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蛊惑》 作者:丁律律   文案:   纪荷是江家保姆的女儿,溜须拍马的本事一流   给江家大少爷背包、写作业,大少爷飙车的时候她望风,大少爷进警局她敢装家长捞人   离开江家去留学的那天,纪荷直起了自己的背   挥挥手把江大少爷和其他的一切都丢下了   .   江倾一直嫌弃自己家那个叫纪荷的小跟班,嫌弃她土,嫌弃她直不起腰   嫌弃她嫌弃到   纪荷在江里泡了三天三夜,救援人员用竿子戳着往岸边推时,他面目全非嘶吼,“轻点,她疼……”   .   相传年少痛失所爱的江家大少爷一改纨绔,成了市局最年轻支队长   留学归来的纪荷不信   直到一件案情吹风会上,两人重逢,他的眼神克制又猩红,纪荷讶然,“嗨……江倾?”   对方:“……你活着?”   “废话。还能死了吗?”   为她穿上这身警服的江队:“……”   正义调查记者x刑侦大佬   #拿了十年的苦情剧本,结果全他妈是自作多情#   一句话简介:勾引   立意:光伟正青年奋发向上史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天作之合   主角:纪荷,江倾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蛊 你和那厮是不是有过一段?   “江倾?”一别十年第一次听到他名字,在可可西里无人区,十个人,两辆车,军用帐篷内升着炉火。   纪荷将热烫的奶罐端起,吹了吹上头一层奶渣,轻喝一口,有点烫地蹙眉,望对面,“你认识他?”   “南江十三中,谁不认识他。”那人笑,“倒是你,我没有印象,不是听你说,根本料想不到你跟他竟然同届。”   岂止同届……   “他当了刑警你知道吗。”   “嗯?”可可西里的夜广阔寂寥,星河漫布,纪荷听到这话有点儿不真实,比大老远的碰到校友更让人惊讶。   校友南江人,比她低两届,来可可西里考察生物,她在出腹地的路上碰到对方的车抛锚,索性一同坐下来,修车的修车,聊天的聊天。   校友说地煞有其事,“那年高三,他大半年没出现在学校,大家都以为出国了。可放榜那天,他名字赫然在公安大学。公安啊……江倾当警察啦!”   校友表情夸张着,“真不敢想,那个在隧道飙车和交警杠上的公子哥竟然去了公安大学,听说现在是一名刑警。”   纪荷歪了歪头,表情也意外,“的确没想到……”   “你不是说你明州电视台的吗。他这次就调去了明州!”   “啊……”纪荷发现自己都快变成个傻子了,“明州……”   “是的,确定,调去明州。”校友撸起自己袖子,眼神兴致高涨。   纪荷微清嗓子,拿奶罐遮了下自己无奈的唇角。   “这些都是风云事迹啊,要不是当年网络不发达,江大少哪有当警察的机会,早被网民口水星子淹死啦。我就记得,他好像有一个在检察院的叔叔,帮他摆平那次醉驾事故,赔了几十万了事。自己毫发无损呢!”   纪荷蹙眉。这位校友哪来的乱七八糟消息?   明明是她摆平,求了伤者家属一天一夜,对方才没闹大,怎么到外面嘴里成了醉驾死人,勾结公检法?   她已经没了听的兴致。   奶罐放下,拿钳子疏通火堆。   嘭,火焰跳升。   对面滔滔不绝。   “……哎,你真的没听说吗?当时他班上一个女生和他在一起的吧,那女孩子吓得在隧道撕心裂肺哭……   江倾……我不管你了……   “朋友,说点你自己的事。”从碎片似的回忆里抽身,纪荷向后靠进帆布椅,双臂抱胸。   这是一个防御的姿势。   男人立刻怔怔笑转了话题,说自己没什么好说的,目前是进青海两个多月了,还要再待完一整个夏天。   纪荷给他热了一罐奶,叫他学弟,“回到明州,我给你寄好东西。”   “什么?”   “保密。”她喝了一口奶,笑着扭头看帘外的星空万里……莫名心烦。   ……   可可西里昼夜温差大,采访结束队伍没有停留的打算一个劲儿往外奔,帮学弟修好车后纪荷与对方告别,嘱咐他保重身体,“有机会回明州见。”   “好的,我一定去。”学弟憨笑,欲言又止。   纪荷没给对方机会,赶紧挥挥手溜了。   上了车,老蔡他们坐在后一辆,她的车在前面,载了一车器材,用同事的话说她虽然是女士但开车极猛,可可西里的春天冻土开始融化倒处是泥地,一不小心就惹大,麻烦,可纪荷就奇怪了,自己被这么嫌弃一路过来她也没陷车啊……顶多坐里面的乘客叫苦连天。   唇角弯起,瞟了眼后视镜紧跟自己的白色汉兰达,忽然眸光一跳,她塞入蓝牙耳机,问,“怎么回事儿,你们后面是有一辆吉普吗?”   老蔡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微打开了车窗向后确认,“……跟了咱们好像有十公里了。”   完了。   纪荷心里有个声音跳出来。   同时老蔡的声音也一扬,“是白天黑金矿上的那辆车!”   纪荷当下提了速,对耳机里临危不乱组织:“小DV在你那儿,你们保护好,我带着这堆暂时不要紧的玩意引开对方。”   “纪荷!”老蔡一声惊叫。   他是此行的导演,原本只单纯的采访保护藏羚羊牺牲的达瓦县长,在回程途中却发现两道深及男人小腿的车辙,在无人区异常瞩目,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什么,于是往前追了一百米赫然就撞进盗采金矿的大本营。   纪荷是团队中唯一女性,仗着人娇艺胆大,混进大本营以游客身份拍下了内部人员及景象,接着一行人若无其事离开,没想到开了几十公里出来发现被对方跟踪上了。   这些盗采份子可想而知的无法无天,老蔡心惊胆战,“你不要冲动!大家在一起绝对比分开好!”   纪荷直接一打方向盘,在夜晚倏然降下的零下度温度中,喘出白气,“谁都不要停,一直往外扎!”   她显然没好运气,方向一转时,后方吉普就发了疯的朝她来。   紧接着,枪声破空。   老蔡魂不附体,忙联系正在路上来的格尔木警方,并让她和对方保持沟通。   纪荷摸出无线电,淡定的转到对方频道。   “是纪荷吗?”格尔木的警方,操地竟然不是青海口音的普通话,而是有点熟悉的某地乡音。   “我是。”她微怔后,镇静报坐标信息。   “坚持十五分钟。”对方言简意赅。   之后是长久的寂静。   紧急关头一旦安静时间就会被拉的特别长。   可可西里的路面十分颠簸,尤其夜晚冻土再次凝结,有白色的冰面泛着银光,受扰的小动物不断跳跃,不是后方枪声连连,也算一副美好画卷。   纪荷闭了眼又迅速睁开,踩油门的那只脚已经麻木,但不能松,她忽然问,“你是南江人?”   对方也在行进,声音吵杂,依稀可闻,“是。”可能觉得大难当头聊天是一种安抚方式,对方沉默几秒后,接着问,“你也南江人?”   “不是。”纪荷看着前方,思绪一下飞得很远,“我母亲在南江工作。住过两年。”   “你口音和南江很像。”   “是啊。我很喜欢那个地方,算第二故乡。”话音落,纪荷耳边的车窗就炸裂了。子弹从侧方打来,打碎了她的后视镜和左右两边车窗。贯穿。   “坚持!我们马上到,不要停!”警方听到动静,焦急喊话。   “老乡……”纪荷微顿,行走在外,她有一套五分钟就和陌生人建立友好关系的能力,此时叫了对方老乡,对方没有拒绝,她笑了笑,“帮个忙,带句话回南江。”   “你说!”男人声音粗粝的,已然愤怒。枪声不绝于耳。   可可西里,美丽的夜晚,罪恶的堂而皇之。   纪荷牢牢地把着方向盘往一片泛荧光的湖面开去,她在打赌,春末冰面恰如其分,等她冲过去,刚好碎裂,截住追兵……不过,也很有可能是她陷车,成为别人的瓮中鳖……   说什么?   说江……   那个人的名字一冒出来,纪荷就清醒了,然后对来自第二故乡的老乡,半开玩笑回复,“一片冰心在玉壶——”   对方愣了。   大概想不到危急关头,会有人有心思开玩笑。   接着是车辆翻滚,在高原冻壤上剧烈碰撞的声音,“纪荷——”再叫她名字,全然失去了动静……   ……   青海格尔木人民医院。   下午两时许。   这个季节,格尔木已有不少鲜甜水果供应,一帮电视人边拿网络审片,边吃着瓜子水果儿,气氛很不严肃。   当说到北京307公交灵异事件时,床上假寐的纪荷终于忍不住,掀开被面,两条腿轻悄悄地挂下床沿,然后集体往裤管内缩了缩……   “小姑娘下车后突然对老头说,那你看看我有没有脚呢?”   “老头却邪恶一笑,巧了,我也没脚……”   “哈哈哈——”同事们笑地东倒西歪。   纪荷拍了拍其中一个人肩,那人本能往她身上一靠,她轻盈地往后让,那个人靠空,不由不悦回头,“干什么呀……”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直挺挺坐在床沿,晃着两只空空的裤腿,没有脚……   “啊——”顿时鸡飞狗跳。   纪荷乐了。   弯起唇角,细白手指拨开长发,一张清丽容颜显现,笑声银铃,“嘶……”乐极生悲,裂开的一根肋骨瞬时抽痛。   “报应了吧,吓死我……”同事从蔡导身后跳下,过来查看她。   “胆子小还听灵异……”纪荷捂着胸口闷笑。   大家见她一时不想睡,围拢来和她聊天,这时,房门却突然被敲起。   老蔡走过去开门,惊讶, “宋队长!还没走呢,感谢,感谢。”   “纪小姐醒了?”   这声音……   纪荷一怔。   “你好。”对方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位荷枪实弹的特警。   她轻挑唇角,淡淡看着对方,“你好。”   不如在通话里的亲热,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情形没有上演,纪荷看着这个男人欲言又止的样子,奇怪挑眉,“宋队长是不是有话要问?”   宋竞杨尴尬:“是……”   旁边的老蔡,“啊,那,咱们先出去!”   这帮乱七八糟的同事笑着出去,顺道带走了两名不苟言笑的藏族面孔小伙子,房间瞬时静了。   “宋队长坐,感谢你救我出来。”纪荷示意了一下沙发,心里吐糟,这帮人也不晓得给客人倒杯水……   “别忙。”宋竞杨阻止她往床头柜伸去的手。   纪荷也不客气,毕竟有伤在身,她收回手,失笑着说,“这次真是走运。”一根肋骨轻微裂开,穿上了促愈合背心,连药都没怎么用。   宋竞杨瞧她的眼神带着审视。   西北的春光热烈,仿佛进入夏天,一切都明堂堂的。   她头发是稍微弯曲,不晓得是做的还是天生,很自然的弧度。鼻头小巧,一张脸巴掌大,眼睛嘴巴也很秀气,如果不是气质劲劲儿的……这姑娘该是个清纯可人的款……   原来那人的口味是这样……   纪荷诧异一挑眉,只见对面男子表情精彩纷呈,一会儿不可思议,一会儿犹疑好奇的……   “你认识江倾吗?”   纪荷唇瓣微张,眼神滞了一下。   宋竞杨看着她,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纪荷失笑,清清淡淡的笑声和在危难关头说一片冰心在玉壶时的镇定一模一样,“宋队长,怎么说……”   宋竞杨觉着遇着对手了,不过还是拿出手机,在相册调出一张照片,“这个人,你不认识?”   纪荷垂眸,挺认真的模样盯着那张照片看,表情却越来越平静。   照片主人急了,连忙放大,“你确定不认识?”   被放大的照片,主要视线点集中在一张男人脸上。照片里其实都是男人,大约是毕业合照,或者参加某次活动集体穿警服的合影。   气势磅礴,当一群身着制服的男人站在一起。   纪荷对着里头那人身着警服的样子看了半晌,不慌不忙拾起视线,笑言,“宋队上镜很帅嘛。”   宋竞杨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粗大手指狂点屏幕,“是这个人啊,大学里不知道被多少人追,你还是第一个……当江倾在时竟然说我帅的人!”   纪荷十分同情他,认真道,“可宋队真的帅。扛枪冲来时,我差点以身相许。”   “别……”嘴里说着别,宋竞杨厚脸却一红。   纪荷毕竟长得不错,出门在外一张嘴也会说,常年和大老爷们混在一块儿的宋竞杨很难是对手。   她笑地人畜无害,双臂抱胸,温和问道,“他是你大学同学?”   “是。”不知不觉,话题主导权就被她掌握去,宋竞杨浑然不觉,表情还十分认真,“你确定不认识他?可他有一张你的照片,上面人长相跟你一模一样……只不过打扮稍微土了些……”   内心一震。   他有一张你的照片……这件事迅速压制了打扮土了一些这话。   纪荷哭笑不得。   她承认,自己高中是土,喜欢红的绿的卫衣,戴厚框眼镜,但是,口口声声看她就想吐的江大少爷干嘛收藏她的照片呢?   ……也许也和眼前这张一样是个合影吧,上面很多人,不单特为她收藏……   “你真不认识他?”见她沉默,宋竞杨又燃起希望。   纪荷不慌不忙,盯了照片又三四秒,轻微一挑眉,“哦……有点印象。”当宋竞杨大喜过望,她又说,“南江十三中的吧……听过。”   “没了?”宋竞杨表情转为不可思议,“听过……就没了?”   “还有什么吗?”她淡定抱胸问。   宋大队长上当了,自己内心甚至叹出一口气,是啊,还有什么?   江倾那厮一张照片捂在警帽里发潮才拿出来晒,被兄弟们撞破一眼,连个名字都没问出,就又被藏起。谈何问人家,你和我哥们是不是有过一段? 第2章 蛊 “兄弟,节哀啊……”……   讨个没趣,宋竞杨大步流星的走了。看得出背影很失望。   纪荷靠回床头。   窗外遍地的白杨树,绿绿的枝儿搭配着西北天空干燥的白,一股蒙蒙的压抑感。   轻微一眉,她干脆用被子罩住了自己……   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一扇洞开的大铜门,气势恢宏,她拎着一只小到不能再小的包却装下了自己过去十五年的整个人生,来到门前找人。   黄岚音在吗?   她问。   黄岚音是她母亲,除了自己十岁生日的那一见她已经五年没见过对方,父亲病逝后,她只有来找她。   送阿倾读书去了……   梦里那老妇人对她说。   奇怪,一切闲杂人等相貌都模模糊糊,包括景色。   她坐在客厅里等,很拘束,隔了大概两小时,进来一个少年。   这个少年面容是清晰的,非要形容的话,和他名字差不多,倾国倾城。   纪荷是真没见过世面,所晓得的最美丽的雄性当属自家羊圈里养的那头小公羊,雪白.粉嫩帅气……   她立时起身,做了一件傻冒烟的事,朝对方一躬身,“少爷好——”声音中气,将这城里少爷惊得一双凉薄的桃花眼轱辘转。   短暂寂静后这少年不出意外的对她行为做了评价:土老帽。   声音凉淡,和他眼睛一样,明明多情相气质却像一把冰冷刀锋……   纪荷当时想反驳他,不过碍于随后进来的黄岚音而迅速住了嘴……至今,她好像也没有告诉过他,少爷是她家羊儿的乳名……错把少当羊……某少要气死吧……   也许在梦里也感受到他不依不饶的脾气,这个梦很乱,杂又长……   莫名其妙转到一张合影,她第一眼就从人群中瞧到他,警用西服腰身掐地恰到好处,无论何种场景他总能把衣服穿地像高级定制,矜贵气质,桀骜的眉眼和已经有点陌生的脸部线条,齐齐冲入眼底……   梦又乱了。   忽然羊变狼,冲撞她……   纪荷浑身如水捞一般从梦里惊醒,瞪着白色天花板,微张的唇口挣扎般动了两下,红艳艳的在幽昧光线下带着明显水光,闪耀着……   江倾……   内心怔怔喊着这个十年没出现在自己梦境中的名字,脑中一片空白……   就这样不知放空多久,纪荷起身,晃到卫生间洗脸……   夜深黑。   不知不觉竟睡了一个下午。   肚子大唱空城计。   她从医院摸出来,随便找了一条美食街,坐着一个人吃晚餐。   结束时接到同事电话,她把手机拿地离耳朵远远的。   “你干嘛?出来也不说一声,心情不好?”同事察觉。   纪荷望着满眼陌生的城市街道,嗯一声。   对面没声儿,半晌才说,“行吧……你注意点儿……早些回来……”   毕竟是青海,人生地不熟纪荷也不敢逗留,结束通话在路边等车。   格尔木的车难打,等了半个小时,自己的滴滴车才来。司机师傅是个当地人,用带着浓重方言的口音问是不是她。   刚想说是,从旁边酒吧街出来的男女一下夺过她车门,厚重的酒味伴随着青年男子的骂骂咧咧。   “走开,走开!是我的车!”   纪荷静静抬眼。这小年轻刺龙画虎,穿一件花衬衣,紧身裤。爱马仕鞋标硕大。   她抬脚将车门踹上,一扬下颚,“谁车?”   小年轻身上挂着一个女孩,喝地不省人事,双目紧闭。   但看得出身段窈窕,姿色上佳。   要不这男人也不会精虫熏红了眼,抻一根食指朝她指,“妈的,你也想玩?哥们陪你……啊!!”   “没事别把手指伸给人,”纪荷扣着这人食指往里使劲压,心情不好,加之身上有伤,脸色越发冷,“快滚!”   “你等着,给小爷等着……”不知道是气地还是疼地,这自称爷的玩意儿,哆嗦着跑了。   咚——   而原先挂他肩上的小姑娘就这么直挺挺一下砸地面。   “哎……”纪荷试着捞了一把但没捞着,反而把肋条牵动了,好一阵钻心疼……   皱皱眉,望望这小姑娘打扮,纯白长裙,牛皮小斜挎包,规规矩矩的妆容,她心一跳,这不会是被……捡尸了吧?   “江秘书……”小姑娘突然呢喃一声,满是眷念,绝对和刚才那男人南辕北辙的风格。   但是……   纪荷心情真不太好,不想多管闲事。   尤其那条巷子里,一群牛蛇混杂的人气冲冲往这边来的架势……显然小杂碎叫救兵来了……   “站住!别他妈跑——”   “姑娘——”纪荷弯下腰拍拍女孩的脸,除了获得肉嘟嘟的手感啥回应没有,她本来站起要走,不过看看那些明显和妹子气质不搭的人群,再回味刚才“江秘书”三个字,想来,这女孩良家的可能性太大。   于是自讨苦吃,拎起这女孩半条胳膊,艰难冲司机喊了声,“大哥,帮个忙!”   司机大哥嚷嚷着,“妹子,这里人家地盘,我不能带你们走啊……”   还挺有规矩。   纪荷觉得自己吃饱了撑的,不过耳边忽然呢喃了一声软软地“姐姐”……   她惊愕回眸,望见小女孩一双迷蒙大眼,信任倚靠自己的样子……瞬时心软,慢慢把人扯起来,直接拉开车门。   “哎哎,你们不能上来!”   纪荷回司机一个冷硬眼神,嘴角似翘非翘,“我是记者,格尔木正努力往旅游城市发展相信你市市民不会待见一个见死不救的司机……啊,对了,您这是黑车吗。”   司机大哥拍断大腿,嚷道:“真倒八辈子霉!”说完,轰地一声,踩油门飚出去了。   纪荷回头,从后窗看到至少十来个的社会大哥,手持钢管,棒球棍还有酒瓶,骂骂咧咧。她嘴角嘲讽一笑,回眸,慢慢靠回座椅里。   “江秘书……”趴腿上的女孩大约二十岁出头,身子挺轻,不然纪荷也受不住,任这女孩胡乱的叫了六七分钟,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放空下去了,懒懒地收了看陌生城市街道的视线,垂下,问那丫头,“嗨,送你回哪儿啊?”   “江秘书……”姑娘用乱七八糟的醉音回复她。   “行,江秘书是吧?”纪荷伸手将女孩的斜挎包扯过来,打开扣子往里掏,东西多但都摆的挺规整,一张叫白晓晨的身份证,还有银行卡钱包,但是没有任何酒店的房卡,听口音明明是外地人,怎么就没有酒店卡?   叹息一声,纪荷只好用这姑娘的指纹解锁了手机,屏保亮起的刹那,她吹了声口哨,“不错嘛。”   那是一张相片,姑娘穿着湛蓝色警服,对着镜头狂咧嘴笑,很阳光,一看就是富庶家庭养出来的女孩子。   随手点进通话记录,前十通电话都是那个叫江秘书的……   她拨过去,等了至少三分钟,那头才接起,“喂。”   ……喂?   纪荷惊了,这个口吻不但八百年没吃过盐,还是个冷血无情狂魔,身为记者,她可以迅速朝这个掉以轻心的家伙讲上三万字的女孩单独外出横死的社会新闻,因为某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她丧失了热情,改为,比对方还冷淡的音调。   “来接白晓晨。”   她说完报个地址就想挂了,结果那人,“没空。”   纪荷暴躁,“人小姑娘喝的乱七八糟差点被捡尸,嘴里还叫着你名字,不至于冷血到让人躺在冰冷的格尔木街头一夜到天亮吧?”   对面停了一秒钟,“你是谁。”   身为记者,语序停顿,停顿多少秒她心里都有表的,直觉对面那个男人智商不错,不然她一通毫无音调起伏的三串长句过去,搁一般人身上绝对反应不过来。   她正色,“纪荷。绞丝纪。荷花的荷。”   ……土。   脑海里突然跳出和江倾的第一次自我介绍,他嘴里好像有土味情节,继骂她土老帽后,第二句仍不离开土的评价她,言简意赅。她当时有点受伤,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乡里孩子没见过世面,包里还有给这家少爷准备的地瓜干,那么美味想和他做好朋友,结果这货辜负她一片真心……当晚,她就把捂了三天的地瓜干喂了狗,大仇得报……   “……纪……荷……”   “哥们,我听到你的牙关在抖,我的名字是什么妖魔鬼怪么?”她稀奇的扬着音问。   “不……你真的叫……纪荷?”   “假的。”   “……”   对面长久不出声,纪荷自己乐了,她拍拍自己大腿上女孩的脸,感受着那包子般的手感,友好道,“兄弟你过来把人接走。我今儿……”   话没完,倏地被打断,“纪荷。”   “哎,您干什么?”洗耳恭听,倒看对面到底什么意思,不接人,老盯着她名字干嘛?   纪荷很快得到答案。   这男人有一副好嗓子,低沉地、揉着好些伤感的调子,像小时候拉丝的麦芽糖,又或者什么说不清的感觉……总之让人想疼他。   “我有个朋友……也叫纪荷……”   “是么。”纪荷挑眉,有点意外。   “她死了……”   “哦,抱歉。”   “今天是她生日……”   ……好家伙。   有点儿瞠目结合,纪荷正襟危坐。   前头司机在后视镜里用眼神问她去哪里,纪荷指了指手中的手机,表明自己有事,那司机眉头拧地老高,就这样和她演着默片儿似的来回交锋。   纪荷只好把手机免提打开,不介意司机全程把握消息,反正她真的是清白,随手救了一个姑娘,又莫名其妙听一个应该是醉酒状态下的男人哀思。   要不说,她在台里叫全能战士呢,犄角格拉里的闲事都能管上……   “兄弟,节哀啊……”她这么劝道。   后视镜里的司机大哥眉毛一挑,立时减慢了速度,竖起耳朵听。   所以八卦是人类的本能……   那位江秘书沉默许久,在纪荷以为他可能在哭时,忽然轻飘飘散着音问,“你怎么不说话?”   “嗨兄弟,我不是在等你说嘛。”   “我想听你……”   果然喝醉了吧,纪荷翻了个白眼,下一秒她又同情起这个男人……   “今天……是她生日……也是祭日……”   太惨了……   “和我们的相遇日……”   ……惨无人道啊!   “纪荷……”   男人喊完之后,声音倏地没了。   纪荷担心,“喂?喂?喂!”   该不会自杀了吧?   她惊叫,“江秘书!江秘书!”   “报警吧,妹子!”司机大哥也是热心人,只是苦于生计,在酒吧街不敢得罪地头蛇们,现下不但把她们载上了,还热心停车,靠在一颗白杨树下,真心向纪荷建议该打报警电话救救那个男青年。   纪荷当然响应。   一个人在醉酒状态下是十分危险的,因为他可能会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   尤其刚才通话中还传来那么几声可疑的堵塞气管的声音。   “接电话,接电话!”纪荷一通电话打到一个在110指挥中心工作的朋友那里,可是她今晚好像不当班,打了两三分钟都没有接,最后纪荷快放弃,那头才倏然传来一个声音,“干嘛呢,人家洗澡!”   “你没上班?”   “上了,二十四小时连转呢,刚在休息室洗了澡,等会儿回去休息……”   “别休息了。”纪荷打断她,严肃着语气说,“赶紧帮我查查这个号码,号码主人好像醉酒窒息了,已经五分钟已经没有回音!”   “你们记者事儿真多……”好友习惯了她的突然袭击,边悉悉索索的穿衣服,边说,“等着啊!”   纪荷把白晓晨手机拿过来迅速发了号码过去。   接着,继续用白晓晨手机和对方喂喂喂……   了无回应。   十来分钟后,彭琳回来电话,“这个号码在我们明州江南区,是个豪宅,我们已经让保安上楼查看,马上就会有反馈……”   “太棒了。”纪荷笑,终于松了一口气,放松往车后座靠去,“有警察朋友就是好啊。”   彭琳奇怪问,“这么晚还在工作?”   理所当然的以为这事是工作时遇到的。   纪荷懒得和朋友说在西北遇到的惊险事,反正做记者多年已经习惯,甚至比黑金矿还要严重的事故都发生过。她淡然道,“没啊,出来吃饭,捡到一个喝醉的小姑娘,和她家人联系,就发现这一家酒鬼……哎,你让保安快一点儿!”   “知道了。”彭琳笑,“我这就打电话问问啊。”   “嗯。”纪荷这边等着,忽然又想到号码在明州,那这小姑娘似乎得换个人来接啊,于是翻她手机号码,找到一个本地号,备注是某某导游。略微思考一秒,她拨过去。   “去哪了?”是个粗狂的男声。态度不亲近也不疏离,有点客套似的拘谨。   纪荷眉头一皱,觉得有些耳熟,“……宋队?”   “呃?”对方也一讶,“……这不是白晓晨……”   “是她手机。”纪荷笑着接话,“我在外面吃饭遇到她喝醉,捡着上车却不知道往哪里送,宋队给个地址?”   庙小妖风大,纪荷有点脱力的按着太阳穴,怎么在青海接二连三遇到跟江倾相关的人?   ……等等。   江秘书?   唇瓣颤了一颤,她瞬时惊滞。 第3章 蛊 “我跟他,八百辈子不可能!”……   “到底怎么回事,我活得好好着呢,怎么就被死了!!”   烧烤摊上,烟熏火燎。   来格尔木一定要尝尝当地一家叫做马文魁的烧烤店。   此刻,一张露天的白色大圆桌边坐了十来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他们服装统一,皆是深蓝色的长T和长裤,下摆扎在裤腰里,无论个子高矮,身材都相当健硕。人们尚未靠近,就似乎感受到这里强烈的荷尔蒙气息,只拿眼神捕捉,步子丝毫不敢上前。   然而,这一堆身材刚猛的大老爷们中间正坐着一个娇小的女人。   身量不高,大概一米六三,微卷长发,一张小巧瓜子脸精致,穿一件V领真丝上衣,淡蓝牛仔裤。夜晚气温下降,她似有点寒冷,一只长腿架在另一只膝头,修长小腿肚紧贴那一只,气又恼。   “心虚,一定是心虚!”她拍着桌面。   对面的男人面相硬朗,是这伙人的头儿,此刻,大家都把好奇的视线凝向他,意思是您怎么得罪这位美人了?   宋竞杨一人问候了一句操.你祖宗,眼神鸣金收兵,转对着眼前的纪荷,正襟危坐。   她浑身冒着莫名其妙被死了我很不爽的气息,你做为江倾的兄弟你要给个交代 ,不然没完。   至于怎么没完法宋竞杨是不知道,但能让江倾每年的这一天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的女人活生生就在眼前,他觉得得慎重,这女人绝对不好惹。   于是考量了一会说,“呃,这一定是个误会……”   “废话,我当然知道是个误会。”她手掌不住在桌面轻敲,“我倒不是对你生气啊,宋大队长,我就是挺莫名其妙你知道吧?”   “知道……”   纪荷说,“我跟他十年没见,刚才一个电话给我搞蒙了,说他有一个朋友跟我名字一样,还死了,今天还他妈是她祭日……我哪里就晓得那么巧,说的是我呢,”她叹气,“有话说得好,有缘千里能相见比如你我,无缘对面不相逢,比如我和他啊……在电话里说了那么多句我就没有听出来是他!”   宋竞杨附和,“可不是么……”   纪荷摇头,唉声叹气,又对旁边给她烤了一串什么东西的特警兄弟道谢,她抱怨不忘往嘴里塞一口,似乎味道不错,面色有所缓和,边嚼边说,“他一定是心虚、愧疚,才在我祭日……啊不……生日这天……生不如死!”   说着,似想起她和江倾血海深仇般的过往,恶狠狠一咬手中的圆球,嘎吱脆地挺香,小嘴上都染了那东西的一层油,继而暴跳,喝道:“那家伙从前就不是人——所以你在医院一问我,我就不想说认识他!”   宋竞杨感觉到蛋蛋一阵钻心疼……   “哎,这什么……”纪荷吃了一颗球入肚,才对着串子上的最后一颗,奇怪皱眉,“有股膻味……”   给她递串的板寸兄弟抻过头来,“羊球!”   桌面上突然一阵诡异的寂静。   十几双眼睛骨碌碌的盯着她。   纪荷来的突然,得知自己“死讯”在手机里暴跳如雷,和宋竞杨联系了地址,将白晓晨送来的同时,自己和这一帮正在聚餐的大老爷们一同坐下,桌面上是这帮老爷们自己点的,尽是些壮阳补肾的东西……   她情绪激动,大家也忘记给她单独点,所以不知不觉就吞了一颗羊球进肚子……   只见她脸色不变,只是眉头略微挑,还用舌尖卷了卷唇,似乎在回味着做评价,接着,她确认了这个东西似的,淡然“啊”了声,“羊睾.丸嘛!”   不以为意,猛地一张口,咬碎剩下那只,雪白的齿刮了下,气吞山河,“去你妈的江倾——你才死了!”   以宋竞杨为首的一众特警兄弟:“……”   ……生猛啊,美女!   一通气出完后,她恢复了临危不乱,理性精明的一面。   “宋队,这件事不简单,我没有死的话,他每年去祭拜的那位又是谁?”纪荷不可思议皱着眉,“到底是巧合事件,还是惊天阴谋,欺负到我这个记者头上来就是不行。”   宋竞杨说,他也不清楚,因为这几年江倾很少说她的事情。   他之所以在可可西里,翻开车子那么震惊,是因为那张照片,被江倾放在警帽里珍藏并且多年从不开口的人,与她脸孔一模一样。   傻子都明白,这种份量,肯定在他心目中非同凡响。   然而,纪荷的说法却有点奇怪。   “怎么可能。”她笑,“我跟他,八百辈子不可能!”   这么斩钉截铁。   宋竞杨有所保留的笑了笑,没把照片的事情说全……不然江倾就尴尬了,被动了。   不过好奇心全然被挑起,不安分的拾掇着纪荷,立即联系江倾,给他一个惊喜!   纪荷没应声,反把靠在自己腿上的白晓晨往那边一让。   宋竞杨连忙接住。   白晓晨咕哝着“姐姐”,深醉当中保持着最后一点做为警察的直觉,她得时刻跟着女性而不是男性……   纪荷拍拍腿上不存在的灰,站起身,单手扬了下散在肩头的发,半回眸笑,“各位兄弟慢吃。我得回医院了。有机会明州见!”   宋竞杨急忙把白晓晨安顿在另一张椅子上,追去时,只看见她一个过马路的背影,街头霓虹和白色斑马线,形成这个女人在他脑海中的最后印象……   回来烦躁的再次拨打江倾手机,很操蛋的,仍然是没接通。   “就这……”宋竞杨不可思议,“还跟我说,八百辈子的清白?”他的副队突然蹭过来一个脑袋说,“这绝对是你哥们暗恋她!”   宋竞杨一摸下巴,点头,“没错!”   ……   七天后明州。   飞机在停机坪降落,四季分明的气候令人怀念,没出机场,纪荷和同事们就把外套脱了,个个手臂上挂着衣服,步履飞快的往外走。   一边议论着单位到底谁来接,一边说着这次采访的片子怎么剪,都一片欢笑中的焦头烂额样子。   身为社会人,大约志同道合最为重要,再累都不觉得苦。   出了机场,在外头果然碰到单位的车来接。甚至还带了一面锦旗!   “纪制片这次不顾个人生死保护片子的壮举,已经震撼台领导,甚至市委都有大人物过问,说要将你事迹开巡回宣讲。无冕之王,你当之无愧啊!”   纪荷把旗子收了,惊地眉毛一跳一跳的,“巡回宣讲?我一不是抗疫英雄,二不是可歌可泣,没那么多材料可讲。饶了我!”   大家一阵哄笑。   上了车,是一辆考斯特商务9座,她一讶,“这是干嘛去?”   “吃饭,吃饭!”来接人的虞总监,在明州台级别高,本来纪荷已经挺惊讶,烦领导亲自来接,这会儿一看车子,这是要往哪里去的节奏啊,且那头官威更胜,不然大家采访车一开,灰头土脸就奔去了。   她悄悄问老蔡,“虞总搞什么鬼?”   “领你上馆子呢。总之好事儿!”老蔡膀大肚圆,对吃有极致追求,这类中年男人不是研究茶就是吃,纪荷已经绝望!   要不说她的第六感所向睥睨呢,从一开始觉得不对劲,后面就真会坏事儿。   明州台在天鹅湖新区,万万是看不到一点儿老旧砖瓦,此刻的颐和路各式政府办公建筑节次鳞比,越往深处开林荫更胜,快至尽头一栋巍峨、有着门前广场的建筑拔地而起,是一栋跨世纪高楼,而高楼正中央挂着壮观的警徽——红色国徽,蓝色盾牌,金色长城和松枝一同组成的标识,纪荷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看得如此仔细!   她呆了,脑海里同时响起那晚在格尔木街头,她上了车往医院回,不放心打了电话给彭琳问情况,对方苦着腔调破口大骂。   “好你个坏丫头,什么自杀——人家冲上去看到一把枪挂在桌沿以为犯罪分子就报警啦,结果人房主是明州公安局刑侦支队一哥,刚上任就被从浴缸里逮出去,众目睽睽下露着鸟被抓——你他妈有病啊!”   纪荷当时的表情和现在看到明州市公安局这六个大字时一模一样——可以塞一个羊球到嘴里。   她瑟瑟发抖,无论如何告诉自己,自己是好心,且帮他救了他前上司白厅长的女儿,对他好歹是双重的好意,他不会计较颜面尽失的事,该对她感恩载德……   况且,她没死呢!这对他而言绝对算大惊喜——   他该善待她!   但是,她因为太尴尬了,太别扭了,太抗拒重逢这件事,而彻底做了逃兵。   “开门!”大力拍门,不是肋条的伤没好全,她绝对一脚踹开车门或者从窗口跳出去。   虞总惊奇的望着她,“要和新的刑侦支队一哥见面,这么激动哦!”   纪荷回眸,心吐芬芳:“……” 第4章 蛊 “你活着……”   进了市局,纪荷借口去洗手间,单独转到一个楼梯间,隔着落地玻璃,看底下广场热闹非凡场景。   媒体的长.枪短炮对着已经侦破的127非法持枪抢劫杀人大案,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报道。   明州台当家花旦主播也在底下进行现场直播。   她来这边干什么的?   哦……   吃饭。   双臂抱胸,抵墙望天,纪荷无语……有句话叫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平时巴不得跟着领导过来拉关系,这会儿避之不及。因为所要拉关系的那人不是别人……   刑侦支队新一哥,江倾。   她这辈子再不想相遇第二次的男人。   造化弄人。   ……   一番自我排解之后,纪荷深吐一口气。伸手在包里掏了一只口红,对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光影,半张唇口,随意涂了涂。   此时,楼梯间正好有人上来。   一边走着,一边说笑。   女孩清透的声音倏地戛然。   抬头就看到平台上一个女人正在涂口红。   天光明媚,女人穿得单薄,丝质料子的上衣贴合曲线,打眼就给人一种很轻的盈盈感,上围曼妙着。   女孩一时呆。   女人似不满意,又用手指在唇峰捻了一下。动作深重,配合倏然按上盖子的举动,她整个人透露了一种肆意的洒脱,和明媚的乖张。   倏地发现她们。   女孩惊滞往后一退。被她眼神射了一下似的。   对方却不打紧的一挑眉,意味不明的一扬唇,似笑又似没打招呼的洒脱走了。   “她谁?”白晓晨皱着眉。她来宣传处快一个月,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级别的美女,骨子里的一种诱惑感,连同性都忍不住侧目。不免有些紧张。   同是宣传处的女同事不确定着,“好像是《法网》的纪制片。”   “怪不得。”白晓晨心里有数了,只有女主播才有这种姿色,不过往上走了两步,她忽然一惊,“……姓纪?”   ……   “小纪你去哪儿了!”一到会场,人头攒动,不止媒体记者,还有另三省的侦查精英,127大案涉案之广,可见一斑。   “去洗手间也不行啊,我只是打工的,不是为您卖命。”和虞总监油嘴滑舌着,纪荷心里的忐忑又减少了一分。   反正要见,总得自然一点。   “你看,那位就是刑侦支队新来的江队,我领你过去打个招呼。”俗话说这叫拜山头,换了新管理者,理所当然打照面。   纪荷原地不动。   “你走啊。”虞总诧异,现场太多人,警方,媒体代表,还有各路大佬,他忙着寒暄,应接不暇,此刻拽着自己爱将的胳膊,却拉不走,就有点奇怪了,催她一声。   纪荷胸脯明显深起伏了一下。然后脸色似好了一些,坦然随领导往前走去。   人来人往。   那人是侧影向着她。   穿蓝色警衬,肩头的花没看清,暂时有点远,但他级别应该不低,一张侧颜立体深邃,和他年少模样说不清哪个好,但就是很明显的气质变了。   从前是薄弱的少年,现在,穿制服,双肩,长腿,完完全全撑起。   隆起的衬衣底下,显而易见的肌肉感。   他倏地不经意朝这边看了一眼,纪荷心一跳,除了发现他相貌更加英俊,再就是他的眼睛,锐利、深藏不露像两口危险的井。自然看到他的井,也就意味着,他们对视了!   对视!   纪荷脚步倏然停。旁边的领导刚好和一个熟人寒暄。   她有充分的时间站在那里。并且,很得体地朝他挥一下手。   他头低下去,在她手掌抬起的瞬间。纪荷于是僵在半空中。   她眉头不可思议挑起,这是没认出她?   可明明对视了,非常深的一眼……   在她心头砰砰乱跳,不明白怎么回事后,他居然又抬了一次头,这次,他没有头一次的不经意感,是直接朝她看来的深渊感。   纪荷脸上虽然在笑,手掌也朝他挥动,但是她知道,不仅周围一切的声音和人影被虚化,她自己五感也全数关闭,只有那一双深渊般的眼睛,困住了她。   她正在其中,逃脱不开,努力迎接他的时候,他忽然又落下了视线。   这一次,他足足与她对视了有十秒,但仍然没认出?   他继续拿着笔,在一名警员的文件上签着什么,只是速度有所减缓,直至最后一动不动……   纪荷有点恼了,心说你这什么深切哀思?人站你面前都认不出,空装地好玩呢!   她笑脸也垮了,双臂抱胸,给一个似笑非笑给他。   是的。他们又再次对视了。   第三次。   一个穿警服身段窈窕的女孩子跑过来找他,在他耳边亲密说了一句什么。   是白晓晨。   刚才在楼梯间,纪荷就认出来,这会儿,对方晃着男人的胳膊,在他耳边说的那话,虽没近距离听见,但纪荷肯定知道,那丫头无非说,看,那位就是救我的纪荷……哦,对了,她还给你报了警,说你自杀。   江倾的眼神,直直地盯过来。   他甚至在两次一次比一次深的对视后,仍然放弃她,调转步伐往里走,但白晓晨冲出来,扯住他胳膊,止住了他。   他的身体是那样高大英挺,和纪荷一米六二的身高比起来,他能一个胳膊拎起她……这会儿,却被同等分量的女孩冲击力撞得小退半步……身形有些虚晃……   纪荷忽然很内疚……   莫名其妙的。   似笑非笑,变得有些勉强。   好在相隔较远,有充分的时间收拾情绪。   虞总也终于寒暄完毕,在她耳边说话,纪荷能听见声音了,回到了熟悉的大众环境里,她和虞总一步步走向他。   越走近,他眼角越红……   “纪姐姐,谢谢你!”白晓晨嘴甜,又俏皮,主动和她打着招呼。   “呦,小白啊,这是哪门子谢啊?”周围都是人,宣传处的领导插.入的恰如其分,笑问着白晓晨。   白晓晨吐了吐舌,“在外面旅游遇到流氓,纪姐姐救了我。”   “还有这事儿?”虞总眼神惊喜,这可是公安厅长的女儿,显而易见攀关系的好时候,可再看纪荷眼睛,人家一个眼梢都没给白晓晨,笑勾着唇角,只望着面前的男人。   一时,不止虞总,其他人也愣了。   这明显眼神不对啊。   白晓晨眼睛来回转,在两人身上。   纪荷问,“你还认识我么,江倾?”   他眼角肌肉抽了一下,本就猩红看她的眼,更加猩红。   “你活着……”声音变了,低沉,男人味,比年少、比通话中都要沙哑的多。   纪荷望了一眼他肩章,两杠一星,然后抬眸凝着他笑,“废话,还能死了么。”   你傻不傻啊。   两杠一星,三级警督的男人,你弄不清那尸体不是我的呀……   他没回话。不过轻哼笑了一声,那种哼,更像一种气息的突然断裂,所以听上去有些讽刺的感觉。   气氛十分令人窒息。   莫名其妙的旁观者,难以共情的好奇力量,像一股闯入的利器,将里头的人生吞活剥。没给喘息机会。   “太有缘了,你们居然认识!”七嘴八舌着,“以后合作更加方便……来来来……去吃饭……”   纪荷轻叹一口气,说,“江队一起去?”   江倾拒绝了。   众人劝着,说一定不能少他。   他望了她一眼,仍用那种低沙嗓音,“你们先去。”   白晓晨犹疑的眼神在他脸上瞧了瞧,没瞧出名堂,除了眼角有点红,他整个人还是非常冷静的。   再看纪荷呢,她嘴角笑弧依旧,说,“别生气了。那晚电话里没认出你,不然不能像涮着你似的,跟你那样说话。”   白晓晨问,“纪姐姐,你们认识很久了?”   “不多。十二年。”这轻飘飘的话语似乎惊着大家了。那些领导一致笑,“不管多少年,大家饭桌上说?”   纪荷说,“各位先去。我们再说两句。”   虞总没办法,只好把人带走。白晓晨一步三回头地,望着他们这边。   “你一开始没认出我?”她笑,十分好奇的。   “敢认么。”这三个字沙哑到像锉刀磨过。   “……”纪荷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跳起来拍拍他肩,欢笑道:“好啊,有你的,两杠一星!当年跟着你善后,忙到晕头转向的小跟班我,真是与有荣焉,刮目相看,佩服之至!”   对她来说,被死去是好玩,有意思,莫名其妙,但真以为她不在的人,是一种折磨吧。   她一掌拍下去后,对方没感受到她的重逢“快乐”,反而狼狈不堪地被她拍弯腰,单手支膝盖才没面条一样软下去。   纪荷一惊。   他视线从下方凝上来,笔直盯着她瞠目结舌的样子,纪荷于是后背脊一凉,悟出他眼神是一种叫死亡凝视的东西。   立时回避,半侧转身,哈哈笑,“你干嘛呢,我是克制不住,甚至喜极而泣嘛!”说完,莫名其妙滚一颗大泪。   她手心发抖,似乎刚才一触及他肩头,所感受到的颤抖传递到她掌心来了…… 第5章 蛊 这人是要吃她么!   “对不起,吓着你了。”   虽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让人家记挂十年,每年都在她生日这天“生不如死”,她是该抱歉的。   江倾没回话,忽地绕开她,一个人上楼。   纪荷跟着上去。   他一步是她三步,身高差距,令纪荷在后面追的很吃力。   到了二楼,他背影闪进卫生间。   纪荷在外面等着。   脑袋一片空白。   大约五分钟他出来了。用冷水泼了脸,英俊容颜上全是水珠。   带水的五指深深扣住她一边手腕,冰凉冰凉……   就这么恶狠狠的盯着她,似乎要将她一张画皮般的脸盯破。   “江队……”纪荷笑容还算得体,“干嘛?”   一声干嘛,不知触动他哪块逆鳞,他脸色大变,这一瞬,纪荷脑中终有了动静,嚯——这人是要吃她么!   “江倾——”她被他一个旋身带地差点从楼梯飞下去。   “这样不好,真的,真的!”纪荷叫苦连天。   他鞋底压过地面,一声比一声沉。   大约三十秒,她就被从二楼拖到一楼大厅,接着,在一个正在直播的媒体小姐姐、目瞪口呆的表情中被拽出门外。   外面广场人更多。   纪荷挣扎无果,只有好声劝说,“不要这样!这是公开场合,大家看到像什么样子?还以为我犯罪了对不对?”   他无动于衷。   留一个冷漠英俊的后脑勺给她。步子仍是大,径直往他的目标去。   纪荷哭爹喊娘,“江少——”   你哑巴了!   你倒是说句话!   有什么不满尽管来!游街是什么意思?!   ……   “啊——”纪荷一声惨叫,被扔进了刑技研究所的DNA室。   这地方是单独的一栋红砖楼。有着茂盛的香樟树围绕四周,和前面刑侦楼的热闹比起来,恍若人文气浓厚的校园。   做为省里TOP1的DNA技术中心,纪荷对这里不陌生。   此刻,戴着眼镜、抹淡色口红的副主任郑燕大姐,正一脸懵地看着他们。   黄伟所长随后赶到。   江倾冷着脸,向两人要求,“录入她的DNA。”   纪荷从桌面抬起身体,面色气恼,“凭什么!”   江倾一眼不看她,但声音肯定是冲她的,一声暴喝,“你少他妈废话!”   “……”纪荷整个身体一抖。   郑大姐也吓着了,放下手上试剂,对江倾安抚,“江队啊,这是明州台的纪制片,你是不是认识?或者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   他转过眸来。   该死的,眼睛一直很红,好像她欺负了他一样……   纪荷双臂开始抱胸,这是她的防御性姿势,工作以来的小习惯,一旦出现这个动作,意味着她要反击了。   “江队,我犯法了吗?即使犯法了你该走程序录入我的DNA,凭什么乱抓一气?”   黄伟所长插话,“有事儿大家好好说。都冷静。”江倾他们是得罪不起,白厅长的前秘书,听说还有可能做女婿,这会儿来市局也是走个历练,将来肯定要往上升的。   今天是新上任,听说沈局还特意为他准备了接风宴,正该吃饭的时候,和一个记者争执起来,实在是恐怖过头。   旁边的副主任也吃了惊,她倒是听说新来的刑侦队长城府极深,给白厅当秘书时办事手段老辣,有点不符其年龄的稳妥。   现下,他可不像个稳妥的样子,就差把纪荷撕了。   郑大姐把纪荷护在身后,仍是被他轻松抓去,拎着按到了采血台上。   “两位如果不帮忙,我只有自己来。”他声音轻沙,安静决然的像逞凶斗狠的黑.道大哥,哪里像个遵纪守法的好警察。   “江倾!”纪荷求他,声音低软,“多大点事儿?我采还不行吗?十年没见了,我孤家寡人一个,从来无牵无挂,你能记挂我十年我真的很高兴……”声音停了一下,她眼角发红。   同时,也感觉自己被按住的那只手有所松动。   她视线在他胸口位置,后腰抵着采血台,一手撑台面,一手被他卡住按在台上。   没看到他眼睛,视线稍微往上抬,就会从胸口转到他左侧脖颈,她看到上面青筋毕现,还有左耳上三颗肉眼快不可见的耳洞。呼吸就吐在那里……轻轻说,“求求你,给我一个面子,我自己采行吗?”   “被按着真的很难看啊。”她哭笑不得地抱怨说。   别跟他硬来,甭管十年还是二十年,这男人还是大少爷脾气。   几句好话一说。   他气息有所缓和,继而,松了她那只手。自己从台前退开。瞅她一眼,猩红着眼,离去。   黄伟所长跟出去。   两个男人,一个是白大褂,一个是蓝色衬衣和深色长裤,一矮一高,自玻璃门里闪了一下……这一下就好像被孙悟空的棒子打了一记,纪荷眼前就一直是他的背影在晃,高大,消沉,英挺,又似乎不可一世,总之什么滋味都品出来了……   这人……所以还是那样啊……   像龙卷风将原本平静的你搅得一塌糊涂……   “按着棉花球。”郑大姐在她手指上采集完毕,递了一个棉花球。   纪荷靠在采血台上,上半截袖子撸着,头低着,眼帘垂着,乍一看像垂头丧气,但这词一般用不到她身上。   郑大姐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抬头朝天吐气就知道没事了,哪里有什么垂头丧气,有的尽是不甘,不服输。   “能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吗?”郑大姐笑问。   “一言难尽。”纪荷按了一会儿,不出血就把棉花球扔了。歇了口气,说,“我在您这儿待一会儿。”   “行。”郑大姐笑,“看得出,你俩都需要冷静。”   半个小时后,结果录入DNA数据库。纪荷有点懵,“这么快?”   “还没冷静够?”郑大姐给了一记重拳。   纪荷清咳一声,双臂抱胸说,“哪有。”   郑大姐笑了。   ……   结束后,纪荷自己走出研究所。   外面一颗香樟树下,他背影挺拔地站在那里。黄所长不在了,大概陪了他一会儿,旁边垃圾盖上有很多烟头。   走过去,纪荷把报告朝他扬了扬,“结束了。下次我再死,你就能顺利从这次的数据中确定我身份。”   不会再误会十年了。   他剑眉拧着,转过头来看她。   纪荷一扫到他眉心隆起的那部分,心就慌,忙摇着报告,哈哈笑,“我不是开玩笑嘛。我可惜命了,怎么会再死!况且我之前也没死啊,是你误会了怪谁?”   “我发觉你够不要脸的纪荷。”   “哎呦,这语气可让我怀念了,江大少爷!”   江大少爷恼羞成怒,江大少爷冷静了半小时后仍然失败。   江大少爷即使肩头上扛着两杠一星,仍然再见是少年,冲她一冷艳转头,气哄哄,“吃饭!”   纪荷笑到轻颤,拿着报告,跟上他。   ……   到了吃饭的地儿,他们已经来迟了,一屋子大小领导等着,怪不好意思的。   开场后,纪荷倒处赔罪,当然是用言语和茶水,“不好意思,不能喝酒,不然肯定自罚三杯。”   市局宣传处的孙建明处长是她的老朋友,闻言,关怀问,“是不是肋伤还没好透?”   她在青海遇袭的事儿,那一方的人只有孙建明知道,于是此话一出,其他人看她,“怎么回事儿?”   “没事,一个采访遇到点麻烦。”她轻描淡写。   旁边的虞总马上交代,“她差点没了。那伙犯罪分子将她车打了七发子弹,幸好格尔木特警来得及时,不然啊,难说……”   说到尾音,带些伤感。   调查记者和警察有相似地方,都是维护正义、冒着生命危险。在国内,很多出名的调查记者要么隐退,要么横死,像纪荷这样的年轻后辈还能继续活跃,是很难能可贵的。   “纪姐姐,你真厉害。”白晓晨由衷的说。   纪荷朝那边看一眼,小姑娘长得蛮娇,眼神也友善,但是挡不住的好奇在里面,朝自己望着。   她点点头笑,“谢谢。”   白晓晨就此攀住了她,奇问,“刚才你和江秘书做什么去了。来好晚呀。”   “叙旧。十年没见了。”   “你们以前怎么认识的?”   “十五岁我到江家找我妈,就认识了。”   “你们亲戚?”白晓晨奇怪,要不然怎么会去他家找妈妈呢?   纪荷没答,但唇角勾地很上。   桌上其他人笑着打趣,“小白啊,你这是查户口,客串户籍警?”   “没有!我随便问问。”面对满桌的哄笑,白晓晨红了脸,眼睛不安地朝将江倾瞄了一眼。   因为和纪荷是最后来的,两个人挨在一起坐。他眸垂着,并没有管这边的骚动,可应该听得很认真。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最近不要剧烈运动,采访什么的交给旁人,自己先养养。”   纪荷表示没关系,可以马上参与,明州台与市局联合打造的警务栏目。   “这个栏目你不要做。我打算让你扎在江倾那里,已经和你们虞总商讨过。做出决定了。”   纪荷心里有万头草泥马路过,脸上仍是标准微笑,“真好。被通知了。很开心。”   “呦,这是抗议了啦。”一桌领导大笑。   这些与媒体的公共关系,白晓晨新人一个,不太懂,有点落寞,再次瞅了江倾一眼。他还是不太活跃。   沈局对纪荷说,“这个问题啊,该问江秘书。”虽然被调职,但大家都习惯喊他原来职称,“他在省厅时,有一次很成功的公关案例,成功将警方形象扭转,不过呢,他脾气你担待着点,当年我做过他痕迹学老师,嘿,那个脾气,不说也罢。”   “到底怎么样嘛,沈伯伯您继续说啊。”白晓晨急。   桌上人于是又笑了。   纪荷就感觉,这白晓晨太急了点,越是暴露自己心思,旁人越是觉得无足轻重,尽管打趣,尽管撮合,不过是逗着小孩玩儿,没什么真正意义。   她其实也和白晓晨差不多,只不过是插科打诨,真话当假话说出去,因为说的次数太多,掌握火候,旁人根本难以猜测真假。   不过现在她得小心了。   很小心,小心的那种。   当她沉浸在自己世界,当着别人世界里的配角,思考着问题时,就不期然感到一道视线,冷冰冰的瞧着自己。   她怔了一下,转头。   只看到他一个完美的侧脸。   左耳的三颗耳洞,紧紧闭合着,失去了曾经的璀璨与张扬,在柔光下显得那么安静无害……   除了他突如其来的一句:“晚上来我家。”   纪荷一抖:“…………” 第6章 蛊 “从酒店出来的晚上。”   饭毕,一行人在门口话别。   明眼人都看出,白晓晨想让江倾送她回去,可江倾已经不是她父亲秘书,没理由为大小姐鞍前马后。   沈局怕小姑娘碰钉子,干脆把人带走。   临走,临走,白晓晨还一步三回头。   纪荷坐在车上看乐了。心说这小姑娘真初生牛犊不怕虎,江大少爷也敢上。不过倒也佩服她的勇气。   坐在车上安静等着,没一会儿江倾话别结束,拉门上车。   旁边经过的车辆忽然朝他们一按喇叭。   纪荷撇眸,注视着那辆考斯特商务9座,笑地不太走心,“明天见啊,各位!”她摇着手,心里一遍遍骂娘。   就是这辆车,中午将她带入地狱,这会儿又目送她进入另一个地狱——江倾的家。   台领导虞总笑地欣慰,“小纪啊,好好干!”   ……干个鬼!   脸上:“会的,会的。领导放心。”   ……   江倾的车是一辆奔驰,对他的家世来讲太低调,他没成年时,车库里已经停了一辆兰博,一辆法拉利,且整天和他爸吵着要一辆布加迪威龙。   他爸当时宠他,但布加迪的确不是一个钱两个钱,有点犹豫,加上未成年,这车就不准备允给他。找来纪荷,吩咐她怎么样要给江倾稳住。以学业为重。   天知道他那个脑袋怎么考上公安大学的,至少纪荷在时,江倾除了玩命飙车,逞凶斗狠,砸人场子抢人马子……就没干过一件和学习相关的事。   她整天跟在他后头善后,已经把江爸安排的以学业为重,变成以生命为重,只要他大少爷不受伤,她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现在,十年没见,她成了记者,他做了警察,真是世事奇妙。   彼此无言。车厢安静的过分。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他开始变向,纪荷如梦初醒,想起那晚报警彭琳说的他号码位置,正是前面那个位置,立即坐直身体说,“你过去后,靠边停一下。”   “做什么。”低沉的男音平稳,视线始终向前,好像载了一只空气,从舒展的眉头来看,他还挺乐在其中。   纪荷无言以对的清了下嗓子说,“我买点东西。”   他没再评论。径直打过弯,在那边街的一颗彩灯树下停稳。   纪荷下车。关上门的刹那回眸,瞄到他一手把方向盘,一手往她刚才坐地副驾探了一探,似乎在触她坐过的地方有没有活人的温度残留……   她眼一瞪,哭笑不得,“变态啊!”   没给他听见。跑走。   ……   十分钟后她手里大包小包的从超市出来。   江倾没问她买的什么,径直载着她驶进一栋江边高级住宅楼。   他的房子是大平层,几千万的临江夜景铺开在眼前。一进门,阔大感十足。   好在对于江家的豪气,纪荷见惯了,倒也没像个初来乍到的客人,对这房子开启惊天赞誉,只过了一眼,就自己找到大长牛皮沙发坐下,自给自足的一边瞄着对面江景,一边摇手,“哎,你别忙。我过一会儿就走!”   江倾站在玄关,眼神有些不解,“你买这些干什么?”   她大包小包里装满了水果,牛奶,好像他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子。   纪荷从夜景里收回视线,笑看他,“这大晚上的,我不能空手来你家做客吧?”   “所以?”   “我买了,我俩就有客人和主人的关系,不然莫名其妙一对男女深夜见面,影响很不好。”   他不知道说什么,索性闭嘴。解着警衬的扣子往房间走去。不一会儿,带了一份很有年头感的牛皮纸袋出来,并且抛给她。   纪荷伸手灵活的接住,余光瞅到他去往冰箱位置,边翻开文件,边嚷,“我真的马上走。你别忙!”   再三表示她可不会孤男寡女的和他待太久。   江倾拉开冰箱门,取了两瓶水,又撞上。   视线意味不明的瞅着她低头研读的样子,一双性感的薄唇动了动,但终究没说什么。   他坐下,在她对面的一张透明单人椅上。   尽情看她。   看她活着,又精又蠢的样子……   “我觉得你的视线很不友好。”纪荷头也不抬的说。   上面没动静。但一双修长的腿始终在她余光里。哦,穿家居服的样子很帅嘛。   她继续翻自己的死亡调查书,越看眉头越紧,甚至忘记接他递来的水。   江倾将水打开。放在她触手可及的茶几左上角。   没一会儿,她就做出解读,“你明知道这份报告是正确的,毫无疑点,确确实实溺亡,干嘛一遍遍申请复检?”她抬眸望他,讨论语气,“你不知道复检是将死者一遍遍尸检吗?虽然我是幸运的,但这个女孩被你切成什么样子了?”   她不忍心。   资料显示,这位和自己体型差不多的姑娘,年龄和自己不相上下,也就是当年离开时的17岁。   因为被江水过度浸泡,加上来往船只的发动机割搅,死者面部几乎全毁。难以辨认容貌,又高度腐烂和膨胀,简直没有一点点尊严。   “太可怜了……”她视线在女孩遗体照上过目一遍,就不敢再看第二次。   如果女孩的家人拿到这份报告,该多么心痛和绝望啊……   忽然,纪荷想到什么,手一颤,在报告纸下藏住,一时也没敢抬头看他……   没几秒,他手上传来瓶身被挤压发出痛喊的动静。   “我怎么能信。你是意外……”声音微微地从瓶身的痛喊声里释出,显得没那么清晰。   纪荷为难,不住摇头翻着报告,“的确……我怎么可能像警方说的,脱裤子在江边小解,还留下尿液痕迹……然后失足掉进江里……看起来更像精神状态不好的人做出的事……”   “你查过那年的精神疾病人员和失踪人口吗?”她又问。   “什么都查过。最后所有结论都指向失踪的你。”   “江兄,那晚我跟你告别了,说要出国留学。我唯一错的就是没告诉你到底去哪里。”   “所以你到今天语气还这么理直气壮。”   “……”她声音噎了下,抬头看他。   他一副没什么好说的样子,全当好心喂了狗,又恢复到初在市局见面,一下震惊过度,又很伤心难受的神态。   毕竟是他的十年啊。   拿着这份血肉模糊的东西……   纪荷轻叹一口气。表示妥协。是自己不好的意思。   江倾面色有所松动,与她无声的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说,“你要吃点什么?”   “啊?”纪荷一时懵,也挺不好意思,刚才口口声声马上就走,现在却忙着研读,所以就尴尬地笑了一声,低软道,“随便……”   他去厨房取了吃的。   现在也没有时间好奇他这种大少爷竟然存了食物在家里,还各种口味,丰富多样,只安安静静地吃了,一边研究这些已经被他摸出毛边来的资料,一边讨论。   “那晚,你后来去了哪。”他问。   “什么后来?”纪荷正看地入神,资料上显然女死者穿着一件红卫衣,黑色牛仔裤,白色运动鞋,和自己当时打扮一模一样……   就分.身乏术的问,“哪天晚上?”没走心。   “从酒店出来的晚上。”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若无其事,“那天找你道完别,你很不高兴。我就走了呀。怎么了?”   “没怎么。”他表情同样淡,就这么直视着她,谁都不甘示弱似的。   “你这蛋糕太好吃了!简直长我味蕾上!”纪荷率先收回视线,继续一边吃,一边翻资料。   他很久没声音。   她翻得又太过入神,过了一会儿纪荷就有点困,字都有点变小了。   看来真得回家了……她这么对自己说。   可是,他倏地把资料拿过去。并且询问她,那天晚上遇到过什么人,具体路线,以至于经过哪颗树都要细无巨细交代出……   敢情这审问留到这么后呢!   纪荷有点脑子跟不上嘴巴,为难表示,“我今天刚下飞机……”意思有点累了,能不能下次再问。   他说了句什么,纪荷脑袋都有点嗡嗡了,但明白了他语气里的严肃性,坚持着说,“从你过生日的酒店离开,碰到一辆出租车……问我坐不坐……我不坐……能不能明天问?”   “现在有人,用一个穿着打扮和你一模一样的女孩,冒充你的尸体,你觉得这件事,不够严重?”   严重……严重……她都毛骨悚然……但觉还是要睡啊……   接着就人事不省了。   妈的。蛋糕里有蒙汗药吧?   她最后一秒想。 第7章 蛊 昨晚的记忆回笼。   但凡男人大多有体味,抽烟的尤甚,手指发黄,口腔带烟草气,不可避免,更别他们的床了,听同事说还有男人油脂分泌过旺,不小心碰到他枕头,会有反胃功效。   鼻尖抵地蓝色布料出奇好闻,有点绿茶香,似曾相似的感觉令纪荷发懵的时间又变长了一些。   眼前清晨暗光变成亮白的青春景象。   南江十三中在市中心,紧临的南江机械厂是一批民国建筑,很受学生青睐,各种台球室,游戏厅,咖啡吧,书吧遍布,如果不是逞凶斗狠的校霸们爱扎堆此处,也算人杰地灵。   纪荷在里面找过三回江倾。第一回 ,她刚到江家驻扎,人生地不熟,江爸看她可怜就同意她在江倾的学校插班,条件是带江倾上正路。那时候他已经气走八任家教,恰好她成绩优秀,勉强算能小胜这个任务。   “江倾,把语文试卷做完,我可以当没在这里发现你。”她一开始高傲,因为看不惯他,又被黄岚音压着不得不住在江家,心里有气,就对他冷脸。   他也是个奇葩。可能比她多活一岁的缘故,看清这个世界阿谀奉承的嘴脸,觉得她是个挺有意思的硬骨头,喜欢凶巴巴逗她。   “把这杯酒喝了,我跟你回去”或者“那边厕所没打扫,你扫一下”,要不然就“十公里,结束不但跟你回去,还给一百块”……   瞧这无所事事的劲儿,还一百块呢,纪荷要他给破产!   酒算什么?她在老家都是拎壶喝,威力之猛,喝到他小弟趴桌底下喊爸爸。   再说打扫厕所,他们城里少爷一定没见过乡下猪圈,和那地方比起来,机械厂文艺的厕所就跟洗脸盆一样干净。扫完了还莫名其妙白捡一个钱包,问了人、没人要,她不含糊地抽了里面的钱塞口袋,半点没交给警察叔叔的自觉,还把里头身份证剪了,对着全体人员吼,以后再喊江倾逃课,剪得不是身份证就是他们的鸡鸡!   十公里,外头下着的大雨,就跟她爹入土那天一样壮烈。   她顶风冒雨,在机械厂过去给工人建的跑道上,闷头死冲。那个劲儿,从此让“纪姐”称呼一战成名。第二回 再去找江倾,就有人在门口喊了,“纪姐厉害,纪姐牛逼啊,可江少真不在这里,叫您……”失望两字还没出口,纪荷一巴掌扇过去,怒目一指,丫的,滚!人家屁滚尿流。第三回再去,连拦的人都没了,还有殷勤和她攀关系,悄悄告诉江倾在哪个位置鬼混的。   纪荷当然不会出卖人家,人在江湖讲的是一个义气。   南江机械厂见证了她走向江倾的第一步。   那个夏天,她打入他内部,成了除他本人以外说一不二的纪姐。   不过所吃的苦,大约就是十公里的当晚姨妈一泄如注,痛到在江家课桌前脸如白纸,还要跟江大少爷讲朱自清《背影》,那种描述情感手法,他如何运用作文中……   气得她,后来看到《背影》就只想朝他背踹上一大脚,而不是任何的所谓“情感”……   那年,她唯一记得江倾的好就是他身上气味很特别……   有点她不可置信的香,和在老家磕的绿茶味瓜子特别像……   她也曾被这种气息全面的包围过,以至于不真实到一直认为是幻觉。   现在这种感觉再次重现。   不可思议在他枕头上神游片刻,纪荷小心翼翼起身。   被子很轻,掀开时微微细响。   坐在床沿,她垂眸看到自己穿地好好的牛仔裤,然后是下面一双穿着袜子的脚丫子,再抬起两个手一看,手表被摘了,在床头柜上,那边还放了一本《尸体变化图鉴》,她戴表的同时瞄一眼,恰好翻开章节是讲述关于溺亡的部分……   昨晚的记忆回笼……   她起身,幽暗光线中摸出去……   手指触着陌生的墙壁,走了大约十五米之后,纪荷就确认这绝对不是她家,而且惊悚的她竟然睡得是主卧。   是啊,你都闻到他枕头味道了,还能是你的家、次卧吗?   穿过长长过道,到了唯一比较熟悉的客厅。   硕大的窗帘仍旧敞开,蓝黑的江面和对面摩天大楼齐齐安静。   楼下街面不似白日的游人如织,寂静广阔只有清洁车缓缓开过。   男人站在窗前,手指拉着一件不知是军绿还是卡其的上衣下摆,盖住纪荷从后看到的、他的劲窄腰身……   “等会儿……”她拧起眉头,困惑地,“……我昨晚睡着了?”   他侧身,也同她方才一样慢条斯理戴着腕表,不同纪荷当时的懵,他是果断和利落的,“不然呢?”   眉尾上扬,很无辜,很莫名。   “不是……”纪荷抓了抓自己的乱发,垂眸刚好瞧到自己皱巴巴的衬衫,再一瞄窗边他整洁英挺,挑着凉淡的桃花眼静静看自己的样子,瞬时低呼,“可你睡哪的?”   那可是他的房间,就算她睡着了,不能给安排到客卧吗?   江倾说,“我家没有客房。”   “所以……”   “我睡沙发。”说完,诚意抬眉,邀请她观赏他昨晚使用过的沙发。   大黑牛皮沙发上摆着一床被子,除此之外,连个枕头都没有。   纪荷说,“我不是怀疑你半夜在床边静静看着我,怕我是个鬼消失,就是奇特,沙发不冰吗?春天也不带这么光躺着吧。”   “我体热。”   “……”   行。   纪荷瞪了瞪眼,发出崇敬的溃败眼神。   “把鞋穿上。”他提醒一声。   纪荷脑袋仍是嗡嗡的,清晨起床可能不太清醒,但做为有着基本常识的正常人类,当主人好心提醒你,地上凉该穿上鞋子了,她除了由衷地说声“谢谢”,第二反应就是回她起来的地方,把鞋子找着穿上。   可她刚一转身。江倾说,“在这。”末了,还用眼神指使转回来的她,往沙发边上看。   纪荷很明显的顿了一口气。   清晨光线昏暗,五点钟的光景,地砖是花灰色,沙发也是冷色调,那双男士拖鞋也是深蓝,可因为那个地方她昨晚靠过,鞋子昨晚穿过,就显得触目惊心。   唇瓣抖了抖,视线拾起看他。   相比在回忆里的高傲不可一世、鲜活,面前的他有了男人的骨骼和男人的城府。不是叫一两句江兄,就能和年少一样打成一片。   面对别人惊诧的目光,他只略微挑眉,“怎么?”   纪荷激动指了指鞋,睁圆眼,“我怎么去房间的,你公主抱?”   江倾似乎不可思议,“什么抱?”   “公主抱。”她示意了下将人横起来,从腿弯抱的姿势,幅度夸张,有点像在乡下河边淘米的架势!   江倾说,“你做什么梦呢。”   他继续漫不经心。纪荷都怀疑人生了。   得不到答案,破罐破摔走到沙发边,一边生气似的套鞋,一边仍是怀疑不服,重重道,“我看,我真是鬼吧,飘着去的!”   “我怎么知道你。”他可疑地按了下嘴角,不知是不是被逗笑了。   纪荷气结。   刷牙的时候,更可怕。   昨天下飞机,她行李一直放车里,晚上来时,老蔡就把她行李搬到江倾车上。   糊里糊涂睡了一夜,一早起来看到自己行李出现在别人家中,还能顺畅的拿衣洗澡也是感到神奇。   看到卧室里的大浴缸,她一度要问他,是不是真在这里伤心过度,被她在电话里以为要自杀,还被警察全.裸地从浴缸中抓出,不过太尴尬了,看着他的剃须刀,他的洗面奶……   纪荷就觉得自己还是闭嘴为妙,这可不是你家里,你眼睛也不要往旁边的白色男士内裤上瞎瞅了!!   ……不要侵犯别人隐私!   她尴尬到脚趾都卷起来,镜子里自己的两颊也红得非常透,她迫切需要热气,欲盖弥彰她的脸!   哗哗,水声响。   他周到的调子倏地提醒她,哪边是热的,哪边是冷。也可以看个电影……   他有一台笔记本就摆在浴室,旁边还有瓶瓶罐罐的各种香薰,沐浴露之类……   最绝的是,他伸手扯下他那条一直晾在二人眼前的男短裤,朝她看来的眼神 ,就和住警察宿舍,被自己兄弟以嫉妒眼神,羡慕他的装备时,他那个寡淡,且大方的样子:   怎么,需要我送你同个牌子吗?   纪荷嘴角翘地僵硬,连连摇头,“谢谢,谢谢……我什么都不用……”   同时,她脑袋又冒出一个问号,他家没有次卧,就没有副卫生间吗,为什么直接领她来这里?   江倾已经走到门边,暖亮的浴室光线让他所有的细节大方呈现。上衣不是军绿也不是卡其,而是深咖,而且是丝质,在光下会闪闪发润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透着一股纸醉金迷。   你要去相亲?   她甚至想这么问他……   如果不是他闲庭散步式又退回来,给她挤了牙膏……这种惊世骇俗的事,纪荷已经掼上门,十分钟结束战斗,然后马上逃离他的家!   “你干什么……”她不自觉用手托了一下下颚,还好,没有彻底脱离脸部组织……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回答。   纪荷:“…………”   想用后背撞洗手池、头去轰墙壁,一边演示一边冲他大叫:昨天在市局这样又那样扒拉我时,怎么不提伤筋动骨一百天?! 第8章 蛊 ……有点花花公子味儿。……   “江兄,为感谢你的收留,我今天请你吃早饭。”   洗澡后脑子清醒不少,纪荷决定当意外留宿事件是一张书页揭过去,虽然她有强烈的记者敏锐度,昨晚的留宿必有蹊跷,但好在无关紧要。   并肩而行的男人忽然漫不经心问,“你叫我什么?”   “江兄啊。”她停下来,朝他露出一个娇艳的微笑。   天晴,阳光裹着蛋黄一样的橙色冉冉升起,照着她洗澡后焕然一新的面貌,有点小扎眼。   江倾喉头滚了滚,若无其事偏头,“从江倾、江队,到江大少,又成江兄……”转回来,找茬儿的眼神,“我听了很不舒服。”   “呦,就是混乱了嘛!”   纪荷也感到抱歉,诚恳道:“我昨天见到你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十年没见,真没想到从前冤家还能相见,就喊你江倾,问你记不记得我了;而江队呢就显然公事公办,不惨杂任何私人感情;可几句短暂交流后我又发现你还是老样子,江大少一点没变的哦;现在经过一夜的共处,我觉得我们很有共患难潜质,叫江兄最为亲密和体现我们战友般的感情……”   她说着,还两手对着他用力握拳,表示情感深厚!   面对她的长篇大论和巧舌如簧,他略一挑眉,明显冷淡,“谁跟你战友情。”   纪荷继续笑,“江兄,你看呢,我虽然活着,但那份死亡调查书上的死者,我觉得有点蹊跷,所以我们一起查?”   不需要等他表态,她径直安排,“不过你查了十年无果,还是太当局者迷了,所以这次就交给我。行吗?”   殷切的眨眼,等待他的回应。   他无疑是英俊的,尤其那双眼睛,不过分凌厉,又不过分妖娆,轻淡的让人难以捉摸和充满冷傲感,“凭什么给你。”   “江兄,你在逗我呢?”她正色,“我是事主,我有资格拥有那份报告。”   “先吃饭。”他冷淡瞟她一眼,率先提步。   纪荷又想往他背上踹大脚丫子了……   ……   吃饭的地儿在纪荷出租房附近。相比南江区的豪华、高级感,这里明显烟火味浓。   一块写着蒋记的招牌,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纪荷跳下车,身手灵活的要去后备箱拿她的行李,他却比她快,两人由于动作都很利索,甚至还撞了一下。   纪荷抚摸着自己的右臂后撤一步,怼上他真诚到近乎深情的眼睛。   他的眉毛会说话,冲她挑了挑。   不是昨晚饭桌上沈局说这男人在警校是个血猛汉子,特警专业的校友都干不过他,她此时真有点错觉,这家伙……有点花花公子味儿。   对着她放了一会儿电,江倾收回视线扫量周围环境,奇特又有点看不上的,“你住这?”   “显然。”纪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耸耸肩。   他没评论,先将后备箱关上,行李纹丝不动的滞留在内,瞅她一眼,“不是吃饭?”   “是,是。”叹一口气。纪荷将人带进蒋记牛肉锅贴。   这是明州的八绝之一。开在矿山新村附近。   为了不让自己的地址暴露,纪荷特意领他走地南门,这方向通向楚河街,人流复杂,四通八达,是明州出名的城中村。   她的解释是这个地方做新闻方便。一次卧底调查租了房子,结束后就懒得搬了。   坐下后,纪荷让老板上了八两牛肉锅贴,两份牛肉汤,松子三鲜包、鸡汤混沌也是必点。   整个店人满为患。   她埋头翻菜单,还在看有没有继续发挥空间,一边翻一边跟他说,“江兄,初来乍到,我这种本地老饕,必须让你见识明州第一绝的牛肉锅贴。”   “你点。”他的口吻就仿佛付账的是他。   纪荷抬眸,冲他一乐,又低下去继续翻。   等食物全部上来,两人大快朵颐,快结束时,纪荷跑去付账,发现钱已经被他付过了!   “可恶!”纪荷冲他娇横,就在付账的收银台旁,又是跺脚又是要捶他。   “下次吧。”江倾看上去往后退了一步,没让她捶着,实际两脚根本没挪,只后背往外收了点。   她的拳头,依着她小巧的体格来,秀气、白嫩、软绵,所以力气同等的逊色,挥了两下没挥着,就不挥了……   操。   顶了顶腮帮,江倾仰头望天花板,无尽抑郁。   早知道不躲了……   ……   车子停在楚河街左侧,两人散步过去。   路上不时有小店主对纪荷打招呼。   “你在这里挺吃的开。”他随意聊了聊。   “废话。你纪姐在哪吃不开!”   她是真乐。   梧桐树的光影落在她那张笑脸上,无端令人也跟着乐呵。   “江兄,你高兴吧?我没死?”她试探地问他。   江倾这会儿倒收了嘴角弧度,对她冷哼一声,“住哪。”   纪荷不设防地,“八栋。”   靠,不知不觉竟然报了地址!   到达自己家单元门口,纪荷是万般不情愿,如江姐赴刑、就差以死抗拒,不过人家是警察,一个胳膊比她大腿粗,打不过,骂不过,只能耍心眼子了。   “江兄,我到了,谢谢你。”站在302的门口,纪荷言笑晏晏,伸手一拉过箱子拉杆,背抵门,送客姿态优秀。   江倾的表情,显然对这栋八十年代矿厂宿舍房很不满意。   “你注意安全。”他声音低沉、谨慎。   纪荷笑容拉垮了一秒,“怎么了?”   “楚河街什么地方你知道?”望着她不置可否的笑眼,他无奈活动颈项,“反正女孩子住不安全。”   “我是女汉子。”纪荷首先表示感谢,又眯了笑眸,安抚道:“大家都变了。”   “你和从前没变化。”   “……”纪荷有点意外,她失笑,接口,“可我觉得你变化很大啊。”   “是么。”他看着她,“我倒觉得没变。”   莫名觉得他这眼神锐利,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纪荷不喜欢被一个比自己更城府的人注视。   于是偏了视线,望着下面二楼,打招呼,“张姨送孙子上学啦。”   “是呀,是呀,你也出门啦,小纪?”底下阿姨热心的打着招呼,大约属于年轻男人的背影太过英挺,与老旧昏暗的楼道格格不入,张阿姨眼神诧异了一下,想八卦什么,却被吵着要迟到的小孙女往下拖去。   “再见啊,张姨。”   “再见,再见。”   祖孙俩的离去,让先前的谈话气氛也离去,纪荷笑着说,“你也赶紧上班吧。不然,我就不好意思了。麻烦你太多。”   她始终没有开门的意思。如果真像他说的他没变,那换以前的江倾,他该不依不饶吵着要进来才对。   所以,他还是变了。   又或者他所说的没变的地方,一定是她还没发现到的那处。   那处很危险,很生猛,很偏执。   纪荷一细想,就抖。   于是目送他高挑背影,再三摇手再见,不愿再多想其他。   等了大约三分钟,他应该确实走了。   纪荷拎着箱子开始爬楼。   肋骨的伤轻微,在青海养了七天就差不多,可现下一用力,就刺刺的疼。   有过伤的地方,永远无法还原。   到了六楼。   开门进入。   家里落了一层灰。   纪荷不管不顾的在沙发坐下,踢了鞋,脚架在茶几,打清洁阿姨的电话,约定好时间,懒懒挂断。   想休息一会儿,但空气太难闻,只好站起来到阳台开窗,顺便检查花架上还剩几盆花,结果悲剧的发现除了三盆绿萝,其他全死光了,尤其多肉,叶子徒长不说,还一片片烂光。   真是又杂又烦。   “工作,工作!”纪荷决定不要管了,转到客厅从博古架拿下自己的小提琴,先拉上一曲,接着用电脑接收工作消息。   她盘腿而坐,手指噼里啪啦在键盘上敲打。   虞总让她休息,说是养伤。可她哪里休息的了,莫名被推赶着的状态。   忽然门铃响,纪荷知道是清洁阿姨来了,连忙得救似的去开门。   “小纪,你还住在这里呐!”一开门,阿姨神色就惨白,惊恐望着她。   “怎么?”纪荷给人让进来,奇笑,“不住这,住哪儿?”   阿姨一进来先麻利干活,边套着粉色橡胶手套,边八卦,“哎呦,昨天你们旁边的楚河街上发现了一块大腿,扔垃圾桶里,我做保洁的老姐妹以为商家不要的烂肉,差点捡回家给狗吃了!看到那脚趾才吓一跟头,那他妈是碎尸!”   “噗!”纪荷一口矿泉水差点喷阿姨脸上。   阿姨身手利索,闪得比扬尘快,一边拿鸡毛掸子掸博古架,一边嘴巴不耽误,“小纪啊,你身为女人,长得年轻漂亮身材又棒,这地方真不安全,赶紧搬走吧!”   纪荷往自己的老榆木圈椅里一坐,不管尘不尘地,先目露精光的思考。   ……这个江倾!   刚才在楼道,话里有话说什么住这里不安全,敢情心里门清楚河街发现碎尸的事吧!   这种“好”事不告诉她这个记者,还由得外人来通知,真是……   另一边她又气上了台里,闹市区现碎尸的惊天新闻不找他们《法网》,是想把热点送给那个跟领导睡的玩意儿?!   立即打电话,又换一脸色,笑声俏,“喂?虞总?听说楚河街那个碎尸……”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都过去一天了!   纪荷心里已经炸掉了!! 第9章 蛊 “……看你进了三次鸭店。”……   新闻讲究时效性。   最简单的例子,昨天教师节今天才报道的话,那就完全失去时效性。   纪荷显而易见错过了什么。   昨天下飞机领导直接堵她到市局,到了地儿又和江倾不清不楚搞了一阵,加上推杯换盏的应酬,再去他家睡一觉,第二天就完全歇菜了。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新闻。   身边的同事朋友也没一个告诉她,楚河街发现一块碎尸的事情。   和老总谈完,她迅速拿手机翻了新闻,果不其然,整个舆论都在讨论这件事。   “疯了……”纪荷抓着自己头发,一边焦躁自己错失时机,一边换衣穿鞋,赶紧往台里赶。   ……   半小时后,到达总监办公室,纪荷往椅子上一坐就发脾气,“凭什么?一点小伤叫我休息,以为台里对我多好呢,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路上就得知碎尸案,是由老虞手下另一档节目《夜证》的人马经手,那队和她向来不和。   可以这么说吧,《法网》讲的是法与情,而《夜证》就是一堆八卦记者为博眼球的胡作非为。   她不明白,凭什么,就凭那女制片上副台长的床?   可越是这样粗制滥造、不过大脑产生的东西,越容易在碎片化信息时代崭露头角。   纪荷觉得自己也快和纸媒一样,萎缩、灭亡……   “不要这么悲观。法网的成就有目共睹,光拿奖都手软,你们是严肃性、正经性;夜证生动逗趣一点。”   “我看我就是太严肃,不招人喜欢。”她说着,气呼呼站起,一双灵活的手作势解衣扣。   老虞眼睛一瞪,惊声,“毛病了!”   “救命啊,救命啊,老虞动手动脚啦……”她突然声情并茂嚷起来。   “我的祖宗!!”老虞吓到要兜尿不湿,“你、你……想干什么!”   纪荷凌厉的一挑眉,轻呵一声,冷漠异常。   “您担心名节不保,我就不担心工作不顺心?先不说对方有没有条件和我们组争,您莫名其妙的就叫所有人瞒着我,昨天还带我去拉什么关系?结果关系没拉着,丢一个大案子!”   “怎么没拉着?”虞总制止了她解扣的动作后,双手投降姿势、小心翼翼轻声,“昨晚江队不是送你回去了?他连厅长女儿都没送啊!”   提起这个纪荷就火冒三丈,偏偏旁人还拿来邀功,她干脆坐上领导办公桌,盘腿、面笑心不笑。   “我谢谢你全家领导大人。我出生入死,前年病死猪肉案我们台闻名全国,我背上被戳三刀、拼命守护片子,换来您的加官进爵,结果……呵呵。”   “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说!”虞总算她师傅,将这小姑娘从一个实习小编务,一路看长起来,他其实于心不忍,和她这样嘶声力竭的对峙。   苦口婆心,“我知道你辛苦,这次不单纯为尤欣拿什么案子,主要也想让你休息。”   “谁的意思?”她眉一挑,凌厉的看着他。   “我的意思……”   “别不真诚。”她讽刺,“我看是副台长护小情儿心切,要拔我这个眼中钉吧!”   “怎么可能!你可是我们台大王牌……”   “别说了。”纪荷直接制止他,这些当领导的,年纪大了就喜欢东拉西扯一堆废话,“我不是新人了。这次呢,我就当是尤欣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我这尊大佛,现在我回来了,您手底下只能有一个法制节目,她还是我——您看着办。”   放完话,纪荷神清气爽,从桌面旋了个身,潇洒跳下。   老虞仿佛被榨干,嘴唇白干、眼角歪斜着……   “你要整死我……”   纪荷面不改色,“您不喜欢和稀泥吗?慢慢和他们周旋去吧,我现在要去采访了。在现场碰到不该碰到的人……我可要揍人的!”   音落,一转身,顺道抽走了桌上,几包武夷山百年大红袍产的茶。   “小纪!”她师傅发出痛心疾首的声音,“我的茶——”   纪荷头也不回地扭腰走了。   ……   “人在江湖飘,没点技能哪行?小燕子卖艺还要会耍大刀呢。”上了采访车,纪荷肆无忌惮谈起来。   “睡不下老头子,就不会从其他方面制敌吗?比如按摩、挡酒、跟老头子夫人打好关系、撒泼威胁?”   “全天下就她尤欣一个女人会哄男人?”   “呵呵。”   开车的男人叫周开杨,和纪荷共事五年,两人十分有默契,一个负责采访,一个负责摄像,前年轰动全国的病死猪肉案,就是两人出生入死一起采下来的。   周开杨有一张清秀白净的脸,生活习惯优秀,车子里散发一股香味,还是檀香,非常不俗,抬眸自后视镜里看她,忍俊不禁,“那个撒泼威胁……不叫哄男人吧?”   “我不管。”纪荷因为错失了一天的新闻时效性,身心两头恼火,此时表情也凶悍的,冷哼,“在我这儿,男人服帖了那都叫哄,不哄时我连看都不会看,还骂呢……骂就是爱!”   “懂了。”周开阳笑到腹痛,“刀子嘴豆腐心呗。”   “yue……”纪荷立即佯装作呕,然后面色苍白着,戏精上身,“老虞那秃毛……还是不要了……豆腐心……木有……”   “那你对谁有豆腐心?”说话间,车子已经往碎尸案、第一块残肢的发现地驶去。   纪荷向后倒进座椅里,不知是不是没听清,她没回答。   ……   楚河街,自成一个小社会。   买菜理发办手机卡,看妇科;例如她现在这样了,情绪积压内分泌失调,需要找个汉子解解压、也是触手可及……   她背着采访包在街头转了一圈又一圈,因为没有找着太好看的汉子,而坦然放弃。   很快天黑下来。   找了一家叫做龙山猪脚面的店吃晚餐。   雨下大了些,水泥地面坑坑洼洼;巷子窄到有一辆自行车经过,路人就要被撞飞的错觉。   上方错综复杂的电线,有人家挂了睡衣睡裤在上头淋雨,好像要给老天爷擦嘴一样,湿哒哒。   “怎么不吃?”   眼前来来往往很多人,别看这城中村,百度高德都失效,在里面活着的人却永远不会迷路。   她住的矿山新村也快要被这里同化,以后也会被统一叫成楚河街。   滑稽,只是一条街的名字,却承载了周围1.2平方公里,十万人口的重量。   它会不会累?   “江兄……”她听声神游了一刻,才惊诧抬眸。   他穿地还是那件咖色的丝质上衣,V领,单薄的衣料使得身上肌肉明显,她略一打量,就觉得这品质比刚才看到的那些汉子们高级太多……   这他妈才是男.色啊。   忍不住笑了。   问他,“你怎么来的?太奇怪了。”   他当然奇怪,浑身半湿的这样闯进来,大约体格好,才丝毫不见气息乱的、在桌前淡淡坐定。   “你裤子也湿了?”纪荷发现这件好笑的事情后,笑到伏在桌面。   “你够了。”江倾脸色差劲,换以前她早该手帕拿起来给他擦了……眸光在她身上一瞟,觉得那件针织外套不错,“冷吗?不冷给我。”报复地。   “你还真不客气!”纪荷表示服气,瞪他一眼,自己又笑,一扬手就把针织衫脱了。   他岂止不客气啊,简直没拿她衣服当衣服,像抹布一样擦完脸,擦脖子,又擦头发,最后抵在鼻尖上,倏地一皱眉,“你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不管他怎么来的,纪荷先吃面再说,反正他总不可能飞来,大概和碎尸案有关吧,低头刚吞咽几口,他忽然恍然大悟看她,“我知道了。”   “什么?”她嘴里包着面条,抬眸看他。   总觉得在这环境下看到他,有点不真实,包括她现在和他静静的对话,而她明明记得十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不比那种横死江面的惨烈、好多少,甚至在她心里,那时的分开才叫撕心裂肺。   现在,她心平气和看着他,他也心平气和看着她,彼此眼神对视,丝毫不见谁闪躲,他眼底有亮光,那是戏谑的微笑。   “我刚才……”他特意凑近,手指突然抹上、她油腻的嘴角。   纪荷瞬时高挑一边眉,“……”嘴巴里还咬着没断的面条!   “……看你进了三次鸭店。”   音落,那方抹的手劲儿一下变掐。   纪荷:“……!!” 第10章 蛊 “……这是一家同志店!”……   “你不要诬赖我!”   她眼睛不大,但挺美。   清透、灰褐色,乍一看以为混血;令她笑时,百媚俱生。   当然,不笑时,再收敛一点锋芒,就是纯情的邻家妹妹。   现在面对江倾就是这个模样,只不过眼睛瞪大一点,好像先天不足后天造,势必要把他的威慑住。   “我是正经工作。”   “到鸭店工作?”一开口就老刑警儿了。气死人不偿命。懒懒放下手掌,忍不住指腹捻了捻,还残她的温度。   纪荷一小脸通红,放下筷子。   “我经常在这里混,和这家老板还很熟,口口声声说我去鸭店要有证据,不然告你损害我名誉!”   “知道损名誉还去。”   “我说了工作……”   男人看她的眼神,无声的质疑。   可能做警察都有这功能,当他不说话只要一下看住你时,即使你没有犯罪,都会自我怀疑难道我犯了?   纪荷此时就这心态,而且他表情斩钉截铁,她反复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确没干什么出格的。   于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再这样看我,我就带你去确认一下。”她随意说说。   他:“行。”   “……”   ……   下了挺密的小雨。   雾蒙蒙。   楚河街的生命除了人就是小巷。小巷是这里的灵魂,而人只是躯壳。   现下,两只躯壳在小巷里穿梭。   走在前面的女人似乎急于把后面的人摆脱掉,步伐飞快。但无论她如何运作双腿,那人总有办法用“阔步”跟住她。   纪荷甩了他八条巷子,自己头都发晕,回头一望,却猛地撞上他发达的胸肌。   “嘶!”后退一步,她气急败坏。   “你现在好像一个社会闲散人员,不务正业。太令我失望了,江支队!”   “下班了。”他始终悠闲。   纪荷痛心疾首地拧着眉,“你怎么能这样……你该……废寝忘食扑在支队……新官上任三把火……怎么能跟在一个记者后面转呢?”   “逛鸭店的记者?”江倾轻一挑眉,缓缓扣住她伞柄。   纪荷惊叫一声,下午在老虞办公室的伎俩重施,“救命呀,救命呀,有人要强.奸我!”   “强什么奸,在这里?”服了她,矮身钻入她伞内,用她讨厌的身高差距,牢牢占据、她一亩三分地。   “你放手!”纪荷的姿态是尴尬的,她不愿带他去鸭店,不,肖冰那儿,怕这位警察要把人家赶尽杀绝,人在江湖飘,谁不能有点苦衷呢?   “我要知道你上任第一个大动作,就是跟着我去扫黄……我他妈情愿没重逢你……”她屁股往后坠,脚后跟在地下拖,就是不肯走。   这话,让江倾眼神一瞬间如刀光剑影。   只有她无知无觉地发傻,“混蛋啊,混蛋啊,平时不顾我们娘俩儿,我出去做鸡赚点钱还没捂热,这混蛋就要抢我钱呐!有没有人管管啊……”   这动静终于得来了回应。   大约只在江倾耳畔不到十公分的距离,突然拉开一扇窗,铝合金框的碰撞杂音令他本能发燥,拎过她伞猛地插进了洞开的窗口。   里头人惊叫,“妈了逼,怎么回事!”   那人推开伞顶,探头往下看。   在楚河街,这种“贴面楼”、“牵手楼”比比皆是,别说打架,就是对门啪啪的声音都听得见。   这位老兄也不是来帮忙的,只是看个热闹,结果,那个叫声娇娇的娘儿们没看着,怼上一双夜雨里漆黑、像开过刃的眼睛。   那人吓一怔,不过只是短暂的反应,立时换了嘴脸,变得又凶又狠,嘴刚开……   那双眼睛的主人比他快:   “少管。”   多大的混混在姓江的面前,都得跪下叫祖宗。   纪荷因为与姓江的差了二十多公分.身高,别人家的窗口对他来说是窗口,对纪荷来说就他妈是天窗!   ……她手上还拽着伞,半悬空,脚尖终于踩着一个落脚点,墙根上、一根夹缝生的什么树木,她都不忍心踩重,毕竟活着不容易,何况楚河村这样的,虽在市中心,却破房烂瓦的苦难地。   倏地,背后附上一只男人手掌,好心的推住她,如果没那么用力,纪荷会更感激他。   ……脸贴住窗台,她只挣扎出一双眼睛,向里瞄了一眼……   “操……”那位大哥生气,刺龙画虎的臂膀上、横肉抖了抖,“小心爷揍……”   揍什么却被纪荷打断。   她“嗷”一嗓子,吓地老大哥往后一退,以为遇到什么雨夜灵异事件。   “大哥,你不要揍我男人,他虽然除了脸一无是处,但在外面还能骗骗女人,有时候我也不得已、得靠他养活……打死了我我……”   我我着就骤然落下泪来。   “算你小子走运……”大哥酒气熏天,就坡下驴,虚张声势瞎指一通,“下次让我看到你……卸你一条大腿!”   嘴里骂骂咧咧,“老子可是卸过的……”   转回身,窗子都忘关,栽床上躺尸去了。   “真哭,假哭?”巷子里安静后,他声音出奇柔问。   纪荷抱着自己已然阵亡的小红伞,顺墙壁滑落。心跳很快。   这个地方她白天踩过点,是肖冰那儿听来的消息中,说有可能分尸的嫌疑人之一。   果然那句“老子可是卸过的”很是门道。   “你跟踪我?”纪荷瞪着眼,后靠墙根,质问他。   不然,他怎么“配合”地在这里刺探情况?   江倾两手先拎了下自己湿哒哒的西裤,在膝盖上方的布料上。   接着,蹲下。   纪荷瞬时就感觉到呼吸不畅。   这种仅一人过的窄巷,彼此面对面挤着,呼吸可闻!   “无意撞见。”他用可以发誓的眼神说。   “信你就有鬼了!”   江倾乐了。   老实交代。   “我来看案子的。”   “我就知道!”纪荷朝他瞪眼,“可案子不是天河分局管吗?”   他人在市局,虽然可以统管全市,但这案子现在疑点很多,甚至只找到一只男性大腿,连“死者”死没死都不知道,兴许还断着一只腿,喝酒吃肉呢。   劳驾不到市局一哥出马吧?   “我就来看看。”   “是吗?”纪荷皱了一下眉,心里打鼓,总觉得事情不简单,不过再瞧他,脸上除了不耐烦那连绵不绝的雨,并没有多高明精深的样子。   纪荷甚至怀疑,他当初是靠美色征服了厅长女儿,然后才坐到了省厅一把手秘书的位置。   ……   楚河街凤凰大街六巷、207号。   甩不掉只好乖乖带来。   进去前,纪荷再三跟他交代,“不要乱问,乱看……也不要哭。”   江倾闻言,眉心拧了一下,他整个人透着漫不经心,所以这一拧,显得有点玩世不恭。   纪荷怔了怔,想说你真的……好像一点没变。又觉得多此一举。   相顾无言了一会儿,她叹气,接着变脸一般,多云转晴,一边嘴角咧起,“……这是一家男同店!”   江队:“……”   操。 第11章 蛊 妈的纪荷,你摸我!   生意惨淡。   下雨天,空有两个剪头刮脸的,完事后连钱都没付。   “老客户了。他们都是年结。”   说话的少年叫肖冰,今年十八岁,长得瘦削又白皙,理着两侧可见青皮的发,刘海有点长,搭在眼角,说话时挺冷漠。   纪荷显然对这里很熟,进来时都不用观察,对他教育:“楚河街三分之二都是外地人,你跟他年结,他干不到两三个月就跑啦,还年结……”   “那怎么办。他们又不给。”肖冰的语气破罐破摔。   纪荷说:“不要做他们生意。”   “可万一他哪次给了呢?”   “没有这种万一。都在外面混的,谁不知道谁?也就看你好欺负。”   肖冰埋下头,一边无意的、拨弄着自己被理发剪印出老茧的手指,余光里,是一只蓝色塑料扫把在扫着地,她手指白皙,细长,握着扫杆时,像握了一把琴弓在手中起舞。   “我来吧。”   她一般一个人来,或者带那个叫周开阳的摄像师,这回不是周开阳……   男人手指修长,剪着干净整洁的指甲,掌背宽度,握上扫杆时,足够包裹住她……   “啊,不用……”她惊诧了一声,极力避免他握上扫杆。   “没事。”低沉的两个字后,扫帚到了男人手里。   肖冰一下子烦躁,戾气地,“你又跑来干什么?要帮我追账?可怜我?”   白色斑斑驳驳的地砖上扫帚顿了一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肖冰觉得那一顿,下一秒这男人会一扫帚砸过来。   但是,对方若无其事继续,细塑料丝的扫面所过之处干干净净,看起来不像戴着百达翡丽的男人、该会的事。   纪荷骂了一声,“你给我闭嘴!”接着,转到那一边惊喜笑,“天呐,江兄,你好厉害!”   这个姓江的,笑音豁达,邀功,“我还会抹桌子,需要吗?”   操……   肖冰惊奇地抬眸,瞪了对方一眼。   这人正冲她笑。   理发的大镜面里,印出两人宛如婚纱照一般的情景。   她惊喜扬颈,嘴角拉地很上,眼睛变成月牙样的形状。   “需不需要?”他追问一遍。   明明是在扫着地,眼睛却二用,盯着她。嘴角玩世不恭,因为真诚,这股玩世不恭显得特别有魅力。   “这是我家!”肖冰发毛了,一下站起来,要下逐客令,表情凶悍的对着他们。   江倾瞥了一眼,笑意淡淡的,没放在眼底,转回来又盯着纪荷,“我厉害的多着呢。”屁同性恋……小兔崽子。   “好,好,以后我慢慢发掘!”纪荷喜不自禁。   她真的挺惊讶,大少爷扫地,多么难能可贵啊!   以前的江倾别说扫地,他恨不得连穿袜子都得有人伺候,纪荷就记得有一年冬天,他赖床,要迟到了,她在门外急地团团转。   他江大少爷迟到是有免死金牌,她小跟班可没有,甚至会被班主任攻击,因为江倾可是她的任务!   众所周知,江董事长出工资的那一种。   等于半个小家长,江倾后来每次闯祸,江爸都不用来,都是纪荷出面的。   那一天,她急到冒汗,敲不开他门,是从天台小花园顺着水管溜下去,然后幸运的打开他没锁的落地窗,嚷着起床号般的动静一冲而入。   江倾,你起来!   他当时死掉一样。   十七八的年纪正是条长肉嫩的时候,纪荷不管不顾,一下揭开他被子,当老家养的一头白猪,给他套毛衣,穿外裤,再穿袜子。   一阵冲锋后拎着他出门,那时候他还没刷牙。   在车上,大少爷脾气发作,妈的纪荷,你摸我!   我妈死了。没妈!   她吼回去。   然后眼眶就红了。   黄岚音的确不幸运的去世了,意外车祸。   她拢共都没和母亲处过几年,小时候父母不和,她常年跟爷奶过,后来大了回去帮着父亲干家务,满以为能一家团圆,哪晓得黄岚音跑了,从此父女相依为命。   大概生来带克,没多久父亲又病逝,她到江家找母亲,才处了一年不冷不热的母女关系,黄岚音就意外被车撞死了。   临死,在医院,那个女人还在断气前拿惊恐的眸子戳着她,像她是黑白无常正要锁她命……   虽然一句遗言没留,但纪荷知道,黄岚音肯定恨死她。打小她就被母亲憎恨,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她在车上哭得凶。两场丧礼没流的泪,全部在车上流干。   到底迟到了。   江大少爷挺讲究的在车里喝了漱口水,才安慰她,一开口喊她“小纪”……   还没说什么呢,纪荷就破涕大笑。   实在太好笑了。   她在江家,所有人都喊她小纪,唯独江倾喊她“几何”“集合”“土包子”“穷酸鬼”……   头一回这么正经,声音绵绵的,带少年人特有的柔软和干净……小纪就变得不再像随口的一个称呼,而缠绵悱恻。   你不要说话。恶心我!她当时这么回他,觉得他拿泡妞的招数用她身上,太恶心了,不如喊她土包子呢!   江倾当时的脸色忘记是什么样儿了,但自那回后,他表示再也不会对她好,因为她没心……   气呼呼逃了一天课,以示对她的报复。   她也因此得了一天假期……和他去了鬼屋。   江倾说土爆了,人物生硬,化妆死板,就连拽人胳膊都显得老太太拉拐杖,绵软无力。   可纪荷记得有一只鬼力气很大,的确不同于其他只,将她困在立棺里,搂腰抱了她好久。   因为江倾急着回家,纪荷就没对工作人员投诉成,气了好一阵……   他倒是一上车就撇清,说她疑神疑鬼,哪个鬼会稀罕她那种肉乎乎的身材……   大概和其他女孩比,她是偏肉的,别人流行以瘦为美,不吃晚饭为荣,纪荷当时一天三大碗,少她一顿都得罢工……   虽然说她肉,江倾倒也没虐待她,有一次甚至因为她来晚了,少爷们聚餐吃的只剩底盘,她打了饭就点汤、准备结束,结果被他一顿雷霆,桌子都掀了,质问那些人什么意思,以后不等她到谁都不准动筷……   光阴似箭。   翘着二郎腿,在店里坐着,纪荷眼底始终含笑。   白砖上现已干干净净。江倾甚至到外面去倒了垃圾。   “他你什么人?”少年问她。   纪荷懒懒一回眸,冷漠地微笑,“你啊。等大了就会知道,还是成熟最为魅力。”   “周开阳不也成熟,你没这种眼神看过他。”   “哪种?”纪荷挑眉,觉得奇怪,她有对江倾很特别吗?   肖冰低下头,愤愤地拨着自己手指。   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小同性恋,小托尼老师,在纪荷这儿就一没长大的调皮小子。   没空搭理他,掏出手机,翻到工作群。   周开阳现在在外围转,也没什么发现。   她呢,内围转了一天,除了看清一个疑犯的家一无所获。   “那个住9巷,经常找你剪头发的男人,叫什么?”认识这弟弟纯属巧合,大概一年前,她要做一篇关于性工作者的报道,前采时摸到他门上。   不同于楚河街其他黄色产业,被外地人占领。肖冰不仅是本地人,还是本村的大姓,肖家的成员。   听说以前颇有家世,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肖家父母无故失踪,产业被同族霸占,肖冰由锦衣玉食变成“阶下囚”,不仅要出卖身体还父母所欠下的债务,还染了一身病,所以他虽然开了一家理发店,但生意极清冷。   养活自己都困难。   纪荷看他可怜小帮一把,写了篇稿子把他父母的烂账终结。   不过,售出的东西,似乎贪恋橱窗,再不肯安于室。他现在都还在这小发廊里飘着。   “我不知道。”肖冰脸色冷漠,“他只是客人。其他我不管。”   “他是你们本村人,你怎么会不知道?”   “别想从我这儿拿消息。除非等价交换。”   “什么价儿,你?”纪荷乐了,忘了眼外面,湿淋淋的街面上,灯光绚丽交错,一排的发廊按摩店,穿吊带的小姐姐们站在自家门前揽客。   江倾不知道是不是掉进盘丝洞……还没回来……   “他是你什么人?刚才那个?”肖冰不依不饶,非要得到答案的固执眼神。   纪荷单手一撑额,眉心轻拧,答地爽利,“我哥们儿!”   肖冰没再说话。表情却松快下来。露出半边虎牙。   纪荷继续翻手机,看到责编发来的片子,直接点开审了起来。   关于过审这个东西,她做了多年已轻车熟路,什么能播,什么不能播,心里都有称,翻着翻着忽然想起……   楚河街的残肢,和前年做过的一期选材好像啊……   她迅速退出,在“废材库”里翻来覆去。   好在她手机内存大,这些东西至今保留。   讲的是这么一个案子,一个出门索要工程款的小老板,在和老婆留言“对方要结款了,我马上去拿,晚上回来大餐”后,突然人间蒸发。   老婆不甘心,再三到债主家里质问,结果没得来说法,却被对方放话,款子已经全部结清,是死是活都不关他们事。   这话老婆当然不信,他丈夫手底下的小承包商们倒是信了,一窝蜂上门要结款。   人家孤儿寡母哪有,原本就是最上游的老板欠款,丈夫不得不去要、才下落不明,这下,丈夫还背了携款潜逃的罪名……   一家人分崩离析,没多久,老婆就携子下海当起了小姐……   纪荷记得,这老婆原本是个烈性子,后来为什么堕落,听邻居说她被威胁了,说有人绑架她丈夫,寄来丈夫的断掌一只,要求她下海赚赎金……   匪夷所思。   不过纪荷行走江湖惯了,见怪不怪。可惜的是这期没做成。因为小老板妻子不配合。   “肖冰,我先走了。”关上废材库,她和小托尼打了声招呼。没管对方应没应,起身就走人。   走到外边墙根才发现。   垃圾桶在墙根靠着。   江倾明显回来过。   她眉微皱,思考着什么,提步。   雨停了。   地面变成泥地。   牛仔裤将她腿型修的明显,一双长腿,腰窄、肩开,从一家按摩房前低头、看着手机经过……   “美女!多少卖啊?”牙齿烟黄的嫖客,在门边儿上被她勾了魂,搂一把小姐肩,见她不理,骂道:“操,高贵的很哩!”   小姐欲拒还迎着,“哎呀进去嘛,蛇哥。”   蛇哥笑骂着“还是你懂”,脑子里混着刚才在外面看到的倩影,转进屋内。   十来分钟后,酷刑结束。   小姐仍陪着笑脸,“蛇哥,你好厉害。”   蛇哥逮着她嘴,亲地吧唧响,臭味刚离去,外面传来小姐妹的呼唤,“阿颜,有帅哥找!”   这破地方哪有帅哥?   不是浑身脏兮兮的民工,就是刺龙画虎的臭流氓。阿颜是长得不错,不然也不能成为这店里的头牌。   她原可以去更大的夜总会伺候更有钱的男人,但是不自由。   阿颜愿意呆在这里。   她抬腕看表,虚弱叹了一口气,“琴姐,我不接了。得回去看兜兜了。”   兜兜是她儿子,三岁半。请地便宜钟点工带着,她很不放心。   那个叫琴姐的进来,一脸春光,像刚从床上下来,且还是一个很厉害的客人床上,“哎呀,你必须接!这客人——帅的你合不拢腿!”   对这种暗带黄色的笑话。阿颜已麻木。   冷着脸,勉强一笑,“好吧。我洗洗。”   洗了不到十分钟,出来一看。   对方的确出色。   光背影展示在眼前,就觉得天色都亮堂起来。生机、英挺、正气……   “你是陈颜?”他转身,平淡的声调问她。   阿颜脸色肉眼可见的白,“是……”   可能太自行惭愧了,她甚至微微垂眸……   “别怕。”他似乎晓得她们这一行怕什么,及时稀释她的顾虑,“我叫江倾,以后有事,打我这个号码。”   他的名片简单,但也正式,阿颜已经有两年整没接过任何人的名片。她的手只会将印着自己照片和电话的小卡片塞进一家又一家的宾馆门缝里……   “刑刑……”阿颜的声音颤抖着,一只手不自觉捂住自己惊张的唇口。   “你丈夫的任何事,都可以和我谈。”   瞬间,阿颜好像崩溃了一样。眼泪簌簌。   这是她自丈夫失踪以来,接触到的最高执法机关。且不是一个普通警员。   男人离开时,云淡风轻,只问了那个蛇哥的地址。   阿颜收敛情绪后,告诉他答案,但她奇怪,“这好像和我丈夫案子无关。那只是一个本村的嫖客。”   “哦。”江倾低头在手机上画着路线,这地方四通八达,情报组炸了两台无人机都没拍全,最原始的手法画着,他笑不达眼底,“嘴不干净。”   “……?” 第12章 蛊 不像……   找了一圈,没见人。   纪荷有点恼地打电话给他,“在哪儿呢?掉盘丝洞了?”   “在9巷。”他声音听着有点喘,不知道在干嘛。   纪荷先把手机拿耳朵远了点,心里骂了句毛病,喘成那样……多让人误会,还以为在盘丝洞里。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   高中时代,他身边美女如过江之卿,家世、长相、才艺方方面面出众。   这种大少爷,即使解决需要也是去高级夜总会,甚至有时间可以包养一个。   以前南江的公子哥们都这么玩。   纪荷至今记得那帮少男少女,在昏暗的酒吧相依偎,旁若无人亲吻。   或是男孩子公开谈论某个女孩的初夜反应。甚至交流自己睡过的女孩数量。骄傲比试。   当时江倾什么样儿的……   纪荷有点想不起来了……反正看着……不像处男……   她深眯了一下眼。   艳粉的发廊灯在头顶旋转。   这条街,好像怎么都走不完。   纪荷一手握手机,一手捧着自己另一边的胳膊肘,淌着泥地前行,“你回去干嘛……”声音莫名其妙地变软了……   自己都没发觉……   “刚掉一个东西。回去捡了。”江倾语气云淡风轻,也不怎么喘了,“我送你回去。在哪里等我……”   “不用。”纪荷拒绝,往周开阳所在的位置走,“我和同事一起来的,有车坐。你回家吧。”   江倾没回话。似有有点失望。   纪荷避让了前面一辆自行车,耽误了几秒钟,没理解到他的情绪,只强调着,“早点回家。楚河街很乱的。”有的甚至会直接攻击警察。   这是在关心他?   江倾笑了,“哦。”   又过了几秒,她问他还有什么事。   江倾说:“我又不找女人。还有什么事。挂了。”   相当利索的结束通话。   纪荷对着屏幕瞪了一眼,小声,“谁知道你找不找女人……”忽地又笑,“神经病……跟我交代什么……”   嘴角却上扬。不由脚步更加轻快。   ……   第二天一早顶着熊猫眼到台里。   纪荷浑身飘。   她昨晚一夜没睡。   和周开阳碰头,在车里聊了一个多小时,赶到家又扑在电脑前坐了一夜,总算把资料全部弄完。   早上八点开的栏目例会。   诺大的会议室里满满当当二十多人。每个人都发言。   末了纪荷做总结,定下栏目改版的初步想法,并且决定下午四点正式开改版会。   十点审了一条片子,接着,拉了六个人进一个新群,发的第一条语音就是:赶紧来开会,咱们干票大的。   那六人分别是两个编导,两个摄像,老蔡,加一个实习生。除了实习生,其他人都是身经百战。   纪荷在这七人里面第二年轻。   实习生坐在纪荷左手边,满脸崇拜看着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拍领导马屁,一副乖巧伶俐,指哪扎哪儿的可靠样子。   纪荷嘴角似笑非笑,盯着这小男人,“听说你有小舒马赫之称?”   程诵脸色立时得意起来,“那是……”刚要长篇大论,纪荷给他递了一杯香茶,视线就收走了,冷艳到不行。   “这是前年我们废的一期选题。”纪荷言归正传,将资料发给大家,“这个女人叫陈颜。他丈夫是做装修工程的小老板,前年跟甲方要余款后突然人间蒸发。”   “这个我有印象。”童秋秋举手,她是编导,这期选题就是出自她之手,“当时我们去采访陈颜,她声泪俱下,说她丈夫绝对不会携款潜逃,一定是出事了。后来我们再去,她就莫名其妙改口,说不要媒体管了。丈夫是死是活也没那么重要……”   “当时舆论几乎将陈颜家炸了。”纪荷接话,翻着材料,“底下要账的小承包商将她家洗劫一空,娘儿俩没多久后就失踪。根据邻居的说法,陈颜收到一只快递包裹,是只断掌。怀疑丈夫被绑架,正在向她索要赎金。”   “她为什么不报警?”小实习生问。   周开阳友善的笑了,“肯定报了。”   纪荷这边的确有报警记录,当时天河分局的人到楚河街找甲方了解详情,甲方一口咬定,钱给了李明奇,并且亲眼看着他上了一辆昌河牌面包车离开。   这很奇怪,李明奇当时开的是帕萨特,又怎么会上面包车离开?   李明奇下落不明后,他的帕萨特一直停在楚河街南侧,没多久被陈颜卖了二手还债。   大约两个月后,天河警方找到那辆昌河牌面包车,询问车主,车主表示时间过久,并不记得李明奇。   “楚河街龙蛇混杂,司机不记得乘客很正常。”纪荷怀疑的凝着眉,不住拿笔在纸上画,“我就是觉得……李明奇还在楚河街。”   “这话有点毛骨悚然了哈。”她的责任编辑万妮是个鹅蛋脸,今年刚结婚,一脸的美满幸福,听不得这个话。   但大家都是做法制栏目的,从来没岁月静好,所接触的除了黑暗就是撕裂的人性。   一时间,沉默的思考在会议桌间蔓延。   纪荷先开口,她抬眸望大家,同事们脸上也严肃。   她笑,“我之前在公安局走得多,知道一个词叫做警情异常。就是一个地方,多次发生警情,但结果都很平安无事的渡过……一开始可能是误会、小事,但次数多了……这个地方就绝对有猫腻。”   大家都会意一般的点点头。   纪荷说:“楚河街是明州的一块无头乱麻,里面各种势力错综复杂。这次,那块残肢绝对不简单。”   “你想怎么安排?”老蔡喝了口茶水,往后悠哉的靠在椅子上问。   做为七人之中年龄最大的,也是最悠闲的导演,他神态最放松。反正纪荷安排什么任务,各单位配合干就是。   这小丫头脑子活泛,敏锐度高,天生干新闻的料。   老蔡信任她。   此时她笑了笑,一下也变得悠哉起来,不断让大家先喝茶。   这茶真好啊。   武夷山百年大红袍树上产的茶。不是一般人能喝到的。   她当然也不是一般人。直接从总监办公室抢。   这下可让同事们有口福喽。   喝到差不多时,她把材料发到各位同事的电脑上。   “现在,我怀疑陈颜老公、前两天的男性断腿,是同一起事件。”   面对同事们的惊讶目光,她声调不急不缓。   “不管是什么事件,得查,得有真相。做新闻得客观嘛。”   她耸耸肩,在椅子上转了半圈,思考着又转回来,正色,“我们分两路,秋秋,陈颜当年是你跟她接触,这次继续是你,让宗哥跟你。”   宗哥是摄像,不同于周开阳的斯文,长得很有杀气。楚河街毕竟复杂,一男一女干活最安全。   两人齐齐应声。   “老蔡和万妮姐在台里暂时不动。”   “我呢,我呢!”实习生迫不及待。   纪荷笑,“你这小舒马赫给我们开车。到地方就跟着我和你周哥。我们得去查一个叫万刚的人。”   “行!”一时安排妥当,大家欢呼、鼓劲。   去楚河街前,纪荷先审了两部片子。   接着,到副制片那里,要求帮忙主持下午栏目的改版会议。   “这么忙啊,改版会都不参加。”副制片稀奇的看着她。她一向拼命三郎,栏目改版是重大事件,竟然也能缺席。   纪荷说,有个重大项目在进行,比改版更爆的。   “怎么,市局给你好活了?”上次和市局的领导吃饭,副制片是在的,她看着纪荷,一脸暧昧的朝她眨眼,“……和江秘书那晚聊到什么时候?”   “聊了一夜。”   “靠,就会瞎说。”副制片根本不信,她倒是相信地球不毁灭,纪荷不会嫁的言论,都担心她成为老处女……   再次老生常谈,关于女人与青春的问题。   纪荷在准备暗访的摄像头,被烦的不行,实在受不了了,脱口一声,“老子才不是处女!”   她同事吓一跳,接着面色癫狂起来,“妈呀,二十岁就进台,从此嫁给工作的纪大制片……这是和空气do了吗!”   纪荷烦不胜烦,抓起抽屉里的一把小零食,扔她一个满脸,跨上包,骂骂咧咧地出门,“老子就不能高中时候do?!”   同事哈哈大笑,“鬼才信你!”   ……   在路上,纪荷打电话给天河分局的刑侦队长,寒暄一番后,才有求于人的笑,“张队,你就告诉我嘛。我这里也有消息提供给你哦。咱们警媒合作,利国利民!”   “什么消息?”   “你得告诉我,那只残肢的主人死了没有。”   双方合作多年,对方晓得她人品,不会瞎往外漏,于是坦白,“死后分尸。”   纪荷了然。   “你的消息呢。”   “我晚上给你。现在正在证实。”纪荷笑了。   对方说,“那你小心。楚河街对记者和警察可不太友好。”   “知道了。”   “如果出事,一定及时打电话给我。”   纪荷乌鸦嘴,“我啊,就是警方的朋友多,不怕出事!”   斩钉截铁。   结束通话。小舒马赫刚好把车子开到了村中央。   下了半宿雨后,天气放晴。   春天的光有点儿像照妖镜,澄澈又无所遁形。   楚河街大概有二三十条入村的路。   做为盘踞在天河核心区地带的城中村,周围不仅大厦林立,还紧邻一所师范类高校,并且在主村口对面有一块植物博览园。   可以说是寸土寸金的地皮。   但这同时也带来了麻烦。拆迁无望。   在明州,除了鸿升集团传闻要动这一块,还没有哪个开发商敢轻易放话。   程诵从北门植物园那一块进入村中。   越往里开,路面越颠簸。   终于停下,这位小舒马赫已经变成死马赫,满头大汗,“我去!这里好狭窄!”   “能给你进来就不错了!”秋秋和宗哥先下车。   二人都没有带大机器。小东西隐藏在身上,便于暗访。   纪荷拉门从另一边跳下。   她同样轻装上阵,运动鞋,真丝衬衫,还有弹力度非常不错的牛仔裤。   隐藏式摄像机别在胸前纽扣上。   落了地,先笑着给小舒马赫安排,“你先把车停好。不要挡路。不然待会儿挪车电话打死你。”   楚河街主区域相当狭窄,自建楼房摩肩擦踵,“牵手楼”“亲嘴楼”比比皆是。   程诵走地路线还算不错,一路把车子开进来,还发现了一块大空地,他往那栋带院子的大别墅看了好久,确定可以停过去。   “你们等我,我停车。”   纪荷冲他摆摆手。   一边整理自己身上的装备,一边和其余三人商量着从哪里分开,什么地点汇合之类的琐事。   大约七八分钟的样子,大别墅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吼叫。   是程诵。   这孩子娇生惯养,父母都是外交官,礼仪面面俱到,在外面鬼吼鬼叫,显然把大家惊到了。   “怎么回事?”纪荷看过去,只见那孩子在院墙底下停好车,人已经走下来,但扭身和一个妇女在争执着什么。   妇女手里抱了一只泰迪,别看体型小只,龇牙咧嘴的模样,十分凶恶。冲着程诵吼。   程诵突然吼了声:“狗仗人势!!”   那小泰迪似乎被吓到,从妇女手上摔落,窜了一下,就不见了!   妇女立时抬手要甩程诵巴掌。   程诵灵活,闪得及时。   妇女气得要上手抓他。   团队里剩下的几个看地一愣一愣的。   周开阳最怕和这个年纪的女性纠缠,但宗哥脾气爆,过去处理还指不定发生什么事,身为唯二中另一名男性,他只好硬着头皮出马。   纪荷和秋秋两个女性就在旁边目瞪口呆。   等斯文风度的周开阳将程诵那小子拽回来后,纪荷问,“怎么回事儿?”   “我车停好了,那女的跑过来说土地她家的,叫我开走否则砸我车!不惯她,小爷就不走!”程诵气得胸膛一鼓一鼓的。   “刚才她还骂我小杂碎!”   “嘴这么脏??”宗哥一听就要爆了,短袖t下的胸肌,肱二头肌全都跳迪斯科一样抖动起来。   纪荷:“……”   我到底带的什么团队?   耍杂技的?   秋秋在旁哭笑不得,说,“算了。那女的毕竟住着别墅呢,这地方能住别墅的可不是凡人。”   程诵看不惯,“她还放话待会儿找人修理我。可把她能耐的!”   “这是事实。”周开阳叹气,“这种人啊,咱们还是不要惹。”   七七八八一通聊。   纪荷发话了,对小舒马赫一指,“你。把车挪了!干正事要紧。”   程诵脸一拉,老大不情愿的。   纪荷说完就背对他。完全没商量余地。   程诵只好怨声载道去挪车。   只是这一挪,再找合适的地儿比登天还难。   秋秋和宗哥一看时间不早,告辞先去采访陈颜。   纪荷和周开阳在原地等了十几分钟,小舒马赫才停好车。一脸不舒坦的返回。   纪荷没说话。   周开阳安慰,“做记者,你早晚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箴言。”   在小舒马赫眼里做记者该是大杀四方的。扛着机器倒处冲锋,去得了战地,下得了民生,无冕之王,无所不能!   今天头次出门竟然停个车都受上窝囊气,他哪里能受得了。   拿求做主的眼神去看自己直属领导,那女子低头翻着手机,连句安慰都没有,更别提做主了。   小舒马赫崩溃!   他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报轰动全国病死猪肉案的明星调查记者!   太冷漠了!   “走,去找万刚。”纪荷低着头,把手机上的信息都处理完毕了,可没管旁边那个娇气的小子,稍一挥手,抬步就走。   周开阳和她默契,笑了笑,顺道推了一把那小子,三人才走在了一起。   万刚就是昨晚住9巷,喝得大醉说老子可是卸过的男人……   纪荷边走边谈,“不知道他话里真假,因为这种人……”   她刚要说这种人大多色厉内荏,不然不会连江倾一个眼神都怕得要死,虚张声势,恐怕不敢干分尸的事……   结果周开阳在后面戳了她肩一下。   她心有灵犀,瞬时侧眸。   只见斜巷里,走出来七八个男人。   个个花T恤,啤酒肚挺着,大黄金链子,手串。   有一位长相极凶狠,后颈子糟头肉一颤一颤的,手里抄着家伙,带头冲上了路边停地一路车,一顿砸。   “兄弟们,给那逼小子砸了!”他发号施令完,从口里射出一坨浓痰,一脚踩碎前挡玻璃。   纪荷和程诵一同惊声。   “万刚!”   “我的车!”   周开阳呆了……   纪荷的暴脾气瞬间被点燃,和早就憋着一口气要发的小舒马赫,几乎同时奔了出去。   纪荷边冲边喊周开阳,“打电话!叫人——”   周开阳:“……”   因为过于不擅长打架,而懵逼了整整三十秒,直到如梦初醒,前面那对师徒已然徒手开干。   他瞬时一个哆嗦,号码准备拨到分局张队那儿,结果按错,自己也不知道按到哪里,接到时,是一个磁性、沉稳的男音,“周先生?”   “江队……?麻烦过来楚河街一趟!”   “怎么?”   “我们被砸了——连人带车!”   “……”那边,瞬时没了声儿。 第13章 蛊 他不能再一次失去她……   结束通话,江倾熄灭手里的烟。对一桌子人说,“我先出去一下。”   “怎么了江队?”会议室里很乱,长桌边围了一圈人,东南角靠近文件柜的地下也坐了一批。   正热火朝天的开案情研讨会。整个会议室云山雾罩的。   这些当警察的男人几乎人人烟不离手。   之前有影视剧编剧来体验环境,务必追求剧本与现实的贴合,结果遭这些汉子们调侃,你们影视剧一看就不靠谱,哪有身上没有烟味,手里永远空着的警察。   当警察谁不会抽烟啊?只有电视剧传播光伟正,将警察们塑造的一个个像纯净天使。   现实生活中,警察有七情六欲,警察只是一份职业,警察也会动粗,和脑袋不冷静时操爹骂娘的。   江倾从这些烟里钻出,头也没回地,“你们先开着。我去楚河街打打前锋。”   打什么前锋?   大家集体发愣。楚河街不正在手上处理着吗?   才只是前期准备情报阶段,咋现在就动手了?   不过再怎么奇怪,江倾做为418大案组的指挥员,他说打前锋那就是不得了的事,众人得配合啊。   一齐蜂拥到院里,不明就里的全部上了车子。   江倾说,“你们留下。”然后打电话给天河分局的张政,张政显然在赶去的路上,警报拉地穿破手机,一直扎到江倾耳里来。   张政汇报说周开阳已经打过电话,他们正往那边赶,大约五分钟到。   江倾抛开自己下属,一辆刚好回来的巡特警支队的进口大摩托驶进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骑过这玩意儿,以前纪荷在时,他不着调,三天两头带她去骑车,吓得她像只猴儿挂在他背上,他那时候老是嘲笑她肉,事实相反,她除了胸,哪儿哪儿的小。   在鬼屋那回……   他搂过她时,那腰差点折了,他那时才晓得,原来女孩子竟然可以娇小到这么柔弱无骨……   音浪在耳边刮过时,江倾想……他不能再一次失去她……   ……   “为什么砸我们车!”   “你们是谁!”   “下来。起开!”   对方一共九人。先不说体型,就这人数,他们这边绝对下风。   程诵气到破口大骂,一下就将车顶为首的那个万刚踹下来。   万刚栽一跟头后,缓过劲,眼睛瞪地恍若铜铃,手指冲着程诵,“□□妈的,你这小狗崽子,今天削死你!”   