟他说好了,你这两天就去。”   “没道歉,你搭理他干嘛?”   “都是亲戚,没必要计较这种东西。你以前不是还经常自己坐车去他家玩儿吗?最近怎么不联系了?”   贺北安的小舅舅许承礼是省中心医院心外科的主任,也是中心医院前院长的乘龙快婿,他很看不上他这个姐夫,在他眼里,贺北安的优点都来自他姐姐的优秀基因,缺点都是贺老三先天遗传以及后天教育,总之,自己外甥的不好,都是贺老三拖累的。   贺北安的姥姥姥爷是县剧团的主角,死于一场事故。贺北安的母亲出了名的美,要不是为了给弟弟支付大学学费,也不会下嫁贺老三。爱屋及乌,贺老三不仅对自己的漂亮媳妇儿言听计从,就连对自己的漂亮小舅子,也不敢说个不字。妻子去世后,他还每年寄土特产给承礼,去医院看承礼,承礼向别人介绍他为老乡,他也不以为意。他唯一一次忤逆自己小舅子,就是小舅子要把贺北安带去省城养。承礼的妻子比他大十二岁,当年做知青的时候在抗洪救灾里丧失了生育能力,两人至今没孩子。   “我不去,我就在桉城呆着。你不用理他,我一会儿跟他说。”舅舅舅妈对他都很好,贺北安跟小舅舅闹僵还是为贺老三。虽然贺老三有很多缺点,但是他不能看着别人当着他的面把他爸骂得跟孙子一样,哪怕这个人是他舅。   贺北安疼得吸了口气,使劲将烟头在烟灰缸摁了摁::“您明天就把店关了吧。”   “还有病人预付了钱,不能不讲信用啊。”贺老三看着自己儿子胳膊的伤,歪叼着烟去找药油。   “那你什么时候能完?”   “一个月,最多一个月。”   “爸,要不您老人家还是发个誓吧,你说的话实在太没谱了。”   “不是,信不过别人,你还信不过你爸?”   贺北安卷起袖子,拿着药油在手肘抹,他疼得吸了一口气:“赶快发誓,说您一个月以后再干这个,就断子绝孙。”   第二天早上,沈芷又在桌上看见了热柠茶。   “你昨天怎么没来?”   贺北安冲她笑:“这么关心我?” 第14章 没有爱情的日子哥们多……   沈芷把贺北安的英语卷子还给他,连带着活页纸。活页纸一面纸都写满了字。   贺北安看着卷子和沈芷在活页纸上罗列的一个个问题:“我卷子怎么在你这儿?”   “之前你给我的,你不是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提高空间吗?”   “你可真是辛苦了。”   沈芷没搭茬儿,继续说:“你最大的问题是词汇量不够,你要想提高的话,先把必考词汇背了。”沈芷从书箱里拿出一本单词书,向贺北安建议,“你可以买本这个。”   贺北安接过沈芷的单词书,翻开几页,就看到密密麻麻的笔记。   “你现在不用吧,先借我几天。”   “行。”   “谢了。”   沈芷注意到贺北安今天没有把袖子卷起来,他的手背有一块青了,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她想问又没问,继续读英语材料。   月考成绩下来,沈芷的排名又恢复到了年级第二。贺北安倒是一如既往地稳定。他一直用沈芷的单词书背单词,沈芷早就过了单词关,也就不介意贺北安还不还她。   招飞也要看文化课成绩,贺北安的成绩很危险,离高考不到二百天,贺北安觉得自己也该学习了。他篮球照打,杂志照看,网照上,二手手机照收,但只要在教室,他不是看书就是做题,还主动借沈芷的错题本看。沈芷也没藏私,把她整理错题的经验都告诉了贺北安。   这种变化不仅他的朋友们受不了,就连贺老三也有些不习惯。连着一个星期,贺老三发现儿子屋里的灯直到十二点还亮着,他掂着脚透过玻璃看,贺北安除了偶尔在沙袋上锤几拳,就是老老实实坐在桌前做卷子。   贺老三作为一二把刀老中医,认为贺北安的作息时间很不健康,强烈建议他劳逸结合,在建议无果后,他开始为儿子熬制提神醒脑汤。这些汤都被贺北安偷偷倒进了外面的垃圾桶。   为了感谢沈芷对自己学习上的帮助,贺北安在给沈芷带热柠茶之余,还顺便给她带些小点心。抹茶千层、蛋挞经常和热柠茶一起出现。   贺北安虽然每天都提前到校,把早点放到沈芷桌上,但时间长了,不可能一个人都没发现。沈芷和贺北安的绯闻也因此甚嚣尘上。贺北安从来不缺绯闻,不过这些绯闻只停留在传言阶段,至于真正的劲爆证据谁也没看到过,同学们对他的花边新闻早已经失去了兴趣,但当绯闻对象变成了沈芷,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在四中,成绩好是有特权的,可在不成文的校规里,早恋从重处罚女生,大家都很好奇要是这两个人在一起,沈芷会不会被惩罚。同学们的娱乐活动实在太匮乏了,沈芷和贺北安的情感历程成了某些同学茶余饭后的话题之一。   越探讨,大家越发现沈芷和贺北安的关系非同寻常。沈芷成绩这么好怎么就空降到了四班,贺北安怎么就突然爱学习了,这些都大有材料可挖。   对于这个传闻,沈芷很是后知后觉,要不是老袁主动找她,她并不知道。   到了高三,原先的体育课改成了活动课,学生既可以去操场上活动,也可以留在教室里上自习。贺北安最近安分了不少,不过还没有安分到和沈芷一样活动课也在教室做题。   活动课快下课时,老袁叫沈芷去她办公室一趟。   老袁看见沈芷,先是陈述了下事实:“沈芷,现在班上同学都传你和贺北安在谈恋爱。”她没再说下去,等着沈芷解释。   “这是谁造的谣?”但凡沈芷在班上有一个朋友,她早就知道了,可她在四班最熟悉的人就是贺北安,贺北安当然不会跟她说这个。   她被人这么冤枉,还是在这种事上,脸顷刻就憋红了,老袁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心突然就软了些:“传的人太多了,我就不说名字了,要是只有一两个学生说,还可以说是诬陷造谣,但这么多人说,就说明你和贺北安的行为可能过界了。”   “三人成虎,说的人多就代表那是真的吗?我和贺北安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   “听同学说,他每天都给你买奶茶?”   “那是他顺路给我带的。”   “每次都顺路?”   “后来我给他辅导功课,他请过我几次。”   “他怎么就突然爱学习了呢?”   沈芷反问道:“您难道希望他不学习?”   “沈芷,我是为你好,你不要有抵触情绪。”   高三的教职工都知道沈校长是沈芷的三叔,沈芷没爸没妈,家庭关系一栏里只填着祖母,在老袁的观念里,这种家庭关系缺失的女孩儿最容易被小恩小惠收买。   “沈芷,只要你高考不出问题,大好前途等着你,你现在不要因为男生的嘘寒问暖和小恩小惠就头脑发热,别说你工作了,就是一年后,你都觉得这个不算什么。”老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这里是五百块钱,他给你买了什么,你都把钱还给他,你要是经济上有困难,随时跟我说,这个忙我还是帮得上的。”   沈芷气急反笑:“您是认为我被贺北安的奶茶收买了?我因为这几杯奶茶跟贺北安谈恋爱?”   老袁确实是为她好,可这种好更让她心寒,她说话的时候手忍不住在抖。就因为她户口本上无父无母,寄居在三叔三婶家,所以她就会被几杯奶茶收买?   老袁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所想的被沈芷戳破了,反倒有些尴尬,她辩解道:“我不是说你被收买,贺北安这人你可能不了解,这种男孩子,别的不会,哄女孩儿是一把好手,校内校外和他有过关系的女孩子多的是,我是怕你被他耽误了。”   沈芷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道:“您放心,我我和贺北安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也没贱到会被几杯奶茶收买,我有钱,这钱您收回去吧。”   没等老袁回话,沈芷转身就出了办公室。   这天的阳光格外好,沈芷捂住脸,手指慢慢滑到眼睛下面,从三楼的楼道玻璃往外望,可以看到杨树孤零的枝干,等明年杨树青葱时,她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贺北安刚从操场打球回来,额头上还冒着汗珠,他拿纸巾擦了把汗,见沈芷过来,他把刚买的巧克力放她桌上,撕开包装,冲她说:“给你买的。”去操场前,贺北安发现沈芷脸色有些发白,打球回来,他特地绕道去了学校超市,特意给她带了一盒巧克力。   “我不要。”   “你脸色不太正,别低血糖又犯了。”   沈芷把巧克力推到他桌上。   贺北安又推回去:“都是同学,你这么客气干嘛?”   “你怎么这么烦?”巧克力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一旁的耗子看到这个场面,倒吸一口凉气,等着贺北安发火。谁知道贺北安说了一声靠,马上就哑火了。有句歌词说“没有爱情的日子自然哥儿们多”,反过来说,一个人哥儿们太多了,基本就被爱情遗忘了。贺北安就属于被爱情遗忘的这么一个人,虽然不少姑娘对他有过意思,绯闻也传了不少,但他一直混在男生堆里,硬是对人家的示好无动于衷。耗子还没见过贺北安对哪个女孩儿这么殷勤过,好不容易铁树开花,结果人家压根不领情。   耗子决定为他俩说和说和:“沈芷,这可是贺北安特意为你绕到超市买的,除了你,他对谁可都没这样过。这些天,他为了你,可是头悬梁锥刺股……”   他说的话太过肉麻,贺北安先听不下去了,他踹了耗子一脚:“滚,回你那儿去!”   耗子讨了个没趣,闷闷不乐地回了原座位。   沈芷从钱夹里取出一百块钱,这是她未来十天的零用,她取出钱给贺北安:“这几天你给我买早点的钱,不用找了。”   “你到底怎么了?谁又惹着你了?”   沈芷把钱压在贺北安的文具盒下,不再搭理他。   “不会是因为有人传咱俩吧。靠,和我有传闻辱没你了?你至于吗?”贺北安一脚踩在巧克力上,巧克力被碾成粉。   他突然注意到沈芷眼圈红了:“刚才哭了?”   沈芷还是不说话。   “就烦你这种人!”贺北安踢了一脚桌腿,摁着桌子站起来,他走到黑板前,抓起板擦在讲台上敲了几下,教室顷刻安静了。   老袁进门正碰上贺北安站在讲台上。   “我和沈芷就是单纯的同学关系。谁他妈再造我俩的谣言,”贺北安一把将粉笔捏成两段,“这粉笔就是他的下场!” 第15章 没完没了   隔天,沈芷又在自己桌上看见了热柠茶,还有一块抹茶千层,她给贺北安的一百块钱被叠成了飞机,停在她的书桌上。她把吃的和钱推到贺北安的桌上。   贺北安有些不耐烦:“够了啊,别没完没了,我都澄清了,你还想要怎样?”   “我不想欠你的,你拿走吧。”   贺北安拿着吸管直捅进热饮,笑道:“什么欠不欠的,你搁这儿背台词呢。赶快喝吧。”   周围的目光聚过来,贺北安开始骂:“有他妈什么可看的!没看见过正常同学交流啊!”   沈芷起身从桌膛里拿出书包,开始收拾。   “你干什么?”   “我要换座。”   “就这么迫不及待要跟我划清界限?”   沈芷没说话,继续收拾东西。   他俩在最后一排,不远处就是垃圾桶,贺北安一把拿起桌上的热柠茶抛进垃圾桶:“爱吃不吃,真他妈以为我上赶着呢。你不会以为我看上你了吧,够自信的啊。”   “我没有。”沈芷把物理错题集插进书箱,音调低得毫无起伏,眼睛垂着,灯光打下来,贺北安不知怎么觉得沈芷有点儿委屈。   她背起书包,搬起书箱,对贺北安说:“麻烦让一下。”   贺北安拆开一百块折成的纸飞机,丢进沈芷书箱。他这次依然没有起身给沈芷让座,而是坐着椅子往后滑了十多厘米。沈芷出去的时候,腿碰到贺北安的膝盖,他这次固执地没有缩回去。   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沈芷走到耗子桌前,跟他说:“咱俩换个位置。”   惊喜来得太快,耗子没有任何准备。   “贺哥愿意吗?”   沈芷没说话,就搬着箱子在那儿盯着他看,耗子被看得心里有点儿毛,一股脑儿将桌上的书丢进书包,书包拉链只拉到一半,就奔赴了他原来的座位。   耗子搬到自己原来的座位,感叹道:“贺哥,行啊,手段够别致,沈芷自个儿就走了。”   今天是老袁监自习,她迟到了十五分钟,等她到的时候,沈芷和贺北安已经分开坐了。她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也就没有追究沈芷和付梓川上课随意走动。   徐雯看到面无表情的新同桌,叹了口气,沈芷一过来,老师的眼睛都聚在这儿,以后她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班里被起哄在一起的学生有不少,有不情愿的,基本抱怨几句也就算了,像沈芷这样,旗帜鲜明和绯闻对象划清界限的,还是头一个。   这之后,沈芷再没在桌上看见热柠茶,也没和贺北安说过话。老袁又找了一次沈芷,话里话外夸她拎得清。   贺北安的威胁很有点儿威慑力,再没人公开传他和沈芷的绯闻。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沈芷自招初审通过,自招笔试偏竞赛,学校特地找了老师专门对她和赵航还有另外几个学生一起进行培训,培训时间定在早自习。   每天早上,沈芷的位置都是空的。   早自习一结束,赵航就跟她一起去食堂,偶尔在食堂碰见贺北安,两人目不斜视,彼此就跟没看见一样。   沈芷和赵航坐在对面,一顿饭下来难得说两句话。沈芷的饭量比一般女生要大,她在赵航面前也从不掩饰自己的胃口,从坐下开始,她的嘴就一直在咀嚼。赵航发现沈芷的五官其实比冯甯还要精致一些,她一天到晚冷着个脸,加上眼睛很少正眼看人,以至于很少有人意识到这点。她和冯甯是两种气质,冯甯很容易引发男性的怜惜欲,那个身高一米九的体育老师见了她声音也要低个八度,而沈芷会用她那张僵尸脸快速激发出男人的竞争欲。   “这周放假一起去溜冰吧。”   “我不会。”沈芷说话的时候连头也没抬。   “你以前不是还和冯甯一起去过吗?”   耗子看着斜前方的赵航对着贺北安骂道:“我说沈芷怎么那么决绝呢?原来是和这孙子搞到一块去了。这些女生看问题都太片面,男生学习好有个屁用,难道高考能匀她几分?”   “你他妈烦不烦!” 第16章 家乡台   周末,沈芷还是接受了冯甯的邀请,和他们一起去了溜冰场和电影院。沈芸回家了,家里到处充满着欢乐的气息,她想同样是当电灯泡,还是溜冰场好,毕竟空间大,挑高也高,呼吸起来不那么费力。   从溜冰场出来,沈芷一直怀疑背后有双眼睛盯着他们,可再往四周看,却什么都没发现。   冯甯妈早就怀疑女儿不对劲,当女儿提出要和沈芷一起玩的时候,她并没有制止,而是在答应后尾随女儿一起去了溜冰场,到那儿她才发现女儿确实是和沈芷在一起,但多了一个男生,从溜冰场出来到电影院再到快餐厅,这个男生一直没离开过。自从丈夫出轨离婚后,她对男性群体有一种本能的不信任,冯甯从小就被男孩儿包围,这使得她更加小心。   一开始,冯甯坚持咬定只有她和沈芷一起出去,当母亲出示三人的照片时,冯甯终于崩溃了。照片不仅有在溜冰场门口的,他们去的所有地方都被拍了照片。母亲甚至调取了她的通话记录,拨打了那个她频繁联系的号码,是赵航接的电话。在母亲的逼问中,她不得已说是沈芷想约会赵航,又不好意思,于是让自己跟着去,她事先并不知情。   冯甯妈问为什么站中间的是她,冯甯在一番挣扎后给出了答案:“赵航对沈芷可能没意思,所以沈芷希望我多和赵航说说话,以后约出来更方便。”   冯甯请她的母亲一定不要把事情告诉别人,她保证以后再也不会配合沈芷一起出去了。   冯甯没想到,她的母亲竟会去找沈芷的班主任。冯甯妈在医院放射科上班,为了来学校,她特意请了假。   冯甯妈越想越气,自己女儿在备战高考,这个沈芷仗着自己学习好,就肆意占用女儿时间,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老袁听到冯甯妈自我介绍的时候,还有些诧异,冯甯是文科班的,为什么要来找自己。   冯甯妈请老袁评评理,正在高考关键期,自己女儿的时间这么宝贵,有个所谓的朋友为了追男生,打着自己女儿的旗号约男生一起玩,是不是很不要脸。   “你的学生你要不教育,我就帮你教育了!”   老袁一头雾水:“什么我的学生?”   “沈芷是不是你们班的,她这么干是哪个老师教给她的,怎么年纪轻轻,就这么不要脸?”   “你说沈芷?”   “就是你们教出来的好学生!怎么就会有这样的孩子!”   四班的一个男生正在写检讨,听到这件事儿,惊得笔都掉了。   老袁还是维护沈芷的,她对冯甯妈的态度也很不满意:“你说话要讲证据!据我所知,沈芷是个好学生,她没时间也没心力去搞你说的这种事!”   冯甯妈冷笑:“不信是吧,你让沈芷过来和我对峙!我倒要看看她怎么编?”她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照片,“照片可不会说谎吧。”   “可这上面,是你的女儿站在正中间吧。”老袁在照片上发现了赵航,沈芷做了她几年的学生,她从没发现沈芷对赵航有什么兴趣。   “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袁开始反击:“咱们都是过来人,你说我是什么意思?沈芷约会别人,让别人站中间,她自己站边上,你是在开玩笑吗?”   听到自己的女儿被污蔑,冯甯妈怒道:“要不说她不要脸呢?打着别的女生的旗号勾引别人!”   老袁对正在捡笔的男生说:“别写了,你去班里把沈芷叫过来!”   男生二话不说,就跑向了四班。   “沈芷,浪琴叫你去办公室。”男生太过激动,一不小心叫出了老袁的外号。   “什么事?”   “去了你就知道了。”   等沈芷出了教室,男生也顾不得回去写检讨了,急着跟大家分享他在办公室的所见所闻,沈芷打着冯甯的旗号把赵航约了出来,现在被冯甯妈找到了学校。   男生越说越过瘾,直到贺北安的脚踢到他腿弯上,才停止了发言。他艹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问候对方的母亲,就听贺北安骂道:“他妈造谣有瘾啊!我之前的话你当耳旁风?”   男生一脸委屈,明明贺北安只说不要传他和沈芷的绯闻,怎么连沈芷和别人有事他也要管。   等贺北安走远了,他才骂道:“关你屁事!神经病吧!”   贺北安这么一搅合,男生也丧失了讲故事的心情,等别人再让他讲时,他怒道:“刚才我被打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呢?贺北安再打我,你们上吗?”   沈芷以前见过冯甯的妈,到办公室看见冯甯妈就问阿姨好。   阿姨并不买她的账。   冯甯妈又对冯甯的解释说了一遍,等着沈芷自惭形秽。   沈芷愣在那儿,半晌才问:“这都是冯甯说的?”她的朋友就这么说她,难道就只有这一种谎话可以搪塞过去?   “怎么着,还委屈上了?冯甯把你当好朋友,你就是这么对她的?”   沈芷仰着头,眼睛斜睨着,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蹦:“我没有。”   冯甯妈的话越来越凶:“你看看你,烫发打耳钉,早就想勾引男人了吧,有妈生没妈教的。”   从外表上看,冯甯比沈芷更像好学生,她永远梳一个马尾辫,不烫发不打耳眼,也从来不化妆。冯甯妈知道沈芷是跟奶奶一起长大的,没妈也没爸爸。   冯甯妈的话越来越不堪入目,沈芷狠狠瞪着她。   她还没看出这么凶的眼神,长这双眼睛的小孩儿还不到十七岁。   冯甯妈不去看沈芷的眼睛,再次向老袁表达自己的来意:“这样的学生不给处罚不合适吧。有这种女生做同学,我都为班里的孩子捏把汗,怎么就这么毒。”   老袁一直在找机会让沈芷解释,可沈芷只说她没有。可继续问,沈芷就不说话了,她的嘴巴紧紧闭着。   老袁也有些急了:“你没有,你就说是怎么回事啊?”   “袁老师,要没别的事,我就先回教室了。”她答应过冯甯要保密,就算冯甯变了,她说过的话也不能变。   冯甯妈拦住了沈芷的去路,“事情没处理,你就想走?”   “那你想怎么办?”   “袁老师,你们学校是怎么处理早恋的?沈芷这个比一般早恋要更严重吧!如果你不能处理,我可要找学校解决了。”   沈芷一把甩下冯甯妈拉她的胳膊,“你爱找谁找谁。”继而转向老袁,“袁老师,我要回去做题了。”   冯甯妈本想再拦她,又被她的眼神给吓了回来。   沈芷刚出门,用手指抹了一把脸,手指退到眼睛下面,就看见贺北安站她对面,他挺高,俯身看着她,这么冷的天,依然没拉拉链。   “没事儿吧。”   她快速从他身边走过,低声说了没有,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经冯甯妈这么一闹,沈芷打着朋友旗号追求赵航的名声就传了出去。不过从没人当着她的面提。   贺北安放出话去,谁要敢造沈芷的谣,下场自己会去想。某些同学对贺北安的恐惧终于战胜了急于喷薄的表达欲。   这期间,冯甯给她发过一条很长的道歉短信,先是感激她没有把自己捅出来,而后就是请求她的原谅。冯甯说了自己种种不得已之处,她不像沈芷学习好可以无惧老师的惩罚,三叔三婶也不会对她严厉,最重要的是,她并没想过她的母亲会找到学校。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会把责任揽下来。   沈芷只打了七个字:我们不是朋友了。打完这七个字,她就删掉了冯甯的手机号码。   自招培训上,沈芷再看见赵航,一个字也不同他说,赵航替冯甯向她道歉,她说“我不需要。”   期末考试,沈芷和赵航考了同样的分数。班级排名贺北安的名字和沈芷挨着,只不过年级排名差了两百多名,如果贺北安的英语能考到满分的三分之一,他就能稳进三班,但满分一百五,贺北安只考了四十分,虽然他以前也经常不及格,但八十分和四十分还是有区别的。   沈芷知道贺北安是故意的,她上次看贺北安的卷子,他的英语整体差,听力却不错,客观题只看听力,他就不会只得那么点儿分。   自他俩分桌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她借给贺北安的单词书,贺北安也没还给她。   老袁还特意腾出一节课,让沈芷介绍学习经验。沈芷想到贺北安的英语和生物不太好,着重准备了这两科的学习方法。巧的是,那节课,贺北安不在。耗子得了急性阑尾炎,贺北安陪他去了医院,耗子的爸妈对他实在失望,决定换号重来,他爸妈的关注点现在都在未出生的弟妹那里,委托班主任老袁全权代理。有贺北安主动帮忙,老袁也乐得轻松。   成绩一出,沈芷就又回到了三班,吴老师心情很复杂,沈芷在他班里的时候是万年老二,去了四班一趟,反倒和赵航并列第一了,不过好在沈芷是三班的学生,如果她能把成绩保持下去,高考论功行赏,得益者还是自己。   沈芷回来,老吴特意为沈芷开了一个欢迎会,沈芷感谢了老师和同学们的好意,又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座位。   她在四班的时候不和贺北安说话,回到三班两人就更没有交集。   贺老三被以非法行医罪移交公安局的消息,沈芷还是在电视上看到的。那天陈子旺很高兴,抱着两箱柿饼就进了沈家。   沈校长并没有看家乡电视台的习惯,在陈子旺的建议下,他特地转到了家乡台。 第17章 十年后   这十年里,沈芷偶尔也会想,如果当初贺老三不被举报会怎样。可她最后判定,以贺老三的职业,贺北安就算逃得过一轮政审,也逃不过下一轮。   开学典礼在体育馆,捐赠仪式完毕,轮到贺北安讲话,他颇有点儿幽默感,每说两句就能在台下引起一阵笑声,大概有别的事情要忙,贺北安说完就向他的老恩师欠身告辞,从主席台下来,白晶捧着话筒就要采访贺北安,贺北安冲她笑了笑,摆手表示没时间。   经过沈芷时,贺北安的眼光定在她脸上长久地望了几秒,他的眉骨很深,眼睛却是内双,乍一看像是单眼皮,眼珠很黑,黑白分明。主席台上的人随他的目光一直看过来,沈芷吸了一口气,按动了快门。   一连拍了几张,贺北安的视线才收回去,快速从她身边走过。   一直没采到贺北安,白晶很是失望,直到贺的秘书走了五米后特意回来同她说,明天请他们来公司补采,白晶的假睫毛才又生动起来。   回电视台途中,白晶的嘴一直说个不停。   “贺总是不是和沈副校长不太对付啊?”   摄像笑道:“以前不对付是真的,差生能和校长关系好吗?可现在……这么挂脸的也少见。他俩不像是师生,倒像是仇人。”   沈副校长给沈芷打来电话让她回家的时候,白晶正在感慨:“学习差的反倒发达了,当年一直宣传的学生却混得不怎么样,要我是校长,我也生气,今后怎么教育学生。”   摄像扫了眼沈芷,冲白晶怒了努嘴,示意她说话注意点儿,以防听者有意。   白晶及时转移了话题:“贺总说让咱们去他们公司补采,要是能说服他在咱们台投广告就好了。”   桉城电视台的本地新闻同样的内容能连续播七天,除了农民致富经,其他的时间点都是在转播电视剧,以前还能接些增高鞋垫塑身内衣人工流产的广告,现在随着移动互联的发展,看县台的人越来越少,这些广告也接得不容易。员工奖金这两年只停留在传说里,能按时发工资已算不易。   前阵子副台长给台里人开会,台里员工,不管是不是广告部的,只要能拉到广告,就有丰厚提成。为了拉广告,台长不只一次主动要给贺北安做新闻,都被他拒绝了,像他这种体量的公司,根本不需要在县台打广告。   摄像附和白晶道:“要是你出马,说不定有戏。”   白晶谦虚道:“那可未必。”   快到下班时间,白晶才移到了机房,沈芷正在剪片子。这活儿本该是白晶做的,台里现在要求记者采编一体,她既要出镜也要做剪辑工作,不过沈芷来了,白晶抱着不用白不用的心理,基本把活儿丢给沈芷。   白晶对待沈芷的心理很矛盾,一方面看不起她,另一方面又有点儿怕她。一开始她把活儿丢给沈芷,还不忘拿正式员工的架子,沈芷干活儿,她在旁边看着,大部分时间都在用手机聊天,剩下的时间时不时提一提她的意见,让沈芷按照她说的改。沈芷起先不理她,后来嫌她烦,直接起身走人,丢下一句,“你要想改,你就自己改。”白晶当时还并不知道沈芷的背景,看她这么不讲情面,以为她在台里有关系,也就没敢再劳烦她,好在当时沈芷已经剪得差不多,片子以白晶的名义报上去,还受到了领导的表扬。等她确认沈芷没关系,才又让沈芷帮她干活儿,只不过再不敢指手画脚。沈芷倒是有一点好处,从不跟她抢功,老老实实地守着临时工的本分。   一点儿情商没有,这是白晶对沈芷最直观的看法,联想到沈芷成绩不错却回县台当临时工,愈发佐证了她的想法。   不过考虑到情商低的人大概率不好惹,白晶每次找沈芷办事的时候很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挨呲儿。   “芷姐,你今天拍的贺总的照片能不能给我拷到U盘里,我想要宣传一下。”   白晶宣传一下的意思就是要发朋友圈。   沈芷没说话,直接拿过U盘插到接口。   “芷姐,听说你和贺总是同学?”   “嗯。”   沈芷不咸不淡应了一声,白晶马上没了和她聊下去的兴趣,开始挑选起照片。   饶是白晶对沈芷不满,也不得不感慨沈芷抓角度抓得真不错,她都没注意到贺北安对她笑。   图片拷到一半,沈副校长的电话又来了,沈芷躲不过去,只说下班就过去。   沈副校长今天回家回得格外早,杨老师比他还早,杨老师在县文联工作,今天组织书画展,展一结束,她就回家了,还拿回来一张书法协会名誉主席送她的墨宝,准备过两天去裱。   阿姨在厨房做饭,沈副校长整个人靠在靠背上,从烟盒里抽出一只熊猫烟点燃,偏过头去吸了几口,随手在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同夫人抱怨道:“你没看见贺北安那小人得志的张狂样,一点儿家教都没有。”   沈校长烟瘾并不大,抽屉里堆满了别人送的烟,他半年未必能抽完一包,今天难得抽上一次。   杨老师附和兼劝解:“穷人乍富都那样,再说你又不是没见过他爸,他不张狂才奇怪,你同他计较什么?信鸿在他公司做事,面子上,你也不要让他太难堪。”   “我给他难堪?他上赶着给我难堪。信鸿也是不争气,非要在姓贺的小子嘴里乞食。”   信鸿是他们的大女婿,在贺北安的地产公司做销售经理。   “你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你这张嘴,迟早把孩子们给得罪光了。”   沈副校长叹了口气,皱眉道:“要是孩子们争气,我何必跟这小子置气,老大就算了,老二,我真是失望,我当初让她读博考公她不听,非要在私企工作,现在也不知怎么想的,回家在电视台当临时工,这让别人怎么看我?”   “你这话当着我面说也就算了,她一会儿回来你千万别这样说,这孩子跟老大不一样,本来就和咱们隔心……”   “你说她这回回来是不是为了贺北安?”   “都多少年的事儿了。”   “当年老二怎么就着了这王八蛋的道?”   丈夫的话太过有辱斯文,杨老师忍不住皱了皱眉。   贺老三入狱后,贺北安的浪荡习气有过之而无不及,前脚打了七班的一个男生,后脚就把旅服的学生打进了医院,按照校规,贺北安要被开除,沈芷威胁他,要是开除贺北安,她就去计生部门举报他俩超生。   沈校长当时气得心梗都要犯了,怎么就养出这么个白眼狼,生她养她竟然成了罪过。   沈芷停了自行车,摘了头盔,她因为骑自行车还戴头盔路上没少接受别人的注视。沈副校长住在老城区,近几年桉城东并西扩,原先的乡镇也并到了城里,老城区被衬得反倒有些破败。   沈副校长住在三楼的四居室,房子是沈芷读高中时才买的,去年重新装修,沈芷给了一笔装修费。   她来之前,经过超市,临时买了两只哈密瓜做礼物。开门的是杨老师,她穿一件改良旗袍,头发盘在头顶,看上去四十来岁,比实际年龄小不少。自沈芷读大学后,杨老师对女儿愈发客气,此时她接过沈芷手里的瓜,客气地对女儿笑了下:“家里有,下次不用带。今天你来,你爸特意让阿姨添了菜。”   自沈芷上高中起,杨老师就自知管不了这个女儿,她对沈芷就像对自己的侄女外甥,亲切里带着分寸,不像对大女儿,想什么就说什么。   饭菜倒还算丰盛,可沈芷没什么胃口。   她刚坐到桌前,就问沈副校长:“您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杨老师在一旁做说客:“你爸想你了,吃完再说。赵局送的鹿肉,你尝尝。”   沈副校长在妻子的暗示下,又给女儿夹了筷爆炒鹿肉:“这些日子你在老家呆着,怎么没想着回家看看?”   “怕您看见我烦。”鹿肉在饭碗的正中间,大大妨碍了她的胃口。   沈副校长否认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有问题要克服,你自己解决不了,我们帮你解决。”   吃完饭,沈芷本要尽义务洗碗,她的手刚沾碗,就被沈副校长叫到了书房,书房挂满了本县乡贤的墨宝,都是杨老师组织活动时,书画协会的会员或主动或被动赠送的。   沈校长特地给女儿泡了普洱。   泡茶的紫砂壶,是学生家长非得送他的。沈家的茶具都很忠贞,每样茶具都只泡特定的茶。   “是不是上份工作做得不满意?抗压能力也是能力的一部分,遇到事情不要逃避,要勇于面对,找办法克服,而不是一走了之。你能力没问题,但在为人处事上,还是太稚嫩,得罪了人不知道,被人穿小鞋也是难免的。失败不可怕,最重要的是吸取教训。”   他现在对女儿也像对待年级前几的学生一样,恩威并施,和蔼地充当一个人生指导者的角色。沈副校长虽然早就不负责具体教学了,但从不忘记给尖子生以切实的指导,往往这些学生在高中毕业后疏于联系自己的班主任,而从不忘在各种节日给他以诚挚的问候。   在教育上,谁也不能否认他是成功的。   沈芷对面是两个并排的书柜,左面是沈副校长的,里面几乎涵盖了各个时期教育学的书,从孔子到当代无一不包;右面是属于杨老师的,市面上的许多畅销书都可以在书柜里看到。   其中,沈芷前同事畅销书小天王陈副总最新出炉的鸡汤箴言格外醒目。   书名《人生是场马拉松,可我偏要赢在起跑线》生动展示了他的倔强。   如果不是陈副总从电影事业部空降综艺事业部,占了本该属于沈芷的副总位子,她未必会辞职。昨天,陈副总为了寄新书给她赏鉴,还特地发来微信,问她是不是原来的住址。   沈芷偏过脸,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一瓶水,拧开,仰头灌了半瓶。   “泡了茶,你怎么不喝?”   “我不爱喝茶。”   沈副校长叹了口气,沈芷身上一堆毛病,要是从小带在身边教育,也不至于这样。   但沈校长到底是个有执行力的人,不再纠结于过去,反而为女儿规划一条新路:“既然你不愿意继续在企业工作,考研也来得及,要是不愿意考研,就去考公。”沈副校长叹了口气,开始感叹自己的先见之明,“当初和你同届的小娄,学习不如你,可他听了我的话直博,现在就职的学校虽然一般,但也是大学老师了,赵航更不用说,已经正科,听你赵叔说他要来桉城挂职局长。你一上大学,我就劝你把读研考公当作人生目标,你不听我的,偏要……”   在沈副校长看来,除教书和做官外,其他的职业皆登不得大雅之堂。   尽管沈副校长竭力克制自己的恨铁不成钢,但嫌弃还是顺着他的话风跑了出来。   沈芷截断了父亲的话:“您是不是觉得我呆在老家给您丢人了?”   沈副校长当然不肯承认:“我是为你好。你要是考研,现在也要准备了,家里有房间,就别去别的地方了。”   “您是为我好?那您就放心吧,我现在挺好的,我觉得这儿比哪儿都适合我。”   沈副校长终于按捺不住,忍不住提高声调:“你挺好?你知道现在别人怎么说你?平常就有言论说四中只会培养高分低能的考试机器,根本无法适应社会竞争,我自己的女儿被人说中了,我还怎么教育学生?”   “您的女儿?谁知道我是您的女儿?沈副校长。”沈芷忍不住笑,好像他的父亲在说一个笑话。   沈校长多少有些理亏,他强忍着尊严被挑衅的愤怒低声道:“你知道我当初也是不得已。”   都跟她说不得已,不得已生下她,不得已不认她,不得已……不得已三个字翻译出来,就是虽然我有别的办法,但你不配。   “我知道了,谢谢您的关心,我现在过得很好,要是您不想看见我的话,我保证不出现在您面前。”   “你……你这次回来是不是为了贺北安?””   “贺北安?”沈芷又重复了一遍,“我这辈子就算不婚不育,也不可能考虑桉城男的,这个您大可以放心。”她这次回来不能说和贺北安没有关系,可这关系完全不是她父亲想的那样。   听了沈芷的话,沈校长并没有更放心,反而愈发气愤,沈芷起身抓包走出了书房,防盗门打开的一瞬,她听到了紫砂壶砸在地面的声音。 第18章 已加更2000字   沈芷自从回到桉城, 就住在批发市场旁边的一个小旅店。小旅店二层楼加一层地下室,标间包月两千块,沈芷住在二楼东边的标间里。老板娘秀梅长了一张很喜庆的脸, 店是她一个月前盘下来的。她的丈夫刚在法庭上因为醉驾被判了刑, 按理说家里丧失了劳动力, 日子本该变得拮据,可她却突然开了店。   被撞的是沈芷的大学同学尤然, 半年了依然在医院里睡着。尤然的父母不要赔偿,拒绝和解,要求量刑最大化, 尤然和沈芷的最后一次通话提到了贺北安, 他开始只是问沈芷四中的教学制度, 慢慢扯到了贺北安,问他在中学时是怎样一个人。那时的沈芷正在东南亚某个小岛的酒店里,还没进入雨季,外面的雨却无止无休,她在房间里踱步, 雨天窝在酒店睡觉对她是个奢侈的事, 她腰有问题,每次出门都是睡酒店地板。问着问着, 沈芷突然说, 你怎么像在调查犯罪分子的心路历程, 尤然没否认, 外面的雨仍下着, 沈芷说,你去问别人吧,我不太了解他。   通完话的第二天尤然就出了车祸。   一进小旅馆, 沈芷就看见老板娘的女儿柚子在闹,妈妈本来答应她今天带她一起去吃烧烤,可客人一多,承诺就不做数了。   沈芷走过去俯身和柚子说:“我也想去烧烤店,要不咱俩一起去。”   柚子很痛快地答应了。她喜欢沈芷,倒不只是因为沈芷买零食给她,更重要的是,沈芷看见她的脸一点儿不感到意外,好像她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   沈芷在旅店住了七天,早已把她准备好的资料跟老板娘交代了:塔桥人,在外地上的大学,工作城市房价太贵,这么多年连个厕所都买不起,感情也没着落,想着回乡找工作顺带把婚姻大事解决了,可桉城工作机会太少,暂时只能找到工资两千的电视台临时工,如今在重回大城市还是留桉城间摇摆不定,所以没租房,临时在小旅馆住着。她说得合情合理,老板娘也信以为真。   这几天,柚子老说沈芷如何对她好,连带着老板娘对沈芷的印象也好了几分。   老板娘抱歉地看看沈芷:“那麻烦你了。”   最近市场统一规划,牌匾都是红底白字,统一标高上写着“老姜烧烤”,虽是冬天,外面的桌子也坐满了人。   沈芷把菜单给柚子,让她点。   “姐姐,你怎么不吃?”   “我吃过了。”   “那你为什么说没吃?”   “因为我要带你出来啊。”   柚子吃烤串的时候,才摘了口罩。她今年九岁,因为是女孩儿,爷爷奶奶带她时有一搭无一搭,爸妈去上班,她在爷爷奶奶的棋牌室自己找事儿玩,四岁时被给客人准备的茶水烫了脸,自此就成了小伙伴眼里的怪物,除了母亲,谁都不想给她看病。她爸的算盘打得精刮,不算抚养费,整容没个几十万哪下得来,就算花了几十万整容,整出来的钱能要下七八万彩礼就不错,注定是个赔本买卖,成本太高,远不如再生一个,再说就算柚子不毁容,也是要生弟弟的。柚子妈一心扑在柚子身上,儿子迟迟生不出,前两年就被离了婚。   沈芷纠正了柚子拿签子的姿势,“别扎着你。”   “以前爸爸经常带我来这儿,也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能出来。他在监狱里会不会挨打啊。”柚子说的爸爸是她的继父王威,因为醉驾肇事现在被关押在看守所。   “不会的。”沈芷像是随口问,“你很喜欢你爸爸?”   柚子郑重地点点头,“新爸爸对我很好,一点儿不像我以前那个爸爸,喝醉了就打妈妈。”   “你新爸爸不喝酒?”   “不喝。”   “可能只是没被你看见过?”   “他不喜欢酒的味道,连我妈做鱼放酒他都不吃的。”   一个从来不喝酒的人醉驾把人给撞了,处处透着奇怪。   “姐姐,你觉得我能通过整容变好看吗?”   沈芷伸手去摸柚子的头,“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妈妈说今年就带我去找最好的医生整容,爸爸出来没准就认不出我啦。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去看他。”   柚子的鼻子和脸颊看上去连在一起,这是一张看不出表情的脸,可沈芷能看出她的眼睛在笑。   王威是采石公司的司机,爸爸常年赌博欠了一屁股债,父债子偿,他这些年挣的钱都还了债,因为没钱给彩礼,三十还没结婚。这几年,随着女性外出务工机会增多,本地妇女自杀率下降的同时,婚恋市场上男多女少的现象愈发严重,彩礼也水涨船高,二十万是标配,而桉城人均工资不到三千,结一次婚往往需要举全家之力。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小城,女人无论是初婚,还是二婚三婚四婚,都是要彩礼的。没家底的初婚男人娶二婚带孩子的离异妇女并不是新鲜事。据沈芷打听到的资料显示,柚子妈嫁给王威,象征性地要了六万六彩礼,这笔彩礼还是从工作单位预支的。   王威一撞人,柚子妈突然就有钱了,不仅有钱开旅店,还要在年底为女儿做整容手术。   种种事件都指向一点,那就是撞人并非意外,而是□□。   “爸爸是不是对你很好?”   柚子狠狠点了点头。   “烧烤少吃一点好不好?”   沈芷付了帐,带着对小孩子套话的愧疚,牵着柚子的手出了门。   途径一家饮品店,沈芷问:“要不要喝奶茶?”   沈芷为柚子买了一杯抹茶新绿,她自己买了一杯热柠茶,店员再三确认她要的是热柠茶,而不是冻柠茶。毕竟夏天刚过,谁会喝热饮。   沈芷再次重复:“热柠茶,走糖。”   这些年,喝热柠茶时她习惯了去糖,太甜的热柠茶会让她想起那年的冬天。其实只是一杯茶而已,可那个冬天太冷了,住在那个家里,她每天都要思考身份的合法性,网上搜不想被生出来,接着就能看到“那就去死啊”,不做题的时候,她想,如果不愿意死,是不是就应该感谢把她生出来的人。   她拿这个问题问贺北安,贺北安骂她笨蛋,不是她该感谢把她生出来的人,而是生她的人应该感谢她把基因传承下去。人一生中会遇到那么多意外,一只花盆掉下来就可以结束一条生命,而她克服重重困难活了下来,还把自己活得人模狗样的,她父母不算优良的基因在她身上实现了突变,他要是沈芷的爸爸,简直恨不得给沈芷跪在地上咣咣磕仨头。等沈芷意识到贺北安在口头上占她便宜,她使劲在贺北安腿上踹了一脚。贺北安很大度地表示不和她计较。那天是贺北安的生日,她请贺北安去学校门口吃朝鲜料理,她问贺北安想要什么礼物,贺北安说他长到十八,除了他妈,一个女的都没亲过,沈芷能不能发扬风格,让他亲一下。沈芷骂贺北安不要脸,贺北安说早就知道你这么不识逗。   “108号。”   店员叫号,沈芷去拿热柠茶。   去糖的热柠茶,在嘴里走了一遍,当年的事情,又爬上来。   沈芷住在二楼靠东的房间里,床上的床垫撤了,硬床板上换了一床棉被,上面铺着一张凉席。   她站在窗前接电话,自她辞职后,不少竞品公司的负责人给她打来了邀约电话,在她以竞业限制协议为由拒绝后,还主动提出规避方案。   当她说不想工作,想好好歇一歇的时候,没一个人相信,都认为她是找到了待遇更优越的下家。   沈芷进屋并没开空调,屋里闷得厉害,她打开窗户想要透透气,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小旅馆的瓷砖贴得太差劲,缝里爬出了蚂蚁,这么多蚂蚁,大概是明天真要下雨。   给尤然的女友打电话,尤然依然没有醒,昏迷的日子拖得越长,醒来的概率越小。   “尤然被撞的时候正要去火车站,他不可能不带移动硬盘,可是在现场并没找到。一定是有预谋!”电脑被撞得七零八碎,数据不能恢复,已知的网盘账号里也没有任何相关资料,肇事人测试出了严重超标的酒精。   沈芷问:“他在桉城住的是哪家酒店?”   “诚达。”   “房号多少,你还记得吗?”   沈芷站在窗前,抽出一颗七星塞到嘴里,抓起打火机点着,听到敲门声,她把剩下的半截烟掀灭在烟灰缸里。   敲门的是老板娘,“柚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要不是她,我就太无聊了。”   “今天柚子烧烤吃了多少钱?”说着,老板娘就要拿钱。   “我请她的,她昨天请我吃了蜜饯。”   “那怎么能一样?”   老板娘最终还是推辞不过,她拿了一个果盘给沈芷端过来。   “柚子的脸,要做手术的话,还是去大医院,需要帮忙的话,随时跟我说。”   “谢谢。”   靠着多年养成的习惯,沈芷在地板上也能睡够八个小时,但这次直到凌晨三点,她才睡着。   早晨八点上班,七点半沈芷就到了电视台剪片子,新闻部的黄主任拉了张椅子坐到沈芷旁边。   黄主任提了一个袋子放在沈芷旁边:“这是我给你买的围巾。”   沈芷看都没看就说:“谢谢,您自己留着用吧。”   黄主任笑道:“这种围巾,我一个男的,怎么用?”   “那您留给您妈吧。”   黄主任年已三十,至今未婚,欲求一位二十五岁以下“才貌双全”的女性和他共度余生。沈芷一来,黄主任就动了心思,沈芷除了年龄,其他方面完美契合他的要求。好在沈芷的脸看不出年纪,所以黄主任决定不在乎沈芷的年龄。   沈芷并不知道黄主任对她的年龄这么宽容,直接提到了在方庄的采石公司:“黄主任,您人脉这么广,采石公司的马总您肯定认识吧。”   “马总?你是说马宇?”黄主任笑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贺北安的一个小喽啰,也就是这几年成了总。你怎么提起他来了?”   “咱们台里不是广告招商吗?咱们可以通过采访他置换一些广告,王威醉驾肇事后,采石场的马总主动出钱替员工赔偿,这么有责任感的企业家,我们难道不应该宣扬一下?”   黄主任叹了口气:“再说吧,采石场这个问题比较敏感,还是尽量不要提。”   “怎么就敏感了?”   “这个你刚回来,不清楚,以后我再跟你说。”   领导指名沈芷和白晶去远安公司补采。   沈芷拒绝得很干脆。   “拍照的事情我认为白记者就可以做,一个专题片制作,两个人就够;反倒是方庄,如果我不去的话,只有苏姐一个人,我不认为这个配置合理。”王威就是方庄的,他的社会关系一半都在那儿,沈芷必须得去。   白晶抢白道:“远安可是未来的广告主,去方庄哪有那么重要?”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让我这种临时工去,台里不是还有正式工没任务吗?”   台里有的老员工不出任务,只在办公室喝喝茶水,便能把其他部门过节发几样礼,儿女结婚谁包多大的红包搞得一清二楚。   “小沈,你是不是有情绪,你是咱们台的人才,肯定不能一直做临时工,等到有编制一定会考虑你。”领导想着沈芷毕竟名校出身,有过传媒公司经验,这样的人跑来做临时工,多少能提振一点儿县台的气势,县里的重要会议都派她去跟,但沈芷不识趣,一心要往乡镇跑。   沈芷这次依然不领情,一心要跟着苏姐下乡镇。   白晶眼睁睁看沈芷上了苏玲的车,心里再次骂她不识抬举。   一上车,苏玲就劝沈芷:“你刚来台里,还是要和领导搞好关系,别跟我似的,干一堆活儿,还讨不着好。”   苏玲是台里的老人,也是台里知名大龄未婚女青年,在小城里,从未结过婚的34岁女青年并不多见。她因为是单身,没有家累,所以什么脏活儿累活儿大家都往她身上推。招来的临时工因为跟着苏玲讨不到好,一般也不会和她搭档。   像沈芷这种抢着和她搭档的倒是才难见。   “你就没想过去别的地方发展?”   “你看我这年龄还有戏吗?”   “怎么没戏?”   苏玲笑笑:“那你怎么回来了?”   “身不由己。”   采访的时候正遇到方庄集市,有老乡把自家种的粘玉米拿来卖,沈芷选了几个。   她没还价就要掏钱。   苏玲拦住她,对着摊主道:“你这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儿?”   苏玲没多说几句,就为沈芷省了五块钱。   “你是不是没来过这种地方,这里的定价都是为你还价准备的。”   “其实我以前常来。”   金美花还价堪称穷凶极恶,但她当着沈芷的面还价却是点到为止。自沈芷懂事起,金美花就力图在她面前呈现一个贤良温婉得体大方的女性形象,虽然没说几句话就会暴露真实性格。   金美花这样的教育方式,自然没能培养出一个闺秀,后来她回到父母家,从拿筷子的手法到走路的方式,透过父母的眼神,她知道每一样都写着四个字:不合时宜。杨老师那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当初不应该把她交给金美花,她开始以为那是一个母亲的自责,等她稍稍咀嚼,便体会到那是对她这个成品彻头彻尾的嫌弃。   卡在下班的点儿回到台里,刚进门,领导就走上前对她说:“小沈,准备准备,一会儿咱们去悦华饭庄,远安地产的贺总请吃饭,点名要你一起去。”   “我晚上有事,一定要走。”   “有事也推一推,咱们台里的广告可就靠他了。”   “您找别人不行吗?”沈芷把眼神递给远处的白晶,“我觉得白晶比我更适合,她去广告没准就拿下了,我是真有事儿。”   “这是工作。”   “我不是广告部的,合同上好像没有这项工作。”   “小沈,你不要意气用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当初没我学习好的同学现在很多比我成就大的,我反而认为这是好事,多个朋友多条路。”领导压下对沈芷不识抬举的不满,语重心长地劝她,他没点出来的是,假清高是没有好处的。   “您替我转告他,他有今天这番成绩我很替他高兴,但我今天真的有事儿,我想他应该会理解。”   贺北安是这起案子的关键,接近他才有可能更靠近事情的真相,但她现在并不想通过他获取真相。   下班后,沈芷直奔了出事前尤然住的诚达酒店。   她指名要订出事前尤然住的312房间,凑巧的是,那间客房是空的。   沈芷在前台开房的时候,一个男人走到她侧面,摘下墨镜打量她脸,她受不了这目光,刚转身,就听对方说:“沈芷,果然是你。”   沈芷只觉得眼前的人脸面熟,可实在想不起名字,她抱歉地笑了笑。   “我,麻秆!忘了?”   一听麻秆这两个字,沈芷才把眼前人和当年贺北安的头号跟班对号入座。   现在的麻秆早已不是当年的麻秆身材,一看就经常在健身房练块儿。   “方朔,麻秆这绰号现在可不太适合你。”   “我早就听说你回来了,这次可算把你给你逮住了,咱们高中同学都在三楼康乐部,一起聚聚吧。”   沈芷指了指自己的头,“我今天有点儿累,现在脑子一片混乱,就不讨嫌了,咱们改天再聚。”   改天约等于后会无期。   “那也行,咱们先加个微信。”   “真不巧,我手机好像关机了。”   “那你给我说个微信号,我加你,等你开机了同意下。”看沈芷并没答应的意思,麻秆又补充了一句,“你不用担心,我肯定不骚扰你。”   话说到这程度,沈芷也不好再拒绝,报了自己的微信号。   “一个人来这儿?”   沈芷嗯了一声。   “这酒店差点儿意思,贺哥要在东边建一个大的。”   沈芷和贺北安的绯闻曾在四中传得沸沸扬扬,真假各有说头,但麻秆坚信这是真的。当年贺北安因为和校外人员打架疑似早恋等行为,被停了一个月的课,是沈芷,特意找到贺北安的班主任,让他马上给贺北安复课,班主任不同意,她又去找校长。贺北安本来在天桥生意做得好好的,经沈芷这么一搞,他又得回去上课。那时候,麻秆和一帮兄弟都特别佩服贺北安,沈芷虽然不见得有多漂亮,但难搞是出了名的,一双眼睛永远斜睨着,四中好像就没她看得上的,这么一个人,都被他搞到了手,可见其魄力 。不过没多久,这俩人就分道扬镳了,谁甩得谁不言而喻,毕竟贺北安连高考都没考,说他把沈芷甩了也不太现实。   麻秆在心里颇为贺北安不平,此时见到沈芷,自然要给自己的老大哥拔份儿。   麻秆问前台沈芷定的什么房型,得知是普通大床房后,一定要给她升级为行政套房,并且嘱咐前台挂他帐上。   “你再这样,我就换地方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真不需要。”   麻秆看沈芷坚拒,也不好再勉强。   “你要做足疗的话,我让人到你房间。”   “真不用。”   “老同学,何必客气,有需要就说。回去记得加我微信。”   沈芷刚到房间没多久,就有服务员来敲她的门,给她送果盘。不用说,一定是方朔派人送来的。   拒绝完不到十分钟,又有人给她送鲜榨果汁。   她只好给方朔发微信请他不要再送东西。尤然当天就是在这个房间给她打的电话,但现在人还没醒。能够及时地撞上尤然,说明他们早就掌握了尤然住的酒店和回程时间。   白晶为了赴贺北安的饭局,临时换了套小礼服,结果到了饭庄,贺北安临时有事,只来了公关部的一个经理。   她提前准备的话都失了效,第二天上班也郁郁不乐的。   这之后沈芷一直都和苏玲跑乡镇,王威的情况她已经摸得差不多,几乎已经确定是采石公司的马宇指使,但马宇一直采访不到,贺北安成了最大的突破口。   即使她想回避也回避不了。   沈芸给沈芷打电话时,沈芷正坐在回桉城的采访车里,两人约在了离电视台不远的茶餐厅。   这几年沈芷和沈芸的关系不好也不坏,因为一年也见不到一面,关系实在没有恶化的余地。倒是她姐夫苏信鸿很把这姐妹关系放在心上,逢年过节就给沈芷邮海鲜特产,沈芷不想占他们的便宜,自然也要礼尚往来,外人看来,很是姐妹情深。   沈芷隔着老远见了一辆粉粉嫩的宝马三系,知道她姐沈芸已经到了。这车是沈芸的嫁妆,原来是白色,后来喷成了粉色。   沈芸在那儿翻一本时尚杂志,她穿一件白色纱制连衣裙,见沈芷过来,就合上杂志,冲着妹妹笑。沈芸师大毕业后就回到桉城的一所初中当老师,同年和相恋四年的苏信鸿结婚,她现在的丈夫在远安当销售经理。苏信鸿也是本地人,他父母都在桉城医院工作。沈校长对苏信鸿并不满意,离他理想的女婿很有距离。   一见沈芷,沈芸就掏出一个盒子,一看商标,沈芷就知道了价格。事出反常必有妖,沈芸突然要送她大几千的品,恐怕有大事等着她。   “我上次去香港给你带的,一直没时间给你。”   沈芸电话里急得都要哭出来,等真见到面她表现得却像没事儿人一样。   “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沈芷半开玩笑地说,“我现在是一个朴素的民族主义者,只用国货。你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儿?”   沈芸打量了一眼妹妹,说:“没什么急事儿,你辞职后有什么打算?不会真打算一直呆在桉城吧。”   “要没别的事儿,我就走了。”   “你最近和贺北安联系过没?”   又是贺北安。   “没有。”   沈芸笑道:“爸就是个老古板,看不得人有钱,你不用理他。”   “到底怎么了?”   现在沈芷和沈芸的关系谈不上多坏,但也远没到推心置腹的程度,沈芸这时候跟她说沈校长的坏话,不可能只是随便说说。   “唉,就你姐夫最近不太顺,他这人我早跟你说过,为了工作连生活都没了,一天到晚扑在工作上。前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贺北安突然让财务查你姐夫的报销单,你也知道,你姐夫是做销售的,请客户的有些服务并不能写得太清楚。”   “要只是这样的话,说清楚不就行了吗?”   “你姐夫是最不贪的了,别的做销售的一个月光吃回扣就拿个几十万,你姐夫这事儿从来不做。但现在家里开支大,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就走了公司的帐。”   沈芷这才明白贺北安原来是查她姐夫的帐,她不知道姐夫是不是像她姐说得那样只贪了一小点,但是苏信鸿作为沈校长的女婿,被贺北安特殊关照的可能还是有的。   而且可能性还不低。   “既然我姐夫没拿多少的话,那就把钱补回去。”   “不只是钱的事儿,你姐夫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他当着其他领导的面,找茬儿把你姐夫训得跟孙子似的,你姐夫正停职在家反省呢。”   “有沈校长这层关系在,其实他在贺北安公司并不是个好选择。”即使在家人面前,她也习惯称呼沈学孔为沈校长。   沈芸抱怨道:“他们俩关系不好,还不是因为你?”   确实是因她而起,如果不是贺老三的性别筛查结果出错,沈芷出生,沈校长不会嫉恨他这么多年,也不会恨屋及乌牵连到贺北安身上,后来她成绩突飞猛进,沈校长对贺老三的恨意才有所减退。但那时她为了唱反调,总是故意说贺北安的好话,这反而让沈校长更讨厌他。后来他唆使别人举报贺老三,也很难说不是因为当年的旧怨。   贺北安厌恶沈校长当然是因为他参与了举报,但这举报也不能说和沈芷没关系。   沈芸自知失言,又找补说:“我看贺北安也没忘了你,上周还跟你姐夫问起过你。你姐夫停职期间给他发邮件,说你请他在悦华饭庄吃饭,他答应了,说这周五他有时间。”   “您就这么代我做主了?”   这个“您”格外生硬。   沈芸哀求道:“就是吃个饭,帮你姐夫一下。”   沈芷没再说别的:“我俩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饭我可以去吃,但我起了反作用,你可别怪我。”   他可能确实没忘过她,但那和旧情难忘是两回事。   周五下班,沈芷的姐夫早已恭候她多时。   “你先去吧,我骑车随后就到。”   “怎么还能让你骑车?”   沈芷不想再为此事纠缠,坐上了苏信鸿的新车。   “你这次回家,早就想跟你聚聚,总怕你没时间。你现在住哪儿?我家还有一套房子没人,你要不嫌弃的话,我今天就让人收拾出来。”   “不用了。”   “需要的话随时说。”   苏信鸿很有当下属的自觉,离他和贺北安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他就开车带沈芷到了饭庄。刚进包间,苏信鸿就跟沈芷介绍卫生间在哪儿,暗示沈芷去化个妆,可沈芷一直不为所动。   她一直盯着手机看,偶尔问些远安的事,都是很浅层的,不知怎么就问到了土石方工程是真招标还是走形式。   “有马宇在,还能用别人的?”   苏信鸿有一搭无一搭地回着,他觉得这个小姨子未免对自己的相貌太过自信了,衣服随便穿穿也就罢了,头发和脸也完全没修饰,在外这么多年,还没自己的妻子注重妆容。当然不难看,可现在的贺北安早就和当年不一样,也算吃过见过,沈芷又不是倾国倾城,万一贺北安见了觉得不过如此,他这事就难办了。   “你姐上次旅游给你带了好多化妆品,我这次忘了给你带,下次拿给你。”苏信鸿再次暗示道。   “真不用。”沈芷低头打字,拒绝新的工作邀请,都认为她在待价而沽,没有人相信她是真的不想工作。沈芷打出一串,又按了删除键,她不想再回,愿意误会就误会吧。   离约定的时间过了半个小时,贺北安还没到,信鸿如坐针毡,一直担心他的老板出了什么事。   沈芷倒不担心,最大的可能是贺北安要放她的鸽子。   “小芷,你有贺总的私人手机号吗?给他个电话。”   “我现在没有他的任何联系方式。”   沈芷看到信鸿的脸色变得非常复杂。   “你们当年关系这么好,怎么后来就断了联系?   “你对好的定义是什么?”   门一开,信鸿就条件反射似地站起来迎接。   沈芷再见到贺北安,并没她想象中的自如,上次人多不觉得什么,这次见面硬生生被信鸿搞成了两人的见面会。   沈芷见到贺北安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比以前看上去白了。”说这话的时候,沈芷并没想到双关,更无关讽刺,只是单纯地描述一个事实。他现在的肤色比以前更适合穿藏蓝色衬衫。   “你要不提醒我,我都忘记我当年有多黑了。”   那时他俩站在一起,肤色对比异常地突兀,偏贺北安又喜欢晒太阳,脸一直比身体黑三个色号。   两个人都站着,信鸿看不过眼,忙请他们坐下。对于贺北安的迟到,信鸿一点儿也不生气,殷勤地询问自己老板被什么公务给耽误了。他很懂尊卑秩序,把主位留给了贺北安,沈芷被他安排在贺北安的右手边。   信鸿很殷勤地把菜单送到老板面前,请他点菜。   “沈校长身体还好?”   信鸿赶忙说:“好得很,比我还健康,体检报告连小毛病都没有。他还老说要让我向您学习。”   贺北安笑道:“沈校长让你向我学?他都让你向我学什么?”   信鸿一心想缓和自己岳父和老板的关系,继续编道:“您是咱们四中的优秀学生,历届校友哪个有您捐款多,四中的学生哪个不佩服您?我老泰山作为校长自然也与有荣焉。我就一直说,贺总的本事哪里是我学得到的,这么多年,四中不就出了一个您?再说我更没那魄力,太惧怕风险,只想着好好完成工作,做个优秀的执行者。”信鸿既夸了贺北安,又表明了自己没胆子贪污,自认这番话还算说得漂亮。   “你这话我怎么不信?”   信鸿听到老板质疑自己,茶也没心情喝了,忙拉着沈芷证明自己的真实性:“我怎么敢骗您?不信的话,您问小芷。”   沈芷并没为她姐夫提供人证的意思。   信鸿这才知道自己的马屁拍到了马蹄上,从此更加战战兢兢。   贺北安的眼神聚焦在沈芷的眼睛上,他问:“信鸿说,你不只一次和他提起我,我还好奇,你们父女怎么突然在这上面达成了一致?”   沈芷并没跟信鸿提过贺北安。她和沈芸的关系一般,和这个姐夫关系只能更一般。这些年,说过的话恐怕连二十句都没有。沈芸结婚,沈芷来都没来,随的份子倒是很大,那时沈芷才刚毕业。因为这个大份子,信鸿对沈芷的印象更加好。信鸿是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沈芸向他抱怨妹妹占去了父母的疼爱,未来还可能分原本只属于她的财产,信鸿则劝她应该感谢沈芷是个女孩儿,要是不幸有了个弟弟,以沈校长的脾性,她在父母家的待遇绝没有现在这样好,顶多结婚时送辆车,而绝不会负担一半的房款。要不是他和沈芸有感情在,信鸿是不想做沈校长的女婿的,他对自己的老校长有一种根深日久的恐惧,每次回岳父家,都要提前做好心理建设。沈校长原本待他还行,自从他到贺北安的公司做事,就不再正眼瞧他。   也是从那时起,信鸿才从沈芸嘴里知道沈芷和贺北安的关系。沈芸嘴里的沈芷,叛逆极了:光明正大地和贺北安早恋;把家里的茅台偷着拿到烟酒专卖店卖钱给贺北安当零花;沈芷生日,贺北安在操场给她放烟花被停课,沈芷威胁沈校长,如果不给贺北安复课,她就要去举报父亲超生。沈芸越说越气愤,沈芷就是罪证,她还有脸去举报。信鸿并不全然相信妻子的话,可他也不能相信这全是沈芸自己编的。   信鸿只盼着自己的小姨子不要戳穿自己,他说的这些客套话,搁平常不会有任何风险,可他遇上了贺北安,偏要一一查证。好在沈芷只是不说话。   等菜上完,信鸿见自己的作用已起到,很识趣地找理由提前退出去。   “你要是对他不满意,直接把他开了算了,没必要这样。”   “我对他很满意,而且我并不认为他想走。他不是请你当说客吗?你这个说客可是太不合格。信鸿要知道你让我开除他,得多寒心。”   他的声音比以前低沉了些,速度也慢了,以前语速倒是快,稍不留神就会错过信息。   贺北安没动筷子,他点了一支烟,烟雾罩了他的上半边脸,沈芷没忍住咳嗽了几声,他将烟粗鲁地掀灭在面前的白碟子里。沈芷再次看到了他手上的疤,长得惊心。   “在外面受欺负了?”   好些年不见,沈芷还以为贺北安早就变得她认不出了,可是他这句话又让她回到了从前。   她愣了一下才回没有。   “要没人欺负你,你怎么会回来?谁欺负的你,人现在在哪儿?”   “你怎么还和当年一样?”总是好勇斗狠,跟他在一块儿,生怕哪天他被人给结果了,也怕他把人给弄残了去坐牢。她还记得当年,沈芷接着还要来一句你是不是怕我惹不起他,她问贺北安那要真惹不起呢,贺北安说,那只能把他套头打一顿了,他不知道是为你打的,出气只能出一半。不过,你要是要求的话,我也可以当着他的面打他。   “当年我什么样,我都忘了,难为你还记着。”   “没谁欺负我,就是想回来了。”沈芷偏过脸,对面的画上画着五只蝙蝠,寓意五福临门。她来这里并不是想追忆往事,可以前那些事儿总是会不由自主爬上来。   沈芷极欲转移话题,主动问起了麻秆,又说起了付梓川。付梓川本想着弟妹出生,父母不再管他,从此拥抱自由,自由没多久,父亲中风,他只好老老实实大学毕业,去继承家里的小服装厂。   贺北安笑她:“不是你请我吃饭吗?怎么总提别人?”   “前阵子我去西港,看见了你们公司的广告,生意铺得够大啊。”   她走在异国的街上,看见远安地产的广告牌,站那儿盯着广告牌看了整整三分钟,广告牌太高,阳光很足,抬头看时,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知道有演员为了哭出来会长时间盯着灯光看,之后便会如有神助,泪如泉涌,她那时感到了光的威力,可并没有留下泪来,一滴都没有。   “升值空间早就被提前透支,已经准备撤了。去那儿出差?”   “旅行。辞职后闲得没事儿干,出去转转。外面实在没意思,就回家了。”沈芷这话倒不算说谎,她以前出差,忙里偷闲去外面转,还算开心,可真辞了职,特意去旅游,从陌生的地方很快转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不过如此。后来得知尤然被撞,她一个半月的旅程正式宣告结束。   贺北安见菜没怎么动,突然提议道:“我带你去城北,那里有家土家菜还不错。”   信鸿早已买了单,贺北安开车带沈芷去城北,车一路开得很快,沈芷的眼睛看向窗外。窗外一个穿校服的中学女生坐在男生后座上,沈芷的目光顺着这对违反交通法的男女往前走了一段,又回到车里。 第19章 客气   “周彦现在还在法国呆着呢?”   “前年就回来了, 今年又换了个地方。”沈芷和周彦曾经短暂地在一起过,周彦各方面都是贺北安的反面,长着一张从没吃过苦的脸, 外派前在酒店房间看到一根没打扫干净的头发丝都算是人生大挫折。在一起很简单, 分开更简单。   周彦考到MFA, 沈芷不愿意为了周彦考同一单位,也不愿意去随任, 她主动提的分手。周彦在和沈芷分手后,想到自己即将而来的孤独驻外岁月,也没顾得伤春悲秋, 火急火燎地投入到了下一场恋爱。只是他的恋爱运实在算不上好, 刚和部里一个同样讲法语的女孩儿谈了恋爱, 结果他去了法国,女孩儿却外派到了非洲某个讲法语的小国,之后的几个也无疾而终。前阵子,她刚辞职,周彦又要外派, 两人见面, 周彦还半开玩笑地说,既然沈芷现在没工作, 倒不如和他结婚去随任, 也算再就业, 并且完全不怕被竞业协议限制。   其实周彦和贺北安也就见过两面, 他竟然还记着。关键是她和周彦在一起时, 她和贺北安早就掰了,那时周彦还没进部,更别说去法国。   沈芷突然疑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一起过?”   贺北安说得很随意:“有次我去找你, 听别人说的,他好像还挺有名的。”那时贺北安刚赚了一笔钱,他拿着钱过来准备跟沈芷冰释前嫌,在沈芷学校的一家餐厅里,他听人说法语系的周彦和一个叫沈芷的女生在一起了,女生是新闻系的,看起来挺傲的。本校的学生在高中阶段都不同程度地傲娇过,但进了大学,每天被各路学霸碾压,曾经的傲骨早就被碾成了碎末,沈同学竟然还能傲视群雄,说明确实有傲的资本,毕竟她可是周彦主动追的。   沈芷没问贺北安那天找她去干什么,这么多年了,问也没意思。   “分了?”   “嗯。”早分了,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贺北安主动给沈芷盛了一勺汤,问她:“还伤心呢?”   “我是那人吗?”   贺北安笑道:“你确实不是。”他早就知道,除了她爸,沈芷大概不会为任何一个男人伤心。   那家土菜馆的菜式很不错,尤其是豆花牛柳,可沈芷吃得并不多。   高三下半学期,沈芷经常和贺北安一起吃饭,他俩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实际上并没什么。消灭一起绯闻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制造另一起。因为有贺北安在,她和赵航的传闻成了过去式,她乐得和赵航摆脱了关系,和贺北安传好过和赵航,再加上解释无用,也就懒得再澄清。   暖黄的灯光打在贺北安的手指上,沈芷又看到了那道疤,她主动提起了不久前的那起醉驾,很随意地。   “两个月前,桉城有一起严重的醉驾肇事,你有印象吗?”   “这种事情太多了,好像有吧。”贺北安的脸色并没任何变化,“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那时候你还没回桉城吧。”   “出事的是我朋友,他打算从桉城回去就结婚,婚礼酒店已经预定了。”   尤然本来的选题是关于应试教育的,桉城本来是他调查版图的其中一块,预定计划里他只会停留一天,可他当天因为采石场司机无视交规临时加了选题,也没向主编报备。就是这一突然的兴趣让他还躺在医院里。   尤然的女朋友孟欣也是记者,不过是娱乐记者,深谙娱乐圈的炒作方式。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她一直是懵的,等案子判下来,她才恢复了冷静。她坚信这并不是一起意外,而是预谋,并且肯定和贺北安脱不了关系,在证据缺失的情况下,她准备先用舆论把事情闹大,倒逼警察重新查案。毕竟贺北安有一个因为非法行医坐牢的父亲,他起家的生意也不光彩,这样的一个人,很容易让人相信他有嫌疑。她看中了沈芷的人脉,想要她帮着一起宣传。沈芷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没提这件事对贺北安的影响,只说这样对孟欣职业生涯的损害。孟欣说尤然躺在床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她不能让他这样不明不白。沈芷最终提出了折中方案,她先来桉城调查,如果事情确实和贺北安脱不开关系,再采用她说的方式。孟欣最终同意了。   沈芷很快说服了孟欣,她是桉城人,新闻系出身,虽然大二就拥抱了传媒公司,但一直有一个调查记者梦,如果这件事确实是场预谋,她能调查出来,可以说是她事业第二春的最佳开场。   沈芷希望证明这一切和贺北安无关,但如果真是他干的,他也只能为以前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问话的过程中,沈芷一直在观察贺北安的表情,贺北安不仅让她大大方方地看,还主动与她的眼睛对视,倒是沈芷低下了头。   “你那朋友怎么样了?”   “还在医院,没醒过来。”   “撞他的人抓住了吗?”   “抓住了,是采石公司的一个司机。那天他没上班,开着买了不久的二手车去朋友家喝喜酒,回来就撞上了。你说这人怎么就不把人的命当命?”   贺北安除了对酒驾表示厌恶外并没发表什么看法。他的言行看上去好像和这起事故并无关系,就连表情也没什么异常。   也许只是一个误会,车祸可能和贺北安并没有关系。   吃完饭,贺北安提出要送沈芷回家,问沈芷住哪儿。   沈芷说了诚达的名字,她还不想让贺北安知道她住在王威妻子家的小旅店里。   “要是你准备留在桉城的话,要不考虑下来我的公司,待遇你随便提。”   沈芷笑道:“我能去你的公司干什么?”   贺北安反问:“你什么不能干?”他这语气,好像沈芷无所不能。   “我觉得现在的工作还挺好的。”贺北安的气息太具有侵略性,这让沈芷有些不自在,工作这么多年,她不仅尽量淡化自己的性别特征,工作伙伴的性别,在她的感官里也越来越模糊,那实在是最不重要的一点。但她和贺北安在一起,总会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他是男的,一个有诱惑性和侵略性的男的。   “这儿的酒店没什么能住的,离电视台不远有一华清苑,那有一联排还空着,你住那儿,走路十分钟就到电视台。明天我带你去看看。”   贺北安并没征求沈芷的意见,就对事情做了安排。   “别了,我不习惯住大房子,太空了,总觉得有贼要进来。”   “那你想住多大的?”   沈芷知道,她这个老朋友是真阔了,无论她想要什么样的户型,贺北安都能给她找出来。他现在对她太好了,远在她的意料之外,都多少年不见了,毕竟当年掰得实在不算愉快。   “谢谢,你太客气了。”   “我客气?明明是你跟我太客气。”   沈芷回到酒店房间,摸出一支烟在鼻尖嗅了嗅,随后扔进了垃圾桶。尤然的事调查到这里,各方证据表明,绝对不是一起意外,最有嫌疑的就是采石场的马宇。贺北安和马宇的关系……过去是朋友,后来又是上下级,最重要的是,马宇的土石方生意是接手贺北安的,要想把贺北安择出去,远不是那么简单。   第二天下班前,一辆古斯特出现在了桉城电视台的门口,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讨论。黄主任盯着不远处的古斯特,对骑自行车的沈芷说:“沈芷,你去哪儿?要不要我捎你一段?”   “不用了,谢谢。”   “客气什么,你骑自行车什么时候才能到?”   古斯特的司机向沈芷走过来,打断了她和黄主任的对话。司机说贺总现在还忙,就由他带沈芷去看下电视台附近的房子,看看喜欢哪个户型,看完了再去已经订好的馆子。   黄主任心道怪不得沈芷对他爱答不理的,送礼物也不收,原来是不声不响攀上了贺北安这个高枝,没准回桉城就是为了这个。沈芷看着不像爱慕虚荣的,原来也不能免俗,是他看错人了,真要使起手段来,白晶这种小姑娘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司机不管沈芷如何拒绝,都坚称他要完成老板交给他的任务,请沈芷一定要配合他,否则他实在没办法交代。如果她有事要处理的话,他可以直接带她去,如果没有要事,也不想去看房,他可以开车带她在桉城转一转,等时间差不多了,他再送她去馆子。   总之,他一切都听沈芷的差遣,只要沈芷上车。车门开着,司机一直恭恭敬敬地维持着请她上车的姿势,沈芷不愿意在电视台门前和司机争执,在黄主任的注视下上了车。   沈校长又来了电话,说赵航今晚要来家里吃饭,让沈芷一定要回家一趟,沈芷一句没时间就挂断了电话。   等出了电视台所在路口,沈芷对司机说:“麻烦您在这儿停一下。”   “您要去哪儿,我送您。您也体谅体谅我,受人之禄,忠人之事。”   “你们贺总电话多少?我直接跟他说。”   司机没想到这俩人连联系电话也没有,在沈芷的要求下,他说出了贺北安的工作电话。   沈芷拨通了号码,用的是她老家的号。沈芷有两部手机四个手机号码,一个私人,一个工作,一个专为应付保险房产银行等各种中介推销,还有一个专为桉城老家的人保留。这些年,她和老家的联系远不如和中介的联系多。   电话那边是男声,不过不是贺北安,大概是秘书之类,他告诉沈芷,贺北安正在开会,暂时不能和她直接通话。 第20章 没心没肺   沈芷坐着贺北安的车逛遍了整个桉城城区。这些年, 她回乡的次数屈指可数,家乡的一切都是个模糊的影子。   城区东并西扩,大了一倍不止, 老城区已然破败, 而目前在建的, 大部分都和贺北安有关。   她今天下乡采访,顺带又打听了下王威, 对他的了解更进一步。王威出事那天,是在同乡婚宴上喝的酒。桉城乡下有习俗,同乡红白喜事, 不需请帖, 若是自己觉得有交情, 就带着份子钱去吃酒。据乡里说,王威为人比较内向,五服内的亲戚逢年过节都不怎么来往,乡里其他人结婚,也没见他去过, 这次去吃酒的人家和他关系一般。和沈芷说话的乡亲倒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认为这是王威结婚了成熟的表现。   沈芷现在已经肯定这是一场预谋,而且一定和马宇有关。唯一不可知的是, 贺北安介没介入。   司机很安静, 如果不是沈芷主动说话, 他便努力和空气融为一体。   车最终停在一家面馆门口, 看到名字沈芷才觉得熟悉, 同样的招牌曾经出现在四中门口,以物美价廉闻名,比四中食堂的物价还要便宜。她和贺北安那时中午经常在面馆见面。   如今的面馆比当年大多了, 一看见司机,老板就将沈芷请进了包间。   她刚到包间没多久,贺北安就来了,老板似乎跟他很熟,   贺北安没征求她的意见就为她点了一份裤带面,“你尝尝,还是以前的味道吗?”   “我都忘了以前什么味了。”   “是吗?当初咱俩在面馆,你就只点这一种,我还纳闷儿,你怎么就没吃厌的时候。”   沈芷并不是喜欢吃这种面,只是吃对她是最不重要的东西,所以吃什么都无所谓。那时候耗子和贺北安的其他朋友都是住校生,不能像她一样每天都出来,所以经常是她和贺北安在外面吃饭。这个时间段,她会把贺北安前一天的错题分析整理出来交给他。   两人基本都是沉默,往往是贺北安说得多一点,给她讲笑话,她笑得时间并不多。她那时候还纳闷儿,怎么贺老三坐牢了,贺北安的生活好像也没受到什么影响。   贺老三一进看守所,贺北安就把他老子私藏的存款翻了出来,给贺老三看守所的卡里打了钱。看守所的消费额度是有限的,再有钱也只能花规定的那点儿,加上不能送食物,贺北安怕亲爹的额度不够,在送被褥换洗衣物之外,特意带了一口袋卫生纸牙膏牙刷毛巾,多余的生活用品方便他跟狱友交换泡面火腿肠。上庭前,嫌疑人不能见家属,只能通过律师传递信息。贺北安看不上桉城本地的律师,特意去了趟省城,找他舅舅帮忙。   小舅舅看起来挺文雅一人,一听到自己姐夫蹲了局子,整整骂了二十分钟,贺北安也忍了二十分钟,他自己也觉得贺老三混蛋,可听不得别人骂。等骂完了,贺北安提起了律师的事儿。他在省城人生地不熟的,找律师还是得靠舅舅。小舅舅答应得并不爽快,作为交换,他要转学到师大附中的国际部,和舅舅舅妈一起生活。   贺北安彻底绝了空军招飞的梦,有这么一个爸爸,政审就通不过,当不了飞行员,高考也就失去了意义,上学变得更没意思。为让小舅舅帮忙,贺北安只能承诺他要继续上学。   律师找好了,贺北安让律师帮忙转告贺老三,就算他不坐牢,自己八成也走不了空军招飞。他的身高已经达到一八五点五,离体检还有好几个月,到时肯定不合格。接着他把耗子篡改的裴多菲名言又复述了一遍,“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一切皆可抛”,当飞行员太不自由了,这种生活其实并不适合他。他应该过一种更自由的生活。律师听完面色复杂,贺北安这样的委托人家属他还是第一次见,他一点儿苦大仇深的意思都没有,根本不像个妈没了,爹在坐牢的孩子,沉默了会儿,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贺北安掏出两盒中华,监狱的小卖部不卖烟,他让律师一定帮忙给贺老三带过去,哪怕让他抽一根也行。   不像四中,师大附中早已放了寒假,贺北安说服舅舅一人回四中办转学手续。他七天不上课了,也没请假,无故旷课三天就达到了开除红线,他想着开除了正好,省得麻烦。到了学校才知道,耗子给他了五天病假,假条是沈芷给耗子的,落款还有桉城医院的公章。耗子的钱都被父母提前充了饭卡,为了给贺北安凑点儿钱,他见天请人用自己的饭卡打饭,再让人把现金给他,沈芷是他的重要客户,因为和赵航并列第一,沈芷拿了两千块奖学金,每天吃得都很丰盛。   贺北安没要耗子的钱,贺老三多年行医所得都被他翻了出来,暂时没有缺钱烦恼。他买了杯热柠茶去咨询沈芷在哪儿做的假章,还挺逼真。沈芷解答了他的疑问,又递给他一堆复习资料。他继续在四中混着,偶尔也跟沈芷交流下学习心得,一般都是在吃饭的时候。舅妈每天给他打电话,问他何时过去,他突然变得好学,说要等四中放寒假再走。   沈芷的公历生日正赶上小年,还有一天就要放寒假。期末考后,沈芷开始在学校上晚自习,课间,贺北安把沈芷叫到操场,放他准备好的烟花,请她一起庆祝灶王爷的生日。那天晚上,只有半轮月亮,路灯的光影投在地面,烟花在漆黑的空中炸开,赤橙黄绿青蓝紫,单调的夜突然多了些色彩,贺北安让沈芷趁德育主任没来,赶快许个愿。   天很冷,风很大,夜里的风钻进贺北安的外套,整个外套蓬起来。   沈芷站在离他八米远的地方。她有了奖学金,买了新校服,校服外是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宽宽大大的。   贺北安只是让沈芷站在外围看看,谁料沈芷向他走了过来。   沈芷问贺北安,你今天怎么又打人了。   贺北安说,他欠打,我有什么办法。沈芷和赵航作为应试教育的既得利益者,又因为他俩的绯闻传得很广,还不受任何处罚,有不满四中教育制度的同学特意为他俩吟诗一首,内容很是香艳,私下里流传颇广,该同学受到鼓励,文思泉涌,准备再创新高,没想到新诗还没出炉,就受到了贺北安的无情打压。   “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没必要计较。”沈芷和赵航的绯闻传开后,赵航的父母还主动邀请她去家里做客,倒是沈校长拦着,沈芷本就不愿意去,对父亲的话没有半分违逆。沈校长虽然喜欢赵航,自此之后却天天教育沈芷要和赵航保持距离,他尤其恼恨赵航父母对此事的无所谓态度,他那时的口头禅就是“你要是个男孩儿我也无所谓。”   “我靠,怎么我跟你传绯闻,你连座位都要换,现在倒无所谓了?”   沈芷站在双杠旁边,贺北安的两只手撑在双杠上,两脚悬空,突然说:“要是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沈芷不说话。   贺北安继续说:“怎么也有点儿吧。”   沈芷还是不说话。   “卧槽,不会一点儿都没有吧,你也太让人寒心了。”   “你为什么要走呢?”   贺北安搭在双杠的手去抓沈芷的手,他的手和双杠反复摩擦,很红很热,还有汗,湿濡濡的,沈芷体寒,手也很凉,他的手把沈芷的手包围住,抓得紧紧的,静谧的夜里,彼此都能听得见心跳。   他抓得太迅速,沈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任由这个动作持续了一分钟。   那时桉城还没禁烟火,已近年关,到处都是烟花爆竹声,贺北安在操场作案,并没第一时间引来德育主任。   等沈芷要撤回去,贺北安才拿出一个小纸袋放沈芷手上,“给你的,糖瓜,绝对是桉城最甜的。”   “我不喜欢吃甜的。”   “今天不是日子特殊吗?”   “沈芷,你是不是挺舍不得我的?”   “没有。”等沈芷把手从贺北安手里扯出来,她的手也变得又热又红了。   “你爸那个老势利眼是不是挺嫌弃我的?”   “我没爸爸。”   贺北安的手在沈芷头上撸了一把,“就知道你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第21章 朋友   烟花事件事发, 贺北安主动自首,他对周主任特别诚恳地说,一想到马上放假, 他心里就特别激动, 一激动就买了烟花庆祝。周主任被这个理由气得眉毛耸成了八字。   自首前, 贺北安特意去找沈芷告了别,跟俄罗斯人换来的胸章被他别在了沈芷领口, 本来他是想别在沈芷胸口上的,想到沈芷太过封建,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贺北安并没等来开除, 沈校长特意找到周主任, 让他再给贺北安一个机会, 理由是对于一个没有母亲,父亲还在坐牢的学生,学校不应该把他放到社会上任其堕落。沈校长完全是无奈之举,如果他不对贺北安宽容,沈芷就不会对他宽容。   沈芷一开始并没提到举报, 她只是让沈校长放贺北安一马。   沈校长从沈芷嘴里听到贺北安, 立刻充满了警惕,他马上问:“你和贺北安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要不是贺北安的爸爸性别检测结果失误, 就不会有我的关系。”   “别听人挑拨离间。”沈校长一听就知道是后妈作怪, 这么多年, 一句他的好话都没说过。很快, 沈校长冷静下来, 警告沈芷必须马上和贺北安划清界限。沈芷反问不划清界限怎样,您是要将我无限期停课还是开除我。   当沈芷说要举报他的时候,沈校长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他明白过来,一腔怒气,聚集在胸口,珍藏的梅子青茶杯被推到地面,“我要不超生,怎么会有你?我们费了这么多心血,不求你如何报答父母,可你怎么连基本的感恩之心都没有?”   杨老师也放弃了平常的温柔:“这话要是你姐姐说还情有可原,毕竟因为原本属于她的资源被你分享了,沈芷,你有什么资格?”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但你们确实违法了。”她很平静地拿出一个笔记本,那是她从塔桥回到桉城的账单,每个月的零花钱、给她买的衣服书包一切生活用品,每一笔钱她都记在账上。她对父母说,她算了一下,回到桉城的这几年,她花了不到五万块。这笔钱,如果他们急需的话,她可以转学到七中,七中校长承诺沈芷,如果她能在高考考到桉城第一,学校将单独奖励她五万块。如果沈校长愿意成全她的话,她很愿意去七中挣钱,抵偿这几年给她的抚养费。要是不放她去七中的话,她恐怕得晚几年才能还家里的钱。   “你这是要与我们划清界限?我告诉你,沈芷,你骨子里留着我们的血,除非……”沈校长没有说出下半句话,他知道说出来父女关系是彻底完了,虽然现在也没好多少。   沈芷不能学哪吒削骨还父,削肉还母,她还不想死,她关上门,让沈校长思考一下要不要被举报。   沈校长身体一向很好,那几天被沈芷气得每夜失眠,感慨自己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白眼狼。或者是血缘的力量,或者是不甘心付出的沉没成本,他开始笨拙地向沈芷嘘寒问暖,问沈芷是不是对他有什么意见,他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沈校长不明白,贺北安到底给沈芷吃了什么迷魂药,让她跟家里作对。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自己女儿被贺北安给毁了。毕竟大女儿已然成形,他还是得依靠沈芷扬眉吐气。   杨老师骂丈夫执迷不悟,大女儿因为沈芷的出生利益受到了实质性的损害也没想去举报,而沈芷作为既得利益者,却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以举报相威胁。这之后杨老师对沈芷更加冷淡,只维持着基本的客气,她对这个女儿是彻底寒了心,一腔热血全部投放到大女儿身上。   沈芷对杨老师的冷淡很习惯,却不习惯她父亲突如其来的示好,尤其是沈校长很尴尬地给她讲生理知识,让她注意保持和男生距离时。   “我学过生物,您不用跟我讲这些。”   没人相信沈芷和贺北安只是朋友。   进入高三下学期,学校加大了对早恋的处罚力度,德育处周主任制造出一种舆论氛围:一个男生想跟女生谈恋爱,就是要毁掉女生的前途。这催生了一些举报事件,有些女生在收到男生的情书后,并没被情书里的字句感动,而是生出了被迫害的愤懑。为了和这些试图摧毁自己前途的男生划清界限,主动上交情书给班主任,男生们都受到了严肃处理。几起举报事件也吓退了男生心里那些罗曼蒂克的想法,愈发清心寡欲。   贺北安并没去师大附中,而是在四中继续混着,业余时间又干起了老本行,收购修理二手手机电脑,赚点零花钱。沈芷的班主任老吴通过监控发现贺北安经常出没三班,熟门熟路走到沈芷位置,在沈芷的桌上放下一杯热饮和吃的就转身离去,而沈芷看见了,没有任何意外,也没上交老师表示对这种举动的不满,而是心安理得地接受,看到就吃。   老吴找到沈芷,对沈芷旁敲侧击,主题无非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让沈芷和贺北安这种小混混划清界限。   沈芷咬定她和贺北安只是朋友关系。   “男生女生之间哪有什么朋友关系?就算你是这么想的,不代表他这么想。他这个年龄段的男生,整天和那些社会渣滓混在一起,家庭环境又恶劣,心里的想法哪是你能看得清楚的?”   “您没看见过不代表不存在。”   老吴不掩饰对贺北安的不屑,他不禁笑道:“和那种人做朋友,你能学到什么好?”   “我为什么一定要在他身上学到什么?” 第22章 姐姐和叔叔   当年, 他俩的关系在四中传得人尽皆知,却自始至终没有超越朋友关系。沈芷从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对学校制度的挑战,在一轮轮的谈话中, 她声称自己和贺北安从未早恋。   沈芷和赵航因为要参加自招, 经常在自习课一起做培训。赵航每次提出和沈芷一起吃饭, 收获的都是拒绝,还一点儿都不委婉。得知沈芷和贺北安的绯闻, 赵航很是不解,问沈芷怎么和那种人在一起了。沈芷反问赵航贺北安是哪种人。赵航自以为是好意,没想到沈芷这么呛, 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一个连三班都进不了的人, 你还是离他远点儿, 别因为他影响了高考成绩。”沈芷反驳道,“他只是不想学而已,他要真学,不一定会比你差。”赵航笑道,“差生都这么说, 好像他们一努力就世界无敌了, 你让他先考进前两百名试试。”沈芷说,你也太看不起人了。   沈芷仍和贺北安在一起外面的小面馆吃面。偶尔也会碰到贺北安的损友, 沈芷天生自带冷场效果, 见了沈芷, 耗子的那些玩笑话只好咽在肚子里。贺北安的狐朋狗友们一面骂他重色轻友, 一面鼓励他赶快把沈芷追到手, 别让赵航占了先机。每到这时,贺北安就会警告他们,别他妈瞎说。   贺北安早就不想上学了, 开除停课都无所谓,考虑到沈芷为了自己一轮轮进办公室,他对沈芷说,要不咱们先暂时少联系吧,我先南下挣点小钱,等你高考完,咱俩再胜利会师。沈芷说清者自清,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他俩又没真早恋。贺北安冲她笑,确实不算早,我马上都他妈十八了,我爷爷在这会儿都骑着高头大马迎娶我奶奶了。沈芷叫他别玩笑,然后给了他一份考纲分析,那是沈芷自己做的,全校没有第三份。沈芷并未斩断和贺北安的联系,只是在吃面之余开始和贺北安交流学习经验,主要是单方面交流,贺北安对于沈芷的学业没有任何有效建议。   直到辍学,贺北安也没考进年级前二百。   “你怎么还吃得这么快?”当年她吃面吃得很快,不是吃完做自己的卷子,就是看贺北安的测验错题。   “习惯了。”   “这几年工作也这么忙?”   “还好。”工作的时候也不觉得忙。当年大三她去集团实习,和主管领导关系不好,只能做些无足轻重的工作,不是外采候场就是负责接待观众,她把国外综艺模式分析了整整一本书,在电梯蹲守集团朱董,那次蹲守之后,她就开始主管一个小项目,她还没毕业,就拿到了部门主管的聘书。自她之后,拿着策划书在各个角落围堵领导的实习生明显多起来,但谁都没有她那样幸运。公司里陆续有她和朱董的绯闻出现,直到她真正做出了一个有口碑收视的项目,这种传闻才慢慢消失。他俩确实清清白白,朱董还把自己的子侄介绍给沈芷,沈芷拒绝得委婉又干脆,她能感觉自己的老板对此有些不快,但没办法,总比见面再拒绝要好。   这些年她在业界有些名声,搜索引擎里却连她的照片都很难找到。她制作的节目获过不少奖,但她不喜欢曝光,每次领奖都让实习生去,同事陈副总和她是两样人,不遗余力地宣传自己,曝光度远比他参与制作的节目要大,他曾私下吐槽沈芷又当又立,进了娱乐行业,还装清高,但这并不影响陈副总的新书出版,第一时间就给她送过去,请她赏读大作。   “回来了就好好歇一歇。”   沈芷像是无意中提到:“你手怎么弄的?”   “磕磕碰碰,难免。”   出了面馆,贺北安开车带沈芷去了虎头山,山上有一个寺庙,庙小,功能却大,求子求财求姻缘求功名,只要想求,什么都可以求,至于能不能求到就不得而知。沈芷和贺北安去过一次,两人没上香,也没捐香火钱,只是在庙里转。转了半圈,两个不信神的人就去山下吃芋头糖水。   桉城晚间的娱乐活动并不少,但无非是其他城市的低配版,并没什么独一无二的。   这次沈芷并没隐瞒她的住址,她如实告诉贺北安她住在批发市场旁的小旅馆。王威预谋的事已然板上钉钉,她现在需要搞清的是这和贺北安有没有关系。如果贺北安跟这件事无关,那他根本不会知道这是王威妻子开的小旅馆,如果知道的话……   她注意到贺北安听到旅馆名字时笑意突然绷住,但马上又流动了起来。刚入秋,这个时间点夜生活才刚开始,两排的饭馆旅店发出昏黄或亮白的光,贺北安的眼角垂着。她侧眼注意到他鼻子上的阴影和他眼上的睫毛,脸上的线条比以前凌厉了些。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贺北安转过眼来打量她,好像要在脑子里要把她复刻一遍。   这次是沈芷先退缩了,她偏过脸,看着远处的招牌。   “沈芷,你再不回来,估计过两年再遇见,你都认不出我了。”   “怎么会?你其实和以前比没什么变化。”   “人总是会变的。”   贺北安停在转角路口,沈芷对贺北安说:“你这车还是不要跟进去了。”   两人下车步行,两排都是小旅馆小饭店,一个赛一个的热闹。   “你怎么住这儿了?比昨天还不如。”   沈芷想,贺北安刚才一闪而过的诧异可能是因为她住在批发市场的小旅店里,而不是她住的店是王威妻子开的。   “在别的地方住了两晚,还是这儿有人气。”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你不是说了吗?人都是会变的。”   柚子带着口罩去奶茶店买茶饮,看见沈芷,蹦蹦跳跳地跑过去。   “姐姐,你这两天去哪儿了?要知道你回来,我就帮你买热柠茶了。”   柚子马上就发现了沈芷旁边的贺北安,脆生生地问叔叔好。   贺北安冲沈芷笑:“怎么你是姐姐,我就成了叔叔了?”   柚子有些为难,沈芷摸摸她的头,对贺北安说再见。   沈芷任由柚子牵住自己的手,向着小旅馆走,这个过程,她没回一次头。   小旅馆的门店仍亮着,进了店,柚子迫不及待地对沈芷说:“姐姐,我认识那个叔叔。”   沈芷禁不住笑,她是姐姐,贺北安是叔叔。但她只笑到一半,眼角的笑意就不见了,“你在哪儿认识的他?”   柚子说:“在电视里。姐姐,你怎么这么激动。”沈芷刚才握她的手太过用力把她都给握疼了。   第二天沈芷去上班,她昨天被贺北安司机接走的事已经在台里传遍了。黄主任受了刺激不再主动凑上来和沈芷说话。白晶昨天走得早,要不是摄像李哥主动过来跟她说这事儿,她还不知道。   李哥和白晶聊天时,白晶正在拜读偶像陈诺的新书,他上一本《人生是场马拉松,可我偏要赢在起跑线》,白晶一共读了三遍,受益匪浅,视为人生宝典。   白晶开始还以为李哥在和她开玩笑:“不会吧,沈芷只和贺总见过一面,连话都没说,怎么贺总昨天就派车来接她?”   “你说为什么?人家是老同学,估计早有旧情,没准这次就奔着这位老同学才回来的,要不她怎么会来咱们这儿当一临时工?”   “早有旧情?贺总发达了才有旧情吧。以前怎么不回来?”白晶低声说,“也不知道贺总看上她哪儿了?”   李哥认为白晶被嫉妒蒙蔽了眼睛,沈芷并没她说得那样不堪,不过他和白晶关系更好,也就不好戳穿她,只是笑道:“这就不是咱们能管的了。沈芷来咱们这儿,也不是坏事,没准还能拉几个广告,弄两辆新采访车过来。怎么你每天都换新衣服啊?”   “哪个女人一件衣服穿两天?”今天要欢迎来台里挂职的台长,白晶特意换上了她新买的裙子 第23章 下乡   新来的挂职副台长赴任时, 沈芷和苏玲早就下了乡。   苏玲又被家里催婚,路上忍不住向沈芷抱怨:“我荷尔蒙最旺盛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不要早恋;等我心如止水了, 又让我马上结婚生子。可感觉没了就是没了, 我也没办法啊。说起来, 我上次喜欢人还是高中的时候。上周同学会,得知他要参加, 我提前打扮了两个小时,结果当年喜欢的人站在我面前,我愣是没认出来。”   苏玲边说边笑, 和沈芷追忆起高中生涯:“其实, 这么多年记得才奇怪吧。”   那条路正是方庄通往桉城的, 当年路上的那家小饭馆已经拆了,她还记得贺北安向她借了二十块钱,想加二两牛肉结果马上又反悔了。   离下班还有一会儿,贺北安给她打来了电话,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我约了别人。”   “谁?我认识吗?”   “赵航。”   沈芷握着手机, 电话那边开始沉默。   “还有事吗?”   “没了。你去哪儿, 要不要我派车去送你?”   “桉城才多大,骑车一会儿就到。今天千万别让你的司机过来了。”   “那明天呢?”   “明天我去看我奶奶。等我有时间了, 再请你吃饭。”   贺北安认识沈芷的后奶奶金美花, 这些年他每次去金美花家, 金美花都给他做开城饺子汤, 对他的礼物也不拒绝, 只是她每次都明明白白地告诉贺北安:“孩子,你别来了,你和沈芷根本不是一路人。你送我东西也没用。”   这些年, 金美花足够守口如瓶,从来没有告诉沈芷,贺北安来过她家。   他使劲松了松领带,他最讨厌这种劳什子的东西,徒增束缚,又抽了一支烟塞进嘴里,马宇马上拿打火机凑过去点燃。他走到窗前,对面是新建的公园,花还没完全败掉。   贺北安连着吸了半根烟,烟雾挡住了他的半边脸。   “最近你小心一点,不应该干的事情少干。”   “这个您放心。”   “被撞的那人是沈芷同学,沈芷这次回来,恐怕就是为了这事儿。你告诉你手下那帮人,不要找她的麻烦。她要是去找你,你好好接待她。”   “沈芷是为了这个回来的?就为了一个同学,不至于吧?”   “你最近收一收,现在不比以前,真出了事。是你顶,还是我顶?”   “这件事跟您没有一点儿关系,出了我兜着。”   贺北安突然笑道:“你顶得起吗?”   透过玻璃,马宇看见贺北安嘴角的笑。   晚上给挂职副台长设宴,台里虽然常年经费短缺,但总有各种吃的名目,没钱才更要吃喝,不和人吃吃喝喝,怎么能拉来广告前呢?领导让沈芷也去,沈芷直接说不想去。   这番话虽然得罪人,但避免了接下来一系列的拉锯战。往常这时候,黄主任就会主动站出来指点沈芷,委婉地劝说她不要不识时务,领导让你去饭局是栽培你,别人想要还没有,电视台不是学校,情商比智商更为重要,她还是太单纯了。无论是“单纯”两个字,还是黄主任说这两个字的语气,都让沈芷有一种生理性不适。在这一点上,沈芷很感谢贺北安,正是昨天他派司机来接她,让她今天免受黄主任的教育。饭局需要女性作为点缀,沈芷不去,这个差事就落在了白晶身上。   刚出电台,黄主任就看见沈芷上了自行车,连白晶这种刚毕业的女孩儿都开车上下班,沈芷的交通工具未免显得太过寒伧。今天贺北安的司机并没来接沈芷,别说古斯特,连辆帕萨特都没有。黄主任想,他可能误会了贺北安,贺北安也许只是想请沈芷吃个饭炫耀炫耀,富贵不还乡如同锦衣夜行,在四中这么唯分数论的学校,沈芷和贺北安当初的待遇恐怕是天上地下,如今身份反转,一定要在老同学面前展示一下自己曾经的身份地位,不是不能理解。   这么一想,黄主任有些后悔自己对沈芷态度太过冷淡了。   饭局上,也不知道谁提到了沈芷。曾经的曲市第一现在在桉城电视台当临时工,每次领导都要将她的身份进行今昔对比,有时用以突出沈芷的落魄,有时用以衬托桉城电视台的魅力。余扬没想到在这儿能听到沈芷的名字,她的年龄和毕业学校,让他马上确认就是他认识的那个。   余扬这次来桉城电视台挂职副台长是例行的基层锻炼,手上没什么实权,主要以观察建策为主,人事关系还在省厅。桉城跟省城比还是太小了,余扬本以为这段挂职生涯将会非常的枯燥无味,没想到第一天就和曾经的上司做了同事。   沈芷虽然远不如明丰的陈副总那样有大众知名度,但在业界的口碑要比陈副总强得多,余扬大学时去明丰实习过一段时间,沈芷把部门内部各组打通了,强调跨组合作,他负责研究国外综艺模式,直接向沈芷报告,因为工作做得不错,沈芷还邀请他继续留在部门工作。余扬毕业后去了机关工作,再没和沈芷见面的机会,两人的联系仅限于逢年过节他单方面主动问候沈芷,沈芷也会回他,礼貌中带着疏离。虽然沈芷每信必复,但他不知道沈芷能不能认出他是谁,毕竟明丰的实习生太多了。   沈芷来桉城电视台工作,还是临时工,而她向台里说的传媒经历仅限于大学时在明丰实习。余扬想到沈芷可能有别的打算,也就没把沈芷的履历全盘脱出。   沈芷最终停在一家西餐厅门前,找了好久才找到自行车的停车位。   下午,赵航给沈芷打电话要请她吃饭,号码不用说,肯定是沈校长给他的。沈芷本来没想答应,可她想到赵航现在在桉城交通局挂职,王威事件她需要更多细节,而且采石公司的货车不只一次违章,要调案宗,她需要赵航的帮忙。   桉城除了本地菜,大都是川菜湖南馆子,其他地方菜很难有生意。本地的西餐馆前些年还是以快餐为主,这两年才多了家高端西餐厅。虽然价位远高于本城人民的消费水平,但从不缺客源。   多年没见,赵航的近视程度加深,当年的黑框眼镜换成了今天的金丝边眼镜。   自进入高三下学期,沈芷每次考试都排在赵航之前,赵航当惯了第一,猛然被沈芷超过,一时很不习惯。他的成绩并没下降,只是沈芷的分更高了,考场两人换了位置。和贺北安混在一起,沈芷的成绩不降反升,老师们顿时失去了指责沈芷的底气。 第24章 幼稚   赵航和沈芷都没有提到冯甯, 即使那曾是一度是两人之间的重要话题。   冯甯妈找到学校不久,赵航就和冯甯分了手,理由是她对沈芷太过分了, 沈芷并没领情。她并不觉得冯甯有什么对不起赵航的, 毕竟冯甯在面临她母亲的逼迫时, 也只说是沈芷想追求赵航而不得,把赵航摘得干干净净。冯甯后来解释说沈芷成绩好就算早恋也不怕被惩罚, 沈芷想笑却笑不出来,毕竟当时赵航成绩比她更好,更不怕被惩罚。孰轻孰重, 一目了然。   她的父母因为她不是男孩把她送到了乡下;她的奶奶放弃她, 和一个老头搭伙过日子;她自以为的朋友为了一个男生, 从头到尾都在利用她。她想不通,她怎么就不如这些男的。   冯甯第一年高考发挥得不好,又复读了一年,依然没能和赵航考到一个学校。读大学时,冯甯又向沈芷道过一次歉, 那时沈芷说她早就无所谓了, 让冯甯也往前看。不是原谅,就是当年很在意的事儿到了某个时刻突然觉得不算什么, 只是同样的信任再不能给第二次。   沈芷和赵航见面, 交流并不像和贺北安那样困难。两人熟练运用成人社会的交际原则开场。赵航还是老样子, 眼镜镜片都遮不住的意气风发, 可沈芷怎么看, 也没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何以让冯甯执着了那么些年。   赵航请沈芷出来,一半是出于好奇,他想看看现在的沈芷到底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桉城教育圈内部没有秘密可言, 虽然沈校长极力掩饰说沈芷只是回来散散心,并不准备在桉城长呆下去,但沈芷混不下去才回老家的新闻还是传了出去。   赵航发现沈芷变了,她以前也冷,可那是整个世界和她有仇的冷,现在则是整个世界和她无关。沈芷见他时还是上班时穿的衬衫长裤,仿佛为了他多花一分钟涂个口红都懒得。   他见过太多失意的人,尤其是刚退休仍想继续为人民服务的公仆。赵航没在沈芷脸上看到那份失意,要么是沈芷超然物外,要么是沈芷并不像传闻里那样落魄。如果是后者,赵航猜她很可能是为了贺北安。   赵航一回来,发现桉城的一大半新楼都是贺北安公司盖的。他在交通局挂职一年,挂职完就回原单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如果不是贺北安,他本来他不打算介入桉城内部事务。这些年桉城一年一个样,最近几年新起的建筑大半都和贺北安有关。贺北安发迹太快太不正常,做土石方生意起家转身洗白成了年轻有为的企业家,这股社会风气太坏,只是他的看不过去太不合时宜,甚至他的亲戚得知他和贺北安是校友,还想通过他买房打折扣。   采石场的一起违章引起了他的注意,采石公司的司机是桉城违章大户,这么肆无忌惮不是一年两年的事,赵航深信往下查肯定能查到贺北安违法的马脚,贺北安至今仍和采石公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往前追溯,两个多月前采石场司机的一场车祸却引起了他的注意,按理说,王威工作之外喝喜酒出的车祸,开的车也是自己买的二手家用车,和采石公司无关,但赵航并不认为这是一起简单的酒驾事故。只是贺北安和交通局关联太深,他的调查很难往下推进。   还是熟悉的开场:“怎么回来了?”   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见到她都会问这一句。   “就是突然想回来了。”   “在桉城电视台也太大材小用了。”   “我还挺喜欢这儿的,轻松,没压力。小城有小城的好。”沈芷只吃了眼前的一点鹅肝,她主动提出要点一瓶酒,“要是不喝点儿酒,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我开车来的。”   “哦,我忘了,喝酒可千万不能开车,我有一个同学就是来桉城被一醉酒司机给撞了,现在在医院躺着还没醒过来。”   “你同学叫尤然?”   “你怎么知道?”沈芷本是想引出话题,她没想到赵航能这么快对上号,除非他对这个事故也很关注。   “我不是在交通局吗?而且这是一场很恶劣的醉驾事故。出车祸这么多天,他现在还没醒?”赵航不确定沈芷和贺北安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也就没直接提自己的猜测。   “没醒,时间越长,醒来的几率越渺茫。他父母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二老不要钱,只要求对嫌犯重判。肇事司机是本地的,他们怕司机在本地有关系网,走关系轻判,知道我是桉城人,还特地找我请桉城相关领导吃饭。”说到这儿,沈芷突然看向赵航,“除了你,桉城的领导,我并不认识第二个。”   赵航笑道:“我不过是挂职而已,没有实权。”   “你又何必谦虚?是不是怕我托你办事?”   “你沈芷还有求人的时候?”   沈芷还是点了一瓶干白:“喝一点吧,我给你请代驾。”   赵航是在鼓励表扬里泡大的,不过沈芷这么恭维他还是第一次,想必是真有事相求。如果马上拒绝,显得他没有能力一样。   “你的忙,我要是能帮肯定得帮,不过不能违背原则。”   “要是违反原则的事情,我也不会麻烦你。如果王威之前也出过事故,尤其是酒驾,肯定会重判。尤然父母怀疑被掩盖了,想让我查一查,他们觉得一审的判决结果太轻了,现在已经提出了上诉。除了王威出事故的这辆车,他以前还是采石公司的司机,开过不少货车,我听说采石公司是违章大户……”   “采石公司是不是违章大户,这个贺北安比我清楚。你没问过他?”   “他早不做土石方生意了,怎么知道现在的事儿?”   “但这也妨碍他门清儿。”赵航又笑,“凭借你们俩的关系,他会不告诉你?”   “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当初你们关系那么……好,怎么这么多年没联系?”   “算了,是我为难你了,刚见你,就要请你帮忙。”   赵航此时确认沈芷和贺北安恐怕没有真正联系上,贺北安上半年还给交通局捐了十辆执法车,他和局里的关系远比自己要深。要是沈芷找贺北安,看个卷宗录像并不是什么难事儿。赵航此时倒有些佩服沈芷,当年贺北安啥都不是的时候,她从不和他划清界限,如今其他人都主动和贺北安攀关系,她倒和他不熟了。   赵航提出了自己的疑虑:“你真认为你朋友的事情是酒驾?”   沈芷马上问:“你觉得是什么。”   “在没有证据前我不想说,你朋友是个记者,他回来前调查什么非常重要。”   “你是认为和采石公司有关?”   “只是一个猜想,还是要靠证据说话。”   以贺北安和沈芷旧时的关系在,赵航并不信任沈芷。两人彼此都没亮出底牌,也就没谈到实质性问题。   赵航没喝酒,沈芷买的单,连酒也买了,让赵航带回家去喝。即使没有事相求,她也不会让赵航请客,他俩的交情没到那儿。   看到沈芷是骑自行车来的,赵航主动提出要送她。   “没多远,骑车就到了。”拒绝了赵航的好意,沈芷骑车往小旅馆走。转弯路口,沈芷看到了贺北安的车 ,他的车比他司机的车要低调得多,并不显眼,只是他的车牌号沈芷看了一次就记住了。不是她记忆里有多好,而是车牌号嵌入了她的出生日期。   “等多久了?”   沈芷上了贺北安的车,车载音乐沈芷很熟悉,她曾经听过不只一次。   He's a fool and don't I know it   But a fool can have his charms   I'm in love and don't I show it   “赵航呢?”   “回家了。”   “是你请的他,还是他请的你?”   他的语气太过咄咄逼人,沈芷感到了一股不忿。这股不忿让她在狭窄的空间很有紧迫感。   “这重要吗?”   “我还以为他会送你回来。如果他经过这儿,我一定下车打他一顿,我早就看这孙子不顺眼了。”   当年沈芷和赵航去自招考试,贺北安也是在考场外等着,考场门刚开,贺北安就从人群里找到了沈芷,站她旁边的是赵航。那次考试沈校长本想让他爱人去的,结果杨老师感冒了,沈校长临时脱不开身,只能让沈芷和赵航和他母亲一起去,委托赵航妈妈照顾沈芷。贺北安连假都没请,就和沈芷坐上了一趟车。   “幼不幼稚啊你,都多大了?”怎么还是少年时看谁不顺眼就要打人家。   “我不幼稚,你就会留下了吗?”贺北安突然握住了沈芷的手,沈芷刚想躲,手指却清晰地触到了他手上的疤,那么长的一条疤,沈芷的五只手指被他握得发痛,说不清是他太用力,还是他掌心的茧子太粗糙。   贺北安的脸靠过来,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沈芷别过脸。 第25章 亲上加亲   I've seen a lot, I mean a lot   But I'm like sweet seventeen a lot   Bewitched, bothered and bewildered am I   车载音响里的女声仍在继续唱着,沈芷侧过脸去看车窗外, 她的掌心手背被抓得发疼发痒, 贺北安的掌心温热, 热力传导到她手上,她太热了, 迫切想去车外透透气。   “沈芷,你能不能转过来看看我?”   