他那些兄弟一哄而上,镀锌钢管一劲儿的往车体砸。   周开阳只能护住一个。   程诵宛如一只被捅开的马蜂窝,在车顶用脚死踹那些要爬上来的人。   周开阳从后勒着,叫他冷静。   现在怎么冷静?   程诵一个挣脱把自己人周开阳从车顶震了下去,眼睛红着,随手抢起一个人的钢管,得逞后,猛地朝那个人挥。   那人哇哇大叫。   周开阳摔在地面,眼镜都被踩碎。   纪荷将他拉起来。仍然保持克制,双臂张开拦在车前,冲人群外围那个穿丝绒裙子的妇女喊话,“先让他们停手!!”   那女人大约四十多岁,干枯的面皮显得凶恶,一笑不笑地,手上已经没有了那只泰迪,声音尖厉,“臭婊.子——”   没有其他话,“打死他们!”   “有没有法律!今天你们不打死一个,小爷瞧不起你们!”程诵拿着钢管哇哇大叫。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纪荷恨不得给他,从车顶踹下来。   然而,出门在外,大部分记者都隐忍且克制,但隐忍克制并不会换来和平,相反记者不但会损失机器,还会受伤或者更严重的死亡。   所以现在的情况,克不克制都是一种结果。   纪荷做为领导,该协商的已经协商过。对手不罢休,只能说他们今天足够倒霉。   她掏手机,在周开阳的围护下,打算先叫宗哥过来,对方人多势众,在警察赶来前,他们需要足够的队友。   “宗……”然而纪荷只开口了一个字,一只涂着鲜红指甲油的五指倏地抢过她手机,她猛地抬头。   那妇人恶毒到像外国片里的巫婆,猛地将手机往地上一掼。   啪——刺耳的声音盖过所有男人乌七八糟的吼叫。   “为什么砸我手机!”纪荷表情撕裂了,她做为工作多年有正常礼义廉耻的成年人,实在被这一幕震呆。   那女人二话不说冲上来要撕她脸。   “去你妈的!”纪荷冲上去,一脚把这女的踹到九霄云外,那女人没想到她力气那么大,表情在被踹中的瞬间像猝死一样,重重摔在墙根,她那些小弟以为她没了。   嘴里不干不净地举起钢管,对着她围殴来。   “快走!”周开阳简直像人肉盾牌,护着纪荷,要把她往后拉。   然而他们退无可退。   这算是一条主街,不然程诵不会转了半天像发现宝贝一样停驻在这里,宽度够,长度也够,但就是双拳难敌四手。   对方九个人将他们围在车边。并且对方不知道什么来头,这条街上看热闹的人不像正常人,反而像一伙的,他们在外围又围了一个圈,眼神或冷漠,或凶恶,或嘲笑地注视着这一切。   纪荷只能和周开阳背靠着背,他们的上方是已经额头流血的程诵。   “警方为什么还不到!”纪荷喊着问。   周开阳说不知道,他该通知的都通知了,张政甚至说了十分钟内会赶到。   他们支撑了两个十分钟却半个影子没有。   程诵开始害怕,他明显没见过这场面,毕竟第一次出门干活,周开阳和纪荷虽然大风大浪见过不少,但这个楚河街的确太邪门了。   他们从没看过如此冷漠的围观者。好像他们是狼群中的羊,光天化日会死在这个地方。   “让开——”外围突然骚动。一个粗狂的男声喊完后,汽车喇叭声向着人群冲来。   “宗哥!!”   原来是宗哥。他接到纪荷电话,没收到一句完整消息,但显然打斗声惊动他。   他和秋秋不知道从哪搞了一辆破普桑,往人群厮杀来时,表情凶恶。   那些人一开始被唬住了,尖嚷着忙不迭让开。   “快上车!”秋秋喊了一声。   程诵率先从车顶跳下,等他钻进后座没三十秒,倏地就从另一头被拎了下来,头部着地,粗石子的水泥地年久失修,看起来衰老、破破烂烂,但威力极大,这小子脸部马上开了花。   血红一片。   “你们没有王法的吗!”纪荷知道抵抗没用了,他们已经完全被包围,那些“群众”将宗哥的普桑掀翻,而秋秋甚至还没逃下来。   她心跳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这些年走南闯北遇过不少麻烦,但从来没这么怕过。   这些“群众”令她在这一瞬间觉得,那些负重前行的人,有时候是为一些渣滓在挨刀,不值!   “纪荷——”突然有人叫她。   纪荷以为是幻觉,因为这声音在群体性的哄乱里显得那么弱小。   她循声找了找,然后看到人群里钻出来一个少年。   是肖冰……   他看了她一眼,眼角发红,然后朝东南的位置突然一跪。   纪荷惊声,“肖冰……”   他朝一个女人跪着。   而那女人先前还被纪荷踹到三魂去了七魄,此刻,被“群众”里的女性们扶了起来,似乎看到他们这么惨,心里十分高兴。   脸上戾气稍平,对着肖冰,“你干什么?他们杀了我的狗。”   “胡说八道!”程诵满脸是血的,愤恨着音回复。   女人置若罔闻,眼睛看着肖冰,“还出来丢人现眼干什么?要为那个记者求情?”   “他敢求试试!”一道男声猛然冒了出来。   纪荷看到这位新加入的,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讽刺表情。   周开阳小声地,“完了……警方肯定被拦在外面。”   这种城中村,家家户户相熟,群体性包庇与合谋,屡见不鲜。   警方想进来,得穿过重重阻挠。   现在是,时间能多拖一分钟就是一分钟。   她感激又担忧的眼神望向肖冰,这少年在帮她拖延时间……   “肖冰,你这个同性恋还在村子里干什么?你爸妈脸都被丢尽,所以一直连个尸体都没找到啊。因为他们不想出来,一旦出来,他们都不敢进祠堂!哈哈哈你赶紧滚吧!”   “肖朗义,你放过他们。他们是记者,记者有采访权,受法律保护。不要带着大家犯罪。”   “听到没有?”肖朗义不可思议一张双臂,朝围观的一圈人惊笑,“这个死同性恋,跟咱们谈法律,说我带族亲们犯罪?”   他的族亲们瞬时躁动,有的甚至往肖冰脸上吐口水。   纪荷看地眼睛通红。   她知道这孩子不容易,但没想到是这么不容易法……   那名妇女一拉肖朗义,“儿子,别跟他废话。刚才那个女的踹我……你给我狠狠教训她!”   肖朗义的目光立时朝纪荷看来。   这个人怎么说呢,特别似曾相似的感觉。   纪荷对着对方的眼睛,思考了半秒知道了,他家伙游手好闲,逞凶斗狠不就是翻版的江倾嘛!   但是,把江倾和这人比,实在是侮倾了。哪怕少年时代,江倾再混,也是有混德的。   这个人色眯眯盯着她胸看。   纪荷低头,看到自己被拽到七零八落的衬衫扣子,嘴角抽了抽……一边心里呐喊,有没有人来救救他们啊,可怜的秋秋……   “你现在跟我去睡,我就让他们走。愿不愿?”肖朗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纪荷脸上却一笑,“好啊。”   肖朗义瞬时一喜,要伸手摸她脸,纪荷暴喝了一声,“好你妈——”   这一声就像重新冲锋的号角。   被困在普桑旁边的三人,就地取材,周开阳捡了车窗的碎玻璃;程诵脸上全是血,不妨碍他始终握着那根钢管;纪荷捡的大约是砖头,往肖朗义脸上砸去时,对方用手阻挡,戳了一手血。   “拼到剩最后一丝力气!等警方来为止!”纪荷拿尖锐的部分向前戳着,眼神凶狠。   街面上的人嗷嗷狂叫,疯了一样。   肖朗义手部受伤,表情狠厉,“路全部被挖断了,等警方来只能给你们收尸!”   纪荷一懵。   程诵突然哇地下哭吼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不知道停个车会惹下这么大麻烦。   他也不知道有些人真的无法无天。   他拼命朝那些群众吼,“你们真的以为法不责众吗!!醒醒吧……死的是记者……舆论不会放过你们!!”   他已经想到了死的事情。曾经认为牺牲在工作岗位是英雄,现在他只想当个狗熊。   纪荷不知道说这小孩什么好了,危急关头她甚至有点被逗笑,然而嘴角弧度只拉了一半,人群就像丧尸一样袭来。   “程诵!别刺激他们!”周开阳喊,“他们不会杀你,只会揍你!”谁都不会蠢到光天化日去杀人。   但人多势众,你一拳我一拳,加上肾上腺素的狂飙,一不小心死了,谁又清楚是谁干的呢?   他们甚至在理论。   “记者就了不起?!”   “为什么撞死人家狗?!”   “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的!是不是狗日的开发商叫你们来干坏事的?”   慌乱之中,纪荷感觉自己手腕被抓了一把。她跌跪在地。   接着,有摩托车的音浪冲入耳膜。   她有点担心,怕是对方的人马再次加入……   “秋秋……”人被压到了地上,索性去车里看秋秋和宗哥……   宗哥的臂膀上全是血,正努力往外爬……   而秋秋躺在车顶上一动不动,侧对着这边,纪荷看不清她情况,但撕心裂肺,疼到愤怒……   双眼通红……   她捡起刚才的那块砖头,砸那些人的脚面,你能想象,一群僵尸中,突然出现一个砸“地鼠”的小女孩,那画面是多么滑稽吗……   纪荷砸地认真,她刚才还看到周开阳裤子被拽下来了呢,所以心无旁骛,反正都已经这么狼狈,还讲究什么手法……   警方……   妈的,警方什么时候来!   她这边正骂着,忽然人群全部散开,只有一个人像突然捡到漏一样,一卡住她肩,就将她顺着地表,拖进一辆暂时没瞧出来牌子的超跑内。   是肖朗义的车,他方才就一路呼啸着音浪直冲进来,仿佛要撞死谁的嚣张狂妄。   这会儿车顶还没来得及关,对方倏地又抓起她肩,将她往前挡玻璃一送。   纪荷对上一双眼睛……   隔着前挡玻璃,那人怒目而视,手里黑漆漆的东西看着像警棍,单枪匹马,手持一根棍子闯了进来……   她一下怔住后又激动狂喜……妈的……终于来了……   江倾根本没看清纪荷,他攀上那杂种的引擎盖,一棍子挥下去,“妈了个逼的,下来!” 第14章 蛊 “密码你生日!”   肖朗义是个怂货,拼命把纪荷往前挡上抵。   江倾一开始没看清,几秒钟后反应过来目眦欲裂,手上的警棍没轻没重,捶地那逼连滚带爬出车内。   场面混乱,围观群众由最初的被打懵了后迅速反应,又重新围成一个圈,将肖朗义的那辆阿斯顿马丁困在正中。   只不过人群再也不敢上前,个个神色慌乱或大惊。   肖朗义惨叫着,满脸血从地上爬起,手上还拎住了纪荷,然后缩在她身后痛吼狂怒。   纪荷的耳膜都几乎被这家伙吼聋。   她气息喘的剧烈,终于有空档看前面男人一眼。   他果然是一个人来的。   身上没配枪,只持一根警棍,因为动作暴力,冰蓝色衬衣已经凌乱,领口崩开两颗扣子,下摆也不如平时看到他时一丝不苟的服帖,胸膛急剧浮动着。   跳下引擎盖,手里举着警棍,眼神狠厉,很平静的音调,“撒手。”   肖朗义不知道被打断了哪里,满头血,甩了甩,有几滴挂进了纪荷的脖子里。然后反剪她两手的力度一重。   纪荷瞬时眼前花了一秒,痛到眼帘磕下,唇瓣抖了抖,再睁开眼,到底是没嚷出声……   她不知道她这模样,让江倾的肾上腺素飚到什么样子……   况且她还说了一句:“……别闹出人命……”   她知道他拼起来会失控,早年和人家打架她从来担心的都不是他安全,而是怕把人家打死了他前途得赔上。   江倾眼角肌肉抽了抽,觉得今天是没法儿收场了,“不放是吧。”   肖朗义的回应是把纪荷又往前面抵了抵。   纪荷唇瓣颤了颤,原本有话说,结果望着他眼睛又不知说什么了,短暂徘徊后耳边、突然响起肖朗义的爆叫声。   她被反剪的手臂瞬间获得自由,接着身形没稳住,在地上摔了一下。   她猛地扭头。   江倾正拿着警棍将肖朗义捶地在地上滚,像烤羊肉串,他这个大师傅怎么都不满意,直到将肖朗义用随身携带的塑料扣、扣死了双手双脚。   他眼睛猩红地回身,冲跃跃欲试上前的人群低喝,“来,你们来。”   那些人真的就不怕死,手持好像凭空出现的武器一齐朝他围攻。   肖朗义被控制了,不但没阻止事态,反而升级。   宗哥终于从车底扒出来,周开阳他们在江倾周旋的时候,将普桑掀开。救出秋秋。   大家聚在一起,伤的伤,昏迷的昏迷,战斗力已经为零。   除了江倾,势不可挡。   纪荷被他拉了起来。   他手掌宽大,完全包住她,掌心干燥,五指与她的交叉握在一起。好几次纪荷被他握痛。   他带着她往前进攻,那些带武器的,有的甚至直接动上刀子。   纪荷说,“你放手。”   他好像没听见。   一脚踹翻一个提刀刺来的大汉。   纪荷已经快站不住,她好想瘫到在地,和秋秋他们一样躺着。但是江倾不允许。   他在哪儿,她就得在哪儿。   “说你妈逼!”她已经记不清这男人到底飚了多少句脏,他每飚一句她就看他一次,因为她实在没事可做。   他那只手的力量简直扯她不费吹灰之力,一边心里放心,他这战斗力即使带着她这个累赘也不会吃亏,一边又在敌人越来越多的情况下,口干舌燥、心跳几乎停止。   “你手机在哪儿……”她问他。   江倾又握紧了她。   她发现了,自己一旦发出声音,他就会一惊,然后匆忙分神来看她,见她没事会松弛眼神;如果她身边有情况,那简直跟疯了一样,警棍挥到出现残影。   ……不如松了她,一个人战斗力更加方便。   但纪荷就是甩不开他。   只好加入。   她听到他三个字,左口袋。   于是伸手进去,果然成功掏出手机,点开带密码,“密码多少!”现在不可能按到他的指纹,只有用密码。   纪荷手指头几乎发抖,努力在一片混乱中倾听他的声音……   “你生日!”   “什么?”她没听清。   现场太乱了。   “密码你生日!”   他又重复了一遍。   “好的!你撑会儿……”她兴奋地再次按开屏幕,仿佛曙光就在眼前,激动到手指头抖地更加厉害,只不过这次是喜悦地,只要打开摄像头她把这些袭警的人全部照下来……   “我生日,我生日……”才输了年份后,纪荷的手指头忽然就不听大脑使唤,顿住在屏幕上方,她的眼睛睁大,猛地抬眸看了一眼他的侧脸,不待品味出更具体的山呼海啸般的情感,她颤抖着再次恢复冷静……   输入后四位数。成功解锁!   这时候纪荷仍然是愣了一秒的。接着才点进相机,打开摄像,她也握紧了他,十指相扣,一边举起相机,对着人群,“过来,继续过来——”   她冲着人群发狠扬声,“你们的脸全部摄下来——无法无天——殴打警察!”   江倾牵着她后撤,一直撤到普桑旁边。   他们这群人只有他们两人还站着。但战斗力百分百。   一个拿警棍,警棍的头部已满是鲜血。一个手持手机,像拿了一把长.枪。   人群就真的被震慑住了。   忽然外围起了一阵骚动。   是对方又来人了!   纪荷还来不及惊恐,倏地,情势又突变,一队至少三十多人组成的防暴警察,手持盾牌,头戴钢盔,装备齐全、气势如虹冲来。   “张队……”周开阳终于活了过来。除了防暴警,天河分局的人马也赶到。   这些人身上脏兮兮,多沾着泥巴,好像从哪个战壕爬上来一样。   路果然被挖断了!   “你们干什么?警察来的正好,把他们都抓起来,他们杀人啦!”肖朗义的母亲一介女流,还弄不清情况。   现在这个场面还有她一个女人家可叫唤的余地?   她男人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留着光头,穿一身湛蓝唐装,长相凶神恶煞,但脑子显然比这母子二人好使。   他一带着人冲进来,就对一地性质不明的伤兵惊吼,“怎么回事?闹成这样?赶紧带去医院!”   他跟来的那些人明显是族中有头脑的人物,比地上的乌合之众、手段不知道高出几个层次。   一起冲上去就要扒拉人。   且尽扒拉他们自己那边的人,尤其是被江倾捆起来的肖朗义……   江倾这时候将纪荷手一松,咧嘴笑了起来,拿警棍点了点,“一个都不要放走。”   这话捅了马蜂窝。   张政带着人暴力喝着,“滚开,滚开!看谁敢动这群犯罪嫌疑人!”   防暴警察可不是吃素的,立即砰砰一阵捶,那些胆敢抢嫌疑犯的人全被捶了个惨叫,哼哧哼哧着,一起组成人墙往后退。   “这位长官,不知道怎么称呼?”肖朗义的老子显然看出谁才头儿,审时度势,这时候要来友好协商了,朝普桑边的青年一拱手。   “客气、客气,市局江倾。”江倾报了名字,比对方还要友好协商的态度。   但肖朗义的老子却一震,他大概没见过这样的警察,亦正亦邪,年纪还出奇年轻,像哪家公子哥。   他其实没猜测,江倾的确是公子哥,他老子在整个华东威名赫赫。   不过现在,他是市局的江倾。   这四个字是楚河街一霸们噩梦的开始。   “我叫肖为民。”肖为民看着自己儿子满脸血,实在不落忍,他老婆在旁边鬼叫,“是他们先杀了我的狗!”   肖为民二话不说转手一个大嘴巴,“滚回家去!”   妇人被抽倒在地,脸色倏地急转直下。大概明白现下是一个什么样的形势了。   “肖董,您爱人可不能走。”   “你认识我?”肖为民尽量和颜悦色,虽然心里早已大惊,自己只知道对方是市局,哪个名头却一无所未知,自己的身份倒是被对方掌握。   江倾说,“肖董大名鼎鼎。怎么可能没人知道?”   “说笑,说笑。”肖为民还想说什么。   江倾却一摆摆手,“找律师来市局说。”接着对被捆地像粽子一样的肖朗义,剜了一眼。   那一眼,简直像给对方判了死刑。   肖朗义不服输地大吼大叫,“你们这些臭警察!!我要你们一个个好看!等着!你们等着!爸爸爸……”接着开始狂喊爸爸。   他爸爸眼神不忍,不住朝自己被五花大绑的儿子摆手,先安抚他,让他先去,后面他会想办法……   120的车子来了五辆。   因为进村的大路全部被阻断,都停在外面呼啦啦地响急救铃。   肖为民担心自己儿子,准备让村民将堵路的大车开走,结果有人来汇报,说有三方路口的本家兄弟被警察全部抓走了。   警方的防爆队将路口轰开,现在120已经全速往里面开。   肖为民的神情很不安。再次朝人群中的青年瞧去一眼,那股不安更加的深重了……   ……   “秋秋……秋秋?”第一辆急救车接的就是秋秋。   她始终闭着眼睛,身上不见血,但就是不醒。   宗哥在一旁悔恨掉泪,说不该带秋秋一起冲来,多一个人受伤,而且普桑被掀翻时,秋秋把背包给了他,让他有了撞击缓冲。   程诵也呜呜地哽咽自责着。   周开阳断了一只食指。他虽然是摄像,不如其他记者用手指多,但正常人没有食指,等于残疾。   地上都是凌乱的碎砖、碎玻璃、还有鲜血……   纪荷在采访车那边找了一会儿没找着,在宗哥开的普桑周围也没有找着,她问周开阳在哪个位置伤得……   周开阳因为流血过多和极力忍着,脸色已经到了惨白的地步……   回答她,回答地断断续续,“好像……是……是……那边……”   纪荷依言找过去。除了满地的碎玻璃和汽油,别无其他……   忽然旁边有人吼:“找到了!这里!”   她回头望去。   看到一个医生在一个坑洼地段,拾起一根食指。   “找到了就好!”众人松一口气。   陆续的,伤者往医院送。犯罪嫌疑人则被押上警车。   一片忙乱的打扫战场景象。   纪荷回过视线,蹲在地下,从牙齿开始颤抖、一直抖到全身,倏地,愤恨拎拳头往地面砸……   在距离粗糙地面零点几公分的时候,一只大掌却猛然扣住她拳头。   纪荷眼皮颤了颤,仍是不肯抬头。   肖朗义阿斯顿马丁低矮的车头几乎覆盖住了她。   她蹲在那方,娇小的像一颗球。   如此瘦弱。   “做什么。”他声音离她挨得很近,就好像在耳畔。   纪荷有他热息就吐在自己耳孔里的错觉。她很需要人安慰,但又很抗拒人的安慰。   总之,今天糟糕极了……   她把脑袋埋地越发低……   接着簌簌脱衣服的动静,她的直觉是敏锐的,没几秒,肩头和后背就被一件衬衣罩住,冰蓝色的料子甚至连她腿都覆盖。   纪荷担心他没外衣穿,影响形象,推拒着要把衣服给他。   江倾倏地将她两个肩头一握,很用力,这下她推都没得推,只能披着他的衬衣,嗅着上面绿茶和微微烟草的混合味,百感交集。   “我今天给你们惹麻烦了。”她先抱歉。   “的确……”江倾没跟她客气,一只手掌抽出给她整理凌乱的发,她脸始终埋着,嘴角还有伤,他一来就看到了,还有衣领乱七八糟的……   她不知道她跟他说,不要闹出人命那句时,他心里想的恰好相反要把那杂种宰了……觉得亏大发了,怎么着都不算完,她是他的底线。   “我会给你讨回公道。”此时此刻,江倾知道,这一句抵千万遍我爱你。   她肩头一颤,微微回应,“嗯……”   像回应了他千万遍的我爱你。江倾看她的眼神不由更深,然后握了握她肩头。如此紧。 第15章 蛊 “你还我名节。”   救护车那边传来好消息,秋秋清醒了。   连头到尾,她昏迷了大约半小时,能及时清醒证明乐观,可能是轻微的脑震荡。   当然,现在谁都不能保证是轻微,而大家只是祈祷往好方向发展。   到了医院那边,明州台的部分领导也赶到。   周开阳立即被送进手术室进行断指再造手术。   医院全程不敢马虎,派了最精英的专家诊治。而宗哥和程诵,尤其是程诵看着吓人,满头,满肩的血,但一检查发现很幸运。   两人都是外伤。   纱布裹一圈,看起来像两具木乃伊。   纪荷一直被周开阳护着,加上自身敏捷,除了被扯掉些头发,脸上手部的小伤,倒也没大碍。   她没在医院待着,一身狼狈的跟随江倾到了市局。   现场被抓获的暴徒一共五十六人,损毁两辆车,一辆是台里采访车,一辆是宗哥和秋秋从陈颜家开出来的普桑。   当时二人已经到达陈颜家,白天她没上工,在家带着孩子,见到记者没有向前年一样拒之门外,而是很热情的迎接了他们。   不过话只起了一个头,纪荷就打来了电话。   陈颜一听与他们停车起冲突的人家是住大别墅,立即面色惨白,将事情想到最坏。   秋秋一开始不信,肖为民身为族长有头有脸还能纵容家属犯法不成?   陈颜冷笑一声,“我老公就是跟肖家人结工程款失踪,他们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宗哥一听慌了,连忙给台里打电话求助,接着开陈颜的二手普桑往事发地冲去。   现在车子被损毁,宗哥在电话里叫嚷,“让他们赔!刚好给陈颜换辆新的。”   纪荷头疼。赔也只是赔辆破普桑钱,还能多到哪里去?   陈颜母子缺的不是钱,是人,是公道。   她老公生死不明,自己身陷风尘,多少看不见的黑手掺和其中,细想叫人背脊发凉。   此刻,过道里,纪荷身穿一件男士衬衣,头发散着,一张清丽的脸,伤痕满布。   结束通话。   她起身到里面询问情况。   里面见到她,集体一讶。   刚才他们支队的老大杀气腾腾回来时,穿得竟然是一件背心,那肌肉,因为活动过、流畅结实,全是荷尔蒙的味道。   他从来没有衣衫不整、穿着随意的时候。   刑侦支队的老爷们向来是POLO衫,长裤,要不然就运动衫裤,斜挎一个包,千篇一律地干内勤的妹子们几乎毫无惊喜。   江倾来后,妹子们猜了这位领导大约有一百件衬衣,每天都不重样,办公室衣柜里塞了半柜子,而且件件精致好看。   像时装模特一样。   一开始以为老大是耍帅,后来发现他只是秉承了做秘书时的作风,衬衣西裤,严谨不失利落。   人们看惯他文派的作风,忽然单穿白背心露肉……   那些不争气的警花们一下搞错重点,押人的没押好,做资料的做偏差,口里眼里全是江队怎么样怎么样……   然后纪荷就下车了。   肩上披着老大的衬衣。   如果他没有一搂她肩,又在说话间单掌自然地碰触她腰际,人们还是非常冷静的……   当一切亲密而自然的接触发生后,当事双方脸上显得极为平静,仿佛他们已经这样做过千万次……   “到我办公室坐一下。”他对她温柔的安排。   “我该做笔录。”她眉头拧着,看起来有些倔强。   他抬手搓了搓她凌乱的发顶,动作利落、快捷到几乎一闪而逝,而后表情和声音都很自然,“先换件衣服。我柜子里有。”   纪荷就把自己胸前一抱,用那件冰蓝色的衬衣……   她可是真狼狈。   那件衬衣虽然宽大,但扣子缺失,显然不足以敝体。   男人看着窘迫的她竟然还笑了一会儿,在她的瞪视里,抬手叫来一个女警员,让领着带进他办公室。   接着忙自己的去了。   纪荷跟着女警员去了办公室。   这名女警员于是现在成了八卦传播的中心,说江队柜子是多么整洁,里面衬衣是多么华丽,熨烫地一丝不苟。   纪大制片挑了一件浅灰色,十分中性的颜色,而这件江队还从没穿过!   纪荷套在身上,将两个袖子挽高,又将至臀部的长度稍微掖了一下,变成一件宽松休闲风的得体上衣。   她的味道是超级特别的那种,静默时清纯过人,一旦脸部肌肉动起来,无论笑还是怒都风姿绝佳,媚骨天生。   现在,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又穿着男人的上衣,清纯到令人起保护欲。   “纪制片,你怎么不休息了?”办公室里正在准备询问材料的一名男警员朝她眨眼睛问。   显然,即使是大老爷们,也被叽叽喳喳的女同事科普了一条重要信息:老大和纪制片有暧昧!!   不敢怠慢,就差殷勤地直接喊她大嫂了!   “呃……”纪荷心跳有点儿失序,觉得这里面的人都不正常,又发觉不出哪里不正常,所以和稀泥地先摆上微笑,“我来做笔录……”   “哦,不用!”男警员立刻站起,朝她往下按手,示意她坐,“待会儿江队亲自给你做。不用急。”   “……?”纪荷挑眉,“是不是有点不符合规定?”   “符合啊。除非你们是夫妻关系。”   “…………”   嘴角僵硬扯了扯,勉强一笑,“哦,呵呵……好。”   这个笑话可真冷啊。   冷死她了。   纪荷重新退出来,在走廊里走着,打算找一间询问室先等着,结果转了几圈,询问室没找着,迎面碰到的人尽对她怪异地笑……倒是把她吓几跳。   大概一个小时后江倾才忙完,从楼上下来。   在楼梯缓台因为步伐过快,差点错过她,往下冲了两阶才收腿往她这边来。   “很忙吗?”纪荷脸上的伤已经被处理过,白皙的脸皮也被洗干净,不过这样反而显得更触目惊心。   江倾抬手在她头顶撸了一下,“进来。”   纪荷抗拒,“不要乱摸。”   “怎么。”他挑眉。   “你那些下属因为我身上这件衣服,神经兮兮几个小时了。”   他眼底不服气,带笑看她,“你还我名节。”   “这不是恶人先告状吗!”纪荷恼。   “我怎么恶人了?不然让你半裸着到这儿来晃?”   “怎么就半裸了?”纪荷惊地差点离地跳起,但一想这样可能太过滑稽,会闹更大笑话,而转为瞪他一眼,越发搂紧胸前布料,含胸缩背往他办公室钻过去了。   江倾注视她穿着自己衬衣的背影,眼底有千言万语,化作一捧烟,消散作罢。   ……   办公室阔气。   之前纪荷来过几趟,和上任的韩停队长也算熟,这回再来竟然是来做笔录,有点世事真奇妙的感慨。   他像小警员一样,拿着笔记本电脑、按手印的红泥盒、纸笔伺候着她。   纪荷事无巨细的讲。他手指噼里啪啦在电脑记录。   最后做文书的时候,纪荷又发现一个惊奇的事实:   一般警员头大的文案工作,他做的不费吹灰之力,根本不见半点思考,半垂首,握着钢笔没两下就完成。   “签字。”把东西交给她。很贴心的将签名角对住她,在她拿起笔后,又食指、指了指。   然后按手印。   他拿起印泥,在她猝不及防之际,柔扣她腕,比她明显宽一些的男性拇指、勾缠她拇指,按进印泥盒里,碰触之间皆是温热,甚至高热,足以麻痹她这一瞬间所有的感官。   红色属于她的指纹在纸张上留下清晰痕迹。   江倾放开她。   大功告成轻吁一口气,“走,送你回家。”   “我得去医院看同事。”纪荷觉得自己要被他关照成弱智儿童了,蔫在椅子里浑身提不起劲。   相反,他却精神昂扬。   好像下午活动开了精骨。倏地从桌前离开,在身后窸窸窣窣地弄着什么。   纪荷问,“你密码我生日什么意思?”   “你傻了。”他语气很淡,也许还扯着唇角吧,“我们生日同一天……”   纪荷脸色明显放松了一些。   窗户大开,夜风裹挟着楼下的花香,浓郁散入。   可能快夏天了,身心才这么燥热,她笑了笑,“对的……我忘了……”又解释,“你知道……我从来不过生日……”   所以在青海那夜和他通话,他说今天是她生日又同名,纪荷根本没反应。   她从来不过生日。   江倾过。很隆重。   他们十年前分开那夜,就在他的生日聚会上。   “我得走了,今天麻烦你。”心中疑惑解开,纪荷神情放松起身,和他打招呼没获得回应,她转身……   入目是一堵沟壑分明的麦色背脊……   左肩胛骨中段至脊柱沟,一道斜长的疤,狰狞扭曲着像诉说当时所遭受的痛苦……   啪一声。   一串清脆的响,打破室内的宁静。   他双手撑在柜门上,闻声,扭过头……   纪荷立即蹲下身,在地上摸索着笑,“你吓到我……钥匙都掉了……”没接收他眼神,径直勾起自己钥匙,缓缓站起身,才用密不透风的情绪、去看他。   他已经在穿衬衣。   随手扯了一件白色的,套上,正面地瞧她,一边扣扣子,眼神云淡风轻着,“那我还有枪伤,你岂不是晕倒?”   “真有?”她随意笑着,轻淡地。   “假的。”下摆没收进裤腰,只让衣领扣子多解了几颗,随意、休闲,正装衬衣穿成和她一样不着调风格,江倾拿起车钥匙,“走,送你。”   看起来她无法拒绝。   纪荷抬步跟上。   电梯里,分开而站。   光滑的轿厢壁,印出两人同款不同色、衬衣的影子。   江倾白色,很清透;纪荷灰色,猛一看去像团浓雾。   她说,“今天真开眼界……你竟然成了这样的男人。”   “哪样。”他漫不经心,手上转着一个打火机,抬眸,锐利的眸光一丝一毫地、不放过她印在轿厢上的神情。   纪荷有点出神,说,“优秀的江倾。”   “……”他笑了,郁闷一扫而空,心里呐喊,老天真不薄!   挨上一刀,两枪,她就能重生,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了!   “纪荷……”电梯“叮”一声到达,江倾真心实意地、叫住她走出去的背影,“我一直没变。”   她背影一僵。   落荒而逃。 第16章 蛊 你能依靠我。   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那在三月份,草长莺飞。   她回老家祭拜父亲。江家那位少爷竟在傍晚不声不响地追来。   当时她家里的瓦房已经快倒塌。四处漏风。   幸好是春天。   她好心好意搬了家里的老古董躺椅,擦干洗净还铺上了晒洗过一天的棉絮、床品。   当然不能和江家少爷的档次比。   他躺在上面,剑眉拧地像麻花。   她睡在里屋,房门没关。一关江大少爷就吵,说怕鬼……   乡村的春夜,寂静而安宁。睡到半夜,纪荷感觉身边躺了个人,热乎乎的……   她惊叫。   迅速拉灯绳,看到自己床上拱了一个毛毛虫样的人。不是江大少爷又是谁!   大发雷霆。   让他滚,现在就滚,半夜就滚!   她只是回家放个假,为什么不放过她!她还有没有自己的人生,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了吗?   江倾一开始可能觉得问题不大,不过就钻了一下她的床,他还解释,是自己发烧了,外面很冷,他不是故意进来的……   做为江大少爷,他当时口吻真的算和颜悦色、甚至诚恳了……   但是他哪里知道,纪荷这一天过得生不如死……   如果他没有追来,她可能会抱着父亲的遗像静默一夜,然后绝望的自杀……   他来的正是时候,天光转暗,她一身狼狈被橙红的夕阳带入地平线、湮灭。   两人像真正平等的身份,一齐进入她的房屋,黑灯瞎火吃了一顿清水挂面。   江倾问她,你家没有灯?   纪荷回,是的。   他又问,那我晚上在哪里洗澡。   门前有河,你可以下去。   这是春天……   她置之不理。   江倾还算识趣,可能怕戳伤她自尊心,难得关闭了大少爷随心所欲的嘴,和矜贵挑剔的身体需求。   直到他在堂屋躺椅睡下,纪荷红肿的双眼都未曾暴露。   其实就算暴露,她是回来上坟,找个哀思的借口就能敷衍过去。反而藏着掖着,让他发现猫腻。   ……   你眼睛怎么了?灯开后,他语气很糟。   显然,她家是有灯的。   为什么不开?还撒谎说没有?   江倾可能觉得,她发生了很不好的事……   除了眼睛,她十个手指头的指甲盖也全部翻了,红丝丝的肉暴露在灯光下……   当时,他简直暴跳如雷,在她反复沉默后,一下扣住她手腕、将她摔在床上……   老式木床当场就塌掉。   纪荷为寒酸的自己笑出声,很绝望……   你发生什么了,嗯?   纪荷,你说……   是想父亲吗?不,你被人伤害了……   纪荷……跟我说……我一定不放过对方……   你说……   ……   他问了很多话,温柔的,暴躁的,无力的,又试图哄着。   但是纪荷一言不发。   她只感觉到按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的确很热,他没有撒谎,他身体不舒服,滚烫滚烫……   既然这样就回去吧。或许一开始就不该来。   她想对他说这两句。   话到嘴边,才发现不是自己不愿意说,是浑身绝望到发抖,声带无法发声……   天亮后,两人分道扬镳。   江倾很生气。   他性子相当骄傲,可想而知,再三问不出,他如何的暴躁……   临走时,将车子的音浪轰地最大,在她家门前的土路上滑出两道深重车辙,决绝。   纪荷没想过他会回来。   下午她收拾了东西,打算离开家,到县上宾馆去住。顺便去趟公安局。   结果,她刚背着包到村口,同族的那位叔叔就带着人将她捆绑。   光天化日,塞进村外围一个废弃的公屋里。   里面养了很多牛,门窗紧闭,她像一个牲口一样被关起来。   大约十分钟不到,迈凯伦的音浪就赶来。他一踩油门将房屋大门彻底撞塌。然后拉着她跑路。   族人被惊动,从牌九桌上操着家伙追来。   他们跑了很久,车子在高速却被截停。   那天下午大雨倾盆。   雨花在柏油路面上一朵一朵的跳跃。   那时候的江倾只是一个少年,肩膀薄弱,赤手空拳,可他却为她撑起一片天,没让雨花淋着她,也没让别人的拳头和武器伤害到她半分……   江倾……   她不知道叫了他多少遍名字。缩在座椅与他的胸膛之间,努力伸手去抱住他背,他已经满头是血,混着雨花挂进她眼眸和锁骨……   你能依靠我……   他从头到尾只有这么一句对她。直到后来神志不清,还是这句……   你能依靠我……纪荷……   纪荷绝望极了,被关进牛棚她没有绝望,得知身世她还有一丝为自己讨回公道的愤慨,但是当时却全部没了……   害怕他会被打死……   从此世上再没有人对她说……你能依靠我……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散去,公路响来警笛,大雨停歇。   他搂抱她的姿势变得僵硬,交警废了许久力气才将他和她分开……   那一次他上担架被抬走,大概算他们真正的分离吧……   纪荷后来再也没靠近过他……   哪怕生日那晚……   ……   醒来,枕头上全是泪水。   黑蒙蒙的屋子,像只冷窖。   所以真的是梦。   纪荷起身,习以为常地抹去泪水,接着到卫生间脱衣冲澡。   热气迷蒙了玻璃。手机在床头不住震。   凌晨三点。   她其实才刚睡下一个小时。   医院里秋秋得观察三天,后续良好的话则可以出院。   周开阳断指手术很成功,她去的时候,他刚好苏醒。   整张脸白的像纸。   问她楚河街的案子还做不做。   出师未捷身先死,换一般人早不干了,纪荷说,“我不但要做,还得做大。”   “怎么大法?”周开阳当时笑了,他是很随和的性子,万事都随她。只要她做,他没有道理不跟。   纪荷先让他养伤,周开阳说,是不是有了江队就不需要他了?   纪荷当时懵了,挑眉疑惑望他。   周开阳笑地更开,“他那样救你,谁看了不心动啊?”   “你是男的,你也心动?”她无语极了。   周开阳说不是那种心动,而是震撼、感动。   纪荷知道老友想说什么,但大家都是成年人,除了爱恨情仇,还有事业心吧。   “我会跟紧他。今天我在市局听说他本来做为白厅秘书,是要下沉到临市做副市长的。却跑来明州做刑警。我猜测,他带着任务来的。楚河街可能是他第一个大案。”   “你顾左右而言他?”周开阳不依不饶。   纪荷懒得辩解,交代了声好好休息,立马从病房转出来了。   江倾当时就在医院。   除了受害者,加害者们包括那个罪魁祸首肖朗义,鼻梁被打断,头包地像粽子,也在医院住着。   两名警员寸步不离看守。   江倾前来慰问。两名警员和他在病房门外聊着。   纪荷绕都绕不过去。于是又麻烦他送她回家。   当时到家已经一点半。囫囵洗了下睡了。   此刻,又洗了把彻底地,纪荷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   手机连续的震。   她头上擦着毛巾,一边单手拿起,看到屏幕上的名字,秀眉微簇,很是惊讶点开,嗓音微沙,“……干哥?”   “听说你出事了。怎么不找哥?”对方有一把磁性的嗓音,说话永远带着可靠的笑意,此刻,还微微责怪的意思,令他语气听上去有一些威严。   纪荷擦了擦发,“没关系啊。都解决了。该抓的抓,我该采的照采。”   对方不放心,“想全身而退哪那么简单。一定注意安全,明天我出差到家,干脆住我这来。”   纪荷笑,“不用了。”   说话间,晃到阳台,看外面的天光。   此时,正是接近黎明、最为黑暗的时分。   小区万籁寂静。   老旧路灯十来米站一个,有的灯泡半亮,有的就干脆罢工。   不宽的过道乱糟糟的停着些私家车,白天孩童玩的健身小场地旁也塞了一辆大奔。明显堵住路,但也没办法,旁边已经没有这辆车可停地位置……   纪荷按在玻璃上的手指倏地一重,留下一枚清晰指纹……   “对方心狠手辣,指不定要报复你,你住那里很不安全……”手机内的声音渐渐听不清。   纪荷唇瓣立时颤了一下。   认出楼下奔驰的车牌号,还看清驾驶座上司机的侧颜……   他,不是走了吗? 第17章 蛊 “我能碰一下吗?”   凌晨三点半。   纪荷披衣服下楼, 往他车边走时,车头灯闪了两下。   他显然注意到她下来了。   “不是走了?”拉开车门坐进去,纪荷满脸疑惑。   江倾眼睛是红的, 大概没休息好的缘故,望着她时,带着一点被发现后、困窘的笑意, “你知道……”   他侧转身体,面对她, 动作间除了簌簌的裤料与真皮座椅发出的动静,还有他清浅的夹着烟草气的呼吸, “刑侦学上有四个字叫宁丢勿醒。”   纪荷一挑眉,感兴趣的样子。   他残留着烟草味的食指曲起、在鼻梁轻推, 声音含混,“就是当跟踪一个人, 宁愿跟丢也不能让对方发现自己。醒就是发现的意思。”   “所以你刚才做了一次失败的跟踪行动。”纪荷双臂抱胸的含笑看他,“我醒了。”   他生无可恋, 要面子地,“你刚夸过我优秀……”   那是昨晚在警局,被他所展露的英勇所折服夸了他一句, 没想到他这么放在心。   纪荷哭笑不得。   “现在的情况不是你优不优秀,而是你怎么没回去?”   “你不安全。”   “江兄, 谢谢你。”她语气正式,连表情都收敛,眼神一瞬不瞬的注视他。   经过几个小时的沉定, 她脸上的伤变成褐红色,嘴角破皮的地方看上去很疼,可她那里还往上拉, 笑地没心没肺。   他盯着那里看了一会儿,像要等待她到底能这样疼痛的笑多久。   答案是三分钟。   嘴角落下时,愈合的伤口被扯开,有一些血丝从缝隙中裂出。   江倾沉默。   漆黑黑的眸子不时瞥向她。表情有些无奈。   纪荷也空坐了一会儿,才发声,“你知道吧。我没出国,也没有上过大学。”   出国记录海关随时可查,高校毕业与否更加多的是手段。   从重逢她“复生”开始,谎言逐步揭穿。   但他不动声色,就像那天纪荷带他上的是三楼,而自己却住六楼。这次送她回来,她在六楼跟他打招呼,他丝毫没有惊讶的表现。   他早知道她住六楼,一个刑警的观察能力,只会比她一个记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与其装死不如坦白一些。最起码对他是一种尊重。   “我那年在高速出事后,不想连累你,也厌烦了和老家那些人纠缠,就和你告别,找了一个地方躲起来生活。”   “江兄,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年我过得还可以。对我当时对你的亏欠,我感到抱歉,也很感激。”   “你还是想问我,当时到底发生什么事,我也告诉你……”   车厢里都是她的声音,娓娓道来,心平气和。   随着天光越来越亮,晨起的人们发现这一辆堵路口的车开始催促。   江倾像没听到。视线直直望着前面一栋楼上贴的片警联系牌。   蓝底白字的长方形小铁片,在此时却显得有点讽刺。   手在方向盘上逐渐收紧,下颚也绷住。   “就是这样。”纪荷轻吁一口气,无所谓的笑,“我是一个黑户。从小就没户口,那位叔叔在家族里有权有势,向来都他帮我张罗。那次回去祭拜,询问高考学籍的事,莫名其妙就发现我的身份被他女儿用了……”   “这是不参加高考的理由?”她成绩优异,当年在南江十三中,打破人们对寒门子弟的偏见,门门课全市第一。   “考出来也是别人的成绩。”她声音云淡风轻。   甚至笑,“我知道你要说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难道不是?   江倾无语的凝她。   他简直太无语。脸上表情像多年青春错付渣男一般,全是悔、不值。   纪荷本来挺伤感,毕竟是自己人生的一重大挫折,现在看他表情,不由笑到肩膀抖。   “小心你嘴撕开……”他明明关心的意思,听上去却希望她如此,得到报应才好的样子。   纪荷笑地更厉害。   她摆在腿间的手自然而然地、放上他胳膊。   江倾身子一僵,呼吸都顿了一下。   他视线仍然向前,太阳穴上的青色脉络像晨起的山峰,于亮光下越来越淡。   趋渐温和。   她按了按他那只坚硬的手臂,接着,抬起往上去。   他好像早知道她要摸向哪里,微避了一下,纪荷却将他衬衣料子一拽,明明轻微,却拉得他整个人都似停止运作,除了眼神不服晃动,薄唇抿起,其他地方就跟死了一样。   “我能摸一下吗?”她轻轻问。   “废话。”江倾不客气呛她一声。她应该晓得,他已经被拉停,怎么可能还抗拒她的触摸。就故意气他对吧。   他表情更加不忿。   纪荷毫无知觉,和他不在一个频道,她感恩膜拜似的五指伸进他发里。   细微的温度与温度的碰撞。   两人都震撼了。   江倾用力在方向盘上抓握一秒,才止住自己颤抖到差点出洋相的身体。   纪荷摸到他头颅左侧一道宛如被煮裂开的蛋白、扭扭曲曲的凸起伤疤,触手惊心……   “真的不值……”她低头,眼帘、手指全都开始颤。   仿佛那天高速公路上的大雨连绵到车里。浑身被浇得冰凉。   “我真的欠你一条命。”收回手,她抬眸看他。眼底红着。   江倾乐了,心底有点恨她当时连趟医院都没去,他一个人在ICU和死神搏斗,她连夜搬出江家,房屋清扫地干干净净。   后来她出事,警方到家里提取DNA检材,她这个神经病竟然把所有地方清毒、抹拭,别说检材,连颗灰尘都没找着。   她当时如果没有那么手快,而是到医院陪陪他、照顾他。或许后来十年之久的误会就不会发生。   不过,能现在活着在他面前。   江倾一概不计较了。   他好整以暇,静静望着她垂下去的头颅,翘唇笑了一声,“现在对我好点。来得及。”   “我请你吃早饭?”她瞬时来了精神,殷勤地朝他眨眼睛。   江倾胸口一堵,嘴巴几度张合,终究是没骂出口,“好啊。”怎么舍得骂,当祖宗奶奶供着都不为过!   你最好自觉点……   他心里对她、这么说了句狠话……   想想好丢份,嘴上却笑地像捡着了她一块吃剩的糖,过于廉价,过于甜蜜……   ……   路上,他询问了些她怎么做到调查记者的事。   纪荷如实回答,将怎么跟老虞相遇,又怎么忠肝义胆帮老虞拿了大新闻,对方一眼望出她是匹好马,一手带到成为明州台的幕后骨干……   事无巨细,讲得投入。   经过天河分局门口,纪荷急声,“你停一下。”   “做什么。”他声音没吃盐一样,高高在上的少爷眼神,懒懒看她。   纪荷失笑,“我约了张队一起。刚好聊聊昨天的案子!”   大约半秒钟,江倾脸色就变了。由清隽少爷变地主老爷,冷冷瞟着她。   清晨光线洒在车厢内,他眼睛清透,这么瞟着人时,纪荷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还有她这边车窗外摆煎饼果子的摊子。   “他不能吃点煎饼?”声音没好气。车厢温度都似冷了两度。   纪荷无奈,安抚着,“我下次专程请你吃饭。今天不太正式呀,不能显示我对你的诚挚谢意。就把张队拉上了,刚好可以谈个公事。”   “听起来是我不识抬举?”   纪荷一愣,望他,“你干嘛呢。”   “我……”我想跟你单独早餐……江倾被自己惊着,觉得太不是男人样儿,心口拔凉拔凉的,脸色微微恢复正常,“……就等吧。”   于是一起等着。   昨天参与斗殴的虾兵蟹将都被拉来了分局,主谋肖朗义和他母亲被分去市局,密不透风看管,听说肖为民昨天申请取保,被无情拒绝。   这会儿估计正晕头转向找关系活动呢。   纪荷思考着昨天的事,不时把探究的眼神往身边这位爷脸上放。他磕着眼,靠在座内养神,英俊的脸庞温和无害,惹得她想试探试探……   “咳……”清咳打破寂静,准备开场……   “别问案子相关。”   “……”敏锐度太高了吧,不愧是干刑警的。   纪荷无奈,再次摸表看时间,张政还没出来,昨夜他们够忙的,全是些地痞无赖,审起来相当麻烦。   忽然,寂静的等待时间内,身旁男人突发声,“那天,就只有你说的被替考的事?”   纪荷想回是的,可不经意一瞟分局的警徽,威严壮观,她马上避重就轻、老实交代,“不止啊,你不是看到我当时十个手指头都烂了吗。”   他睁开眼。   她身体方向向外。长发低束了一条马尾在脑后。后颈和部分脸颊的肤色白皙到扎眼。   空气中有细小灰尘在舞动。   显得朦胧、不真切。   依稀是她叹息声,“他们用我父亲骨灰威胁我,一定要参加高考。否则就拿去喂狗。我不相信,就扒我爸的坟查看……所以弄地手很狼狈……”   说完后,气氛再次死寂。   纪荷挺无奈的耸肩,说笑着表示都过去了。   江倾果然没再问话,任何人说出这种凄惨事,聆听者都会产生同情,怎么可能再揭伤疤。   纪荷乐地、逃过一劫。   很快张政出来。   三人简单寒暄后,驱车去了一家早茶楼。理所当然纪荷付账,吃到一半溜出来,到收银台前,一报桌号。   营业员小姑娘笑地面红耳热,“一位帅哥哥付了。”   “哪位帅哥哥?”纪荷眯起眼睛,心头火已然发作。这不是又欠着他么!连绵不绝的欠……上次吃锅贴也是他付的。   “穿白衬衣,腿很长的那个帅哥哥。”   纪荷:“……”   所以她腿短了呗,三番两次被抢付!   气呼呼回到里间。   两个男人正在吃豆脑。   江倾一宿没睡,颜值撑着,倒也没太邋遢。   张政则狼狈多了,胡渣冒满脸,又是拍桌又是气愤,“这些专业打手,嘴比粪坑还难撬。江队,我看纪制片很危险,不要让她单独住了。”   他面色淡定,“昨天不放心。所以在楼下待了一夜。”   “那也不能让你亲自守啊。派两个弟兄?”   “不到那个程度。”   张政一懵,心里盘算了一番,既然不到那个程度,你一个支队老大干嘛跑去守?   老大的心思难猜。   江倾面无表情,继续喝着豆脑。   突然,一掌力道十足的巴掌送到了他背脊。   “咳!”江倾猝不及防猛咳了一声,白色的豆脑瞬时反扑进碗内。   对面的张政:“……”   果然是老大,这灵敏度……差一点自己就会被喷满脸。   纪荷漫不经心在长凳坐下,大马金刀地,姿势豪爽,“江队……”一边的秀眉朝他高高挑起,“又让你破费了。不好意思。”   她手还停在他背上,似乎要伺机再来一下子。和上次吃锅贴比,她一拳没成功,这会儿可算是天大进步。   江倾放下瓷勺,取了纸巾擦嘴,一边连耳朵根都红了,轻笑着没回复。   纪荷瞪了他两眼,似警告,似威胁,接着放下手掌,正面坐好,问对面。   “张队,今天找你有点事问。”   “你问。”张政表示和目前侦办中的案子无关,他都会尽力回答。   “昨天现场,肖冰帮我争取了解救时间……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同族的人,对他和肖朗义是天壤之别?”   张政笑,“这还不简单,肖朗义父亲主导楚河街经济命脉,他们家族不知道有多少人跟他混饭吃。肖冰现在一无所有,怎么和人家拼?”   “那肖冰是同性恋这事,到底怎么回事?”   “这可问到点子上了。”张政严肃起来,“一年前他被强.奸的事刚好由我经办。”   纪荷一震,眼神发痛。显然,她对肖冰很在意。   张政瞄了瞄418专案组的那位年轻指挥员,他始终没接眼神,单手夹一只烟,没有点燃,单纯聆听的漫不经心模样。   肖冰的案子属于418大案的一个组成部分,江倾不发话,就是能说了呗?   张政思考一秒,笑了笑。   “是这样。当时他被发现在一片人烟罕至的树林里,人昏迷,清扫树叶的清洁工以为他死了,直接报警,我到场时十分震惊,工作多年光天化日强.奸男人这事,还真没遇到过。”   “被用药了?他怎么会昏迷?”纪荷抓住重点。   张政点头,“他是安眠药过量。”   当时警方判断嫌疑人是个同性恋。他将肖冰灌入大量安眠药,然后带到树林强.奸。   “可奇怪的是,肖冰长裤内裤都被褪至脚踝,下.身暴露,我们提取了龟.头和肛.门擦拭物……咳……”张政突然口渴一般,清咳不断。   纪荷正听得入神,对方突然来这一出,她无奈地拧起眉头,缓声,“张队,大家都在江湖走,怎么这点名词还当我受不了呢?”   龟.头、肛.门而已啊……   而且因为是肖冰,去年这孩子才十八岁,真相难道不比羞耻心更要紧吗?   如果这点名词都羞耻了,那些年纪小而被侵犯的孩子不是更加羞于启齿?   她表情催促,渴望得到下一步信息。   江倾把烟点燃了,扔给张政一根。   他自己的夹着、含进嘴里。伸手将窗户打地更开。   纪荷在两个男人的烟雾里,没半点废话,她自己甚至都想来一根,可江倾竟然没有询问她抽不抽……可真没礼貌。   “擦拭物化验后,很失望,没有任何DNA残留。”   “什么意思?”纪荷微讶,“这事难不成就糊里糊涂没了?”   “是。”张政很抱歉,“由于肖冰本人的不配合,我们无法深入调查他当天.行踪和接触的人。不过这件事后,他名声毁了。很可怜的一个孩子。”   纪荷没再发问。   这顿早餐在三人的沉默中结束。   下楼后,张政要办案,分局他同事的车子就等在楼下,在车边告别时,张政见她眉头紧锁,忍不住劝了一句。   “纪制片,肖家很复杂……”   深层含义她冰雪聪明当然明白。   张政没说透,挥着手,上车利索走了。   江倾说,等我把车开过来。   纪荷嘴上答应着,脚步却跟着他一起动。   等到了车边,她突然扯住他胳膊。   江倾回身看她。   她忽然满脸渴求知识的问他,“你做警察这么多年,见多识广,听说过逆行射.精吗?”   江倾眼眸微眯,启声,“还接触过这样的案子。”   “太好了!”纪荷一拍手掌,往他靠近一步,十分把他当兄弟地,一眨眼,“所以真有这种情况……精.液不从尿道口而是逆行射回膀胱??”   她满脸真他妈长知识了,你们男人可太神通了!   看地江倾差点抑郁……   “我很正常……”他声音微哑,在风中发出几乎快破碎的挣扎,“我可以给你一个健康的孩子。完全!”   等看到她震惊的神情,江倾才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   他转身,立时从口袋掏了烟盒,撞出一根,对着车窗上自己困窘的影子,烦躁地往嘴里一塞……   操。   这一边,望着他背影的纪荷:“…………”   ……江队您您……!什么鬼?! 第18章 蛊 “想做我老婆?只有我老婆能管我。……   逆行是指男性的一种生殖系统障碍, 关键时刻,小蝌蚪无法从正确的位置排出,逆行进膀胱的一个病症。   通常造成不育。   也就是说, 伤害肖冰的那个嫌疑人可能有这样的问题,所以没在现场留下任何DNA。   “江队,我这儿跟你说正事呢, 你别瞎打岔……”什么给她一个健康的孩子……   纪荷避之不及,不管他口误还是什么, 赶紧转移话题,“所以你说, 肖冰是不是碰上一个障碍的人?”   “这么关心他?”他没回身,在车窗上注视着她的表情。   她十分无奈, “我觉得他很像以前的我,全族人合起来欺负……”   “他父亲之前是族长, 名下公司三家,光住宅面积都上千。你和他哪点像?”   听出他语气里的火苗, 纪荷不怂地一对上他眼睛,不甘示弱平静望车窗,“干嘛?我们寒门子弟不能同情人?”   “可惜了。”江倾活动了一下颈项, 眼神有些冷厉,“你这么勤劳善良的基因, 没有小孩继承,于国于民都是一个损失。”   说完,径直上车, 脸色臭到纪荷这个乘客差点要掏车费给他。   她一头雾水,系好自己这边的安全带,提醒, “江队,系安全带。”   “你这么勤劳善良。系安全带不是你的活儿?”他阴阳怪气。   纪荷手指一怔,顿停了片刻,才按好自己的按钮。   接着大方倾过身,在安全带的拉力下仍然柔韧灵活,扯出他那边的那条带子,经他肩、胸、至小腹,“咔哒”一声,完成捆绑。   “好了。”气息就在他耳畔般,有撩拨的错觉。然而事实,只是因车厢狭窄,另一方沉默,一方说话,热息无限放大,好像满车厢都是她的所作所为。   纪荷靠回座位里,想着自己刚才是在干什么呢……   讨好他?   因为他发脾气?   关于孩子的话题……她逃避的过快?   这……   这男人是不是有毛病?   自己口误别人给他台阶下,他还不高兴了?   就该她怼他,嘿,你这个江倾,想和我生孩子你得拿多少多少彩礼?   然后让他一边骂她拜金,一边高高在上、喜笑颜开,才是对他这种大少爷的尊重?   呃……太傲娇了吧!   神经病!   一路沉默。   两人脸色都差劲。   即使纪荷给他系好安全带,他仍然不领情。   纪荷也恼了。   她从来就没有惯男人的习惯,虽然他曾为她豁出过命……   等等……   豁出过命……   还是哄一哄吧……   “嗯……江兄……”她正斟酌着用词。   “做什么?”   这边,他声音紧随其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那通脾气莫名其妙,急于打破僵局,他就坡下驴了。   纪荷从后视镜里瞟他一眼,用当年高速上的救命之恩、对他绽放宽松且真挚的眼神。   “你们做刑警的好危险,一定注意安全。昨晚你背后的疤都吓到我了。”   他脸色稍霁,“你想管我?”   纪荷懵了一秒,继而委婉笑,“还当以前呢。以前管可有工资的。”   他继续莫名其妙,“你倒是想让我发工资。可我会发吗?”   话题越来越偏!她绝对发誓,没有求他给她发工资、管他!!!   纪荷正襟危坐,已经接不上他的话,只好盯着前头街景看。   江倾突然声音缓慢地,“想做我老婆?只有我老婆能管我。”以后他也不会发工资,而是直接上交工资卡!   自己的老婆自己宠。   完美。   ……   后视镜里。   纪荷的表情开裂了。   再不敢发出一句声音。担心他又说出奇怪自恋的话。   ……   到达市局。   两人气氛古怪的打了招呼。   一个去往办公室,一个和台领导汇合。   昨晚领导们聚集在医院,将几个伤兵好一阵鼓舞和安慰,说势必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至于纪荷,出师未捷身先死,台里有些风言风语,说她领导错误。   楚河街的案子可能要换人。   可早上,台长亲自来到市局,为她撑腰不说,还要求肖家律师以后再也不要烦她,他们这边始终不会接受和解,等着吃官司和承担法律责任。   纪荷从头到尾没出声。   一个人窝在沙发里,品着和武夷山百年大红袍截然不同的清淡茶香,思考良久。   台长会见完律师,和孙处长出门说话。   这间调解室只剩老蔡在旁边陪着。   “现在伤兵过多。你这边,是和我一起了呗?”老蔡品着茶问她。   “你这把老骨头,能扛机器?”纪荷失笑。   她不缺人,台里摄像很多。但显然楚河街的案子非同凡响,她得找亲密的人一起行动。   老蔡今年四十五岁,可以算正当年,经验又丰富,两人一起暗访绝对比带着小新人程诵强上一百倍。   可还是太危险……   “你还有几年就要做姥爷了,万一我没照顾好你,对不起嫂子侄女……”   “得了吧。”老蔡失笑,“我做姥爷还早。况且,不知道谁照顾谁呢。”   纪荷最大的优点也是她的缺点。   她对死无畏。   常常把殉职挂在嘴边,这类人,拼起来敌人闻风丧胆,自己人也害怕。   希望她控制一点。即使是同事,也不忍心看到牺牲。   纪荷想,的确,她过于拼命,早晚一天会将身边人吓到魂飞魄散……   神情忽然就停滞了,不知想到谁,心里猛地发慌,她闭了眼,单手支撑额,架在红木沙发扶手上,稳定失序的心跳。   片刻。   她起身,对老蔡打招呼,“既然一起。那走吧。这么歇着实在容易胡思乱想。”   老蔡看也没什么事了,放下茶杯和她一起往外,一边商谈着接下来到底要干哪些活。   “你不跟江队打招呼?”过道里,老蔡的声音回响。   “不打了。”她单手插牛仔兜,低头,一边捡着自己胸前布料上的柳絮,一边路过某间办公室。   里面大概女警员多。   她一经过,“唰”地一下起了一道音浪!   她看过去。众女却又维持着笑意,淡淡偏转了视线,仿佛是她的错觉。   纪荷蹙眉离开。   春光明媚的办公室内立即哇哇一片!   “我就说了吧,两人一起同车来的。江队的衣服还没换!不是过夜了是什么!”   有人笑,“纪制片可真厉害。人厅长女儿都没搞定的男人,她三两下就解决了!”   又有人说,那是魅力不一样,白晓晨太白了,纪荷哪儿哪儿的神秘,和江队在一起有性张力!   “什么是性张力?!”有没谈过恋爱的妹子傻了。   “就是……”一个看起来老手的警花解释,“相互双方的眼神,仿佛要将对方溺死,一个不服,另一个更不服,就他妈容易擦出火花,搞来搞去!”   “太低俗,我看还容易擦出火锅呢!”   办公室内响起一片大笑。   老手警花茅塞顿开一指,“哎!就你这样的,和江队走在一起,我们肯定都以为你们身后还跟了一大批,完全团体聚餐的气氛!就是没有性张力的典型啦!!”   “靠。吃货没有尊严……”   再次哄堂大笑。   外头过道,一个女孩的脚步悄悄离开。背影怆然。   ……   楚河街、凤凰大街六巷。   夜晚灯红酒绿,白天门可罗雀。   写着肖冰发廊的小店门锁着。纪荷在外面又是打电话又是敲门,一无所获。   “唉,我昨晚就该来看看他。”纪荷走回车边,靠在车门上,表情懊悔。   昨天众目睽睽,肖冰为她跪在地上,还被人吐口水,那画面她倒现在都不敢回想。   青少年心思都是敏感的。先后父母失踪,家业败落,自己还被“强.奸”……   他能坚持到现在太不容易了。   老蔡转着自己的紫砂壶,里面有一壶微烫的龙井,挑眉问,“你没问江队,当年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问了。”纪荷如实答,“可信息很少,和我们了解的差不多。”   “不然,我们去陈颜那儿?”这楚河街案子一桩接一桩,老蔡都有点不耐烦,“那个断肢也还没找到主人,简直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纪荷说,“这样更好。案子越多,楚河街问题越大。顶多查起来困难一点,收获肯定不小。”   可现在一筹莫展,怎么查?   两人又转到陈颜那儿。   陈颜所住的房子在一片亲嘴楼之间。什么叫亲嘴楼?   就是房与房之间,住客可以隔空亲到彼此的嘴巴。还有一种叫牵手楼,顾名思义,可以牵到手,楼间距还算大的。   还有那种“啪啪”楼,一对男女办事,周围楼房住户清晰可闻。   陈颜家小孩正生病,所以闹得很,一直哭。   纪荷计算着,这前后左右的住户们大概不得安宁。   采访结束,纪荷沉默不语。   老蔡在旁喋喋不休,“如果李明奇在肖家遇害,那他的尸体在哪里?再延伸,肖冰父母现在又在哪?还有那个断肢主人?”   “一定是一个空旷的地方,而且很有隐私性。”纪荷回身望这片密密麻麻的水泥楼群,一耸肩,“显然这里不是好地方。”   两人开车转。再次来到昨天出事的地方。   纪荷跳下车。老蔡随后。   街上立刻有人朝他们看来。   尤其纪荷,她昨天在这里出名,现在还有一大批人被扣在警局,可想而知,人们看她的眼神是何等恶意。   纪荷视若无睹,和老蔡找了一家猪肚面吃中餐,好在老板不错,没给他俩下毒。   出来后再次转了转,直到天黑两人才离去。   这时候,停在路边伪装成卸货车的一辆警车内,穿着便装的男警员立即拨市局号码。   “江队,情报组2号车,刚看到纪制片离开。”   “哪个方向。”   “北城区。”   “知道了。”   挂上电话,江倾立刻从桌前起身。   匆忙一勾钥匙,脚步飞快。   在出办公室门时,豁然撞上一个丫头。   “晓晨?”连忙将人一勾,稳住对方身形,江倾蹙眉、松开对方腰,自己往后站一步。   春夜的走廊,白炽灯雪亮。   他相貌还是以前的样子,打扮也没有变化,喜欢衬衣西裤,而这些衣服的尺寸都是白晓晨亲手量的。   她当初学过服装设计,对搭配颇有研究。   以为能为他量一辈子。   可人家比她大六岁,好像不在一个频道上,处处交流是障碍。   她即使当了警察,和他仍然沟通不畅。   白晓晨不明白自己到底缺了什么。   站在墙壁边,她神情哀愁,细颤着音问,“你做什么去?”   “查案子。”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无声的催促。   白晓晨眼神一痛,微微垂下,他总是这样,在交流还没开始时就干脆利落的切断。   “她们说的是真的?”这次,她没有让他得逞,沉默片刻,坚持问出声。   “什么?”江倾不解,两个字后多加了一句,“你下班了早点回去。”   白晓晨更加固执了,抬眸勇敢注视他。   他眼睛最为魅力,当初在警校,她随父亲参加毕业典礼,听父亲说要在警校捞一个好苗子,还是准备给自己做秘书的。   白晓晨当时虽然小,但公安厅长秘书意味着什么,她一清二楚。   最起码研究生毕业没跑。   可本科毕业绝无仅有。父亲还如此兴高采烈。   她前去看热闹。结果人群中一眼看到他。   他实在太瞩目了。   穿着警服,和别人千篇一律样式,又完全独一无二。   瞳仁是深黑色,像簇了两团冰在其中,不苟言笑,深不可测。   父亲说和江倾下过棋,他是一个招招不手软的人,一旦有弱点被他攻陷,完全没生还可能。   可有一年除夕。   江倾送父亲应酬回来,自己也喝醉了,睡在家里的客房。   那一夜,是白晓晨过得最怦然心动的一夜。   她没想到看一个男人睡梦中流泪,会如此惊心动魄。   他蜷缩在被下,双拳紧扣,眼帘闭合,源源不断的泪却流出。   她照顾他半宿,后半夜他忽然把她当成别人,虽然不知道那个幸运女人的名字,但白晓晨无耻的霸占了对方的身份。   对他说,江倾,我也喜欢你啊。   他喜极而泣,紧紧搂她。   白晓晨当时的心脏快跳出胸膛,过道传来父亲房门打开的动静,她才仓惶逃出。   可惜再无那样的机会接近他。   觉得那一晚好像是梦。   “你不是有深爱的人吗,为什么和纪制片传绯闻?”白晓晨不解,好像遭到背叛一样,那晚明明他情深似不寿,怎么突然就变了?   她常听朋友说,男人再爱都会因为身体背叛曾经的坚守。他这么多年没女朋友,她正准备,即使得不到他心,也在身体上试着努力一把。   虽然可耻。但人人有追求的权利。   结果被捷足先登。   郁闷、不甘、迷惘……   “你该回家了。”江倾看了看表,不会对这小姑娘说,你太脆弱,他已经过了哄小女孩的年纪……   错身而过,“我先忙。”   也许无情。但无罪。   白晓晨眼泪簌簌流。哭得伤心至极。   ……   江倾到了楼下。   马上接到老上司的电话。   “怎么回事?晓晨怎么了?”   “我现在正忙。得空说?”江倾发动车子,转方向离开车位。   白厅气笑,“你啊,泥牛入海、一去不复返。”   江倾毫不客气回呛,“本来就是泥牛,您非要让我做凤凰。这么多年,够了。”   当初当秘书时,周周到到。现在天王老子别想管他。   “这不是我意思啊。你爸求我,认识多年,他那样再三恳请,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   “别提他!”前面一个红灯,江倾差点闯过去,一踩刹车后,刺耳声响彻夜空。   左右车辆陆续降下窗户疑惑看他。   他单手捏住鼻梁,一手按着手机在耳边,再三深呼吸,“你转告他……我马上给他抱孙子。孩子母亲姓纪!”   “哪个纪……”白厅似感受到他火力,语气一顿。   “他心知肚明。”红眼、冷笑着挂断。   红灯仍然没结束。   胸膛急剧起伏着,一时半会居然控制不住。   江倾往后靠了靠,将脖颈无限的往后拉,喉结凸出,不住滚动……   终于后头车辆鸣笛催促。   他正回视线,眼角的红稍退,胸膛起伏趋于平缓,成功抑制了一次情绪失控……   踩油门时,只剩心房处的最后一角,回荡着她清晨在这辆车里、若无其事的笑声,还有什么事?没啦……   “傻瓜。”嘴上骂,心痛的要死,也学着她的若无其事,迅速踩油门,往楚河街方向驶去。 第19章 蛊 “你这模样像怀孕。”   杀一个回马枪。   晚上十点。   两人缩手缩脚在一辆三蹦子里。   老蔡虽“老”, 体积不小,在前头开时,纪荷感觉自己后面重量被他压翘起来, 她不住往下滑。加上楚河街坑坑洼洼,小车防震效果又差,纪荷在里面憋屈的七荤八素。   好容易钻来钻去到了一处开阔地。   刚停稳, 她迫不及待跳下。   老蔡脖子上挂着小DV,兴奋调整角度, 压着声儿:“怎么样,就从这儿呗?”   月光惨淡, 乌云浓厚。   面前是一处大水塘,水面开阔平静, 一只插着红旗的旗子插在水中央,这代表这是有主水塘, 不准乱垂钓。   “你借的谁车?太破了。”两人在楚河街逛了大半天,该踩地点踩完, 装作若无其事,开着的7座SUV大摇大摆离去,那个张狂的模样恨不得别人不知道他们来采访了一样。   等这通显摆过去, 两人在城北汽车站找了一辆拉人的三蹦子,给司机师傅付了押金, 悄悄又杀回来。   老蔡付得定金,他对这辆车很满意,“司机师傅还是个残疾, 咱们也当做好事了。”   纪荷始终觉得自己喉咙不舒服,可能晚餐吃得小龙虾有问题?   “你这模样像怀孕。”老蔡嘴巴不着调,紧张的暗访开始前, 拿人开涮缓和气氛了。   纪荷置之不理。   两人一路沿着土坡,下行到水塘边。   这处水塘应该是楚河街最肮脏的一条,旁边有一家废弃车厂,污水直排入河。   黑漆漆的水面待人走近后,不时有鱼儿游弋动静。   纪荷始终觉得这里味道怪怪的,一边绕着水塘打圈,一边问,“你说这里面的鱼会卖吗?”   “废话。你不看插了旗吗?插旗就代表有人养,养了自然就卖啊。”   楚河街人流复杂。   各种大小店铺一半是由外地人经营。   这处鱼塘经营者叫做黄椒,因为不是本地人对纪荷中午的采访无半点不适,谈话间说到前几天在河里捞出一双鞋子,是爱马仕的鞋标,可惜由于断肢的案子,他疑神疑鬼,直接拿火烧掉了。   到达废车场的墙根底下,两人挨着墙壁、暂时隐蔽。   纪荷不时抬腕看表,皱着眉,“怎么还不到?”   “你找的蛙人靠谱吗?毕竟现在天这么黑。”老蔡质疑。   纪荷反驳,“我办事您不放心?这蛙人之前是特警大队的人,因伤歇业后创办了打捞公司。”   老蔡点点头。   特警大队的蛙人一般都是捞尸,显然专业。   “今晚我们先摸摸底,如果水里真有奇怪东西,明早直接拉采访车来,先爆轮独家、抢一波热度再说。没有发现问题,那算咱们倒霉。”纪荷如意算盘打得响。   老蔡听得也热血沸腾,虽然黑灯瞎火,但纪荷说人家蛙人是专业的,那就肯定有问题、发现问题。   他们就坐享其成,搞一个大新闻,一洗在楚河街被围攻的雪耻。   他肖为民不是族长吗?   从现在开始,《法网》栏目天天扎根在这里,有黑爆黑,没黑也烦死他。   “抽烟吗。”两人商谈地热火朝天,斗志齐齐昂,老蔡拿出烟,悠闲地抽起来。   纪荷也想来一根,但一抬眸,发现刚才他们下车的地方有数道人影在晃动。   靠,带那么多人?   她眉头拧地像麻花,清纯的面颊上长满为经费哗哗淌的愁容,“有没有搞错。这是要坑我?”   霎时起身,拍拍老蔡肩,“来了!”   “不对吧。”老蔡发现异常。   纪荷脚步也倏顿。   “怎么还开车了?那是疝气灯?”老蔡惊诧。   疝气灯一般作为汽车大灯使用,可想而知的震撼。   唰唰唰——   一下连开三盏。   纪荷和老蔡的身影被照地无所遁形。   那队人马逆光而来,纪荷拿手掌遮着刺眼的光,自张开的缝隙中艰难望去。   为首的那位指间夹着一点猩红,随着步伐不时在空气中明灭,强烈的光线中只看清他的腿,长又直。   纪荷在打量的时候,他一伸长臂,朝水面弹了弹,重新送往嘴里。   头颅倒是小,和身材完美形成、人体黄金分割比例。   不该做警察,该去当时装模特!   时装模特此时走到她面前来,挡了一大半刺眼的光。   纪荷放下手掌。   来人的脸上似笑非笑,轻勾着唇角,朝她一眨那淡漠的双眼皮,“晚上好。”   “江队……”身后的老蔡歇菜了,一望江倾这阵仗,心里直荡着一条声音,完了,完了,被警方捷足先登了,他们还捞个屁新闻啊!   众所周知,媒体得为警方的侦查保密,一不能拍,二不能报,这可要了媒体人的老命喽!   纪荷脸色同样好不到哪里去,冲江倾挂起一抹笑,简直比哭还难看,“江队,这么晚兴师动众干什么?”   江倾身上有一股绿茶香,他自己可能没察觉,和纪荷站的近时,会替她冲淡一些河面上的腥气。   他好整以暇,声音清浅,“当然加班。一级勤务,从上到下没有周末、没有节假日。”   纪荷努力保持镇定,指了指他身后的蛙人,“真是心有灵犀。我也找了蛙人到水底下掏一掏,看有没有新闻可捞。”   她怀疑自己身上被装了窃听器,不然他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一瞧他坦然神色,想他一个市局领导应该不屑做这等鸡偷狗盗的事。   所以就是,警方对分尸案件的重视超出她之前的分析,他肯定派了便衣在楚河街转悠,才获取她的行踪,接着坐享其成。   纪荷想和他撕破脸又不得不维持表面平和,商业假笑,“江兄,既然大家都来捞东西,那你捞你的,我捞我的。”   “这可能是抛尸现场,外人一律不得破坏。”他说着,挥手让蛙人下水,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就将纪荷赶到路边。   老蔡按住她要造反的小肩膀,再三安抚。   江倾背影对着他们,正蹲在河边,和蛙人兄弟沟通。   纪荷朝着他背影挥了几下拳头,心目中已经将他打翻进水,吃了一肚子排污水,一口恶气才出小半。   终于被老蔡按着,以旁观者良好市民的形象,也凑到了河边。   “不服气?”他还这么质问她。   用嘲笑的口吻。   纪荷使劲白他一眼。扭过头。   江倾对着她后脑勺笑。一脸的满足。   ……   月黑风高。   疝气灯的照耀下,水面不时翻滚。   全副武装的蛙人兄弟下去了三个。大约十五分钟,底下就传来动静。   纪荷激动的一跃而起,瞪着河面,两手撑在膝盖上,全神贯注。   江倾双臂抱胸,神情严肃。   “有东西!”旁边的警员大嚷,连忙找了拖拽工具,扔到河里。   三个蛙人出水,将绳子栓住那东西的底部,接着惊人的事情发生了,伴着一股河底淤泥厚重的臭腥味,一只圆柱形的大铁皮桶湿淋淋被拖出水面。   岸上的警员合力将东西抬上一块相对较缓的平台。   没等江倾制止,纪荷不要命地飞过去,拿着相机一震咔咔咔连摄三张。   “各位放心!绝对不外泄,也不拍摄死者相貌!这个桶太有门道了,抱歉,抱歉,忍不住!”   她一连声的先斩后奏,态度又诚恳、情有可原的,侦查员们还真不好说什么。   江倾见她笑地像开灿的菊花,本想威严两句,可她下一秒“哇”一声长叫,鸡飞狗跳地满场窜开……   看地他嘴角直抽。   “好多龙虾……”老蔡捂住了自己嘴。   铁皮桶内装着一具男尸,呈坐姿,腰间捆着一块大石头坠在桶里。   法医刚把铁皮桶放倒,里头豁然钻出密密麻麻的红壳小龙虾,有的钳子和嘴巴里粘着腐肉,一拉老长。更多的是受到惊吓,从尸体里一哄而出,爬出桶,满世界的乱窜。   这些龙虾膘肥体壮,钳子坚硬,到市场上卖,绝对好价钱。   “呕……”纪荷爬到土坡之上,对着废车场的墙根一阵呕吐。   老蔡也坚持不住,飞奔而来,同她一起哇哇呕。   下面的缓台成警方的主场。   江倾接过下属递来的手套,慢条斯理戴上,一边蹲身,近距离观望那具尸体。   “从外观上,这具尸体就是前几天楚河街垃圾里发现的断肢主人。”饶是见多识广,天河分局的张队长也对这一幕极其作呕。   “死者左腿从根部缺失,全身只有这一件蓝色短袖,”戴着口罩的法医是位女性,低挽着发髻,不时向江倾汇报,“其他裸露的地方均被小龙虾啃食。脸部……”   “呕——”土坡上,纪荷正大吐特吐的声音猛地入画。   女法医瞬时有点儿哭笑不得。   “今天反常。”张政摸着下巴,望土坡,“纪制片曾经和我们在殡仪馆解剖一具巨人观尸体,可是面不改色吃泡面的主,今儿怎么了?”   “先把尸体带回支队。”江倾皱眉起身,摘下手套。   在尸体装进裹尸袋前。   纪荷忍着不适,从土坡飘下来。   她嗓子已然发哑,仍然坚持用相机拍了几张外围图,至于那具尸体,肯定不能乱拍。   只抓拍了几只正在啃肉、意犹未尽的小龙虾,就收了相机,一转头,又弯腰痛苦作呕起来。   江倾在一旁低声,“小龙虾食腐。你不知道?”   “知道……”纪荷的呕吐中枢受到刺激,正在指挥她的膈肌和腹肌收缩,从而不住干呕,因为晚上没吃多少。   背上突然附上一只手掌,轻微拍动。   纪荷怔了一瞬,那刹那她的呕吐中枢好像罢工,人奇迹般的恢复。只不过在旁边老蔡的呕声影响下她又不住呕起来。   “是不是今晚吃的小龙虾?”江倾笑问。   “是是是……”纪荷两眼角挤出泪水,委屈到不行。   都怪死老蔡。   “对不起啊荷……”老蔡此时奄奄一息,虚弱对她抱歉。   旁边正在装尸入袋的女法医闻言笑出声,“我就从来不吃小龙虾。这玩意儿喜欢腐肉。大家真的要小心。”   纪荷说,“我也马马虎虎,是老蔡说这边有家龙虾馆好,我陪他去,点了五斤,两个人……”   她至少吃了五分之一……   当时老蔡还嘲笑她,这点都不够他塞牙缝的,这下好了,老蔡遭报应了。   “小纪……”老蔡呕吐中枢发达,两手拿着张政给他的证物袋,一边呕吐,一边眼泪鼻涕齐飞。   画面滑稽。   纪荷稍文雅。   她很瘦。   干呕时,一对肩胛骨收缩、颤动,像蝴蝶振翅欲飞,羸弱感、叫人怜。   江倾声音淡,在夜风中安慰,“外边餐馆都人工养殖,哪有野生的给你?”   “真的吗?”纪荷像抓到救命稻草,回身,眼底还印着泪水,可怜兮兮看他。   江倾瞬时舔了舔唇。   内心想剥开她的外皮看看,她里面到底什么样子的,一去不复返的狠心?连她自己也骗掉的乐观面具?还是现在这样,外表强大实际不堪一击,一堆小龙虾都吓到的娇弱?   “你什么眼神?”纪荷又开始难受了,“你果然没那么肯定啊……”   江倾有口难言,哭笑不得。   张政插声安慰,“哎呀,见惯了就好。上次我们去龙山水库发现一个沉尸,那肉啊,都被水库大鱼啃光了,只剩一副骨架。”   “哪个水库……”纪荷突然面如死灰,像被按住了暂停键。   “别他瞎说。”江倾虚揽她腰,准备带走,她已然不会走路,虚揽变实揽,直接靠在他手臂上。   江倾唇角上翘到自己都难以收拾的地步,一边觉得张政不会察言观色,升迁之路困难;一边觉得这下属憨有憨得好,至少深得他心。   张政在旁高声,“江队,我没瞎说。龙山水库是明州的网红打卡点,有很多农家乐,那沉尸被库里的大鱼啃得七七八八,我们不往外漏,那些游客,谁知道吃的鱼是啃过尸体的鱼?”   “呕……”   “呕……”   他话音落。   两位媒体人呕吐中枢一齐发作,哭嚎着,“……现在我们知道了!!”   “咋咋了……”张队懵。   江倾肩膀在颤。   不止他,警方所有人都腹肌笑痛。   张政明白过来了,大笑,“不是吧,你俩在那边吃过鱼?”   纪荷摇着手,“不行……我撑不住了……”   身形晃荡。   江倾连忙将她腰捞住,抱了个实。   她惊呼一声,对上夜色中他无辜的眼睛,心里一急,恨不得一下呕他脸上去。   双手捶打了一记,被捞去了高地,面红耳赤站稳。   “小心点。”他瞟她一眼,带点警告意思。   又说,“你该去买彩票。”   一边回味着手感,吃遍明州,怪不得腰软腿细。 第20章 蛊 “你在这儿睡了一夜?”   龙山水库景色优美, 去年春天台里踏青,一起吃的肥美大鱼。   老蔡如临大敌,“张队, 什么时候发现的死尸?”   张政笑,“今年的事儿。”   “哦,那就好。”老蔡虚惊一场, 朝纪荷递一个逃过一劫的眼色。   纪荷面无表情。   她和江倾眼对眼瞪视了一会儿,以他的似笑非笑转身离开告终。   纪荷气得恨不得当场吞下两百斤的小龙虾、将自己撑成一个大秤砣……   让他装逼!   单手抱她!   显得他很强、很大!   人家新来的女法医都投来数道视线, 瞥他们好久。   纪荷头疼。   刚才确实是自己不对,差点污染到现场, 但众目睽睽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再不济他可以拿一个证物袋给她,就算吐也不会污染到现场。   太伤自尊。   随手一拎就起了……   这……   “荷啊, 你脸怎么那么红?”老蔡凑到她边上居心叵测笑。   纪荷正烦,压低嗓音回复, “呕吐中枢刺激到我的皮下血管,充血正常。”   “你看我脸红吗?”老蔡摸了摸自己脸。笑地像只老狐狸。   纪荷抬头瞪他一眼。   老蔡一缩脖子, “嘿嘿嘿”讪笑。   明明是示弱的笑声,听着却猥琐至极。   纪荷膈肌和腹肌一难受,差点又要呕吐。   赶忙把这老家伙掀开, 捧着相机潜入战场。   侦查员正大范围的采集痕迹物证。   纪荷来的时候刚好听到女法医在汇报初步结论。   说这人是被钝器敲打头颅而死。   她还想继续听,就被江倾的声音打断, “回支队化验再说。”   ……防她防跟贼似的。   纪荷差点朝他竖中指……   ……   带着尸体回市局的路上。   纪荷接到老蔡的电话,说事情办妥了。   刚才的抛尸现场,一堆楚河街的居民跑出来看热闹。   肖为民竟然也在其中。   送来的机会不要白不要。   她当场给老蔡使了眼色, 趁人多,去肖为民座驾上办了点事。   “你先回去休息。我去市局录口供。”她和老蔡分开行动,车子归老蔡开了, 自己坐地是特警的车子。   鉴于刚才那一抱,惹了太多人注目,她没和江倾同车。   老蔡说,“今晚的监听工作我来吧……”   “嘘。”纪荷回眸望了望车里的特警兄弟,对方冲她一笑,她点点头,含笑地握着手机往窗边靠,“事情交给你我放心。”   “讲话不方便?”老蔡上道地笑出声,“咱这手段不光明,不过对付渣滓没有特殊手段哪行?不能都像警方似的,件件按部就班来吧。”   纪荷嗯声回复。   “我就担心在车子上黏得不牢,或者他们在车上面不谈事情。”   “够了,只言片语就够了。”   “行。那你在警局也多打探点消息。”   “放心吧。”和老蔡道完别。   纪荷关掉屏幕,头顶着车窗思考死者身份,还有肖冰那一档子事……甚至还有陈颜……   她隐隐觉得这几件事可能都是同一件,但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她的观点。   思考着一下入迷,眼皮不受控制地合上了。   “醒醒。”   再有意识时,首先感觉到脸颊上的风。   春夜,即使已至凌晨,外头风都带着暖气。   市局刑侦楼下种了许多梨树。之前来办事,听到警花们八卦说种啥树不好种梨树,不吉利。   可纪荷挺喜欢刑侦楼的梨花大道。   每到芳菲季节,落雨时,满地白瓣,像踩在婚礼殿堂上。   白首不相离。   梨花代表离也代表白首。   看人怎么想吧。   她忽地模模糊糊往下一冲,唉,怎么想到婚礼了?   “小心啊。”有人低呼一声。   纪荷迷糊的脑袋这才有一丝清醒,抬眸从扶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掌往上看,看到一张年轻硬朗的脸。   是那位特警兄弟。   “哥们儿,到了?”她晕头转向问。   “是啊。”特警兄弟约摸二十出头,长相正直,身上青涩味道也浓厚,笑起来憨憨的。   他将纪荷扶落地,笑说,“江队让你去他办公室休息。”   纪荷本来不清醒,一听这话立马清醒了,暗暗翻一个白眼。她才不去。   倏地想起什么,拧眉问这兄弟,“你们江队去哪儿了?”   她在大院子里没看到他车,不仅如此,连张政的车也没有看到。   除了那辆载着尸体的车停在解剖中心楼下,整个大院子都似空了。   “江队执行任务去了。”   “什么任务?”纪荷问过后才知道多余。   特警兄弟笑,“不好意思啊,这个不能说。”   “没事儿。”纪荷摆摆手,又笑上了,“那我录完口供,就去你们江队办公室等他。”   “好,好!”特警兄弟巴不得。刚才江队交代了,不能让她走,就是走,也得派一个兄弟保护。   ……   昨天来过,再次来他办公室轻车熟路。   纪荷进去后先将窗户打开,坐在窗边沙发上闻了一会儿春夜中的梨香,眼皮再次发沉。   回到明州连续四夜没睡好觉。   不怪她坐哪儿都想睡。   沙发上有厚厚的垫子,应该是他平时休息的地方。纪荷睡梦中闻着那梨花的香味越来越淡,反被一阵浓烈的人工香取代。   她对香水没研究,不晓得什么味道,但是太浓烈了。   不安的微睁眼,看到一条白色连衣裙在眼前飘。   她手指一下本能握拳,指甲深深扣进掌心里……   “纪姐姐。”女孩温软带着点忧愁的声音响起。   她怔怔几秒,抬眸望人,一讶,“晓晨。”   很淡的音调,扣紧的拳头也渐渐放松……   正回身体,纪荷放下自己的双脚,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块薄被。   谁盖的?   她望窗外,发现窗户也关起来,梨花隔着玻璃,在春风中静静摇摆。   天亮了……   “你在这儿睡了一夜?”白晓晨谨慎的看着她。   不得不承认。   纪荷很美,且味道非常特别。   长发听说是自然卷,那晚吃饭她说了自己青春期的趣事,因为讨厌卷发,而睡觉时用矿泉水吊着头发睡,希望拉直一点。   白晓晨当时奇怪为什么不直接拉直,这不是很简单的事么,现在才晓得那是一个女人的高深之处。   懂得释放傻气、天真。让男人们产生怜惜与高高在上感。在职场上,女人通常就会获得不小回报。   比如,她现在就睡在了江倾的办公室。   穿着薄如蝉翼的衬衣,里面挂着一件白吊带,拉开的肩线,清晰可见。   牛仔裤中一双长腿。   此时,单肘支在一边膝盖上,捋着头发,倦懒地、清醒不久的嗓音,“哦……找他谈案子……可他太精……对我避之不及……”   “他有深爱的人。”白晓晨开门见山。一双忧愁的眼显得大而无辜。   “什么……”纪荷愣了一秒,然后不住低笑。心想,他有没有深爱的人关自己什么事。大家哥们儿……   “他很爱她。说过一辈子等她。”   “天啊,我都要感动了……”纪荷仍是单手插在额顶的发中,唇角翘着,还不知要翘到什么时候,挺为难的……人家谈的那么认真……   她却连百分之一的专心都没使出来……   白晓晨见她无动于衷,可能有点急了,拿出大小姐架子,“你最好离开他。你会受伤的。”   “一时不知道说你善良,还是愚蠢?”纪荷抬眸望这小姑娘,仍旧轻翘着唇角,“依我对他喜好的了解,他喜欢胸大的妹子……”   “你……”大约没想到她这么直接,白晓晨脸部一下涨得通红。   纪荷继续普度众生,撑一个懒腰后,无所谓地口吻,“姐姐劝你啊,不要太花心思。这家伙不是凡人能收得了的。”   “那你呢?自认是凡人吗?”   “我是鬼。”   “……”白晓晨哑口。   纪荷轻笑不止地起身,扬了一把头发,利索地拍着身上褶皱拉开门,倏地在门口说,“放心。姐姐跟他八百辈子的不可能。”   白晓晨问,“我能相信你吗?”   纪荷觉得这姑娘天真浪漫傻,和江倾这种滚刀肉玩,将来不死即残,于是多了一份怜悯,安慰,“相信吧。”   带上门离开。   室内,瞬时只剩下白晓晨激烈的心跳。   文件柜后有人。   她在问出能相信你吗,这句时,柜子后的动静倏地增大,那是文件纸张被撕裂的声音。   江倾的办公室很大,主桌靠着纪荷睡觉的窗户。两面墙的文件柜,还有主桌对面的一间小休息室。   半开放的,由一排文件柜做格挡。   她刚才进来时没发现,纪荷醒来后也没发现。   她们的话语被文件柜后的人听了个明明白白。   白晓晨唇瓣张合多次,终鼓起勇气,“……江秘书?”   他之所以一开始没存在感是怕打扰纪荷休息吧。   直到那句跟他八百辈子的不可能,突然伤到他。他不小心撕烂了纸张。   “来找我?”果然是他。   微哑的声音,漫不经心的态度。根本没白晓晨想象中的受到伤害什么的……   江倾走出来。   手上捧了一只文件夹,修长手指,轻微翻动一张……   白晓晨瞳孔一缩,看到翻过去的那张果然撕开了一条缝……   她开始犹疑不定了,惊慌着脸色。   “别在外面……”江倾从文件里抬起眸,冰冷的墨色瞳孔,这一刻几乎有点骇人,“擅做主张……替我告白。”   告白……   白晓晨眼睛猛地睁大,不可思议着。   所以,她刚才是在替他告白?   他承认了?   “他有深爱的人。”   “他很爱她。说过一辈子等她。”   ……那个她……是纪荷???! 第21章 蛊 “江队忙了一夜,辛苦了!”……   “出去。”冰冷无情两个字和垂下的眼睑, 为这场对话画上终止符。   白晓晨咬唇不甘的盯着他,倏地,眼神一顿。   一下冲到他面前来。   “你受伤了?”柔软、惊慌的语调, 充斥着关心。   不止如此,她将男人身前身后查看个遍,手掌也几乎无所不到。   江倾冷着脸, “我跟你很熟么。”   白晓晨查看他颈项的手指一僵。   他冷漠的离开这片范围。   在窗前站定,低头翻文件。   晨曦将他裸露在衣料外的两只手背, 和后颈上的擦伤照的一清二楚。   “听说昨晚你们有一场外围行动……”白晓晨笑音僵硬着,试图拐回正常的谈话气氛。   但是, 不行。   他像是彻底无视了她的存在,连空气都不如。   至少他会对着空气呼吸。   “你想和谁熟?”白晓晨突然倔强的问。   江倾手指微顿。   白色纸张上的字写着:213庞晓峰故意伤人案   他眼睛在上面落了良久, 却除了这一抬头,其他的如一团黑雾、没看清。   “她都不关心你, 说和你八百辈子的不可能!”   “在青海那一夜,她就知道江秘书是你!”   “你一直在等她, 可她并没有在等你啊。”   “单向的等待没有意义。”   白晓晨说完后恨不得甩自己一耳光。   自己不也是单向吗?   她情绪激烈,眼神愁怒。   而他。   径直打开一张又一张的文件,宽阔的背脊和窗外梨花几乎融为一体。   凉薄、冷厉。   咚咚——   突然响起两记敲门声。   “请进。”他只是对她一个不理不睬, 对其他人不是。   意识到这点。   白晓晨的勇气再也挂不住,她垂首, 肩膀都颤起来。   “白晓晨?”来人是一个年轻男子,穿简单的特警常服,一进门看到室内这气氛, 立即收了脸上久别重逢的笑容,转挂上一头的雾水。   “宋队……”小姑娘勉强打了一个招呼。   宋竞杨刚从青海回来,对白晓晨迷恋自己哥们的事儿也有所耳闻, 这会儿简直后悔踏进这个地方。   尴尬地“哎哎”了两声,瞧窗边,对那个镇定如山的背影开腔,“那什么……大家等着你开会呢。”   又说,“我刚才在楼下看到纪制片,没来得及喊,她就跑了。太可惜,改天我们一起吃饭呗?”   上次在格尔木的烧烤店里,她吃羊球豪爽至极的样子,宋竞杨至今难忘。   他们做特警的,最喜欢和男人打成一片的女人,像白晓晨这类型,别说一个,就是半个,这帮老爷们都受不住。   原以为给江倾解了围,结果人家并不领情。   “除了吃你还会点什么。”他收上文件,头也不回地率先走出办公室。   擦肩而过时,宋竞杨差点被他撞飞。   捂着自己肩头,不可置信张了张口,要把在青海、人家说跟他八百辈子不可能的事抖落出来,可一转眸,看到白晓晨那泫然欲泣的样子。   宋竞杨连捉弄人都不敢了,丢了声“回见”,赶紧溜了。   ……   “怎么了……”硕大的会议室,各位领导和同事正在就坐,宋竞杨忍不住凑到好哥们面前细问。   江倾忙着手上的各种资料,头也不抬地,仿佛久别归来的某人是团空气。   宋竞杨挺愤慨。好歹自己在青海支援了三个多月,关系一般的同事都对他表示了极强烈的欢迎,怎么大学和自己上下铺的好哥们是这副德性?   宋竞杨求饶,“行了,我对不起你。在青海确定她身份那晚就该给你打电话……”   “闭嘴。”把材料码好,江倾朝他位置一丢。   哗哗哗……   纸张在空间中发出巨响。   “先把窗户关上。”旁边有领导发话。   春风恼人,一开窗,室内七七八八的文件纸就被吹得稀里哗啦。   而显然目前场景极度严肃,一点儿的动静都如雷鸣,破坏氛围。   宋竞杨微清嗓子,缩回座椅里。   江倾主持会议。   将418大案简单的介绍了一下。   接着是参会的各位领导。尤其是明州市扫.黑除恶办公室主任黄主任、隆重介绍。   “这次是在扫.黑办的直接指挥下,多部门协同合作,除了我们,检察院市纪委监察委也共同参与。”   一听这么多单位,刚回来的宋竞杨就知道事情大发了。   江倾按了按自己太阳穴,停顿了半秒,“做为这次行动的指挥官,我先向今天刚刚归队,之前在青海参加特别任务的、市局刑警支队的宋竞杨宋队表示热烈的欢迎。”   音落,一阵鼓掌声。   宋竞杨不住点头,表示谢意。   “听说你俩大学同学?”黄主任笑问。   “是。”宋竞杨回答。   黄主任点点头,显然对同窗配的组合比较满意。   江倾没有半点和宋竞杨叙旧的意思。   声音近乎机械。   将昨晚楚河街的浮尸情况一一说明。   死者叫庞晓峰,楚河街本村居民。   是目前正在市局以故意伤人罪扣着的肖朗义的亲舅舅。   目前初步怀疑是黑.吃.黑的仇杀……   ……   太阳高照。   纪荷从市局出来,先打的回了自己家。   洗澡换衣,在外边买了点小笼包,马不停蹄的回到台里。   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翻开这一天的工作日记。   一大早,先从日常的审片子开始。   审到九点钟,栏目要开例行会。   她再次缺席,让副制片顶上去。   自己带了一名摄像,再次来到市公安局。   一进门,就见几个相熟的媒体朋友下车,大家一起打着招呼,往市局媒体发布厅赶。   市局的发布会厅背景是巨大的蓝色。所以又称蓝厅。   红木长桌和皮质椅。   话筒的线拖曳数米。   地毯厚实,踩在上头争取零噪音。   开始前,市局主管刑侦的领导陆续就坐。   纪荷秀眉簇起,到处张望。   “怎么了?”老蔡忙着监听肖为民,这次跟来的是头上裹着招摇纱布的程诵。   他年轻气傲,认为轻伤不下火线,何况在楚河街吃了那么一大亏,简直二十多年人生绝无仅有的耻辱。   立誓要亲手曝光掉以肖为民父子为首的恶霸集团。   所以亲力亲为,赶得比较上。   纪荷忙地要死,没空理这小伙子,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发布会重点内容,一边眉头皱地死紧,思考着一些事情。   比如。   为什么江倾没来?   他昨夜消失,去干得什么活儿?   死者庞晓峰是肖朗义的舅舅,怎么那么巧,又和肖家有关?   警方所谓的分尸案初步通气会,除了一个死者身份,到底隐藏了哪些重点?   这最后一个问题,尤为关键!   纪荷是做新闻的,她不是八卦记者或者民生相关,发一版死者生前轨迹和其他模棱两可这事儿就完。   她得往深处研究……   越想越头痛,纪荷干脆关上电脑,从椅子上起身,对程诵说了一句,“你记录!”   “你干嘛去?”程诵叫苦,“我拍照呢。”   纪荷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时,上午十一点。   市局大院里空旷。   车子停了没几辆,尤其刑侦楼这边,几乎全是空车位。   纪荷抱胸思考着,还围着空车位打转。   梨树就在这一边的道上站着,满地的梨花瓣。   忽然有人叫她。   纪荷抬头,看到刑侦楼的大台阶上下来一批人。   好像正开完会还是干嘛,非常人多势众。   大家穿着便衣,也不好辨认警衔。   “宋队?”纪荷一讶,眼神儿好使,隔着十几米远就看到了人群中的一个大高个。   上次在青海见,这家伙全副武装,特警服穿得像一名机械战士。这会儿穿得简单的T和长裤,非常具有亲和力。   她脸上一喜,高兴地朝那人大阔步。   “哎呀,宋队!好久不见!”梨花落漫天。   她换了一套米白套装。干练又淑女。   双手打开,脸上笑容茂盛。   谁见了都要心里头闷一嗓子:好美!   黄主任都震动,笑着,“这是孙建明常提的明州台的纪制片吧?”   “是她。又美又会来事儿。”旁边不知道谁笑憨憨了一句。   大家才开完严肃的会议,不由全体放松起来,花下美人,谁不乐意参合呢。   有侦查员笑,“你他妈少流口水。小心告诉嫂子!”   那位警员有妻子,闻言忙撇清,“我只是欣赏,知道吧,欣赏!况且纪制片和我老婆还是好朋友呢,我能犯浑么!”   “哈哈,你小子没种,我们有说什么吗?”   “行啦,不要拿人女士开玩笑。”黄主任言归正传,对旁边始终未参与讨论的男人叮嘱,“你有些消息可以漏给她。但绝大多数,在正式行动前,绝不可以透露。”   “明白。”江倾拨着手里的打火机,低头点烟。   风中瞬时飘起了烟草的气味。   而梨花的香味却浓郁丝毫不散。   从那方传来。   她的笑声和别的男人笑混在一起。   称兄道弟。   三分钟混熟。   大学四年算什么。   这女人遍地是兄弟姐妹……   “哎呦,他们俩很熟么……”这边看热闹的,见两人招呼打个没完,一点不过来,有点急了。   有知情人士发言。   “可不是么,在青海,纪制片对抗黑金矿时可是我们宋队救得她……”   “那她得请你们吃饭呀。”   音落,那边就似有感应。   那两人终于走来了。   宋竞杨当然免不了一阵介绍。   介绍到黄主任是扫.黑办主任时,纪荷眼底明显闪过震惊之色,不过很快褪去,别人几乎捕捉不到。   “黄主任你好。以后多关照。”她笑着和这中年男士握手。   心里震撼到七荤八素。   扫.黑办啊,我的妈!!有大事!!   纪荷震惊的眼色朝立柱旁,静默抽烟的男人瞥去。   一夜没见。他似乎出了一次比较危险的行动。   夹烟的那只手背上好多擦伤。   不知道处理了没,看上去有点红丝丝。   甚至再往上看,颈侧也有……   好在问题都不大……   纪荷视线在他身上逡巡了一圈,他却丝毫没注意到她。   像那根烟多么好抽似的,把他灵魂都抽去……   连个招呼也不打?   纪荷懵。   和一圈人打完招呼后,主动向他开口,“江队忙了一夜,辛苦了!”   热络的口吻,绚丽的笑容。   纪荷发誓,绝对周到,也够对他重视!   却只见他。   淡淡瞥回来一道视线,眼睑略垂着,本就站得高,够居高临下,这加上淡淡的瞥视,像无色无味的风,伤人于无形的刮了她一刀。   纪荷:“……?”   他眸子又收回去。   连让她好奇的空间都没有,还以为自己错觉。   毕竟依照昨晚对她可以单手抱的热情,这货不应该啊……   她拧眉,唇瓣张了张,心想着,是不是再来一次?   他刚才没听见?   旁边人声太大?   正犹疑。   宋竞杨可真不愧是好兄弟,热情地走上来,在她身边,朝江倾提议,“大记者说要请我们吃饭呢!你来不?听说楚河街你有份救过她?”   “不是有份,是百分百的力度救援。”纪荷忍不住纠正,露着灿烂笑容,并朝大伙儿宣布,“一起来啊。反正就市局食堂,怎么都吃不垮我!”   黄主任客气,“我还有点事。你们年轻人聚。”   领导不去,其他人更自在了。   纷纷乐得、拿期待的眼神瞥江倾,等他一发话,准备就往食堂冲。   毕竟牛肉大丸子去晚一分钟可就被其他警种的人抢没了……   看着他们这副饿狼相,黄主任啧啧摇头,觉得在纪荷面前丢人。   纪荷笑到拿手掌遮嘴角。   倏地,头顶一道冷漠无情的声音。   “没空。”   ……像兜头冲了一盆冷水。   纪荷瞪眼。   不可置信看他。   只瞧见他那收紧的下颚,和抿成直线的半边唇角,接着转身,带着一口消散的白烟离去。   黄主任:“……”   其他人:“……”   纪荷:“………………”   ……谁得罪他了? 第22章 蛊 这怕是有受虐倾向哦……   不吃拉倒。   没好气回身, 拉上其他兄弟,一起到达食堂。   市局的食堂宽敞明亮。   食物的香味飘散在大厅。   纪荷和相熟的老师傅打招呼,今儿帐全部算在自己头上, 旁边却有一道声音。   “客是她请。钱我们自己付。”   “宋队,你是嫌食堂档次不高,让我去大饭店请你吗?”纪荷嫣然失笑, “不过也行。改天约个时间咱们文景川走一趟!”   文景川在明州的私家菜馆里算NO1。   档次高,消费也高, 这么大帮人去肯定把人家吃破产。   宋竞杨立马闭上自己的嘴,呜呜笑着表示不发表意见了。   纪荷一笑, 赶紧到窗口点菜,心里盘算着文景川还是要走一趟, 毕竟救命之恩,一两顿饭都还不清。   今天先在食堂将就一下。   很快, 她不费吹灰之力的就点了一大桌子菜,虽然没把人的爱好一一问清, 但这帮男人的喜好无非就是肉,加上纪荷在市局行走惯了,食堂有哪些热门菜, 一清二楚。   点起来相当利索。   等菜端来,大家已经饿地前胸贴后背。   纪荷是女性还好, 稍稍斯文,那帮男人简直像八百年没吃过饭一样,狼吞虎咽。   根本没时间说话。   纪荷吃到一半才抱歉地想起还在报告厅坚守的程诵, 忙打电话给那臭小子。   臭小子头顶着纱布,脖子挂着相机,腰间系一个鼓鼓的腰包, 手拎着纪荷的笔记本,忙不迭赶来。   宋竞杨给他让了一个位子,一双眼睛惊奇地盯着他头部。   纪荷拧眉,“结束了吧?站那儿死守干嘛?”   程诵嘿嘿一笑,精明又傻帽地邀功,“我不是怕打扰你么,就站在那边等你,想着你办完事肯定会找我的。有什么要紧。”   意思是自己等多久都没关系。   很贤良淑德。   纪荷却迎头给他一巴掌。   程诵将头一抱。等了许久那巴掌却没落下来。   怯怯抬眸看。   面容美丽的女士正皮笑肉不笑地等着他,“别搞这套。有事电话,没事自己玩去,傻愣愣地干什么。”   “哦。”程诵喜笑颜开。   纪荷骂了句傻帽,起身到窗口给他打了一些新菜。   接着又另外打了一份盒饭。让阿姨包起来,放在一个小袋子里。   回来时,桌上人都吃差不多了。   她把袋子交给宋竞杨。   “麻烦交给江队。”   “麻烦什么,不麻烦。”宋竞杨脸上乐开花。   一时都坐不住,想立即冲回办公室调戏江倾一番。   可这男女关系真是谜。   人家女方根本没那意思似的,笑容和语气坦然又真诚。和对桌上其他人没两样。   甚至还没人家关心的案子重要。   对案子她的表情还显示出重视。   在再三确认庞晓峰案,除了发布会的内容,其他均为保密时,她没表现出挫折。   淡然微笑,“行啊。那我们先告辞了,不耽误各位工作。”   “你就带着这伤兵走啊。”有兄弟不放心,“楚河街复杂呀,你们一个伤兵一个女性,真的很不安全。”   “知道了。”纪荷笑,“有上次的经验,我们会谨慎行事。”   说完,再稀稀拉拉的道别一番,她领着程诵,步伐利落的离开。   ……   宋竞杨立即回到楼上。   不敲自进,大摇大摆将饭盒送上。   “吃吧。人家纪制片惦记你呢。”   男人伏案工作,眼皮都没动一下。   宋竞杨愣了愣,接着笑,“干嘛?”   江倾仍是不理。   “人家没得罪你吧?”宋竞杨拉开椅子坐下,点了根烟,和他笑嘻嘻地,“怎么人家没死你不高兴啊?”   “滚一边去。”对于死亡,他不允许任何人开她的玩笑。   十年。   何尝不是对他自己的一种嘲讽。   钢笔在纸上顿住,江倾不耐地活动着脖子。   眼神无比阴郁。   偏偏宋竞杨像没看到,自顾自掀开饭盒盖,又是拆筷子,又是替他张罗。   “吃饭,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掌间钢笔被夺,一双黑筷塞入。接着文件也被拿走,一只钢制饭盒取代视线正中位置。   金灿灿的玉米烙、椒盐大虾、牛肉丸子,搭配翠绿爽口的两样素味。   江倾挑食,厌油腻、厌素,自相矛盾的体系。   饭盒中五样菜清清爽爽,没有汤汁污染到饭粒,素菜也尽是他唯一几道可接受的花样。   从前在学校食堂,她专职给他打饭,骂得次数多了,掀桌的火气也发地足了,她才聪明掌握他所有喜好。   没想到还有让她给自己打饭的一天。   做梦都没想到……   微微闭上眼,再睁开,饭菜依然在这里。   江倾放下筷子。   一口都吃不下。   堵是真堵……   难受也是难受……   劫后余生也好,忽泼一瓢冷水也好……   他都真正清醒了。   毕竟,活着和狠心,两者不冲突。   她可以淋漓尽致玩转。   “你真失恋了……”宋竞杨头大的凝着眉,“我觉得发疯、醉酒、莫名其妙消失一天……都没你现在这样子可怕!”   “什么样子?”重新拿起筷子,江倾冷淡地瞟他一眼,接着先夹了一只虾进嘴里。   一边嚼,一边盯着眼前的饭菜,恨不得盯出一朵花来。   或者叫做,盯出这里面她对他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情感来。〔铱驊〕   结果一顿饭结束,江倾只失望地盯出……   操。   这女人要饿死他吧,这点分量,喂狗呢!   放下筷子。   他还想再吃十大碗。   宋竞杨说,“我先给你再打一碗饭。”他看他没吃饱的、一脸烦躁样子,赶紧自告奋勇,端起饭盒就往楼下冲。   大学四年,江倾可是306寝打饭小能手。   他们这帮警校的吃饭跟狼一样,最大爱好就是下课冲食堂干饭。   但江倾是个神经病——他喜欢打饭!   无论体能课多么辛苦,别人累的像狗,恨不得趴食堂桌上就睡着,他能面不改色,万事无阻给他们排队,一人打六份,站在长长队伍中,不但丝毫不反感,还挺享受这份时光似的,任何人不准打扰他。   他大学有很多奇怪的行为。   不一一论述,但总结起来就是——特别愿意为人民服务!   他这种大少爷啊,开学第一天他那南霸天爸爸就开宾利到学校门口、和校长在门口寒暄的太子爷架势。   竟然一心为民。   宋竞杨就是被他感动,少了他冬天无法赖床,夏天无法喘气,而深深和他结交成好朋友。   不止他,大学里相识的,谁要找江倾做个什么事儿,只有他行,他绝对帮忙。   那个热心架势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后来某夜醉酒,吐真言,“你们对我真好……”   寝室里人都懵了。   大家关系的确好,但用得上他大少爷这么感恩肺腑吗?   接着这家伙语出惊人,“你们应该骂我……说我土包子……穷酸……什么都做不好……”   ……小伙伴们一人头顶一百个问号。   这怕是有受虐倾向哦……   ……   “来了,来了!”宋竞杨难得有为大少爷打饭的一天,兴高采烈、速度飞快地热情服务到位,照着他刚才的菜色,一模一样打了一份。   放在桌前。   江倾不客气地打开筷子,吃了两口,将筷子一扔。   “饱了。”   “卧槽。”宋竞杨不干了,“你耍我呢!”   刚才还饿死鬼一样,恨不得把饭盒啃掉。   现在怎么了?   江倾面无表情,将东西推开,一边打开文件,“你下午要没事干,把这些收了。别跟这儿烦我。”   “我烦你?”宋竞杨诧异,思考了几秒恍然大悟,“是不是……不是纪制片打的饭就不香啊?”   “你要想死,就继续提她。”   “恼羞成怒?”   “滚!”   幸好宋竞杨闪得快,不然被筷子插眼没跑。   他真怒了,一通火后,把文件都推一边去了,烦躁地从烟盒里撞出烟来抽。   “在青海,你跟她说什么了?”一口烟草进入肺部,他微眯眸,喷出一口白烟,细问。   “听真话假话?”宋竞杨留有余地。   “真话。”还有什么话,是八百辈子的不可能和他在一起更狠的?   江倾觉得自己没什么话不能听。   他低头,狠狠吸了一口尼古丁到肺部。   “说了你有一张她的照片。”   江倾半眯的眸光一凝……   “她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   江倾笑了,舌尖尝到烟草苦涩的味道。   ……   下午一点,楚河街。   一辆白色汉兰达停在发廊一条巷。   纪荷先跳下车。在肖冰的理发店前抻抻懒腰,又跑去门前敲门。   “肖冰!”连叫五分钟,无人应答。   她皱眉,从兜里掏出手机,一边左右巡视,一边拨对方号码。   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连绵不绝在手机里响。   程诵跟在后面,挠着头上的纱布说,“不在,我们先去陈颜那儿呗?”   “这孩子昨天就关机了……”纪荷心里觉得奇怪,这小子能跑去哪儿?   连续两天不做生意?   难道那天被当众羞辱,刺激到这孩子自尊心,不打算见她了?   “唉……”叹一口气,纪荷收了手机,抬头望老旧的门头,几秒后作罢。   一抬手,招呼程诵跟上。   两人步行到陈颜的按摩房。   这里离肖冰的理发店不远。   白天本该关门,这会儿竟然开着。   纪荷走进去,和那个叫琴姐的老板娘打招呼,问今天怎么回事,开这么早。   琴姐四十岁往上,风韵犹存,一脸苦大仇深,“我是知道被分尸的是庞晓峰,就不敢住家里……”   “怎么了?”纪荷在口袋按下录音笔,进入工作状态。   “你不是不知道,庞晓峰作恶多端,仗着他姐夫把持楚河街经济,横行乡里惯了。”   琴姐是外地人,谋生很不容易。   纪荷不是同情性工作者什么的,而是存在即合理。   她轻皱眉头,像是很能感受对方的情绪,惹得琴姐大倒苦水。   说早上警方找她询问,问了些庞晓峰平时和哪些人结仇之类的。   她只是庞晓峰一个发泄工具,哪里晓得那些。   心惊胆战从警局回来,越想越害怕,她那栋房子,庞晓峰以前常去鬼混,现在人被分尸,还被水塘的小龙虾啃地七七八八,怎么想怎么可怕。   一乱就从家里逃出来了。   “不要怕。”纪荷笑安慰,“又不是你杀的。怕什么。”   “那你知道谁可能杀他吗?”程诵忍不住插嘴问。   琴姐叹气,“他仇家太多啦。”   程诵还想问,纪荷阻止了。   一边状似不经意地笑说,“庞晓峰对你好像不错,你有点伤感。”   琴姐不住苦笑,“就一般吧。只是人死了,就觉得挺……说不出来的感觉……他要是有个后就好了……可惜永远不会有。”   “为什么这么说?”纪荷奇怪。   “他无精的,哪里生得了孩子。”   “无精?”纪荷脸色一变,想到什么,瞬时连眉心都拧起,低问,“你确定是无精……”   “对。他每次会有那个快感,但是没那东西……我俩都不做措施……”琴姐说着挺难为情,尤其还有程诵这个小伙子在场。   程诵轻咳一声,当做没听到。   纪荷声音越来越轻,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地,很耐心,几乎是轻辅导状态,“你要知道,无精……是指输出中未见精子才叫无精……而你的说法更像他彻底的没有输出……”   “对,对!他是出不来,整个没有那个东西。”   “谢谢。”纪荷脸色发白的一道谢,头也不回地冲出按摩房。   程诵跟在后头嚷,说接下来要去找陈颜,方向走错。   她没理。   再次来到肖冰的理发店前,随手抄起靠在墙根的一条板凳砸开玻璃窗。   呼啦一声巨响,二分之一墙的展示窗碎裂。   她踩着玻璃跳进去。   程诵惊嚷着随后。   纪荷没管别人,径自在里面一通找,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在,但重要的主人却消失了。   她翻箱倒柜。   这小子其实没什么贵重物品,唯一一块表,是去年冬末纪荷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三千多块钱,不算贵也不算便宜。   表现在不在了。   跟着主人的身份证一起消失。   他甚至留下了装有几百块钱的钱包……   把表带走了。   纪荷记得这小子不爱戴这块表,说丑,说中学生才戴这种样式。   和他以前的豪门生活相比,这表的确不值一提,但是,纪荷现在才想到一种可能。   一无所有的肖冰,不是不爱戴,是太爱护了,怕理发时磕着碰着,以不喜的理由,掩盖内心深处真正的深爱。   她神色恍若遇上塌方,重重踢了一脚墙壁。   接着单手抚住额头,在小店里无助打圈。   “你到底怎么了?肖冰又怎么了?”程诵一个头两个大,惊惶看着她。   “我去趟市局。”纪荷安排,“你先在这里等我,或者出去找个地方坐坐……我还会回来!”   她跳出碎窗。拿着车钥匙,迅速上了汉兰达。   大约二十分钟到达。   刑侦楼底下空旷一片,一辆车子都没有,她停进去。   心跳如雷。   直奔江倾办公室。   他是领导,外勤根本不用他跑,一定在办公室。   纪荷到了外面,甚至连门都没敲。   一拧门,直接进去。   “江倾!”喊完才发觉自己情绪失控,怔怔在门口愣了一瞬。   办公桌后,他穿一件灰色衬衣,袖子高挽,两条小手臂露出,肌肉线条流畅,左腕上戴着一块高级男表。   抬眸,静静注视她。   眼神有些冷。   于是,纪荷发热的脑袋迅速被降了温,朝他勉强拉起一个笑,尽量做到轻松,喊了一声,“江兄……”继续将笑拉大,“……下午好!”   他面无表情。但直视着她的眼睛。   纪荷就知道……   即将到来的这场谈话,绝对不会风平浪静。 第23章 蛊 “我们什么关系?”   “我来问个事……”无声对视一瞬后, 纪荷先尴尬地开口。   他收回在她脸上的视线,转到面前电脑上。   没招呼,没反应。   好在情势危急, 纪荷顾不得许多,走到他桌前,径自问, “中午饭吃了吗?”   “特意问这个?”他冷淡抬眸瞥她。   纪荷呛了一下,清咳一声后说, “倒也不是。我刚才上来,看到你们楼下一辆车没有……最近好像挺忙?”   对他而言这同样是废话。   江倾显得有点不耐了, 冷淡着脸,“刑警工作的常态。打击犯罪, 时刻出击。”   “可就这两天吧……我以前也常来,没见过连续两天以上的大规模外勤。”她谨慎着词汇, 清透眸子一瞬不瞬凝着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只要他出现一丝半点的状况, 她就立即见风使舵地避险,缓声,“楚河街的浮尸是我和老蔡发现的,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直接一点。”他合上笔记本,视线未抬, 但压迫力于无形之中散发。   纪荷盯着他脸,终于问,“庞晓峰的尸检结果, 是不是有射.精障碍?”   “无可奉告。”   “江队!”她一恼。   之前曾说过,喊江兄代表战友情,而江队则公事公办, 没半点私人感情。   这一声喊得高,务必让他引起重视的意思。   江倾从桌后起身,来到她面前。   纪荷不得不仰眸看他。   两人站得非常近,几乎只差一毫米的距离,彼此胸膛就相撞,而视线之近,纪荷在脸上感受到他到携带着烟草味的呼吸。   沁人心脾。   他总有能耐让别人身上的恶习,到他这边来成撩人窥视的工具。   他抽得什么牌子?   什么时候抽得?   抽时脑子里在想什么?   将肖冰怎么捉拿归案,以什么名头提起公诉?   她神色惊惶,眸光有些碎裂地看着他。   江倾无动于衷,淡淡而高高在上地问,“你想要什么?”   她唇瓣一颤,刚要答。   他先声夺人,“把案卷给你看行吗?”   漫不经心的微嘲笑音。   纪荷眼角一下通红,不甘示弱回嘴,“有什么不可以!”   “庞晓峰尸体是我发现的,现在你得还我这人情,告诉我,庞晓峰是不是肖冰杀的?”   她神情激动,甚至明知不可为非要无理取闹。   但是,他不通人情,以前纪荷想要什么消息,和韩停支队长好言好气,对方至少会漏一丝半点,或者给点提示。   他什么意思?   这么冷淡!   还熟人呢,熟人个屁!   她表情恨不得要将他生吞活剥!   然而对她的主张,这男人杀伐果断地冷笑,“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欠我一条命。”   什么意思?   她说自己发现尸体有功劳,他欠她人情,结果他就翻出当年在高速上的救命之恩,讽刺她的人情没他的人情大?   纪荷盯着他冷漠的眉眼,气得恨不得喷火。   烧死丫的!   她怒火中烧,他越是隔岸观火,越是让她发狂。   “行。我还你!”   他穿得衬衣配西裤,身上一目了然。   腰间别着一只枪套,黑色牛皮材质在下午热辣的春光中显现不出一点的柔软,好像在吸引着她在这男人办公室饮弹自尽,是一件完全轰轰烈烈和别出心裁的事。   纪荷不客气。   伸手往他腰间一拔,激动到呼吸冲向他胸膛。   她动乱中倏地分神思考了一下,这件衬衣材质和那晚她穿走的一模一样,颜色也相同,款式……她来不及看了,惨呼一声,两只手不知怎么地就被反剪,又痛又屈辱。   “撒手!!!”大概电光火石间,她刚燃起爆裂的战意要饮弹自尽,吓唬吓唬他,要他交出点情报,脑内算盘刚拨了一只珠子……   他不愧干刑警的,那个反应速度和手劲儿……   要她老命了!   “你你……撒手!”她额头被抵在他胸膛,两只手从腰间枪套牛皮上摸了一把,接着就狼狈阵亡,被他一只大掌卡住,反剪至身后,往前一推,深抵……   纪荷气得用额头在他心口玩怒的魔力转圈圈……   当然转不起来,只能半圈半圈地发疯扭转……   “撒手!你混蛋!”   江倾面无表情,拎一只小鸡一样拎住她,等她累了,冷声质问,“夺一名刑警的枪,我现在就可以逮捕你,知道吗?”   “我夺了吗!!!”她大声,“我摸一下你枪套不行啊!很帅!吸引我不可以啊!”   “我们什么关系,你想摸就摸?”   “我们什么关系,你想按就按我?!!”纪荷屈辱疯了,“信不信给你心口撞一大窟窿??!”   他大约怕了,立即放了她。   纪荷往后急速退去,至少离了三米远,恼怒瞪视他。   春天静电深,她在他胸口转了无数个半圈,脑上的发全炸开了。   江倾低头,指背挡了挡胸口衣料,漫不经心的嫌弃模样。   纪荷再三注视他的表情,接着确定了,他刚才嘴角莫名地一翘是自己的幻觉,他还是这副没吃盐的样子,只恨自己中午为什么给他打饭菜,这家伙就该吃一盆盐巴,让他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   “肖冰在哪里。”纪荷冷着声音,再也不跟他玩儿了,直击要点。   他挡胸口衣料的修长手指转摸去西裤兜里,掏出一包烟,白盒,动作懒散撞出一根烟,没叫人看清那是什么牌子,伸手到后头桌面拿过打火机。   低头,清脆一声点燃。   她越急,他越磨蹭。   在将她耐心耗尽之后,他抬眸,从烟雾里冷着瞳孔,像冷血动物一般的冰冷视线,“他是罪犯。”   “不!”纪荷激动,忍不住往前一步,纠正,“在法院定性之前,你没资格说他是一名罪犯。”   “在我这里,已经是了。”江倾望着她,“你不是要答案?给了你为什么又不信?”   “怎么相信?”望着他从始至终冷淡的眸子,纪荷难受低声,“我想你不了解他,他只是一个孩子,父母失踪后自己养活自己,过得很不容易,但一直努力生活,他不会杀人的。”   “孩子?”江倾一挑眉,伸长胳膊到身后的桌面,随意弹了弹,却精准的弹进水晶烟灰缸。   他眼睛和获得新生的烟头一样热烈燃烧起来,“一个畏罪潜逃的人。你未免太自信。”   “你能不能说点人话?”纪荷瞪着他,难受地哑声。   “什么叫人话?”他好奇。   “就是有人情味的话。”   “在法律面前,人情不值一提。”   他太冷漠了。   纪荷完全感受到他的法大于情。   也对,他和肖冰完全不熟,无法共情她,理所当然。   她点点头,眼底酸涩地看他,“行。畏罪潜逃就是你们还没找到他。我现在就去找,我一定比你先找到他。”   “那就看,你快还是我快。”转身,碾灭烟蒂,背对着她。   纪荷恨不得拿桌上烟灰缸敲他背,她脚步动了又动,期待他会挽留几句,或者最起码透露一丝半点的对嫌疑人投案自首的期待。   结果没有。   她失望极了,瞪了这男人背影三秒,转身一边心里忐忑肖冰的情况,一边不甘示弱地,走到门口一回身。   他仍然背对她。   背脊宽阔,衬衣仿佛秀场Model,加上腰间的枪支,修长西裤的双腿,高高在上,又冷又酷,男人味儿十足。   纪荷冷笑,冲他背影一抬下巴,“喂!”   他头微偏转,高冷地给了一点侧颜展示。   纪荷讽笑,“江兄……男人呢,就不要说自己快!哈哈!”   妖笑两声,她头也不回泄完愤走了。   江倾猛地回头,只捉到她一个嚣张的背影。   他一笑,像三九寒天的冷意。   ……   纪荷在路上猛打喷嚏。   一边抽着纸巾擦鼻子,一边低骂,“操,终于感冒了……”   自从楚河街分尸案爆发以来,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可江倾也没睡过好觉,几乎连轴转的工作。   这拼命三郎劲,比上任的韩停队长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看他精神抖擞,除了眼下稍微有点青,那个不可一世的模样,哪里有半分疲惫!   “一定要在他之前找到肖冰……”   自言自语着,她迅速在屏幕上点彭琳的号码。   肖冰最后一次给她发信息,说自己没事的那晚,她迫切需要知道,当时他在哪个位置。   彭琳在110指挥中心工作,出身警察世家,爸爸爷爷都有权有势,指挥中心的工作完全是给大小姐制造的天然温室。   大小姐接到她的电话,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管理人员,但路子可谓四通八达。   身份好使,没几下就在网警总队那里查到肖冰发那条消息的地址。   纪荷戴着蓝牙耳机,蹙眉洗耳恭听。   彭琳亲自到了网警总队,正在一位技术大哥的电脑前,准备报,“啊……他当时是在网吧……叫什么……等等!”   “怎么?”纪荷惊讶。   那头支支吾吾,“荷啊……嗯……”   “搞快点!”绿灯一跳,纪荷踩油门往前冲,十万火急呢,她一定要在江倾前面找到肖冰,不管有没有杀人,警方都不能先找到他,不然主动投案这个量刑优势就没了!   她真的心急如焚,情绪一再地临近失控。   彭琳大概没见过她这慌乱状态,讶异再三,最后来了一句抱歉。   “怎么?”纪荷一下懵住。仿佛希望的泡泡霎时在眼前破灭。   “技术大哥说肖冰是在逃人员,一切信息只有刑侦队能调度。”   那头还想抱歉什么的,纪荷说了句没事。   立即挂断。   冷静片刻,她明白了:江倾这是要逼死她啊! 第24章 蛊 这么晚还来接我不错哦…………   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   找天河分局的张政, 刚响了一下,及时挂断。   纪荷眉头拧地极深,想着张政未必肯帮自己。   平时小事小情, 查个IP地址,看个视频内容,不费吹灰之力。   这会儿江倾拦在前面, 他们谁还敢帮她?   况且,今天扫.黑办黄主任出现的也太蹊跷。   他们明显是一个团队, 刚开完会的样子。   这么大规模会议,不但有刑侦, 还有特警、经侦,到底要干什么?   和楚河街有关?和肖冰有关?   停下车, 前头又是一个红灯,纪荷烦躁地在方向盘上捶了一下, 接着,倾身到中控台支架上点手机屏幕, 打给老虞。   “师傅,帮忙!”一接通就迫不及待,先示弱。   “呦,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喊师傅准没好事!”   老虞喝着自己仅剩的几克武夷山大红袍, 一想到上次她拿他茶的事就吹胡子瞪眼,“臭丫头!有难想起师傅来了?”   纪荷耳朵被这人喝茶的动静差点弄聋,忍了忍, 正经着,“帮我找关系调查一个IP。”   “完了。混这多年你这点小事办不成?”老虞惊。   “不是。这个IP涉案,我被禁止查询了。”   “你不是偷偷报信让嫌疑人逃跑吧?”老虞淡定问。   “绝对不会。”   “行。你给我。”   纪荷立即结束通话, 将自己qq密码交付过去。   老虞雷厉风行、姜还是老的辣,十分钟的忐忑等待后,重新回话。   “瑶海区,天极网吧,A区13座。”   精确到座位!   纪荷轻松一口气,道了谢,赶紧调头,往瑶海区出发。   在明州有四个区别出心裁,以江河湖海命名,除了楚河街所在的天河区,还有江倾豪宅地址的江南区,加上她现在前往的大学城方向的瑶海区,还有一个湖区,就是明州台所在的地址,天鹅湖新区。   瑶海区她很少来。   开了将近一小时才到。   此时已经傍晚四点,夕阳红彤彤的缀在天边。   下车后直奔天极网吧。   这里离天河区一南一北,肖冰根本不会有什么“路过”一说。   他特意躲来的?   很快纪荷得到答案。   天极网吧摄像头清晰记录了肖冰头戴棒球帽,仍然拉上卫衣帽子,一层覆盖一层不够,还低着头,戴着口罩,经过摄像头底下时明显躲避的姿态。   “这是两天前?”她眸光不可思议,唇瓣微颤。   网管是个大汉,光头,臂膀上刺青繁复,一脸凶相,人却出奇温柔。   纪荷一来说找弟弟,人家二话没说就调监控给她看。   收银台内即使隔着游戏区较远,打打杀杀的声音仍是传入。除了收银设备,还有壁柜上一盒又一盒的速食商品。   灯光昏暗,像提前进入夜晚。   屏幕的光在她脸上投出忧愁影像。   网管大哥不落忍,温柔说,“是两天前晚上。因为气温升高,他包这么严,我就多看了几眼。大概在我们这里待了不到一小时就走了。”   “他搜索了哪些东西可以查到吗?”   “我可以试试。”   纪荷笑地真心,“谢谢您。”   “哎呀,没事儿。”大哥竟然还红了脸。   摇着手,利索地出了吧台,到13座上去操作了。   纪荷紧随其后。   大哥显然有两下子,没一会儿就告诉她,肖冰在查看租房信息。   可惜范围却不在瑶海区,而是分布全市。   纪荷怀疑这是调虎离山。   他已经在瑶海,何必大费周章找其他的地方?   杀了人,不外逃,一直在本市晃,是警方已经先发制人截住他出逃的路,还是怎么回事?   不对,她为什么先认为人是他杀的?   纪荷暴躁的在太阳穴按了按,心里头将江倾骂个透……她太容易上他勾了,嘴上再拒绝、否认,无形之中却将他言语行为当做圣旨……   这不是好现象。   “美女,加个微信成不?”外表凶悍内里温柔的光头大哥忽然掏出手机,一阵不自在又努力维持平静语调的动静。   纪荷抬头,不期然看到大哥脸上的红晕。   她晕了……   歇了两秒,失笑,“可以。”   她连江倾微信都没加呢,爽快的将这位大哥加上了。   这位大哥继续提议,陪她到这条街上的商家转一转,看那晚肖冰到底往哪个方向走了。   纪荷差点感激涕零。   两人有说有笑地从网吧出来,一直往这条路的尽头走。   一路梧桐树茂盛,夕阳绚丽,甚至有拍电影的质感。   此刻纪荷哪里想到,自己在瑶海的动向被警方的天眼系统捕捉,一丝一毫不放过地传到市局那男人眼里呢?   ……   晚上六点,天色黝黑。   大学城远离市区,高楼大厦稀少,一栋栋连绵的小楼唱主角。   大哥说请她吃饭。   纪荷实在感激,但拒绝了,并和大哥表示,很谢这趟的帮助,改天请他吃饭。   大哥刮目相看地笑了,“还没有妹子请我吃过饭呢。”   她豪爽一笑,“这算什么,我经常请朋友吃饭。”   “我是你朋友?”大哥受宠若惊。   纪荷笑,“是呀。”   大哥又将她夸了一顿,末了,两人在路口分别,大哥说女孩子晚上要注意安全,早点回去。   纪荷答应的好好的。   等大哥一走,立即往石墩上一坐,疲惫、困乏像夜色一样包裹住她。   歇了两分钟,仍然掏手机,将备忘录里记录的、周边商家监控所显示的可能路线,一一做删除。   最后还剩下五条。   大学城四通八达,除了学校,还有各种以“学习”为名的住宅楼,什么翰林学府,闻声书苑等等这种……   至于原本的农民拆迁安置的小洋房更是连绵不绝。   像一个小社会。   大哥陪她将这小社会转了一半无果,以为她放弃了,才放心走人。   现在,她端手机思考着,从剩下的五条街中哪条切入,正入神,两通来电鬼叫一般同时打来。   她先接起那个陌生号,以为是刚才留的号码有线索传来,声音稍微扬,“你好。”   “好什么啊。”对方笑音没好气。   纪荷懵了三秒,后反应,“……干哥?”   “还知道你哥呢!”乔开宇更加恼笑,“说了我出差回来了吧。你倒好,手机打不通,去矿山新村找人又没影儿,台里呢,副制片怨声载道,差点留了我发泄。”末了劫后余生般叹,“好不容易逃出来了……”   “干哥,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聊。咱们改天?”   乔开宇是鸿升集团的太子爷,大概还没人敢在他主动打来电话后,这么语气冷淡的跟他抱怨自己没有时间,麻烦他利索的挂断。   那头也确实停了两秒。接着问,“到底怎么回事?还是楚河街肖为民那档子事?”   “你认识肖为民?”纪荷讶。   “怎么不认识。”乔开宇语气放松,不值一提地,“肖家那帮老贼,不是贪得无厌,楚河街早在我们集团旗下。”   传闻一般地产商拆不起的楚河街,鸿升集团早在十年前就动过脚步,只不过肖家人实在顽固,他们又争乏了,干脆在周围疯狂买地盖楼,一步步把楚河街逼的只剩乌龟壳般大的地方。   用乔开宇的话说,不是不从么,那就围死你,十年二十年间肖家人全部蜗居在老破烂的弹丸之地,享受心理上的一拆暴富,现实中上厕所都得端痰盂的窘境,永远拆迁无望。   “就是你们造成了村民和政府之间的矛盾。”   纪荷听完一顿骂,“在拆迁过程中,百姓都把矛头对准政府,其实开发商才是主角,你们掌握了村民的未来住房大小、幸福指数,却干着不是人的事儿,锅全让政府背了,而政府实际只充当协调角色而已。”   “呦……”乔开宇声音不着调,“你是在怪我,楚河街村民攻击你们,是我的错呗?”   “难道不是?”纪荷在石墩上调整了下姿势,捶了捶自己走了半天酸胀的腿,说,“我真不聊了。改天回去看干爸。先挂了!”   “慢着!你到底在哪,我去接你?”乔开宇声音急切,一开始的从容荡然无存,好像真的有点想她,“都多久没见了,爸想你,我也想你,回来吃顿饭?”   纪荷抬腕看表,“现在回去吃夜宵吗?”她笑,“改天,我真有急事。干哥,白白!”   说完不等他回音,利索挂断。   乔开宇大概要气死了。   他脾气挺暴躁的,身边人不叫老总都叫他宇哥,不过对纪荷倒是好,从来有求必应,不逢年过节的也挂着她。   这次出差回来一定带了好东西。   纪荷实在忙,有时候看他打电话来想着过一会儿再回,过着过着就忘了……   怪不得他找去家里和台里。   摇摇头笑一声,纪荷回了第二通电话。   是程诵。   “师傅,我在楚河街打听一下午,肖冰可能去的地方我都找了,不过没有好消息。”   “你这次很上道。”纪荷夸他一句,没有拒绝那声师傅,叹气说,“你先回吧。明天见。”   “你呢?在哪里?我去接?”程诵迟疑着,“楚河街人对咱们不友好,我还听到一个消息,说肖为民老婆出来了,正放话要给你好看。我有点担心你……”   “肖朗义没出来?”   “是。这个女人好像没啥大事。肖朗义身上倒不少事儿,现在完全被控制了,所以他父母更加疯,万一找人报复你,就完了。”   “记者被报复很正常。”纪荷漫不经心地起身,揉了揉腰说,“我会注意的。你也是。”   “好……”程诵仍不放心,“不然我过来……”   “不用。”纪荷利索的挂断。   刚要锁屏幕,倏地又一通来电跳进来。   这次她没接。   光对着屏幕上江兄两个字看了半晌,等他再开始第二遍时,直接按断。   对着屏幕哼一声,“谁还没点脾气。不告诉我,我自己找!”   将手机放回包里,纪荷在街边买了一块火烧,一瓶矿泉水,边吃边在剩下的五条街里找。   宾馆、挂着出租牌子的房屋、网吧、中介,甚至大点儿的便利店她都试着进去找监控看。   但就跟在天极网吧那条街上的监控一样,肖冰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复返。   等五条街找完,纪荷累得只剩半口气。   最后抬腕一看表夜里十二点半。   不找了。   回家。   坐上汉兰达悲剧的发现车子没油了,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她从车上下来,跑到卖火烧那块的公交站牌。   还算幸运搭上末班车。   往市区开时,只有零零星星的两三个人。   她头靠着窗户闭目养神。   有点后悔……是不是要接江倾电话?也许他良心发现,将肖冰的消息告诉她呢?   和他南霸天的爸爸比起来,他明显和他们不是一类人。   包括乔开宇、干爸……   江倾是另类的,他当了警察……   缓缓睁开眼,纪荷一边太阳穴感受着车窗的震动,凌晨的车厢昏暗又寂静,即使往市区开去,也不复白日的拥挤热闹。   好像专车被包下了一样。   她叹气,望着公交两侧绚丽的霓虹,好像泡泡般一个个都变得模糊而梦幻。   不知过了多久,她想开了准备打电话给江倾,在手机按了按,到江兄两个字上面……   仍迟疑了。   眉拧着又纠结起来,不知道自己对这两个字期待什么又害怕什么……   这迟疑的功夫她大脑就无比清醒了,接着敏感的感知周围不寻常的空气。   从底站上来的那三名女性不知在哪里下了车,现在只有她一个女人,和一个……   她将手机往后照了照,屏幕清晰印着全身黑的男人,戴着外套后头的连帽,头垂着,双手插口袋,宽大外套摆在洞开车窗夜风的吹拂下、不住舞动……   手揣的那大口袋不知藏了什么,鼓鼓的一条,看形状像不低于二十五公分的刀具……   “……”她心一凛,想到程诵说肖为民老婆要报复自己的话,有些迟疑,不会吧?   “珍珠园站到了,请下车。”车载广播响起机械的女音。   珍珠园离矿山新村还有一站。   纪荷直接下车。   夜里一点多,整个街头都是空旷的。   纪荷选择这里,是因为这边有个出租车载客点,专门跑城郊。   此时一抬头,平时这个点仍在等客的车子今天运气爆棚,竟然全部拉了人离去,只有孤零零的几盏路灯照耀着。   纪荷下意识回头,想着运气没那么差吧……结果眼神一惊。   寂静空阔的夜晚街头,她身后,跟着一个全身黑的男人……   双手插口袋,敞开的外套摆曳荡,像两团黑雾……   是公交车上那位!   纪荷心跳如雷,加快步伐,表情仍是不动声色,她掏出手机,按出自己一直停留的界面。   拨号,江兄……   实际上没等他接,她就笑开来,“你藏什么,我都看到你了!这么晚还来接我不错哦……”   “你在说什么。”他接听也很迅速,从我都看到你了开始听起,竟然就听出她状态异常,声音紧绷到像拉满的弓,“在哪里!我马上到!”   这两句像敲打在心尖上的雷,将她褶皱惊恐的心震平。   身后男人的脚步声明显加快,纪荷却镇静了,仍笑,“珍珠园西大门。”   同时在包里掏防身用具。   “我五分钟到!保护自己!”他没结束通话,但气息明显变粗,好像在奔跑,不知道从哪里出发,五分钟,得豁出命才能跑来吧?   江倾对不起啊。又麻烦你了。   纪荷想这么回他。   一时又分.身乏术,身后男人猛然冲上来,陌生体温的手掌一下卡住她肩头。   纪荷猛地回身,雪亮的刀光一瞬间照亮她的眼睛。同时手机摔落地面,粉身碎骨,江倾只吼了一个“喂”,接着彻底没声儿、黑屏……   她眼底全是狠厉,男人往后一退,猝不及防爆了一句粗口,纪荷一刀差点割断了对方的鼻子。   那男人捂着鼻梁,惊魂未定一声,“你做什么!”   声音有点耳熟。   纪荷表情一震,认出对方,惊声,“是你!!” 第25章 蛊 “给你迟来的生日惊喜……”……   男人全身黑衣, 宽大风衣,宽松长裤,鞋子也休闲款式, 身高一米八,精瘦干练。   此刻,捂着鼻梁, 没了先前插兜尾随的悠闲,一脸惊恐, 他甚至想暴躁,在一开始骂了句粗口。   但一瞄到她受惊过度而白着的脸时, 鼻梁差点断掉的怒气消散,变成无可奈何的笑斥, “你要切了你哥!”   “乔开宇——”纪荷瞪着他。   第一次连名带姓叫这人。   鸿升集团少东家。   女人无数,钱财无数, 无聊也无数……   竟然尾随她!   她一脸骇色,半晌回不到正常面色。   乔开宇放下手掌, 那根笔挺的鼻梁算保住了,狭长的眼尾朝她扬了扬,“嗨, 别生气。”   “能不生气吗!你无聊!”纪荷将自己常年携带的防身匕首插回鞘里,小小的约一掌长, 精巧玲珑,妥善放回包内。   这把匕首是她五年前在俄罗斯出差时所购,当时乔开宇正巧到那边办事, 两人在一家卖杂货的集市上看到,她一眼相中。   乔开宇当时觉得太破了,又不是名器, 但她喜欢,于是豪爽掏钱买了送她。   现在她却用这把破玩意差点割断他鼻梁。   乔开宇笑着抱歉,“别气了。哥对不起你,嗯?”   纪荷其实没什么脾气,她这人好气好哄,自个儿消化完了,转脸就能笑嘻嘻。   路灯微黄光晕下,她惊笑问,“你来干嘛?从哪上车的?又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你哥神通广大。”乔开宇轻笑,“算了,不糊弄你了。是我查了手机定位信息。”   “变态啊你!”纪荷不悦。   乔开宇笑,“谁让你当记者出生入死的?不留点手段,怎么照顾你?”   “行了。”纪荷懒得听他解释,不耐地望望他身后,果然看到一辆黑色劳斯莱斯。   他平时自己开超跑根本用不上司机,这会儿,他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发现她,然后上了她那辆公交,自己的豪车留给司机开。   难为司机跟在公交后头兢兢业业的。   “要我说你什么好呢……”纪荷无奈叹气。   乔开宇这种“惊喜”可能是他泡妞的手段之一,突然用她身上,纪荷没一刀切了他就不错了。   所以及时提醒,“下次别瞎给我惊喜。我可不是你那些女朋友……”   乔开宇说,“你还教训起我来……”口吻却宠溺,手掌在口袋里晃了晃,引她注意。   纪荷早瞧到他兜里鼓起的那一条。   皱眉问,“什么玩意儿?”   她一直把这鼓起,当藏了一把刀。所以,惊慌失措,往死里扎他。   此刻,乔开宇老道的稳着脸色,手慢动作从兜里拿出,“给你迟来的生日惊喜……”   唰地声,一条黑东西猛地显露真身。   纪荷怔了一秒。   接着,啼笑皆非,“您真有趣……”指了一下那玩意儿。   乔开宇一本正经的推销,“这是手电筒,也是电击棒,天黑呢照明,遇到危险就拿出来电人家……”   说着演示、一按开关,蓝色火花瞬时跳跃,高压电流呲呲响。   纪荷接过,感兴趣地左看右看。   乔开宇笑,“这威力很大,会让对方尿失禁。”   “我试试……”她说着,按下开关,佯装不在意的玩儿,趁那人不备,却猛将蓝色火花送向他。   乔开宇惊声:“反了你!”   她不罢手。   街头寂静被打破。   不远处的劳斯劳斯闪着灯等待。   路灯下一男一女斗得不可开交。   如果靠近居民楼,这两人准会被投诉。   纪荷是抱着“一吓”之仇的战斗意志攻击他。想得只有赢、怎么解气。   完全忽视了在自己十米远的位置,那只由于对抗而被甩出去的手机。   此刻,手机屏幕全碎,黑漆漆几块拇指大的残面上印出一个男人弯腰捡起的影子。   等手机离开地面,在男人掌心被轻转时,像是伤口被抚慰一般,如果手机有灵魂,一定在此时跳出来抱着这个捡起它的男人狂吻。   而手机的主人却在旁竖尾指大笑,“下次再这样——就真按开关电你了!”   哪里还记得什么其他,就知道给自己报仇了。   手机和捡起自己的男人温热掌心,更加贴近。只有它看到男人眼底转瞬即逝的醋意……   “我手机都摔碎了……”纪荷这会儿才后知后觉想起找手机。   她一抬头,耳边还回荡着乔开宇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瞬时,眸光一颤,怔住了。   高高的路灯下,他身后是清冷的街道。   和他眼神一样冷、冷得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孤寂。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纪荷下意识眨了下眼,接着,再细看。   的确是江倾。   他面无表情看着她这边。   灰色衬衣在昏黄光线下稍微浓重了一些,像深黑。领口敞开,锁骨若隐若现。宽阔的胸膛不住起伏,似乎才停下来没多久。   可他的眼神又相当寂静,迎上她目光后,似乎连眨眼都忘记,笔直盯着她。   纪荷微怔,接着,瞥到他戴腕表的那只手上,躺了她的手机。   “这谁。”耳畔,乔开宇的声音。   拿平时一惯目中无人的态度询问与她相关的一个人。   可这回纪荷生气了。   她手往后藏了藏,下意识不想让江倾看到自己手里的电击棒。   然而,为时已晚,已经被对方看到自己贪图享乐,而彻底忘掉还有一个男人在通话中心急如焚赶来……   五分钟……   他做到了。   纪荷眼神充满愧疚,没回答乔开宇。   径直走到江倾面前。   抬头看他脸时,不经意瞄到他胸膛在急剧起伏,虽然他表情平缓,但的确是跑来,心房、呼吸因此负载过重,而不住往外界传递艰辛。   “对不起,我没事,那人是我干哥……”纪荷拧着眉,真心解释,“他到那边接我,上了公交车,我以为他是坏人……”   “不介绍一下?”江倾的表情终于有所波动,轻抬眉骨,急促呼吸微缓,昂下颚冲她后方示意。   “行。”纪荷努力拉起一个笑,对着乔开宇方向一伸掌,“这位是我干哥,鸿升集团继承人——乔开宇先生。”   又给乔开宇引荐,“这是明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江倾。我好朋友。”   希望好朋友三个字能弥补江倾。   毕竟,这是和她有关的关系。   而继承人不是……   她目光殷切,注视着他一举一动,可音落,他只带着意味不明的浅笑,根本没在看她。   朝走过来的乔开宇,与对方几乎同时伸出手。   “幸会。”   “幸会。”   转瞬即逝的一握、撤离。   纪荷头皮发麻,笑得勉强。   知道他们彼此瞧不上,可能都是大少爷的关系。   她懒得处理这种琐事,于是很过意不去的问江倾,“你怎么来的?”   她太好奇了,他怎么做到五分钟赶到这边的。   江倾将她手机翻了翻,见死得彻底,漫不经心交给她,淡声,“我在楚河街。”   没说具体,但肯定和案子有关。   纪荷点点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病急乱投医,对两位伸手邀请,“不然到我家坐坐,感谢两位对我的关照?”   没等她后悔,乔开宇抢先、冷笑,“行。”   纪荷已经后悔了。   再看江倾脸色,他已然过了大少爷年龄,一切都深不可测起来,淡淡一垂眸,凝视她的眼睛。   “好啊。”漫不经心两个字,听起来却有点渗人的味道。   纪荷躲开了他的目光。   强装镇定笑,“好啊,好啊,欢迎!”   内心活动:他一定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好哥哥……   她可以解释。   但是,为什么要解释呢? 第26章 蛊 他们很亲密。   三人步行至矿山新村。用时十分钟。   乔开宇的车始终被司机开着, 一直开到她楼下。   上楼之际,乔开宇突然找了一个空档,在她耳边亲密距离问, “谁啊?这么紧张?”   “紧张什么?”纪荷打死不承认,带着笑音,迷惑对方。   一边朝前头那个英挺的背影挥手, “江兄,你先上去。”   语气可谓温柔。   那道背影没说什么, 掐了烟蒂,直接提步。   “好一个继承人……到他就好朋友?”乔开宇冷冷一笑。   纪荷若无其事将他一推远, 笑眸仍瞅着楼梯口,像在恭送的模样, “你不懂。”   她可是有求于人,对人家能不紧张吗!   乔开宇脸色沉下, 倏地说,“我接个电话。你们在上面不要乱来。”   “神经病!”纪荷恼地斥他一声。   她平时和乔开宇兄友妹亲, 关系融洽,原因无他,乔开宇给她买了太多东西, 每件都投其所好。   纪荷无意当拜金女,但干爸立过遗嘱, 乔家的财产将来有她三分之一,也就懒得推拒。   买就买吧,反正公子哥不缺钱。   而且, 这世上用金钱建立的关系是最为纯粹和牢靠的。   不用想太多。   像一次性餐具,用完就扔,彼此没有道德束缚。   乔开宇骂了声没良心, 却朝司机招手,司机立即捧着一只黑色提琴盒送来。   纪荷眸光一讶,着实有点不可思议,笑着,“这是……”   乔开宇打开盒子,稍微给她过了一眼,她眼底的光更加盛,他因自己再一次投其所好成功而得意。   “生日,怎么可能送一个不上台面的电击棒。不是笑话我么。”   “可这把琴很难弄到吧?”纪荷接过琴盒,目光连流忘返,“名家制作的琴,有钱难求。”   “别管我怎么弄来,反正生日快乐。”   “我从来不过生日,你知道的?”她感动的朝他眨了下眼睛,风情万种,“不过谢谢干哥了。”   乔开宇一下觉得月色都明亮不少,笑着说,“不过归你不过,我心意要到。还有,下周是我生日,你礼物该准备好了吧。”   “我太忙了……”纪荷诚实的皱起眉,抱歉的眼神。   他每年生日都大过,各样的人士齐聚一堂,衣香鬓影。   不过,对她的要求不高,只要人到场就行。   她有一年甚至到场了才记起是他生日,莽撞给了一个拥抱就算完。   他竟然还没生气。   这会儿,乔开宇像是认命,宽纵着,“就知道你。我今儿提醒你了,礼物不重要,关键你人到。”   “好。”纪荷应下了,朝他暧昧使眼色,“你快走吧,女朋友该等着急了。”   什么电话……他估计就是被女人绊住了。   乔开宇也不否认,风度翩翩一点头,“那我走了?”末了不忘叮嘱,“早点让人走。别在上面瞎搞。”   “管的真多。快走吧!”纪荷佯装没好气。   等目送乔开宇离开,她表情才放松。   有点乏力的,垂下眸,摸了摸皮质的小提琴盒,敞开的拉链内,琴身刻着制作者郑克家的大名。   而她自己的名字在更为显眼的地方。   可谓用心。   ……   到了六楼。   纪荷在自家门前看到江倾挺拔的背影。   他果然知道她住的是六楼……   感应灯一灭,提醒她停滞的时间过长。   伸手在墙壁重新触开。   两人在明亮的光线中,无言对视。   纪荷先朝他露一个笑。   对乔开宇她都能转瞬间不计较,何况他呢。   下午吵得厉害,这刻再见他,又焕发活力。   江倾在抽烟,居高临下,半眯眸自白雾中睨她。   怀里提了一只黑色皮盒,曲线显示里面躺了一把小提琴。   她笑着解释,“别人送的礼物。”   别人……   继承人……   无论多轻描淡写,言行举止骗不了人。   他们很亲密。   “人呢。”他纯粹礼节性客套,淡声一问。   脸上表情冷漠,藏在烟雾里,烟雾遮不住。   纪荷走上来一边开门,一边自然回复,“他啊,女人一大堆,刚出差回来肯定要交公粮……”   倏地,住嘴。   清咳一声,尴尬笑着扭头。   感应灯再次湮灭。   这回从楼道水泥花窗洒下来的月光却照亮他的侧颜。   纪荷忽然一震,觉得眼前的男人如此让她陌生。   现在的乔开宇花天酒地,不就是曾经的江倾吗?   曾经的江倾女伴如云,无论到哪里,总有人倾哥倾哥的叫着伺候。   她还记得有一次陪他去赭山,她事前并不知道他们是去飙车。   到了地方,被人好吃好喝的迎着,以为游览完就回家了,结果他们那帮公子哥在那边玩女人,不堪入目。   用输赢决定睡哪个的女朋友。   每个人都带女友,江倾没带,那怎么办?   众所周知他那个小跟班长得不错,除了土点,稍微打扮下,还是个美人胚子。   纪荷于是受连累,被迫加入游戏。   在尽头等着他们时,其他人的女友都高兴疯。   因为,江倾绝对赢。   他飙车除了技术过关,还有一个就是心理。   在恐怖的死亡弯道,底下悬崖风声鹤唳,一般人只能拿出百分之五十的胆量,江倾不,他能百分之百。所以,他在南江的摩圈名声、令其他骑手望尘莫及。   他赢了会怎样?   可以随便点别人的女朋友,单独睡也好,一起玩也好,总之都有机会跟他接触。   那帮穿着暴露但也非常性感的女性高兴到手舞足蹈。   这些人或拍照发朋友圈,或扭捏着姿势上传微博,配文中十条有九条将江倾的名字显摆出来。   那时候的他,在南江代表了顶级。   颜值、身材顶级,家世更不用说,而且传闻他床上功夫过人。至于怎么过人法,在女孩子中间传得沸沸扬扬,好像都跟他睡过一样。   纪荷当时和那帮女人走不到一起去。   她从来不跟她们瞎混,有时候出去穿泳衣,或者展示唱歌才艺之类的,她靠边站。   只有自己不显眼了,别人才不会找麻烦。   然而那一晚,她被迫融入这些人中。   在山顶尽头,夜风中忐忑着心、等他归来。   当然希望拿第一,这样自己就不用被别人点。   从头到尾想的只是自己的命运。大概太自私了,她遭了报应。   大名鼎鼎南江车神的江大少竟然破了自己不败神话的记录——   纪荷在末端迎来一辆又一辆车的回归,独独不见他,差点疯了。   和那些想和他睡觉的女人一样。恨不得坐地下哭。   她在心里盘算着,如果自己被人睡了,她就一根绳子挂江倾房门口上吊自杀,每天晚上冤魂回来索他命……   她一点都不怀疑这帮公子哥泯灭人性的程度。   所以,这场赌约势在必行。   绝望之际,那家伙“不负众望”得了个倒数第一。   由后勤车装着,头一次人车分离的被人工载至终点。   他的小伙伴惊呆,接着全体拍照留念大肆宣传:南江车神不神,竟然在山脚就摔了车,胳膊还打着绑带回来,可见狼狈与挫折。   纪荷头一次没尽责履行自己的工作,黑着脸冷冰冰瞪他。   旁边有得胜者对她虎视眈眈。她更加愤怒。   江倾忽然朝她招手,不耐烦骂,你造反了!   然后将受伤的手臂给她看,又大发雷霆——还不过来扶我!   你妈的……   伤得又不是脚,扶个屁!   不过纪荷识趣,一下缓过来,他需要人照顾、自己就会分.身乏术了呀,于是二话不说冲过去扶他,他这大少爷顺势往她怀里一靠,无比虚弱又欠揍地:   小心扣你工资这么磨蹭……   他训斥她是常态了,何况这种紧要关头,纪荷简直被PUA出来,恨不得他怒火再旺一点。   这样别人就不敢惹他。   果然,他们畅通无阻回到酒店,纪荷逃过一劫。   当晚为了感谢他的愚蠢与伤得恰逢其时,她留在房中照顾他。   其实她有试过出门,但左右隔壁房间的动静实在太大,她有点吓到了,毕竟是乡下妹子,没见过城里开放过头的男女关系。   她甚至头一回发出哲学性的人生思考。   纪荷记得那晚是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的夜晚。   虽然事情挺龌龊的,但山上景致的确浪漫。   江倾伤着胳膊还在露台泡温泉。   纪荷拿着小马扎陪在旁边,悬疑地问他们男人为什么这么空虚,为寻找肾上腺素的刺激而没有底线、没有原则。   江倾回她——   你少烦,耽误老子看雪景。   他当时成绩垫底,学习全靠蒙,大约理解不了她的哲学问题。   纪荷不跟他计较了,尽责的拿水瓢给他肩部冲温水,冲着冲着他胳膊纱布忽然掉了……   顺水漂在池面上。   尤其看到他原先被包着的胳膊完好无损,别说伤,连个蚊子包都没有,雪白干净,像截藕……   她目瞪口呆……   江倾骂她蠢,难得好心情解释他是骑虎难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那些丑女,谁要睡?   这句是他当时的原话。   脸上嫌弃的表情,如果被那些爱慕他的女人看到,是能将人家芳心碾为沫的冷漠、不屑。   ……所以,他故意破了自己不败的神话,还假装受伤顺道挽救了她?   纪荷嘲笑他,一开始不玩不就好了?搞那么多事?还不是没种!   江倾冷下脸,问:你希望我当真?   一场游戏,过分认真。   纪荷当时是意识到自己太紧张了,以至于骂自己老板没种,用十分严重的口吻。   她强行解释,不败神话破了很可惜,既然参加那就赢啊,大不了不点那些女人。   他揭穿她,指责她只顾自己,只要他赢了,别人就点不到她,她独善其身管他死活呢。   纪荷面子挂不住说他无理取闹……   江倾那晚话出奇多,直接跟她吵起来,说她光拿工资不干人事,喜欢坐上观壁,看他游戏人间的笑话,就像之前评论其他两个房间时的眼神一样,苍凉又唾弃,像高高在上的神,别人都是蝼蚁……   江倾你他妈有毛病!   纪荷大叫。   他还不闭嘴,质疑她是不是恼羞成怒了。   纪荷一瓢水泼他一脸,叉腰骂他混蛋,自身条件优越,全南江人恭维着他还不满足,连她这种打工族都要压制……   好像要让全世界的人类崇拜他才善罢甘休,以为他真是香饽饽呢!在她纪荷眼里就他妈一条靠爹的米虫什么都不是!!   你承认了——   他当场暴怒,你果然瞧不起我!   从来不敢瞧不起他的纪荷真晕菜了,挥着瓢说,你爱怎么想怎么想,不关老娘事。   丢下他,自己冲回室内。   那晚江倾感冒了。   在外面冻了两个多小时才气呼呼进门。   第二天早上,他戴着口罩,神色病态,拒人于千里,还不忘特意来气她……   你就只顾自己,对我一石二鸟、双赢的场面耿耿于怀,恨不得老子被人榨干了你他妈才开心……   有毛病?   纪荷真是十万个问号?   他是她老板,她有必要希望他被人家榨干,弹尽人亡吗?   对她有什么好处?   真是奇葩。   她耐着性子最后一次对他重申,她只是想表达,既然不喜欢,一开始就不要玩——这么一个简单至极的道理。   他同样语气郑重,对她申明:这是他的生活。   你的生活我看不上!   直接吼完这句,纪荷背上包利索走出酒店大门,像丢垃圾一样丢下他。   后来她其实有回头,在下石阶的小道上,穿过冰天雪地的世界,看到脸上包的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眼睛的他……   挺可怜……   在那边咳了几声,又仰头看天花板,可能是被气得暴躁,又像往上看止住眼泪似的……   现在想想,江倾自尊心在那会儿应该被她打击的点滴不剩。   多么骄傲的人啊,被她说看不上。   ……   “我家里比较乱。你担待点儿……”在门口,纪荷回过神,脸上挂着笑,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耳垂上起了一点红。   光线幽暗,江倾其实看不见。但他那双眼睛沉稳又锐利,脱离少年气,是个完全能拿捏住她的成熟男性眼神。   她不由有点慌。   他淡淡回应一声,“没事。”   于是,请君入内。   打开灯,纪荷一阵急收拾。   早上出门匆忙,随意摆放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捡起往脚上套,从鞋柜里慌找到一双男士拖鞋……   扔地下给他。   “是新的,你穿吧!”她说着往房间去,查看床上有没有放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房子小,一室一厅加厨卫。   不过一个人住十分自在。   莳花弄草,养点鱼。   平时不来客东西随便放。   这会儿突然请人家上门,她有点猝不及防。   江倾换了鞋子,打量她客厅时,她房间里面传来啪啦的声音,听起来是向柜子里塞衣物,撞到衣架的动静。   他双手插进兜里,活动着颈项。表情不明。   纪荷冲出来又奔到厨房,一边嚷着,“你坐啊,不好意思太乱了,我烧点水!”   其实不算乱。   整个空间因为布局合理,打眼一看很舒服。   怪不得她不愿搬走,说怕麻烦。   的确麻烦。   如果客厅中间那张整雕的黄金樟茶桌是她自己的,搬上搬下会十分不便。   旁边还有一只酸枝木博古架,上头放了各式各样的茶饼、紫砂壶、绿萝、防晒霜……   帆布沙发上放了一些衣物。   江倾怕自己一坐下去,她胸罩里钢圈会崩出来。   非礼勿视。   又觉好笑,轻扯一边嘴角,抑郁一天的心情暂时缓解,双臂抱胸来到阳台查看她的花架。   这架子应该是定制,很粗暴的外头常见的不锈钢材质,做成阶梯的样式,一共六层,很能放花盆。   粗一过目,大约五十多盆。   这数量,让她整个阳台变成花园。   也让这房子一眼进来就舒服。   绿色,生机盎然。   她的鱼缸也特别,是乡下过去喂牛羊的石槽,这两年在城市景观用具中大行其道。   她不落后的在里面养了一些水生草类,十来条小鱼,甚至还有两只乌龟。   纪荷从厨房拎热水出来,看他看得认真,不由打趣,“你这职业病改改吧,看东西的眼神好像在案发现场,生老病死都被你瞧出来。”   她真是一点不夸张。   现在的他一旦安静下来,专注力凝聚在眉眼,令纪荷感觉自己所有秘密都被他掀开了似的。   “坐。”她将过道边的榆木圈椅搬来,和他一人一只,自己先在茶台前坐好。   接着,动作熟练地冲烫茶具。   因为一身米色套装,热气升起时,她整个人也显得仙气。   江倾坐下了。眼睛一直看着她。   纪荷不经意一抬眸,发现不得了的事,他眼神对着她,手上却提起一件东西,从圈椅内,瞬时大声,“给我!”   “行。回答一个问题。”他像恢复了曾经大少爷的高贵样子,眼皮凉淡,从眼底射出的光漫不经心,又带轻嘲。   当然是善意的嘲笑。   嘲笑她将丝袜倒处乱放,还请客人上座!   纪荷脸涨红,哭笑不得,“你讨不讨厌啊!”她一起身,赶紧从他手里拽过来,因为是长款,两人还拉了老长一截。   纪荷崩溃了,“你滚啊!”   笑着,脸通红。   江倾清咳一声,侧眸看阳台花架,留给她的半边侧脸也明显带笑。   大概太滑稽了。   他手松了后,纪荷抢过自己丝袜,一时想起客厅还没收拾,于是寻找,接着就天崩地裂发现,沙发上躺着自己的吊带、IPAD、没吃完的小饼干,还有一块华夫格的毯子……   她冲过去收拾,在毯子的上方发现一件粉色蕾丝胸衣,因为颜色过于淡雅,一直没被注意。   拾掇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纪荷抱着冲进卧室。   她在里面问,“你要上卫生间吗?”   没等他回答,径自高声,“要上我现在就去收拾一下!”   里面也许有姨妈巾塞在纸盒里,还有自己本该属于一个女孩子天地、却猝不及防跑来一名男士的、一切尴尬物品。   “别忙了。”江倾自己取过她泡好的普洱,在唇边轻品了一口。   什么味道没留意,脑海里只有那一只粉色,罩杯可观……   他仰头,盯着天花板上古朴的荷灯,喉结滚了一下,让茶水流进,全是苦涩,仍然笑问,“他是你什么人,怎么认识的?过去十年和他在一起?”   显然,这不止一个问题。   房间里一下就没了声儿。 第27章 蛊 好像和他的间接接吻一样……   纪荷在房间收拾的动作变迟缓, 脸上笑意维持,“刚才已经说了,是我干哥。”   接着又思考, “怎么认识的……”得出结论,笑着将衣服塞进柜子里,“应该说是先认识他爸爸……”   可以出去了, 但纪荷不想出去,就站在柜门前。   神情恍惚。   “我救过他命。所以收了我做干女儿。”   那年江倾过生日。   距离在高速受伤过去整一个月。   当时伤情凶险, 住在ICU。   纪荷去看他,被江董事长拒绝。   那是什么感觉呢?   就是你记挂的人在楼上生死不明, 可能下一秒就没了。   她绝望地守在楼下花坛边,想着他真没了也没事, 她会和他一起死。   那时候纪家已经不算她家。   父母双亡,族亲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甚至要置她于死地。   孤苦无依。   江倾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不然躺在楼上的就是她。   他昏迷三天, 她仿佛渡过三年。   体重急速下降,从每顿一海碗饭, 变成拳头大小的都吃不完。   她想起江倾的好。   总骂她肉,可他从来没有克扣过她一顿饭。这世上最好的人就是在你饿的时候一边骂你是猪,一边默默等在餐厅外, 随你吃到天荒地老。   也不会冻着你。   在冬天自己嚷嚷着冷、里三层外三层时,他脱了自己的羊绒衫, 说穷酸鬼穿那么多有什么用,都垃圾货,怎么可能保暖?   想想种种, 哭至眼缝睁不开。   江董事长派人下楼,结算她工资,多给三个月, 算遣散费。   她害他独子差点死在异乡高速公路,连见都不想见她。   让秘书直接送去了南江救助站。   纪荷那段时间极度恍惚,救助站阴暗潮湿的环境和流浪人员的参差不齐,令她以为自己身在地狱。   这里是炼狱的一种,她在赎罪。   后来清醒差不多是一个月后,她身上钱被偷得所剩无几,工作人员见她可以自理,准备送她返乡。   纪荷不愿意回去。当晚从救助站逃出。   找了一家通票五元的洗澡堂,把自己收拾的很干净。   然后去见江倾。   先到医院,打听到他已经出院。   她高兴的去他平时常去的地方去找他。   这一天是他生日。   纪荷想过自己为什么浑浑噩噩三十多天,突然这一天清醒呢?因为他生日。   江倾的生日大过。   像乡下人家逢十或者高寿般的隆重。   她在江家的第一年就见识他父亲五湖四海的朋友云集他生日宴,不乏电视上的明星,她当时眼花缭乱。   江倾却喜欢和他父亲作对,说年年如此太烦躁,明年他要和小伙伴们单独过。   江董答应了。   所以这一天晚上,纪荷很幸运找到他们的聚集点。   江倾包下一整座酒吧,当晚许多顾客被拦在外面,怨声载道的同时聚在豪车云集的停车场,疯狂拍车标。   有漂亮的女性围绕着车辆搔首弄姿。   都在猜是哪位少爷开趴。   纸醉金迷。   纪荷从前讨厌他的高调,当晚却乘着这些高调,顺利找到他的车和他的人。   当酒吧保镖看到她出现,汇报到里面,整个夜场都寂静。   听说江倾在找她,和她一样着急的迫切需要见面。   纪荷走进去,看到他因伤剪了寸发,短短的坚硬的黑色,扎疼她心口和手指,那天晚上很混乱。   他先质问她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没良心不来看他。   他暴怒。   生日过得像火葬场。   炫目的水晶杯从第一层坍塌,一层层直到结尾,碎成粉末。   周围人变成虚影。连他脸都不清晰。   她只顾着哭。   说祝他生日快乐。   他说,他等的不是一句生日快乐……   可纪荷只记得对他说生日快乐,这是她来到他眼前的原因啊。   也是至关重要、比她性命还大的事。   他后来说,别哭了,你好好的说,我原谅你……   纪荷放弃了这次机会。她说我没的说了,生日快乐。   然后离开。   这一次离开众人目送她,像参加她的葬礼,目送一具空壳入棺。   江倾受到极大侮辱,全城人都知道他差点为佣人的女儿丧命,但没有人知道在佣人的女儿面前,他竟是如此卑微。   他叫她,留下来,说清楚。   众目睽睽。   纪荷不愿意,直接离去。   走在喧嚣的街头,霓虹模糊。   无家可归和放弃一个重要的人,接下来她不知道干什么去。   也许是回到救助站?   但是,她没想到,自己又回到酒吧,在外头守着,像以前一样。   他不胜酒力,加上病后初愈,万一喝伤了怎么办?   纪荷发现自己把照顾他这份工作当成了使命,即使一无所有,江倾这个名字一直在脑海晃。   记得他生日。   记得他不胜酒力。   于是空乏的人生好像突地富有起来。   在外面等到十二点。他被人架着出来。   他们要去酒店,在酒吧的不远处。   纪荷跟在后面,突然变得极其清醒。   每走向他的一步,她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只不过,再次从酒店出来,她让自己失了忆。   并且希望他也失忆。   就让美梦般的缠绵变成真梦存在,逐渐大家就都忘了。   ……   那晚的后半夜,她被报复。   毕竟偷了人家儿子珍贵的东西。   江董事长的秘书杀伐果断。   纪荷那时才明白,族里叔叔对自己的手段真不够看,人家从年轻时就跟江董事长走南闯北,对付人,只送去救助站的话、是难能可贵的仁慈。   她没有珍惜这份仁慈,显然会被加倍报复。   从晶锐酒店的大街到南江边上,如乞丐一般被驱逐、戏弄。   让她离开南江,再也不要出现在江倾面前。   纪荷说自己会离开。   秘书问她,那为什么没走?   她哭,说声生日快乐不可以?   对方嗤笑,说这一晚过后江倾不会记得她,江董已经安排别的女人到他房里,等天亮,他就会将昨晚和她的一切、当做和别人的一切。   纪荷说,正好,她也这么希望的。   然后转身跳进南江。   愤怒、不甘、不屈、绝望……   从出生到高考这一年的十七岁,没一件事是由自己掌握。   她累了。   江水浓稠,压进鼻口。   黑乌乌的什么都看不见。   至少死上面,她自己做了主……   可老天爷捣乱,觉得她可以再挣扎几下。   于是,在下游的一块浮板上醒来。   怎么会有浮板呢,江里?   南江是全国文明城市和旅游大市,江面不可能存在一丝垃圾。   她趴在上面看到两岸很高很高,晴空万里,有烟囱,也有垃圾山。   浮板是从垃圾山飘落。   几个脏兮兮的孩子发现她,大点儿的用长杆伸向水里,让她抓着上岸。   纪荷到了岸边,发现自己被垃圾包围,七个孩子衣服脏到脱下来能站立,头发乱糟糟。   那个稍大点的,她一开始以为有十岁,后来才发现这小朋友竟然只比自己小两岁。   叫雁南,还有一个弟弟叫雁北。   纪荷觉得有趣,为什么是这样名字。   雁南说,父母文化不高,在垃圾山捡破烂为生,有天看到一本书上讲大雁南归的文章插图很美,就取了雁南两个字。   至于弟弟,就是附带。   雁南、雁北好叫好记。   纪荷以前觉得自己苦,尤其和南江那些大少比起来,可山外有山,和这两兄妹比起来,她简直过得富豪人生。   从此垃圾山扎根。   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自己具体在哪个市,和在救助站一样的精神状态。   郑家人住在垃圾山比较清苦,却对她不错。   就地取材,给她单独隔开一个小房间。   这个地方,城市人看不上,可纪荷却大为涨见识。她甚至自学了护士学。   垃圾变废为宝,不仅长知识还能卖钱。   过了挺开心的一段日子。   后来身体康复不少,她开始到周边走动,发现这是一条南江的细小支流,靠近通往南江的315高速公路。   垃圾山在一座高架桥下。   规模很大,承载了整座城市的日常垃圾。   对了,这座城叫明州。   至于她怎么漂过来的,纪荷只能自我解释,天不亡我。   老天爷这么给面子她当然得振作。   那段时间纪荷甚至构想了自己,从此成为环保女王的精彩感人创业故事。   大概是一个午后,她帮雁南雁北姐弟争取到了一块垃圾承包区,和管理人员说好了这姐弟俩以后就是那片的主人。   别看是废品回收,竞争可激烈了。   她嘴皮子磨破,叔叔长叔叔短才讨来人家信誓旦旦的承诺。   纪荷开心地往回走,在一辆废车旁发现一个浑身带血的男人。   看伤口很蹊跷,明显带仇杀性质。   她胆子在经过南江一跳后,无所畏惧。   喊来郑家兄妹,一齐将男人拖回自己的小屋。   不敢和叔叔阿姨说,三个人凑在一起,胡乱给那个人救助。   纪荷有点皮毛的护士学给那个人缝了腹部的刀口。   不是她故意拿人家当小白鼠,是那位叔叔不肯。   医院、诊所、或者给他叫医生都不行。   纪荷赶鸭子上架倒也不错,刀口缝得还漂亮,获得伤者夸奖,说她胆量过人,以后能成大事。   后来,这个人带她走出垃圾山。问她愿不愿意出去时,纪荷义无反顾回答,当然愿意。   像在教堂结婚宣誓时的我愿意。   男人没有给她太多一步升天。虽然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很有来头,毕竟这个社会能被人追杀也是一种本事。   纪荷到了他公司,辗转在一个售楼部做销售。   冬天穿着单薄西装套装,和同事街头散发传单。   冻得发抖,彼此还保持着专业微笑。   住得地方是集体宿舍。   那段时间明州发生一起特大入室杀人案。   一家房地产公司售楼小姐,在集体宿舍和自己的情人被砍杀而死。   听说现场惨不忍睹。   纪荷住的也是集体宿舍,加上职业相同,她自己虽没吓着,其他室友却吓坏了,下楼倒垃圾都叫着她。   那天晚上,她照常陪室友下楼倒垃圾。   忽然,那位叔叔就来了。   开着一辆低调至极的车,落下车窗对她打招呼,笑地脸上皱纹像一朵温暖的太阳,问她愿不愿来鸿升集团。   纪荷笑,我不就是在鸿升集团吗。   叔叔说,听说你没上大学,我满足你一切愿望,当做阿拉丁神灯使用,愿不愿意?   这真是一步登天了。   纪荷说,愿意。我想当记者。   为什么?对方觉得奇怪,又加一句,你甚至可以要我的财产。   纪荷回,我觉得记者好玩。   一句好玩。没多久,明州电视台法制频道的虞正声亲自来找她,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干。   他当时是全国知名调查记者,只不过老了,身子有些跑不动。   纪荷当然愿意。   乔景良,也就是那位叔叔,乔开宇父亲,给了她新身份,新职业,新天地。   后来一年他身体不适,将她叫到床前,给她看了遗嘱,将他名下三分之一股权,在死后全部赠与她。   纪荷问为什么,非亲非故。   他说乔开宇也和他非亲非故,领养关系,但只要自己高兴,给谁都可以。   她成了和乔开宇一样幸运的人。   又有完全不同的地方。   因为,乔景良有很多这样的“孩子”,而她却是唯一的“女儿”。   ……   纪荷不想对当年事谈及过深,无论是乔景良还是乔开宇,他们就像一道界限,将她和江倾化为两个世界。   她过不去他的世界,也不希望他过来。   简短到只有一两句话。   思绪却厚重、像大雨前的云层,乌压压盖住她。   不知道他信了没。不过能糊弄就糊弄。   最要紧的是灵活。   唇角轻微自嘲拎起,纪荷拖着自己经过一趟回忆,沉重到几乎迈不开的双脚,往外移动。   到了房门前,深呼一口气,压制好情绪,笑着,步伐正常走出,“江……”   戛然而止。   客厅里。   酸枝木的博古架顶部,原本放了一件物品,用防尘布搭着。   本该不起眼,或者不应该由他注意到。   但纪荷马虎了。   那件东西形状太明显,何况他是警察。   什么都逃不过他眼睛……   心头于是猛烈跳动。   滞在房门口。   男人背影对着她。   修长挺拔的身姿立在博古架前。   脑袋上扣了一只头盔。   衬衣西裤包不住内里肌肉的蓬勃力量,每一寸的起伏都像在传递情绪。   手指沿着头盔的花纹,慢条斯理触摸。   听到她声音,扭头。   纪荷心口再次紧绷,已经到了忘记呼吸的地步。   他掀开全封闭头盔的面罩,将自己眼睛露出。   很锐利的视线。   两人对峙着。   “这什么东西?”他奇怪的指了指自己脑袋。   纪荷脸皮一阵发热,有点结巴的走过来说,“我、我的头盔。”   “撒谎。”江倾眼睛一眯,甚至没用多大力,就将这两字咬得仿佛打了她一巴掌。   纪荷气息更乱了,睁大眼,“就是我的头盔啊。”   “呵。”他冷笑一声。   纪荷还要狡辩,忽然头顶被一个沉重的东西压住,她呼声于是被传进头盔里,里面的保护层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包括嘴唇的地方,好像和他间接接吻一样……   有呼出的呼吸、变成水汽的痕迹……   她低嚷,很闷沉的声音从里面响,“你干嘛!!”   江倾毫不客气扇了一下她的脑袋,就见那只不符合她尺寸的头盔在上面可笑的转了一圈。   她眼睛于是被原本后脑勺的位置盖住。   面罩掀开的部分却给她后脑勺透着空气。   ……   这样正好。   纪荷心跳砰砰地,一时不敢面对他了。   “这是我的尺寸。”江倾没给她躲,这回很温柔的用双手将头盔扯正,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一下印出了他影子。   江倾说,“还有这里……”手指在头盔边缘花纹上转动,眼睛回看下来,盯着她水蒙蒙的眼,“全世界只有我的头盔是波浪纹。”   是他的标志。   他的车身也一样。   会制上属于他姓氏里江浪的含义。   “是我的。”他笑了,要不是隔着头盔,他估计会伸手捏她脸。   面对着这男人快翘上天的唇角,纪荷叹一口气,自己摘下头盔,盯着他眼睛解释。   “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在青海得知你的生日被我毁了。很过意不去,当夜就定制了这顶头盔。”   他看上去很喜欢,伸手将头盔夺回,转着,在手中把玩。   声音莫名哑,“我不再过生日。”   “什么?”纪荷起先没意识到严重性,没听清似的问出后,倏地听他说。   “只过你祭日……”   十年。   年年如此。 第28章 蛊 真正的男人。   “对不起。”十年, 每一年都给了冰冷的坟墓。   这种滋味纪荷太知道了。   看着他和少年时完全不一样的眉眼气质,她既抱歉又撕心裂肺,甚至这两种复杂的情绪下, 还夹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大概,他成眼前这模样,太超乎她预期与想象。   她喜欢这样的他。   像个男人。   真正的男人。   举手投足, 一颦一笑,没有哪一点让她可挑剔。   这太惊喜了, 不是吗?   她有太多复杂情绪表现在眼底,轻声, “做为一个底层、DNA比对找不到参考的人,谢谢你记挂十年。”   江倾拧着眉, 看她红润的唇,白皙的脸颊和挺翘的鼻头, 还有眼底坚毅的水光。   剑眉再次拧深。   “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比如?”她游刃有余应付这个问题,甚至带着笑, 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完全没有心虚的样子。   就让过去、过去。   他变得如此优秀成熟,而自己同样站立。和他并肩, 不担心逊色和自卑。   这样就很好。   谁也不要迈出多余的一步。   江倾于是失败了。   很挫折的将头盔重重往手心一扣。和年少相比,他肩膀和胸膛都宽阔许多, 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时,纪荷很明显的感觉到,如果当年的初夜发生在现在, 她会被他弄死。   男人在茶桌前坐下,喝已经冷掉的、她泡过的茶。   纪荷不敢靠近,怕自己露出破绽。   他垂眸, 把玩手中头盔,忽然问。   “从酒吧出来,你后来真的走了?”   “怎么?”她故作镇定。   江倾摇头,轻叹一口气,将头盔从一只手转至另一只手,忽地转入另一个话题,“我现在用不上了。”   “嗯?”他好像说的头盔,纪荷诧异。   他笑了笑,“车子都烧了。”   纪荷一惊。   他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眼底藏着笑,清透黑瞳直直迎着她的惊异。   ……真烧了……   纪荷从他眼里得出结论。   “为什么?”她奇怪。   当年他攒那些家底多不容易?   爱那些铁皮,爱到恨不得睡觉都搂着。   为什么烧了……   “你不是看不上吗。”他以笑音、轻描淡写带出这句。   纪荷却震撼、惊讶到不行。   她尴尬笑着,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你的生活我看不上——   是当年在赭山跟他吵架时的话。   他当真了……   “太晚了。”他准备告辞。   纪荷从尴尬中回神,急切的动唇口,却一时忘记那件要紧的事到底是什么,而半个字没发出。   “早点睡。”他说着主动往门口走,“明天早上告诉你。”   “告诉什么?”她懵了一瞬,才提步来门口送他。   她发现,这场谈话,所有方向都是他主导。   在刑侦询问方面,他是受过系统训练的。   所以,他每句话都有目的。   而自己一味伪装是否露出破绽呢?   江倾换下鞋,打开门。   楼道的风一下吹入。   纪荷火热的脸皮、更加有些烫。   “肖冰。”江倾到了外面,转身面对她。   门内的光有一半躺在他胸膛,比年少宽阔许多……   纪荷虚软站在门内,与他一双直白且锐利的眼对视。   “等你醒了。再给消息。”   “好……”不明白他为什么改变主意,不过不用多请求,他就给她一个惊喜,纪荷有点感动,抬手别了下耳边的发,用大半边的侧颜对他,眼皮微垂。   “谢谢你。”将自己底层的身份抛出就是暗示他,肖冰和她一样,如果她不记挂对方,这世上就没有肖冰存在的意义。   和他当年记住自己时,如出一辙。   他听懂了。   “锁好门窗。”叮嘱一声,江倾垂眸看脚下水泥地面,印出她娇小的影子,知道要走了,又不甘心只盯着影子,再次抬眸看她。   她这些年几乎没变。   除了短卷发变成长卷发。增添一些魅力。   其他的……   大概连罩杯都没变。   “走了。”有点耍流氓了,脑子乱想。   江倾打完招呼,拎着自己的生日礼物,嘴角带涩笑,下楼。   纪荷一直等他下到一层才关上门。   然后到阳台看他。   既然在楚河街办案肯定不会将车停这里,他拎着头盔的背影,在月光映衬下,拉得笔直、修长。   一步一步。   似乎直到很久,他脚步声还回荡在自己耳边。   ……   晚上,纪荷做了一个特流氓的梦。   其实画面不陌生。   是她那晚真实发生的事情。   要说献身也没什么不对。   她一无所有,把自己给他,算报恩,也算纪念。   到了酒店,她趁人不备躲进他房里。   出奇顺利。   大概和其他人也醉得乱七八糟有关。   等别人带上门出去,整个套间只剩他们两个人。   她记得是他先发现她,然后特别愤怒的扯过她腰,啃咬她的唇。   一点缓冲没有。   事情自然而然发生了……   有没有快乐?   有的。   当他一直抱着她,极力索取时,她感受到了奉献的快乐。   但是,又很折磨。   令她下地走路时,整个人打飘。   记得中途那次下床是有人在敲门,原来那帮醉鬼没关好门。   纪荷披着被子晃出去,看到男服务生睁大的眼睛,支支吾吾着,让他们小点声,隔壁在投诉……   她嗓子沙哑,只能点头。   结果门没关好,江倾就在床上叫她名字,特别暴躁……   服务生惊吓过头,贴心给他们带上门。   纪荷重新回到他身边,和他拥抱,他的不满才渐渐消失在她吻中……   虽然很混乱,但年少时光给一切都加上滤镜。   懵懵懂懂、粗鲁的、温柔的……   每一种都最好……   ……   天亮。   纪荷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   哪儿哪儿的湿了。   惊醒。   瞪着天花板,头疼欲裂,仿佛昨晚江倾给她下了魔咒,让她十年不曾回想的东西,倏然侵扰梦境。   那样撕扯着她……   尤其出现的那名男服务生。   对方看到她的脸,还听到江倾叫她名字……   会不会在当年、被江董事长处理过呢?   如果没有……   十年了……   应该没事了?   刷牙时,纪荷盯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脸色,想着……江倾应该不记得?   重逢以来,他只在他家那晚,问过她后来去哪了。   那模样应该是在追查案子,找她当晚轨迹而已……   如果他记得……   早翻天了,昨晚还能那么一通畅聊?   可是不对……他昨晚好像再次问她……后来去哪了?   那个脸色不像查案,倒像是对她有点心灰意冷?   如果说现在的江倾有什么不好,那一定是心思太沉了,以前他哪里藏得住事……   正纠结着,微信传来请求添加好友的动静。   平时是懒得管,不会这么紧张,可昨晚他说会等她睡醒,告诉她肖冰的下落。   连忙漱口,随意一擦嘴巴,冲到房间,往床上一摔。   高弹的垫子立即将她整个身体都晃了晃。   纪荷不期然又想到那晚酒店的床垫……赶紧甩头,全神贯注打开微信。   “这什么?”纪荷不可置信地一怔后,笑了。   那个主动加她好友的男人,头像是一片灰色。   加上后。给她发来一张图片。   是蒋记的牛肉锅贴!   金黄色月亮状的锅贴一个挨一个,隔着屏幕都品出酥脆、喷香。   她吞咽一声,笑成月亮般的眼睛,注视着屏幕,给他发消息:   早,江队   然后带一个馋流口水的表情包。   不等他回应,纪荷再发一条:肖冰在哪   尽量公事公办。   他却回了两个字:开门   纪荷一讶,奇怪他不是在蒋记吃早餐么,一下飞到自己门口来了?   狐疑起身,在柜子里找出内衣,先套上,又整理一下头发,忐忑不定开门。   晨间,清冷的春光将水泥楼道照的分明。   朱红色楼梯扶手上,挂着一只牛皮色纸袋。   空无一人。   她松一口气,佩服这人的“泡妞”手段,伸手取下,扒开往里一瞧——   果然是蒋记的牛肉锅贴,还冒着热气。   他真是掐点狂魔。怎么就知道她这时醒来?   纪荷皱眉,心不甘情不愿的一边默斥他心机,一边回到屋内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他的早点。   接着,掐点狂魔再次来袭,像在她家装了监控。   知道她吃完早餐了。   发了一个定位地址。   在瑶海区,一个居民楼。   纪荷拿上相机出门时,忽然细思极恐……这男人什么意思?发现自己和他睡过了?   ……他打算喂肥了,再告她强上良家少男???!   啊!她一辈子的污点啊,主动爬他的床!!!案发是要承受法律责任的我的妈!! 第29章 蛊 还帮别人洗澡……   做贼心虚。   从小到大, 除了爬江倾的床,纪荷没干过亏心事。   他是第一次。毫无疑问。   没有外界传闻的技术多好,有些莽撞, 像无头苍蝇。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引领他做那种事情。   他得到窍门后用暴行回报她的指引。   很狂……   和他这个人一样,没有底线。   但不管怎么样, 他竟然是第一次这件事,越发说明他高傲到骨子里, 平时围在身边的女人一个看不上,相当挑剔和自爱。   而纪荷把人家睡了, 并且不负责任一消失十年。   从人情上,她对一个醉酒且自爱的男人下手, 完全不可饶恕。   从法律上,她可能得承担法律责任。   男人可以弱势, 他们也有法律尊严。   纪荷不能只顾着自己。   这两者是事发后她对自己的谴责依据,算来自内部的。   还有一个就是外部, 也最为令她恐惧的,江倾是疯批。   十年时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指不定哪天事发了, 他要抄家伙报复她。   到时候什么场面……   她可能身首异处……   ……   “师傅,你脸色有点白?”程诵戴着一顶渔夫帽, 微遮脑袋上显眼的纱布,两手在方向盘上快乐操作,关心问。   纪荷从上车就没说话。缩在副驾上, 单手支额,一脸心事重重。   她凝起眉这般神态时,特别娇柔。   好像小身体里压不住人间的烦事, 要将她吞没一般。   程诵嘿嘿笑了两声,哄她,“师傅,我觉得你……不比台里女主持差……那张年会晚礼服照片……”   惊为天人。   是一套黑色挂脖式长裙,两肩和胳膊完全显露,没有多数女士忧心的“拜拜肉”,线条紧实,充满健康的力量美。   气质卓群,和靠嘴皮子吃饭的美艳主播完全不同。   很坚毅,无论笑容还是举止。   年会大合照里,脱颖而出,使人第一眼就注意到她。   程诵一开始来台里听说这位是制片人,暗自祈祷,分到她栏目里多好。   结果就是这么幸运!   不仅分到她栏目里,还能跟着她出外勤,亲密无间!   程诵觉得自己太幸福了,得不到回应没关系,开心的自顾汇报,“马上到地方了。”   后视镜里,她表情有所调整,眉心微展,“你在小区外面等我。”   肖冰住的是一个四合院。   以前拆迁的安置房。独门独户。   却不大清净。   因为房子大,房主除了自住一部分,其余出租,住户复杂。   到了地方。   纪荷在门外敲门,一个在厢房里打麻将的女人喊,“找谁?”   “肖冰在吗?”   “不认识。”   可能用的假.身.份证,或者根本就没用。   纪荷喊,“三天前入住。很年轻的小伙子。”   “三天前……哦,有的,不过他刚才出去了。不知道去哪!”   纪荷不泄气,回到汉兰达,死守。   “师傅,做记者要经常这样蹲点?”程诵问。   纪荷点头,“显然啊。”   两人一齐盯着前挡玻璃。   时间一分一秒爬行。   一个小时后……   “师傅……你看前面那条狗。”   纪荷一翻白眼,狠狠将自己缩进座椅内,“有点正经样子,工作呢!”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又不聊天我很无聊啊。”程诵无辜。   “你不能玩手机?”纪荷闭眼,养养神,“我也没有心情不好……”   只是十年前的记忆一打开,冒出的发酵香差点掀翻她。   过去她深藏、深埋,昨晚功亏一篑。   如一部老旧手机,尘埃满布,一天开机不但运行良好,还带着过去的芬芳……   就很……   手足无措?   加上肖冰的事……   纪荷简直想跟老蔡借点生发液抹头心……   “这什么品种狗?太奇葩了!”小新人大呼小叫。   纪荷懒懒一掀眼皮,本想教训几句,倏地,一瞪眼。   那狗耳朵奇大,像挂了两把扇子,皮毛黄白为主,带些黑点儿,眼珠大又哀怨。   四只爪子肥厚,撑在地面。   正对着前挡,某地风光一览无遗。   “哈哈哈哈哈哈!”程诵忽然笑地不可抑制。   纪荷抽了一下嘴角,不知该配合还是保持前辈的严肃。   程诵克制不住,伸手一指,笑地抖,“它弟弟好像一门大炮!”   正对着他们方向大肆炫耀。   “它走路不会撞吗!哈哈,谁养这种尴尬狗啊!太无语了哈哈哈哈哈!”   程诵笑到前俯后仰,忽然察觉车厢出奇寂静。   有些肃杀的味道。   他回神,只一个余光就感到身边女人的怒气,下意识双臂抱头。   纪荷一起身、跪在副驾,拿自己脖子上的丝巾一阵捶捶捶……   “大炮!大炮个鬼!死小子!”   让她想到不该想的……   当初见到江倾那里……   那种心悸……   让她此刻心跳都好慌!   “闭嘴——死小子!”   整个乱了!   纪荷收拾完人,一伸手、指着他,点了点警告。   然后跳下车。   刚巧逮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迫不及待冲过去,并朝要下车追来的程诵命令,“车里等着!”   程诵有点犹豫,怕肖冰这个人危险,可纪荷的话他不敢不听,在原地跳了几下,“师傅你小心啊!”   没两秒,她灵活的背影就消失在小巷,雷厉风行。   ……   肖冰住二楼西边一个小卧室。   不到五平方。   纪荷追来时这家伙已经上了楼,正在开门,她冲上去,踩地铁皮楼梯哗哗作响。   天井内,一个年轻妈妈正背着孩子在洗衣,闻声,很奇怪的望上头。   纪荷的背影果断又利索,站在少年身后,抬脚踹开门就冲了进去,顺便手一拉,拎住少年卫衣后领,将人往里拖。   那少妇吓一跳。有点怯弱的不敢再注视。   到了屋内,纪荷惊呆。   家徒四壁,一张床垫摆在地面。   一只破烂的木凳上摆了一只电磁炉,可能算这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了。   不锈钢盆里没吃完的面条凝成坨。   半瓶矿泉水摆在地面。   窗帘紧闭。屋内昏暗、发着霉味。   肖冰在一开始的震惊后恢复正常脸色,他的正常脸色却让纪荷暴跳如雷。   “你让人不知道从何骂起!”她唇瓣抖着,只能用力盯住这小子的嘴巴,希望他突然对自己露出一个笑,让那两颗可爱的虎牙露出,无忧无虑,让她不要担心。   可半晌,他只有冰冷的眼神,和死活不肯摘下卫衣帽子、偏转着的头颅。   像犯错的高中生、青春期的狂妄、义无反顾使他不愿向任何人妥协。   “你有没有杀庞晓峰!”   “杀了。”他忽然转正视线,冷漠回她。   纪荷掏了掏耳朵,不可置信笑,“你语气好轻飘飘……让人以为你开玩笑。”   “真的。可以信任我。”他又转回去头颅,看着紧闭的窗帘,而那地方仿佛永远不可能被拉开,不见天日一辈子。   纪荷没法儿牵动笑意了,看着这少年,对方并不看她,可她就这样一言不发的盯着对方,盯了不知多久。   楼下传来大学生租户,下课回来的动静。   年轻朝气的声音打着电话畅聊,毕业旅行去哪里,实习往哪家公司……   纪荷精疲力尽,忽然一下将少年抱住。   他身体一僵,仿佛连呼吸都停住。   “投案自首。”无论她的拥抱多么柔软,语气不可妥协,“我陪你去。”   “我不……”肖冰挣扎,他身高一米七九,比她高太多,力量也相等的强悍,可怎么都挣不开她,当意识到是自己不敢挣太厉害、怕失去她时,他眼眶终于发酸,“是对方活该……你不是我……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纪荷想到自己当年在江上飘着的点滴画面,自嘲般笑了一声,“这是你犯罪的理由?”   “谁能定我的罪?那个人死有余辜。”   纪荷离开他。   冷漠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他眼睛这会儿红了,对她的怀抱贪恋。   纪荷冷声嘲笑。   “不管这么样,无论你多委屈,多难堪都不是你杀人的理由。一个人可以生在尘埃里,但你的心不能脏——你懂这意思吗?”   肖冰沉默。   他是一个寡言的少年,即使两年前和她相识,也一直是她热脸贴冷屁股。她对谁主动,谁该回报这些不感兴趣。只觉真心对一个人好,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现在,纪荷要和他划清界限。   “你很惨,但我不和杀人犯讲感情。”她走到门边,一下将门拉到底,外面的阳光立即投入,金灿灿像在她身上洒下一道光。   “人适当的有阿Q精神,怀抱自己是救世主的正义,”纪荷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懂,除了老虞,她没和任何人提过这话,正能量到近似虚伪,她涩笑,“……你就会觉得日子有盼头、好过很多。”   “我爸妈失踪,可能早死了,不知道被他们丢在哪里……”肖冰朝着她快要离去的背影、嘶哑嚷,“还有什么正义?别人没给我正义!我凭什么给别人正义!”   楚河街像一条黑色暗河。   表面平平无奇,内里凶险。   招惹过的人会被吸入,接着,不见尸骸。   “我理解你的委屈。”纪荷深有所感的点点头,望着外头,难受地,“可有人在努力,你不能否认,有一群正义的人正前赴后继,深入里面拉你一把。或许你已经晚了,但其他人呢?”   “我不管其他人……”肖冰嗤笑一声,“没有公道。就算有也是迟来的。”   他转身,“你走吧。”   带浓重鼻音的笑了笑,“我躲一时是一时。”   “你快死了知道吗?”他脸上全是伤痕,纪荷一进门就注意到,那些被衣服包裹起来的地方可能更多青紫。   他无所谓的样子,不置可否。   “你气急、面色苍白……手还冰凉,如果身上有大面积淤青,或者更厉害一点……小便都呈酱油色……你就会马上死。”   “恐吓我?”他笑了。   “那我问你,有没有便血……”   “……”   “不回答可以。我猜,是那天你替我求情,他们找人打了你吧?”纪荷回眸,望着小少年瘦骨嶙峋的背影。   “求你了……”近乎低声下气,“不要让我内疚。我最怕欠别人……”   “我不会死。”肖冰很自信,“只是一些拳头……这么容易死吗……”   “你会。”纪荷望着他颤抖的背影,“你很不舒服……每年我接触的家暴案例,很多对妻子拳打脚踢的丈夫、不知道这样会死人……你也不要侥幸……”   音落,肖冰忽然身子一歪,砰地一声,砸在地面。   纪荷于是连嘴皮子都省了,直接打120,在十五分钟后将人抬上车。   肖冰气息很急,心率跳动过高。   可贵的是清醒。   她握着这少年的手对他说不要怕,急救及时他不会死的,刚才吓人家时的冷面一转,变得柔情无比……   “我去自首……”在急救铃的呼叫声中,少年求生欲强烈,由身体的生存意志发展到人格的自由欲。   纪荷在一片急救的混乱中,垂首,握着他手贴自己脸颊,温柔微笑,“很棒……”   迟到的正义到底是不是正义?   是。   否则,黑暗永存,哪里来天光?   这是纪荷的信仰。   她希望肖冰也明白。   ……   医院。   充斥消毒水味。   也是种令人安心的味道。   病有所医。在人类所有需求时刻都能得到满足时,那就是天堂。   肖冰的天堂在纪荷的指间,话语中。   他孑然一身,如果没有她,所有事都要由护工做。   纪荷陪他到夜色降临。   几天没洗澡的家伙,被她扶进卫生间洗了澡,又在人家小孩红到脖子根的敢怒不敢言中,将人扯出来,按到床上,吃过晚饭、被勒令睡觉。   “家暴真会死人吗?”躺在床上,一盏柔光,打在少年月白的脸上,没有一点杀人分尸的残戾,此时,只像一个刚从母体降生的天使。   纪荷坐在他床前的椅子内,刚抬屁股准备离开到楼下用点吃的,闻声,又落回臀部,双腿交叠,两臂环胸。   点头,“会啊。”斩钉截铁,“反复击打,造成挤压综合征,导致急性肾衰竭而死。”   “不是地震……才有挤压综合征吗……”他声音仍是虚弱,不过情绪平静,像一个好奇的学生。   纪荷微微失笑,解释挤压综合征不一定只是挤压而成,举了很多例子,如果他是学生,她就是一个完全优秀的老师。   肖冰情绪越发平静,他其实不是勤学好问,而是想听她声音,想让她留在这里,可她还没有吃饭。   他知道的。   他只是自私。只是孤独。   纪荷太温柔了,临走前,对他安抚,“不要着急。身体好转咱们再去公安局。”   他虽然没说,但杀人这种大事,怎么可能平静。   纪荷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在垃圾山度日,如撞钟的和尚,迷茫中带着破罐破摔,她比谁都懂,危难时刻被人拉一把的滋味。   当提及公安局,肖冰唇瓣真的颤了颤,半晌才哑发出声音,“他们提前抓到我……是不是就没有量刑机会……”   “不会的。”纪荷这时候很自豪,很有底气的对他笑安抚,“我那个朋友啊,是做厅长秘书出身,他最晓得文件上的安排……宽严相济……是贯彻落实国家刑事政策。放心。”   肖冰没再开口,只略点头。   纪荷给他掖好被子。   肚子咕咕叫的离开病房。   这个时间点过了晚餐时间,也过了探视时间,护士台清清冷冷,所以那道英挺的背影,单手插兜接着电话的样子,纪荷打眼一瞧就认出。   她懵一瞬。甚至忍不住看了下四周环境,怀疑自己眼花。   这是干什么?   现在就来抓人?   才跟肖冰说了警方不会行动,这不是打脸吗?   纪荷表情严肃,带着点防备看他。   口袋里手机在响她都没敢理,一瞬不瞬盯着那人的背。   他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空闲的那只手一会儿插裤兜,一会儿按到颈后,给自己按摩……   看起来不像办案的样子。   纪荷将自己手机拿出,发现是乔开宇,她直接挂断,回了一条微信:忙。   乔开宇及时回复:在哪,见个面,有事。   纪荷猜测他位置应该不在瑶海区,所以计算了一下时间,回复医院地址,并称可以现在来接她。   接着打电话给程诵,让这小子先回去。   “师傅,我半小时前看到江队上去,你们见面了吗?”   “刚想夸你辛苦,一直等在医院外面,现在就给我来这一出,半小时前……你才通知?”   “干嘛?你要带人畏罪潜逃?”程诵天真,“不然江队什么时候上去都可以啊。”   “你笨死了,明天让老蔡跟我!”纪荷一通火发完,挂断。她急需老蔡的生发液,糟心死了!   车里,程诵坐到屁股快痛,委屈自言自语,“可我想打时……是江队说不用,他只是来看你的啊……”   私人关系见面,和案情无关呐!   忽地,程诵又乐了,觉得那两人关系有点暧昧,尤其江队提到师傅的名字,神情都异常……怎么说呢,干刑警谈不上温柔,但男人经岁月沉淀后的关怀眼神,看似平平静静,其实该涌地涌……   极富魅力。   这边,纪荷气呼呼的一挂断。   垂着的视线内,倏地出现一双男士皮鞋,小牛皮的材质拉柔了一尘不染的锋利,西裤管上的中线明晰……   真是讲究又利索。   “江队……”纪荷将手机放回口袋,抬眸看着他笑。   他头发在医院不算高的天花板射灯照耀下,起了一层安静的柔光。跳跃过发尖,落入宽阔肩膀。   整个人显得可靠又安全。   “搞那么久。”他启声。一双色泽健康的薄唇,微动四个字。   是陈述句。   纪荷明白了,朝他一攥拳头,比划了一下,“你早来了偷听!”   江倾双手在裤兜里动了动,似调整姿势,沉声,“我来你刚好给他洗完澡。”   这话可是石破天惊了。   纪荷想笑,也真的笑出来,率先揉着酸胀的肩膀往外,“你也不早点来。”   “有用?”江倾跟上她,始终保持在后面的进度。   纪荷往电梯走,刚到那边,他人在身后,长臂却一伸,轻轻松松给她按了一楼。   她解释,“没用……你要进来了,他准吓死。”   “所以没进。”   “谢谢你。”她感恩。   江倾注视她疲惫的背影,柔声,“没吃饭?”   “嗯。”电梯叮一声到,她迈入。   他随后,改按到食堂。   医院的食堂有医生专用层,专供夜宵。   品种丰富。   江倾给她点餐,零零总总的一大堆,“早知道你没吃,我换你。”   “可别了……”两人坐在靠窗位置,位于瑶海核心区的医院夜景不算差,绿树成荫的楼下,不过十米就到了一墙之隔的主街,霓虹、人车流、医院门口卖玩具的小商贩、热闹纷呈。   明明离大街近在迟尺,因为玻璃的隔音效应,整个餐厅又极为安静、安逸。   闹与静的对比,连带人都柔和。仿佛无欲无求。   她专心吃饭。   他专心看她。   塞了一大碗馄饨后,纪荷才一边咀嚼一边接上话,“我在打开他心扉,希望他投案时,能多说一些你们警方还没掌握的重点消息。”   这种消息越多越好,算立功,减刑就越多。   江倾没说话。推了一笼蒸饺给她。   “你当我猪啊……”纪荷语言不满,动作却诚实,馄饨刚好见底,立即接上了蒸饺,塞了两个,总算半饱,开始和他说长段的话。   江倾只有一句:“食不语。”   ……操。   纪荷内心噼里啪啦,心说他真厉害,会打岔了,还打得这么认真,她都快感动了!   旁敲侧击肖冰情况的算盘是落空了。   她吃了大概二十分钟,察言观色他,正准备再打听一波,口袋突然震,这回是通话,她没法再敷衍,接起来,“……你到了?”   “是。”乔开宇的声音洪亮,“就在大门,你赶紧下来,不然车子堵路了!”   按断通话。   纪荷遗憾。   吃饱喝足,她脸色红润,疲惫一扫而空,终于像个人样儿了。   发声:“干哥来接我了……”   江倾没说什么,随意的靠进椅背,眼神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浅浅的,又似没有。   “江兄。你是不是有话问我?”纪荷站起身,外套拿在手上,却有点忐忑的开始追问他了。   昨晚还是他追问她。   现在反过来了。   只见他一挑眉,那漫不经心的样子,连呼吸都在逼她悬崖走钢丝,“没。你刚才说很多了。”   “这你今晚来的目的?听我汇报肖冰情况?”纪荷心还是抖。一瞬不瞬注视着他的眼。   “对。”他薄唇淡启出这个字。   “你这样子我有点害怕……”纪荷敏感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敏感,记者的直觉?   她拧着眉,搞不懂他而忐忑的样子,令江倾觉得还可以。   总算有点自知之明。   他脸上却笑着,心里打定主意这种效果好,那就让她猜,越忐忑越好。   起身,低首,给自己撞出一根烟,“走吧。”侧身而过,阔步在前。   和下楼时明显的变化,就是他走在前面了。   纪荷走在后。她可以在他身后做出无数种古灵精怪的表情,或怒、或暗示他有毛病、或表示自己无辜的瘪嘴……   如果有一部摄像机,她此时简直完成了默剧大师卓别林、才有的出神入化演技……   到了外面。   江倾车停在地下车库。   两人在大门内五米的位置简单道别。   纪荷先朝他挥挥手,然后带小跑的往外,在玩具小商贩那停着的劳斯劳斯是她目的地。   她越跑,江倾脸越黑。   直到她轻快跳上车,对里头男人迫不及待笑,江倾一转头,似乎无法直视那一幕!   终究翻江倒海……   话没讲两句……跟别的男人走……   还帮别人洗澡……   太好了……太好了……   调转步伐,往车库,江倾浑身像披了一团黑雾,脸色铁青。 第30章 蛊 “别拿哄女人的那一套哄我。”……   上车后, 纪荷惊讶:“这么快到?”   乔开宇一脸惬意,身子往座椅舒展,“半小时。还快?”   “在瑶海区办事?”   “差不多。”乔开宇昂下巴示意外面, “那人谁啊。”   “你眼神不好?”纪荷说着笑,一边系安全带,心里七上八下, 想着江倾刚才一定生气了,毕竟人家帮大忙将肖冰地址给她, 她没好好谢人家,还欠人家一顿饭钱。   十分过意不去, 拿出手机给他发消息。   乔开宇在旁边瞧着那个备注江兄的,轻嗤一声, 扭头望外面夜景,没说什么。   :谢谢你的晚餐   简单客套到位。   收起手机, 纪荷一挑眉,问身边人, “找我什么事?”   “没事不能找你?”   “你自己说有事啊。”纪荷拧眉,“大晚上的像个爷们儿,快点。”   前头司机和女秘书都发笑。   乔开宇向来豪横, 只有他催别人的份儿,一遇到纪荷, 他就仿佛变一个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尽显一名兄长的胸怀。   “行了, 我招人嫌。”乔开宇从座椅里坐正了,朝前头司机位置一拍,“开快点。”   司机闻声立马加速。   纪荷和副驾的女秘书打招呼, 对方一头长发,温柔妩媚,恭恭敬敬叫她“纪小姐”。   纪小姐仔细观察了下女秘书的口红色号,然后笑地掩嘴。   乔开宇皱眉,“你干什么?”   纪荷正襟危坐,憋笑,“没什么。”   到了地方,光线明亮的环境下,乔开宇终于知道了,她笑地什么。   洁白的衬衣领子一道唇印触目惊心。   他拧眉斥,“怎么这么不小心。”   沙黎婷是他秘书,也是女友之一,人前优雅从容,人后像位女佣,一见他脸色不好,立时打一寒颤,怯弱着抬手要给他清理。   “滚。”男人毫不客气打掉她的手。   沙黎婷扑空,秀眉簇起,担忧之色从眼底翻涌。   纪荷已经走进去。   她对这栋茶楼熟门熟路。   自然没看到庭院的景象。   “阿展。”叫阿展的女子是一位少数民族,美目盼兮,身材玲珑、妖娆,穿一身黑色,紧身曲线毕露的上衣,和宽松曳地长裤。   走来时身上带着檀香味。   纪荷打完招呼,对方亲密一搂她,“你好久没来了。”   “是啊。”纪荷在茶桌前坐下,算着自己青海待一个月,回来后马上遇到楚河街案子,别说喝茶,自己连块面膜都没好好做过。   不经叹气,“我都粗糙了对不对?”   阿展一笑时,露出半边梨涡,摇头,“没有。很漂亮。”   纪荷皱眉,“你怎么少一边梨涡?”   “两个都要做掉的。结果另一边没成功。我不喜欢梨涡。”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女人。”纪荷往外看了一眼,见乔开宇还没进来,估计去洗口红印了,不由对阿展坦言,“他到底有什么好?三宫六院跟古代皇帝似的?”而且嫔妃们还相处的挺好。   沙黎婷就常常出入阿展的茶楼。   这两个可都是乔开宇的女人。   外面还不知道有多少。   纪荷都懒得算。   这个阿展本来长得天然美,因为乔开宇不喜欢梨涡,竟然叫人家整容。   “你真傻。”她叹着,接过人家递来的茶,咕咕喝了两口。   看来是渴了。   阿展见她样子豪放,不由失笑,嘴上无关紧要,“没关系,刚好我也换个新鲜。没梨涡,咱俩就更像姐妹了。”   这话完毕,乔开宇刚好进来,沙黎婷跟在身后听到“咱们更像姐妹”这句,眉间褶皱明显一深。   她拎着公文包,站在明式圈椅后,连坐都没坐。   另外三人饮茶,主要是阿展伺候。   屏风后头,坐着一位琴师,弹奏着一曲意境深远的古曲。   檀香、茶香交错。   “到底干嘛?”纪荷无奈,好像被迫带来,已然破罐破摔,只求他速战速决。   “让他进来。”乔开宇一开腔。沙黎婷立即出去叫人。   纪荷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穿着改良汉服的精瘦汉子走进来,手上戴着黄花梨手串,笑容可掬。   “纪小姐,乔大少,晚上好。”   “王宗海。”乔开宇介绍,一边叫人坐下。   这个叫王宗海的道谢后先没坐,而是从随身袋子拿出几盒茶罐。   都挺大一罐,简单粗暴,不像阿展茶楼里装裹精细的那些。   “纪小姐,听说你喜欢喝茶。这是我从各地搜来的,希望合你口味。”对方对纪荷挺殷勤。   纪荷数了一下一共十罐,看对方手提分量根本就不是茶,眼神示意阿展打开。   阿展将茶罐打开,朝她展示了里面。   红彤彤的人民币被成沓装在内。至少一百多万。   王宗海请求,“是这样,最近因为一起斗殴事件,楚河街陷风尖浪口,我妻子是楚河街人,肖为民是她族亲,刚好认识乔大少……就想牵线搭桥找到您……让媒体的舆论小一点,我妻子也好安心回娘家,给我岳母过个八十大寿?”   纪荷奇怪,“又不是你妻子斗殴,她怎么就不安心了?”   又笑,“我们电视台记者被打,损失惨重,台长生气我也没办法。至于其他的,更加不是我们的关系,是警方那边……你懂。”   王宗海不气馁,诚恳地,“当时有一位警方人士在场,我们这边的意思是……想请你和那位公安朋友一起吃顿饭……看能不能和解?”   胆大包天。   公然腐蚀公安机关人员。   纪荷恼笑,“干哥,这事太大了。我一个小记者懒得管。你送客吧。”   乔开宇立即让沙黎婷送人,对方不死心,仍在争取,“纪小姐……你们鸿升集团和我们楚河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还是个文化人呢!”纪荷突地嘲笑出声。再次指责乔开宇,“干哥,你生意上的事自己管,烦我这儿来,小心告诉干爸。”   乔开宇闻声烦恼地拿掌心扣了下自己脸,声音从掌中发出,带闷地,“听到没?我这妹子我搞不定。再说了,你们打她这事儿还没找你们肖家算账,今儿还来丢人现眼干什么?”   王宗海一听这话就知道事情没办成,可能还要得罪鸿升集团。现在肖家形势危急,再得罪鸿升集团,日子更加玩完。   但他今天带着任务来的,只能先把乔大少放在一边,求求那位纪小姐。   也是肖家母子俩眼睛瞎,为一个停车位,霸横惯了,这回踢了钉子,这位纪小姐连乔开宇都搞不定。   王宗海浑身冒汗,平时挂大金链子的脖子,这会儿特意为了纪小姐的喜好改变,用汉服的领扣规规矩矩扣着,他难受地像被扼住喉咙。   “纪小姐……楚河街和鸿升集团十年前就有渊源……现在只要渡过这风尖浪口,咱们肖家一定配合贵集团进行拆迁……价格绝对你们满意。”   好你个王宗海!   好你个乔开宇!   纪荷懒得再发声,瞪乔开宇一眼,怒气和意思都挺明确。   乔开宇尴尬笑一声,对她点点头安抚,接着示意沙黎婷,先把人带走。   王宗海走前特意留下茶罐,被纪荷一沉声,“阿展。”   阿展立即起身,将十个大茶罐一举装好,原封不动的拎出去还人家。   茶厅瞬时只剩古琴的声音。   纪荷起身,一边伸手指、指乔开宇的脸,“真厉害了,卖妹子!”说着,脚步直接往外。   乔开宇追在后头,嬉皮笑脸解释,“怎么舍得卖。没有!”   “屁话!”纪荷粗鲁的骂,“肖家配合你们拆迁,一个合理的价钱,这意思不就是充当你们的打手,对付那些无权无势的村民吗?”   拐过一盆米叶罗汉松,纪荷气愤难挡,“不要跟着我!”   “你到底气什么?”乔开宇一下拉住她。   纪荷手腕都被他拽痛。   乔开宇意识到这点,立即放开,再次温柔的想要来哄她。   纪荷赶紧一摆手,停住了对他说,“别拿哄女人的那一套哄我。我不吃!”   “好,好,不吃。”乔开宇两手投降状,态度完全良好,笑言,“真没卖你。商人逐利,倒不至于把你也逐了。”   “真的?”纪荷半信半疑。   “当然。”乔开宇举手发誓,“这个王宗海没有伤害过你,是那个叫肖朗义的,哥肯定不会让他出来。肖为民我也早看他不顺眼,这次拆迁,哥就把他族长位子下了,让王宗海给你出气。”   肖家内部斗争剧烈,族长之位是肖为民从肖冰父亲手里抢下,现在又有一个女婿王宗海想做族长,这里头派系可复杂了。   纪荷点点头,似乎理解了他,接着又一无可奈何道,“你怎么做生意是你的事。也别来烦我,说要给你帮个忙什么的。”   “透个消息吧。”乔开宇有一双狐狸眼,算命的说这是天生商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但是忌水。   纪荷笑了笑,“我哪有什么消息。”   “警方最近动向不对,如果肖家被警方先下手为强,我生意就做不成。”不是做不成,是成本大了,楚河街本村村民数量广大,没有王宗海暗地操纵,拆迁成本高昂到足以吓退一个庞大的地产商。   比如鸿升集团。   这次肖家突然陷入危机,对乔开宇是一个巨大的商机,他得抓住,将楚河街这块黄金地皮一举收入囊中。   “我不知道警方在干什么。”纪荷耸着肩,“可能和我手上分尸的案子是重叠的。那个应该动摇不到肖家根本吧?”   “真只这样?”乔开宇簇眉,质疑地。   纪荷没立即回话,半扬的无奈笑意,似乎她自己也不是很肯定的样子。   警方到底在干什么?   或者是最近干了什么,肖家突然来求和?   最近……   今天的吗……   纪荷心底突然一震,想到肖冰,但脸上不动声色,半拉着笑意,注视着乔开宇,“真帮不了你,我先走了。白白,干哥!”   道别完利落转身。   乔开宇叹息跟在后头,“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记者有什么好当,不如来帮我。”   “记者好玩啊。”纪荷到了外头。见到他司机等在那里,不客气笑,“先送我回吧。”   乔开宇一摆手,让司机送她。   纪荷上了车,立即叫司机往医院去。   夜晚十点之后的道路畅通,三十分钟到达。   已经算很快。   但纪荷还是觉得慢了,冲下车子后,司机问她要不要在这边等她。   纪荷催促,“你还不赶紧接沙秘书,我哥肯定留阿展那儿了,人家穿着高跟鞋走路不方便,你带一趟。”   “好。”司机踩油门离去。   纪荷准备拨肖冰号码时,才想起那小子没有手机,懊恼一叹,握着手机往楼上奔跑。   夜晚空旷的医院,她从一楼窜到十二楼,用时五十秒。   到达肖冰所在科室,已经气喘如牛,打开病房门,忙不迭发声,“你现在很危险……臭小子你有事瞒我……”   “瞒什么。”低沉稳重的男音哪是乳臭未干肖冰的调调,背对门,身形高挑,气场强大。   纪荷脚步一顿。   眼睛睁大。   巨大的落地幕窗是背景。   房里除了病房上躺着一个,一共站了三个大男人。   江倾不用说,他背影最瞩目,是传说中脚后跟都能吸引女人注意的人,何况他不止给了她一个脚后跟。   纪荷是个色批,如果王宗海不是拎一百万人民币来,而是直接七八个男模,她没准动摇。   这会儿,刚和她分手不到两个小时的男人,站在肖冰床前,可怜的孩子都要被他吓死,面色苍白着,纪荷来都不敢说话。   他腰上还别着枪套,就纪荷上次没摸成功的那款。   用后背对着她,她视线从他拉开的肩线一直扫到窄腰,到结实的臀和长直双腿……   她真想甩自己一巴掌。清醒清醒!   “江队……”气息的确喘,一路着急加奔跑,脑子很混乱,来到他身后,扣扣他左胳膊衣料。   得到江倾一个无与伦比的似笑非笑,“干什么?”   “……”纪荷懵。她是真不明白他心思了,半点猜不透,和年少天壤之别,她想找个裂缝凿进去,窥视一星半点,却发现完全徒劳。   最后问肖冰,“怎么回事?”   “他报警说要自首。”江倾代他答,“所以我就带人来了。”   “来多久?”   另外两名警员都给他录口供了,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这不是一时半会就搞定的吧?   肖冰躺在床上,表情闪过一丝愧疚,扭头不看她,“你先出去。”   “……”纪荷恨不得对这家伙竖中指。   转身,怒气冲冲出了病房。   “你们继续。”江倾交代一声,也转身出门。   科室外的大厅,她站在幕窗前,气消不掉,整张脸都涨红,任何人最好不要靠近她的样子。   江倾走近。   她推开一扇通风窗,夜风裹入,吹乱了她的头发。   “没回去休息?”江倾背靠护栏,双臂环胸,轻问她。   因为寂静,他的声音无限回荡,像挠着她耳朵。   纪荷赶了一天,累又迷惑,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别用刚才的报警自首糊弄我。”   “的确是他报警。在你下楼的十分钟后。”   “那你的人什么时候来的?”   “他一住进医院,我们就在。”   “他杀人了?”   “无可奉告。”   纪荷垂着眸思考,她能感觉到两人气氛很平静,但不能说的他坚持不外泄。   怎么说呢,她很在意肖冰。一直在旁敲侧击他的罪行到底要判多久。   而江倾公事公办,判刑的事也不是由他做,加上深沉,他简直密不透风。   那天中午在他办公室,她质问是不是杀人罪,他只说对方是畏罪潜逃,罪名却丝毫未提。   纪荷先入为主,现在觉得自己傻透了。   她问,“他难道是你们的证人?”没等他回应,纪荷警告,“今晚王宗海来找我求情……你不告诉我、你们在干嘛,我就不告诉你,他们在干嘛。”   “他们……”江倾倏地一笑,无尽嘲讽对方。   纪荷抬眸看他。   他眼底漆黑深邃,迎着她视线,丝毫未闪躲。   她在里头看到自己睁着大眼睛疑惑的影子。   继续看下去,气氛就适合接吻了。   纪荷笑了,转眸望着外面夜景。   “笑什么。”他轻问。   纪荷妥协,“他们好像狗急跳墙,突然来找我和解,通过鸿升集团,牺牲了很大利益,所以一定是很麻烦的把柄在你们手里。如果没猜测,肖冰是你们的关键证人。”   “你猜对了。”他吃软不吃硬。   前两次她都对他来硬的,拔枪、威胁、自己擅自行动……但只要她软和一点,和他在她家谈点过去的事,送点生日礼物什么的……   再比如这会儿,轻言轻语,眼神柔和……   他就吃她这一套。   没有男人不爱女人柔情似水,江倾也喜欢,可他爱上她却因为她的刺,根根分明,被扎多了,他就会痛。   十年,再见面得先拿出一点治他伤口的诚意,他马上就能对她倾囊相告。   这四个字,你猜对了……   纪荷聪明,眨着大眼睛问,“那看来……江队在下一盘大棋?”   江倾垂着眸,给自己点烟,迷离的远处灯火像一条长龙,无限延伸。   他喉结一直在滚,暗夜使血液沸腾,“说了会给你讨回公道……我没忘你忘了?”   纪荷眼一酸,笑着,彻底说不出话了。   ……   夜深。   市中心的医院大门前没了白日的凄苦喧嚣。   一辆不起眼的辉腾轿车停在香樟树下,四个大汉脚步一声比一声重,赶到了车前。   车门拉开,后座坐了一个穿白衣的男人。   是乔开宇。   他手上抱着阿展,这姑娘最近深得他心,乖又听话,让整容就整容,和纪荷气质也越来越像。   他每天都离不开她。   这会儿听手下汇报,眉头倏地簇紧,“说什么?”   “楼上都是便衣警察,我们连科室门都不敢进去。”   “你们还挺骄傲?”乔开宇脾气上来,一下扔开阿展,对着站在门口的手下就是一脚。   那人被踹得痛哼,一下倒退,摔在地面,狼狈至极。   乔开宇下了车,双脚踩在水泥地面,白裤子在夜风中鼓荡,“一个病号都搞不定……养你们干什么!”   “宇哥……”   “闭嘴啊。”声音从牙缝里蹦出,乔开宇抬头望楼上,因为医院在市中心,地皮紧俏,住院部内景在大门前清晰可见。   他看到十二楼一对男女在幕窗前点烟。   男人垂着首,唇中叼了一根烟,那女孩侧对幕窗,伸手给他挡风,打火机火苗瞬时跳升,那烟雾和男人倏然抬头看她的眼神……   乔开宇都似乎看得清清楚楚。   “江倾……”琢磨着这两个字,他眼猩红着转身,对下属,“灌他水泥,沉江。” 第31章 蛊 泡澡是独有爱好。   乔开宇在明州只手遮天, 现在要干掉一个条子,只要他想,对方就得消失在明州。   不管什么方式。   坐回车内, 那四个却在外头杵着像木头桩子,乔开宇越看越怒,忽地一双柔夷轻轻揉着他胸口, 令郁结之气些许消散。   “宇哥,消气……”阿展揉得用心, “这个江倾是纪小姐小时候的朋友。”   “我能不知道?”乔开宇又怒上心头。从见面那晚纪荷形容对方是她朋友时,他就查消息了, 倒不是对方多厉害,而是任何一个出现在纪荷身边的男人, 他都得查一清二楚。   高中同学。   母亲雇主家的儿子。   两小无猜?   越想越气。   胸膛起伏的像跑马。   阿展替他揉着,低声安抚, “做完楚河街的采访,对方对纪小姐的价值就没了。她是个为新闻拼命的人。这时候和人家走得近没什么特别。您不要放心上。”   乔开宇问, “她跟你说了?”做完新闻就撤?   阿展笑,“这倒没有。不过,她向来这样啊, 一个案子结束马不停蹄奔到下一个,对方一直扎在明州, 咱这明州也不能时时大案吧。”   纪荷是出差狂魔,一年有半年在明州就算天大悠闲。   平时总不见人影。连她干爸都见不着她人。   这丫头倒好,知道两个男人记挂她, 跟个没事人似的,等得空了才上门一顿撒娇,哄得人没辙。   乔开宇按着太阳穴, 似乎有点头疼。阿展立即体贴的替他按上来。   男人谁不喜欢温柔黏人的?他就是没办法拿住那丫头,才一直在找替身。   阿展见他面色缓和,再接再厉,“下周就您生日,纪小姐肯定好好补偿您。毕竟,您和乔董才是她真正的亲人。谁都比不上你们。”   “你说的对。”乔开宇面色阴沉,“那个江倾以前将她当跟班使,她疯了,才会靠近对方。”   自信找回,乔开宇一搂阿展,也不提对付江倾的事儿了,暧昧一揉她细腰,“回去好好犒赏你,哄得爷开心。”   阿展娇艳一笑。往他怀里钻去。   ……   天光大亮。   局长办公室。   沈长柏等待许久,一见人来,立即招手,“过来,小江。”   小江当然是江倾,他自工作以来没几个人喊过他小江,除了之前的顶头上司白厅和目前这个主管刑侦、也曾是他痕迹学老师的沈局长。   “从解剖中心来?”沈局问他,一边泡好一杯茶,递出去。   江倾揉着鼻梁在大班桌前坐下,“是。您有什么问,我这儿跑了一夜。”问完他得回去补个觉。   “你这两天连轴转,太辛苦了,我带你泡个澡。”   “什么……”江倾不可思议,嘴角似翘非翘,漆黑的瞳仁望着对方,似说,您搞什么把戏?   “泡澡啊。”沈局言出必行,喝了一口茶,直接放下茶杯子往外走,“人生三大乐事,抽烟、喝酒、泡澡!”   喝酒有从警人员纪律按着,多数老公安都没办法解馋。   抽烟那是标配,没有哪个警察不抽烟。   泡澡是独有爱好。   沈局今年五十整,是从刑侦基层干起来的老行家,专业技术过硬,用这样的实干家主管刑侦,对整个市局刑侦事业发展都是一大益处。   当然,有帅也要有将,不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江倾在警校时,沈局就喜欢他。不为别的,这小子能干还能算,算是指城府,不莽撞,有脑子。   可惜沈局等了半天的成熟果子,倏地被白厅长给摘走。那将近一年的时间,沈局对白厅都意见颇大。   好好一个刑侦精英搞去当什么秘书,舞文弄墨的往政途发展,那是埋没人才!   还好江倾没让他失望,陪了白厅几年,调动时直接放弃做副市长的机会跑来明州大展拳脚。   沈局看中他。   加上之前师生的关系,两人老亲热了。   当然,这恐怕得要沈局失望,在他眼里是亲热,在江倾这里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他此时被沈局一楼肩膀,还得配合着领导身高,半弓腰,劳累一天一夜的身子差点崩了,无法跟人亲近,笑地微僵。   “肖冰口供录了一夜,都是要紧内容,我得开个会……讨论收网……”   沈局直接一拍他肩膀,力气大得将江倾那半边肩压沉了一下。   不是受不住力,是领导和他身高有些差距,他不配合一下,领导面子落不下。   江倾是人精。   搁平时白厅身上,敢对他这么腻腻歪歪,他早骂开了,可沈局不同,对方太会来事儿,个人感情十分丰富。   他反而不好下领导面子。   沈局吼着,“我信任你!就因为要收网了,得好好带你放松一下,这都多久没休息了?”   江倾推脱失败,只好先拯救自己的肩膀,“影响警容了。   以前觉得纪荷难搞,一天天江兄江兄的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转正,现在才觉得,和女人比起来,上了年纪的情感丰沛领导,才最他妈惹不起。   事实上。   江倾直觉一流。   情感丰沛,精准狠,抓住了沈局的整个核心。   到了离市局不远的洗浴中心,他万万没想到,当自己脱了衣衫,换上浴场不伦不类的浴衣,两腿上汗毛露着,这老头竟然给他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   浴场三楼餐厅。   非周末,加上是早餐,人不算多。   一对青年男女、一对中年男女,四目相对着寒暄。   主要是两位中年人说话。   “呦,小江好久不见又帅了!”开口的女士是沈局妻子,原本在税务局工作,因伤办了早退,闲赋在家就容易空虚,这不,领着身边一个高挑的美女,双双手上端着早餐盘,对江倾介绍。   “这是丛薇。你在市局也见过,她是法医主任,一个女孩子干这行不容易啊!”   那个叫丛薇的表情比江倾还尴尬,“巧啊,江队。”   江倾面无表情,“巧。”   他看起来完全被沈局夫妻俩搞伤了的样子。与他平时冷淡作风完全不同。   丛薇于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一笑,沈局那两口子就觉得事情有戏,自动退场,相互一拉说要到其他地方看看吃的。   江倾和丛薇面面相觑。   是他率先挪步,“那边有位置。”   态度倒也大方。   丛薇跟在他后面,两人浴衣颜色一套是蓝色,一套是粉色,看起来像情侣装。   江倾坐下,丛薇以为他会绅士给自己拉一下椅子,但是没有,坐下后,他甚至都没看她。   丛薇有点小失落,安慰自己这里不是高级餐厅,没有给女士拉座位的一说。   索性坐下了。当做两人在单位食堂碰上,而不是“相亲”。   “早上还在解剖室谈公事,眨眼就成相亲对象,你懵了吧。”丛薇主动攀谈。   她是一个健谈的女孩子,和江倾一样,这个月刚调到市局。   从事业上,两人应该很有共同话题。   但是,丛薇没想到他切入的点这么直接而不留空间。   “我不组双警家庭。”他盘里是一块猪肘子,切的小块,进食时并不难看。   丛薇甚至觉得他姿态利索,很有男人样子。   可惜……   她垂眸,笑着点头,“双警家庭是很难,大家都加班,没孩子还好,有孩子小孩就成孤儿了。”   “来前你知道吗。”他随意问。   “就算我知道,也不会承认。”她幽默。   江倾笑了。   他笑时特别英俊。   眼底像有星河淌,薄唇性感,稍微往上扬就带出无比的魅力。   以前在警校,他就这样不知道拿下多少女同学。不过他本人却永远无辜,永远淡漠,好似别人的疯狂与他何干。   他守得住。   也不知为谁守。   丛薇其实没告诉他。她来市局报到第一天就认出他。   他们都是南江人,而且是校友关系。   南江十三中,是他们曾共同走过的地方。   可惜,他完全对她没印象。   也是,他那时候多疯狂啊,全校女生迷恋他,他怎么有功夫记住那一张张的脸?   吃到差不多。   他往后靠着软包的沙发,盘子规规矩矩摆在小桌前。   丛薇就在他对面,吃的比较慢,比较矜持。   他是刑警,吃饭就和打仗一样速战速决,这时候结束了,保持基本礼貌,很平静的等着她。   不会让她太尴尬,但也不会太自在就是了。   毕竟一个脱得只剩短袖短裤的高大帅哥坐在你面前,她也同样穿着塑料拖鞋、短袖短裤,造型奇特,过久的沉默与等待都挺难受。   丛薇很快吃完,看他低头看手机的样子,正要开口放他回去工作,他明明低着头,敏锐度却惊人,一边处理手机里的信息,一边头也不抬起身,“我有点事找沈局。你自由活动?”   虽问却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   丛薇站起身,笑,“好,你去吧。”   “局里见。”他打完招呼,径直离去。   丛薇很尴尬,她的确知道相亲对象是他,前几天沈局爱人就提过江倾多么优秀,但还是没料到这局长夫人如此跳脱,竟然安排了浴场相亲。   见到江倾时,她也很啼笑皆非。   这边江倾一走,局长夫人就来了,不知躲哪里观看的,一来就言笑晏晏,关心她,“怎么样?看你们聊得还可以。”   “都没说几句话。”丛薇无奈。   局长夫人却温和笑,“你懂什么。你看几个姑娘和他说话时,他笑过半点?”   “是吗。”丛薇想起那天晚上发现庞晓峰尸体的现场,他可是众目睽睽捞纪制片的腰,一点没避嫌意思,和他刚才无声的回避天壤之别。   局长夫人说,“我看你们可以。晓晨虽然也好,但江倾不喜欢小女孩。难得这么优秀的青年,我一定叫我身边的好姑娘把握住了。”   丛薇哭笑不得,这位局长夫人太热情,自己刚调来新单位,就主动关心新人,还帮忙找了房子,热心至极,所以不忍心拒绝她。   笑说,“谢谢您了。”   实则内心知道自己根本没戏。   ……   这边沈局长也把人拦住了,“才来,又干嘛去?”   “回局里。真的挺忙。”江倾为难,将手机给老师看,“没骗您,黄主任找我开会。”   “让他找!”沈局不依不饶,背手在身后,示意他跟上,“别忘了我也你领导。也有事情跟你谈。”   江倾没办法,只好跟上。   穿过通道,先到更衣柜前脱了浴衣。   两人赤条条在淋浴头下冲洗一遍,再踏进大池子。   早上的水清,加上浴场环境不错,江倾才勉强适应。   不过坐在按摩水孔上,臀被高压水流滋的时候,他忍不住躺下来,笑到肩膀抖。   沈局说,“以往请人泡澡,那帮人总黏黏糊糊,跟我放不开。”   热气蒸腾,灯光幽暗。   加上位置偏。   是个聊天的好地方。   “我呢,爱管闲事。但是高危警员的心理素质我们是要关怀的。”   江倾两胳膊架在池沿,头往后仰着,闭眼倾听。   沈局可不是爱管闲事,是有备而来。   将人脱得赤条条,没法回避任何问题。   “我看了你的档案。高考那年,在南江有一个溺亡事件,你上访、堵当时公安局长老常的路,闹得鸡飞狗跳。老常说,死的是你家保姆的女儿,我寻思哪个保姆女儿惹你这么记挂……想看案卷,却因为不是案子,被你拿走了。”   “我现在倒想看呢,你可能也不会给。”   “师母怎么来了。”江倾打断。   沈局是爱妻狂魔,提到妻子,他再大的事都会等一等。   在水里泡着,这位老刑警身上遍布弹痕、刀伤、腐蚀性液体等痕迹……   江倾坐直身体,和老师取了一只烟,这位太神通广大,浴场里抽烟,很是熟练。   江倾眯着眼笑,手指上水迹将烟草打湿,老沈还带了一只杯盖,放在旁边大理石池壁上。   他将烟灰往里点。   “唉……我对不起你师母。”老沈似陷入回忆,“当年天天在外跑,没照顾到一点家庭。现在老了,她有点拉媒的小爱好,我就把你贡献出去。”   “咳。”江倾被烟呛了一口,笑地无奈。   老沈叹气,“她那个腰啊,今年太痛了,只好办病退。要是我以前顾家一点,她不至于一个人带孩子,累到腰椎永久性受伤……现在,只要不要我命,我什么都满足。”   “看来,不是双警家庭,跟了警察也很痛苦。”江倾有感而发。   “是啊。”老沈又笑,掐了烟蒂在杯盖里,人往水下躺了躺,“不过有老婆热炕头,是男人一辈子的追求。你也抓紧。今天虽然猝不及防,但你师母心意绝对是好的。”   江倾没说话。垂着首,对着水面上自己模糊的光影吸烟。   老沈说,“你这血气方刚的,那东西想存也存不住。找个老婆,以免憋不住了出作风问题。”   “我不会。”他斩钉截铁。脑海却冒出纪荷身影。很凌乱的画面,可无论哪个角度,都是他作风出问题的罪证……   “纪荷就是那姑娘吧?”   “……”烟灰一颤,落入水中,江倾沉默。   “是她就对了。没死,皆大欢喜。”老沈扭头望他身上的伤疤,“年纪轻轻搞得比你老师还猛……现在就提前透支了,怎么在公安事业长久奉献下去?”   在警校实习那年,他就立大功。后果是身上多了两枚弹孔。   当时是一起挟持人质事件,敌方火力凶猛,他是实习的小警察,平时挺谨慎、规规矩矩,没想到骨子里比老公安还生猛,追得敌方人仰马翻,淌阴沟、过下水道,又追到外河,身中两枪硬抗,最后把人抓到的时候,手铐一头拷着嫌疑人一头拷着他自己,给他解下来时,他反应过激差点把同僚都打了。   “公安也是人,无论身体还是心理,有问题咱就要正视。”   “我没有问题。”江倾肯定地回复。   一边从水里起身,因为没有浴巾,从沈局面前晃过去时,遭到上司一片哑笑。   “你小子,示威啊!”拿手点他裸裎的背影,“炮虽大,动力不强白瞎!”   “放心。不丢警察队伍的脸。”江倾不甘示弱,在淋浴下冲刷着自己,低头,水流顺着发梢往下淌。脑海那些凌乱的画面还在冲击……   “所以,你就找个女朋友嘛。”   “我有。”   “什么……”老沈差点从池子里跳出来,“跟她成了?”   她自然是指纪荷。   年少时恋恋不忘,甚至驱使他当了警察的姑娘,依他的生性,得走一辈子下去。   沈局只能想到,他是把老虞的爱徒拿下了。   江倾却模棱两可,“反正,不用您操心。”说完,甩上毛巾,大摇大摆离开。   沈局在池子里笑。   ……   江倾披浴巾回了更衣室,先坐在椅子上处理几条信息。   这里离市局近,最近大家都忙得人仰马翻,所以有点歇气的功夫,全混这里疏松精骨。   碰到好几个人和他打招呼。   本来无拘无束坐着,后来扯肩上浴巾遮了一下隐私.部位,就这还没完。   老沈让服务生来告诉他,今天是师母请客,让他上楼按摩去。   江倾哪能啊。   立即换了衣服,到前台结账。   老沈没待多久,他最近也忙,泡个澡就出来,见他在外面,立即嚷,“怎么现在就走?”   “忙。”   “今天你师母请客,你不好好宰她一顿?”   江倾说,“钱我充了。待会和丛薇的消费一起从我账上。”   “你小子上道。”沈局赏识。   毕竟是相亲,不管哪个场合,哪个人物,没有让女方花钱的道理。   “纪制片没看错人。”沈局也是见风使舵,不一会儿就背叛了自己老婆,不但没完成任务还挖人家墙角,一句纪制片没看错人,将江倾听得舒服的骨头冒泡。   那边,明州电视台《法网》栏目演播大厅,莫名其妙“看上了人”的纪荷一阵鼻腔发痒。   难受的似花粉过敏。   “靠……”骂一声,心道,最近谁老背后念我? 第32章 蛊 肩膀被一件衬衣包裹住。   ……   录制还没结束, 导播室外有人喊。   纪荷严肃瞥去一眼,“怎么了?”   来人是她责编,平时负责栏目事务与她的对接, 纪荷常年出差在外,万妮在台里坐阵,宛如她的管家。   这会儿万妮披一头温柔的秀发, 脖上挂着工作牌,悄悄扯她肩部衣料, 一手往外摆,示意她出来。   纪荷回眸看了眼演播室, 见主持人到收尾阶段,没什么大事, 拧眉跟她出来。   到了导播室外面,万妮直接撂挑子, “我搞不定了。”   明州台位于天鹅湖新区,两年前新搬迁, 簇新的大楼在白日下雪亮,两人站在幕窗前,脚下是蚂蚁般的城市高架桥和不远处碧波无垠的天鹅湖水域。   天高云淡, 天下我有。   万妮一撂挑子,纪荷就皱眉, “干嘛?什么搞不定?”   《法网》编导组全是娘子军,战斗力强悍,万妮头一回这么说话, 纪荷很失望。   “我真搞不定啊。”万妮无奈,“早上你不是把策划案给我么,我送去总编室了, 不到两小时给我打回来了,说不能满足。”   “为什么。”纪荷双臂抱胸,已经拧着眉开始思考了。   无非是这场策划太捕风捉影,领导们不信任,不干了。   果然,万妮一摊手,“我说是你熬了几天几夜跟出来的新闻动向,他们说你倒是拿个动向啊,一堆有的没的陈年旧案,拿过来就要台里给人又给设备,这明州台就老虞一个人的天下吗?”   万妮捏腔掐嗓,惟妙惟肖学着采编室那帮人的样子。   尤其最后一句不骂纪荷怎么样,倒把老虞拉出去,含沙射影。   “这实际骂我呢。”纪荷双臂抱着胸冷笑,“行啊,他们搞老虞,我也搞老虞,看谁搞得厉害。”   虞总监此时在办公室狂打喷嚏,他一看日历,今天是纪荷来台里坐阵频道例会的日子,一瞬就觉得头顶发凉,顺手摸了摸,虽然还算茂密,但忍不住拨号到老蔡办公室,让他送点生发液过来。   听老蔡说,他最近使用的这款来自德国的产品,盐碱地都能种出东西,效果神奇。   他决定未雨绸缪。   这边,他刚放下话筒,办公室门突突被敲响,像鬼子在村外开大炮逼人就范似的。   “进来。”老虞满身寒凉,面上严肃、正经、领导范儿足。   “领导,我这案子怎么被打回来了?”进门后纪荷开门见山,她目光习惯性将老虞办公桌一扫,吓得老虞赶紧将笔筒旁的茶包拿下,锁进抽屉,末了,恨不得还要将钥匙吞嗓子眼里似的表情。   纪荷哭笑不得,想来上次抢人大红袍,给老头搞出心理阴影了。   她耐着心。   “师傅,这次您一定把人和设备,给我留充足了,过两天,也许就明天……我肯定给你搞一个大新闻!”   “多大新闻?”老虞保留。   纪荷冲他抛媚眼,“可能在明州会引起地震的效果。”   老虞却不吃这套,“你这案子我看了,陈颜老公案、分尸案、肖冰父母失踪案……这三件你还不够,找了什么肖朗义酒吧斗殴案、建材公司低价转租纠纷……怎么?你要把楚河街这十年所有的屎盆子都往肖家身上扣?”   “不是我扣,是肖家多行不义,这回上头要收他了。”   “哪个上头?”   “明州市局。”纪荷自信,“这么跟您说吧,白厅秘书下沉到市局,肯定得三把火的,我太了解江倾,他不干则已一干就是大的。”   老虞仍然摊手,满脸稀里糊涂,“到底多大呢?”   “您真一点政治敏锐度没有。”纪荷叹息,耐心解释,“□□不是说了老虎苍蝇一起打,咱们老虎打完了,现在该轮到苍蝇了,知道不?”   老虞忍俊不禁,端起茶杯,“我看上次党员学习,就该派你去。”啜了一口茶,仍然是正经起来,“你这消息可靠不?”   纪荷还没回复,老虞将她带来的策划案掀开。   “瞧瞧你,啊,这是要全台设备和技术人员给你端出去啊,摄像机八组……八组!你导春晚呢!”   纪荷冷笑,“我还是保留数字,敞开了搞,十组人都不够。”   “你是想大新闻想疯了。”老虞咋舌,指指自己头顶,“我这压力很大啊……”   话音落,门板被敲得震天响。   在法制频道,有两位女制片素来不和,争锋相对到台长都头疼。   一位是纪荷,另一位是副台小情人尤欣。   尤欣长相艳丽,身高舌长,耳光也灵光,纪荷前脚进频道老大的门,她后脚跟来,敲门力度比纪荷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进来,先对纪荷一冷哼,倒是不用维系虚假的和平。   纪荷也不跟对方客气,同样赏一个冷眼。   老虞在桌后面不住“嚯嚯嚯……”哮喘一样出气。   尤欣本来要大闹,一看老虞状态,怕出人命,转为细声,“领导,我这边有个缉毒案做纪录片,怎么安排摄像给我们?”   “本来这是小事,我自己搞定,”尤欣苦恼着,“但我听说有人要求技术部留八组人机给她,这……开阳和宗哥还都受着伤呢,本来就人手不够,对方这么做过分了吧?”   纪荷没吱声,将茶杯给老虞推去。   老虞继续“嚯嚯嚯”,很痛苦表情,纪荷一将茶杯推给他,他迫不及待拿起来喝一口,稍顺一口气后,答:“那个啊……这个啊……嗯……”   尤欣柳眉倒竖,试探,“不然,给您叫个救护车?”   老虞连忙摆手,“老毛病……容易心悸……嗯……你刚才说什么?”   尤欣冷着声,“领导,那人要八组就八组,但全员待命什么意思?”   “是我要的,别那人对方的了。”纪荷直接站起身,不准备让老虞演戏了,年纪一大把,还为徒弟这么拼,她也得有尊师的良心。   老虞却不领情,她一站起来和尤欣争锋相对,老虞差点就真的心脏病发作了,病也不装了,马上朝两人摆手,示意坐下。   晚了。   尤欣大嗓门先吼出,“纪荷,你真不要太过分!”   “谁过分了?”纪荷淡淡一挑眉,“你来不是要机器,是想知道我最近忙什么,什么大新闻得这么多设备?心痒难耐了是吧,想抢来着?”   “别这么难听。”老虞先制止,“大家都是同事。一个频道的,什么抢不抢。”   纪荷笑,“我呢,行走江湖多年很少有直接撕破脸的,但尤欣你不一样,你成功挑到老子底线。”   当年为做一档户外节目,尤欣初出茅庐,想要大展拳脚,将她组里一个实力派借到海南做前采。   前采就是整个摄制组先去探访实地、了解实情。   实力派和纪荷一起进的明州台,平时灵气的不行,活泼跳动,尤欣倒想借她,那是不可能的事,纪荷不可能给一个副台小情人打下手,但老虞落不下面子,以传授经验为由将实力派借给尤欣。   结果到了海南,尤欣在岛上招待所吹空调,上山实地考察的任务给实力派。   意外发生在进一个山洞勘察,一块落石砸中实力派,当场死亡。   什么遗言没有。   和纪荷微信的留言还停在对方最后的一句:等我回来再说。   可永远不会回来了。   纪荷当晚飞到珠海,先吊唁了同事,接着到酒店把尤欣脸扇烂。   那事闹得很大,尤欣靠脸吃饭,纪荷无法无天,但相比会找男人,会找干爹才是真本事。   谁敢动纪荷,乔景良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别说副台长,台长话也不好使。   两人明面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实际在同一个频道——   纪荷放不下实力派的死,尤欣放不下自己落疤的脸,隔三差五,你死我活。   这会儿尤欣新仇旧恨一起发,指着纪荷的鼻子,“别老子老子的,你长□□了么!”   纪荷垃圾山上重生过来的,飚脏话看家本领,但不至于为尤欣这等玩意儿失了自己水平,她径自冷笑,“跟你这儿耍嘴皮子掉价。就问你,敢下军令状吗?”   “什么军令状?”尤欣不甘示弱,奉陪到底的眼神。   纪荷说,“行啊,当着领导面。我这次八组人,搞一个大新闻给你,多大呢?全民舆情吧——达到这种效果你退出法制频道。”   “达不到呢。”尤欣信誓旦旦,“全民舆情——你当春晚呢!别风大闪了舌头,后悔没地去!”   “这不用你管。达不到,我摘这个。”纪荷干脆利落一扬自己员工牌,“谁输谁走人!”   老虞抱头,“我的天喽——还能不能让我多活几年!”   老蔡这时候拿着生发液出现,办公室吵得热火朝天,他们在外面都听到了,先进来缓解下气氛,“领导……我送东西来了……”   老虞一拍桌,“——我还要速效救心丸!”   老蔡摊手,“我只有生发液……”   几句叉一打,两个女人战火暂熄,相互瞪视一眼,尤欣率先走出。   老虞望着自己爱徒,“……非要闹这么大?”   纪荷眼角一红,要笑没笑出,最后只给了老虞一句辛涩无比的话:“闹再大——雁南不会复生。”   有时候,想想当年垃圾山没有走出来,她和郑家姐弟异想天开着环保事业,说不定也能成。   何必呢……   雁南死了……   ……   “纪荷!”门外站了两拨人。   《法网》和《夜证》,泾渭分明。   纪荷没在办公室多待,撂下那一句就出来,老虞可能心里不好受,当年是他做的决定让雁南过去,出了事有良心之人都不好受。   除了漠视生命,只想着怎么推诿的罪魁祸首。   两个栏目组成员,此刻相互怒视。   本来一个频道两档性质类似的节目,气氛就很微妙。   今天这一闹算明着撕破脸。   什么台高层内斗,什么小兵遭殃,通通不顾,摆明面上吧,比阴阳怪气、粉饰太平强。   “雁南是意外!”尤欣还在叫。据理力争。   就冲她没在雁南灵堂好好鞠过躬,纪荷现在对她眼神也不可能好。   如果眼神能吃人,尤欣早他妈粉身碎骨。   直到两方人马擦肩而过结束,纪荷自始至终都是杀气腾腾。   ……   回到自己地盘儿。   大家一阵放松下来。   刚才在办公室外,谁都是热血沸腾。   军令状,不怕。   “如果输了,我跟你一起走!”万妮第一个发表意见。   秋秋跟上,“这台里本来就乱内不止,你再走了,我也不待了。”   其他人尚有点理智的,“我们先把节目做出来。谁输谁赢不一定,我相信纪荷!”   于是,一起附和这个观点。   