还没给她反应的时间,贺北安就扳过她的脸。沈芷被迫转过脸, 正对上贺北安的眼睛, 他是内双, 不细看就以为是单眼皮,他的眉毛和眼睛很近,鼻子很挺。   “你回来那几天我还想,是不是再见面,你就认不出我了?”他的声音很低, 混合着歌声, 低得只有沈芷能听见,说完自嘲地笑了笑。   贺北安的手很粗糙, 紧紧地贴在她脸上, 沈芷皱了下眉, 贺北安马上放松了力度, 若有似无地触着, 好像怕把她的皮肤给划破了,他的拇指滑过沈芷的眼睛鼻子嘴巴,轻的不能再轻, 像羽毛在搔她的痒,于是他右手疤痕的粗糙感愈发明显。   贺北安的眼睛越来越近,近得沈芷能在他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沈芷偏过脸,贺北安握住她的手猛地松开了,凑到她耳边哈了口气,笑道:“我从来不担心认不出你,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一直这么小气。”   贺北安又回到了他原来的位置,他换了一种玩笑语气,像当年一样:“我听说法国人,不管熟不熟的,一见面都来贴面礼,你说你在外面这么多年,还是老封建,一点儿没跟国际接轨。沈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能让我意外一次?”   要是十年前,沈芷肯定会骂贺北安不要脸,但现在她只说:“不早了,我回去了。”   她的脸和手一直在发烫,这种感觉太过陌生,让她有一种不安感。密闭空间里,贺北安的每一声呼吸,都让这种危机感加重。   贺北安马上察觉了沈芷的需要,车窗打开,一股热风冲进来。   沈芷仰头不去看贺北安手上的疤:“你奋斗到今天不容易,有些底线不能碰,碰了就回不了头了。”   贺北安听到“回头”二字,神情凝重:“你当初跟我说,无论一个人多坏,只要对你好,他在你心里就是好人,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坚定地站在他这边。”   “是吗?我忘了。”   “这些年,你有没有找到那个对你足够好,好到你可以为他失去立场的人?”他的声音不大,每个字都准确无误地灌进沈芷的耳朵里。沈芷从这声音里听出了一点儿伤感。   沈芷静静盯着窗外,贺北安又问:“还是任何人都不值得你放弃立场?”   她笑道:“我又不是法官,我站在谁这边,并不影响他受到惩罚。”   贺北安并没继续问下去,他转换了话题:“明天你不要去看奶奶吗?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   “我没那么忙。”   沈芷和贺北安一前一后走在街上,街道两边的店招闪着光。   途径饮品店,贺北安让沈芷等一下。店员抬头就认出了贺北安,贺北安本来点的热柠茶,店员一时激动听错了,听成了冻柠茶,待认识到错误后,主动提出要给他换一杯,贺北安说不用了。贺北安坐在对面,拿着夹子给沈芷往外夹冰块。   沈芷看着贺北安为她加冰块的手,某一刻仿佛好像回到了过去,但他手上的疤痕提醒着他俩已经多年没见面了。他的侧面比过去硬朗了一些,即使再过几年,在街上遇见,她依然会很快认出他。毕竟他曾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想和他做一辈子的朋友。   那时贺北安还说哪有男女做一辈子朋友的,就算他愿意沈芷未来的丈夫也不愿意,沈芷说我又不是一定要结婚,贺北安忙说你为我放弃人生大事我多过意不去,不如咱俩直接亲上加亲,内部消化,既做朋友又谈恋爱。见沈芷冷下脸,贺北安马上说你这人可真开不起玩笑。   贺北安只参加了第一天的高考,考完他就知道自己没戏,第二天是贺老三的探监日,他没去考试,去监狱前在沈校长的监视下,给了沈芷一板巧克力。他怕沈芷低血糖犯了,影响考试,其实沈校长比贺北安想得更周到,临近考试,不仅给沈芷制定了营养食谱,还每天亲手为沈芷熬制爱心绿豆汤。沈校长严禁沈芷吃贺北安的巧克力,理由是他这种差生对好学生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没准在巧克力做了手脚,让沈芷跟他一样考学失败。沈校长的担心过于离谱,完全不像一受过教育的人,沈芷懒得跟他辩解,撕开巧克力包装就直接送到了嘴里。   家里的存款一半都被贺北安打到了贺老三卡里,他只留了生活费。这次去监狱,他又扛了一堆日常用品过去,方便贺老三以物易物,顺便讨好狱里老大,以免皮肉之苦,为了给贺老三带烟,他跟狱警磨叽了好一会儿。监狱有餐厅,物价比外面高一些,贺北安特意要了四菜一汤。他跟贺老三说,他要去深圳,得过段时间才能回来看他。贺老三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对不起他,贺北安让他别哭了,他这次走是要去闯出一番新天地,贺老三这么一哭,跟他要下地狱一样,实在太不吉利了。   出了监狱,贺北安回家冲了个冷水澡就直奔高考考场,在考场外面等沈芷。贺北安很高很扎眼,沈芷在一群人里很快认出了贺北安,开始是走,没几步就冲着他的方向跑。她问贺北安考得怎么样,贺北安指了指自己的自行车后座,让她先上来再说。沈芷一把跳到了后座,她今天仍穿的是长裤,车座很高,沈芷的脚尖偶尔触地,她低头看自己的影子。   “从来没见你穿过裙子。”   “学校不允许穿。”   “现在高考结束了,我送你一条吧。”   “别了,你自己还是把钱留着吧。”   “这个钱我还是有的。”   “我不喜欢裙子,性别意味太浓了。”   贺北安忍不住笑:“你长得性别意味就够浓的。”她眼睛鼻子嘴无一不秀气,身形细细长长,正在发育的地方被她压缩在衬衫和吊带里,一个最符合标准定义的女孩子。   贺北安骑车时一直蛇行,动不动就颠一颠,玩紧急刹车,沈芷没有像贺北安想象得那样抱住他,而是一头撞向了他的背,一股薄荷沐浴露味冲进了沈芷的鼻子。他的背很硬,把她的鼻子撞疼了。   贺北安停了车,问沈芷:“没事儿吧。”   “没事儿。”   这之后,贺北安就老老实实地开始骑车。贺北安问沈芷考得怎么样,沈芷说还行。   贺北安知道沈芷的“还行”是很不错的意思,她真觉得考不好,会说“别问了”。   沈校长的电话及时打了过来。高考一结束,沈校长就等着问女儿考得怎么样,他比沈芷本人更关心她的前途,结果等了半天,愣是没有看见她的影子。沈芷说她要和朋友去吃饭,再问是哪个朋友,沈芷直说是和贺北安,她告诉沈校长吃完饭   就回去,没等沈校长再说,沈芷就挂断了电话。   电话一挂断,他俩就被交警拦下了。公路骑自行车带人,违反交通法,交警让沈芷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低着头看表,交警见他俩低头,认为这是知错就改的表示,出于关爱青少年的心理,逮着他俩一顿批评教育。贺北安冲沈芷使了使眼色,意思是让她先骑车走,他跑着去追她。   沈芷没答应,继续站那儿受训。两人是走着去烤肉店的,全程都是贺北安在烤,烤完就夹到沈芷盘子里,沈芷问他怎么不吃,贺北安说你吃吧,晚上他还有一摊,要和耗子他们一起。沈芷问贺北安考得怎么样,贺北安说你过些天就知道了,他手嘴并用,说完了,又夹了一块烤好的牛肉夹到沈芷碟子里。 第26章 愿非所得   高考结束之后, 沈芷考了曲市第一,那时贺北安已经去深圳了,沈芷没去车站送他。   从烤肉馆出来之后, 贺北安问沈芷要不要和他一起去麻秆家开的KTV, 耗子麻秆他们都在那儿, 沈芷想了想就点了点头。他们俩是走着去的,贺北安推着自行车, 沈芷走在他旁边,天还没黑,天很闷, 热得人喘不上气, 往常都是贺北安说话沈芷在听, 那次贺北安出奇的安静,沈芷问他:“是不是考试没发挥好?”   “除了高考,咱俩就没话说啦。”   “那你想说什么?”   “说说你对我的感觉呗。你是不是觉得我还行?”   “问这个干嘛?你准备去哪个城市?”他是她唯一的朋友,她觉得他怎样都行。   “晚上再告诉你。”   置身于贺北安的朋友中间,沈芷突然发现, 贺北安的人缘比她想象得还要好, 他的朋友太多了,本城的所有高中, 他都有朋友。不像她, 朋友只有他一个。   贺北安介绍她两个字:沈芷。麻秆还特意:“四中第一, 赵航那孙子拍马也赶不上。有一个成语叫什么来着?对了, 难以望其项背, 我这个说法对吧。”   其他人受不了麻秆的买弄,不停地嘘,把麻秆嘘下了台。   有个声音说:“哥, 可以啊,怪不得旅服的校花这么追你,你都不为所动,跟人家要吃了你一样。原来是喜欢这种学霸乖乖牌。”   沈芷看上去确实挺乖的,贺北安介绍她的时候,她低垂着眼睛,笑的幅度很浅。介绍完,她就安静地坐在贺北安身边,也不说话。   有人甚至管沈芷叫起了嫂子,还有人自恃比贺北安年龄大,管沈芷叫弟妹。   贺北安开始随他们去,后来看沈芷脸色不对,才骂道:“都他妈别瞎叫了,没见过女的啊。”   这些人也有学习不错的,不过都对桉城的高考教育制度深恶痛绝,高考一完,不是直接把书卖给了收废品的老大爷,就是一把火都给烧了,还有的考完就在宿舍楼将书撕了,撕碎的纸片顺着风飘落到地面,落在校领导的头上。   他们的谈话沈芷插不进去,也不想插。   她一个人坐在角落,别人喝酒,各种各样的啤酒果酒葡萄酒,她一个人喝柠檬水,贺北安特意给她点的。贺北安给她单独要了个果盘,就匀出时间和其他人说话。   沈芷发现,这时的贺北安和之前她思维定式里的并不一样,倒不是他骂的脏话更多了些,而是他好像在这些人面前很自在。他不是她想象中的母亲去世父亲坐牢无依无靠的孤寡人,事实上他有很多朋友喜欢他,他从来都不寂寞。   那些人不管年龄大小都管他叫哥,即使叫名字也把姓氏去掉,不像她连名带姓地叫贺北安,一个字都无法省略。   旁边的一个女孩子问沈芷要不要唱。   沈芷说不会,凡是她不想做的,她都说不会,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口舌。她的嗓子还好,却没表演的欲望,一个人坐在那儿听别人唱歌。   耗子声嘶力竭唱他的经典曲目:   “没有爱情的日子哥儿们多,就像男人越是闲着越是人缘好……”   贺北安问沈芷想听什么,沈芷说什么都行。贺北安说你这个人还真不挑。旁人找贺北安聊天,和他讨论英国的一个摇滚乐队。沈芷并不了解他们说的,她偶尔只听爵士流行和民乐。沈芷一个人低头喝柠檬水,贺北安的余光注意到沈芷只剩了个杯底,问她要不要再来一杯。   沈芷说不用了,她想去趟卫生间。   沈芷打开水龙头,捧着冷水洗脸,一捧又一捧水洒在脸上。镜子里印出她的脸,水珠从眼睛滑落到下巴,她的眼睛长久定在镜子上。赶上赵航也和同学来这儿聚会,他在镜子里看见了沈芷的脸,可能是卫生间光线好,他发现沈芷又变漂亮了些,水珠挂在沈芷脸上,赵航看了还以为是眼泪。高考刚结束,就哭,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考砸了。   自从沈芷在高三下学期的每次考试都排在他前面,赵航对沈芷的心理就变得极为复杂。他欣赏学习好的女孩子,但女孩儿超过他是两回事,而且沈芷超他不是偶然,是每次都把他压在下面。高考前的那几次考试,赵航都坐在沈芷后面,沈芷背挺得极直,他能看清楚她短袖里的两根白色吊带,那令他感到耻辱,他想坐在沈芷的前面,然后不经意回头看见沈芷的脸,顺便表扬沈芷每次都能屈居他之后。   赵航看见脸上挂着“泪珠”的沈芷,又回到了他坐前排时的心情。他没直接安慰她,而是问她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做得怎么样,这年高考数学普遍反应偏难,很多人剩下好几道题没有做完,赵航想通过沈芷感受下今年题的难易。   搁平常,沈芷懒得跟赵航说话,但今天才发现,赵航说的正是她擅长的,相比贺北安,她好像和赵航更有共同语言。她看见赵航脸上的神色,很快明了了赵航的想法。她察言观色的能力并不高,可和赵航考场前后桌坐久了,类似的神情她看过不只一次,她知道此时赵航最想从她嘴里得知:她考得并不好。   她先问了赵航考得怎么样,在她得知赵航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和物理最后一道题都没做完后,沈芷告诉赵航,她都做完了,并且她并不觉得今年的题有什么难度。贺北安在的包间太过热闹,沈芷不想回去,于是她抽时间跟赵航分享了一下她的解法,还细化到每个考点和做题步骤。   看到赵航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沈芷获得了些许满足,不是想看她不好吗?她是不太好,可她不高兴,赵航也别想高兴。   沈芷出来的时间太长,贺北安出来找她,正看见沈芷在走廊里和赵航说话,他看见沈芷的嘴在不停地动,他和沈芷混了那么长时间,也没听过她说那么多话。   沈芷再进包间,她脸上的冷漠神色暖化了些。   贺北安问她:“你怎么突然回来就这么高兴?”   “是吗?”沈芷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神色有变化,她注意到面前多了一杯橙汁,应该是贺北安放过来的。   麻秆在这时适时地表达了对贺北安的羡慕:“贺哥,我真想和你一起去深圳,也不知道我这分能不能考上那儿的大学?”   “靠,你他妈还想着上学呢?上学多他妈没劲,要不咱跟老贺一块走得了。”耗子自从爸妈生了二胎,有弟弟帮他承托父母的希冀后,他就从心灵深处获得了空前的解放,认为广阔天地,他想干啥干啥。他虽是体育特招生,但并没有一定要上大学的想法。   “我要不去上,我爸得抽死我!今天进考场的时候,我还想跟贺哥一样罢考表示我对应试教育的不满,可一想到我爸,腿就直哆嗦,仿佛背后有人踹了我一脚……”就这样,被想象中的命运的脚踹到了考场。   沈芷本来低头在喝橙汁,听到贺北安罢考,玻璃杯差点从手心滑到了地面。   包间里的其他人并不对此感到意外,意外的只有沈芷一个人。   “贺北安,你今天没去考试?”沈芷的声音不大,混合在音乐里,很容易被人滑过去,贺北安还是听见了。   “没去。”   “你怎么不跟我说?”   “现在你不知道了吗?条条大路通罗马,又不是只有高考一条路。”他本来想从KTV出来再单独说的,没想到直接被麻秆戳破了。   沈芷的嘴唇蠕动了下,最终又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不高兴了?我本来想告诉你,不是怕影响你考试吗?”   无论贺北安怎么说,沈芷只是闭着嘴不说话。沈芷不擅长吵架,年轻时尤其不擅长,只用沉默表达不满不屑失望以及其他情绪。   其他人没见过贺北安这么低声下气哄人的样子,事实上,他们从来没见过贺北安哄人,他连软也没服过。   包间变得空前冷静,也没人再唱歌了。   贺北安后来不耐烦了,他对沈芷说:“就他妈烦你这种人!”沈芷的嘴唇发颤,她站起身对贺北安说:“既然烦,那以后就别见面了。”   她走出了包间,走得很快,关门的时候却很轻,显示出了她作为好学生的基本素养,与包间里的贺北安有力地划清了界限。   麻秆向贺北安道歉:“贺哥,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这一说话,就不小心出溜出来了……”   “没你的事儿,不惯她那毛病。”说着,贺北安又开了一罐啤酒,啤酒沫冒出来,漫到了桌子上,他仰头灌了大半罐,直咳嗽。   麻秆以为贺北安是对沈芷真不满,接茬道:“贺哥,这样才对,这些天,我看你在沈芷面前那劲儿,都快认不出来你了。”   桉城的男性,无论是男孩儿还是男人,普遍都爱极了面子,即使是在家天天跪键盘的妻管严在外面也要装出在家说一不二的气势来。麻秆的爸爸就是这么一人物,他的母亲在外给足了父亲面子:关上门是母老虎;出了门,就是贤妻良母。   在麻秆眼里,沈芷做得太差了,连基本的面子都不给贺北安。这种行为极大影响了他贺哥的形象。   麻秆又说沈芷实在是太冷漠了,远不如旅服的校花热情,七中的带刺玫瑰也比沈芷要有人气儿。   “你他妈烦不烦!”   麻秆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说错了,贺北安怎么突然就骂她。耗子骂麻秆没眼色,他刚想给贺北安个台阶下,就见他砰地一声关上了包间门。   贺北安从楼梯下去,一步三四个台阶,出门正看见沈芷的背影。   他跑过去拍了拍沈芷的肩膀,沈芷刚抬手没等他抓住又收了回去。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自己打车。”   “这个点儿不安全。”   “你不是嫌我烦吗?以后就别联系了。”   沈校长已经开车找疯了沈芷,高考一结束,他就想和女儿沟通下高考情况,结果沈芷说和贺北安在吃饭,吃完饭就回去,他忍;等到七点,沈芷还没回来,再打,沈芷说和同学在聚会。沈校长给沈芷的班主任老吴打过去,发现班里没组织聚会。他知道沈芷没什么朋友,很怀疑这次聚会的真实性,再给沈芷打电话,她已经关了机。   如果不是在KTV门前发现了沈芷,沈校长就要报警了。他看见自己女儿和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站在门前,很快,他就透过车窗从模糊的面容发现那是贺北安。这些天,他因为研究自己的女儿,顺便把贺北安也给研究了。   他心里粗鲁地骂了声王八蛋,他生女儿可不是给这种小混蛋给祸害的。   沈校长本以为说服女儿跟自己回家会很困难,没想到沈芷主动上了他的车。上车之后,她一次头都没回。沈校长没想好是当严父直接批评还是采取怀柔政策循循善诱,于是他直接开门见山问沈芷这次考得怎么样。   沈芷说还行。   “什么叫还行?”   “比赵航好。”   沈校长面露喜色:“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他了,他说他有两道题没做完。”   沈校长还要再问,沈芷已经带上了耳机。   他看女儿眼圈红了,疑心沈芷说考得好是在骗他。   高考成绩一下来,沈校长发现女儿并没有骗他。沈芷不仅高考比赵航多十多分,还考了曲市第一。他不是一个喜欢应酬的人,那些日子天天去赴别人的宴,有人拍马屁拍到了蹄子上,歌颂沈校长如何善良,对沈芷就像亲女儿一样抚养。喜中有忧,沈校长恨不得宣告天下,沈芷继承了自己的优秀基因,可一宣告,他的校长位子就将彻底和他说再见,于是只好忍着。沈家是当地大族,重修家谱,沈校长想把沈芷和自己写在一起,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名目,每天愁得睡不着觉。   沈芷照旧管他沈校长,沈校长每次都要纠正她,让她叫爸爸。他对沈芷好得过了分,沈芸看不下去连暑假都没回家,和男朋友去外面旅游了。   如果早个七八年,哪怕六七年,在她成绩不那么好的时候,沈芷或许会感动。现在对她越好越反衬出以往的不在意,原来他知道怎么对她好,只是觉得那时的她不配。沈校长的爱,来得太过迅猛,令沈芷避之不及。   高考成绩出来之后,沈芷在沈校长心里的地位直线上升,他不光看不上贺北安,就连他一贯看重的赵航此时也是配不上沈芷的。   沈校长华丽转身,突然就变成了女权主义者,还批判了生孩子随父姓这一传统陋习,他的话就跟法律一样,法不咎既往,所以沈芷还是应该和他一样姓沈,但是未来,沈芷应该冲破这一束缚。他劝沈芷不要沉溺于儿女情长,眼前的男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配不上她。在他为沈芷规划的未来,沈芷应该突破女性身份的桎梏,走向社会做一番事业,而不是跟某些女性一样囿于家庭,为了照顾家庭找一份不疼不痒的事业。   沈校长这话被妻子听见了,一周都没理他。   沈校长说这些的时候,沈芷大都带着耳机,有时她的两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等着各种赞助商给她发钱,拿到钱,她就交给金美花,让她不要再和老周搭伙过日子了,她现在就可以赚钱养她。没有朋友没关系,至少她还有金美花。   沈芷如愿拿到了钱,她的班主任老吴也很高兴,教毕业班这么多年,终于出了一届状元,唯一令他不忿的是,沈芷只最后列名单时感谢了他一次,而隔壁四班的老袁,沈芷却感谢了好多回。   颁完奖,赞助商请校领导和沈芷吃饭,沈芷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饭局一结束,她没顾沈校长,就打车去了塔桥。   一进客厅,她就看到了金美花和老周的结婚照。照片上的金美花笑不像是假的。老周请她吃喜糖,客气中带点儿老年人专属的腼腆。他说本想提前通知她的,是金美花说,都这么老了,拍个照就得了,没必要大张旗鼓。   沈芷给金美花的钱最终成了给老周和金美花的红包,钱很厚,把红包都要撑破了。金美花不要,沈芷说你要不要,我就拿火烧了。金美花骂她,真是有钱烧得你。   沈芷笑,可惜还没有烧糊涂。   沈芷作为曲市高考状元接受采访的新闻,沈校长一遍又一遍地放。美中不足的是,他不能作为沈芷的亲生父亲接受采访,这很令他遗憾。   沈芷的身份是被父母抛弃的孤儿,被沈校长的父母收养,老爷子去世后,沈芷就和沈校长一家一起生活,用沈校长的话说,不是亲女儿胜似亲女儿。 第27章 你好吗   沈芷并没马上离开桉城, 而是和桉城最大的书店老板合作,把她整理好的笔记打印出售。这个小城待她不薄,还真有不少人去买, 挣的钱一部分被沈芷拿来买了车票。   沈校长不放心, 让沈芸陪沈芷一起出行。四中开学早, 他现在要上班,妻子也要上班。沈芸想都没想, 就说没时间。沈芸上大学的头一年寒假回家,还给沈芷带了个小礼物,可随着沈芷成绩越来越好在家里的地位越来越高, 沈芸好不容易生出的那点儿姐妹情又消失了。沈芷不是她的姐妹, 而是她的竞争者, 天生要来抢夺她的注意力和资源。   无奈之下,沈校长只好放沈芷自己出去。因为要挽留和沈芷岌岌可危的父女关系,无论沈芷的行为多让他不满,沈校长一句重话都不肯说,他还给了沈芷一张卡, 沈芷说自己有钱, 沈校长说,“你有是你自己的, 这是我给你的。”   “可我还是喜欢花自己的钱。”虽然未成年子女花父母的钱天经地义, 沈芷却从没有那股理直气壮的劲儿。   沈芷的这趟旅行没有目标, 从北到南, 到了站, 沈芷就先买好去下一站的车票,要是她想要的票没有,就直接换目的地, 出火车站,坐公交车一圈圈地绕,眼睛盯着窗外,她不喜欢桉城,可也没有特别喜欢的地方。去吃城里最出名的食物,总觉得不过如此,在旅店歇过一宿接着去火车站。火车一路往南开,有人在打牌,三四个人一伙儿,不认识的异乡人也开始对坐聊天,沈芷带着耳机看向窗外。   天黑了,窗外的景物都淹没在昏暗里。   电话响,是贺北安打来的,她没接。接连几个电话拒接过后,贺北安发了一条短信过来,说他给她的新款手机正在邮过来的路上,估计这两天就到了,让她注意接电话。他说得极其自然,好像他们之前从没有过龃龉。   “我不要,你让快递退回去吧。”   “你上大学,就别用旧手机了。再说也没多少钱,我几天就挣回来了,没想到这里赚钱这么容易。”   沈芷听到手机型号就知道要大几千,而贺北安刚高中毕业,他干什么几天才能挣回来。   沈校长早就送了沈芷新手机,沈芷说不要,沈校长坚持要给她,她直接转送给了金美花,继续用老手机。沈校长知道后,脸色很不好看,可也没说什么。她之前送给金美花的旧手机,当时从贺北安手里买来的,现在正安静地躺在抽屉里。   车厢里充斥着泡面味,有人捧着泡面杯去接开水,水接得太满,脚没站稳,泡面汁撒到了站票乘客的脚上。粗鲁的骂声灌进沈芷的耳朵里。   贺北安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沈芷这次按了接听键。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沈芷听见贺北安说:“我在电视里看见你了,你说你考这么好,怎么还不笑一个?”   “你不是在深圳吗?”家乡电视台很难在外地收到。   “想要看哪儿都能看。”   沈芷沉默了会儿,才问:“你过得怎么样?”   “凑合。”但贺北安后面说的话很不像只达到了凑合,“你暑假要没事儿的话,过来玩儿,吃喝玩一条龙我都包了。”   贺北安倒不客气,刚来一个多月,就把自己当成了东道主,好像他已在那个城市生活多年。   电话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骂声,那声音很泼辣,比刚才被热泡面汁浇到脚的女士还要狠上三分,男人大概说的是福建一带的发言,和她对骂的女人用的是粤语,随后沈芷听到了一阵关门声。   贺北安向沈芷解释:“街上什么人都有,对了,手机别忘了收。”   “我不在桉城,收不了。”   “那你在哪儿?”   火车通过隧道,信号变得极弱,聊天中断。   穿过隧道,沈芷向窗外看,一切都淹在夜里。贺北安的声音越来越焦急,他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沈芷的安全……   “我在火车上,刚才信号断了。”   贺北安的声音终于平复下来:“你去哪儿?”   “后天我去深圳。”   “没开玩笑吧。”   沈芷撑着下巴坐在座位上,周遭都是泡面的气味。她对着车窗笑了下。   挂掉电话,贺北安刚往嘴里吞了一片阿莫西林,忙了一天,他刚从药店买的。昨夜淋了一场雨,他被浇到了三十八度多。九十年代的黄金时期早就过去,深圳再大,也承受不住这么多人的财富梦。不过他这阵子确实赚到了一些钱,他在电子批发城做背包客,周旋于顾客和商家之间收中介费。来电子城第一天,贺北安就学会了和电子城商铺老板们打交道的话术,第二天就能熟练应用,又加上对电子产品的了解,价压得很低。他天生缺乏奸商的气质,很容易获得别人的信任,成交量不错,可每一笔都是辛苦钱。他在桉城卖二手一直秉承无神论,稍不满意就对上帝吊脸子,挣多就多花,挣少就少花,没钱也能吃泡面或者跟耗子他们蹭饭。   但现在这是他赖以谋生的职业,来到深圳,上帝又恢复了原有的地位。到深圳不久,贺北安就丢掉了以往大手大脚的习气,现在他住在城中村的一个单间里。   有人敲门,是隔壁的琳姐。一开门,就对上一堆女人的内衣裤。贺北安刚来这儿的时候,阳台上还挂的是男人的短裤。等到琳姐搬来,他已经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   隔壁的琳姐既是商品也是老板,夜里在外面上班,白天松散地接些兼职。上周她和一个顾客发生了些争执,她要谈生意,对方非要跟她谈感情,有感情地做那事儿自然不能要钱。争执着,两人就打了起来。贺北安看不得别人打女的,顺手帮了个小忙。   琳姐倚在门口,吊带裙的肩带滑到了肩膀,露出半个胸脯,她半趿着人字拖,每个指甲都红得惊心。琳姐笑意盈盈,问贺北安食唔食,她做多了煲仔饭,要是贺北安还没吃,就去她那里。琳姐食指衔着烟,一口烟雾马上要喷到贺北安脸上,贺北安及时关上了门,说他已经吃过了。   外面传来琳姐夸张的笑声,贺北安从桌底抽出一碗杯面,刚要拿水壶做水,房间顿时黑了,又他妈断电了。   他去抽屉里摸烟,却摸出一枚胸章,那还是他去航展上跟人交换的。他在手里摩挲了几遍,一下抛到了墙角。如果没停电的话,贺北安将看到一个非常完美的抛物线。   墙壁不隔音,隔壁两侧的声音统统传到他的耳朵里。   贺北安翻出一个烟盒,盒里只剩一支烟,他往地面磕了下,烟才滑了出来,他将这最后一支烟叼在嘴里,摸着黑去找打火机,蓝色的火焰在黑夜里显得十分微不足道,而后燃起的那点儿红色火星连房间万分之一的空间都没有。   贺北安将烟摁熄在地面,黑暗浓得化不开。   沈芷到深圳那天,贺北安去车站接沈芷。贺北安刚出房门,就遇到琳姐,琳姐问他扮得这么靓,是不是去勾女仔,琳姐十指尖尖,手指慢慢滑到贺北安的腰带,问他哪里买的。   琳姐的手还没零距离感受贺北安腰带的材质,他已经跑走了,留琳姐在心里骂他,这么一副好身架子,却恁地不解风情。另一个男人从屋里钻出来,对着琳姐笑:“他还小,不懂女人的好处,我……”琳姐骂了句扑街啪地关上了门。   贺北安的感冒还没好,嘴唇干得起了皮,他买了一瓶水,猛地灌了半瓶,再看,就干得不那么明显。   贺北安等在出口,他很快在人群里发现了沈芷,眼睛盯在沈芷身上,沈芷也看见了他。她穿了一件白衬衫和九分裤,一个多月不见,沈芷发尾的卷已经没有了,头发也变黑了,她的脸更加小了。高考成绩出来,好像也没让她更高兴,她身上缺乏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高兴劲儿。   两人开始就那么对望着,是贺北安先笑的,他看着沈芷一直笑。沈芷被感染了,也笑了,她笑得幅度很小,没露出牙齿,很快就低下了头。贺北安挤进往外走的人群,接过沈芷手里的行李箱,虚揽着她的肩膀向外走。沈芷并没带什么行李,现在是夏天,衣服前一晚在旅店洗了,第二天就干了。   “你怎么坐绿皮车来的?多累。”   “沿途可以看得更仔细。你今天不上班吗?”沈芷早告诉贺北安不要来接她,她可以中午去他工作的地方去找他。   “我给自己当老板,上什么班?”   为了让沈芷把市容看得更仔细,贺北安还请出租车司机千万不要太快。   两个人坐在后面,一幢幢高层建筑从沈芷眼前滑过。沈芷问贺北安:“你住哪儿?”   这些楼都和他无关,他住在城中村里。   贺北安的手触到沈芷头上,很轻地摸了一下,又把手伸到沈芷眼前看:“你头上有纸屑。”   出租车最终停在本市的一家五星酒店。贺北安算了下,他这些天攒的钱加一块儿,刨去城中村的房租,能让沈芷在这里的标间住半个多月,前提是他不请沈芷吃饭。如果不考虑钱,他希望沈芷在这儿多呆一段时间,越长越好。   贺北安拉着沈芷的行李箱往酒店走,他和沈芷并排走,走得很轻快。沈芷站在原地,抬头看酒店的顶部,这个地方并不适合现在的她。   她问贺北安:“来这儿干嘛?”   “不满意啊?”贺北安很豪气地表示,“你先住这儿,等我以后发达了,咱们住更好的地方。”   “我不想住这儿,太贵了,没必要。”   “别啊,给个面子,房我都给你定好了,你不住钱也不退给我。” 第28章 破败   贺北安嘴上说他过得凑合还行, 出手却远超他口中的标准。   两人去茶餐厅,贺北安点的菜码几乎要把他们的小桌堆满。   沈芷低头吃蟹黄豆腐粉丝煲,贺北安盯着她看, 沈芷没抬头, 只见贺北安的餐具没动。   她问:“你怎么不吃啊?”   “还不太饿。”   “那你怎么点这么多?”   “不是不知道你想吃什么嘛。”   沈芷的勺子在碗里搅着, 顿了一会儿问贺北安:“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怎么跟你说呢?”贺北安斟酌了一下用词,“你知道经纪人吧, 我干的就是这活儿。”   经纪人,中介的别名。   沈芷并没到此为止,而是追问道:“那你是什么经纪人?”   “有点儿复杂, 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楚。”贺北安对沈芷说, “你要喜欢吃这里菠萝油的话, 回去的时候再带一份。”   沈芷多碰了几筷子的,贺北安就没怎么动,他主要解决沈芷没怎么吃的。   “你……过得还好吧。”沈芷抬头看贺北安,他的眼角略微有些下垂,眼睛依然很有生气, 好像这世界根本没有什么难事, 但他的嘴唇燥得起了皮,嘴角还长了一颗痘。她想起贺老三刚坐牢时, 他也是这个样子。沈芷不了解深圳, 但她知道钞票绝对不会主动送上门, 尤其对于贺北安这样一个毫无凭仗的人。   “还行, 比上学的时候好, 起码自由了。”贺北安忍住了咳嗽的冲动,把咳嗽留在了卫生间,他的感冒还没好利落, 背后一阵一阵发凉,这么热的天还这样他靠了一声,知道退烧药的作用失效了。这感冒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电子城的黄老板说他要的货到了,问他什么时候来取,他说得过两天。   贺北安回来结账发现沈芷已经结完了:“这样没意思啊,你上学,我工作,怎么说也是我请你。”   “我也挣钱了。”   “这相当于你单独为我设宴,我是不是得给你包个大红包?”贺北安想起沈芷拿了奖金,现在的身家要比自己厚实。   “不用。我不缺钱。”   “可以啊你。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贺北安为贿赂沈芷,临走前特意为她点了一杯奶茶。   “喝不下了。”   “尝一口,看喜欢不喜欢。要是爱喝的话,你走的时候咱们再来。”   沈芷吸了一口茶,到了嘴里,有些发涩,她再次问贺北安:“你住哪儿啊?”   贺北安说得很模糊:“离这儿挺远的。”   出了门,一股热风和贺北安的呼吸一起吹过来,贺北安要打车送沈芷回酒店,沈芷说:“坐公交车吧,这样看一个城市看得更清楚。”   他们乘的公交车人不多,沈芷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上,贺北安站在她旁边,她扭头看向窗外,窗户上能看见贺北安的模糊影子,他的脸朝向着她。贺北安来这个城市的第三天,就已经坐公交转了个遍,其熟悉程度已经可以给人指路,他很有当导游的天赋,向沈芷讲解各式建筑。   沈芷不说话。   贺北安问沈芷:“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   “跟我不好意思什么?哪个王八蛋,要不我跟你回去一趟?”   “没人欺负我。”   “那你……是特意来看我?”贺北安问得犹豫。   沈芷并未肯定贺北安的说法,那样相当于撒谎了,她只说:“我没来过这儿,想来看看。”   即使贺北安不在这儿,她应该也是要来这里的,毕竟深圳是个大城市,她逛了那么多地方,没有理由不来这里。   贺北安倒没怎么失望,好像早就预料到一样:“是应该出来看看,明天我带你好好逛一逛。”   “你要忙的话就算了。”   “其实也没那么忙。”   告别时,贺北安向她挥手:“明天见!”   天上有个月牙,贺北安今天穿了一件不知道是什么灰的衬衫,天一黑,就更不知道是什么颜色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见沈芷仍在那站着,挥手道:“回去吧。”沈芷点了点头,贺北安再回头,沈芷还站在那儿,离得距离远,天很黑,贺北安跑到沈芷旁边,“那我送你进去。”   两个人向着酒店走,谁也不说话,等把沈芷送到电梯口,贺北安摁了电梯:“进去吧,早点儿睡,明天我再带你去逛。”   电梯阖上门,贺北安几步走到了门口,这一次他没再回头,而是跑向了公交站,之后他都没再回头。   这是个新生城市,一切景点都是人工的。贺北安并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好玩,海滩也并不比别的地方干净,论自然景观,实在不值得特意坐老远的车跑一趟,但沈芷好不容易来一次,他当然要带她看一看。贺北安从老黄手里借了一个相机,老黄让他千万别弄坏了,否则接下来的这半年贺北安恐怕得卖身给他。   每走几步,贺北安就按下快门,相机里都是沈芷,可里面没一张照片是笑的。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上镜?”   电视台的人这么说过,给沈芷拍照不用特意找角度,怎么拍都不难看。对于一个镜头没有训练的素人很是难得,那记者当面夸她,就算去考电影学院也考得中。   那个夸奖实在太过了,沈芷脸上只有固定表情,多余的情绪都没有,是最不适合做演员的那一种。   贺北安冲沈芷不说话,只是笑,沈芷被他看得低下了头,贺北安拿起相机捕捉那点儿沈芷要藏起来的笑。   一天下来,除了吃就是玩,谁也没有谈未来。   贺北安特意买了海鲜找烧腊馆做,吃完贺北安送沈芷回酒店,照例送到电梯。   沈芷出了电梯,贺北安并没打车,是他们来的方向,沈芷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沈芷想要去哪儿。   “跟着这辆公交车走。”   司机不知道这个乘客是出于什么目的提出这种要求,先是到公交站再跟着公交车走,而不是直接坐公交车。不过只要有钱挣,去哪儿都无所谓。   越往前走,越走越破败,沈芷见一个人撑着公交车车门从车上跳下来,向着前面跑。   “跟着这个人走,离远一点不要被发现。”   “这是要干什么?”   沈芷一个单薄的女孩子,又长着一张不会做坏事的脸,实在和这里的环境不搭。司机只是好奇怕她在这里下车出事。。   “再往里就是。”   “掉头吧。”出了城中村,又是另一番景象,这是个五光十色的新世界,可繁华的一面不属于贺北安。   沈芷按响了贺北安的电话,她的声音很平静:“到家了吗?”   “早到了。”声音很轻快,跑这么久,竟然也没喘。他让沈芷早点儿休息,明天他带她去吃好的。   “好。”   音响里放《海阔天空》。   沈芷捂住脸,司机问她怎么了。他猜想无非是一个乖巧小姑娘爱错了人的故事,一个住在五星酒店的小姑娘爱上了一个住在城中村的小混混。看到真实景象后黯然神伤,到底不是一路人。多的是这种故事,司机早已见怪不怪。   第二天天刚亮,贺北安就来了电话,说他今天有事忙,只好给沈芷报了一个环城旅行团,她只需守在门口,自会有人来接她。   贺北安的感冒并没好,反而更严重了,倒不怎么发烧,只是不住地咳嗽,他带着口罩去黄老板那儿拿货,又去了趟快递公司把客户要的地方邮过去,途径小诊所拿了药。   此时外面温度逼近四十度,贺北安捂着空调被发汗。   “靠,谁啊?”   “我。”   那声音太过熟悉,贺北安一下失去了痛觉,感冒带来的不适全部消失,但被另一种感觉取代恍然自己在做梦。   沈芷的出现是意外中的意外,她本来都要跟导游一起走的,但刚上车她又跳下来。沈芷并不确定贺北安是上班了还是在租的房子里,她只是对他的处境十分好奇。这里的住户太多,当她用普通话问贺北安住哪个房间,很多人表现出了对这个名字的陌生,不过当她描绘贺北安的年龄长相时,很快就有人告诉了她答案。   村里也有新建的房子,这个算是老的,楼梯在外面,沈芷一级一级上了台阶,台阶上散落着几张小卡片,卡片上的画像一个女人赤着傲人的胸脯,原先白瓷一般的皮肤被一个个脚印踩成了黑色。   她走到了贺北安的房间,门牌掉了漆。   琳姐上夜班,每天睡到中午十二点,就打电话让楼下老板送生鱼片粥过来,她刚打完电话,就听见隔壁敲门声。她连衣服都没披,就直接穿着吊带裙用拖鞋撬开了门,另一只鞋在门内,透过门缝看到一个女孩子在敲门,一个真正的女孩子,绝对不会超过十八岁。琳姐趿着拖鞋又将门缝往外踢了踢,见贺北安给女孩儿开了门。   琳姐发现了沈芷,这个女孩子和这里格格不入,原来贺北安中意乖妹,怪不得对她敬而远之,她刚要说话,只听门砰地一声响,贺北安把沈芷拉进了房间。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你要喝鱼片粥吗?很鲜。”沈芷提了提手中的袋子,“我给你放进去。”   琳姐屋里的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是成人影片。   贺北安的房间不大,带卫生间和厨房操作台,原来房子里有一张床,贺北安嫌占地方,让房东把床搬走,直接在地上铺了一块床板,白天不用的时候,就把床板竖起来。   床板旁边有一张折叠桌,桌上的泡面碗被扔到了垃圾桶,一眼就能看到。 第29章 朋友   桌上被电子产品和元件占去了大半, 沈芷把粥放在桌上,对贺北安说:“快点喝,不然就凉了。”   沈芷并没提起贺北安说过的话, 好像他从来没骗过她, 她说今天去喝鱼片粥, 就想着给他带一份,好像她早就知道他在这里。而他在这里也没什么。   空调被来不及叠被贺北安临时塞到了衣柜里, 此刻钻出了一个角,房间处处显示着粗糙,贺北安说的“凑合”用在这里并没任何谦虚之感, 只会让人觉得实在太凑合了。   而房间的主人此刻并没自惭形秽的意思, 在冷静之后, 贺北安反而丢失了谎言被戳穿的难堪,对着沈芷发起了火:“你怎么也不知道害怕?大晚上跟着我来这儿?你要是因为我出了事儿,我他妈还过不过?”   沈芷再聪明,也不会什么都不干就直接猜出他住在这里,除非跟着他来, 不是前天, 就是昨天。城中村的治安不比市区,沈芷一个女孩子, 人生地不熟, 大晚上的一个人来这里, 幸亏没出事儿, 出了事他怎么办。贺北安的嘴唇很干,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具有威慑力。   本来是贺北安撒谎,但经贺北安这么一说反倒成了沈芷的错。   “你这么凶干嘛?我打车来的, 根本就出不了事。”   “出了事就晚了!什么叫意外,经常发生的叫意外吗?”贺北安今天并没管沈芷的情绪,“我今天没办法陪你转,等明天我去酒店找你。你还要去哪个城市看?我和你一块去,转完了你就赶快买票回家吧。”   沈芷还是沉默。   “你爸妈可真是心大,你还没成年,就放你一个人出来逛。”   “跟他们没关系。再说你也没比我大上多少。”   “我和你一样吗?”   沈芷反问:“怎么不一样?”   贺北安看沈芷站在那儿,抿着嘴就那么仰头看着他,他说:“走,现在我带你回酒店。”   “我退房了。”   “退了还可以再开。我跟你一块去。”   “附近不是有很多小旅馆吗?我可以住这儿。”   贺北安本来头就不舒服,此时愈发地痛:“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这儿不适合你!”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儿单独住这里,哪怕有父母陪同他也不至于这么担心。   “我想离你近点儿。”   沈芷这几个字所产生的能量远比她的声音要大,贺北安定在那儿,沈芷踮起脚将手掌贴在贺北安头上,又摸了摸自己的,“你去医院了吗?”   贺北安被沈芷突如其来的触摸弄得有点儿猝不及防,他站在那儿,干燥的嘴唇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小感冒,去什么医院?”   “你怎么知道是小感冒?很多病都是从发烧开始转的。”   “我家祖传五代行医,我能不知道这个嘛。”   沈芷想起贺北安的父亲正是因为非法行医把自己作进了牢房,她没去捅他的痛处,而是说:“那你吃药了吗?”   “吃了,很快就好了。”   “你这儿有姜么?”   “没有。你要它干什么?”   “锅呢,有吗?”沈芷在厨房区上下打量,没等贺北安回答,就确定没有。没有锅,没有冰箱,没有空调。什么都没有。   贺北安想告诉沈芷,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他来能赚到钱,已经算是一个不错的起步,但大话放了出去,此时辩解,就像阿Q似的自我安慰,即使是真话沈芷也不会当真。   沈芷看着贺北安喝下了退烧药,她告诉贺北安:“我还等着你带我转呢,你可得赶快好。”吃这种药嗜睡,等贺北安睡下后,沈芷才去了临街那一排店。   沈芷走得急,买东西也快,省去了讨价还价的功夫,沈芷回来的时候,带回了红糖姜、一只小锅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琳姐此时还没上班,倚在门口嗑瓜子,见沈芷拿着大包小包回来,冲她笑,用蹩脚普通话问沈芷她爸妈知道她来这儿吗。琳姐本来想说来这儿贴男人,琳姐终究广临宾客,各地的粗俗用语谈不上精通,也算得上熟练,可对着沈芷,她实在说不出更难听的话。   沈芷不理她,留琳姐一个人在那儿笑。   沈芷找了块毛巾,在水里浸湿拧干,裹上冰块放在贺北安额头上。贺北安难受地皱皱眉,向右翻身,沈芷扶住他头上的毛巾,以防掉下去。贺北安醒来的时候,沈芷正摸着他的头。   她开了火煮姜汤。沈芷在灶前劳作,她不像在煮姜汤,而是像做实验,十分精准。尽管贺北安不止一次说不用,沈芷本是来玩的,他没有尽到东道主的责任,反而要沈芷来照顾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沈芷此时在思考红糖和姜片的配比,她最终确定了比例。   贺北安躺在床板上,裹着毛巾的冰块敷在他的额头,沈芷拿着勺子一勺勺撬进他的嘴。贺北安的嘴唇原本很干,但现在被姜汤润红了,他不拿这病当病,没成想沈芷却那么重视。沈芷特意给他做的姜汤,他是一定要喝的,只是他不想以这种姿态喝,哪怕一手捂着毛巾贴在额头上,另一只手喝姜汤,也比现在好,他又不是捧心的西施,一个感冒,哪里用得着这样,要是让人知道了,得被笑死。他当时骨折也没这样,差点儿带着绑石膏的腿去打篮球。但现在,因为沈芷坚持,他也只能勉力为之了。   沈芷问他:“怎么样?”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那下次还按这个比例做。”   等姜汤碗干了,沈芷去洗碗。   “放那儿,我洗。”   沈芷笑着说:“不就一个碗吗?何必算得那么清楚。”   沈芷洗碗的动作很娴熟,贺北安问她:“你在家经常洗碗?”   “也没有。”   她只是在刚回桉城的时候,天天洗碗,那时家里没洗碗机,也没雇钟点工。她回家就自动承担了刷碗的任务,虽然那是她的父母,可沈芷并不觉得她花他们的钱是理所应当的,交情没到那份儿上。她刚回桉城成绩一般,比沈芸还要差不少,至少沈芸可以轻松地考上四中,而她却很悬。沈校长并未在她身上看到光宗耀祖的可能,于是希望她能够学些贤妻良母的美德。   沈芷把贺北安安顿在床上,她要出去买些东西。她回来抱了一堆东西。沈芷高中三年差不多都在学习,她在音像店买了一堆碟片回来放。沈芷在贺北安的旁边吃她外带回的芒果刨冰,房间里没开电扇,太热了,她的衬衫贴在背上,白色吊带清晰可见。   沈芷告诉贺北安,她并不是有意吃独食,不过他好了才能吃。   贺北安从没见过沈芷这样孩子气的一面,一场电影就可以让她高兴好久。第二部 是《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遇到男女激情处,沈芷径直走向灶台泡绿豆,她准备晚上给贺北安做绿豆粥喝。   她没看到画面,却听到声音,她用超乎往常的音量对贺北安说:“我买了绿豆,晚上熬绿豆汤,给你去去湿气。”   “别忙了。”   “闲着也是闲着。”他俩都有点儿不自在,沈芷一贯沉默,为了减轻尴尬,她多说了几句话。   那种场面并不长,结束了好一会儿,贺北安又叫沈芷重新来看。沈芷回到贺北安旁边,又抱着膝盖看。   两个人看一部影片,得出的结论完全不同,沈芷说:“友情比男女间的爱情更可靠,可她最后才懂。”沈芷并不能从电影得到经历之外的东西,她从不觉得爱情比友情靠谱,冯甯一直站在赵航这边,还是被分手了。她从不认为自己比赵航老周差,可她的奶奶、她自以为的朋友,都为了男女之情疏远了她。   “那我们呢?”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她刻意忽略了“唯一”这个词,贺北安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并不是贺北安唯一的朋友。不过这都无所谓了,人缘好并不是他的错。   他本来又想说不如亲上加亲,他俩在一块得了,也省得未来她丈夫吃醋了,可这话又咽了回去,话到嘴边变成了:“可你总要谈恋爱结婚,到时有了孩子,你又有多长时间能留给我这个朋友。”   “谁说我一定要结婚,或许我一辈子都不会结婚。”沈芷并不想提起她那个虚假的家庭成分,她既不想说自己是孤儿,也不想说自己爸妈怕她影响职业生涯始终对外称她是亲戚,而与另一个人结婚要不止一次地谈论这个问题。   “朋友比丈夫还重要?”   贺北安的问题需要定性讨论,譬如普通朋友和丈夫孰轻孰重,好朋友和丈夫孰轻孰重,最好朋友和丈夫孰轻孰重,但沈芷只有一个朋友,并没有资格做这种分析,她说:“当然。你等着看吧。”   沈芷离法定结婚年龄还远得很,她说不想结婚,朋友比丈夫重要,十八岁的贺北安把它当成一个玩笑听。就算沈芷不结婚,他也要结婚的,他在有家庭的情况下,总不能事事都以沈芷为先。但他并没拿这个问题困扰沈芷,她给他做了姜汤,晚上还要给他做绿豆汤,他不能扫她的兴,毕竟他是她最好的朋友。   沈芷又买了芒果刨冰,她要了两个勺子,第一勺特意给了贺北安,她告诉贺北安,等他好了就可以吃更多了。   沈芷晚上给贺北安做绿豆汤,量绿豆时她特意用了量杯,和水精准配比,认真得让人发笑。   晚饭时天下起了雨,很大,敲得窗户噼里啪啦地响,沈芷对着窗外的雨发愁,雨再这样下下去,她就没办法去已经预定好的小旅馆了。 第30章 敦敦伟大友谊   沈芷包里的《黄金时代》还是新的, 那是贺北安送给她的,书上的“伟大友谊”被画了圈,不过贺北安从没要求和她“敦敦伟大友谊”。   那时她确实想和贺北安做一辈子的朋友, 她不太看得起男女之间因荷尔蒙产生的感情, 觉得那不过短暂如云烟, 总有一天会消逝。可时移世易,她几乎要把这件事忘了。   柚子还没睡觉, 抱着玩具熊找沈芷聊天。柚子去上学,因为相貌被人取笑了,很不快乐。   “谁要笑你, 你就打他, 让他形成条件反射, 以后再也不敢取笑你。”   “要是打不过呢?”   “要是个子比你大,你就咬他。”沈芷拿起柚子的手指,“要么抓他。如果老师批评你,你就来找我。”   小时候,别人笑她没爸妈, 她也不辩驳, 直接上手打,青春期之前, 男女之间体力差距并不大, 她是被挑衅的那个, 攻击力还要大上两分, 小男孩儿被她抓破了脸去告老师, 老师问为什么打人,她也不说话,沉默往往会被默认为理亏, 老师让她叫家长,金美花护短,把沈芷领回家,教她抓人不要抓脸,最好抓看不见的地方。   柚子点点头,抱着玩具熊走了。她打开窗户透气,客房里有一个小冰箱,取出一罐啤酒,砰地一声打开,泡沫漫出来,流到她的手上,被贺北安摁红的地方又恢复了原样。她蜷在飘窗上,仰头灌了一口啤酒,外面的风灌进来,她打开播放器,听车里飘过的歌。   符合她理想的人她不爱,她爱的人不符合她的理想。   第二天天还没亮,贺北安就给沈芷打了电话,让她先不要吃早饭。   沈芷没想到桉城还有做鱼片粥这样地道的餐厅,这家餐厅往常九点才营业,沈芷八点到,服务员早就等在了门口。她刚点餐没一会儿,粥就端了上来,好像早就为她准备好了。   沈芷上次喝鱼片粥还是在十年前,坐她对面的也是贺北安。贺北安问她是不是当年的味道,她说不知道,她当初喝的时候就没留意。   “你以前最爱喝这个。你喜欢吃什么东西,好像就一直吃那一样。”   并不是因为沈芷多爱吃那个,她只是怕麻烦,她讨厌试错。这话说出来太煞风景,所以沈芷选择低头吃粥。   去塔桥的路上,贺北安先提起了金美花:“奶奶年纪大了,住在老家看病不方便,之前的楼盘还剩下两套精装房,离医院近,要不就让她过来住。你就近也好照顾。”   沈芷觉得贺北安的建议倒很不错,金美花是不可能同她走的。她前两年买了房,门口就是公园,很多老人在那儿锻炼,不远处是医院,这家医院汇集了全国各地的人,常年没有一个空余床位,那么好一个位置,买房子的时候她觉得这下金美花该跟她来了。结果她说她愿意和老周在一起。   车子驶到乡下,周围两边都是农田,一种不知道怎么描述的绿,蓝天白云,像刻印在质量拙劣的相纸上,美得不真切,车窗成了相框,周遭一切都镶嵌在这相框里。偶尔有行人路过,静悄悄的。   到了塔桥,导航不再发挥作用,金美花的家并不在街上,要到那儿,得穿过好几条小道,沈芷刚想要告诉贺北安怎么走,贺北安就说:“不用说,我知道。”   金美花住在胡同最里边,胡同很窄,车停在胡同外面。停了车,两人下车步行,胡同最外面的那户人家姓李,老李如今赋闲在家,他正同人下象棋,抬眼见到贺北安,笑着同他问好:“又来看老太太了?她可真是好福气。”这笑容太过厚重,几乎把他的腰给压弯了。老李不顾下到一半的棋局,起身对贺北安说:“要不要来家里喝杯茶?”   沈芷没等贺北安回答,就直接往里走。她这样不留情面,看在外人眼里很像那种一朝得势便得意忘形的小人。等把贺北安恭恭敬敬地送走,老李同棋友说:“沈家那丫头还是当年那脾气,一点儿没变,也不知道看上她哪了。”   棋友开解他:“脾气大的人本事也大。她又不是对你一个人那样。”   “再大还打得过贺总,人家见到我照样客客气气跟我问好。就是家教不行,我们家闺女可没这臭毛病。”   沈芷还记得老李。   胡同不远处是一片坟地,坟上长了大桑树,到有桑葚的季节,沈芷经常坐在大桑树上摘桑葚吃,天很蓝,云很白,太阳很大,桑葚把她的两只手给染紫了,她的手去摘桑葚,两条腿在树架上晃,日子一天天都被晃走了。金美花让她不要在人家的坟头上晃,当心死人来找她,沈芷说那就来找吧,她不怕死人,因为人活着总是要死的,这事儿被老李媳妇儿看见了。桑树底下的逝者是他家的老太爷,老李一下子找到了他最近倒霉的根源,最近他还纳闷他家为什么接连几次出事,不是他自己崴了脚,就是儿子被狗咬了。   沈芷一个父母不要的孤女整天坐在他死去的老子头上,他家的运道还能好,他让金美花赔他的治疗费和误工费,他家的狗因为咬人被他给宰了,金美花还要再赔他一条狗。金美花叉着腰把人给骂走了,从此老李接二连三地找她家的茬儿,不是在他家门口洒狗血,就是把垃圾扔在他家门口,事情最终以金美花拿着菜刀到老李家告终。老李的忘性倒是大。   老周养的泰迪看见贺北安很热情地冲他咬尾巴,趴到他鞋上蹭他的腿,久久不放爪,好几年过去了,它的发情期仍没结束,这只泰迪的名字很好记又霸气,叫藏獒。   老周一贯地笑眯眯,即使沈芷对他一直保持戒备,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好脾气。老周沏了茶,捧出时令鲜果和干果炒货招待他们。   沈芷给老周买了套紫砂壶,老周笑着说破费了,又说“真好,我早就想买一套,一直不舍得买。”这方面,老周要比金美花要好得多,每次沈芷给金美花买东西,她都要说她有,不用给她买,连她偶尔要给老周买东西,感谢他对金美花的照顾,金美花也要拦着,他一个老头子,要什么好。   金美花倒不怎么见老,她依然自己做衣服,从夏天的裙子到冬天的大衣,只是沈芷现在经常给她买衣服,她做衣服的频率才减少了。她今天裙子就是沈芷给她买的,每买一件,她都要炫耀,把沈芷对她的好播撒得人尽皆知。金美花拒绝沈芷的理由还有一条就是外边的人她都不认识,不方便她炫耀。   总之,她留在桉城有一万个理由,而跟她走,却没一个理由。   