纪荷点点头,表示这段时间大家各司其职,有待命任务的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随地做好十分钟内就上采访车的争分夺秒准备。   其他的,她先冷静一下。   到了自己办公室,有几位女同事跟进来,因为她脸色看起来有点不好。秋秋还拿了热水,想给她喝几口。   自从青海回来,她连轴转,再强的身体素质都吃不消。   还没走到办公桌前,纪荷单手捞了一下,险险扶住了台面,身子一歪,整个人倒下。   “纪荷——”   只听万妮喊了一声,再回神,她就摊在地板,后背抵靠着万妮的胸膛,秋秋和另外一个女同事一人扯住她一只胳膊。   三人都是大惊失色。   纪荷两腿敞着在地板,恰好穿得浅色裤子,秋秋眼毒,一下指出,“你来大姨妈了!”   ……怪不得头昏眼花,不得劲!   这时候了大姨妈来凑热闹?   纪荷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狼狈,想到尤欣在办公室的一句话,瞬时,苦脸惊呼:“——我他妈为什么不长□□?!”   其他三人一怔,然后笑到腹痛。   纪荷哀嚎着。   不忘让秋秋拿手机给她,要处理公事,打到市局……   ……   这边,江倾同样分.身乏术。   手机一律静音。   机密会议开完后,才带着大堆资料回到办公室。   连口水都没喝。坐下没三秒,有人敲门。   “进来。”他头没抬。   天气渐渐热,梨花败下,青涩的果子开始冒头,争先恐后沐浴着日光浴。   窗户打开,对面楼是经过一座大广场,到市局大门,过一条马路才到的商会大厦,如果没有人拿着望远镜打量的话,这扇窗户算安全。   咔哒。   轻微的反锁声,让男人剑眉一拧。   他是刑警,对一切动静敏感。   钢笔在纸面停顿。   “江秘书……”轻轻柔柔的嗓音,带着对方特有的怯弱,那种弱不是卑微弱,而是引人怜惜的娇小动静。   脸上婴儿肥,在青海惹得纪荷第一次见她,就爱不释手捏着玩,还把人救了。   有的人天生有让人怜惜的能量。   白晓晨就是这种人。   江倾从桌面抬眸,望着她。   她穿了一件身前拉链一拉到底的长裙,亭亭玉立,面色微有忧愁。   “你早上……和丛法医相亲了?”   消息传得快。   江倾不置可否,淡淡一略眼皮,继续处理公务。   但这也等于默认了。   白晓晨脸色灰白,继续望着他。   他在纸上划了几下,头没抬地对她说,“我现在很忙,出去吧。”   “你不问,我要跟你说什么事吗?”   江倾不耐,声音重了点,“如果讨论我个人问题,抱歉,暂时不需要。”   “你只需要纪姐姐?”   “是。”   他答得快,几乎没有犹豫,不知道是真心喜欢纪荷,还是单纯只为搪塞她。   他像个谜。   白晓晨几乎搞不懂。   她唇瓣抖了抖,低头挣扎了几秒,接着,像鼓足勇气,手探去胸前拉链上。   一拉到底。   微不足道的摩擦动静,因为她心跳的寂静而彻底放大。只用了几秒,她就成了只着内裤的半裸体。   他没有很大动静,像是把一份文件处理完,才慢条斯理抬眸看她。   嘴角的怒气,何其残忍。   白晓晨一下子哭出来。   然后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袒露的上半截。   “穿起来。”他声音冷到像刀锋上滚过一圈。   和几年前完全不一样。   白晓晨抬泪眼看着他,一边蹲下地,“你变了。你以前对我很好……是因为嫌弃我吗?”   “嫌弃你什么?”   “我胸上的疤……”这一句后,白晓晨彻底崩溃,哭到嗓子哑,却也豁出去朝他吼,“你为什么不喜欢我?还不是嫌弃我!一定是这样!”   “听着。”江倾掰断自己那只钢笔,墨点炸到他白衬衫的心脏位置,“今天我很烦。一早被拉去相亲,在浴场,莫名其妙的地方。回来开会,紧绷到厕所都不敢去,接着,你在我办公室撒疯——”   他最后一句说完,整个站起身,猛地将成两段的钢笔砸向文件柜。   金属与金属撞击的声音,成功吓住哭泣的脆弱女孩。   白晓晨将胸抱紧,抬着尖下巴,小脸泪痕满布的对着他模糊的影子。   他单手叉腰,一只手按着鼻梁,在窗前来回踱步。   生气了。   很生气。   从高二认识他,白晓晨就没见过他这么发火的样子。   他向来冷淡克制。大学一毕业就做了父亲秘书,对她是有礼而照顾的。   那年,就是认识他的前一年,白晓晨发生了一件十分惨烈的事。   她高一,下晚自习,母亲出差在外,本该由父亲来接她,但父亲因为公务突然忘记这件事。   她只好一个人往家走。   学校离家不远,十几分钟就能到,谁都想不到,这唯一的没有父母来接的夜晚,她在一条巷口,被一名歹徒以利器割胸……   当时整片左乳都差点与胸肋骨分离。   疼得在地上打滚。   白晓晨当时以为自己会死,但是疼昏迷后她发现在医院,周围都是穿白大褂戴口罩和帽子的人,是救她的人……   但白晓晨情愿自己没被救治。   一年后她不再疼痛,可伤口永远存在。   巨大的丑陋疤痕毁掉少女的含苞待放。   那一年她十五岁,整个青春停止。   所以再是小公主又怎么样,从小为傲的美貌与知书达礼,到后面不过换来人人背后的一句:这孩子以后怎么嫁人?   嫁人?   白晓晨没想那么远。   她连喜欢人都不敢。   含胸驼背,行尸走肉。   父亲很自责,身为公安系统内高官,他保护了万千人,却没保护自己女儿,母亲伤心欲绝,与他感情失和。   为了不让家庭破散,她装着让自己走出来。每天笑,安慰父母不要难过。她很幸运。   虽然歹徒在逃,但她指甲留下了对方的DNA,随着技术越来越发达,这人总有一天要落网。   她是英雄啊。   那些和她一样惨遭毒手的女孩子,有的甚至没了性命,但是她一定要活得好好的,让活下来的几个看到,劫难同样可以盛开出花朵,她还要当警察,宣传警,向所有受过伤害和活在幸福中的人鼓励与提醒……   爸爸妈妈不要为她担心。   她就这么让所有人都觉得她走出来了。   背后,一个人舔永远好不起来的伤口。   直到一年后遇见他。   他拎着公文包,打扮低调,衬衣颜色每周都是从最淡的开始到最深的结束,白晓晨猜这是他一个强迫症。   他还有很多小特征。   他不喜欢吃油腻的食物,不胜酒力,替父亲承担不了代酒的任务。   他还有一个深爱的人,不知长什么样子,但是能让他泪流的姑娘,白晓晨真的好羡慕。   他还知道她受到变态伤害的事。   那件事太大了,电视网络铺天盖地。   他心思谨慎,当父亲秘书怎么可能不知道白家每个人的状况。   那年她高二。   学校里已经风平浪静。   放学回家由专职司机接送。   但是白晓晨不敢单独出门,哪怕和同学约好了,也不敢走在街头。   那次是元旦,她好想出去玩,可家里没有人陪她去,在绝望之际。   他来了。   手上拎着公文包,陪伴父亲是他工作,但陪她不是。   他却朝着缩着沙发拐角被噩梦惊醒的她,温声邀请,想不想去看新年烟花。   她太想去了,于是把手给他。   那晚白晓晨在人群中一直被他牵着,他从头到尾没放下她手。   他知道她在人前装,知道她从来没有放下恐惧,所以牵的很稳妥。   面对烟花,白晓晨看着他的背影,他背影是沉默和心事重重,她知道他的秘密,也许,他当时牵着自己的手,想的是另一个他未曾保护周全的小女孩……   白晓晨没想到,那个小女孩不柔弱,也不温柔,她笑容明丽,像春天的光,令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勇气……   她于是自卑。   从前被他牵着走出来,现在放弃,让他回归爱人身边,白晓晨好痛,放不下。   这个陪她走出来的男人……   该怎么忘却?   孤掷一注。   所以现在丢人现眼,在他面前。   “别哭。”他手指像那年烟花牵她时一样有力,擦去她泪水。   肩膀被一件衬衣包裹住。   很宽大,可以完全罩住抱膝蹲住的她,他手指在她模糊的眼前跳舞,几秒,扣上了全部纽扣。   他警告她,“自己动手,把裙子穿上。”   然后他离去。   背对窗而站。   白晓晨想着自己这样一直蹲下去,可好久后,他仍是那个姿势没变,她就被打败了,自己站起身,将落在地下的裙子从腿拉起,在他衬衫里躲着,全部穿好。   衬衣舍不得脱。或者说没力气脱,她一直在哭。   “你嫌弃我吗?觉得丑吗?”从高中到现在,她没有哪时哪刻不在意自己胸前的疤。   很痛苦。   想爱人又不敢。   觉得自己拿不出手。   她干脆问他,“如果纪姐姐没有出现……你能接受我吗?”   长久的沉默。   等她几乎绝望,他才走过来,伸手摸摸她脑袋,像当年看烟花一样,温柔又宽和。   “你很勇敢。”   “还有呢?”   “我心有污浊,和你比,都是我高攀。”   “不……”   “乖。以后别看轻自己。你是很多人都比不了的人。”继续摸摸她脑袋,像以前一样安抚她。   “听话。”又加了这两个字。   白晓晨于是泪水凶猛。   在他衬衣上泛滥。   这个午后,她感觉又是自己的一次重生,有些看不见抓不住的东西流过她身体,又有些之前很重要现在却似乎不值一提的东西离去……   活着真好。   ……   下午四点,江倾处理好收网前的最后一次会议,和宋竞杨走出会议室。   大战在即,全局的外勤车都停在楼下。   大家明显神色异常,但不到行动那一刻,他们都不会知道将要去干什么。   江倾回到办公室,刚才和宣传处领导碰面,对方的意思是让她暗示纪荷一下,做好警媒联动的准备。   她聪明,暗示就等于明示。   江倾拨她号码,下午听说她还在孙处长那里打听消息,为什么不直接打他这儿来?   原本要问一问,电话一接通,她声音却倏地让他情绪引爆,用极强的克制力隐忍,才没不可收拾。   “江队……忙着吧,怎么有空打电话?”   “你呢?也忙?”他尽量平和问。   她那头不知道什么动静,好像在喝茶的样子,又像躺在椅子上老神在在。   事实上,江倾的确是一流刑侦人员,隔着电波,仿佛来到她工作现场。   纪荷卧靠在躺椅内,腹部盖着一块毛毯,手上端的是秋秋亲自煮的红糖水,一边还有人手动拿资料给她过目,整个不要太悠闲。   夹着手机,有点分.身乏术回,“忙啊,忙得要死。”   “你不要惹我。”   他突然莫名其妙来一句。   纪荷愣了,啥意思?惹他?   直接发笑,“我要有时间惹你,那天打雷劈!”   一直在准备舆情突发前的工作,她忙到忘了问他打电话来干什么,这时候她神经太紧绷,一边和秋秋讨论着空中机位太少,一边忽视了他……   他那边嗓音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哑,而且夹着血气似的,这男人一旦猛起来就没轻没重,“惹急老子,信不信干死你——”   纪荷听成:“啥?干尸泥?!”   他那边嘟一声挂断。   莫名其妙。   一通来电。   留下一句干尸泥?   纪荷转头问秋秋:“是不是出新款面膜了……干尸泥?”   秋秋懵,“不知道啊。”   纪荷挠挠发顶,对着手机骂了一句:“神经病!” 第33章 蛊 有些男人就该揍。   夜间。   纪荷睡得迷迷糊糊, 例假来袭加上这一阵子的确操劳,白天又在台里准备一天,大概十点多回到家, 洗完澡倒在床上就睡了。   当尖锐的铃声响起,她脑子没醒,身子先猛地一弹。   接着, 到床头柜捞铃声特意调尖锐的手机,凑到耳边, 声音嘶哑,“……喂?”   “纪制片, 我是市局宣传处小周。”   “什么事?”纪荷认识对方,这人是孙建明处长的秘书, 几乎没等对方回答,她已经从床上跃起, 然后冲到卫生间拿水泼脸。   冰冷的水在春夜微寒中一下激醒她,在瞬间, 变得无比清明。   “你来市局一趟。带着你的人。”对方没多说,随即挂断。   纪荷不耽误,立即打电话通知所有人。   大家在台里忙了一天, 早有准备。   纪荷当时就猜测,可能这两天, 或者明天……   现在就是“明天”,他们从台里下班不到三个小时,零点一过, 战斗打响。   纪荷身上衣服都不用换,洗了澡直接穿的外衣,采访包早准备好, 放在客厅圈椅上拿起来就跑。   她甚至在睡觉前把鞋都套在了脚上。   于是,在接完小周电话,她只用三分钟通知了所有人,然后第五分钟就已经到了楼下。   “二十分钟,不管多远的,全部在市局门口集合!”在车上,她疯狂飙车。   零点的世界安静空旷,勤劳的外卖员穿梭大街小巷。   偶有车辆在街头行驶,纷纷被一辆白色汉兰达超越。   汉兰达直奔明州市公安局。   入最后一条主路时,两旁静立的历史建筑鳞次栉比,到末尾,明州市公安局六个字在夜色中似闪闪发光。   一进入这一条路,纪荷就知道不好了,两旁停满警用车辆,浩浩荡荡,像两条长龙。   她还没见过这种阵仗,赶上国庆阅兵似的。   到了壮观警徽下的大门,她才发现自己来早了,同行们全部不知道落后在哪个犄角旮旯。   贴着媒体采访标志的车辆只有她,和老蔡秋秋组成的第二采访小组。   纪荷亮了通行证,将车子往大院里一停,跳下车后,整个市局大院临战气氛浓厚到令人窒息。   乌压压的公安民警整装待发,站满整个院子。   她已经来不及粗过目到底多少人,先打电话给落后的八组人。   没错,除了跟老虞另外申请的八组人,《法网》栏目组自抽两组,一共组成十组,每一组基本配三名成员,一共29人参与这次行动。   她号码刚一拨出去,市局大门外头疝气大灯凌乱,一下子全部来齐。   老蔡奔到外头指挥交通,安排车辆不要挡路口。   万妮他们先跑下车,身上都挂着大小机器、采访证、多功能记者腰包等,一路声势浩大冲到纪荷这边来。   她还没喘气,点人数,外头又有车子叫。   这会儿来的基本都是被通知的媒体了。   这帮人虽然堪称及时,但在设备和人数上,完全和纪荷没法儿比。   “纪荷!”有认识她的其他台记者,诧异至极,“你干嘛呢?怎么回事?这什么动静?这么多人?”   友台记者疯了,他们连带司机就来了四人,还算人数正常的;有没怎么睡醒的,摄影师直接挂了单反就跑来,出镜记者都没一个。   等这帮做新媒体的、报社的、电视台的同行们差不多到齐时,纪荷真想丢他们一句:   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她对待突发严肃,如果这帮人是她同事或者领导,她饭碗不要了也挨个把人批一顿。   不过这会儿,因为我方人强马壮、将在报道上占全面优势,她面上谦和宽慰——心里笑yue了!   继续,继续……   全靠同行衬托。   压住内心的狂喜,忽略别人嫉妒到疯狂已经不加掩饰的眼神,她稍微解释了下,因长期跑市局,她察觉出最近要有一次大行动,所以早早准备了人马……   再假模假样安慰,各位也不用着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有友台亲质疑:“你真没提前收到消息?”蒙谁呢,她这么大阵仗!   纪荷安抚大家,“真没有。”又示意,“孙处长下来了,不信可以问他。”   大家将目光聚集到台阶。   孙建明主管宣传处,自然是媒体人的熟人。这会儿孙处长身后跟着宣传处的几位民警,神情严肃不乏老练的朝各位一拱手。   “大晚上的,扰大家清梦。”   “孙处,到底怎么回事啊?演练还是干嘛?”除了纪荷,大家显然都很急。   实际上,纪荷也被眼前阵仗震住。但因为早有准备,而比较沉得住气。   孙建明不失温和的一笑,“这是一次大规模、参战人数达千人的多警种、立体化抓捕行动。其他,十分钟后出发知晓。现在,不可奉告。”   这次行动的机密性已经不言而喻。   音落,媒体圈里炸开锅。   “一共87个抓捕小组。我们一共加起来有三十吗?”   “纪荷,你怎么说,你人最多?”   纪荷早头痛了,听到有87个抓捕小组,她恨不得当场裂变成八爪鱼,但也只是想想,连忙对眼前一锅乱说,“我们就当三十组人,组成一个共同体,每组跟一个抓捕小姐,消息共享。但前提,我的十组,我只能拿一半消息给大家。”   有人不服气。   纪荷直接打断,“不愿意也行。各做各的。”   其他人势单力薄,她的五组也是割肉似的共享了。只好同意。   但事实上,真到行动这一步,全乱套。因为人都是自私的,想拿最大的那一头,肯定抢着指挥官跟。   纪荷懂人心险恶,所以省略了抓阄选组的步骤,因为不管怎么样都会有人不服气。   不如敷衍、释放一下善意,能认同她的就是战友,不认同、捣乱的——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媒体圈商量结束后,争先恐后往大广场跑。   广场站满了警察,估计真有孙处说的上千人。   规模太咋舌了……   全副武装。   气氛肃杀。   距离出发前的十分钟已过去两分钟。   大台阶上突然下来一批人。   看起来都是带队领导们。   穿白衬衫的高官应该是坐阵指挥中心,沈局做的战前动员,声音铿锵有力,又是老实干家,气度沉稳,简短有力的话完毕,干警气势受到鼓舞,因为要尽量保密、静悄悄,大家不敢鼓掌,但脸上气势真的是锐不可当!   “纪荷!”   沈局一通话结束后,记者们都忙着记录,猛不丁有人喊,纪荷立即找到机会凑上去。   身后跟着自己的人马。   “行啊!不比咱们这边气势弱啊!”宋竞杨是巡特警支队的老大,当初在青海见还是个挺不善言辞的粗糙男人,这会儿熟了,他话就变得特别多,完全拿她当自家兄弟似的。   纪荷悬着的心终于有一丝放松,就当和熟人舒缓气氛,她笑,“你这一身也不赖,太帅了。”   黑色的作战服,外套防暴背心、手戴防割手套,脚踩作战长筒靴。   威风凛凛。   她这边说完,其他媒体人不知道从哪儿赶来了,逮着宋队也是一阵夸,套近乎一个个技艺精湛。   纪荷偏头笑。   宋竞杨被围住,他那些列队等出发的兄弟们无一不射出嘲笑的眼神。   显然,在不熟的人面前,宋竞杨一如当初在青海初次见纪荷一样,是个很拘谨加社恐的人。   “纪姐姐。”白晓晨跟她打招呼。   纪荷笑应,“你也去?”   “嗯。跟领导一个车。”她表情愁容,似乎不太满意这安排。   纪荷再笑,“你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忙着考试,做什么都受限,你很幸运了。”   白晓晨点点头,“我会好好学的。”   她很乖巧。   蓝色警衬穿得规规整整,可别人穿着也规整,这姑娘硬是比别人多了一份规矩,像画框里的人,好看是好看,缺了点生气。   纪荷笑意渐落,几次迎接到对方打量且抱歉的眼神,她不明白什么意思,有点奇怪,挑眉,无声请示了一下宋竞杨。   宋竞杨立即一个爱莫能助眼神递来,表示对身边姓白的这位大小姐,自己是完全不懂、加退避三舍。   不然坏了,他得赔钱——这种钢铁直男眼神。   纪荷翻白眼,服了他。   这时候身边又有同行八卦,“荷呀,你认识人真多……”   音没落完全,纪荷就直接像对方展示了,啥叫你羡慕不过来的超强人缘机器——   “江队!”她朝江倾一招手。激动到眼睛冒光。   而事实上这是纪荷的错觉!   是闪光灯在闪,疯狂的闪!   江倾太他妈帅了——   老蔡一抹自己头顶,插声就跟美国人首次降落火星一样迅速,“我年轻时头发也这么密!”   “求你了老蔡……”秋秋笑到腹痛,“这个时候该隐形,瞎找什么存在感。”   纪荷深有同感。   那个男人穿着便衣,一件灰色衬衣,加看起来弹力很好的西裤,肩上挂了一件H型腋下枪套,背带从胸部扣到腰间,与警用皮带结合相用。   两把枪卡在两侧胸肋骨处,窄腰在这件枪套的束缚下,尤其扎眼。   再往上,两片结实的胸肌同样被凸显、简直看得人面红耳赤。   转过身……   背脊宽阔、性感……   西装暴徒,诚不欺我!   媒体圈再一次炸锅——如果能不打码就好了,这位一出镜直接收视密码。   但显然,怎么出镜由宣传处说了算。   离出发只剩下三分钟。   “你脸怎么了?”他处理完事务,在一堆人的注视下,走来这边。   “我脸怎么了?”他眉头紧蹙的样子,让纪荷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脸,挑眉,“……有灰?”   这时,其他人也似才注意到她,纷纷关心的观察她的脸。   灯光大亮,她脸色雪白,似被照得,也似本身病态,包括唇,都是毫无血色。   “你别跟了。”江倾懒得再看。转身面对着干警们。   白晓晨低低发声,“纪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啊。”纪荷懵,她的确没有不舒服,只是大姨妈而已,于是叫大家放心似的,从包里掏出一只口红,从容不迫、不用镜子给自己唇上涂了色,“现在好点了。”   江倾闻声转头看了一眼,不客气,“弄一红嘴巴吓唬谁。”转回头,“生病就休息。”   “我忍无可忍了。”纪荷说。   她这一句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就很淡,包括脸色,不想跟他吵,也不想引起那么多人的注意。   但是,事实要跟他传达——   他惹毛她了。再继续,后果自负。   事实上,有的男人就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他扭头,虎视眈眈盯着她,“行动有多危险你心里明白。”   纪荷眼底无浪无波,但下一秒,后退三步,众目睽睽,一记高踢,压到他背上。   事情发生的突然。   旁边凝固的视线像被按住了暂停键。   纪荷有分寸,老蔡他们刚好挡着一众干警的视线,她虽然大怒,但不至于不分场合教训他,身为指挥官……不对,她还不确认他是这场行动的指挥官,但八九不离十,这种地位的男人,指挥千军,她哪能下人面子。   但是——   姓江的要知道——   她纪荷——   “能抢我男人不准抢我新闻——”   声高、气怒、大姨妈式暴躁,叫这个不长眼的男人查缺补漏、长长心吧!   江倾整个背脊被压弯两度,愠怒,“别闹!”   纪荷一听这话,高抬着的腿,又压他一度,声音冷怒,“看来你是没明白,十年没见,我格斗术能和你一较高下地步!”   吹牛——   在楚河街受围殴时那怂样——   旁边当时参与过斗殴的程诵宗哥秋秋无法直视了……   大家一致目光溜到那个被她脚压着的男人背上……   他显然是知道内情的。   但,他竟然妥协了,“不抢你男人……”   音一落,纪荷收回了脚。   而那男人没事人似的,径自离去,一边朝站的近有幸目睹全过程而目瞪口呆的干警们暴喝:“出发——”   老蔡他们被震一激灵。   一时也不知道他是被纪荷下了面子,恼羞成怒,还是发行动命令时就得这么喝……   或者,江队这个人本来就很柔软,只是外表硬汉。   不然,他不能在已经上车后,忽然拽开车门,脸上表情精彩绝伦、别扭、尴尬、心疼、我不服输、看在你是女子……   对纪荷冷声:“你上这辆。”   旁边媒体人眼睛全部滴血,这可是行动指挥官的车啊!   纪荷一挑眉,在众人的羡慕中并不兴高采烈,挺理所当然、一摊手,眼底写着:有些男人就该揍。   好心好意的江队:“…………” 第34章 蛊 “确定,间接接吻?”   “切断电源、网络信号。”凌晨两点整, 江倾从对讲机中发号施令。   瞬时,车窗外一片黑暗。   这地方,纪荷来过太多次。   今夜是第一次见如此寂静、宛如母体子宫中沉睡的楚河街。   她听到自己紧张到快至嗓子眼的心跳声, 抱着相机,向江倾靠近。   他手中拿着一张地图,用红笔将大约一点二平方公里的楚河街, 划为九大区……   “能拍吗?”她相机正对着这张地图,眼神渴望。   江倾冷冷递她一个眼神, 说了声“随便”。   “你干嘛阴阳怪气?”纪荷拧着眉,终于忍不住了, “好像我欠你一样?”   刚才在市局那笔账都懒得算了,这会儿还这样。   “你们先下去。”他对其他人说了这句, 然后要求她,“你跟我一起。”   纪荷下去的腿一收, 没好气,“我说你怎么回事, 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   “呵。”能干死她的娘们儿?   “又阴阳怪气了!”看到车窗外头友台记者抱着相机发疯往前冲,她转回眸,快要喊江倾爷爷了, “您行行好,您是指挥员, 您晓得一切战况,但我不行啊,我做新闻得有事实, 不能只拍您一个人在这儿指挥就行了啊?”   前方战况激烈,武警中队都来了,这得多疯狂啊, 在明州史上史无前例!   她百爪挠心。   江倾无动于衷,从旁边好几只一模一样的警用装备包中拽出一只,慢条斯理拉开,掏出里面警用水壶,戳她唇边。   “喝。”   “我不渴!”   他的回应是拧开盖子,直接塞到她唇缝中间,不让抗议,温热水流直接一下灌她十来口。   纪荷懵了,当水壶离去,她怀疑自己有受虐倾向……   “好好让你喝不喝,非要暴力手段。”江倾声音不急不缓,一点不像大战前夕,他对一切胸有成竹,自信到近乎目中无人。   眼刀刮着她,不肯放过。   纪荷单手支脑袋,苦恼,“没错,我采访包在自己车上,口渴了,但是,你不能随便扒拉一个人的水壶就往我嘴上送啊……”   “我的。”   “……”她一晕。   完了。   间接接吻。   他却悠闲转回眸,慢慢拧上水壶盖,扔她腿上,“带着。”   “你真的太客气了……”纪荷回过神,皮笑肉不笑,有怨发不出。   “你安分点。”他瞥她一眼,眼底浓浓警告,“待在我后面,你是记者,不是警察。”   纪荷点头,想表达一下和他和谐相处的意思。   这男人真是欠揍,直接接上一句,“还是个病歪歪的记者。”   “你交过女朋友吗?”纪荷突然问。   江倾忙着挂对讲机,似乎没听见,一声“走了”,长腿率先跨入地。   纪荷后知后觉,就算他交过,也不会体贴到记住女朋友来例假时要死要活的样子。   瞧他喂水的手法,跟潘金莲喂药有一拼。   无奈跟着下车。   ……   夜色浓黑。   切断电源的楚河街东门,黑布隆冬像一张怪兽的巨口。   大批特警手持两米长盾牌、T型警棍以阵型方式往前推进。   江倾脚步很快,一边整理自己腋下枪套的位置,一边给足空间让她追上来。   纪荷体能极好,有一期做消防队的采访,她曾挂绳从二十层训练楼上速降,博得一片喝彩。   虽然例假来袭,尽量能控制,不让自己掉链子。   “师傅!”夜色中,跟随各个抓捕小组开始东奔西散的组员们,这会儿就一个程诵按原计划跟她,气喘如牛追来。   “你一个年轻小伙子,体力太不中用了吧。”纪荷忍不住皱眉。   “不是……”程诵献宝一样拎起自己摄像机,“我刚才抽空拍了几段武警中队前往楚河街的画面……太牛逼了!”   音落,前方到了一个大别墅。   大批防暴警察和普通制服警、便衣警集结铁黑大门前。   纪荷拉着程诵靠边。   两名防暴警身手敏捷跳进院墙。   大约几秒钟,门从内打开,除了在外值守人员,其他人员蜂拥而入。   纪荷和程诵赶紧跟上。   这场抓捕怎么说呢,像在漆黑中打一团地鼠。   只不过地鼠不用冒头,警方的重锤下去直接捶翻了人家老家。   江倾连枪都没拔出。   特警开道,连续攻入三个房间,冲.锋枪指着里面人的脑袋,再由后续看守人员接管,一直到在三楼卧室,强光手电射到一个浑身肥肉的汉子企图跳窗逃跑,警方人马才炸开锅。   “肖为民——暴力拒捕直接击毙!”   强光手电一打,肖为民面貌清晰的出现在纪荷镜头里。   他似乎认出她,突然发出咆哮声,像狗一样朝她冲来。   她没动。一直站着,继续拍摄他。   肖为民被人按住,“老实点!”   江倾抬了抬手指,外边的刑警一冲而入,开始翻箱倒柜。   房间虽然很大,但纪荷被挤得只能蹲下身拍摄。   她身子在一帮大老爷们间着实显娇小,这个场合非常有利于她发挥,而程诵只能在外面扛着大家伙干着急。   “江队!”这场抓捕行动全市警力被集结,江倾所带的这一小分队,由天河分局人马组成。出声的人正是张政。   此时,一把□□来.复枪、两把仿.64手.枪、军用手.雷被搜出,展示在床铺。   三把枪都已装满子弹上膛;军用手.雷保险打开,一旦引爆,后果可想而知。   干警们捏了一把汗。   纪荷将这三者一起拍入镜头中。   一切都如默剧。   事实上警方一开始的冲锋真的就是这般的悄无声息。   整个楚河街在沉睡。   断电断网状态下宛如一处死地。   首犯肖为民落网后,其他九大区,87个抓捕小组相继完成抓捕或者控制要犯。   江倾的对讲机响个不停。   他来到肖家二楼卧室,纪荷一路跟随……   肖朗义的母亲,那天抱着狗阻挡程诵停车,并且引发一场围殴事件的罪魁祸首——庞书连突然饮弹自尽!   砰——   刚到对方房门口,一股血花喷出,整个卧室大乱。   纪荷突然被一只大掌遮住了眼,他声音很急促,在她头顶,“怎么看人的——”   怒火攻心,“妈个了个巴子的——脱皮来见!”   他是真生气了。   一个警察脱皮就意味着,脱掉警服,重回老百姓。   “警队不需要你——这种蠢货!”   “江队,对不起……”是一名女警。   可能众目睽睽下犯了错已经不好受,还被男上司这么不留情大骂,双重打击,声音自责又难堪。   纪荷感觉身后男人剧烈起伏的胸膛一顿,竟然破天荒,火气逆流回大脑,自己生生受了,一按着她眼睛,唰地下将她像台风过境一样卷走,留下满室的血腥与懊恼自责。   他带她来到天台。   纪荷心跳如雷,鼻尖血腥味稍微淡了点,刚一在平台站稳。   他手掌离去,拿着对讲机到边缘询问其他小组情况。   背影仍是暴跳如雷,但极力压制的口吻又显示着怜香惜玉。   纪荷有点想笑,却又不知道笑点在哪,可能惊喜他开始对女性有一些尊重了?   知道对女性说话语气得转圜一点?   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男人一旦成长为、凡事得顾着点别人心情的模样,就意味着自己会被压制,肩上的担子将无比沉重。   庞书连的饮弹自尽绝对给他带来了大麻烦。   甚至整个行动上的阴影。   他开始这一切前,显然做足了情报工作,87个抓捕小组意味着至少87名犯人,一个一点二平方公里有着十万人口之巨的楚河街,被摸排出87名要犯,意味着巨大的付出。   现在,纪荷不知道庞书连的死亡对他具体损失了哪些,但他剑眉紧蹙的样子,让她有点……自己该为他做些什么的感觉……   于是,在夜风中吹了两秒,仍然没冷静下来,径自向他背影走去,抬手一拍拍他凸起的肩胛骨,感受着属于男人骨骼的坚硬与火热。   她脸莫名红,装作若无其事,递个东西到他面前。   “喝点儿。”是他的水壶。   藏蓝色瓶体激光喷印着他的警号。   被她细白的手指握住,温柔静逸。   江倾挺忙,没时间抬头看似的,伸手就瞎抓,直接一把握到她手背,两人在夜风中,五指上下相叠,他指关节和掌心都是茧,按着她细嫩的皮肤、暧昧磨了几下……   纪荷一怔,抬眸看他,只看到他极冷淡的垂着的眉眼,似发现她视线,他拾起眸子看她。   相比她的茫然和疑惑,他眼底太清明,甚至冲她挑眉,嘴角淡淡勾起,“确定,间接接吻?”   纪荷想骂他太不要脸,不知道刚才谁先拿自己杯子给她喝的,现在又跟她计较,“不喝拉倒!”   他手哪里放,扣着她手背,往自己唇一送。   短短几秒功夫结束,也停歇了一场战争。   她笑了,只不过不够明显。   ……   凌晨三点。   空中响着警方直升机的喊话:   “不要围观、不要聚集,如有违法行为,依法逮捕!”   整个楚河街醒了,在黑暗中。   肖为民家中。   警方人马遍布整座楼。   从中空墙体里搜出枪支、毒品、大量非法交易文件……   纪荷拍到了一整面墙的茅台酒、用手提袋装着的成袋成袋现金、大约八十多公斤的中国黄金公司金条、非法占地建起的车库中二十多辆豪车……   还有肖朗义的流量小花女友和满衣柜的奢侈品……   家里也有普通人家常见的生活信息,比如客厅孩童的帐篷、图案鲜艳的爬行垫、庞书连床头睡觉时脱下的内衣……   相比一般上流社会纤尘不染、讲究的生活环境,肖家一切都彰显着“地气”……   在明州,楚河街肖家是农民出身,靠着土地发家致富。   肖为民在两年前还是村支书,因为风头过盛,退居幕后。   而台前的人偶打着为村民服务的口号,实际鱼肉乡里,一切都是为敛财而生。   这些奢侈品,名烟名酒、豪车别墅全是侵占村民利益所得……   “你得讲究镜头艺术。”纪荷指导程诵拍摄,“确保在后期剪辑中你所拍的东西不会被剪得七零八落。”   “好……”程诵心扑通跳,饶是外交官的儿子,也没见过这等奢华。   程诵忙时,纪荷就倒处看,尤其那些拿茶叶罐装的现金,和那晚王宗海送来的造型一模一样……   她眉头紧蹙,转下楼,拿卫星电话找老蔡,询问他那边什么情况。   因为事前做了预判,纪荷东西准备的极为齐全。   她包落在汉兰达上,但程诵包里也有卫星设备,此时拿出来急用。   老蔡那边收获也惊人。   “我跟的禁毒支队,楚河街天都娱.乐城被武警掀了,里头嗑.药的小年轻暴力抗法,被打得半死。”   “黄赌毒,楚河街三大支柱产业,好像都王宗海管的吧?”   “以前是庞晓峰管,后来被分尸就落王宗海手里了,这帮人黑吃黑、窝里斗,乱七八糟的。王宗海还没抓到。”   最后一句惊到纪荷,她不可思议,“怎么可能?”   既然是今晚下手,肯定是瓮中捉鳖。江倾怎么可能让王宗海逃掉?   “上去时王宗海就不在了。不知道是不是消息提前泄露?”   “不可能!”纪荷斩钉截铁。   老蔡保留,“这么多年,屡次清剿楚河街失败,里头文章大着呢。”   “我知道你意思。但这次不一样,来时你应该看到纪检和监察的车子和公安一起出发,方向不一样,他们肯定去抓保.护.伞了。”   “那王宗海是意外?”   纪荷深吸气,沉思一瞬答,“这事儿没完。”   “什么意思?”   “楚河街太大,第一轮的围剿结束,肯定进行到第二轮。总之大家都小心,紧跟警方,但是不要往前冲!”   “好!”老蔡挂断。   ……   天渐渐亮了。   日光在楚河街上空升起。   里头肃杀气氛仍未缓解半分。   大批嫌疑人被警方大巴带走,除了当夜被通知的媒体,整个新闻界都似震动,如潮涌来的记者被挡在警戒线外,正想尽办法的要往里冲。   而在里面的,多位要犯抓捕现场拍摄完毕,一起簇拥到发现庞晓峰尸体的废车场旁,热火朝天商议。   之所以来这地方是因为空旷。   而楚河街其他地方已然被公安和武警占领。   “纪荷,你和指挥官在一起有没有独家消息!”大家眼神,恨不得把纪荷撕开,看看她身上每个缝隙里有没有私藏消息。   纪荷苦着脸,一夜奔波,脸色更加白,但精神头还可以,解释,“我要知道还跟大家一样无头苍蝇样的乱转吗!”   该拍的拍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警方的气氛太过滴水不漏,如果有人停下来对他们说两句,他们可能还会有着落,现在就觉得警方没放松,身为媒体人更加不能放松。   所以大家凑在一起,束手无策,要疯一起疯。   这么想着,可能集体的意念太过强大,正蹲在墙根下一起啃食物、灰头土脸的记者们,突然屁股后头一声巨响——   能量惊人!   震得人离开原位半米,头顶木屑、石子、玻璃齐飞,如雨铺天盖地。   程诵举着一只馒头,满脸慌,“我什么没做——只放了一个屁!”   他以为自己的屁把后面震爆了!   纪荷反应神速,一下砸了个馒头到他脸上,大喊:“屁尼玛——是爆炸啦!”   她一喊,媒体圈炸锅!   大家手里食物瞬时成了掩体,纷纷护上头顶,然后蹲着的身体像鸭子一样满地打转。   也不知道转个什么,如果真是爆炸,这会儿大家应该集体趴下来。   可能太过惊慌和突然。   谁都没想到爆炸离自己这么近。   是的,近。   几乎接近爆炸源!   短暂且剧烈的惊慌后,蹲地转行为停止,大家恐惧着发出尖叫,但媒体人的本能令他们及时找回理智。   老蔡冲纪荷吼:“刚才幸好都蹲着,不然全被冲击波冲趴下!”   “离开墙边!”有人喊。   于是这帮人迅速抱起机器撤离。   有手快的摄像师打开镜头盖对着废车场上方的天空。一朵黑蘑菇云正腾空,像只怪兽!   接着第二声巨响来得似理所当然。   砰——   人们已经忘了惊慌,只剩下危难关头巨大恐惧下的情感缺失。   一个个面色惨白,纷纷往这片空旷地外撤,而逆行的大批防暴警与之相反,往爆炸点冲。   未靠近……   砰——   第三声开始。   这时空中巡逻机喊话:请所有人离开废车场——   防暴警也被逼得撤回。   等到离废车场大约一百多米远,众人找到一处掩体蹲下,纷纷注视着废车场上空的三朵黑云。   纪荷的卫星电话响了,“你在哪?”   “废车场一百米外!”   “到我这边来!”他一直在凤凰大街,那条淫街,可能离王宗海失踪的娱.乐城比较近,一直怀疑对方藏匿。   纪荷大吼,自己刚才被震得耳鸣,也以为他听不见,“不行——这里发生爆炸!”   记者得时刻在第一线。   这种大新闻她怎么可能离开!   “到我身边来。”江倾不耐烦了,“听到没!”   纪荷注视着前方的黑云,耳畔又是他的催促,她一下陷入两难,最后让他先等一等,“我马上到!”   马上就不是及时。   迅速挂断,不容许他发火。   纪荷背靠掩体,赶紧掏出手机查看网络。   仍是不通!   但外界显然已经炸锅。外围警方和消防的声音此起彼伏。   旁边有记者大吼:“应该没人员伤亡,废车场我们早上去一个人也没有!”   “那怎么爆炸的!”   “遥控炸.弹啊!”   “这种可怕,歹徒不知道在这人口密集的楚河街埋了多少炸.弹!”   “他可能以此在挑衅警方!”   众说纷纭。   但废车场大家一时都是不敢靠近。   空中一下来了三辆消防直升机,飞到废车场上方,朝下喷洒灭火粉。   记者的镜头纷纷对准这一幕。   接着,从后方又飞来五架。   楚河街违章建筑成片,石棉瓦、油毡、甚至木质板搭建所成,极易明火,加上易燃物品乱堆乱放,房屋相连,一旦失火是成群的遭殃、后果不堪设想。   “小宋!”纪荷赶紧安排出镜记者干活。   对方脸上还沾着爆炸所产生的粉尘灰,连忙丢了手中面包,开话筒,在摄像摆开的角度中,背对浓烟滚滚的废车场和天上飞舞的消防直升机,临场紧急播报。   《法网》做为一档录播节目,完全不需要现场播报,可明州台不止《法网》一家,这种重大新闻,台里肯定需要第一手消息的。   其他台记者也忙乎起来。   现场,防暴警也开始冲入。   可能在确定有没有人员伤亡。   如果真像刚才那位记者说的,楚河街不止这一处炸.弹,那现在几乎每个人都陷入在危险当中。   卫星电话再次响,纪荷看地图的手在抖,忙碌接上,“喂?”   “你在楚河街?赶紧出来!”   “干哥?”纪荷一懵,接着恍然大悟,她这批装备,卫星电话、防弹衣等都是通过乔开宇所采购,他知道她的卫星号,在爆炸一发生后迅速打了过来。   “出来,我在西门等你!”   “你怎么来了!”纪荷太吃惊了。   “别问那么多,先出来,危险!”   “我是记者。哪里有新闻哪里有我!”纪荷直接挂断。   乔开宇不依不饶,连续不断拨打,纪荷被烦的不行,想到刚才江倾也是狂打不停。   这两个男人简直要撕开她。   “消防救援十分迅速,这场针对肖为民家族式涉.黑团伙的围剿行动,准备工作可以说是滴水不漏。至于其他情况相信警方也多有预案。”小宋播报完毕,暂时结束摄制。   他们是市台,和公安关系极佳,这场在市中心的爆炸,如果媒体没有政治素养,而一味哗众、制造恐慌,显然是没有专业素养的。   “我们分成三部分,一部分去其他地方拍群众转移情况;一部分留在废车场,但是要注意安全……至于我、老蔡、秋秋、程诵我们得拍摄抓捕王宗海!”   纪荷有条不紊命令,就是声音过大,其他台记者听到如嗡嗡飞来的苍蝇,一下眼睛冒绿光盯着她。   王宗海——不就是肖式家族二号人物,那个在武警围捕中逃跑的家伙么!   “还说没有独家消息!”其他人惊了,几乎目露凶光。   “这不算消息。只能是我猜测。”纪荷如实答,毕竟大家一起经历过生死,不能为了利益而撕破脸。   可有的人不这么想,扛相机出发时,差点砸到纪荷脑袋。   “你们小心点——”程诵不干了,这可是他师傅!   “对不起!抢新闻、谁不乱?”那做新媒体的记者一脸奸相,真是明晃晃将坏人两个字写在脑门上。   纪荷认识对方,在微博以炒作热点、撕裂社会的方式,吸粉无数!   这种人最为让她唾弃,不过没必要和他杠,一拉程诵,“赶紧上车!”   他们的采访车停在不远处,大家一起冲上去,那记者也不甘示弱,抢过主驾,势必要盯死她的节奏!   车内三人都义愤填膺,但是也习惯了,抢新闻都这样。   纪荷坐在副驾,和那人的车隔着不过三米宽的距离,卫星电话再次响,仍然是乔开宇。   这次她一冷笑,很大声,“什么——王宗海被堵在南门北边?”她还没说马上来呢,那做新媒体的家伙一踩油门,疯狂往南门飚了去。   纪荷让老蔡往北,凤凰大街,江倾位置开去。   车里人都对她调虎离山之计钦佩至极。   她笑了,耳边是乔开宇精疲力尽的失望声,“你不出来?”   “为什么出来?”她奇怪。   “你现在往哪里?凤凰大街?”   “对。”   “江倾那里?”   “对。”连续两个对后,纪荷倏地一皱眉,“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姓江的在凤凰大街?”他声音挑衅。   纪荷在猛地挂断电话前,扔了一句,“别想威胁我做任何事。”   这一刻,她只是一名记者,不是鸿升集团的纪小姐。   永远不是。 第35章 蛊 “不要——你不要死!”……   “如果王宗海伤害到她, 我让他全家连坐,别管在牢里不在牢里的,全部给老子死!”   这边劝说失败, 乔开宇大发雷霆。   他其实还未赶到现场,这座城市通往楚河街的路全被封锁,即使有幸可以通行的也是特殊车辆。   警方、消防、医疗等……   沙黎婷在旁边坐着, 做为秘书,为老板分忧解难职责所在。   “您放心, 王宗海知道纪小姐对您的重要性,一百个胆子都不敢伤她。”   这些年他辛苦培养王宗海, 在肖家内部放一个将来可以为他所用的定时炸.弹。   结果这颗炸弹还没开始炸,被警方捷足先登, 快连根拔起,害他百费周折解救。   “算了。让他自生自灭。”乔开宇望着这一排堵塞的长龙, 拨着自己的手串珠子,闭眼靠回座椅, “临死把江倾干掉,我算他功劳一件。”   沙黎婷浑身一抖,终究没敢开口。   ……   “怎么了, 你干哥?”老蔡问。   “是。”纪荷无奈一耸肩,“让我出去。”   “他关心你。”在老蔡的认知里, 乔开宇虽然有些大少爷的高高在上,但总体社交态度良好,对他们这帮他妹妹的同事很看中。   每次有特殊行动前, 会主动询问需要什么帮助。   总之,对纪荷特别好,好到容易让人乱想。   但纪荷, 矢口否认她和乔开宇有暧昧,一提起就是亲哥哥的口风,老蔡也不好挑明,说你自己把人家当哥,人家未必……   这会儿只能说,“你放心,收你哥那么多茶,我一定护着你,不让他妹妹出事。”   “收他茶就为给我挡枪?”纪荷失笑,单肘支在落开的车窗上。   “没这么严重吧?”后座的秋秋怕了,“挡枪?这么夸张?”   “爆炸都有了。挡枪有什么夸张。”纪荷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轻松神态,“王宗海为了逃命,无所不用其极。”   车上另三人一时呼吸屏住,着实感到前方凶险。   ……   用时十分钟到达凤凰大街。   路上都是慌乱的人群和组织秩序的警察,往凤凰大街方向却逐步清冷。   到了主街路口更是重兵把守。   老蔡亮采访证被拒绝,是纪荷打了电话给江倾,才被放行。   “发生什么了?”程诵扛起摄像机,一个镜头都不敢放过。   秋秋拿着卫星电话正和台领导汇报楚河街目前情况,听话音,台里领导一开始被动,情绪非常不好,后来老虞赶到台长那安抚,说《法网》整个栏目组早随警方抵达,台长才转怒为笑,大为夸赞整个节目组。   各种天花乱坠的好词都用在纪荷身上。   看来警方这场联合行动真的一级机密,连台长这种舆论宣传口的大佬都一无所知,可见整个明州在后知后觉后,该多么震动。   “尤欣玩完了!”结束沟通,秋秋做了这最后一句,大快人心式的总结。   纪荷笑不出,车子越往里开,气氛越肃杀。   程诵镜头里拍到的全是大门紧闭的空街。   住户被清出,拖家带口越外撤。   开不到中段,就被沿途武警要求下车步行。   老蔡随便问了一位战士,到底发生什么事,人家根本不答。   如果是王宗海藏匿在此处,大可不必大规模彻离群众,一定是对群众生命财产产生极大威胁,才做如此规模的动员。   除了明州台,还有一家国家级报社记者加两位省台记者,等于四家媒体进入。   骗走那位新媒体记者后,这剩下的三家和纪荷算同一个阵营了。   大家一齐往里面奔跑。   沿途晨曦从密密麻麻的街边老楼缝中钻出,照着这些人的脸,像移动的光源。   每个人脸上都是骇然。   “天呐——”有记者惊叫。   凤凰大街不算窄,是除楚河街外的第二大主街。   和楚河街的熙熙攘攘商业繁华不同,这里有上百家小作坊色情产业,间或搭配做铝合金窗、卖瓜子炒货、外地人支棱起的小面馆等五花八门,贫穷中透着娱乐生活的丰富大胆。   白天各家发廊、按摩店门紧闭,大街上会成为奇装异服网红拍照者们的天堂。   今天,凤凰大街的主街尽头耸立的明州最高摩天大楼紫峰大厦,没有像往常迎来拍照者们在老街中心、搔首弄姿的场景。   而是一辆宇通18座客车,横在老街中心位置,以绝对C位的角度,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车里有人质!”不知谁嘴快喊了一声。   纪荷心跳如雷,连忙带着自己的组员,迅速找位置,占据最佳视线点。   可惜这些视线点无一不被狙击手占据,还未靠近,即被喝止。   大家如无头苍蝇乱转,终于听到一个声音喊她。   是个女声,在现场几乎鸦雀无声的肃杀气氛里,轻叫“纪姐姐”。   “晓晨……”纪荷只敢以口型回应,然后带着成员迅速往那家饭馆二楼冲去。   另三家记者紧随其后。   大家气喘吁吁赶来二楼露台,正巧视线斜对宇通客车,算高点,也算视线优良点。   “这里为什么没狙击手?”一旦发生劫持人质事件,狙击手数量必然到位,这个位置绝佳。   纪荷完全懵了,问经过一夜折腾,脸色有些娇弱的白大小姐。   白晓晨虚弱说,“王宗海能看到这里,一旦看到狙击手肯定会激怒他。车里有十名人质,还有一旅行包硝酸铵爆炸品。”   “怎么会这样?”纪荷惊到魂不附体。   白晓晨做为市局宣传处民警,她的每一句都代表了市局对外面的声音。   所以很谨慎。   其他记者纷纷面对着她,席地而坐,膝头上抱着笔记本准备敲开来的架势……   她唇一抿,很有防备心的,没有讲出更多。   纪荷拍拍她,“不为难你,你是小警员,我们还是跟宣传处老大沟通。把我们带来这里,已经很谢谢你了。”   “别呀,纪制片!”其他人抗议。   她在警方这边完全吃得开的架势,众人想分一杯羹,尽量柔软跟她磨。   纪荷爱莫能助,“我都把大家带这里来了,剩下怎么写全靠自己。”   众人见刺探情报无果,只能自食其力,纷纷让摄像机占有安全且有利位置。   纪荷靠在一盆多肉旁,聚精会神盯着下面情况。   只见晨光中的宇通客车,车窗紧闭,玻璃是深色,还拉着窗帘,里面情况不明。   偶尔有人头晃动,也显然是被劫持的人质。   王宗海狡猾,根本不靠近任何一个暴露自己身体的位置。   而先前还接她电话将她放行进来的江倾,这会儿不见踪影。   一个穿便衣看起来是警方谈判专家的中年男人,没带武器,双手举头顶,在客车前门十米远的位置,正和里面的王宗海沟通。   里面叫嚣着:“不要废话!我不止一个人,你们的狙击手敢动我,其他人立即引爆炸.药,我不活,所有人都别活!”   在所有劫持人质事件中,保证人质安全是第一任务,为此警方甚至可以委曲求全答应劫匪的一些要求。   “王宗海太狡猾了,里面人质到底有没有他人?”   “或者说有没有炸.药呢?”   其他人提出疑问,渴求的目光看白晓晨。   白晓晨不想答,她现在十分担心江倾的安危,不安几乎快压倒她。   再去看纪荷,她脸色很白,好像真的身体不舒服,精神头却越挫越勇,完全理智、沉着。   “别问她。她只是新人。”开口第一句就是维护她。   白晓晨感动之中有点哭笑不得。好像从这一刻,她才开始了解这个让江倾流泪的女人。   “废车场爆炸调查需要时间,等排爆和刑侦专家找到那边的性质,王宗海此时话里的真假就有着落了。”   “怎么说?”连老蔡都疑惑了,忍不住发问。   纪荷盯着楼下谈判进展,一边解释,“刚才在废车场江倾一直让我过来,他没有被调虎离山,证明废车场的爆炸是幌子,真正目的是掩护王宗海逃脱。那边可能是王宗海存放炸.药的一个地点。”   前天晚上,王宗海代表肖家通过乔开宇找到她,显然是狗急跳墙。   而当天最重要的一个事情就是肖冰有自首倾向。   肖冰提供的消息,可能直接导致肖家覆灭。   王宗海警觉,可能从那晚开始部署一旦事发,自己逃生的准备。   硝酸铵爆.炸物并不好弄,何况量要足够的大。   就算弄到,他得先藏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而废车场就是最好的选择,那里几乎空无一人。   如果警方能在那里确定爆.炸物是意外燃爆,而不是定时控制,就能证明王宗海还没来得及部署完毕。那他身上就不可能随身携带玉石俱焚的东西。   说到底,这种为利益不择手段的人,自我性命珍贵。   “重要的一点,所有劫持人质事件中除了极端自杀式袭击,之所以劫持,是因为劫持者想要活命。”   “想活命,就有谈判空间。”   “而谈判空间同样给警方争取时间,调查爆.炸物存在与否、人质身份的确认,一旦这二者办妥,接下来就是强攻阶段。”   “强攻是指火力对抗?不会伤害到人质?”另三家同行对她钦佩至极,逮着空隙真挚发问。   纪荷朝楼下一昂下巴,神情不容乐观,“谈判专家撤离了,反劫持第一步失败;进入第二步狙击——”   “狙击就是强攻吗?”   “说不准……”纪荷又不是万能,她只是之前研究过菲律宾823劫持人质事件,对菲律宾警方“惊为天人”的骚操作“五体投地”,恨不得自己端把枪去解救香港同胞,可惜也只是想想。   “各国面对劫持人质事件都有惨痛教训。我国最近发生的就是两年前南江客车劫持案,四名杀人犯劫持一名9岁小女孩和一名男子,警方解救失误,误射男人质脸部,使其重伤,第二枪才成功制服歹徒。”   “一旦人质伤亡,就意味着反劫持失败。所以考验各地警方的专业素质和水准。”   纪荷解释的口干舌燥之际,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脚步声,伴随一个男人颇赞赏的声音。   “纪制片你懂真多!”   露台上众人一起回头,看到三名特警端着冲.锋枪出现。   这帮记者其实认不出冲.锋枪与热成像狙.击枪的区别,但为首的男人枪支明显与其他两名不同。   “宋队!”纪荷看到来人,欣喜若狂,“你们还好吧!”   她刚才以为江倾他们出事了,一直不出现!   盯着女人狂喜的明亮眼睛,宋竞杨憨憨笑了,“我们挺好啊。谈判专家在干活,我们就准备!”   “江倾呢!”这话是白晓晨问的,她第一次大庭广众叫江倾而不是江秘书。   所以其他人没觉得有什么特别时,她自己先一懵,接着羞恼,再然后朝纪荷递去一个怯怯的眼神。这个眼神是善意的,至少她不恶毒,想着在纪荷面前招显她和江秘书之间的特别。   可人家呢?   根本不在意别人看那男人的眼神。   哪怕白晓晨喜欢对方的事全局皆知,她纪荷不可能不知道!   但却没任何反应……   白晓晨有点疑惑了,静静看着她和宋竞杨从善如流交谈。   “你们果然没放弃这个最佳射击位置!”她惊喜,恨不得要拍宋竞杨的肩膀。   宋竞杨没其他话,轻轻松松将狙.q击枪往两花盆之间一卡,说了声,“看我和江队的!”   “他人呢!”纪荷将位置让给宋竞杨,自己只好另找位置,同时让大家不要喧哗,引起王宗海的注意,狙击手一旦暴露,极有可能触怒对方虐杀人质。   大家面色苍白往后退。   这个时候,不得不佩服纪荷,她好像完全不知怕为何物,恨不得和宋竞杨站在一个位置。   宋竞杨说,“他马上出现。”   音落,纪荷躲藏在一颗幸福树下的眼睛就瞟到从后方逐渐进入大众视野的男人背影。   他单枪匹马。   两手干干净净,半举起,步伐堪称闲庭散步,往客车靠近。   这时候晨光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的出现像骤然闯进这僵持死寂气氛下的一道新风,代表一轮的结束又一轮的开始。   “王宗海。我是市局江倾。”他声音不急不缓,比谈判专家多了一点从容与自信,好像这场对峙,在他眼底不过是一场游戏,谁输谁赢不要紧,重在参与。   “这个气质绝了!”纪荷听到自己心在狂跳。   如果是以前,他只是一个大少爷,这种气质会被看作冷血残酷,像正在手起刀落一个无辜的生命。   现在,他身为警察,那股心狠手辣用在威胁人民人身财产安全的犯罪份子身上,是适得其所。   可是好担心。   旁边白晓晨惊呼一声后,捂着嘴巴落下泪来。   纪荷原打算速度跟进,表现一个女人的柔软,毕竟这家伙曾在寒冷的冬天脱掉带他温度的羊绒衫,套在她身上……   她后来,最穷的时候都怀念上等羊绒材质给自己所带来的的炽热。   是的。   一旦穿上羊绒,她就感觉自己升华,好像冬天零下几十度都无所畏惧,心头发暖,很暖。   她感激、感动……   这个时刻为他操心理所当然……   可是,她实在挤不出泪,怕泪妨碍眼睛观察他的生死……   但是纪荷将一块墙皮扯下来。   她手指感不到痛,所有注意力都在街中心,面临宏伟紫峰大厦、被劫持车辆而站的男人。   “我知道你江倾,这次行动就是你带头——”车里人激动,“这些人如果死了,都是你害死的!”   “那我做你的人质,把其他人放了。”他一步步靠近车辆,最后在比谈判专家多近了五米的位置,突然被王宗海发现。   对方举枪叫嚣,圆圆的枪口顶着一块玻璃,暴露位置,“再走进我就先杀一名小学生——”   江倾停下脚步,双手举得再高一点,表示臣服,希望对方不要激动。   王宗海喊,“这个小学生才十二岁,和妈妈一起来明州玩,旅游大巴刚开到凤凰街就被我扣下,这车里所有人的性命都在你们警方手里,赶紧让我离开——”   “没有不让你离开。”江倾回话,淡漠口吻,“只是你至少先放一部分人,我们才看到你诚意,然后让司机开车走。”   “这确实是旅游大巴吗?”楼上,纪荷问白晓晨。   这姑娘牙关发抖,说话不利索,“是……”   “怎么会有半夜进凤凰街的大巴?”纪荷皱眉,“不是很奇怪吗?”难道也是王宗海逃跑计划中的一环,混入大目标,携众逃跑?   她正疑惑,旁边埋伏的宋竞杨突然笑了一声。   纪荷猛地侧眸看对方。对方滴水不漏,全神贯注把控着自己手里的枪。   好似是她错觉。   不可能啊。   那笑,明明存在过。   难道……   纪荷拧眉,带着疑惑继续看下方。   江倾仍然往前靠近了一米。他简直置生死与度外。   白晓晨又哭了。用手掌捂着嘴。很惊惧。   旁边的记者们也高度紧张,除了记录时间与画面再没精力顾其他。   纪荷这会儿倒平静下来了,可能自信与张扬都会传染,她和江倾一样拽起来,大不了就是一个死。   很奇怪,前一秒担心到指甲扣掉墙皮,后一秒,尊重他职业、尊重他部署,任何结果出现,她都坦然接受……   “为什么不放?哪怕只要一个。让我知道里面真的是游客。”   “你怀疑我?”王宗海暴跳如雷,在窗口吼,“难道我炸.药假的吗——”   江倾说,“当然是真的。但我还是这句话,放一部分人,我允许客车通行。”   “为什么执着放人?”天台上又有记者议论。   是程诵回复的声音,“当然少一个人危险,警方压力就少一分啊。”   “不对哦……”这时候那名记者明显表现出一点专业。却没有多分享,而是迅速在键盘上敲击。   纪荷没时间替程诵出头,聚精会神盯着楼下一举一动。   王宗海突然答应了!   要求江倾往后退,他马上开门放人。   江倾却无动于衷,挺无奈的说,“我站哪儿都是你的射击点。让我接那个孩子下来,小姑娘该吓坏了。”   他这时候表现的特别人性化。   楼上有两名记者被感动到眼角湿润。   纪荷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果然,客车正门打开,过了大概三分钟,一个原先扎着马尾但在挟持中头发塌下来,无比凌乱的小女孩,哭泣着从车厢走下来。   “叔叔,叔叔……我妈妈还在车上……”   可怜的孩子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母亲……   江倾走过去领人。   王宗海特别机警,车门提前关上,这时候,突然一声爆裂的声响,是破窗器击碎玻璃的动静,看不到江倾从身上哪个地方摸出的破窗器,也看不到他出手速度,只瞄到他在第二扇车窗一晃而过,接着猛压下小女孩、卧倒在地。   砰——   狙击.枪子弹迸发出的声音,几乎将纪荷耳朵震聋。   她没像天台上其他人一样尖叫,而是心神俱裂的盯着地面。   江倾没动。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没动!   王宗海疯了,他最后一刻竟然想射杀江倾,他们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宋竞杨第一枪在江倾破窗动作之后,子弹射穿那扇窗户后的王宗海胸膛,接着没死,伸手朝外面地面开枪,宋竞杨的第二枪如果晚半秒——   江倾就没了!   “江秘书!”白晓晨先惊叫起来。   纪荷连忙拉住她,才没让这丫头哭叫着冲进解救人质现场。   “你放开——他要死了!”白晓晨非常的惊吓。   她惨白的脸色令纪荷有一瞬间的怔忪。   在这个小姑娘脸上,她看到十年前的自己,当时在ICU的楼下花坛边,江董事长的秘书一而再要求她离开时,她大概也是这种脸色吧……   “别怕,没事。”她安抚对方。   白晓晨哭得肩膀耸动。   在宋竞杨危险解除的手势中,纪荷发软的从地上爬起,然后拉着白晓晨到楼下察看。   白晓晨走得跌跌撞撞,一路都在问“他是不是死了”“他是不是死了”……   纪荷说没有。   他和宋竞杨发动突击、伏击……   在深色车窗的限制下,一个先行击碎、暴露歹徒位置,紧跟着狙击手射杀,属于配合行动……   很严密、严谨、也很成功。   完全可以记录在国内反劫持成功案例史上,教科书级别营救。   “他没动……”白晓晨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纪荷耐心,将人领到现场。   王宗海一死后,特警冲入,几十秒的功夫控制车辆……   “暂时没发现同伙,都是旅游公司提供的旅客资料。同时也没有爆.炸物!”特警在旁边做汇报。   纪荷这时候才发现,现场最高指挥可能就是江倾自己。   在指挥车上,市局指挥中心的画面如实传送,一群白衬衣领导们此时正在疯狂鼓掌。   显然,结果大快人心。   “我们想问一下,为什么要先击碎窗户?”媒体可能觉得现场没有危险了,纷纷拿着话筒对着江倾。   他身上灰衬衣沾了一点脏,单手护着那小女孩肩膀,满脸不耐,“让他们先走!”又倏地目光一晃,在人群中看到什么,伸手指点了点,“那两个进来。”   是纪荷和白晓晨。   白晓晨这时候才相信江倾真的没事了,停止了哽咽,眼神幽怨而又后怕,盯着他不住看。   纪荷是真有耐心,一直安慰她。   见她没事,终于笑看江倾。   他在晨光中的眉眼极为冷漠,但嘴角翘起的弧度仿佛在向她炫耀。   又仿佛在说,让你过来,你就要乖乖过来,不然这场精彩绝伦的解救你哪能拍着?   纪荷失笑,终于放开白晓晨的手,往他的圈子跑了两步,接着,站定,手掌握拳,对他肩膀作势轰了一下。   “真不错啊,江队!”   “你懂?”他其实还没放松,其他人在打扫战场,有赶来的宣传警在轰记者,明州台那几个是这场行动的内定媒体方,被允许留在中间。   他还是觉得有点危险,说,“你们先出去吧。”   纪荷摇头抗议。   她脸上笑容仿佛是他最美的功勋章,绽放的那叫一个漂亮。   江倾催赶的语言一滞,算是犯下了这场行动中最大的一个私人错误,将在几分钟后兑现,而兑现前。   发生的画面栩栩如生,在他后来的脑子里几乎轮番播放,像在地狱看到的走马灯。   “南江公交劫持案就败在,狙击手第一枪从车窗射入,没考虑到子弹经车窗后所发生的轨迹转移,从而误伤男人质,造成重大教训。”纪荷抱着双臂,在他面前如数家珍。   “你这次吸引南江警方教训,在谈判、其他地方设伏均失败后,采取了化妆攻击——假意求释放人质,接着趁其不备击碎对方所在位置的车窗,然后和宋竞杨天衣无缝配合,使其一击即中。不过仍然是冒险,第二枪慢了点,你就出事了!”   她说完,轻哼一声,现场很乱,但江倾还是听到了。   他注视她,好似在分辨她那声哼的含义。   不等分析完毕,她主动嘚瑟,“你这次啊,真叫人担心,不过功大于过,还是很厉害的!”   又叽里呱啦,“这次成功有我很大功劳。你怎么谢我?”   他故意挑眉,不承认。   纪荷义愤填膺,显然在为接下来的采访做斗争,她手中的话筒甚至蠢蠢欲动,正要往他唇边戳。   身后站着扛摄像机的程诵。   师徒俩配合的天衣无缝。   纪荷干脆把话筒举给他,“我给你打码。”   怕他不同意,又再拉筹码,“肖冰父亲是上任族长,突然失踪,是肖家内部的黑吃黑行为,肖冰是知道他父母不干净的,所以抗拒用法律解决问题。你就聪明在不主动找肖冰,而是通过我软化他、向警方招供……”   “这么大功劳。你得送我一个只言片语的采访,好送到电视上播放吧!”   江倾准备答应了,旁边在处理小细节的宋竞杨抢着大声:“哎呦江队——你就答应人家啦——”   “你有病?”周围哄然大笑,江倾别扭,蹙着眉骂了一句。   纪荷倒脸不红气不喘,不管人家怎么取笑,在采访面前如果江倾现在让她跳脱衣舞,她都义无反顾!   但显然他心情受到影响,对她开始摆脸色,“回局里再说。”   “凭什么!”纪荷不依,这是现场,不在现场留影像回市局干嘛?   他转身,带着那名被解救的小女孩准备离开。   小女孩十二岁,长得出奇美丽,那种美丽甚至比白晓晨还熟艳一些。   从被解救,她缩在江倾身边,没哭也没叫,安安静静等待着这位警察叔叔领她找妈妈的样子。   可她的神情好怪异!   敞开穿的粉色针织衫有一个内侧口袋,里面装着一件很沉的东西,一转身,被江倾带开时,纪荷瞄到里头一个圆圆的形状。   她话筒一掉,几乎本能去掏那孩子的口袋,一个冰凉的一掌可握的东西到了纪荷手上。   “扔掉——”几乎在同时,江倾发现她动作,暴喝一声。   也似乎和宋竞杨与他的配合一样,在他一发声时,纪荷猛地将自己手里的玩意儿扔出去。   具体在哪,她在电光火石间有过选择,是街边一个酒楼。   这个酒楼人员早被清空,是最安全的爆炸地点。   砰——   这是比废车场还尖锐的动静,只有一声,尖利着打破全街平静。   在场的警察、记者通通震撼。   好在这东西似乎年岁久远,火力有限,酒楼二楼阳台被炸伤,加坏了几扇门窗,剩尘土飞扬,再无动静。   小女孩迅速被制服。   一个女警扣着她双臂,单手速度检查她全身,报了声,“安全!”   纪荷一颗提着心才悄然降落。   刚才一切都仿佛电影。   她耳鸣、心跳骤停,然后在做了好事,全身力气都似被用尽时,一个巨大的沙袋般的人体砸中她——   没被手.雷炸死,差点被这堵胸膛压死。   “江倾……”她叫了一声无果,一慌,以为他被炸死了!   自己再怎么说也不是专业,可能扔的途中误伤他。   先不说这里面的物体运动轨迹的非合理性,纪荷完全没有理智可言,嘴巴一张,要哭嚎……   忽地,却有人抢先。   “纪荷!纪荷!!”江倾双目赤红,从她身上起身,然后又弯腰跪在地,用额、用双手去感受她的生命。   纪荷被他摸到胸部,浑身一个机灵,发现自己头上是蓝天,眼前是他英俊此刻却着急扭曲的五官,还有他一闪而过不知道用什么洗发水很香的头发。   江倾疯了,看到她圆睁着而一动不动的眼睛,“纪荷——”   “不要——你不要死!”   他丧失理智,伸手胡乱的感触她全身死活气息……   “你不要扒拉我……”纪荷还是瞪着天,她是绝望的。   这时候,她上方不再只是蓝天,还有老蔡等人、警方这边的宋竞杨等人震惊过度而啼笑皆非的表情。   “你活着,你活着?”他不可置信,将她从地上扒拉起来,瞪大的黑眸像是放大面积似的观察她,最后他不相信,剑眉像闪电一样扭曲起来。   这一刻,纪荷完全当真了,相信他眼底的恐惧,好像自己真的死了,她自己的感知是错误的,他的情绪才是对的。   她倏地,一句话说不出。   江倾太悲痛了,太不像他了,他眼底慌、乱、找不着方向,这一刻好像全世界都抛弃他。   纪荷突然鼻子发酸,定定看着他。   他说,“你不要骗我,你流血了,你还在骗我……”   她唇瓣张了张,被迫与他额头相抵,仍是解释了声,“那是我来例假……”   “你还骗我……”江倾一手朝她展示着血迹,一手卡着她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粉碎她。   纪荷皱眉,重申,“真的……你手再乱动……我肩膀也会碎掉……”   大型社死现场。   双方的。   江倾抵在她额上的那部分皮肤忽然着火一般,一下弹开。   他举着朝她展示的那只手,无处安放,和他偏转的眼神一样,满地面的找缝隙企图钻下去……   他回过神了,眼底有些活气,但很快被木然的尴尬代替……   纪荷没了他的抓握,干脆躺回地面,侧转身,也在努力找地缝……   两人谁都不看谁,一个躺着找地缝,一个坐着找地缝……   但楚河街地皮金贵,显然没有多少空闲的地缝给他们找,加上旁边看热闹的人这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在突发的劫后余生后,人们来不及庆祝,就被眼前这对沙雕震撼了……   先“啊啊啊啊?”发生什么了我们没看见,又“噗噗噗噗噗”但是实在太好笑了,最后“哈哈哈哈哈哈哈”抱歉我们忍失败了……   “操——”   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的纪荷听到一个压抑的暴躁男声,极为有感情的“操”了那堆人后,倏地气息来到她上方。   她连尖叫都使不出,尴尬的闭上眼,被他双臂捞走,然后,颠簸着不知往何方而去……   可能……隐居? 第36章 蛊 “这脸上情……”   尴尬。   那天之后, 半个月没见面。   后续往市局跑的工作由万妮全全代替。   不过另一个原因也是忙。   这场抓捕在明州引起地震性效果。当天就引发全国性舆情热点。   回到台里,组织写稿、剪片、送审,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开会时争论。   因为在开庭定罪之前, 警方是不可能透露肖为民家族式涉.黑案件的具体内容。   仅他们拍的这些,加上纪荷之前直觉所致,提前准备和事后再次深挖的一系列跟肖家有关的大案, 相对真正内情来说,仍然只是皮毛。   除了将笼统的内容先行播送完毕, 具体精彩绝伦的细节,一头雾水, 只能带猜。   一开始讨论,硝烟滚滚。   频道老大认为, 该深挖肖家骨干成员的近十年行动轨迹。   “和警方一样的方法,先从一个地区近几年的警情异常案件开始排查, 能摸一个是一个。”   纪荷反对。   在频道例会上直接呛老虞,“这得多大工作量?据我了解, 警方418专案组在正式立案前,几十名干警秘密侦查近一个月才将矛头对向肖家,我们这帮记者不剪片、播送、采访了?”   老虞头疼的在桌面敲指节, “没让你那么细——像肖朗义那个流量小花女友的话题就很爆炸嘛!多找这样的内容,以这样的内容为主。”   流量小花隐婚生子, 带着男友的黑金进组,教唆社会不良人员殴打竞争关系女演员……   “每一条都很爆炸。同时也整治娱乐圈,把立意拔高一点!”老虞跟磕了药似的, “这可是我们的独家消息,绝对不可放过!”   会议桌前其他人纷纷附和。   纪荷单手撑着自己脑袋,白眼翻了又翻, 单打独斗的小声抛一句,“我倒觉得……最后藏着手.雷的小女孩很值得深挖……”   “别——”虽然她声音不大,但老虞跟千里耳似的,在首座就差跳起来。   “干嘛……”纪荷坐在他左手边,耳朵快炸聋,不耐烦往旁边歪了歪,秀眉不高兴的紧拧。   她现在是台里的收视密码,楚河街一回来后,台长都快喊她纪姐……   老虞当然不能得罪她,暴跳后又耐心,“这个不能报,过不了审。”   纪荷不说话。   老虞说,“流量小花随便怎么报,外头舆论越翻天越精彩。但是那个小姑娘……”   “不就恋.童吗。”纪荷讽笑的一接话,“舆论能关注一个不产生任何能量的明星,为什么不能重视下恋.童这个无法无天又极端罪恶的群体?”   王宗海死了。   他在客车上说的那些话没错,他有同伙,且携带危险品。   警方在谈判专家周旋时,废车场那边迅速排查出爆炸性质,因而定性,王宗海身上不可能存在大量硝酸铵。   江倾和宋竞杨才得到突击机会。   可王宗海顶多夸大,事实仍然是事实。   当晚,他和那个叫周优的小女孩厮混,出事后一起逃跑,那姑娘完全是他的笼中鸟,被训得极其听话,没有人生观,带着手.雷下车,要和一群警察同归于尽。   事后警方问她时,她说警察是坏人,王叔叔才对她好。又问到底好在哪里,她却又别扭抠起手来。   可能对于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孩子,即使王宗海甜言蜜语,他对她所做的龌龊事,也令孩子无法违心说出,那是舒服的……   “周优那边你一知半解。到底这孩子从哪儿来的,父母在哪里,甚至家乡何地都一无所知。”老虞为难,“怎么关注?”   “就算知道了。您会允许播放吗?”纪荷目光如炬,盯着老头。   老虞摊手,“几十年的媒体人了,你自己也在这行摸爬滚打六七年,咱们都知道,有些敏感犯罪不宜广为宣传。”   “这件事警方会有考量。你做新闻,先不要管太多。”   于是,没得商量。   流量小花的新闻先抛出。   在楚河街围剿、解救人质行动这二者舆情还未退热时,明州台再次放出重磅炸.弹。   除了本台收视率,相关微博账号、微信公众号、自己平台APP,所有相关指数久高不下。   全民舆情。当之无愧。   这天。   距离纪荷发誓永不再使用某牌卫生棉条后的第十六天。   尤欣收拾东西走了。   她是没关心过这女人到底去哪里,其他频道也好,直接离开也好,都不关自己事。   不过,尤欣却亲自找来。   众目睽睽,抱着她自己的行李箱,招摇过市来到《法网》栏目组。   第一句就是。   “一定要这样?”   “哪样?”对方连办公室门都没带,这么明目张胆的,纪荷也不怕。   她从电脑前回转视线,椅子转半圈,站起身,慵懒揉了揉酸胀的细腰。   表情轻松。   尤欣满脸肃杀,像冬天风干的树皮,厉害之中透着沧桑。   “成王败寇。你不服气?”纪荷笑了,非常开心的声音。   “大家一个台,人事调动不该由一个赌约决定……这给很多人带来麻烦……”   尤欣说的事实,她压根儿没想到纪荷会赢,毕竟全民舆情哪那么容易遇,春晚还只有一年一次呢。   纪荷却赶上了。   她运气真的不错。   但尤欣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手上的事务一桩接一桩,台里也没有提前准备合适的人代替她,总之,她真离开的话,不亚于一场小地震。   事发到现在半个月,没有人提及这件事,尤欣以为自己在台里势力不错,不至于因为一个赌约被搞走。   今天却大跌眼镜。   纪荷到老虞那里主动请辞,逼的老虞没办法,向台长汇报这件事。   结果就是,自己现在抱着箱子,到她办公室低声下气。   “你是不是搞错军令状的意思?”纪荷双臂抱胸,一点没看出对方是来求人的,她太了解对方,求人也像是我主动和你说话,你该感恩载德。   “你不走可以。证明我舆情效果没有达到,那就我走。”   尤欣冷笑,“你舍得走?”   “当然。”纪荷笑,“而且我走,绝对不会有……哎,他们怎么还不来留我?这种死皮赖脸的侥幸心理。”   她表情惟妙惟肖,像在学表演。   尤欣顿时想起,自己多待的那十五天,又气又羞,“纪荷,你赶尽杀绝,一定要跟我结梁子。行。但下次,我绝对按死你。”   “用力点!”比放狠话,没人有鸿升集团的纪小姐精通,她笑着,眼神示威,“小心我弹起来……撞你一跟头。”   尤欣气到面容模糊,扭身,撞门离去。   纪荷放下双臂,轻松朝外面看戏的人一笑,“赶紧回去吧,没戏看了。”   大家在外头狂笑,纷纷竖大拇指给她。   纪荷是用实力说话,如果台长保尤欣,那一定不是尤欣多优秀,而是纪荷自己有够差劲。   ……   下午,请假,到外头买了一些甜点、水果、和薯片膨化类食品。   大包小包的,开车到溪山公墓。   溪山公墓离市区一个小时十五分钟。   五月日光照着发白的墓碑,整片陵园更显寂静、开阔。   将食物在墓碑上笑得贼开心的那个人面前摆开。   纪荷突然想起,少带一瓶酒,又驱车,到底下省道旁的小卖部买了两瓶扬河大曲。   回来倒上。   挺抱歉的,“地方偏僻,小超市没什么好酒。别介意。”   碑上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朝她笑。   永远绽放笑意,永远不凋零,好像又是一件好事似的。   纪荷垂眸,不明白自己内心怎么会分析出这种想法,也许是雁南在这一刻与她心灵相惜,变着法儿的闯入、安慰她?   她坐下,在边缘台阶。   “尤欣离开台里了。”   “本来想让她给你磕三个响头。就放过她。”   “后来一想,这种人只会脏了你的地界。”   “雁南……我这两天老想起以前我们一起自考的事……”   还有在垃圾山,齐齐得知可以出来时,那种兴奋,天下我有的畅快。   一起做房产销售,大冬天冻得瑟瑟发抖,拥在同一床被窝取暖的情景。   成为记者后,一起到过的广西、贵州、四川、西藏……   “在壶口瀑布拍摄冰封,你说不敢相信,你会成为一个快要走遍全中国的人……”   “你喜欢现在的自己,做梦也没敢的、优秀的自己……”   “说谢谢我……”   “还有你老说自己考不上,初中都没毕业……我一直鞭策你的事……”   说到这里纪荷失笑。   “这社会没文凭真不行啊。”叹息着起身,将食品的包装盒整理进垃圾袋,端起属于自己的那一杯酒,仰脖引尽,空杯子同样扔进袋中。   做收尾了。   纪荷对墓碑上的人笑,“除了告诉你尤欣走了。还有一件事你该知道——”   “雁北要出来了。”   “我会带他来看你。”   “最后……”这一句,语速特别慢,倏地,毫无保留笑出来,“我和那个人重逢了……”   墓碑上的女孩笑,好像在祝福她。   纪荷摇手离开前,面无表情飘下一句,“我跟他不可能的。”   ……   市局,支队长办公室。   江倾抬眸,看到窗外绚丽的夕阳,宛如梦幻国度,一时嘴角翘起,想起半月前的画面。   那天后来……   他抱着人无头苍蝇一般乱转,不知如何处理,但绝对不能再回人群当中,她尴尬,他也尴尬爆。   最后她无颜见人的埋着头提点他说,到采访车。   他没命往那边奔。   到了那边,还差点滑倒,不过没把她摔着,直接扔进了车里。   她在里头不知道怎么处理的,下来时换来一条深色裤子,和扔了一包垃圾。   两人无言相对半晌。   是他厚着脸皮抱歉,然后将争分夺秒在街边小卖部买的、品种繁多的卫生用品给她。   实际上不算买。   行动之际,全面封锁,人家老板的门是他撞开,然后强行购物。   付账时内心一万个草泥马。   他明显觉得自己不该买这些东西,但很多以前不会的、不了解的,因为她的“复活”,他得重新学习。   学习不挑日子,撞到哪天是哪天。   于是,拎着特意伪装过的黑袋子从小卖部出来,被一众好巧不巧经过的同僚看到……   呵……   再次社死不达到一开始的那地步,他都能面不改色。轻巧打过招呼,回到车边等她。   没有换来她的感激,只有一个过度吃惊的眼神。   我都带了。她说。   但我现在很难受。采访交给他们了,我先回去。   你怎么难受?他当时真诚且关心的发问。   她眼一瞪,像要吃了他,然后没回话,刷地声,撞上车门走了。   很不巧,这一幕又被一些同僚看见。   他已经没有感到尴尬,甚至还有一些荣幸,变态的冒出来……   他不想告诉别人……   大学里,女朋友一点小毛病,那帮人都要安慰半天,打到熄灯在所不惜……   他曾多么羡慕过。   ……   深吸一口气,让脑海里过多的画面离去。   江倾继续工作。   桌前堆了将近两个五十公分高的418案卷垛。   咚咚咚。   敲门声大作。   “进。”他忙到分.身乏术,声音挺淡,敷衍了一声。   “嗨,哥们。”宋竞杨穿着便衣,抱着一沓资料,一进来就笑容满面,将东西往桌上一交,在桌前坐下。   江倾抬头看了眼那堆资料,剑眉几不可察拧了拧,想到大学里人家说的学习使人耽误恋爱。   这会儿深有体会。   半个月没见,他快有点撑不住了……   “卧槽,你这脸上春情……”宋竞杨不失时机的嘲笑。   江倾仍然以头顶给他。   宋竞杨撬不开他嘴,只好胡乱翻他的案卷。   这些卷宗也只有江倾能做出来。   “所以,少点犯罪行为吧……”宋竞杨由衷的害怕,“瞧这次起诉名头……四十七项……是我从警以来的之最。”   以肖为民为首13名骨干成员组成的黑.恶性质犯罪团伙,光起诉书厚度都惊人。   “这些数据你做的真详细,而且还很有文采……”宋竞杨凑近老友的办公桌,瞧着他专业文案的样子,啧啧叹,“不愧是干秘书出身的。”   “你有没有事。”江倾不耐烦,眸一抬,全是锋利刀光,“知道害怕,就别耽误我。”   他写的这些东西还尽量备份了。   以后纪荷做纪录片用。就不用费心总结资料。   好不容易能为她做点事,一直有人叨叨,江倾心情能好么?   不能。   他脸上快喷火了。   宋竞杨挺不怕死,嬉皮笑脸,“你俩上次一闹,尴尬到快半月没见了吧?”   江倾脸色更加差劲了。握笔,径自继续。   宋竞杨笑,“多大点事。我刚才在楼下看到食堂杨姨,还拿出这事取笑……”   音没落完。   江倾一捶桌子。面容是只有对同窗过很熟悉的人才有的焦头烂额,“你他妈能不能闭嘴?”   不用每天都告诉他,今天这个听说了两人尴尬的事,明天那个也听说……   弄地好像整个市局都人尽皆知。   她是女人,面子薄,这么弄下去,她以后还敢来这里么。   ……   江倾真气到面容有些扭曲,“一群猪队友。”   “破天荒!”宋竞杨突然惊叫,恨不得全楼都听见他声音。   江倾眼睛闭上,喉结滚了又滚。忍着拔枪杀他的冲动……   “我的天,你刚才什么意思……”宋竞杨像跳大神一样围着他办公桌转起来,“猪队友?嫌我们碍事?什么事?是你喜欢纪制片的事?”   音落,宋竞杨突然一声惨吼。   跳大神变成慌不择路,第一时间冲到门口。   江倾手上一只蓝色文件盒、以锐角的那一头举着,眼神薄怒,冲门口那人,戳了戳手指,“别再惹我。”   接着,坐下。   宋竞杨大声,“我是震惊,多少年了,你第一次透露对她的态度。”   江倾不置可否。   这叫话少事大。   当年,他对纪荷的存在与否都只字不提,现在一句侧面表示,就是承认她的身份及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了。   宋竞杨完全明白了,看着他奋笔疾书,不想多谈的样子,忽然看热闹似的笑一声,“你要真不下去……大伙儿就单独和纪制片聚餐了。”   他笔尖一顿,似幸福来得太突然,忘记伪装,由凶神恶煞,一瞬间变成懵逼、纯真男孩的表情。   门口的宋竞杨:“哈哈哈哈哈哈哈!”指他,“妈.逼,你谈恋爱可太好笑了——”   江倾:“……” 第37章 蛊 她醉了……   纪荷请吃饭。   在明州著名私房菜馆文景川。   傍晚到市局, 从上到下,认识的全邀了个遍。   包括沈局,并要求沈局携带妻女, 少来一个就是不给面子。   她在市局吃得开,没到半小时功夫,拉了四五十人。   沈局一看人多, 文景川最低人均消费一千二,得花不少钱, 立即表示AA,不能让她一个女孩子掏。   纪荷当时就扭眉。说这是严重瞧不起她。   这些年她靠市局做了不少拿奖金的新闻, 况且除了本职工作,她还是鸿升集团的二小姐, 这点饭钱完全出得起,叫他们放开肚子吃喝。   沈局说回家请示老婆, 如果和老婆时间撞上了,他可能就得下次再和纪荷吃饭了。   总之就是作风过硬, 他可以请别人吃饭,但别人绝对不可以请他,尤其还是那么贵的地方。   纪荷直接一笑, 说局长夫人早沟通好了,完全腾出了时间给她。   沈局一听后院着火, 再找不着借口,只得忐忑不安的接受了。   纪荷看这老头好笑,又觉得亲切, 然后拉着沈局,到自己点名邀请的那些人身边一晃,说局长都来了, 各位要是不给面子,自己都看着办吧。   众人哪敢不从。   实际上请客吃饭就和小时候收压岁红包一样,嘴上不要,口袋可扒拉的诚实呢。   一个个跃跃欲试、洗澡换衣,收拾得勤快,车子油门一踩,连东道主都没等,直接大部队往江南区的文景川冲。   还有一个没下来。   在外面闹得沸腾时,那人所在办公室层,纪荷半步不敢踏。   还是宋竞杨菩萨心肠,看出她不自在,主动请缨上去叫人。   结果,一叫二十分钟,毫无动静,她那点尴尬烟消云散。   终于在第二十一分钟后,刑侦楼大台阶冲下来两个人。   宋竞杨不愧是特警队老大,紧身T穿得要爆开似的,肌肉吓人。在前头特兴奋的跑着,愣头青样十足。   纪荷忍俊不禁。   放柔的目光盯着宋竞杨身后的人。   只过了半眼收回。   和宋竞杨比,江倾完美诠释了什么叫男人的低调,和不动声色的惊心动魄。   及到跟前,纪荷才回正视线,望着他英俊的容颜,从容打招呼,“嗨,好久不见。”   江倾脸色看起来比较淡然的,“半个月,没有好久。”   “和十年比当然没有好久。”宋竞杨这话就不该出口。   一出口,他自己倒笑了,江倾也不算特别讨厌的样子。   纪荷可为难死了,心里七上八下,又是想到在青海宋竞杨提过的那张他私藏的照片;又是回到围剿那天,他众目睽睽摸遍她全身、担心出事而心神俱裂的模样……   那样子,纪荷不敢深想。   但她明显感觉到了,那天在场的人全都深想了。   到了文景川,她和江倾落后宋竞杨一步进门,倏地,大包厢里此起彼伏的起哄声。   那种哄,可以说暧昧,也可以说是毫无含义,大概纪荷心虚,所以觉得前者可能性更大……   不过,装傻充愣没有谁比她精通。   立时抱歉着表示来晚了,顺便把江倾拉出来一溜,“江支队花姑娘上轿,又羞又娇,等得我汗流浃背。各位待会儿要罚就罚他,不关我事。”   她酒量惊人,这么说话别人哪能放过,立即叫嚷,说她今天不尽兴,大家就都赖这儿不走了,吃垮她。   说到吃,气氛立马锣鼓喧天。   什么尴尬、什么暧昧,通通靠边儿。   文景川在全国只有两家店,一家在成都,一家就是在明州。   明州新开一年,口碑爆棚,吃饭得提前一个月预定。   隐身在老洋房里,闹中取静,景致也值一半饭钱。   上菜时,纪荷和客人介绍这家店故事。   什么老板是一位姓文的大美女,店名以她和她先生的姓组成,才华横溢,店里所有装菜器皿都是老板亲自设计等等……   她健谈,加上本身就是老饕,在吃方面讲究到不行。   半场下来,众人被她唬着喝了不少酒,她自己却谈笑风生,纹丝不动。   大家不干了。   宋竞杨朝服务员一招手,“给我换酒。”   等服务员把酒端来。   纪荷有点儿怂的一讶,“想不到宋队也文景川老客。”   只有文景川老客才知道店里大师傅私家酿制的高粱酒,那个一喝大梦三年的神仙味。   “我看你就瞧不起人,”宋竞杨已经晕陶陶了,仍然意志强悍,对着她,“今儿你不倒,我不下桌儿!”   “过分了。”桌上的其他女士不干了。开口的是白晓晨,她早看不惯了,没想到宋竞杨一喝酒这么不着四六。   朝他瞪着眼,只三个字,后面即使一句话不表达,那长串的意思也在大小姐式眼神里淋漓尽致展现。   “我没醉。”宋竞杨只是头疼,“我喝酒上脸。但清楚着呢。”   白晓晨根本不理他,认为他极度粗鲁,直接定性,彻底看清他……一垂眸,给一个足够冷漠的头顶给他。   宋竞杨脸变菜色了。   一下被扫兴,豪情壮志也没了,酒瓶放下,郁闷极了。   纪荷在旁边笑得可开心了,一下站起,单手撸了撸白晓晨低垂的下巴,弯背说,“谢谢疼姐姐啊。”觉得她很可爱的又撸了撸,笑着到宋竞杨那边去安慰。   白晓晨抬头,看到她绕过大圆桌,到宋竞杨席位上,酒杯往桌面一放,笑容豪爽,“宋队,你是今年第一个要喝倒我的人,机会难得,我就和你来一手,不过输了,你可不准哭。”   “我酒后根本没哭的症状。不过男人欺负女人有点不应该。”说着,还朝白晓晨看去一眼,又恼又烦的样子。   纪荷大笑,“你是怯场了。男人怎么能怯场?”   宋竞杨一咬牙,“好。我仁至义尽了。你硬来我就陪你!”他就不信了,一个女人还能把自己喝趴下?   只不过,被白晓晨一提醒,宋竞杨的确有点回神了,觉得男对女不太合适,尤其江倾在那儿坐着呢。他虽然之前没谈过女人,但男人都有护犊子心理,闹过了,他肯定生气吧?   于是,本着打招呼的原则,宋竞杨打算和兄弟以眼神示意一下,对不住了之类……   结果。   他望过去,在沈局旁边坐着的男人。   正低着头,认真聆听局长夫人话的样子,可一点没关心到纪荷!   哥们,你自己女人不护,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   宋竞杨心里这么笑了声,拿起酒杯,豪爽拼起来。   可爽快了!   纪荷真是女中豪杰、阳刚之气、巾帼不让须眉,和这种性格的女人相处,宋竞杨高兴的哇哇大笑。   “我的妈……”他特警队的兄弟丢面极了,当宋竞杨认为自己快乐到天堂时,就是他酒后失形,绝对惨败的时刻了。   “老大,老大……”兄弟们叫他,抢他酒杯。   宋竞杨将人一扶开,朝纪荷指,“我还能和你再喝三百年——”咚一声,人栽了。   “老大——”他兄弟们惨叫。   宋竞杨败了。   纪荷只上了一点脸,笑问在座平辈,“还有没有继续的?”   众位硬汉:“不不不——”一连串的头摇成拨浪鼓。   纪荷放下酒杯,双手捧脸,失笑,“真痛快啊,好久没这么开心。”   白晓晨中途给她夹了很多菜。   怕她伤胃,拼命让她吃。   纪荷笑,“真心疼人。”又捏捏她下巴。   白晓晨却笑的苦涩,她是心疼人,只是心疼的是江倾而已……   因为轮值,加本身不胜酒力,他滴酒未碰,和纪荷相距遥远。   两人一晚上没怎么说话。   到宋竞杨醉了,大家才鸣金收兵,开始多讲一些话,精力不再执着于美酒佳肴。   沈清突然站起来,邀请纪荷到她母亲身边坐,这一晚上,局长夫人对纪荷感兴趣至极,她们是第一次见面,本该好好聊起。   纪荷一听,微醺着微笑,很荣幸的和大着肚子的沈清换了一个位置。   她和沈清算熟,所以今晚是先打沈清电话,才邀来局长夫人,不然沈局也不可能来。   坐到沈清位置,和江倾就只隔着局长夫人,瞬时不止眼里有他,连鼻尖都逃脱不了……   “你身上好香……”路过他时,一晚上没怎么接触的两人,纪荷先用手触了下他肩膀,触下去的那一瞬间,他肌肉绷起,好似给她托了一把似的,纪荷才没跌倒,歪歪晃晃着来到局长夫人左侧。   坐下,和人家谈笑风生。   而那句你身上好香……   令江倾剑眉紧拧,仿佛一场错觉。   ……   饭毕,纪荷还没尽兴,叫了专车,将除了老人家以外的所有人拉去KTV。   “全场我买单,大家尽情吃喝——”拿着KTV的话筒,她瞬间变身夜店女王,随着一首热辣的舞曲,开启狂欢。   “沈清,你觉得吵吗?”中途,微晃着身体,到卡座里找沈清。   前方被狂欢的人占据,真皮沙发缩在墙边,没有绚烂灯光的照顾,显得幽暗而安静。   沈清面前摆着瓜果,外套脱掉,着一件孕妇裙,神色温柔,笑意平和。   “很好啊,一点不吵。”   纪荷还是挺清醒的,忽然拥抱了她一下,对她说,“以后多出来玩。别憋在家里。”   “我会的。”沈清同样拍拍她肩膀回应。   纪荷笑着放开她。   沈清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本工作日志,交给他,“这是他的。里面内容,你可能用得上。”   “好。”纪荷接过后,很用心的装回自己包里。   旁边丛法医拿了一堆新鲜水果,朝沈清这边坐来。   “你们先聊。”纪荷笑着撤了。   包间很大。   她一站起后,就不知道往哪里走了,然后莫名其妙到了另一角的一只单人沙发里。   旁边坐着一个男人,她一开始没在意,后来坐过来才从他模糊的轮廓一眼认出,这是江倾。   两只贵妃椅似的沙发,供人靠着、躺着,挺舒服,也格格不入。   远离扭动狂欢的人群,像一个单独的世界。   “沈清真不容易啊……”纪荷叹着,“英雄飞行员的遗孀……”   和英雄这个称号比起来,沈清更希望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丈夫,一个即将出世孩子的父亲。   事与愿违。   她颇有感慨,身子歪着到他那一边。   中间有一个低矮到忽略不计的扶手格挡。   “江倾……”纪荷有点难受,头昏眼花,气息跟不上。   怎么了……   隐约听到他这么说了一声,纪荷皱眉,又失智似的笑开,那气息就喷在他脸颊边。   是的,脸颊边。   他正倾身察看她,纪荷一下扣住他肌肉累累的胳膊,弄地他一僵,那肌肉紧实度几乎伤着她。   热……   皮肤与皮肤的接触,引发一种渴望,想要更多……   “要你逞强……”他眼睛像黝黑的漩涡,一面凝视着她自讨苦吃,一面又心疼,剑眉微微蹙,手指想碰碰她,如她呼噜白晓晨下颚时一样……   好像一整晚没在意她,其实无时无刻不注意……   她喝酒了……   她又喝了……   她重新打开一瓶……   又来一瓶……   她醉了……   所以有机可趁……   所以正面表达不满。   “师母说宋竞杨很糙,其他都很优秀……你赞同?”他靠回沙发,只伸着一条胳膊在边缘,与她的几乎相触。   当然几乎,是还没触到,但江倾很敏感的呼吸加深,好像她时不时的在撩拨他……   纪荷模糊感觉一条很热的不属于自己的手臂,很明显是男人,挨得她好舒服,忍不住小指尖微勾,一寸、一寸挪,要触到他了……又没触到……再要触了……   啊,真的触了?   呵。   她不知道了……   “赞同……”她艰难笑着,给了一个回应。   “师母经常给人说媒……”光线晃荡像地狱,只不过是享乐的地狱,人身体很沉很沉的往下坠,江倾闭眼,又睁开,亲眼看着前方全魔乱舞,而自己越发清醒下坠,“你懂我意思?”   “什么意思?”拜托,她醉了,还让她考试?   纪荷暴躁了,恼着嚷,“我、最、讨、厌、考、试!”   想起被自考支配的恐惧。   进明州台即使背后有人,没有文凭照样被瞧不起,她和雁南千辛万苦的考啊考……   纪荷累了。   往后一仰脖,双腿搅在一起,连同身子一起在沙发扭了扭……   自己那只手臂,不期然碰到一个高到吓人的温度……   “不是这意思……”他目光向前,声音暗哑,“别和师母太亲近。”   “什么……”她碰到他了,手背好硬,骨骼分明,靠上的部分能摸到青筋,指腹一滑过,仿佛里面流动的血液一下喷发出,令她沸腾……   “江倾……”她从沙发里起身,“我们不要说那个话题了……”   “说什么……”江倾突然轻哼一声,眉头拧了起来。   纪荷骑在他长腿上方,飘逸的荷叶边裙摆在前方的舞浪带动下似微微晃荡……   他靠着的上身突然弹起,像是扶她,又像要杀她,滚烫的呼吸灼着她下颚皮肤,又痒又近……   她看到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绝望……凝视着她,想拉她一起入地狱。   纪荷闭上眼睛……   没有得到安宁。   他在靠近,很靠近,要干什么,不知……   “江倾……”这一声好难受,嘶哑着,不像自己的声音,又叫了一声“江倾”……   好像有话和你说,又好像没有……   你告诉我,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第38章 蛊 贴向她唇……   白晓晨心不在焉, 别人聊什么都听不清,只借着幽暗的光,瞄到那边那对男女不正常的姿势。   纪荷悬空在他腿上, 曲线窈窕,微仰与他对视,他一手扣她胳膊, 一手抬去她后脑勺……   剧烈滚动的喉结,与轻巧的动作截然相反。   像对待一件珍宝, 激情投入、同时怕磕着碰着碎了,接触时, 大汗淋漓、神魂出窍,停在她唇许久许久……   那一刻, 他似乎是静止状态,胸膛不再起伏, 喉结停滞……   ……   “我老觉得纪荷声音在哪听过。”这边,丛薇、沈清, 加宋竞杨的副队长,三人聊得热火朝天,“像我以前高中, 学校广播站的小主持……”   “她本来就是你们学校的。南江十三中。”宋竞杨倒下了,他的副队没有倒下, 一直当着麦霸,这会儿被别人赶下来,只好和女士们一起吃水果听歌。   听他这么说, 丛薇诧异,“她和我们也是校友?”   “是啊。和江队一届的。”   “你怎么知道?”丛薇觉得奇怪,如果纪荷和江倾一届, 她没有理由不知道对方。   副队说,“我上次在青海,她和我们撸串,和我们队长说的。”   丛薇摇头,“不可能,我对她完全没印象。”   她有印象的是江倾身边的那个小跟班。   印象太深了。   经常跟在江倾后头帮背包、拿球衣之类。   后来回老家,听说江倾那个跟班死了……不知真假……   “纪荷我真没见过和听过。如果她和江倾熟的话。”   副队笑了,“不仅熟,江队还很挂念呢。”   “挂念?”丛薇更加奇怪。除了那一位,他当年闹得沸沸扬扬,还有谁入他心?   印象中,这在场的人中,白晓晨估计是他最亲近的女士了。   疑惑的目光看向白晓晨,那丫头却猛地垂下视线,双手搅在一起,似乎在颤抖,奇怪向她刚才的视线点看去,发现是纪荷和江倾在那里。   纪荷有点醉了,从沙发歪歪斜斜下来,江倾好像提前捞了她胳膊,才不至于跌倒……   她掀开他,脸上带着笑,已然醉得不轻……   江倾动作很僵硬,喉结一直在动,胸膛也剧烈起伏,只是光线幽暗,实在看不清他这会儿情绪是叫发怒,还是着急她跌倒?   丛薇看得一头雾水。再回来看白晓晨,这丫头闷着头,再不肯抬起。   奇怪得很……   副队说,“千真万确的事。不然,那天爆炸,他能紧张成那样吗。”   丛薇回神,笑着,“我觉得大家有点脑补过度吧……除非纪荷就是那个小跟班?”   “什么跟班?”这称呼将一直沉默聆听的沈清弄惊讶,“江队身边的古怪称呼太多。我爸之前教他,说他外号江无情,可逗了。”   丛薇尴尬笑笑,“是啊,我跟他相亲,深有体会。”又挺理解的一耸肩,“不过一点不奇怪。”   “怎么?”沈清忍不住八卦。   副队接口,“那是因为他心里有人啊。还脑补过度?就是事实。”   “所以……”丛薇表情震惊,手里的银质叉子都掉落,不可思议着,“纪荷真是……”   “肯定是。我虽然不知道什么小跟班,但纪制片就是他心里的那个人。”副队吃着水果,笑得贼嘚瑟。   沈清满脸疑惑。   望向丛薇。   丛薇却将视线转向角落。   纪荷早离开了那边,在点歌台唱歌,那首歌叫做《十年》,声线动人,不亚于原唱。   丛薇埋下头,脑中闪过的画面是那年,小自己一届的江倾,光脚、行尸走肉来学校带走那个女孩遗物的场景……   ……   十年之后   我们是朋友   还可以问候   只是那种温柔   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她声音从话筒里发出,似醉似清醒。   角落里的江倾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   这时候,这地方成了他的地狱。伴着她的歌声,和眼前暗黑的颜色,他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她很土。   叫他少爷好。   穿大红卫衣,黑色小脚裤,板鞋,头发卷曲,厚框眼镜随时能和屎壳郎认亲一般的愚蠢。   更可怕的是,特别会装。   打着替父亲监督他的旗号,表面恭恭敬敬,背地里就差扎小人骂他。   江倾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后来会粉身碎骨式的陷进去。   大概从不可开交、不屑一顾到被吸引只过了一个春夏,到秋天,黄叶落的时候,他恋爱了。   那种感觉突如其来,排山倒海。   其实说起来也让他不服。   全因为这个女人装。   她装到让他几乎成为一个傻子的地步。   说不会唱歌,他信了。   每回出去到展露歌喉的阶段,她都是一边坐着,殷勤伺候大家。   有一次,在江倾固定思维的,这个乡下姑娘除了会大嗓门鬼吼鬼叫,根本不会发出任何一个多瑞米发骚时……   她一鸣惊人。   那天不知是谁生日,大家玩得开心,临走时,落下很多东西。   她是小跟班理所当然她去取。   取了十来分钟。   按照平时大家聚会话别,别说十分钟,半个小时都不够用。   所以,她大意了。   认为他们这次也是这样。上去后一直没下来。   那晚大约老天爷也在玩江倾,他鬼使神差跑上去查岗。   要是有后悔药,江倾绝对吃了,他是万恶的资本家,一出生就拿家族基金的人竟然为了纪荷几千块的工资,而去特意查看她有没有怠工。   结果遭报应。   到了包厢门口就听到里面悦耳动听的歌声,唱一首土冒烟的《栀子花开》。   一边唱,一边拿话筒的手与另一只相击,有模有样,身子还左右歪斜,配合欢快的曲风,嘴角快咧到耳后根。   这画面令江倾不适。   他当场头昏眼花,像被下了药,觉得她土到极致就是潮,整个人都仿佛在发着光,吸引着他心跳、砰砰像在打炮。   后来江倾有反省过,他的初恋绝不可能交代在一首《栀子花开》上。   他是被她折服了。   反差感。   每次一聚会,有人好心邀她唱,她拒绝地跟真的似的:破锣嗓子不唱不唱了。   当晚,她的“破锣嗓子”发功,震得他晕晕乎乎的。   她隐藏了很多东西。   很好听的歌喉、美丽的清纯的眼睛、甚至得理不饶人的樱桃小口后来都变得那么可爱迷人……   江倾觉得她真够差劲啊。   装什么装,骗人好玩?   骗他这种少爷有趣?   不知道这种少爷极度容易被灰姑娘吸引吗?   他委屈极了。很长一段时间搞不清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就是又气又烦又莫名其妙有点晕乎乎舒服的样子……   直到她“死”,江倾才明白这种感觉原来不是爱,不是初恋……是抱憾终生。   纪荷给了他很多,自打出生以来的第一次,但是,却也终结了他的未来。   那天从医院醒来,没有看到她,很失望、侥幸。   直到一天天的,他能下地走路,能出院,能跑到她房间找人却空空如也时,他明白了,灰姑娘真的会消失。   生日那天再出现,她暴瘦,有一瞬他差点没认出,有想着她可能遇到了事,但仍然暴怒,第一件事就是质问她去向。   在高速他差点死掉,这种维护她的意志,就不足以让她对自己讲上只言片语的交心话么?   失望是货真价实的。   她说来只是祝他生日快乐的,然后再次离去。   江倾怒不可撤,觉得从头到尾被耍了。那晚喝了很多酒,完全违反医嘱。   心想死就死吧,这世上还有被一个女人抛弃更痛不欲生的事吗?   有的。   第二天,江倾在凌乱的酒店大床上被管家摇醒。   窗外他记得是夕阳,是的,夕阳。   她凌晨三点出的事……   他在酒店舒适的大床上躺到傍晚五点……   以至于后来十年所有的安眠舒适都用尽在了这一躺上……   管家说警方接到一名保安报警,瞧到一个女孩落水,看身形像纪荷。   那段时间江家大少为一个跟班差点殒命的事全城皆知,是人见到她都会瞄上几眼……   所以对方瞄到她身影在江边晃了一下,接着不见踪影。   江倾一开始不信。   祝完他生日快乐,她甩手就走,别提多利落。况且她水性极佳,怎么可能?   但后来,他在江边打捞出她的鞋子,白色板鞋,一如当初第一次见面的那双,边缘发灰,鞋底磨损严重。   一股穷酸样儿,到死都没穿点好的……   她其实挺能挣,除了拿江家的工资,还做家教……   可她把钱存着,存到后来呢,人没了,钱没花完……   他不相信的。   哪怕捞出她的鞋子……   后来又捞出她的尸体,面目全非,轻度巨人观……   当时搜救的小艇在江中左右摇摆,像他撕裂的情绪,这不是她,不是她……   其他人用竹竿——即使他花了十多万一天的代价,那帮人竟然只是用竹竿,这种低端、毫无温度的工具推着她身体……   江倾不想承认这是纪荷,但好像这样,那帮人就不会善待她……   他暴怒,他想吼,但喉咙吹了三天三夜江风,只在用尽全部力气后发出四个字……轻点……她疼……   江倾也死了。在江上。   他生来被爷爷请来的高僧赠言,顺水共荣华富贵。所以人家也没讲错,只有财富,没有幸福罢了……   她竟然死了……   在他没理清对她那股感情前,走得那么惨烈。   连脸部都被江中船只发动机搅烂。   江倾听说人走后,该有最亲近的人帮忙擦身、穿衣,走得干干净净有体面。   可他的女孩不体面。   衣不蔽体,没有一块完好皮肤,爆裂了……   惨到无法形容。   他第一眼看到吐了。   在停尸间躺着时,他在外面守着,当时公安局局长姓常,如果可以,他可以叫对方爸爸……   到底谁杀害她的?他要知道人名,要么杀了对方,要么对方做做好事也杀了他……   也算陪她走完相同的路,她不会太寂寞。   老常说,没有人杀她,痕迹显示,她在江边小解,不幸失足坠落。   江倾觉得太可笑了。   他差点把警察局砸了——   凭什么?   他的女孩已经这么不体面,这些人还要侮辱她智商?   她是什么人?   聪慧、灵敏、大智若愚,她会在江边小解?   ……逗谁呢?   江倾那段时间不允许纪荷下葬,天天堵在警察局,这些人不给他交代,他不会罢休。   可后来天热,管家劝他,不早些火化,她会化成一滩水……   心痛到不会呼吸,这件事,真的存在……   他不会呼吸,他想跟她一起死……   下葬那天,江昀震安抚他,可以将那辆他早看上的布加迪威龙买回来。   江倾却明白,和纪荷比,以前那些求而不得、念念不忘的东西,不值一提。   他行尸走肉。   和父亲说,他抱憾终生。   他没有先尝到爱,而是遗憾的滋味。   掏心掏肺,希望有一个人能明白他。他好爱纪荷……他还没告白……   他这辈子都会被这件事堵着……   江昀震却表面百般安慰着,背地里,杀了他的女孩。   那个报警的保安,说凌晨三点钟看到她,当时距离他们在酒吧分手过去了五小时……   这五小时。她在哪里的?   或者更久的,一个月前,他在ICU,她人在哪里?   江昀震把她送去救助站。   那地方破烂不堪,人员杂乱,监控缺东少西,可即使这样,支离破碎的画面里还拍下她被肮脏男人殴打、猥亵的事……   江倾没有发作。   木然的看完所有细节。   看到她痴呆的神情,看到她真如警察口中能在江边小解的那种神志状态……   他认为的这个聪慧敏捷的姑娘,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这些事,她都在发生着。   她不会说话、不会反抗、笨拙、呆滞……   江倾心疼,但是没办法,那个流浪汉跑了,他杀不了对方……   他在救助站也过了一夜,在她原先缩着的角落里,感受着她当时的心境,体会她在一个月后他生日那天突然清醒过来,跑出救助站,弄地干干净净,微笑很漂亮,带泪对他说生日快乐的心情……   可那天他对她说。他不想听到这句!他不稀罕!   他怎么能不稀罕?   她千辛万苦记着他的生日,比性命还重要的事情,他轻飘飘三两句就给她雪上加霜,他不是人……   他疯了。   被管家抓回去,每天都要打很多镇定剂。如果不打,他就会毫无形状,像畜生一样要撕咬江昀震。   后来医生说不能再打了,会影响中枢神经,江昀震只好到外面避风头……   江倾逐渐恢复体力,有天夜里,光脚从城市最南走到最北——摩托车俱乐部。   里面停了他十辆车。都是省吃俭用攒下的家底。   一把火,全烧了。   以后他也不会再需要布加迪威龙,什么东西都不及她、她的一句话——   你的生活我看不上。   烧光所有她看不上的东西,以后乖乖听话,你能不能回来呢?   江倾还去找那个流浪汉,每天在马路上找,地铁口、商场口、各种地下通道……   所有流浪人员爱去的地方,他找遍。   终于,在一天下细雨的晚上,一个地下通道,一个吉他女孩唱着《栀子花开》,很土很土的歌,却那么温柔……   江倾发现了对方。   很脏,头发打泥卷,眼神凶恶,树皮般的罪恶手伸向女孩的钱箱……   女孩剧烈尖叫。   江倾走过去。   拍拍对方的肩部,然后在对方回首时,一拳掏向对方心脏。   惨叫。   那个声音听得他发笑,那晚江倾觉得自己像魔鬼。   他只是想弄死对方,不管什么方式。   后来有人拉他,是跟了他近半个月的管家、常局长,也许还有江昀震……   他管不了,他只是想杀掉对方,所有欺负她的人都得死……   他双手双脚被人从后扣住,他就使用牙齿,咬上对方的耳朵,撕了下来……   鲜血是热的,是干净的……   即使对方多么龌龊不堪,血液美味……   他听到自己尖利的笑声,恐怖到从小带大他的管家害怕,这样最好……所有人离开他……   他谁都不需要……   他要吃掉对方的耳朵,碾碎。   有人用手指进去喉咙掏,对方捶他背脊,说要挽救他,说世上有一千一万种为她讨公道的办法,但不是这种……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他还可以为她干点什么……   江倾失声恸哭。   从小母亲早亡,他不知事,没流过泪。   那晚,地面尘土被他的泪水滚成一颗颗的球。常局带他回去。   到高考前的两个月里,他住在常家,常局怕他回去,会杀掉江昀震,也确实没有多虑。   大学第二年,他才放下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想法,好好做警号187898的江倾。   疯吗?   人活一辈子不为一个人疯过,多么无趣……   ……   “纪荷——你还能走吗?”凌晨一点,愉快的聚会到达尾声。   纪荷掀眼皮,看清乱七八糟的一堆人,她抗拒的一扭身,打算换一个姿势睡,却有人推她。   “该回去了,这里睡着凉!”   “知道了……”她头疼欲裂,不过醉酒中仍善于逞强,恍若早成功带上一套面具,无坚不摧。   歪歪扭扭起身,她有点惊讶的捂脸,“天呐,谁喝醉了我?”   “你还知道你喝醉了!”旁边人大笑,“宋队也不算冤。”   “我回家了……”喝醉了在外面不安全,但是,纪荷走不了,她分不清方向,脚尖不知道往哪头转,忽然一个人拦腰抱起她,她听到周遭一片起哄的音浪。   顿时发飙,“老蔡,小心你的腰!”   在“老蔡”胸口猛地捶一记,却发现硬邦邦的,模模糊糊抬眸,看到对方脸部轮廓英俊,不像老蔡的圆脸,而且这人头发黑密,自打认识老蔡以来,老蔡可就没有过如此浓密的头发。   “开阳?”她惊讶张着嘴,“你胸肌练得好棒!”   周围又是一堆大笑。   纪荷累了,眨了眨眼,“难道是老虞吗?”   又倏地摇头,“老虞更没这把好腰……”   “她喝醉喜欢玩认人游戏?”有人被她惊到。   纪荷目不明,耳可聪了,一拍自己大腿,“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玩?小仓鼠!”   “你才小仓鼠!”   “是我。”江倾凑到她耳畔说话。   她没回复。但身体瞬间僵硬。即使醉酒中,他也完全感受到她的抗拒。   抿了抿唇,当做不在意,将人抱着从长长的走廊离开……   到了楼下,实在克制不住,转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放下她,压着人紧靠墙壁。   “纪荷……”他问她,质问着,咬她鼻尖,声音嘶哑,“你恨我吗?”   千万不要说恨。他承受不住……   眼神渴求,求她发发慈悲……   她没有直接看他,偏转着视线,眼底似乎带着醉笑,又似乎什么没有,双手抵着他胸口、他身躯的更加靠近。   醉了,江倾才敢问她,不然,他比她更恐惧谈起以前的事……   “纪荷……求求你……”今晚豁出去,没脸没皮,“那天我都那样了……你不明白我的心吗?”   他恨不得代替她去死,所有人都看到他的恐惧、撕心裂肺……   她不可能感觉不到。   为什么一直装着?   “纪荷……嗯?”江倾埋脸进她颈窝,呼吸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告诉我……你不恨我……好不好……”   她尚未回答,由外传来一排脚步声,一边走,一边喊,“纪荷?”   “……干哥?”几乎没有停顿,她一下听出对方声音。   江倾从她颈窝抬起视线,那眼底,是惊天醋浪,“你……”   她倏地掀开他,不但没看他一眼,还几乎正常人似的跑出去,声音欢快,“干哥——”   ……江倾恨死她。   ……   第二天一早醒来,纪荷打电话给宋竞杨,她记得对方今天休假,不然昨晚不能那样喝。   果然电话接通,那头半死不活的笑声,先跟她一连串的说对不住,昨晚不该猛喝,欺负她一个女人。   纪荷笑,“谁欺负谁没数呢?还装?”   宋竞杨的确干不过她,甘拜下风,“我输了,下次酒桌上见您就叫姐。”   两人相互慰问了一番,感情再次升温,意犹未尽约了下次再战。   挂上电话,纪荷算了却一桩心事。怕给人喝坏了。知道没事儿心里就放心了。   她躺在床上,神游四海,阿姨在客厅打扫卫生,弄地噼里哗啦,不知道的以为造反呢。   睡不住了。   爬起来洗漱,乔开宇的电话随即追来。   她嘴里含着牙膏沫应答,“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这么喝,又劳烦您去接我。”   “一个月没回去。不想我,咱爸也不想?”乔开宇追问。   纪荷忙起来六亲不认,她毫无愧疚,喊着,“这段时间多忙你不是不知道。”   “青海一待个把月,回来明州也是个把月,咱爸真惯你,要我,早教训你这个不孝女。”   乔景良温和儒雅,当年虽是被人寻仇而和纪荷相识,但丝毫不影响他是一位极度宽容的父亲。   对纪荷的要求,大概就是保重身体。   纪荷稍微有点内疚,失笑道,“这周五我一定回。干爸的生日。”   提到生日这茬乔开宇就上火,“上次我生日,你答应的挺脆说要来,结果呢?”   “不是刚好爆发楚河街的围剿案嘛。我连饭都顾不上吃,还吃蛋糕呢。这周吧,我给你俩一起过了。”   乔开宇别无他法,警告笑,“再食言就别叫我哥。”又说,“以后少跟江倾来往。”   纪荷刷牙的动作一顿,镜子里印出她紧蹙的眉心,“怎么了?”   昨晚没记错,她和江倾好像干了点不得了的事……   他……吻她了?   纪荷确实酒量好,不轻易醉,但一醉就记忆走失,好在她自欺欺人有一套,醉了刚好,只要不是做过了她都当一张纸掀过去。   就算做过,她也经验丰富,装傻就行。   可乔开宇主动过问,让她无处可逃。   “昨晚我抱你离开,他眼神好像要吃了我。”   “撒谎。”纪荷吐出牙膏沫,发笑,“他和你无冤无仇。”   “你啊。你就是我们之间的仇。”   “干哥,别开玩笑了。我饿了。下次聊。”纪荷利落挂断。   将阿姨顺道从肯德基带来的皮蛋瘦肉粥和太阳蛋吃得精光。   纪荷换了一条裙子,一双闪闪发亮的银色高跟凉鞋。   在镜子前照了照,欣赏的脸色忽然失神,半晌,单手抚上自己的唇,她闭上眼,企图回想昨晚似有似无的碰触……   你恨我吗……   别恨我……   画面乱窜,近乎漆黑的包间、大厅拐角的碧绿幸福树……他连呼吸都似乎在痛苦的呐喊……   纪荷一惊,猛地睁眼,看到镜面起满水雾,在她闭眼的短暂瞬间,她来路不明的喘息像发了一场春梦……   “江倾……”猝不及防本能叫出这两个字,纪荷挫败极了,提步,离开这片魔一般的镜子。 第39章 蛊(增) “……你弟弟真多。”……   五月, 初夏已来势汹汹。   明州市第一看守所。   嫌疑人被正式定罪前都关在这里。   见面的场所是一个小房间,由铝合金护栏格挡。   纪荷在外头,肖冰在里头。   半月不见, 他头发理成短寸,看上去显瘦,也很清爽。   “在里面别委屈自己, 想要什么都和我说。”纪荷温声细语,将带来的一摞书给他, “这些呢,慢慢看, 慢慢做。出来后还得高考,这个社会没文凭只能捡破烂。你不会要这样吧?”   “破烂有什么不好?你之前不也垃圾山出来的。”肖冰垂着头, 脸上风平浪静,但依恋在他眼中流淌。   纪荷没关注他这股依恋, 就好像被人依恋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不值一提。   “如果庞晓峰晚死半小时,你偷尸加分尸的性质就变成从犯、参与谋杀。”她静静翻着政治书, 循循教导,“理解你的心情。”   “他伤害过你。是个人渣。”   “即使你看到他被人杀害,选择不救助也在情理当中。警方考虑你各方面, 给你争取了最大减刑空间。”   “是我提供消息有功。”肖冰懒懒发声,“不是他们的功劳。”   “对, 你反而帮了他们。”纪荷不否认这点,“但是,人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承担后果, 无论早晚,都要还的。”   “你很信因果。”   “是。”纪荷垂眸,淡淡说, “你也信啊。如果不信,为什么分尸、抛弃在闹市口,吸引警方调查楚河街?”   即使心底抗拒警方,同时想隐瞒父母的罪行,经过艰难抉择,他还是跨出那一步。   “你不信任任何人,你觉得自己很强,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但你不得不依赖,社会已成的规则。最后这个规则也同样套住你。好好改造,一年就能出来,到时候我接你。”   “你呢?”肖冰皱起眉,被手铐拷着的双手不安躁动了一下,发出哗声。   她垂着眸,在政治书上翻完,又来到历史书,用高傲的成年人姿态对他。   肖冰无奈哑声,“你现在,不就是之前顽固的我吗?”   纪荷眼皮颤了一下。   “用自己的方式,报复一切伤害自己的人。”强大的、无奈的社会,她和他一样都身不由己、太过渺小。   “小家伙。”纪荷离开冰冷的板凳,这地方条件年年完善,就是改不了冰冷,无论是设备还是人心。   她看着他,轻声鼓励,“别愤世嫉俗。有这点功夫多写几套卷子。大龄高考很不容易。”   肖冰欲言又止。   她耐心,“你父母的遗骸,我会替你妥善安葬。”   肖为民有一家陶瓷公司,在楚河街一个隐秘的位置。   警方找过去时,用挖机掘地三尺,在原来烧陶的高炉下发现四副头骨,除此之外,一些失踪人员的衣物鞋履随身物品也多有残迹。   经鉴定,陈颜老公、肖冰父母赫然在其中,另有一些被烧成灰无法辨认的遗迹,由被捕人员七零八落的供述,警方摸排出七位疑似失踪人口,一一通知家属。   家属们来认领遗物,有的时间跨度达十几年,无一例外都是和肖为民有经济纠纷的受害者。   正义太迟。   肖冰闻声薄弱的眼睑下流出热泪,他垂着脑袋,羞愧又迷惑的哽声,“我不知道他们……是坏人……”   从小锦衣玉食。   父亲是族长,母亲名门之后,他享受的理所当然。   后来肖家易主,他地位一落千丈,那些从前对他关怀备至的族亲一下大换面孔,咬牙切齿,恨不得喝他骨血。   他才知道,父亲原来这般被人憎恨,所有崇敬都为虚假。   他于是被唾弃,被伤害,一边咬牙挺着,一边觉得这是给父母还债,还够了,他们就会重见天日,在别人看来再恶毒,终究是他父母……   “肖冰。”温柔的与他毫无血缘维系的女音,做着比血缘还亲近的事,“别人的罪和你无关。你要自强、自立,最起码来人世一趟,不辜负年华。别怕,我一直陪着你。”   肖冰摇头,眼泪的滴落使得手铐更凉,“别拉着我了,我们毫无关系,这样只会让我有期待、痛不欲生。”   “对我有期待很好。法院流程走完,你在监狱别浑浑噩噩,只要不出差,一个月内我肯定探监一次,到时候我要收作业,同时送新的给你。”   纪荷笑,走近护栏,抬头对角落的监控摄像头,眼神打了个招呼。   接着,伸手进缝隙中,摸到他寸发的脑袋,挺圆,挺乖。   肖冰僵硬。垂着的头颅似乎在地下发现金子,再不肯抬起。   她安抚笑,“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很奇怪的人。这么多管闲事?其实呢,你要是不介意,以后我就是你姐姐,等你出狱,我送你念大学,将来讨媳妇再给你买房子……”   “纪荷——”他声音突然嘶哑,像旱季病瘦饥渴的狮子发出最后的咆哮,要和老天同归于尽的绝望喊着,“不要给我期望——”   “老天”没被吓住,相反,他情绪爆发越多,她嘴角扯得越上,“说过了,你可以对我有期望。我允许你这个权利。”   “为什么……”   “首先你不是白眼狼;其次我也不是傻子,没有能力非要给你买什么房,就是力所能及,小事一桩。我想变成不断给人期望的人,那代表强大和有能力。希望你崇拜我,而不是质疑我。”   她足够自信,曾经的挫折不比肖冰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她活过来了。   老天没压死她,那就是给她换了一副精骨。重生,不是嘴上说说,精神、行为各方面付诸行动。   肖冰情绪转为安静,啜泣也渐消。   纪荷笑,“下次到开庭时见。现在,我要去接另一个弟弟。”   肖冰吸了下鼻子,在快要和她分开前,终于勇敢抬眸看她,而且是怨怪的眼神,“……你弟弟真多。”   “哈哈。”纪荷开怀大笑。   ……   离开第一看,上午十一点,到达明州市公安局庆明监狱。   来晚了。   树下站着一个人。   三年时间,对方竟然长了个,从前又高又瘦,现在是又又高又壮。   纪荷笑着摘墨镜下车,双臂朝那人打开,“在里头见你和外头见果然不一样。”   那人手上拿着包,挺瘪的,看得出轻装上阵,大概恨不得扔掉关于监狱里的一切。   “老大——”情绪激动,猛地抱住她。   纪荷上身往后仰,差点被这小子结实的怀抱按窒息,“雁北——”   “老大,你变得好正!”   见面就夸人,纪荷捶他,“我以前不正?”   “以前没这么会打扮。”郑雁北放开她,往后退一步,古铜色的帅脸上,尽是对她的欣赏,“太美了!”   “只是你啊,怎么回事,比我上次探监见你还黑?”纪荷皱着眉,“现在外头小姑娘不喜欢古天乐、刘德华、郑伊健……你少走点猛男风。”   郑雁北在垃圾山过活时,收集了许多港台男明星的明信片。   他小时候崇拜郑浩南,整天幻想着当扛把子,可惜身体像小菜鸡,还要雁南护着他才能在垃圾山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生存。   纪荷去的时候,这小崽子还穿过开裆裤,被她一眼瞄见,这小东西撒丫子的跑回房间,翻了一条雁南裙子穿了出来。   总之不着四六,完全没有正常逻辑。   “有这么夸张?”路上,聊起从前趣事,雁北表情挺不好意思,长手长脚的身体缩在她保时捷副驾里,滑稽可爱。   纪荷点头如捣蒜,“只有你自己羞于启齿,干脆遗忘。”   “老大,我还想跟你混。”   “雁北……”纪荷失笑,从前的小兄弟已长成大男人,无论骨骼还是精神,急于要给她依靠。   她感到幸福,温柔地,“先吃饭。”   吃饭的地儿在山上。   属于鸿升集团旗下。   带他来这里,一是享受,二是告诉他,他老大现在在鸿升风生水起,不再需要他为她出生入死。   坐下后,纪荷叫人上菜。   精心安排美酒佳肴,给这小子素了三年的胃尝鲜,雁北够给面子,一边和她聊天,一边大快朵颐。   逗得纪荷哈哈大笑,“饿死鬼出来了。”   雁北重申,“我真的要跟你,你别赶我走。”   “我没赶你。”纪荷耐心解释,“我主业是记者,鸿升不怎么去。我想着,之前一个特警朋友离职后自己开了一家打捞公司,挺挣钱。不然,用你的特长,给你开一家特保公司,即赚钱,也算离你本身爱好沾边。行吗?”   “不行。”雁北斩钉截铁,“只要你是鸿升二小姐的一天,我就是二小姐的头马。哪里也不去。”   “什么头马……”纪荷啼笑皆非,刀叉在盘里戳了戳,送入口却食不知味,她伸手将刚上来的面包烤羊腿切开,摆满他盘中。   “雁北……”耐心安抚,“我早在鸿升站稳,没人敢欺负我。你不是谁的马仔,做你自己就好。”   “我自己就是你的头马。我很乐意干这个。”郑雁北的表情不是开玩笑,他一边大口吃她切来的羊肉,一边丝毫不耽误表达态度。   “反正,那帮王八羔子敢在我面前伤害你——我捏爆他们!”   纪荷摇头失笑。   感动、压力又大。   她还真怕“北哥”再次发威揍人。三年前那次就够了。   总之先领了他心意,安抚住他,不然这小子指不定乱想,说她外面有别的“头马”……   “这是什么?”会所吃喝玩乐一条龙,吃完饭,纪荷拎了大包小包过来,让他到里面去泡澡。   “当然是衣服。”纪荷随意拎开袋子给他瞧,“不知道你喜好,我休闲的,正式的都给你买了两套。你先看着穿。等休息够了,再给你卡,你自己随便刷。”   “谢谢老大。”郑雁北酷帅的笑了。   纪荷拍着他肩膀,将他往房里赶,“你黑的,让我后悔没给你买丝瓜瓤。”搓一搓,兴许能搓出一点白来。   雁北倒对自己阳刚的肤色很满意,闻声,还摸着自己下颚皮,就差凭空生出一块镜子来,臭美的左照右照。   房门一打开,他脸色忽然裂了。   “老大……”一个浴袍美人,露着白皙深沟躺在床上朝他招手。   不给他解惑,老大反而一脚把他踹进去。   关上门之前,她笑,“憋了三年,我当然知道你!两个小时后楼下见!”   雁北脸上黑里透红,目送她关门离去。   ……   安顿完小兄弟。   纪荷到楼下咖啡厅开视频会议。   山上景致安逸,她手指不住在键盘上敲打,一边语音和台里同事沟通节目日常,一边查询法院那边关于楚河街案的开庭情况。   肖冰那边,江倾帮了很大忙,以侮辱尸体罪起诉,不出意外、一年号子差不多。   如果可以,当然无罪释放最好。但也只是奢望。   时间一晃,两个小时过去。   六点钟,会所内外华灯炫目。   曾经是一家专供官员休闲的秘密会所,因为反腐风暴而彻底歇菜,鸿升接过来后直接改造,由独乐乐变众乐乐,主打高级山顶观光餐厅。   晚上,即使不是周末,也人满为患。   纪荷有点饿了,一看和雁北约定的时间差不多到了,立即收了电脑,经回廊往住宿大堂走。   桐木的阶梯,踩踏上去发出低沉的响声,是天然木质承受压力的动静。   到花园处,中间一个大圆桌前坐了一对男女。   女孩长发披肩,低垂脑袋用餐时,容貌不甚明晰,只瞧出身材,胸大腰细,至于一双并拢而放的白腿也挺有趣儿。   纪荷喜欢欣赏美的事物,尤其女孩对面的男人还有那么一丁丁的眼熟,她就好奇,到底什么样的女人会让江倾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   第一眼瞧到他背影时,瞠目结舌,以为自己眼花。   这里离市区一个半小时车程,从前大少爷的他时间宽裕飞去巴拿马约会都不奇怪,最近楚河街的案子,他们市局每个人都拆成十个用,有的人甚至连续一个月没回家。   他身为刑侦老大,重拾富人情调,来山顶约会,实属意料之外。   但是,虽然如此……   纪荷也不能站在花园里偷听客人讲话,顺着桐木栈道走完花园,她注意力就收回来了。   到房间先放下自己电脑,心里还是有点奇怪,鬼使神差的又绕过去。   嘿……   本来想打个折,结果人不见了。   服务生撤菜来刚好碰到她,恭敬叫着纪小姐。   纪荷问,“客人呢?”   “刚才男客人结账,说要离开了。”   “是厨房出问题了?”纪荷皱眉,“这明明才是前菜吧。”   “好像是客人自己问题。”服务生言尽于此,总不能当着大老板的面八卦客人不欢而散之类,显得很不专业。   纪荷点点头,“行。你忙吧。”   调转步伐离开。   随便找了找。   别问她为什么找。   纪荷只是奇怪,非要问个清楚到底是菜品出问题了,还是客人本身需要什么帮助……   服务行业,服务第一嘛。   下了花园,往温泉池那边走。   纪荷穿着高跟鞋,走得竟然也健步如飞。   越走越偏。   五月天,已经很少有人泡温泉,除了几处亮着灯的温泉主题独栋客房,在夜色中显得生机,其他一切死气沉沉。   就这种地方,最容易成为监控死角,然后发生意料不到的事故——   两声枪响。   很闷沉的声音,如果不是装了消.音器,就是所用枪支不够灵敏。   纪荷没带手机,造成极大失误,继续往前走,危险不明,而往回撤,等叫来人也得七八分钟后。   等回过神,纪荷已经往枪声响起的地方跑去。   她在密林深处,天然山岩铺成的大道上发现状况。   一个肚子挺出来的大汉据枪指着人群中一个男人,其他五个看出来是他同伙,个个手持武器,将江倾围在圈里。   他背影比其他几个优秀太多,身量高,身上全是腱子肉,穿衣显瘦,今天可能为约会准备,稍微热的天儿穿得衬衣,扣子一丝不苟系着,这会儿似乎阻碍了他的发挥,正一边打架,一边间隙中解扣子。   纪荷瞠目结舌,隔了三四秒才,“江倾——”   她一喝,那拿刀的男人砍偏,刀刃卡进树桩,半天拔不开。   同时也分散了江倾的注意力,他扭头看了她一眼,接着转回去,狂性大发,逮着那肉坨一样的汉子一阵利索的黑虎掏心。   “yue——”那汉子吐了,疼得身子佝偻,从树桩旁滚落到排水沟。   持枪的那位勃然大怒,朝着他连射两枪。   纪荷差点面条一样软掉。   “离开——”江倾朝她喝。   他好像习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毕竟是刑警,这和平年代被仇家追杀的刑警太多了,不差他一个。   可纪荷暴怒,用手掌做成对讲机的形状,在嘴边喊:“保安部抄家伙来石岩大道——六名歹徒袭击客人!速度!”   这装模作样立即起了效果,那六人骂骂咧咧逃散。   一看就是道上的小角色,骂人词汇量都一模一样。   专业杀手不会这么菜,六个人干不掉一个,还被一个女人唬住。   纪荷歪歪扭扭跑过去,中途被石缝卡住三次,光脚穿凉鞋,美则美矣,却也付出惨痛代价,小脚趾都似乎被刮破,一阵钻心的疼。   “江倾……”她气息不稳终于到达他这彼岸的一头,幽暗灯柱照出鬼影般的摇曳枝木,和他手上不知从哪个地方摸出来的鲜红血迹。   “你受伤了!”她声音似一下卡住,四个字后整个人木然了,缓了几秒才如梦初醒,重新拿出主意,“我看他们往哪儿跑了……”   “别追!”他气息还算稳定,没有大起大幅,很淡然扯住她手腕。   夜色、树影、伤势……   构成她沉重喘息,“你怎么样……”   “死不了。小伤。”江倾甚至冲她笑了下,挺抱歉,“给你惹麻烦了。”   “是店里照顾不周,我很抱歉。我一定给你一个公道,将那些人抓住。”   “我才是警察。”他笑了。   纪荷说,“可这是我的店。”   “和你无关。相信我。”他欲言又止,性感的薄唇因为剧烈运动而微微喘,可眼底又带着笑,很温柔的看她。   纪荷几乎看不懂他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没有来第三人,纪荷知道那帮歹徒是彻底满山窜了,找不到了,而他也明白了,她刚才是虚张声势,没有保安,也没有家伙什。   一起回头,往亮的地方走。   纪荷一直在自责,因为没带手机和对讲机,无法及时通知保安部,而自己这会儿又不能彻底跑开叫人。   他受伤了,万一流血过多晕了怎么办,所以,和他同行。   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两人在石桌前坐下。   看来是她多虑,江倾伤得不严重。   他自己拉出衬衣下摆,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瑞士军刀,当着她一个女人的面,突然在左腰侧一个明显弹坑的地方,挑开……   “你干嘛!”纪荷眼珠子差点瞪到脱眶。   她吼得同时,江倾已经把子弹取了出来,带着一点血迹,摆在石桌上。   接着,若无其事放下衬衣摆,甚至有耐心的重新塞好。   两指将那颗“子弹”拾起,对着亮光看,“是钢珠。”   “不管钢珠还是真正子弹,都不能这么挑……”纪荷简直对他五体投地,瞪着眼说,“你等会儿,我到旁边客房给你拿药。”   江倾说不用。   纪荷说,“你最起码……创可贴也要一张吧!”   江倾歪头笑了一声。   真不知道他这时候有什么好笑,刚刚死里逃生,即使只是钢珠.弹,如果打错地方照样够喝一壶!   骂骂咧咧来到最近的客房,今天没人入住,厅里鸦雀无声,纪荷看到急救包在茶几上头,可她走过去,第一件事不是拎起,而是在软塌上颓然一坐,单手支额头,然后垂下的视线看到自己在凉鞋里白皙的两脚在发抖……   五分钟后。   拎到他面前,取了酒精、碘酒、纱布、镊子,小心翼翼先给伤口清洗……   他身上肌肉健硕,只拉起一小片衣摆,里头各处布着的伤疤张牙舞爪露出头目……   纪荷低头,弯腰,处理的认真……   最后,准备用纱布贴住那里。   他低哑笑,“用创可贴就行了。”   纪荷想猛地抬头,然后撞翻他下颚,想想还是算了,弄伤了,自己还要赔偿,硬着嗓,不容商量,“必须纱布!”   用纱布和胶布裹住伤口时,纪荷又愣了。似乎真有点小题大做……   装若无其事,强行拉下衣摆,不准他看。   “针眼大的伤口……”他还在啰啰嗦嗦。   纪荷坐在石凳上,抬眸瞪他。   他喉结一滚,笑吞下多余话。   “你不想让我把事情闹大?”纪荷眼神无法理解,“你不是警察吗?怎么不用法律解决问题。”   “不是所有问题都能用法律。”江倾回正视线看她,眼底的光像摇晃的树影,在五月温暖夜色中有股懒洋洋的惆怅,“我今晚是来见未婚妻的。”   “……啥?”纪荷惊诧的腔调,差点要配合上手指挖耳孔的动作,不可置信,“你有未婚妻?”   “很奇怪?”江倾挑眉,一瞬不瞬看着她,“有女人不正常?”   “我没有说不正常。”纪荷苦涩笑,“只是觉得好奇怪,你俩吃饭时我看到一眼,完全不熟。而且饭才开场就一拍两散。不像未婚夫妻的关系。”   她沉吟,“你别告诉我,刚才那些人是你未婚妻要教训你。”   “对。”他肯定的煞有其事。   起身离开,双臂环抱,一只手捏上鼻梁,这角度,纪荷在后头看到他一对崩起来的肩胛骨,衬衣被撑得平整,腔调却难得一见的混乱。   “我和她说来话长……是我当年一笔情债。”   “……”纪荷一下哑口,不知道是该深切八卦一下,还是友好的回避。   江倾说,“你记得十年前我生日那晚……我喝了很多酒吗?”   “……啊?”纪荷一懵,察觉出不对劲……   “我和一个女人在酒店发生关系。我挺畜生的,好像弄伤对方……”   “什么……”纪荷眼睛红了,“江队,你还是别说了,太十八禁了!”   他却打开话匣子,背对着她,很焦躁头痛的口吻,“纪荷……我的确喝多了……我想和她说对不起……”   “不用,不用了……男女关系……你情我愿……不然……也发生不了对不对?”她的表情似乎要崩塌,十分惊惧。   他下一句——   “我未婚妻……我对不起她……”   纪荷又活了!   “为了负责,我们定下婚约。不过,我从来不爱她。今晚是摊牌,她恼羞成怒说不会放过我。要毁了我……”   纪荷胸脯起伏,极力克制着呼吸,幸好江倾背对她,不然,她这一系列天崩地裂的情绪变化怎么解释?   她感觉自己步入一个巨大的漩涡,是自己种下的因,又由江董事长找来冒充她的女性再次欺骗江倾。   现在那个女人不但冒充,还极其投入,不结婚就毁了他?   是这意思不?   她想杀人了,用钢珠.枪将那女的打成筛子……   “你现在怎么办?”缓了半晌,她尽量控制情绪问他。   江倾坐回桌前,唇中咬上一支烟,用柏木火柴轻轻点燃,一小簇火光照亮那双愁绪如海的眸,“你帮我找到她……协商一下,我和她私人解决,争取双方满意。”   “我会的。”纪荷没敢看他,唇角轻微勾起,僵声,“这件事我帮你解决。当还你帮肖冰的人情。”   “就不能纯粹你帮我这个忙。朋友关系?”他苦笑,半眯眸,“总要找个外部理由,挡在我面前。”   “我认为你现在焦头烂额,不该空闲管我这个问题。”纪荷牙尖嘴利。   “随便你。”江倾站起身,破罐破摔架势,“反正这件事处理不好,我工作得丢掉。你一定要帮我传达,我很对不起她,过去十年一直活在内疚当中,如果再来一次……”   “……”纪荷脖子僵硬,仰起看他时,她听到喀嚓的响声,唇瓣颤抖动了动,终究一个字没蹦出。   他却单边眉峰高高扬起,全心全意托付,“最起码我会戴套。”   纪荷心跳鼓噪,僵声,“江兄……你真、真是很不错的男人了……”   他一拧眉,倏地直直凝视她,“是么。”轻飘飘的口吻,似乎在怀疑自己,又似乎在征询她的答案。   纪荷猛地站起,说了声,“我现在就去看监控。尽量把你未婚妻找出来,好好坐下来解决!”   音落,她调转身就跑,但忘记穿了高跟鞋,脚一崴,直接丢脸卡住、身子歪斜,这于是相当于主动的投怀送抱,男人站在她旁边,连步子都没迈,轻而易举捞住她。   他胸膛宽阔无边,炽热烤着她的背,然后热度一直烧到她大脑,那夜两人疯狂影像来回播放,纪荷感觉自己的脸皮如滚水沸腾。   这时候,他轻声,“小心。”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字明明得体,纪荷却由于心虚,品尝出自己即将被生吞入腹的血腥画面。   一点不好玩。   她想叫妈妈…… 第40章 蛊 “什么姐夫。”   晚上在山上入住。   雁北许久不接触社会, 显得有些生涩,按摩浴缸不会用、电影不会投、七七八八的小事。   纪荷耐心的给他帮助,末了, 劝他早点休息,“明天焕然一新去看你姐。”   “我自己去。”雁北在床上盘坐着,洗过澡的样子像只巨大的狮子。   纪荷顺顺他的毛, 笑了,“行。你大了, 有私密话和你姐说,我刚好乐个清闲。”   “老大。”雁北察言观色, “今晚你在门口送的那个人,是什么人。”   “你江哥。”   “我江哥?”雁北眼一瞪, 惊道:“啥时候的事儿?给我找一姐夫?”   “什么姐夫。”纪荷皱眉,有点烦地在床边一坐。   没把他当男人看的, 伸手拍打他汗毛卷曲的腿肚,警告, “小东西,你再瞎胡闹,我不管你了。”   雁北嘿嘿一笑, 收收自己腿,“痒。”   “睡吧。”纪荷看着他脸笑, 心满意足。   雁北点点头,拽了被子一盖,四肢大字型撑开, 朝她露出白牙,“老大,晚安。”   “晚安。”   给青年带上门, 纪荷回到自己房间。   冲澡、套睡衣、抱着笔记本在床上发懵。   不知懵了多久,笔记本里从保安部拷来的监控资料也没精力看,浑身发懒,干脆钻进被子呼呼大睡。   梦里,不期然和一个少年相遇。   对方高挑,皮肤白皙,嘴唇上长着绒毛,十分青涩。   雁北?   她记得刚遇见雁北时这小家伙嘴上就有绒毛,现在一晃,小家伙变大男人,拍他两下腿都会不好意思,所以来赔罪了?不该和姐姐生疏?   层层纱幔飘荡,她往前进,脚心柔软的短毛触感倏地让她惊觉,她竟然是全.裸……   全.裸走向雁北?   差点吓醒。   意识正要抽离,那少年身前的纱幔远去,面容逐渐清晰,唇上并没有绒毛,反而他眸光锐利,唇瓣微微抖,似乎等了她很久,耐性尽失而勃然大怒,只不过一直克制着,气场上绝对压制她,不是一个愣头小伙子……   纪荷害怕了。   缩在层层纱幔中不敢前进。   床铺凌乱,很高很厚,白色被子和枕头堆积着像一座雪山。   过来。他对她开口。   纪荷摇头,拼命地。   你不冷吗?他挑眉。   冷。全.裸能不冷么。她不敢答。   对不起,弄疼你了……   他这声音又变质,成了有点耳熟的动静,是成年的江倾在山色中对她推心置腹,说对不起……   少年的面孔与场景,成年的音质与情感……   纪荷溃不成军,她紧紧闭着眼,当少年走过来时感受到他突然的拥抱,两个人都没穿衣服,不隔一物……   “江倾……”现实中,纪荷开始说梦话,十指在床铺抓紧,抗拒。   梦里少年对她耳语:如果再来一次……   什么?   她等着,梦里尽情放纵自己,和现实中在床上抓挠着企图醒来的身体做斗争,而后期待的睁眼,见到少年的脸变成年模样,剑眉星目,薄唇戏谑,突然朝她举起一只正正方方的东西:   最起码我会戴套。   “啊啊啊——”惊醒,纪荷尖叫连连,满床乱拱。   她没脸见人了……   她在梦里想和他再来一次……   要不是他最后成年的脸出现,她已经踮脚吻他,肆无忌惮……   不行……真的不行……   纪荷狂抽了自己几下,然后呆呆坐到天亮。   起床时,头重脚轻。   就这样了,死扛着收拾完自己,去敲雁北的门。   没动静,才想起这小子今天要去看雁南,还挺有心,一大早就出发了。   她回到房间,果然在手机收到他出发前的打招呼消息。   发了一条语音给他,让他扫完墓,回家看父母,在家里歇几天。她过几天去找他。   接着,自己收拾行李下山。   ……   九点钟到达台里。   直接开栏目例会。   楚河街的纪录片正紧锣密鼓打造中,万妮又去市局跑了一趟,拿到一套时间线相关的总结文件。   “这是江队特意让我交给你的。”万妮翻着手上的文件,一脸暧昧笑意,“这可是他亲自整理的。”   纪荷充耳不闻,她忙着多审几部片子,再出门办事。   见万妮在,直接交代,“下午我不来了,你帮我看着点。”   “又干嘛?”万妮奇怪,“楚河街案子不才弄完,不休息的啊?”   “我在外面跑也算休息,”纪荷感觉自己眉心皱成麻花模样,仍是憋不住的、虚心请教,“你说……女人强.奸男人算不算犯罪?”   万妮“哎呦喂”一声,“你不知道么,法无明文规定不为罪,在我国,就没有男性做为受害主体的性侵案例。”   “可以用故意伤害罪论处。”纪荷打算将自己的罪责论重一点,但事与愿违,她十分不满意,“故意伤害罪比强.奸罪轻多了,这对广大男性同胞十分不公平!”   “而且定罪,需要受害者经过法医确认达到轻伤标准……”万妮乐不可支,往电脑输入内容的手指都颤抖,“你说男人又没有处男膜……怎么才能达到轻伤?”   “这一点不好笑!”受伤害的男人是江倾,她就完全笑不出,纪荷起身,离开自己的办公桌,怕再待下去,她会马上要求万妮将自己拷去公安局,他妈认罪自首算了!   万妮见她焦躁,起疑,“怎么了?”   “没事。我出门了!”纪荷回身,拿桌上的水壶装进包里。   不顾万妮“不吃中饭啊”的喊声,健步如飞奔出办公大楼。   上了车,先拿手机和要见面的人确认信息,搞定后,往地点出发。   中途还去了趟银行,因为知道对方只收现金。   用对方的话说,这一行见不得光,从不转账交易,容易留下把柄。   纪荷想到楚河街的肖家,围剿那天,家里成袋成袋的现金,肖为民和王宗海也是这种想法。   做肮脏事不留痕。   ……   “王哥,好久不见。”到了约定的金鸿兴鸭子店,纪荷大马金刀在一个戴鸭舌帽的老男人桌位坐下。   “还是老口味?”王哥今年五十出头,曾经是声名显赫的调查记者,后来玩脱了,一个报道黑金矿的案子,收了事主三百万结果资料没捂好,漏了出去,事主一想钱花了事情还爆出去,干脆就找人打断了王哥手脚,并四处放话此人品行不端,没多久就前途尽毁,行业内外唾弃。   当然,这只是道上的说法。   只有纪荷知道真相是反过来的。   王哥因为拒收事主封口费,被打击报复,在大街上被挑断手脚筋,不但如此,还妻离子散。   离开调查记者圈已经八年了。   纪荷机缘巧合下认识他。   王哥为了生存,虽然不敢再做调查记者,但会接点小活,比如找丈夫出轨证据之类,无伤大雅,来钱还快。   纪荷托他调查温以彤,一个晚上加半天,消息就来了。   “你调查温氏药业大小姐干啥?”王哥给她弄了整只烤鸭,见她分.身乏术,戴了塑料手套,拿起面皮,亲自给她包。   纪荷不见外,人家递来了,张口就含一个。   “老虞最近好吧?”王哥问。   纪荷边看资料,边点头,“他肯定好啊,和你比,他就一人精,不然能坐到频道一把手位置么?”   “跟着他也好。”王哥说,“我的脾气能干了二十年调查记者,已经很不错了。”   “您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纪荷笑,“瞧瞧这资料详尽的,一看就是老将出马!”   “有什么用。”老王笑,“我现在啊,不谈志,只谈钱。”   “知道了!给你拿茶叶罐子装着呢,一半茶,一半钱。我跟一个事主学的,哈哈。”   王哥笑纳了她正山小种的茶叶罐,满意颠了颠,“你这丫头上道。比你师傅会做人多了。”   “我得办事去了。谢谢王哥。”纪荷鸭子没吃完,揣好资料,跟老头儿打招呼。   老头儿不舍她,临走前,嘱咐一句,“凡事悠着点。鸿升集团不一般。”   纪荷当没听见,摇着手,撒丫子跑了。   ……   下午,某家高级沙龙楼下。   一辆满身灰尘的白色汉兰达泊在停车坪,与一溜儿的光鲜亮丽豪车格格不入。   大约两小时过去,楼上才下来一个打扮精致的时髦女郎。   穿至少十公分的银色高跟鞋,纤细脚背上趴着一只栩栩如生亮钻蝴蝶,走路时两条长腿似不堪受力,下一秒就折断了似的纤弱。   这点,纪荷是没法儿和人家比,穿个十公分,她脚会崴断。   摘下墨镜。   她昂着下巴下车,阿迪达斯的普通款运动鞋,立马把那女人踹飞十米都绰绰有余。   “温以彤。”轻声一叫,止住对方步伐。   脸从手机屏幕前抬起,温以彤整个容貌露出。   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   很合江倾的审美。   纪荷突地笑出声,无奈摇头。   “你有事?”温以彤奇怪的看着她。   这女人一身休闲打扮,衣物也非品牌,但那个自信,世间万物不在眼底。   弄地她微愣,“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纪荷朝她勾勾手指,“旁边就有一家星巴克,我们去坐坐,或者马路对面一家小公园,我们一边赏花一边谈事。”   “你有病!我不认识你。”温以彤懒得跟她纠缠,立即掏车钥匙,一按。   一辆粉色帕拉梅拉随即叫了叫。   纪荷挡住她去路,猛地,将她车门一撞上。   温以彤哪见过这个,嘴巴一抖,就要喊人。   最近的保安在商场门口,而这边较偏一点,显然需要一些力气。   纪荷盯着她张开的嘴巴弧度,一句话堵死她,“我有你床照。”   温以彤“嘎”一声,熄火。   ……   两人来到小公园。   下午三点钟,来回的都是游览的人群。   实在不是个好地点。   温以彤自己选的位置,在一个假山的亭子里。   “说吧,你想干什么。”在石桌前坐下,温以彤不耐烦推着脸上的黑超。   “江董事长煞费苦心啊。”纪荷笑了笑,一句话说的没头没脑。   温以彤奇问,“难道是江倾的相好?”不等纪荷回复,她径直笑了,撤下眼镜,鄙视在眼底跳跃,“我当谁呢……原来是我未婚夫的情债啊。”   纪荷耸耸肩,继续让她说。   “我们一年半载不见面,他是男人,身边有你这种免费的解决需求,我不介意。但你找上门,未免不自量力。”假山上蚊虫多,说着,厌恶的扇了扇,像是要把纪荷也扇走似的高高在上着。   “我最讨厌跟你这种人装。”纪荷叹息一声,“直接说吧,什么条件离开他?”   “好么,原来你是说客?”温以彤自问自答,“也对,你这种档次的,进不了江家门。”   “您档次高贵。”纪荷抱着双臂,拯救自己暴露在外被蚊虫轻扰的皮肤,笑挑眉,“我只有一句话,你敢再打扰他,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看来是很厉害的朋友。”温以彤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一叠东西。   这阵仗让纪荷稍微一愣,接着肆无忌惮笑开来。   她是真没想到。   温氏药业的大小姐竟然和记者一个德性,随身随带威胁对方的资料。   有备而来。   “你可以看看……你能不能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做着精致指甲的食指,将照片推了推。   接着,示威似的发笑,觑着纪荷落日一般坠落下去的脸色。   时隔十年。   除了在梦中,纪荷从来没想过还会再见到那晚的情景。   洁白的房间,洁白的大床。   四根立柱,支着一动就飘逸翻飞的纱幔。   被面和枕头堆起来像雪山。   而雪山之中,躺着一只白狐。   十八岁的少年脸庞青涩、与世无争。   闭目沉睡时,如一副画。   本该不受打扰,平静,一如那晚她离开时,给他赤.裸的肩头搭好被子,用手指抚平他紧皱的眉心,还有他屡次顽皮逃出被外又被她放回去的手掌……   那么妥帖。   像呵护一块宝藏,安排的井井有条,然后锁门,离开那个地方。   “这男人的侧颜你知道是谁吧?”温以彤的示威笑声。   纪荷眼皮微颤,继续盯着照片。   大部分站在左侧,拍的他右偏的侧颜,当然,赤.裸的胸膛,两条不设防张开的臂,百分之百全露。   拍摄者好心给他挡了小腹以下,用背面的一角。   有部分照片则拍到除了那被角之外的全身。   各个角度。   长腿、脚心、头面……   “你有病?”低沉叹息似的三个字,没有初见面温以彤骂她时的嚣张,纪荷只是轻轻的发出这三个字。   内心翻江倒海。   “这是我和他关系的开始,我当然要拍照留恋。”温以彤用手指好心给她剔开,已经被长时间浏览的照片。   下头被压着的别有洞天。   十几岁的温以彤裹着浴袍出现,在他右偏的脸颊上盖了一个唇印。   又将他右偏的脸颊掀过去,将他戴着三颗耳钉的耳朵露出,她唇瓣抵在上头亲了一口,用拍立得拍下……   “你还做什么了……”纪荷声音仍是轻,抱着双臂的手,任凭蚊虫飞舞而了无动静。   她神色大抵算风平浪静。   温以彤见状有点失望,笑道,“其他的当然更猛,可不能拍下呀。他不能不要我,我们都订婚好几年了。”   “你们只是口头订婚,而且是他老子跟你订的婚,你去找他老子结。”   “我是他老子亲认的儿媳妇,他想赶我走,就得付出惨烈代价。”她看着纪荷威胁笑,“甚至,他那份工作,我都给他搞掉。刚好江伯伯希望他回去。”   纪荷笑了笑,似乎觉得她这手段不错,的确很有杀伤力。   温以彤准备走了,收拾收拾照片。   这场对峙她觉得到此为止,对方完败。   等照片收拾完,一沓雪花一般的照片又飞了过来。   石桌面再次被挡住。   这次落在温以彤手背上,她动也不敢动,眼睛瞪大着,望着那些照片。   纪荷将文件袋里的东西倒得干干净净。   包括几张从视频里截下来的黑白影像图。   “温氏药业曾花五千万人民币送大小姐进斯坦福,您倒好,不夹着尾巴做人,还在社交平台教小朋友们如何考取斯坦福,不是太可笑吗?”   纪荷又指了指那张影像图,“这个老头子,一个官员,我不点名了,但你知道的,这种又老又丑的男人没几秒钟,你怎么忍受得了,做这种人的情妇?”   蛇打七寸。   温氏药业辉煌时能以资助名义,实际上就是买学位,送女儿进名校。   而落败时,镀假金的小姐为维持富足生活,得去给老男人做情妇。   “你信不信,我马上一个报道,让你这位金主落马?并且让所有人知道,温大小姐买学位,做人情妇的事?”   “你……”温以彤脸色煞白,唇瓣恐惧的发抖,眼神不服输,恨不得将纪荷生吞活剥。   “对了……”纪荷淡淡微笑着,又恢复了在手臂赶蚊虫的慢动作,“江董事长,如果知道自己选定的未来儿媳妇,背叛自己儿子,他会怎么做?”   不等温以彤回应,她笑,“我想一定很惨吧。温家本来就摇摇欲坠,四处乞讨似的过活。江董事长锱铢必较,你们……”   “闭嘴。”温以彤站起来,忍无可忍的瞪着眼,“有种让江倾来找我!通过女人算什么好汉!这辈子,我缠定他了!”   “好。”纪荷点点头,“就怕你不说这种狠话。”   “什么意思……”温以彤往后退一步。   “众目睽睽下,你难道想杀我?”   纪荷从包里捡了一条发带,将自己头发扎起来。   温以彤指着她,“你干什么……干什么……”并往后退。   “我怕你摔死。”纪荷好心一伸手拉她,扯到一个安全位置,在假山阴面,人迹罕至。   温以彤尖叫。   纪荷一巴掌扇她脸上,“这巴掌是回应你刚才要搞掉他工作的话。如果没有十足把握的事,就不要嘴巴逞强,对方很容易相信你说的真话,就会很害怕,然后像我这样,拼命揍你——”   说完又是一巴掌扇到另一边脸。   纪荷气息微喘,手腕皮肤被这女的抓破,她淡定微挑眉,认为这是女人之间战争的必经之路,没涉及到扯头发还算有点尊严。   “这巴掌还是打你刚才那句话。”   “你嫉妒——我是他未婚妻,我睡过他——”温以彤弱势之下,朝她瞪眼珠子。   似乎不甘示弱。   纪荷练过格斗,虽然只是皮毛,但对付一个大小姐,算信手拈来,不理对方挑衅的眼神,她仍然继续在一个方向警告。   “任何人,不准影响到他的前途。你如果敢帮着江董事长毁掉他工作,就不止打你这么简单。我灌你水泥,沉江。”   温以彤肩膀一抖,被她眼神骇住。   “听到了吧。”纪荷懒得再跟她纠缠,将人一放。   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回身到亭子里拿包。   顺便不问自取了江倾那些被偷拍的照片。   经过这人身边时,对方竟然还有脸笑。   “——你这种女人就是嫉妒!是记者就了不起对吗?和他睡过的是我,不是你!”   纪荷微微皱眉,停下来看了对方一眼。   不过转瞬收回视线,若无其事离去。   ……   一场暴雨突袭。   街面上一片雨中乱景。   男人穿着一件军绿雨衣,在离市局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和女人见面。   女人坐在帕拉梅拉内,戴着黑超遮住脸上肿痕,一看他虽然藏在雨衣内,丝毫不影响气度,吹了声口哨,“帅哥披麻袋都好看。”   男人直接递卡,骨节分明手指抬起时,正面迎向暴雨,黑色银行卡瞬间冲湿,“套出来了吗。”   “没。”女人接过卡,懊恼,“怎么激都没用。还掀了我的老底儿,可羞死我。”   “活该。”男人冷哼一声,“照片P的那么次,没被发现算你走运。”   温以彤根本不是他父亲找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早在十年前的晚上就被他轰走。   当时他大发雷霆,一想到他激情中给对方干过的亲密无间细节,整个作呕。   曾经郁闷好几载,当过真。   当她在江中泡着时,他和别的女人翻云覆雨,这种恶心感,愧疚感,一直到大二才结束。   大二发生一件大事。   他找到一辆当晚经过酒店门口的出租车,看到里头行车记录仪,凌晨快三点,她的身影在里面一闪而过。   接着她才去的江边。   而同时进入影像的还有父亲秘书的车。   他再蠢,也知道她当年的死和父亲脱离不了干系,不止逼去救助站,还有跳江,有份参与。   不过同样感谢这份视频,让他直接怀疑,自己当晚没伺候错人,的确是她……   暴雨在柏油地面打出巨大水花。   两边高高的院墙里伸出翠绿的阔叶木。   军绿雨披下的骨骼,不安扭动着。   男人抬头,帽檐挡不住暴雨,有几滴滴落进他眼睛,叹一声,喉结连带着滚动,“可惜你太菜,这么好局,一句有用话没套出。”   在当晚参事方都不透露只言片语的情况下,也只是他一个人单方面的猜测,是事实,也可能血淋淋甩他一巴掌……   是他自作多情而已。   “这笔钱花的不值。”他又垂下眸,语气好像要将卡收回来似的。   女人捂着自己脸颊叹苦,“也没不值,我至少为你探出,她真是你事业粉,从头到尾警告我,敢破坏你工作,就送我回姥姥家!”   “事业粉?”他冷笑,“她还是别人的学业粉,探监送考卷,天下奇葩。”   然后警告,“这些钱包括售后,你懂。”   女人拼命摇头,“我是怕她了,不敢想象居然还有什么售后……”   江倾仰头,让自己头疼的脑袋往雨帽里藏了藏,低笑,“就是,后面我可能会被人追杀,我就拉你垫背。所以,你最好赶紧去国外,不然,她不饶你。”   “……灌水泥沉江那种?”   江倾眼神一惊,迅速掩饰情绪,若无其事说了声“保重”,径直离去。   暴雨更猛,像捅破了天。 第41章 蛊(增) “你怎么又怀了?”……   雨势狂作。   天黑后才转为淅淅沥沥小雨。   纪荷装着一包的烫手山芋, 没敢细瞧,直接打电话给江倾,让他过来取。   这条街相对难找, 在老城区火爆的学区房包围之中。   江倾初来乍到,发了定位给他,石沉大海。   “……可能找不到停车位?”纪荷皱眉自言自语着, 一边翻开菜单,让服务生先去厨房打招呼, “酸菜鱼、花甲烧鸡、观音茶香肉……这些先去弄。”   “酒呢?”服务生系着印有乡记酸菜鱼馆的围裙,弯腰在桌面, 看她具体打勾的菜名。   “……酒?”纪荷过目了一下菜单,唇角一勾, “来扎玉米汁吧。”   怕给人喝醉了,又一次酒后乱性……   十分钟后, 江倾推门而入。   浑身微湿。   纪荷冲他一挑眉打招呼。   他原本面无表情的脸荡起微笑,一边朝她来, 一边扬手指拨潮湿的发。   坐下后老长时间就看到他在弄头发。   纪荷看得怪难受,从包里掏出质量优良的纸巾给他。   江倾接过,在脸上和发上擦拭。   这一擦, 就用掉她一整包。   纪荷瞪眼笑,“穷讲究什么, 你不是刑警么。”   “刑警怎么了。”   “餐风露宿的刑警,不你们内部的顺口溜?在经济不发达的年代,刑警跨省追人还睡草垛呢。”   “当时条件苦, 没天眼,也没像样的侦查技术,能破案就不错了。”   纪荷乐于和他聊, “去年市局DNA中心增添一套技术,听说可以统计整个家族上下好几代的基因数据,真假?”   “真的。”江倾用完最后一张纸,扔进桌下的塑料垃圾桶,一边抬起被雨水润过的黑眸,似笑非笑,“如果你犯罪,即使DNA库没录入你的信息,只要你们家族,不管多远的,有一人录过,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你。”   “太神了。”纪荷表面惊叹,心里却在打鼓,重逢之初江倾强逼她留了数据,他身为内部人员,不是可以找到她的亲生父母?   清咳一声,旁敲侧击,“那些与父母失散的孩子,是不是可以通过这项技术与父母团聚?”   “警方有专门的打拐数据库。比这个简单多了。”江倾拿过她手边的菜单,垂眸盯着那些被她用铅笔勾过的菜名,随即簇眉发笑。   “我意思是,父母也没有留下数据,只是家族中一人机缘巧合留下了,不就可以先找到家族,再打听到父母?”   “理论和实际上都可以。但现实复杂,父母有可能过世,或者家族成员无一人犯罪。”   “哦……”纪荷感慨,“反正你们挺厉害的。上次楚河街剿出三起陈年旧案的凶手,得多亏当年的警方有详细记录。不然,没有天网系统和刑侦科学的年代,杀人不过手起刀落的事。”   “叫点酒。”   一本正经聊着,他突然叫酒。   纪荷不敢苟同的哼哼笑了两声,“忘了今晚叫你出来干什么的?”   “照片给我。”江倾点了两瓶扬河大曲,这是明州的特产,度数高,难进口,他一勾完,对面女人倏地将菜单拉走。   纪荷不由分说合上菜单,直接对服务员说,“来一瓶青岛啤酒!”   “一瓶、啤酒?”江倾眼神不可思议。   “我开车啊,你喝就好。”理所当然认为他那点酒量,一瓶青岛就够他“倒”了。   江倾僵硬扯了下嘴角,没做辩解。   纪荷又问他车子停在哪里,跑这么远,身上淋湿了。   江倾报了一个地址。   他初来乍到,不像纪荷对明州犄角旮旯的都了解,一听位置,眉头拧成麻花,摇摇头,一副你果然要姐罩着才行的样子。   “不会事前打电话?”她怪罪,“前头就有一个培训学校,冒充家长进去,大院子够你停!”   江倾双臂环着。闻言,喉腔里轻哼了一声。被雨水打湿的眼睛,笑意明晃晃质疑着,那你为什么不提前打一个?   不知是不是有意,她眼神很少与他接触,谈完今非昔比的侦查技术后,话题直接来到今晚见面的主题上。   “至于有没有复印件我不知道,也懒得要,毕竟人家可以给一手藏一手。”从包里拿出一沓照片,尽量非礼勿视的偏转视线,伸手递给他。   如果她仔细观察过,就会发现这些照片PS的痕迹。   江倾收过照片,庆幸地笑了一声,“谢谢。你还和以前一样好用。”   以前替他收拾桃花,干脆利落,就是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夹对他的私心?   心头不是滋味。   那晚她被乔开宇打横抱走的画面历历在目。   江倾只能笑着,给自己倒一杯酒。   “温以彤三两下就吓住了。看起来不成器。不过这种人也难缠,真要去你单位闹,够你到政治处喝一壶。”菜来了,纪荷尽量专注着菜,戳了几片鱼片,一边塞口中,一边间断发声,“要是再来……你还找我……”   “应该不会。”江倾安慰,“如果再来,我自己解决。”   “别。”纪荷一杯玉米汁猛地闷下去,拿手背擦了擦嘴,眼底严肃,“如果再伤害你,我一定好好教训那些人。”   毕竟是她造的孽。   音落,对面忽然失声,一段长久的安静。   纪荷后知后觉自己的失态,忙翘起嘴角,夸赞鱼好吃,让他快尝。   他根本不领情,窄窄的桌子,两人桌下的腿,稍一不注意就相触,他裤子潮湿,可皮肤的热度却烫人。   她三次被烫着,不着痕迹避开,好长时间那股热力不消散,弄地她心跳如雷,笑意即将维持不住。   偏偏,他若无其事,单臂抬起,往后捋潮湿的发,眼神大概是深深凝着她的。   纪荷不是不敢过招,是觉得烦躁。索性埋头,一直吃不停。   他开口,声音轻淡。   “你真热心。听看守所的兄弟说,你要给肖冰当姐姐,还要给买房。”   “这是我的隐私。”纪荷抬眸,瞪着他。   与他的眼睛终于正面交锋。   想象中的噼里啪啦没有,他十分有耐心,带笑睨她,“怎么,到了看守所,你还要隐私?”   “行吧。”纪荷一摆手,放下筷子,给自己再倒一杯玉米汁,“我还没谢谢你,给肖冰行了不少方便。”   看守所条件差,睡得是水泥通铺,肖冰虽然是重要嫌疑人,没有和一堆打架闹事的社会混混关在一起,但少不了苦头。   江倾特意关照,饮食起居从优。   今早见到肖冰,他精神状态才没有到达崩溃阶段。   “你对旁人都好。肖冰……甚至白晓晨……每个都有耐心、善心……”江倾眼神有些微醺的看她偏转着的姣好侧颜,喉头一滚……   为什么不能对我好点?   “你喝多了吧?”纪荷转回视线,笑对着他几乎停滞的深情眸子,“江队,朋友多了好走路,况且我出身艰难,可一路贵人相助。你就是其中一个。没你,我不一定活到现在。”   他静默,眼神浓稠,比窗外雨雾还裹得人密不透风。   纪荷轻笑一声,看似轻松,其实内心有点儿乱,继续迎着他视线,“你帮我,我再帮你,天经地义。”   他还真醉了。   结束时,差点被桌腿绊倒。轰隆一声桌腿撕扯过地砖的动静。   纪荷惊到呼吸急促。一伸手,完美契合,到了他腰际。   她自己都愣住,怎么搂这么准,当手指本能避开他昨晚被钢珠.弹打伤的位置,她明白了,不是巧合,是自己早有所准备,一边骂自己越来越失态,一边心惊肉跳两人间的亲密距离。   他忽然对她低语,“我想去卫生间。”   “自己可以吗?”   “你扶我。”   纪荷一愣,仰视他醉酒后,支撑不稳的头颅,下颚线清晰,红晕从脸部最后的阵地一直延伸到脖颈,她垂眸,不敢再往锁骨处瞧,不然,会想起自己曾经在那里留过牙印的记忆……   无奈,“好啊……”   一声好后,立即后悔。   好在她和乡记老板熟,在通往卫生间的过道上,碰到对方,“我朋友醉了,能不能帮扶去卫生间。”   “客气啥。小事一桩,你给我!”   将江倾丢给对方,自己跑出来。   雨停了。   站在街头,面对五光十色场景,五味杂陈等待。   乡记的老板娘叫秋月,育有两女,大女儿两年前蹊跷身亡,纪荷采访时和这一家人结识。   她每次来老城区都会光顾生意。   今晚,秋月早早给她留了台,本来是楼上精品包厢,纪荷却特意要求在大厅,越闹越好。   秋月觉得奇怪,她每次来,要么谈事,要么和朋友聚会,都是在楼上固定包厢。   这次罕见。   见她在外头站着,秋月特意拿了纯净水,拧开给她,“姐,你好久没来了。”   秋月十五岁就跟了蒋大伟,生第一胎时才十七,今年二胎六岁,也只刚满二十四岁。   比纪荷略小,向来都叫她姐姐。   纪荷上下打量她,皱眉,“你怎么又怀了?”   好久没来,这少妇又开始生,难道蒋家有皇位要继承?   她不屑,恨铁不成钢。   秋月是农村姑娘,小时候跟爷爷奶奶过活,唯唯诺诺,“他想要男孩。”   “你想要吗?”纪荷问。   “我也想。”秋月脸上露出一点笑,“这一胎两个月时我去验了血,是男孩。”   “恭喜你。”纪荷勉强说出这话。   秋月忽然肩头耸动,抿嘴要哭起来,扭头,看向店面,压抑着。   纪荷扶了一下自己的单肩包,挺为难的表情“啧”了一声,“你要我说你什么好。让别生别生了,好好培养老二,这时代不是你小时候给把米长活了就成,没有好的教育,她不过是下一个你罢了。”   “我能怎么办。他每晚都要,非要让我怀上。我偷偷吃药,他打得我半死。”秋月悲声哭泣。   “打你?”纪荷一惊,冷笑连连,伸手握住自己包底部,不让晃动,她提步,“行。我的妹子他也打?我去问问。”   “姐——”秋月一下惊慌失措,跟在她后头,喊着,“不要——”   纪荷置之不理。   到了后巷,三大盆的脏盘子泡在水里。   以前都是秋月洗,现在怀孕了不知道请工人没有。   她叉腰站在红盆边缘,喊,“人呢?掉粪坑了——”   饭店内部自带卫生间,可纪荷冲门进去,里头根本没人。   她料到江倾烟瘾大,虽然在她面前还算收敛,粗略估计一天半包的样子,但酒后只顾爽快,肯定舌头痒,被同样烟不离手的蒋大伟扯到后巷喷云吐雾,赛过神仙。   果然,她音落,后巷靠近街面的那头,微弱的光亮下,两个男人的身形动了动。   很奇怪,手头居然没拿烟。   江倾的站姿瞩目,一点儿没刚才步履蹒跚要挂她肩头的烂醉样子,一听声音,他背脊绷紧,本能防御姿态。   ……这哪叫醉?   纪荷失声笑了笑,有点恼火儿,却不好跟他明的掰扯,索性有个蒋大伟,她隔山打牛,能击江倾一下是一下。   “蒋大伟——你给我滚过来!” 第42章 蛊(增) “你看他。比我还思念你。”……   蒋大伟这边面对着江倾, 本来就惶恐,这位大哥二话不说就将他扯到后巷,直接问, 你们跟纪荷什么关系?   蒋大伟从小在社会混,知道哪些人是架子货,哪些人真材实料, 这位大哥绝对不好应付。   正解释着呢,人家眉头蹙着十分不满意的样子, 后院就着火。   “倾哥,一定是我媳妇瞎逼逼了啥。我去看看。”蒋大伟火冒三丈, 得到江倾一个眼神的许可,大步流星冲过去。   一边对秋月横眉冷对, 一边朝纪荷点头哈腰,“姐——你怎么了?”   “怎么了?”纪荷冷笑, “我看你去演小品,专演偏瘫, 一半表情谄媚,一边表情凶狠——特到位啊!”   蒋大伟忌惮她。   不敢再对秋月暗使眼色,赔着笑脸, “到底怎么了,我改就是。”   “你打她了?”   “……”蒋大伟一懵, 眼睛不由自主转向秋月,那抽搐的嘴角仿佛在说,你出卖我!   秋月里外不是人, 发颤地拉纪荷,“姐,是他喝醉了……”   “真醉假醉?”纪荷正愁敲打不到江倾, 这是送来的题材,立即火冒三丈,正好旁边搁着一条长矮凳,大约是用来洗碗的,她弯腰抄起,在秋月的尖叫声,一板凳砸地蒋大伟倒退大半步。   巷子口的江倾,怔了一瞬。   从室内投出的一道平行四边形的光落在地面。   她站在光影中,单肩背的小白包随着动作晃荡,她扔了矮凳,声音怒颤。   “……疼吗?”   “姐,我真的喝醉了……”蒋大伟抱头,蹲在地上,试图解释。   “不管真醉假醉,她都是你媳妇,你控制不住自己,就他妈自扇嘴巴,把那尿骚戒了!”   “我戒……我戒……”蒋大伟还想瞪自个儿媳妇一眼,可背上痛呢,特长记性,委屈巴巴的一连声承诺戒酒。   秋月抹着眼泪,拉过纪荷的包带,让她消气。   纪荷问,“这些盘子谁洗?”   蒋大伟立马起身,邀功,“当然是工人。她怀着孕呢!”   “呵。”纪荷笑地阴阳怪气。   蒋大伟头皮发麻。   “没怀孕就老板娘亲自洗,怀孕了立马请工人,还是你儿子金贵。秋月算个什么。”她双臂抱胸,随意带了眼巷口,那男人脚步犹疑,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过来。   纪荷冷笑,对蒋大伟,“做人要凭良心。”   “我知道,我知道……”蒋大伟被敲打的下不来台,一张粗狂的脸庞发窘,悄声,对她保证。   “我一定对秋月好。戒酒,肯定戒。等孩子出生,我们一家四口好好过日子。”   说完一牵秋月的手,紧紧在她面前握了握。   这对夫妻都来自乡下。   勤劳肯干,日子本该红火,大女儿意外身亡,改变夫妻两人的轨迹。   纪荷低叹,“珍惜眼前人。”   蒋大伟猛点头。   纪荷又将他叫到旁边,低问,“你和那人在巷口干什么?”   她目光如炬。   蒋大伟冒冷汗,强笑,“没啊。”   “少跟我耍滑头。”   蒋大伟无奈,对她笑,“就随便问问,我们怎么认识的。”   “你怎么说?”纪荷眯眼。   “实说,因为我女儿的关系,你来采访认识的。”   纪荷目光没松懈,盯的蒋大伟叫苦不迭,“真的,姐,我这饭店是你一手弄起来的,我全家感谢你,我不会对你撒谎,更不会出卖你。”   “我有什么值得你出卖?”纪荷觉得好笑地一反问。   “是,是,我才有把柄在你手里。”蒋大伟虽然才二十几岁,三教九流的活儿却都做过。   他以前在乡下开摩托车修理店,利用现成的工具造过枪,倒手卖赚了几个钱。   后来秋月接连怀孕,他觉得风险太大了,如果他进去了,全家玩完。   所以来明州讨生活。中途因为女儿的事认识纪荷,她眼尖,看到他以前画的图纸,三两句一套就知道他干过非法的生计,从此有恩、加有把柄,蒋大伟被捏的死死的。   “你知道就好。”纪荷冷望着他,“我今天给你看钢珠.弹的事,不要向他泄露。”   江倾在山上的遇袭,他声称和温以彤有关。   白天一见温以彤,虽然世故精明,但应该没那个胆子。所以她怀疑,江倾遇到的麻烦绝对不简单。   甚至可能和她有关……   本来,这只是纪荷的猜测,毕竟他身为刑警,又剿了楚河街那么大一黑窝,得罪人肯定不少。   可直觉这东西,纪荷从来没错过。   她拿着打中他的那颗钢珠.弹询问蒋大伟,果然是行家,立马认出这颗弹出自哪里。   纪荷刚拿到消息,不想将江倾扯进来。   刚好有温以彤这个挡箭牌,将错就错,绝不声张。   结果他和单独和蒋大伟一通聊,让她背脊发凉。   回去时,蒋大伟这个没眼色的自告奋勇要给江倾开车。   纪荷一喝:“好好照顾秋月,有你什么事!”   她甚至有点后悔,将江倾带来这里吃饭,她的私交圈子,不该让他涉足……   这会儿更加不可能让蒋大伟和他单独相处。   “没事。我叫了代驾。”他发声,没醉音,顶多有点热燥的状态。   纪荷惊讶望他。   他眼睛漆黑深邃,倏地一笑,融化了里头的冷,温柔无比的嘴角,“还是你要送我?”   “不了。”纪荷没好气瞟他一眼,“您自生自灭吧。”   江倾偏头笑。   巷口灯光照亮他发红的锁骨。好像故意仰头,将脖颈和锁骨露出,让她看到上面的大片红,他是真醉,没撒谎。   纪荷懒得看他,两人在巷口等了十五分钟,代驾到,她挥手离去,头也不回。   江倾在原地抽完半支烟,才深深看一眼她离开的方向,又转回来看身后漆黑无比的小巷,若有所思,上了车。   ……   第二天是乔景良生日。   纪荷收拾一番,带着出狱归来的雁北到湖景澜园。   一下车,别墅的保安就不长眼色的让她把车停去后院,叽叽歪歪,“修空调的怎么今天来?主家生日宴呢!”   纪荷戴着鸭舌帽,辨认了一眼保安,是个新来的,不认识她正常。   她已经有三个月没回来过。   而雁北呢,有三年整。   两人在保安眼里瞬时成了开汉兰达不入流的空调维修师。   雁北压着脾气笑,随手一指花园里正在BBQ的一个男人,吼道:“蒋传兵——死过来!”   蒋传兵是一个理着平头的刺龙画虎汉子。   今天乔景良生日,来的都是董事们,本该没他站得地儿,只因为楚河街拆迁工程提上日程,针对狮子大开口刁钻的老百姓,蒋传兵大有发挥空间,因此得乔开宇相看一眼,叫来生日宴露露脸,顺便帮做点活。   正将一只西北嫩羊腿上架,门外就有人吼,指名道姓的,态度恶劣。   蒋传兵心里有气,这种场合,叫人不会礼貌一点,让里面大人物听到还以为自己多瘪三呢,谁都能呼来喝去?   “谁啊——”他不客气回吼着跑出来。   只见门口停着一辆白色汉兰达,车身尘土满布。   一男一女,站在车旁。   女的鸭舌帽檐低垂,只看到一张白皙小巧的下颚,身上穿着普通,小腰掐的细,腿也显长,可看不清脸,谁知道谁呢!   再看她旁边人高马大,保镖一样的男的,古铜色肌肤,一身健硕肌肉,硬朗五官上挂着似笑非笑,眼神凶恶……   “北……北哥……”蒋传兵面色大变,看起来像高兴、又像哭泣。   雁北冲他一指,“死保安说我来修空调,你跟他解释一下。”   蒋传兵还停在他该坐五年怎么三年就出来的震惊中,半晌在一个女人的笑声里,才手软脚软的跑去开门。   “好了,我们自己解释,干嘛麻烦人家。”纪荷这时候做和事佬了,推高帽檐,对保安笑,“我是纪荷,下次就记得我了。”   “是,是……”保安后怕不已,这的确是二小姐的脸,之前没见过真人,但乔家各个摆相框的地方,处处有这张脸的存在。   “好好工作吧。”纪荷对人留完话,潇洒进门。   雁北跟在后头,对诚惶诚恐的蒋传兵摆谱。   这时候蒋传兵一个手下拿着蘸料刷跑来叫人,“兵哥,刷辣刷甜?”   雁北惊讶一回头,扬着痞气的嘴角,“好厉害啊,你都兵哥了?”   蒋传兵抹了下额头的汗,然后直接一脚踢翻手下,他手下错愕不已,眼神来回在自己老大和雁北身上转。   蒋传兵吼:“——叫北爷!”   手下一慌,“北,北爷……”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北爷是个什么人物。   “别啊。”雁北蔫坏笑,“搞得我多不好意思。”   蒋传兵谄媚笑着,“您是我老大,我哥,我的手下当然叫您爷爷了。”   雁北乐不可支,一扯纪荷包带,止住她脚步,她皱着眉回身,不太满意的看他,“干嘛?”   “老大,您当祖宗了。”   有人叫他爷,纪荷可不得跟着升辈分么。   她忍俊不禁,送了蒋传兵一个眼神,对方立时一叠声的叫她二小姐,并且问候。   纪荷说,“蒋总不是穿着现代人衣服,我以为哪个宫里的太监,这么点头哈腰不累?”   蒋传兵笑容微僵,但仍然保持最大的努力,在她面前不露马脚。   纪荷眯眼,冷哼一声,转身进屋。   ……   客厅里几位集团董事的叔叔们在聊天。   鸿升由七位元老建成,乔景良股份最多,其他百分之四十归六位叔叔。   六位叔叔成家,开枝散叶,成了今天生日宴热闹的主因。   乔景良未婚。膝下有乔开宇一名法律意义上的养子。   纪荷虽为干女儿,却货真价实为亲女儿般的存在。   已经有了乔景良三分之一的股份。   说她是二小姐,名副其实。   有的叔叔股权都不及她。   她讲话,可以让鸿升整个抖一抖,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干爸——”一改在外头的冷眼色,见到客厅里坐着的男人,她神色欢快跑去,从沙发后将乔景良脖颈一搂,轻微用了力,让对方感受她的爱戴与喜悦,“生日快乐——老爸!”   她只有在特殊日子才会调皮,不叫干爸叫老爸。   乔景良精瘦干练,戴一只金丝边眼镜,脸上已有皱纹,但完全看出他年轻时的俊逸,人到中年即使未刻意打理,气度浑然天成。   “怎么这么晚。赶紧让厨房开饭。做了你爱吃的茴香陷饺子。”一句责问没有,直接关心她肚子。   纪荷感动又搂紧了他脖子。   乔景良“哎哎”两声,笑地眼角皱眉加深,放下牌,抬手轻拍她柔嫩的掌背,“想提前篡位?”   “哪有。”她撒娇,“我是想你了。多抱你一会儿。”   “你这是卡。哪是抱。”可话这么说,乔景良并没有推开她,反而轻拍她的手掌改为一掌握住,揉了揉,“手冰凉。多穿点衣服,还没到夏天。”   “完了开宇,你爸有看过你一眼么,在小荷来后?”旁边人冲乔开宇打趣。   乔开宇闻言悲叹,“是啊,人家父慈女孝,枉我病床前不合眼伺候三天三夜……”   “什么病床?”纪荷耳尖,立时朝乔景良脸上看,恰好捕捉到他从镜片内朝乔开宇发射的眼刀。   “干爸——你生病了?”她炸了,将坐在他旁边的乔开宇挤开,紧挨着他坐,眼睛上下查看,担心,“你怎么了?怎么不跟我说?什么时候的事!”   乔景良叹气,捞她上下扒拉的手,笑斥,“你行了——大惊小怪。”   老头儿别扭了,将她扯开,拄着手杖站起来,要到厨房通知开饭。   纪荷跟在后头再三道歉,“对不起干爸——我太忙了——该回来看看您——”   “活该啊!”乔开宇手上拿着牌洗,一边笑得幸灾乐祸,“天天让你回来,你左一个忙右一个忙,不是爸不准我说,早抓你到病床前磕头认错!”   纪荷真心愧疚。   深刻反省。   对刚做过胆囊手术的乔景良磕头认错,“干爸——以后我再这样——你灌我水泥沉江!”   灌水泥沉江是乔氏传统。   早年,乔景良发迹华南,和对手你死我活式的竞争家常便饭,灌水泥沉江是那时兄弟七人的生存法则。   小辈们耳濡目染多了过去的事,都会顺口溜一两句“不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灌水泥沉江”“不死万万年人死鸟朝天”等等……   生日宴上表决心。   乔景良连骂都舍不得,说身体没大问题,能吃能喝,就是细嚼慢咽,好好养。   纪荷听得眼眶泛红,一边隆重的磕了一个生日头,得一个大红包,贼笑嘻嘻的鸣金收兵了。   饭后,陪一众长辈在影音室K歌。   乔宅广阔,影音室像一个正宗规模的KTV大包,装修的金碧辉煌。   纪荷和七叔合唱《铁血丹心》,从上到下,把所有人哄住不在话下。   甚至厨房的婶婶们,都尽捡着她爱吃的做,做得越多乔景良越高兴,巴结她就等于巴结乔景良。   可惜乔开宇虎视眈眈,不然家里有公子的,早往她面前凑。   打麻将时,乔开宇就站在她身后,全程陪伴指导。   她不擅长打,但赢的瓢盆满钵,末了笑问一句,“你们没让我吧?”   另三方都是平辈,年轻气盛,倒是不想让她,可乔开宇单独拎人出去打招呼——让她赢,赢个够,她有一点不开心,你们就死定了。   于是哪敢,想方设想让姑奶奶赢钱,赢到红光满面,钱包塞不下。   “下次我带大包。”纪荷拍拍自己胀满的钱包,“赢钱就是要装现金,不然没乐趣,是吧?”   钱不过是个数字,而重量才真实让人上瘾。   众人嘻嘻哈哈着,约下次再来,不过有担心纪荷可能没时间。   这话像是打开了魔咒盒子,她一通电话响,没说到一分钟立即仓促起身,对身后喜笑颜开的乔开宇泼一盆冷水,“干哥,我有点事得走。”   “你还没吃晚饭。”乔开宇皱眉,“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   “很重要的事。”她蹙眉直接收拾物品,没管桌上其他人,立即步伐大开,到乔景良房里打招呼。   他午睡应该醒了。   穿过一群玩闹的孩子,丢下一句,“声音小点!”   堪称疾言厉色。   那帮孩子是叔叔们的孙子老幺儿之类,尤其娇气,不过,在乔宅,人人崇敬乔景良、惧怕乔开宇,而纪二小姐是两位都捧着的人,即使是小孩子也知道人不可得罪。   全都噤若寒蝉,半晌后,安静无声撤出楼梯。不敢在屋里闹了。   电梯一路到达三楼。   和楼下喧嚣比,瞬时安静。   打开的窗户,送着和煦的暖风,走廊挂着的名画,目不暇接。   “你到底干什么。这是他生日,一天都待不完?”乔开宇克制着脾气,跟在她后头,有点不耐烦的朝她轻微发火。   纪荷说“抱歉”,然后没解释一声的,敲门,三两秒就获得回应,直接拧把手进去。   乔景良果然起了,在落地窗旁的藤椅上坐着,接一个电话。   他有一口正宗的美式英腔,像在北美地区生活多年,自信、沉稳,岁月赋予了他的高度,一般人望尘莫及。   纪荷安静等在一边,不期然想到江倾父亲。   江昀震也是地产起家,后来转做科技,风生水起。所以优秀的人都有一个特征——自律。   乔景良雷打不动的每天午睡,即使睡不着也会自己眯着。他说这是人每天必要的功课,像和尚打坐,是一种“参悟”。   江昀震的“参悟”是时刻清醒,用一双智慧精锐的眼睛,观察一切。   静与动。同时功成名就。   “怎么了?”结束通话,乔景良转眼看他们,笑,“两人像斗鸡一样?”   “我们又不是小孩需要您判官司。”纪荷表情为难,就差再给乔景良磕一个头,她小碎步过来,抬手殷勤的捏他肩膀,“我有点事要走。”   “晚上过来吃吗?”乔景良笑容依旧,声音温和。   纪荷抱歉,“可能不来了。”   音落,乔景良没说什么,乔开宇爆发了,直接扭身,重重一带门离去。   乔景良叹息,“你看他。比我还思念你。”   这话什么意思,聪明人当然明白。   纪荷装聋作哑,笑着又从背后搂住他脖子,“谢谢干爸。您每次都体谅我。”又支支吾吾,“我知道您什么不缺……就是缺陪伴……毕竟没有儿女在身边,就等同孤寡老人。”   “呦,还有点自知之明。”乔景良失笑。又抬手轻拍她掌背。   纪荷笑,“所以啊,我没特意给您选礼物了,因为一开年就在准备,但是,这个礼物虽然是我手工打造,可现在不能用,得等冬天。”   “什么东西?”乔景良好奇皱眉。   纪荷上楼时就带了一个纸袋,这会儿献宝似拿出来,放他腿上,乔景良要打开,她连忙制止,笑着,“我走你再看。等冬天穿哦,很暖和,可是我亲手打造的。”   说完,一声拜拜后利索逃开。   是一件烟灰色羊绒衫。   织的不算密实,可能和手艺有关,明显的在下摆部分才开始好转,衣领有点儿皱。   乔景良拿着这件纯手工打造的过季生日礼,看了许久,然后精心放回袋中,起身,送往衣柜。   ……   到了楼下,纪荷赶紧叫雁北,这小子三年牢没把嘴皮子闷收敛,反而侃侃而谈,和董事们坐在花园,又是玩牌又是大笑。   她一招手,“赶紧走——”直接惊动旁人。   那些老头儿转过脑袋问她,“怎么回事儿,这就走?”   “嗯嗯,台里有点急事。下次见啊叔叔婶婶们!”   雁北手脚快,不到三十秒从露台跳下,和纪荷火急火燎的撤到外头。   虽然没说什么事,但纪荷着急的模样,令雁北不敢马虎,拿着车钥匙马上就要上车。   保安亭下却等着一只拦路虎。   “干哥,别这个时候拦我,我有帐还没跟您算呢。”纪荷没好气,一把将人推开。   往自己车子出发。   乔开宇不信邪,非把她拉停了,两人僵持的动静差点惹得雁北上来揍人。   “别动——”纪荷制止,一边和怒火腾腾的乔开宇眼神对峙,“您手下蒋传兵怎么回事,送我朋友一颗子弹?”   “哪个朋友?”乔开宇扯着她腕,和她撕破脸了,今天非要她留下来不可,“我就不明白了,回趟家怎么那么难?”   “干爸都没说什么,您太叽叽歪歪了吧。”纪荷不甘示弱瞪视。   这时候挑高的露台上有人喊,“你俩干啥呢。快松开!”   是年纪轻轻却当着两人二婶的女人,正一边扇着扇子,一边朝两人的位置打探。   纪荷收敛,凑近乔开宇三公分,在他心房的位置警告,“管好你手下,不然,我会认为不是那帮小楼罗贪钱做事,而是有人指使。”   “指使什么?”乔开宇奇怪发笑,“你倒是说个明白。”   “你最好是真不知道。”纪荷甩开他手,气呼呼地叫上雁北往车边去。   管乔开宇怎么发作,半点不回头。   乔开宇大约没被这么无视过,在原地大发雷霆,将保安亭拆了半边,并吼叫,“你马上滚蛋——没长眼睛的东西!”   纪荷探出车窗外,对他拿那名保安撒气的行为竖起尾指,气得乔开宇更加鬼吼鬼叫,差点拎起监控器砸她汉兰达的屁股。   纪荷有恃无恐,砸坏了更好,赔她一辆新车!   ……   到达昨晚吃饭的老城区,用时一小时。   这还是最快的速度,不然从乔宅驶来,最起码两小时车程。   雁北开车野,加上闯了五个红灯,才勉强获得这种时速。   一路心跳过快,大声要求电话那头的人,“不管找没找到,先报警!”   “不好吧——也许只是我看错了呢!”是蒋大伟。   他傍晚要到店里开工,路过十三中附近时,看到江倾被一帮人围堵。   等他走近,那帮人却又集体失踪,他心头直打鼓,打电话将纪荷叫了出来。   毕竟是她朋友。看起来关系还很好。   纪荷头痛,淡声,“你说得对。”然后吩咐,“你先回店里忙,马上上客了,不能让秋月一个人顶。我已经到了。”   “好的,你有事立即打电话,我带人过来。”   “行。”   太奇怪了。   江倾单独来这里干什么?   堵他的人是谁?   温以彤被吓成那德性还有力气叫人纠缠?   是乔开宇?   在干爸生日这天,让她暴跳如雷,好抓住她把柄?   纪荷头疼欲裂,她脑中有一万种猜测,却得不到一种准确的答案。   下车后,和雁北在老城区火爆的学区房区块打转。   大概半个多小时,在一栋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楼房前,找到人。   “你来这儿干什么!”纪荷一眼瞄到在铁楼梯下坐着,上衣敞开大半,狼狈不堪的男人,走过去第一句就是质问。   他竟然还有心思和旁边看他热闹的老奶奶聊天,一直到她发声,才发现她到来似的,挑起浓眉,诧异,“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纪荷不可置信重复他这句,往他面前多站一步,弯腰,伸手指他,“现在是你该解释,为什么来这种偏僻的地方和人打架?”   “我没打架。”江倾若无其事站起身,虽然他狼狈不堪,衬衣西裤都沾满灰尘,像在地上打过滚一般,但动作潇洒,从裤兜掏出烟盒时,无意瞄到雁北在旁站着,挺友善,整个烟盒冲着对方,“抽么。”   雁北古铜色脸庞面无表情,瞧他一眼,冷声,“不用。”   江倾乐了,似乎受到挑衅,神情变化比见到纪荷时还明显了一分,扭头,笑问她,“这哥们谁?”   轻淡口吻,不罢休眼神,这么双管齐下的对着她。   纪荷拒绝不了他,僵硬扯唇角,“我弟弟。你管这么多。”   “我比他大,给他递烟。纪荷……”他低头划亮柏木火柴,眼神、声音与烟雾一起升腾,直戳戳的问她,“……我什么时候这么纡尊降贵过?” 第43章 蛊 夜色中的偷拍。   纪荷头痛不已。   调转视线, 看旁边大卡车上忙碌的卸货场景,对雁北低声,“叫江哥。”   雁北帅脸一皱, 抗拒明显。   “不然我叫你哥?”江倾弹了一下烟灰,笑意淡淡。   “行了。”纪荷回过视线,望进他高深莫测的笑眼, “你还长人家好几岁,有这么逗人的?”   江倾没收敛, 奇笑问,“谁让你来这儿的?来了, 一通莫名其妙火?”   “蒋大伟打电话说看到你在附近被一帮人围堵,我以为是温以彤叫的人, 不放心过来看看。”   “我这待了一个多小时,真有事, 等你来直接收尸。”他表情轻淡,和她的风尘仆仆截然相反。   纪荷深吸一口气, 使自己冷静:“你是警察,我只是辅助,你该保护自己, 对自己生命负责。”   “我是对自己负责。你莫名其妙跑来。”江倾咄咄逼人,“这也干我的事?”   “不干你事。”纪荷苦涩, “下次我不来就是。”   “随你。”   “……”她心口像被大石撞了一记,闷沉疼痛,脸上若无其事, 为这两天自己一系列的失误做挽回。   随意口吻建议,“你还是报警吧,三番两次被人袭击, 可能和你工作有关。”   “你又凭什么管。”   “我只是建议。”纪荷说,“感觉和温以彤没关系。那天她只说要毁掉你工作,没提危及生命的事。她也不敢,江董事长在那里震着。”   他干脆不接话了。沉默睨着她,抽烟。   纪荷眼神回避,低声,“时候不早了。你要没大事,回去换个衣服,下次……工作时再见。”   音落。   转身,沿原路离去。   身后始终没动静,可能从另一条路离开,也可能隔着烟雾观察她复杂的背影。   为最后一种猜测,纪荷挺直了背,一丝不敢耽搁,迅速绕出歪歪扭扭小巷。   上了车,对着老城区阴暗的天光发怔。   雁北在副驾系好安全带,她还是那副出神样子,径自恼火,“他到底什么人?为了他,你得罪乔开宇,一路上生死时速,没得一句好,处处被争锋相对。”   纪荷啼笑皆非,怎么跟这傻小子形容他到底什么人?   复杂深奥,连她都避之不及的问题。   “是我不对。”只好系上安全带,脸色尽量放松,双手在方向盘上握紧,叹出一声笑,“我自己先质问的他,语气不好。他没发飙算可贵了。”   雁北心中堵了一口恶气,不便发作。   认识她到现在,没这么低声下气伺候过人。   末了,还给人说好话。   那男的,除了有点好皮相感觉一无是处。她却兴师动众到如此?   一路无言。返回到澜园。   纪荷下车撞门的动静,预示了她接下来有一场铺天盖地的风暴要发作。   ……   晚上六点,江倾回到沈家。   沈局原本住公安家属院,后来沈清丧夫,偌大的房子只剩母女二人和肚中一个遗腹子,特别冷清。   老两口干脆从家属院搬出,到女儿对门买了房子。   一梯二户,两边门都敞开着。   沈清那边人声多,江倾掐了烟,走过去。   小孩儿过生日,请了一堆亲朋好友,客厅笑闹声此起彼伏。   他一到,沈清大女儿,今日的寿星林圆圆小朋友热情的在门口迎接他。   江倾将一个一米高的皮卡丘递给她,包装精致的纸盒落在地上比她人高,小姑娘兴奋的在里面猛蹭,一个劲儿地叫“江爸爸”。   “怎么才来?”沈局穿着便衣,头发没打理,比工作时的制服笔挺多了几分亲切随和。   江倾被林圆圆拉着在桌前坐下,并派了一碟精心保存着的蛋糕,让他品尝。   “蛋糕都切过了。”沈局皱眉,不看不知道,一细看吓一跳,“你这身上皱巴巴的,没礼物就算了,非要去买,跌倒了?”   “您是老刑警,跌是这种痕迹?”江倾没好气,香甜的蛋糕都化不了脸上的阴沉。   沈局意味深长,“你小心。以自己安全为首要任务。”   江倾没答,迅速吃完一大块蛋糕,几乎被腻着。然后问林圆圆,“妈妈呢?”   “给一楼的王奶奶送蛋糕去了。”   “行。江爸带你去接妈妈?”   “好啊!”小家伙高兴到手舞足蹈。   江倾没带过小孩,也不稀得那玩意儿,林圆圆是例外,穿着小裙子朝人跑来时人心都化了,伸手一捞小姑娘的腿肚,从地上抱起。   林圆圆配合搂住他后颈,喊了一声,“出发!”   屋子里都是人,有沈林两家亲属,也有夫妻双方的朋友,而朋友之中男性最多,都是林圆圆的各种姓开头的爸爸们……   爸爸们看到江倾将女儿抱走,纷纷起哄,说江爸爸才是宝爸爸,其他都是草爸爸。   林圆圆竟然回了一句“远香近臭”,乐到江倾直道歉,“以后经常来看你,就不会远了,嗯?”   “好啊。”林圆圆埋着脑袋,露出雪白牙齿笑,小手指在江倾胸前捏来捏去。   江倾带人乘电梯,十楼到一楼,转瞬间。   外头气温上升,散步的人群密集。   林圆圆嘴巴歇不住,跟他说起在空军家属院的事,什么和小朋友玩、吃过饭骑爸爸肩头摘果子、幼儿园活动日军爸爸们来参加……   “他们好厉害,抢着做第一,不过还是我爸爸更胜一筹啦,他总给我拿奖状!”   江倾忽然问,“你穿得裙子,裤子?”   林圆圆揪揪自己的小半裙,“里面带短裤啊。”   音落,她就倏然飞了起来,比在他胸膛的位置还高,一下飞到他肩膀。   林圆圆惊讶大笑,“江爸爸——江爸爸——”   “坐好了。”江倾拍拍小姑娘的膝盖,给整理了一下裙摆,接着握住她两脚腕,“摘果子去——”   小区种满李子树,正是五月丰收时节。   红红的果实坠弯枝头。   鉴于林圆圆笑声过大,惹来无数路人眼光,江倾一个没结婚的大男人有点矜持,笑斥一声,“给我小声!”   “啊啊——你比爸爸高!好玩、好怕!”   空军飞行员对身高有严格控制,林深当然不可能有江倾的高度,他顶着孩子还得弯腰,不然得撞着人,终于到了一块人迹罕至的健身角,停在一颗高大李子树下,笑问,“到底好玩还是好怕?”   “好玩!”   “那玩个够。”江倾停在树下,单手拉着娃的脚腕,一边空闲的手到兜里掏烟,半秒后才想起,在孩子面前不宜抽烟,于是,百无聊赖等待。   身后偶尔路过散步的住户,他干脆背过身,省得面对人家好奇的打量。   饶是如此,该打扰还是打扰。   “江秘书?”   江倾扭头,看到夜色下一个白裙女孩从茂密的竹林小道上过来。   “晓晨?”他稍稍拧眉。   “你们怎么下来了?”白晓晨和正在采果子的林圆圆打招呼,顺道伸手将孩子手里的战果,接到掌心来。   白厅和沈局是老同僚,关系匪浅。   白晓晨来林圆圆生日会情理当中,而且她和沈清关系亲密,刚才还陪着沈清一起去的一楼,现在落单……   江倾问她怎么回事。   林圆圆先抢先,“我们找妈妈啊,不过江爸爸让我先采完果子。”   “这么多,你采的完吗?”白晓晨笑出声。   这么一笑,江倾才注意到这姑娘之前是红着眼的,于是发生什么,不言而喻,抬手将林圆圆从肩头接下来,他叮嘱,“跟姐姐先玩。”   “在哪里。”又问白晓晨。   白晓晨眼眶红着,抬眸深深凝着他,夜色无边,只有一盏昏暗的静逸路灯照亮他英挺五官。   遥不可及,又明明近在迟尺。   这种感觉令白晓晨百爪挠心,心酸又嫉妒,哽声,“在那排竹子后面。”   “看好圆圆。”绕过一大一小两个女孩,江倾抬步往竹子后面走。   他身形英挺,从人行道上穿越时,两名路人不由自主让路,待他走远,两名路人还在掩嘴笑,“好帅啊!”   竹子深处,安了一排座椅。   塑胶软垫在夜色中看不出本色。   一盏恰到好处给人遮掩的微灯,冰冷伫立,   椅子上,大着肚子的沈清僵坐。手背上全是由眼泪反射出的莹光。   头垂着,后颈在昏暗无边中纤弱发颤。   “嫂子。”江倾居高临下叫她。   沈清一惊,即使他走到跟前也才是刚发现,第一个动作是掩饰,抬头,嘴角下意识扯出笑意,一出口的哽声却全然暴露,“你来了……”   她立时捂住口。难堪笑着,不知如何是好。   江倾半蹲下,身高优势,几乎与她平视,一双漆黑的眼深邃温柔,“我不知道怎么劝。但你要是想哭,就大声哭。”   做为老人的女儿,孩子的母亲,沈清不是一个人在活。   水一样淹没来的悲伤只能强行压抑。   大声哭,是奢望。   “江倾……别告诉其他人……”说完,失声痛哭,整个身子垂弯下去。   “会压到肚子。”江倾抬起身,弯腰,伸出自己掌心,“你趴着吧。”   他手掌成了一张小桌面,供沈清埋头发泄。   哭了不知多久,沈清倾诉,“我知道,我们每个人不能只顾自己的小家……他是军人……宣过誓……从选择这一份职业开始就将生命交给国家……”   “可我真的好心痛啊……”   “嫂子。你挺住。”江倾安慰,“你是我的好嫂子。”   他掌心宽阔,五指微开,让泪水得以顺利流淌。   沈清没多久便悲痛的整个上半身垂在他单只手臂上,她抱着这个带温度的强有力手腕,哭到不知何年何月。   夜色中,白晓晨带着圆圆仓惶跑过来,一眼瞧到那一幕,男人深弯的背影,单手支撑着一名孕妇的半身重量,他那只臂因此肌肉蓬勃,储蓄着力量,给予强力支撑。   她脚步一顿,先捂住圆圆的眼睛,怕小姑娘发现妈妈的脆弱。   一边心头狂跳,眼眶湿润,难过之中又有点自豪。   半晌,江倾扭头发现她们。   一大一小的一对身影在暗处。   他轻问,“怎么了?”   白晓晨没有走近,给足空间让沈清擦拭眼泪,远远嗫嚅回了声,“刚才好像有个人盯着我和圆圆……吓死我。”   “……什么人……”沈清嗓音沙哑,一听到女儿安危,立时为母则刚。   江倾手掌得到解放,轻微擦了擦上头的泪,看得沈清十分不好意思,他说了声“没事”,拧眉,点上一支烟,“你们先回去,走亮光处。”   猩红的火立时划破幽暗,白晓晨带着圆圆经过他身边,敏感的蹙眉担心他,“江秘书,是不是有什么事……”   她刚才和圆圆在健身角那儿玩着,一个穿黑衣的高大男人鬼魅一般站在树丛里,一双眼睛反着光似的古怪瞧着她们。   白晓晨差点吓到失态。她从来都不是安全感足的人,慌慌带着圆圆跑过来,一经过他身侧,闻到他气息,那股惊惶就有意识般的顷刻逃离,她得到足够氧气呼吸,就产生冲动,和他站在一起的冲动。   像那天解救人质时,纪荷沉着稳定的巾帼不让须眉样子。   可江倾让她离开,带着一名孕妇和一个五岁孩子。   白晓晨脚步不肯动,不知所措地,“你……我们……一起走……”   由于她的耽误,江倾不得不掐灭烟蒂,孕妇和小孩成了他妥协,单音节一个字,“好。”   白晓晨如释重负笑了。   回去路上,没有任何异常。   晚间七八点,正是热闹的时刻。   白晓晨都有点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眼花。   到了楼道口,沈局站在那里,他见沈清迟迟不回来,有点担心,看到江倾和她们在一起,放心不少。   三个女人先上楼,沈局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小纪没来,心不在焉?”   林圆圆的生日提前,本来是后天,但后天她那些空军爸爸们赶不过来,只好放在今天。   纪荷和沈清关系好,本来早答应了到场,可一改时间她就没辙了,傍晚快递了一份礼品给小姑娘,人没露面。   江倾从那时候就心不在焉,还用买礼物的借口出了门。   面对老领导精光灼灼的眼睛,江倾重新点燃那根烟,然后眯眸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   “长得丑?性格不好?”   “你除了性格一塌糊涂,长得丑倒没有。”沈局失笑,又故意,“不然你和丛薇在一起算了。那姑娘体贴人,虽然是双警家庭吧,但她肯定把你照顾的周周到到。”   “我可以找保姆干这个活。”江倾苦笑,“老婆倒不必如此。”   “老婆只用来生孩子?”沈局看着他,“你也要看看小纪……那种女强人范儿,她能给你生孩子么。”   江倾是想象不出纪荷像沈清一样大着肚子的状态,他喷出几口烟,不妨跟老领导交代,“我找她。就不是为生儿育女。她得给我一个解释,一句话,到底爱不爱我。”   说爱,走得义无反顾;说不爱,一听他有事上气不接下气跑来。   她让他迷惑了。或者说,她从来都是让他迷惑的。   “她爱你也好,不爱你也好,你关键要把控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领导意味深长瞅他,“没事儿多沟通。不要蛮干。”   “你可能不知道她。只要不想吐露的,我把命给她,她都不屑一顾。”江倾夹着烟的手指抹了下自己一侧嘴角,声音从牙缝里挤出,“礼没用,就只好到兵。”   “你还是要三思啊。”沈局背着手,忽然对他耳语了几句。   江倾听完,再三摇头笑。似乎不赞同他。   而落后一步,没跟随沈清母女上楼的白晓晨,在大堂等着,看到这一幕敏感皱眉。   总觉得江倾有点怪。   ……   乔景良的生日宴晚上八点结束。   一众人拖家带口离去,留下一屋子狼藉,管家让人明天再收拾,不要打扰先生和一双儿女说话。   此时,这一双儿女,一个双手插兜,居高临下。   一个坐沙发,满脸不忿。   “怎么着。你不敢承认是吧?”乔开宇和她认识快十年,第一次用这种审犯人的态度对她。   他是急火攻心,才失了理智。   尤其她现在态度恶劣,死不悔改,更加让他停不下来。   乔景良坐在沙发正中,镜片下的目光冷静而又平淡,似乎在鼓励,让两人一次性摊开说个够。   他是个开明的父亲。有问题解决问题。   纪荷双臂抱着,在一只单人沙发里横眉怒目了半晌,最后发怒,“说了我和对方没关系。只是朋友。你他妈像个神经病,又是查人家祖宗十八代,又是找人揍他,你当他和之前的小楼罗一样,被你揍了就揍了?”   “在你心里他不是小楼罗,是大人物喽?”乔开宇胸膛急速起伏,下颚线绷着,“纪荷,我哪一点对你不行,你这么向着外人?”   “你打我朋友。”纪荷心灰意冷,“我交友权被侵犯。”   “我没动过他。”   “你把蒋传兵叫来对质。”   乔开宇冷笑,“先不说其他人。我只是要提醒你——你是鸿升的二小姐。”   “所以呢?”   “不要和条子来往。”   这句话之后,厅里鸦雀无声。   纪荷干脆闭上眼,不再争辩。   “相互放完狠话,能歇歇了。”乔景良起身,两边子女一人看了一眼,淡定失笑,“本来有更多时间相处,用在吵架上,你们是活腻歪了。”   纪荷睁开眼,知道干爸生气了,毕竟是他生日当天。   她起身,整理着裙摆,垂头先认错,“我下次不和对方来往了。除了工作需要。”   “你呢?”他问乔开宇。   “看她表现。”乔开宇傲慢的这么回了一句。   他向来要在关键问题上压制她。   纪荷见怪不怪。   乔景良清楚两人的性格,一个嘴硬,得理不饶人;一个有事放心里,但千万不要认为她好欺负,狮子看起来在沉睡,实际只是伺机而动。   乔开宇当然清楚她性格,嘴上虽然压制她,行为上肯定有所收敛。   乔景良算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对两人罕见提出要求。   “小荷,你老大不小了,之前被你哥打断过不少姻缘。下周,我有个朋友的公子回国,你去见一面。好成,不好做朋友没关系。”   “爸——”乔开宇一吼,拳头差点捏碎。   纪荷没有意见,笑逐颜开举手,“可以!相亲,我可以!”   说完,和乔景良道了晚安,似乎看见乔开宇就难受,健步如飞进了电梯,回自己房。   客厅里,父子俩不知要聊到什么。   她不感兴趣。   回到久未睡过的房间,首先洗澡换衣,然后坐床上,将刚才从楼下带上来的十来张照片摊开。   夜色中的偷拍。   一个男人深弯的背影。   女人抱住他掌心或手腕,亲密依赖。   乔开宇真是疯子,找人偷拍他,口口声声他连大肚子孕妇都不放过,污秽不堪的言语。   刚才在底下能克制住真正情感,纪荷也是佩服自己。   不过她不收敛其他,将乔开宇骂得狗血喷头,既然已经闹到干爸面前,不闹大一点,反而不好收场。   她敞开着说瞧不上乔开宇,凭什么自己左拥右抱,人家江倾不比他差,却连个绯闻都不能有?一有就是花心,不真诚,对她别有用心?   那乔开宇明目张胆搞女人,不是更垃圾?   乔开宇鼻子气歪。   这会儿估计在楼下被.干爸狠狠修理。   纪荷盯着他和沈清的照片,出神望了许久。   也只有在自己的房间里,她才是真正的自己,此时,没有爆裂的情绪,也没有对不相关人的指责,她只是安静。   安静看着照片,安静想到,她和江倾的重逢不在上个月的市局,而是更久前,沈清丈夫壮烈牺牲的那个月。   当时秋末,阴雨绵绵。   她做一期关于空军烈士的选题,特意去了空军航空博物馆,正巧赶上英雄飞行员林深的名字镌刻仪式。   那堵英烈墙是由红褐色大理石砌成,近两千个壮烈牺牲的英雄名字簇拥在一起。   整面墙像张开的翅膀。   她撑着伞在墙下行走,望着鲜红的名字,沉默不语。   走着走着,遇到烈士林深的名字镌刻仪式。   她拿出相机,拍到烈士遗孀抚着墙上的名字,痛哭不止。   整齐的观礼人员自发的站成两个方阵,大多数是烈士战友,穿着空军制服。   一部分人来自家属,少量亲朋,这些人穿得随意。   一个男人在二排首位,抬头仰望高大的英烈墙。   纪荷当时按下拍摄键的瞬间,心头很奇怪的一跳,像也从高空坠落了一般,疼到炸裂。   等她再失神抬首,往那个位置看时,只有男人的背影。   他结束观礼,撑伞离去。   一身黑色,松柏掩映,出奇伟岸。   她调开照片,放大他的细节,可惜被挡住,放再大都徒劳,当时笑自己……   江倾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但绝不会是庄严肃穆的英烈墙下。   他可能和乔开宇一样,坐拥巨额财富,周游世界,女人无数,在一天夜里喝得烂醉,抱怨着想起当年身边的一个小跟班……   没想过会是这样……   那个伟岸、肃穆祭奠烈士的人就是他……   他的圈子干干净净、热血流淌……   做梦都想不到的局面……   纪荷叹息,嘴角勾起,精心收拾好照片,装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里,放在床头,拉被子躺好后,她转头看了一眼包,才安心闭上眼,最后想着,明早离开,绝对不能落下一张……   这里太污浊了。 第44章 蛊 “蹭一下会死?”   早起, 乔开宇做的早饭。   破天荒。   放在她面前,神色和气,“吃吧。昨天的事哥对不起。”   认识快十年, 两人吵架次数屈指可数。   乔开宇对她向来只有呵护和大方。   即使乔景良分了三分之一股权给她,上下震动,最直接的损失人乔开宇也没废话, 反而站在她这边,给予最强力的支持。   纪荷吃了一口对方做的蛋包饭, 又热又香,嘴角笑了, “干爸教训你了?”   乔开宇动作斯文,今早穿得是一套轻薄改良版汉服, 米白色调显得玉树临风,压了一些纵情声色的萎靡气, 语调温和。   “不算。”他摇头,“我是后悔, 一向对你爱护,突然因为外人这样,不值得。”   “他是我朋友。”纪荷撇清, “我有很多朋友,你知道的。”   “我知道。”乔开宇抬眸, 意味深长表态,“哥也有很多。不过从今天开始,不再将精力给别人, 全心全意对你。”   纪荷装听不懂,笑着戳给他一颗草莓,“吃吧。兄妹之间没有隔夜仇。”   虽说没有隔夜仇, 有些事还得申明。   “干哥,我就是奇怪,江倾那伤是你干得吗?”她纯粹一副好奇,加敞开心扉,不如给她一个实话的无所谓态度。   乔开宇的表态没被回应,心里有点难堪,不过,她如果好追,自己就不会找了那么多替代品,正因为难度高,才有意思。   轻声笑了笑,背靠向椅子,“是楚河街有人在干他吧。”   “嗯?”纪荷惊讶。   “楚河街窝了多少网上逃犯,你一锅给人家端了,那帮人和外头都是千丝万缕联系,能不找你算账?”   他说的实话。   楚河街不止肖为民一家。   还有两个悍匪。   这两位在十来年前,天网监控系统和侦查科学不健全时,犯下大案,然后逃之夭夭。   江倾围剿楚河街,事前的情报工作做到几乎完美。   可以想象,他新官上任,就在楚河街战功赫赫,将来前途多么坦荡光明。   招到自己人,加收获一批仇家,不冲突。   向上的道路,总充满荆棘。   纪荷恍然大悟似失笑,“原来这样啊。”   “你要不信,我找蒋传兵当面对质。”他说着拿出手机,要叫人。   纪荷伸手阻止,眉头拧着,烦躁,“算了。我信你。那颗子弹本来就不能说明什么。不过……”话音一转,又真心劝。   “鸿升做到今天成就,树大招风,您还是少用蒋传兵这类人,以免将来被拖下水。”   “好。我让他们收敛。”乔开宇放回手机,在桌下突然蹭了一下她腿。   纪荷浑身一僵,踩着拖鞋的脚往后退了退,脸上作恼怒笑,“你干嘛。这么大地方不够你放?”   他笑得肆无忌惮,“就你敏感。蹭一下会死?”   纪荷无奈,没再说什么,径自拿勺子,将人家一大早起来做的蛋包饭一口不剩吃完。不然一定缠着她没完没了。   乔开宇对她虽然哪里都好,但有一个缺点十分明显——啰嗦。   这餐饭快结束,又不依不饶绕回来。   “昨天那么重要的场合,我们一家人团聚,你因为江倾跑出去,他是不是故意的?”   “不可能。”纪荷斩钉截铁,“是我一个线民打电话给我,他根本不知道我去。”   “你真了解他吗?”   “不至于过多了解,但你说的这种可能,完全天方夜谭。”纪荷笑,回想着昨天的细节,“大伟打电话给我是巧合,他和大伟没熟到,那小子会背叛我的地步。”   “他是警察,最擅长心理攻势,或许,那小子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不会的。”   乔开宇还意犹未尽,纪荷却直接起身,“我吃完了。上班去。”   “我送你。”他准备大展拳脚,刚站起来,她拎包健步如飞的逃出去。   乔开宇烦躁,没一会儿,外面就传来她汉兰达启动的声音。   像捉不住的小鸟,在他眼前掠过一抹白影,转瞬不见。   ……   到了台里。   先开栏目例会,讨论了一下楚河街案纪录片的进展。   “得等法院流程完毕,我们才好总结罪名。”众人讨论的热火朝天,围绕着楚河街深挖。   纪荷却打不起精神,新闻是有时效性的,在她这里,楚河街早过了风头,她得找下一个热点。   例会结束,她抽空和自己手里的线民一一联系。   结果两个小时过去,没有任何值得枕戈待旦的热点事件。   万妮进她办公室,跟她谈工作,见她胃口大开,实事求是嘲笑。   “怎么可能天天有楚河街这样的大新闻?要这样,咱们国家还不得完啊?”她干脆建议,“你还是去谈个恋爱。别总老挖新闻。”   纪荷蹙眉不语。   万妮又叨叨,“听说江队被上头大力表扬,前途不可限量……”   “哎呀,别说啦!”纪荷烦躁的关上电脑,捧起茶杯,离开座位,在办公桌前踱步,“他前途怎样关我什么事!”   万妮惊,“那天你扔手.雷,两人抱在一起爱感天地的画面是假的吗?”   “是不是在你们外人眼中,我和他都成了?”纪荷停下脚步,眼底虎视眈眈的笑意,似乎万妮不谨慎回答,马上就要迎来一场风暴。   万妮淡定的一拢自己发,没把她威胁当回事的笑。   “不然呢?我是听老蔡他们回来说,那天,江队脸都吓白,面对敌人重重火力他面不改色,那一锤子破窗,多大风险啊,他是真爷们,秋秋都快爱上他。结果人家因为你一个哑雷,吓得抱着你六神无主……”   纪荷冷声,“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和他清清白白。毫无瓜葛。”   万妮准备反驳,可一见她心情的确不像多好样子,尴尬“呵”一声,老实收声。   纪荷满意。   像是对外整体表明态度,她心情骤然开朗。   坐回桌前,翻资料。   “你找什么。”万妮凑过来。   “一个陈年报道。”   “哪个事儿?”   “西南一地产商强拆不成,找□□当街捅死人家儿子的新闻。”   “这不是你们鸿升集团的事吗?”万妮惊讶,一把按住她忙碌的手指,慎重的语气,“你今天状态可疑。找那种老新闻干嘛?”   纪荷笑,“怎么可疑了。虽然是鸿升的子公司,当时报道这场新闻的报社也被罚三百万,恢复子公司名誉权,但事情发生了,不是鸿升干的,总有一个凶手吧?”   “是不是鸿升有麻烦了,你要找出凶手,彻底撇清你们的干系?”   纪荷懒得辩解,笑着点头,“是啊,我不允许我们鸿升有一丝污点,现在刚好闲着,我整理出来,看看有没有头绪。”   “那行。”万妮如释重负,“以为你们鸿升出事了呢。”将她电脑转过来,“我帮你找。是我放的。”   万妮不愧是她责编,三下五除二将当年的事翻得底朝天。   这年代纸媒本就艰难,当年报道这件事的报纸还输官司,赔偿鸿升三百万名誉损失费,雪上加霜,没支撑到一年就倒闭。   两人整理一下午,打印出厚厚的一份。   纪荷拿在手里,笑着表示要请万妮吃饭。   万妮不客气,“吃什么?”   “酸菜鱼。”   ……   乡记酸菜鱼在老城区有口皆碑。   蒋大伟少年吃尽苦头,没爹没妈,常调侃自己个子矮就是当年做活被压弯的。   其貌不扬,老婆却白皙好看。   结婚后小两口到明州讨生活,由小排档开到大排档,到现在的上下两层楼家常菜饭店,一路红火。   “这是你的线民?”两人在大厅里坐下。窗户打开,有些燥热的临近初夏的街头,热闹非凡。   纪荷特意没去包间,上次和江倾一坐,觉得大厅反而自在和宽松。   万妮对蒋大伟有所耳闻,两年前,他那个幼童的女儿惨死,掀过好一阵风浪,后来凶手了无音讯,事情就不了了之。   当时台里是纪荷过来采访,一来二去和人家熟稔,还听说做了她线民。   万妮是第一次来,惊讶两年前还在街头开炒菜摊子的夫妻俩,这会儿竟然一店四铺,楼上楼下大八间规模,着实意外。   “不用说,是你这纪二小姐出手相助了?”万妮笑看对面女人。   纪荷用茶水烫着碗筷,“主要是他们自己勤快。我在里头每年还能分红呢。双赢。”   正说着,几个高大男人推门而入,中间夹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肌肉力量的阳刚,与小女孩娇柔可爱的笑声形成强烈对比,一进门,大厅其他客人和服务人员视线纷纷被吸引。   纪荷背对门而坐。   只听到声音。   万妮正对门口,忽然接碗筷的手一抖,不可思议笑呼,“是他们!”   纪荷眉头一蹙,正要问哪们,后头响起那帮分开是山,聚集是群山的干警们热火朝天打招呼声:“纪制片——万责编!”   纪荷眉心一跳,握大麦茶壶柄的手差点一软,摔碎茶壶。   好容易稳住了,抬眸就瞧到万妮兴高采烈扬手喊的画面:“来来来——来我们这桌坐!”   全然忘记下午她交代的,从此和江倾再无瓜葛,大家要避嫌的话。   纪荷放下壶,单手支额,手指挪到鼻梁,恨不得躲到地下去的念头之后,又紧随一念头——   拜托,江倾别在!   她祈祷,耳畔同时感到一大帮人带着小女孩走来的动静,身后温度都似乎被这帮男人燃烧。   她不适的微挺背,想将热汗与衣料扯开,这时,背后更加热了,有个人的脚步与气息与旁人截然不同……   她想锤死自己,并不想认出他……   江倾的声音响:“真巧啊。纪制片……”   阴阳怪气,与那天不欢而散,他那声“你又凭什么管”腔调一模一样……   纪荷:“……”   想掀桌。 第45章 蛊 “上来。”   乡记后巷。   一顿饭, 气氛尴尬。   两个女人站在巷口,一个细长的指间夹着一支猩红,吞云吐雾, 望着街头霓虹,眼神迷离。   一个百思不得其解望着她,激烈辨着什么。   抽烟的女人始终不作声。任凭旁边人心急如焚。   ……   乡记正门面对着街道, 香樟树下站着两个男人,同样在激烈对峙。   只不过另一人沉静淡然, 半眯在烟雾中的眸子,叫人疑惑万分。   “刚才吃饭气氛可不行啊, 你是不是得罪她了?她可是和我们吃羊球还开怀大笑的女人。”宋竞杨倒出一支烟,低头在他烟头上强行点燃。   吐了一口雾说, “我知道是因为楚河街那颗哑雷,你俩抱在一起昏天地暗, 食堂大妈都传你俩有事。纪荷避嫌,从那天大半个月没来市局。后来请我们吃饭, 和你之间也挺奇怪,她一直在回避你啊。”   江倾冷笑了一声,转脖子活动着僵硬的关节, 意味不明终于开口,“你说, 那天我俩抱在一起,是我单方面多情吗?”   “不!”宋竞杨指着自己眼睛说,“我这是百步穿杨狙击手的眼睛——她当时也害怕极了, 怕你有事,不比你担心她少。”   “这就够了。”江倾夹着烟送到自己唇中,吸入肺部的尼古丁使他眼底更清明, “我在走近她,无论多难、多远,我在行动。等她回首,会猛然发现我和她已经负距离。”   “黄了你。”宋竞杨不可思议笑了。   江倾知道他想歪,这个蠢货向来四肢发达,所以好好的刑侦念不下去被隔壁特警拎走。   “哎,你眼神什么意思。”不是街头车来车往,宋竞杨撸袖子和他干战了。   江倾淡淡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宋竞杨又懵,指着他,“你最近真不对劲,经常一个人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有什么大行动?”   江倾掐灭烟蒂,眼底仿佛簇着两团火,沉默不语。   这时候,刚才离开他视线的女人,和同事一起转去后巷,不知聊个什么,时间过久,突地,两个女高音合奏一曲《惊魂曲》!   哇——   一声。剧烈而短促!   江倾惊滞,身边同僚、连大街上路人、饭店内部员工,甚至五岁的圆圆都被吓半死。   个个面色惊恐,猛地朝饭店后巷方向望去。   那道合声极其惨烈,单纯用声音就能让听者毛骨悚然。   出大事了!   所有人内心不约而同的惊吼。   “干活——”江倾暴喝一声,抬脚踹开一辆胡乱停放的电动车,踩着车身上张牙舞爪的雨棚,一步跳到饭店滴水坡,迎面从门内冲来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拿酒瓶指着他。   “——你踹老子车!”   “妈了逼的滚!”江倾目眦欲裂。   那男子带着同伴,在饭店吃饭,看到这一幕暴喝连连,抄起桌上酒瓶,七八个大汉全部堵塞门口。   宋竞杨被塞在外头,伸手指冲里面吼:“警察办案——快滚!”   一片混乱。   一个特警小兄弟负责照看圆圆,小姑娘吓得大哭,她的警察爸爸们难得聚齐,带她出来玩,碰到这么火爆的场面,五岁的小孩子哪里经得住,不住哽声大喊。   “江爸爸!江爸爸!”   江倾本来快人一步,被一挡黄花菜都发凉,抄起一把椅子猛掷了出去,那帮人本来就没公德心,吃饭时同在大厅,粗俗喧哗,不顾女士儿童黄段子齐飞,江倾早憋了火,这一出手没轻没重。   那帮人被砸得惊吼退散。   外头有带着证件的兄弟早亮了证,这帮人不知是真目无法纪还是黄汤入肠浑然忘我,有带了刀子的往江倾猛刺。   圆圆更加惊颤的哭叫起来,“江爸爸——”   宋竞杨掏出收缩警棍,不客气的上去一阵猛捶,江倾脱身,连带着撕开一条路,后方交给宋竞杨,刑侦的兄弟全部跟着他冲。   ……   “不要过来——”   后巷黑布隆冬。   如一个四方形。四条边是临街商铺,楼高显赫。   中间是低矮的灰败老楼,经岁月洗礼,爬满浓阴的青苔;人类活动轨迹又赠与垃圾与腐臭,整一个不见天日。   纪荷的声音距离饭店后门二十多米的位置,是一处稍大空地,建有一座公厕和臭气熏天的垃圾箱。   她和万妮就在垃圾箱左侧的小道上。   两个女人不知是蹲还是坐的姿势,簇拥相靠,纪荷手上似乎还捧着什么物件……   她一声大叫后,制止了饭店后门男人们的脚步。   纪荷整个牙关打颤,发出隆隆火车压轨一般的动静,她盯着后门那束光亮中为首的男人,再次重申,“不要过来——”   他一改在席间对她的冷漠,声音嘶哑问,“活着、死的?”   他看到了她脚下躺着的人。   “有气……”纪荷牙关颤,“你们……”   话没完。   他那边开始命令,“通知辖区分局带足勘踏板——立即过来!”   保护足迹!   纪荷和万妮从南巷口过来,本来要陪万妮上厕所,结果走到垃圾箱位置,见地面躺着一个人,以为是小姑娘走夜路摔倒了。   纪荷走上前询问,期间踩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以为是泥地没在意,结果一走近,魂不附体。   原来她踩的不是旁的,是小姑娘的……   当场和万妮尖叫。   ……也就是说凶手没从南巷口离开,也没有从饭店的东巷口,只剩下西北两面。   她现在所在的案发空地有她和万妮足迹的破坏,不能再来更多人了!   江倾有条不紊安排完人手追击北面,自己顺着楼房墙根朝她走来,一边小心翼翼踩着年久失修的下水沟,一边安抚她,“别怕,一切交给我,别怕,别怕。”   “我不怕……”纪荷泫然欲泣,不是恐惧,是被歹徒的残忍惊骇到,“江倾……”   “我来了。”他抬眸焦急寻找她。   彼此一对上视线。   纪荷倍感自责。   在生死面前,他们没到有必要互相伤害的地步。   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只是时间问题。   她目光倏地变得坚定。   两人距离拉近到五米。   江倾再次撞上她的眼神,怔了一秒。   她深深注视他,似乎给予鼓励一般,努力勾唇角,然而勾了半天,她都因肌肉僵硬而徒劳。   最终,用稍微冷静些的音,告诉他,“你放心去追人,这里都交给我,已经叫过救护车。”   “大概走多少时间。”他问得凶手。   纪荷看着他,准确答,“顶多十分钟。受害者身上还是热的,气息很微弱,是被先勒颈昏迷后才遭暴行……”   江倾问,“是强.暴?”他站在排水沟位置,离中央现场刻意保持距离,瞧不清状况。   “不是……”纪荷回答。   此时,万妮猛地发出一声大喘气,之前惊吓过度,一直打颤,此时才回了神,所有恐惧爆发,哭喊,“她……她肠子被掏出来了……从阴.道!”   哗然——   饭店后门围观人群一下炸开锅。   “别怕……”江倾眼角变红,被夜色遮住,原来她双手捧的那物件不是其他,而是受害者脱出体外的肠子。   受害者岔开着双腿,腿.心也堆了一摊东西。   人体大肠小肠总长大约7米左右,依江倾瞥的这两处,加受害者脖子上挂的那根,至少被拉出三分之二……   危在旦夕。   “我会抓到人。”江倾音落,离开下水沟,没往她那边去,直接冲进西巷,追捕。   “能抓住吗?”现场已经围了很多人,但案发地只有纪荷和万妮两个能大喘气的。   万妮软了,无法移动,被迫停原地,然后可怜兮兮的扯纪荷衣袖,问能不能抓住。   纪荷一边听着万妮牙关打颤的声音,一边谨慎盯着人群方向,以防止有人过来破坏。   她说,“会的。”   万妮说,“热点真来了……”   纪荷快被吓出病来了,低着嗓子喝,“捧着人肠子的热点我他妈不想要——”   “救护车来了——”蒋大伟做为饭店老板,事情发生在他后巷,可糟心死了,声音和万妮差不多,直牙关打颤,喊着姐,我给你找东西垫着,让救护人员先过来。   纪荷让他别忙,辖区干警马上到,让他维持下现场群众秩序,别乱靠近现场。   “我知道,我知道!”蒋大伟吼着,立即拿起扫把,和店里小工一人一个,堵住巷子南面,和自己店的后门。   大约三分钟,辖区派出所先到。   派出所条件不错,竟然带了几十张勘踏板,一一铺开。   救护车的声音在狂叫。整条美食街估计都炸了。   一开始昏暗的后巷,周遭楼房低迷的灯光,一下子在瞬间拉开炫丽大幕。   有的楼上住户甚至拿着强光手电疯狂往下照。   纪荷于是弯背。尽量遮住这可怜小女孩的身体。   万妮扯着她胳膊,声音仍是喘,“纪荷……”   “干嘛?”纪荷抽空聊天,不然万妮恐怕得是台里第一个因惊吓过度而殉职的同志。   “我我……尿裤子了……”   纪荷:“……”   “你……尿了吗……”尿裤子也要拉个人一起的万妮,真令人哭笑不得。   纪荷僵扯唇角,“很抱歉,不能陪你。”又安抚,“没关系,我带了一块披肩,等会儿给你围住。”   万妮低呼,“地上还有怎么办……”   “……”纪荷再次失语。   “他们不是要现场勘查?我尿液会被提取吗?”万妮又惊恐,“不对……先不能想自己……我是破坏现场了吧?”   纪荷无奈安抚,“没关系……我就说是我尿的。”   万妮不客气,“谢谢。”   纪荷:“……”   ……   今夜,明州不眠。   抢救室的主刀医生第一眼扫到患者惨状,惊了半天纹丝不动。   受害者遭受到了惨无人道的酷刑。   各路第一手的现场视频与谣言同时扩散。全城震动。   纪荷等在手术室外,听着家属的撕心裂肺哭声,不住踱步。   接着,抛下其他人返回台里,彻夜的寻找资料。   当清晨第一缕光线升起,医院传来消息,十七岁的姑娘手术勉强成功,正在重度昏迷,能不能活看造化。   她在电脑敲下第一排字:明州变态掏肠手——   触目惊心之际,手机铃突然大震,她一惊,连忙接起,“喂?张副队,是不是需要我做笔录?”   昨晚她在医院做过口供,警方仔细询问了她有没有看到可疑人物。   她是发现人,口供极其重要。   可纪荷简直想锤死自己,她如果和万妮早回去五分钟,那女孩兴许还没那么惨……   “我们法医的意思,没有一定心理素质和技巧的人,无法从未婚女性紧缩的阴.道中徒手拉出肠管,现在希望纪制片过来一趟,帮助我们模拟歹徒画像。”   “好……”结束通话。   纪荷先到休息室洗漱,换衣,接着开汉兰达花了四十分钟到达市局。   刚踏上刑侦楼的台阶,留在医院的万妮打来电话:“小姑娘没了——”   纪荷眼皮颤了一下,脚步僵住。   万妮的哭声通过电波传来,有点不真实感,“太残忍了——所有抢救医生都悲愤哭了!”   “一不为财,二不为色,凶手为什么对一个小姑娘下手!”   穷生盗,奸生杀。   小姑娘一没有财产,二没有被性.侵痕迹,凶手作案动机诡异。   “我知道了。”纪荷深呼吸,甩去脑海昨夜小女孩的惨状,对万妮慎重交代,“你坚守医院,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什么事?”万妮一愣。   “你上次不是说,像楚河街这样的案子过多,咱们明州要完吗?”纪荷捏着鼻梁,低垂下眼,没全盘托出最后一句:如果真完了,大家共坐一条船,一起沉。   怕会吓着万妮。   毕竟,除了她是鸿升的二小姐,其他人并不带有原罪。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音,鼓励回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名女中学生的死亡绝对会掀起大浪。你坚守医院。”   “好。”   通话结束。   纪荷抬头看了眼楼上悬挂着的警徽,庄严威武,她想给江倾打一个电话,问问昨夜的追捕怎么样,可又怕打扰,正犹豫了一秒,像心有灵犀,他忽然主动来电。   “你累了?”第一句,这三个字,莫名其妙。   她惊诧一挑眉,抬眸向他办公室窗口位置看,奇问,“你在办公室吗?”   “在。你上来。”   可能纪荷一夜没睡身体虚弱,所以听出他温和的音调里有引诱的意味,她微微眨了眨眼,企图让自己更清醒一点。   阳光灿烂,铺在她脚下,像踩着金色的琴键,只要她挪动一步就会发出美妙的乐声。   可她没动,声音也长久沉默,没有回应。   江倾音调耐心,对她说,“你可以依靠我。”   纪荷猛地睁圆眼。   耳际仿佛响起幻听,那不是如此时的阳光微辣季节,而是和煦的春天,下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高速路上水花四溅。   玄黑色的迈凯伦猝然横停。   前后都是追兵。   一个对她而言绝对宽阔的胸膛扣住了她,大雨和拳脚被格挡,她安全的哭喊声中尝到了他头上的鲜血……   纪荷此刻猛地惊醒,然而为时已晚,他当时那句雨中的低唤“你可以依靠我”和上一句重叠。   “上来。”他主动挂上电话,不容置疑留了两个字。 第46章 蛊 江倾有裸.睡习惯,所以…………   抬手敲门。   “进来。”他声音微疲惫, 可能刚从现场回来。   打开门。他状态比她想象的惊险。   头发湿软塌着,刚洗过澡,没来得及擦干, 连上衣都是现扣。   扭头看她时,纪荷被他脸上的伤惊到。   “……怎么回事?”她问。一边关门走进来。手上抱着一沓资料,像是汇报公务。   清晨的光自窗口洒入, 初夏威力开始显现,整个办公室都干燥而白亮。   她窈窕身姿, 在桌前轻弯站立,那沓资料被放入桌面。   他扣着最后一颗扣子, 转身落回椅内,一边让她坐。   纪荷坐下, 瞄到他红丝丝的锁骨。   显然,不止脸上, 他身上大面积擦伤,耳朵, 手背这些露在外面的无一幸免。   至于天气明明热了,还套长袖衬衣的身上到底有什么古怪,只有他自己知道。   扣好最后一颗扣子, 江倾清咳一声,蹙眉又舒展, 随意拿起她带来的文件。   “什么?”   “昨晚网络舆情的走向。”   “什么意思?”他抬眸,静静凝视她,像是一无所知。   纪荷蹙眉, “你做过一把手的秘书,不知道舆情怎么回事?”   “我当然知道。”江倾笑着放下文件,无所畏惧靠向椅背。   纪荷担心他的这股无畏是他的优点也是最大缺点。   “从事发到今早上五点, 热度居高不下,网民熬夜狂欢,有悲愤,有浑水摸鱼,里面充斥水军,带路党……”   江倾打断,“你上来,不是说这个事。”   纪荷奇怪,“还有什么比网络舆情对明州市局不利更重要?”   “人抓住了。”江倾打开自己手机,滑到新闻界面,随便一翻,拉出一条,将手机抵给她看。   纪荷微怔。   她彻夜未眠,早上被电话通知后就没再关注网络,竟然不知道凶手已经被抓住……   “被我一枪爆.头。”他淡然,“负隅顽抗,鸣枪警告无效直接击毙。”   “你太猛了……”纪荷伸手捏鼻梁,“虽然该恭喜你,迅速抓住凶手,但现在全城震动,凶手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被你击毙,明州市局处理案情的手法会再次引争议……”   “再次?”江倾关注到这个词,微簇剑眉,轻淡凝着她,洗耳恭听。   “你抓了一夜犯人,惊心动魄。”纪荷无奈笑,“我关注了一晚上的舆情,发现……这件事不简单。”   “嗯?”他眼神鼓励她说完。   “有一股势力在针对明州市局,本来这种变态事件,人们该关注加害者与受害者,可有一股声音极力将你们扯进来。”她眉头又拧紧,看着他,“上次楚河街的案子,你得罪太多人了。”   这句话如此直白,他应该理解。   江倾也确实理解了,他淡然点点头,伸手给她倒一杯热水,起身,从桌后绕出来递给她。   纪荷头疼似的失笑接过,“江队真是……”   “什么?”他感兴趣的接话。   纪荷笑,“泰山压顶不变色。”   “你无非要表达,明州水深,我手段雷霆,得罪很多人。”   江倾后靠在桌沿,一侧大腿上西裤紧着,与她所在的转椅距离大约一掌,他稍微倾身,对她表达的情绪更强烈一些时,裤料几乎就挨上她放在扶手的手臂……   “但是纪荷,我选择做警察,不是协调各方利益和寻找他们的平衡点,那是政徒该干的事,我做警察就是……找你死亡的真相。”   她垂下脑袋,默不作声。   “就是你懂吗,我做了一件积福报的事,你才活了。我得继续做下去,不然愧对良心。”   “我不懂……”她跟他掰扯,“江倾……”   “挺好的。”他又打断,笑着,“不是江兄江队了。”   纪荷将手臂不动声色拿下扶手,离他腿上的温度远一点,失笑,“你在跟我打岔。我说有势力针对你们,可能后面会越演越烈,即使凶手抓到,舆情难以消除。你却在跟我说,我活着对于你的意义?”   “没有意义吗?”   “有。”纪荷认真看他,“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有正义感、血性。我只是触发了你人生职业规划的一个方向。就像我做记者,是因为想让更多人听我说话。”   “我想做你的聆听者。你却不愿意。”他话里有话。   亲密。   温柔。   甚至诱惑。   他在引导她。   说出更多。   她呢?   眼神明亮,自信、固执……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他问她。   纪荷啼笑皆非,“我想我说的够多的了,你却一句不愿听。至于你到底想听什么,不如干脆说出来,我看看我知不知道答案?”   “我问过你。”他嘴角微翘,声音却有点寒心,“你都回答的不令我满意。”   原来这就是“上来”的“你可以依靠我”的主要内容。   纪荷努力回想,他之前到底问过她什么。   重逢那晚,在他家。   他问,生日那夜没发生其他了吗?   她否认。   后来在她家那晚,他又问,怎么认识鸿升的人?   她笼统说了和干爸相识的过程,避重就轻。   ……是的。   她一直在撒谎。   在隐瞒。   一如当年在高速出事前,他追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她闭口不谈时的情景。   办公室太过安宁与倦懒。   她知道那堵文件柜后面有一张休息的小床,她第一次来时就发现,渴望躺过去,嗅他的气息。   和现在,强烈的渴望扒开他上衣,看看里头到底多少伤口的心情……   令她心房胀满,像充水海绵,堵占胸膛那处位置,难受又冷静。   “江倾……”在楼下接到他不容置疑的“上来”两个字,她就知道这趟要面对什么。   于是滴水不漏。   她柔着眼神站起,用一米六二的身高,仰望他一米八七的距离。   他眼神渴望、像怕惊飞一只鸟儿般,静逸等着她。   她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事儿。有的事儿也就是给你这个东西。”   扑——   办公室仿佛瞬间变成一片空阔地,鸟儿扑翅高飞,给他错愕的俊脸上丢下一片污迹……   “哈哈哈。”纪荷忍俊不禁,伸手对着他往后仰的脸,“好像我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出来,能给你乐呵乐呵似的。”   他温柔没了,诱惑也没了,冷着脸转身,回到办公桌后。   纪荷朝他眨着眼,虽然他并未在看她,修长十指在桌面扒拉着,终于在她带来的文件底下发现烟和打火机。   低头,咬住烟蒂,点了一支。   又似闷热,扣着打火机的手指解下一颗纽扣……   纪荷眸光一怔,看到他左锁骨上方到肩头,张牙舞爪着一条血红的口子……   明显刀砍伤,没做缝合,布料磨蹭着裂开约一指宽的豁口,湿濡的血迹染透黑衣……   她皱眉,知道他昨夜抓捕的艰难,启声,“既然凶手被击毙,我得回去研究下新闻怎么发。你忙吧。”   转身,不打扰的径自迈步。   他没喊她。   到门口,纪荷主动停留,侧转身对里面。   “相信我——这名凶手不为财不为色,背后一定有诡异动机驱使,加上舆情突然指向公安局,我怀疑这是一起挑衅警方事件。”   “下次我不会问了。”他声音冰冷的在她背后传来。   示威,又似警告。   纪荷感觉这话里信息深奥,又似很浅显,她一下子抓不住他到底什么意思……   只好径直讲完自己的话:   “凶手死了,舆情没死……你们要先做好准备。”   ……   雾气朦胧的浴场,脱得赤条条的沈局笑了,“她什么没说,也什么都说了。这是给你透消息呢。”   江倾冷笑,“这算什么消息。”   “感觉这丫头话里不简单啊。”沈局毕竟老练,尝试安抚他,“你先别急。你们分开十年,你做了警察,她做了记者,每个人处境都不一样了。”   江倾仰头往后靠,想往水里泡一泡,结果肩膀碰到水,整个人一抽似的,几乎跳着从池中撤离。   大朵的水花被他身躯溅起。   沈局哈哈大笑。   江倾挫败,光着身,供池中一众老少的爷们儿欣赏。   “勇士啊,受着伤还来泡澡!”大家也是没见过这种猛人,一直取笑,一直调侃。   江倾烦躁。   沈局从池子里起身,又拉他上楼按摩。   昨晚抓捕,对方是个悍匪,潜逃十五年,是个狠角色,不过也是蠢,或者说是遇上江倾,江倾干人只有一个字,狠——   别管是掏肠手还是潜逃犯,只要被他瞄到,一准“不虚此行”。   他不喜欢磨蹭,失手或者其他……   只要出现过,掘地三尺也给挖出来。   所以废了老大功夫,那帮跟着他搜捕的兄弟被他磨出毛病,有一个直接晕倒被拉上救护车。   按摩房里,沈局躺在他旁边,闭着眼享受嘱咐,“别逼她。”   有外人在,言简意赅。   江倾让女技师下去,踩的他头昏眼花。   “别啊,难得放松机会。”沈局自己保持正派作风,叫了一名相熟的老大爷踩按,对他的特别关照却令江倾剑眉紧拧。   “您先按。我到别地儿躺一会。”   打完招呼,江倾离开按摩房。走到了一片相对安静的地方。   好像叫太空舱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捡了一个被褥整齐有着新鲜折痕的位置躺进去。   一夜没睡,因纪荷的事,他翻来覆去。   肩上伤口对他而言家常便饭了,懒得缝合。   就这么疼着,想着她的脸,企图入睡。   结果,比他位置更隐蔽的一地儿,一对鸳鸯不顾场合恩爱,能睡着就怪了,亢奋了许久,起身离开,直接穿衣服走人。   回到办公室,倒在床上,不大工夫进入梦乡,在里面遇见她,从客厅到卧室,她求饶的哭声令他低吼着惊醒……   迎面不是自己家中床头的白墙,而是青灰的铁质文件柜,上头残留新鲜出炉的痕迹……   江倾睡前没穿衣,所以……   乖乖起来,嘴角挂着冰冷而满足的笑意,收拾干净。   这时候,她如果有知觉……隔着十几公里,照样该感到害怕。   江倾侧了侧自己颈项,发出咔咔地连续动静,扔掉纸团,穿衣。   外头有人敲门。   他打开窗户,先吹了一会儿,才解锁,面无表情回到办公桌后。   “江队,出大事了!”来人惊慌,“——天河区有中学生被割胸!”   我怀疑这是一起挑衅警方事件。   她话,犹言在耳。   来得迅速。   江倾在桌后正闭着眼,回忆梦里的滋味,冷不丁听这么一声,夹下烟身,翻开她带来的一页资料:   由楚河街逃犯数目推演,明州或成往年凶残逃犯集中营   她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说了……   想到沈局的话,江倾茅塞顿开。   对梦里对她那般欺凌有些内疚,不过转瞬即逝,说过干死,留一口气都叫食言……   “一级勤务。”对下属撂完四个字,他不急不缓掏出枪套,系上腰,离开时,肾上腺素狂飚…… 第47章 蛊 “——吻我!”   市局回来后, 纪荷将自己关在办公室,特意叮嘱没大事别打扰。   在里头闭关锁国似的整理了三个小时资料,起身时头昏眼花。   她按住桌面, 在饮水机里接了水,咕噜噜一饮而尽,又听到外头有人敲门。   是万妮送饭进来, “都下午了,还不饿?”   抬手一看表, 下午一点整。   纪荷摆摆手表示不饿,一边让人出去, “我睡一会儿。”   “那我带走,等你饿了, 重新到食堂打给你。”万妮妥帖。   特意从柜子里抽了折叠小床,掏出被褥枕头, 一通麻利安排好。   纪荷本来疲倦,看她这样, 忍俊不禁,“你可真周到。”   “嗨。”万妮整理着床褥,笑回, “已婚妇女的特长就是照顾人。”又说,“你啊, 赶紧结婚,找个人照顾你。一工作起来,不分昼夜, 这么操劳,怎么行。”   “我睡不着啊。”纪荷靠在桌沿,仰头看苍白的天花板, “我这几年拼死拼活……不能功亏一篑。”   万妮没察觉深层含义,笑着,“你啊,就是工作狂。这工作永远都在,而你的年华和精力却与日耗损。相互平衡一下,给自己喘口气。”   纪荷嘴角上勾,“行啊。明天干爸安排的相亲,我去。”   “相亲?”万妮转过身,惊讶,“对方什么人?”   纪荷自打进明州台对儿女情长不屑一顾,别说相亲,就是别人主动的追求,她都能将追求者变成铁哥们,最后人家结婚还要送出去份子钱。   这些年,光送出去的礼金都够她买一辆小车。   台里同事常调侃她,不如跟工作结婚算了,好歹能收回一点份子钱。   这种意志,竟然低头相亲?   万妮不可思议。   纪荷笑容看不出一点抑郁,“谁知道什么人,不过应该不差。”   “你干爸安排的当然不差。”万妮皱眉,“你真要相亲啊?”   “不行?”纪荷反问。觉得好笑。   “不是……”万妮欲言又止。   “什么?”纪荷笑容安静了,等着。   这一刻,其实期待对方能说点什么,比如江倾有多好,和她有多适合,好像一旦设定了彼此此生不可能后,就期待着别人给自己造一些梦……   想想也美。   万妮却接不上来话,挺为难,大概她对江倾的表现太过复杂和冷漠。旁人都开始觉得他们不可能。   纪荷点点头,失笑,冷静的梦醒时分,“你先出去吧,我睡一会儿。”   躺在行军床上,却始终睡不沉。   似看到一片雨林,东南亚热带风情,穿裹胸的妇女和光脚走路的孩童……   大雨打过芭蕉,整片的碧绿阔叶,人类躲在下面当伞……   红色土壤上疾驰来的皮卡……   穿当地风情裙装的女人突然转身,露出一张她熟悉至极却无法叫出称谓的脸……   那是黄岚音……   看她的眼神由死水般寂静到憎恨,接着伸出手指,用锋利的指甲掐挠她……   时空一转,来到一个封闭的房间,雪山一般的床褥,她和一个少年藏在里面……   她在哭。很疼的哭。好像隔着梦境,躲避不了那头女人的袭击,她满身血,很疼很疼……   少年舔她的血,每一处伤口,温柔或急躁,不弄疼她的都舔吻干净。   最后来到不该来的地方……   她大惊,哭挠着让他滚蛋。   在梦里,她是复杂、本能的,期待又憎恨他的碰触……   他的靠近让她想到一个黑暗杂乱的屋子里,满身污浊的流浪汉对她的欺辱和拳脚相加……   她恨他……   即使他无辜,但父债子偿……   可梦里抑或者是现实里的曾经,他那么温柔,哑问着她,你到底去哪儿了,每问一遍她就痛一次……   他又乞求她,别离开,和他永远在一起……   她在梦里哭了,比在另一层梦境所受的掐伤还严重,感到撕心裂肺。   在他的越来越靠近中,她妥协,抱住他,在他胸膛里深埋。   像一座小天地,最惨烈的事故发生,她都会安然度过。   哪怕温度越来越高,颠簸至五脏六腑跟着沉浮,她哭嚷,觉得眩晕,扣着他手臂,指甲陷进肉里,猛地死亡般的折磨后,她再次安然睁开眼睛……   看到他的喉结,和半暗光线中薄唇压下来,浅浅低喃,我还要……   要什么?   她和他的需求,永远都不会在一个点上吧……   在至死般的沉迷与不愿清醒中,少年那段与梦境这段中的她都是复杂而本能的……   想爱你,但都只是梦而已……   ……   大汗淋漓惊醒。   办公室帘子拉着,光线昏暗,剧烈的起身动作中,钢丝做的小床发出刺耳响声。   纪荷大喘了一会儿气,垂落的视线发现自己锁骨以下全是汗珠。   真丝衬衣脱挂在一旁,紧着背心的上身像在水中淌过,她伸手摸自己的脸,发现也是一片水光淋淋……   再触去眼角。还好不是眼泪。   掀被子,下床。   找到干净内搭换上,刚拉好肩带,外头就传来一阵剧烈敲门声。   “等会儿。”开口嗓音干哑,仿佛梦里的嘶声力竭带动到现实中。   穿好衣服拉开门,万妮火急火燎站在外头,纪荷拧眉,“怎么了?”   “你要吃饭吗?”对方先问。   “有点饿了。”毕竟梦里运动量惊人。   不一会儿,万妮从食堂带回吃的,放桌上,并且给她倒了水。   纪荷知道万妮有事要说,不过先填饱肚子要紧,一通大快朵颐后,才喝着水问,“怎么回事?”   