金美花并没想到贺北安会和沈芷一起来。贺北安同她招呼,她僵硬地点点头,好像是第一次和他相见。   贺北安每年都要来几次,金美花开始以为他是想要沈芷的住址电话,贺北安不提,她也不说。金美花还是落伍于时代了,她不知道这个时代只要想找一个人总能找得到,并不一定要去老家蹲守。贺北安如果真去找沈芷,总能找得到她的住址,可他从没找过。他想,只要生意做得大些,更大些,如果广告出现在她生活的城市里,她到时自然会看到他。金美花不止一次让贺北安下次不要来了,可下次他还来,礼物算得上费心倒不贵重,不让她感到负担,他既没问沈芷的电话,也没问沈芷的住址,他只是来看看,连口茶都不喝,让她连逐客的理由都没有。   沈芷去厨房帮忙,金美花现在跟老周学了几手,已经不只局限于做大酱汤饺子汤各式泡菜。   沈芷在一旁打下手,金美花说:“你在这里呆的时间够长了,体验够了,也该回去了。”   “您就这么急着赶我走?”   “这里不适合你,好不容易出去了,就别回来了。你当时多想出去啊。”   曾经沈芷受够了这个小城的人,每天计算着日子离开。   “您要是跟我走,我现在就走。”   金美花叹了口气:“又说傻话,我是要老死在这里的。”她突然提起了贺北安,“他怎么和你一起来了?”   “贺北安是不是每年都来看您?”   金美花正在拌料的手抖了一下,不作声。她告诉沈芷,她刚找到了一款花生油,和她小时候家里榨的油一个味道。   “既然他经常来看您,您看见他怎么跟不认识一样?”   “他跟你说的?”   沈芷终于确定贺北安每年都来,而且一年不止一次。   “您为什么这么多年一次都没跟我说过?”沈芷的声音不受控地比往常高了几个分贝,金美花这些年已很少见沈芷这样激动。   金美花擦擦手,下意识要在沈芷肩上拍一拍,沈芷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矮矮的小女孩儿了,她现在比金美花还要高半个头。   金美花收回了手,很平静地说:“他是个好孩子,可跟你不合适。”   “不合适”三个字又让沈芷回到了冷静,其实金美花告诉她好像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以前她和贺北安还有可能走到一起,现在则是完全不一样。   “这个您就不用提醒我了,我自己知道。您要是早告诉我,他早就不来了。”   贺北安关于未来的构想是很桉城男人的,沈芷既不可能每天等他一起吃晚饭,也不可能为他生一大窝孩子,让他过上传统桉城男人都有的幸福生活。   他有钱又有责任心,还是个男的,找到这么一个人应该并不算困难。 第31章 别人   “上次那个男孩子呢, 我觉得他应该挺喜欢你的。你和他是同事,也有共同语言。”金美花上次去沈芷家暂住,其间去餐厅吃饭, 遇到了沈芷的同事陈诺, 那时还不是陈副总。   “人家早就有女朋友。”而且他根本不喜欢她, 只是因为被她抓到了小辫子,才不得已对她友善。沈芷知而不发, 反而让陈副总越来越没底,他不知道沈芷的底牌,只好在沈芷离职后也隔三差五地发来遥远却诚挚的问候。   “老疙瘩, 有个毛病你得改改, 你有十分喜欢, 表现出来只有三分,人家再对你有感情,日子久了也冷了。”   饭间,金美花对贺北安很热情,像对待第一次来家里的客人。   金美花饭间特意为贺北安卜了一卦:“你的艳福不浅, 将来的媳妇儿肯定比你小不少。”   沈芷不知道金美花现在竟然有了算卦的爱好。   贺北安看着金美花笑:“您刚学算得不太准, 用不用我给你介绍个师父。”   沈芷和贺北安出胡同的时候,发现老李正站在门口候着他们。大门开着, 一见到贺北安经过, 马上捧上一张笑脸, 献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家乡特产和他刚宰杀不久的黑猪肉。   “没什么好的, 就是家里自己做的, 干净,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您自己留着吧,带不了。”   “要不您给我送去。”老李站那儿搓手, 等贺北安要离开才开始吞吞吐吐地说他来这儿的目的,他的儿子待业在家,问贺北安公司有没有空余的职位。   沈芷这时很不适宜地问贺北安:“你们公司还缺不缺保安?”   贺北安很快接收到沈芷的信息:“这个我倒不太了解,回去我帮您问一问。”依然是那副客气样子。   老李一下子僵在那儿,十多秒后又挤出一个笑,笑得如此猝不及防,很像微信视频聊天缺失的信号突然恢复。   “他以前得罪过你?”   “很久以前的事了。”   贺北安问沈芷要不要去医院旁边的房子看看。   这次沈芷没拒绝,得罪了老邻居,万一老李给下绊子,金美花和老周两个老年人都不是对手。   “你先看看,满意的话就先把他们接过来住,等有空我让人把手续给你办了。”   沈芷听到这话不由得笑了:“经济实力不对等的人确实可以做朋友,但你这样,我跟你相处起来很有压力。你送别人礼物的时候也要考虑下别人还不还得起?”   “你对我来说,从来不是别人。”   “可你现在对我来说,是。”   在来塔桥之前,沈芷本来打算和贺北安把朋友做下去,对于她来说,能算得上朋友的人实在太少,这个朋友不是介绍时说“这是我朋友”。可现在,她既然和他不可能,就没必要打着朋友的幌子接受贺北安的好处。   “我是别人?”贺北安突然停车,手圈在方向盘上,又反刍了一遍。   沈芷很体谅地建议:“要不你把我放这儿吧,我自己打车回去。”   “先去看看房子吧。”   一路上,贺北安的车开得很快,窗外的景物看得都不真切。   两套房楼上楼下,一梯一户。   “你不必跟我客气,你多年给我的投资,现在是到了收取回报的时候了。”   “你不是早把钱还给我了,利息比高利贷还高,咱俩早就两清了,谈不上投资。”   贺北安听到“两清”那两个字眉头皱了皱:“当初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   “你现在的成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沈芷笑道,“你当时要是听我的,肯定没有今天这样成功,不光你,就连我也应该庆幸你没听我的,没有人有权利指导另一个人的人生……”   “离马宇远一点儿,你已经上岸了,没必要再淌那滩浑水。所谓的哥儿们义气对你毫无好处。”   “你不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吗?怎么又开始管起我来了?”   “你可以选择不听。”   “沈芷,我喜欢你,当你发尾烫着一堆小卷,整天不正眼看人的时候我就喜欢你。”贺北安摸出一颗烟点燃,“我说就烦你这种人的时候,是烦不管你怎么样,我他妈都喜欢你。我不光拿你没办法,我拿我自己也没办法。”   阳光很好,透过落地窗送到室内。沈芷的眼睫毛闪动了几下。   贺北安说得很平静,他吐出的烟雾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沈芷背过脸,面向窗外,一对男女牵着手往前走。   她的嘴唇蠕动几下,最后终于挤出点笑:“我早已经不长那样了。说真的,我现在比以前好过得多。我一点儿不想回到过去。”她还是喜欢现在的自己,不再依赖任何人,想做什么全凭自己心意。   贺北安从后面环住沈芷,去找她的嘴。分开的这些年,这种情境日复一日地出现在他梦里,以至于当真实发生的时候,好像已经发生了无数次。他把嘴里的烟味传递到了沈芷的嘴里,刚开始她还反抗,后来就随他去了。沈芷的眼睛盯着墙,这套房子是灰蓝色的墙面,她以前喜欢这个颜色。   能浇熄热情的不是抵抗,而是冷淡。   他越来越热,手指去摩挲沈芷的背,一点点想上去摸扣子,必须得一遍遍的触碰,否则一点儿实感都没有。   多少年了,他终于又站在了她身边,这个人是实实在在的,不是什么影子,一醒来就见不到了。   沈芷一点儿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她的头被迫搭在贺北安的肩上,整个人是热的,说出来的话一点儿温度却没有:“你随身戴套了吗?我不想吃药,不过我想,你应该随身带着。”   她的话太寒,却没让贺北安的手冻住,他箍她箍得越来越紧。   她感到了他的愤怒:“沈芷,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你不是嫌我小气吗?我好不容易大方一次,你怎么又不习惯了?如果你有生理需要又不愿意自己解决的话,我可以帮你。毕竟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她不会再像当年一样背过身去装看不见。   沈芷又问:“你应该戴套了吧?”   贺北安堵住了她的嘴,没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你也亲亲我。”贺北安用眼睛鼻子嘴巴去碰沈芷的嘴唇,好像她在亲他一样。那种感觉太过陌生,以至于他几乎都忘记了。沈芷谈恋爱之后,他偶尔也会想沈芷会不会还像以前那样小气,得出的结论是当然不会,她只在这方面对他小气,后来大方也大方得不情愿。而周彦是她名正言顺的男朋友。至于沈芷对他的男朋友如何大方,贺北安从没有细想。   沈芷对他的亲吻明显有点儿不耐烦:“能快点儿吗?我六点约了人吃饭。我不想迟到。”   贺北安的嘴附在沈芷耳边,笑道:“你之前的男人都很快吗?”   “莫非你爸还是把他的手艺传给了你?”   他俩太熟悉了,熟悉到多年不见,依然能用短短的一句话插入到对方心脏。她比谁都知道怎么让他更痛些。贺北安握住沈芷腰的手又加了三分力。   沈芷的眼睛看着窗外,乌云压下来,天很闷,马上就要下雨。   沈芷皱眉忍痛:“请你放轻一点。你当初说,没有你爸就没有我,这句话很对,我现在很珍惜我这条来之不易的生命。代我感谢你爸他老人家,我很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即使她的爸妈都不喜欢她,即使姐姐嫌弃她,活着也是好的,嫌弃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让现在的她收获了自由,除了自己,不必对任何人负责。她等着贺北安拿话攻击她,这些年她已百毒不侵,无论说什么,她都能一笑置之。   贺北安终于放开了沈芷的手,低头一颗颗把她衬衫上的扣子扣好,他的手一向伶俐,不知怎么就扣错了,又开始重来。等扣子终于系好,他没骂她,而是对沈芷说:“要不要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能走。”她没看贺北安的脸,她知道他对她已经彻底绝了望。这很好,她讨厌藕断丝连。   沈芷走得很快,直到门关上,她也没回头。一出门,沈芷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他的劲儿可真大啊。   她的腰伤是三年前外伤的后遗症,那一次她不慎从舞台上掉了下来,没养好就开始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天天如此,结果落下了病根子。其实这病也没什么,只要腰部不用力,基本不影响生活。怀孕会加重压力,沈芷并没想过生孩子,所以这根本不会对她造成影响。她的大方是假大方,她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跟贺北安发生关系,他那股蛮劲儿,把她搞到医院也不稀奇,因为这个叫救护车,倒是可以为人提供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她没这么无私。   到了旅店,柚子就跳着跑过来让沈芷帮她做功课,沈芷摸摸她的头:“明天好不好?我今天不太舒服。”   “怎么啦?”   “没什么,睡一觉就好了。”   桉城果然和她水土不合,一到桉城,疼痛又找上了门。未免更严重,她吞下了带来的药物,平躺在床上接电话。   尤然的未婚妻孟欣给沈芷打来电话,问沈芷查贺北安查得怎么样。   “跟贺北安的关系不大,他现在早就不做土石方了。”   孟欣冷笑:“关系不大?这就是你这么多天查出来的结果吗?”   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孟欣都是煎熬。如果不出车祸,她现在已经备孕了。她和尤然都喜欢小孩子,准备一结婚就生。尤然出车祸的前几天,她一直在加班,往往尤然没说几句话她就睡了,即使是醒着,听得也断断续续的,尤然确实跟她提过不止一遍土石方和贺北安,提到贺北安的次数比土石方还要多些,如果贺北安只是调查的边缘人物,那尤然绝对不会多次提到,所以孟欣坚信这事和贺北安脱不开关系。   “你和贺北安曾经是同学吧?” 第32章 雨   “没关系?那你当时为何要拦着我曝光贺北安?我当初要不是因为听了你的, 事情早有进展了。我当初还相信了你的话,你说这是你的新闻理想,偏偏你这时候就有了新闻理想。”   孟欣直接表达了她对沈芷的不信任, 尤然确实是沈芷的朋友, 但关系并没好到那个地步。   沈芷也不以为忤:“没有任何证据就指正一个人, 这对他不公平,对你的职业生涯也没好处。最重要的是, 这样可能让真正的凶手逃脱制裁。”   “现在我要怎么相信你?”   沈芷不喜欢这句话,年轻的时候沈芷会说相不相信是你的自由,但现在她说:“当时贺北安本来有机会当飞行员的, 他爸爸一坐牢他的人生马上换了方向, 你知道是谁举报的吗?我亲戚, 你知道谁让他举报的吗?我爸。而且我跟贺北安说,他爸爸做的事被举报也很正常。你觉得以我俩的关系我可能袒护他吗?”   沈芷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好像在说今天的晚饭还可以。某些事情,她是听别人说的;而另一些,是她自己发现的。为了将自己身高控制在空军招飞的范围内, 贺北安后来连篮球都不怎么大了。他每月的零花钱三分之一花在飞行杂志上, 认得每一个机型。直到高考结束,他的身高都在招飞范围之内。而他的文化课成绩并没他表现得那么糟, 他是能看英文飞行杂志的, 词汇量就决定了他的英文不可能考虑那点儿分数, 而他之所以每次考试都维持那个分数, 是因为他讨厌三班的氛围。空军招飞的体检很苛刻, 一旦留疤就有可能过不了,在贺老三入狱前,贺北安很是爱好了和平一段时间, 一是怕被开除提前和招飞说再见,二是怕打架留下痕迹。她每次看见贺北安手上的疤都十分惊心。   “对不起,我最近脑子特别乱……”   孟欣相信了沈芷的话,某一瞬,她竟觉得贺北安有些可怜。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已,别人再苦生活仍在继续,而且那都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而她的爱人,还不知道哪天能够醒来。   “我能理解。我现在已经有了目标人选,等我确定了再跟你说。”   “到底是谁?”   “我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沈芷把话题转向了下周的专家会诊,他已经联系了医生。   这次是周彦父亲帮的忙。他是脑外科方面的权威。她很喜欢周彦的家庭氛围,比她理想的还要好一些。她因为自己在那样一个家庭长大,对好的家庭总是欠缺一些想象力,真见了,不得不感叹自己的想象之匮乏。周彦的母亲是考古工作者,却热爱流行乐,遇到抢手的演唱会票,沈芷也会找人要票转赠给她。她和周彦分了手,和他的父母却一直保持着友好关系。   沈校长又来了电话,挂了几次,仍打过来。沈校长问沈芷:“十年前,你去旅游是和贺北安在一起?”   在沈芷大学毕业前,沈校长很是尽心尽力地为她当了四年父亲。开学去学校报道,沈校长开了一路车送她去,连报道那天铺被子床单的事情都是沈校长抢着代劳,体贴地为她的室友准备了礼物。那里离家乡很远,有人管他叫沈叔叔他痛快地答应,痛快地承认他是沈芷的爸爸。   他为沈芷准备了一堆送礼佳品,都是一些茶叶,用于送给沈芷的辅导员和各种导师,那些茶叶不是在柜子里发了霉,就是被沈芷专送给了同学。   如果不是贺老三主动请他喝茶,沈校长并不知道十年前的档子事,他还以为自己女儿高考完就和贺北安断绝了关系。贺老三对他说,俩孩子是有感情的,要不你女儿怎么高考一结束就去找他家儿子,还在深圳逗留了那么些天,当家长的不应该把私人恩怨转移到孩子上,况且那不是恩怨,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儿子发达后,贺老三并没像其他人那样安安心心地做个老太爷,当时旧房拆迁,贺北安特意保留了他们家的老宅,老宅上又新起了房子,他每天在新房子里侍弄花花草草,还养了一个八哥,八哥脏了口,动不动就说别他妈给我装蒜,八哥因为过于不文明,变得很不值钱,贺老三同情它,收它回来。   贺老三有时会想,如果他当时给沈学孔的B超结果是正确的,他的儿子会不会现在已经成家立业。   沈芷出生前,贺老三就知道她是女孩儿。瞧那夫妻的样子,如果是女孩儿,肯定是要打掉的。那时他的妻子有病,怀疑是他损阴德的事情做多了遭的报应。他为了弥补,跟那对夫妻把女孩儿说成了男孩儿,活着可能受苦,可总比不存在强,当时的贺老三就是这么想的。   从牢里出来后,贺老三不仅没能成为儿子助力,反而成了累赘,从那时起,贺北安就不让他工作,每天给家里交伙食费,他一个月根本回来吃不了几次饭,都是在外边。他因为连累了儿子,在儿子面前也低了一等,每次贺北安一做出不想交流的态度来,他马上禁了声。儿子还是拿他当老子的,只是他自己先没了底气。   这几年,贺北安还劝他再找一个,“您都这样了,就别挑了,好好找一人过日子得了。”他回绝得也很理直气壮,“哪有儿子不结婚,老子又二婚,传出去,别人不知道怎么骂我?”   于是,贺家父子依然是两条光棍。他俩不住一块,贺北安偶尔会来看看他。他有时也会去贺北安的住处帮他收拾一下。   贺老三开始以为是贺北安忙于事业,无心家庭,等他在儿子的抽屉里发现了十年前的照片时,一切都有了答案。那些照片,都是沈家那丫头。   沈校长本来不想赴这人的约,但是贺老三提起了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我当年就知道女儿旺你,所以跟你说了个谎。你以前怪我,我也很理解,可我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人,迟早有一天会感激我。你看看跟你同期超生的人丢掉了公职,你不但毫无影响,现在做到了一校之长,女儿也争气,哪个生儿子的有你的福气。现在你把女儿认回来也没关系,女儿这么出息,就算免职也没关系,反正你也做到这个职位了。”   背景音是别他妈装蒜,很洪亮的一个声音,和贺老三一唱一和。   沈芷不知道沈校长在怎么提起了旧事,她也不好奇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只问:“您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就挂了。”   这被沈校长当成是默认,一下子丢掉了所有读书人的风度,开始痛骂贺北安,沈芷挂断电话,又打过来,沈芷只好把他拉进了黑名单。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她都必须尽快查出结果,离开桉城。她家门口的医院以运动康复见长,例行的康复训练课保证了她的健康,她虽然身体带病,却从没住过院,偶尔疼痛打针吃药便能解决。回桉城的这些天,她一直很注意,毕竟小地方的医院康复科跟没有差不多。腰病是个富贵病,经济舱座位不能调到180度,久坐对她是个折磨 ,好在前公司给她报销商务舱,如今辞职,一切只好自费,康复科的专家一小时要几千块,桉城2000块的工资根本无法负担她的生活费,   外面的雨滴滴答答下着,一点儿都不尽兴,沈芷戴上耳塞,将自己和这场雨隔开。   那个雨夜,沈芷留在了贺北安的住处,他的住处只有一块床板,贺北安提议把木板留给沈芷,他自己睡地面。沈芷说:“地面那么潮,还是一起睡板儿吧”最后在沈芷的建议下,两个人睡到了一张床板,沈芷在最里面,贺北安在外面,两人规规矩矩地平躺着。一米五的床板,两人离着得有六十厘米。隔壁的琳姐因为大雨不能上班,临时服务的客人也滞留在她那儿,她只好再次在房内开展业务,琳姐很是敬业,晚上十二点还在努力工作,业务能力也并没有因此减退,声音条件更是出色,一般人这么喊早就喊哑了,可琳姐依然很有活力。   外面的雨声混合着琳姐努力工作的声响传到沈芷的耳朵里,此外还有贺北安粗重的呼吸声。雨声和隔壁的声音越来越远,贺北安的呼吸声却越来越近。   沈芷学过生物,还粗读过沈校长送给她的生理常识读本,她知道贺北安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多了她的一双眼睛耳朵,他将很快自己解决这个生理问题,但现在他俩离着这么近,贺北安肯定不好意思。自从德育处的周主任日日强调男生是被生理欲望支配的生物所以早恋要重处理女生时,沈芷就觉得那些男的可能是进化不彻底,竟然仍被动物本能支配。落到贺北安身上,沈芷倒不觉得他低级,只觉得隔壁的声音过了份。   沈芷本来是平躺,慢慢侧身,她将自己所占的空间压缩到最窄,整个人用空调被包起来。眼睛对着墙,这样贺北安干什么,她就不知道了。为了让贺北安知道她已转过身,她还特意弄出了些声响。那个姿势,好像是故意要去听墙根,实际上她只能听到贺北安的呼吸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她缺乏一心二用的本事,就连雨声都听不太清楚。   沈芷摸出了自己的手机,她问贺北安想听什么,贺北安说什么都行。沈芷说你不是喜欢听摇滚嘛,那就听枪炮玫瑰吧。沈芷把声音开到最大,可琳姐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第33章 团圆   沈芷打开手机手电筒, 借着灯光她包着空调被坐起来,准备把耳机扣到贺北安的耳朵上,手一不小心, 摸到了他的正在跳动的喉结, 她马上缩回了手, 去找他的耳朵。耳朵很烫,耳后的皮肤也烫, 沈芷又在贺北安的额头上摸了摸,问他是不是烧还没退。   “退了。”   沈芷不放心,起身要去拿体温计。   “我不烧, 你赶快睡吧。”   “还是试一试比较好。”   “沈芷, 你烦不烦!不是叫你睡吗?”   “你凶什么啊?”   “对不起。”   “没关系。”   “我自己去试吧, 你不用管了。”   贺北安把音乐换成了《摇篮曲》,把还有他余温的耳机插到了沈芷的耳朵里。他的手很大,给沈芷戴耳机的时候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脸,她的脸虽然小却有肉,贺北安在她脸上掐了掐, 又从床上跳了起来。   沈芷摘掉一只耳机, 他又听到了卫生间的水流声,远比窗外泼天的雨要真切得多。   时间太漫长, 沈芷提醒贺北安:“都是冷水, 你别再冲了, 都感冒了。”她一早就试过, 这里都是凉水, 所以她连澡都没洗。   水流声停止了,贺北安走到沈芷面前,左手覆在她的脸上, 把她的两只眼睛合上,对他说:“睡吧。”说完又给沈芷掖掖被角,沈芷下意识地护住了被子,贺北安冲她笑:“你想什么呢?”他拿起被子走到了桌前,直接横躺下。   很多年后,沈芷再回想起这天,她仍认为贺北安这一天最大的痛苦是关于生理的病痛和难以启齿的欲望,那欲望单纯是被隔壁琳姐的声音刺激的。贺北安那天的痛苦确实有生理上的。隔壁的呻?吟、没有床的房间、卫生间的冷水都让他觉得羞耻,而最让他感到羞耻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对她产生了欲望,而这种欲望竟然无可抑制,就像那天的雨,整个晚上都没停歇。   贺北安第二天的感冒还没好,沈芷不经过他的允许就给他叫了救护车,诊断是肺炎,沈芷作为他的家属陪床,贺北安住院的这些天,沈芷买了一个睡袋放在贺北安的床底旁边,一到晚上,她就把自己钻到睡袋里,严严实实地把自己盖住。同病房的病友问沈芷他们的父母为什么不来,而让她来伺候哥哥,贺北安的病床上写着年龄,而沈芷明显比她小,看起来很像兄妹,每当这时,沈芷便会声称她是贺北安的朋友,她讨厌“妹妹”这个词,她也不喜欢自己的姐姐。贺北安没当地的医保,好在沈芷卡里还有一些钱,付医药费倒也富裕。沈芷买了一本如何护理病人的书进行研习,她按照书上写的照顾贺北安,没多少天,就把贺北安照顾出了院。   贺北安不愿沈芷闷在医院里,他在生病的时候还给她联系了导游,沈芷趁着出来透气的时间去中介公司踅摸房子。最后敲定了一套一室一厅,沈芷社会经验不足,怕被骗,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死扣合同,中介耐不过她,只好又手写了补充协议。合同敲定,提前付了半年的租金。   沈芷打算让贺北安出院就搬到新住处,出院的前一天,沈芷去城中村打包行李,准备在贺北安出院前把东西都弄过去,琳姐敲门问用不用帮忙,沈芷说不用,琳姐就倚在门边嗑瓜子,用普通话问沈芷贺北安哪去了,怎么不见他,沈芷说他正在住院。   “你陪床?”   “嗯。”   “你爸妈也同意?”琳姐突然靠近她耳边,问贺北安是不是很厉害,让她这么死心塌地的。   沈芷觉得琳姐的话说不出来的怪,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这个年纪,正是最厉害的时候。”琳姐笑道,“就怕你的身体吃不消。”   沈芷终于消化出了琳姐的意思,嫌恶地皱了皱眉,不再理她。搬完家已经很晚,沈芷坐公交车去医院,下了站,她先跑到门口粥铺,给贺北安买润肺粥。出粥铺发现贺北安的电话来了好几个,她打电话过去让他不要担心。买了粥,紧着往住院部跑。贺北安看见她时,她的脸憋得通红,一边开粥一边问:“是不是等急了?”   正式出院那天,沈芷本来考虑让贺北安吃顿好的,但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只好陪他去喝粥。   沈芷直接把房租钱说少了一遍,贺北安说你骗傻子呢,这个地段这个房间,怎么会这么点儿钱。他轻易不借钱,就算借钱,也不跟女的借钱,就算迫不得已跟女同志借钱,也不能向沈芷借钱。可惜英雄气短,他连还钱的能力都没有。   沈芷说你知道天使轮投资吗,这就是我给你的投资,请你赶快把身体养好,开始工作。沈芷把卧室让给了贺北安,她在客厅睡睡袋。两人争执不下,贺北安买了张折叠床放客厅,他睡客厅。房子只有一个洗手间,洗手间不隔音,水流声透过门缝传到客厅,贺北安后来回想这段时间,他每天都在压制对沈芷的欲望,在还完钱之前,是不配谈感情的。   这以后,两人的称呼变成了沈董和贺总,沈芷一有空就去监督自己员工的业务开展情况,监完工两人就去吃饭。贺北安总是能找到好吃的小馆子。   沈校长每天都要给沈芷打电话,问她现在到哪儿了什么时候回家。沈芷倒不想回家,但她需要回家赚钱。贺北安去机场送她,沈芷主动踮起了脚抱贺北安,贺北安把她箍得很紧,她的胸都要被挤扁了,可她当时并没注意到这个事,她是事后才想起脸红的。   沈芷为了凑学费生活费接了好几份家教的活儿,卫生局的王局也请沈芷给他的儿子辅导功课,沈芷拒绝得很干脆,她对这种人情账不感兴趣,她只想要现金。物理距离并没让两人的关系淡下来,贺北安每天都要跟他的投资人汇报业绩,顺便也汇报下自己的思想状况。沈芷那段时间话出奇得多,连看了什么电影,也要跟贺北安讲一讲故事情节。沈芷的变化,最先是沈校长发现的,他发现自己的女儿突然变得爱笑了。   沈校长也很高兴,因为在他的斡旋下,沈芷终于能写在家谱上。   大学报到的前几天,沈芷问贺北安怎么能快速分清左右,这是她第一次向人承认她分左右有苦难,贺北安说那有什么,分不清就分不清呗。沈芷说她要军训,贺北安说那要不弄张假假条,说你不能剧烈运动。贺北安从不教沈芷克服困难勇敢向前,他只教她怎么舒服活着。   临去大学,贺北安给沈芷邮了六瓶安耐晒,他让沈芷别省着放心涂,沈芷想起贺北安并不算白的脸不由得笑了,她对贺北安说:“你这么黑,怎么自己不涂?”贺北安说:“天生就这样,再涂也没用。”他告诉沈芷要是防晒用不完,分几瓶给舍友。贺北安参照杂志给沈芷买了夏秋两季的衣服,沈芷之前说不喜欢裙子,贺北安一条裙子都没给她买。快递一件接一件,沈芷收到衣服后对贺北安进行了一顿批判,怎么能拿创业公款行贿投资人呢,简直是陷她于不义,贺北安说要是沈芷不能接受物质行贿,那他只能献上他自己了,沈芷现在对这种话已然习惯,她不再骂贺北安不要脸,她只说不行,你太黑了。   为了让贺北安补上挪用公款的缺口,沈芷在预留下学费和两个月的生活费,把剩下的钱都打给了他。贺北安又给她打了回来,沈芷又坚持打过去,说这是对他的第二轮投资。   开学去学校报道,沈校长开了一路车送她去,连报道那天铺被子床单的事情都是沈校长抢着代劳,体贴地为她的室友准备了礼物。那里离家乡很远,有人管他叫沈叔叔他痛快地答应,痛快地承认他是沈芷的爸爸。   他为沈芷准备了一堆送礼佳品,都是一些茶叶,用于送给沈芷的辅导员和各种导师,那些茶叶不是在柜子里呆着,就是被沈芷转送给了同学。   军训刚结束,贺北安就飞过来看沈芷。贺北安以沈芷朋友的名义请她的舍友去吃饭,沈芷的舍友问贺北安是哪个学校的,不会是戏剧学院的吧。   贺北安笑着说:“鄙人不才,没考上大学,现在在创业,就是企业规模暂时有点儿小,只有我一个人。”把没钱说得坦坦荡荡。   贺北安本就不缺乏和人打交道的本事,又和各种上帝打了一段时间交道,很快就能和陌生人进入聊天状态。话题焦点很快到了贺北安身上,贺北安注意到沈芷的脸色,马上转换了话题。   贺北安说沈芷面冷心热,特别关心同学,当年就特别关心他这个后进同学,只可惜他不是十分的争气,辜负了沈芷同学对他的倾注的心血。另一个舍友说不会说沈芷这么关心你是因为你帅得突出吧,贺北安说你这么夸我我很高兴,但你这是对沈同学□□裸的污蔑,哪怕我一脸麻子,沈同学也不会停止对我的关心,说着他看向沈芷笑,“沈芷,你说是吧。”沈芷也被他逗笑了,但这笑并没在她脸上停留多长时间。   贺北安打车送舍友回学校,他和沈芷上了另一辆车。看着窗外问他:“你怎么和谁都聊得来?”   “不高兴了?”   “没有。”   贺北安说:“那不是因为人家是你的室友吗?我也没闲到路上碰见谁都跟人聊。不过为了体现你的与众不同,你可以抱抱我。”   沈芷突然伸出手抱住贺北安,头搭在他肩上:“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你想什么时候见我,我就什么时候来看你。”   “我想天天都见你。”沈芷把她早就准备好的话像瓜子皮一样一个个吐出来,“你再复读一年吧,你基础不差的,复读一年总能有效果。你要同意,我马上给你找复读的学校。”四中是不能再回了,但她有七中校长的联系方式。   贺北安并没考虑沈芷的提议,而是马上提出了一个新的解决方案:“你要天天想见我,等我赚够钱,就来你学校附近开个店,这样你每天都能看见我。”   沈芷马上问:“你什么时候能过来开店?”   “明年吧,最晚明年年底,你就能天天看见我了。”   沈芷本来想直接送贺北安去机场,但贺北安坚决要送她回宿舍。   一路上,贺北安抓住她的右手,越抓越紧,把她都给攥疼了。   贺北安一走,沈芷就去中介公司看附近的店铺转租费,看了几家后,沈芷放弃了让贺北安盘店面的想法,能够先付得起一年租金就不错。   贺北安关于沈芷过不好集体生活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沈芷因为刚刚脱离了桉城,看待周遭的一切都带着一种喜悦的心情,整个人都活泼了起来,脸上也时常带着笑。她还加入了轮滑社团和民乐团,在民乐团里吹葫芦丝,她母亲以前嫌葫芦丝脏,不赞成她吹。   为了早日实现贺北安和她在同一城市的目标,沈芷除了每周写师哥介绍的专栏还要去做家教,她做家教的女孩儿是家里第二个孩子——周彦的妹妹,她是父母在国外访学时生的,不违反二胎政策,不需要像沈芷一样要藏着掖着。小女孩儿什么都爱,唯独不爱学习,家里给她请了一个特级名师,结果女孩儿嫌人家头秃长得不美,坚决不上名师的课。沈芷并不是因为能力被选中的,纯粹是长相气质符合女孩儿的审美。   周彦比沈芷大一届,在学校里很有些名气,沈芷第一次见他才把他和传闻中的那个人对上号,沈芷从小到大都没有偶像,对名人也缺乏传说中的好奇心,她叫了声周学长,就跟着女孩儿一起进了书房。女孩儿提起自己的哥哥很自豪,沈芷开始静静停着,慢慢又绕到了课上。第一次家教时间结束,周彦主动提出把她送回学校,沈芷说她是骑车来的,周彦说他开的是掀背车,可以把自行车轻松地放在车厢。沈芷再次感谢了周彦,她说她想骑车近距离地感受这个城市,汽车对她来说太快了。   沈芷每次骑车走在路上的时候,都想着要是贺北安在她身边就更好了。   她比高中时更忙了,每天都有一堆事儿要做,要上课,要拍课后作业,要参加社团活动,要挣贺北安的创业基金,她希望贺北安快点儿来这儿跟她在一起,她和贺北安依然每天通话,不过聊天时间越来越少。和贺北安聊天的时候她手也不闲着,要么备课,要么做作业,耳朵永远留出来给他。聊天时又多了一个新项目,贺北安问追她的人多不多,沈芷说根本没有。   贺北安说她撒谎,沈芷说我说这个谎干嘛,真没有。沈芷对于追求的标准很严格,只有直截了当地表白才算,譬如很傻地在宿舍楼下喊楼弄个求爱墙,于她而言,把请吃饭看话剧听音乐会看作追求,太自作多情了。有男生请她,她一次都没去,她现在已经接受了集体活动,但并不喜欢和不太了解的人单独出去,如果贺北安来了,她就有伴了。贺北安笑骂这些人可真是有眼无珠,竟然没人能发现沈芷的好处,然后很突兀地问沈芷想他没,要想她的话他来看看他。沈芷说不用了,反正他以后来开店天天就能见到,现在视频也很好。往返机票都是钱,还耽误工作,这些钱都是开店基金的一部分。 第34章 冷淡   寒假沈芷本来准备和贺北安一起过年, 但她找到了好几份家教工作,因为沈芷教得很好,周彦的妹妹年级排名上升了一百名, 同校的家长也找到了她, 开出的时薪远超她的期待, 她只好留了下来,车票也改签到了年底。学校宿舍不能留到过年, 沈芷特意在外面短租了一间小房。   贺北安是腊月二十六来看沈芷的。那天很冷,冬天的第三场雪,沈芷做完家教回来, 坐上了周彦的车, 还没到学校, 贺北安就打电话告诉沈芷,他在宿舍门口等她。沈芷离着老远就看见了贺北安,这么冷的天,他仍穿一连帽衫,帽子掀在头上, 微仰着头站在门口, 雪花落在他的头上,车一停, 沈芷谢谢刚说一个字就跳下了车。要不是周彦提醒她自行车还在他的车厢里, 她已经跑到了贺北安身边。   沈芷冲贺北安挥挥手, 示意她马上到。周彦眼看着贺北安把沈芷的车搬出了后备箱, 贺北安没有名目地说了声谢谢, 沈芷紧跟其后再次说了声谢谢,她从书包左侧兜里掏出折叠伞,打开把伞柄塞到贺北安手里, 让他打着。   贺北安瞅了眼自行车问她:“这破车是你的啊?”   “车破点儿不容易丢。这里偷车贼太多了。”   “快,先把这些东西弄进去。”贺北安指了指旁边的手提袋。   “你又给带我什么了?不是不让你随便买东西了吗?你老这样大手大脚,什么时候才能开上店啊?”沈芷有点儿生气,每一分钱都是他的开店基金。   贺北安不在乎地说:“这才多少钱?”   沈芷在六楼,她不想让贺北安等,把东西都放在了一楼。   放完东西,沈芷快步走向了贺北安:“咱们先骑到校门口,再打车去吃火锅。”沈芷跳上了她的自行车后座,一手拉着贺北安的衣服,另一只手擎着伞。车座不高,沈芷的脚尖去踢路上的积雪,在她的裤子上溅下一个又一个泥点子,贺北安背对着沈芷都感到了她的欢快:“今天这么高兴,是不是因为我来看你了?”   “你今天来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机场接你。”   “送你的那人是谁啊?”   “我一个学长。”   “长得挺白啊。”   “没想到你还关注这个。”   “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我给他妹妹当家教。”   “是不是没钱了?”   “跟钱没关系,主要是想丰富丰富社会经验。”   “你也不是搞教育学的吧,靠这个丰富经验?”   “你开店不是需要钱吗?我是你的朋友,当然要和你一起努力。”   火锅店的生意很火爆,沈芷排了好一会儿等到位,她特意多点了几份牛羊肉,因为她发现贺北安好像瘦了。   在沈芷的监督下,贺北安吃了四份牛肉和若干羊肉。沈芷说贺北安来的时机不好,要是遇上晴天,她可以带他把整个城市转一转。   “我不是过年去找你吗?你怎么现在就来了,往返得浪费多少钱。”自从贺北安提出开店后,沈芷变得越来越市侩,张口闭口都是钱。   “过年不是要团圆吗?你要是还不来,我跟谁团圆去?”   “明年你过来工作就好了。”沈芷越想越高兴,又给贺北安要了一份羊肉,沈芷双手撑着下巴开始思考:“你说这店叫什么名字呢?”   “店名就叫远安吧。”沈芷提议,“连老家越远越安定。”沈芷一点儿都不喜欢桉城,不过贺北安和她不一样,他在那儿有许多朋友,即使他的父亲在桉城坐了牢,他也没将其视为耻辱之地。   “名字里怎么光有我,没有你啊?”   “有我,这个名字承载了我的理想。”沈芷笑道,“希望明年咱们的店能开起来,不,不是希望,是一定能开起来。哪怕小点儿也没关系。”   贺北安凑近沈芷的脸:“你就这么想见到我?”   沈芷并没否定:“当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刚才那个小白脸叫什么?”   “你怎么那么称呼人家?”   “总不能叫他小黑脸?沈芷,相信我,他配不上你。”   “因为我是你的朋友,你才这样说,其实人家有很多女孩儿追。”沈芷对周彦没有任何意思,但这并不妨碍她认为贺北安的评价不客观。周彦是外语学院的系草,多得是女孩喜欢她。不过她很理解贺北安的偏见,因为他是她的朋友,她便觉得他一切都好,可能贺北安也这样想。   “就算我不是你的朋友,我也这样认为。这个世界,也就我勉强配得上你,还是勉强。你要实在想告别单身,可以先考虑考虑我。”   沈芷笑道:“你就开玩笑吧。”   沈芷本来并不想回桉城,但贺北安坚持,她也没反对。她无家可去,只好去贺北安的家。贺老三在监狱里蹲着,整个院子只有他们两个人。贺北安把他的房间让给了沈芷,他去睡贺老三的房间。他特意给沈芷换了新的被单被罩。贺北安房间的展示柜里摆着各种式样的航模,还有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很漂亮,贺老三在其中显得异常突兀。   马上要过年,街上小馆子都关了,他俩只好在家自给自足,贺北安决定给沈芷包饺子吃,他去超市买了一堆菜,剁成馅儿,沈芷帮着他包。沈芷包饺子的手艺承自金美花,和贺北安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她包的饺子又大分量又足,一个顶贺北安包的仨。   贺北安问沈芷:“你这跟谁学的啊?也太大了吧。”   “我奶奶。”   “你还是擀皮吧,我包。”   事实证明,沈芷包的饺子并不适合下锅煮,更适合在蒸锅里蒸,而贺北安包的饺子既不适合下锅煮,也不适合在蒸锅里蒸,两人包的饺子滚到锅里都成了片汤。两人对坐吃片汤,贺北安夸沈芷捏的肉馅很好,适合做丸子汤。沈芷实在不知道怎么夸贺北安,于是默默把他包的饺子都吃完。   两人顿悟都没有包饺子的天赋,决定直接去超市买一袋速冻水饺除夕那天吃。   贺北安找了一个烧烤架子给沈芷弄烧烤,肉倒烤得很好,贺北安每烤完一串就塞沈芷手里,沈芷说:“你非常适合去烧烤店工作。”   “烤得不赖吧。”   “技术倒是其次,主要是你这态度很像服务员,自己一个不吃,只给顾客烤,而且你的顾客还不付给你钱。”   腊月二十九那天,沈芷帮贺北安收拾院子,贺北安去监狱看他爸。   贺老三想到自己儿子因为自己连大学都没得上,不由悲从中来。贺北安并不觉得自己如何悲惨,但他一想到自己老子过年还在牢里呆着,心情好得总不那么纯粹。   “哪个王八蛋举报的你?”   “算了,爱谁谁吧。反正明年我也就出去了,你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 贺老三的生意做得很慎重,他一贯是不成功不收款,生了男孩儿的皆大欢喜,生了女孩儿的,他自动把钱退还,任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陈子旺是个例外。贺老三怕儿子一时冲动,给自己报仇,从没说出是谁举报的他。   晚上,麻杆叫贺北安出去聚会,贺北安问沈芷要不要一起去。   “我不想去,要不你也别去了。”   “半年都没见了,今天就见一面。你要害怕,我把门给你锁上,灯开着。这儿治安从没出过问题。”   “那你早点儿回来。”沈芷不喜欢桉城,以前不喜欢,现在更不喜欢。在外面的时候,她总觉得贺北安是自己一个人的,一回来,她就成了分母中的一个。她从小拥有的东西太少,一旦拥有,就会产生不可抑制的占有欲。   麻杆家的KTV依然很热闹,还是往日那些老熟人。贺北安是半途离场的,中途他给沈芷打了三个电话,每次都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猛干了一瓶啤酒和朋友道了别,就冲出了包间。他没提沈芷在他的家等他,因为沈芷不愿意让人知道她回桉城。   离着很远,贺北安就看见了沈芷的人影,她在离家很远的一个路口等他,看见他,沈芷遥遥地向他挥挥手。夜一片漆黑,她整个人缩在白色羽绒服里。   贺北安没好气地问她:“我打电话你怎么关机?”   “没有,还有好多电呢。”沈芷掏出手机,发现确实关机了。   贺北安拿过来看:“天这么冷,手机都冻关机了,你在这儿站着干嘛?”   “我想看看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我要不回来,你就一直在这儿等?你要这么想见到我。”   沈芷手放在贺北安肩上踮起脚轻轻在他左脸亲了一下。她想,他的那些朋友们应该不会这样亲他。   太轻了,像偶尔吹过的风在搔他的痒,贺北安马上确定这不是风,这个冬天太冷了,并没有暖风。   西北风呼呼地刮,贺北安却从里到外感到了一阵热意,他抓住沈芷的手,把沈芷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上,赖皮道:“这个不算,男左女右,你得亲我的左脸一下。”   “刚才不就是左……”   贺北安捧起沈芷的左脸亲了下,问她:“这是左还是右?”   沈芷不说话,贺北安拥着沈芷一起往家走,到路口,贺北安问沈芷到我们家是往左走还是往右走,沈芷其实是记着的,可她总是不能在第一时间反应出左右。贺北安揽着她的肩膀,在她脸上亲了下,说向右。到下一个路口,贺北安问沈芷左边还是右边,沈芷说左边,贺北安说好,又马上在她左脸亲了亲。最后既不用向左也不用向右,贺北安的嘴落在了沈芷的嘴上,沈芷一躲,贺北安就亲歪了,两人歪歪斜斜地走着。他的羽绒服没系扣子,把塞进大衣里吻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天很冷,两个人都热得发烫。   沈芷醒得很早,不是工作日,综艺事业部的老总却给沈芷打来了电话,邀请沈芷回公司继续工作。他说公司内部结构调整,陈副总马上要调到公司新成立的剧集事业部,来综艺部只是过渡下,原先承诺给沈芷的位置马上会给她。沈芷说她暂时还不想考虑工作的事情,她想休息。因为是老上司,她没有把不想去说得太直白,不过她确信对方会马上接收到她的真实意思。   沈芷刚拒绝完老东家,又来了一个新号码,电话那边问她是不是沈学孔的侄女,她的三叔正在救护车里。   一向骨骼康健的沈校长洗澡时不慎骨折了,给120打完电话,又给沈芷打,拨完第一遍号码他发现自己已被拉黑。妻子和大女儿正在旅游,他只能委托医护给沈芷打。   沈芷因为休息得及时,腰部的疼痛已经消失,她接到电话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医院的多人床位很紧俏,沈芷只能给他父亲要了一间单人病房。   “这些天,我想通了,你要留在桉城也没什么不好。”   沈校长常年秉持着“嫁女要高嫁,娶媳要低娶”的观念,所以沈芸嫁给信鸿,沈校长并不满意,信鸿到贺北安手下做事,这种不满更是达到了顶点。自从沈芷进了家谱,沈校长放弃了让沈芷在婚嫁上高攀的念头,他并不希望沈芷找一个经济地位或社会地位比她强的人,那样势必不能让孩子姓沈。   沈校长现在觉得沈芷在家也不错,在本地招赘个女婿,生个孩子跟他姓,他也好尽早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有一类父母,总觉得优秀的孩子像自己,而如果没有想象中的优秀,要么是另一半的过错,要么就是基因突变,沈校长就是这样一个人。尽管对沈芷有诸多不满,他仍觉得沈芷比沈芸要像自己。而自己的基因当然要更像自己的人来传承。   最近桉城四中新招了一批外地老师,沈校长看中了一个化学老师,比沈芷小,家里有一个哥哥,并且有落户桉城的想法,这样的人当女婿并不坏。沈校长给沈芷选女婿就像传统桉城人选儿媳,要不如自己孩子,要把握得住,其他倒是次要。 第35章 谁的人   沈校长跟沈芷推销他看中的人: “你这脾气, 就应该找一个控制得住的。家里谁掌握了经济地位就掌握了主动权,他住咱家的房子,在四中做事。孩子我们给你带,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比在别人家舒服多了, 他半个不字都不敢说。”   沈芷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为自己规划得如此齐全,她笑道:“人家要是心里不平衡呢?”她从刚买的苹果里捡了一只开始削。   “那就跟他离婚, 凭咱们家的经济情况,孩子肯定是要判给母亲的。你要愿意买房就在婚前买,我们可以资助你, 这样离婚他也分不走, 不愿意就和我们一起住, 还可以互相照顾。”   原来她父亲思想变异得如此迅速,还是为了孩子。沈校长做人如此灵活,实在让她佩服。   “可我不喜欢孩子。”   “不喜欢孩子?生了你自然就喜欢了。”   沈芷笑,她的父母并没有因她的出生而马上产生父母之爱。   “我要不喜欢呢?难道还能把她塞回去?”   “怎么会不喜欢?没有孩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完整?没有偷抢过的人生也是不完整的。这世界上有真正的完整人生吗?谁能把一切都体验了?”沈芷笑,“您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您百年之后把财产捐给学校, 以您的名字命名个图书馆,过个几十年, 照样有人记得你, 您把这钱养了孩子, 您的孙子都未必记得您叫什么。”   沈校长并不满意沈芷的说辞, 皱眉道:“没孩子, 老了谁照顾你?”   今天她不是很忙,所以有时间继续跟她父亲分析:“有孩子就会有人照顾?您看,您骨折了, 沈芸在旅游,而我,探望个病人没问题,但照顾,我是绝对不会做的。我不想别人照顾我,我也不想照顾别人,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给您雇个护工而已。而护工,您自己也是可以花钱雇的。如果杨老师不能马上回来,您最好还是在医院呆着,我没时间也没意愿去家里照顾您。”沈芷把削好的苹果塞到她父亲手里,“相信我,护工绝对要比我削得像样。”临走前,沈芷拿了份报纸塞她爸手边,让他关心一下中东未来局势,不要拘泥自己家那些破事儿。   沈芷向沈校长亲自证明,生孩子并没他想象得那样好,他有女儿,也得靠护工照顾。   朱董的电话是中午来的,他并没有说工作,而是关心起了沈芷的生活。这些年,朱董待她不薄,公司所有人都认为沈芷是朱董的嫡系。朱董确实想把沈芷纳入自己人的圈子,他还把自己的子侄介绍给沈芷,或许是沈芷拒绝得太干脆,两人生了嫌隙,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但沈芷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裂开,就无法缝合。朱董问她的腰怎么样了,他认识一个正骨的老中医,给领导人看过病,沈芷可以去看看。话到尾声,朱董才重提让她回集团的事情,他说沈芷在公司做了这么多年,公司就是她的家,什么时候倦了都可以回来。沈芷知道,陈副总空降并不是过渡那么简单,朱董本来是想起敲打敲打她,没想到她离开老东家离得毫不犹豫。   言辞足够恳切,待遇也足够让她心动,可没办法,她从不吃回头草。   周一上班,沈芷从苏玲听说贺北安给台里捐了五台采访车和新的摄像设备。黄主任根据沈芷使用的交通工具确认她和贺北安只是同学关系,又开始了对沈芷的嘘寒问暖。他喜欢沈芷的冷淡,一个对所有人都冷的人唯独对自己热很能满足他的虚荣心。结婚了是另一回事,还是有交际手腕的女人比较好,对他的事业有好处,不过到时候可以再慢慢□□。   自从余副台长来台里挂职,白晶就像找到了知音,每餐都主动约他,余扬想尽快了解台里的情况,三次也去一次。白晶嘴里的沈芷既无情商,也无业务能力,和他认识的沈芷完全是两个人。不过当他听说白晶的偶像是陈副总时,他马上理解了白晶对沈芷的评价,毕竟他当初实习的时候,公司盛传沈芷和陈诺不和已久。   余副台长找到沈芷的微信,怕沈芷忘了自己,他先是做了一遍自我介绍,又问她有没有空晚上一起吃个饭。   沈芷说明天吧,她今天晚上有事。有赵航帮忙,沈芷去交通局查卷宗并没遇到什么困难,出车祸的地方监控死角很多,录像只能看到人车相撞。   沈芷问赵航:“你觉得这是一场意外吗?”   在没有搞清沈芷和贺北安的关系前,赵航回答得很慎重:“一切只能靠证据说话,尽管有些疑点,但并不能证明这不是一场意外。”   “他在车祸后的四个小时依然测出了醉驾标准,一个平时不饮酒的人在摄入这么多酒精后依然没闯一个红灯,而且录像中的行车轨迹很平稳。他很可能是肇事后才摄入酒精,一个正常人绝对不可能这样做,除非……”   “你的意思是这是一场预谋,而不是意外?”   “这时候就别明知故问了。”   凭沈芷对马宇死查到底的架势,赵航确定沈芷贺北安并没恢复到以前的亲密。但为了进一步确认,他还是说:“沈芷,你最好不要介入这件事,深查下去,恐怕会影响你和贺北安的关系。”   “马宇才是王威的老板,你提贺北安干什么?”   “贺北安和马宇什么关系,你一问就知道。”   “你刚才不是说要讲证据吗?现在可是没有丝毫证据证明和贺北安有关联。”   “你还是这么护着他。”   “我只是讲证据。”   “但是还没有直接关系证明是马宇指使。”   “很快就可以确认了。”   下午回到旅店,沈芷对柚子妈说:“我有朋友在烧伤整形科,她能帮挂到专家号,柚子要是做手术的话,还是越早看越好。”   沈芷做这些并不只是为了试探,如果赃款被收回的话,她会尽自己能力给柚子经济上的援助。   “那真是谢谢你了,不过成雅服装厂的王总已经给我们联系了省中心医院的专家,并且愿意承担柚子的一切治疗费用。柚子说她想亲自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说我说过。”柚子妈说这些的时候一脸喜色。柚子妈的话听起来也没有漏洞。成雅服装厂是柚子所在小学的校服提供商,想要资助学校有困难的学生,在一众孩子里选择了乐观积极的柚子。   种种证据都指向这场车祸是预谋,王威一个连鱼里有酒都无法接受很少有人情往来的人在出车祸当天去参加熟人婚礼还喝了酒,除了故意没有别的解释,而在醉酒之后,除了撞人,他没有违反任何交通法,更是蹊跷。王威并没有撞尤然的动机,最大的可能是马宇用金钱收买他。如果柚子的治疗钱是马宇出的,一切将形成证据闭环,等把证据提交给检察机关,她就可以马上回桉城。可现在出了问题。   贺北安的影音室今天换了一套全新的胆机和音响,请马宇来鉴赏鉴赏,马宇当然不认为这是贺北安的目的,可两个小时过去了,贺北安一句话都没说,一直靠在椅子上闭眼听音乐。   等他听得快要睡着了,贺北安才把他叫到了另一间房间。马宇取出一颗雪茄,点燃,剪掉雪茄帽,双手送到贺北安手里,贺北安吸了一口,随即就放任它自己熄灭,“我抽不惯这种东西。”他打开抽屉,抽出一颗大前门,塞嘴里,旁边的火柴盒里面已经没火柴了,盒子里有二十根火柴,是沈芷给他一年的抽烟额度,点完这二十根,这一年他就不能再抽了,那时候她真是天真,一点儿不怀疑他会用别的火柴或打火机。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贺北安靠在椅子上,把玩着火柴盒,他突然笑道:“如果有机会让你回到十年前,你愿意吗?”   “好不容易混到今天,我可不想再回到过去。”   “那你就收敛一点,你要不收敛,有的是人帮你收敛。管好你那一摊子事就行,别的你就不要再插手了。你要再出事,我也给你兜不住。还有,沈芷你不要动,她过不了多少日子就回去了。”   “您的人我怎么敢动?”   贺北安笑得很讽刺:“我的人?”   柚子敲门时,沈芷正坐在房间一角看安东尼奥尼,她买了一个投影,电影投在床对面的白墙上。房间只有一盏6瓦的小台灯开着,就着微弱的光,她时不时在键盘上敲击案件的疑点,她左手手指夹着烟,听到敲门声,她啪地一声扣上电脑,将剩下的半截烟摁熄在烟灰缸里。   “姐姐,有人找你。”是柚子的声音。   “谁啊?”有人找她?只有贺北安知道她住在这儿。话说到那种程度,两人再没见面的必要,她不认为贺北安会再来找她。沈芷快速保存,又用U盘存储了一份材料,把电脑塞进柜子里,才趿着一次性拖鞋去开门,她买来了一大包一次性拖鞋,现在还没剩几双,事情必须尽快解决,她不能再在这里久留了。   一开门,沈芷就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他仍冲着她笑,好像上次根本没有产生任何不快。他的头离门框也就几厘米,站在门口,给人一种压迫感。   