万妮把她电脑打开,来到新闻端,指着一通标题骇人听闻的新闻,“一名准高考生在校门口被割胸!”   纪荷夺过鼠标,快速拉动。   上头写着:   明州一中一名准高考女生在和同学买文具的途中,被一名包裹严实的男性以匕首割伤左乳。   血液喷溅在校门口,保安听到痛嚷出来后,只看到歹徒飞速逃出街角的背影。   而吓到神志几乎失常的两名同行女生和街头路人皆表示没有看清歹徒长相。   被割胸的女生,左乳部分组织脱离,现已在人民医院救治……   纪荷眉头紧蹙,问万妮,“人民医院那边,被掏肠的女受害者家属还在吗?”   “在。”万妮义愤填膺,“医院挤满了热心市民,本来要捐款,结果钱没掏出来,受害女生就去世了。现在被割胸的女生也在人民医院,秋秋打电话来说,那边群情激愤,而且有越来越多的市民往医院赶。”   “花季少女接连被害,正常人都于心不忍,不过聚集事态可能引起失控。”纪荷收拾着采访的用具,边站起来说,“我们得到市局去一趟,那边大概要开发布会。”   “已经开了,主管刑侦的沈局亲自主持。”万妮迅速拿出一份现场的记录给她看。   纪荷边看边往外走。   她眉头拧地深,大约对万妮不叫醒她的行为感到生气。   万妮无可奈何,她倒是想叫醒,可怕把人给累垮了,整个栏目失去主心骨,大家一起玩完。   现在,让她睡上几个小时,醒来赶上夜幕降临,大街小巷一片紧张肃杀的戒严式气氛,出去采访精神头也会足一些。   纪荷却不这么想,在车上大发牢骚。   “你再晚一点叫,第三起恶性案件发生,我们赶着采访第三起多好啊——出来天上就会掉馅饼!”   “你何必讲这么严重……”万妮不依,“还第三起呢……现在警方一级勤务,一万多名公安武警在大街小巷,歹徒插翅难飞。”   刚巧前方一个路口设卡临检,纪荷踩刹车停下。   一级勤务,是指重大环境保障任务。   全员上岗,全警24小时在位。   街头夜灯闪烁。   身着军绿迷彩的荷枪实弹武警,配合着同样装备齐全的特警,正在排查一辆辆私家车。   在纪荷旁边的出租车电台里也传出警方发布的,请求市民积极配合,若目击到歹徒行踪迅速拨打110,有重大发现者奖励20万元的消息。   总之,明州整座城都好像热成了一锅粥。   “我们调头吧,去老城区。”前方排查任务繁重,纪荷不打算增加警方负担,赶紧一打方向盘,违规操作调头。   后面武警以为他们车辆可疑,喊着,抱枪冲上来。   万妮连忙亮出采访证,并且一指自己车门上贴着的新闻采访四个大字。   那名武警战士才挥手放行。   一路上纪荷打了好多电话给警方的朋友,无一不表示,接连的少女遇袭案,令公安部震动,已经组成专案组,将掏肠与割胸并案,下令明州市局快速破案。   她挂上电话,心知是江倾相信了她的推断,在明州有一个往年各大穷凶极恶逃犯聚集的老巢。   楚河街可能是窝点之一,即使不是实质窝点,也是被触动的利益点之一。   江倾剿了楚河街,碰触了对方的利益,现在对方发动这些爪牙,全城作恶,以此挑衅、攻击警方。   到了老城区,乡记酸菜鱼馆的后巷,大批自媒体和毫无下限的网红直播聚集事发现场,更加证实了纪荷的猜测——   舆论导向不正常。   如洪水猛兽往警方波及而来。   “姐,我打算带着秋月和二姑娘回老家了。”摄像机还没搬出,乡记的蒋大伟就语出惊人。   纪荷让万妮放下摄像机,以私人关系问蒋大伟,“怎么回事?”   这夫妻两人命运多舛,两年前大女儿嘴巴里含着糖果,经过一个暗处倒垃圾时,突然被吓死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时还是小排档摊主的夫妻俩起早贪黑,孩子虽小也被利用上,为父母做点小事,倒倒垃圾。   结果那晚不幸,不知看到什么画面,一惊吓,嘴里的糖果卡住气管,活活憋死了。   法医尸检时,给出的结果是先过度惊吓才堵塞气管而死,简而言之就是吓死。   因为这个朴素而又奇葩的死因,夫妻俩迅速登上各大新闻头条。   小小年纪的女童死前惊吓惨状更是被不道德媒体疯狂上传。   蒋大伟气不过,和警方闹了好一阵,坚持要求警方查出到底是谁吓死他闺女……   可惜这事儿如无头乱麻,好久过去都不曾有结果。   蒋大伟此时抱着头,坐在长凳上痛苦万分,“这社会养姑娘太难了!”   “那个被掏肠的小女孩前两天还在我这里吃饭……今天又有女孩被割胸……”   “我实在太害怕了,昨晚女孩被掏肠的前几分钟,我家老二还在后巷和狗玩了一会儿……”   蒋大伟摇着头,不堪回首,“如果再早一点,或者不幸运一点,我家老二不就目睹凶手作恶,然后也被杀死吗?”   人心惶惶。   这大概是明州此刻,所有养女孩家庭共同的心境。   教育局门口甚至已经被有心人士拥堵,要求反思学生出入校门的安全问题……   “也被杀死?”纪荷眯眸,盯着他,“大伟,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没有……”蒋大伟一震,声音不自然。   “你家老大怎么死的,你始终说被人害死。是不是你当年就有怀疑对象,而因为某种原因,你一直隐瞒和欺骗我?”   蒋大伟摇头。   纪荷说,“你不说也行,我是这店里的股东,我现在要求看监控,这一天,你到底和什么人接触过,忽然就如此害怕,总能查出来。”   他大女儿死都没想着离开明州,这回死一个外人却火急火燎嚷着离开,绝对有猫腻。   万妮朝她投去一个佩服的眼神。纪荷总能化腐朽为神奇,且敏锐度惊人。   她正往柜台监控方向走了三步,蒋大伟就大嚷。   “姐,我说,我说!”   纪荷退步回来,抱胸一笑,“大伟啊,你口口声声喊我姐,却不拿我当姐。”   蒋大伟头皮发麻,凝着她笑意深深的眼眸,全盘托出。   “江倾来过这里?”出乎意料,当听到那个人名字,纪荷感到不可思议。   他今天该忙到脚后跟不沾地,竟然还抽空来了蒋大伟这里,那显然,蒋大伟能够提供令他废寝忘食的消息。   “他询问我两年前老大死时的情况。其实,我早对我当时住的那片深度怀疑,那里人都背着案子。凶神恶煞,眼神阴郁,不是一般混混能抵上的级别。”   纪荷迅速掏出笔,没跟对方计较,为什么这么重要的线索长达两年都没跟她提起,直接让报地址。   蒋大伟报出一个地址,纪荷满意收笔,并在临行前丢下一串。   “你不是男人。我瞧不起你蒋大伟。至于你现在要不要离开,你不能单个做主,秋月如果不愿意,你非要走,那我替我妹子打离婚官司,二姑娘和肚子里的男娃,你一个别想带走!”   蒋大伟留在原地痛哭。似乎悔不当初。   纪荷上了车还在骂,“什么玩意儿!”   车子往鹿港区疾驰。   一路上两人都在八卦。   纪荷一副好心喂了狗,气得头昏眼花。   万妮跟着为她叫屈。   “这种只顾自己的男人,死一万次不足惜。”   “可不是!”纪荷单手握方向盘,一边手拍自己大腿,“要知道他当时以女儿的死博同情,让我给他开饭店,我把钱扔水里也不给他。”   “是啊,我们纪制片就没看错过人。这个蒋大伟是你多年来第一次看走眼的吧。”   “你别暗搓搓笑话我。”纪荷咬牙切齿。   前方在过一个临检点。   纪荷踩刹车停下。   一边在同事的嘲笑声中,唉声叹气,“我真看走眼。蒋大伟明知道吓死他女儿的可能是一群歹徒,不但不告诉记者和警方还以女儿的死博同情,这叫什么男人?”   简而言之就是蒋大伟愚弄了她。   当年的警方和媒体,无一步不被他欺骗。   他知道凶手可能是谁,因为忌惮而绝口不提,接着再利用女儿的死狠敲政府和热心市民一笔,过上了相比以前堪称飞黄腾达的日子。   “热心市民”纪荷,现在只能自我安慰,好歹秋月是无辜的,自己的钱帮秋月改善了生活也算功德一件。   至于蒋大伟那个混蛋,不值得托付,等这次采访结束,她一定让秋月踹飞对方。   “呦,这不是纪制片吗?”车窗外头,燥热的初夏夜,一个爽朗的笑声调侃,“什么事儿这么上火,脸都红了。”   “我是看见宋队的威武,一下害羞红脸。”推门下车,由于现场气氛的严肃,两人的你来我往逗趣儿没进行过久。   纪荷一下车。就和宋竞杨大倒苦水。   “你们太不厚道。在文景川吃我的饭,还没消化完呢,一级勤务这种大事竟然不通知我?”   她一副好心喂了狗的痛心疾首样子。   宋竞杨皱眉喊冤,“是江倾不允许啊,我哪知道他怎么想。”   “他为什么不许?”纪荷一听炸了。   这是在金武大桥桥头,过了金武大桥就是鹿港区,夜色笼罩,地面集结的霓虹,在南江两岸矗立。   夜风吹拂她发,如她心情一般凌乱的在颊边飞舞。   “我早上……”她突地停止。   宋竞杨失笑,追问,“你早上什么?”   “……将我一夜没睡整理的资料交给他,就算没什么帮助,也有苦劳吧……”她气不过,“凭什么不告诉我?还不准别人告诉?”   宋竞杨笑说,“哎呀别气了。兴许他是为了让你休息,不是一夜没睡吗?”   纪荷似笑非笑,“宋队可真护哥们儿啊。”   她才不信这套说辞,更愿意相信江倾是因涉密拒绝她的靠近。   纪荷偏不如他意。   仗着“你们吃我饭却都对不起我”的痛心疾首表情,骗吃骗喝骗采访。   万妮拿着小型摄像机对着武警特警一阵细致拍摄。   纪荷就拿着警方不限量提供的矿泉水猛喝,顺便努力套话。   一通忙活后,纪荷不甘守在原地了。   来往车辆除了发牢骚和打听消息,一点新闻价值没有。   鹿港区在金武大桥那头。紧跟刑侦部门的脚步,才能获得第一手消息。   “宋队,麻烦你通融下,让我跟着武警的兄弟们到鹿港那边查查。”   宋竞杨有点想拒绝。不过纪荷一下子又“好啊,吃我饭不干我事儿”的表情,宋竞杨就头疼。   “好好好,你去。但不要打扰兄弟们干活。”   “放心吧。”纪荷笑着调试自己相机,咕哝,“我一老将,晓得规矩。”   音落就出发。   纪荷让万妮留在原地。   现在歹徒可能被困在城中,如果想出来回到老巢,金武大桥是必经之路。   如果不幸已经出了城,那鹿港区就是缉捕中的重点。   兵分两路,最为妥当。   夜色深黑。   鲁港区和明州主城隔着一条南江,多山多水,辖区内在建工程比比皆是,尘土飞扬。   各种塔吊,在夜色中伸长手臂,矗立在大楼旁边。   纪荷跟着武警上山。   强光手电在灌木丛中照射,警犬跃跃欲试,队伍不断往前扑进。   搜到一半,前头武警突然大喊:“什么人!出来!”   纪荷抓着相机的手一抖,连忙从灌木丛中扑过去,以为遇上歹徒,正要一通咔咔拍照。   突然出现在镜头中的景象却令人惊讶。   只见灌木丛不远的山道上,停着两辆顶头碰的越野。   一辆是下山的黑色奔驰,车灯未熄,车门打开,驾驶员站在不远处。正和另一辆车上下来的人商议着什么。   另一辆是普通的丰田。   而且是警用车辆,车顶上配置警灯和摄像装置。   两名制服警察显然受制于奔驰车主,正听从着他命令的模样。   那奔驰车主身份就大为可疑了。   武警碰上了,及时过问。   不等制服警察解释,纪荷放下相机,声音不冷不热开口,“江队,忙到这里来了?”   “啊,是江队。”武警的头头认出对方。上前打招呼。   江倾穿了一件圆领T恤,很少见的微紧身,在夜色中,纪荷看到他两片胸肌充满荷尔蒙的味道。   她落了一下眼皮,很快以大局为重的拉着老长脸凑上去,等他和旁人说完,问,“怎么不告诉我啊?”   “什么?”他声音冷得像山脚三块钱一盒的光明冰砖。   纪荷刚才骗着特警的冷饮吃没觉得冷牙,这会儿却浑身冒鸡皮,借着山道月光凝望他冷峻颜色,叹息。   “算了,大家都有任务,别在这里浪费时间,我跟你一车。”音落,不由分说拉开他副驾的门坐上去,一边对武警大哥笑,“我先跟江队走了,各位忙。”   “忙,忙。”武警大哥再三尬笑,眼神来回在两人身上转。觉得不正常。   江倾对两名干警交代了几句,又跟武警交换完消息,上车,驱车离去。   纪荷在副驾拉上安全带的画面,被一众人收入眼底。   说不出来的气氛,在那两人中弥漫。   ……   上山花了一小时,下去只有十分钟。   这十分钟里,江倾接了两通电话,和对讲机里传来十来道的缉捕汇报消息。   纪荷耳朵竖着听,可惜没嫌犯落网的只言片语。   这时已经夜里十点半。   “你去哪儿?”她问。   “随便转。”他声音和脸色一样冷。   纪荷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他了,不就是早上他问那些话,她撒谎了么。   身为一名刑警,他可能没实际证据证实她有猫腻,但直觉强烈,他认为她有事儿。   纪荷一味否认,总有一天要出大问题。   她不安,但毫无办法。   两人驱车来到山脚,沿着鹿港区的江岸弯弯曲曲行驶,接着,又绕进支流的江堤,在夜色下,江水白龙般无尽延伸,前方到底还有多远,仿佛一无所知。   纪荷皱起眉,“你是不是开错了?”   这里看起来荒无人烟。   一侧是平静江水,一侧是广袤农田,和农田之中被承包种植的大片荷叶田,夜风吹过,带起猎猎荷风。   她眉头更紧。   车子忽然停下。   江水浩荡,一边是安静的一排农房。看起来是种植藕田的工人所住的位置。   点点灯光从简易玻璃窗中射出。   有人声在寂静江风中,骂骂咧咧笑闹出。似乎在打牌。   “这里可疑吗?”纪荷忍不住拿出相机,对着底下拉近拍摄。   他在旁边继续接电话。   如果不是旁人的汇报声从手机传出,纪荷这一刻会为两人天地只剩一沙鸥式的独处环境而焦躁不安……   好在他专心安排全市布控,她瞎猫碰死耗子决心似的,对着底下农房拍摄。   不知过了多久,相机镜头里突然出现异常,一道强光手电从屋内走出,身后至少跟了四五个彪形大汉。   这些男人衣着不讲究,头发凌乱,手上拿着烟,讲话语气凶狠,似乎在吐槽一名熟人,极度不耐烦。   从斜坡往上走,鞋底在石子路上摩擦,发出重响。   寂静江边,显得极为突兀。   但更为突兀的是江倾的车。   夜深,突然堵在农房这条出路的口子上。   纪荷放下相机,并且藏在脚下,往里面深踢。   江倾手机内传来宋竞杨的汇报声,“我们确定嫌犯进入鹿港区,往东南方向逃窜。我们的人跟丢时,没有弄醒对方,所以他还不知道自己暴露……”   纪荷眼珠子瞪直,对着外头手电光越来越近的目标们。   东南方,就是这个方向。   这五个人是出来接嫌犯的?   “你锁好车门。趴下身子。”江倾结束通话,扯下安全带,跃跃欲试。   纪荷一把扯住他胳膊。   他回眸,蹙眉盯着她。   纪荷轻问,“你要下去单打独斗?”   “我带了枪。”他嘴角一扯,在此时,对她有了点笑意,只不过这笑意像是在示威,似乎在说,这么关心我干什么,死了也不干你事……   纪荷不可思议,认真凝视他,“你认真的?”   “别废话。”江倾一扔她手掌,脸转回去时,冷酷到几近互不相识。   纪荷火冒三丈,“江倾,现在不是闹着玩的时候。我们立即开车走!”   “宁丢勿醒,我没跟你说过?”他轻嗤一声,根本不赞同她的方案。   “我知道不能惊醒他们,万一真是他们,这里面至少住了十几名悍匪,我们会被秒成渣渣。但也不能掏枪下去决斗啊,不是同样惊醒他们?”   “我假装问路,顺便探探情况。”总之就是不能突然的离开,打草惊蛇。   随着人声越来越近,且倒车镜里显示夜色中驶来一辆皮卡,显然是那名嫌犯回到集体当中,纪荷倏地急中生智:“赶紧吻我!”   她以为他至少会挣扎两秒,结果一声半途而废的抠门声结束时,一片阴影猛地笼罩。   他鼻息剧烈,喷在她鼻端,像燃烧她。   而唇息全然扑入她口中……   她闭上眼……   外头两方人马汇合,手电质疑地打入奔驰前挡中。   从皮卡下来的男人包裹严实,大骂一声,“怎么又有情侣半夜在江边车.震?”   “你想女人了?”来接他的五个男人中的一个下流笑,“今天割了一个,还不满足你的兽.欲?”   “闭嘴。”团伙中有人谨慎,蹙着凶恶的眉,狠狠示意了奔驰一眼。   而更多的则是饥渴难耐的眼光。   “操,这吻得……马上就要干起来似的。”   又有人劝导不要惹麻烦赶紧回去……   下行的脚步声于是远离,耳边恢复纯粹的孟浪动静……   纪荷眼一红,气得一巴掌猛扇到他脸上……   江倾脸被打偏过去,迅速红着眼转回,发怒:“干什么!”   纪荷怒不可撤,伸手整理自己掉落的肩带,使劲骂:“——谁让你伸舌头的!”   让吻没说让伸舌头!〔依誮〕   江倾舔了舔牙齿,慢慢低声,“那我现在通知你,马上要伸舌头了。”   “什么……”纪荷眼神不可思议。   他猛地扑来,像擒获一只雏鸟,差点捏碎她双肩骨头。   纪荷疼,又不是真实的疼,很奇怪的像心房炸裂的动静,大嚷,“——你天杀的!”   江倾堵住她嘴,一通荡气回肠的激吻。   纪荷惊叫连连。   他激吻无处不在,大概她躲到车底去,他都会追来……   “江倾……江倾……别……别……”看清形势,不得不求饶。   这时候两人的姿势是纪荷缩在脚垫上。   她身形娇小,像滑不溜秋的物体溜到了他脚下。   江倾整个人单膝半跪在副驾,另一只腿伸长,膝盖压着她身躯,没用多大力,但足够禁锢她。   两手都在她的下巴上,她再往底下溜,她下颚会被他扯脱臼……   眼底是水润而破碎的光,盈盈晃动凝视着他……   看得江倾怒火大发,“伸个舌头叽叽歪歪,以后别用这张嘴说话——”   音落,提溜着她肩头,按入座椅,抱着人猛亲。   纪荷狂叫。   车窗起雾,模糊了内景。 第48章 蛊 “不过瘾,再来一次。”   车体震颤, 惊飞水鸟一片。   “不要……”   宽阔强力的大掌卡住她两颊,十指留下深红印记,她眉心紧蹙, 颊内外都痛楚!   好不容易发出两个字后又迅速被堵住,严丝合缝热吻。   纪荷睁眼,看到他的眉心, 一双浓黑剑眉往中心拢簇,不同她的痛楚, 他似在开垦,鼻息喷出来的火焰烧灼她, 纪荷越发痛了。   伸手捶打他,肩膀, 胸膛,最后摸上他脖子左侧, 那里有伤口,没有做任何措施欢迎她施暴似的, 她掐进去……   他闷哼,吻得更加狂暴。   纪荷惊叫,那只手彻底发软, 微弱翘在半空,随着他的冲击猛地往车座甩去。   凌乱。   无处可逃。   不知过了多久, 可能五分钟,可能一小时,心境与眼前画面都变了样儿。   她不敢看他。   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凌乱交织在一起。   他亲来, 她不躲、不反抗,木然承受。   车顶晃荡,车头两束大灯打出去老远, 照着水天一色寂寥景象。   世界似空旷了。   他动作渐渐和煦,像逝去不久她未曾好好品尝的春风,尤其最后一瞬,他游走的吻顺着唇瓣来到她鼻尖,又渐渐上滑,在额头响亮落下一枚吻声。   纪荷心跳狂躁,眼皮颤地几乎控制不住。   他手掌落在她下颚上,在额头的那一吻结束前,托举朝上,举住她绵软无力的头颅,与他薄唇相碰。   这个额头吻说不出来的气氛。   像怜爱。又像在传达什么。   纪荷闷头推开他,恰逢手机铃声大作,一手掏手机,一手推车门,猛地冲下车。   外面下起雨。一开始是细小雨珠,不一会儿变豆大。   啪嗒啪嗒打上前挡玻璃。   纪荷耳畔贴着手机,十分混乱的走在雨中,万妮说了什么完全没听清。   他在车里深深凝视着她。隔着玻璃与雨帘,眼角绯红。   她胸膛起伏,在风雨中发丝凌乱,雨珠砸落唇瓣,降着温,倏地眼眶也失守,纷乱雨点打糊视线。   坐在车中的男人双臂放在方向盘,相比她的凌乱,他身形端正,脸庞坚毅,不是密集的雨珠扰乱视线,他们会直接对视上。   江堤茅草,夜雨下起舞。   纪荷不敢上车,也不敢离去,任何一个举动,都会引起他的爆发、强烈反应!   在雨中乱转过一通电话时间,在万妮的催促下,她才想起给乔开宇打电话,万妮好像是说乔开宇找她,没打通电话,让她赶紧回过去。   纪荷伸手捋着自己凌乱的发,结束通话的界面滑到拨号键,发现自己将乔开宇无意中拉进了黑名单。   她笑了,无法克制的笑了,背对过车头,久久没回过去。   接着,再回过去时,电话没打,笑容也没再继续。   用自己最好的若无其事状态上车。   在走近的过程中,他英俊的五官越发无法忽视。   纪荷垂眸,又偏视,胸膛起伏着,识大体的终于爬上了副驾。   “这件案子结束,我有话对你说。”没给她任何缓冲空间,他低沉微哑的嗓音在车厢惊魂般飘荡。   纪荷卡安全带的手完全僵住。   她感觉到自己仿佛被雨点般密集的压迫力包围住,像他密密麻麻的吻,要么拖着她死,要么拖着她坠落。   哪一个都不是好结果。   “不是我问你,我说过再也不会问你。换我主动对你说。别逃跑。”他嫌她的心跳不够热闹,哑声发出一长串话音。   纪荷甚至想尖叫,让他不如现在说了,别等任何事结束,现在就一了百了!   ……终究,自己才是逃兵,被他拿捏、了如指掌到身心皆感到恐惧。   她唇瓣发抖,上头还残留着他的气息,沉沦似的破罐破摔,闭上眼睛,歪靠进座椅,再不发出任何动静,如果可能,连呼吸都没必要。   一路不知道怎么回来的。   从荒芜寂寥到江边的繁华。   金武大桥上,大批身着警用雨披的公安干警原地待命。   车子一停稳。   纪荷迫不及待远离他,脚刚落地,猛地撞上门,结果没走出去两步,被卡住手腕,他驾轻就熟,有了第一次的强吻,就有第二次的强制行动,提着她的腕,轻而易举抵近车门。   奔驰车身高大。   她后腰倏地被他另一只手掌卡住,没彻底碰上湿淋淋的车体。   她怔到麻木,瞪圆眼睛看他。   外边看不到他们的动静,确切来说是看不到纪荷,他俯视着她,对她哑声嘱咐,“如果你敢逃,我让你后悔今晚没咬掉我的舌头,让我死去。”   “不要脸……”一想到是由舌头引发的冲突,纪荷情绪的罐子就裂开了,她甚至想打他耳光,手掌也果然扇上去了。   江倾这次没偏脸,硬生生挨了她一下。   她呆了,目光凝滞住。   “不过瘾,再来一次。”他完完整整注视着她,她眼底的短暂惊慌,令他心头像被一根羽毛拂过,低声笑了,“不重,真的不重,相比第一次。”   上一次将他脸打偏过去,他当时就怒了,眼底火光好像要撕裂她。   毕竟是大少爷啊,怎么能被女人打。   纪荷眼神不可置信,觉得不认识眼前的他,相比她的混乱,他绝对是清醒而理智的。   她慌了。   猛地甩开他手。   这一次,她逃得也迅速,冲开他的胸膛,跑进了雨中。   ……   “刚才打电话给你怎么没声儿?”万妮在奔驰的另一侧,和警方人马待在一起,他们丝毫未瞧见车身另一侧的火爆场面。   只看见纪荷先冲出来,有点乱的样子。   接着,抽着烟走出来的男人神情在雨中模模糊糊,步伐沉着,在目送纪荷上汉兰达时,脚步微顿,等撞上车门,他慌不忙走进自己的队伍之中。   纪荷把控着方向盘的手发抖,身边的万妮好奇在点上,“你当时不方便?”   纪荷口腔里还留着他的味道,一听这话,心直跳,“没不方便。”   正在此时,乔开宇再次打来电话,只不过还是万妮的手机。   她一拿起,惊声,“怎么,你还没回他吗?”   纪荷僵声,“忘了。”   “你真不对劲。”   “你就当我不对劲好了。别招惹我。”纪荷警告着,拿手机下了采访车,单独到桥头站着。   金武大桥是明州在南江的第二座跨江大桥。   规模宏大。   当年顺江漂流,经过此桥,到达十几公里外的明州东郊垃圾山,一路命大,可后福并不见得多深。   像是回应她的忧虑,手机里刚拉乔开宇出黑名单,铃声大作。   她先吓一跳,接着才缓和呼吸,手微抖的接起,“喂,干哥?”   “你回来,赶紧。”乔开宇声音紧绷,似乎在什么危急关头。   纪荷失序的心房逐渐冷静,低声,“我忙。没空。”   他们都知道她是工作狂。   向来听之任之。   这会儿,她甚至没过问那头到底发生什么事,直接用忙敷衍。   意料之中的乔开宇情绪失控,“你先回来!爸出事了!”   “什么事?”她仍然淡定。   令那头乔开宇怒火大盛,“他快死了!得了癌症!”   “你骗我就一辈子不举。”她蹙眉转身,快步到车边,将万妮扒拉开,在对方的抗议声中,不容置疑、严肃着。   “我家里有事。等下宗哥和程诵来陪你。”   油门一踩,汉兰达发出咆哮的呼声,在夜雨中如箭穿梭出去。   江上风大雨大。   雨刷器剧烈运作,驶向茫茫未知深处。   后视镜里,他身影消失不见。   ……   到了澜园。   夜里一点钟。   大雨倾盆。   保安接她时带着伞,仍然淋了一身湿。   在门厅留下水脚印,纪荷用保姆递来的毛巾擦拭,衬衣几乎透明,里面背心样式一目了然。   “干爸呢?”她问保姆。   保姆阮姐是泰国华裔,当年乔景良在金三角投资时,由于水土不服肠胃严重受损。   阮姐从未到过中国,却因祖父母烧一手好中餐,耳濡目染,将乔景良肠胃照顾的井井有条。   从那时起,追随乔景良快三十年,比纪荷年岁还久。   关系亲近。   说起乔景良,阮姐落泪,“我们本来不想跟你说,但先生今天晕倒,到医院一查,癌细胞发生转移,可能没办法二次手术,天都塌了……”   “真的癌症?”她在路上以为是乔开宇的恶劣玩笑。   “是的……上次手术就瞒着你了。”阮姐痛哭。   纪荷身子一软,被谁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对方有着十分宽阔的手掌,力道十足,矮小的阮姐可能会猝不及防下摔倒她。   纪荷软着,由那个人搂抱着从进门厅到沙发椅上。   “我说什么来着,嗯?多回来看看。”乔开宇趁机揉她腰,隔着两层湿透的真丝料子,暧昧掌握,哑声,“现在后悔了?”   纪荷弯腰捂住脸部。双肩颤抖。   乔开宇将她整个上半身都恨不得拢进怀中,蹙眉忧心安慰,“别怕,干哥在。他会没事。”   “……会没事吗?”她颤抖的声音从掌心发出,支离破碎般。   乔开宇保证,“已经请了国内最好的医生,况且胃癌,是相对简单的癌症,只要保持心情愉悦,其他一切交给科学,会没事的。”   纪荷点点头,挣扎着从他腿上起来,“我想去看看他。”   “去吧。”乔开宇主动扶她,“由于疼痛,他可能还没睡。”   纪荷一听更加于心不忍。   到楼上,敲门进去。   乔景良果然没睡,在桌前练书法。   穿一身米黄的睡衣,戴着眼镜,精光灼灼的眼一丝疲惫不露,与纪荷眼神对视时,她愣住。   “怎么回来了?”乔景良放下笔,笑了。   他笑容温和,对她永远只有包容,似乎指责是什么东西,根本不会出现在父女之间。   纪荷快步过去,一下揽住他的脖子,趴在肩头痛哭。   “干爸……”来来回回只喊这一个称呼。   乔景良责怪乔开宇,“你说了。”   乔开宇点头,解释,“我也没办法。万一您有三长两短,她以后会责怪我的。”   乔景良蹙眉良久,等她哭够了,接过阮姐拿过来的外套,先给她包上,接着,才拿手帕给她擦眼泪。   纪荷流泪次数屈指可数。   因而此刻红兔子一般的眼睛,惹得乔景良笑,“你啊。”   纪荷扶他坐下,哽着音,“您以后不准瞒我任何事。”   乔景良说,“那你答应,也不准瞒我任何事。”   “什么事?”纪荷说,“我在您面前还不够透明?”   “明晚你要去相亲?”   “您让我去相啊,我就去见见。”   “你心里有合适的人吗?”   “什么人?”   “你心仪的人。”   纪荷嘴角一扯,脑子里是夜雨江堤燥热车厢里的吻,她手掌所触他胸膛的心跳动静,她当时恨不得咬破他的舌尖,喝他的血和他融为一体。   十年了,她不是神,七情六欲俱全,碰到江倾的强烈攻势,简直差一丝丝就放纵了。   这会儿,面不改色,“没有。”   “真没有?”乔景良目光如炬。   旁边站着的乔开宇状似无意的把玩着手串,实则眼睛不住往她脸上瞄。   她脸上染着一点泪痕,在灯下莹润发光,披上外衣后再看不到一丝春光,于是那张努力扬笑的脸更加引人心旷神怡。   “干爸……”她抬手发誓,“我以后不嫁人,好好孝敬您,明天相亲也不去了,好不好?”   乔开宇嗤笑,正等着她这一手。   不过去了也成,他不仅让对方知难而退,还能借着这场相亲干一点其他事儿,一举两得。   “你根本不想去。”乔景良无奈,“那就不去。”又命令,“回鸿升吧。”   纪荷笑意凝固,“怎么回法儿?”   她一直在鸿升,只不过没有碰触核心产业。   从前乔景良极力避免她经手这些,甚至在二叔试图拉她入伙时大发雷霆。   鸿升的核心产业只有他的养子乔开宇在管。干女儿即使有三分之一股权,也是架子货。   乔开宇之前对这三分之一股权不屑一顾,连个眉头都没皱,这一刻,他拨弄手串的动作微滞,不可思议抬眸,注视着这对父女。   “如你所见,我病了,家大业大,你是时候回来,帮助开宇一起管理鸿升。”   “爸……”乔开宇启声,“她是拿新闻当命的人,不回来也成,不用非逼着,我可以。”   纪荷附和,“干哥说的对。他管得好好的,我突然回来,外面人还以为我要夺权。”   “可你在电视台,我十天半月见不着你。”乔景良此时露了一些病容,看上去十分憔悴。   “干爸……”纪荷颤声。   “既然你知道了,我就拿一个病人的身份请求你,回来吧。”他拍拍她掌背,像往常一样,代表鼓舞、安慰等各种复杂情绪。   纪荷心头激烈的跳,本来今晚混乱透了,现在却倏地柳暗花明,她扯唇一笑,面上有些痛楚,内里真心愉悦,“好。”   乔开宇力道一过,手串突然断裂,表情崩盘。 第49章 蛊 “相亲吗?”   乔景良上半年体检发现早期胃癌。   当时纪荷在青海, 分.身乏术。   乔景良认为没必要惊动她,悄悄进行了一场手术,之后休养生息, 等她回来给他过生日,一言带过说做了胆囊小手术。   她信以为真。   这段时间乔景良仍见不着她人,多少有些思女心切, 乔开宇看在眼里,加上没办法把纪荷困住, 借着老爷子的名头,一箭双雕。   只是这雕回来就瓜分权利, 着实意料之外。   早上两人碰头。   仍是乔开宇亲自下厨,做的蛋包饭, 一人一盘。   乔景良生活习惯比年轻人优秀,一大早就约上好友在外面运动。   两人起床已经算早, 仍然赶不上老爷子的时间。   面对面相坐。   乔开宇的笔记本电脑界面上开着早间新闻。   女主持正是明州台的当家花旦,播报着昨晚市公安局突击鹿港区一家藕场的重大新闻。   女主持声音不急不躁, 带着温和。画面里却是打上马赛克的尸体,遍布弹孔的墙体,和摄像机一扫而过某个角落人的脑浆等……   “一共9人。”乔开宇语气勉强正常, “如果昨晚没叫你回来,乱枪扫射下, 你可能会受伤。”   纪荷内心一凛。   想起上次围剿楚河街时,他打电话让她回来的事。   那时候,他和王宗海关系熟稔, 甚至安排对方与自己见面,这中间到底多少利益粘连,恐怕只有乔开宇自己清楚。   管中窥豹。她谨慎笑。   “我又不是战地记者。不贸然行事, 没什么风险。”   “没风险?”乔开宇挑眉,“昨晚警方水陆空三面开火,里面人被打成筛子。警方也有多人受伤……”   纪荷打断,“这些悍匪死有余辜,难不成要警方语重心长和他们谈判?”   “是。指挥人是江倾,你当然赞同他的理念。”乔开宇重重划着餐勺,面笑心不笑,“他手段雷霆,要小心啊,毕竟是新人。”   似回应他的话,新闻上的画面突然一转,变成群众冲.击市公安局的画面。   打着草菅人命、辛辛苦苦种藕被射杀、还我丈夫等标语的家属大哭大闹。   一些社会人士配合闹场,平日挂着庄严警徽的国家执法机关赫然变成暗黑的形象。   纪荷食不知味。   乔开宇指点江山。   “无论掏肠还是割胸,歹徒都没有得到审判,直接击毙。警方近段时间处置案情的手法过于粗暴,公众没有得到应有知情权,应该深刻反思且迅速向社会大众关心的问题予以回应。”   “怎么回应?”她配合的发问。   乔开宇笑,“当然是处置指挥人,查查内部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什么原因?”   “姓江的怎么来明州的?他是白厅秘书,好好的副市长不当跑来当刑警?”   “他本来就是刑警。”   “纪荷,你不要事事都向着他,惹怒我,信不信我真做掉他!”   “我什么都没说,是你一直在长篇大论。”   乔开宇倏地扫落餐盘,金黄色蛋液和雪白米粒弄地餐厅一片狼藉。   纪荷不甘示弱,冷声笑,“你要不满意我回鸿升直说,别拿外人做文章。”   事已至此,两人都没办法再谈下去。   乔开宇铁青着脸说,“你跟我来。”   ……   从澜园到紫峰大厦,半小时车程。   车子到时,前后车辆的保镖先行跑下车,威风凛凛,开劳斯劳斯后座车门的是两位,令有两排站成人墙,神情戒备守卫。   纪荷下车,保镖给她按着车顶,接着踩高跟鞋,随乔开宇上电梯。   到达顶层绝佳观光点,可以鸟瞰整座城。   乔开宇语重心长,“这里都是鸿升的地盘。包括楚河街,以后都是我们的。”   两人站得位置正巧面对楼下密密麻麻如鸟巢一般的楚河街。   “你做记者出身,很多东西看不惯我,在你面前说呢,我肯定碰一鼻子灰,所以干脆这些事不由你一姑娘家操心,我来做,我手上沾血没事,洗干净了还可以再用。但你呢?”   乔开宇失望,“动不动上纲上线追求什么正义——当年爸就不该将你交给虞正声。我们初心也不是让你做正义使者,而是为鸿升在宣传口上夺取位置。”   他又无奈,“既然你喜欢做记者,就干脆做到底,鸿升别回来了,你融不进,也让我操心。”   “如果你觉得我这一番掏心掏肺,还是在为我自己做打算,哥真没话说。就当这些年对你的好,是梦,烟消云散,我还得捧着你,你可以不回应。”   纪荷差点上当,被他精湛演技折服。   她笑着叹,“谢谢干哥。”心意已决,“我会尽力帮你。”   两人眼神在半空相触,一个演着讶异不舍,一个演着肝脑涂地,相视良久,似达成某种和平共处的协议,彼此扯唇一笑。   气氛微妙。   分开后,纪荷回台里安排离职事宜。   见老虞前,她先在外面约了王哥。   还是上回的金宏兴鸭子店。   距离替江倾收拾温以彤已过去一周。   纪荷不是没怀疑过江倾当时的判断。   他第一时间认为是温以彤找的三教九流人袭击他,可纪荷后来都能反应过来和温以彤无关,而是乔开宇下的手。   他怎么就没反应?   如果没反应,他找上蒋大伟又是怎么回事?   蒋大伟两年前住在瑶海区大学城,大女儿在那边被吓死,当时那片应该是乔开宇收容各路过江龙的一个据点,恰好行凶被小姑娘看见,殃及无辜。   “昨晚一接你电话我就去瑶海区看了,在一个倾倒建筑垃圾的坑里,警方挖出一幅白骨,照你所说,应该就是小姑娘被吓死的地点。”   王哥碾碎烟蒂,放开肚子大快朵颐,一边哼哧哼哧说话。   “那具白骨身份你去警局一打听就有,八成是和你们鸿升有利益冲突。乔开宇的老手段了。”   王哥做事到位,一旦交代他事情,三下五除二搞定。说着,直接丢了一份资料给她。   纪荷拧眉拿起,一张张翻开看。   都是各路过江龙、刑满释放人员的信息,前者改头换面变安分守己良.民,后者装腔作势干起一行行买卖。   但本质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表面的安分只是幌子。   乔开宇一声令下,这些常年由鸿升养着的害虫便倾巢出动,指哪儿打哪儿。   王哥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当年报道鸿升集团拆迁不成反杀被拆迁户独子的新闻,被鸿升集团一纸诉状告上法庭。   本来有十成把握不会败诉。   结果警方证据收录过程产生纰漏,在法院不被采纳,活生生的由谋杀案变成精神病病人当街砍人的意外事件。   王哥由报社总编坠落到人人口诛笔伐的假调查记者。   之后仿佛大厦倾塌,报社入不敷出倒闭,王哥被陷害,一无所有。   “你师傅老虞是个人物。”王哥沧桑的脸上带笑,“当年,他不写文章批判我,我可能直接被鸿升灭口。”   “记者手里的笔是矛也是盾。”没有绝对的正义与邪恶,手上不沾血,就算这一行顶正面的人物了。   虞正声恰好是这种人。   在乔景良面前吃得开,在落难的诸如王哥之流也颇有赞誉。   纪荷茅塞顿开,看着资料说,“昨晚乔开宇损失惨重,这些过江龙身上背了大案,全国流窜,乔开宇供他们吃喝,关键时刻杀人越货,非常好用。可江倾眼里容不得沙子,昨晚的暴雨我都以为警方会按兵不动,结果早上就发现事情解决了。乔开宇发了老大一通火,不过,我巧妙化解了。”   “你这个干哥,我可是吃过亏的。你真的要小心。”   “放心。”纪荷背脊挺得笔直,唇角带笑,“我都走到这一步了,当然义无反顾。只是奇怪……”   她皱眉,笑意渐散,“江倾是因为我暗示了他,明州成各路逃犯大本营,他才去查蒋大伟,还是他一开始就知道……”   “知道什么?”王哥啃着烤鸭腿,满嘴是油的迷惑问。   纪荷摇着头,“不知道他知道了哪些……”   “啥意思?绕口令啊?”王哥晕菜,开了一瓶江小白,直接仰头吨吨畅饮起来。   纪荷眼神坚定,“反正,他早晚一天会知道,但不能是现在。如果他知道,我会阻止他更进一步的知道。”   “就是现在不让他插手呗?”王哥领会了意思,抹了嘴巴,用筷子夹凉菜,咬得咯吱脆的享受着。   纪荷笑着点点头。无法向外人道明鸿升集团的复杂程度,她在里头快十年才因为乔景良生病而稍触冰山一角。   王哥还是那句嘱托,“——鸿升水深,你小心啊。”   纪荷领情,拿着资料离去,不忘放下一罐装满人民币的龙井茶罐。   到达台里。   先跟老虞商量。   门一关,一个多小时后才出来。   接着找万妮,让她通知人事部,马上在台内公开竞聘《法网》制片人,她要离开了。   万妮瞠目结舌,三秒后,一声惊吼响彻整层楼。   纪荷安抚,“我还没走,等一切平稳再谈走的事。先别慌。”   万妮压力山大,“你要走了,我要和新领导磨合,整个栏目都要大动,这种惊天动地大事,老虞怎么答应你的?”   “让你先别激动。等真走了再说。”纪荷总不能毫无保留告诉她——傻子,我不走,一切都是走个过程,鸿升的报道结束后,除非她殉职了,否则不会离岗的。   万妮就差哭天抢地。   纪荷是真真证实了自己人缘不错的这件事。   高兴之余又难过。   因为自己也不能保证,能不能活着回来。   ……   又一场夜雨降临。   餐厅门前。   纪荷收伞,正准备进去,街对面突然刹住一辆车。   黑色流线型商务轿车,在雨中低调停泊。   一个女孩从副驾下车,急急跑上药店门前的台阶,打开玻璃门。   贴着各种药品介绍海报的玻璃内,女孩和营业员沟通着,营业员步入另一边柜台。   女孩始终慌忙跟着,最后捧了一大堆东西出门。   车内坐着一个男人,穿白色衬衣,袖子高挽,两只小手臂结实,被女孩拽下车。   男人无奈。   任由女孩给他擦拭、黏贴腰侧。   上完药后,女孩闷头站在原地,肩膀耸动。   纪荷看了半晌,被白晓晨楚楚可怜的模样惊动,觉得真是一个可爱善良的女孩。   江倾受伤,对方比他自己还难过。   到底硬汉柔肠,他皱眉,似乎让她不要哭。   白晓晨倏地一下猛抱住他。   这下,不止肩膀耸动,白晓晨整个人似乎都在抖。   纪荷皱眉。   他双手规矩放着,仰头往后,不愿意碰触对方。   容对方好好哭了一会儿,才将小女孩摘开。   两人站在雨中车头前。   画面出奇养眼。   纪荷转了转自己僵硬的脖子,发现停留过久,像在看一幕爱情剧,白白的观赏没付一张票钱,还丢脸的被主角发现。   白晓晨哭肿的眼睛偶然瞄到她,隔着雨夜车来车往的街头,两人都在那一瞬间猜测,对方有没有看到自己。   纪荷迅速转身,没给对方再确认第二眼的机会。   ……   到了餐厅指定位置。   纪荷挺奇怪。   这家餐厅顶多算中等档次,开在闹市区,离人民医院比较近,车流拥堵,除了看到不远处的南湖,没有半点景致可言,用来相亲,着实有点寒碜。   “不好意思,这地方离我工作的实验室近,令兄说你性格直爽,不在意小细节,说实话,刚才你一进门我就庆幸把整个餐厅包下,清净,很适合你的身份。”   “我什么身份?”纪荷失笑。   桌对面的男人气质儒雅,衬衣西裤穿得规规矩矩,身形有些瘦,皮肤非常白,总体样貌不俗,举止也够得体。   这是乔景良朋友的儿子。   昨晚已经向干爸拒绝了这场相亲,乔开宇不知道发什么疯,说放人家鸽子不好,不如见上一面,成不成的不要紧,当交个朋友。   纪荷没意见。   她和乔开宇之间关系总得缓和,针尖对麦芒对深入鸿升内部不利。   这场相亲自坐下后就开始结束。   各自不是对方的菜。   纪荷不喜欢穿衬衣撑不起来的男人。等意识到这点,她心里的奇怪突然又冒出来,抬眸仔细注视那个男人。   对方理着平头,各方面都似清爽,不过手指甲却凌乱,没有一块块修好,细看,里头似乎还有黑色的泥垢。   “你们实验室还和泥巴打交道吗?”问出这句话,纪荷越发觉得男人那件衬衣不是他本身的尺寸,干爸的朋友条件不会差,不说定制,像样的成衣总有几件。   对方老练微笑,“哦,我办公桌上养了兰花,来时整理,急匆匆没洗干净手。不好意思。”   “没关系。”纪荷大方一笑,对对方说,“既然你也没看上我,我们这就撤吧?”   对方这回倒尴尬了,脸色有些乱,似乎有强迫症般,要从头到尾给她表现一个完美先生的形象。   被她揭穿,这个姓周的男人尴尬起身,“好。”   侃侃而谈被按下暂停键,有些束手束脚的样子。   纪荷拧眉起身,对方将包递给她,她微笑致谢,接着一齐往外走。   “我开了车,不用你送。”纪荷从台里来,自然开了车。停在对面超市的小广场上。   相亲男笑,“那我送你过去。”   纪荷唇瓣张了张想拒绝,倏地一想,这里离人民医院很近,江倾和白晓晨出现在附近大概也是因为到医院探望人。   昨晚的行动多位警察负伤,江倾自己也挂彩,不过他有老毛病,小伤从不包扎,喜欢将身边人吓一个魂不附体。   白晓晨刚才慌成那样,他功不可没。   虽然已经过去一个小时,纪荷还是心跳不稳,怕再单独遇见他们,对相亲男笑,“好啊。你送我。”   雨比来前的大。   车子停在对面超市的广场上。   得先过一个十字路口。   雨花溅落中,躲闪不及,被一辆过弯的车压一小腿的水,相亲男顺势搂她腰,往胸膛一带,她几乎趴到人家怀里去。   纪荷生气,碍于两家关系,没大动干戈,淡笑着远离对方怀抱。   率先提步过斑马线。   前方突然一个声音。   “你在干什么。”寒凉无比。   纪荷抬头,看到离对面绿化带几步之遥的位置,站着一大批人。   黑压压的,在雨夜中像神色严肃的哨兵。   纪荷差点被高跟鞋崴着脚,这一疏忽,身边相亲男又动手动脚按到她腰上来。   纪荷不耐退开,朝男人僵笑,“谢谢。”   相亲男带着古怪笑意,“不用谢。”   “我问你在干什么。”江倾声音又响一遍,像吃了炸.药。   他旁边人嘻嘻哈哈的打岔,“纪荷,好巧啊,我们在楼上火锅店吃饭,刚好看到你也在对面吃饭。”   纪荷一听心头拔凉。   所以,她和人家男的包场吃饭被江倾瞧个正着?   离开斑马线的几步路,她走得万分艰难,恨不得马上掉头,不过面上仍带笑意,和相亲男保持得体距离,打招呼。   “这样啊,真是巧。这位是周先生,我朋友。”   “相亲吗?”宋竞杨随意问。他们刚才在楼上,十分凑巧,包厢位置直接对着她的位置。   两人孤男寡女包场,相亲意味浓厚。   纪荷充耳不闻,刚好街头雨声车流声交错,装傻充愣十分适合。   她笑,“各位怎么碰到一起的?到医院看望同事吗?”   仍然是宋竞杨开口,“对。昨晚行动有同事受伤,咱们集体探望接着在这边吃火锅。江倾和晓晨拐去看被割胸的女孩耽误了,才到没多久。”   这似乎在解释。   纪荷只笑笑不语。   白晓晨此时从江倾后面站出来,声音微慌,“纪姐姐,刚才真是你啊。我……”   “没事儿,我也没看清你。”纪荷爽快,转头笑对相亲男,“你先走吧,我车在这里。咱们今晚就此作别。很高兴认识你。”   最后一句只是礼貌。   对方伸手,与她相握,“我也很喜欢你。下次再见。”   “……”纪荷惊讶笑。她什么时候表达过对这人的喜欢,需要这人用“也”在众目睽睽下宣示主权?   无聊透顶。   这恐怕是一只假海龟。   她不动声色甩开对方的手,僵硬笑着,转头没再理,只对宋竞杨那一行人说,“各位没其他事,我先回去了。下次见。”   江倾挡住她路。   纪荷脚步一顿,不可思议睁大眼,雨雾下,迎接他不屑垂下的眼皮,和底下冷漠又质疑的光。   “这土包子是谁。”   “干你什么事。”纪荷秀眉一蹙,对他张口就来的“土包子”生理性抗拒。   这是从前他唤她的外号。   之前听着就盛气凌人,这会儿大家都成年,他叫出来未免有些挑衅的意思。   纪荷心头乱跳,觉得今晚不对劲,从相亲,到吃饭的地点刚好对着市局那帮人……   一切像是什么局。   “麻烦让开,我要开车。”她冷声。   江倾不让。   她挪动位置,他接着堵过来,“你不要幼稚!”   纪荷震惊,抬眸狠狠瞪着他。   江倾喝了酒,眼底明显迷离,不过这让他看上去更加危险,有一种脱缰野马感。   “你到底计较什么?”他问她,“是看我和晓晨拥抱了?”   “……”纪荷有口难言。   他眯眸,轻笑,“我解释。这姑娘的仇人被我一枪干死了,她感恩,拥抱表示激动。”   “没必要和我解释。”纪荷一字一顿发声。   江倾警告她,“你不要逼我。”   “我怎么逼你了?”纪荷眼角发红,十分难堪的请求着他,“是你在逼我。麻烦让让路,各走各的道。”   “各走各的道,你跟我上床?”   “……”纪荷呼吸一窒。   雨雾下,以宋竞杨为首的市局一干人士目瞪口呆。   白晓晨的目光如枪林弹雨射向这两个人。   你跟我上床?   你跟我上床?   随意的一个场景,随意的一个口吻,他像回答早上吃了什么一样,向全场听众开响一门大炮。   众人感觉震耳欲聋。   他表情玩味,面对着她的惊怔,嘴角甚至勾起一点笑,伸手倏地按住她肩头。   纪荷整个人都僵硬和呆滞的。他的手掌卡住她肩头,微微施力,她脚步于是踉跄,被他勾着,往他胸膛带了带。   两人距离瞬时近在咫尺。   江倾低头,笑地眼角发红,凑去她一侧耳畔,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音量,薄唇蠕动,在雨雾中说了什么。   纪荷脸色大变,由凝固变成红晕腾腾,像烧着了两团火。   外人说不出她这是单纯生气还是羞愤。   只有纪荷自己知道,她耳膜被他那句话轰到近乎失聪。他清清楚楚告诉她。   “我还可以再给你口一次。”   他记得一切。   所有细节,如果她敢不承认,他可以当场和她谈的明明白白。   纪荷恐惧。   他因此发出笑声,隔着雨帘看她,眼神形容不出的张狂意味。   这一刻。   纪荷仿佛未和他重逢,沉着淡定、在楚河街一锤子敲碎玻璃和同伴配合优秀、守护一方安宁、令她崇敬的男人,是她的错觉。   她遇到的还是十年前的江倾。   一言不合带她飙车,在隧道撞得车体粉碎,令她崩溃大哭的江倾。   “说了别逼我。”他笑意寒凉,“也说了案子结束,有话对你说。满意吗?”   “江倾……”终于有人出声,让只有两人似的烈火焚烧场景撕开一道裂口。   外人的声音就如近水,往里浇灌。   纪荷瞬时清醒,紧紧抓着这一点神志,唇瓣微颤,扯出笑意,“你喝多了。”   音落,站在一旁尚未离去的相亲男径直走来,“纪小姐,我带你走。”   纪荷说不用。   对方说,你哥来了。   “天王老子来了都带不走她。”江倾这一句话出来后,纪荷动也不敢动了。   相亲男扣着她手腕,本来拉着她离了原地一步,她余光也看到熟悉的劳斯劳斯在雨中打着双闪,正往这边靠。   乔开宇真的来了。但无论谁来了都带不走她。   江倾放话了。   纪荷不敢动。   他影响她到如此。   纪荷难堪又自嘲式的笑,“你别这样。”她对他说,“先回去吧。我会找机会和你聊,但不是现在。没看到大家都在雨里等着你么。”   旁边人也察觉苗头不对,上前拉他。   乔开宇此时从停好的车上下来。   正往这边走。他由保镖撑着伞,气势清醒而兴致大发的模样。   老远就朝众人摇手打招呼,当然重点是纪荷。   纪荷扭转僵硬的脖子,重新看江倾。   他眼角通红,眼底笑意重重,将众人的碰触轻巧避开,证明他的确没醉,一众人包括她对他的敷衍,令他更受冒犯。   “你试试跟其他人走……”故技重施,他手掌这回来到她的脖子,温润如玉的触感,他忍不住用指腹摩擦,纪荷感觉下一秒自己脖子就要被他掰断似的……   大约这股危险气息隔着雨幕传播。   乔开宇的神色忽然大变,由兴致高昂变成警惕,倏地一扬手,他身后保镖扔掉伞,猛地提拳朝这边冲来。   “他们都是警察,你疯了!”纪荷冲雨幕中大喊。   这一刻,雨下到铺天盖地。   所有人身上都潮湿,但没有一个人挪步,就连沈清大着肚子都不敢离场,拼命撑着一把小红伞,努力要拉江倾走。   宋竞杨将沈清扯到一边,吼着,“你先别过来!”   保镖直奔江倾,但远远不是江倾的对手,何况没靠近他身,就被宋竞杨一拳打飞。   菜到不像话。   纪荷心头大骇,让他们不要动手,混乱之际,乔开宇自雨幕中扯住她手腕,将她从江倾身边拉开,两人直奔劳斯劳斯停的位置。   纪荷回头,看到江倾全身陷在大雨里。   他眼神极具穿透力,笔直凝视着她。   是失望,还是什么……   纪荷无法细想,被乔开宇扯上后座,门快合上时,她期待这一件事就此结束。   但是,司机突然一声惊吼。   劳斯劳斯的前挡被一块绿砖砸成蜘蛛网。   “疯了……”她隔着碎裂的蜘蛛网看到江倾的眼睛。   他清醒,极端清醒。   就是要砸烂乔开宇的车,将她从车上抢下来。   司机被他吓得魂不附体。   但劳斯劳斯不是那么好砸,在车锁全落的情况下,他先震慑住司机,接着从车头跳下,来到乔开宇这一侧,猛烈敲击。   连续的三下后,车窗一角碎裂,大雨随即扑面。   纪荷看到他手里的砖是从人行道就地取材,正方形的绿色砖块,被他五指卡着,最后一击后整片玻璃玩完。   乔开宇倏地侧头朝她笑,“他完了。”   纪荷牙齿打颤,一双眼通红。大雨声铺天盖地。这种气象,不远处的蛋糕房外站着纪荷的老熟人——尤欣。   对方捧着相机,穿一身雨衣,记者两个反光字在夜雨下醒目。   纪荷点点头,扯唇角说了句,“你真无聊。”内里却连头皮都炸起!   江倾被算计,她成了帮凶!   猛地打开自己这边的车门,冲入雨中。   沈清似乎受到惊吓要生了,整个人摊在地面,丛薇命令着人群围成圈,准备就地接生。   纪荷跌跌撞撞朝江倾走去。   乔开宇快她一步,做戏做全套,被江倾按在地上猛挨拳头。   “不要这样——”纪荷心头滴血,仿佛拳头没打在乔开宇身上,而在江倾的前途上。   他之前那么热爱自己的岗位,出类拔萃,怎么能毁于一旦。   “求求你别生气了——”她从后面搂住他腰,就当他喝醉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哄,只是雨声太大,他能不能听见是问号。   可她这么一搂,江倾竟然真的停手。   乔开宇被揍出满脸的血,被雨水冲刷着流入下水道。   纪荷在大雨中痛哭,她知道调查记者这一条路难走,想过因此可能失去性命,像众多前辈一样,但从没想过自己活着,心爱的人前途却被自己毁了。   一直极力避免的事发生的如此迅速。   “你还跟他走吗。”他站起身,在大雨中拧住她下颚。忽然低头,给她一个吻。   短暂的,像盖一个章,快速到纪荷几乎错觉,什么都没发生。   可当他离去。她唇瓣上热烈残留他的温度。   旁边商铺走廊上,一名新生儿的啼哭冲破混乱。   江倾又吻住她。舌吻。   大雨兜头浇灌。   他舌头温暖,缠绕她,像春风。   纪荷泪水更加惨烈。无人知晓。   全部滑进他口中。 第50章 蛊 “我和他真没关系……”……   这是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 恰逢饭点,周遭餐店人满为患。   整面墙的落地窗从上到下,人群惊动, 纷纷站成人墙隔着玻璃窗议论、拍摄、惊呼。   纪荷推开他,用仅存的冷静,跌跌撞撞跑向乔开宇。   乔开宇躺在地上扭着身子, 看得出非常痛苦。   她拉他,扯他, 这家伙就是不起,反拽着她一起倒在地上。   “你被他亲了?”乔开宇嘴角豁了一个大口子, 牙齿里都是血,眼睛被雨水冲击的半眯, 扣着她手腕恶狠狠审问。   纪荷没空搭理他,只想着将人扯起来, 乔开宇在地上挣扎了五六分钟才心不甘情不愿踉跄着被她扶起。   纪荷大怒:“你满意了!”   找假的相亲对象,诱骗她到这里, 再三刺激江倾,又备好记者曝光,不用回家细想, 纪荷马上就能料到这件事后面的流程。   无非标题危言耸听,打着警察斗殴的中心思想在全网传播。   不用一夜, 乔开宇厉兵秣马、推波助澜,半小时,江倾就毁了。   “到底为什么?”她不解, 在雨中恳求,“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请你高抬贵手, 别让我成为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   乔开宇脸部迅速肿胀,几乎没办法正常说话,不过却硬生生扯出胜利的笑意,看上去十分狰狞与疯狂。   “为什么?”他重复,他没有回答。   120和110同时赶到。   沈清在药店门前生产,丛薇由法医变成接生婆,由药店简单的设备支撑着,在台阶上亲手抱出空军英烈林深的遗腹子,围观的人群被挡在宋竞杨一行人的外围。   婴孩的啼哭声、人群纷乱声、瓢泼大雨声,声声不及警笛声刺耳。   她和乔开宇对峙的时间好像很久,其实不过瞬间,她愤怒,但是毫无办法,她得站在这里,扶着做戏做全套坚持要倒下、却不能够让他得逞的乔开宇,两人针尖对麦芒、你往我来眼神交锋着。   最后乔开宇放弃,挺知足的乐开怀,静静软在她肩头,对大雨中提拳往这边走来的男人示威。   纪荷简直不敢再看他江倾一眼,怕他的眼神,又怕他的情绪。   她不明白他怎么想的,这么明显坑,为什么偏偏跳?   身为公职人员,他头上顶着内部纪律,心中记着信念,轻而易举被冲击、沉不住气,是真醉了还是本性难移?   “你过来。”他声音和他对乔开宇出的拳头一样狠,往伤残鉴定最高等级上奔的节奏。   纪荷浑身发冷,侧对着他,不发一言。   沈清母子被安排上救护车,先前被制约住的宋竞杨等人冲过来扯住他。   这时候,宋竞杨明白自己上当了,那名率先挑起事端的保镖只做了假动作,并未真出手,他上去就是一拳将人打飞,接着要不是沈清生产,这就是一起警察参与的集体斗殴事件,别说事情起因的首要人员江倾违纪违法,其他在场同僚无一不吃官司。   沈清的孩子救了其他人,没救着江倾。   辖区的派出所民警大雨中出警迅速,来了立即勘察现场,询问事情基本过程,有一位老民警眼尖,认出大家伙都是警察系统的,一刹那人都懵了。   “怎么回事?”老民警声音在大雨中不得不提高音量。   他不认识江倾,但对他的大名如雷贯耳,楚河街的案子办的风声鹤唳,全城大小贼闻风丧胆,在内部人员心中这是位前途不可限量的明日之星,怎么会这样呢?   聚众斗殴?   打得还是鸿升太子爷?   “我让你过来!”江倾只顾着对纪荷吼,不是旁人拉着,他恐怕连纪荷都一顿打。   形似疯魔。   纪荷声音发抖,扶着乔开宇,一眼不看另外一边,只对老民警,思路清晰的大声:“大家都喝醉了,一点小问题,我们私下调解。”   这是最好的结果,老民警当即不含糊,准备赶紧把人驱散,这四面八方的隔着雨幕看热闹的群众,指不定上传了哪些重点内容,闹起来绝对捅破天。   他朝纪荷回应:“行!找个妥当的地方……”   话没完。   乔开宇大怒:“怎么办事的,警察包庇警察?”   “什么?警察!”那些近距离的群众瞬时炸开,一时大雨声都盖不住议论纷纷。   江倾发疯,这时候竟然挣脱一干人的阻力,抬脚将本就似行将就木的乔开宇拽飞几米远。   纪荷的惊声在内心爆发,面上只有唇瓣突地一抖,眼神不可置信,瞪着乔开宇在雨水狂流的地面弓成虾米呻.吟的场景,她僵硬转动脖子,隔着雨帘看江倾。   他很安静。   踹完人后,抬手指抹自己嘴角,像那一脚让他尝到鲜血的美味。   派出五位民警慌乱上前,制止着暴力。   江倾被迅速拷了起来,在大雨磅礴,众目睽睽下被押上警车。   纪荷愣了一瞬,歪斜着高跟鞋,到地上去扶乔开宇,这时候他的保镖活了,拿了伞和毛巾服侍他。   乔开宇对着留下来的民警大吼:“我不接受调解!马上给我做伤情鉴定,老子要告他——扒他皮!”   江倾的“皮”不好扒。   他现年三十岁不到,正处级,明州刑侦支队的一把手,这位置多少年的老公安才能达到的级别,更遑论他的老领导是白宪臣,省厅老大。   如果没出这事儿,江倾的名字恐怕会一路直升,迟早成为公安系统内最年轻的大佬,威名四方。   大雨倾盆下,明珠路派出所平时闭塞,在老旧时光最为眷顾的巷内。文艺青年、旅行者的爱好地,对于管鸡毛蒜皮基层警情.事务的单位而言,岁月静好过于理想化,不方便出警又不方便休息,无一利。   今夜,似乎成为遮羞布。   一般人难找过来。   红砖为主的小院,停满事主双方所粘连来的人马。   明州市局出了人,乔氏也带来了律师大批车辆,送乔开宇录口供,上医院,每个步骤有条不紊,迅捷又事无巨细。   好像早等着出事,大家齐心协力的一起上,场面气派感人。   纪荷坐在大雨淋下的窗前,遥望院中一盆剪修精致的罗汉松,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充耳不闻,想着,算着,到底该怎样无害化解决这件事。   算来算去,她发现除了数江倾的履历,没有任何新鲜进展。   她面无表情。   乔开宇伤情鉴定迅速,一个小时就回来,到休息室里看她。   笑着,十分猖狂,“干什么?哭丧?”   他一进来,休息室原来进出的派出所工作人员迅速被清出,人高马大的一排保镖守在走廊,黑压压的盖住纪荷眼前窗户的雨景。   她蹙眉,冷声,“到底为什么?我每位男性朋友你都这么兴师动众?”   以前乔开宇打着为她好的名义调查亲近她的男性,她不甚在意,因为对方也没有出格过。   这次对江倾,乔开宇煞费苦心。   纪荷不是傻子。从掏肠案开始,舆论走向就冲着明州市局,甚至江倾本人。   乔开宇绝对不是吃醋这么简单。尤其他损失了一票打手,只为一个争风吃醋,未免小题大做。   她心里隐约明白皮毛,但装着一无所知,无奈无力问他。   乔开宇坐下来,脸部很痛,肿到眼睛睁不开,他气怒,“你说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行。回家,我慢慢说给你听。”   她于是站起身,披着秘书带来的外衣,抬脚出门。   雨点密集,院中警车私家车被打得哗啦响。   她出来时,一大群男人身着夏季常服或便衣,聚集着从一间大厅走出。   宋竞杨在其中,他垂头丧气,而为首的中年男人气度不凡,眉宇间阴霾。对方抬头扫到纪荷,一声招呼没打,面容冷厉离去。   是明州市局政治处的领导。   江倾被众人簇在中间,有人给他打了一把伞,是淋成落汤鸡的白晓晨。   这时候旁人明显不敢近江倾身,怕那位领导大发雷霆,也只有白晓晨,白厅的独女此时才有能量靠近。   白晓晨自己淋着,将江倾照顾的一丝不漏。   纪荷没看到低挡的伞檐下他那张脸,是后悔,还是纹丝不动……   她失神站着,直到他们全体上车,雨夜中驶离,才冷翘嘴角,对乔开宇,“这件事你不跟我说清楚,干爸那边,我没完。”   ……   回到澜园。   兴师动众。   乔景良穿着睡衣,在沙发上等待已久。   两人进门,衣服没换,坐在皮质沙发上,水迹蔓延。   乔开宇长篇大论,数落着江倾的狂妄与不是。   纪荷听着一言不发。   乔景良说,“不管怎么样,你不能对她的交友权肆意践踏。”   乔开宇受伤严重,嘴里“嘶嘶”抽着气,委屈示弱,“爸,如果不是我让保镖冲上去,那小子就要掐死她了。现在我自己受伤,试出对方无半点隐忍力,全靠关系上路,这种人,离我们小荷越远越好。值!”   最后一个字掷地有声。   将自己的足智多谋与大义奉献表现的淋漓尽致。   纪荷抿着唇,狂点头,气笑的倏然起身,“各位晚安。我睡了。”   乔景良无奈,儿子女儿都是心头肉,微转头,对后面咚咚进电梯的人安抚,“我肯定帮你揍他。别带着气过夜。”   纪荷充耳不闻。   电梯门关上的刹那,听到乔开宇居功至伟般的低笑,“爸,我这真是为她好……”   狡猾、推诿、若无其事……   是啊。也只有纪荷觉得天塌下来。   网络上铺天盖地,一水儿的危言耸听标题。   视频被掐头,从江倾跳上车的一刹那疯狂传播。   网民口诛笔伐。   从热度最高的自媒体账号骂到明州各大政法官微号,甚至影响正常发博,一个属于明州旅游口的官微发了一条风光介绍视频,底下评论被在各大政法号沉默以待的网友们火速占领:   明州警察杀人了你还发什么旅游让全国人民都来看咱们明州的黑暗吗?   又删除?你删多少我问多少!咱们警察是黑涉.会吗黑涉.会吗!!   ……   诸如此类。   义愤填膺,像是江倾抄了他们的家。   真相是什么无人在意。   纪荷湿衣服来不及换,声音发抖的打给网监支队的朋友,“为什么不控制传播速度?这些都不是真相。”   “那真相是什么?”朋友问她。   纪荷哑口。   那边劈头盖脸,“我们也忙疯,前所未有过的大面积攻击指向政府,现在不止我们公安系统,整个明州领导班子都被牵连。目前只能做到删除谣言和浑水摸鱼的封号。但堵不住真正的人民群众的口,也不能乱封。”   因为事情是真实,没有春秋笔法,恶意描述。   江倾打人了,并且在民警来后依然踹得乔开宇飞出三米远。   目无法纪,毫无党性。   纪荷垂眸,手指发颤似地,手机哗一声从耳畔坠落。   窗外雨声隆隆。像事情一开始发生时倏然降下的雷霆万钧雨势。   纪荷耳膜发疼。   手机再次响,她孤立无援,以为是朋友有好消息传来,猛地捞起,连号码都没看地惊喜“喂”……   结果那头一怔,然后抓到她把柄似的狂笑,“纪荷——你也有今天!”   “尤欣——”纪荷目眦欲裂,亮着荧光的电脑屏幕上,她视线正对着对方的账号。   尤欣离职后火速加入自媒体,在原有自身账号的热度下,多次操作短时间聚集大量粉,一举一动备受瞩目。   先前觉得是她才能,现在有了乔开宇的介入,她明白了,一切都是鸿升的锅。   控制媒体,控制声音,让尤欣这样的账号大肆活跃,并且举平台之力放任整个事态升级、失控。   这就是乔开宇。   手段不比江倾弱多少,甚至玩阴的,是江倾祖宗!   “你是打算告我,还是找各大关系删我帖子?”尤欣示威笑,“不过我告诉你,你哪条路都走不通。没人攥着他手去打乔总,也没人能指出我视频半点出错的地方。”   “纪荷,我当时说过要按死你,这个江队,和你关系不错吧?我现在就叫他再无翻身之地,你不是重视友情吗?像报复雁南的死一样报复我啊。等着你。”   纪荷冷笑,不给对方继续耀武扬威的机会,猛地挂断。   尤欣好像忘了,她当时有过回话——   一定要彻底按死,不然弹起来撞她一个头破血流!   这一晚,纪荷彻夜未眠。   雨下整夜,烦心的很。   第二天,彻夜狂欢的网民收获颇丰。   明州市局官微主动发声,说要严查此事,并且已暂停江倾职务。   各大国家级媒体账号也纷纷加入,安抚民心。   部分独立媒体人和自媒体账号曲线救国,被网民吐沫星子喷死,再不敢冒头。   到中午,本来士气高昂的舆论已有疲态,倏地,一则爆炸性新闻横空出世。   是一段视频。   朦朦胧胧。   明显是长焦镜头。   纪荷记者的敏锐性让她短暂惊怔,接着猛地关上屏幕,唇色煞白。   扶着床起来时,发现自己昨夜没洗澡,湿衣服干了又湿,她浑浑噩噩躲进卫生间,然后站在喷头下淋浴,出来后,披着湿发,猛地以面栽倒在床上。   再清醒,是有人以掌心试探她额头温度。   她朦胧睁眼,发现是乔景良。   他眼底说不出的含义,静静看着她,里头更多内涵明明呼之欲出,却叫人旁人搞不懂半分的眼神。   “醒了。”见她醒,淡勾唇,温和不失微微严厉,“快起来喝点粥,你脱水太厉害了。”   纪荷动喉咙,发现痛得厉害,她皱眉。   乔景良拍拍她手背,“你坐好,爸爸喂你。”   她更难受,挺奇怪的看他。   乔景良端碗的手一顿,眸光微微晃,似乎也被自己那声亲密的“爸爸”讶到,像把她当三岁小女孩,他失笑了,径自略过。   扶她,靠在床头,先喂了水,才开始喂粥。   纪荷进了水食后,逐渐恢复理智,笑着说,“都怪乔开宇……让我淋好久雨。”   “昨晚教训他了。以后再瞎干,没这么走运。”   纪荷如履薄冰,不敢让他看出自己太过在意江倾,一个劲儿责怪乔开宇长臂管辖,从之前的那些男性朋友的遭遇开始数落起。   乔景良让她继续休息,又陪了一会儿,给量了一次体温,才皱眉下楼。   纪荷在床上躺着,不一会儿,强迫自己进入浅眠。   本来奇怪,出这么大事,老虞该打电话给她,可一直没有……   她在浅眠中就一直想着这事,然后记挂着清醒。   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摸手机,本来不想登社交账号的,从昨晚到现在,调查结果不可能这么快出炉,少说得三四天,多则十天半月。   拖越久对江倾越有利,顶多吃一个内部处分,稍稍伤筋动骨,可以承受。   结果。   她仍然不放心的再次巡视网络。   一张蓝底白字的来自明州市局的公告赫然挂在眼前。   她一愣,第一反应是自己生病眼花了,第二反应这不可能是真的,第三.反应就是从床上爬起,由惊慌转为故作淡定。   换了衣服,涂口红,拎包静静下楼。   晚餐时分,院子里地灯各自为政,行成朦胧又梦幻的景。   乔景良不在。   乔开宇在家养伤,见她下楼,赔礼道歉笑,“对不起,因为我生病。这是买给你的礼物,原谅哥吧?”   是一把小提琴,不用说,是郑克家最新打造的那一款。   乔开宇之前就送过一把郑克家的,给她当生日礼物。   那晚,她假意喜欢的收下,转眼在楼上,却送了江倾一只有他专属波浪纹的头盔。   此时,她想到那晚江倾戴上那只头盔时威风的背影,还有他转过头时漆黑故作平静的眼睛……   他每一样都让她着迷。   没有缘由,不需要对等交还。她愿意给他,自己的一切。   别人送她的东西再好,都没心思看,她愿意在暗处默默为喜欢的男人,精心准备任何事物。   头盔,不打扰的喜欢……   是乔开宇扰乱了她的平静。   “谢谢。”纪荷声音有些哑,努力冲这人勾出一个笑,她对自己这回应很满意,不由更加游刃有余的接过这把琴,“小时候,很羡慕有乐器的女孩子,家里穷,没能力给这一切,不过不要紧,我现在可以争取。任何像这把琴一样的我感兴趣的事物……总会得到。”   “你好像话里有话。”乔开宇按着被打肿的半边脸,眉心从乱七八糟的伤口中挤出一块疙瘩,微微妥协,“那什么……爸让我不要告江倾。我已经让律师去接受调解了。”   “这样很好。我不用为难。”纪荷没回应他前半句,笑着先放下琴,“我出去一趟。过会儿回来收。”   “天黑了先吃饭吧。”乔开宇说着招呼,让阮姐开饭。   纪荷说不用。   转身,头也不回离去。   ……   随便在市局附近找了一家馆子,正值饭点,大雨方歇的城市复苏。   水光淋淋街头,车来车往。   她定了位,自己先等在车里,没多久,一辆兰德路酷泽驶入,几乎紧跟着市局宣传处老大的迈腾就开入。   从兰德路酷泽下来的老头儿正是虞正声,他下车后很惊讶,和迈腾停在一起,把着对方的车窗,笑谈着什么。   纪荷早就下车,离他们有点远,走过去废了几分钟功夫。   “孙处。”到了迈腾旁边,她打招呼,“外面说话不方便,我们进去吧。”   孙建明和虞正声差不多年纪,同在宣传口和明州台打交道密切,纪荷曾经喝酒和对方更是称兄道弟,关系过硬。   这次,孙处长面色不虞,“能不进去就不进去。”   “有什么不能进?”虞正声笼络人有一套,也确实口才了得,三两下将孙处从车上扯下来。   纪荷跟在两位后头,尽量扮演空气角色,等到了里面,安静私密的空间。   才开门见山。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开除江倾!”   “这话就不对。”虞正声制止,“公安队伍有公安队伍的人事手法,你能问江队犯了哪些事,不能夹带私货用质问口吻面对你的合作领导。”   “对不起。”纪荷紧跟着道歉,努力扯出一个笑。   孙处夹着烟,表情为难,“小纪,你什么人我一清二楚。江倾什么人我们也清楚,但是,纪律就是纪律。”   江倾严重违纪违法,受到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处分。   “乔开宇接受和解,他才没被拘留、后续移送司法机关。已经很客气。”   “客气吗?”纪荷无法理解,她唇瓣颤着,呼吸很烫,脸颊也发热,可能又发烧了。   这毛病总是反复发烧,美名其曰体内有益细胞在与病魔作斗争,才产生令人头晕目眩的反应。   就像成功道路总是波折吧。一切都有过程。   但纪荷此时无法接受,她坐下来,尽量心平气和,脸色严谨,“从事发到你们发布官方处理公告,不到24小时,一名优秀的指挥员、人民卫士被直接开除——还有什么速度比得上你们这一下?”   纪荷大开眼界,“我认为,即使有错,也该遵循流程,记过、记大过;情节较重降级、撤职;情节严重才给予开除处分,怎么会直接跳到最后一步?”   孙处面色铁青,按灭烟蒂。   此时,服务生在外面敲门,问是否上菜。   老虞去支开,让先等。   孙处懒得多费口舌,站起身,“这饭不吃了。”   老虞挽留,顺便说了纪荷年纪轻不懂事的话。   孙处长用最后一分人情发声,“明州市局对任何有功在身的人不姑息、有案必查,以铁的纪律打造为党为民的纯洁队伍。事情出了,就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想挽回、徒劳。”   说完径自离去。   老虞追出去前,对纪荷撂下一句,“费这心思没用,公告都发了。”   是没用了。   纪荷要知道自己一觉醒来,看到江倾被清除出公安队伍,她宁愿一睡不醒,总好过现在行尸走肉。   她一个人吃掉晚餐。   撑伞,不知不觉走到明州市局。   也就两个月前,她被老虞从机场截过来,当时看到壮观的警徽高悬,心底是崇敬,是震撼。   虽然不愿和他相逢,但得知他是一名人民警察,内心自豪无处言说。   她现在才知道,有些激昂的情绪别藏,因为真的会悄悄溜走,没品出滋味,黄粱一梦。   细细的小雨淋湿手机屏幕。   那张蓝底公告,细列他的罪行,寻衅滋事、严重渎职、滥用职权……   除了第一条和昨晚事件相关,她不明白后面几项从何而来,又或许她其实早知道……才一直拒绝他的靠近。   任何和鸿升相关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她想做全身而退的那个,却先把江倾交代了进去……   失神在门前,倏地有人叫她。   软绵绵受惊的音量,叫她纪姐姐。   纪荷调头就走。   白晓晨踩着地面的水坑,急忙冲到她前头,转身,伸手臂挡住她的路。   纪荷手机垂在身侧,屏幕发亮着,比那张蓝底公告更热的博文,在顶部,就是白天她看到后猛然昏倒的那条……   “不是这样的……”白晓晨双眼通红,泪光盈盈,双臂慢慢抱胸,在她面前缩成一团似的害怕看她。   纪荷能怎么办,只好扯一点笑,安抚这小姑娘,“没事。喜欢人不犯罪。”   视频主角,江倾,白晓晨,很般配。   白晓晨还是摇头,泪水洒进朦胧细雨,楚楚可怜。   “这本来就是由男女情感纠纷为重点的舆论发酵行为……”纪荷仍然想安慰这姑娘,但发现这一句后,脑中一片空白,她实在不想撑了,转起伞,提步离开。   刚经过白晓晨,这姑娘突然小声,“我和他真没发生过关系……”   我信你。   纪荷麻木,内心回答这三个字,其实不愿意回应,但伪装本能令她违心默声三个字。   既然是默声,白晓晨当然收不到,她哭泣,“你要相信他……”   纪荷一直走,走到自己车上,手机扔进副驾时不小心触开那段视频……   是一段远距离偷拍。   那间她再熟悉不过的办公室,女孩光裸着白皙躯体与他面对面……   “纪姐姐——”仿佛是幻听。   纪荷刚掏出烟的手指一顿,抬眸,看到雨雾中白晓晨扯着男人过来,相比昨晚微醺的身形,这时的他影影绰绰,原来是自己泪水模糊了眼眶。   没给对方解释机会,纪荷径直踩油门离去,雨夜地面被车轮撕出两道口子,任雨水汇集,像她此时的眼睛。 第51章 蛊 “你敢动他一下试试!”   江倾被开除党籍、公职的事已经无法挽回。   各大电视台争先恐后的报道。   至于和白晓晨的桃色新闻, 被压下来只在网络传播,且白晓晨的身份没有被暴露,所有火头单在江倾身上烧。   回到澜园, 乔开宇等在客厅。   她精疲力竭,轻声,“我身上不舒服, 先上去了。”   乔开宇不依不饶,“你有必要为了他, 这么要死要活?”   “没有。”她否认,是真不舒服。   乔开宇继续嘴贱, “他的办公室激情视频你看到了吧?一边吊着你,一边攀着前上司的女儿, 财富和权利他都想要,怎么可能?有我在一天, 他就不可能骗到你。”   话说到这儿,纪荷再装若无其事, 就显得刻意。   她无奈失笑,重申,“我说了和他只是朋友关系。为什么为我大动干戈?”   “不止为你。”乔开宇毫无畏惧的和盘托出, “从他打算动楚河街开始,他就是和我相冲的!”   “是因为王宗海?”   “对。”乔开宇冷笑, “当初他要动肖为民,我还挺惊喜,只要肖为民一倒, 王宗海上位,从内部压低拆迁补偿款的事就轻而易举,结果他将整个楚河连根拔起, 培养多年花了多少心思的人就这么没了,我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纪荷点点头,试探着,“楚河街当时被查出一批在逃犯,里面有人供述是你提供资金收容他们,有这回事?”   “怎么可能。”乔开宇脸上肿胀,青一块紫一块,像贴满小广告的狼狈破墙,极力否认,“不可信,别瞎听说。”   这是纪荷自己调查出来的东西,并不是听说,不过她肯定会推到市局头上,当时楚河街缉捕的在逃犯十几名,谁在口供中透露一点点不奇怪。   此时,她见乔开宇面色沉稳,很自信的样子,就猜测,那些逃犯并不和乔开宇接触,应该是乔开宇手下的人一直在安排处理。   最可能的就是蒋传兵。   王宗海被击毙后,乔开宇震怒,拾掇出另一批人在全市作恶,向江倾示威。   行为及其疯魔、暴戾、无人性。   纪荷感到浑身冰冷,不知是生病缘故,还是单纯的惧怕鸿升这口深不见底的魔井。   乔开宇尚且如此,那些比他资历更深的呢?   她如履薄冰。   步步为营。   “干哥。”话题到这儿,有些话她必须说,以二小姐的身份,“鸿升家大业大,无论以前如何获得财富,到我们这辈得干净。不然都像你一样,一言不合打打杀杀,总有一天要出问题。”   “没有的事儿。”乔开宇继续否认,这就是两人水火不容的原因,经营理念不同。   一山不容二虎,他心底发狠,想着要解决她,却又下不去手。   或许成为他女人,就会安分?   各怀心思。   她固执己见。   “我第二次劝你,让蒋传兵这些人离开鸿升,不然,走了一个江倾,还会有下一个江倾,您好自为之。”   纪荷说完就想上楼。   乔开宇叫住她,“慢着。”   她停下脚步,询问的眼神。   “蒋传兵暂时不能走,但我答应你,过段时间风平浪静一些,我让他们金盆洗手,做正当的业务。”   “最好这样。”纪荷和他眼神对视,心底说不出的怪异,一时疲累,不再纠缠,“我上去休息了。”   “明天开始,我让蒋传兵寸步不离你。保护你安全。”他声音在背后响,不容置疑。   纪荷懒得拒绝他,应声,“随你。”   回到楼上,看到窗外的夜雨又开始稀里哗啦。   花草被打得凋零。   纪荷惆怅。   洗澡,撑着疲惫的身体在电脑前敲字到凌晨三点。   期间,她拉黑了白晓晨和江倾的手机号,从市局附近回来,她泪眼模糊,没看清江倾的样子,不过他在她后视镜里站了很长时间。   直到她彻底驶离。   像从心尖上轻轻飘去,她有了深陷泥沼不想再见天日的心灰意冷感。   所以拉黑,再也不见。   ……   江倾大概是明州市局任职时间最短的刑侦一哥。   盯着他收拾东西,防止带走机密文件的场面,令众监察员想钻去地缝。   这时候,落针可闻的办公室内突然响起敲门声,不用喊进,来人猛地冲入。   梨花带雨,正是白厅长的独女白晓晨。   众人于是尴尬到脚趾抠出另一栋刑侦楼。   大气不敢喘。眼神无处安放。   宋竞杨随白晓晨之后进入,脸色难看。   “江秘书,你跟领导说清楚,是我主动……”   “闭嘴。”江倾猛地打断,将一本□□的《论持久战》扔进盒里。   “各位麻烦先出去一下,我和他有几句话说。”宋竞杨听不得白晓晨的哭声,冷着脸对同僚请求。   大家挺给面子,两三秒就撤离干净。   顺道将白晓晨拉走。带上门之前,白晓晨绝望的眼神还朝室内发射着怨气。   宋竞杨这次记了大过,以后晋升路上荆棘满布,他倒是不在意前途,为兄弟能两肋插刀,可江倾背后里叫干得什么事儿?   “你真强迫她了?”当夜除了袭击乔开宇视频,后面爆了一条劲爆的桃色录像,是站在刑侦楼对面街上的商会大厦厕所所拍。   拍摄者心思歹毒,在这节骨眼上配合舆论爆出,对江倾形象造成致命性打击。   好在他够爷们儿,全部承担下来,在领导面前极力维护女孩儿的面子。   可他的说辞让宋竞杨恍然不认识他。   “你利用晓晨对你的喜欢,猥亵她,我他妈……”宋竞杨烦不胜烦,“不信!”   “你喜欢她?”   “胡说八道!”宋竞杨跳脚。   “那你阴阳怪气?”江倾冷笑,回身,淡黑的眸子在阳光下折射出嘲讽,“你配不上她。”   “操。”宋竞杨懵了,“这是对……为你背上大过处分兄弟该说的话?”   江倾面无表情扔书进纸盒内,又绕到文件柜背后将床单一扎,所有被褥团在一起,像个要饭的,拎出来丢在地上,“是兄弟把这些扛下去。”   “我操……”宋竞杨捂住脸,“我他妈……”忍不住哀嚎,“你真别走。这次局里过分,你明明是因为动了楚河街被恶人盯上,才落得这下场,可市局又不帮你说话,说开就开了……”   江倾麻木,没人帮拎床单,他自己拎,一手抱纸盒,一手拎过床单和之前柜子里塞得一大堆衣服,逃荒一般,从内勾开办公室门。   在身后宋竞杨娘们兮兮的哀嚎、走廊里众兄弟复杂的眼神中,头也不回离去。   到了楼下,东西全部塞进车内。   天气已经炎热,他动了一会儿,衣料贴着胸肌,难受地蹙眉,伸手抻着衣领,洞开的车窗突然被人把住。   是食堂一名眼熟的阿姨。   “小江啊,年轻人一时气血冲动,阿姨理解,但是啊,你还是要娶了晓晨,记得请我喝喜酒。”   网络上沸沸扬扬的两人办公室七秒激情视频,虽然不甚清晰,但内部人员都知道那女孩是白晓晨。   是男人得负责。   阿姨的眼神如是说。   江倾剑眉拧成麻花,如果可以,他立马掏出甩棍将阿姨打到起飞。   尊老爱幼他可没这习惯,尤其纪荷飙车离去,那个画面,那个冰冷的车屁股。   他心拔凉……   呵呵笑了两声,眼尾扫了阿姨一眼,阿姨立即大惊,不愧是公安局的阿姨,警惕性极高,两手刷地下从车窗飞离。   升上车窗,启动冷气,江倾狂轰油门离去。   回到家,将东西丢进去,随便冲了个澡,换身衣服,拿起头盔出门。   明州他不熟,等找到那家摩托车店,夜幕降临。   老板是个光头,满背纹身,拉开一辆车上的防尘布,问他满不满意。   “问我满不满意,只有永远的不满意。”江倾跨上去试坐,剑眉微簇。   “当然了,您可是当年的南江车神,这辆车是太仓促了,过两天给您改装辆好的。”   “钱打你卡上。把牌给我摘了。”江倾下车,勉为其难接受这辆肉包铁的东西。   光头本来吃惊,现在明州市内摩托车上牌很不容易,这辆车就看在有牌才弄给他,结果人家还不领情。   接着一想,人家什么家庭出身,啥需求都不奇怪。   笑着,“好的,好的。”拿扳手下牌子,弄好后跑到里面,将他前一个月就定制的女士头盔拿给他。   江倾接过,往怀里一揣,骑了上去,手拧油门,引擎声立即嘶啸。   趴下背部,将夜色撕出一道口子,风驰电掣离去。   ……   “这是给我的?”这一天,纪荷费劲心思支开了蒋传兵,和王哥在鸭子店见面。   王哥穿得简单随意,沧桑瘦削的脸上笑意像花瓣层层铺开,“——七问鸿升集团!”   纪荷蹙眉,示意他小心,虽然是包间,但楼层低,窗户外面就是进进出出的大门,万一被人听见,死无全尸。   “这稿子写得精彩啊!”王哥低呼,“确定给我发?这出名的大好机会你放弃?”   “记者是要传递真相,谁发不重要。”纪荷皱眉,“理智告诉我不该拉更多人下水,可除了你,想不出还有谁能帮我。”   “我当然帮你。”王哥意有所指笑,“因为我们的目标一致。”   “可很危险。一旦让对方查到你,凶多吉少。”   “你放心。”王哥经验丰富,当年的报道令他身败名裂,他早磨炼出对付敌人的稳如泰山心态,“已经找好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发完后,对方一年半载找不到我。而这一段时间,你必须把乔家拿下了,否则,我俩都完。”   “我不能保证。”纪荷揉了揉眼,几夜没睡好,她眼睛肿到毁容,心态倒是好了,可能是王哥给的勇气,毕竟,在乔开宇围剿中活下来的人,人生态度绝对够影响他人。   “不保证也没事儿。”王哥装好这篇稿子,饭都来不及吃,起身打招呼,“大不了我就躲久一点。现在马上回去发我公众号上——不聊了,希望下次见面,不会等太久。”   王哥说着茶叶罐都没拿,急匆匆下楼。   纪荷单独吃了一顿烤鸭。   结束时,接到雁北的电话。   “网络上说那男的脚踏两只船,既看上厅长家闺女又巴结鸿升集团的二小姐,我寻思,这是要翻天啊老大!”   “瞎说什么。”纪荷皱眉。   雁北不依不饶,“老大你等我过来,我马上去揍他!”   “你最近不是忙着学习外语,有空揍人?”   雁北放弃了进鸿升的心思,乖乖依她开一家安全顾问公司。   最近在学习。   格斗擒拿、刀枪棍棒倒不用担心,关键是软件方面,要有丰富社会阅历、懂外语、学习法律、安全环境监察等……   总之对之前是混混的雁北而言,宛如脱一层皮。   纪荷不允许他松懈。   从金宏兴出来,一个人高马大的黑小子叠手在小腹前,笔直站立,墨镜在夜色下威武发光。   纪荷脚步一顿,看乐了,“你怎么来的?”   “我碰到蒋传兵,说给你到公司拿东西,你自己到外面吃饭去了,我一寻思就找来这里了。”   纪荷脸色微变,“那家伙没跟来吧?”这可是她和王哥的据点,被发现,对自己不利。   “放心,我也烦那家伙,让他去超市给车里添水了。”雁北不请自来,先发制人,“老大,你让蒋传兵保护你,都不让我保护,我伤心。”   “丑死了!”纪荷笑着摘掉这小子装腔作势的墨镜,难得乐开怀,揉着他脑袋,“我这不是怕耽误你学习么。”   “没事儿,”雁北意有所指笑,“还是要我在身边啊,不然老大你怎么做事?”   吃个鸭子都担心蒋传兵过来,可见,做其他事更不方便。   纪荷叹息,“我好不容易把你摘出鸿升,不想重蹈覆辙。”   雁北嘿嘿直笑。   纪荷摸他脑袋时,还得他低一下头,是感觉他成男人、可以照顾她了,不由嘴角笑更开,“上车吧。”   到了车上,纪荷却又重申,“你学习就好。我在鸿升有比你厉害的特保。暂时用不上你。”   “他们不是我对手。”雁北说着侧转脖颈,在车厢里落下一串咔咔凌厉声。   纪荷叹气,闭眼,在后座休养生息。   雁北负责开车,他喜欢逗她笑,因而变成纯洁大男孩的模样,在她需要休息时,雁北就是一头狼,眼睛里杀气腾腾,警戒四周,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大概十分钟,在一家商场门前,和另外两辆兰德酷路泽汇合,一前一后由这两辆车护送。   蒋传兵在头车,本来他是纪荷车上的司机,雁北来后,主动交给他。   和纪荷越亲密的人,才越有资格和她近距离相处。   路上,纪荷抱怨这阵仗,可又毫无办法。   雁北倒觉得不错,“最近明州不太平。楚河街一破,大小贼满城乱窜。你是鸿升二小姐,万一人家盯上你,劫财劫色就完了。”   纪荷被逗笑,说,“还是做记者好。自由自在。”说完又闭上眼睛,“我先睡一会儿。”   “行。”   过了半天,纪荷皱眉,“雁北,你手机在响。”   “是你手机。”雁北浓眉皱得比她深,从后视镜内轻问,“是他真伤害你了?”那个在雨夜为她揍乔开宇的人。   “没有。”   “那为什么不接电话?”   她被提醒后,轻拿手机看了一眼,接着按断,似乎拉进了黑名单。   “一个推销号。”这些天,她拉了这样的“推销号”至少二十个以上。   纪荷嘴角轻扬,不让小兄弟看出苗头。   可下一秒,“推销号”再次打来。   重新换的号码。   纪荷瞠目结舌,不知道那头到底准备了多少号码,无奈,拧眉接起。   “纪姐姐,我们见一面,我有话对你说。”   “不用。”白晓晨的锲而不舍,令她恼笑,“晓晨,喜欢一个人不用向任何人道歉,同样也不该将你的困扰,覆到别人头上,期待别人能够倾听你。”   “这很重要。”白晓晨情绪倏地崩溃,“你不要相信网上的内容,我和他没那么龌龊!”   “你被关禁闭了。”   “……你怎么知道?”对方惊。   “你刚才那声大嚷,惊地你家保姆在敲门,问你有没有事。”   自身难保还谈什么见面。   况且,白厅的女儿被丑闻缠身,打得是白厅的脸,被关起来就算客气了。   谁晓得白晓晨要在外面瞎跑什么。   “等你自由了,我再见你。决不食言,这段时间就安心在家吧。”   “你不相信他。”对方自顾自笃定。   纪荷失笑,想对小丫头说这世上没有绝对的黑白,同样没有绝对的相信与否,如果江倾这会儿当面告诉她,他和白晓晨发生过关系,她不会意外。   男人么。正常。   “帮我传个话——因为我,他被乔开宇盯上,我很抱歉。但是从今往后,我们不要再见了。”   音落,没给白晓晨说话的机会,拉黑号码。   前方进入一个隧道,忽然空间变得逼仄,十分压抑。   她闭上眼,听到后方冲来一阵音浪,是做过高级改装才有的发动机嘶啸,熟悉、又陌生。   手机铃再次大作。   稍一睁眼,在后方发动机的音浪里,瞧到乔开宇的名字。   她不想接。装着手机没在身边,任其响,然后找到王哥的公众号点进去。   果然——   七问鸿升集团的稿子已经发表。   纪荷伸手揉眉心的疙瘩,懒洋洋滑开接通键。   “赶紧回来打麻将,二叔和爸都在,就等你。”乔开宇声音愉悦,哪有半点麻烦缠身的样子。   纪荷知道自己心急了,若无其事一笑,“好。我还有十来分钟。”又无奈,“可我技巧不是很高啊。”   那头笑,除了乔开宇,还有二叔的声音,“——丫头先回来,二叔给你赢个够!输给别人不开心,输给你二叔快乐!”   “谢谢叔。”纪荷感谢,不忘叮嘱,“让干爸注意休息,大不了让阮姐上。”   乔景良对麻将不敢兴趣,可能是舍命陪君子。   开着免提的那头传来乔景良的幸福叹气声,“还是女儿懂我。”   乔开宇笑,“那你赶紧回来,陪爸过两圈,再让他走!”   “行。”结束通话,后方的音浪声倏地冲至耳畔。   纪荷直起背,漠不关心,只低头浏览王哥的公众号,推算那篇七问鸿升集团的最终阅读量,发现数据不容乐观。   她拧眉,还是找到老虞,让领导想想办法。   老虞回了语音,让她一切放心,注意休息。   纪荷特别疲惫,眼睛睁不开,隧道很长很长,仿佛没有尽头,如果不是雁北在前头开车,她会以为自己被绑架,对方要将她送入地狱。   真的没关系吗?   他和别人发生关系?   “老大,坐好!”雁北突然紧绷声音,对她暴喝。   纪荷抬眸,看到隧道洞口近在迟尺,不慌不忙,单手扣住自己安全带。   那辆如影随形猛然冲出去的进口杜卡迪摩托车,车手背影有那么一丝眼熟,她怀疑自己眼花。   然而音浪轰过自己耳膜,又超越过车头,在前方剩下的隧道留下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极其张狂……是真的令她梦回青春年少。   “这辆车有问题!”雁北第一时间做出反应,靠边行驶,并且猛踩油门,往右侧山道上转。   纪荷一张口,提醒他不要……   为时已晚。   横停在隧道口路中央的杜卡迪就仿佛得偿所愿一般,车手掀开面罩,露出一双橙黄光线下极其黑亮的眼睛。   纪荷倒吸一口气。   与此同时,雁北猛打方向盘,车子撞上路牙,再次轰过去,从绿化带咆哮进山道。   “他手里有枪——”雁北就是被黑洞洞的枪口吓住,猛地打方向盘冲上山道。   而蒋传兵的前后车像死掉一样,至少三分多钟后才反应中间出事,猛转头,往这边冲。   这时候,雁北已经被摩托车逼得在山道上狂奔了一公里。   “老大——你抱头趴下!”这辆车做了防弹处理但雁北还是不放心。纪荷在鸿升仇家甚多,想要她死的人比比皆是,万一有做过手脚的,她不就完了?   后排却没声音。   雁北一声惊吼,“老大,你死了——”   “闭嘴!”纪荷哭笑不得,“花这多钱送你学习,终究错付了,死没死你不知道?”   她还有心情说笑就代表没事。   雁北打起精神吼,“坐好,我马上带你漂移!”   漂移个鬼。   才转了两个弯,前头竟然是一道死路。   一栋大门紧锁的仿古建筑,荒凉的像在深山老林,而不是明州这等一等一繁华地界。   雁北调头,准备往下冲,可路已经被两辆兰德路酷泽堵住。   纪荷在后座,再次感叹学习的钱白花了……   雁北说到底是个莽人,擅长拳脚功夫,如果再机灵一些绝对不会被江倾逼到这种山道上来。   是的,江倾……   杜卡迪的主人是江倾。戴着头盔即使只露出一双眼睛,纪荷也绝对不会看错,况且……   他戴的是她送的那只。   他到底在做什么?   枪从哪儿来?   离开公安队伍,彻底没有信仰了吗?   相比自身的安全,纪荷对他的疑惑更大。   解开安全带,跌跌撞撞下车,看到他以寡敌众,顿时心里咯噔响。   雁北生猛,从后备箱扯出一把明晃晃开.山刀,准备加入蒋传兵,“妈的——以一对八,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音还没落完,前头蒋传兵的人马却猛地传来惨绝人寰叫声,在山间回荡,一瞬间,万鬼嚎哭般。   雁北一怔,被前头画面骇住。   而纪荷不由分说一巴掌甩他脸上,大怒:“你敢动他一下试试!”又嘴烫般改口,“你敢动一下试试——花钱送你学习是要你做正经保镖,不是手拿开.山刀砍人的黑涉会!”   雁北:“……”   不要以为后面加了长句我就没听出你第一句带“他”字。 第52章 蛊 “现在我们遇袭。”   “没。我们很正规!”雁北叫屈, “违法的事儿绝对不干!”   “那拿开.山刀干什么?”纪荷指着他,“赶紧给我放下!”   “现在我们遇袭。”   “放下——”他竟然还想解释,纪荷一脚踢他小腿上, 踢得他龇牙咧嘴,手上的刀也拿不住,乖乖放下。   纪荷蹲下身, 在地上随便抓了一把落叶,在刀柄上用力擦拭, 直到没有任何指纹的存在,方站起身, 一脚将这把刀踢到落叶丛里。   “老大……”雁北欲言又止。   纪荷没空搭理他,从车后座自己的包里拿出高压电击棍, 一按开关,蓝色火花四射, 看上去极其吓人。   她将东西给他,“拿好——你是正经保镖, 不能帮雇主干违法犯罪的事儿沦为低级打手,而且今晚你只是我弟弟,和蒋传兵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蒋传兵带了七个人。   每个都敦实, 穿统一的衬衣西裤,耳戴空气耳机, 腰上揣着伸缩棍,看着专业实际上全是没经过正经培训的混混打手出身。   江湖气浓厚。   “抄家伙——”随着蒋传兵一声令下,两个小弟连滚带爬的冲到后备箱, 一阵拾掇,接着每个人手上都拎了把大砍刀,朝江倾杀去。   江倾背对着这边, 只瞧到他背影挺拔,单枪匹马站在路中央,手上那把枪根本就是玩具,倏地一下扔进灌木丛,接着从后腰抽出真正的武器——   一根ASP甩棍。   雁北大叫:“我草他妈,枪是假的!”一把假枪唬的他满山窜,颜面尽失。   纪荷倏地抢过他的电击棒,准备往前冲,被雁北拉住,“你干什么——蒋传兵他们可以搞定!”   他手上没趁手武器,只能待在原地保护她,她竟然还往上冲,雁北很难不起疑——她认识那个歹徒!   纪荷将他胳膊一掀,踩着高跟鞋往前面又走了两步。   年久失修的山道裂开着豁口,她高跟鞋踩的歪歪扭扭,轻盈的雪纺裙边在身后车灯的照耀下随风扬,勾勒出令人遐想的美丽倩影。   站定,尖尖的鞋跟托着她的小脚,往上是细弱的脚踝、紧实的小腿,着衣料的部分在夏夜山间凹凸有致,裸.露的地方却又坚定强硬握着武器,神情凛然。   雁北看地一愣,回神后赶紧拉她回来。   纪荷被拽着撤出两三米,前方的战况更加混乱,她只能睁大眼睛,无暇分.身其他的盯着那激烈的场面。   “你到底哪路来的,敢对我们二小姐动手!”蒋传兵废话连天,虽看得出有两下子,但江倾痛下狠手,甩棍抡碎他下颚,一瞬时血沫子和骨头渣子如天女散花。   蒋传兵惨叫,正在手上已经拉开保险的枪.支,哐当一声坠在地面,强撑着往那边爬。   江倾抬脚踩住,碾碎他手腕骨。   印着波浪纹的头盔,仍然顶在头上,视线显然受到限制。但他出手狠重,受过专业训练,身体灵活性是这一帮常年以人多势众欺人的小打手不能比拟的。   ASP甩棍的威力也惊人,到了会使用的人手上,随便一下子就能掀翻对手的天灵盖。   在高中,江倾浪荡纨绔,但人讲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可他那时候朋友都是酒肉朋友,没有几个真心,有时候为那些人打架,纪荷着急到不行,因为他出手没轻没重,一下就能打死人。   多年过去,他还是那样子。   以前的手段对付同样青春的毛孩,现在的手段则是升级版的成年化。   意志不变。只要出手,就没有全须全尾站起来的对手。   纪荷两腿筛糠般。由担心变到惊恐。   形势显然是他占上风,山道已经哀鸿遍野。   他还是收敛、克制状态,不然蒋传兵不会幸运的只被敲掉一块下颚。   而那些小弟,举着大砍.刀杀红眼,刀刀往他脖子、前胸、下腹这些致命的地方砍去。   一般这种刀看着骇人,实则没有枪.支和匕首类武器致命,专门往肉多血管少的地方招呼,就行不成命案。   这会儿挥着笨重大砍.刀想达到轻巧灵活的匕首类刀具状态,可想而知的困难。   短暂十来分钟时间,江倾全身而退,手上的ASP甩棍头部挂着粘稠往下滴的血迹和骨头碎渣,从战场走到雁北身前,并且一拳打倒他,只用了两秒钟。   “雁北——”纪荷惊叫。   山道风声鹤唳。血腥气弥漫。   在江倾结束前几秒,雁北要带着她逃跑,不管不顾准备撞掉前面蒋传兵横停的车,但还是晚了一步,雁北只将她送上了车,自己落在车外,赤手空拳只挡了对方一招,就被打倒在地。   哀嚎着,雁北一手按住车门不准纪荷下来,一手捂住自己鼻梁,其实力道不重,但抡的他鼻腔痛痒,眼泪水都飞了下来。   “叫哥。”江倾蹲下身,忽然朝他展示拳头,“不然就这个伺候。”   第一次见面是乔景良生日当天,纪荷为了他得罪乔开宇,从生日宴出走,当时雁北就恨他,在纪荷让他叫江哥后,更加心不甘情不愿,这会儿三两分钟之前认出他背影,雁北恍然大悟。   不是自己的错觉,是纪荷真认识他!   雁北不服——   没有老大扯着他,他早上前开干,不至于让自己这方一团人干不过他一个。   此刻有骨气的大喝:“你妈……”   的字还没吼出来,江倾一拳打到他眼冒金星。   “江倾——”纪荷在车上怒急攻心,车门却全部落锁,钥匙被丢在外面,她朝车窗猛拍,试图叫他停手。   江倾从头盔掀开的面罩里斜睨了她一眼,冰冷无比。   纪荷浑身一麻。   看着他从后腰抽出几根塑料扎带,将雁北手脚绑地结结实实,相比那些倒在血泊生死不明的人,他算对雁北客气了。   接着起身,一脚将捆成粽子怒吼着的雁北踹下路基。   底下是山坡,听得出不致命,因为雁北在底下歇斯底里的狂吼,生气十足。   “你要干什么……”收拾完雁北,就轮到纪荷。   她开始往主驾缩,捡着钥匙打开车门的男人,倏地一伸手,扯着她一边肩头,像抓小鸡一样给她拎出车外。   一提,按在车头。   他身子从后抵住她,压下背,抵她在引擎盖上。   纪荷朝里压着,整个腰腹胸和脸都生疼,好不容易他良心大发,单掌卡住她后脑勺,从车盖上拎起来,她获得发声机会,大骂:“江倾,你疯了!”   雁北在底下吼:“妈比的——放开我老大!”   于事无补。   江倾充耳不闻,摘下头盔,倏地夜色下光芒一闪……   纪荷呆了。   侧转着头部,瞧到近在咫尺他左耳上的三颗钻石耳钉……   像是什么讯号,以前的他又回来了……   “江倾……”纪荷声音开始发抖,倏然夜风带过,将几日不见,他明显没有纪律束缚后肆意长长的发丝吹拂到她脸上……   原来彼此近到鼻尖几乎相碰。   她发怒,“你到底在干什么!”   “讨债。”他这两个字后,突然张口咬住她一侧耳尖,用牙齿碾着,在她的尖叫声中发笑,“马上有你叫的……”   纪荷正消化这话时,倏地他的手掌直接告诉她答案,放掉武器的手就这么钻进了她裙摆,“江倾——”   发抖,惊惧,浑然不识眼前人到底是谁。   他声音突然变得压抑、愤怒、毁天灭地的哑着:“怎么不问问你干什么?睡过就跑?你当我什么?”   “啊——”纪荷惊慌失措,听到蕾丝布料撕裂的声音,她干脆全然趴在引擎盖,流下泪,“不要……”   “老大——老大——”雁北听到全程,推出上面到底在发生什么,痛苦的喊叫。   江倾问她,“你凭什么?告诉我,凭什么?”   “对不起……”纪荷哽咽着,先安抚住他,“我不是故意的……”可怜兮兮,“你先放了我……”   这姿态不知哪里刺激了他,他倏然大动,纪荷嗓子眼一提,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过去,等意识到发生什么,恨不得抽筋剥他骨,愤嚷:“你放开我!放开我——”   声音在山间回荡,夹杂着雁北在路基下的咆哮,简直悲伤二重奏。   纪荷气又绝望,只能恳求:“真的不要……江倾……”   “为什么?”他不痛不痒的发问。   “那些人还活着,听到我受欺负,肯定会回去汇报……”   “然后?”   “我干爸会找你算账,听我的不要惹他们!”纪荷犯了致命性大错,江倾向来不能激,她这话虽是发自内心的真话,可这会儿说出来简直火上浇油。   她悔恨,自救般的在车盖上挪动。   “想在这里让我上?我不介意那些人听全程,回去汇报我强.奸了他女儿,乐意之至。”   纪荷不敢扭了,戛然而止。   身后男人身体火烫,隔着夏季单薄的布料,两人拥叠在一起。   既然他还没有“上”她的打算,为什么这样扭在一起?   很快,江倾给她答案。   挪走胸膛,让她自由转过身体,面对他,防备着。   他手上是她的蕾丝布料,当着她不可置信的泪眼,抬至鼻尖轻嗅。   纪荷羞愤到脸颊滚烫。   他的眼,黑沉沉,充满报复欲,“以后和我烂在一起。不分彼此。”   “不要!”她想也不想的拒绝,不顾裙下真空,企图逃离,可没走到两步,他半步就制住她腰,接着单手将她掼上了他肩膀。   纪荷新仇旧恨,一齐发作,四肢齐齐发动,踢他、捶他,呼救声响彻山林。   两辆兰德酷路泽中间,一开始昏迷的蒋传兵渐渐清醒,他的小弟在路面不成器的哀嚎,他用碎掉的下巴勉强指挥:“……救救……人……”   兜里的手机狂震,今晚是要载她回去陪乔景良打麻将的,单是面对乔开宇还好,可乔景良也在,那就完了……   “兵哥……不行行……我们报警……”   “报你妈……”蒋传兵完整讲完三个字一下子痛到三魂七魄不在家,坚持交代后面事,“家伙……不能见光……”   他们都是凶横惯了的,枪.支、管制刀具,随车携带。   如果警察来,全部玩完。   蒋传兵说完昏死过去,他的小弟有领会精神的,正准备拖着残体去收旁边掉落的枪.支。   突然,一道阴影压过,伴随着女人的惊叫,小弟够枪的那只手掌五指差点被踩碎。   江倾一巴掌甩她臀上,“再动干死你!”   小弟当场吓到昏厥。   纪荷头朝下,鼻尖闻到全是血腥味,加上胃部被他肩头顶着,差点作呕出来。   “信不信我吐你一身?”她灵感大发威胁他。   江倾侧头,张口咬住她腰肉……   “啊——”纪荷慌了,惊呼,求爷爷告爹爹,“放了我,不要和鸿升起冲突,求你!”   他不但恍若未闻,还走到雁北掉落的路基上方,在雁北的悲愤吼声中,冷笑连连。   “告诉乔景良。他女儿我绑了。”   “江倾——”纪荷发出一声痛叫,浑身都发起抖来。   一切挣扎都成徒劳,她被放上他摩托车的后座,头盔很适合她的尺寸,面罩掀开,泪水恼恨的攻击他背。   他不管不顾,命令她扣住他腰,不然后果自负。   纪荷上一秒宁愿去死也不碰他这个绑架犯,下一秒杜卡迪车头猝然站起,像条猛兽在山林发出嘶叫,他比猛兽凶,在她短暂到做不出回应的惊吓状态中,又翘起车头,害她差点失禁。   “你你……”吓得浑身发软,牙齿打颤抱住他腰,鼻尖是他背脊的热力和男子汉的味道,她非真心的埋怨,“……天杀的……” 第53章 蛊 她有种。   湖景澜园。   电话里说十来分钟到家, 结果两个十来分钟过去不见人影。   麻将室里原本欢声笑语,在乔景良越来越沉的脸色中逐渐收声。   除了桌四边上坐着的三位,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也有五六人, 一下子突然寂静,气氛紧绷又古怪。   “谁跟在她身边。”乔景良问。   他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眼角皱眉经岁月沉淀出锋利的味道。   语气波澜不惊。   但人人忌惮。   瞬时, 一伙人的目光看向乔开宇。   他几分钟前出去接电话,回来后面色不佳, 这会儿乔景良一发声,其他人才察觉不对劲。   “爸……”乔开宇身上冒冷汗, 接完电话回来一直没敢坐,此时被问起, 颤声,“我已经派人去营救了……”   “什么——”二叔直接暴起, “小荷怎么啦——”   “被绑架了。”乔开宇不含糊,一股脑倒出, “和我们通完话后在望江隧道被一辆摩托车劫走……我的人大部分负重伤,雁北也滚到了山下。”   “谁。”乔景良不动如山,只是镜片后的眸光明显眯深了一些。   “蒋传兵确认——是江倾。”   “市局才被扒皮的那个?”其他人对江倾不算熟, 只晓得他最近和纪荷的绯闻,令乔开宇怒火蓬勃, 在媒体上搞了他一把,造成这人被扒皮开除。   乔开宇向来情场战无不胜,又精于算计, 怎么可能放任外人娶走纪荷,他和纪荷百年好合是迟早的事。   显然,是乔开宇这边出了纰漏, 纪荷才被姓江的绑走。   面对几位叔叔责怪的目光,乔开宇极力辩解,“我之前就发现他对小荷不轨,甚至在爸生日那天蓄意挑衅叫走她,那么重大的日子,父女俩久不相见,他凭什么?我一气就找人教训了他……”   “后来呢?教训到你妹妹被他绑走?”二叔语气差劲,失望,“开宇啊,你可是鸿升未来的当家人,怎么一个小警察搞不定,还让人家骑到头上来绑走你妹妹?”   乔开宇觑了一眼乔景良的脸色,没敢为自己多做辩解,赶紧汇报,“爸你放心,我通知了交警队的朋友沿路调取监控,马上就有消息。我一定将小荷带回来!”   乔景良在桌前坐不住了,闭了会儿眼睛起身。   他一起身,其他人全部跟着走。   乔开宇落在最后。   到了客厅,灯光雪亮。   乔景良来回踱步。   其他人义愤填膺,“这人到底什么来头,鸿升的闺女也敢绑?”   “我看是见色起意,不太可能伤害她。”   “那绑了干什么?等着我们抄家伙过去把他剁成肉泥?”二叔向来粗放,鸿升早年发家时,和圈内外的大小纠纷都是二叔解决,是个心狠手辣不可招惹的人物。   他一这么发话,乔开宇压力就大了,准备告辞,自己亲自去找。   乔景良突然问他,“雁北也在。”   “在。”   “你的人怎么保卫的。”乔景良停在他面前,目光如炬。   乔开宇不敢出声,手心冰凉。   “大哥,这和开宇没多大关系,是江倾,这个人到底什么来路,能把雁北和蒋传兵全部弄趴下,非同小可啊。”   蒋传兵全军覆勉强接受,可雁北那身手,加上为纪荷命可不要的意志,竟然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绑走……   就很古怪了。   “大哥。”气氛正僵,乔景良最得力的助手也是纪荷的七叔,握着无绳电话赶到,“打听到了。”   除了闹上过新闻的情感纠纷,乔景良对江倾一无所知。   这些年他早放下对国内事务的管理,对年轻人予以信任,但乔开宇太令他失望。   “说。”自己亲自处理,转过背脊,望着外面浓重夜色,嘴角发紧。   “是江昀震的独子。”   “谁?”他一讶。   “江昀震。”   “……好啊。”乔景良恍然大悟,嘴角放松,眼底甚至勾出一点兴味笑来,“我当谁都能绑我乔景良的女儿,原来是震哥的儿子。”   能让乔景良叫哥的人可不多了。   其他人面色大变,只除了一无所知的年轻一辈。   乔开宇首当其冲,一听这意思江倾似乎来头不小,整个人都爆炸了,愤怒着,“不管谁儿子都他妈给我喝一壶——我现在就去,把小荷全须全尾带回来!”   “你去有什么用!废物。”二叔暴躁着,一把将他拉下来,“你知道去哪儿了吗?人家干条子的,不知道躲避摄像头?等你去,你能摸到他车屁股吗!”   乔开宇颓丧止住。   乔景良径自吩咐,“打电话到南江,问问对方这个儿子要不要了。”   旁人迅速按号码。   他一声令下,“不要就宰了。”   乔开宇顿时大喜过望。   ……   隧道里的风,两侧车辆引擎声,相融交错。   两臂被前方刺来的夜风刮擦着,痛到发麻。   到一个红灯处,他有心思停了下来,纪荷终于可以喘口气。   突然,一侧超跑里的公子哥对着她狂吹口哨,“美女,美女,好白的腿!”   ……草他妈……   纪荷两腿夹住车身,动都不敢动,怕走光。   前面的男人突然动了。   在红灯即将离去的时间里,长腿跨下车,并且用戴着骑行手套的手掌重重按了一下她的腿,深色面罩没有掀开,但纪荷仿佛从这颜色的后面看到他的眼神在警告自己:   不准逃跑。   纪荷感觉自己牙关在打架,想冲他吼,她也想逃啊,可全身发软,手脚不听使唤,她甚至嘴巴里都发不出呼救声,怎么逃……   江倾转身,冲超跑驾驶位里二话不说就打了一记直拳。   砰一声。   隔着全封闭头盔,声音炸入耳,纪荷懵了。   那公子哥鼻血狂喷,大吼,“草你妈的……”   他副驾的女伴捂住脸惊呼。   江倾用女孩小巧的手包塞住公子哥的口,接着倾身拔下车钥匙,往下水道猛地掷去。   这是一个十字路口,他突然下车打人的行为无疑惊世骇俗。   有人迅速拿手机报警,但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落窗对纪荷狂呼,“美女——你男朋友很可靠哦!”   “……”纪荷瞠目结舌。   他做完一切在部分群众的欢呼声中,重新跨上车,纪荷僵在后头,他扯住她两臂,扣到自己腰腹上,拧油门离去。   纪荷在头盔里落下泪。   气得。   ……   “放我走。”   他将她劫到南江北岸的一处建筑工地附近。   硕大的塔吊在楼宇之间耸立。   江边的风清凉,不似城市的蒸笼,夜色下极其舒适。   纪荷眼皮沉重,破罐破摔,昏昏欲睡,但被扛上他肩头时,求生欲再次挣扎起来。   “现在放我回去,一切当做没发生,我不会让任何人追究你,求你,行不行?”   和他商量的语气。   江倾充耳不闻,将她扛到楼上,丢进毛坯的大房间里。   这房间一无所有到没有床,只有床垫和床垫上的一张竹席。   被扔下去时,纪荷惊叫一声,两手连忙按住裙角,在席上滚了半圈,狼狈昂起头,从乱发里骂他:“你不是人——”   他没理她。   转身往门口迈去,接着砰一声撞门,将她彻底丢下了。   “江倾——”纪荷猛地从席子上爬起,冲到门口去拧门,无论用多大力于事无补,她绝望,“江倾——江倾——”   声音再大,不愿倾听,等于白瞎。   ……   楼下月色敞亮。   江倾站在别墅的楼下抽了一根烟,接着饥肠辘辘,从裤兜里掏了掏有点现金,抬眸望了楼上一眼,准备给她带点夜宵,手机忽然响。   知道他这号码的只有一位。   他接起。   “你下手太狠——蒋传兵下巴没了说话都不利索,再严重的涉枪案也需要他口供吧。”那头是道威严而不失温情的声音,接着叹,“还有那个牙齿被打掉的跑车小子……”   “怎么,我犯法了?”江倾没好气,呛了对面一声。   那头一愣大笑,“你干什么?我没说你犯法,那小子嗑了药开车,你是做好事,让交警逮住他,可你不能稍微低调一点?”   “怎么低调?”江倾侧了侧自己脖子,眼神阴冷,“闹就闹大一点。不然人家怎么注意你?”   “乔景良是优秀企业家,他的面子要给的,现在全城通缉你,过了今晚要是没消息,我们会故意往外围搜。总之,你带着纪荷先躲一阵,培养一下感情。等乔景良找到,你就是鸿升女婿,卧底还不简单么。”   这个方案是江倾自己提出来,现在从别人口中听到,他只想发火,“我是不是得搞大一下她的肚子?”   “最好不要。”那头严肃,“形势很严峻。我刚才只是缓和一下气氛,现在要告诉你的是,可能不等你和纪荷感情成熟,来自鸿升四面八方的人马就会将你切碎了喂鱼。”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江倾知道里面的水有多深,所以淡淡一挑眉,“记得别加太多料,我肉原质最美味。”   那头惊笑,又劝,“顺其自然。她那边攻不下,你就换一条路走。”   江倾挂断。   眼底是浓郁阴影,像是能带走天上月亮的白芒,在楼下站了一会儿,听到她在楼上嘶声力竭骂他,什么上厕所没有纸,吃方便面没有调料包……   江倾冷笑。   没有告诉过她,他立个人一等功那次就是从阴沟里带枪伤淌过,什么肮脏,什么味道他都尝过。   最好,她有种,就咒他不举。   不然今晚……   操.死她。 第54章 蛊 “睡可以。睡完要放我走?”……   王江隧道口, 大批车辆过弯上山。   六月汛期的伊始。   夜雨磅礴。   山道痕迹在大雨来临前被警方搜集完毕,包括管制刀具、两把枪支和倒在地上的人马全被撸回局子里。   “这个蠢货——”乔开宇在雨中大骂,“我明明及时通知人带他们走, 结果警方比我们跑得更快,绝对有问题!”   沙黎婷给他撑着伞,秀眉微皱, “涉枪案和命案一样属于有案必破,蒋传兵嘴巴牢还行, 不牢我们就有点麻烦。”   “他妻儿和三房情人都在我手上,敢乱说话就死定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纪小姐安危, 拖得越久,指不定那男的……”   江倾不图钱不图生意利益, 冲着人来的,难免一招得手, 将纪荷吃干抹净。   乔开宇大发雷霆:“我能不知道吗!”   他最着急纪荷的清白问题。   他的女人最好是处.女,不是也不能在被他看上后, 经任何人染指。   甚至占有欲强到给自己后宫每个女人戴上窃听器项链,敢背着他偷腥,死路一条。   千算万算, 却漏了大鱼。   现在,他悔恨为什么没给纪荷戴上这样一条东西……   以至于一败涂地, 两眼抓瞎。   回到澜园。   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乔景良的脸色铁青,厅里落针可闻,气氛凝滞。   乔开宇眉头深拧, 心里疑惑的问乔景良,“爸怎么回事?小荷不好吗?”   “乔总。”不速之客报上姓名,“我是明州市局刑侦支队副队长张荻。”   “有何贵干。”乔开宇眼角带冷意, 太阳穴上青筋直跳。   他俨然察觉事情不对味,这帮人不是冲着纪荷来的,而是他!   “令妹被绑的事由望京分局管。我们来找你。”张荻身后站着四名特警,毫不客气,“你涉嫌窝藏、指使逃犯杀人,请跟我们到局里走一趟。”   乔景良发声,情绪算克制,“开宇你先去。”   乔开宇恍若未闻,神色阴冷而沉静,“这是什么奇怪事件?我一个商人怎么会和逃犯牵扯上关系。”   “你看过《七问鸿升集团》的文章吗?”张荻笑,“如果没看过,建议打开手机,现在全网热转,随处可见。”   乔开宇面色不变,极其沉稳,掏出手机,过了一眼。   饶是内心翻天覆地,面上游刃有余,“去就去一趟。这什么七问鸿升集团,好像小说一样,我根本看不懂。”   结果这一去,被审问了一夜。   虽然名义上是询问,可明州市局的人好像压了一股火,先让坐了四小时冷板凳,接着才派了人正儿八经问,直到天亮,他们还不满意,又车轱辘的重头来过。   乔开宇口干舌燥,因为案情重大,那篇文章爆料的内容又大半属实,即使证据微乎其微,他不敢怠慢,全程紧绷着神经。   等从局子里出来,满头火。   “怎么回事!”一巴掌扇的沙黎婷在地上滚了半圈。   脸迅速浮肿,捂着半边脸在地上不敢哭,微哽着强打起精神汇报。   “我查了写这篇文的记者,叫王洪刚,是几年前在重庆被咱们告损害名誉权的报社总编。”   “人在哪里。”沙黎婷能力出众,床上功夫却有些硬板,乔开宇早不满意她在后宫里占一个位置,只不过看在公务上好用才没舍得丢,这会儿对手的来历查的也算迅速,但乔开宇仍然高要求。   “暂时没有消息。可能已经不在明州。”   “马上叫尤欣过来。”乔开宇懒得看她一眼,气怒的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大约二十多分钟,尤欣来了。   这女人姿色没沙黎婷一半可人,更遑论和纪荷相提并论了。   乔开宇一开始不喜欢她,后来用了几次发现,她在舆论这块的确有过人之处。   从江倾动楚河街开始,他就让这女人派人偷拍他,后来果然用得上,尤欣从明州台一离职,立即招入麾下,正式为鸿升干活。   “宇哥,《七问鸿升集团》这篇稿子,我觉得不是王洪刚之手。”   “怎么?”乔开宇诧异,难道这人还能比沙黎婷更有手段?   他不由笑了,洗耳恭听。   尤欣精明,先拿一块免死金牌在说,“我要说了您别生气。”   “不会。”乔开宇保证,“我不会为一个与鸿升为敌、要至我于死地的人,和你起冲突。”   “是纪荷。”   乔开宇一愣,半晌,“……谁?”   “纪荷。”尤欣眼神信誓旦旦,“我太熟悉她风格了,虽然这篇文章刻意调整过,但仍然逃不过我的眼睛,她的阐述手法,甚至字眼使用习惯,换汤不换药,我全看出来了。”   乔开宇不吱声,嘴角抿紧。   半边脸红肿浮起来的沙黎婷下意识抖了一下唇瓣。   落针可闻。   尤欣声音被无限放大。   “只有她才对鸿升人员运作如此熟悉,况且,这事发生在江倾被开除后,他们明州市局的人尚且为江倾刻意为难您,和他有过患难之交的纪小姐反水您,很有动机啊。”   “加上昨晚遇袭的事,为什么您的人全军覆没,而郑雁北却毫发无损只被绑了一下手脚呢?”   “他甚至……完美从现场脱身,没有任何非法持有管制刀具或枪支的罪证……”   “很难不令人怀疑,是纪小姐和绑匪共同谋划,故意折了您一票人……”   沙黎婷深深瞧这女人一眼,提醒,“纪小姐和宇哥是兄妹,你一个外人,这么挑拨离间,合适?”   尤欣咄咄逼人,“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   “你说雁北毫发无损,是错误的,他遭了两拳,没在武器上留指纹是事发时,他一直未离开纪小姐左右。”   “可江倾的确对他手下留情了,相比宇哥的人。”   “尤欣。”两个美女唇枪舌战,乔开宇倏地看笑了。   沙黎婷适时收声。   下一秒她身侧的尤欣被一掌扇去了沙发椅。   比沙黎婷强的是,尤欣没有自怜过久,她扶着脸颊,梨花带雨,固执起身,“宇哥……”   似求饶似表忠心,“我说的都是真的……”   乔开宇冷笑一声,没回话。   ……   外头下了一夜的雨。   别墅是毛坯,只装了单层不隔音的窗户和木料单薄的门。   纪荷撞了半天,弄地自己伤痕累累,连个缝都没撬开。   没有勇气从二楼跳下,更没勇气以头撞开门板,泄气似的往床垫上一倒,贴着水泥墙壁,死撑眼皮,耳听八方的警惕着他回来的动静。   她已经很努力了,仍然在夜里暴雨倾盆、电闪雷鸣时,孤身一人不受惊吓的睡着。   醒来时,天光大亮。   迎面是大落地窗。   没了夜里的暗黑,她揉着眼睛起身,发现不远处是一片开阔的湖,再起身贴近玻璃察看,大致了解了目前处境。   首先这是一座半岛。   别墅所在的位置正是半岛的头部,往后窗看去,就会看到郁郁葱葱杂草里的各种风格的小别墅,但都没住人,和这栋一样荒凉。   再往后看就看不见了。但是天空矗立着高耸入云的塔吊。大约离这里步行二十分钟的样子。   应该是这片别墅区附近的高多层住宅楼工地。   昨晚来时一片黑灯瞎火,只有塔吊底下的工人板房里亮着零星灯光。   她要是离开的话,必然得先离开这栋别墅。   可她连房门都出不去。   垂头丧气的到卫生间洗漱,洗到一半,房门突然响,她已经失去了惊叫的兴致,用电闪雷鸣般的能量速度穿好了自己衣服,甚至没毛巾擦干,浑身湿哒哒的从卫生间冲出。   四目相对。   她戒备。   他古井无波。   “换洗衣服。”朝地下丢了一件塑料袋,然后点着烟低头出门,顺手带上,声音撞得如雷,好似叫她放心,他懒得看她骨瘦如柴的身材。   纪荷柳眉倒竖,兀自气了一会儿,破罐破摔的捡起地上袋子。   结果里面连水晶拖鞋都有,就是没有一条内裤和文胸。   文胸她可以穿身上现成的,反正也没打算多待,顶多今天就能走吧……   可再怎么样,内裤为什么不给她买一条?   “你敢逃。我就扒你一件衣服。”   别墅是上下楼,他早上上来时,没锁她,纪荷洗完澡穿着他不知从哪买的绵绸连衣裙,踩着水晶拖鞋,气势威武的和他在底下怒目相对。   他也洗了澡,头发湿的,身上是简单的T恤牛仔裤,随便穿穿,胸肌是胸肌,腰臀是腰臀。   漫不经心朝她冲了这么两句话。   纪荷冷笑连连,终于在经过一夜后对他开口,“你到底要干什么江倾?你现在在犯法,不但猥亵我,还绑架。得判几年啊?”   “随便几年。”他手上像模像样的颠着平底锅,里面两块荷包蛋焦黑色,无畏口吻,“如果你觉得少,我还可以强.奸你,然后加一个死刑怎么样?”   “我不吃你做的早饭。”   “喂狗的。”说完,将锅子一摔,剑眉拧着,徒手抄起还油声滋滋的两块蛋,面不改色走去了外面。   纪荷惊怔,盯着他犯病似的背影瞅了一会儿,才不可思议迈步,向着自由世界走去。   到了外面,空气清新,湖风迎面,没有屋内水泥的冷潮味,出奇爽利。   纪荷眉头却紧拧,抱胸盯他喂狗的背影,“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心。这些电子围栏是刚装的吧,后面别墅都没这种装置,说吧,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策划绑架的?”   “关你什么事。”   “你……”纪荷喉间发酸,一声你后,咬住唇,颤了颤没发声。   “我什么?”他面前狗盆里已经堆了一盆的焦黑荷包蛋,那只小土狗吃到卡住嗓子眼,对着泥地艰难作呕。   江倾拧眉,“有话别憋着。憋出病。”   “你为什么放弃自己?”声音带哽,只一瞬间就被湖风吹散,纪荷回神,义正言辞,“虽然出了一点小事故,不那么一帆风顺,可你还是警校出身,知法犯法,不可取。”   