沈芷并没打算在这里招待贺北安,但贺北安却毫无礼貌地挤进了门,她并不想当着柚子的面和贺北安理论,她俯下身对柚子说了声谢谢,等柚子走了,沈芷关门,扯了一张椅子给他。   本来屋里只有一盏小台灯亮着,贺北安一进来,沈芷马上开了白炽灯,光白得刺眼,白墙上的影像也模糊不清。   贺北安没客气,坐那儿交叠着双腿看着沈芷笑:“你很不想见到我?”   沈芷站那儿,好像没听到,她从小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拧开给他,贺北安没接,问她:“有酒吗?”   “你不是开车来的吗?”   “我今晚不打算走了。”   “那我去帮你问问今晚有没有多余的客房?”   “你这床应该可以睡下两个人,我和你。”贺北安仍对着她笑,他松了两粒扣子,很平静地提出了他的要求,“沈芷,我后悔了,所以我来找你履行你上次没履行完的承诺。”椅子相对于他的腿有些局促了,却并不妨碍他提要求时的自然。   沈芷开冰箱的手冻在那儿,过了几秒,她拿出一瓶啤酒递给贺北安:“不早了,你还是回家喝吧。”   贺北安握住她的手指用大拇指摩挲:“你那天的大方不会是假的吧。”   他放开了沈芷的手,接过啤酒,砰地一声打开,啤酒漫出来,他仰头灌了一口。 第36章 戏谑   纵使影像模糊, 贺北安也看出了白墙上放的是安东尼奥尼的片子。   “这么多年,你对这个老头的感情倒是一直没变过。你什么时候能把对他的注意力投入到我身上?”   “你想看什么,我给你放。”沈芷去找胡金铨的武侠片, 好像贺北安来这里是和她一起观影。   “就放原来的吧。还是外国人的声音当背景好一点, 你觉得呢?”贺北安看见烟灰缸里的烟头, “你不是反对我吸烟吗?怎么现在也抽起来了?”   她的生活很规律,抽烟大概是唯一不良嗜好。沈芷没回答, 她总不能说健康的生活习惯太无趣了。   “去找别人吧,我今天不太方便。”   “别人?可现在除了你,我不想找别人。况且你之前也并不介意。”贺北安去抓她的手, “我不知道你之前有过多少男人, 但你多比较比较总没错。万一你不喜欢快的呢?”   沈芷并没有展现出那天的大方, 她抱肩站在那儿,是防御的姿势。   贺北安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互相解决下欲望,没什么吧。”   又有敲门声,柚子捧着一个玻璃碗进来, 里面盛放着新鲜草莓, 等把草莓放到沈芷手上,柚子就愉快地跑开了。   贺北安站起身锁门, 他从玻璃碗里取了一颗草莓扔进嘴里, 捞起沈芷的腰, 用手指去描摹她的脸, 沈芷偏过脸, 被贺北安用手指箍住,被迫去直视他的眼睛。   他去吻她的耳朵,手伸进她的衣服, 同她说起了以前。   “沈芷,这么多年,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吧。”贺北安主动提起了那件事,“你当年拦着我不让我打你爸,其实你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吧。”   “提那个干嘛,都多少年的事了。”她还记得,她对贺北安说贺老三被举报是罪有应得,那天贺北安什么表情她早忘了,或者说她当时就没看清楚,她只记得他红了眼,堵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钻出来,他对她说,谁都可以骂他爸,她不可以,因为没他爸的错误她都不会作为一个人存在。   听到那句话的一刻沈芷确实不怎么想存在。也就是那时,她发现自己毫无立场指责贺老三影响了贺北安的前途,她算他什么人,人家才是一家人。没人跟她是一家人。   沈芷以前出于革命友谊让贺北安感受过男女在身体上的不同,那时他们还年轻,容易脸红。饶是贺北安再嘴贫,也憋得语塞,只顾喘粗气,不过当他发现沈芷脸红得发烫,他突然又恢复了以往的善谈,开始询问沈芷的感受,当时沈芷连鼻尖都红了,一个字也吐不出,眼睛低垂着,语气却是十分的决绝,她又变得小气起来,贺北安揪揪她的耳朵,说马上就好。即使她大方的时候,也总是不彻底。   这次他的力度比以前更大了些,附在沈芷耳边问:“你喜欢顺时针还是逆时针?”他呼出来的气息把沈芷的耳朵都给烧烫了,沈芷不说话,贺北安继续问她,仍是笑着的语气,“轻一点还是重一点?”他没等来沈芷的回答,于是下手更重了,贺北安手上的茧子不仅把她给磨软了,还磨烫了。   这种荷尔蒙的感觉在过去令她感到羞耻,她以前亲贺北安也是没有任何□□的,她只是不想贺北安为了这个去找别人,她想完完全全地占有他,与其让别人来满足,不如让她来满足,那是她留住他的一个方式,但贺北安的回应总是让这种感情变了质,他又热情又直接,这热情和直接感染了她,让她从施与者变成了同谋。   和贺北安没闹掰那会儿,她还年轻,没怎么被人爱过,也没怎么爱过人,所有爱人的方式都承自金美花,她当时拿了父母给她买的玩具炫耀,金美花都要不高兴很长时间,而这种占有欲到了她这儿,有过之而不及,到了最严重的时候,她不愿意贺北安分注意力给任何人。   她现在已经失掉了对任何人的占有欲,即使现在贺北安紧紧箍着她,想把她嵌进身体里,她也知道他俩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只是他刺激起的□□却没收回去。   贺北安突然变得去吻她的眼睛:“沈芷,没有人会像我一样喜欢你了。”他天生对崇高保持距离,凡是高尚的词汇都要戏谑一番,可偶尔看那种录像带,梦里将女主替换成沈芷,第二天他甚至会觉得自己肮脏,必须用冷水冲下去。忘了是什么时候他开始接受自己对沈芷的欲望,那同时也伴随着对未来的构想。他要挣足够的钱,养活沈芷和她的一窝孩子,让她一世无虞;要有一番事业,让她不为选择自己而后悔。在他刚成年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人生和她完全规划在一起。   沈芷并没去质疑贺北安话的真实性,现在她不知道,但在他俩闹掰之前,除了金美花,并没有人对她比贺北安更好。   “说这个没意思,你今天不是来解决欲望的吗?咱们还是直接一点吧。”   “我希望不爱你,或者更爱你。”背景音是安东尼奥尼的电影台词,白炽灯关了,卧室只剩一盏小台灯,白墙上的投影又变得清晰。   贺北安一点不喜欢这个老头子,嫌他冷冰冰的没一点儿温度,总是说爱情的不可靠。   贺北安去亲她,还是他以前的方式,仿佛要给她点燃了一样。他一面吻她,一面将手送到了他以前去过的地方,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可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毛头小子,手比以前更有耐心,他附在沈芷耳边笑:“沈芷,你的身体还是喜欢我的吧。”   “那不很正常吗?大家都是成年人。”   贺北安在他手指曾经到过的地方又加了一分力,“你以前可没现在诚实。   沈芷不喜欢贺北安提以前,带着一股子樟脑丸味的过去不适合时时拿出来翻捡,那是属于老年人的事情。   “我腰前两天不小心碰了,还没好,我可不想去医院,你一会儿轻一点儿。”沈芷再没给贺北安说话的机会,一边帮他解扣子,一边抱住他去亲他的嘴。她以前的主动也是蜻蜓点水似的,不像现在,她的主动加热了他掌心的温度,同时也让贺北安更加愤怒。   眼前人和过去的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他和沈芷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衣服,更是这么多年的岁月。等衣服全都除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消失。贺北安试图用越来越近的身体距离来消弭这些年来的陌生,他的手指和嘴唇反复去触摸以前熟悉的部位,力度越来越大,太轻了,他怕沈芷感受不到。汗液完全溶在一起,分不清谁的是谁的。   沈芷脸上的汗流了又流,贺北安去亲她脸上的汗珠,她闭上了眼,自始至终她都没发出一点声音。贺北安想起以前她也是这样闭着眼,可眼角总带点笑,不像现在。他在她的额头亲了亲,微弱的灯光下,她汗珠又从眼角掉下来。   贺北安并没做到最后一步,他没强迫沈芷的习惯。他给沈芷盖住被子,掖了掖被角只留一张脸。他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连句再见都没说。   电影已经结束,沈芷关上投影,平躺在床上,等着往事自动爬上来。 第37章 爱屋厌乌   一起在贺北安家过年的那几天, 贺北安的邀约一直不断,好多朋友都邀他一起去家里过年。他因为沈芷在,一一都拒了。他俩饺子都包得不咋样, 去商店买了速冻水饺在家里自己煮, 照样吃得很高兴。沈芷并不在意饺子是速冻的还是手工的, 甚至除夕吃不吃饺子都无所谓,她并不在意那些东西。除夕夜里, 沈芷坐在贺北安家厢房房顶,看贺北安放烟花,烟花在天上炸开, 两人都很节约, 烟花买的不多, 两百块在天空一闪而过,放完了,贺北安就坐到沈芷旁边,两人并排坐着,看其他人家的烟花爆竹, 炮皮溅到房顶上, 贺北安去摸沈芷的头发,揪出一小片炮皮的纸屑, 他的手插在沈芷的头发里一点点给她梳, 他用敞开的大衣蒙住沈芷的头, 搂住她去亲她的嘴, 沈芷一躲, 这吻就落在她的嘴角,贺北安对她说,“你也亲亲我。”沈芷快速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贺北安把这当作对他接下行为的默认,他搂住沈芷的肩膀,去亲她的眼睛,等她的眼睛闭上,他一点点去亲她的鼻子嘴巴。   贺北安很快就无师自通,一点点去撬沈芷的牙齿,很快沈芷就放他进去了,他根本不需要任何教材,只需要依照本能和天生的耐力,以及沈芷偶尔的大方。沈芷在这方面一点儿都不聪明,总是不小心咬他,不是咬了他的嘴,就是舌头,他也很耐心,一点点地教她。房顶上风大,贺北安用敞开的棉服把她整整包住。他家算得上独门独户,两边都没邻居,在没有月亮的晚上,贺北安把沈芷裹在大衣里肆无忌惮地亲她,周围都是烟花的气味,带着点儿过年的喜气。   回到房间,贺北安建议沈芷照猫画虎把他刚才教她的方法对他复盘一番,沈芷不愿意,贺北安也不恼,又很尽心且耐心地教她一遍。教完了,贺北安把沈芷的头摁自己怀里,揉揉她的头发,捏捏她的脸。他   那时候还年轻,一腔热情无处发泄,完全不需要沈芷的回应,只要她不拒绝,他的热情就是用不尽的。沈芷并不喜欢贺北安的某些动作,但她喜欢和贺北安在一起,所以决定对他的一切都全盘接受。   这成了贺北安每天必做的功课,他开始亲她亲得有点儿狠,鼻子眼睛嘴巴一点儿都不放过,而后去亲她的耳朵露在外面的皮肤。他总是在沈芷看电影或者做功课的时候从后面环住她一点点教她。他们原先是坐在地上蒲团上,教着教着就滚到了地上,怕沈芷受凉,贺北安会同她翻个个儿,他躺在地上抱着亲她。   这之后再有邀约,贺北安问沈芷要不要一起去。他想把沈芷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迫不及待把自己有主的信息传得人人都知道。可沈芷对他的朋友们没有任何兴趣,她不光自己不想见他们,也不希望贺北安去见,她和贺北安小半年不见了,她希望贺北安陪她一起呆着,哪怕只是一起看电影,什么都不说也好。从小到大,从没有一样东西是只属于她而不属于别人的,就连父母也不是她一个人的父母,金美花也有了老周,她希望贺北安是完完整整属于她一个人的。别人是“爱屋及乌”,她是“爱屋厌乌”,她不喜欢贺北安的朋友们,她甚至希望贺北安的父亲能在牢里坐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她并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贺北安,如果他知道了,或许会觉得她可怕也说不定。   每当有朋友叫贺北安出去,一向小气的沈芷就会变得大方些,她会抱住贺北安在他脸上亲一下,而后对贺北安亲她也不闪躲。   贺北安只因为沈芷拒绝过朋友们的一次邀请,沈芷确实对他很重要,可他也不能因为沈芷不顾朋友。第二次他要走时,沈芷再亲她,他就抱住沈芷亲了几下,说他很快就会回来,他也确实说到做到,回来得很早。   沈芷没有指责贺北安的立场,没经贺北安同意,就帮他买了初五去深圳的机票。等到他的朋友们再邀请贺北安,贺北安已经在深圳了。沈芷没和贺北安一起去,她独自回了学校。她去机场送贺北安,把之前贺北安教她的动作笨拙地复制了一遍。   为了加速和贺北安的开店日程,沈芷又找了一份工,连社团活动也不怎么去了,轮滑鞋只好安静地躺在寝室一角。周彦看她这样忙,委婉提出如果她缺钱的话,可以借钱给她。沈芷并没避讳她要和贺北安一起开店,她对周彦说很快她就能挣到开店基金了,并不需要帮忙。   她一天忙得脚不沾地,心情却很好,脸上时刻带着笑,同学都纳罕她的精力何以这样好,竟然从不觉得累。   沈芷并不喜欢后期和贺北安在一起的自己,她还是更喜欢和周彦在一起的感觉,那样她会觉得自己美好许多。和周彦在一起的时候,嫉妒吃醋患得患失这些负面情绪她都没有,她和周彦的家人朋友都相处得很愉快,即使周彦选择了祖国的外交事业,她也很友好地和他再见,并且祝福他。   如果周彦能接受异国恋的话,沈芷可能并不会主动和他分手,偶尔打打电话聊聊天也很好,并不需要天天都见面。   贺北安的车停在街边,车窗开着,烟雾顺着车窗爬出来。烟灰缸里躺满了烟头,大多都是抽了一半就截断,可以看出抽烟的人一次次想放弃,却又忍不住再吸一支。   夜里十二点,贺北安突然想起沈芷脸上密密麻麻的汗珠,跳下了车。旅店的大门关着。   也是在这个时间,沈芷打开小台灯,下床去拿药箱,刚取出注射液,沈芷就在窗户上看见了一张脸,那张脸很熟悉,她不得不怀疑自己在做梦。那双眼睛就这么看着他,也没说让她开窗户。他都多大了,还能干得出夜间爬窗户的事。   沈芷打开窗户,贺北安握住她的手,借力跳了进来,他跳得太过轻松,可能当年都没现在这身手。他冲她笑:“我就知道你会放我进来。”   “我要没醒呢?”   “那我就敲窗户。”   “你就不怕别人知道?”   “那又有什么要紧?”   窗户没关,夜风送进来,贺北安抱住沈芷的肩膀,“我有一种直觉,你一定会放我进来。”   床头柜上的药箱很显眼,以致贺北安很快就发现了,他拿起还没拆封的注射器,又拿起药盒打量上面的字,他的眼神越来越凝重。   “沈芷,你不是说你前两天才碰伤的吗?”   “旧伤,前两天才犯。”   “前两天?你怎么一直没跟我说?”如果贺北安没搞错的话,应该是他弄的,“你说你喜欢快一点儿,是因为腰疼?”   之前说过的话换了一种情景,就让很不自在,沈芷没说话,伸手去拿贺北安手上的注射器:“给我。”   贺北安想起刚才沈芷脸上密密麻麻的汗珠:“沈芷,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沈芷说得很轻松:“不算什么,成年人谁没点儿慢性病?” 她是真这么觉得,绝对健康的人很少,哪个成年人不是带病生存。   “你准备自己打针?”   “其实很简单的。”   “既然这么简单,我帮你吧。”   沈芷想要拒绝,可现在尽早把贺北安送走是正经,为这点儿小事争执反而拖延时间。   沈芷趴在床上,她伸手要去褪后面的睡裤,结果贺北安已经给她褪下了,贺北安拿棉签去蘸碘伏药水,一点点去擦即将要打针的地方。   沈芷不说话,她拔掉针帽,吸取灭菌药水和注射液,动作一气呵成。 第38章 技术不好(可以重看下,……   贺北安问沈芷:“你经常给自己打?”   “时刻备着, 偶尔疼的时候打一针。”贺北安仍在拿棉签给沈芷擦,他的动作和他的人完全对不上号,动作轻得让她很不适应, 往常她自己注射的时候, 只是快速拿棉签蹭两下。   沈芷终于忍不住对贺北安说:“可以了。”她把针管放在灯下扫了一眼, 就要自己扎。   “我来,我之前学过。”   沈芷并不相信贺北安的话, 他的爷爷是中医正骨,他爸爸专治男性难言之隐,就算他跟这两位学过注射, 技术也丝毫不值得她信任。可当贺北安提出来的时候, 沈芷也没拒绝。   贺北安却并没着急给她注射, 他拿棉签再次扫了一遍,手掌在他要注射的四周拍了两下,让她放松。沈芷反倒因为这一下绷紧了身体,她从小到大都没挨过打,金美花也只会以打屁股来吓唬她。她以前对疼痛的耐受力并不强。贺北安的手掌很大, 半个手掌覆在她露出来的皮肤上, 手上的疤痕扫过擦了碘伏药水的边缘,她知道此时贺北安并没什么想法, 但她的脚趾不受控地收紧, 头皮发麻, 她深吸一口气又呼出, 闭上眼睛, 等待着注射液慢慢进入她的身体,贺北安的力道没掌握好,注射完针管有回血。   “疼吗?”贺北安拿棉签使劲摁着流出的血。他的手掌仍敷在他的皮肤上, 沈芷拿被子去盖,说“可以了。”   等贺北安缩回手,沈芷才说:“没事儿,正常,我第一次打也这样,打针这件事就是要快准狠,越是狠不下心就越疼。其实你刚才只要对我再狠一点儿就对了。”   “你对自己就够狠了。”   肌内注射沈芷是两年前学会的,医院给她开了一周的量,她嫌去医院太麻烦,就自己在医用软件上找了个护士指导她肌内注射,她学得很快,技巧是其次,她胜在对自己够狠。腰没问题前,她一个人换饮用水换灯泡修家用电器,病了这些事她自己也能解决,花钱买服务就好,花钱买不到的,她就自己干。   贺北安给沈芷盖好被子,俯下神对她说:“早点睡,明天我带你去看大夫。”   “国内外的我都看过了,这病没办法根治,不过只要注意也不怎么影响生活。”有一个动作粗暴的朋友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怎么弄的?”   “三年前摔了下,留下的后遗症。大概是我过得太顺利了,上帝怕我太无聊,给我找点儿事干。”沈芷把这事儿说得轻描淡写,“不是我不大方,但是这点儿伤让我实在大方不起来,你忘了这茬吧。”   “你也太看不起我。”如果只是为了解决生理欲望,这么多年,他不必分沈芷不可。   沈芷不在说话,贺北安问她:“周彦因为这个跟你分的手?”   “他倒也不是这种人,我们早就分了,和这事儿没关系。”   贺北安变了口风,突然问:“沈芷,你觉得我是哪种人?”   沈芷并没想过贺北安是怎样一种人,贺北安就是贺北安,她从未给他归过类,她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贺北安笑:“你其实是个挺传统的人,以前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有点儿误会。不过你这样挺好的。”他对传统尊卑的不在乎曾经模糊了沈芷,但贺北安骨子里还是挺传统的,他热爱故土,希望成为家里的顶梁柱,渴望成就一番事业,受不了花女人的钱,家人朋友有难,他绝对不会置之不理,这样没什么不好,其实很好。   沈芷没给贺北安说话的机会:“这个点儿,你该回去休息了。”   “你想让我怎么走?收留我一晚吧,反正这种事你以前经常干。”   沈芷去柜子里拿多余的鸭绒背,可惜枕头只有一个。她把枕头让给贺北安,又被贺北安还了回来。   沈芷关上灯,背过身躺在床沿,盖上她刚从柜子里取出的鸭绒被。贺北安的一只手搭过来,搂住她的肩膀,沈芷去掰他的手指,结果被一根根握住,贺北安整个人靠过来搂住她。   “你上大二那年,我攒够了开店的钱去找你,我想做一辈子朋友也行。我记得那天是3月7号,星期三,农历二月十五,那天正好有家店要转租,比其他店面要便宜一成,我把定金都交了,想着找到你再和你一起签字,给你打电话说你停机,我去你宿舍找你,你舍友告诉我你跟周彦出去了。我去你们学校餐厅吃饭,就以前咱俩常去的那家,别人说你和周彦在一起了。我记得我那天点的是干煸豆角,太咸了,我直接把菜扣在了桌上,老板问我是哪个院的,我说我他妈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中介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去签合同,要是我不赶紧签的话,老板就租给别人了,我说那你就他妈租吧。这些年,我从来都没主动联系过你,我怕你突然和哪个男人结婚了,我不知道就可以当不存在。”   贺北安说得很平静,他吐出的气息飘到沈芷的耳朵里。当年的事他记得每一个细节,具体到餐厅地砖是什么颜色。   沈芷的嘴唇蠕动几下,最后变成:“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其实更好也说不定。”那时候她真的很想贺北安在学校附近开家店,这样她就可以每天去看他。可有些事情错过就错过了。她没法告诉贺北安,就在他去找她的前一天,她才答应和周彦在一起。即使早一天,那家店也未必能一直开下去。   贺北安能感到沈芷的颤动,他搂得更紧了,去亲她的侧脸。最早他只在沈芷睡着的时候偷偷亲过她,那时候没说是因为怕说破之后连朋友都没得做。以前沈芷和他在深圳,住一室一厅,沈芷住室内,他住室外,沈芷一点儿都不防他,里面的门都不锁。他辜负了沈芷的信任,那时他经常去她的卧室,灯也不开,亲一下就缩回来,再亲一下又缩回来。沈芷后来微微满足了他,不过不是因为荷尔蒙的原始吸引。当时年轻,总觉得日子还长,沈芷总会开窍。沈芷很快就开了窍,只不过不是跟他。   沈芷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睡,被人整晚抱住的感觉很不自在,等到贺北安离开的时候她还醒着,贺北安临走前在她额头亲了一下,不,是两下,第一下很轻,几乎没有感觉。   早上,赵航给沈芷又传来了一个新消息,远安城东楼盘当初拆迁时遇到的几家钉子户都是马宇给处理的,据说采石场的闲人天天堵人家门口。沈芷盯着消息看了三分钟,选择不回复。   台里为感谢贺北安捐了五辆采访车,决定为远安专门定制一个宣传片。领导本来想让沈芷去拍她的老同学,可她又一次干脆地拒绝了。   余扬虽然是前来挂职的副台长,但他很谦虚地表示就是下来学习,他主动提出要熟悉台里的采访工作,正好遇上沈芷和苏玲去成雅服装厂采访主动向柚子提供援助的王总,他也随着一块去了。沈芷在王总的办公室发现了贺北安的照片,远安集团的员工制服就是由这家服装厂提供的,沈芷随意提起了采石公司的马宇,王总表示认识但不熟。   远安的专题片录制得并不顺利,白晶为采访贺北安特意换了新买的耳钉,妆容和裙子也是新的,可惜的是,贺北安无缘得见她的新裙子,整个采访过程,她只见到了远安公司的公关经理。白晶本来以为这天会无波无澜地过去,直到一个孕妇在远安集团坠楼。在警察来之前,孕妇已经送到了桉城本地的医院,因为桉城医院医护水平不够,又被转运到上级医院。   孕妇大概是决意寻死,连给工作人员报警的机会都没有。坠楼的孕妇并不是远安工作人员,进入公司要经过三层门禁,大门要向保安出示员工卡,进入大楼要刷卡,坐电梯也要卡,孕妇经过三层安保最终到了天台。和白晶一起的摄像并没拍下这一幕,公关部的工作人员检查了白晶带来的相机,确认里面没有东西流出后,又请他们去喝咖啡。   白晶私下给台里领导打电话问要不要报道,最终得到的答案是否,理由是桉城电视台主要是为企业提供正面宣传作用,这种负面事件对桉城的发展没有任何好处所以不属于报道范围,就算报道也要等公安部门有了确切结论再说。白晶宣传工作干烦了,也想报道点儿真正的新闻,她想到了新来挂职的余扬,给他打电话问要不要参与。   接到白晶电话的时候,余扬正和沈芷在服装厂的食堂吃饭,余扬把坠楼的事告诉沈芷,问她报不报道,沈芷说当然要报,这种事要不报道,还做什么新闻。   沈芷给贺北安打私人电话问坠楼事件,没人接听;又打给他另一个号码,是他的秘书接的,沈芷单刀直入,直接指向了坠楼孕妇。   她不认为坠楼的人和贺北安有直接关系,但要说贺北安和这件事一点儿关系没有,她也不相信。   没从远安得到正面答复,沈芷选择开车去桉城医院的急诊楼,医护人员告诉她,坠楼孕妇已经转到上级医院,至于肚子里的孩子,早已流产。   这起事件很快传得满城皆知,桉城的各个群里都在谈孕妇如何坠楼,越传越玄乎,甚至有传这是远安某高层的情人在跳楼逼婚,至于这个高层是谁,贺北安当然没逃得脱怀疑名单。 第39章 旧仇   尤然的女朋友孟欣来电话时, 沈芷正坐在坠楼孕妇陈丹的父亲陈子旺对面。跳楼视频很快就传到了网上,从视频的清晰度来看,拍摄的人应该离现场很远。一个孕妇在一家房企跳楼能够引发的猜想很多。远安的老板因为最近频繁在媒体宣露面, 种种猜测都围绕他展开, 各种阴谋论越来越多。远安公关部好像没有任何行动的意思, 不知是不屑为之,还是之前做政府公关做多了, 对网络公关不熟悉。   孟欣告诉沈芷,他们报社接到匿名爆料,坠楼孕妇和贺北安有私仇。话里话外暗示沈芷, 尤然的事情, 贺北安也没那么无辜。报社社会版的记者要来采访此事。希望来桉城的时候能够得到沈芷配合, 随后就把联系方式推给了沈芷。   因为案件还未结案,公安局的工作人员暂不接受采访。来做笔录的除了女方的堂弟和父亲,还有她的未婚夫。堂弟和父亲一脸阴沉,一出门就和她的未婚夫吵了起来,要不是有警察在, 这场吵架将演变成一场肢体冲突。   陈丹, 23岁,陈子旺的大女儿, 出事前在远安附近的一家药店做营业员。沈芷看到陈子旺, 脚步定在那儿, 仿佛陷入了一个轮回, 陈子旺一开始并没认出沈芷, 他是听话音听出来的。像沈芷这样气质的人,他前半生里遇到的并不多,而且九年前贺北安打他, 要不是沈芷拦着,他半条命就丢进去了。他坚定地认为沈芷站在他这边,毕竟沈芷当初可是亲口说贺老三坐牢是罪有应得。他当初也纳闷贺家的浑小子怎么就听沈家那丫头的话,立刻就住了手,毕竟当初在贺老三的药房,贺老三抱住他的腿也没拦着贺北安打他。   陈子旺看到沈芷,底气又足了三分,冲着未来女婿宋铭大骂:“都怪这个王八蛋,把我闺女弄怀孕了,现在又不结婚了,要不是为这个,她怎么也可不能去跳楼啊!”   未婚夫宋铭也不干了:“孩子压根就不是我的,这他妈就是仙人跳。”   宋铭是远安财务部的,去年刚毕业,和陈丹一个年纪。他还要再骂,陈丹堂弟的拳头就送了上来。   沈芷把陈子旺带到了茶楼的包间,把陈丹的未婚夫留给了苏玲和余扬。   其实沈校长只是陈子旺曲了拐弯的表哥,勉强算得上五服之内的亲戚,至于陈子旺和沈芷,血缘更是稀释得已经不剩什么。可这一切都不妨碍陈子旺见到沈芷马上留下了两行热泪。   “你如果想看女儿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找车送你去。”   陈子旺又继续播撒热泪:“估计我姑娘这次是彻底躲不过去了。我也豁出我这条老命和贺北安拼了,他不就是有钱吗?可大家心里都有杆秤,看大家是站我这边还是站他这边。”   “你不准备去医院看看你女儿吗?”随陈丹一起上救护车的是远安的员工,她的家属一个都没有去。   “现在看还有什么用,她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也不愿意让我看见。她一个年轻姑娘,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就算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沈芷打量着陈子旺,再次反刍这句话:“不如死了?”   “我是她爸,不管她怎么样,我都给她一口饭吃,可她自己摔烂了,哪还有活着的心气?我话就说这儿了,赔再多钱也不管用,我得让人家看看这个贺北安是个什么东西。”   陈子旺话里话外翻来翻去都离不开贺北安,沈芷不得不提醒他:“你说你女儿怀的是宋铭的孩子,这和贺北安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说来说去我是毁在贺老三身上了,姓贺的记仇着呢,要不然我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他这是非要把我毁得家破人亡啊。要不是贺北安,我生意做不下去,我闺女怎么会连大学都读不上,跟这么一东西相亲。这个王八蛋是远安的财务,他不娶我闺女,恐怕是怕得罪贺北安,没准就是姓贺的不让他娶的,他吃人家的饭,哪里敢。” 陈子旺话里话外都是他如何不幸,他原先是承包工程的,自从贺北安发迹后,他就等于失业,家里三个孩子,每个都是食人兽,推着他去奔前程,这几年非但没有赚到钱,反而欠了一屁股债,好不容易大女儿工作能够分担他一部分生活压力,这下又跳了楼。   “这是你单纯猜测还是你手里有证据证明这件事和贺北安有关?”   “大侄女,你在桉城呆的时间不长,可能对贺北安这些年干的事不了解,他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啊?这人就是个白眼狼狼子野心,当初万总分他一杯羹,还要把闺女嫁给他,结果他把人家生意都给抢了,连点儿汤都不给人家喝。前两年拆迁拆到了我们家,我不同意,给我断水断电也就罢了,天天叫人砸我们家门,让人□□进去在我们家泼猪血,要不是我豁出去跟他们拼了,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   沈芷接了个电话,省报社会部的记者已经到了医院,据他了解,孕妇还没脱离生命危险。沈芷的目光转向陈子旺旁边的男人:“这是?”   “这是我哥哥家的儿子。”陈子旺告诉旁边的男人,“这是你表姐,快叫姐。大侄女儿,你认识人多,能不能帮我给介绍几个媒体,把这个事情报道出去。桉城这个破电视台太小了,怕得罪贺北安,估计不敢往外报。”   “可你不是已经跟媒体爆料了吗?你对媒体比我了解啊。”   陈子旺有些心虚:“我们平头老百姓,没权没势的,要不是媒体舆论,更没人理我们了。”   “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表明这和贺北安有直接关系,你这样四处散布和他有关的言论,贺北安要真追究下来,恐怕对您不利,表叔。”沈芷这声表叔叫得很重,叫得陈子旺不免有些肝颤。   他强忍心虚,梗着脖子说:“他也敢追究!”   沈芷又给苏玲拨了电话,陈丹的未婚夫是另一番说辞。他今年七月份相亲成功,准备在十一结婚,结果没多久陈丹就怀孕了,他根本没和陈丹发生关系,孩子肯定不是自己的,一知道陈丹怀孕就觉得上了当,但出于感情决定接受陈丹,但她的父亲非要他给二十万彩礼。他当然不干,别人家的彩礼还可能让女方带回来,陈家的彩礼可是有去无回,他给了陈子旺,陈子旺马上给侄子当老婆本。未婚夫坚决否认陈丹肚子里的孩子和他有关系。   沈芷对陈子旺说:“现在你的话和宋铭对不上号。我愿意相信你,可他的话也不是毫无道理”   陈子旺表示他可以和宋铭对峙。两人见面,又是一顿争吵,陈子旺的气势最终压制住了对方。   沈芷抱臂看着未婚夫:“即使流产,也是可以验孩子DNA的,是不是你的,一验就知道。”她捕捉到未婚夫表情上的变化,继续说,“你之前好像并没有说孩子不是你的,怎么人一跳楼,你就变了说辞?这很难不让人怀疑。”   沈芷又问陈子旺:“你是不是要二十万彩礼?”   “现在二十万彩礼是起步,我姑娘条件这么好,要二十万还是低的,这个王八蛋,为了不给彩礼,把我姑娘给祸害了。”   沈芷继续追问:“你要彩礼是不是要给你堂侄结婚?”   陈子旺停顿一下说:“我本来是想把彩礼钱都给丹丹的,可她体谅家里,想着给我还债,就说要把彩礼给我,再说这彩礼现在也没影啊。什么给我侄子结婚,你别听这个王八蛋胡说。”   “能不能去你家看看?”   陈子旺的家是三层自建楼房,贴了灰色仿古瓷砖,这是他还有生意时建的。自建房旁边是远安的楼盘,本来他的院子也在拆迁规划里,当初远安给他三百万,他非要八百万,为了这个,一直有人过来做他工作,最后贺北安一拍板,不在他这建房了,他这三百万也泡了汤。陈子旺对贺北安的恨意毫不掩饰,恨不得把他敲骨吸髓。   陈丹的两个妹妹今天没去上学,其中一个较小的女孩儿眨着大眼睛,怯生生的,衣服不合时宜的大,沈芷一看就知道她穿的是姐姐穿剩的衣服。此时距离贺老三坐牢也已经十年,她的身高却不像十岁女孩儿。陈子旺让两个女孩儿管沈芷叫姐姐。沈芷从钱包里取了全部现金给两个女孩儿,说是见面红包,陈子旺笑着说真是让你破费了。   沈芷不知道大女儿在医院躺着,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沈芷把选题报到台里,台里领导直接给否了。   “小沈,电视台是有规矩的,不是你想报什么就报什么。远安是桉城的明星企业,维护他的形象也是我们的工作。”   “堵着不报就是维护企业形象?我从来没见过形象是这么维护的。”   领导正色道:“小沈,在做事业之前先做人。”眼下之意指责沈芷不懂礼貌   网上有人匿名爆料坠楼孕妇和贺北安有旧仇,贺老三的事情又被挖了出来。   许副总进来的时候,贺北安正站在落地窗前,落地窗照出他的影子,他的眼神带着些疲倦。贺北安发迹后,并没像某些暴发户一样急于在书房里摆上一堆自己都不知道作者的书。 “书”同“输”,贺北安并不相信什么风水,不过因为他本来就不爱看书,于是很愉快地接受了大师的建议,他的房间里一本书都没有。   背后的山水图倒是名家之作。   许世延本来是贺北安请来发展海外业务的,他当时对西港的房产持怀疑态度,还是贺北安说服了他。他是典型的学院派,建筑专业出身,在国外读的商学院,所有的职业经验都局限于发达地区的一线城市,并没有在这种动荡地区搞房产的经验,当地盘根错节的关系一下让他一到西港就遇到了问题,项目推进不下去,身边人给贺北安打他的小报告,说他办事不力,贺北安倒是没为此表达过他的不满,他只是说过来看项目进展。贺北安去现场回来,连汇报方案都没看,就问这儿有什么好吃的,许世延去当地最好的酒店给他洗尘,光是桌上的血燕就花了八万,贺北安说你要想知道当地的民风,来这种地方是不行的。贺北安先是带他去了一家本地人开的馆子,之后去的都是中国人开的,此地几乎是中国人的大本营,在餐馆里,贺北安对他说:“看见了吗?中国人到了柬埔寨,赚的还是中国人的钱。咱们也一样。当地人喜不喜欢都不要紧,咱们的客户是中国人。不过咱们跟开餐馆的还是不一样,来这儿的顾客从没想赚餐馆老板的钱,但咱们的客户不一样。”   那天他们出了小馆子,车停在离馆子挺远的地方,西港被大半中国人占领了,大家都知道中国人有钱,也是被抢劫的高发人群。他俩刚出来就看见一伙人把一个女的塞进了后备箱,在后备箱彻底关闭前,女的连着喊了几声救命,声音嘶哑凄厉。贺北安立马跳上了车,开车一路去追,许世延当学生的时候练过跆拳道,年少时也是一身血性,可面对这么多人还是犯怵,他还没想好,贺北安的车速飙到了两百迈,他的肾上腺素激增,好像又回到了学生年代。贺北安直接与前车侧面相撞。双方都没报警,后备箱里的女孩儿被他们抢了出来,贺北安原先掌心的一道疤旁边又加了一条新的,正好连成一条线。   一起经历了凶险,两人的关系又近了一层,不再是以往单纯的上下级。   回国前一天,贺北安去了本地最大的赌场,许对赌博很谨慎,他家家训明确写着不能赌博,贺北安没再勉强他,他自己一个人拿着筹码赌。开始贺北安输了一百多万,美元,他的眉头都没皱一皱,那快结束时贺北安突然翻盘,还赚了几十万,他问贺北安怎么笃定一会赢,贺北安的答案很简单,他只是不知道晚上干什么,想在赌场再多呆会儿。   那天夜里他们去了夜总会。东莞当时已然没落,西港却兴起了莞式服务,夜总会里不少国人的身影。许世延从没去过夜总会,他是一个极其自律的人,从未进过任何声色场所。夜总会的头牌轮台以分钟计,头牌不是最漂亮的,却是最有风情的,贺北安包了她整夜的场,让她陪他们喝酒,喝着喝着,头牌的手指摸上贺北安的手,拿着他的手去揉搓按压她的大腿,手逐渐向里,贺北安收了回来,拿纸巾擦了擦手,笑着警告头牌:“不是说只陪喝酒吗?你要再这样,我可要收你钱了。”   贺北安在夜总会并没喝什么酒,他是回去在酒店喝的,两瓶路易十三,还有一堆忘了名字的酒,即使喝了这么多,也没误了第二天的飞机。   许世延记得贺北安醉酒之后叫了不止一遍“沈芷”的名字,等贺北安醒了,他随口问沈芷是谁,贺北安说一个朋友,当初要和他一起开店,可惜店没开成。许世延当时还劝贺北安,朋友最好不要一起做生意,没开成没什么不好。   “你不了解她,就是我们一起做生意,她和我也不会有财务纠纷。”贺北安欲言又止,这是许世延和贺北安认识后,从他嘴里得知的全部关于沈芷的信息。   喝到最后,贺北安问他:“要是你最爱的女的看不起你爸,你怎么办?”   许世延不能回答问题,他的父亲是个儒商,学而优则商,他历届女友没有一个不尊重他的父亲,他无法想象一件永远无法发生的事情。   许世延是个很自律的人,在他眼里,贺北安有许多不良嗜好,但唯独不近女色。贺北安给许世延最大的印象就是不装。他认识贺北安的时候,他已经是货真价实的有钱人了,可他对什么贵族运动并不感兴趣,不说赛马,就连高尔夫还是跟他学的,贺北安很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打篮球,远安有十来个室内篮球场,不过等他回到桉城的时候,贺北安已经不在公司打篮球了。   远安在西港很是赚了一大笔钱,那两年中国一批企业抢着去西港接盘,房价一天一个价,贺北安很懂得适可而止,在西港的升值空间被榨干前,贺北安就把许世延召唤了回来。   许世延的父亲等着他回去继承家业,他的未婚妻等着他回省城结婚,他又没有在内地小城市开展房产业务的经验,本来想着从西港回来就辞职,但当贺北安跟他提出让他回桉城时,他还是应了下来。   贺重直觉,许重程序,虽然不是同类人,却并不妨碍贺北安重用许世延,许属于空降,原先的领导层对他不服,制定的规程推行不下去,贺北安力排众议,给了他足够的权利,让他大刀阔斧地改革他公司架构,但同时贺北安却不赞同他的裁员计划,那些公司的老员工即使对公司的发展并无益处,贺北安依然养着他们,工资不降反涨,只是不让他们涉及核心事务。许世延说这些阻碍公司发展,贺北安一直盯着他笑,那目光把人钉在那里,“公司发展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大家过得比以前好一点。”   这句话便可以看出他毫无任何企业家的格局,还是那套江湖义气,但有时打动他的还是这点义气。   他和贺北安介于上下级和朋友的关系。他希望能够为贺北安打造一个更佳的企业家形象,可贺北安拒不配合。按理说贺北安发迹多年,从没想过给大学捐个款,去商学院镀个金,老老实实地守着他的高中毕业证,从不讳言自己的学历。每当许世延跟他谈金融理论时,贺北安就说我不懂,说通俗点儿,后来他发现贺北安其实听得懂。   他发现贺北安越来越沉默,他早先还爱开玩笑,现在他不再说言语说服别人,而是用目光来喝退别人。   贺北安的办公室很大,因为太大所以就显着空,贺北安从落地窗前回到了座位。他的双脚搭在厚重的办公桌上,点燃了一支烟,手指上的光忽明忽暗,他的眼睛直视着许世延,仿佛要逼出他身下藏着的软弱,没人能顶得了这个目光,但许世延戴着眼睛,所以他能够和贺北安四目相对。   许副总对公司现在的消极公关很不满,他叫公关经理在他限定的时间内马上出一份新的公关计划,结果公关部经理告诉冷处理是贺总的意思。   贺北安笑着劝他:“这种小事你也要管?可真是事必躬亲。”   有人在公司总部跳楼的事,在公司闹得人心惶惶,而贺北安没出台任何措施,不仅对公司内部讨论放任自流,对外部舆论看来也毫不关系。   事件的人物关系许世延还是从外部获得的,他虽然对贺北安的父亲有所耳闻,但跳楼孕妇和贺北安的关系,他还是从网上获得的。匿名爆料都如出一辙,无非是跳楼孕妇的父亲当初举报了贺老三,贺北安发达之后就对人家进行报复,孕妇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跳楼明志。仅仅一天,跳楼事件就和贺北安迅速关联在了一起,明显是有人在有目的地搞他。   贺北安对许副总的公关计划并不感兴趣:“谁会因为我的一点□□不买房子呢?除非有新闻说贷款资金链断了或是限购房价要大跌。这种新闻根本没有什么影响。”   贺北安说得很随意,好像他说的是别人的事情。 第40章 失望   围绕贺北安的讨论越来越多, 基本都是负面的。但远安公关部还是没有后续动作,沈芷再给贺北安打电话,他仍是不接。   沈芷又联系了陈丹的未婚夫宋铭, 简单给他分析了一下他不幸的未来, 现在在陈子旺的爆料下, 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人渣,舆论的压力都在他身上, 如果他不能自证清白,不仅声誉扫地,没人再愿跟他结婚, 还要面临大额赔偿, 他给公司造成了这么严重的负面影响, 工作肯定也会丢。这番分析听得宋铭背后直冒冷汗。   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他开始揭露陈子旺压榨女儿的种种非人行径,他主动告诉沈芷,陈子旺的堂侄要结婚,但因为彩礼问题没谈拢, 一直拖了下去, 女方要求车房和二十万彩礼,得等着他的彩礼就位才能给, 因为彩礼迟迟不到位, 陈子旺一直没给陈丹和他好脸色。沈芷说你这话得有证据, 宋铭说当然有。   相比一头沉, 还是狗咬狗更有吸引力。沈芷朋友圈里不乏供职于各大新闻报社网站的, 沈芷想起一位在报社做主编的朋友,问他是否对最新的孕妇坠楼事件感兴趣,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 沈芷直接把宋铭引荐给了主编,沈芷相信这位朋友的执行力。等沈芷关上手机,靠在躺椅上休息,贺北安给她打来了电话:“沈芷,我饿了,请我吃个饭吧。”   “你在哪儿?”   “我在楼下,你推开窗就可以看见我。”   沈芷并没有去推窗,她拎起包关上了门,贺北安的车停在街角,并不孤单,烟雾顺着车窗冒出来,沈芷现在没有提醒贺北安不要抽烟的立场,她自己也抽,于是选择了没看见。贺北安看见他,自觉把烟掀灭在烟灰缸里。沈芷上了车,贺北安递给她一杯已经插好吸管的热柠茶,沈芷接过去吸了一口。贺北安说:“这么放心?也不怕给我下毒?”   “你有这么无聊?”   “我确实很无聊,在你喝之前,我先替你尝了一口,你可以放心地喝。”   沈芷想说他幼稚,终究没说出口,他也没提孕妇之前坠楼的事,她问贺北安:“你想吃什么?”   “你还记得你请我吃的最后一顿饭吗?就吃那个吧。”   沈芷很想说不记得,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就去喝粥吧。”   沈芷记得,她最后请贺北安喝了一碗龙虾粥。   过年之后,沈芷太急于赚钱开店,每天和贺北安说话的时候手里从不闲着,那时她很擅长一心二用,一边噼里啪啦地在键盘打字一边跟贺北安说话,十分钟里有八分钟是在憧憬未来,她做每件事都能想到贺北安,她和同学去了一家很好喝的粥店,晚上就跟贺北安说等他过来了一定要一起尝一尝,去展馆看展览感叹要是贺北安要是在就好了,明年他来可能就看不到了,不过也未可知。她的室友也纳罕,平常一向沉默的沈芷怎么会有那么多话可说。贺北安看她很忙就说你别说了我看着你就行,沈芷点点头,没过两分钟她又抬头,发现贺北安正抬头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开始同他说话。   暑假之前,贺北安给沈芷买了一张商务舱的机票,邀沈芷过来和他团聚,他告诉沈芷,他开店的钱就要攒够了,等暑假结束,他俩就可以去签租约了。沈芷问贺北安怎么做到的,话里话外暗示他一定要遵纪守法,贺北安说你怎么能那么想我。贺北安说说谎得很干脆,一点儿都不心虚。那阵儿电子城一堆从香港人肉背回的水货,贺北安也介入了这种生意,他收水客人肉背回的手机然后卖给散客,买卖的数目越来越大。他看不得沈芷为了给他开店一天只睡五个来小时,本想等着赚够了开店的钱就金盆洗手。凡是“最后一次就不干了”都是魔咒,最后一次,向他交货的水客被警察跟踪到了他的住址,他当时特冷静,一句废话都没说。他的货全数充公,之前赚的钱也都交了罚款,那时他也特冷静。警察问他爸妈在哪儿,小小年纪就干这事儿当体验生活呢,这是犯法。贺北安听到这儿仍是个不怎么在乎的表情,他是想到沈芷马上要来,才不冷静的。   沈芷来深圳的前一晚,贺北安又成了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这次和上次沈芷来不一样,那时他手头还有钱,还可以请沈芷吃饭住酒店,但现在他什么都没有,房租还有五天就要付了。最重要的是他跟沈芷说开店的钱他已经攒够了,可一夜之间他又什么都没了。他以前是一个什么日子都能过的人,钱没了有钱没了的过法,被警察跟到家里一窝端的经历也不是谁都有的,还可以跟哥们吹吹牛逼,说当年我面对警察也面不改色,但他实在没办法和沈芷讲他这不是谁都能有的经历。   沈芷来的前一天晚上,贺北安抽光了一盒烟,舍不得花钱再买一盒,把烟灰缸里的烟头再拿出来重点,烟头太短,打火机升出的火焰把他的指甲给点了,他也不觉得疼。夜里,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没什么人的街上走,抬头就能看见星星,可他只看见了不远处的小破湖,湖很脏,那是夏天,天很闷很热,衬衫脱下能拧出水来,可他站在湖边,却感到了一股冬天的萧索之意。   有人抢劫一个年轻女子,贺北安下意识跑过去去追,那天晚上他分外地不要命,拿到包的一刹那,贺北安看着包里的财物,第一个想法是能换多少钱,够开店的几分之几,够请沈芷吃几顿饭,没继续想下去,贺北安就把包物归原主,女子问好心人姓甚名谁,贺北安没好气地说别他妈瞎问了,快打个车回家吧。女子心里骂了声神经病,刚才的感激之情一扫而光。贺北安赶在最后一班公交车去了旧识黄老板的家,跟他借了五千块和一把车钥匙。   第二天,贺北安开着黄老板淘汰下来的二手车去机场接沈芷,沈芷一看到他就踮起脚抱他,他的衬衫湿了半截,以至于沈芷整个人贴上来的时候,衣服和他粘到了一起,沈芷是离开他的怀抱才发现这个问题,和他并排离开机场的时候脸一直有点儿红。   沈芷坐在副驾,贺北安给她系安全带,沈芷问这车是他的吗。贺北安并非不会撒谎,可他不擅长把“别人的东西”说成他自己的,起码那时候他还不会。他说不是。沈芷问是不是为了接她才借的,贺北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沈芷说还是还给人家吧,没必要为了这个欠人情,咱们坐地铁乘公交很方便的,实在不行还可以打车。接着沈芷又说起了她攒的开店基金。在沈芷看来,借别人的车都是还不完的人情,而她给贺北安攒钱开店算不上人情,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她靠在副驾驶上跟贺北安描画未来,等开了店赚了钱,他们可以买一辆二手车,掀背车就很好,后备箱大,可以拉货。贺北安想起小白脸周彦开的就是掀背车。   贺北安带沈芷去喝龙虾粥,他只给沈芷点了一碗,他自己不喝,说是以前喝烦了不想再喝了。他开着车带沈芷吃吃喝喝,大多时候都给自己点最便宜的,要是不点沈芷就会起疑。沈芷一提开店,贺北安就恰到好处地沉默,听沈芷在那儿规划未来。好几次他想告诉沈芷钱没了,被警察给罚没了,她还得再等一等,可话刚要冒出来,就粘在了嘴唇上,怎么也吐不出去。   从小到大,他从不怕让人失望,可现在他怕沈芷对他失望。他告诉沈芷暑假结束就要和她开店,可现在店开不成了。 第41章 止痛   贺北安还是骗了沈芷, 他跟沈芷说他把钱借给别人治病了,钱一时半会儿还不回来,店肯定是要开的, 但她得等一段时间。沈芷眼里掩饰不住的失望, 她本来要在深圳呆到暑假的, 听到这个消息后,马上定了三天后回校的票。   沈芷自作主张降低了两人的消费水平, 吃饭只去露天小馆子,回程的前一天,沈芷请贺北安去吃龙虾粥, 她只点了一碗, 她告诉贺北安自己不饿, 贺北安把第一勺粥送到她的嘴边,沈芷的嘴紧闭着,贺北安去撬她的牙齿,沈芷把第一勺粥咽下去。沈芷又被迫吃了几勺,贺北安才自己吃。很窘迫的一个场面, 两个人分食一碗粥, 可都不觉得丢脸,他们都有要发愁的事, 根本顾不得别人怎么看他俩。沈芷发愁的是怎么挽回拒绝掉的兼职, 因为贺北安说钱已经凑够了, 她很大方地拒绝掉了之前找上门来的家教工作, 而现在, 贺北安说把钱借给了绝症病人,钱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要不回来了,她还得去回去挣钱。她想挽回雇主的方法想得太入神, 浑然忘记自己的嘴角要擦,贺北安拿纸巾给她擦嘴角,沈芷不好意思地笑笑。   出了粥铺,沈芷买了一块金丝饼,掰成两半,一人一半,贺北安的长胳膊搭在沈芷的肩上,她的肩膀有一块被汗水浸湿了,贺北安的胳膊也覆着一层汗,他的胳膊很有力,把她的肩膀都给抓痛了,路灯径自亮着,她咬了一口金丝饼,嘴唇上残留着碎屑,贺北安俯下身把她嘴角的碎屑吃干净,他吃得没轻没重,还在她的嘴唇上留下了一排很轻的牙印。沈芷耳朵马上烧红了,心脏跳得很快,她皱皱眉:“贺北安,你可真恶心。”他以前虽然经常亲她,但这样还是第一次。   “没办法,我就是这么恶心。”贺北安一点儿不为此感到难为情,“别去做那些乱七八糟的兼职了,我肯定能靠自己开上店,你再等等。”他并不急着开店,可沈芷为了开店太努力了,努力到他如果不能尽快凑齐开店用的钱,简直是十恶不赦。   “什么叫靠自己开上店,这是我投资的好么?店是咱俩的,我经济投资,你技术投资,按理说钱还是应该我出大头。”   对话完毕,沈芷继续任由很恶心的贺北安把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两人往前走,到了一家老旧的饮冰室,贺北安给沈芷买了芒果刨冰和草莓刨冰,沈芷说她吃不了这么多,贺北安说吃不了就扔掉,你就让我在这不怎么花钱的地方贿赂贿赂你吧。   贺北安租的房子在七楼,电梯坏了,贺北安没经沈芷允许就背着她上了楼。   “我能走。”   “我知道,但我想让你知道有我没我还是不一样的。”虽然没挣到钱给她花,至少可以背一背她。两个人的衣服贴在一块,沈芷又开始热了。   进了门,贺北安又很恶心地去亲她,沈芷吃刨冰把嘴吃得冰冰凉,可两杯刨冰给她带来的凉意马上就被贺北安给弄散了。沈芷瞪着的眼睛慢慢闭上,任由贺北安把手伸上她的衬衫扣子。   有人曾跟贺北安说,金钱是最好的□□。贺北安后来功成名就后并没体会到这句话,但不到二十岁的贺北安不止一次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反面。他顶上来的欲望又被现实给压了回去,他连给沈芷买票的钱都是借的,现在又要在租来的房间里和她这样,这个房子最开始半年的房租还是沈芷付的。   “沈芷,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恶心?”   沈芷并不太习惯贺北安的亲密接触,她和父母从来都不这样,金美花表达感情的方式就是给她织围巾和各式各样的帽子,省钱买反季蔬菜给她吃,并不怎么亲她抱她。贺北安的拥抱亲吻让她有一种强烈的侵略感,在她的安全线之外。但同时她又看过很多生理常识,知道贺北安的种种生理反应对于这一年龄的男孩子都是很正常的。她要想完完全全地占有他,就要接受他这一面。可她又无法跟贺北安说他的行为挺平常的,她也能够理解。   沈芷不说话,贺北安当成是默认,他摸摸沈芷的头,让她去洗澡睡觉,明天还要赶早班车。   夜里,像以往一样,沈芷睡唯一的卧室,贺北安睡客厅。那晚他又偷偷去了沈芷的房间,不过没亲她,而是把他之前买的项链戴在沈芷脖子上,他的手指轻轻地放在沈芷的脖子上,好像她是什么易碎品,稍微重点就破了。买项链的时候他还没被警察跟踪到家里,那时他把盒子紧紧握在手心里,想着沈芷一来,他就要和她表明心意,进一步明确下自己的地位,但现在他除了欠债,什么都没有。   尽管他的动作并不大,沈芷还是醒了,她睁开眼睛,贺北安告诉她这是送她的礼物,项链上刻了她的名字缩写,不能退,只能送给她。   窗帘很遮光,看不见外面的月亮,贺北安一走,整个房间又陷入了漆黑,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点儿亮光把这黑稀释了些。沈芷的心扑通扑通跳,她的手抚摸着项链,想起今天他背她的时候两人的衣服贴在一起,闭上眼,整个人都在发烫。如果贺北安不想只和她做朋友,她也是可以的,只要能长久地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   贺北安送沈芷去车站,沈芷没像以前踮起脚抱贺北安,她想起了之前衣服相贴的情景,突然多了些矜持,贺北安也表现得很客气,分别的时候两人的衣服自始至终都没碰到一起。   贺北安关于深圳最后的记忆,是沈芷大力向他挥手,同他说再见。   后来他们再见的场面,实在算不上美好。在电子城背包客并不能让他马上赚到开店的钱,为了能够早日赚快钱和沈芷一起开店,贺北安接了□□的活儿,这件事上手并不比倒腾电子产品慢,只要足够缺钱就可以了,他开始进行得颇为顺利,赚到钱他就给沈芷添了两身衣服,沈芷让他省着点儿花钱,贺北安当时对钱表现得很不在乎,他说钱不就是用来花的么,沈芷并不知道他当时的职业,只祈祷贺北安千万不要再有朋友得绝症,这样他们就可以很快凑够钱开店了。   贺北安在回忆时总是刻意避免当年的最后一次见面,除了那次见面,其他一切都很好。   路上,沈芷并没有时间跟贺北安说话,她一直在跟人谈论坠楼事件的报道,有家媒体单方面引用了陈子旺方面的说法,重点盘点了贺北安父亲的光辉事迹以及近年来贺北安如何利用权势打压以前的举报者陈子旺。   沈芷朋友圈里有这家媒体的主编,主编还转发了这一报道。   沈芷在主编的朋友圈回复:任何以寻求真相为导向的媒体都不应该只使用单一信源。   主编秒回:沈芷,你要不提醒我,我几乎都要忘了你是新闻系的了。   这话自带三分嘲讽和挑衅,直接挑破了沈芷作为新闻系学生却常年在综艺圈摸爬滚打的事实,这些年,沈芷接触最多的便是娱乐记者。   沈芷很平静地回道:我一个边缘人都明白的事,您作为贵圈资深人士不会不了解吧。   再没回复。   “宋铭的说法现在已经有媒体要发了,明天会有不止一家记者要来你们公司采访,你让公关部配合一下。这种事宜疏不宜堵,还是应该找机会对公众澄清一下。你这种懒得澄清的作风放在个人身上没问题,放到企业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整天都在忙这事儿?”   “这是我的工作。”   “承认为了我有这么难?”   沈芷没正面回答:“要不别喝粥了,我请你吃点儿别的。”   “都答应了,就别反悔了。”   这家粥店沈芷上次来过,令她意外的是,只来了一次服务员就记住了她。   沈芷只为贺北安点了一份龙虾粥,她之前吃过了,和省钱没有任何关系。   贺北安开始还用勺子,后来直接往嘴里灌,沈芷拿起餐巾,下意识地要去给他擦嘴,结果没到嘴边又把餐巾放到了他的手头。   “这几天我总是梦到以前,据说快要死的人才格外怀念过去。”大师跟贺北安说他今年有血光之灾,凶多吉少,一般人听到这个肯定会问大师如何破解,贺北安不信鬼神,反倒和大师打起了赌。他听说大师有一副黄宾虹的真迹,要是他没出事儿,大师就把画给他,要是他出了事,他开发的新楼盘,别墅随大师挑,为了让打赌更正式,贺北安还建议请公证处的人来公正。大师从没见过如此不虔诚的人,连着叹了几口气,拒绝了贺北安打赌的要求,贺北安让秘书把大师请了出去,大师一贯仙风道骨,见了此种人也不得不祝他早日遭受血光之灾。   贺北安并不信命,可最近却时常感到一股宿命感。   他说这话的时候仍在笑,沈芷及时止住了他:“瞎说什么,你的好日子还长着呢。”沈芷以为现在的贺北安会很快乐,守着故土,功成名就,还有一班朋友,没想到其实并不如她预想。   贺北安又要了一碗酒酿圆子,吃完这一碗,贺北安问沈芷:“我吃完这碗圆子,算不算酒驾?要不你开车送我回去吧,顺便看看我现在的家。你还没看过吧。”   贺北安关于生死的说法触动了沈芷,这次他没拒绝。沈芷开车送贺北安回家,贺北安翻出一只腰靠给她,好像早就预料到她会开车把他送回去。沈芷开车开得很稳,目不斜视。她突然想起以前,当初她说自己不想学开车,就想骑自行车,贺北安说不想开就不开,她以后想去哪儿他都可以带她去,现在她还是学会了自己开。别人再好,也不如靠自己方便。   再谨慎也挡不住麻烦自动找上门来,车被追尾,后面的车主承认错误承认得很干脆,沈芷深吸一口气,对贺北安说:“你找司机送你回去吧,我得回旅店一趟。”   贺北安马上认识到了问题:“腰疼?”   “现在不疼。”但她知道,很快就会疼。她早就学会了预知疼痛,在疼痛来临之前用药解决。   “去医院吧。”   “去医院也是拿那些药,我不喜欢医院的气味。”   折腾了半天,沈芷并没送贺北安回家,而是让贺北安打车送她回了旅店,柚子大概很喜欢贺北安,跑着跳着管她叫叔叔。   沈芷挡在门板上,对贺北安说谢谢,这是送客的信号,但贺北安并未接收到。   “你药箱在哪儿?”   “你上次的技术真不怎么好,还不如我自己。”潜台词很明显,她不需要贺北安帮忙,帮忙可能也是帮倒忙。   “相信我,这次肯定比上回好。如果你体验不好的话,我下次绝对不来打扰你。”   沈芷褪下衣服,她努力把贺北安当成一个普通的男人,医院男护士给她打针,她并没有任何不适感觉。她想证明在生理吸引上,贺北安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   “这些年,我连一个像你的人都没见过。不需要是你,只要像你就行了,只要有三分像,我就可以娶回来,可我一个都没遇到过。不知道是你太难找,还是我运气不好。”   如果没有遇到沈芷,他或许会喜欢上很多人,胖的,瘦的,清纯的,风情的,不同的姑娘总有各自的可爱之处,可他遇到了沈芷,就再也喜欢不上别人了。他的专一不是源于自律,而是因为无能为力。   这些年,贺北安不知道对沈芷什么感情,爱情、亲情、朋友间的义气,种种感情夹在其间,模糊得分辨不出来,他只知道他对她有感情,最原始的感情,这种感情谁也替代不了。   贺北安的剖白来得猝不及防,一点儿没给沈芷反应的余地,他手上的疤痕在她皮肤上摩擦时才给了她一点儿真实感。她突然觉得屋顶上方的灯光亮得刺眼,她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地和贺北安说:“据说记忆会把一个人美化,真接触到了,可能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到时你会后悔也说不定。”   贺北安反而笑着问她:“沈芷,你的记忆把我美化成什么样了,能不能给我讲讲我现在在你心里的美好形象?”   沈芷脑子里兀然出现了一个少年,长得并不白,露出一口白牙齿,同她套近乎,请她坐他的横梁去他家吃个饭,过后他告诉她只是逗逗她,当时她并没当真,当真是后来的事情,他对她很好,但再好她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没有他爸就不会存在的人”。她用三个月消化完了这句话,从此再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和贺北安认识十多年了,日子过得可真快。   “遇到和我一样的,才是你运气不好。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谈恋爱结婚,有人独处会更快乐,比如我。”   工作多年,沈芷早就掌握了与人相处的那一套程式化处理方式,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动用什么表情不会让人感到难堪,这一套她掌握得很熟练。如果她让人难堪,那不是她方法有问题,而是她想让他不好过。但在亲密关系里也动用那套程序就太累了,沈芷自从周彦之后就再没交过男友。相对过去总是对他人抱有希望的自己,沈芷更喜欢现在的状态,情绪稳定,自给自足,无论是情感还是物质,都不用再从别人那里索取。这些年,她甚至从来没有过失望这种情绪,因为她不对任何人抱有不该有的期待。   这样的自己,她很满意。不过作为一个生活伙伴,可能并合格,好在她也不想和别人搭伙过日子。   “不要那么快就下结论,你可能只是样本不够多而已。眼下你就有现成的样本可以试试。”   贺北安指的样本自然是他自己,沈芷没法说她其实已经试过了。   贺北安拿棉签涂碘伏药水的时间过长了,这并没让沈芷放松,反而让她的肌肉绷得更紧,她并不喜欢贺北安的手指在她皮肤上滑过的感觉,仿佛她以前的清心寡欲并不是因为自制力强,而是因为没受到诱惑。   沈芷让贺北安不要再搽药水。   他笑着问:“你怎么什么都喜欢快的?有时候还是慢一点好。”   针头刺进的时候沈芷不知道疼还是不疼,占据她意识的是另一种陌生的感觉。   “据说接吻可以产生内啡肽,起到止痛作用,你可以试一试。” 第42章 撒谎   沈芷不知道是追尾不厉害还是接吻真有止痛作用, 她并没有感到痛。或者说痛被遮盖了。   “沈芷,我真他妈喜欢你。”贺北安开始还算温柔,后来就不受控了, 仿佛不这样没办法表达他的喜欢。贺北安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 其他事都照顾沈芷的喜好, 唯独亲沈芷的时候,他是只顾自己, 怎么痛快怎么来,那时候的他带点儿少年人的自信,总觉得沈芷就算当时就算不喜欢, 被亲得多了, 也就跟他一样上瘾了, 总有一天会离不开他。   他那时候真是知道喜欢得不知道怎么好,亲了一通还要捏捏她的脸蛋,在头发上摸一摸,揪揪耳朵,觉得可爱再亲一亲。沈芷的反应也增添了他的自信, 沈芷那时候不知道是喜欢他, 还是喜欢被他亲,虽然很少亲他, 但对他的热情从不在行动上拒绝, 前提是他不主动提问沈董我能不能亲亲你。他如果问了, 沈芷从来不回答, 不怎么情愿的样子。贺北安那时往往会亲两遍, 第一次是急不可耐,第二次就会从容些,逗逗她, 他会对沈芷说我想想亲亲你的眼睛,然后观察沈芷的表情,不管沈芷同意,他都会继续亲,沈芷后来才明白,这不是征询她的意见,而仅仅是告知她,就像做其他事,贺北安给她买礼物前从来不会问她喜欢什么,只是凭着自己的喜好给她买一堆,如果他发现沈芷不喜欢,下次就换别的。   他每几秒就会用语言告知沈芷他未来的行动。只要沈芷不拒绝,他就把这当作默认。有时也会虚晃一枪,他说想要亲亲沈芷的牙齿,沈芷就会下意识地把嘴唇闭上,他则去亲沈芷的耳朵,如此几次,沈芷对于嘴唇的防守就会懈怠,他就会趁其懈怠之时,去亲她的唇缝,把她的牙齿撬开。   沈芷刚熟悉了他上一种策略,贺北安早又换了一种,她在这方面从不是他的对手。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对于小气的沈芷,贺北安有一百种让她大方的方法。沈芷对他小气,他却很大方,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交待给她。他说自己对沈芷一片赤诚,愿意把自己身体的任何一部分奉送给她。   沈芷不要,他也不生气。那时的贺北安认定凭他俩的交情,沈芷早晚是他的,直到他听到沈芷和周彦在一起了,他第一反应是把周彦揍一顿,让他滚蛋,别再掺和他和沈芷的事儿。但要去打人的过程中,他虚了,他人生中难得有虚弱的时候,那是一次。   他后来解释为是因为金钱的不充裕让他没了底气,虽然他赚了人生中第一笔大钱,但那笔钱并不算什么。其实并不只是因为钱,他是没办法面对沈芷对他失望的眼神,沈芷在他没了开店资金之后,依然兢兢业业地为着他俩未来的店努力,越是这样,越反衬出她对他现在的失望。或者失望还不是最可怕的,最怕的是不在意。   直到沈芷说她还是喜欢自己一个人时,贺北安才对周彦释怀。周彦到底没在她的人生里留下什么痕迹。他确信没人比他更爱沈芷,因为除了他,沈芷并不会为了其他人一起开店一个人做几份兼职还不觉得累。那曾是他所有压力的来源,但交情也是因此而不断加码的。   沈芷又感到了那股侵略性,一种理智之外的感觉。快乐是需要强刺激的,平静没有起伏的生活舒服,但很少快乐。在舒服和快乐之间,她选择了前者,毕竟快乐的时间往往都很短暂。沈芷悲哀地发现,过惯平静生活的人是经不起一点刺激的,现下贺北安的一点动作都能引起她的反应。如果是别人,她也就马上屈从于欲望了,毕竟快乐难得。   可偏偏是他,偏偏是贺北安。   贺北安感觉到了沈芷的不情愿,手臂穿过她的腋窝,把她整个人都抱住,好像要把这些年错过的时间都补回来。   他不再亲她,只是抱着她跟她说话:“我当初要挣不到开店的钱,跑你们学校餐厅给人打饭,你是不是也愿意和我在一起?”   贺北安明白这一点是在两年前。那时候他在澳门的一家夜总会,眼前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冲着他笑,这笑里有些谄媚,不过因为青春,并不明显,贺北安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的眼睛有点儿像沈芷。他刚经历过一场豪赌,他对输赢无所谓,可是又赢了,直接散了几万的小费。钱好像是越有钱越好赚,在他和沈芷在一块儿迫切想赚钱的时候,钱永远是看着近离着远,好不容易接近到,马上又没了,永远是一场空。   他因为姑娘的眼睛像沈芷,便多跟她多说了几句话,越说越感到失望。他连着喝了一瓶威士忌,什么都不加,于是这姑娘又有三分像了。他把这姑娘带到了自己的房间,姑娘很娴熟地去解他的扣子,问他想要什么服务,这句话惊醒了他,他把那位姑娘请了出去,钱一分不少地给了她。一个人躺在套房里抽烟,后半夜下起了雨,他想起也是某个雨夜,他和沈芷分躺在床板上。   沈芷不说话,她当时不在乎贺北安做什么,只要在一起就好。   “可即使我愿意,你也不乐意。”   贺北安突然笑了,沈芷说得对,即使她愿意,他也不会乐意。他爱她,自然要让她跟着自己过上好日子,如果过不上,他宁愿离她远一点。   所以即使给他一百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也注定会走上现在这条路。   但他对她说:“我愿意,如果我当时知道的话。”   沈芷突然转过身抱住了贺北安,双臂把他紧紧箍住。 第43章 喜欢   “没见你的时候, 我想着能见见你就好;见了你,我想要是能亲亲你该有多好,等现在……”   沈芷这时突然明白, 她当年喜欢上贺北安并不只是因为他对她很好, 每天给她一杯热柠茶, 而是他本身就对她有天然的吸引力。   能让她心跳加速的永远是和她不一样的人,他能轻轻松松大大方方把对她的喜欢说出口, 而她从来都不能……她从前喜欢贺北安,也喜欢他表现出来对她的喜欢。这喜欢给了她很多慰藉,金美花也爱她, 但这种爱掺杂的东西太多, 而贺北安是第一个因为她本身喜欢她的。   和她一样的人相处她会感到舒服, 而和贺北安在一起她会快乐,虽然这世上没有永恒的快乐,但越短暂,越让人心动。   即使他俩没过去,再次遇见, 她也仍会被他所吸引。   沈芷没让贺北安说下去, 她暂时抛却了理智,亲了上去。贺北安马上给了她回馈, 他永远比她更知道怎么让她快乐。贺北安没再说一句话, 他是用拥抱和亲吻告诉沈芷这些年他是如何思念她的。   这时无论贺北安对沈芷做什么, 她都会接受, 但贺北安只是亲她, 沈芷不知道一个人亲人的方式有那么多,凶的狠的轻的柔的。他俩隔着一条鸭绒被,贺北安隔着被子抱住她, 手指陷在沈芷头发里给他梳着,在她头发上亲一亲,耳朵上亲一亲,沙着嗓子跟沈芷说:“你再亲亲我。”   后半夜,贺北安给沈芷掖好被角,躺在地上。   “上来吧。”   “我上去可就控制不住了。”   “你其实不需要控制。”   听到这句话,贺北安的喉结动了下,他笑道:“到时候你想让我控制也控制不了了。再过一个多月就冬天了,北方的冬天不适合你这病,等我这段时间忙完了,咱们找个天气好的城市住一段,到时候就咱俩,我天天给你烤肉吃。”   沈芷没想到贺北安想得这么长远,那确实是个不错的提议,天天有烤肉吃。忙完这一段,她就可以歇一歇。   离冬天还有一个多月,日子可真慢啊。   “要不,你这段时间歇一歇。我不是不支持你工作,但是你现在有腰伤,身体还是第一位的。”   “其实也没那么严重,而且很快就要结束了。”   “换个地方住吧,我倒不介意天天来找你,但是这隔壁的声音我老听也是煎熬……”   沈芷这才注意到隔壁男女的声音,昨天还没有,也许是才搬来的。   这一夜,两个人谁都没有睡着。贺北安在沈芷头上亲了亲,算是一天的开始。沈芷把另一套没开封的牙具给贺北安让她一起刷牙,卫生间很小,一个人在里面刷,一个人在外面。在里面的沈芷对着镜子刷牙时发现她的眼角在笑,牙膏是薄荷味的。贺北安和她用的是同一只牙膏。   “沈芷,你刷牙的程序有问题。”   “是吗?”当沈芷发“吗”这个音的时候,留给贺北安的机会很大,他不经允许又把自己送了过来,用他的牙齿在沈芷嘴上留下了轻微不怎么可见的牙印。   贺北安开车带沈芷去喝粥,出粥店,贺北安感叹:“要是天天这样,得有多好。”   沈芷反问:“要是日子天天都这样,你难道不会烦吗?”   “多好的日子还烦,那得多贱啊。”   贺北安送沈芷去电台,离电台还有一个路口,沈芷让贺北安停下,她自己走过去。   “怎么,我见不得人啊?”   “现在这样,肯定会有人说咱俩串通,沆瀣一气。”   “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你?”   她确实不在乎,但这样对贺北安没好处。   “今天我要带人去你公司,你提前知会一下公关部。”沈芷作为远安外部的人,不好直接对人家公司指手画脚,她斟酌了下措辞,微微表达了一下对公关部的不满,“其实事情很简单,你们公司的宋铭为了不想付彩礼,故意让陈丹未婚先孕,但陈子旺又急于想通过女儿的彩礼拿钱,夹在这种父亲和未婚夫之间,跳楼也没什么难以理解。至于选中远安,完全因为这是宋铭的工作单位,和你并没什么直接关系。现在这种舆论风向,完全可以引导。你们公司公关部好像不太擅长处理这类网络舆论……”不作为的程度简直令她难以理解。   贺北安笑道:“确实不怎么样。要不你来指导指导他们,让他们也学习学习。”这期间他又接了一个电话,挂掉电话,他告诉沈芷,“陈丹已经醒了。”   一个生命活过来总是让人高兴的,而且对贺北安也很好。   “她醒过来对你们也有利,毕竟她的证言比其他人都可信。”   “也不一定。她没准会偏向她的父亲。”   “前提是她的父亲对她很好。”起码对她是这样,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多的是样本显示,家里最不被偏爱的孩子反而对父母最有感情。   “沈芷,当初我说你没资格指责我的父亲。”   沈芷的睫毛微微跳动,脸色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这句话她已经准备搁在记忆里不再提起。   “你当然有资格,是我没资格,要是你不存在,我的人生该多没意思。”他并不觉得那些流连在女人堆里的同性生活多么丰富,反倒认为他们生活匮乏,为了冲淡无聊,从一个人转战到另一个人。如果没沈芷,他可能也是这么一个人。   沈芷坐在那儿,嘴唇不受控制地颤动,最终说出一句:“我该去上班了。”   在她下车前,贺北安又亲了她一下,因为这一下,沈芷下车没同他说再见。不过沈芷没走几步,又转过了头。   贺北安也在看她。 第44章 所谓父母   沈校长住院这几天, 沈芷通过外卖给他送过一次果篮,给他卡里打过一次钱,那笔钱付护工费伙食费绰绰有余。可除了他刚住院那回, 沈芷一次都没来看过他。   有天他做梦梦到以前, 那时候沈芷还小, 住在村子里,每次他们去, 刚到门口,沈芷就跑着跳着来迎接他们,沈芷那时候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她会把她刚刚编好的蚂蚱送给他, 跟个跟屁虫一样一直在他旁边不停地说话, 就连他上厕所沈芷也要跟着。等他们要走的时候,沈芷   睁着大眼睛一脸期待地问他,我能不能上你家里看一看,他说这次不行,得等下次。下次他再来, 沈芷又问, 你能不能带我去你家里看一看,就看一看, 仍是瞪着眼睛看他, 他不忍心看那眼睛, 还是说不行。   那时候他还不是副校长, 每天怕超生的孩子影响他的仕途。他也不是没时间带沈芷去他家看一看, 可怕她赖在家里不回来,谁知道一个小孩子会说出什么话,把他的前途给毁了。自此之后, 沈芷就再没表示对他家的好奇,等沈芷再大一些,不会再乱说话了,他主动问沈芷要不要来家里玩,沈芷说她不想去了,她想在自己家呆着。她说的自己家是村里的小院子。她也不再跟着他,要不是他同她说话,沈芷一句话也不会同他说。那时候他的希望都在大女儿身上,沈芷的性格长相甚至学习成绩都远远不如老大,如果能对他亲热些,他或许会更关心沈芷。   醒来他开始怨恨起计划生育政策,要是早早放开二胎,他和老二现在的关系也不会这么僵。沈芷上大学以后,一年也不见得能回一次家,他去沈芷的学校看沈芷,沈芷看见他也没个高兴样子,他自认仪表还算堂堂,并不是个丢脸的父亲。   护工师傅表达了对他的羡慕,闺女真孝顺,花钱给他住单间病房。沈校长几乎下意识地要否认沈芷是他的女儿,现在虽然放开了二胎,可他之前的事情报出来,照样是要被处罚的。刚要出口,他想到照他现在营造的关系,沈芷被遗弃后由他的父母收养,后来继母改嫁,沈芷便一直由自己抚育,说沈芷是自己的女儿也没错。   他没纠正护工的说法,接着他的话感叹孝顺是孝顺,就是工作太忙。他是个体面人,对家里人再不满,也不对着外人抱怨。   沈校长桃李满桉城,自从他住院的消息传出去后,病房里从不缺来探视的人。妻子和大女儿一听他住院就买了回程的机票。杨老师旅游回来,接替了护工的工作,第一句就问沈芷有没有来看他。沈校长说要不是他拒绝,沈芷天天都要来看他。杨老师冷笑,也没戳破丈夫的谎话,她说,孩子好不好,一生病就能看出来。沈芸小两口几乎是每天都来,每次来都不空手。   想到信鸿在贺北安的公司工作,沈校长对大女婿就多了一层鄙视,可到底是自己的女婿,沈校长也不能完全不管,只好劝他换一份工作。毕竟他在贺北安公司里乞食丢的也是自己的脸。   信鸿毕业不久就靠着结婚和沈芸过上了中产生活,双方父母给买了全款房车,婚礼钱两家父母出,礼金他和沈芸收,二十多万的礼金不到一年就花光了,由奢入俭难,消费水平一上去,就再也下不来。桉城的事业单位工资太低,根本支撑不起他和沈芸的消费水平,不在远安工作,他难道去事业单位拿三四千的工资。对于信鸿来说,沈校长的话就是废话,可他当年做沈校长的学生做出了后遗症,老校长说的话再无用也只能洗耳恭听。   恭听完信鸿就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我看咱们家老二和贺总挺好,两人认识这么多年,也有感情。您不要来带着当年的偏见看人。贺……”信鸿看了眼自己的老泰山,把到口的敬语又收了回去,“贺北安也算重情重义,他现在找什么样的女的找不到,我二妹也老大不小了。”   沈校长冷笑:“你是说贺北安看上老二,是老二占便宜了?我们是不是还得感谢他不嫌弃老二?”   信鸿忙否认:“您误会了,我可没这个意思。”   沈校长继续冷笑:“你动的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一个男人不想着如何奋斗,整天想靠着裙带关系上位。我告诉你,老二跟你不一样,他根本看不上贺北安!”这话沈校长说得心里也没底,他的女儿他知道,再混得不如意也不至于来桉城电视台当临时工,为了贺北安倒是一个合理的理由。   沈校长就这么把自己的大女婿赶了出去。   他怒其不争:“芸芸,你当初怎么就嫁了这么个人?连你妹妹的婚事都成了他牟利的手段。” 信鸿对他来说一直是外姓人,做事又不得他心,他对信鸿一向没什么好感,当年出嫁妆也出得不情不愿,可他是个体面人,到该出钱的时候一分也没少出。   沈芸为自己的丈夫谋不平:“爸,您刚才喝的鸡汤还是信鸿做的。信鸿对他亲爸还没这么尽心呢,您又有什么可挑理的。这几天,老二可一次都没来看过您,您话里话外倒是亲热。信鸿刚才那番话还不是为了老二、为了您好,您还甭不爱听,现在老二配贺北安确实是高攀了,老二是考过第一,可那都哪年的老黄历了,现在能挣到钱才是本事。要说这个,老二可比您看得清楚多了。要是因为您,老二嫁不了贺北安,她还不得恨死您?到时候您可是一点儿落不着好。”   “走,赶快走……”   “妈,您看爸!”   等沈芸走了,杨老师埋怨自己的丈夫:“你这个脾气,非要把自己的孩子得罪光了。我要是走你头里,你的好日子也算是完了。信鸿这孩子不错,亲儿子也不过如此。”   “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亲儿子花了我的钱就算不孝顺我,好歹能把我的姓氏血脉传承下去,苏信鸿呢?他吃我不够,还想着靠妻妹发财。这种男人我最看不起,连贺北安都不如。当初老大结婚我没把好关,老二我可不能再错了。”   传统的桉城男人传宗接代有两个目的,一是养儿防老,二是光宗耀祖,沈校长对养儿防老看得并不怎样重,他有退休金有房产有存款,真到老得动不了需要人照顾那一天,他也不会去靠别人家的儿子。   杨老师觉得丈夫无法理喻,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丈夫,就坐在沙发上看起了新闻,她这两天忙着照顾生病的沈校长,对社会新闻并没关注,一打开新闻客户端就看到了陈子旺的脸。   “陈子旺的女儿跳楼了?”   沈校长对这个远房亲戚并不太看得起,这几年陈子旺不主动来看他,两人就断了联系。可听到熟人女儿成了社会新闻主角,还是忍不住好奇。   当看到陈子旺的女儿是在远安跳的楼,沈校长已然忘却了腿疼,开始阅读各家新闻媒体的报道。   杨老师素来不喜陈子旺,看到他的新闻忍不住皱眉:“看来他是想用女儿的命来向贺家讹钱,女孩子生在他家可真是不幸。”   杨老师又以陈子旺为引子,批判起那些重男轻女的男人,直说得沈校长头疼。   直到赵航来,沈校长的坏心情才有了好转。在某些方面,他们算是忘年交,尤其对于发迹的贺北安,两人都认为他的成功是对社会的讽刺。   刚开始新闻都是一边倒地控诉贺北安如何以势压人,如何为报私仇让陈子旺失去了工作,如何暴力拆迁威胁陈子旺,慢慢出现了另一种声音,陈子旺并无他描述得那样无辜,他重男轻女,试图拿女儿的彩礼钱给儿子结婚,在和贺北安的关系里,也并非完全的受害者,拆迁时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远安只好在规划里去除了他家的宅基地……   一开始,沈校长只是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这些新闻,直到陈子旺为了列举贺老三的罪证把他给交待了出来。   陈子旺本来并没想牵出自己的远房表哥,直到沈芷完全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他又想到这些年表哥对自己的亏待,他以前每年都去沈家送礼,后来有一年他生病没去,沈表哥也没来看看他,之后两家就断了联系。   当年鼓励他去举报的是沈学孔,现在沈学孔还好好地做着他的副校长,他的女儿还和贺北安搞到了一起整自己,倒霉的只有他。他越想越气,决定不能让沈学孔置身事外。关于沈芷是沈学孔女儿这件事,陈子旺完全是凭猜想,以他对这位表哥人品的了解,养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孩儿还有可能,养女孩儿那绝对是有猫腻。   陈子旺公开对媒体说,他重男轻女是有错,可要不是贺老三,那些不幸的女婴根本不会被生出来受苦,毕竟像他那样虽然喜欢儿子却也善待女孩儿的人并不多。贺老三非法行医多年,残害的不只是他一家,他的表哥沈学孔——桉城四中的沈副校长,也曾受过贺老三的毒害,喝了贺老三的生子汤,生出来的却是女儿。沈校长的女儿远不如她的女儿幸运,他的女儿尚能幸福地长在父母身边,而沈芷——他表哥的女儿,直到快读高中才能和亲生父母一起生活,而且还不能公开叫自己的亲生父母爸爸妈妈,只能叫三叔三婶。当年去举报贺老三,正是他这位表哥帮他出的主意,否则他还要走不少弯路。   沈校长看这条消息的时候,刚测完血压,本来数值很正常,看完消息马上飙高。陈子旺说的话半真半假,但真的那部分却触到了他的命门。   现在虽然放开了二胎,但他是党员,即使是二十多年前的违纪也可以让他晚节不保。   父女的话惊人的一致,来桉城采访这件事的记者有一部分是沈芷请来的,在和沈芷核实这件事时用词很是小心翼翼,沈芷很干脆地否认了她和沈学孔的父女关系,还主动为沈校长接了采访。   她知道她的父亲绝对不会让她失望。事实也确实如此。   沈校长严厉斥责了陈子旺对他的污蔑,他和沈芷共同多年,和亲生父女无异,但两人确实没有血缘关系。这个造谣给他和沈芷带来了很大伤害。   沈校长说这话的时候,面对着多家媒体。桉城电视台的领导因为这是在为广告主贺北安做澄清,所以也参与了报道。这次领导很有人情味地没让沈芷去,去的是白晶和一个摄像。白晶带着片子跟同事感叹,怪不得沈芷性格这么孤僻,原来是因为家庭不幸,她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狠毒的父母,竟把孩子一出生就遗弃,沈校长可真是个好人。   沈芷并不是在机房看到的片子,而是在各类媒体,她是旁系新闻中的人物,用来佐证陈子旺的谎言,对于她这个支线人物,报道很体贴地没有指名道姓。但沈芷找来报道的那些媒体朋友,都知道了沈芷从小是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孤儿,后来被沈校长的父母收养,爱心的接力棒最终传到了沈校长手里。沈芷以前从未主动和外人提起自己的家人,沈芷的界限感表现得很明显,如果不是和她很熟也不会问。她在圈子里的知名度决定了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关于她的过往不只局限在桉城。   沈校长给沈芷发了一条短信,说爸爸也是不得已。   过了半个小时,沈芷回您说得很好,很有条理,三叔。   黄主任因为正在追求沈芷,找人查过沈芷的过往,早就知道她和沈校长的“收养关系”,看到有关新闻也不以为意。他倒是希望沈芷能和沈校长搞好关系,毕竟沈校长在桉城还是有些能量的,和他搞好关系对未来没坏处。   他主动提出要请沈芷吃饭,帮她调节下心情。   “如果您不在我眼前晃,我的心情就会更好。”沈芷心情不好,也就懒得和黄主任客气。   黄主任本是一番好意,没想到被沈芷堵了回来,尴尬地楞在那儿,心里感叹果然没家教。   黄主任不说话,沈芷已经听出了他内心的潜台词,别人小时候犯错打架有许多理由,什么小男孩儿天生淘气了,我们家姑娘天生好强了,轮到她,只有一个,就是她缺爹管少娘教。   她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好在那时候还有金美花。   那时候金美花经常问她:“这世上谁对你最好啊?”   “奶奶!”   “要是你爸妈带你走,你走不走啊?”   “不走!”   “那他们非要带你走呢?”   “那我也不走,他们又不喜欢我。”   “他们怎么不喜欢你?”   “你又不是不知道!”   金美花太知道怎么戳小孩子的心,她把沈芷爸妈从小到大嫌弃沈芷的话记录下来,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声情并茂地讲给她听。   每当这时,沈芷就会觉得很难堪,她开始还默默听着,后来便反驳,“你骗我的是不是?你就是怕我走拿这些话来哄我!”她当然知道那是真的,只是难堪实在不适合时时拿来温习。   一向泼辣的金美花脸立刻拉下来脸,骂她没良心,她给她吃给她穿,袜子都给她洗,她竟然不相信她,而去维护她那冷心冷肺的爸妈。不过这并不妨碍金美花晚上给她热牛奶喝。   沈芷从此心里稍微有了些底气,金美花果然是舍不得她走的。以后金美花再说“你再不听话,我就让你妈把你接走”时,她便说“走就走!”她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很没底气,生怕金美花马上给她打包行李让她滚,心里咚咚打鼓,面上却仰着脖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反倒是金美花软了下来,顾左右而言他,瓜都切好了,怎么还不去吃。   后来她反过来拿这话威胁金美花,金美花骂她时,她就说“你再骂我,我就回那个家!”   她说“家”的时候很没底气,她知道那不是她的家。   她被金美花赶走那天,一直下雨,从早下到晚,越下越大,雨点儿劈里啪啦地敲玻璃窗,敲得人心碎,金美花问沈芷妈,“要不留一晚,明天再带孩子走。”倒是沈芷抢了先,“不,今天就走!”她竟也没哭,只不断重复那句话。   她不大想起旧事,可不妨碍过往一点点占领她的头脑。她前年才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不用担心被赶走,那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陈副总发来消息,说是要来曲市签名售书,从朋友那里得知她在桉城,好久不见,想和她约个饭。 第45章 贤惠   沈芷并不想见老同事, 她说没空。   沈校长又让她回家吃饭,她拒绝了一次,电话又打来, 她只好拉黑。也不知道沈校长到底有几个电话号, 也许她应该把自己的号码换掉。   她对她的生父连厌恶的情绪都没有, 接到他的电话只觉得烦躁。被爱收获爱,不被爱收获自由。如果他对她好, 她未必能拒绝他对自己的那些要求。   回家吃饭顺便去相个亲,亏他能够想得出来。   外卖员给沈芷送来大捧玫瑰,沉重得她将将能抱起。同事刚想问是谁送的, 就看到备注只有一个字:我, 问沈芷:“芷姐, 是不是男朋友送的?可真浪漫。”   不仅浪漫,最重要的是有钱,才会在这不年不节的日子里送出这么多玫瑰。白晶看见这些花也不免微微吃了一惊,想不到桉城还有如此大方的男人,又转念一想, 或许是沈芷吓退黄主任的计谋, 沈芷对黄主任的避之不及,除了黄主任本人, 没一个人看不出来, 可要只是为了吓退黄主任, 这本钱花得也太多了。   沈芷倒没在意有多少朵花, 她打量着备注里那唯一的“我”, 忍不住笑,这个备注也只有贺北安写得出来。当年她丢了手机,用其他号码给贺北安打电话, 他没等她说话就问她是谁,她脱口而出一个字“我”,贺北安马上就知道了这个“我”是谁。贺北安给她寄快递,寄件人永远写“我”。他们之间,并不需要其他的自我介绍。   沈芷把花留在了台里,单单拿走了备注的条子,出电台时,正听见白晶和别的同事聊天:“明天陈诺来曲市签售了,我明天是去不了了,真希望他能来桉城一趟。”   贺北安并没有品雪茄的闲情逸致,如果不是有人帮忙,他连剪掉雪茄帽的耐心都欠奉,直接咬掉雪茄帽点燃的事他干过不止一次,他对所谓的礼仪并不感兴趣。之前许副总带他去雪茄馆,他就是这样不讲究,没想到竟被一个老美引为知音,还送了他一盒帕特加斯限量版。那个老美抽雪茄抽得很凶,号称真男人只抽最浓的雪茄,只只雪茄都要过肺,贺北安只见过他两次,也不知道这么不要命地抽是否能活到今天。   今天贺北安比以往多了些兴致,他拿出了许副总送他的大卫杜夫,亲自用长柄火柴为许久不见的万老板引燃雪茄,他的眼睛盯着火柴的那点儿光亮,等火柴快要燃尽时才丢掉,剪掉雪茄帽,郑重地送到万老板手里。等万老板拿着雪茄的手开始发颤,贺北安才打开抽屉,取出一盒价值个位数的香烟,抽出来塞在嘴里点燃,喷出一口烟雾,火星在两指间闪着,把手上的疤痕映得更加明显。   “世延跟我说这是养了五年的雪茄,我也分辨不出来,想到您以前好像喜欢雪茄,特意请您过来品鉴一下。”   贺北安掸掸烟灰,看着对面的万总笑,十分之谦卑,八年前他还没得势的时候,是敢当众扇万老板耳光的。这话听在万老板耳朵里,拿雪茄的手不禁又抖了一抖。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万老板患上了帕金森。   万老板是被贺北安请来的,八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汉子请他上车,他不得不来。   以前桉城的土石方生意都是万老板底下的,贺北安帮他赶跑了外地来抢地盘的,因此分了小小一杯羹,那时他就看出贺北安是一头狼,早晚要对他取而代之,为以防后患,万老板找人狠狠敲打了贺北安一番,直接把他和他手下的人敲打进了医院。再之后强行被贺北安挤占了一半的土石方市场,没多久,整个市场就都是贺北安的了。他最后输给贺北安,不是因为他技不如人,而是他还是一个地道的生意人,是要赚钱的,而贺北安只要赢,钱不钱的倒不重要。贺北安自己赚一百块钱,能分给别人九十五,他如此不按章法,万老板只能愿赌服输。   虽然土石方的生意被人抢去了,但万老板早年积攒的家底儿也够他吃的,这几年他在附近城市开了两家酒店,也算混得风生水起。如果不是马宇来找他的茬儿,他和贺北安当年结下的梁子也就过去了,他是生意人,不是亡命徒,赚钱才是第一位。当年他找人收拾贺北安那一伙儿人,马宇找上门来,命根子让人给扎坏了。一个注定断子绝孙的男的什么顾忌都没有,马宇这几年就像一条疯狗,前些年得罪过他们的都没落着好。马宇做事一点儿都不讲究,留下了不少把柄,要不是贺北安罩着,早进去了。有前车之鉴在,万老板打算先下手为强,这些年想搞死贺北安的不只他一个,他做得自认秘密,没道理贺北安这么早就知道了。   所以一定是在试探。   等万老板吸完一只雪茄,贺北安又为他点了一只。好像今天请他来没别的目的,就是要品鉴雪茄。   贺北安低头看了下表,掐灭了香烟,抱歉地对万老板说有事要办,为了不怠慢万老板,他一会儿就请其他人继续伺候万老板继续享用。   贺北安说到做到,他一走,马上来了两个人,专门伺候马老板吸食雪茄。   沈芷今天没骑自行车,走着出了电视台。她让贺北安在电视台附近的路口等她,千万别过来。要是被拍到他俩在一起,恐怕这事儿永远也完不了。   来的时候还是夏天,现下早已入秋,秋风送了片叶子到她的头顶。贺北安捡起她头顶的落叶,为她系上安全带,他趁机在她头发上吻了一下。   “沈芷,说来你可能不相信,除了你,我还真没怕过谁。我本来想在电视台门口等你,怕你不高兴,又回到了这儿。”他捏了捏沈芷的脸,笑着说,“你说,我怎么就这么怕你?”   确实有很多人怕沈芷,当年明丰的实习生,大都觉得陈副总比她和善多了。陈副总好像天生有和人打成一片的本事,靠着这股亲和力,即使陈副总不止一次有问题甩锅下属,也不妨碍大部分人觉得他是一个好领导。而她天生缺乏这种亲和力。   可她不觉得贺北安怕她,他可能比谁都了解她的弱点。   她把这当作玩笑,于是也笑了笑。   贺北安没问沈芷喜不喜欢他送的花,也没打听沈芷对沈校长最新采访的看法。这些问题并不需问。贺北安是捏沈芷脸的时候,才惊觉沈芷脸上的婴儿肥已经没了,其实他早就看到了,也亲过她很多次脸,但有这么鲜明的感受,还是第一次。他并没因此而缩回手,反而用大拇指在她脸颊摁了摁:“今天你可得多吃点儿,我找了厨子特意做了你爱吃的。”   贺北安家的密码是沈芷的阴历生日。   “我当初随手设的,不是记性不好,记不住你生日。”贺北安这样对沈芷解释,进门时他一把把沈芷搂进怀里亲了下额头,如果不是他请的私房菜厨子还在,贺北安一定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沈芷。   除了沈芷的生日被设为密码,这个家好像并没有沈芷的痕迹,客厅里连她的照片都没有。可又无处不是她的印迹,她想起当年租了房,和贺北安一起去二手市场买家具,她看中一款无限接近墨绿色的沙发,可和经常见的那款墨绿又有所不同,但沈芷最终没买,因为这个颜色和大白墙一点儿都不配,她最终为贺北安选了一款灰色沙发。金美花喜欢染布漆家具,沈芷打小对色彩美学耳濡目染,对时下流行的黑白灰配色敬谢不敏,虽然她衣服大致都是那个颜色,但她觉得色彩浓重一些才符合她对家的认知。   而浓重的色彩需要足够的挑高,否则就会显得压抑。她之前买房子的时候为了地理位置牺牲了对挑高的要求,毕竟从实际生活的角度来说,挨着公园三甲医院和重点学区比挑高要重要得多。她理想中的配色完美在贺北安的家中再现,沈芷不认为这是一个巧合。   做私家菜的师傅是从省城过来的,一切都收拾好,贺北安让司机送走了师傅。家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这是贺北安的理想生活,一天忙完了和家人一起吃晚饭,否则日子一天天地好像都在重复,没有尽头。   “我那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每天能和你一起吃晚饭,只有这样,才感觉一天没白忙。”贺北安给沈芷盛了一勺蟹黄豆腐,“尝尝,是你喜欢的味道吗?我记得我当初来找你,你非要请我吃这个,当时咱们得排了两个小时的队吧。”   他们好像确实是排了两个小时,可沈芷早不记得是什么味道了。她去那家店,是因为周彦同她推荐那家的蟹黄豆腐有多好,她拒绝了周彦的邀请,却记下了他的建议,在和贺北安去之前她并没去吃过,因为人均还挺贵的,唯一一次和贺北安一起去,她早忘了菜的味道,只记得贺北安给她描画开店的图景。如果不是贺北安提醒她,她还不知道自己记得如此清楚。   沈芷的胃口是被贺北安夹的菜撑起来的,据贺北安的说法,桌上的每道菜都是她爱吃的,并且都能说得出出处。可沈芷对任何一道菜都没到“爱”的程度,除了眼前人,好像没什么引起过她强烈的热情。她却不过贺北安的盛情,每一道菜都狠狠尝了几口。   即使贺北安告诉明天自有阿姨帮忙收拾,今天他给他们放了一天假。沈芷还是坚持亲自把碗筷放进洗碗机。   贺北安去接电话,电话那边告诉贺北安,万老板什么都没说。贺北安说那你们好好伺候他,雪茄柜的雪茄都让万老板片品尝品尝,他自己抽实在是太浪费了。   贺北安的头搁在沈芷肩上,去亲她的耳朵:“你可真贤惠。”   “你对贤惠的标准也太低了。” 第46章 玩笑   贺北安站在沈芷后面, 把沈芷还给他的项链又带回了沈芷的脖子,链子的钻石很小,不仔细都看不见。当初买项链的时候他把词儿都想好了, 让沈芷别嫌小, 可以先把这项链当兑换券, 等他有了钱,来跟他换更大的, 总有一天他有了钱买一把钻石,串成项链,戴在她脖子上, 坠得她抬不起头。他台词想好了, 每分钟都盼着沈芷赶快过来, 他没等来沈芷等来了警察,开店款充了罚款,沈芷真来了,他以前准备的话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生活惯爱跟他开玩笑。   沈芷的手覆在项链上,她想问怎么还留着呢, 还没出口, 两片嘴唇就粘在了一起,一个字都说不出。这条项链她曾一度戴在身上, 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连体温都是她的, 后来摘下来还给他时就像把皮肉往外撕扯。   可谁会把扯下来的死皮重新粘回去?掉了就是掉了。   贺北安站在她身后, 环住她的脖子, 俯下身去亲她的耳朵。   “今天晚上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沈芷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慢,但因为慢也格外地清晰,“不过我不想结婚, 也不渴望家庭生活。”每天吃烤肉的生活她初听的时候确实受到了振动,可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清淡饮食,脾胃受不了太激烈的。贺北安的感情太强烈了,凡是强烈的都不能持久。   她感到贺北安抱住她的手迅速地僵硬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么多年很缺女人?”好像他做这些只是为了和她来一次,贺北安笑得很讽刺,“沈芷,你是太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你自己?”   “抱歉,谢谢你今晚款待我。”沈芷起身要告辞,快走到门口,才想起她脖子上的项链,伸手去解,解了好一会儿也没解开。贺北安继续笑:“你是想把它又还给我?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还刻了你的名字,你还给我,我还能送给谁?”   贺北安抚摸着项链吊坠上的一点点钻:“这么一点儿东西,也就当初你能看得上。沈芷,你可真他妈没有见过世面,一碗面还要两个人吃,你说你怎么就不觉得丢脸呢?”贺北安去亲沈芷解项链的手指头,其实如果不是他当年把钱都给赔完了,她一个有好几份兼职的人怎么会连碗面都舍不得吃。他不知道哪个男的能亲眼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吃苦,还是因为他吃苦,那种痛苦曾经不止一次煎熬着他,可她自己却傻兮兮的,浑然不觉。   她的手指在抖。贺北安忍不住在心里笑,原来她并没那么平静。   好久之后,沈芷才听贺北安说:“你刚才说,是今晚对你做任何事还是让你做任何事?”贺北安突然咬文嚼字起来。   “你以为我会让你干什么?”   沈芷截住了贺北安要脱口而出的话,“都可以”三个字说得很平。   “都可以?”贺北安附在她耳边笑着说,“以前我还说你封建,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和时代接轨了。你可真会给我制造惊喜。”贺北安给沈芷倒了一杯酒,杯口刚碰到沈芷的唇边,沈芷要接过,贺北安自己先喝了一口,他捧着酒杯坐到沈芷对面,打量她的整张脸,她的脸看不出表情,这样的人不容易老,哪怕过个十年八年恐怕也长不出什么皱纹。他又仰头将剩下的酒一口灌完。   喝完一杯贺北安又倒了一杯,仍是一口灌完。   他问沈芷:“你要不要喝?”贺北安直接为沈芷做了主,他的嘴贴过去,把她整个嘴巴都染上了酒味,酒精顺着她的唇缝滑了进去,他滑到她的嘴角对她说:“既然你没那么保守,是不是应该对我主动一点儿。”   沈芷先去亲贺北安的嘴角,在他唇上碰了碰,又碰了碰,他讽刺地笑了笑:“这就是你的主动?”沈芷偏过头去咬贺北安的嘴唇,两只手环抱住他的脖子,他开始表现得像是无动于衷,等她的牙齿咬住了他在他的嘴唇留下了牙印,他突然无可抑制地抱住了她 ,贺北安的呼吸越来越重,喉结的跳动越来越明显,他没有办法拒绝她的主动,自尊都显得不那么重要,大概是为了保护她的腰,他箍她的手臂越来越靠上,手臂抵在她的胸部边缘。   “我一会儿我问你什么问题,你都说是。这个要求对你来说不难吧。”   贺北安让沈芷去解他的衬衫扣子,沈芷一粒一粒地解开。他的手伸进沈芷的衬衣。他亲她的时候极粗鲁,抱她去卧室的动作却很轻。在做正经事儿之前,贺北安掏出了一个盒子,里面是枚戒指,钻石很大,贺北安把它套进沈芷的左手无名指,戒圈意外的合适。   “你怎么又瘦了,我本来想选一个紧点儿的,让你戴着难受,难受的时候就想起这是左手。你不是老担心你分不清左右吗?”   沈芷说不出赞美的话,她应该拒绝,可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其实在你告诉我左右不分之前,我就知道了,正常人谁没事儿在每张卷子上把左右都标上,你还以为我根本看不出来。沈芷,其实你喜欢我喜欢得要死吧。”   “刚才你不都答应了吗?”贺北安的嘴贴着沈芷的耳朵,“是还是不是?”   沈芷的嘴唇黏在一块,她慢慢吐出一个字:“是。”贺北安去亲她的耳朵和颈后露出的皮肤,声音不大,好像是同她说悄悄话,“真巧,我也喜欢你。”   “你是不是除了我没喜欢过别人?”   “是。”   沈芷感到贺北安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连带着亲吻也越来越粗暴。   “你喜欢我亲你吧。”   “是。”   “你是不是认为你对我是独一无二的?”贺北安贴近她问。   沈芷这次没有轻易地说出是。   贺北安提醒她:“不就说个‘是’吗?有那么困难吗?”   “是。”   “你是不是觉得除了你,我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   沈芷这时还残存着理智,说是对她来说太困难了。   “是还是不是?”   她终于不肯再配合他:“我没那么自恋。”   “沈芷,你违规了,这不是你应该说的话。你只需要说是。”作为对沈芷的惩罚,贺北安咬了咬唇角,“沈芷,你是不是很后悔当年没和我在一起,选择了周彦?”   沈芷没有回答他,她嫌贺北安太烦了,直接封上了他的嘴。她的手捧着贺北安的脸,偏过头去亲他。   贺北安咬住沈芷的嘴唇,他亲得很狠,好像要把她之前的痕迹洗掉。他不知道有谁亲过这张嘴,他避免不去想这个问题,只要他是最后一个就好。   沈芷还是被他的热情给感染了,忍不住去回应他。直到她和周彦分手,她都以为她更喜欢和贺北安亲密,是因为贺北安亲吻和抚摸的技巧更好。   虽然耗子说贺北安的初吻在跳水捞落水大爷之前还留着,但沈芷总持怀疑态度。她以为贺北安应该在亲吻和抚摸上有丰富的经验,毕竟他年少的时候就渴望和女孩儿有深入的接触,生理的欲望驱使着他一有空就亲她。她因为这个有点儿看不起男的,和动物一样被生理欲望支配,太过低级,可碰到贺北安,沈芷却觉得他这样很可怜,所以只要他的要求不太过分,她就会满足他,这个施与者的立场也让她觉得格外安全,而当她也享受他的亲吻抚摸时,她就一点点失去了安全感。这让她从施与者变成了同谋者。   周彦在她之前交过女朋友,不止一个,沈芷并不在乎这种事,她对周彦的过去一点儿不感兴趣,她只注重现在。她没问,周彦自然不会主动告诉她,如果不是周彦的妹妹不小心提起,沈芷一直都不会知道。她并不认为周彦比贺北安更有经验。   每次沈芷和周彦有触碰,即使是拉手都会让她产生心理压力,这种压力发展到后期,她甚至不想和周彦见面。她没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周彦,私下里去看心理医生,医生问到她的童年,是不是和父母缺少亲密接触,沈芷并未展开说自己的过往,她不想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即使对方是医生。她只说她以前和别的男孩儿接触过,她并不抗拒,医生说得很谨慎,那你可能没有那么喜欢你现在的男朋友,沈芷说,您猜错了,我喜欢他,非常喜欢。她确实喜欢周彦,喜欢他的家庭氛围,和他在一起,沈芷觉得自己内心都平静了许多。那个医生被沈芷私自判定为庸医,心理医生并没治好她,她是自己疗愈的,依然和周彦固定约会,周彦也并没有察觉到她的抗拒。   她告诉自己,凡有所失,必有所得。   但是她和周彦并未走到实质性那一步,因为她不想未婚先孕。她给周彦分析了各种避孕手段的优劣,最后得出结论没有任何避孕手段是百分之百的。她对周彦说,如果对她的做法不赞成,可以随时和她分手。任何一个有担当的男孩子都不可能在女朋友提出这个时马上分手,但她感到了周彦的失落。她并未因这个失落而改变意见,也不觉得抱歉,再有担当的男孩子,也不可能在自己最好的时光去照顾孩子,她不认为周彦能承受得起意外的后果,她自己也承担不起。   现在她才意识到,这无关技巧,她是在这亲吻和抚摸里感到了无法克制的喜欢,而恰好,她也喜欢他,她喜欢的人也喜欢她……   沈芷擅自关了灯。一个人太快乐的时候面部肌肉就容易扭曲,远没有平静时来的得体。贺北安的眼睛就像她的镜子,她不想在他的眼球里看到自己。   接下来的情景只在贺北安的想象里出现过,窗帘拉着,外面的月光泻进来,把房间里的浓黑的夜色给染灰了。他第一次做这梦的时候,起床兜头浇了个凉水澡,随便拿毛巾擦了擦,套上白T,跑了十公里,跑得太快,T恤湿了一半,那时候的他看着很瘦,肌肉也是少年人的肌肉,靠着打篮球和长跑得来的,现在也没什么改变,投篮的时候,他会想起被耗子不幸打中的沈芷,他的手伸到当年被耗子打中的地方。他当时并没多想,是过了好些天,他在一天晚上突然想起,沈芷发育的挺不错的。   在这浓黑的夜里,沈芷发现贺北安之前的经验好像失了效,他有的是热情,这热情因为没有足够的技巧变成了煎熬,不过后半夜一切都好了起来,越来越好。   如果沈芷没说那句话将会更好。 第47章 琐碎往事   卧室的床头对面挂着一幅画, 是贺北安找人照着沈芷的相片画的,那时候他有了钱,很多钱都不知道怎么花出去的, 找名画家照着沈芷的照片画。画上的沈芷剪着短发, 发尾有一层小小的卷。   四中有人曾对烫发的沈芷提出质疑, 老师为了平息民愤,说沈芷的卷发是天生的, 而对于她的耳眼,老师解释说她的奶奶是少数民族,有从小打耳眼的习俗, 其他同学就不要效仿了。她的眼睛斜着, 好像对这世界上的一切都看不上眼。   那张照片是沈芷第一次成绩超过赵航时拍的照, 照片曾躺在学校的大画框里。当时的沈芷并不知道她会和贺北安睡到一张床上,还会和他抱在一起,他的汗淌在她的眼睛锁骨以及手臂上,也许是她自己的汗,两个人缠在一起, 汗水也分不清谁是谁的。   沈芷年轻时承受不起意外怀孕, 现在她能承受得起,虽然她并不怎么期待。   贺北安开始还和她说话, 后来就不说了, 沈芷的手指去摸贺北安的头发, 他的头发有些湿, 是汗浸的, 她的手指去摸贺北安鼻子上的汗珠,眉毛上的汗,天已经转凉, 窗户很严,没有任何风透过窗户透进来,她喜欢他身上的汗,他越用劲儿,证明他越喜欢她。   贺北安是后来才想起问她腰疼不疼的,沈芷说不疼,她确实没感到腰疼,也不知道是真不疼,还是其他地方的疼痛把腰疼给掩盖了。   她想起以前去看骨科门诊,一个病友和她的男朋友吵架,男朋友看似很有理,批评病友当时有外伤没及时看,落下了病根,现在这病给以后他们的生活造成了严重困难,女孩儿开始忍着,后来开始骂,什么造成不便,不就是有些姿势没法做吗,男孩儿突然就没了吵架的力气,低声指责他女朋友怎么能当众说这些,女孩儿说你都这么想的还怕我说出来,后来两个人在候诊区公开分了手。男孩儿走了,留女孩儿一个人在那儿哭。   沈芷坐在她旁边,等待着排号,女孩儿停了哭,问起沈芷的病情。   病友问沈芷为什么男朋友不陪她来一起看医生,沈芷说她没有男朋友。病友很贴心地建议她找男朋友时先不告诉人家自己的病,否则恐怕没有下文。沈芷笑着不说话,她并不需要找一个这样的男朋友。女孩儿没从沈芷这里收获感同身受,沈芷并不觉得这病比感冒严重多少,女孩儿很羡慕沈芷的乐观。沈芷忍不住笑,她哪里是乐观,分明是悲观,因为一早默认了最坏的结果,只要不那么坏她就觉得可以接受,这种悲观让她很少失落。她建议病友去肿瘤病区看一看,看了就会觉得自己这病不算什么。沈芷的话好像并没起到劝诫的作用,她没有再说话。   沈芷因为对疼痛有预知,反倒不觉得那么难熬,或许这疼痛被别的掩盖了。她想起贺北安跟她说,接吻会产生内啡肽,抚摸也会产生。   沈芷发现贺北安变了,他以前里面的皮肤和外面完全不一个颜色。他其实天生很白,就是懒得防晒,所以脸比没露出来的皮肤要黑好几个色号,到了夏天会有些改变。沈芷和贺北安共同生活的那个暑假,贺北安有次洗澡忘了拿换洗衣服,直接赤着上身就出来找衣服,他大摇大摆地从她面前走过,见她背过脸,马上套了件T恤,头发仍是半湿着,过来和沈芷说话,沈芷发现他太着急把T恤穿反了。他不以为意,和她一直去楼下吃晚饭。那时他还年轻,身上没有一条不该有的疤痕,他虽然有那样一个爸爸,却始终是一副没吃过苦的样子。沈芷在贺北安的胸前摸到一条疤。   她的手指停在那儿:“这个怎么来的?”   “不小心弄的。”贺北安说得很轻松,好像是随意磕碰留下的。   “怎么不小心?”   “早忘了。”   他当然没忘,那时万老板看他有了些发展,想要截他的生意,找人敲打他,他那一身伤就是被敲打出来的,他在医院躺了几天,一直发烧,第一天还去了重症监护室,结果不到一个星期就从医院出来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好的,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他想到了沈芷,他不能就那么完了,他喜欢的姑娘,他的兄弟,他的事业就这么让人给毁了。万老板没想到手下下手太重,他听人说贺北安伤得很重,也怕搞出人命,还去医院看望了贺北安,亲眼见着贺北安吃下了一个苹果,贺北安吃完还很客气地请他吃。他太客气了,客气得万老板心里发毛。   万老板大概还在雪茄室尝雪茄。贺北安今天本来没准备和沈芷躺在这里,他只是想和沈芷吃吃饭,未来很长,他以为他等得及。   现在他发现,他可能高估了自己。他体谅沈芷腰疼,自始至终都是他在出力。   贺北安很突兀地问沈芷是不是没经验?   沈芷说:“你如果有这种要求,就不应该找我。”   她催贺北安快一点,可贺北安偏要和她作对一样,开始缓慢地折磨她。他第二次再来时就比第一遍从容多了。   沈芷开始时很快乐,中间也快乐,可到最后腰酸取代了其他,她不得不承认她吃不消他。如果不是贺北安的手机一直响,沈芷觉得等天亮后,她可能需要去医院。   在电话响到第四遍的时候,贺北安接了电话。他接电话时是避着沈芷的。   电话里告诉他,万老板现在不想抽雪茄了,贺北安说那就先让万老板好好休息休息。   既然马宇早晚要收拾这位,为了不节外生枝,他只好提前收拾。   马宇其实本来比他要老实得多,他家原本是开木厂的,家里很殷实,要不也不会在生了两个儿子之后又追生一个女儿。木厂着火那天,马宇的爸爸在厂子里,不光人没了,给人定制的家具也都毁了,养家的担子就落在了马宇身上。父亲去世之后,他就独自扛起了养家的责任。   贺北安和马宇是高二暑假时认识的。那时他为了看航展去工地打工。马宇那时候很老实,有人看着他年轻老实一直支使他干活儿,连分发的盒饭也只给他剩俩馒头。贺北安看不下去,他把自己的那份饭很谄媚地主动献供,等大哥们吃完,他开始道歉,“现在我才想起我在里面吐了两口唾沫,你们要是喜欢,我明天还要在里面加点儿料。”他的挑衅太过明显,被他耍了的人决心要教训教训他,贺北安手脚正想活动活动,也没示弱,他一个人当然不是一群人的对手,何况那些人还是成年人,手上有家伙儿,一贯老实巴交的马宇上来帮他的忙,他这时才发现马宇原来手上有两下子。   这么一闹,马宇的工作就没了,他俩的工资也没了戏。因为他,马宇丢了工作,贺北安很过意不去,他把自己的钱都给了马宇,还送了他正在用的手机。他告诉马宇,缺钱就找他。有一阵儿,马宇一直以为贺北安是不愁吃穿的公子哥儿,打工就是为了体验生活。贺北安确实不愁吃穿,他愁钱,但他身上充斥着有一股万事不值得发愁的派头,活得轻松肆意。   后来他为了挣钱那么拼命,马宇还纳闷当年他认识的贺北安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贺北安出院的时候,精气神很好,他本想着以后再算账,可马宇那时很意气用事,没等他准备好去找万老板报仇。马宇没让万老板吃到好果子,他自己也没落着好,贺北安自己有伤的时候都没求他在省中心医院的舅舅,马宇躺在医院里,他才联系。舅舅开始骂他,毕竟护短,骂了几句又开始骂他的父亲。   贺北安回卧室时,沈芷正披着被子抽烟,烟也不知道是从哪儿翻出来的。他走过去,抢过沈芷手里的烟,塞在自己嘴里抽了一口。   两人轮流交换着手上的烟,贺北安的手搭在沈芷的肩上,和她说话:“沈芷,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他并没找到像沈芷的人,哪怕三分像的都没有,但他的孩子一定会像她的母亲。   这句话给了沈芷很大的反击余地,但沈芷什么都没说。   沈芷听到这话真的想了一下,女孩儿像爸爸,她不知道贺北安小时候长什么样,应该很可爱吧,他的孩子也许会像他一样,有一个很厚的耳垂。她的孩子如果像她,一个像她的男孩儿,她一定会对他很差劲,就像她的母亲对她一样,她会把以前的不满全部抛洒到他身上也说不定。   贺北安问起沈芷的小时候:“我想你小时候一定很可爱,恨不得早认识你几年。”他去摸沈芷的鼻子,“你小时候鼻头应该更圆一点。”又去摸她的眼睛,“眼睛也应该更圆一点。”又捏捏她的脸颊,“你的脸上应该有很多肉,你生下来应该很胖吧。”   “并不胖。”沈芷琢磨了下措辞,最终说道,“像一个毛发不旺盛的猴子,五官皱巴巴的,很难看。好看的新生儿应该很少。”   她描述得很可观,既不伤心也不感到难过。   “怎么会?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   她没见过,但金美花跟她转述过,她听到的时候,也曾低声反驳,说金美花骗她。可她心里知道,都是真的。   她不说话。   “那也应该是个可爱的猴子。”   过了会儿,沈芷突然笑道:“你应该庆幸没有早认识我,我认识你的时候脾气已经变得很好了,你可以想象一下我以前是什么样子。”   沈芷跟贺北安讲她以前那些讨人嫌的事情,经常和人打架,她说:“你可能不相信,我以前打架很厉害,我们胡同的小男孩儿都不是我的对手。”   她会抓人咬人,对于各种打人的方法无师自通,经常有人找上门来,金美花那时候就指着沈芷的小身板说:“她这么小,别人欺负她还差不多,她哪敢欺负人家。”她下垂着眼睛,闭着嘴巴,不说话,就连那些找上门来的家长都不确定了,她个子太小了,实在看上去不像是个欺负人的。   杨老师一贯不喜欢沈芷,可看到她的样子,也不免怀疑是金美花虐待了她,她的爷爷一去世,她的父母主动提出要接她回家。   爷爷去世后的那年国庆,沈芷的母亲没跟金美花打招呼就来了乡下。来得很突然,正赶上沈芷拿着小木槌在院子里做打糕,她看见杨老师也不叫妈,一溜儿跑到厨房里向金美花报告“她来了”。   沈芷早已没当年那么猴子样了,她皱成一团的五官终于张开,说漂亮也不算过分。   越看自己小女儿,杨老师越觉得她受了虐待。大女儿十岁时快一米六,小女儿这个年纪才刚一米四。再看看桌上吃的,辣白菜、大酱汤、炒年糕、玉米糊……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每天吃泡菜年糕能长个吗?   可无论她怎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沈芷就是一句话:我不走,除非奶奶轰我走。   杨老师就此寒了心,忍不住数落沈芷种种拿不出手的地方。普通话蹩脚,说话土里土气。衣服五颜六色,跟花被面似的,俗不可耐。不会弹琴不会跳舞就算了,竟然吹起葫芦丝来,葫芦丝多脏,也不怕得病。最无法忍受的是没礼貌,见了她扭扭捏捏的也不叫妈,跟落落大方的大女儿比起来差远了,真不知道是谁教的。   还有沈芷这头发,谁家孩子十来岁就烫发。   金美花会烫发,沈芷额头上的卷就是她给烫的,两个人都觉得烫得很好。   这番数落听得祖孙二人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沈芷眼泪在眼眶儿打转,牙咬得咯咯直响,“看不惯我们,就走!谁也没让你来!”   金美花瞪了沈芷一眼,怎么和你妈说话呢!我就这么教你的吗!   随即又冲着继儿媳一团和气地笑,那笑沈芷回想起来竟有些谄媚,谄媚得她心痛。   金美花以前可是很神气的。   她突然对贺北安提起了金美花:“你不知道奶奶曾经对我有多好。”对她那么好,最后还是选择和老周生活在一起。可即使和老周生活在一起,也不能磨灭对她的好。沈芷突然为以前的自己感到惭愧,金美花曾经那么爱她,现在多了一个人爱金美花,她应该为她感到高兴,而不是应该嫉妒。她的占有欲真是可怕。沈芷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   金美花为了留住沈芷,只好向杨老师保证,每天给孩子喝牛奶,一顿饭至少有两道绿色蔬菜,不跟沈芷说方言,坚持早中晚跟她说普通话。   沈芷和金美花在一个户口本上,金美花不松口,杨老师也只能任留她留在乡下。   金美花对本县电台情有独钟,每天跟着电视学普通话,用一口蹩脚播音腔和沈芷进行日常交流。   新闻联播她俩从来只看家乡电视台转播的。   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中间就是不是壮阳药就是塑身内衣广告,大概少儿不太宜,每当播放广告的时候,美花就塞给沈芷一块红豆打糕,让她赶快去写作业。有时红豆会换成糯米和豆沙的,沈芷最喜欢吃红豆的,一块红豆打糕,她能喝上两杯大麦茶。   彼时人们获取信息的渠道相当有限,吹得天花乱坠的广告竟让许多人信以为真。金美花也给自己买了一套,妄图穿上它一夜间回到少女时代。   沈芷发育比同龄人都要晚,金美花每天按着电视里的营养食谱给她补钙补维生素,一放学就让她摘书包贴墙根儿站好,先量身高,然后在胸前比一比,嘴里嘟囔,“怎么就不长呢?”   “不长我有什么办法?”对于自己长期坐在第一排这件事,她也很恼火,可除了垫增高鞋垫,沈芷是毫无办法。这里纬度高,男男女女很少有矮的,她班里的女同学都快一米七了,她才刚刚一米五。   她是离开金美花,才发育的。她的发育并没有让她感到高兴。她回到家里,她的父亲母亲最开始都不喜欢她,但不喜欢的理由却不一样。她的爸爸是因为她不够优秀而没那么喜欢她,而她母亲的爱一点儿都不功利,无论怎样,她的妈妈都坚定地站在沈芸一边,总是明里暗里说她不如姐姐。   杨老师并不是真正的重男轻女,她只是不喜欢自己的小女儿。   沈芷的母亲杨老师是家中的大女儿,从小就被教育让着妹妹——也就是沈芷的小姨,她俩闹别扭,无论谁对谁错,姥姥姥爷都会向着小女儿。小姨说她的姐姐一直想有个弟弟,因为隔壁玲表姐的弟弟对玲表姐很好,她姐姐很羡慕。听到小姨开玩笑地说这件事时,沈芷十五岁,她正坐在客厅的角落,独自看习题册,她的表姐妹兄弟聚在一起,在讲一个笑话,她不想融入他们,也融入不进去。   那时的沈芷穿着白袜子白球鞋白衬衫,小时候皱成一团的五官终于张开,安静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外面的阳光照进来,给她周身塑上了一层光,小姨不知怎么注意到了她,对着母亲夸她说:“你看沈芷是不是长开了,等再过些日子估计比她姐还好看。”   杨老师马上纠正她妹妹的说法:“还是老大好看,有时候看孩子长得好不好,不能光看五官,还要看整体。”她是下意识的反驳,反驳完才意识到一个母亲说这些可能不得体,又往沈芷的方向看,沈芷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好像这个世界和她无关。   沈芷早就接受了她母亲对她的不喜欢。除却金美花向她转述的,她不止一次亲身体会到,有时候她会想是不是自己不够优秀。后来她发现,她是个男孩儿比她优秀重要得多。   因为不喜欢,所以她的一切都是错的。   她的母亲在看到她时,一定无数次地想到她的小姨,于是对她怎么喜欢不起来。她母亲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把她生下来,之后的一切都不过是这件事的副产品。从她出生起,她的母亲就注定不喜欢她,无论她变得多么好。   如果沈芷有个男孩儿,她一定不会喜欢她。所以她不打算有,估计永远也不会有。 第48章 短   两个人坐在床上分享同一支烟, 贺北安问沈芷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烟到沈芷手里还剩一个小烟头,她吸了一口, 烟雾让她眼前的一切变得不真切, “别人家的孩子, 无论男孩儿女孩儿我好像都喜欢,就算不喜欢不看就行了, 自己生的,不喜欢又不能塞回去。”   烟头越来越短,沈芷的手越来越烫, 她没留意, 仍旧和贺北安说话:“以后还是得靠你们的孩子支撑起社保系统。”   沈芷说着笑了笑, 烟头烫手都没感觉。   她和苏玲下乡,之前计划生育的标语还没完全褪掉颜色,就都被覆盖了,现下的是“全面实施两孩政策,促进人口均衡发展。”白字刷在红墙上, 很是显眼。她还记得以前的标语是“只生一个好, 国家来养老”,小时候看到这条标语都有点儿心虚, 为自己身份缺乏合法性。   贺北安抢过沈芷手里快要燃完的烟头, 摁熄在墙面。他以为她以前那张脸是天生冷淡, 没想到她一直不快乐。   “要不是我的事儿, 也不会被翻出来。”贺北安特意把沈校长的事情隐过去了, “你放心,他们会付出代价的。”   沈芷马上会意,迅速抬起头:“你不要干不该干的事情”   贺北安笑:“你以为我会干什么?我是说你这么优秀, 你爸都不能认你,不就是他的代价么?”   舆论已然变成陈丹的父亲和她未婚夫狗咬狗,而远安作为无责任第三方为陈丹的治疗费买单,一下成了良心企业。   沈芷又恢复了平静:“跟你没关系,翻出来也没什么。又不是什么新闻。”她又拿过烟吸了一口。   “沈芷,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你之所以不和我在一起,是为了让我和其他人生孩子为国家贡献适龄劳动力。”贺北安的手搭在沈芷肩上,“你什么时候这么有大局观了?”   对于贺北安的夸奖,沈芷没法子照单全收,她去找烟,刚从烟盒里摸出一只,就被贺北安抢走了。两人继续交换一支烟。   “你这么有大局观,是不是应该努力提高下国家的结婚率?”他放低了声音,手插在沈芷的头发里,给她梳头,“咱俩成了家,你就是老大,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想干什么都行。”   沈芷不自觉地笑了,还没露齿就收了回去。又是结婚成家。沈芷说跟贺北安要做一辈子朋友的时候,贺北安就说他一定要结婚。沈芷给他分析,从婚姻制度的起源分析到婚姻的弊病,贺北安一直不为所动,反劝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一切标准,你没结过婚,说这些都缺乏说服力,为了让沈芷得到真实的体验,他愿意把自己当小白鼠让沈芷实践一下。   那时她都快被他说服了。   她捂住脸,贺北安的手插在沈芷头发里,给她梳头发,好久之后,沈芷抬起头,问他:“听我的?如果我过阵子就离开桉城,你也会跟我一起吗?”   没等贺北安说话,沈芷就替他回答:“你舍不得。”   “有什么舍不得?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还有别的担心吗?”   沈芷并不相信贺北安说的话,可并不妨碍她听了他的话快乐。除了他,没人知道她爱听什么。   贺北安继续说:“你随时都可以回答我,我等得及。”   这些年还是他知道她的命门,最让她快乐和难过的话,都是他说的。她很少有狂喜的心情,当年听说贺北安要来她的城市和她一起开店算是一个,那天晚上她一宿没睡,一直咬着牙,怕笑醒了打扰室友休息,整整一年她都沉浸在这种喜悦之中,干什么都不觉得累。他们到底也没开成店。从此之后她对快乐都保持着警惕。刚到来,就做好了失去的准备。每一份快乐都不纯粹。   她决定纵容自己一把。   贺北安去亲沈芷的面颊,继续和她交缠,至少这种真实的触碰只有他可以给她。对面墙上是两个人缠在一起,灯光很亮。   他的一部分埋在她的身体里,感受着她的体温,他很快就掌握了提高她体温的方式。   他继续去亲她,不管不顾的,接吻抚摸产生的内啡肽确实有止痛作用,一时麻痹了沈芷的疼痛神经,她抱住他去回应。沈芷眼角突然滑出一滴泪,他问她是不是腰疼,沈芷说是灯光太刺眼,她缩进被子里蒙上头,贺北安钻进被子继续去亲她。被子里,到处都是他的气息。   天一亮,贺北安凑在沈芷耳边说:“搬过来住吧,如果你不愿意和我住同一间卧室,我可以住在你隔壁,到时你叫我可以按铃。”   “我暂时还不想搬。”   房子里没有住家保姆,大多时候贺北安都在公司吃。他的自理能力愈发退化,连蛋都煎糊了。沈芷也不知道他烤肉的手艺是不是也不如以前。沈芷喝了一杯牛奶,分吃了煎糊的半只蛋。   贺北安跳进驾驶位送沈芷去上班:“要不要我给你请假?”   “不用。”她并没出什么力,也就没感到什么痛苦。   “你很喜欢现在这份工作?”   按照沈芷的要求,贺北安停在前一个路口。   “你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地介绍我?”   “等这件事彻底过去吧。”   白晶没想到她的偶像竟会答应她,在签售会之后来桉城电视台开座谈会,谈一谈他做电视节目的心得体会。陈副总一说要来,白晶就把这事儿告诉了台领导,让其安排场地。   这一天白晶都处于兴奋之中,陈诺是她青少年时期的偶像,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投身电视行业。她现在很有些怀才不遇的意思,桉城电视台的规定太过死板,丝毫没有让她发挥的余地,每天都是按部就班;能接触的采访对象也有限,好不容易遇到贺北安这样的优质采访对象,对她代表的桉城电视台也爱答不理。 第49章 禁止吸烟   沈芷没想到陈诺会为了见她特地跑桉城一趟。   沈芷和陈诺一开始关系并不坏。陈诺比沈芷早进公司三年, 短暂地当过沈芷的领导。沈芷运气很好,在校的时候就摇到了号,一毕业就拿着为数不多的存款买了一辆跑了8万公里的二手车, 她不喜欢和人肢体接触, 高峰时段, 公共交通上人与人贴在一起,对她是个噩梦。凡是去参加聚会, 她都开着旧车去,大家喝酒,她以要开车为由在一旁喝苏打水。陈诺每次都喝得尽兴。他住在沈芷附近的小区, 他的那个小区的房价在周围一堆房子里高得很是突出。有一次喝得人事不省, 陈诺搭沈芷的破车回家, 他吐了半车,沈芷开车没多久看他状况不好,直接把他送到了医院。   陈诺醒来第一件事,是抓住沈芷的手臂,问沈芷有没有拍下他的狼狈照。沈芷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陈诺放了心, 又倒了下去。沈芷收拾车里的秽物费了很长时间,陈诺不知道, 他以为自己醉也醉得很得体。   自此之后, 陈诺搭过几次沈芷的破车, 他俩越来越熟。沈芷不讨厌陈诺, 陈诺在外面周到得过分, 全世界都是他的朋友,到了沈芷的破车里,全世界都是他的敌人。他看中了沈芷的沉默, 把心里的不满都发泄给她听,艺人部的朱莉是个傻x, 品牌部的老王是傻x中的傻x,天下无人不傻x,骂人之余,他还不厌其烦地跟沈芷分享他的护肤和搭配经验,他建议沈芷换个发型,他的固定发型师手艺很好,沈芷可以去找他。他那时的职级比沈芷高,品牌和艺人送他的东西,用不着的他就一股脑送了沈芷。   陈诺的父亲开车出车祸去世,他有了心理阴影,从此不敢考驾照。他主动提议借钱给沈芷让她换辆好点儿的车,他问沈芷,咱们公司有谁的车比你的车更破,有吗,没有,我坐你这破车都觉得掉价。沈芷没要陈诺的钱,也没换车,陈诺喝醉了,她依然用那辆破车拉他回家。出了她的车,陈诺又变成了那个让所有人都舒服的人。   陈诺对沈芷没得说,他嘴上骂她素着一张脸像鬼一样,出去购物从来都给沈芷一份。但沈芷看不惯他的工作方式,三分成就说成十分,其他人的功劳也说成他的,她直白地提过几次意见,陈诺骂她傻x,近路不走,非要绕远,骂完又关心起沈芷的眉形,让她赶快换一个,太不精致。几次之后,沈芷决定换部门,她提前跟陈诺打了招呼,陈诺当时也没意见。后来沈芷升了职,换了车,她也成了陈诺嘴里的白眼狼。陈诺是出了名的好人,他之前待沈芷的好也有目共睹,他明示暗示沈芷不是个好东西,自然不少人相信。对于陈诺给她戴的帽子,沈芷从未反驳过。公司都知道他俩不和,陈诺部里的人稍微表现出沈芷的崇拜和好感,都会被陈诺带笑刺过去。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只遇到沈芷的事例外。陈诺给沈芷穿过几次小鞋,因为没什么影响,沈芷装不知道。她从未说过陈诺的任何坏话,只是再也不会在陈诺生日送生日礼物。   她揉了揉太阳穴,和陈诺约了晚上见面。   陈诺的车到桉城电视台时,白晶已经在台门口候了二十分钟。   陈诺主动向白晶提起了沈芷——他的老同事,“你们台里的沈芷之前也是明丰的。”   “芷姐从来没提起过。”想来是离开得很不愉快,没准是被开除的,才会对这段履历一个字都不提,白晶不知道沈芷和陈诺是什么关系,斟酌着说道,“芷姐知道您来吗?”   “她恐怕不想我来这儿。”陈诺突然问。“你觉得沈芷这人怎么样?”   白晶放了心,继续说:“我和她接触不多,她人应该挺好的吧,但就几次接触来看,我感觉她不太好合作,我觉得做节目团队合作意识特别重要……”说着,白晶就推销起了自己,讲她是如何的有团队意识。   她把陈诺的书奉为人生指南,每一本都翻来覆去地看。书里每一个字眼都告诉白晶:陈诺不可能欣赏沈芷。陈诺告诉她怎样成功,而沈芷则给她演示了如何失败。   “你不愿意和沈芷一起工作?”   “我还是愿意和更有团队意识的人一起合作。”白晶足够委婉,陈诺的人生指南告诉她不要直白地表达不满。   陈诺这才知道沈芷原来在桉城电视台就是个打杂的,连眼前这么一人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评价她,饶是他以前和沈芷不和,也不得在心里骂你懂个屁,然而面上仍是笑着。   陈诺看起来很认真地听着,一点儿没有不耐烦的意思。白晶想,自己果然没崇拜错偶像,虽然陈诺没怎么说话,但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都让自己如沐春风。   陈诺在台里讲自己节目制作经验的时候,沈芷正在陈子旺的家。   沈芷和苏玲到陈子旺家时,陈子旺的骂声顺着天井钻到了院子外面。沈芷又在他家门口看到了兔子,上次她来兔子还在陈子旺小女儿的怀里,女孩儿很瘦,兔子很肥,凶狠地向她亮了亮牙齿。没几天,兔子就显现出一副頽样,窝窝囊囊地缩成一团躺在门口。   万总先前向陈子旺的钱,他都给了侄子,而尾款,他一分都没拿到,大女儿躺在医院里,不是聚宝盆,而是一个怎么也填不满的窟窿,现在还成了贺北安宣传自己的道具。他一腔怒气都撒在二女儿三女儿身上,沈芷给女儿的钱也被他搜罗出来买了酒浇愁。   酒瓶碎了一地,蹦起的碎片溅在小女儿的手腕上,沈芷进来的时候,小女孩儿缩在门口,任血流出来,完全忘了要包扎。沈芷蹲下身,抬起女孩儿的手腕,从包里拽出一条丝巾给女孩儿包扎。理智告诉她,醉鬼得罪不起,她低声对孩子说:“去看姐姐好不好?”   小女孩儿摇头又点头,沈芷拉着女孩儿的手往外走。   陈子旺醉了却还保留着一点儿清醒,他的眼横过来,看见了沈芷。   他大着舌头对沈芷说:“你他妈来干什么?”   沈芷让跟她一起来的苏玲把女孩儿带走,她留下来和陈子旺说话。陈子旺不理她,只一个劲儿地说妞妞回来。妞妞是他小女儿的名字。小女儿回头看她的爸爸,定在原地,最终爸爸猩红的眼神吓退了她,她转过身。陈子旺踉跄着拿着酒瓶去扯她的女儿,沈芷拦他,陈子旺直接拿酒瓶砸向了沈芷的后背。   沈芷是被远安的人送到医院的。沈芷早上跟贺北安提过,依陈子旺的性子,肯定是要把气撒到女儿身上的,她不能任由孩子一直呆在陈子旺的身边。贺北安让沈芷不要孤身去陈家,现在陈子旺急了眼什么都可以做出来。贺北安再打来电话时,沈芷已经在去陈家的路上,她告诉贺北安她不会有事。   苏玲把电话打回台里的时候,陈诺早已做完了分享,他说了五分钟经验,剩下时间便请人提问题。他的笑容让每个人都熨帖,偶尔低头看表,也没表现出任何不耐烦。   陈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沈芷来桉城干嘛。白晶委婉地问陈诺,能不能给她内推让她去明丰工作,她不求出镜做主持人,做一个小小编导也好。她本以为自己的要求不会被拒绝,毕竟陈诺在书里鼓励年轻人脱离舒适区去奋斗。结果陈诺并未如她所想,而是说白晶说她很适合这里。   陈诺等得实在无聊,他问白晶:“沈芷是去外采了吗?她怎么还不回你们台里?”   “您在等她?”   陈诺笑笑,不说话,他用沉默表示自己对明知故问的反感。他又给沈芷打了一个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声音有些低沉,是陈诺最喜欢的那把嗓子。   陈诺一时没反应过来,大白天的,沈芷的手机怎么会到了一个男人手里。   “帮我转告沈芷,我是她的老朋友,已经等她很长时间了,请她赶快回台里。”   电话那边的男人告诉他,沈芷在医院手术室。陈诺还没来得及再问什么,对面就已经挂掉了电话。   陈诺是和电视台的领导一起到医院的,到的时候陈诺看见一个男人站在手术室门口,走近了,陈诺打眼一看男人的表,便看出他身家不菲,他的衬衫皮带只看背影,依陈诺多年培养的品味,也能看出很贵。不过陈诺这几年已经跳过了看人看品牌的阶段,他现在返璞归真,更注重一个人的天然外表,眼前这个人,就算长得跟鬼一样,也不是不可以忍受,毕竟关上灯就看不见脸,他的身材实在是他梦想拥有的那一款,很需要天赋,不是勤力就可以获得。即使如此,这个男人也属于陈诺不能忍受的那款——没有素质,极其没有素质。 “禁止吸烟”那么明显的字竟然装看不见,还在那儿抽烟。   “这里禁止吸烟,难道你没看见吗?” 第50章 举报   贺北安好像没听见陈诺的话, 烟雾仍缓缓喷吐出来,他甚至没回头看陈诺一眼。   陈诺并不习惯被无视的滋味,他又重复了一遍:“请你注意素质, 这里不允许吸烟。”   “刚才是你给沈芷打电话?”贺北安仍是背对着陈诺。   陈诺确认还是刚才和他通话的那把嗓子, 他嗯了一声, 怒气卸掉了一半,问:“沈芷现在怎么样了?”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你可以见到她。”   黄主任是和陈诺一起来的, 他低声问同样守在医院门口的苏玲:“贺总怎么来了?”就算沈芷曾经和贺北安是同学,并且他调查的案子和远安有关,派个人过来就行了, 没必要亲自来。   苏玲也不清楚她和沈芷一起到医院的时候, 贺北安已经在医院等着了。她解释了沈芷的伤情, 酒瓶渣子进了后背,医生正在手术取玻璃渣,至于陈子旺,他们报了警,此刻应该在公安局。和她们一起回来的孩子受了惊吓, 被远安的人给带走了。   陈诺快速拿手机查了这家医院的情况, 资料显示这是一家三乙医院,他一时忘却了修养, 表达了对桉城这家医院的不满:“这是什么破地方, 连个三甲医院都没有?”   没人回复, 他又说:“这种破医院手术做得好么?怎么不送到曲市的医院?”   和陈诺一起来的黄主任听到陈诺的话皱了皱眉, 他在桉城土生土长, 听到家乡被这样侮辱,很难高兴得起来,陈诺作为一个男人打扮得太精致了, 精致得让黄主任不适。因为沈芷拒绝了他,他对于沈芷的朋友也缺乏好感,看陈诺这个着急的样子,恐怕和沈芷不是一般朋友。陈诺不是贺北安,离他这么远,事业做得再好,也不可能对他的事业产生影响,他不需要隐藏对他的不满。   “桉城医院好歹是个三级医院,沈芷的手术不算大,这里的医生足够胜任,何况贺总特意找的专家操刀。”   陈诺太熟悉黄主任脸上的谄媚,他不屑地笑了一声:“你们新闻中心的男的都是摆设吗?请我来讲节目制作经验,你们台里有节目吗?我当时还好奇台下怎么这么多男的,你们难道没有采访任务吗?还有,请你转告你那个女同事,是叫什么白晶晶吧,叫她不要再假装天真了,背后插刀的方式是在太低级。还沈芷能力不行,她也配?她这种人,在明丰连沈芷的实习生都不配做。真不知道沈芷为什么会来这个破地方,她究竟是怎么忍受你们这群人的?换一个正常人,一天都呆不下去。”   有护士过来请陈诺保持安静,陈诺又露出标志性的笑容。   陈诺骂得太不留余地,黄主任想反驳,又不能当着贺北安的面和陈诺对骂,他只能把这口气强咽下去。他转而对贺北安表示他的大方:“贺总,沈芷是在采访中受到的工伤,医疗费用理应由我们台里负责。”   “黄主任,其实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们台里拍个专题片都要派五六个人来,去做重大新闻采访,只派两个人去?”   贺北安不是询问,里面的责备意味显而易见。贺北安是台里头号赞助商,黄主任不好得罪他,又找不出恰当的理由来回复。按理说现在是痛打落水狗的阶段,如果一心想讨好赞助商,派人多报道陈子旺的负面事件才对,但桉城电视台毕竟不是贺北安的私人电视台,台里也要考虑社会影响,多报道陈子旺的事只会更加坐实本地重男轻女,影响太太不好。   黄主任僵在那里,他很后悔来这儿。   沈芷从手术室出来,人群里第一眼就看见了贺北安,贺北安握住她的手,他握得很紧,握得她发疼,沈芷苍白着一张脸冲他笑了笑:“没大事儿,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你去忙吧。”   贺北安捏了捏沈芷的脸:“除了你,其他事都不值得。”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很好,就是受了些惊吓。后续我会让人安排的,你不用担心。”   “陈子旺呢?”   “在公安局吧。什么都别想了,好好休息。”   沈芷再次说:“他犯的错误,自有法律来惩治他。你千万不要做不应该做的事。”   “你怎么这么啰嗦,你放心。”贺北安看向沈芷,“你朋友来看你了。”   如果不是贺北安介绍,沈芷还没注意到陈诺。几个月不见,她的老领导兼老同事陈诺还是那么有风度,只是一丝不苟的头发丝多了些散漫的气息。   陈诺看见他,无法再发送出标志性的微笑:“沈芷,怎么这才看见我?”   “不好意思,我爽约了。”   “回来吧,明丰离不开你,而且这破地儿连个三甲医院……”这次人多了,陈诺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换了一个措辞,“你腰不好,还是应该去医疗资源丰富的地方。”   “你先回去吧,等有时间我再请你吃饭。”   沈芷进到病房,贺北安以病人需要休息为由,把陈诺请了出去。他问陈诺去哪儿,他可以派车送他去。   “不用麻烦。”   陈诺这才看清贺北安的脸,陈诺想原来沈芷是看脸的,怪不得当初朱董给沈芷介绍对象,她一个人都不去。其实朱董是有心栽培沈芷的,沈芷那些不知好歹的事儿传到陈诺耳朵里,他忍不住骂她傻x,要不是真有点儿本事,以她这破性格早就在明丰混不下去了。同时也庆幸,幸亏她这么犯傻不识实务,才没威胁到他的地位。然而,更多时间,他还是骂沈芷是个傻x。   “你是沈芷男朋友?”   贺北安没否认。   “初中同学还是高中同学?”   “我们认识十一年了。”   “你追的她?”   “这不显而易见吗?”   陈诺自认猜出了□□分,让沈芷事业心这么强的人来桉城这破地儿,眼前的男人一定很有手腕。   “你追她,不是应该你去她的城市吗?你是不是跟沈芷说这么多年你一直想着她,这么多年没喜欢过别人?”陈诺笑一笑,“我太清楚你们这种人了,这些年女人不断,只要说俩字不爱,所有的罗曼史就可以一笔勾销,实际上,床那头一直没空着。厌倦了,想起当年老同学了。”   陈诺心里暗骂沈芷傻,但凡多听听她的经验,也不至于被眼前的男人给唬住。眼前的人,如果是一夜风流,倒贴钱也值,但为了这个人,一辈子局限在桉城这个地方,那就太亏了……   “你的想象力真是丰富。”   陈诺又露出他那标志性微笑:“我只是开个玩笑,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陈诺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一个男人成功的欲望强烈,那么他别的欲望也会很强烈,不适合作为归宿,尤其不适合作为沈芷的归宿。陈诺决定留下来劝劝沈芷,宁可她去明丰惹自己讨厌,也胜在这里消磨时光。   陈诺给他的助理打电话,让他订一间离医院最近的酒店。助理被他扔到了医院旁边的咖啡厅,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听到指令,建议道:“这儿最好的酒店只有四星,咱们还是去曲市吧。”   “四星酒店怎么了?你怎么这么矫情?”   助理心里有苦难言,只好说好。   陈诺最终还是让贺北安的司机送到了酒店,还专门找了人在饭庄陪他吃饭,那个叫方朔的男人笨得让人生厌,一点儿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非要他把话彻底地说出来。   贺北安守在沈芷床边,一直握着她的手,沈芷的手被握得温热。   “你回去休息吧,我自己一个人没问题。”   “如果这个时候还让你一个人,要我干什么?你疼么?”   “还好。”   “我不信。”贺北安低头去吻沈芷的嘴,给她止痛。   同一间医院里,陈子旺疼得忍不住叫出声来,他隐约记得他向沈芷丢了一个酒瓶,没多久家里又来了一群男人,他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牙齿掉了四颗,每一根骨头都很痛。而到了公安局,打他的就变成了一个人,因为他身上只有那一个人的脚印指纹,打他的原因也变成了正当防卫。   陈子旺把他之前的伤情图片发给了之前和他有联系的媒体。打人的人是远安的,还被远安法务部办了取保候审。从哪个方面讲,他都是受害者。   贺北安看了眼短信,打陈子旺的人已经被他找的律师从公安局领了出来。他本来是准备找远安法务部去领,但马上就改变了想法。听到沈芷受伤的消息时,他正在开会,讨论远安的未来布局。从理智上来说,他不应该授意底下人揍陈子旺,而是把他移交公安机构,证明他的绝对无辜,即使要收拾他,也不该挑舆论正盛的时候。现在他等于把把柄送到了陈子旺手里,但那时愤怒战胜了一切,由不得他去思考后果。   沈芷住院的消息沈校长还是从女婿那里听说的,那时他刚结束和年级前十的会谈,以往他会在谈话里不自觉地提到沈芷,现在他和沈芷的家事传得全校皆知,谈话间也只好避讳。听完他就给沈芷打电话,他被沈芷拉入了黑名单,无法接通。   沈芷或许是之前太累了,她刚醒了会儿就又睡着了,贺北安坐在她旁边,他的手指滑过她的鼻子耳朵眼睛。   沈校长桃李满天下,连住院护士站都有他的学生。他询问了沈芷的病况,得知并没他想象得那样严重,稍稍放了心,他走到沈芷的病房门口,隔着门缝他看到了贺北安。   门缝里的贺北安正在低头亲沈芷的嘴,沈芷好像睡着,并不知情的样子,贺北安并不是亲一下到此为止,他在沈芷脸上不断辗转。看到如此有伤风化的一面,沈校长马上出离了愤怒。他和陈子旺多少沾点儿亲戚关系,基本的面子是有的。如果不是因为贺北安的事,他和沈芷的父女关系何至于被陈子旺拿到台面上,让他的女儿再伤一遍心,如今受伤,更是和贺北安脱不开关系。他的女儿和陈子旺又没什么仇怨,如果不是因为贺北安的事情,何至于此。   沈校长的不耐反应在他的敲门声中,贺北安开门时从门缝里瞥见了沈校长,他并没放沈校长进去,而是关上门问沈校长:“你回去吧,沈芷不想见你。”   “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进去?”   “我有什么资格?”贺北安笑道,“你连你是沈芷的父亲都不敢承认,你有什么资格进去看她?”   沈校长听到这句话,本能地向四周瞅了瞅,一贯在学生面前威严惯了的沈校长此刻背挺得不是那么直。他甚至连在贺北安面前承认沈芷是他女儿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怕被当作证据。沈芷什么时候把这件事告诉贺北安了,还没到冬天,沈校长背后却一阵寒,如果贺北安拿这件事去检举他,他恐怕晚节不保。这件事一直折磨着他,最让他有压力的时候,是沈芷说要不让贺北安复课,他就要去举报他超生。   沈校长本来身材高大,在教师里高得突出,但他站在贺北安面前还是矮了几厘米,以前贺北安是他学生的时候,这几厘米还能靠师长的尊严撑着,但现在贺北安已经脱离了学校,这骄傲便没有了凭据。   他低声说:“这是我们的家事,跟你没有关系。”仿佛怕被人听到一样,远没有在主席台上的义正辞严。   “你的家事?照你对别人说的,你和沈芷既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在一个户口本上。我实在不了解沈芷和你的关系比我深在哪儿。”   沈芷上大学时就把户口迁了出去,后来她自己买了房子,户口就从集体户转到了她现在的房子上,自始至终她就是一个人。   贺北安以前做学生的时候就不怕沈学孔,现在更是不怕,他的眼光中带着蔑视,沈校长被他看矮了。有很多理由让自己进去,但他没说,他怕自己的话引起贺北安的反应,毕竟当年举报贺老三的事有他一份,如果贺北安反过来举报他……   沈芷醒了,听到外面的声音,她问贺北安“谁来了?”   沈校长透过门缝对沈芷说:“老二,是我。”   贺北安还要再说,沈芷制止住了他:“我想单独跟我三叔谈一谈。”   沈校长走进来,坐在沈芷边上:“怎么样,不严重吧。”他的关心也是小心翼翼的。   “还好。”   “贺北安的事情你少掺和,对你没好处。”沈校长把他买来的草莓放在桌上,对沈芷说,“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沈芷低声说了句谢谢。   沈校长见女儿没事,便提起了自己的不满:“老二,不是爸说你,你怎么能把咱俩的关系告诉贺北安,他以后要利用这个针对我,我恐怕没有还手之力啊。你还是太单纯了。”   “他没那么无耻。”   沈校长放低了声音,好像怕门外的贺北安听到似的:“他那种人,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事做不出来。”   “上梁不正下梁歪?贺老三对不起您的就那一件事吧,您到底对我有多不满意,才会一直这么恨他?”   “老二,你误会了。你一直是我的骄傲。”只有在这样一个封闭,没有其他人在场的场合,他才敢自称是沈芷的父亲,“你知道,爸爸也是不得已。”   又是不得已,这三个字早已在沈芷耳朵上磨出了茧子。   “既然您这么不得已,咱们还是不要来往了吧。”   “你还是在怪我,咱们都是时代的牺牲品。在时代面前,我作为一个父亲也是很无力的,你以为我不想让你从小就跟我一起生活,你小时候多可爱,别的孩子叫爸爸都是第二声是轻声,你偏偏第一声是轻声。这件事我一直集资和。你不知道你当时说想跟我回家看看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痛,我比谁都想把你带回去,堂堂正正地告诉其他人你是我的女儿,可我能这么做吗?我和你母亲要是没有了工作,你怎么生活,你哪来这么多的学习资源。我之前的同事就是因为超生丢了工作,他们家的孩子没有一个上了大学,现在生活得很艰难。要是国家早早放开二胎政策,也不会……”   “如果早早放开二胎,”沈芷又重复了一遍,“如果早早放开,您肯定更恨我吧,恨我占了您的二胎名额,让您凑不成好字。”   即使放开二胎,如果检查出她是个女孩儿,也会被打掉。   一女一子凑成一个好字,两个女凑成一个“”字,三个女是“”,简直是人间至惨。而无论如何,第一个“女”是没有责任的,而她作为家里第二个女儿,罪孽深重。   “老二,你怎么会这么想?你这么优秀比有儿子更让我高兴。”   沈芷忍不住笑道:“比儿子更高兴?你为什么还让陈子旺去举报贺老三?我不记得这些年你和他还有别的过节。”   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可旧话重提,沈校长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答案用来重复:“不要听贺北安对咱们父女挑拨离间。”   “他挑拨离间?既然您这么后悔,那您现在为什么不承认我?”沈芷不愿意追问这件事,除了证明他的父亲以前对她的不在意,证明不了其他,她的伤口不太允许她笑,所以她挤出的笑不太好看,“毕竟您现在已经没有了生存压力。不要说您不承认是为了维护贺老三的名誉。”   沈校长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现在这个政策,虽然现在放开了二胎,要是被组织知道了,我也是要受处分的,老二你想想,是现在的我对你有好处,还是一个削去职位连退休金都可能没有的老人对你有好处,我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你,以后你的养老负担也没那么重。”   “您怎样都好,我希望您不要再来了。我之前花您的钱,我会按照通胀之后的数额还给您,咱们以后还是不要再有联系了。”   她难过的,并不只是她的父亲不认她。在她年少的时候,她还是很喜欢这个父亲的,有人嘲笑她没父亲,她说才不是,她的爸爸比别人的爸爸都高都帅气,沈校长来乡下看爷爷顺便看她,她软磨硬泡终于让她的爸爸随她去小卖部买棒棒糖,小卖部离她家有一段距离,她想在这段距离里展示她的父亲,她拉着沈校长的手走在街上,真有人过来问她牵着的是不是她爸爸,沈芷她扬起了头,刚要向另一个孩子介绍,结果沈校长拉走了沈芷,又叮嘱她不要对别人乱说。为了奖励她不乱说话,沈校长给她买了一袋棒棒糖,什么口味的都有。为了这袋棒棒糖,沈芷又成了一个说谎虚荣没爸爸的孩子。   他甚至没有耐心跟她解释他俩为什么要伪装,只是粗暴地告诉沈芷不要在外人面前说他。沈校长为此还指责过金美花,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沈芷她是捡来的,现在给他制造了多大麻烦。这责备是很委婉的,因为他还要金美花继续抚养沈芷。不过最让沈芷伤心的不是不承认她,即使是他俩独处的时候,她也感到了父亲对她的嫌弃,那些嫌弃她当时没发觉,是后来回到桉城,和沈芸对比出来的。   “沈芷,就算我以前有做得不够的地方,我现在补偿不可以吗?”沈校长引用了近来很时髦的一句话,“我也是第一次当父亲。”   “您对沈芸,那才是第一次当父亲。您不需要补偿我,只需要远离我。您可能不知道,您现在对我的关心对我是种负担。”沈芷上大学后,沈校长突然喷薄出父爱,有时间就去学校看她,在沈芷的学校,没人认得他,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做沈芷的父亲。沈芷还有室友羡慕她有这样一个父亲,永远带着笑,每年会寄好几箱番石榴给沈芷,足够她们宿舍的人吃整整一个星期。她上大学的时候也想过不计前嫌,珍惜现在,可她以前某个阶段特别需要的东西到了另一个时间段,就是不需要了。   “老二,你以为这些年我和你母亲过得很容易?”   沈芷截断了沈校长的话,她受够了沈校长的辩解,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得已,而这么不得已当然是因为她身份的不合法,她的爸妈不欢迎她,就连法律政策也不欢迎她。   “您不要再联系我了。”沈芷继续说,“您如果再来找我,别怨我去举报您。”   沈芷昨天刚做完手术,她的气力不允许她说那么多话,说完她就闭上眼睛,等着她的父亲离开。   后来她被人握住了手,那手她很熟悉,是贺北安的。 第51章 丢人   沈芷闭上眼睛, 眼睛发涩。   “哭出来吧,没什么丢人的。”   “没什么可哭的,我早就习惯了。”她笑着说, “我的童年其实没那么不幸福, 你可能不相信, 我从来都没有被打过,也没有为钱发过什么愁。就这两点, 已经胜过很多人。”唯一的问题,就是不被需要。   沈芷的眼睛仍然闭着,贺北安去摸她的额头。   沈芸来看妹妹, 带了一大捧花。和花一起来的还有信鸿, 信鸿是个很爱交际的人, 可面对着他的老板,硬生生学会了沉默。   沈芷很抱歉地说:“对不起我花粉过敏,能不能把花拿到门外。”   沈芸很尴尬,但还是照做了。   贺北安坐在一旁给沈芷剥橘子,他不说话, 只是随机把橘子瓣送到沈芷嘴里。沈芷不张嘴, 他就把橘子瓣放到沈芷的唇缝里,沈芷怕了贺北安, 只好他一把橘子送过来, 她就自动张开嘴。   “你们俩感情真好。”   贺北安问:“你们要不要吃橘子?”   沈芸忙笑笑:“谢谢, 不用了。”她本来是探病的, 可病人对她的态度, 让她把一早准备的客套话都没有发挥的余地。   还是信鸿开了口:“爸之前来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信鸿进医院的时候正看到他的老泰山,他刚要和老泰山问问妻妹的情况,结果结果对他来说, 沈校长直接皱眉摆手,让他不要再提。   沈芸同沈芷说:“爸爸的话,你不要太往心里去,你还不知道,他一直是这个样子,他对信鸿也是各种不满意。你这么能干,他更觉得谁都配不上你。我们也劝他,贺……总年纪轻轻就这么成功,桉城别说同年龄段,就算把所有人放在一起说,哪有比他更强的,更何况抛开这些,你们这些年的感情也不是谁都比得上的。我们这些天老劝他……”   沈芷低头,任由贺北安把橘子送到她的嘴里。沈芸把这当成默认,又继续同贺北安说:“老二那时候老是为了你和我爸顶嘴,我回家少,可每次都听到她为了你和爸爸吵架。”她又笑着说,“那时候老二怕我爸处罚你,老拿超生的事情威胁我爸,气得我爸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干生气。其实我爸还是挺宠老二的,要是换了我和他顶嘴,他一个星期都未必理我,但无论老二说什么,他从来没因此冷落过老二。”   沈芸并不怎么觉得她的父母亏欠了沈芷什么,就算有所亏欠,这些年也补过来了。她没说的是,她爸足够对得起沈芷,以贺北安今时今日的财力,要是想卖女求荣,早就巴不得送上去,现在这样,反而说明了她的爱,可沈芷并没什么领情的意思,她为她的父亲感到不值。   沈芷任由沈芸说着,她咽了一瓣橘子:“我想休息了,谢谢你们来看我。”   这是送客的意思,沈芸和信鸿告了辞。   沈芸说的事,贺北安以前从不知道,他不知道沈芷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以前他还纳闷,为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违反校规,但从来没被开除过,即使是停课,没停两天,他又被召唤回来。他知道这里面沈芷出了力,可他不知道沈芷是这样出力的。   “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贺北安并不知道沈芷为他能继续上学做了这么多,如果知道,他也绝对不会按照沈芷给他设计的道路去考大学。不过他会对他俩的感情更有信心一点,他早应该去找他了。   “给我瓣橘子。”   贺北安把橘子送到沈芷嘴里。   “这橘子可真酸。”酸得沈芷眼角滑出一滴泪,“其实我开始并不是为了你,有一部分是为了和他赌气。”   她一直没对贺北安说过,其实她的父亲去举报贺老三,她的痛苦愤怒可能并不亚于贺北安,即使贺老三犯了太多错,但如果她的父亲欣喜她的到来,就不会对和贺老三有那么多的怨怼。后来她的父亲每一次发难贺北安,都被她理解为对自己的不满。   其实她给过她的父亲机会,不止一次。他其实不需要辩解什么,他的困难她都可以理解,他只要说对不起就可以了。沈校长每一次辩解,都会给她一种感觉,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错误。”   贺老三坐牢后,沈芷去天桥上给贺北安买假假条,盖假章,三分之二是为了贺北安,还有三分之一是为了和她的父亲赌气。后来她就忘了这三分之一。   贺北安听懂了沈芷的潜台词,她后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和她的父亲没关系。   “我没高考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沈芷没说话,其实有,不过并不是因为她父亲。她让贺北安考大学并不是为了证明她父亲的想法是错的,而是希望有一个人能陪她,当然也有为了贺北安前途的成分,不过更多的是为了她自己。因为贺北安即使没考上大学,来她的城市送快递送外卖干什么,她都觉得好。   她自我检讨:“我那时候还是自私了,其实那并不适合你。”   “我不是也没听你的嘛,咱俩扯平了。”   沈芷想笑没笑出来。   “沈芷,别假大方了,你其实一直是怪我的吧。”   沈芷从桌上拿了一个橘子,去剥橘子皮,她选了一瓣汁水多的,往嘴里送,太酸了,酸得她几乎要掉出泪来。   然而还是不够酸,眼泪含在眼眶,终究没落出来。   贺北安拿过橘子送了一瓣到自己嘴里,原来一个橘子,酸甜度却不一样,轮到他的,却是甜的,本着分享的精神,贺北安吻上了沈芷的嘴。   “你去工作吧,我自己一个人没问题。”   “才多长时间,你就看厌为了,要真厌了,闭上眼睡一会儿,过会儿再看。”   “你在这儿呆着,我睡不着。”   “那好吧,给你一个小时。”   如果不是陈子旺被打,网上的舆论已经完全倒在了贺北安这一边,可陈子旺的伤势实在是太严重了,脸部青肿,最惊心的是他的牙齿。陈子旺这种人就算别人不打他,他还会污蔑,何况真把证据亲自送到他手里,在他的陈述里,贺北安成了一个完全的恶霸。视频和图像是他在医院发的,他的伤情太严重,暂时不能去看守所。   贺北安看着陈子旺的自述,几乎要笑出声来。   世延打电话指责贺北安太冲动,贺北安在电话里冲他笑:“我努力赚钱,不就是为了获得冲动的机会吗?否则是为了什么?”   贺北安并不后悔冲动,理智说白了是为了更好的赚钱,赚了钱连人渣都不能痛快地收拾,如此舍本逐末的事,还是交给别人去干,他实在干不了。   他又查看了一封信息,信上说已经带陈子旺的两个女儿做了体检,有充分的证据证明陈子旺虐待孩子,而他的两个女儿对他早已没有什么父女之情,在他们做了工作之后,愿意当着公众的面宣布陈子旺对他们的所作所为。   陈子旺被打的消息,沈芷是在网上看见的,那时贺北安正坐在她旁边,给她削一只苹果,他的动作很熟练,好像经常干这种事儿。   “陈子旺是你让人打的?”   “他那时候醉了,不光砸了你,他谁都砸,那是正当防卫。当然我要是在现场,肯定会揍他一顿。不过他幸运的是,我不在。”贺北安把削好的苹果递到沈芷手上,“削得不错吧。”   沈芷接过苹果,就这么看着,削得确实很好,比上一个有进步。。   “对不起。”   正当防卫怎么会做到这个地步。但沈芷没有指责贺北安的立场,如果不是她,贺北安绝对不会让人对陈子旺下这种狠手。   “你这话,我就不能理解了。你有什么理由向我道歉?”贺北安笑道,“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介入到这件事吧。别和我说,你是为了寻找真相,我不是很相信。”   他问沈芷:“怎么,要我给你切成块你才肯吃?还是给你榨成汁。”   沈芷接过苹果咬了一口,去找手机联系人。   “你不用担心,我要这点儿事都解决不了,你也不用和我在一起。”贺北安又说,“你就好好养伤,不用帮我联系你那些朋友。”   “不是说了吗?这个事我能解决。”   “作为事件当事人,当然要接受采访,我不能任由这种谣言蔓延。”   贺北安拿过沈芷的手机:“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我不希望你再因为这件事露面。上次你因为我牵扯进来,我已经很抱歉 ,保护不了你,还让你因为我的事情受到牵连。”   “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   贺北安知道,那明明有什么,从沈芷对她父亲的反应就可知道有什么,他不能再为了自己把她推到风口。   “他的小女儿呢?”   “不是太好,陈子旺就是个畜生,连他的女儿都打。”孩子贺北安已经让人带着做完全身检查,负责照顾小女孩的人刚刚报了警。   “你的事警察会发通报的。而且他涉嫌虐待自己的女儿,以后连她的女儿抚养权他都拿不到,我说过,他会有报应的。”   很快,陈子旺小女儿的自述就传到了网络。   “二姐做了饭,他觉得不好吃,一生气,就把酒瓶给砸了,这是碎片溅到我手上滑的。”女孩儿瑟缩着指了指自己的伤口,“妈妈没离开的时候,他只是骂我们,后来妈妈去外面打工再也不回来,他就开始喝酒,喝了就打人,以前打我们,从不打能看出来的地方,说是怕丢人。也不让我们出去说,他说哪个家长会打好孩子,说出去别人也只会笑话我们在家不懂事,妈妈更不会回来了。我以前从没说过,有一个动不动就打家人的爸爸真的很丢人。” 第52章 好(文末增加一千字)……   陈子旺的小女儿撸起袖子展示她的伤疤, 沈芷拿着手机在病房看,看着看着眼睛就乏了,她闭上眼, 不再看。   她又回想起她的少年岁月, 那时她刚被金美花赶出来, 寄居在父母家,睡在阳台, 总怕一不小心做错事情,就被赶走,如果被赶走, 她是真没地方可去了。她被这种担忧搞烦了, 决定在被赶走之前离家出走, 她不到十六岁,没有身份证,户口本也不在她手里,要挣钱只有□□工一条路。她拿靠不吃早饭攒下的零花钱买了一张去省城的车票,翘课去车站, 后来还是回来了, 因为带的一百块的生活费被偷了,口袋被扎了一个洞, 那是她身上所有的钱。那天的太阳很好, 她的眼睛被阳光刺得生疼, 很没仪态地蹲在车站, 看着人来人往。   幸运的是, 谁都没有发现她要离开,于是她又可以安心地回去睡阳台。   那么不好过,然而还是长大了, 终于不用寄居在别人家里。   长大真好。沈芷看着手机视频上的小女孩儿,不知是对谁说的,长大就好了。   “你去工作吧,我可以请护工。”沈芷预约了一个护工,一天负责帮她翻十次身,一次十八,一共一百八。虽然贵,但胜在明码标价。她对贺北安说:“你在这里,我反倒更有压力。”   说这话的时候,贺北安把洗好的无籽提子送进了沈芷嘴里。   “我又做错了什么,让你不想看见我?”   “你有空可以来看我。我小时候特别怕生病,怕给人添乱,反倒是现在,可以安心地病,因为有钱请护工,不用麻烦任何人。”沈芷是侧着说这话的,贺北安帮她翻的身。   “你可以把你雇护工的钱给我,我保证比医院里的任何一个护工都好。”贺北安很体谅地说,“不满意包退款,你可以先试用”   “你……谢谢。”沈芷不再拒绝,她早就会判断什么是客套什么是真心话。   “钱到位就行,我还可以给你提供额外服务。”   “那就不用了。”   “试试吧,不要钱,送你的。”   沈芷后背受伤不能洗澡,贺北安给她端来了洗脚水让她洗脚。   沈芷说不用了。   “你可太不讲卫生了。连脚都不洗。”   沈芷记得贺北安并不是第一次说她不卫生,上次好像还是在高中,她在他鞋上踩了一排印子,   贺北安嫌弃她球鞋脏。   沈芷一只脚伸进脚盆,烫得她收回了脚,贺北安给她试水温,等水温差不多了,贺北安把她的脚按了进去。   “还烫吗?”   “你不用做到这地步的。”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做一辈子。”   沈芷侧过脸,她已经过了因为疼掉泪的年纪。   “怎么,是不是水太烫了?”   “挺好的。”