她缓了缓,劝,“现在把我放回去。我有办法不让你吃官司。”   他撸撸昨晚大雨里捡的小狗,助它顺气,“还有呢?”   “鸿升在明州有头有脸,你绑我,就是和整个鸿升作对,这么做不值。也没必要为了和乔开宇置气,将自己像个破罐子一样摔开。”   “没了?”他语气不咸不淡。   纪荷眉头深皱,“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   “听了。”   “江倾,你太让我失望了。”她生气,觉得他不够严肃,“大不了我爬墙出去,你扒我衣服也好还是强.奸也好,我反正要离开这里!”   “纪荷,你真的没心。”他突然控诉。   纪荷原本要离去的脚步一顿,回过身,继续盯着他背影,示威笑,“你跟我谈心了?那就认真一点!”   “你知道我昨晚睡哪?”   话题跳跃太快,纪荷一时懵,“什么……”   “我睡工地的车轮底下。”   “……”   “我不敢回来,怕做禽兽不如的事,你根本不知道我憋得有多辛苦,我有多想你……”   “江倾……”纪荷眼神怯弱了一瞬,颤笑制止,“很抱歉,我……”对你没感觉。   她想先发制人。结果显而易见。   他从地上站起,回身看她,那眼角的红,一下子如两把刀飞了过来。   纪荷心口疼……   “你说了这么多,就没一句跟我交代,十年前那晚为什么去而复返?”他走过来,好像只一瞬间就盖住了她所有的风和日丽。   纪荷本能后退,眼神无措的看着他。   江倾伸手扣住她后脑勺,与她额头相抵,头上洗发水的香味在两人间环绕。   明明没多余桎梏,纪荷却僵住般,一动不动,迎着他近在咫尺的长翘睫毛和嘶哑痛声。   “为什么?总不能给我一个答案?不是说最重要的东西留在新婚之夜?不是一直看不起我的圈子?你却给了我?”   “不要说了……”她微微往后退,觉得难堪又羞窘。   他薄唇差点贴住她唇瓣,长指在她后脑勺轻轻梳理着发,力气却让纪荷挣不开,他用五根手指头和迷惑人心的声音固定住了她。   “我喜欢那晚的你……教我如何取悦你……”   “啊!”纪荷感觉自己心脏被人拿手提了一下,又若无其事放回胸膛,砰砰乱跳,不知是死是活。   “不敢承认也没用,我全都记得。”他控诉她的罪行,“你真是好老师,我英名十八载,却像小学生随你指挥。”   “不是的。”纪荷想破口大骂,但显然不文雅,她推拒他胸膛,“不是这样,你明明乱说……”   “怎么不是?你让我好舒服……”他眼神沉醉,像吞了伟哥效果一样的眼神。   “闭嘴!”纪荷猛地跳起来,伸手盖住他嘴。   他于是顺势在她掌心发出一枚响亮吻声。   不依不饶,“说你喜欢我,这么难?”   “做你的春秋大梦!”纪荷如梦初醒,声音抖成筛糠般不自知,“成年人不要玩不起——”   江倾的回应是一下捏住她下颚,让她小巧鼻尖闻他薄唇上的烟草味,“让我看看你有多玩得起?”   纪荷和他谈条件,“睡可以。睡完要放我走?”   “成交。”   “……成交。”实际上她脑子里是问号三连,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第55章 蛊  “你刚才偷亲我。为什么?”……   最近失常的厉害, 以前能清楚向外界传达八百辈子的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现在越来越妇人之仁。   刚才她甚至捶着他胸膛抗议:不是这样的,你明明乱说……   那个黏糊的口吻,一回忆就想自扇嘴巴。   上楼后, 纪荷当做无事发生。   从上午到傍晚,晾着他。   到五点钟,天空阴云聚集, 狂风大作,又到了每日晚间开启的暴雨时间。   南江进入汛期, 别墅门前的湖面也疯狂涨水。   暴雨声激打窗户。   楼上开始漏水。   电也停了。   纪荷睁着眼,盯了一会儿黑暗中的水泥天花顶, 叹气起身,到卫生间拿凉水泼脸。   然后摸黑下楼, 打算在沙发上躺一夜。   那只被他捡来的小黄狗在楼下躁动不安,肥壮的小身体窜到她两脚间, 不住呜呜叫。   纪荷蹲下身,摸摸它, “没关系,打雷而已。”   小狗长得秀气,显然在工地被精心养护, 这两夜连续暴雨,造成走失。   不知怎地碰上江倾, 一个敢跟他走,一个敢养,一拍即合, 其实两个都自顾不暇。   早上荷包蛋,中午荷包蛋,晚上荷包蛋, 江倾像跟荷包蛋结仇,冰箱里四十颗数量的空盒子,令她打开门的一刹那咋舌。   她一整天没吃他的东西。   小黄狗倒给了面子,可肠道备受折磨,这会儿啃着她拖鞋,吵着要狗粮。   纪荷在厨房里发现了一些米、自热饭、冷冻水饺包子……   他显然做的长期打算,将她困在这里一段日子。   除了楼上荒凉。   楼下一应俱全。   “快喝。”倒了一些牛奶,将就着给小东西填饱肚子。   闪电划过,照亮空阔阔的客厅。   纪荷一惊,看到沙发上躺着一个人形。   楼下有主卧,带舒适大床,万万没想到他会睡在客厅。   小狗喝完奶,咬着她拖鞋,往沙发那边拖,竟然还挺忠心。   纪荷走过去,发现一位病号。   额头滚烫。   赤着上身,胸膛上都是汗珠。   闪电再一次划过,照亮他不适紧抿的薄唇。   “江倾?”纪荷拉拉他手腕,他一动不动,似没有活人气息。   她受到惊吓,暂时抛下“新仇旧恨”,像照顾小黄一样的照顾他。   “纪荷……”江倾声音极度沙哑,却没有清醒,他的鼻子也和小黄一样嗅着她的气味,倏地就双臂一捆,将她从小马扎上拎起,一股脑儿的藏进了他的胸膛。   他胸肌像两面坚实的墙,中间开了一道窄巷,发烧留下的热汗就汇聚到窄巷,然后沾湿她的前胸。   男人与女人的身体天生的玄妙、彼此契合。   暴雨如注。闪电偶尔划过彼此的脸。   纪荷不知道自己什么表情,但他的一清二楚,英俊的面孔近在咫尺,双目紧闭,唇缝微张,又叫着她,“纪荷……”   纪荷眼眶一酸,深情款款凑过去亲他薄唇。   他们虽然吻过几次,但每次她都被动,无暇有心思去品尝,现在她知道了,原来接吻是苦的……   沾着她刚才喂进去的退烧液的味道。   “我跟你说……”纪荷温温柔柔停在他唇上,泪眼模糊看他高挺的鼻,“……喜欢我真算你倒霉……”   “……就像现在这样?”触着他的唇,忽然这里不再只是他热烫进出的气息,还蠕动了起来,发出声音。   眼皮也慢慢掀开,漆黑灼热,印着她。   纪荷张了张口,徒劳的想解释自己的偷亲行为,一开口万劫不复,“我……来完成我的交易。”   “就为了离开?”江倾早醒了,单臂遮住眼部,任闪电划过,照亮他激烈起伏的情绪。   纪荷颓然的结束这个偷亲。直起身,沉默。   “我在山上撕你衣服,不是为制造逃跑时的不方便,而是我当时差点强.奸你……”他一蹶不振,“昨晚没敢回来,是怕重蹈覆辙,很疯吧?我还做过更疯的事——等一个死人十年。”   “你想要什么……”八百辈子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局面一去不复返,现在的她,由他宰割。   “认识十二年,除去头两年的不着调,很对不起你,后面自认没一丝愧对你的地方,我甚至……没和其他女人上过床。”   苦涩的唇角轻扬,“你也可以不相信。”   “谁敢相信……”她开玩笑似的调侃一句,心头乱跳,喘一口气说,“我拒绝你。你知道原因。”   “是我爸……”   “对。”纪荷坦荡着,“你既然知道那天晚上是我,就一定查过之前我去了哪里。”   “救助站……”他手臂落在眼睛上,似乎凝固。   “是。”纪荷这一刻才明白,对付他,根本不需要虚情假意哄骗,用最直接的事实打垮他。   “我在里面被人猥亵、殴打……”她停顿,让情绪表达的更强烈一些,“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对不起你……”   “是江董对不起我。”   “那能不推开我么……”他笑,声音颤,“我这一辈子只对你低声下气。不要推开我。我替他向你赎罪。”   “和你无关。”她拒绝,眼神毫无波动。   “可你却在惩罚我。我又做错什么?”他胸膛明显起伏的更厉害,手臂仍然如焊死般,停在眼睛上。   “你错在是他儿子。”   “原罪……”   “对。何况他还逼我跳江……”   “我跳一次还给你。你别再牵连我?”江倾痛苦绝望的哑声,“行不行?”   “别说笑了,江倾。”纪荷转眸,心神俱裂,她其实不擅长让他痛苦,重逢至今,尽所有可能向着他。   不是他碰触到鸿升,她不会这么对他。   “你刚才偷亲我。为什么?”   纪荷眸光转回,盯着他敞开心扉般的不着一物胸膛,“我不希望你为我犯错。即使不再是警察,也不要轻易为了谁放弃自己。你仍然在我心目中是英雄。你不知道当时你敲开被劫持大巴车窗的画面,在我内心产生怎样的激荡。我爱你,但希望各自安好。”   她音落就低头亲他,双手移开他始终拦在眼部的手臂。   舌尖尝到泪水的滋味,惊怔的一瞬,他猛地反客为主……   纪荷就记得这一夜,两人像初次一样摸摸索索,她没有防护的地方风疏雨骤,他却几度过门不入。   她仰着下颚惊骇,被他五指托住,从后方热吻,下颚似脱臼……   醒来时。   他沉睡。   她起身。   一夜缠绵,地面狼藉。   在卧室找到他衣服换上,没敢洗澡,拿了车钥匙,径直驶出洞开的大门。   重获自由的一刹那,从厨房那扇窗户传来惊天动地的摔砸声。   他情绪失控。   动静持续到她驶离第三栋房子时才告别耳畔。   纪荷始终没回头。   ……   回到市区。   先到常去的那家成衣店换了一身衣服。   弄地漂亮体面。   接着开车往澜园赶时,正好中午十二点整。   乔景良一夜未睡,为她的事情奔波劳累。   用陌生号码打回去时,七叔一开始不敢相信,以为是骚扰电话直接挂了。   纪荷打了两趟,才和那边对上话。   “你真的没事?”七叔犹不可置信,“小荷,你别受了委屈不好意思跟我们说,其实连累的是你自己。”   “受什么委屈?”纪荷疑惑笑。   “他没对你怎么样?”   纪荷眯了眯眸,手不自觉将自己的高领往上拉了点。   “没事。一场误会。”她游刃有余,“我和他是情感纠纷,说开了后还能纠缠到哪去?”   “不止吧?”那头怀疑,“他对蒋传兵等人的下手,是往死里去的。”   “死了吗?”纪荷反问。   那头无言。   纪荷为难似的笑,“叔,你最了解干爸,他不会善罢甘休,可现在我回来了,我只想远离江倾这个人。希望你劝劝干爸,让我不要再和对方没休没止的扯上干系。麻烦了。”   现在江倾的人头值一百万。   南江北岸那些地头蛇们在一夜之间认识他。   逮到他不止花红的原因,还有成就感。   毕竟,不是谁都能让乔景良亲口悬赏花红。   “只能先把消息收回来。”七叔对纪荷向来爱护,笑着,“但是,我不能保证有些延迟收消息的势力,停止对他的围追堵截。”   大雨过后的城市焕然一新,配合初夏炽热的阳光,亮白到刺眼。   “我知道了。谢谢叔。”结束通话,纪荷揉着纵情一夜没得到休息的眼,刚想心无旁骛继续前行,又一通电话进来。   她手机和包落在山上,大概被雁北带回去,到了服装店,女经理送了她一只闲置的手机,立即和七叔联系后,乔开宇就得到消息,几乎无缝打来。   对着后视镜深吸一口气,纪荷打起精神,开始悬崖走钢丝。   “回来了?”乔开宇语气极度的低迷,“你看过七问鸿升集团的稿子吗。”   “在广播里听到了。”   “爸很生气。”乔开宇疲累,“你说我该怎么办?”   “只是爆料,如果你处理的干净,警方……”   “肯定有痕迹。警方掌握了一些内容,比如鸿升对那群人的援助金来往……”   “等我回来再说吧。”纪荷打断,“再不回去,干爸身体都急坏了。”   “对……”乔开宇声音嘶哑,“你现在在什么位置……”   纪荷一愣,没说具体,“反正快了,十来分钟。”   “好。”   结束通话。   可能彻夜未眠的缘故,纪荷头晕脑胀,单手支着太阳穴,在方向盘撑着,等前面一个长达六十多秒的红灯,整个人快塌下去。   思考着和干爸沟通完毕后,还得去趟望京分局,撤销对江倾的绑架指控……   至于他的两起斗殴事件倒是个麻烦事……   后车突然按起尖锐的喇叭声。   纪荷如梦初醒,打起精神,往前开。   电台里仍在车轱辘七问鸿升集团的事。   这篇稿子花了她三年时间,每敲下一个字都承载了失去生命的危险。   所以当前方一辆牧马人倏地诡异一刹车,令她措手不及一头撞上时,她心里隐隐约约猜到和乔开宇有关……   但是不能确定。   牧马人司机比江倾利索多了,跳下车,在她锁门的瞬间一扳手格挡住车门,猛地一震,接着毫不留情一掌捂住她口,粗暴、凌厉、一气呵成掼进了牧马人的后备箱。   这才是货真价实绑架犯的样子。   纪荷被摔到后脑勺,没坚持几秒,人事不省。   ……   夜雨倾盆。   医生在乔景良卧室进进出出。   他刚做完手术没多久,身体虚弱,稍一受刺激人就倒下。   纪荷再次失踪。   这回摄像头清楚记录了她被一位体型彪悍的男人塞进后备箱。   车子属于套.牌车,无主可查。   沿路监控的线索断断续续,形成不了完整路线图。   澜园里高朋满座。   本来中午纪荷打电话报平安大家都已经散去,没到两个小时,乔开宇又将人聚齐。   口口声声指责七叔事情没安排到位,江倾根本有恃无恐,将绑架鸿升二小姐当成终生事业,还有了同谋。   七叔哑口无言。   乔开宇喊着自己要亲自去找,上了车,转了一下午。   回来时继续演技精湛的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久久不见人。   “开宇?”二叔以为他在里面心急如焚想办法,一撞开门进来,满屋子黑,自己向来杀伐果断的侄儿正拎着酒在桌后无声狂哭。   “怎么!”二叔和乔景良关系匪浅,算沾亲带故的远亲。   鸿升发家时,二叔因为野性难驯,帮着处理刀口舔血的事务,比如有人强卖高价建材,二叔一刀砍得对方终生残疾不敢报警……   诸如此类,劳苦功高,背着人命的事。   乔开宇是年轻一辈中最走运的人。   不用开拓就得到了乔景良的大部分产业。   两人本来相冲,却因为性子相投,称兄道弟的亲密关系。   “叔,你帮我打电话给毛二哥,我放弃了。”乔开宇情绪焦躁,猛地摔烂酒瓶,“还是下不去手……”   “小荷难道……”二叔惊滞。   “是……”乔开宇犹豫了一天,让人先将她绑了等他最后的命令,半小时前他实在痛恨、亲口下命杀了她,这一刻又想起当年她初来澜园,他还没有在鸿升站稳脚跟,行事生涩,被乔景良和其他叔叔体罚时,是她言笑晏晏端着毛巾水盆过来给他擦脸。   亲亲密密的叫他哥。   “我从小在缅甸长大,没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被爸带回来,是一路拼出来的……”   乔开宇猛地捶桌子,嘶哑低吼,“可她为什么在得到我的信任又背后捅我一刀?她在下手时有像我这样挣扎过吗?”   二叔皱眉为难,“你想怎么样我就替你办。但要抓紧了,不然晚一分钟,人可就扔江里了。”   “我要再考虑……”乔开宇说完这句猛然想起,自己在半小时前就下达了命令,于是惊慌失措,回避地,“叔你快去!让他们停止。”   “好。”二叔点着头,“我知道你不想面对,我帮你解决。”   毕竟半个小时了,手脚快的早在江里沉着了。   他犹犹豫豫这么久才开口挽留,显然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同时给自己一个将来过得去的借口,他已经仁至义尽,是她命不好……   二叔打着电话离去。   似乎直接跟毛二哥的人联系上了。   留在屋内的乔开宇长舒一口气,似乎卸下千斤重的压力。   二叔来到院内,对迎面赶上来要跟他商量对策的人一摇手,然后示意电话,“我这边有点消息你们别耽误……”   在鸿升,除了乔景良当之无愧是纪荷的亲爹,平时喊得最亲的就是这位二叔。   纪荷失踪,他急到降压药都多吃了几颗。   见状赶紧靠边站,目送他焦急的背影冲进了相对安静的花房。   别人佩服他对纪荷的感情之际,二叔来到花房,接通江湖人称毛二哥的电话。   “我是周隆。”他开门见山,“怎么样啊,你们情况?”   那头冰冷回复,“已经灌了水泥。到小腿。”犹豫,“……还继续吗?”   “怎么说?”周隆大笑。花房外暴雨如注,不会有人听到他的声音。   “我看大少犹豫不决的样子,怕……”   周隆猛地一喝,“怕什么!”他朝地面恶狠狠射了一口痰,“一个个毛没长齐就想爬到我头上,做梦吧——灌!”   “是……”   周隆最后警告,“这可是乔开宇干的事,要是东窗事发,想想你在老家的妻儿,可别把我乱扯进来。”   “收到。”   ……   夜雨磅礴,烂尾的工地上,高耸的塔吊长臂失去控制般的在半空旋转。   狂风刮得鬼哭狼嚎。   一个茅草丛生的中庭,三面都是高耸的建筑楼,临江的出入口台阶有水泥廊檐稍微遮挡着风雨。   穿着雨披的两个人正在奋力和着混凝土。   空置的水泥搅拌机旁,扔着几把锈迹斑斑的铁锹。   一个精瘦的男人从汽油桶边走来,拾起其中一把,返回原地。   电闪雷鸣。   一颗乌黑的看不见脸的头颅垂落着,偶尔闪电刮得亮一些,可以看到女孩莹润的下巴。   灰暗暗的水泥森林和天空,在这一抹亮白的刺激下,可劲儿的摇摆。   天地变色。   “二哥,好了!”两个和混凝土的手下一人端着一锹,步伐狼狈的赶来,“操,雨太大了——”   这活儿真不好干。   他们不由集体这么埋怨。   毛二哥是三人中身形最精瘦的,看着不像大哥,皮肤也黝黑,背部佝偻,不过在二十年前他可是连杀过四名警察的狠角色,逃亡至今,全靠鸿升的收容才改头换面,有了新身份,在明州一带,做着一本万利的土方生意。   家产过亿。   本来轮不到他干这脏活,手下两名战将就能解决,可今晚要处理的这个人不是一般人,鸿升集团的二小姐,乔景良的心头肉!   毛二本来吓傻了,以为乔开宇在开玩笑呢,后来连周隆都下达了命令,他就再也没有犹豫空间。   “怪就怪,你动了我们这一帮人。”毛二叹,“你可知道,乔大少这些年没我们,多少工程被竞争对手抢去?不过说什么都晚了。”   一摇手,示意另外两人往桶里灌混凝土。   已经到达她小腿。   她整个身姿是半蹲,一开始混的水泥标号低,沙子也掺多,搅拌后久久不得凝固,她得了一丝喘息空间,还笑着咬掉他一块肉。   毛二看自己手腕上的伤口,忽然惊声,“慢着,把她嘴里的东西抠出来!”   换了高标号水泥,效果立竿见影,新添的几锹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起来。   这丫头片子再也不能叫嚣笑着和他们“斗嘴”。   其他两人其实有点怵她,毕竟这样不怕死的女人简直就和电影里人物一样,不够真实。   他们甚至怀疑,她做鬼不会放过他们。   绑她来的司机惊笑着推辞,“算了吧,都被我一巴掌拍晕了,再铲几锹,凝的密不透风,往江里一扔什么都没了。”   毛二雨衣帽檐下的小眼睛死死盯着纪荷。   她垂着脑袋,脸颊浮肿,湿透贴着头皮的发有一部分已经被水泥固住,可她突然动了,很虚弱的微颤眼皮,像回光返照。   “不行!给我抠出来!这丫头太硬!就没见过这么视死如归的!她肯定有计谋!”   毛二说着不管不顾,亲自动手,伸手戳向她唇。   纪荷虚弱至极,嘴巴里血腥味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凶手的,有锋利的指甲戳破她嘴唇,她艰难睁开眼睛,翘起了唇角。   闪电划过,她的表情应该不至于狰狞吧,但对方吓到退避三舍。   她更加珍惜短暂的即将结束的生命,尽情笑,默声……   江倾……   你要平安喜乐。 第56章 蛊 不需要她假情假意……   暴雨倾盆, 眼睛被淋得睁不开。   有人在叫她,纪荷纪荷……一声又一声。   昨晚他吻过她后背的刀疤,那是三年前曝光病死猪肉事件被黑心商家挥刀追逐三公里所获得的“战利品”。   当时无暇思考新闻理想, 只单纯的拼死护住自己的工作所得。   被商家连砍三刀,最后戳进背部,里心脏只有一公分, 她在ICU躺了三天。   醒来老虞眼泪鼻涕一大把,说让她不要做了。   直至2018年有明确统计的数据表明, 全国只有三百多名调查记者,像她这样的深度调查记者只有三分之一人数。   14亿多人口。   人们从碎片化信息中获得新闻消息。   而真正参与调查, 全面、深入到事件当中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前辈们有坐牢、有身亡、有被迫改行,剩下的战斗队伍如履薄冰。   老虞明确告诉她, 这社会没有调查记者不会怎么样,别把自己想的太高大上、非你不可。   时代的变化, 新闻方式也在改变,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为“记者”。   但不会是任何人都有牺牲。   牺牲从来只有少数。   记者的特殊性也不会被铭记, 只会在记者节这一天被缅怀,成为证实调查记者逐渐萎靡到消亡的一个证据。   引来无数唏嘘。然后社会继续前行。   可纪荷那时候反驳,如果死亡需要铭记, 那军人和警察在牺牲前一刻想的难道是烈士碑上名字刻得够不够大吗?   老虞说她无理搅三分。   纪荷觉得自己没错,死亡是突然的, 即使有事前明知会有代价的死亡,也不会考虑到自己会不会被铭记。   人人都是岁月长河中的尘埃。自己的离去对别人的影响微乎其微是福气事。   当然,她人可以轻于鸿毛, 但她的稿子不可以。   进入鸿升和她的身世有关。   当年在垃圾山救乔景良,他身上戴着一块藏有黄岚音照片的项链,想着他是不是她生父呢?   在家乡得知被替考之时, 族人同时告诉她,她不是纪家人,是黄岚音从外面捡回来的。   怀着屈辱的恨,她想搞清楚自己从哪里来,纪家那边已经明确显示自己和他们无关,只有似孤鸿般的黄岚音在死后毫无信息的、无法证实两人关系。   母女、非母女、捡来、还是非法获得?   她只想知道自己从哪儿来。   后来在差点亲口询问乔景良时,乔景良发现端倪,主动谈起那个和黄岚音很像的女人。   原来对方并非真正的黄岚音。   而是乔景良早逝的未婚妻。   同时,纪荷再三观察对方生前照片,得出的确非同一个人,只是相似的结论。   说不清失望还是什么,她再次失去黄岚音的消息,只不过获得了一个干爸。   后来在和老虞的接触过程中,老虞提出鸿升可能是个大黑恶集团时,她丝毫没犹豫、加入了他。   那时候,她对乔景良的感情,疑惑大于恩情,可能天生疑惑心,令她在成为调查记者后如鱼得水,大展手脚。   如果鸿升真的无可救药,乔景良也牵涉其中,她可以大义灭亲。   一个对自己生死都看淡的人,她相信自己也看淡其他人的生死。   只是有愧。   曾经思考着,如果干爸牵涉其中,她该怎样失望与难过,虽然行为依然会不遗余力曝光,可感情上无法交代。   不过人类如果不负重前行,就如行尸走肉,失去意义。   现在她不用再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她会比干爸先有结局。   她的结局就是夜雨磅礴,烂尾楼工地里,一只迅速凝固起来的混凝土汽油桶、为最终归宿。   不用想鸿升水到底有多深,不用想着日后与干爸的割袍断义。   只彻彻底底为自己本身思考,为真正亏欠的人默哀。   江倾。   昨晚吻遍她全身,贴在她背后嘶哑低语了一夜话。   告诉她,那年江上风有多大,他跟随搜救队寻找她,宁愿跟着快倾覆的小船坠江,不敢直面她的死亡……   所以纪荷不会有福气……   她的死亡将给一个人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   她原以为自己生来命硬,血缘全无,但仅仅在南江生活两年,认识了一个男孩,就会给他带来灾难……   再死一次,对江倾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想……   一想就心悸、喘不上气……   但这也可能是混凝土逐渐埋高挤压她身躯造成的挤压综合征……   她会因为身体内部受到挤压导致大面积软组织出血、内脏破裂而死。   和他永别。   “纪荷!纪荷!”一声一声呼喊的更歇斯底里。   有一只手掌在她脸部拍打,要求她保持清醒。   她试着微微睁开眼,但暴雨如注,天地变色,除了黑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求你——”   “看看我——”   可能是回光返照。   听到他的声音。   “你要敢死——我咒你不得往生!”   她被吓住!   感觉自己身上沉重,有许多双手在扒拉,手电的光横七竖八飞舞,还有拿来照她瞳孔的……   “没有彻底放大,正在回笼!!”   纪荷迷迷蒙蒙的眨了下眼皮,刚才那道女声立即大叫,“回来了——回来了!”   吼得好像她的魂魄回笼,欢天喜地。   是丛薇。   这位可是法医,看到对方穿着雨披,小脸藏在雨帽下积极奋战的样子,纪荷差点吓过去,以为自己死了,魂魄正脱离躯体,看着市局的法医主任正在亲自给自己尸检……   她不想死。   怕江倾难过,何况他咒得那么激烈。   “你给我撑着——听到没!”他神情在大雨倾覆中不甚清晰,对着她吼,吼完后又缱绻抚摸她脸庞,像是后悔,不该对她吼,该爱护……   “江倾……”内心欢天喜地,发出两个音节,代表着她可能不会死,但也只是可能……   挤压综合征严重的人会支撑一段时间,接着再死去,一点不耽误在初出清醒给人惊喜后,紧接着泼一盆冷水……   所以他的语气不像旁人那么高兴,在大雨中声嘶力竭对她说,如果她敢死,他会故技重施。   “昨晚就跟你说了吧,你中背上那一刀快死时,我在法华寺给你超度。从你离开到我们重逢的这十年,我去了法华山七趟,每一年都给你超度,直到三年前停止。”   “知道为什么停止吗?昨晚没说现在告诉你——因为那次雨夜,我睁着眼失眠,听到你踮着脚尖而来的脚步声,到我窗前,给我关上了雨中的窗户,停留了一会儿恋恋不舍离去……”   “你真的是踮着脚尖而来,不是说鬼魂都这么走路?我认识你的脚步声,也认识你做事干脆果决的手段,你那么迅速,从禅院的月亮门拾阶而上,快步来到我窗户,关窗前恋恋不舍从外看了我一会儿……我都知道!”   “我那次就不去法华山了,因为我从来都不是去超度你——我每年去都在诅咒你不得往生、和我生生世世爱怨纠缠、我不死你也不准去!这辈子下辈子我们都得见面无论阴阳间!”   “听到吗纪荷!”   “法华寺主持第一次见面就说我杀念重,扰了你清净,让我放下,你得轮回我得自在。但我从那一次就恍然大悟,原来杀念重,你就轮不了回,那太好了,我从那次每一年都诅咒你——不准走不准走!”   “纪荷……”   “是你逼我的。我闹了十年的笑话,你回来了,到底是我的诅咒生效了,还是做了十年的好事得来的福报?那夜在法华山,我其实看清了自己,随着又一个七年过去,我会为停止在花季中的你放下屠刀……”   “我会老去而你永生……我错了……我不该让你死了……还记挂着给我关窗户……”   “所以我再也不敢去法华山……三年后我们重逢……我将你名字打在搜索框上,知道三年前那个离奇的雨夜,你是真的来看我了……”   “你背后中一刀危在旦夕,躺在明州一家医院的ICU里,而我在法华寺地藏王道场诅咒你不得往生,雨夜禅房,你前来看我……被我吓回去了对吧!”   “纪荷——我又改变主意了,你敢死,我就敢继续诅咒!”   “听到吗!”   听到了,听到了……   泪流满面,混着雨水,分不清。   接着,感觉自己胸腹间凝固的比较坚硬的水泥被扒了下来。   到底来了多少人不清楚,但他们干活利索,还有帮做人工呼吸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江倾……   模模糊糊。   凌晨一点钟醒来。   医院白色的天花板刺目。   病房里静悄悄,米黄色的墙壁稍微改善了冷意。   她垂眸。   看到自己身上换了病号服,长发被剪短一大截,只堪堪到了肩膀。   “被水泥糊住了,”旁边的一道声音突然解释,“没时间给你细抠,一剪刀干脆利索!”   “你怎么在这?”她转眸,看到一个老头坐在沙发上削凤梨。   几日未见,老虞有所苍老,身上衬衣皱皱巴巴,脸上的胡子长成络腮状,很罕见的邋里邋遢。   老虞叹气,“你决定辞职那天,我看上去正常、也支持你的工作,其实内心着急啊。七问鸿升集团的稿子一发出,我更是彻夜未眠。昨天中午听到你出事,手软脚软的发动全部能用的关系,终于在滨江烂尾工地上把你扒出来。”   音落不忘卖劳苦功高,拍拍后腰表示辛苦。   纪荷眉头拧地像麻花,“昨晚,你给我做的人工呼吸?”   不像,老虞老烟枪,嘴味儿跟烟灰缸似的,如果给她人工呼吸,她会吐出来然后反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   “你怀疑什么?”老虞皱眉,“或者嫌弃什么?”   不愧是老调查记者,观察力敏锐。   纪荷转转自己酸胀的脖,无奈笑,“不是瞧不起您,您的能量在明州可以。只是昨晚那帮人对我又是扒拉,又是背扛抱,还有我隐约的一点印象中,那三名歹徒好像被追得满大雨里抱头鼠窜……?”   她的意思是,老虞没这体力。   “制造你身上吻痕的人有这体力呗?”老虞突然语出惊人,一双精光灼灼的眼静止似的盯着她。   纪荷拢了拢自己病号服的衣领,面不改色,“我这身上被混凝土刮得面无全非,您怎么就看出来是吻痕?岁数一大把,最好正经一些。”   “你衣服被揭光,将人家护士吓一跳,人家小护士羞羞笑笑的窜在一起嘀咕,刚好被我听一耳。”老虞叹,“昨晚上救你的也不是我。”   纪荷拢着衣领的手一僵。   目光持续看着床尾的一盆高大花篮,冷淡无声地。   “所有人都在找你,乔家、我、还有公安局,但先找到你的是单枪匹马的江倾。那三名歹徒不止抱头鼠窜,而是被江倾追地一个被火车撞死,一个坠桥重伤,还有一个主谋人称毛二哥的家伙,现在不知所踪,可能凶多吉少。”   “……你什么意思?”纪荷不可思议转回视线,眯着瞧他。   虞正声放下水果盆。   这凤梨如商家所说比菠萝好削多了,不需要挖刺,削皮就能吃,但比一般水果还是难度大很多,削的烦躁不堪。   虞正声拿湿巾擦着手,给她分析,“江倾怎么找到你的?如果早放了设备在你身上,不会等到夜里你快死时他才赶到……”   他正要往后面说,纪荷直接摇手打断,烦躁道:“我倒希望他在警方那边还有能量,可除了几个关系好的,比如丛法医,其他人恨不得退避三舍。”   她嘀咕,“他在警方那边还背着绑架的名头,人家能帮一个绑架犯?”   老虞扔掉湿纸巾,“总之啊,你现在各方面都要注意,江倾像个定时炸.弹,他的作风不像刑警,更像……”   “什么?”   “下一个乔开宇。”   “……”纪荷一惊,闭了闭眼,“师傅您别吓我。”   江倾有什么理由成为乔开宇?   他比乔开宇家世显赫,生来就是人中龙凤。   受制于人,不择手段逐利,与他本身利益相背。   没这必要。   “相信你师傅一个三十年老记者的直觉。”老虞弯腰,凑近她,对她耳语,“你啊,赶紧约人家见一面,你俩情投意合,有啥事都能摊开来说。”   “可他现在不会见我。”   “嗯?”老虞诧异,“这怎么说?我昨夜可是听说了,他为了将你从水泥里弄出来手指头都抠烂了……”   灯下,纪荷的两排睫毛微微颤,心痛的停滞了老长一口气,然后苦涩翘嘴角。   “我说了各自安好。不道歉的话,他不会见我。”   “那你就道歉,和他一起安好就行了呗?”   “您傻还是我傻?”纪荷原本正进入着情绪呢,忽然一下被这老头弄地欲哭无泪,她睁着充满血丝的双眼,有气无力骂,“我这回弄地还不够壮烈呢?”   拉着他一起安好,做完那夜在沙发上他因为气恨始终未真正完成的事,然后一起在鸿升被搅成肉酱?   纪荷也算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不止她身上的遭遇,那些之前牺牲的调查记者,哪个不是结局惨烈?   所以她不敢越雷池一步。   昨晚被水泥包着时,她其实有点后悔,在沙发上没主动一些,彻底占有他。   毕竟十年了,人家一个男同志这么守着不容易。   他心高气傲,被她一句各自安好弄地怒在心头,怎么也不肯彻底占有她,像是惩罚她,也在告诉她,他江倾不是非要上她不可,以后多的女人,不需要她假情假意的献身……   他气、他有自尊,她就不能反客为主吗?   因为心虚、害怕,就随着他毛毛虫一样拱了她一夜,弄地彼此受尽折磨,她都没像一般正常女人一样,心软一丝丝,对他稍微展开一点主动……   他那时候估计更气坏了。   像个小男孩……   要哄一哄。   毕竟受了太多委屈。   老虞就是这个意思,可纪荷无动于衷,“我会想其他办法,让他平和一些。”   老虞啰里啰嗦,说让她不要太悲观,鸿升的案子不一定非要死调查记者。   纪荷吼他,“那我也不能先透支幸福,拉他进来承担双份风险!”   怪就怪在,江倾太大少爷脾气了。   他根本没有被女孩拒绝,反省是不是哪里没做好,又该从哪方面入手去哄她开心、扭转她心意的心思。   如果有这种心思,给她送送花、平时喊吃吃饭之类。   和其他正常追求者沦为同类,他在鸿升那边就不会太显眼。   纪荷心里的红线就会放松。   不过话说回来,他能为一个“死人”守十年,让他和普通追求者一样心绪平静也是万分艰难的事。   所以彼此都很受伤害。   老虞走后,纪荷辗转反侧。   她身上倒处痛,医生却说这是好事,只压到外部,内里血管和内脏都完整,又趁着她被水泥埋的事给她科普,以后去沙滩最好不要埋进沙子里,因为其他人在四周的走动会造成沙子集中,然后压住她胸膛造成窒息而死。   纪荷硬是被这聒噪的医生催眠的昏昏欲睡。   朦朦胧胧中,医生诚惶诚恐站起。   私家医院的医生对自己VIP的客户总是予取予求,不像公立医院大家都哄着医生。   这里的医生可以只为你专属服务,也会对公家医院一见就会报警的伤势视若无睹。   乔开宇在明州养了两家这样的医院,一家专为鸿升主要大佬提供医疗服务,一家在外环为各式见不得光的伤做隐藏。   客户是上帝,真切执行。   “干爸……”纪荷呓语般的叫一声,接着眼皮渐渐睁开,看清床前的人影。   “干爸!”她惊呼。   乔景良一夜白头。   架着眼镜的脸上仍是沉着平和,眼睛,微勾的嘴角,甚至轻拍她手背的力度,无一样变化。   可他的头发白的像雪。   戴着假发一般。   纪荷不可思议。   “没事。”他拍拍她手笑,“来前忘染发了。”   “以前就这么白吗?”纪荷仍不可思议,这一刻甚至忘记病房里的其他长辈,只昂起颈,追问,“我前天还看您好好的……”   “爸这个年龄白发有什么奇怪,他们也染。”   “是是……我也染呢。”三叔站出来,弥勒佛一样的笑附和。   四叔五叔也发声,另外责怪她回来的少,才对长辈们老去的事感到突然。   “要常回来看看。”六叔七叔这两位年纪轻的对她说。   纪荷克制着眼底的酸涩点点头,倏地又讶异,“二叔呢?”   “你二叔有事出差了。”回答的是七叔,“很长一段时间不回来。不过他托我向你问好。”   “哦,没事,我挺好的。”纪荷笑,“看大家聚这么齐一定是为我的事吧?真辛苦了,谢谢。”   乔景良问旁边的医生,“确定没任何后遗症?”   纪荷第一时间被送来这家医院。   当时江倾死咬三名歹徒不放,将人交给后来赶到的虞正声,虞正声和乔家熟,知道他们一向来这里住院,直接开车送来。   医生一看到乔家二小姐这德行,立即在诊断后第一时间向乔家发送消息。   大致是没问题的,小问题无非就是皮外伤、脑震荡、和轻微骨裂。   “好好休息。”乔景良亲自给她掖好被角,在来了不到十分钟后,在大雨声里毅然离去。   纪荷露一双眼睛在被外,目送他精瘦又干练的背影,即使生病、即使对她表现的从来只有和蔼,但纪荷知道,鸿升所有人都怕他。   不是乔开宇二叔之流靠血腥气堆出来的威势,与生俱来的智谋与润物细无声的处事手法,令他积威甚重。   纪荷叹一口气,带着不安的情绪入睡了。   ……   这一夜特别漫长。   上半夜在大雨磅礴中全城寻人,下半夜在全幕窗结构的现代化医院大楼中,暗流涌动。   乔景良一行人刚出科室大厅,在空阔走廊,不期然瞟到一抹人影。   对方显然换了衣服。   除了头发湿润,全身上下干净清爽。   乔景良一挑眉,饶有兴致握住手杖,停下脚步。   其他几位,加随行的保镖,一共十五人,声势浩大。   “你很有勇气,江队。”乔景良笑,走廊灯光开得不甚明亮,只在四处的拐角上亮着昏黄的光。   深夜,这光给人温暖安静的气氛,于是这场对峙显得没太剑拔弩张。   除了那些保镖,各个绷起肌肉,有的甚至掏出家伙。   其他人,包括被点名的男人,毫无波动。   年轻男人有着健硕修长的体魄,只背影就英气难挡,闻声转回眸,一张暖光下出众的侧颜不动声色闪过,将烟蒂在花盆里碾碎,方平静面对众人。   他一侧剑眉轻扬,声音漫不经心,“我好像说过,我已经辞职。”   “是开除。”乔景良笑纠正。   “一样。”江倾睨着对方,“我来看她。”   “怎么不进去?”   “你们在,不方便。”   乔景良身边站着的矮个男人倏地大为光火,“江先生,我们已经明确告知,小荷是我们乔家人,即使你救过她,又将毛二亲自送到澜园给我大哥,但不能抹去是你一开始的鲁莽,绑走她,才造成她这一次的有惊无险。我们乔家,不会感激你,别在这里摆什么威风了。”   说完又有一位附和。   “这次我们内部出了问题,已经妥善解决,不准在小荷面前说三道四,也劝你现在就离开以后不准靠近她,否则,不管你爸是谁,你在明州都待不下去。”   江倾讽笑一声,“怎么证明她是乔家人?”   不可思议似的叹息,“我认识她时,和她朝夕相处,为她差点丧过命,也没敢说她是我的人。你们何德何能?”   那两位被一噎,脸色差劲。   身为江昀震的独子,虽然四五年没来往,但总归是亲儿子。   说起来都算他的长辈。   这回救纪荷不说功劳也有苦劳,众人还真不好下手。   于是目光全部看乔景良。   只见乔景良盯着面前年轻人看了半晌,在对方示威式的挑衅中,轻微一拉唇角。   话不多,但绝对权威和有分量。   “先还掉你父亲当年欠下的债,再谈跟我平起平坐的事。”   其他人一惊。   江昀震欠什么债?   又和纪荷有什么关系?   反观江倾,他只是诧异一笑,然后一口答应,“可以。”   乔景良满意点头,“半小时后,金武大桥见。”   音落,携众离去。   空阔走廊瞬时只剩江倾一人。   他来到幕窗前,再次点起一支烟,抬眸,眼底尽是厉色,外头闪电如火树银花,雷声震震,雨不歇。   “金武大桥……”呢喃似的琢磨着这四个字,他侧了侧颈项,无畏发笑。   ……   纪荷再次清醒。   发现自己冷汗狂冒、惊惊乍乍的双手正揪着被子。   主治医生尚未离开,见她睡不着,和她聊天。   聊乔景良的病况,说只要不操太多心,基本没大问题。   又说她失踪时乔景良的确受惊过度,一病不振,刚才也是硬撑着来的,让她以后好好孝顺。   语气和几个叔叔一模一样。   纪荷失笑。   觉得这医生没意思。   懒得回应。   自己披了外套,到凌晨一切还未醒来的医院里散步。   昏暗暗的灯光在空阔走廊亮着。   她不自觉走去,然后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男人。   他应该是提前看到她来,率先一步离去,电梯来时,他走进去,纪荷才看见。   不自觉快步追了几步,徒劳看到他从透明观光梯下去的身影。   她趴在护栏上,朝下看。   他倏地抬眸,与她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纪荷看到他憔悴又炽热的眼,说不出的情感变成一把捶,重击了她的心房。   闷闷的疼。   他垂眸,不再向上看,平视着外头大雨,英挺身影转瞬不见。   “小男孩……”纪荷叹息一声,新鲜剪短的头发,垂落在护栏玻璃片上,嘴角苦涩,“哄还是不哄呢?”   ……   上了车,江倾接到她电话。   手机屏幕上备注老婆两个字的号码不住跳,他犹豫一瞬,无声接起。   外头大雨如注,雨刮器频繁闪过。   街面儿的雨点一圈圈跳动,她声音忽然从电波那头传来,轻而迟缓的,“给我一点点时间……”   “多久?”他直接问,眼角微红,舌尖不耐烦地裹了下自己嘴角,“纪荷,我时间不多了。”   为她,也为肩上身为人民警察的担子。   “嗯?”她惊讶。   “我爱你。”江倾说完就挂。义无反顾开往金武大桥。 第57章 蛊(重看) 一个男人跳江轻生你看到吗……   乔景良是鸿升集团创始人。   以房地产起家, 纵横商界。   不仅这些明面上的东西,更隐私一些的江倾也知道。   对方曾经和他父亲在一桩生意上有过矛盾,当时江昀震正脱离房地产往科技领域发展, 势头红火,没多久就在南江拿到大面积地块,并得到国家支持大力扩展工业园。   鸿升当时看上那块地, 两家你争我夺,毕竟强龙不敌地头蛇, 鸿升很快败下阵。   江昀震擅长操作与政府的关系,而鸿升在这方面极为欠缺, 争夺失败后,第二大股东周隆一怒之下绑架了江昀震的独子。   江倾那会儿才三岁, 生来就是霸王性格,后来大点听长辈提起那次, 说他将周隆脸上抠出一个大坑,昨晚见到周隆倒也没什么坑, 不过对方遇到他就被克是货真价实。   毛二声称是周隆绑架谋杀纪荷。   周隆则鸡飞狗跳说乔开宇才是主谋,他只是去挽回命令。   这显然在撒谎,他打给毛二时, 纪荷还没被埋,他哪来的“挽回”?   周隆口口声声嚷着被乔开宇设计了, 求饶求情,仍被乔景良除去董事身份,让举家退回东南亚的中国城自生自灭。   而当年江倾被绑, 乔景良亲自上门赔礼,与江昀震达成谅解,将责任全部归在周隆身上, 自己全身而退。   为了不继续僵化关系,江昀震没过多发作,甚至在南江另找关系,给乔景良拉了一块很不错的地皮。   生意场上的纠葛,局外人很难看清。   江倾前段时间找资料,才发现自己老子当年那种狗脾气为什么妥协,是因为乔景良在股市上操作,差点让江氏大厦倾塌,一夜变成潦倒的穷光蛋。   科技领域需要大量投入,金钱和时间双管齐下,耗力巨大。   房地产却只靠资金堆积,只要搞定银行谁都可以称王。   乔景良是王中王。   能将江氏差点打趴下,能量非同小可。   耳畔是上级领导语重心长的嘱咐,如何在汛期的江中避嫌,南江明州段各大码头群、锚地位置等事无巨细告知。   江倾无奈扯唇角,“我是船吗?到了水里能操作怎么航行?”   那头的不是别人,是他老领导白宪臣白厅长,“你这次到明州,是我对你的期望,个人的牺牲在整个集体里轻如鸿毛,但我对不起你父亲。”   “别了。”江倾蹙眉,“我来明州早知道风险,何况得到的比失去多。如果我殉职了,麻烦把抚恤金交给我老婆,别给其他人。”   “你老婆……”白厅心说你哪来的老婆,又不好刺激他,清咳一声道:“总之,在桥上尽量用其他方法取得乔景良信任,能不跳江最好。”   “我见机行事。”   通话结束,车子已到达金武大桥南桥头堡。   金武大桥在中国乃至世界桥梁史上都具有重大意义,五年前被列为保护单位,改成“市内桥”,外地车辆一律不准通过。   全桥长四千五百米,除去引桥,正桥部分长达一千五百多米,九墩十跨,飞跃南江,蔚为壮观。   凌晨四点。   金武大桥空旷的像座死桥。   江倾驱车在南桥头堡附近停下。   在逐渐转弱的小雨点中点起一支烟,英俊五官平静而淡然,下车跨上人行道,在护栏边上朝下粗略一眼……   心中咯噔一痛,像被蚂蚁咬了一下。   想到纪荷,当年沿江漂了近100公里,她怎么活下来的?   身后有车辆停泊的动静,他微簇眉头,收敛情绪,转身看小雨雾中下车而来的乔家父子。   天际露鱼白肚微光。   水位暴涨,江浪声震耳欲聋。   乔开宇面色惨白。   江倾发笑,“乔总来干什么?”   “你以为我稀罕来?”乔开宇一夜未眠,眼底全是血丝,昨晚虽然全身而退,但乔景良生性多疑,不再信任他,甚至不允许他上楼看纪荷,哪怕他已经到了医院。   此刻,大家一起从医院来,到了金武大桥看到江倾,乔开宇心底就发毛。   他转头看留在引桥上站成一排的五位叔叔,再看坚持让他陪着过来的乔景良,脸色更慌。   “爸,我们和他还有什么好聊的,大清早在这浪费时间?”   乔景良穿一身改良的夏季中山装,小雨蒙蒙,不影响非凡气度,闻声淡淡一转眸光,对乔开宇,“你上去。”   “上哪儿?”乔开宇懵。   没等品出更多味来,乔景良直接抬手杖,指着水泥护栏,“从这儿跳下去,我就相信绑架小荷的事与你无关。”   “爸——”他惊声,“只有疯子才会跳汛期的金武大桥!我无辜的,您相信我!”   “上来吧,”江倾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乐地喊乔开宇一起上,同时音落,自己扔了带着火星的烟蒂,单手攀住桥栏,纵身跃上。   脚下江水湍急,各种漂浮物从桥下而过,转瞬间就去了百米开外。   “你自己发疯别拉我!”乔开宇不乐意。   江倾侧了侧自己颈项,声音和眼神一同发凉,“怂了?”   “开宇。”乔景良也失去耐心,重重咬了他名字。   乔开宇赶鸭子上架,跌跌撞撞的爬过桥面与人行道的护栏,然后失败了七八次才爬上了大桥水泥护栏,和江倾隔着一米位置站着,脸上悲愤。   “我是无辜的。爱她都来不及,怎么会伤她。”乔开宇声泪俱下,“我现在要打个电话给她,就算死,也要……”   “你打试试看。”乔景良用手杖指了指他,只一个动作,乔开宇就收声,眼神慌不择路。   他甚至用轻微的音量对江倾怂恿,“我们都别跳,像体育测试,要不及格大家一起不及格,无论是你还是我抢跑,后面的人压力都很大,况且前面不是得到第一的赞誉,是他妈江水……你想清楚,反正我不跳。”   “你觉得你爸可以糊弄?”江倾不屑一顾。   “看样子你还要抢跳?”乔开宇震惊,“我和他都是一家的,你就没想过是我们做戏给你看,等你跳下去,他就让我下来?”   “他也可能继续让你下去……”江倾听到身后有路过车辆鸣笛的声音,随着天色渐白,上桥的人车会越来越多,他半眯眸,在仍然昏暗的桥下观察合适的漂浮物。   决定速战速决。   乔开宇愚不可及,有功夫废话不如多找找江面可助生还的材料。   “大哥。让开宇下来吧。”留在引桥的乔家长辈们蜂拥而来,为乔开宇求情。   乔景良震怒,“别人能跳,他就不能跳?”   那些人立时鸦雀无声。他们确实没想到江倾能毫无顾忌,瞬时看他的眼神都发生转变,与看乔开宇的同情相比,完全变成戒备、防卫的眼神。   这代表江倾是位有勇有谋不可小觑之辈,而乔开宇只是一团垃圾。   乔开宇此时惊惧到炸裂,丝毫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一味吼着,“爸——我真没动小荷,相信我!”   可没人听他说话,从他站上护栏两腿面条一样软,在场的就没人看得起他,所有人视线盯着江氏的继承人,前市局刑侦支队手段雷霆的一把手。   他锋利红着眼角,在雨雾中发声,“等我回来,你女儿我娶定了。”   乔景良不含糊,甚至有一点欣赏的笑意在眼尾一带而过,声音有力回复:“我答应。只要你回得来,就是我乔景良的女婿。”   其他几位股东震惊。   最不可接受的非乔开宇莫属,他面色狰狞,刚要反对,腿侧突然被谁踹了一脚,他暴怒之际猛地后知后觉自己是在桥栏杆上,这一脚不亚于谋杀……   “江倾——”嘶吼着,声音从桥面坠落,乔开宇掉入了江中。   桥面上的人被这一幕震到魂不附体,接着,再亲眼看着江倾不急不缓纵身一跃。   除了乔景良无动于衷直接离去,其他几位纷纷翻越防护栏,到大桥护栏边往下看。   江水湍急。   两人只冒了一个头,瞬间就到了百米开外,了无踪影。   ……   浑浊的江水灌入眼耳口鼻。   江倾顺手一抓,恰好抓住了那个废物,顿觉得晦气,那厮在江水中挣扎,连带着他往水中沉去,瞬时心烦,一拳打晕对方。   原本要扔江里,后来及时醒悟,毕竟是警察,不管坏人多坏自己都不能处私刑。   抓着这家伙笨重的身体,够住后方顺江而下的一堆漂浮物,侥幸往下游漂去。   两岸雨雾茫茫。   江中大浪滔天。   乔开宇中途醒来,冷得瑟瑟发抖,说要杀了他。   江倾充耳不闻,他闭着眼让自己身体放松在水面,平躺,尽量不挣扎,等一开始的那堆漂浮物面积越积越多,几乎形成一个小岛,他才吐一口满是黄沙的咸水,翻身到了“漂浮岛”上。   乔开宇有样学样,霸占住漂浮物的另一侧。   天光越来越亮,江面能见度稍微提高,但也仅是十米远的距离。   这个距离,根本望不到岸边。   更别提朝两岸的人呼救。   途中遇到一艘拖沙船,乔开宇大呼救命,无济于事。   这一趟,从清晨四点半到下午大雨又开始倾盆,两人都没得到获救。   粗略计算至少漂了八十公里。   江倾始终保持体力,乔开宇摊在另一侧快死的造型,他却只是闭着眼,任大雨在自己如墨的眉间起舞,啪嗒啪嗒的雨点声击打在木板上、天地错乱、无动于衷。   “有人有人——”夜雨江上能见度为0,一艘打着雾灯的水警船发现他们。   这时候乔开宇奄奄一息,上了船到岸边水上派出所洗了把热水澡才缓过来。   一发现他们时,对方就问出身份来历,立马打电话给明州方面,派家属来接。   “你们今天出名了,明州方面的搜救电话顺江每隔一个地点就打一次,还有好几个群众看见你们,等民警再去捞时,又不知道漂哪去,看来还是咱们合江人杰地灵,在这里终于捞着你们。”   参与救援的老民警古道热肠的给他们准备了热水洗澡、所里其他同志的干净衣物、加上食堂的一些热食,接着进行心理开导。   “无论有什么恩怨,不能一冲动就跳桥呀。”老民警痛心疾首,“酒精麻痹神经啊,相信经过这次的大难不死,你们以后喝酒会注意,也会更加珍惜生命。”   跳桥的真正原因被掩藏,变成酒后一时恩怨,头脑不清的胡作非为。   乔开宇冷着脸,“同志,我家人什么时候到?”他再落魄不至于跟这帮一辈子拿不了几个大钱的小警察磨叽,脸色差劲。   老民警仍然好脸笑,“快了,你吃完饭,估计就来了。”   乔开宇嫌弃,但架不住泡了一天肚子饿,拿筷子,狼吞虎咽。   老民警转出休息室,在走廊上碰到另外一位。   对方自被救起,除了冲了一把热水澡,连身上衣服都没换,在走廊遇见,很抱歉的低音,“不好意思,麻烦各位了。”   “没关系。你们家人也在着急,以后不做糊涂事才对得起这次的经历。”   江倾转头笑,夜雨稀里哗啦从瓦檐坠下,他发上水珠顺着苍白脸色流入分明的锁骨,声音低浅,“会重生。长成别人认不出的样子。”   “是啊,快一百公里呢。”老民警忽然手机响,接起来,几秒后报喜,“你家属来了,在前头接待室等你!” 第58章 蛊 这么勾引他……   乔开宇从后面过来, 一眼看到沙黎婷的车,脸色一变,明显失望。   “宇哥。”沙黎婷踩着银色高跟鞋从接待室方向走来, “您没事吧?大家都担心……”   “只有你来?”乔开宇横眉冷对,“我管什么其他人,我爸和小荷没有焦急?”   “乔董当然派人去找你, 动用了各方关系。”   “你确定?”乔开宇笑,“你是不是当我傻子?”乔景良亲自让他跳, 跳完后还能找?   他气乐了,“收尸还差不多!”   沙黎婷安慰, “不会的。您福大命大……”   “闭嘴。”乔开宇打断,“马上给我订一套大师级的古董珠宝, 她喜欢有人文韵味的东西……”   她自然是指纪荷。   哪怕她曾经写文章要置他于死地,在没有绝对的证据前, 她都是乔景良的心头肉,万万动不得。   不止不能动, 还要巴结、维护。   否则就会发生今天的事情,任由江倾挑衅他地位。   凭白失去半边江山。   可惜,他话音落, 茅塞顿开的神情忽然一顿,就这么傻愣愣的瞪着眼。   接待室落地窗内, 坐着一个女人。   倏地站起,迎向一个走进来的男人。   她关注的这个男人,对她的到来没有劫后余生的惊喜, 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可她的眼神始终落在他脸上。   乔开宇脚步一迈,胸膛起伏着,要去拉人, 阻止他们见面!   可刚踏出半步。   接待室里两人结束对视,无言但极度默契上了同一辆车。   而这期间,纪荷即使看到乔开宇,也没有多给一个问候,白皙的脸庞在雨夜一闪而过,拉上车门不见了。   乔开宇气急败坏。   “草他妈的——还等着干什么!”他指使在雨幕中站着的四名保镖,目眦欲裂,“去追!不允许他们两人在一起。”   保镖为难。   此时雨大起来,沙黎婷撑着伞站在廊下,平静解释,“纪小姐和乔董达成约定,对方没死,就是她的未婚夫,谁也不能阻止他们在一起。”   乔开宇骂了一句脏话,徒劳的,怒不可撤。   ……   从合江到明州两小时车程。   大雨在车窗上追踪。   前头坐着两名保镖。   一开始似乎挺担心后座的男人,神情比较戒备,结果一上高速,那男人睡到昏天地暗,身上黑色西裤虽然被水简单冲洗过,但沙黄色泥迹在渐干的布料中爬出纹路,狼狈又挺无害的模样。   两位保镖微微放松。   纪荷在后头同样睡着,她身上也没好到哪儿去,牛仔裤在江边奔波了一天,污迹满布。   就连鼻尖上都沾着尘,但总归比江倾完好太多。   进入明州地界,夜里一点。   两人忽然同时清醒,安静无声的后座,响起布料摩擦座椅声。   还有男人沙哑、不容置疑的命令,“到北岸凤凰城。”   保镖询问纪荷的意思,她手指在太阳穴上揉着,睁眼,眸光清明、恢复许多精神头,“凤凰城,9号。”   保镖径直驱车前往。   实际上他们对凤凰城9号不陌生。   早上纪荷从新闻上得到消息,冲到南江边上时,他们就一直听从乔景良的命令,跟随她左右。   看着她有条不紊在江边指挥救援。   到傍晚,她听到有群众提供线索,看到一个男人趴在江中漂浮物上,与一艘大型货轮相错,紧接着不知所踪,可能凶多吉少时,她一下软了。   失了全部动力,呆滞了很长时间。   接着就要求保镖送她去凤凰城9号。   那边空无一人。她似乎抱着侥幸那个男人自行回了这里。   在失望后,又打起精神,再次漫无目的搜寻。   这期间,她还和前来寻找她的乔景良起了冲突。   当时帮忙搜救的外人众多,父女俩罕见闹起矛盾,准确说,是纪荷自打进澜园,第一次与乔景良的冲突。   她拒绝乔景良将雨披、披往她肩头的动作,三番两次。   并且声称喜欢江倾,喜欢的不得了。   乔景良问她之前否认是不是因为当年被逼跳桥的事,她完全承认,乔景良说,那等他活着回来就是鸿升女婿,问她愿不愿意。   她停滞一瞬才回答,愿意。   所以也就是在这两个字后,外人才对乔景良战战兢兢,原来要做他的女婿,花的可不是彩礼钱,而是对他女儿一颗可豁出命的心。   纪荷可不是一般人能娶得起。   那个下决心要娶她的人暂时生死不明。   到夜里十一点钟,拨云见日。   江倾和乔开宇同时活着上岸。   如果不是两人一起,跟随在纪荷身边的人大概都没想起来乔开宇。   身为纪荷身边的人,两位保镖自然对乔开宇不屑一顾,他们也是首次被派给纪荷,看乔景良拖着病体冒雨上江堤寻她的架势,猪脑袋都知道鸿升将来的话事权要交给谁。   当然上杆子巴结与伺候。   一句凤凰城,立马开到。   此时大雨停歇,尚未绿化完毕的半拉子工程别墅区,茅草疯长,野猫飞窜。   车子停在洞开的铁门前。   还是泥土的地上,一踩一个脚坑。   “你们就这停着。”纪荷没说为什么,扔下两名面面相觑的保镖,率先往院中走去。   男人随后。   到了正门,两人一前一后脱了被泥土包裹的鞋。   赤脚迈进屋里。   纪荷打开灯,到厨房烧上水。   赤足的细微动静中,他打开客卧的门,进去关上了。   水开,倒进洗干净的杯子里。   放下壶。   她走向客卧。   客卧相比楼上的主卧小很多,也是毛坯,但同样是套房,厕所和洗浴间在里侧、隐蔽性、视觉效果非常好。   这是一栋房型相当完美的别墅。   没装修,一切都是简单入住。   卫生间没干湿分离,也没门,热气从洞里散出,离花洒很近的长条镜面上水汽一片。   男人手掌撑在镜面上,低头让热水冲击着后颈,舒缓疲劳,接着手掌挪动,带走一大块模糊。   镜面瞬间可视,江倾抬眸,眼神一滞。   她在外面脱了长裤,仅着一件衬衣走进来。   他头发全湿,从背后看,身材匀称,两条腿修长结实。   她面不改色,在他背后站定,伸手从白色洗面盆上压出沐浴露……   纪荷立誓般要将他洗的干干净净,从头到脚,没一处遗落。   江倾被她伺候的由一开始的紧绷到眼神似热化的巧克力,水泥顶上微白灯光无济于事照明。   加上水汽,整个空间都迷蒙。   她简直女中豪杰,无论他哪里起变化,始终面不改色,淡漠着一张脸,眼神只对她清洁的部分感兴趣。   伸手从刚才带进来的一只小盒中倒出棉花棒,拇食指牵住他耳廓,让裹着棉花的部分探进去,在里头轻微转。   他闭眸,轻微的哼了一声。   “疼?”她歪了歪头,无辜的眼睛绕到他面前。   他睁开眼,与她对视。   摇头,表示不。   纪荷继续,用棉签搅出他耳孔里的泥沙,两边都温柔照顾。   结束时,她身上已经被打湿,衬衣是真丝材质,贴在身上 透明,她皱眉,准备离去。   “纪荷……”嗓音嘶哑,叫住她,眼神有欲望、有抱歉。   纪荷似乎奇怪,静静转过身,笑着,“怎么?”   她眼睛并不往下看,哪怕他那地方多爆炸性,在这种气氛下,她似乎将他当成一个三岁小孩子,而不是英俊且富有魅力的异性。   江倾唇角扬起笑,眼皮略垂,水花下半眯的眼睛勾着她,“有话问我?”   “我觉得你该主动说。”她放下塑料盒子做的医疗箱,不自觉双臂抱胸。   江倾眸光热,凝着她抱起的双臂之内,半晌,笑音暗哑发出,“我觉得你不怀好意。”   这么勾引他……   纪荷挺好声好气的跟他聊起。   “今天我在江上找你,嗓子都指挥哑了,白晓晨突然在傍晚来找我,说你可能没死。让我相信你。”   音一顿,继续。   “我不知道该相信你什么。”   尽量保持着平和笑意。   “晓晨一提醒,我突然想明白,你行为不太合理。她又告诉我,早上你跳江前,她偷听到她父亲和你打电话……如果真的被开除公安队伍,你老领导只会觉得脸上无光,怎么会理你?而且还是一起毫无头脑的莽撞行为前?”   江倾剧烈呼吸,听着她的话,干脆装聋作哑。   她倏然朝他笑,“你是在利用我对吧?”   他无法作答。   她等了几分钟,见始终守口如瓶,点点头,失望笑着,“你不知道我这一段时间有多煎熬,每天都自责毁了你前途。现在,我终于轻松了。”   音落,准备离去。   江倾猛地扣住她手腕,另一掌压在她后脑勺。   水泥墙壁粗糙,他皮破血流。抵她在墙上。   江倾眼底布满血丝,尝过漂泊一百公里的苦水,也闻到她此时近在咫尺活着的芳香。   “你要弄疯我……”咬牙切齿,触着她眸光,痞戾的失笑。   纪荷似难以理解的稍一斜下颚,问他什么意思。   他眼底骤然起风浪,低下头要激吻她。   她把头偏开,神色淡漠。   江倾败下阵,说,“在车上我不该装睡……”   从见面那一刻,两人都是相顾无言、剪不断理还乱。   纪荷一挑眉,在他明显示弱的被欲望包裹的眼神中,嗤笑出一声,“你知道,我不想听这个。”   江倾痛苦的一闭眼,再睁开,暗哑着挑衅,“我跳了一次,你心里解恨么?”   不等她发作,又火上浇油,“别再牵连我。行吗?”   纪荷没忍住,一巴掌扇到他脸上。   响声回荡。   “冠冕堂皇。”她眸光起变化,下颚崩地死紧,眼神也直崩崩的像一把枪开出去。   猛然抬手,将医药箱砸在墙壁,情绪炸裂。   “江倾,你真是够了……”   气得眼角通红,嘶声,“你只是为了打入鸿升内部,拿我做幌子,装什么深情!”   江倾回正脸,“你没有说过,心里对跳江的事念念不忘?”   “说过。”她颤声,“不过我没让你真去跳!”   “你说过就行。”江倾抵抱住她,眼神炽热。   水珠从他鼻梁滚落,到唇峰,最后流进他开合着发声的嘴里,“我做这一切,可以说不为你,也可以说全为你。”   “这就是男人!”   永远冠冕堂皇的有理。   纪荷再次抬手,却被一下扣住手腕,往背后水泥墙壁上重抵。   接着下一秒,他整个人埋了过来。   纪荷只觉得脑海炸了一瞬,一下什么都不清楚了,晕乎乎的被他抱着,眼前白茫茫一片。   他没说话,视线火烫的落在她脸上,低头,热烈的吻住她。   纪荷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两人在一起了。   和十年前不同的是,他们彼此都太清醒,清醒到身体发痛,从心尖上蜷缩起来,像含羞草,一碰就要命闭合。   疯狂捶打他。   “在合江第一眼看到你就想这么做。不过那时太脏了。”他让她喘了会儿气,彼此适应。   他的吻似甘霖洒下,铺天盖地,在她的反抗中,咬牙切齿发言,你不惹我,我会去跳江吗?纪荷你想要我死直说,今天满足你了,为你跳了,以后别再提十年前那档子事!   滚!   她骂他。   “就这么算了行吗?”他吻她,完全占上风,用男人的力量说服她,一路如火烧草船,所向披靡。   她气得流下泪,怒火从脑仁里一直炸出七窍,全身上下没有哪个地方是服他的!   江倾捏住她下颚,眼底猩红,警告她不要这样,最后吃苦的还是她……   说着还猛提腰。   纪荷砸光了洗手台上的所有东西。就不如他愿!   骂他不知廉耻,明明为了事业才去招惹乔景良,一次又一次欺骗她、利用她,到头来却恶人先告状。   “这就是你的爱……江倾……你……不如在江江里……不不回来……”   他猛地停滞,紧皱的眉头蹭着她的耳廓,倏地一睁眼,欲念暂缓,“……你真这么想……”   纪荷小腹都涨得痛,紧紧咬住下唇,不听、不理……   江倾转过她头颅,低头激烈深吻。   她呜咽。   ……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在车边站岗的一个保镖提出疑惑,问自己同伴。   他同伴含蓄一笑,“好像是有点?吵得蛮激烈。”   岂止有点。   这块别墅区荒无人烟,一到晚上,回声极大。   面前这栋又是靠湖的,似乎窗子没关,那里面激烈纠缠声,在水面都轻微回荡。   那位后知后觉的终于缓过味儿来,脸色一下爆红,骂了声,“操,太激烈了吧!”   又惊,“咱们老板会不会有事儿!”   “有什么事儿?”同伴翻白眼,“没听到白天老板怎么和乔董说的么,她就是喜欢姓江的,就喜欢这爆裂脾气,软一点的男人她还不稀罕呢。”   “好吧。”强打精神头儿,警戒四周。   ……   床上铺着深蓝色的床单,将人放上去,压出一个湿润的痕迹。   她眼眶红着,似气似不服输,瞪着他。   江倾牵薄被盖住她,克制地不能再克制,尽量远离她,结果一回头,她还在瞪他。   他怒从心来,重新跳上床,眼神发狠,“再看,老子干死你!”   纪荷闭上眼,轻颤的骂了声什么,江倾没听清,一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第59章 蛊 “那如果我死了呢?”   漩涡裹覆着她 , 睁开眼一片黑暗,手指所触的激流带着她身体旋转,像不知疲倦的音乐盒。   哗一声, 撕破一块口子,游出,向着上方、向着岸, 扎出水面时脚被吸住,又坠入深不见底暗流之中……   下沉、下沉……   “嗬!”双脚往下蹬了一下, 触到温热的属于令一个人的脚背,似踏到实处, 终从梦中抽离,她彻底惊醒。   呼吸剧烈喘着, 眼睛睁大,瞪着前方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杂草丛生的院子, 二者中间夹着一块平静的湖面,离自己很远很远的样子……   “噩梦了?”耳后男人的声音像缓和细流浇了她一秒。   纪荷不知道他有没有睡, 或者是不是醒来很早,声音才会如此清醒,没有一丝倦懒, 像昨晚的惊涛骇浪不曾发生,他安静的自后搂着她, 铁臂牢牢箍着她腰,因为在梦中被江水的漩涡暗流拖曳,强大的马力仿佛要带她去地狱……   两相对比, 他手臂的力量成了踏实她内心的锚,不被江水拖下去夯实的锚。   眼睛仍瞪大,外面混沌, 雨雾蒙蒙。   “下午两点。”他告诉她。   这么久……   时间的混沌与身体的明显异样,令她落了眼睑,睫毛如扇面扑动,鼻头往枕里埋去,他胳膊枕在她颈后,她往枕头里呼吸时,他那只手掌就替她牵住落在脸面的发……   “……保镖呢?”她喘声问,外面下着雨,这两位是乔景良派给她的,以后要寸步不离,淋坏了也有点不人道。   “让他们去地下室了。”他声音始终清冽。   显然醒的比她早,不仅和保镖照过面,还问她喝不喝水,待她轻微点头后,轻柔下床,拿被子占住他留下.体温的位置、包裹她,然后脚步声走去外面。   纪荷忍不住回头,男人背脊一闪而过、宽肩窄腰的好身材,幽光打出冷色系的禁欲感。   与他疯起来的样子,毫无相干。   这一会儿似换了个人。   一手持杯,一手端一只碗,两者都冒着热气。返回。   她诧异来不及收回,与他闪过一丝欣喜的眼眸对上,迅速回转。   “先喝水。”夹着哄的音调。不腻乎、柔软感,拿捏得当。   纪荷脚底是空的,刚才还不明显,在他离开后,猛地踏空,像回到噩梦中江水里。   浑浑噩噩,披着被子坐起,被他突然扯住腰,往后拉了一把,瞬时到了他怀中。   样子又霸道了……   纪荷微微怔,手指绵软的触到水杯,他没放手,和她一起握着,抵进她唇缝。   “不要喝太多。还有粥。”只让她喝了一半,江倾放下杯子,从床头一抄,刚才出去顺便盛来的热粥,一口一口喂她。   纪荷没穿衣服,肩头露在外,薄被裹住胸口以下。   一口一口。吃得磕磕绊绊。   姿势不熟。服务态度也陌生。   “……不吃了。”说完这三个字,将他手推开,秀眉轻蹙,“……太干。”   “没掌握好水量。”   被挑三拣四破天荒没生气,还拿纸巾替她擦拭。   纪荷怀疑自己这是“卖肉”得来,可又不像,他做这些心安理得,放下碗,又陪她一起躺下,没问她愿不愿意,自动伸出脚背垫在她脚底。   “你一直做噩梦,老是踏空,我脚背都被你踩肿了。”他在她耳后这么说。   热息灼热,“是梦见被江里漩涡暗流吸走?”   “是……”纪荷点头。   他又说,“我一点没睡……一睡就在江中飘……现在我们彼此感同身受,太好了不是吗?”   纪荷啼笑皆非,想问他是不是小孩,不然怎么能讲这种幼稚的话?   不过,真的幼稚吗。   像他曾经说的,做过最疯的事,等一个死人十年。   不能因为他跳江夹着其他目的,就全然否认他。   不公平。   “我以为,能还你,实际上还不掉。无论我怎么做。”他不会道歉,因为在他心里跳江当然是为她。   “五十多公里时就有机会上岸,我不要,想知道你漂泊过的距离,太绝望了纪荷,我越漂越绝望,我怎么会爱上一个小怪兽?她不知道疼,命好苦,遇上我是不幸。”   在他声音里,纪荷瞬时将自己想成一个小怪兽。   长于乡野间,吃过蒲公英,放过鸭子,没过爸又没过妈,后来失去高考改变命运的机会,人差点疯掉,又活过来,在垃圾山住过,锦衣玉食也尝过,变成记者,做对社会有用的事。   披荆斩棘,关关难关关过。   “江倾,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她望着窗外灰蒙的细雨,倾诉欲突然爆棚,不管他愿不愿听,觉得那些事有多不可思议,她都告诉他。   “你说。”他脚趾摩擦她柔软脚心,给予鼓励。   “我小时候没饭吃,黄岚音做饭特地不留我的份,那会儿父亲干农活要吃很多饭,每天黄岚音都送去田间,和他一起在田埂吃完。等回来就告诉我饭没了。我那时候正长身体,每天都要走四趟往返很远的学校。在路上饿的吃蒲公英。有一次将交资料的钱扣下买了饭,可我又没有资料写,就偷家里的鸡蛋和很喜欢我的老师换,让老师帮我买。”   “你家的鸡蛋一定很好吃。”   “是。我偷了一个学期,后来在路上搭灶炒鸡蛋吃。”她说完,和他一起笑。   明明很可怜,却被她能连偷一个学期,还自己另开火的机灵事儿弄笑。   笑完,江倾的长腿就扣到了她腰上,像条粗壮的蟒蛇。上头都是腱子肉。   因为正在说吃的,纪荷不好意思告诉他,她差点要趴上去啃两口。   可一想,他的肉如石坚硬啊,在浴室里,那么强壮的,她都担心自己摔死,可无论如何,他都没摔着她,还让她很惊惶的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反应。   “还有呢?”他催她,用力地,要将纤弱的她压弯了。   纪荷笑着,想了想,“还有不准我上学。偷藏我的英语书,然后再倒打一耙告诉我爸,我把书丢了。我爸虽然是农民,很严厉又不识字,但很支持我念书。不至于打我,但免不了一顿骂。后来我在家里的菜橱顶上发现书。还有我曾经丢的文具、奖状、甚至新袜子……”   “你妈,她变态吗?”他鼻间喷出微怒气息,大蟒蛇一样的长腿又紧了她一分。   纪荷怕再说下去,自己就要被箍死了,动了动,尽量逃离,失笑说。   “谁知道呢……可她对邻居家的小孩很温柔,总会买零食给她们吃。家里原本属于我的口粮,比如玉米,那时候我记得太清楚了,农村没有太多好吃的,大面积种玉米,我每天就等着回去吃玉米,可她会告诉我吃完了。却背地里,看到她将玉米送给邻居家小孩吃。”   太委屈了。   一个不被母亲爱护的孩子,在童年留下巨大阴影。   哪怕失去的只是几根玉米。   在那时候,对纪荷而言,是王母娘娘的蟠桃。   “至于打我不敢,就是冷暴力,将在家族里受的气,发我头上,洗我的鞋子,会吐口水进去……”   她歪过脸,刚好埋进他掌心。   江倾安慰,“幸好她后来来我家了……”   “是……”纪荷将视线挪出他掌心,笑,“……她在你家正常吗?”   “很尽责。做事细。不偷懒耍滑。爱干净。”   “全是优点……”   江倾挺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心疼的揉她腰。   “是吧……她只对我坏。”纪荷心平气和着,“不过我自己百折不挠,还觉得自己过得挺好。至少我爸爱我,只是走得太早了。不然我不会去你家。”   “老丈人辛苦了。”总不能说谢谢老丈人的离世,让她来到他家。   纪荷失笑连连,肩头与背上的一对蝴蝶骨颤动着,清楚向后面男人传达,她现在很心平气和、快乐。   夜里的战乱,谁都不去提。过去了,不必纠结。   人都是情感动物,她早知道他脾气像狗,疯起来咬人,好起来能舔你脚底板。   得看训狗人的功力。   想到这,笑得更厉害,整个身子在他怀里抖。   江倾都让她抖毛了,满下巴的男人胡渣磨她细皮嫩肉的颈,她惊笑着闪,江倾不让,一手捞着她颈,一手卡着她腰,腿上还锁着,她插翅难飞。   故意喘着埋汰她,“自愈能力挺强啊,怪不得性格像朵霸王花,我就惊奇啊那时候,还有女孩在我面前穿着破洞袜子晃来晃去?一点不晓得羞,后来更发现,你连秋裤腰都是起毛边的,一蹲全他妈给本少爷惊呆了……”   纪荷本来不想笑,毕竟是自己的缺点,穷穷酸酸的,但“少爷”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太滑稽了,她乐到不行,文采飞扬的说。   “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我这造型能吸引到你,委实高攀你了!”   “谁说不是呢。”他立马来劲。   得把他捧着、赞着,这狗啊,立马朝她摇尾巴呢。   “我那时候就想这女孩真他妈特别,又穷又土,起几个外号外就不好意思下重手了。在外面还得盯着,谁他妈觊觎你,搞环保回收呢,这生意我肯定不让别人干,毕竟是我先发现的宝。”   “……得了吧你!”纪荷狠狠踹他一脚,屋里没开灯,落地窗外的光又灰蒙蒙,整个昏暗的视线里,就看见两人床脚的薄被形状像在打战一样,一会儿一个大变化。   她嚷,“……你那时候动不动就伤我,还装什么宝!恶心!”   “冤枉!”江倾比她更会嚷,任凭薄被起伏,一条腿往她身上一架,她蹬破床单都没用,反而搞得他心头燥,嗓子哑了几分。   “为了让你多点收入,我耳洞都没去外面打,还记得不?你拿缝衣针给我扎了五颗,一颗一百块,拿着我的血泪钱,你笑得像个三百斤的大胖子……”   “真的吗……”纪荷微惊讶地停止踹动。   薄被不再起伏。   他被燥起来的呼吸,始终贴着她的耳。   “当然……我还给你买过新秋衣,就放在家门前的垃圾箱边……”   纪荷一震,笑意呆了。   “知道你会倒垃圾发现,我躲在楼上,特意看你兴高采烈捡起来,笑地像个六百斤的大胖子。”   他离不开胖子了,形容词匮乏,理科生的短板。   纪荷嘴角恢复上扬的趋势,心里倒了蜜一样甜,嘴上挑刺,“你这对人好,也太迂回了。”   虽然明目张胆给她,她不一定会要。   “你对我百般不满,我怎么知道做这些会不会戳伤你自尊心……”   他难堪,“我像个傻子,揣摩你们贫穷倔强少女的心思。想好不能直接好,想坏倒是屁股一撅你他妈就提前知道了……一顿死骂死打……我委屈极了。”   他说的这些好像真的很委屈。   纪荷都难以想象那时候在高中,那个做东开游艇趴,给全场同学送土豪金苹果机的不可一世大少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竟然会想出在她经过的垃圾箱、放礼物的见不得光主意。   他这种人,揣测普通人捡到新物品的兴奋感,大约死了不少脑细胞。   还牺牲了自己一边耳朵。   纪荷难以想象,微眯着眸,迷惑说,“早知道你是为我多赚钱,我扎的时候该轻点……”   “好啊。”他气恼,忽然自后撞了她一下,狠狠地,“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故意的,弄地我血直流!”   纪荷很抱歉的喘了一声,身上有点热了,头脑也热起来,可能和说话太多有关。   越说越发现彼此相爱,错过太多,又在被突然告知后,得到了许多。   她喃喃笑,“对不起嘛,也没有太重……就是不怎么心疼你。学我们村上大姨给我们扎耳洞的手段,又不是太熟,给你扎了五颗……你本来想扎几颗?”   不等他答,猛地想起,“三颗对吧?你准备了三颗耳钉……”   “是……”此时,他耳上的三颗耳钉亮着,随着他不住捂她的动作,一颗颗像繁星,落在两人心尖。   “想让你多赚……当时恨不得两只耳朵都给你扎……”   后来是纪荷自己怕了,将他耳朵扎的冒血,像杀人现场一样。   那时候只觉得他忍耐力挺强、也爱酷,为了好看竟然能扎这么多。   原来……   他已经长成这样好看,又本身带酷,哪里需要什么身外物点缀自己。   全为了她。   五百块。   血泪满满的五颗耳洞。   纪荷很感动,被揉在他怀里,像只小螃蟹,而他就是只大螃蟹,将小螃蟹夹住,一起干涩在沙滩上相濡以沫。   她故意逗他,“没想到,我缝破袜子的针下,出了这么一桩感人肺腑的爱情细节……”   他后怕,“你消毒了?”   “没消啊。还特地吐了口水。”   “真的?”他不信。   “假的。”纪荷失笑。   音落,他立即惩罚她,牙齿咬到她耳尖上,气息粗又重,“纪荷……”   纪荷不动了。心跳隆隆的,听着他。   “生日那晚,很高兴你能来找我。如果知道后面会出事,我死也不会那么对你。幼稚、无理、高高在上。”   “当我知道你在鸿升……”他声音突然变得悲鸣,抖着、颤着、又恨着,“差点以为你跟他们一丘之貉……”   纪荷艰难的笑出一声,更加用背对着他,手指紧紧扣着床单,心跳抖。   “我……”他自责,“没有分开十年,你现在都是我孩子妈,怎么会在鸿升被人灌水泥……”   他声音怒着,“等着,我一定会找那些人算账。”   “江倾……”纪荷叫他一声,然后转身,用不着一物干净又完整的胸膛拥抱他。   他先一愣,继而两手从她其他部位集中过来,紧紧扣着她背,两人严丝合缝。   纪荷呼吸喷在他心口,嘴唇蹭到他不可言说的地方,气息更燥了。   他哼一声,算应她。   “我一直跟你站在一起。不管鸿升,还是十年前那档子事,我都从你角度出发。我们永远站在一起。”   “好啊。”江倾发笑,有点了然,眼眶红着,“如果以后我殉职,你以遗孀身份处理我后续。像沈清一样,不要让乱七八糟的人碰我。”   “那如果我死了呢?”   江倾不吱声。   纪荷追问,“再死一次,你怎么处理?”   她咄咄逼人。   江倾胸膛起伏,倏地捏住她下颚,瞳孔里印着她清纯又欲的无辜模样,低笑,“干嘛不一起活着?”   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好意思。”在床上的话题容易走偏,无论多严肃、正经,身体的反应避免不了。   江倾平躺。神色略微尴尬。   她别了别自己的发,下颚稍稍昂,从床上跃起,直接骑了上去……   “没关系。”抬起腰,“都正常……”   他嘴角一扯,浓欲沉沉。 第60章 蛊 “臭流氓!”   再从床上下来四点多。   外头雨稀里哗啦没有停的意思, 门前的湖面明显上升,显得这别墅区更荒凉。   而47栋在一片荒凉中亮着灯,窗户内飘出做饭的厨烟, 一男一女两道人影在亮着光的窗内不时走动。   女孩穿男款T,包到臀下,走路间美腿诱惑。   靠在料理台的男人望着她在锅边忙活了一阵, 忍不住从后抱住她,下颚放她颈窝, 歪头薄唇寻她脸颊、亲吻。   “太冷了,操。”在车里值守的两位仁兄, 眼巴巴的望着窗内那对男女谈恋爱,相互喂食, 言笑晏晏,搂搂抱抱, “受不了了操!”   “人家刚大难不死,当然腻歪上几天。”另一位劝, “咱先闭会儿眼,马上又到晚上了,也许有动静。”   “啥动静?”望了望旁边, “这别墅像无人区,除了大门有个保安大爷陪我们, 谁会找来这里?”   “总之不要放松。这可是鸿升集团的继承人、和未来女婿!”   “你说的对。”两人兴致高昂唠起来,毕竟大事接连发生,集团内部肯定要震动的。   “听说乔开宇在大桥上发怂, 贪生怕死,还是让人家给踹下去的。就这点上看,乔董肯定不会把女儿交给自己养子。之前传闻, 乔开宇在打纪小姐主意,毕竟鸿升半壁江山都在她手里,不允许外人娶走。这下如意算盘空喽。”   摇着头,看向窗内,那男人和二小姐你侬我侬的画面,“这位来头也不小。所以是得提高警惕。这前边儿才出了灌水泥的事呢。”   “咱们这是二看二,任务很重啊。”这人摸着头,嘿嘿笑了,“不过以后真成了,咱就这两位身边的老人,工资福利什么的,嘿嘿。”   另一位一想这档子事也笑得满嘴流油。   一时做事儿更加精神。   ……   “你猜他们俩在说什么。”窗内,纪荷搅着牛尾汤,目光在庭院扫了一眼,懒懒收回,问身后贴着她的男人。   江倾手上温香软玉抱着,赛似活神仙,闻言,懒懒笑,“我怎么知道。”   声音磁性,脸上套着除了纪荷谁都看不出来的假正经,“大概和我俩有关。还有乔开宇那个怂包。”   说不知道又猜的井井有条,先抑后扬,没人有他会自鸣得意。   纪荷摇头笑,“我跟他没关系,是外面人一直传。”   “传什么?”   “传他要娶我。”   静了一瞬,江倾问,“乔景良什么看法。”   纪荷轻轻转着汤勺,叹气,“我也不知道干爸怎么想,他对我很好,让我有点迷失。”   这次因为江倾,和乔景良第一次闹矛盾。   “如果不是晓晨暗示我,你可能在办公,我不会答应干爸,让你做鸿升的女婿。”   “你配合了我。”   “ 是。”   肯定一答后,半晌的寂静。   轮到他,对她守口如瓶。   昨晚的爆发后,纪荷自己也绝口不提了。   她对江倾的要求,大约就是彼此活着、一切顺利。   “汤还要熬一会儿呢。”她转移话题,在独处的空间里暂时不提公务。   江倾显然乐意之至,笑着睁开眼,闻她莹白细润的耳垂,表情陶醉,“乖,我再亲一下。”   纪荷内心五味杂陈,轻笑着,和他正常调情。   “不要,皮都被亲破!”用手肘戳他胸口。   那里硬邦邦的,仿佛子弹来了都能替她挡,这时候故意痛哼,不依不饶,“你谋杀亲夫!”   纪荷一下真乐了,恼着,“别闹了。我真的没力气,再不喝点东西,被你榨干了!”   江倾迷离半眯着眼,瞧她两颊绯红的云,“我不喂你东西喝了?”   纪荷起先没反应过来,等回过味儿,气到眼角发红,笑骂,“臭流氓!”   “喝的时候不嚷,这会儿叫了,没人有你会装。”   这世上大概只有他,能将喂她几杯水暗示的那么暧昧不堪,仿佛喝了他的什么不可描述。   在不要脸的程度上,远不及他。   在话题越来越不可收拾前,纪荷闷头干活,不理他。   专心致志搅拌。   江倾忽然凑过来,扣着她握汤勺的那只手,一起在锅里搅拌。   “特意为你买的牛尾,喝了后,你尾巴就翘到天上去,我这种爷们儿落你手里,做梦都笑着醒呢,嗯?”   声音自胸腔里发出,低沉的缭绕,有危险、炫耀的味道,也有属于男人发自肺腑的自豪。   纪荷牙一倒,不甘示弱,“牛尾补肾,可我觉得你更该补脑。”   江倾剑眉一挑,慎重望着锅里,“不对,我明明是看中滋阴功能才买的啊。”   “补肾、滋阴、益精、健骨。”纪荷笑,和他斗嘴,“听起来对你的作用更大呢。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对吧?”   暗示他才亏损,该补。   江倾点点头,瞳仁里印着一锅奶白的汤,淡淡扯唇,“主要还是给你补尾巴。有我,你骄傲上天。”   “滚啊。”变着相夸他自己。   笑闹了一会儿。   纪荷扬着唇,叫他走开点。   牛尾汤难熬,他这个笨蛋一开始都没有给牛尾浸泡、去血水,还是她爬起来,折腾了两小时,等煮上时天都黑了,晚饭能不能吃上绝对是问号。   虽然她不饿,中途被他投喂了水饺。   他煮速冻一把好手,饺子又白又大,塞得纪荷小腹圆滚滚。   被他笑怪罪,说她胃跟鸡蛋似的,食量不够他塞牙缝。   然后,将她剩下的半碗饺子一个不落塞完。   那不嫌弃她的亲和造型,让纪荷怔愣,眼前这男人莫不是换芯了,他还是那个精致讲究、三人以上的聚餐就一定要用公筷的大少爷吗?   大少爷长相气质还是高贵,做的事却像只大狗。   搂着她,从床上到床下,连体婴一般。   “你腿绊我了……”纪荷秀眉一蹙,是真拿他没办法,“我将勺子挂起来。”   “挂什么……马上盛。”他将一只腿别进她双脚间,格挡住她,不准动,“再抱会儿。”   “离盛还早着呢,至少两小时。”纪荷拔一下脚步没拔开,着实气笑,“拿走你的蟒蛇腿!”   “……蟒蛇?”他眼神突然来劲,“我还有一条大蟒蛇,你要不要?”   “我不要……”纪荷羞到自闭。   “看看吧,它很想你。”他哑声求她,“嗯?”   “我怕蛇……”   纪荷抱头。   倏地一片暗,是他猛地转过她身,将她脸埋进他胸口的动静。   两人身高差明显。   她一米六出头,和他一米八七的身材比,简直如嫩芽比大树。   这颗大树猛地将她抱起,两手托着往上,缠他腰上。   劲窄的男性腰身,柔韧度惊人,纪荷在上面留下了指甲印,被他抱上料理台。   她往后仰,惊喘,“外面会看见……”   “纪荷,我每天都想这样和你腻在一起。”他吻上来,法式的深吻。   堵住她要呛他的话,是啊,到关键问题,他就用性转移方向。   纪荷不是不懂他,是非常懂他。   可能保密原因,他的案子不能在她这边大透露,又觉得对不起她,诚心诚意伺候她,让她快乐。   吻过后,她是感受到了快乐,同时也有哭笑不得。   他暂时离开她,摸到开关,啪一声关上。   一团混沌黑。这样外面就看不清屋内的景象。   只有灶台上白烟徐徐从窗内飘出。   外面渐小的细雨,从檐下如珍珠一串串挂落。   他肩膀伏下去。   “唔……”纪荷很空,料理台冰凉粗糙,她落在上面,被掰开般,像一颗玉米。   她很不合时宜的想到玉米地,童年家乡最美味的回忆。   金灿灿的黄玉米,从包衣被剥开,细细的捋走须,指腹摩挲,是可以炸出汁水的甘甜香。   如饥似渴,用舌去触碰,越发香甜。   “江倾……”忍不住用手去抓他发。   玉米快熟了,到这个季节。   大肆收割,最后再放一把火,让火光冲天,毁灭似的感觉炸裂。   停。   她不止一次这么请求。他只会更疯,最后一刻击碎她灵魂。   “喝牛尾汤吧。”声音沙哑,江倾笑着擦了下自己湿淋的嘴角,“……挺好喝。”   黑暗中,她两腿垂在台面,像失去动力的大海孤舟。   被他捞起来,揭开盖子,吻她,“是不是很好喝?”   气息灼热,音色痞戾。   纪荷连指尖都在抖,说不清的舒畅感包围她,像坠入汪洋的舟,曼妙、安静、遗世独立。   “下次别这样了……”她请求。   “哪样?”他笑了,眸光绞着她,径自问,“怎么样……我厨艺怎么样?”   她眼睑落下来,幽暗中睨他一眼,“挺……”停顿,让自信张扬的男人眼睛猛地一暗,呼吸都似紧张的等着她点评。   纪荷于是高高在上,抬手拭去他嘴角独食的痕迹,凑近他,以鼻梁滑过他鼻梁,撩拨,“……我也要你尝尝我的手艺。”   “敢吗?”他浑身冒火,呼吸都带烫,眼睛当真的戳着她。   纪荷忽地将他一推,微软着从料理台跳下,江倾没捞住,任她娇小的身体从他臂弯逃去了客厅。   “我洗澡!”这三个字笑地银铃。   江倾三步并两步到了客厅,将她掳住,往她脸上亲时,一阵现代化的铃音在卧室大肆响起。   “操他妈的,滚!”江倾一把扣住她往卧室的身体,微恼,“别去了。管是谁呢。”   出了这栋别墅,两人就不再是单纯的自我。   接到外面的声音,同样也会受打扰。   他暴躁。   “不行。”纪荷谨慎,“我已经一天一夜没消息了,万一是干爸着急了,我不好交代。”   “他重要还是我重要。”   “你的工作重要。”   “操。”放开她,她一下窜到卧室里去,随后传来喂声。   江倾深吸气,身体尴尬着,到茶几上取烟。   不一会儿,她出来,说乔景良要请他吃饭。两人要立马出门,顺便要到商场换套正式的衣服。   江倾剑眉紧蹙,一声不响,抽完一支烟。   她洗澡出来,他刚好在换衣服,背脊上全是这一天一夜寻欢作乐的痕迹……   纪荷从后搂上他腰,哄哄他,“吃完就回来。一切如常?”   “你说的。”   “嗯。”她笑着,答应的干脆。 第61章 蛊  纪荷衣服报废了。   纪荷衣服报废。   原先来这里也没有她的衣服, 她是被绑架者,不像他这个主谋提前备好柴米油盐生活用品。   在江上搜救他的一整天她牛仔裤被折腾到脱下来能立住。   到合江去接他,才换了干净衣服。   回来后只顾着和他厮混, 衣服扔在一边没洗。   现在出门见长辈,两人都得收拾的齐整一点。   到达商场,先陪她到女装部买了一套。   接着换他, 他不愿意去。   陪她结束后,径直赶往饭店。   夜幕下的明州城美不胜收。   连日来的降雨有鸣金收兵迹象, 电台里传来女主播欢快的庆祝声,热热闹闹。   前头两位保镖目不斜视。   后座男女缠在一起热吻, 旁若无人。   男人光洁的手掌捧着她脸颊,深吻间, 衬衣领口凌乱。   “到了。”她催促,声音含混不清。   江倾离开, 望望外头饭店,摇头苦闷笑。   ……   上了楼。   乔景良坐在弧形的窗前, 陪着一位客人。   客人气质硬朗,棱角分明,手指上大玉扳指瞩目, 身材看得出健身痕迹,十分英伟, 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多的样子。   “小纪,好久不见。”对方打招呼。   纪荷嘴角翘到一半,就不知如何反应, 还是乔景良叫她过去坐,她才颔首微笑,不算太突兀的靠近那边。   江倾目不斜视坐到她身侧, 动作比她突兀,那位客人带了两位随行的人,显然都认识他,见他不跟他们坐,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挺尴尬的失笑。   客人眼神扫向江倾,没落了一瞬,明显烦忧。   “江董事长好。”纪荷正常微笑着打了一个招呼。   江昀震锋利的目光转向她,嘴角弧度几不可察,“你比以前漂亮很多。”   “是。以前不会打扮。”纪荷笑。   “女大十八变。”江昀震目光锐利,“你和乔董缘分也不浅。”   是啊。   没有乔景良,她哪有和他平起平坐的资格?   江氏掌门人、江倾的父亲,叱咤风云的国内科技大佬江昀震先生?   纪荷不动声色微一点头笑,给足江倾面子。   江倾面色不善,就连声音都冷,“你来干什么。”   “我儿子发生这么大事。做为家长,怎么也得来看看。”江昀震态度和善,极力的关心他。   将他从上到下打量,见没有大毛病,放心似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乔景良马后炮般的客气,“震哥,实在对不住。”   江昀震一笑,“哪里。”   纪荷在旁边观察着,觉得这场会面不简单。   洗耳恭听。   “这姑娘就跟我亲生的一样。她受过的委屈,使我无法同意他们在一起。令公子胆色过人,倒是可造之材。”   “他啊,除了莽,没别的。”江昀震谦虚,又笑,“有点像我。”   “震哥,你怎么看这对小年轻。”乔景良漫不经心把玩着一串手串,语气随意。   江昀震直接开门见山,“我听说鸿升最近因为银行问题,资金周转不灵,不如让两个孩子结婚,我注资十亿美金到你项目,当做聘礼,你看怎么样?”   纪荷内心震惊,面色淡,从茶盖里抬眸看了一眼乔景良。   他情绪未变,淡淡一挑眉,“这就结婚了?是不是太快?”   “不快。”江昀震放下雪茄,目光看纪荷,“这回多亏你多方搜救。”   “没事。”纪荷尴尬笑。   江昀震又说,“既然他们你情我愿、情比金坚。咱们做长辈的,给祝福,给一切条件让他们组成家庭,也好挽回一点、我当年的傲慢所造成的损失。”   他儿子为人家女儿跳江,还等过一个十年,不惜和老子断绝来往五年。   五年不见,一声爸没叫,和人家女孩一边坐,仿佛早已经和人家成为一家人。   现在为了和儿子修补关系,别说十亿美金,一百亿美金江昀震都得掏。   “这十亿美金,我无偿,但有一个要求,新家庭的诞生得有资金支持,这项目后续缺多少我都愿意往里补,但希望,是这对小夫妻全权掌管。乔兄,你怎么说?”   球跑到乔景良这边。   而一旁坐着的乔开宇则面如死灰。   江倾低声问纪荷,“什么项目?”   目光平静坦然。似乎真的一无所知。   纪荷扬扬眉,对着他眼,一笑,“好像是东南亚一个项目。”   “一家赌场酒店。”乔景良听到两人耳语,径直解释,“最近鸿升因为流言蜚语,银行迫于舆论压力,暂停给我们资金。不过总体问题不大。”   笑看江昀震,“你的提议很好。由他们夫妻掌管,算是小家庭的启动资金。”   “爸,这门亲事是不是太草率?”乔开宇终于忍不住发声。   他站起来,寻求其他人的同意,“小荷是我们鸿升的二小姐,她的婚姻大事能闪念之间决定吗?”   “闪念?”江昀震奇怪一皱眉,“两人十几岁就在一块好了,怎么叫闪念?”   “十几岁……”乔开宇冷笑,“真在一块好她能顺江……”   “这不是你发言的地方。”乔景良打断。   场面一度尴尬。   好在江昀震气场强大,不拘小节,“乔兄,你觉得可以,我马上写个备忘,注明这项资金的所有权问题。”   “震哥很有诚意。但我得问问她。”乔景良说着询问纪荷意思。   纪荷对上他视线,尴尬失笑,“我不知道怎么说。”   “痛快点说。想不想和他结婚?”江昀震目光锐利,说一不二,弄地像在逼婚。   换一般人早发软了,好在纪荷不是一般人,十年前和江董事长也是频频过招。跳江那件事虽然大家都不冷静,都走了极端,但今天能坐下来商量婚姻大事,的确有点恍如隔世的味道。   她摇头,不置可否的笑着,江倾不答,话少,她也就随他一起自闭。   反正主角不是他们。   “震哥可以问问你公子。”见江昀震急切,乔景良开怀大笑。   江倾耸肩,继续抿着嘴,只朝纪荷笑递了一个眼光。   乔六叔突然插言,“小江,男人得求婚呐,不然咱们小荷也太委屈了,你该给的要全部给上啊。”   “抱歉。”江倾正经的往后坐了坐,眉目淡笑,“今晚,的确措手不及。不过,既然提起,就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何况,在桥上时,乔董也答应我,允许我娶她。”   “所以,现在是问她的意见。”乔景良笑,“我这边是答应了。”   江昀震更是心直口快,“不用考虑他意见。除了小纪,他连死都不在乎。”   “是。”乔景良满意,眸光赞赏,“我就是看中他这点,为我女儿能豁出命。像个男人。”   “那你愿意吗?”江倾问她。   纪荷垂着眸,唇角带笑,但内心很复杂,抬眸,瞧进他眼底。   那里的幽光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暗潮汹涌。   他唇瓣一动,“可以吗?”   纪荷配合,启声,“好……”   他那边立即明显松口气。别人都以为是他求婚成功的喜悦,实际上江倾演技出神入化,纪荷自己都被弄糊涂,不知道他是真高兴还是演的高兴。   “就这么说定了。”江昀震笑逐颜开。身上的冷意都去了七分,和乔景良称兄道弟,又反应过来,这是亲家见面,一时场面更加热情似火。   上桌时,纪荷没吃几口。   说起鸿升最近的风波。乔景良不加掩饰,“这是教子无方,才惹出这一波。”   乔开宇收容逃犯的事虽然没有铁证,但坊间抽丝剥茧,深挖出一堆像模像样的东西。   明州市公安局被惊动,承诺会详查,具体操作的压力已然到了鸿升这里,警方三番两次上门求证、调查,闹得人心惶惶。   银行迫于舆论压力,暂缓多项贷款,令鸿升资金周转出现问题。   虽然鸿升家大业大,不会被几条流言打倒,可遇上了就觉得晦气。   乔景良因此停了乔开宇的职务,让副总全权管理国内事务。   至于外部的,除了一个受影响较大的赌场酒店,其他暂无伤筋动骨。   席间,众人谈起这个项目,眉飞色舞,负责管理东南亚事务的六叔卓世戎,诚挚邀请江倾和纪荷的婚礼到东南亚中国城办。   被乔景良一口否决,“你那里,吃喝玩乐可以,办婚礼不太正经。”   “我正经地方怎么就不正经了?”卓世戎叫屈,晃着红酒杯说,“不然,你问问年轻人的意见,说不定江倾还想去那边赌一把呢。”   “别。”江昀震严肃,“我记得小纪,对犬子这方面管得较严。”   音落,众人先一呆,接着哄堂大笑。   “是是是……才提结婚,这边就要带着新女婿去鬼混,是有点没考虑新娘的感受。”   “别说了。”乔景良微收住笑意,昂下巴,朝几位弟弟示意,“陪好亲家。我身体不好。”   “是,是!”其他几位忙给江昀震续上了。   包间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   洗手间里,纪荷对镜补妆。   外头突然传来一声轻咳,“你先出来。”   纪荷硬在里面又待了三分钟,才拎着包出去。   “干哥。”仍客客气气笑,眼角眉梢没有一丝恶意。   笑完后,自己先出来,知道他有事谈,贴心的找到楼顶露台,偏僻、安静的一隅,一起立住。   “什么事,您尽快,底下还坐着人。”掏出一只烟,纪荷给自己点上,剪短的披肩发,随夜风在白皙肩头勾勾绕绕。   红唇,咬着白烟身,魅惑。   乔开宇凑近她,倏然一闭眼,闻她身上的味道。   纪荷似吓到,细跟在木质台面上,晃了一晃。   随即站稳。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睁开眼,乔开宇痛彻心扉般、狰狞的看着她,“我找了你一天。从合江回来,就倒处找你。”   凤凰城是江倾的秘密基地,一般人找不着。   喷出一口烟,纪荷淡笑着抬起眸,“找我干什么?”   “你真相信,是我灌你水泥?”   “不是二叔么?”   “是他。”乔开宇点头,双手插口袋,神情显得焦躁。   不住在露台踱步。   “你知道我最近被一篇稿子害的身败名裂,爸也不再信任我……今晚……”他忽然神情哀伤,转身想抱住她,被纪荷退一步,完美让开。   她走到旁处,皱眉,“干哥,我都要结婚了,你不要乱来。”   “你确定要结?”他声音咬牙切齿,“刚才在底下,他们把你当做一桩生意,谈的兴高采烈,完全没真正过问你意见,你真愿意嫁?”   纪荷不吱声,环住双臂,细白烟雾跳升,她面色不确定着。   “你看,你自己都不敢确定。”乔开宇又高兴起来,循循教导,“爸也是为了赌城项目,早看上江家的资金,刚好江倾对你纠缠,爸就顺势用你换来了十亿美金。不要为了鸿升牺牲,我们兄妹只要抱团,谁都无法骑到我们头上来。”   “怎么抱?”纪荷泄气,解释着,“不管爸什么目的,我对江倾的确有感情。”   “不要感情用事!”乔开宇恼,“你先听我话,暂时拖着爸,等过一段日子你想开了,我这边也周转过来,就不用你去换那十亿美金。到时候你就没那么强烈嫁他的欲望了。”   一边对她恋恋不舍,一边让她拖住江倾换取周转空间,这事儿,只有分裂的乔开宇可以做出。   女人在他眼里不过是玩物,没有利用价值时,一脚踢开,或生或死都没有人知道,他哪里有什么人性?   纪荷点点头,神色慎重着,“好的,我再考虑一下。”   乔开宇非常满意,伸手握了握她裸露的肩头,情深义重口吻,“哥是为你好。外人接近你都有目的。江倾就很可疑。总之一切都很古怪,咱们要防啊,是一条船上的人。”   纪荷没能避开他的碰触,扯嘴角笑,“好。您先下去。我们别一起。”   “早点来。”乔开宇点点头,离开前,目光不期然转到她肩头的一枚红痕,眼神骤暗。   纪荷也发现了,很不好意思一笑,避着走开,两人眼神微微错着分开,乔开宇保持了克制,不过仍然叮嘱了一句,“今晚记得回家。”   纪荷点头。   等人走后,才猛然吐一口气。   露台的另一头似乎在办一个生日趴,来来往往的人影。   纪荷按灭烟,扔在垃圾桶里,环抱臂膀,思考着提步下楼。   到了楼下,众人已经散伙,聚在包房前专等着她。   “江倾呢?”她四处没看到人,奇怪。   其他人笑,“在楼下,他爸送了他一辆车。”   今晚她和江倾都是工具人,不做主角,却干着主角的活儿,应付完一堆人,最后来到楼下广场。   他真的坐在一辆布加迪威龙里。   情绪不明。   她来后,手从车窗伸出,捉住她左手指尖。   细细的摩挲,声音微哑,“你晚上不回去吗。”   “你怎么知道?”纪荷惊讶,矮身,趴在他车门上,朝他笑嘻嘻,“难道刚才上露台找我了?”   他不回话,紧皱的眉头说明一切。   纪荷笑嘻嘻的更厉害,朝他打趣,“吃醋啦?”怪不得刚才朦胧中似乎瞥到他身影,原来不是眼花,是真的被他找来了。   她和乔开宇“密谋”江家财产,再一脚将他踹开的事情,他可能听得一清二楚。   叹气。   纪荷皱着眉,“你见谅。以前你不在,我和他也这么相处,虚与委蛇,唱戏一样。”   江倾有分寸,没跟她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径直介绍起这辆车的来历。   说当年在她坟墓前心神俱裂,江昀震看不下去哄着他,答应送这辆之前一直心心念念的车。后来没几天,父子两人就闹翻,这辆车就抛之脑后。   今晚对方还是送来了。   “像小时候无法得到的玩具,随着年纪增长,再看就会觉得幼稚。”他感慨。   纪荷奇怪,“他怎么突然来?”   “你说呢。”江倾抬眸睨她,“不高兴看到他?”   “没有。”纪荷低头笑,“都过去了,我是和你在一起,不是和别人。”   现在全员演员,她已经懒得猜这里谁是好谁是坏,只有眼前的男人最重要,是她可以将后背送出的人。   “他们商量好,明天签合同时,直接让我们领结婚证。”江倾疑虑,“你确定要领?”   “领啊。”纪荷坦然笑,“拒绝你没用,你还是要来我身边,那就一齐并肩作战,不好吗?”   那晚质问他,是不是利用了她,现在来看,利用的太过彻底,连她婚姻都成了这场行动中的一环。   这不是江倾想要的,但被迫接受。   他烦闷,“我想告诉你,能和你结婚,每天都看着你,我会安心很多。”   她笑,“那还挣扎什么。赶紧自己兜风去。我得送我干爸回家。”   江倾点点头,眸色冷厉,“你小心。乔开宇如果不收敛,我第一步就是干掉他。到时候你站远点,别溅一身血。”   被他煞气吓到,但没有圣母、让他对敌人心慈手软的纪荷,淡淡一笑,“好。不过自己的安全第一重要。”   他点头,伸手压往她后脑勺,明知会发生什么,在大庭广众纪荷有点放不开,却随着他施压的力量猛地一压到了他唇上。   心跳隆隆,来不及回味与羞涩,他的舌即已离去。淡笑,“晚安。” 第62章 蛊 “……为了咱们六个孩子?”……   大雨过后的城市忙忙碌碌, 好像前一阵子被雨困住,发霉的势力倾巢而出。   街上飙车的纨绔们带着美女与嗨大的神经,被交警一丝不苟查处;各种被吹垮的大树东倒西歪, 排险车辆不时呼啸而过;有些路段积水,车辆不减速炸起水花,惹得行人大骂、追逐。   开往望江隧道方向, 逐渐出城,夜景才安逸一些。   在车上, 乔景良面色严肃,加长的宾利, 前面格挡堵得严丝合缝,父女两人坐在一起。很长时间沉默不语。   纪荷从吧台给乔景良烫了一壶热茶, 姿势标准,不是空间的局限, 她茶艺炉火纯青,可以达到令人欣赏的精湛程度。   “结婚后, 你和江倾到东南亚发展,等那边项目做成熟,再回来。”   鸿升在东南亚的金三角有大面积土地, 做成赌场为主的中国城,由于澳门近年被严厉打击, 一些堵客无法发挥,金三角的中国城几乎成国内富豪政客赌博的第一首选。   在那里,鸿升自己制定法律, 有八十年土地使用权,不受任何国家限制。除了没有军队,中国城完全宛如一个独立国家。   两人过去, 少了开脱时的艰辛,又能大展身手,的确是上佳安排。   纪荷心里却微微愣。   她最开始的目的就是想到鸿升的外部子公司去,可那时候乔景良根本不放她,连国内事务都不让她插手,最近才改口让她回来鸿升,准备从国内事务做起,可还没摸着自己办公室的门,就又被调去国外。   事情发展的过于顺利,她除了感激江倾的一臂之力,再者就是感慨,这女人,难道除了结婚,自己单独就不能闯出一片天地吗?   “你们好好在一起,”乔景良转着冰裂纹的茶杯,镜片下的眸光精干,“这小子,比开宇好太多。”话锋一转,“不过男人天性是自私,多数考虑自己,他虽然可以为你豁出命,但不代表一辈子忠贞你,所以这个项目上,我私人会拿出十亿,让你和他股权对半分,你不用矮他一截。”   “鸿升不是没钱了?”纪荷诧异。   “我将国外的物业售空。这些早准备着给你当嫁妆,现在恰到好处拿出来。你别嫌少。”乔景良说着笑。   和晚餐桌上谈笑风生、精明的商人形象不同,他现在就是一位普通的父亲,对她谆谆教导和细心爱护。   纪荷又给他沏了一杯,水面微微晃出,他伸手接住,清透色茶水在他掌心晶莹剔透,极度温暖与纯净。   “我弄不懂您了……”她眸光垂落,闷闷不乐。   乔景良说,“你被灌水泥的事,你二叔和开宇都有份参与,我都知道。但开宇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就给他一次机会。如果有下次,爸不会再护着他。”   “你怎么安排他……”纪荷抬眸,与他对视,“那篇七问鸿升集团的稿子,你相信他吗?”   乔景良饮了一口茶,享受与她的独处时光,淡然笑,“他几斤几两,我清楚。”   “什么……他真那样干了?”虽然事情是自己查出来的,早一清二楚,但从乔景良口中得到确认,她心如死灰,也不加掩饰了,苦笑,“可是干爸……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养的那些人,现在可以伤害我,以后也能伤害到您。”   乔景良放下杯子,挫着指腹间的余温,“他不敢。”   “我和他经营理念不同,您知道的。”纪荷说,“可不可以从我手里,让鸿升纯粹一些。”   “你和江倾马上要接手的项目,可以按自己想法安排。”乔景良有些累了,唇色微微白,他叹息,往座椅靠了靠,带着茶温的手轻拍她手背。   “爸老了。但你会走得更远。”他望她,“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纪荷眼眶发涩,唇瓣动着想这么回复,不过,对方毕竟是乔景良,他与鸿升同生同长,能允许她按自己的想法做事业,算天大恩赐了。   她还能要求什么,总不能直接问他,请把你的犯罪事实一一交代清楚,她好做成大字报发出去吧。   想想不切实际,微微一笑,点头,“好。”   乔景良闭上眼睛前,突然对她说,“到澜园后,你就回江倾那吧。让保镖跟着你。”   “我辞职是为了照顾您的……”   “我有什么好照顾。”乔景良笑,“就这么说了。早点回去。”   “对了,”倏抬手指,“明天我们打算签合同,你和江倾顺便就把证领了。行吗?”   “行……”   又有诸多话要交代,始终没休息上。   “东南亚要去,这边你们也要买房,现在住的凤凰城太烂,他和你的私人住处又不安全。所以把看房子提上日程。有合适的,爸送给你们。”   “好……”   “其他婚礼事宜,你们小年轻自己商量,怎么开心怎么来,旅行结婚也行啊,不用闹到两家宾客云集,实际上都没几个认识你们。不如在自己的圈子里庆祝,随便什么想法,反正不用为了我们老一辈的脸,束缚自己,知道吧?”   “知道……”   纪荷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将乔景良送回澜园,和乔开宇打了招呼,她又驱车离开。   回到凤凰城,江倾不在家。   院内一片漆黑。   屋子里空荡荡。   她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他说正在往回赶,开着布加迪威龙在江北逛了一圈,音色自豪发笑,“怎么,想我了?”   纪荷沉默。   “怎么不说话?”他发觉异样。   “没什么。你回来吧。”纪荷直接挂断。   她无法对江倾说,今晚的乔景良慈爱到让她恐慌,仿佛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就连说江倾能为她豁出命,但不一定能忠贞一辈子时,她都背脊发毛差点信了。   当一个慈爱的父亲对待嫁的你依依不舍,细心叮嘱时,你不会怀疑有任何一丝的恶意。   他人生阅历丰富,看人准确,全部智慧都在三言两语中,细心向子女传达。   如果乔开宇有纪荷一半的善于揣测和好学,不会把自己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和老虞打电话沟通时,纪荷将自己埋在被子里,两名保镖在楼上卧室安了家,负责高处瞭望和“隐形”,饶是如此,纪荷也担心自己的通话会被两人听到。   甚至在一 进卧室门,她拿着防窃听仪将角角落落测试的干净,才安心躺进被子,罩起来,在里头鬼鬼祟祟。   老虞说,江倾他爹一定是和市局沟通好了,做的晚上这个局。   “你直接问江倾,现在你们同一战线,只是案子查的不一定一样而已。”   “那天白晓晨担心我,来江边找我时,我就被姑娘提醒到恍然大悟了。江倾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应该是从蒋大伟那里。”   “怎么说?”   “他在查乔开宇,知道他手底下的人可能不干净,但不知道规模到底有多大,”纪荷翻了个身,将头露在外面透了几口气,才又埋进去。   “后来发生掏肠案,我不是拿资料给他,暗示他明州成各路逃犯窝点么。他那时候恍然大悟了!所以在藕场的那场行动手段火爆,把逃犯都打成了筛子,宁可背骂名不可放过。”   “这和他认识蒋大伟有什么关系?”老虞点了一根烟,咂咂地抽着。   纪荷说,“您真笨。他查逃犯,自然就查到蒋大伟女儿吓死的事情。接着那天我带他去蒋大伟那里,他恍然大悟,开始怀疑我在鸿升的目的不纯。之后干爸生日,他直接让蒋大伟打电话给我,说他遇袭了。”   “……嗯?”老虞不太清楚来龙去脉。   纪荷跟他解释,“乔开宇因为我,对江倾围追堵截,江倾将计就计,和他纠缠。人家一找人打他,他就打电话给我,将我从干爸生日宴叫出来,弄地他名声大噪,在干爸和乔开宇那里都起了火头。”   “就是江队在利用你呗。”老虞不客气哼哼笑了两声。   纪荷脑子里猛地冒出乔景良的,那人能为你豁出命,但不一定忠贞一辈子的话。   后背脊一麻,从被子里冒出,大口吸着气,又钻回低嚷。   “他公务在身,又不是存心利用我,况且,我在鸿升,他也担心啊。不然那天我拿资料给他,他会说,让我倚靠他的话么。”   纪荷声音转地更低,几乎嗫嚅,“从重逢开始,他一直让我主动诉说,无论是跳江还是成为鸿升二小姐的事……是我一再拒绝他,他才激进,走了一条非同寻常的路。”   老虞劝她不用自责,“你想想看,他不从警察队伍里摘帽子,不跳一下南江,乔景良会放心他吗?”   “你们之间都是相互的。”老虞笑,“他对你好,你对他也好。两人都好。所以我们这些局外人才会祝福和替你们祈祷,祝一切顺利。”   “不知道为什么……”纪荷迟疑,“我觉得乔景良也和你这说法一样。”   “他身为父亲,爱你,自然就会祝福和替你祈祷。没其他意思。你要保持清醒,好在将来的报导中,不偏不倚。”   纪荷点点头,鼻子在床单稍微一蹭,就闻到某人留下的气息,她簇眉看手机几点了,快十二点,他毫无动静。   懒懒一挑眉,继续强撑着精神,顺便和老虞聊。   老虞在自己郊区的农家院里招待朋友。   他在郊区租了一栋农房,门前大鱼塘,屋后葡萄园,院子广阔,隔三差五就约上好友去度假。   纪荷也是那边常客,这会儿隔着电波都似闻到那边小院中烧烤的味道。   老虞喝的红光满面,声音对她大笑,“下次带你老公一起来。我请他钓鱼!”   老公两个字,突然砸了一下纪荷。   她浓重睡意被砸散,心里甜蜜又微有些不自在,“今晚太意料之外了。”   “都是局。”老虞掷地有声,“从他被开除公职,到绑架你吸引乔景良注意,接着跳江取得信任,开足马力,紧接着让江昀震出面,用资金打入内部,他就可以名正言顺插进去。有权有实力,看起来是场大战,不会比你埋伏的日子短。”   “什么意思啊?”纪荷眨了眨眼,“他要干票大的?”   “对啊。江昀震都牵扯进来了,显然警方这场行动是公安部级别的。”   “我懂。”纪荷挠了挠发,开起自己玩笑,“就是可能,我们不止在这场行动里结婚,还可能连孩子都会出生。”   老虞开怀大笑。   纪荷说,“我不管他做什么,反正带着我,要死一起死。与其担惊受怕,不如和他一起冲锋,我还能搞一手大新闻,何乐不为呢?”   老虞说她心态好,不像之前跟死了妈一样。   纪荷说我就是来找妈的,因为找一个妈,她在鸿升献出青春,现在连自己婚姻都献出去了。   所以在睡觉前,始终没等回江倾,纪荷也不等了,她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把安全套的数量检查完,认为够用,才安心睡去。   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现实里的担忧成真,江倾端着枪在前冲锋,她抱着孩子,手上还拉一个,在枪林弹雨里跟着他往外冲。   孩子爸孩子爸……她在梦里大嚷着,咱们家老二中弹啦!   岂料他回过头,泪流满面对她,没关系,咱们还有老大老三四五六……   她一惊,手里哪里有老三四五六,只剩一个老大啊!   江倾头破血流,手上的冲.锋枪火光四射,往前冲着喊:我正冲进去救他们……   草泥马。   敢情不是逃生,是往更危险的地狱冲去。   纪荷吓醒。   手一摸床铺,孤零零的自己一个,没有满身血的男人,也没有老大二三四五六……   一场梦。   吓得她浑身湿透。   提心吊胆的从梦里清醒,再世为人般的快乐弥漫了她。   手不自觉拍了拍床头柜抽屉,大吐一口气。   忽然外面有动静。   在客厅卫生间的方向,她睡前没关房门,特意等他回来,所以这动静传的极为透彻。   “江倾……”沙哑的叫他一声。   外头动静停了一瞬。   接着,脚步声步入房间。   纪荷迷蒙的睁眼,借着门口的光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很奇妙,明明没看清他脸,该感到一些害怕的,毕竟两人才在一起没几天,这种同居的状态陌生无比。   她却像和他这么过了多少年,像在梦中那样,一连生出六个的老夫老妻,对他半夜归来的行为拧起眉,埋怨,但担心大于埋怨,哑声开口,“……怎么这么晚。”   他到了床边,双手一撑床沿,腰弯下,“吵醒你了?”   纪荷眼神更清透了一些,心脏感受他靠近着的悸动,闻到一股汗味儿,扯唇一笑,“你怎么臭了?”   “这叫男人味。”他伸手到她脑后,搓着她发,又使劲让她脑门抵他胸口。   纪荷额头触到一片滑腻,是他脱掉外衣,汗淋淋的皮肤。   笑斥,“臭死了,快去洗澡。”   江倾心痛笑,“反了,才几天就嫌弃本少爷。”   纪荷推他,将他赶去外面。   自己也从床上起来,还没问他,为什么“正在往回赶”赶了这么久,穿着拖鞋刚到外面,他赤上身的荷尔蒙背影却闪去了阳台。   纪荷跟上去,他正弯腰,背脊中央的深壑贯穿到底,内裤腰露出一截。   蹲下,塞了团衣物到洗衣机。   看起来是他的上衣。   “你全脱了,一起放进去。”纪荷走过去,准备帮他,眼神却倏然一滞。   “你上……战场了?”她不禁诧异。   江倾脸上挂了彩,手臂也有,闻声,黑眸笑看她,尝试解释。   她突然一叉腰,神情威严,睡衣看上去极度居家毫无势力,在他身高和八块腹肌前不堪一击,却散发出强大力量。   那种力量叫做全体一线干警人员最害怕的——老婆孩子备受冷落、失望的眼神拷问力量。   “……为了咱们六个孩子?”她扬眉,抢先将上句话,夹枪带棒的补充完整。   这可吓到江倾。   他嘴角一抽,微破音,“……几几个?”   “六六大顺。”纪荷朝他比起六手势,“六个。”   江倾:“……”   老婆孩子备受冷落、失望的眼神拷问力量,+7。 第63章 蛊 一把抱起她,往床上扔去。   她将自己梦境和盘托出。   江倾搂着她软腰笑, “你可真厉害。”连生六个。   “放心,不会在不恰当的时机,让你怀孕。”他向她保证, 自己不会乱来,会乖乖戴套,之前将这里当做据点时, 他就买了大量避孕套。   纪荷听到这个细节,啼笑皆非, “我谢谢你。”   早就心怀不轨。   人家都没答应他呢,只是被绑来, 他怎么就知道她一定会跟他做?   “是不是重逢第一天就想睡我了?”   “是。”江倾承认,吸了吸她头顶的发香, “每天晚上都想,被折磨的睡不好。”   “多亏我解救你是吧?”纪荷娇哼, “不过就像车要保养着用哦。别把我弄坏了。”   他乐。   纪荷又说,“不让女方轻易怀孕呢, 这是个好男人想法。”   话音一转,“毕竟,咱俩还不熟, 新手上路得有很长的磨合期,就像你这一身狼狈回来, 我都挺莫名其妙的对吧?”   江倾“唔”一声,“我去办案子了。”   这明显笼统。   纪荷心里不高兴了,眉一拧, 旁敲侧击他,“今天干爸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他说,你为我豁出过命, 但不一定能忠贞一辈子。”   “为什么。”他尾音一扬,变得危险。   两人拥抱在一起。   本该亲密无间,在纪荷这一句话后,他身上肌肉明显绷起,不知是表达不满,还是做贼心虚。   纪荷笑,脸颊蹭他胸口,双手捞着一把手感韧实的腰,忍不住摸了摸,放松他僵硬的肌肉。   “我全力相信你。”她认为乔景良是站在父亲的角度,对除了自己以外的全部男人报以怀疑,毕竟,世上对女人最纯粹的爱,是来自父亲的爱,而不是爱情。   江倾松开她。   纪荷对上他垂落的视线。   那里火光跳跃,他嘴角轻扯,冷哼出一声,“你相信他,胜过相信我。对吗?”   “没有。”纪荷皱眉。   不想面对这个问题。   江倾又重新搂住她,很嫉妒的叹出一口气,“没用了。他陪在你身边快十年。我后来的,无论怎么做,都矮他一截。”   纪荷点点头,表情怅然。   岂料她的诚实换来他的嫉妒、咄咄逼人,大掌在她发里摩挲着,用了力度,薄唇想方设想的给她迷魂汤。   “不要……”纪荷真心受不了他满身血腥味的吻她。   推他的手忽然停在左侧腰际,指腹陷入到一颗凹下去的孔洞中,她一滞,将手指往旁移了移,又掉入另一个孔洞。   这个吻里的血腥味于是更重。   纪荷被迫仰下颚,和他纠缠。   冷白光线下,江倾一双好看的眼紧闭,平时发出含情光的利器一旦收起,平白生出一股冷厉。   吻着她,用体型优势像揉住一名不谙世事的女高中生。   高挺鼻梁不时摩擦到她,激吻声,声声入耳。   她一旦说话,条理清晰,冷静魅惑,别具一格的成熟女人味。   吻的气氛被打破。   她需要被保护的气氛打破。   他是冷酷男人,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运筹帷幄气氛被打破。   嘴角忍不住一扯,刚才还严肃吞噬着她的男人,败下阵了。   纪荷一手摸着他腰侧的弹孔,“都说三等功站着领,二等功躺着领,一等功家属领。林深就是葬身烈士碑下,由沈清领了个人一等功荣誉。你当时,很凶险吧?”   “怎么说呢。”笑容褪去,江倾望着她,斟酌了半天词,最后,还是对她扬起笑,“也是幸运的,不然,我能换来你的重生吗?”   “别说虚的。我本来就活着。”   “对我而言,是我坚持不懈的结果。”江倾又吻她,更厚重的属于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堵住她。   纪荷被吻软。   手不自觉触摸他腰,在汗淋淋的背脊留下痕迹。   江倾说,“今晚再开一次。明天做保养。”   说完,一把抱起她,往床上扔去。   ……   第二天早上,纪荷在他怀里醒来,两腿酸的差点下不了床。   强撑着到卫生间洗澡、化妆,一切结束,这个男人裸着身躯到她身后放水。   站在马桶前,热腾腾的那什么,乍一看骇人。   她背脊麻了一下,赶紧撤离。   身后有笑音,带着睡意的喂了一声,见她逃得彻底,低笑,“说了今天保养,别怕。”   纪荷一回身,朝他竖起中指,怒瞪,疯狂撤离。   穿上衣服,在外面为人处世的江倾又是另外一种人。   吃过早饭,两人撤开保镖,单独去看了日出。   用江倾的话,今天是领证的日子,虽然赶鸭子上架,但该浪漫的一点不能少。   如果不是昨晚她被用的太狠的话,纪荷不会没有情调的睡着。   当睁开眼,车外的地平线日光升到几乎刺眼,别说日出,一点红橙色都看不着时,纪荷揉着眼责怪。   “干嘛不叫醒我。”   他自知有愧,不敢叫醒她,也好声好气承受着她没看着日出的怨气,伸手将她一抱。   纪荷渐渐习惯他的怀抱,因为领证,两人都穿得带领子的衬衣和规规矩矩的同色长裤。依偎在一起时,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的手被他五指分开,搓揉、摩挲着,忽然感觉自己掌心多了一枚戒指。   纪荷笑了,没说任何话,半埋脸进他胸膛。   