就是不太适应,除了足浴店的技师,没人给她洗过脚。   每隔两个小时,贺北安帮沈芷翻一次身。   “我自己其实也可以做,你睡吧。”   “你不是雇佣乐我吗?这是职业道德。”   夜里一点,贺北安给沈芷翻完身,去亲沈芷的额头,沈芷按下床栏的下降按钮,往左侧了侧身,给贺北安留了一个空位,病床相对于贺北安的身高太矮了些,他蜷曲着腿侧躺在沈芷对面,在沈芷的嘴角啄一下,窗帘很遮光,整个房间都是黑的。沈芷的病房在最西边,走廊的灯也因贺北安怕沈芷晃眼,早早关了,最亮的莫过于两个人的眼睛。   沈芷在贺北安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她刚做了手术,面部状态可以预见地不好。而她在贺北安眼睛里完全没读出这个信息。   两个人就这么对躺着,也不说话,只是你来我往地在彼此的嘴唇轻轻碰一碰,有时嘴唇也会换成鼻子或者眼睛,贺北安很快加深了这个吻。   护士夜里每两小时查一次房,低头填完表,看见坐在沈芷床前的贺北安,建议他先去睡一下,顺便把沈芷床的护栏帮她升了上去。等护士走了,贺北安又放下了护栏,爬上了沈芷的病床。   “你怎么跟做贼似的?”   贺北安什么都没做,只是和沈芷对望着,握着她的手,这好时光仿佛偷来似的,所以他抓沈芷的手抓得很紧,沈芷的手指都被他攥红了,然而也没觉得疼,也没去提醒他。   孟欣来电话时,沈芷已经要出院了,贺北安照顾她照顾得很尽心,她还胖了两斤。她每天吃贺北安削的苹果剥的橘子,太甜了,一时忘了尤然躺在病床上的痛苦。孟欣这次并没问她尤然的事查得怎么样了,而是让她好好养伤,她主动问起尤然,孟欣说还是老样子,语气不再愤怒,好像已经习以为常。   沈芷不知怎的,突然有些歉疚。   沈芷住院的这几天,关于她的讨论却没停止的意思。沈芷去陈子旺家当天,包里带着微型摄像机,摄像机把当时的情景录了下来,沈芷被砸中背部后,陈子旺还要拿另一个酒瓶向着女孩儿的方向砸去,沈芷抬腿踢中了陈子旺的手腕,瓶子掉落到了地面。   沈芷把采访包交给了苏玲,苏玲把材料上交到台里,台里处理信息的方式太滞后,最后还是余扬把录像交给了他以前的同行。   随着录像一遍又一遍的播放,沈芷很快成了正面人物,她的工作单位桉城电视台也因此屡屡被提及。沈芷在传媒行业有些名气,起底她并没什么困难。她的经历经过各种拼凑重组,回桉城的动机也逐渐被美化,沈芷放弃大好前程回桉城当临时工被渲染成一心想为家乡的新闻事业做贡献。台里的黄主任以大局为重,纵然对沈芷有不满,但面对媒体镜头,亏心地说沈芷和同事们相处融洽,大家都很喜欢她。而白晶也笑着说芷姐是个很好的人。   沈芷一下子成了被竞相追逐的采访对象,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所有采访邀约。   这几天陈诺一直在省内活动,本省的签书都已结束,他又专程回来看沈芷。全身上下,连头发丝都透着那么细致。相比之下,贺北安要随意多了,也粗糙多了,贺北安要比他高几厘米,那多出来的几厘米给了陈诺一种压迫感,虽然贺北安确实是冲他笑。   陈诺也献出标志性的微笑,他忍不住多看两眼贺北安,又做出一眼都不想看到他的样子问能不能和沈芷单独谈一谈。   沈芷请贺北安出去转一转,病房太闷了。   贺北安迟疑了下,还是说了声好。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当年沈芷在第一考场,和赵航坐前后座,他怕沈芷低血糖,给沈芷送吃的,进门就看到沈芷和赵航说话,沈芷问他考得怎么样,他说考得不怎么样,沈芷不再和赵航说话,而是帮他预测下场考试的考题,提醒他注意事项,他什么都没听清楚,撕开包装把巧克力沈芷嘴里,直接转身走人。那时他走得很快,好像没一点儿留恋。今天他走得依然不慢,还贴心地为沈芷关好了门。   等门彻底关上,陈诺说:“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我还以为你喜欢心灵美的。”   沈芷笑“你怎么知道他心灵不美?”   “长成这样,不需要心灵美”陈诺终于把话题转到了最近关于沈芷的新闻。   “我看新闻,又重新认识了一遍你。”   “这写的哪里是我?我哪有这样伟大?”   “在某人眼里,你就是这么伟大,或者说他需要你这么伟大。”   “你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舆论把你夸成这样,你还好意思离开桉城吗?” 第53章 待续   陈诺跟沈芷分享他现在所在群的群消息。   “沈芷, 你是不是以为你从来不在背后讲别人坏话,那些人就会放过你,看看大家是怎么议论你的。”   大多数都是感叹沈芷的勇气, 其间夹杂着对沈芷操作的质疑。   那些评论并没能引起沈芷的内心波澜。她并不在乎, 这世上能引起她情感波动的人很少, 虽然她觉得礼貌上应该附和陈诺一番,但她的体内缺少那冲动。   “你为了他才回来的吧。”   “不能那么说。”   “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你为他放弃事业。他现在看上去确实挺在乎你的, 但你也知道爱这东西太短暂了。他对你的爱只值得放弃你对其他男人的爱,其他的都不值得你放弃。”   沈芷只觉得这句话耳熟,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 这话她曾经对陈诺说过。   她很突兀地来了一句:“我不会往外说的。”   沈芷说得很简略, 但陈诺马上明了她的意思, 沈芷暗示他,她不会说出他的秘密。他俩关系好的时候,陈诺跟沈芷说了许多密不外传的东西,有些是他自己的,有些是关于公司领导的。陈诺后来放心地大肆表达对沈芷的不满, 就是笃定她不会把这些说出去。   “沈芷, 你以为我来是为了这个?”陈诺问,“其实我只是想要你一个解释。无论你怎么说, 我都会相信你。”陈诺当初骂沈芷是白眼狼, 就是想等着沈芷的示好, 可她从来没再找过他, 一次都没有。   沈芷指了指贺北安给她买来的草莓, 问陈诺吃不吃。自她和贺北安彻底散伙之后,她对任何感情都抱着合则聚不合则散的态度,每次一开始就把期待调到最低, 所以陈诺在公司同外人说她坏话时,她直接在心里默认这段友谊的结束,连一丝挽回的考虑都没有。她没办法跟陈诺解释,于是往嘴里送了一颗草莓。   自贺北安之后,她对长久再没有指望。   “挺甜的,要不要来一颗?”   “你什么时候吃甜的?难道谈恋爱连口味都能变?”   他和沈芷还是朋友的时候,沈芷喝最苦的咖啡,最酽的茶,偶尔喝冻柠茶也从来都走糖,他印象里的沈芷很能吃苦。那时他说沈芷的口味不像一个女孩子,沈芷反问女孩儿应该是什么样,说这话的时候沈芷正开着她那辆破车飞速行驶。。   多亏了陈诺提醒,沈芷才发现她最近几天确实吃了不少甜食。   陈诺发现,沈芷是真谈起了恋爱。   “要不要我帮你考验一下他?”   “不用,你千万不要在上面浪费时间。”   “要是他经不起考验,你也可以趁早抽身。”   沈芷很知道陈诺考验人的功底,很少有人经受住他的考验。陈诺的那些恋爱对象都被他考验走了。   “感情本来就脆弱,不考验也会消失,何必人工缩短这时间?”   “我白担心一场,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知道你们这位贺总知道了是什么感想?”   “新书带来了吗?能不能送我一本。”陈诺还是老样子,喜欢随身携带自己的签名书,他几次给沈芷打电话问她的地址,都不能把书送出去,今天沈芷主动要,他矜持一下才献上他带来的书。   “算了,你又不喜欢看。”   陈诺和沈芷聊天时,贺北安站在病房的走廊里,上面一块大牌子写着“禁止吸烟”,于是他把抽出的烟又塞了回去。陈子旺虐待孩子的事从头到尾都是远安的法务部在处理,世延给他打电话,让他还是交给其他律师去做,以防被公众认为是公报私仇。   贺北安并没听从这个建议:“当然是公报私仇,你以为呢?”   陈诺走后,留下了写有他签名的新书。贺北安站在床头翻阅陈诺的新进大作,他问沈芷:“这种书,真有十四岁以上的人看吗?”   “大把人看,陈诺本科是读市场营销的,他的专业能力毋庸置疑。”精准定位目标用户并大剂量满足其需求,并不是谁都能做得到。   “你们关系很好?”沈芷还没毕业就进入明丰,和陈诺做了多年同事。而贺北安和沈芷做朋友,满打满算,也不过短短两年时间。   沈芷没回答,曾经关系确实算得上好。   “你回来前那一阵子,我老是想起你跟我说的那些话,你说我是你唯一的朋友。我当时想,哪有唯一的朋友,只有唯一的夫妻。”于是他不光不是唯一,连朋友都不算了。   把人当唯一对于那个“唯一”也是种负担,沈芷现在不喜欢太沉重的关系,她没搭贺北安的话茬,丢了颗草莓放进嘴里,捡了一颗对贺北安说:“喏,给你的,很甜。”贺北安去抢她嘴里的草莓汁,沈芷很大方地分享给他。   “帮我在桉城找个房子,能短租的一室一厅就行,我不想住旅店了。”   贺北安本来想让沈芷搬到他那里去住,没想到沈芷主动提出来,虽然是“短租”,但也不失为一个好的信号。   “要是明天找不到,你先去我那儿住几天。”   沈芷说好。   台里给沈芷打电话,说要给她制作一个单独的宣传片,她马上拒绝了这一提议,连带着台领导要来医院慰问她,也被她否决了。   她让贺北安拉开了窗帘,阳光很好,打在贺北安身上,给他塑了一层暖光。中午喝的排骨汤是贺老三熬的,他特意送了来,贺北安却不过他爸的好意,对沈芷说这是一个老厨师熬的,让沈芷尝一尝。   “味道怎么样?”   “很好。你要不要尝一尝?”   这汤他太熟悉了,可他还是拿过沈芷的勺子喝了一口,喝完他又盛了汤往沈芷嘴里送,刚到沈芷嘴边,他问:“不嫌我吧。”   沈芷的头偏过去一点,喝掉了贺北安送来的汤。 第54章 很好   沈芷不知道自己的人缘这样好, 每天都有人要赶着来看她。她在朋友圈发了一则消息,委婉谢绝了大家的探视,发消息时她屏蔽了金美花。   金美花并不知道她住院的事情, 贺北安连这也为沈芷想到了, 临时给金美花找了一个定制旅行团, 让老周另找名目带金美花去旅游。远离桉城,也就远离了信息源。同时, 也绝了那些采访不到沈芷,就采访她家人的路。   然而她发的信息并没挡住赵航,赵航来得很不巧, 偏赶在她出院当天。沈芷下午出院, 赵航上午来看她。贺北安怕沈芷无聊, 拿了一堆碟片给她看,赵航来的时候,两人正在看《纵横四海》,贺北安的手极自然地搭在沈芷肩膀上,去亲她的头发, 沈芷躲过去, 笑道:“别这样,我的头发都要臭了, 你还要去洗手。”沈芷虽然已经能正常行走, 但背后的伤口让她不能淋浴洗澡洗头, 免洗发喷雾并不能让沈芷拥有清水洗头的清水感觉。   贺北安的手指摁在她头发上:“回了家我给你好好洗一洗。出了医院你就不用给我钱了。”他的手指插在沈芷的头发里, 随意地给她梳着, “你看我的服务还值一天两百块吗?”   值自然是太值了,沈芷之前找的护工一天一百八只愿给她翻十次身,哪里像他, 不仅翻身,连洗脸洗手剪指甲都包了。   贺北安继续推销自己:“看你长得这么漂亮,我给你打个一折。你要想长期雇佣我,我还可以给你一个更优惠的价格。你看怎么样?”   贺北安拿湿纸巾擦净了手,又给沈芷剥橘子。贺北安剥桔子剥得很好,橘子皮一点儿没掉。   赵航来的时候,沈芷刚吃了一瓣桔子。   桉城没有秘密,赵航很快就知道了沈芷这些年的职业轨迹,他以为像沈芷这样的性格职场势必不如意,但事实上比他想象得要顺利得多,所以她回桉城显得愈发可疑。换作是他,绝不会为了一个普通朋友放弃自己的事业,哪怕是暂时放弃。   赵航不是第一天才知道贺北安在医院照顾沈芷,但他以为的“照顾”是雇护工照顾,贺北安偶尔来看。所以看见贺北安在给沈芷榨果汁时,他还是吃了一惊。   赵航习惯了好学生的身份,再见贺北安,他已经失去了好学生的优越感。即使是以前,这种优越感遇到贺北安,也马上就泄了气。四中那种教学环境,最易培养差生的自卑感,贺北安是个例外,赵航一直不明白贺北安到底有什么可傲的,成绩平平,爸爸坐牢,除了长相身高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地方,可贺北安好像对这完全不在乎,依然每天拽得二五八万的。今天再次看见贺北安,赵航不得不承认成功确实会增强一个人的气场,岁月削去了他的戾气,变得沉稳许多。贺北安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从没把他放在眼里过,如今发达了,反而语气多了三分平和。贺北安和他说话,他会不自觉地回答,语气不受控制地谦卑,等赵航意识到对自己多了份嫌弃。这种不自觉地谦卑,需要告诉自己贺北安好日不多来减弱。   贺北安很大方地让赵航和沈芷聊,完全可以当他不存在。   可赵航并不能当贺北安不存在。   沈芷主动问起了马宇的事,她问得很含蓄:“那件事有什么进展吗?”   进展当然有,他已经通过特殊渠道搞到了贺北安和成雅服装厂厂长的关系,这证实了他的猜想。如果贺北安不在,他或许会和沈芷说。但现在,他犹豫了,沈芷病了,只有贺北安这样一个异性照顾她,他俩的关系不言而喻。沈芷和他那位朋友的关系肯定是不及她和贺北安的,他不确定沈芷是更在乎真相还是贺北安;或许沈芷根本不在乎真相。   除了车祸的事,沈芷好像并没什么和他可聊的,他因为不信沈芷,于是这个话题没能深入下去,只能说些客套话,他问,沈芷客气地回一句。贺北安在一旁给沈芷榨果汁,沈芷低头同他说话,偶尔看贺北安一眼。   他从来没见过沈芷这么柔和的眼神,沈芷和他说话,语速也比以以前慢了些,以前的眼神中总是带着戒备。他想起很久之前,他和沈芷在一个考场,贺北安来给沈芷送吃的,等贺北安走了,沈芷就直接坐那儿吃,她的脚不自觉地在地上打拍子,整个人都轻快活泼了起来,问沈芷给哪首歌打的拍子,沈芷好像这才意识到她在干什么,她的脚尖停止了摩擦地面,语气又恢复了往常,她很平淡地告诉他歌名是《桔梗谣》,下次贺北安再来,沈芷依然会不自觉地打拍子,但没几秒她就停止了,留给他一个挺直的后背。每次贺北安来看她,她的脚尖都会与地面发生摩擦,他   赵航那时是从沈芷的表现看出她喜欢贺北安的,太明显,不由得他有别的猜想,虽然他不知道贺北安有什么值得喜欢的。他猜测沈芷如此反常是因为贺北安是唯一追求她的人。沈芷自带生人勿进的气场,三叔又是副校长,刚表白就被女生反手告到德育处的事件并不少,沈芷断情绝欲的劲儿很像那种人,大概除了贺北安,没人敢这么大张旗鼓地对她表达爱意。赵航认为贺北安不过是占了第一个的先机,他那时候对沈芷因此有点儿看不起,看起来比谁都高傲,结果就这么好追到手。他那阵子有意无意地送沈芷东西,结果都被沈芷退了回来,沈芷对他的示好并无反应。这对赵航来说很挫败,不过他在同龄男孩子里算是很成熟的,很早就知道爱情抵不过现实,甚至抵不过高考。   没想到这两人又走到了一起。赵航看到眼前的一切竟有一些恍惚之感,仿佛又回到了他还读高中的时候。   赵航不痛不痒地扯了几句,就告了辞。   沈芷出院也出得隐秘,桉城电视台为了宣传,非要给沈芷做一个专访,在回了白晶一个“不”之后,她再没跟白晶有过联系。   沈芷主动坐上了驾驶位,贺北安没有任何反抗就让了贤。她有腰病,对于她来说,开车反而比坐车舒服。   “这车开着不如坐着,下次我给你换一辆。”   “这辆就很好。”   贺北安主动提起了中医正骨:“省里有个老中医……”   “我现在没大碍,只要不做剧烈运动就没事。而且我这个看中医没用的,热敷能起到一样的效果。”   许是因为贺老三奠定了她对中医的不信任,沈芷从没看过中医,连医生给她开中成药都要拒绝。她现在说话温和多了,骨子里还是认定了就不会改,她从未被任何人说服过。   贺北安一早就知道她的性子,不再勉强她,另起一题:“去看看我给你找的房子,不满意的话就先去我那儿住两天,我再继续给你找。”   贺北安按她的要求给她找了一室一厅的房子,只不过客厅大得过了分,完全不满足沈芷对小户型的构想。但也不能说贺北安找得不对。   茶几上摆着大捧花,墙壁是灰蓝色,她曾经很喜欢这个颜色,现在也喜欢,不过程度还是减深了些。   沈芷睡不了软床,贺北安一早就让人把床垫给换了,贺北安让她躺上去试试。   “如果你不满意的话,可以马上换。”   “不用了,很好。” 第55章 亲亲相隐   赵航问沈芷:“贺北安知道你介入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   “要真是贺北安主使, 你怎么办?”赵航并不相信沈芷能大义灭亲,忍不住再次试探。   “这种没有证据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你真相信贺北安奉公守法能到今天,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和马宇的关系, 这件事他脱不了干系。”   沈芷突然转换了话题:“你姨妈现在做教辅做得这么成功, 桉城大大小小的学校至少要贡献了百分之九十的销量吧。”   赵航脸上掩饰不住的讶异, 知道这层关系的人两只巴掌数得过来,连沈校长都不了解, 沈芷回桉城没几天怎么就搞清了。   她继续说:“赵叔叔赵阿姨在教育局工作,没少帮忙吧。这层关系应该比贺北安和马宇的关系更近吧。要是爆出来,我想至少本地人会很有兴趣。”   赵航这才恍然沈芷是为了贺北安威胁他。   “只是凑巧罢了。”   “贺北安和马宇连凑巧都算不上。”   赵航脸上突然升腾起一丝不宜察觉的笑意, 带着嘲谑:“要是贺北安知道马宇被爆出来你功不可没, 你觉得他敢和你结婚吗?他并不会因为你不继续深究就感激你。”   “那就不劳你操心了。”   沈芷不想再和赵航说下去, 选择买单走人。她没有让男人买单的习惯,除了贺北安。   这世界七十多亿人,这么些年,除了她自己,只有花贺北安的钱是心安理得的。她小时候花金美花的养老本, 总觉得自己像是个罪人, 心里想着一定要真争气,长大了好给她养老。花父母的钱更谈不上硬气。后来和周彦谈恋爱, 他请她吃饭, 她下顿一定要请回来, 非要维持一个平衡。   沈芷走在街上, 北风不客气地顺着领子钻进她的脖子, 她走到小店前,排队买热柠茶。   她在贺北安的小房子里住了十八天,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快乐”, 所谓欢乐都是很快的,度日如秒。   沈芷开始反感孟欣追过来的电话,每次她打电话,都会把她从幸福中拉出来。但依旧每响必接,她比谁都积极调查,寻找马宇的罪证,证明和贺北安无关。电话里孟欣哭着代表尤然的父母感谢沈芷。感谢是真的,放弃七位数的年薪帮很久未谋面的朋友来调查,义气得过了头,孟欣几乎怀疑沈芷暗恋尤然,否则根本不会做到这地步。   这感谢沈芷受之有愧,又找不出别的客套话,只能沉默,任那边说,这是她为数不多觉得漫长的时刻。   马宇如果完了,她有一种直觉,她和贺北安也要完了。   她打电话告诉贺北安晚上过来吃饺子。他每天和她一起吃晚饭,今天是她第一次下厨。   沈芷打量着这房间,因为是暂住,她尽可能不添置任何东西,尽管如此,家里也满满当当的,到处充斥着贺北安的气息。她也做家务,但从不把家里收拾得太整洁,因为觉得那样不像家。   贺北安回来得早,要去厨房给她帮忙,刚进去就被沈芷推了出来。   饺子是辣白菜豆腐馅的,很大。   贺北安称赞沈芷的饺子,就跟她人一样,处处透着那么大气。   “怎么突然想起下厨来了?”   “好久不做了。”沈芷开了一瓶米酒,没问贺北安,就给他斟了一杯。   贺北安打量她的脸,“我总觉得你要问我什么。”   “问什么都可以吗?”   “随便问,咱俩之间客气什么。”   沈芷给他夹了一只饺子,问:“你觉得这饺子好吃吗?”   “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开馆子了。要不你开个饺子馆,我帮你收钱。”   “那还不得赔死。”   “又不是赔不起,我的钱,够你试几回错的。你要愿意在家里呆着什么都不干,咱就呆着;你要想做老本行,要不我在公司给你弄一电视台,你做台长,你看成吗?你要不知道做什么,你可以每天拍我。”   “你就开玩笑吧。”   “我说真的。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你是赞成大义灭亲还是亲亲相隐?”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台里做节目,要讨论这个,我征集下看法,不想回答就算了。”   贺北安反问道:“你怎么想?”   沈芷抬起头,直视着贺北安的眼睛,她在贺北安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的亲人不要拿这个考验我。”   “沈芷,你还记得吗?咱们以前一起看电影,电影里有人出庭指证他朋友,你骂这个人不够义气,要是我犯了罪,你会帮我销毁罪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当时特高兴,因为我也这么想的。那之前,我虽然也特别喜欢你,但总觉得咱们俩不是一路人。”   沈芷突然想起,她确实说过。多少年的事了,他还记得那么清楚,可她实在无法为贺北安惊人的记忆力感到欣慰。   外面的冷空气好像从窗缝里钻进来把气氛给冻住了,还是贺北安打破了沉默。   “你还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吗?”贺北安在沈芷头上撸了一把,“我说,你就不能想我点儿好?沈芷,我不会逼你走到那一步的。”   “除了我,你对别人也这么仗义吗?”   “怎么?吃醋了?”   沈芷沉默,他应该知道她不是因为那个。   “这么老掉牙的话题,你们台里现在还讨论,够没溜的。这个电视台是真不适合你。你以前不是说想离开桉城吗?你去哪儿,我跟你一块儿。”   沈芷的脸上毫无准备地升腾起一股笑意,眼里都是贺北安,声调也不由自主提高了:“真的?”   “骗你干什么?等我忙完这阵儿,都理清了。你要不先全国各地走一走,看看哪儿适合定居,你觉得合适,我就去找你。你排个行程表,我给你找俩助理,跟你一块去。”   那点笑儿来得快去得也快,沈芷又恢复了平静。她知道,贺北安不想她再呆在桉城了。她最近干的事情,贺北安一直知情。 第56章 利用   夜里, 沈芷叫贺北安,连叫了几声,贺北安握住她的手 , 问怎么了。   “我想喝水。”   她是被自己的声音叫醒的, 梦里贺北安被停课了, 在天桥摆摊,她去找他回去上课, 他嫌她太烦,把她扔那儿,直接留给她一个背影, 她气得叫他的名字, 等着他回头, 可她怎么叫,他都没回头。   沈芷在梦里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因为她以前叫贺北安,他总会回头的, 这份记忆刻在她的脑子里, 直接把她从梦里拉了出来。   贺北安要去给她倒水,沈芷拉住他, “我又不渴了。”这种感觉很好, 梦里寻找的人, 醒来就在身边。   她的大拇指摁在他手上的那一条长疤, 好久之后, 她又问:“怎么弄的?”   问了不只一次,贺北安只说忘了。   是真忘了,早几年打斗太多, 被人打也免不了,他活得粗糙,没时间清点哪条疤是哪次的战绩。即使记着,他也不会讲给沈芷听。被人打进医院的时候,他会想起沈芷,想幸亏这人没在身边,看见他这副怂样。时过境迁,他更不会和她说。或许等他七老八十了,实在没有笑话讲给沈芷听,会把以前的事拿来凑数。可现在不行。   沈芷当然不相信他。连好些年前她说的某句话,他都记得清楚,怎么那么大伤口都忘了。   “你就骗我吧。贺北安,你跟我说真话,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一语双关。   “沈芷,你不喜欢听真话,你只喜欢听你想听的。”贺北安去摸沈芷的嘴唇,“我不是怪你,我也这样。我从来不觉得逆耳的是忠言,不过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沈芷,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你相信吗?”   他说的是真的,他坏学生当惯了,最讨厌人叫他好好学习,高中时候沈芷时不时和他说这个,他竟也忍了。后来沈芷叫他去大学附近开店,他也觉得挺好,要不是被警察给抓,赚来的钱交了罚款,他的店也成为十年老店了。而现在,沈芷说她不愿意在桉城呆着,他也愿意为她换个地方。他从来没要求沈芷迁就他,因为他知道一旦他要求沈芷为他做出改变,他俩关系就结束了。   他对沈芷的唯一要求,就是她不要再介入马宇的事。只要她就此罢手,他就可以当作不存在。   “你信吗?”   “我信。”   “听我一句,远离桉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好好去散散心,想想咱们的家安在哪儿。”   两人躺在床上,贺北安把手臂借给沈芷,讲他俩以后的家,细节到未来养一只什么品种的狗。   沈芷不作声,贺北安去吻她的眼睛,“你怎么哭了?”   “没有。”   沈芷又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养了一条精力充沛的阿拉斯加,她和贺北安每天准时去遛狗。醒来天还没亮,手指去勾画贺北安的轮廓,怕把他弄醒,始终没产生真实触碰。   沈芷一直没成行,她有各种理由阻止自己离开。   直到马宇的负面新闻登上省台,沈芷还在桉城。桉城电视台有向省台输送地方新闻的指标,但一般这类新闻不在此列,能直接在省台播出,沈芷出了不少力。这条暗访沈芷第一时间放弃了在桉城电视台播出,除了影响力不够外,报上去审查也通不过。省台节目的播出是和检举联系在一起的,台里报道后,省都市报马上跟进。一时间,马宇成为众矢之的。   马宇的土石方公司违规关停当天,沈芷独自吃的晚饭,贺北安都不在她身边。   周彦休假,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沈芷住院的消息,发消息给沈芷要来看她。得知沈芷已经出院,仍然坚持过来。   周彦来桉城看她,她陪他去初回桉城时,贺北安请她去的那家馆子。   两人分手分得平和,分手之后继续做朋友。周彦后来谈过几次恋爱,但他认为适合结婚的还是沈芷。在他面前,沈芷永远清醒理智,永远情绪稳定,他们甚至没有吵过架,恋爱时这样的性格或许单调,但结婚却能避免许多无效沟通。最重要的是他欣赏她,对于结婚,欣赏比喜欢重要多了。   他现在单身,直接了当地表达了对沈芷的好感。   沈芷并没有接受,说她有爱人了。   周彦克制住失落,故作轻松地问是哪位。   “你见过,贺北安。”   如果是别人,周彦或许只是情绪低落,但换成贺北安,他不由生出一些敌意。他没想到沈芷会这么感情用事,他以为他们是一类人,他见过贺北安,所以他知道沈芷选择贺北安不会是因为合适。   “所以回这里也是因为他?”   “可以这样说。”   “我们在一起之前,你就喜欢他吗?”周彦记得贺北安,那时他隐约知道贺北安没上过大学,在做小生意,他本人丝毫没有他的处境感到羞耻。沈芷也这样,全校的男生在她眼里好像也不如一个贺北安,偶尔提起贺北安,也是夸他有经济头脑,不像她,做生意不把本儿赔掉就不错了。后来不知怎么沈芷就一个人了。他把这归结为沈芷和贺北安不是一路人。   “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她没有欺骗谁,确实也曾觉得周彦更适合她。   长时间的沉默。   “能给我讲讲你们吗?”他以为像沈芷这样理性的人,十七八岁还有可能因为爱情在一起,后来再谈恋爱就是因为合适舒服。没想到竟会如此冲动。   沈芷没有开口的意思,两人继续无言。   饭后去了一家小咖啡馆,周彦没问沈芷就为她点了一杯美式,沈芷换成了热柠茶。   “我以为你不喜欢喝这么甜的。”   “我读中学的时候,有个男生每天都给我买热柠茶。我们老师教育我千万不要被小恩小惠收买。我觉得很丢脸,就和那男生划清了界限。”   店员送来热柠茶,沈芷啜了一口继续说:“我必须得和他划清界限,否则就会让人以为我被几杯热柠茶给收买了。你知道,我和我奶奶在一个户口本,后来上高中就寄居在我三叔家,老有人因为这个可怜我。可怜总是伴随着瞧不起的,好像我这种人,几杯奶茶就能让我死心塌地,所以必须对我耳提面命,以防我让人骗了。”   “就因为不想被人误解,所以才疏远?”   “也不只是为了别人,我其实也没那么在意别人看法。因为,我真的好像喜欢上他了,我觉得很丢脸,连我自己也怀疑,我是不是因为从小没怎么被爱过,有人稍微对我好点儿我就被收买了。”   “后来又怎么在一起了?”   “他爸坐牢了,我三叔授意人举报的,我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他本来想去当飞行员的,如果没有他爸这事儿,他肯定能去,那是他的梦想。”说到这儿,沈芷突然笑了,“你都不知道他有多逗,别人都想着长高,他唯恐怕自己超过185,失去招飞资格。”   笑着笑着,沈芷突然捂住了脸。   周彦递给沈芷一张纸巾,沈芷没接,“他不能招飞了,只能走统招。我就督促他好好学习。因为我也没别的办法帮他。当然也没帮上他,一直都是这样。他对我很好,好得超过了我的想象,我对这方面的想象一直都很匮乏。后来他发现他爸是我三叔举报的,我对他说他爸坐牢活该……我们彼此说了一堆很伤人的话,没有一点儿转圜的余地。”   沈芷双手捧着热柠茶,继续说:“我没想到,他竟然原谅了我,还凑齐了钱来找我开店。”那时候,她刚和周彦在一起。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这次,他再也没办法给自己找借口了。”   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沈芷到家的时候,贺北安正坐在沙发上等她。两天不见,他眼里凭空增添了许多血丝,好像没怎么睡过觉的样子。   烟缸里有好几截掐断的烟头。   “去哪儿了?”   “和朋友吃饭。”   “行程已经定了,助理我也给你安排了,明天下午的飞机。”   “我不想去。”   “你以前不是说你一辈子不想在这儿呆吗?我当初从深圳回桉城,你还记得你表情有多你难看吗?现在怎么让你走你就不走了?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你想去,我今后陪你一起去。”   沈芷站那儿不动,她拿走了桌上的烟盒,“别抽了。”   贺北安夺回她手里的烟盒,又点了一支烟,“其他我都让人准备了,你带必需品就行。”   沈芷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抢过打火机点燃,还没吸,就被贺北安夺过来掐灭。他收起烟,起身宽容地笑了笑,“你要是不想收拾,我帮你。”   贺北安打开衣柜,沈芷的衣服精简且单调,一溜儿的衬衫,款式大同小异。   他取笑她:“要是不仔细看,还以为你天天都不换衣服。”   “我暂时不准备离开桉城。”   “不会是舍不得我吧。”他转过身直视着沈芷的眼睛,“就这么舍不得我?”   贺北安伸手去把沈芷的头发拨到耳后,“放心,过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去找你的。”他的语气里带着点儿调笑,“要是还不放心,你走之前咱们先把证给领了。”   “就一定要我走吗?”   “台里那破工作不适合你,我最近忙,也没时间陪你。你出去转转也好。”   马宇的事情,贺北安一早就知道和沈芷脱不了关系。马宇如果不是因为忌惮沈芷和他的这层关系,不会这么被动,也不会让沈芷拿到证据。但凡换了第二个人,都不可能。而今后,他要想帮马宇脱身,如果沈芷拦着,他也不可能完全不顾及她。   马宇要是被沈芷送到了牢里……   但只要沈芷不再涉及,他可以说服自己这件事不存在。   沈芷不再回避马宇的事,“每个人都应该为犯过的错误负责任。这种事你帮不了他。就算帮了一时,也帮不了一辈子。”   “现在没有谁能给他定罪。沈芷,放弃你的预设立场,去做点儿别的。”   “我做不到。”她不管,总会有别人来管,现在她至少可以减轻对贺北安的负面影响。尤然在车祸前不只一次同人谈到了贺北安,如果马宇不归案,贺北安就会成为突破口,他早年的发家史没那么干净,随便抓一桩深入,到时未必能撇得干净。既然他现在早就洗手不干,就应该快刀斩乱麻,可他偏要讲兄弟义气。   换成别人管这件事,贺北安阻止调查的方式可不止是让她出去转转了。她利用了贺北安对她的善意。   并且将继续利用下去。   贺北安又把衣服放回了原位,“沈芷,如果我真犯了罪,你是不是要帮人把我绳之以法?”   贺北安放低声调,又问了一遍,“你会吗?沈芷。”   两人就这么长久对视着,沈芷最终垂下了头,她的嘴唇张张合合,最终还是闭上了。   贺北安好像已经等到了答案,他眼里的希冀变成了嘲谑,不知道是嘲笑沈芷还是嘲笑自己,“沈芷,你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原则的?认识周彦之后,还是更早?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周彦是他心里的一根刺,这根刺太细,以至于他自己都不当回事,但总是在某些时候出现,不经意地刺痛他。当年的她如此决绝地和他说再见,没多久就拥抱周彦和他代表的新世界。新世界法制守序代表着各式美好,不像他粗鲁野蛮讲究以暴制暴。   “你回来是为了那个记者吧。”贺北安此时不吝像沈芷展现他的粗鲁,他靠在沙发上,又点了一支烟,“你可真是善良,为了别人的未婚夫来你一直都想离开的地方,到现在都不打算走。那你和我算什么?”   沈芷还没说出口,就被贺北安截住了话,“你不会是来招安的吧。” 第57章 谢谢   贺北安做最后的让步:“这次你听我的, 以后咱俩之间都你说了算。”   沈芷的嘴唇一动再动,却没吐出个好字。   “马宇是你的兄弟,他的命是命, 别人的命就不是了吗?尤然现在躺在医院里还没醒, 他是家里的独子, 还是人家的未婚夫;撞他的司机还在看守所,司机也有家人孩子, 他本来不必坐牢的。马宇做的可不只是这些,哪件都够他坐牢的。你要为了他好,就应该让他去牢里反省反省。”   她必须坚定地反对他, 才可能对他造成阻力。他爱她, 这是她的筹码。否则, 她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来。   “赵航跟你说的吧。”   沈芷盯着贺北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跟他无关,你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他如果真做错了,自有法律去惩罚他。如果我在你心里还有点儿位置,你就不要去管这件事。”   “我不去管, 任由你去帮他粉饰?贺北安, 这种事遮不住的。他会越来越过分,你根本劝不住他。迟早他会毁了你, 就像当年你父亲那样。”   “沈芷, 你要是这么有原则, 你不应该去举报你爸吗?还是你们喜欢看别人大义灭亲?这是你们家家风吗?”   这是他们之间最根本的矛盾。沈芷认为毁掉贺北安少年理想的是他父亲, 而对贺北安而言, 是举报害了他和他父亲。他从未因这事迁怒过沈芷,甚至对出谋划策的沈校长也没追究,因为他是沈芷的爸爸。但当沈芷再一次说他爸活该时, 他的理智一瞬间就被愤怒烧得一干二净。   他们太了解彼此的痛处。   好像又在复刻当初这一幕。   沈芷并没退缩,“如果你可以和马宇划清界限,我明天就去实名举报沈学孔。要是你怕他不认账,我可以先去和他做个亲子鉴定。他被开除党籍也是他的报应,谁让他生了我?”她说得很平静,并没有赌气的意思,“我就是他违纪的证据,他以前一直想把我藏起来。但证据是藏不住的,除非根本不存在。”   沈芷有一滴泪存在眼角,贺北安的手指要去帮她擦,还没触到,又收了回去。   他俩最终谁都没有说服谁。   贺北安从没被任何人说服过,包括沈芷,有时候他看上去被她说服了,是因为他知道沈芷不可能听他的。他听沈芷的,不是因为她说得多有道理,是因为他心疼她,不想离开她。贺北安记忆里的沈芷霸道又可怜,其实他不搭理她,就没人理她了,可她永远是少你一个也没什么的硬气样子。后来她读了大学,有了新朋友,就更硬气了。   而且他知道,沈芷这样不是装的,她是真的离了谁都能过。   离了他,就找了周彦,没了周彦,再找王彦李彦,永远有替代品。   “你当年入了股,这么多年也没领分红,公司现在不能做切分,该给你的我会以别的资产给你。明天你过来签个字吧。要不信任我的话,你可以带律师过来。”   “那和我没关系。”突然要和她分钱,她有预感,贺北安这次要真的离开她了。   “和你怎么没关系?我这人打小就讨厌努力,我觉得该是我的不努力也是我的,我顶看不上吭哧吭哧往上爬的人。”怕沈芷不明白,贺北安还给她举了个例子,“就是你这种人。本来大家都正常上课,分数全靠个人的领悟力,你非得吃个饭也要边做题。在深圳的时候,我不是没想过差不多得了,你来找我,要和我一起开店,你为了开店还要打好几份工,我再不是个东西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吃苦。”   贺北安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收敛了脸上那点儿自嘲带出来的笑,“如果你不回桉城,我也会找到你,把你该得的那份给你。”   沈芷苦笑:“你如果真想给我,为什么现在才给?不是早就该给我吗?”   “现在也不晚。这么些年不清不楚乱七八糟的,是该做个了断了。”这么多年,贺北安不去找沈芷,不是因为面子,而是因为恐惧。他怕当年喜欢的那个沈芷变了,如果变了,他的一切努力就没了根基。可沈芷看不到他的成功,成功的乐趣也大打折扣。   贺北安觉得生活总是跟他施展幽默感。沈芷回来了,她没怎么变,连争吵都像在重演过去。   她低声问,像在自言自语,一点儿不理直气壮,“你就这么想跟我划清界限?”   “沈芷,选择权仍然在你手里。”   “我不管了,你也别管了行吗?”   表针指向十一点,沈芷能听见表盘上秒针走动的声音。在秒针不知道走了多少圈之后,贺北安终于打破了沉默,他低头看向沈芷,“以后不要抽烟了,对身体不好。”   沈芷想谢谢他,又谢不出口。   贺北安又说:“你腰现在没大碍,也要注意,我帮你联系了一个搞运动医学的老美,下个月到国内,他会联系你,他的资料和联系方式我明天给你。”   沈芷知道贺北安这是放弃她了。她站在那儿,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皮肤表层不知道有什么在跳,上下牙齿咬在一起,好一会儿才挤出两个字谢谢。   搁往常贺北安会说跟我客气什么。   但现在他说:“离赵航远点儿,他对你没安好心。”   他拿起烟盒,塞外套口袋,“早点儿睡吧,以后也别睡太晚。我用过的东西,你就扔了吧。”   “这是你的房子。”   “归你处理了。”   沈芷说不出话来,两片嘴唇粘在一起。   “要改变注意了,给我打电话。”他因为对这事儿也不抱任何希望,所以语速很快。   门就要关上的时候,沈芷喊了一声:“贺北安。”   他回头,沈芷看见了贺北安眼睛里的那点儿笑,有时候这种笑被称之为希望,很快这希望因为沈芷的话就黯淡下去。   沈芷对贺北安说:“把外套穿上吧,别感冒了。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雪。”   贺北安只穿一件衬衣,外套搭在手肘,他并未披上大衣,反而在说完谢谢后低低说了:“又要下雪了。”   沈芷附和了一声:“是啊,又要下雪了。”   沈芷就站在门口看着,贺北安一直没回头。好久之后,她关上门,跑到窗口,透过玻璃看见一个单穿衬衫的高个男人,人在四四方方的玻璃画框里越来越小,最后终于不见。   第二天果然下雪。   沈芷和贺北安约好下午见面。   上午沈芷依然去工作,自从她的履历被宣扬得人尽皆知,白晶对沈芷的称呼就从“沈姐”变成了“沈老师”,沈芷向来反感电视台逢人就叫老师的传统,她既不喜欢“沈姐”,也不喜欢“沈老师”,不过白晶不想叫她大名,她也懒得纠正第二次。   在她的强烈建议下,新闻变了日播,采编任务变得繁重。白晶并没因此厌恶她的沈老师,反而当面感谢了她好几次。   工作上,沈芷向来是对事不对人,白晶主动和她下乡做采访,她便开车带她一起去。这次去采访采石场原先的工作人员,出奇一致的保持沉默。   同样沉默的还有旅店老板娘和她的女儿柚子,她问老板娘医生反馈如何,两天都没接到答复。去批发市场看,小旅店已经关了。   贺北安的司机打电话给沈芷,问何时过来接她。   沈芷说她自己过去。   窗外下着大雪,沈芷坐在贺北安对面。   短短一天,贺北安对她的态度大为改观,以前他叫她不必客气,现在他对她比谁都客气。他叫她的名字的语调,好像这个名字在大雪纷飞里冰过一遍,说出来都带着一股零下的味道。   旁边是律师。   沈芷翻着贺北安给她的财产,他对她豪爽得过了分。   她问:“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你不必对我……这么慷慨。”   “这是你应得的。”贺北安的眼神并不看沈芷,“没问题的话,你就签字吧。”   “你还有别的要和我说吗?”   “我没办法说你爱听的,就像你一样。”   沈芷翻过来倒过去地看,“我还想再看看合同。”   “不明白的话,你可以让律师再给你解释一遍。你慢慢看,签字的时候让人通知我。”贺北安起身出了会议室的门。   过了一会儿,助理过来给沈芷换上了一杯热柠茶,别人喝的都是咖啡。   半杯热柠茶入口,沈芷对助理说:“我看好了,请你们贺总过来吧。”   沈芷签字的时候很是豪爽,她理应感到高兴。连彩票都不用买,就发了一笔大财。   她觉得自己应该笑一下,可怎么也挤不出来。   临走前,沈芷提议和贺北安握个手。   他的手很热,刚感受到他的温度,他就把手撤了回去。贺北安不顾沈芷的拒绝,请她的姐夫送她离开。   信鸿并不知道他的小姨子刚刚获得了一大笔财产。   沈芷隔着窗户看窗外的雪花,她出于善意,最后一次建议他换一个地方工作。   信鸿误解了沈芷的意思,以为沈芷是怕自己在公司仗着和贺北安的关系以公谋私,坏了她的名声,忙以自己的人品保证,“你还信不过我吗?”   沈芷不说话,她确实信不过他。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她提醒的义务已尽到。   信鸿忍不住叮嘱沈芷,让她赶快和贺北安确定下来,最好有契约约束,不仅总有人觊觎她的位置。   沈芷冷笑:“我的位置,我有什么位置?”   “你和贺总闹矛盾了?”   “停车!我要下去。”   “你不是要回台里吗?”   “马上停车。”   沈芷打开车门下了车,信鸿在一旁等她。   她一个人走在路边,雪花落在她头发上。眼角有水滴落,大概是雪花化了。 第58章 结局 旁观者不清   方朔(麻秆)自述   马宇被提起公诉后, 沈芷就离开了桉城。   之后几年我都没见过她,有时我会把她记忆里打捞出来,追悼我不能再回来的少年时代。   那时候我就是个傻x, 但因为周围傻x太多, 我从来都没嫌弃过自己。   沈芷不是我的初恋, 她从没恋过我,我对她始终是一种单方面的想象。   我喜欢沈芷, 远比老贺喜欢得早。   沈芷那时候有一种对所有人不屑一顾的傲慢,我从这傲慢里读出了她对人人平等的追求。对谁都不屑一顾,说明她不势利眼。我最讨厌势利眼的那些位, 好学生差学生两套标准。   如果仅仅这样, 我也不喜欢她。重要的是她还很惨。我之所以知道她这么惨, 是因为我们班主任。我至今想不通怎么会有这么二百五的老师,当着全班同学和家长的面,表扬沈芷,没有父母,却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 取得了如此优异的成绩。   我觉得沈芷实在是太不幸了, 这激发了我对她的保护欲。如果对一个女的产生了保护欲和征服欲,那就是喜欢上她了。   可事实上, 我既不保护不了她, 也征服不了她, 这让我很苦恼。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我控制不住地跟我的哥们提起沈芷。但我又觉得单方面喜欢一个女的太掉面儿, 我只能迂回地借批判沈校长提到沈芷。我跟他们说沈芷如何的节约,这反映出沈学孔多么的道貌岸然,对寄居在家的亲戚都这么吝啬。   贺北安被迫从我嘴里一次又一次听沈芷的名字, 他并不要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他只觉得我很啰嗦,让我滚远点儿。   我是如此不争气地喜欢上了沈芷,即使我们那个情感粗糙的班主任都跟我单独谈话,让我离沈芷远一点,她对我的感情仍然一无所知。   她一直固执地认为,18岁之前,除了贺北安,没人喜欢她。   我之所以没向她直接表白,一是学校不允许谈恋爱,二是我觉得即使允许,她也不会同意跟我谈。我频繁地向她请教问题,而她从不会拒绝,也没有不耐烦,她对人的不屑一顾更像是因为近视给人造成的错觉。她很真诚地认为,只要我努力,就可以超过赵航。当时我很受宠若惊,后来我才发现她是如此的一视同仁,她认为,任何人只要努力且方法得当,都能超过赵航。   为了能跟她说更多的话,让她对我感兴趣,我开始夸大我的过往经历,我很自然地把当年我和老贺挨打的经历美化了。在我的故事里,总是有一堆小流氓挑衅我们,然后这堆小流氓被我们打得立地成佛。每个故事里,总有一个贺北安。   我的良心决定了,我不能抹去他的存在。   我们这儿的男的,要么遵循孔孟之道,一心想着当人上人,就像沈芷她三叔沈学孔;要么就崇拜自己的老乡关公秦叔宝,做人最重要的就是义气。老贺并不崇拜秦琼,但他很讲义气。   当我被小混混抢劫的时候,他总是仗义出手,然后和我一起被打。他在被打里练就了一身本领。我最欣赏的不是他有勇气以卵击石,而是他被打了也丝毫不觉得羞耻。   这里的人特好面子,背地里被人怎么打都无所谓,但当着别人的面被打了,就会滋生出一种耻感。这种耻感决定了,一旦扎堆,我就会表现出和我内心不相称的勇气。好多群殴重伤事件都是这么发生的,要是单挑一般会各回各家。   老贺觉得当年的事儿丢人还是和沈芷在一起之后,他让我不要老跟沈芷提当年的破事儿。   我没告诉他,我在和沈芷的对话里,把他美化成了一个英雄,比后来的他还要英武很多。   我没想到沈芷会喜欢上贺北安,因为她对我的故事并不感兴趣。她还反问我,打架有意思吗,为什么不报警。她毫不掩饰对我和贺北安打架的反感。我的追求并没得到响应,她依然回答我的问题,却不收我送她的零食和礼物。她对我说,我要再送她东西,就找别人请教去吧。   我总是从她眼里捕捉出一种和她神情不相称的天真,尽管她竭力表现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理智。这天真就像早上的露水,太阳一出,就没了。大多时候,我都觉得她很审慎。她只有一次主动抛出话题,问题很宏观,她问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很想说是为人民服务,但她的眼神严肃又忧郁,我觉得我应该更认真一些。我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我说又不能去死,只好活着。   她重复了一遍,又不能去死。说着她的嘴角浮出一丝浅笑,似有若无。我觉得这笑是在嘲笑我。她不好容易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我却没有说出任何精彩的足以传颂的句子,哪怕是拾人牙慧也好。我为自己的无能而懊恼。   我每天为沈芷不喜欢我辗转反侧,但我从未把这事告诉老贺,我不认为他会理解我的烦恼。我的问题是,为什么没一个女孩儿慧眼识珠发现我的独特之处,而老贺的苦恼是,喜欢他的女孩儿太多了。   沈芷不喜欢我,可也不喜欢别人,这让我感到些许欣慰。我想象不到沈芷会喜欢上谁。   最先察觉老贺对沈芷有意思的还是我。有天,一哥们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宣布沈芷其实长得很不错,贺北安随口表示,长得也就那样吧,顶多算顺眼。   别人都没当回事儿,但我马上就觉得不对劲,老贺从来不评价女的长相,这回怎么还替沈芷谦虚上了,人家又不是他女朋友。   我还是不认为沈芷会和贺北安在一起,他说自己喜欢温柔的女的。   旅服的校花追他,校花明眸皓齿,烈焰红唇,以及一头茂密的大波浪征服了许多男人心,但老贺丝毫没感激人家对他的赏识,在校花前男友要和他决斗时,他很不合时宜地挂起了免战牌。老贺说校花太张扬了,不符合他的审美,他喜欢温柔的女的。   四班他俩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说沈芷每天都喝贺北安给她买的奶茶。我认为这是对沈芷嫉妒而产生的污蔑,因为她从不喜欢收别人的东西。   然而,她确实喝了,不止一杯。   沈芷并没我想象得那么不食人间烟火,老贺亲爹出了事,他没去上学,沈芷去天桥找做假证的人伪造了病假条,足以以假乱真。她谎话说得一点儿都不比我差。   我试图从沈芷的举止里发现她对老贺的温柔。偶尔我和他俩在一起吃饭,要么是沈芷和我说话,老贺听着,要么是老贺跟我聊,沈芷在那儿抽空看错题本,偶尔瞥老贺一眼。他俩就这么客气地把我排除在外。   我悲哀地发现,他俩好像挺配的。   他俩就这么厮混在了一起。别人混是互溶状态,就像盐溶于水,彼此同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沈芷和贺北安却是根本难以互溶。之前什么样,混在一块了,还是什么样。沈芷依然每天汲汲于成绩,比第二名不高出十分以上就觉得受了委屈;贺北安依然不把高考当一回事,他天生擅长游泳,不用走独木桥。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沈芷,女的一谈恋爱就俗了,一谈,就要占领男的全部生活,把我们这些狐朋狗友从老贺的生活里驱逐出去。沈芷并不想融入我们的圈子,老贺和我们见面的时间就少了。虽然他俩对外声称并没在谈,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   高考前的那些日子太压抑了,只有她能笑得出来。她无视我们这些被高考压得无法喘息的人,稍微不留神,就流露出一种浅薄的喜悦,她的快乐是如此的真实,一点儿不掺水分。   我不知道沈芷怎么就变成这样,然而她就是变了。她毁了我之前对她的美好想象,虽然她并不是故意的。   那时沈芷的眼睛亮的惊人,时不时弥漫着一种近乎猖狂的喜悦,还是小人得志的猖狂,根本无法掩盖。   这种猖狂本该在高考后的表彰会上到达巅峰。高考后,我被迫和我爸妈观看市台对沈芷的采访,我发现她的喜悦太他妈得体了,就跟不高兴装高兴一样。我甚至怀疑之前都是我的错觉,沈芷从没那么肤浅的高兴过。   我不知道她这样子是不是和贺北安有关,不久后我知道他们又在一起了。过了一年多,大概又分了。   又过了几年,我依然没遇到过哪个女的,因为和我在一起而猖狂的喜悦过,怎么都掩饰不住。   我和老贺见面,有默契地不提起沈芷。有次喝酒,外边下雪,老贺喝过头了,祝我生日快乐。我的生日是在夏天。那天是沈芷生日。老贺很有酒品,我并没有从他的醉话里捕捉到他和沈芷的过往。他甚至一个字都没提到沈芷。   日子还是平静地过,怀念初恋就是个调剂,并不影响生活的主旋律。   其实沈芷不回来,老贺过两年找个女的踏实过日子也不是不可能,大家都是这么过的。毕竟他挺了这么多年不去找沈芷,以后也未必挺不住。   然而她还是回来了,新闻里陈子旺说沈芷的爸爸是沈学孔。我想起我当着沈芷的面,骂过好多次沈学孔,她从没纠正我,大概不是真的。   接着她把马宇送进了监狱。我相信如果不是贺叔叔突然病了,老贺替马宇去顶锅都有可能。在法理面前,律师能产生的作用是有限的,老贺花高价请的律师并没起到什么令人欣喜的作用。马宇能减刑,还要归功于被撞伤的人醒了。   马宇的案子一判下来,贺叔叔的身体又突然好了。   据不可靠消息说,贺叔装病,是沈芷指点的。   老贺的名声却并没受到什么影响,陈子旺的大女儿出院在电视上带着妹妹感谢他的好心。   我再没看见过沈芷。老贺的生意越做越大,到处捐钱,活得像个散财童子。我见过一次他的新女朋友,我出于礼貌而又异乎真诚地夸他女朋友漂亮且有气质,对方回谢谢。老贺不再像当年那样替人谦虚,他只是微笑着沉默。   “长得也就那样吧,顶多算顺眼。”这种话他再也说不出来。   那太不绅士。   在我们还年轻的时候,我们一致认为绅士就是装x,尽管我们也给女孩儿开门,给人让座,尽量在人困难的时候帮人家,但谁要夸我们绅士,我们就认为他是在骂街。   同样,谁要夸我们情商高,我们就恨不得揍他们一顿,那等于骂我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现在老贺成了一个情商特别高的有钱绅士。   我为他感到高兴,但我悲哀地发现,我没办法和他一起喝酒了。   再次听到沈芷的消息,还是从付梓川嘴里。   付梓川带三岁的儿子在迪士尼玩,碰巧撞见了沈芷,她带着一女孩儿。女孩儿扎着丸子头,穿一身蓝白相间的衣服,紧紧攥着沈芷的手。旁边有一中年女人,大概是她家的阿姨。   女孩儿虽然小名叫讷讷,却很善言辞,话也很有煽动性。她告诉付梓川家的小儿子,以他的身高可以去玩飞越地平线,上次来她玩过,她侃侃而谈她这个身高能玩的一切项目,并告诉他注意事项,很快就把他的儿子给唬住了。他本来觉得项目有危险,但儿子受到了鼓舞,根本不听他的,决意去玩。   付梓川发了一张沈芷和她女儿的照片给我。沈芷还是老样子,岁月在她脸上还是没留下什么痕迹。   我问沈芷女儿的大名叫什么,回说是沈恰。   来得恰恰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