他自己说了很多,严肃又正经,没有一丝调笑,尤其谈起警察家属的辛苦时,低声乞求她包含。   纪荷当即表示,会支持他的所有工作,在人身安全得到保障的情况下。   布加迪威龙拉风,坐在里面的两人身上似镀了一层金色,晨光越升越高,握在一起的十指,戒光璀璨,百年好合。   ……   “纪荷恭喜啊!”   从登记处回到澜园,一片张灯结彩。   澜园是鸿升旗下产业,明州第一大老牌别墅区。   交通便捷,景致开阔。   装修风格偏中式的澜园,今天早上被挂上了喜字,连乔景良热爱的盆景上都做了装饰。   家里茶盘里摆的也尽是桂圆花生这些寓意龙凤呈祥、早生贵子的东西。   几位叔叔的妻子,形容娇贵,办起这事来却头头是道。   纪荷上楼时,发现自己床单也被换了大红色,上面铺了“早生贵子”四样。   她不住咋舌,本来想带江倾参观一下澜园,结果就顾着自己惊奇了,朝各位婶婶抱拳。   “你们太厉害了。谢谢!”她大大咧咧的。   几位婶婶一边邀着功,一边说笑,调侃她这颗铁树终于开花,山呼海啸,马上就离抱孩子不远了。   纪荷一想到昨晚的梦,对孩子这个话题就敬而远之,还好江倾算个不错的男人,知道怀孕这事上不可马虎,承诺了戴套到底,绝不会乱来。   不然,她一个新婚妇,真的顶不住已婚人士的三言两语调侃。   她们仿佛对床笫、孩子之类的事、信口拈来,完全不用害羞、矜持。   当然,当客厅进来了男士,几位婶婶还是收敛的。   “聊什么?”乔景良身后跟了一大批人,乔开宇和江倾分立两侧,乔开宇皮肤白,单眼皮,狐狸眼,笑意在时挺和善,笑意不在时,显得阴沉。   他现在脸上就英云密布的样子。   众人一瞅见他,就很尴尬。   而新姑爷就不一样了。   穿一件暗格纹衬衣,深色西裤,肩宽腿长,走路姿势挺拔,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本稍显冷峻的五官,稍带了些笑意,整个人显得昂扬。   明显和纵情酒色的乔开宇天壤之别气质。   “呀,好帅!”婶婶们集体称赞,客厅里成了一片惊叫的海洋。   纪荷被冷落,塞着一瓣橘子进口,嘴角勾着,低嚷,“这会儿不喊进门要脱鞋,别踩羊毛毯了。”   沙发底下的羊毛地毯五十八万一张,纯手工定制,一位婶婶从迪拜带回,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用,千万不要着穿鞋到上头踩。   纪荷一回来,不小心踩上去,被轰下来。   现在男人成堆,没一个人记得提醒。   她抬眸,看到江倾绰绰有余应付的样子,一时又叹口气,心想,鸿升如果没捞偏门多好,至少这表面上的热闹是实实在在的。   将来,她和江倾一起摧毁她们丈夫子女时,不知道这几位婶婶,会不会拿硫酸泼他俩。   “你们合同签好了?”那边聊着。   “是。”乔景良招呼江倾坐下。   沙发是散开式,浅棕小牛皮,舒服低调不乏贵气的颜色。   乔景良坐正中,江倾坐他左手旁边,乔开宇歪在右手边靠扶手位置。   其他人散开坐在两边。   纪荷则坐在毛毯,趴圆形茶几前吃丑橘,不知道惹了谁,有人拿她取笑。   “你都结婚了,像小孩坐着吃,不怕新姑爷笑。”   新姑爷?   纪荷缓了一秒,才醒悟原来说的江倾。   她无语的笑起来,拿眼梢过了他一眼,没想到他正看着她,一如人家所言的在笑话她,迎到她视线,冲她一扬眉,眨眨睛。   纪荷:“……”   就非常奇妙,众目睽睽和他眉目传情,然后惹得一大群人笑。   “没关系。”笑声过后,乔景良安慰,“结不结婚,都是我的孩子。”   “大哥,赶紧叫你孩子给你抱个孙子。”乔家几兄弟就乔景良大半辈子未婚,好不容易来了喜庆事,抱孙子自然被拿出来调侃。   乔景良说纪荷还小,暂时不用考虑为人父母。   竟然直接表达对她的生育时间看法。   显然是近年不赞同的。   和纪荷的打算不谋而合。   她扯扯唇笑,不知道回答什么。   江倾对孩子没有发表言论,他显然比乔景良更冷漠,有自己的主意,不屑和众人东拉西扯,举手投足,到底有些世家子弟的气场。   众人对他若即若离,想接近,一时半会难以成功;想远离,又看乔景良对纪荷宠爱的态度,身为他女婿,自然不能怠慢。   好在男人们可以喝酒谈天说地,女人们一边看着,捧捧场,家宴就过去了。   夜色降临后,众人在河岸边放烟火。   明州城区禁燃,但湖景澜园广阔,身为老板,放几朵自然不受限制。   夏夜微燥,虫鸣作乐。   纪荷还挺入戏的拍了结婚证、好些合照发朋友圈。   朋友圈都炸锅了,她接了小半天的电话。   尤其电视台的同事们激动,问她怎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纪荷只好拉着江倾一起在工作群出镜,说这个月会请大家在文景川吃饭,请别客气,一定要到。   “是办婚礼吗?”文景川虽然是私房菜馆,但规模与档次,办一个小型私人婚礼绰绰有余。   被万妮这么一提醒,纪荷就问身旁男人,是不是得办一个。   江倾失笑,“你自己开心就好。”   万妮取笑,说江倾不行,连婚礼怎么准备都不上心,这才结婚就这样了,怎么了得啊。   万妮只是开玩笑,实际上她虽然在市局跑了N趟,但江倾可不像面对纪荷时那样,和颜悦色着,平时和他打交道,他寡言少语,气场强大,能不废话的全部是精简。   当警察绝对能吓哭一帮无理取闹的熊孩子们。   万妮虽然不是熊孩子,但也无法凭借在电视台锻炼的三寸不烂之舌,和大名鼎鼎的江秘书畅聊超过十句以上。   加之物是人非,江倾不再是警察,大家非工作关系外见面,总觉得有点别扭。   说了几句,万妮就适可而止了。等江倾被旁边人叫去,剩下纪荷一个,万妮才畅所欲言。   “你家那个好冷哦!”开口就这么说。   “可惜没看到楚河街他护住你的一幕,不然,也能像秋秋一样,花痴尖叫说他多爱你!”   纪荷失笑,叹着气,在柚木的水台上坦言,“他就这样,其实人挺好的,以前和他还不熟,他都会变着法儿的,不伤害我自尊心,给我送吃送喝。”   “啊,有这事!”万妮惊呆,难以想象他们当时青春期的那些事的画面。   万妮纠缠,纪荷望望天上大朵绚丽炸开的烟花,虽短暂,但美得的确令人眩晕。   于是,抛开公务,真情投入这场婚礼,上扬唇角,思考了一瞬,回答。   “很多啊。体育课买冷饮给他,睁眼说瞎话说不是他要的款,全部塞给我。学校要订新校服,他故意在前面扔钱,然后让我捡到,并凶狠的要和我对半分……可笑的,我连续这样捡了四次,竟然一次没怀疑。”   万妮大笑,说她被金钱遮蔽双眼,也没有交给警察叔叔的自觉。   纪荷说,我那会儿穷死,他家住的高级住宅区,掉钱的才不是穷人,捡着了算她走运,不要白不要。   她还看见有钱人家的垃圾箱,里面都是全新的高级成衣和不要的包包,她拿去二手店卖。   “现在想想,可能都是我老公自掏腰包,故意扔的。”因为不至于,同一个垃圾箱,天天有全新的奢侈品扔下来。   “你老公追你真费钱。”万妮说完这句,笑得打嗝。   实在难以想象,江倾那张高不可攀的脸,背地竟然做这种与他气质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事。   “他就是犟。对人好迂回的很,心高气傲。”纪荷摸着自己脸笑,“也怪我当时,对他看不上,整天拿鼻孔对他,他不敢对我明目张胆好,怕我拒绝。”   “那时候对你明目张胆好,你会拒绝吗?”万妮问。   “会。”纪荷毫不犹豫回答。身份悬殊太大了,他是少爷,她是保姆的女儿,不曾想过高攀,也不曾想过委曲求全。   “我就是我,首先考虑我自己。后来他差点把命给我,才被感动了。”   “所以你这个人要求极高,不是钱可以轻易达到你的目标,在你标准里,家财万贯又怎么样,得拿心、拿命给你。真杀伐果断呢。可受委屈了江先生。”   纪荷觉得这形容有点像一个人,她斟酌着思考,“可能我真是我干爸生的……”   乔景良就这样。是真爱她,真心疼她。所以要江倾拿命来证明。   这就是之前乔开宇一直对她动心思,但乔景良始终沉默的原因。   他看不上乔开宇。   一旦看上的人,完全可以给对方机会,只要对方抓住,立马女儿家产全部奉出。   纪荷怔愣。   万妮喂喂了两声,才喊,“你知道吗,尤欣失踪了!”   纪荷回神,“什么?”   “尤欣失踪了,就昨晚,突然从下班途中不见了,她妈找到台里大闹,说和台里有郁结,她才想不开,一个人躲起来,不知所踪。”   “她不是去了新媒体公司吗?要找也是找那家吧。”   “但是我们台大呀。副台长又是她老情人,多闹就会多得呗。”万妮笑,“不说了,你这大喜日子。新婚愉快呀!”   纪荷笑着与对方告别,盯了黑屏的手机想了一会儿,才抬步往人群多的地方去。   江倾正给几个小孩点烟火。   高台阶之上,乔景良难得的凑个热闹,身形精瘦,隐身在幽昧光里,其他几位大股东包括乔开宇陪在左右。   妇女和孩子对着烟花赞不绝口。   纪荷捂住耳朵,看江倾点燃一只烟花,瞬时腾空而起,绚烂炸开。   她心里也砰地一声,开出一枪,想起那句让子弹飞一会儿——   对自己说,别着急,所有疑惑都会水落石出。 第64章 蛊 决不能怀上孩子。   天蒙蒙亮, 纪荷从红被子里醒来,她揉着蓬松长发睁开眼,江倾放大的俊脸就躺在自己枕头边。   这人睡相斯文, 侧躺着,静静闭合着眼,一条长臂搭在自己腰上, 她一动,那条手臂也跟着动了动, 倏睁开眼,惺忪眸光一望到她, 略弯落眼尾,对她笑。   “早, 江太太。”   “早,江先生。”   这样的对话结束, 脑子稍微清醒,纪荷舒服地抻懒腰。   “再睡会儿?”江倾伸手揉她腰, 这两天在一起,总喊腰累,他把人累着了, 昨晚新婚夜保养没开车,她睡得舒服, 这会眼睛亮亮的,像喝饱了水。   “一日之计在于晨。不可以睡懒觉。”何况现在非常时期,醒了就要立即起来, 下楼陪乔景良锻炼身体、下棋、浇花,做什么都比躺着好。因为不是真正的度假。   两人都有任务。   江倾“嗯”声,往她怀里蹭了蹭, 柔软温暖。   不知是谁起的头,莫名其妙,前一刻说好起床,后一刻就缠在一起,吻覆上来,被子起伏,她在里面敞开了自己。   “有套吗?”关键时刻,他拧眉,细细啄着她鼻问。   “床头。”纪荷伸手,够旁边的床头柜,声音含混,“怕你忍不住。”准备了一个月的量,塞在抽屉里。   是真怕在这场行动中闹出人命。   撕开,他酣畅冲锋。   汗水洒落。   她高仰颈。   晨光微熹,起伏如峦。   ……   “新娘子气色不错!”下楼吃早餐,阮姐站在桌边笑眯眯看她。   纪荷面色绯红,上挑眼尾,声音莫名地甜,“我每天气色都好。”   “是。每天都好!”眼神分明说你只有今天好。   阮姐笑了,不忍戳穿她之前为工作,风里来雨里去,像个女将军,这会,有男人的牵绊,不自觉就流露出了小女人娇态。   阮姐喜欢这样的她,拿起公筷,夹了许多她爱吃的早点。   乔景良参加一个经济会议天没亮就出发了,乔开宇昨晚也没回来睡,看样子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阮姐挺高兴。   “今天只有你和姑爷,我专心伺候你们,乖,多吃点。”   纪荷眼睛笑弯,说着谢谢,侧眸看向客厅,比她先下楼的男人,收拾齐整,正在接一个电话,似乎挺重要事,七八分钟过去还没回来。   于是叫停阮姐,“先别给他夹了。等他自己回来吧。”   “是不是不合他胃口?”江倾碟内已成小山,阮姐突然觉得唐突,脸上笑容一垮,闷闷不乐。   手上公筷无措着,似乎想给他夹回……   “没事。”实际上非常有事,江倾胃口极挑,饭菜得跟在身边多年的老人才能掌握,阮姐从小在唐人街长大,中餐做得不错,但多少带了泰国人喜爱的辛辣。   不过,男人糙点养活好,阮姐给他夹了,他身为小辈全吃了才是礼貌。   纪荷没把阮姐当外人,尊重是必须的。   于是笑说,“他不挑。就是你做太多,我怕我俩撑住。”   “喜欢就好。”阮姐又笑逐颜开。   纪荷结婚,对阮姐是一件重大的事,如果不是匆忙,她会按照传统的华人礼仪给纪荷全部来上一套。   虽是工人,却对纪荷超出一般感情的热爱。   “你尝尝这个。”阮姐瞧了眼客厅,见江倾还在接电话,放心的转回来,神秘笑期待着她端起一碗红汤。   “这什么?”纪荷盘腿坐起,干脆用最舒服的姿势迎接阮姐的热情,只是这碗汤自己从来没见过,是阮姐什么神秘手艺?   “你喝呀。”阮姐忽然低笑,“在泰国,女孩子落红都要喝这汤,大补的。”   闻言,纪荷差点被汤呛着。阮姐如果得知她十年前就和江倾滚床单了,会不会拿扫帚抽她?   阮姐拍她背,继续怂恿她喝,纪荷哭笑不得,仰头吨吨一饮而尽,放下碗,打出饱嗝。   “可以了吧?”无奈笑。   “可以了。”阮姐收起碗,神神秘秘的转回厨房,不愿让江倾看见。   纪荷忽然很感动。笑叹了一口气。   “我出趟门。”接完电话,江倾回到餐桌。   这时候阮姐已经从厨房出来,正准备叫他用餐,听到他要马上走,阻拦,“再吃点!会饿肚子的。”   阮姐出生泰国华人家庭,中文很溜,黝黑的皮肤讲着一口流利中文,总有点违和感。   她着装也受东南亚风影响,短上衣配长裙。   江倾表情迷惑,笑意牵强,但总体很礼貌,“谢谢。外面事着急,我必须马上去。”   “让他去。”纪荷帮他叫停阮姐,“男人志在四方,哪能守着餐桌,抓点给他路上吃就行。”   “好,我做个手抓饼。现成的菜包起来就行。”阮姐急着到厨房热面皮,说完就小跑而去。   江倾无声的冲纪荷抬起两道眉毛。   很神奇的技能。   他可以同时抬起两边眉。表示对这股热情无所适从。   纪荷眼尾嘴角全是笑意,望着他眼,“阮姐是家里第二对我好的人。”   一句第二好。江倾就什么都明白了。   乔景良是第一好,阮姐能称上第二,潜台词就是,他得尊敬着,不准乱来。   “我看起来像没家教的人?”他身材高大,走来压上她椅背,纪荷瞬时感觉自己被包围,哪儿的都是他气息。   他吻也随之到她脸颊,轻微一印,低声,只有两人可闻的音量,“卓六叔找我去捞人。今天很忙。照顾好自己。”   纪荷慵懒的神色瞬时跑没影,吻离去,对上他担忧的眼,扯了扯自己唇,“忙吧。我没事。保镖都跟着。”   “嗯。”江倾回正身体,伸手揉揉她脑袋。   纪荷怪怨笑,“拿开啊。像我是你的小狗。”他是她的狗才对。   没一会,阮姐返回,两人结束交谈,江倾带着手抓饼,上了布加迪威龙,引擎咆哮四方,直出了园区,那尾气声似乎还在。   ……   上午十点,明州台地下车库。   等了十分钟,一个长发披肩的知性女人从电梯下来,左顾右盼。   “万妮。”纪荷落下车窗,扬手冲对方招呼。   “大小姐出门就是不一样,这前呼后拥的。”上了车,万妮发现前后有护卫的越野车,一时咋舌,“从前跟你共事,没瞧出你身娇体贵。”   上刀山下火海不为过。   那些采访踏过的地方,远到冰天雪地边境线,近到本市肮脏的黑心小作坊里,纪荷无处不在。   “见谅。毕竟几百亿资产的继承人。安保问题是首要问题。”她笑着调侃自己。   “你老公怎么没来?”惊异完出行阵仗,万妮最感兴趣的还是江倾,那位前支队长,冲冠一怒为红颜,警服一脱,光速抱上美人,这进展,让人咋舌。   “他忙。”纪荷笑,没说更多,怕车上有监听设备。   大约半小时,车子在滨江公园西大门停下。   保镖下来,离两个女人一段距离的守卫着。   纪荷和万妮在烈日下,身上很快冒了汗,走了十几分钟,实在走不动了,这天热得爆炸,两人重新上车,开着车沿滨江大道缓行了四十多分钟。   到差不多了,停在滨江大道一家串串店边,下车填饱肚子。   夏季炎热。   大面积的雨水过后,太阳公公疯了一般普照。   坐在冷气十足的串串店里,两人吃得额头披汗,如雨下。   痛快了。   又说又笑。   万妮指着马路边上,“他们不吃饭行吗?”   前后两辆护卫车八名保镖,此时全守在车里,串串店太小,这些人一进来,完全没有隐私可言。   纪荷让他们等在外面,对着店的落地窗,如果有事发生,他们进来也快捷。   其实没事发生,这光天化日的。   就连尤欣失踪还是在晚上呢。   大中国总体非常安全,只要不作死,就不会死。   “不管他们。”纪荷喝了一口雪碧,爽快的往桌上一放,声音和眸光一样亮,“你说尤欣到底怎么回事。滨江大道又不是偏僻地方,她怎么会突然不见?”   万妮摇头,不住夹牛百叶进嘴里,声音含混,“我看呐,就是熟人带走她。”   尤欣的妈声称女儿当夜十二点下班,到十二点半打电话问家里要不要夜宵。   对方是家里唯一能挣大钱的子女,还有一个啃老的弟弟,尤欣对家里十分上心,加班回去路上打电话关心弟弟肚子。   她弟弟在打游戏,热火朝天,就让姐姐去滨江大道的某家寿司店带寿司。   尤欣欣然前往,在途中突然失踪。   弟弟两点打电话给她,就无法接通了。   “夜里两点才打电话过问,这弟弟也是死的,估计是真饿了才想起还有一份夜宵在路上。”万妮不客气吐糟,“这尤欣有毛病,自己在外面拼得脸都不要,却养着那种没用的弟弟,脑子想不开!”   纪荷也摇头叹气,她无法跟万妮说更多,只能模糊的讲,“尤欣应该和你说的差不多,她遇上了熟人,才会将车子停在一个稳妥的地方,下车和人家聊天。”   那夜纪荷一辈子忘不了。   倾盆暴雨。   她当时被混泥土灌注,以为自己活不了,谁曾想到,高高在上,将自己一击打倒的尤欣,竟然也同样面临生死问题。   话说回来,如此恶劣天气,她还打电话给弟弟,问要不要带夜宵,这感情也是没话说了。   可惜弟弟是个畜生。伙同父母在明州台大闹,口口声声钱,对尤欣去向只字不提。   这时候要闹也是去公安局。打听打听案情进展。   “她能活着回来吗?”台里人的猜测是遇害了。万妮挺不忍的,虽然和对方不对付。   纪荷目光凝了凝,慎重,“失踪。不代表死亡。”   “那她去哪了?”   纪荷耸肩,表示不知道。实际上心里有底。   ……   “今天谢谢你。”结束午餐,纪荷大方付款,送万妮去台里上班。   “你还回来吧?”到了车库,万妮依依不舍,眼眶发红,“制片人的内部竞聘在老虞那儿卡住了,说先让副制片顶,他心里还没合适人选。”   纪荷摩挲着方向盘,嘴角微勾,“过一段日子,再没合适人选我就回来。”   “多久?”万妮皱眉。今天和她在外面“案件重演”,心有灵犀、合作无间的美好滋味,令人一想到以后无法共事,十分伤感。   纪荷离开方向盘,手指拨弄着戒指,目不斜视看前方阴暗的拐角,低叹,“大约两个月。”   这月在明州,下个月去东南亚,在那边顶多折腾一个月就能回来吧?   纪荷也不确定,江倾还告诉她,他们警方有的同事卧底,会长达十年。   江倾的速度会快一些,他现在直接打到内部,甚至短短两天就和管理东南亚事务的卓世戎建立密切关系,依他的手段,两个月绰绰有余。   纪荷相信他,在前途一片大雾茫茫看不清时,她必须相信。   于是笑,明确回复,“就两个月,两个月没合适人选,我胡汉三就回来!”   万妮张开双臂,向着她,大声,“等你归来——”   纪荷笑了,与对方拥抱。   ……   下午回了一趟凤凰城。   在售楼处,慎重填上自己和江倾的大名,正式拥有了47栋。   看着房本上,两人和结婚证上一样的名字挨在一起,感觉就很奇妙。   这钱是江倾的工资和股份分红,纪荷也放了一些进去,不过这些年她花费巨大,自己工资所剩无几,和江倾的大头比起来,九牛一毛。   他本来要全款,纪荷不让,怕他太吃力。   接着又说写她一个人名字,纪荷表示不在乎,以后真有问题分了,她还懒得要他的臭房子呢。   江倾就说,那写两个人,以后所有能上两个人名字的,都上两人,像结婚证一样,圆满。   捧着房本回来,纪荷心头热乎乎的。   阮姐却一脸灰败的下楼,声音低迷,“回来了。”   “嗯。”纪荷坐在电脑前,早回来半个多小时了,这会儿见阮姐,立即将电脑页面关上。   阮姐平时挺机灵的人,这次竟然瞄了眼她的屏幕,接着唇明显抖了一下。   纪荷蹙眉,发现这个细节,下桌子问,“怎么了?”   她在查尤欣失踪的事。   “那个女孩,来过澜园。”阮姐眼神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怜悯,很复杂的神色。   纪荷一挑眉,轻淡道,“正常。她是干哥的员工。”   “我知道。”阮姐神色担忧,“她失踪了,你在查她?”   “我和她有点过节,加上之前是同事,所以就……”纪荷解释着笑,“……就无聊加好奇吧,随便查查。”   纪荷的脾气是,不想说的事打死撬不开嘴,阮姐了解她,于是点点头,不再提。   ……   晚上江倾带着一身酒意回来,洗完澡,非要和她做。   纪荷想将他踹下床,怕动静过大,让外人发现,也就没踹成。   加上短短两天,结婚证、房产证两证在手,她心情实在好,由他含着她要害处,正意乱情迷,咚咚咚房门一阵剧响。   “是阮姐……”江倾低吟了一声,痛苦皱着眉倒在她身上,只剩出气没有进气。   纪荷一愣,接着被他死狗的样子逗笑,推推他赤.裸的肩,“你怎么知道?”   “脚步声。”江倾指了指自己耳朵,“……你刚才进门,没关房门。”   果然如此。   纪荷穿好睡衣到外面一看,房门果然开着,她登时爆红了脸皮,和好心提醒她关上房门的阮姐,无声对视。   阮姐笑了笑,“关上吧,我下去了。”质朴的背影转瞬下楼,像没来过。   纪荷推上房门,走进套房,往床上一躺,没有兴致了。   江倾吻着她,细心、耐心、忽然等她有了一点热情后,发声,“阮姐上来干什么?”   纪荷迷迷糊糊,“嗯?啊?唔……”   “算了。”江倾扯过被子,将自己和她一起罩住,俯身,慢条斯理解开她睡衣系带,哑笑,“对你第二好的人……总不会害你,对不对?”   纪荷心想,他这是承认干爸对她的好了呀,之前还老大不情愿,甚至不高兴她对乔景良好。   今晚真是识相,她嘴角翘了翘,迎向他,却扑了个空,他身体离去,接着才转回,拥吻她,“傻。取套啊,笨蛋。”   “哦。”决不能怀上孩子,她幸福的乐了。 第65章 蛊 “让我保护你不行吗。”……   明州市第一看守外。   纪荷等在车里, 放松靠着真皮座椅,眼帘轻闭,享受短暂清闲时间。   这家看守所常来, 前段日子送肖冰,没过两个月,又来接人。   习以为常。   大约半小时, 脚步声纷至沓来。   她睁开眼,绚丽夏光从梧桐枝叶中透出, 刺得晕眩一瞬,抬手, 挡住恼人的光,晕眩感仍未过去, 胸口甚至有一点点恶心。   “老大。”车外传来一道嬉皮笑脸的声音。   纪荷压了压自己胸口,让那股恶心感退去, 转脸,笑看外面。   半月不见, 雁北白了些,一见她笑嘻嘻。   “上车。”将人打量完毕,无大碍, 纪荷勾唇一笑,“在里面过得不错。”   “每天吃了睡, 睡了吃。”保镖拉开门,雁北大刺刺坐进后座,“怎么不早点接我?我出去保护你。”   “我也想早接。”纪荷撒谎, “可涉枪案,不能取保候审。”   上次在山道。   江倾前脚带着她离开,后脚报警抓人, 说自己遇袭,嫌犯有枪支。警方大军杀到,将在地上呻.吟的一帮人一网打尽。   雁北运气好,纪荷没让他碰任何武器,唯一一把摸过的刀,还替他处理了指纹。   加上那晚他临时来找她、临时加入的保卫队伍,和蒋传兵那伙人有本质区别。   被关大半个月,配合调查清楚,确实无辜,才在今天自由。   纪荷本来有办法让他提早出来,无非到司法鉴定中心弄一份身体不适的报告,往明州市局一送、活动下关系,进去第二天就能放出。   可那时分身乏术,她被灌水泥,江倾跳江,紧接着结婚,一系列兵荒马乱事件,加上结婚这件事雁北恐怕难以接受,就心一横,让他在里面呆足日子才出来。   这一方面是自己私心、躲麻烦;另一方面也为了警方对付乔开宇的爪牙,如果雁北轻易出来,蒋传兵不好法办。   现在,乔开宇等于没一只手,逃犯的事又满头包,自顾不暇。   纪荷狠狠清静了一段日子。   ……   “过几天我要去东南亚,你好好培训,回来我给你安保公司剪彩。”   到吃饭地方,屏退保镖,在一间包厢坐着。   雁北正吃得热火朝天,突然一听这话,筷子一顿,整个人僵硬。   “怎么?有意见?”纪荷失笑。   雁北不吱声,头垂着。   纪荷给他夹菜,语气不自觉轻缓,“钱不够用就到我给你的卡里取,以后谈了女朋友,想定下来过日子也动这笔钱买房子。叔叔阿姨身体……”   粗硬握着筷子的指关节倏地一紧。   啪。   带着毛肚的两根筷子摔在桌面。   打断她话。   “你干什么。”火锅热气升腾,纪荷目光严肃。   对面男人仍旧垂着视线,隔着白烟,能看到他翕动的鼻孔,似乎怒不可遏。   “你结婚了?”良久,他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   “对。”纪荷放下筷子,坦然转了转自己无名指的戒指。   这小子一见她就浑然忘我,戒指在他眼前堂而皇之招摇,丝毫不觉。   现在,突然发现一般,伴随着火气,质问,“和江倾?”   “显然。”她接的快,坦然、自豪、有底气。   雁北猛地抬头,眼睛瞪着,里面似乎挤出红血丝,“你……跟他……为什么……”   他打击巨大,表情不可置信。   纪荷笑了笑,“不是知道你这小东西花心,我以为你暗恋我呢。”   “我问你为什么!”雁北发火,眼睛更红,但不敢真的暴躁,像在看守所里,对待那些犯事儿进来的同房,拳脚相加、毫不留情,以暴力决定生存力量。   面前这个女人,算他亲姐的存在。   小时候在垃圾山对他讲过外面的世界,后来又带着他走出垃圾山,吃香喝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没她,他现在一定开着一辆垃圾车在全城的站点打转,然后娶一位先天缺陷、或者流浪的女性做为老婆,生一堆傻子,永无宁日。   “我能把命给你,但是老大,你不要抛弃我。”雁北眼眶猩红,像是忍不住要暴哭。   “怎么会抛弃你?”纪荷惊讶,耐心凝着他,“你是我弟弟,一辈子都是,不会因为我和别人结婚,你就不是了,我就会抛弃……”   “那你为什么去东南亚?”雁北打断,眼神咄咄逼人。   纪荷眉间起了褶皱,像平静湖面猛地袭来一阵风。   东南亚……   他为什么敏感?   “雁北……”重新执筷,准备给他夹毛肚,试图安抚。   对面人突然语出惊人。   “你和我姐共用一个私密邮箱,这几年往里面传进的内容,我全都看到了……”   “……”纪荷惊异抬眸。   雁北表情狰狞,痛又怒,“你在干的所有事情我都知道!”   “知道什么。”纪荷放下筷子,喉间的恶心感又加重了,她眉簇起,感觉体力不支。   对面男人滔滔不绝,一点没平时忌惮她的样子。   “我在里面也看新闻,那个害死我姐的尤欣失踪了对吧!她是乔开宇的人,不是失踪,她是被绑架,马上就经东南亚中转、售卖到世界各地再也找不回来对不对!”   人口贩卖。   查了几年的东西被这五大三粗的小子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吼出来。   纪荷平静,甚至给对方倒一杯水,“先冷静一下。”   “我没法儿冷静。”雁北气得面色惨白,胸膛喘得像要爆炸,“你和我姐从前就鬼鬼祟祟,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你们要拿普利策奖,所有记者梦寐以求的最高奖项、扬名立万,可是——”   猛地一拍桌子,握成拳的双手不住抖,抬眸,绯红的眼盯着纪荷无动于衷垂下去的脸,“你们只是记者、两个女人,想通过鸿升这个龙潭虎穴,触摸更高级、更加产业化……”   “闭嘴。”纪荷头痛。   对讲机里保镖在询问,要不要进来。   纪荷淡定对那头吩咐,不要动,她和弟弟在吵架而已。   解决完保镖。   抬眸看他,目光冷然,“你想让我死,声音就吼大一点。”   雁北表情后悔,眼睛更加红。   他平时舍不得对她大声,三年前有股东对她出言不逊,他宁可损失几年青春,也要将那个杂碎踹到重度残疾。   当时雁北就发誓,鸿升的杂碎们,如果想伤她,得从他尸体上踏过去。   现在,她要以身犯险,去挑战一个跨国犯罪产业链。   她只是记者,只是女人,不是变形金刚,生命没了可以重来。   “我陪你去。”这是雁北的底线,他红着眼角,轻吼,“让我保护你不行吗。”   “你姐已经死了。”纪荷站起身,不容置疑的态度,“你再出事,我没法跟你爸妈交代。”   将倒给他的水,端起,一饮而尽。   甘甜,又有点苦。   转眸,笑看他,“有人陪我。不用太操心。”   “……谁?”雁北不甘心站起,拉住她手腕,“老大……”   “他是你姐夫,不会让我有事。”她眼底晃着淡淡的笑意,像夏日落在墙面的两块凉意,令人爽快的同时又感觉到脚底发麻。   “求求你……”雁北说,“我给你下跪,不要去。”   他真的跪下来。   纪荷没拉住他,由他扯着自己的一只手腕,抬到他脸上,轻微哽咽,“姐……我叫你姐……你会死的……那是国际产业链……是躲在深处不为人知的大型企业,他们员工成千上万,有自己的规则和防护手段,你不要以卵击石。”   纪荷叹气,抬另一只手揉揉他后脑勺,“我准备很多年了,比你了解他们。再大的跨国企业,都有管理人员。鸿升是他们的一员。我比你想象中更加深的……已经在接触他们。不用担心。”   雁北无法不担心。   她那些偷偷收藏的资料,他一字不漏目睹。   事情只会比他想象的更糟。   ……   夜晚到来。   一家搏击俱乐部门前,迎来不速之客。   江倾从监控里看到对方,剑眉诧异一挑,问旁边人,“怎么回事。”   “不知道。在外面又踹门,又大吼大叫的,叫您出去。”   这是一家私人性质的俱乐部,进门得对眼部虹膜,对方被拦在外面。   江倾以前和同事常来打搏击,最近“闲赋”,身上发痒,干脆大手一挥买下,以后不在鸿升做了,也能和同事们隔三差五来聚。   这个地点,只有鸿升少数几个跟在他身边的人知道,对方还挺有能量。   江倾笑了,似嘲似讽,重新捆绑手套,对监控一指,“放进来。”   “是。”   两分钟后,郑雁北热气腾腾的冲进来,对着他叫嚣,“叫你的人都滚——老子有事问你!”   老子?   江倾先惊讶,后点头笑,扬手,让人退下。   擂台上的陪练离去,场上瞬时就站了他一个人。   郑雁北翻栏杆进来,立即摆出搏击姿态。   江倾扭了扭脖子,都懵了,不过嘴角的笑意却拉大,上身只着一件背心,露着长年累月练出来的麦色健美的腱子肉,手上护具冲对方指了指。   示意戴起角落里的护具。   对方不客气,迅速捡起刚才陪练留下的全套护具戴上。   后来又见他没戴头盔,立即把头盔也扔了。   江倾从始至终就看着对方笑,在鸿升,他听说郑雁北是纪荷的“血卫”,就是以血护主的血性玩意儿。   今天一交手,不过如此。   没用几分钟,对方被揍趴下,除了嗷嗷叫,半点长进没。   江倾这会才开腔,“你刚才冲谁老子?”   “你——你这个孙子!”雁北抬头,吐出一口血,牙龈被打得乱七八糟,如吃了孩子的嘴巴,“为什么让她去东南亚——不准去!她会没命!你怎么这么自私!”   江倾将人扫落台面,再一脚踩着,居高临下,“说的对。自私我论天下第一,没人敢认第二。”   “你自私的让她去死——”雁北吼,“你不如让我跟她——”   “闹了半天就是想跟在她身边。”江倾恍然大悟笑,“行啊,她允许你去,你去就是。”   郑雁北吼,“我让你滚蛋,我跟着她去!你这个自私鬼,怎么能用生命保护着她——我可以!”   “到底知道多少?”江倾蹲下身,用拳套抵着对方脸颊,如果不听话,他不介意再来一拳,眼神明灭,像摇曳的烛火,清冷又悠然。   “全都知道!”雁北硬气,在他拳头下继续叫嚣,“你还是警察对吧!小心点,不让我去,我就让谁都去不成!”   同归于尽般的喊完,雁北被打得半死。   鼻青脸肿,口腔血流不止。   纪荷赶来时,那小子躺在擂台上,仿佛光荣就义了一般。   台面上多处线状的喷洒血迹,小孩躺着嗷嗷叫,无论多少年过去,纪荷都愿意叫他一声小孩。   小时候向着她,长大后也向着,她甚至都担心以后娶老婆,自己会被嫉妒,简直像妈一样,而他就是妈宝男。   “活该。”给他擦血时,纪荷心痛到直颤抖,但疾言厉色,“跟我闹不行又跑来这边,你知道他什么段位你跟他挑战——在山上还没找到教训呢!”   雁北没动静,不知气得还是恨得。   “别不自量力。”纪荷朝他嘴巴灌了半杯冰水,一边嘱咐吐出来,一边语重心长,“出门在外不止比拳头大,还有脑袋。雁北,你别说打不过他,跟他耍心眼子,连他脚后跟都撵不上。”   “妄想从他这里得到便宜,做梦。”   “而且你搞清楚,我不会听他的话,指望发动他来劝服我,你们俩都省省吧。”   雁北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换气扇在墙上转来转去,形成旋动的光影。   他眼睛肿的睁不开。   纪荷唇瓣微抖,心疼又必须保持着克制,严厉警告,“以后别乱说话。不然真的害死我和他。”   将人简单处理完,叫来保镖送他去医院。   雁北还想要哼唧,纪荷转身没理他,她让他好好反省,遇事冲动只会吼叫,哪里像个男人样子。   同时,要告诉他,她真的生气了,心心念念捂着多年的行动,被口无遮拦吼出来,仿佛全天下人不知道似的,多么愚蠢。   或者叫……关心则乱吧。   这家俱乐部没什么外人,夜间,只有老板在独自享受。   纪荷踩着铁楼梯,到他办公室。   在门外遇到他秘书,这位秘书是老面孔,乔开宇的第一大秘——沙黎婷。   乔开宇被停职后,他的办公室整个停止运转。   董事会下得决定,将他部下分派到公司各部。   身为总裁的第一大秘,沙黎婷实际上相当于副总的职位,能力毋庸置疑。   对方和纪荷还是“老搭档”,只是随着乔开宇的隐身,她没再见过沙黎婷。   这次在江倾身边碰见对方,两人相视一笑。   挺复杂的眼神,相互.点了个头。   沙黎婷替她拉开门。   纪荷走进去,包往桌面一放,刚才在雁北面前骂雁北,这会在江倾面前骂江倾。   “你怎么回事?怎么不把他打死?还给我留活口?”   临窗而站的男人,在她一进门即旋身,带笑的看着她。   夜色在他身后铺开,幕窗外星星点点,城市高楼七上八下,空中缆车从山上开往山脚。   有些科幻、不真实感。   他脸在落地灯的半明中,有一半的昏暗不甚明晰,却反衬得那五官更加英挺、神秘。   “过来。”他似乎邀请她欣赏夜景。   纪荷站在桌边,懒得动,眸光冷淡,“你不回家,我走了。”   音落,拾起包,准备走。可是那脚步动的极慢,像放了慢动作。   江倾很快的就捉住她,着一件背心的胸膛汗淋淋,热气无处不在,搂上来的两手臂纪荷一触上去打滑,她落眸,感到呼吸不畅的颤了下睫毛,“回家了……”   “唔。”声音贴着她耳垂,唇缝冒出的热息让纪荷颤抖。   “怎么了。”他低低笑,从后又搂紧一些,“这两天变得好敏感,抱抱就不行了。”   纪荷往后,用后脑勺抵着他肩,很坚实的力量,而后,那个男人带着她轻轻转移,一小步一小步黏着到达窗前。   居高临下,半座城,尽收眼底。   纪荷听到他在叹息,想问为什么叹,又忽然无力,干脆将额头抵近他下颚,江倾两条手臂将她交叉抱住,纪荷与他十指紧扣。   一起停在她肋下。   窗外微光,照亮彼此。   江倾低头问,“胸好像变大了?”   “……生理期要到了。”   “几号?”刚在一起不到一个月,他对她很多事一无所知。   纪荷想了想,还处在羞矜状态,半晌才答,“应该月底吧。这个月紊乱了。”   本来月中,事情多了,就延后了。   纪荷不在意,想问他雁北说了哪些,岂料他自己主动交代,贴着她耳后低喃,“那小子说我自私。我承认自己天下第一的自私。”   江倾勾唇,闭上眼,亲吻她长发,“你觉得呢。”   气氛轻飘飘的似快要睡着,纪荷眨了眨眼提神,对着窗外万家灯火,她发现自己最近嗜睡,尤其在江倾身边,手指动了动,与他扣得更紧。   她评价。   “你和自私不沾边。但霸道。”   身后男人僵硬,不答。   “对不对啊?”她笑追问,倏地打哈欠,眼泪水都差点出来,“不行了……”催促,“回家吧,我好困。”   奇了,九点就犯困,这是提前衰老了?   纪荷疑惑。 第66章 蛊 “我要把孩子打掉。明天做,你可以……   晚上回到家, 江倾试图劝她,让雁北暂时待在她身边,等事情结束再让他离开。   纪荷反对, “你脑子晕了?南亚那边什么情况,你让我弟以身涉险?”   她看他没有姐夫的自觉性,谆谆教导, “雁北是我很重要的人,你要当他跟我一样, 爱护有加,下次别这么打他了。”   卫生间里, 江倾解开皮带扣,慢条斯理抽出, “不打,他能安静?”   纪荷倒不否认这点。   晃到卫生间, 从后搂住他,露出半张脸在镜子里与他对视。   “我们要离开了, 不知道能不能全身而退?最后的时光,不希望他对你印象恶劣……”   叹气。   “我最近老不得劲,思前想后, 身体也懒懒的……”   “什么意思?”江倾挑眉,在镜子里看她皱起眉头的样子。   “意思就是, 今晚可以不要那个?”她埋下脑袋,嘴角勾着引人遐想的弧度。   江倾点头轻笑,将人从身后拉出, 双手一托,抱着她坐上洗手台,垂首, 与她耳鬓厮磨。   “马上要走……”他吻从她耳侧,落至额间,“就这么旱着,让我留下对你最后的印象?”   “江倾……”这一声埋怨,纪荷感觉自己睫毛发颤,从而视线模糊,晕陶陶昂起颈,明明很累,但就是经不起诱惑。   他每一寸线条都吸引着她,纪荷想,大概这一辈子自己都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到途中,她突然神思清明,皱眉,咬着唇低哑:“……什么最后印象?”   “在国内的最后印象。”他说完,放浪形骸,纪荷靠在镜面,一对蝴蝶骨将镜面上两人呼出的热气擦开,清晰透亮。   江倾咬住她唇,嗓音铿锵,像砂轮磨过的坚毅力度,“我爱你。”   她一下到顶,经不起一点动静。   江倾皱起眉,自己没结束,吻着她,收起兵器,抱她去洗澡。   这一夜,他彻底未眠。   ……   早起,去公司路上,纪荷突然不适。   乔景良掏手帕给她垫着。   纪荷不敢对着他手吐,虽然垫了帕子,可万一飚起来,排山倒海,那就尴尬了。   推开他,对着垃圾桶干呕。   呕半天,除了苦涩的口水,别无其他。   她早上没吃多少,胃口不佳,可能就像乔景良说的受凉了。   精神头也恍恍惚惚的。   “到医院查查。”乔景良不放心。   纪荷笑,“小问题。没事。”   “你几天没吃好饭了。”乔景良神色严肃。   纪荷对上他的视线,明明那么平静,她却能感受里头沉甸甸的父爱,一时,不舒服成小事,即将到来的撕裂与对立才如天崩地裂。   坚持不去,笑说,“先陪您去公司,要是再不舒服,我就听话。”   乔景良无可奈何。   纪荷坐正自己的身体。   前方到达一个隧道,昏暗、灯光闪烁。   车厢沉寂。   纪荷内心叹息,这样的平静恐怕时日无多。   这段日子乔开宇势力大受打击,乔景良隔三差五带她到集团转,准备让她担当大任,可自己的想法与他南辕北辙。   她计划是到达东南亚,完成泰国这个“全球人肉中转站”的深入调查,能活着回来必然和鸿升形成对立面,无法在鸿升立足和面对他。   这一个月,他专心培养她,她却只当做父女间的最后一点情分,多多陪伴。   眼看着就要出发,纪荷五味杂陈。   到达公司,陪他开了一个股东会议,接着外出拜访一位政府高官。   乔景良做为优秀企业家、第一纳税大户、政协代表,在政界颇有脸面,对方没有因乔开宇的传闻为难他,用心招待。   纪荷在旁边还是看出一点门道。   这位市.委.书.记暗示上头要彻查乔开宇收容逃犯的事,如果证据确凿,对鸿升极为不利。对方想让乔景良提供证据,以舍弃乔开宇来达到保全鸿升的目的。   乔景良没当场表态。   纪荷了解他,他不会舍弃乔开宇,只要乔开宇没有再犯第二次十恶不赦的错误,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鸿升微抱恙,换来乔开宇的平安。   就是不知道,他这么爱护养子,能不能得到善意回报?   回去路上,纪荷再次干呕。   一方面是江倾和卓六叔的暗里争斗;一方面是和乔景良即将撕裂式的分别。   双重压力压垮她,似乎不堪一击,整个人头重脚轻,不在状态。   只能安慰自己,十年磨一剑,成败在此一举,身体才会负压过重,出现异常。   回到家,江倾还没回来,结婚前期,他每晚都黏着她,这几日反而克制,时常深夜而归。   纪荷透不过气,终于在八点多时趴到马桶呕吐,那种恶心感伴随着陌生的恐惧体验,令她瘫在地上半晌没回神。   接着,若无其事的收拾好自己,跟乔景良打招呼,出去一趟。   上了车,纪荷从倒车镜看到楼上露台,一个精瘦的身影一直在目送。   眼眶更加难受,打起精神,驶离澜园。   到外面,找到一家超市停下。   听说这玩意儿清晨测试最为准确,付账结束到卫生间验试,本想着明天早上再做一次,就怕遗漏,哪晓得等待两分钟后,验孕棒上清晰血红的两条杠。   她唇瓣微张,诧异看了半晌,不可思议。   洗手出来后,在人来人往的大厅停滞许久,脑袋一片空白。   等发现车子在顶楼时,她人已经走到一楼广场,浑浑噩噩返回楼上。   上车,漫无目开出去十几分钟,才找到准确目的地。   夜色下的明州城,车流浩浩荡荡。   来到江北山上的一家会所。   她已然麻木,一双眼径直看前,迎面的服务生问她找谁,这里是私人制,外人不方便进入。   纪荷冷笑连连,“让姓江的出来。”   大概姓江的只有江倾一人,谁不知道他是乔景良的女婿,就算乔景良没跟着过来,卓世戎卓六叔整个明州谁人不识?   因为“工作”需要,江倾跟这人混了一个月。   服务生一听,再一看正宫娘娘的范儿,机灵猜到她可能是纪二小姐,当即派人将她稳住,却也不让她进门,只点头哈腰着说马上就把人带出来。   纪荷不屑进去。   大概十分钟,一个男人从回廊步履大开过来。   日式的枯山水造景,配他修长挺拔的身姿,仿佛一副画,精致、遗世独立。   “怎么了?”来到她跟前,江倾表情坦荡,看着她,微有疑惑。   纪荷站在碎石子小径上,扬手给他看一个东西。   “什么。”江倾接过,不知道是何方神圣,长长的粉色一根,他笑了,“干嘛?”   没找到诀窍,得打开一头的盖子,才会看到两道清晰的红印。   纪荷伸手抢过,没让他继续研究。   冷声,“该问你干什么。你没戴套?”   “什么。”江倾眸一眯,惊声,“你以为我在里面乱来?”   卓世戎风流倜傥,在东南亚有八位大小老婆,比韦爵爷还多一位,孩子更是无数。   江倾跟在这位身边,“近墨者黑”。   就连卓世戎自己听到纪荷来查岗,都吓得推了里面的热闹,带着人热情迎出来,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老远就喊,“哎呦小荷,进去玩——走,叔带你进去玩。”   “不用了叔。”纪荷冷声,“我找他有私事。你忙你的。”   卓世戎在两人身边站定,双手插兜,和事佬的笑意,“怎么了这是?新婚就闹矛盾?是不是怪我没让江倾早点回去?”   “不是。”纪荷这一刻懒得虚与委蛇,径直对江倾,“我怀孕了。”   他眼底的光一沉,“什么……”   “但我决定打掉。”   他愣。   “明天就做。”说完,头也不回地提步。   江倾在原地惊滞了三十多秒,还没从当爸爸的霹雳中回神,立即就来到抉择孩子命运的生死关头,不对,是孩子母亲单方面决定去留,只是通知他而已。   一瞬间,他浑身肌肉紧绷,跨开脚步时,差点同手同脚,“纪荷……”   “怎么回事啊——你你你得罪她了!”卓世戎的叫声尤为夸张。   江倾烦躁,迅速下台阶。   纪荷上了车,封锁上车窗,踩油门。   江倾只拍到她车窗,嗖一声,音浪咆哮而去。   他爆粗口,转身,上自己车,速度有过之而不及,飙车追去。   ……   夜色影影憧憧。   一路开,一路闯红灯。   思想行为不受控制,进入市区才稍稍清醒。   回到澜园,他布加迪威龙的嘶鸣声随即杀到。   几乎前后脚,两人在花园里就杠起来。   “你干什么——”江倾暴跳如雷,扣住她手腕的大掌似乎要捏碎她。   纪荷暴怒:“给我放开——”   “放开?放你随意飙车?”他不但不放,反而扣得更紧,迫使自己贴上他胸膛,他下颚线紧绷,对她嚷:“你刚才吓得我魂飞魄散——”   纪荷精疲力竭,还未吵就极度疲惫。   这几天,以为是即将出发,撕裂的情感和未知的危险造成自己身体异样,现在才晓得,她是肚里揣了崽,精力被分散,以后别说出国调查,她感觉自己在床上躺上一年半载都有可能。   太累了……   怀孕怎会这么累。   “你放开……”她试着扯回自己手臂,纹丝不动,纪荷闭了闭眼,胸膛一直在起伏,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情绪,但是缺一个点爆发。   最严重的话已经说过了,“我要把孩子打掉。明天做,你可以不用来。”   现在再说一遍,毫无压力,但同样也显得毫无威慑力。   他声音咬牙切齿,说她无理取闹。   很低的音量,似乎尽量只在两人之间解决这件事。   但这是澜园,她出门时乔景良已经不够放心,加上白天,她干呕一天,智慧如他,怎么可能没发现端倪。   当两人争执时,整个澜园被惊动,工人们全站在外面不知所措。   乔景良出来时刚好听到纪荷说把孩子打掉的话,整个人微滞。   “你俩干什么。”极度平静音调,藏着不易察觉的风雨欲来。   熟悉他的人都开始鸦雀无声。   只除了两位主角。   江倾松了一丝力道,但纪荷并没有逃出去,他换了一个位置,转而搂紧她腰,哄着她、乞求,“我……真不知道……”   他眼神渴望理解的看着她,希望被回应。   纪荷点点头,粗糙的略一眼他的视线,当做接收消息完毕,江倾稍微一放松之际,纪荷就甩开他。   “我说了暂时不要孩子,你把我话当耳边风?我到底是什么,你从来不考虑我的意见?”心灰意冷,声音颤抖,眼神如两道冰锥。   江倾尽量解释,“避孕套不是百分百避孕,也没故意不使用,可能是意外……”   “意外?”纪荷冷笑,“现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相信是意外?”   出国在即,如果是意外,为什么不等她出国再发生?   巧合过头就是故意。   她气得发抖,转身,盯着面前一颗米叶罗汉松,不愿跟他说话。   怕自己控制不住,要将这颗盆景砸他脑袋上。   事实上,即使不跟他说话,纪荷的情绪也无法控制,她抬手将这颗摆在高台的罗汉松掀翻,哗一声巨响,其他人都受惊。   她自己却毫无反应,好像就算砸光整个院子,也于事无补。   无力、愤怒、无力、愤怒……   “你要我怎么样……”江倾红着眼睛,看她背影,胸膛起伏着,情绪不比她的动荡少几分。   纪荷点点头,咬着唇,转过身,眼底星光点点,与他众目睽睽下对峙,“不然这样,你当过警察,事情发生了都有原因,你把这个原因找出来,能说服我,我就相信你。”   “纪荷,你别逼我。”床上的事怎么找原因,这不是故意为难他吗?   “干嘛,又威胁我?”纪荷发笑。眼神讽刺。   江倾本来情绪就激动,看她这眼神,一下暴躁。   挥拳打烂身侧一盆盆景。   惊天动地的动静坠入底下鱼池,鱼儿哗然。   他拳头指关节上有血迹。   廊下灯光特意做的低调,昏昏暗暗,摇曳,让人看不清真实面孔,又从大致上推测,他的确心神俱裂,痛苦。   “你让我找……行……我现在去找……”   音落,压抑着怒火,与她擦身而过。   纪荷凉笑站在原地,听到彼此错身时,他气到几乎沸腾的气息。   可能说要打掉他孩子,生气了吧。   又可能不相信他,讽刺他,惹着人了。   但江倾这个人,纪荷不敢马虎大意。   他太灵活了,他的想法永远让她猜不透,前有卧底鸿升的事,后有他这一个月在卓世戎身边所进行的任务。   一旦她过问,他就会说,不该问的别问。   虽然身为警察家属,是有义务不过问他的工作相关。   可两人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他的守口如瓶,令纪荷惶恐,像是要被抛下的恐惧。   此刻,抱起双臂,觉得全身都发寒。   忽然有一只有力温暖的手,牵下她手掌,像风浪中突然出现的一艘港湾,纪荷一下安心又更难受的,跟随对方走进客厅。   工人们被驱离。   除了阮姐跟进来,两手搅在身前,不安立在一边。   “你让他怎么找。”乔景良揉捏她冰凉的手掌,传递温度,“让外人看笑话。”   纪荷闭上眼帘,不想说话。   “我当外公了。”乔景良失声笑,很低的音量,尾音颤颤,似历经沧海桑田,“真快啊。”   “我没心情跟您分享快乐……”纪荷甚至不愿坐下,不想跟任何人和解,睁开眼,颤声,“还有三天我就出国了……”   “不要去了。”   “……”纪荷惊怔。   乔景良拉她坐下,手仍不肯放开,他掌心完全压住这小女孩,轻声,“以孩子为主。当妈妈不要任性。”   纪荷眼皮不可思议眨着,几乎哑口无言。想说,她完全没准备好做妈妈啊。   很快,楼上传来动静。   是江倾下楼的脚步声,他气息起伏不定,来到她面前,再三克制,“这不是我干得。现在就送到市局,让以前同事帮忙找指纹。”   这话没吓着纪荷,倒把阮姐弄崩溃。   她倏地一跪,捉住纪荷冰冷的两手,“小姐,不要怪任何人,是我。”   “你什么……”江倾冷笑连连,拎起证物袋,里面装着被针扎成马蜂窝似的避孕套,“这就是对你第二好的人,嗯?”   这一句冲着纪荷。   纪荷迎上他视线。   他避开,立体的侧颜染着薄怒的红,单手叉腰,微微克制情绪。   纪荷站起身,拿过他手里的东西,发现避孕套上的针孔,每只不多不少,方方正正各四个孔。   这段时间,他们夫妻生活频繁,纪荷准备了两盒大约四十只,全部毫无防备的塞在床头抽屉里,阮姐负责整理他们的房间,但基本不会动到抽屉。   这会儿,套子没剩几个,针眼得特意看,才发现端倪。   按照到孕吐程度的天数,最起码一个月前就做了手脚。   “你这是干什么……”纪荷抖声,感到羞耻又难堪。   阮姐跪在羊毛毯上,瘦小的身子发抖着,双手合十,祈祷般的忏悔。   “先生身体不好,我想让你们早点有孩子,陪伴陪伴他。”   一边的乔景良似乎成了这起事件的导.火索,他表情毫无波澜,往沙发靠去,一只手在膝头紧了紧,到底泄露了一丝无奈的情绪。   “为什么不光明正大说?”纪荷紧蹙眉头,不可思议着,“用这种手段?”   阮姐嗫嚅:“我……我……怕你不同意……”   “好了。”乔景良发声,“就当我指使她的。有火冲我来。”   “干爸……”纪荷无力。   “明天做检查。”乔景良不容置疑的声音,“既然孩子到了,就好好对待。江倾,明天陪她一起去。”   听到这话的江倾,侧视线看她,性感薄唇微抿,这会儿一向自信张扬的他明显流露出无能为力,转回视线,意味不明低笑,似乎在嘲讽自己。   “我不去。”纪荷拒绝,对阮姐说了一声,“你上来。”   阮姐战战兢兢起身,随着她沉默且愤怒的背影上楼。 第67章 蛊 “双胞胎!”   锁上房门。   纪荷转身。   阮姐仍旧穿着典型的东南亚妇女服饰, 长裙、上衣,头发梳一个髻,低盘在脑后。   脸上是温柔又怯弱的神情, 面对她质疑的眼神,吞吞吐吐。   “你……你先休息一下……”   “没关系。孩子明天就打掉,现在不需要养。”纪荷干脆利落, 不给旁人幻想,甚至翘嘴角、无所谓的笑。   “你是不是以为, 一个孩子就可以绑住我?”双臂抱胸,站定在阮姐面前。   看着对方耸动的肩膀, 和逐渐崩溃的哭声,无动于衷冷声。   “我当你像母亲一样敬重, 你却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纪荷皱眉,“叫我怎么相信, 你是为了干爸有外孙陪伴,才戳破避孕套?”   纪荷摇头, “你真没有对我要说的?”   阮姐连连摇头,不知是表达要说,还是不要说。   纪荷耐心等了半晌。   对方终于从激烈的情绪中抽身, 模糊着泪眼,再次跪下。   “小姐, 你不要去东南亚。”   纪荷惊诧的嗤笑一声。   怎么连阮姐都来制止她去东南亚?   雁北是因为看到资料,阮姐又是为什么?   “理由。”她冷漠等待着。   阮姐继续挣扎,眉头深拧的程度看得出非常痛苦, 颤声,“我看到你找尤欣小姐……”   这话倒让纪荷刮目相看。环抱的双臂不由僵硬了一些,维持镇定。   “我知道你在查什么……你在找你母亲……不要找了……她已经死了……”阮姐语出惊人。   两两相视。   一仆, 一主,地位不对等。   因为感情上的亲密,两双眼中的各自情感,又恰如其分的铺展。   密密麻麻,像海水倒灌。沉重不可抑。   纪荷转身,给自己按了一杯水,短暂震惊后,承认了对方的确不似表面上的平凡普通。   首先,对方是乔景良身边的人,其次从东南亚来,对鸿升的国际犯罪链有所接触,极其正常。   是纪荷忽略了对阮姐的调查。   此时,坦荡面对,直接问,“我母亲是黄岚音吗?”   “你母亲是谁,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和我是同乡,我们都来自泰国华人街……”   阮姐声音徐徐道来,认定纪荷的部分猜测。   “她和我一样被人贩子几经转手,最后我幸运的遇上你干爸,被救出来带回中国。”   “别冠冕堂皇了,乔景良是主谋不是吗?”纪荷喝一口水,缓解干燥到似开裂的喉管,试探,“或者,连我干爸都知道我在做什么,只是没发声,默许?”   “我不知道。”阮姐虽然跟随乔景良多年,但无法猜测他的内心,只是在背后,看到他对纪荷的疼爱,联想起自己多年前的经历,认出她可能是黄岚音的女儿。   加上鸿升的确涉及人口贩卖,在纪荷一查尤欣时,她就推测这姑娘可能另有所图。   “那天你失踪,尤欣和大少在客厅的话我都听见了,她说那篇七问鸿升的稿子是你写的……”阮姐颤声,“我就知道……你可能为你母亲报仇而来……”   当年黄岚音所受的屈辱,罄竹难书。   在二十多年前,泰国尚未成为全球人口贩卖的中转站,是鸿升的大力发展,逐渐臭名昭著。   当今世界,人口贩卖、毒品、军.火交易并称全球三大罪恶。   人口贩卖甚至一本万利,比后两者更加暴利。   资本逐利,由最血腥的方式积累。   黄岚音和阮姐都不幸的成为鸿升一开始起步的商品,被诱拐、被交换。   “你不要去那边……”阮姐哽咽,“我在那里待过,不是女人能生存的地方,强.奸、贩卖、殴打,甚至每天接上几十名客人,有的流产当天还会被拖去接客……”   “不要说了。”纪荷打断,“谢谢你的好意。不介意你向我提供更多素材。但不可能阻止我的调查。”   “你已经怀孕了!”阮姐拿出杀手锏,焦急,“况且你妈妈已经死了……”   意思是她做再多努力都于事无补。   阮姐只是一个自私的个体,自己一朝得救,安安稳稳过日子,这本没有大错,但纪荷无法安稳。   当记者的头两年,她曾回家乡调查过,那些人见她衣锦还乡,倒也知无不言。   原来,她并不是一开始就长在纪家,而是三岁之后才被黄岚音从城里带回。   当时夫妻俩在城里打工,道理上是可以生出她这么一个女儿。   可奇怪在,夫妻俩在城里穷困潦倒,回来时牵一个衣着富贵华丽的女儿,村里人见了都说是从外面拐回来。   加上养父不能生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她的来路就更加奇怪。   如果自己不是黄岚音亲生,为什么长相气质如出一辙?   如果是黄岚音亲生,又是和谁生的?   或许,自己是黄岚音出轨的一个证据,无足轻重到养父都懒得计较,直接养着她,爱护她?   从头到尾,只是她在挣扎,自己到底从哪里来,黄岚音为什么恨她入骨,这两样对外人而言、没必要挣扎的琐事?   纪荷焦躁的来回踱步。   阮姐跪着,直起大腿,像是担心她弱不禁风,伸出两手,对着她肚子祈祷,“你不要乱转了……头一个月尤其要紧……”   纪荷嘴角一抽,气停脚步,索性眼光严峻盯着这女人黝黑的脸。   “告诉我,黄岚音是不是有一位双胞胎姐妹?”   “我不知道。”阮姐眼神怯弱,支支吾吾,“……当时除了泰国本地,还有来自缅甸、老挝的一些女孩……我认识她时,她身边只有她一个,而且精神状态很不好……无法沟通。”   纪荷点点头,继续问,“后来她就没有透露过,家庭情况之类?”   “好像有几个姐姐……”   “几个?”   “不清楚。”   纪荷说,“得知养育我多年的妈,受过这等悲惨待遇,我更加要去那边探一探究竟。”   “她不是你妈……”阮姐一听她坚持要去,急得口不择言。   “什么?”纪荷诧异笑,目光审视。   阮姐简直被逼到走投无路,不敢对视她眼睛,径自双手合十祈祷般颤声,“不要去,你干爸是无辜的,他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事,是挂名……”   “连你也知道,我去了会和他产生对立,所以疯了一样阻止我,不惜做出戳破避孕套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纪荷讽刺,“所以就别为他找借口了。”   现在可以梳理出整件事的脉络。   阮姐来自东南亚,和乔景良早年在那边的轨迹重合。   乔景良还有一名早逝的未婚妻,和黄岚音长相如出一辙。   那位未婚妻和黄岚音可能是姐妹,比如双胞胎之类。   乔景良三番两次否认认识黄岚音,是在躲避自己参与人口贩卖的事实。   他不但认识黄岚音,还因为沾亲带故的关系,对纪荷百般疼爱。   这就是真相。   她确实是黄岚音所生,但生父不详,百般追求也不会有结果。   她甚至想对阮姐发怒,怎么可以包庇一个沾满女人皮肉血的男人忠心耿耿……   但不可以。   再三克制,将阮姐从地上扶起,面孔僵硬,只堆出一点点笑,难为低声。   “算了。既然你知道我想去调查,就别为难我,即使你跟干爸兜我的底,我也要去东南亚,为我妈讨一个公道。”又手段高超的使用春秋笔法式口吻,迷惑阮姐,“就算一无所获……我总算看过她的家乡,知道我的底细是什么样子的,对不对?”   阮姐嘴唇微张,眼睛瞪大着,一时弄不懂她前后情绪大相径庭的真假。   前半段她意志坚定、义无反顾,后半段又变成困难重重,只要看一眼就作罢的心态。   到底哪一个是她,阮姐懵了。   纪荷叹息,往床上一靠,“你下去吧。我累了。”   阮姐停了好一会,鼓足勇气的靠近,替她拉上被子,才依依不舍离去。   等人一走,纪荷就睁眼,她不敢保证阮姐会不会守口如瓶,在乔景良面前兜她底。   但同时一个更离奇的念头冒出:   乔景良是不是和阮姐一样,早发现她的真实目的?   一个尤欣,都能让做佣人的阮姐起疑,进而造成这么大的风波。   精干如乔景良,能近十年的一无所知?   这么一想,后背脊发毛,不知是慌的、害怕的,还是另一种的恩情难还,纪荷浑浑噩噩睡着了。   这一觉,极其沉湎,被一个炮火纷飞的梦打扰,震颤着才惊醒。   惊醒的第一反应是眼前好黑。   没开灯。   窗帘又拉起。   外面世界鸦雀无声,可见夜色之深。   第二反应想去看表,她太饿了,肠胃简直都跳起来一般,争先恐后叫嚣:我要吃饭我要吃饭,大口大口的吃饭!   她这是怀了一头牛?才个把月,一个细胞而已,需求也太广阔了。   随后,想起这头牛的父亲是江倾,遗传性的大少爷脾气,难以伺候。   可惜在肚子里,不然拎出来一顿打。   “醒了?”突然,耳畔响起一道声音,深夜之中聆听像收音机里男主播,温柔如水播着童年的歌谣般。   一只胳膊横在自己小腹,奇怪的却并没有用力,虚虚撑着。   这就开始护他的牛崽了?   纪荷皱眉,眨眼,试图看清他。   房间昏暗,他没有开任何灯。   没得到她的回应,径自起身,掀开被子。   纪荷看到幽暗光线中,男人睡衣冰凉面料泛着光,像一片片小月亮,接着,随手按开床前壁灯,月亮消失,他像一条黑色刀刃,身长玉立扎在土壤里。   没由来的锋利。   当背对着自己时。   近在咫尺,相隔千里。   纪荷闭了闭眼,再睁开,掩饰住酸涩,沙声,“我饿了……”   “马上就好。”江倾背对她,不知在干什么,使得这四个字出口、心惊肉跳般的沙哑着。   纪荷怔愣,转眸寻他,想知道他情绪,江倾没给机会,恢复正常的发出一声“等会儿”,阔步下楼。   饭菜端上来,只用了五分钟,纪荷要下床,他不允许。   用托盘在手里捧着,专心致志,低头伺候她吃饭。   纪荷吃了两口,停住。   “怎么?”江倾将托盘转一边方向,逗她笑,“还是要吃这边菜?”   “以后还能这么伺候我吗。”纪荷笑不出,看着饭菜,看着面前穿着睡衣,一身温暖又淘气的男人,哽声,“我不想做烈士遗孀。”   “胡说什么。”江倾将托盘往床头一掼,巨大的无视与冷漠,令汤水倾洒,置之不理,上床搂她。   纪荷身材娇小,整个人似为他而生,稍微一搂,全部落入与他怀中与腿上。   江倾从她后腰一直安抚到背,来回的摩挲,无论多用力的拥抱,缓解不了纪荷的悲伤。   他问:“留下孩子了?”   她同时开口:“能不能带我去?”   一时悲伤放大,不可抑制。   纪荷埋头进他肩膀,江倾仍在笑,声音清冽,从胸腔发出,低沉而悦耳,后怕地,“你说打掉孩子,不知道我有多害怕,真担心你做得出……”   她声音颤,“我还没决定好……”   “你不会。”   “……”   “嗯?告诉我,你会吗?”   “……”   “纪荷,明天去产检,我留在国内日子以分钟数了,每一分每一秒,只想说爱你。吵架,有我爱你好听吗?”江倾抱紧她,“我真的爱你。”   “很爱很爱。”   “不要让我难过。”   夜色深沉。   大床上,拥抱的男女,不细看,似乎发现不了纪荷的存在。   小小的身体,无限的能量。   对同事,对外界而言,她货真价实顶半边天。   对拥抱她的男人,不过是一只小小鸟,江倾搂紧她,搂着搂着,经常做噩梦醒来,怀里空无一人。   ……   第二天一早纪荷去产检。   本想反抗,但挺有自知之明,知道于事无补,还要闹出笑话,干干脆脆躺上B超床,任医生用探头在她肚子上使力。   两个罪魁祸首,一个比一个脸皮厚。   阮姐不但跟来,还立在医生身后,眼巴巴张望。   江倾则双手撑床侧,眼睛盯着B超屏幕。   纪荷正回视线,看到他喉结紧张的一动不动,感觉到有点好笑的伸手捂住自己眼。   这个孩子来的奇怪,一切都奇奇怪怪的。   医生突然大喜宣布:“双胞胎!”   哦。   双胞胎。   她没啥反应。   阮姐眼珠子先瞪了一瞬,接着离地跳跃,朝四面八方谢拜,嘴里神神叨叨的,“双胞胎,双胞胎,她们家有遗传基因……”   纪荷懵。疑惑阮姐的“她们家”,又疑惑自己怀了双胞胎,真假?   “医生你看清楚了!”江倾无法置信,猛地从床侧起身,那瞠目结舌的样子似乎要对医生使用暴力。   着一件V领真丝上衣的胸膛不住起伏,下颚线紧绷,伸手对着屏幕隔空按了按,“错了,我砸你机器!”   这家医院是鸿升的附属集团。   医生见到乔家人跟闻到味儿的哈巴狗,报了喜讯没被撒红包,却得来恶言相向。   不过医生也身经百战,知道这种双胞胎的喜讯,大半人第一反应都是不可思议。   他谨慎、又胸有成竹的继续滑动探头。   江倾仍然站在离B超床挺远的一段距离,胸膛像海浪不断起伏,表情就更精彩绝伦,纪荷不稀得说他,心里埋怨,播种的时候亢奋、无所顾忌,这会怂了。   双胞胎怎么了?   多胞胎她也养得活。   “里面两个孕囊,一大一小,恭喜你们,都长得非常好!”医生一边滑动探头,一边在屏幕上指,他的助手也兴高采烈宣布,这的确是双胞胎。   屏幕上两个光点,一大一小,十分显眼,真的如医生所说,长得非常好的样子。   这会换纪荷发怂,问医生,“你确定?”   “确定!”   随着这两个字降落,江倾从窗边走来,再次撑在她床侧,露一个喉结以下的角度给她,声音一会激动,一会操爹骂娘。   “纪荷——你太牛逼了。”   阮姐喜极而泣,“天呐,我打电话给先生报喜!”   这话提醒了江倾,他立马掏出手机,迫不及待拨出一个号码,也不知他什么意思,报喜跟示威挑衅一样,对着那头,“恭喜你当爷爷了,双胞胎——”   然后按断通话,两手捧住纪荷脸,狂亲。   “对不起……我高兴坏了……我爱你……和孩子们……”不忘表白,亲得狂热,眼神似燃似爆。   纪荷蹙眉。   “我爱你们。”江倾吻上她眉心,狂喜过度般的哽了一声,“怎么办,分三个我爱你,够不够?” 第68章 蛊 醉酒晚归的大男人。   这天晚上江倾酩酊大醉。   在酒桌被人吹捧可能是龙凤胎时, 高兴到找不着北,得意忘形喝了一斤半五粮液,下桌时被两位保镖扶着, 从走廊出去,整个脸到脖子通红。   夏夜的风一吹,连眼神都泛红起来。   沙黎婷之前伺候乔开宇, 乔开宇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喝了酒会嗑药玩女人, 有时候性趣大了,在公共场合如野兽一样犯浑。   初初得知自己被派给江倾, 她着实震惊了一下子,立即打电话给那个人。   那个人说江倾不会对她怎么样, 他对酒色没有乔开宇沉湎,属于一般正常男人的节奏。   今晚上一见哪是正常, 他喝酒上脸,第一杯就开始脸红, 但酒量、酒品绝对高于多数男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就是这会一离开酒店, 整个人沉默阴沉到可怕。   好像刚才的热闹全都假象,真正的他在人后才真实展露。   沙黎婷想提前打电话给那个人, 却在一上车后,被过度的寂静与某种一触即发情绪,骇然到动也不敢动。   到达澜园。   保镖先行下车, 绕过车头开门。   沙黎婷也早早下车,到那边要扶他。   江倾身上都是酒气,将两边人推开, 自己走直线的上台阶,老远喊“纪荷”。   声音因酒精暗哑,夹着徐徐笑意却如晚风和煦。   径直往前,中途突然插出来一个人。   原来是一道门,直长的走廊,他醉意上头竟然要走到尽头去。   “你丢不丢人?”纪荷瞪大着眼,在门口拦住他,喝酒后他身上都是烫的,一把好腰被她揽住,生气地猛烈掐了掐那里的肉。   江倾吃痛,剑眉轻轻簇,“不要打我。”   “谁打你?”纪荷感到好笑。手上好心松了力道。   “纪小姐,我来吧。”保镖要上手。   “不用。”纪荷将人打发,“你们都回去吧。”   乔开宇出事后,三番两次被请去市局喝茶,前天更迎来被拘捕的命运,今天早上纪荷在医院喜迎双胞胎,乔开宇那边才被取保候审,现在回到他在南山的住宅。   澜园因而空旷。   将保镖打发走,又让杵在门口的阮姐去准备解酒茶,瞬时只剩下醉酒趴在她肩头小睡的江倾,和拎公文包兢兢业业站着的沙黎婷。   “我扶吧,你毕竟怀孕。”沙黎婷毕业于斯坦福,从小家境优越,后来父母破产才不得已出来打工。   她有一个妹妹,做过乔开宇的女朋友,五年前失踪。   这就是沙黎婷一直在乔开宇身边忍辱负重的原因。   纪荷阴差阳错和对方搭上线,七问鸿升的稿子也得对方帮助。   两人的目标一致,到泰国,这个全球人口贩卖中转站去一探究竟。   “对不起,我没法儿帮你了。”纪荷拒绝掉对方的帮助,开门见山提。   沙黎婷谨慎看了江倾背影一眼,不敢开口。   纪荷笑,“他烂醉了,没关系。”江倾卧底的事,纵使是沙黎婷也不可能轻易告知。   在沙黎婷眼中,纪荷是一个为新闻不惜背后捅鸿升一刀的人。   且算有一个正义的名头撑着,形象才不至于太坏。   “后天跟他去东南亚,麻烦多多照顾,”此刻,纪荷像是临终托孤,“虽然不能和你一起去,但把你放他身边,到了那边,想走想留都可以直言,他会尊重你意见。”   “如果妹妹找不到,我留下来,至少要看着那帮人被绳之以法。”   “别天真了。”原本该告诉对方,你眼前就站着一位警察,一切都会得到正义的解决,但是,纪荷得泄对方气,“都是中转站了,你妹妹失踪五年,早到世界各地。这里我也不多说,有时候人不能执念。”   沙黎婷心灰意冷,“我不想她和尤欣一样,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得罪乔开宇,就被利用到最后一滴价值不剩,悲惨死在异国他乡。就算死,我也要有她的尸体。”   “沙秘书,你很好。”纪荷说,“但我只能到这里了,对不起。”   “没关系。”沙黎婷低下头,手在公文包袋上绞着,泄露不安情绪。   原本是要和纪荷一起去,借着鸿升二小姐的名头,在那边如入无人之地。   现在,两眼摸黑,似失去一盏明灯。   纪荷说,“回去休息吧。到了那边,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他。当然生活上麻烦你多费力。”   “好。”事已至此,沙黎婷必须从长计议,恭敬颔首,拎包离去。   纪荷看着对方刚正不阿的背影,无限唏嘘。   人人都有执念。   沙黎婷有。   自己也有啊。   要找到黄岚音的来历,和做一票震惊国际的大新闻,获得普利策奖,然后拿到雁南坟前喝酒庆祝。   现在全因肚里两个孩子,化为泡影。   纪荷颓废一天,一点没有怀了双胞胎的喜悦,此刻还要强打精神,扶江倾到楼上。   好在他并没有深醉,在她肩上像模像样装了一会儿后,与她手牵着手,脚步踉跄往楼上走。   “乔景良呢……”他问。   “去看乔开宇了。”纪荷面无表情说,“警方似乎掌握到证据,挺麻烦的样子。”   “你和沙秘书挺厉害。”江倾笑着夸赞,声音很轻。   “你是想夸沙秘书厉害吧。”纪荷懒得说他。   江倾听这口吻不对啊,笑着斜睨她一眼。   她面无表情,头垂着看楼梯,发全剥去那边,这边向着他的脸颊莹润光洁如玉。   “纪荷……”扶他到了床上,纪荷将他扔下去,一边辛苦的指使他抬脚脱掉鞋子。   他不听话,动也不动,一双含情眼冲她笑。   纪荷蹲下身,直接替他脱鞋,他眸光就随着她蹲下去的幅度,一寸寸下降。   后来,整个人坐起,两手往后撑去,垂首看着她别了下耳际的发,细白手指捧住鞋跟慢慢脱了下来,之后是袜子,小心温柔,像他是一件瓷器,而不是大男人。   还是醉酒晚归的大男人。   江倾嘴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翘,等她全部弄好,又起身过来,清脆一声响……   由刚在一起时的需让他教导,到现在,像点一根烟这么简单,一两下就解决。   扔地上。   俯身,又看他裤子不顺眼。   江倾配合,接着,对他上衣下手了。   乖乖抬起两臂。   伺候的差不多了。   纪荷推他,似笑非笑,“去洗澡。”又说,“衣服拿好了。”   “你帮我洗。”江倾得寸进尺,倏地一把搂住她腰,不盈一握,他爱不释手按紧,惹得她皱眉催,“快去……身上全是酒味。”   江倾笑了笑,想起医生说的,目光晃了晃,微哑问,“吐得厉害吗?”   医生说双胎比单胎反应大。她也确实证实这一点,才一个月就出现人家两个月才有的妊娠反应。   早上只喝了半碗粥,中午晚上他都不在家,不知道吃得什么情况。   看这腰又小了一寸,想来后面会越来越艰难。   江倾心中一痛,闭上发红的眼睛。   她手指在他发里摩挲,声音轻淡,“还好……这和你洗澡没关系,赶紧去。”   “我下午逛了商场。”他突然说。   纪荷微张唇,惊诧,她以为他在忙公事,结果跑去逛商场?   马上就要分隔两地,他心思这么清闲的?   却听得他笑。   “我将孩子们的所有用品买齐,送到江南区的房子,”他笑,“应有尽有。本来凤凰城想替你找好装修公司,可一想,那边没有好的学区房,不如孩子出生,户口挂在江南。以后,你们就在那儿,等我回来?”   “我更喜欢凤凰城……”   江南区那套大平层,纪荷只在重逢那天去过一次,睡了一夜,除了夜景恢弘,房子很大、很豪再没别的印象。   凤凰城虽然破,但有发展空间,买房那天售楼处说了绿化做好,就全部到位,到时候也有邻居,那边房子也大,她还想做一个柴火灶。   像小时候一样,烧大锅饭,产喷香的锅巴。   “我还要种点菜,青菜、生菜……这些无公害摘了洗洗就能吃的……”   “土到极致。”江倾叹气,抬首,高挺鼻梁在她肋骨上磨蹭,闭着眼笑,“难以想象,你在别墅里装柴火灶,我到哪给你弄柴火?”   “家里人多,你和两个孩子上山砍。”   江倾乐了,抱着她腰,又是摇,又是晃,动作不大,但撒娇样儿十足。   “我问问他们同不同意……什么?同意了?嗨,老爸被你们害死了。”   纪荷终于笑了,笑地身体都颤,后来悲从中来,想问他为什么提前买好孩子们的东西,是不是怕自己回不来……   又觉得太过悲伤了,悲伤到她能当场哭出来。   真是奇怪啊,孕激素不但让人疲累,无法参与行动、和他并肩冲锋在战场,还能改变她脾气,让变得多愁善感。   当时决定和他结婚时可没这些多愁善感,只想着反正要死一起死,天不怕地不怕。   没想过,她和他之间竟然还有生离。   原以为十年前那次就够了。   “洗澡吧……”   今天医生科普,女人生孩子会经历十级以上的阵痛,江倾当场就拧眉头,不过他再担心都于事无补,到时候他不在身边。   纪荷没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问了,徒增烦恼。   就和此刻的情形一样,难过了就转移话题。   拍拍他背,再次催促,“去啊……”   “让我再抱一会儿……”江倾说着将人抱上床,自己近乎不着一物的,毫不在意,将她压着。   “肚子……”纪荷被压着,满鼻尖的都是他味道,醇香的高粱酒香,和他身体本身好闻的荷尔蒙味,她皱眉,为了孩子,让他远离一点。   江倾抗议,“我没有。”他虚压着呢,又气笑,“这才怀就讨厌我?”   “你没有,你拿那个什么那个着我?”纪荷捶他一拳。双手捂住脸,不想和他说话。   偏偏有的男人脸皮厚,冠冕堂皇,哪怕证据确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一次很痛吗?”   “十年前?”   “不然呢。”   “很痛。”纪荷坦言,“痛到怀疑人生。”   江倾眸光被她这话说热了,低头带着酒香的吻,覆在她下唇,轻咬了咬,缱绻温柔。   纪荷脑袋发热,听到他意犹未尽的声音,“我们可不可以那样……”   哪样?   她笑了,不忍心拒绝,说可以。   江倾反而摇头。真答应他了,他自己又打退堂鼓。   两人深深拥抱,连带夏季薄被在身上牵扯,最后变成麻花,将他们捆在一起。   “我能跟你去东南亚吗。”被面颜色雪白,像十年前在酒店那晚,雪山一般的沉醉色。   纪荷搂着他,亲吻他性感抬起的下颚,那里冒出一点点扎痛人的胡渣,纪荷唇部皮肤在这些点上停留,语气拷问,眼神清明。   他眼眸微磕,半醉半清醒,“不行。”   斩钉截铁。   “乖乖在家给我生孩子。”   “我要不乖呢?”纪荷眼眶泛红。   现实和理想总有天壤之别。   理想是拒绝他,根本不会和他开始,现实是被他步步紧逼,从重逢到结婚生子只有四个月。   理想是并肩作战,无论刀山火海,生死倚靠,现实成了各自单飞。   他就如一只被放出去的风筝,他会告诉她线一直在她手里,却因为太阳刺眼,白花花一片看不清,一根线只成徒劳安慰,真正风筝在哪里,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   靠猜、靠等,这就是纪荷后面的路。   至于是不是结局,她都不敢想。   此刻威胁显然不抵用。   男人一旦得手,骨子里的高高在上认为她需要依附,而不是挺着大肚子与他冲锋。   江倾甚至告诉她,乔开宇昨天被拘捕,是他施压的结果。   “他是一颗定时炸.弹,放在你身边,我寝食难安。”揽着她腰,江倾往上移了移,立时听到她猫咪一般的软音,他维持着不动,很考验自己定力的折磨她,也折磨自己。   江倾笑,剥开她汗湿的发,咬耳朵问,“爽吗。”   纪荷猛摇头,却甩下几滴汗珠。   那档子事怎么说呢,新婚燕尔,一碰即着火,大约干燥秋季的草原,突然扔下一颗火星,这么燎原起来。   “我走了,不准想别的男人,无论多久等我回来。”   “十年呢?我也等?”   “这倒不用。”   纪荷急迫,直问,“那是多久。”   “很快。”   “到底多快?”她气,知道没有准确结果,更加无能为力的恼火着,“跟你在床上时一样快?”   “别招老子。”江倾伸手拂开她汗湿的发,眼朝下看,纪荷缩在他胸口,全身没一点实心似的重量,像块热水袋,小小一只伏在他身上。   “江倾,我有一个邮箱账号,你有机会登上去看看,是我这些年呕心沥血的资料,可能对你有帮助。”   还有什么?   哦。   “今天阮姐在医院说她们家遗产性的双胞胎……证实了我的猜测,我母亲和干妈是双胞胎姐妹,你到了外面,有机会帮我查查干妈,说不定能知道我的来历。我始终怀疑我是黄岚音拐来的,并不是她亲生……”   江倾问,“你验过自己和乔景良的DNA吗。”   “验过。当时看到他那张照片以为是黄岚音,我就验了。但结果毫无血缘。”   “验过几次?”   “一次……”   “再验一次。这次我帮你。你什么都不用做。”一次,可能是被做过手脚的结果,毕竟她只是一个记者,不是警察。   江倾说,“我帮你。什么都不要想。”   又闭上眼睛,使劲嗅她气息,暗哑低喃,“怎么办……你该休息了,但我不想,我们这么聊一夜好不好?我爱你,我想睡你,深深的和你在一起,不要嚷着不行好不好?”   “你有没有心啊。”纪荷崩溃,趴在他胸口,泪水肆虐,“哪次喊不行了?你他妈不要脸。”   “是我不要脸,我得寸进尺。”江倾自己也痛苦,试探性的碰触她唇,托住她后颈,让她唇更全面的碰触到自己,有咸涩的液体淌下。   江倾张口全部含住,一滴不剩,“我不是爱你么……”   眼帘闭着,两扇浓密睫毛几乎戳到她气息凌乱的脸,似疼似快活的喃,“爱到想把你栓裤腰上,想时就掏出来揉揉,在你脸上刻在我的名字,大腿那里也要……”   纪荷泣不成声。   他越乱七八糟的说话,她越觉得难受,一想到以后,这个男人在外面像断线风筝,生死不由她,她就极度空虚,心想,不如这一晚就末日吧。   多愁善感到自我厌弃。   ……   早起,两人像没事人。   一个比一个强的正常谈笑风声,和别人分享怀双胎的喜悦、江倾即将出发东南亚这件巧合又让人讨厌的事。   到下午,纪荷接到一通电话,是江昀震。   “怎么回事,我问了白厅,江倾正常去。你在家待产?”   “我也想正常去。”纪荷绕到花园里,一个清净的地方,正常话音谈笑,“但是身子很累,可能连飞机都坐不了。”   “你现在怀着身孕,肯定不能去。但江倾呢,你是他妻子,又有孩子,可以说服他。”   纪荷怔愣半晌,接着笑了,敢情这位是期待自己说服江倾停止任务。   以自己、以孩子绑架他。   纪荷眯了眯眼,看着水面漂泊的树叶,缓声,“我是妻子,不是锁,没有锁住他的功能。”   “你有保住孩子们爸爸的责任。”江昀震说,“风险多大你知道。本来和你一起,有二小姐的身份,卓世戎不敢对他怎么样,谁都知道卓世戎对乔景良忠心耿耿,现在你不去,他露出马脚,被那边五马分尸都不奇怪。”   纪荷皱眉,伸手扶住额。   脚下有些虚晃,可能是太阳太烈了。   她抱歉一笑,“我有点晕,会帮你劝的。再见。”   直接挂断。   从花园转回去,阮姐在门口叫她,“小姐,出发了。”   “好……”纪荷收起进屋的脚,拖着疲累身体,强打精神上车。   本来要回去躺一下,一通电话,将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焦虑,又搅动上来。   纪荷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晕头转向。   江倾在接电话,没顾得上她,等接完回来,看她靠着心不在焉,忙伸手搂她。   纪荷靠近他怀里,枕着他胸口,突然低声警告。   “你不要出轨。”   “当然不会。”江倾想也没想地回。   “那天到搏击馆找你,我听到服务生小妹说要趁你酒醉,给你吹。”   “……”江倾眉心一跳,当即想到哪种“吹”。   敬谢不敏,义正言辞。   “别人馋你老公是别人的事,我清清白白,别瞎想。”   “最好这样。”轻哼一声,往里靠了靠,闭眼睡着。   江倾单手捂住自己额,想笑不敢笑。   垂眸瞧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心说这小小的玩意儿挺厉害,能忍、能制敌,得看她想不想,不想任你逍遥快活,一旦要纠察,祖宗十八代的事都能跟你算的明明白白。   为此,今晚的践行宴,他半杯酒没敢喝。   席上,鸿升大股东们全部到齐。   一张桌子坐了三十多人。   连乔开宇都来了。   江倾搂着人进去时,卓世戎正拉着大伙儿在研究什么,一看到他,立即笑嚷,“快过来,今晚给你尝点这个。”   江倾冷淡抬眉笑,表面感兴趣,心底不屑一顾,走过去,看到几大碗的血,还带着腥味。   “什么东西?”   “鹿血。”这话不敢当着纪荷面说,她来一看到血,皱眉调头就走。   剩江倾在原地抱胸站着了,卓世戎才放声大笑,让他好好补,离别之夜疯狂一把。   “鹿血壮阳,比吃一把伟.哥都抵用。”卓世戎献宝。   江倾摇头笑,“最近上火,不要了。”   “也行。到了那边再玩儿,更放得开。”卓世戎拍拍他胸膛,暧昧使眼色。   江倾笑哼一声。没说话。   卓世戎又说,“小荷怀孕了,更碰不得,别憋着自己,以后跟六叔混,什么好事都会想着你。”   “六弟,大哥知道你这么坑他女儿,别把你腰斩喽。”旁人笑劝,“江倾可是爱妻狂魔,为小荷打架、跳江。你省省吧!”   卓世戎肆无忌惮,“算了吧,男人就裤.裆里这点事,该享受的享受啊。”   又重新端起一海碗,对江倾不依不饶的,“是男人就喝了,大不了扛着,也能证明对小荷的真心。”   一句证明对她的真心,江倾被逼着喝下一海碗。   至于感受他暂时形容不出来,但整场践行宴上,一波知道内情的等着看他笑话。   乔景良最后进来,自然不知道这些闹着玩的事。   纪荷陪在乔景良身边,酒过三巡才来他这边看他。   “怎么了?脸很烫。”她不小心碰到他脸颊,一下愣住,停下来,关心又揉了揉。   江倾一下就冒了火,浑身燃烧了一样。还什么没干呢,就用眼神看了她一眼。   旁边一阵排山倒海笑,以卓世戎为首,铺天盖地的号笑似乎掀翻屋子。   这些人都野,从前在国内立业时,每个人都是从底层爬上来,奉献及时行乐,痛快喝酒、痛快大笑,当然玩阴的也果断。   这会儿江倾闹这么大笑话,都十几双眼睛盯着的不肯错过。   “怎么了?”纪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弯腰,从椅背后绕着,凑到他眼前,盯着细细瞧,“……无酒自醉?”   “离我远一点。”江倾不看她,推开她脸,整个人往后一倒,大刺刺靠在椅背,长腿伸直,分开,似乎给底下散着热。   卓世戎笑到前俯后仰。   旁人骂他损,“这不是故意玩人家么,老婆怀着呢!”   话题肆无忌惮了。   乔景良出声制止,“喝够了就走,别有的没的。”   音落,自己先离席,带着纪荷一起,“让他们浑去。你先跟我回家。”   “你没事吧?”纪荷不放心,皱着眉,在江倾耳畔问。   江倾痛苦皱眉笑,闭着眼,乔景良一走,屋内全是对他的肆无忌惮嘲笑,他伸手拉了拉纪荷手,轻声说,“没事。你先到外面等我。”   “你也回去?”她惊讶。   以往都是和卓世戎一帮人混,即使厌恶那环境,就像此刻,但纪荷理解他。   甚至隐隐担忧,明天到了那边,再也没人能照顾他了。   “回去。”江倾睁开眼,那只牵她的手,慢慢改为捏着她指头玩,细细的,像拨弄一只只琴键,他能玩上一辈子、缱绻不变。   纪荷眉心更紧,刚想告诉他,她会在外面等他。   一道声音猝不及防冒出来。   今晚,这道声音的主人大多数沉默,这会儿一出声极其突兀。   乔开宇穿着一件扣子浪荡解到胸以下的衬衫,脸色醉红,是真的花天酒地公子哥的范儿,瞧着江倾在对面换气不止的样子,嘲讽,“回去干嘛?不如大舅哥带你玩一玩,泻泻火?”   “别听狗叫。先出去,我马上来。”江倾脸色平静争锋相对回去。   乔开宇炸了,“你说谁狗。”   “好,我先走了。”纪荷已经习惯这帮人的口头交锋。最好的帮忙就是冷淡处理,没有女人在场,很多事都会雷声大雨点小收场。   女人是最好的导.火索和观众。   男人们会因此亢奋。   她的离开,只会带来平静。   ……   到了外头,夏夜竹林沙沙作响。   乔景良打来电话,“先外面凉一会儿,爸有点事。”   “没事,我还等江倾呢。”挂上电话,纪荷脑中久久回荡那声“爸”,江倾说采取了对方的生物检材,和她的一起送去了市局,结果得过一段日子。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明明已经做过一次,显示血缘关系为零。   该庆幸,自己没有一个罪大恶极老爸,却莫名失落。   站外面站了一会儿,纪荷散心似的往车边走,看到沙黎婷站在那里。   等走近,对方看到她,惊讶一笑,“出来了?”   “嗯。”纪荷抱胸,淡声交谈,“今晚见到乔开宇,他没为难你吧。”   “我无视他了。”沙黎婷笑,眼睛特别亮,“我明天都走了,不受他气。”况且江倾也给了她勇气,从此不用受制于乔开宇,一个被取保候审出来的人,不死也脱一层皮,乔景良为此奔波数日,人都瘦了一圈,根本不值。   现下见纪荷眉心紧锁,大约担心自己男人单独在东南亚,被那帮人带坏。   沙黎婷好心安慰,“你别担心。江总是好男人,和他们有本质区别。”   纪荷知道对方误会了,又不能解释,“啊”了一声,点头失笑。   顺着话音,“好啊,谢谢,也请你帮我看着他。”   沙黎婷说,“根本不用看。那次他说戒烟就戒烟了,意志力惊人。”   “……戒烟?”纪荷微愣。   “你不知道?”沙黎婷笑意收敛,奇怪,“就二十多天前啊,我给他准备烟,发现他原来的没动……”   声音逐渐消失,沙黎婷神情僵住,“纪小姐……”   “没事。”纪荷放下手臂,若无其事冲对方一勾唇角,眼底神采幻灭,“我散个步。回见。”   音落,她往竹林深处走去。   背影很快消失在蜿蜒小径上。   沙黎婷这才惊觉自己刚才是不是说错话,却一时难以掌握到底哪里出现问题,和烟有关?戒烟难道不是好事吗?   想不通。   直觉又觉得不对。   忐忑的只好回去找江倾。   敲了敲门进去,本来担心再次撞见乔开宇麻烦,一看里面,乔开宇并不在,同时也少了一部分人,似乎两帮人拉架,一部分人跟着乔开宇出去了。   留下的一团围簇在江倾身边,说让他不要和乔开宇计较,毕竟纪荷以前是他的意中人,谁都受不了,事业感情双败北。   江倾眼尖的从人缝中看到自己秘书,“怎么?”   沙黎婷这人对下密不透风,对上表情能暴露一切,这会不用开口,江倾就觉得她有麻烦,拧眉,等着对方回答。   “纪小姐等不及了,让你快一点。”人多,沙黎婷只好这么说。   江倾起身,虽然没喝酒,但浑身上火,着实不好受的虚晃了一下,没让秘书扶,自己揉着太阳穴走出去。   后面人也陆续出来,不过脚步没江倾快。   走到快电梯的位置,沙黎婷小跑跟上来,“你快去看看,刚才和纪小姐聊你戒烟的话题,她突然……”   江倾猛地停住脚步,闭上的眼帘睁开,眼底光噼里啪啦几乎能听到实质般的抖落,哑问,“哪个话题?” 第69章 蛊 “你真别恶心我!”   果然是烟出了问题?   沙黎婷忐忑, 小声重复,“谈起你二十多天前戒烟的事……她突然愣住,然后就说一个人散步, 走向了竹林深处。”   江倾回身,眼神大祸临头,“沙秘书……你要害死我。”   沙黎婷僵住, 没见过这样惊慌失措的他,惊声, “没有……”   江倾充耳不闻,阔步往竹林方向, 倏地又返回,神情焦躁, 对着她,“以后, 什么该报什么不该报,你给我拎清楚了。”   “比如……”沙黎婷小心翼翼。   “用你的脑子。”江倾转身离去, 脸色比上一刻越发差劲。   月色下,他高挑身影在回廊穿行,没一会消失。   留下沙黎婷独自惶恐, 片刻,抬脚跟上去。   ……   竹林小径, 夏夜蚊虫在灯罩下盘旋,灯光自头顶洒落,清晰照亮纪荷脸上细小毛绒。   她明显没睡好, 眼下有些青色,这会合眼,头往后仰, 靠着灯柱小憩。   一排脚步声癫狂而来,人未走近,酒味先飘。   纪荷皱眉,被打扰后没心思停留,睁开眼准备走,背刚一离开灯杆即被撞回。   挑眉,不可思议迎上来人粗鲁的目光,“你干什么?”   乔开宇嘴角危险上翘,“你说我干什么?”   纪荷试图离开。   他两手罩住她抓住灯柱,将她一撞,下流的蹭她,“哥有话跟你说。”   “乔开宇,大庭广众你自重,叔叔干爸他们都在!”纪荷火冒三丈。   “在怎么了?”乔开宇浑身冒火的猛然捧住她脸,纪荷吃痛的拧眉,他冲着她这痛苦的样子笑,“你让我身败名裂,怎么狠得下心?纪荷,我哪里对你不好,你写那种稿子攻击我!”   纪荷说没有。   他不依不饶,一张嘴凑过来要强吻她。   纪荷不适,偏头避过,“……你真别恶心我!”   “恶心?你他妈都被江倾睡过了,装什么纯情?”乔开宇不甘心咬牙切齿,倏地又神经兮兮的笑,捏住她下颚,“玩人老婆更有趣,还是孕妇……哈哈哈!”   纪荷挣扎,大声呼救,乔开宇伸手捂住她嘴,纪荷张口咬他,咬得他狂吼。   声音在林子里响彻。   酒店正门离这边约五十米,灯光人声依稀可闻。这动静足以将旁人招来。   “你别丢人了行吗……”纪荷精疲力竭,咬牙警告。   乔开宇酒精上头不管不顾,将晚上和江倾那点言语之仇全部发泄在她身上,纪荷上衣很快被他破坏,从左肩头的部分,黑色肩带露出,他目光邪肆。   恨恨低喃:“纪荷啊……纪荷……能不能回到那个人没出现的日子?那时候我们多好,每次出差我都给你带礼物,看你高高兴兴收下,你一声又一声的干哥叫我?”   纪荷摇头,“回不去了。”   “为什么?”乔开宇不理解,凑近她唇,悉心嘱咐,“江倾马上去东南亚,我不会让他从那边有命回来。”   提到东南亚纪荷就来火,“你滚开——我们没什么好谈!”   乔开宇的喘息像野兽,他身体的反应很奇怪的亢奋异常,纪荷想到江倾在桌面上也是脸通红,不能让她碰,一碰就很难受的样子……猜到这帮人可能喝了壮阳大补的东西。   一时悲从心来,对被激怒又喝了酒和药的乔开宇劝,“你最好放开,干爸看到,你后面自生自灭,他不会再帮你奔走。”   乔开宇上了头,充耳不闻,低头对着她脸颊啃,嘴里乱七八糟的说着一些下流话。   “我现在就杀了江倾的孩子,让他狂——”说着,猛地将她摔在地面。   竹林的土壤肥沃,不至于头破血流,可扎出来的荆棘戳的纪荷痛呼一声,唇瓣颤抖。   “乔开宇——”抓住自己裙子,伸腿蹬他。   实际上她从怀孕就如被废武功,连走路都想躺着走,没有任何多余精力,去和江倾辩论为什么要欺骗她……   自然也没有精力对乔开宇展开有力的还击。   她连呼叫的声音都不能确定,是不是传到远方。   直到小径那头传来脚步声,纪荷才得到一丝喘息空间,紧绷的大脑松懈下来,对着那群人喊了一声救命。   音落,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猛然晕过去。   大约很短,短到可能只是一瞬的功夫,她被一群人叫醒。   “纪荷,纪荷,纪荷……”人们围着她,她人还在地面,身后有个人扶了她上半身,靠在对方腿上。   纪荷目光晕眩地转了一圈,没看到自己想看的人,“江倾……”   声音孱弱到自己都惊一跳。   “江倾在呢,在呢!你有没有事?”卓世戎将她扶起来。   纪荷绵软无力,刚一站起就被横抱,往旁边的长椅上放去,接着人们散开,让一个人走了进来。   对方站在正中,忽地伸手抚摸她额头,纪荷感觉到对方掌心在抖,声音嘶哑,又夹着惊涛骇浪般的愤怒,“谁都不要管那个畜生——”   “不行啊大哥!江倾下手没轻没重……”   纪荷一听这个,听觉就似恢复灵敏般,除了眼前的混乱,竹林下方的山道上有两辆车在碰撞,响了两声,一声比一声剧烈,接着,被逼停的那辆车上司机的痛号声响彻山腰……   纪荷晕沉沉,心口难受像呛了一晚上的食物在里头发酵发酸着,浑身都冒汗了,却发不出声音制止。   “难受是吗?医生马上到。”乔景良弯腰,用心拨开她额间被汗湿的发,他眼尾的皱纹一下似加深了,通透的目光深深关怀着,又因为逆子的胡作非为而痛彻心扉。   “干爸……”纪荷忽然发出算清晰的声音,伸手握住乔景良有力的手腕。   “好的,没事,爸在。”乔建良在长椅坐下,伸手将她从椅背上揽入自己怀里。   纪荷好累好累,请求乔景良,“……不要让江倾伤人……”   他是警察。   不是黑涉会。   有时候演着演着容易忘了自己。   她从小做他的管家,以后分道扬镳,最起码各自安好吧…… 第70章 蛊 “我让你知道谁才不是男人!”……   乔景良连声答应, “没事,没事。”忙命令旁边人赶紧下去拦。   纪荷听完这个命令,转瞬磕了眼, 昏沉过去。   乔景良等不及医生到,自己抱起女儿,快步往酒店大门移动。   刚做完胃癌手术, 身子骨不及当年,又被乔开宇一气, 加上着急,整个脸色惨白, 旁边人要接手被他喝开。   “我还没死——鸿升一个个都要反了!”   这话意有所指,旁边人脸色一变, 大气不敢喘。   卓世戎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目送乔景良抱纪荷上车, 胆子稍大的回了声,“我看开宇胆大妄为, 以后保不了,你看呢大哥?”   乔景良额头冷汗涔涔,自己不适, 抱着纪荷却半点不肯松手,那心疼孩子比自己重要的架势, 令在场人极为动容。   他揉着纪荷的手,又整理她被撕烂的上衣,大怒, “让他自生自灭!”   又想起什么的嘱咐,“别让江倾折了,赶紧把人拉开!”   江倾脾气暴烈。   他来鸿升就是为纪荷, 也不是第一回 和乔开宇杠上,当时为她在雨夜里揍人被放上网,扒了警服毅然来找她。   乔景良试探他,跳了金武大桥,才将女儿嫁给他。   这种血性不顾一切张扬的爱,怎可能允许别人欺辱她。   “是。”卓世戎领命,目送载父女俩的车下山,接着大手一扬,对身后下属们吼,“还看什么,把两人拉开!”   下属们为难,表情各个痛苦,“宇哥的座驾被撞烂了。”   意思是凶多吉少。   乔开宇东窗事发,赶紧爬起来逃,当时他底下还挺着,外裤都脱下了,边走边系腰带。   江倾整个人发懵,看看逃跑的乔开宇背影,再一睨地上衣衫不整的自己老婆,缓了至少三秒,猛一拳将今晚从黑龙江搞来新鲜鹿血的卓世戎手下打到牙崩嘴裂。   这瞬开始,场面失控。   卓世戎当场面子挂不住,不好发作,只好喊着赶紧看看纪荷。   纪荷躺在地面,像只白瓷的娃娃,打眼一瞧,无比虚弱,等人接近了,喊了两声将她喊醒,才虚惊一场的检查她,看起来没大问题,只是外形狼狈,乔开宇咬了她肩膀,留下几排冒血的齿印。   她是了解江倾的,所以第一反应就是过问他。   那时江倾正杀红眼,开布加迪威龙将乔开宇的迈凯伦差点撞飞出山道。   乔开宇骂骂咧咧,江倾下车,对着他嘴巴猛送几拳,乔开宇狼狈、惨叫不止,但终究不是泛泛之辈,升上车窗,将严重变形的车体倒出钢制护栏的缝隙,连撞江倾三下,失败后不恋战夺路而逃。   这会儿卓世戎再带人冲下去时,入目的只是一地碎裂的车外壳、汽油和血迹。   “遭了……”卓世戎见多识广,觉得今晚很难全身而退了,打电话给江倾,他不接,估计正追着乔开宇,于是连忙安排人一起追下山。   今晚原本是践行宴,明天一早要出发,闹大了,谁都走不出国门。   卓世戎心急如焚。   ……   夜里九点钟,不算晚。   沈局却睡得早。   他最近用脑过度偏头疼发作,疼到食不下咽。   夫人关心他,从早晨就开始嘱咐,如果不听话晚睡,恐怕耳膜受累,于是早早上床,模模糊糊才磕了一会,手机铃声大作。   这只手机是内部专用,平时一直静音状态,今晚特殊,明□□动组就要分两批前往东南亚,特情卧底一批,水陆便衣一批,声势浩大,总出境人数上百人,这么大规模境外办案,在明州市局还是史上头一次。   事关重大,沈局把手机开了,怕有岔子不顺利,便衣的那组倒还好,主要是暗中埋伏的那把尖刀,到时候是要往敌人心脏上扎去的,一点风吹草动前功尽弃。   这会彼此联系的手机大响,沈局赶紧爬起。   夫人正坐在窗前给刚出生两个月的外孙打着毛衣,受惊动,抬头疑惑看过来。   沈局抬手示意夫人不要出声,忙接起,“喂?”   江倾的声音混着引擎咆哮声,出奇冷静,“今晚就把乔开宇收了,您马上安排。”   “你明天就出国了,确定今晚?”沈局从床上起来,神色严肃。   之前不是没证据办对方,是缺一个时机,这个时机得考虑境外行动的进程,也考虑明州市内的相关影响。   最重要的是,江倾还没站稳脚跟,现在动乔开宇等于自我引爆,对他接下来的行动极为不利。   “时机到了。”江倾淡淡回。   “到底怎么回事?”沈局不放心,严肃要问个清楚。   江倾说,“冲冠一怒为红颜。杀了他别人都不会质疑。”   “是纪荷吗?纪荷怎么了?”沈局明白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意思。   江倾卧底鸿升,全依赖纪荷。   没纪荷,他寸步难行。   在这点上,沈局其实有愧疚,尤其纪荷怀孕了,一方面身为警方家属,她有义务全力支持丈夫的工作,另一方面在人文关怀上却对她有所亏欠。   江倾的挣扎更胜于外人,声音明显不好受,“先派人过来……其他事以后再说。”   挂断前报了地址。   沈局立即穿衣服,他夫人放下小毛衣皱眉过来,给他扣纽扣,一边问,“是小纪怎么了?”   沈局拒绝回答。不该问的别问,是警察家庭心照不宣的条约。   还有一条一般家庭不存在,特殊的属于警察家庭成员之间的嘘寒问暖——   “注意安全。”   送人到门口,局长夫人习以为常嘱咐。   沈局已经走到台阶下,又回身,冲后面摇手,“我没事儿,都一把手了又不冲锋陷阵,回去吧!”   夫人叹一口气,她已经老去,年轻时日日夜夜等待、焦虑、忧心,现在回头看,仿佛就在昨天。   然而,年轻一辈,依旧从头开始。   ……   将近十点时下起大雨。   圈圈圆圆的水花在昏黄路灯下的街面跳跃。   市区来往行色匆匆。   香樟树茂盛,如被掏空肚子的绿龙一路延伸。   一辆从过江就被交警盯上的破烂迈凯伦在街面疯狂飙车,紧随其后的布加迪威龙碾着对方车屁股直奔老市区中心。   一栋茶楼矗立在大雨中,灯光璀璨。   没有饮茶人的轻淡,反而处处奢华,看上去倒像个夜总会。   乔开宇下车,满头恼火的将钥匙掷给打伞来接的阿展,没好气咒骂,“你他妈干什么吃的,让你勾引江倾,你勾引个毛线!”   阿展撑着伞,妖娆身姿在雨中楚楚可怜,她有一双极具异域风情的脸,对外声称是国内少数民族,实则货真价实的泰国裔。   在中国,也不止乔开宇情人这么简单,她负责“猎物”,将合适、优质的女性拍照上传,客户群中有预定的,立马高效且快速将目标神不知鬼不觉转移出境。   这几年中国大陆生意难做,她仗着和乔开宇的关系,改做走私生意,风生水起,直到卓世戎回国内,要将江倾带去东南亚,乔开宇炸开锅。   在他意识中,即使和卓世戎合作关系日渐冷淡,在人口暴利这一行上,别人也休想取代他位置。   于是想方设想破坏江倾的东南亚之行。   他不是为纪荷才进入鸿升吗?   那就让他出轨,玩女人被抓到把柄送到纪荷那儿,一劳永逸。   可江倾难攻。   跟着卓世戎来了好几次,阿展都没找着机会下手。   她愁眉苦脸,声音在雨中显弱小,“他好像有洁癖,不喜欢外面的女人。”   一听这话,乔开宇气得一巴掌扇过去。   阿展立马摔落地面。   真丝的裙子贴身,当场上演湿身的诱惑。   乔开宇将人提起来,往茶楼里拖,一边吼,“我他妈就没洁癖?你这肮脏的女人,竟然给他睡——还怀孕!”   阿展早习惯他的阴晴不定,这会被错认成纪荷,聪明的将错就错,到了里面,直接跪下来,爬去他脚边,触上腰带……   “纪荷……”乔开宇抓住女人湿润的发,一碗鹿血下去的身体再次沸腾,闭眼不禁嚎起来,“快——”   ……   布加迪威龙从夜雨中穿来,下车的男人没有带伞,只在副驾取了一根黑色甩棍。   雨滴黏附男人手背,紧握武器时曲起,指关节发白,雨滴不时亲吻,只落得一个挥舞甩棍时狠狠被摔出去的命运。   砸落地面。水花更大。   “让乔开宇出来。”连续揍趴下两位之后,江倾满脸雨水,脸色却出奇平静,一双眼漆黑又森然的发出逐命似的光,指着剩下的三位。   这三位块头大,在雨中站着像三座铁塔。   他们都是阿展请来的道上的朋友,这段时间鸿升不太平,茶楼不仅有原先的特保,还特意请了外援,金钱交易,三位识相的很,认为没必要为一点劳务费就和眼前这位血刃相见。   因为太可怕了,地上兄弟有一位半边下颚被敲碎,死不了但痛苦不已,没撑住直接晕过去。   大家害怕,集体让路。   乔开宇不可能出来,江倾干脆找进去。   到了院子,手机响。   他接起来,这时候外面似乎能听到警笛声,他时间不多,得快速解决乔开宇,然后“逃命”。   “我没事。你回来。”是纪荷。   她声音极端冷淡,无悲无喜,比这夜里突如其来的雨还凉。   江倾耳中回荡她这六个字,顶着腮帮仔细咂摸含义,然后得出结论。   是担心他啊。   哪怕以这种老死不相往来式口吻。   江倾笑了,眼神愧疚,隔着电波与雨声亲了她一口,不知她听没听见?   “好好休息。”说完,仍旧抱有侥幸的等了她一瞬,她没有回复,江倾听到自己和她几乎同时挂断的声音。   手机塞回口袋。   无暇多想,面色铁青闯进室内。   这家茶楼典型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里面有的顾客自带保镖,有的来头好像不小,被打搅叫嚣着我爸是某某高官。   江倾二话没说冲上去一顿胖揍。   这些养尊处优的家伙哪见过这个,嗷嗷叫着,东躲西藏。   江倾浑身湿透,遇神杀神,客人保镖和茶楼本身的防卫不堪一击。   很快,在半地下室找到正往外面逃的乔开宇。   江倾追上去,忽地乔开宇回身,黑洞洞的枪口指来,只是他还没开枪,外面庭院突然暴起激烈的警笛声。   乔开宇这段时间是警方头号关注对象,周边暗哨无数。   这会儿一听警笛声,他混沌的大脑微微清醒,手指一顿,这就功夫,江倾用甩棍敲断了他手。   乔开宇痛号。   这不算完,江倾从半地下室大开的窗台跳下,弯腰看着他惨样,说了声,“下辈子还见到姓江的记得绕道。”   乔开宇垂死挣扎,他能量巨大。   毕竟小时候在缅甸被非政府武装收养,砍人脑袋玩长大,到九、十来岁被乔景良接回来,也是养尊处优,各种世面见识广阔,他即手段毒辣,同时胆量也不俗。   “你考虑清楚——弄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这时候谈判显然为时已晚,但乔开宇不觉得,自信嚣张的狂吼,“江倾——你他妈仗着女人势子算什么男人!”   “我让你知道谁才不是男人!”江倾一句狠话放完对方还逼逼,就没兴趣多停留了,抬脚,突然暴起,踹断乔开宇的命根子。   乔开宇断片般的瞪了几秒钟眼睛,突然腿间传来一阵剧痛,当即伸手探去,惊慌失措痛嚎。   别提多惨。   阿展端着97冲.锋枪跑来时,被眼前的场景骇呆。   乔开宇捂着下.身痛苦在地上打滚。   今晚的他一直金.枪不倒,两人鬼混时,江倾打来,乔开宇逃命的同时那里还挺着,如果以这种状态被伤到那里,绝对断子绝孙了。   “江倾……”大雨倾盆,乔开宇的咆哮显得脆弱不堪。   那一身黑衣湿透的男人,蹲下身,掏了掏自己耳朵,夜雨微光下,阿展看到这人左耳上三颗绚烂的耳钉,像黑白无常的索命钩,冷光骇然。   阿展不禁往后退步。   江倾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准确的说是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微型冲.锋枪,落眸,眼皮不眨一下的对着乔开宇。   “你这么惨时,那些被你害死的人死不瞑目。”   阿展惊骇。   这时配合外面的警笛声,手一时拿不住武器。   就这档口,那男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接近,夜空突然一道闪雷,阿展看到对方英俊脸孔上冰冷的杀意,随即自己脖颈一痛,面条一样软下去。   最后一眼,是男人离开的鞋底,将半地下室外的水花踩出印记,徐徐离去,像没来过。 第71章 蛊 他和她身上都是血,最后融为一体,……   乔开宇损失惨重。   茶楼是他掩人耳目的据点之一。   专招待贵宾。   在明州只要和乔少搭上关系, 最极品的享受便是到茶楼一坐。   美名其曰附庸风雅,实则龌龊不堪。   里面最著名的当属恋童,乔开宇手段丰富, 从祖国天南海北张罗一批少男少女,专供贵宾们享受。   之前他手下的王宗海,指使一名少女私藏手.雷走出被挟持大巴, 纪荷和江倾差点原地牺牲。   幸好东西年久,威力有限, 两人侥幸捡回性命。   那少女就来自乔开宇的茶楼。给王宗海一点甜头,让对方为自己卖命的。   岂料王宗海被江倾在楚河街一案中连根拔起。   新仇旧恨, 乔开宇恨江倾,恨到头皮发炸。   今晚趁醉欺负纪荷非单纯的精虫上脑, 是要给江倾一个教训,要他忍世间男人最不能忍的绿帽子之辱, 仗着乔景良在中间,他还能杀了自己不成?   顶多酒精作祟, 又喝了一海碗鹿血,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而已,弄得巧, 还能把江倾的种弄没了,这两全其美的事, 乔开宇何乐不为?   当时,是真义无反顾,要把事情办了。   可惜地点没选好, 纪荷一挣扎,酒店大门那边的人就惊动。   还没进入主题,自己就成了过街老鼠, 逃命要紧。   坏在茶楼安保系统不堪一击。   江倾进来时直捣黄龙,一脚将乔开宇的命根子踢断。   当时,乔开宇听到“啪”一声,真真实实的断裂声响,接着一阵剧痛,原本金枪不倒的子孙根瞬时断成“L”型,迅速肿胀、萎靡。   乔开宇痛叫着晕了半秒,这半秒的功夫护主的阿展被披中颈部大动脉晕厥、人事不省。   乔开宇睁眼一瞧,江倾堂而皇之的背影如入无人之境,从茶楼院墙翻出去。   他摸着自己明显坏菜的子孙根,大吼大叫,让死了一样的打手们抄家伙,要把江倾剁成肉泥。   模样疯魔。   乔开宇这一辈子忌水,小时候算命的大师就这么命定了他一生。   他被从缅甸带回大陆后,原以为一世无忧了,有些得意忘形,就连乔景良的嘱托都不放在眼里。   任意妄为,在鸿升背后走出一条黑色产业链,现在这条链子和他的命根子一样断裂。   大雨中冲出去的一部分打手,带了真家伙,如果江倾被逮到只会死路一条,他身手的确狠,在这个比出身比不起,只有拼拳头大的社会,江倾偏偏两者齐全。   他是威名赫赫华南虎江昀震的独子,自己又是省厅白宪臣的得意门生,来明州这趟浑水,搅得天翻地覆,无所畏惧。   乔开宇看到一大批警察冲来,而茶楼里的勾当正在进行、被现场缴获时,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像这夜的大雨,太阳一蒸,干干净净。   不过在此之前,他不会让江倾好过,那些逃出茶楼带着军用枪械的家伙们,一定会把江倾剁了!   “乔开宇——现在你涉嫌窝藏、指使逃犯屡犯大案,茶楼里违法犯罪事实正在清点,我们要逮捕你,请配合!”执法人员冰冷冰的腔调,在大雨中回响。   乔开宇被抬上担架,毕竟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他已然破罐破摔,淡定一吼,“先让老子去医院!”   执法人员穿着反光雨衣,这时候对他不理不睬,医院肯定是要去,不过可以让他多疼一会儿。   乔开宇被晾在大雨里,看着眼前大厦倾塌,那些从前罩着自己的贵宾被纪检人员押上大巴,想着今晚过后的明州政坛将发生地震,谁也无法幸免。   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愤怒异常。   江倾……一定让江倾死!   鸿升在国内的业务倒了,他想全身而退?   做梦!   乔景良不会放过他,卓世戎也不会!   等着吧。   ……   夜雨磅礴。   没了布加迪威龙代步,江倾行动缓慢。   他全身湿透,穿出香樟大道,又选择从老住宅小区内巷逃离。   身后警笛声嘶鸣。   亦步亦趋。   这种自己是警察,却反被警察追的体验十分微妙。   一方面无愧于心;一方面又忐忑,真被哪个不长眼的兄弟抓进去,他和纪荷就没法儿见面了。   抱着侥幸,在出国前能约她在哪见上一面,争取一亲芳泽的机会。   现在全他妈因为警笛声,打扰得乱七八糟。   别说见面,他现在连具体去处都没有。   兜里手机震,他拿起,是卓世戎,说在某个路口等他。   着重强调了,乔开宇的茶楼被一网打尽,某些见不得光勾当被警方抓个正着。   包括一些秘密账本和没删除干净的网络痕迹,总结起来就是,鸿升惹上大麻烦了。   整艘船都要因为今晚的事故半沉。   江倾知道对方已经起疑,因为是自己挑起这场内斗,被警方抓住把柄一举冲入,这时,江倾只能跟着感觉走,他的感觉也是真情实感的。   在一棵树下停住脚步,大雨坠落身侧广阔的市湖,圈圈点点的水花像他扭曲的笑声一样荡开,“他这次还能脱身,不介意送他一份大礼,反正公安口待过,别的本事没有,怎么置人于死地信手拈来。”   公安机关是国家的暴力部门。   尖刀可以向外,也可以向内。   里面学问深奥,聪明的人才听懂。   恰好,卓世戎是这类聪明人,或者说他向来懂得怎么和执法部门打交道,在泰国,有一批身着军装的人和他称兄道弟,一起合作生意,金钱开道,没有正义没有信仰。   江倾现在的状态无疑和那帮人一模一样。   “好啊。”卓世戎片刻后大笑,“你果然心狠手辣。”   乔开宇折了不要紧,本来也是他犯贱,淫.人.妻,江倾是条汉子就不能放过。   手段是过激一点,但国内事务早被乔开宇管得乱七八糟、摇摇欲坠,这件事只是导.火索。   “你过来。待一夜,再出发去东南亚。”卓世戎说完结束通话。   江倾的手机此时正好报废。   大雨中直接黑屏。   原本想打给纪荷也成为泡影。   直接冒雨前往卓世戎指定的那个路口。   到了后钻进车内,浑身湿哒哒,前面人说乔开宇正派了人满城的找他,他闭上眼睛,一言不发的滚动喉结,想的仍然是那个没能拨出去的号码……   卓世戎将他安排在瑶海区一家简陋宾馆。   “没办法,除了开宇的人,还有警方人马也在找你。咱们得谨慎点。”卓世戎其貌不扬,个子不高,杀气也不明显,唯有笑容老奸巨猾,“刚好这边离高速近,明天下午六点,高速上交警下班时,咱们就离开。”   江倾点点头,双手插湿哒哒裤兜里,身材高挑,在这破烂走廊行走,要微弯腰。   终于七拐八拐,服务生小妹将两人带上三楼一个中间房。   打开门里头湿气、霉气扑鼻。   “委屈一下,到了那边,天王老子管不上你。”这话暧昧。   卓世戎好色,名声在外,不然今晚那几碗鹿血,不会出现在践行宴上。   有他在的地方,无论什么场合,都少不了酒色。   下属投其所好。   但其实,卓世戎这个人阴险狡诈,嘴上引诱你的,你不一定能真去做。   不然,凶多吉少。   洗完澡,有人敲门,江倾以为是送衣服的,他衣服湿透,不能穿,卓世戎说了会送他一套。   但打开门,衣服是到了,同时还到了一个露着深深事业线的女人。   江倾愣一秒,接着皱眉,“衣服给我。”   “倾哥……”女人媚眼如丝,穿着暴露,但身材的确惹火,她捧着衣服朝江倾靠近,觑了他腰间浴巾一眼,忍不住吞津液笑,“六爷让我来陪……”   话没完,女人手上的衣服即被抓走,砰一声,狠狠吃了一个闭门羹。   女人在门外跺脚,倾哥,倾哥喊了两声,毫无动静,幽怨的离去。   到了楼下麻将室,跟正在吞云吐雾的卓世戎汇报,“他没要我。是不吃我这一款吧。”   “行。”卓世戎三教九流的朋友遍布明州城,这小旅馆老板娘是他以前的相好,年纪才刚二十五,可能是被江倾嫌弃了,于是眯眼笑安排,“去个嫩的!”   女人正要转身安排,又被卓世戎喊下,“照着我大侄女那模样找。越像越好,不像穿着打扮也给我搞像点。”   女人笑应着离去。   这地方是大学城,找一个跟纪荷像的女学生轻而易举。   即使长相难寻,身形七八分相似,足以交差。   第二次门响时,江倾已经穿上衣服,只是衬衣的扣子没扣全,露大半精实耐看的胸膛。   一打开门,那小姑娘看呆了半晌。   脸上清纯,举止生涩。   在外人眼中这姑娘和纪荷七八分相似了,都是小脸,气质清纯,个头不算高,一米六三,乍眼看贼瘦,实际胸大腰细,长腿笔直,比例绝佳。   在江倾眼里,只看到了愚钝。   女孩穿着特意向纪荷工作时的风格靠拢,淡色系衬衣,牛仔长裤,鞋子是她钟爱的阿迪。   江倾眼底的光晦暗不明转了转,越看这姑娘造型,越笃定卓世戎并不想看到他出轨,资料显示乔景良对卓世戎有救命之恩,虽常年在国外,但对乔景良忠心耿耿。   这一切,是对他的试探。   他没守住,立马人财两空,被剁成肉酱。   何况眼前这个盗版,江倾反胃,忍着不适,问对方多少钱。   对方怯生生报了一个数字,江倾回房从湿透的钱夹中掏出五张人民币,给小姑娘拿着,让她滚。   再撞上房门,他下颚线紧绷,回身,开了一罐啤酒,在灰尘厚重的窗帘前站定,望着铝合金窗外捅破天似的雨势,眉心逐渐紧皱。   这次总算消停一会儿,但卓世戎仍没放弃对他的试探,敲门声再响时,江倾是从睡梦中惊醒,手上还握着啤酒罐,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一些。   他拧眉,满身阴郁气从床上起身,到玄关,打开门,手上的铝罐捏扁,声嘶力竭似发出刺心的响动,抬起,要将外面那人砸死。   “滚——”双目赤红,不经意一抬眸,手上罐子哗啦一声自然掉落。   他不可思议先晃了一下,接着双臂一揽,将门口站着的女人像张网捕进了怀里,“纪荷,纪荷……”   叫了不知道多少遍,竟然是她,是她啊……   紧紧搂住,诉说着思念,低头热吻,品尝分离的苦。   江倾就记得自己迷乱,她十分主动,叫了他一声江倾,声音清醒带着一点点的高高在上,他迅速沦陷、放纵,相搂到床铺,任她摇曳生姿。   说不清道不明的个人魅力迷惑自己,任何人模仿不来的味道,她是独一无二。   江倾叫着她,手指间夹了一支烟,偶尔相迎,风疏雨骤,四邻不安。   有人来敲门,大声咒骂。   江倾忘我,明知周边危机四伏,难以抽身。   “江倾。”她突然清晰冷静的叫了自己一声,脱离沉沦,游离他的情感之外。   江倾一慌,夹着烟的那只手掌在她柔嫩的手腕掐出红印,她眼神似笑非笑,并没有痛苦,看着他因为欲望沉沦,突然扬手撕下自己脸皮……   血红的、没有皮面的五官蠕动着蛆虫,眼耳口鼻七窍流出浑浊的江水,渐渐地这股江水腐蚀她脖颈肩膀双臂胸膛……没有一块好肉,腐烂恶臭。   纪荷……   纪荷……   眼睁睁看着她从前一秒鲜活可人到这一秒的面无全非,江倾嘶喊着她,翻身压下,撞出鲜血淋漓的肉沫,如天女散花。   他和她身上都是血,最后融为一体,和她化在一起。   一缕白烟,在他白骨的指缝中徐徐跳升,烟灰不断。   “纪荷……”江倾睁开眼,习以为常的看到苍白的天花板,和身侧冰凉如水的孤空。   十年如一日。   想着她。想至疯狂。 第72章 蛊 “江倾,你好让我失望……”……   纪荷惊醒。   入目是白色天花顶, 悬着一颗吊灯。   转眸,粉色墙壁上挂着几幅母婴宣传画。   意识到,这里是医院的生育科。   小小的壁灯在自己头顶上方, 窗帘拉着,看不见外面天色。   从床上坐起,纪荷两手按住脸, 然后从前额推出去,顺了满手的发。   昨夜住院, 挂了一些营养液,她低血糖。   医生叮嘱好好补充营养, 注意休息,怀双胎艰辛程度比单胎大, 且风险高。   乔景良昨夜在病床前守了半宿,直把她熬到闭眼睡着, 才离开了。   纪荷起身,到卫生间洗漱。   收拾完自己, 也不知道饿,拉开窗帘,站在幕窗前望雨后湿漉漉的城市。   清晨, 阴天。   “小姐,你起来了。”阮姐拎着保温桶到达, 手上拿着一把伞,显示外面仍然小雨。   这些年她喜欢赶早市,买最新鲜的蔬菜, 自己学会了驾照,自给自足。   且买完后拎回家做,起得早, 时间充足。   打开盖子,让纪荷补身体。   纪荷给面子的吃了一小碗,然后没撑到十分钟到卫生间吐得一干二净。   “怀孕就是辛苦呀,尤其你双胞胎,早孕反应比一般人强烈,要不然这月份啊,人家可能还没感觉怀孕呢。”   “别逼我吃了,饿了自然吃。”纪荷漱了口,想想不得劲,又刷一遍牙。   出来后,意外的一怔。   “各位这是?”   三名便衣警察不请自来,不是常在市局走动,纪荷认得这些人,还以为是探病走错房。   她诧异一笑,望着这些人。   而带这些人进来的沙黎婷则尴尬的站在一边。   “纪制片,我们有几个问题问你,打扰了。”女警察姓林,纪荷对她很有印象。   于是笑着,“没事啊,知无不言,各位请坐。”   “到外面坐吧。”这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一道沉稳极威势的声音,拄着手杖在一个位置停下。   是乔景良。   纪荷眉一皱,走到外面,心不禁微微抖。   乔景良没换衣服,穿得还是昨天的那一身,神色疲惫,眼底布满血丝,半夜时,他说了要开会议处理公司事务,以为去了公司,没想到只是在医院会议厅将就。   结束后立马过来,陪她应付警察。   纪荷笑意苦涩,不知该如何承受他的情。   一行人坐下,乔景良一夜未睡,仍保持了精干的作风,回答问题滴水不漏。   做为公安,平日里最怕打交道的就是这类商人。   动不动就派律师,大集团律师这种生物令警方疲于应付,然而真面对正主,同样讨不到好,甚至比律师多一分头痛。   警方只好鸣金收兵,那位姓林的警官以私人身份对纪荷嘱咐。   “如果江倾与你联系,请第一时间联系我,既然没有参与茶楼经营与其他不法勾当,只是和乔开宇的私人纠纷,那么问题就不大,不用怕面对。”   又说,“他自己也当过警察,知道清者自清,没必要逃跑。”   纪荷点头,脸色微憔悴,不过眼神仍然很亮,给整体纤弱的身体带来活水一般的灵气。   “可以。”简短两个字后,又凭往日交情多讲一句,“我一定劝他。”   林警官笑,“总比被通缉着好。”   乔开宇伤势严重。   目前在市医院做阴.茎缝合术。   他的海绵体白膜破裂,如果不做手术会爆发严重并发症,影响今后性.功能,也就是断子绝孙。   警方本着人性化原则,正日夜值班守在医院,陪这位犯人渡过未来术后的七天。   乔开宇肯定捞不出来了,鸿升能被他少拖累到多少分,现在还无法判定。   乔景良为这事忙了一夜,当听到乔开宇被江倾踹断命根子,几乎罕见多怪的直接以为自己断后。   一听说手术可以恢复,面无表情地放了一句,“随便他。”   不再过问。   警方走后,乔景良带着纪荷出院。   本来也没大问题,孕后低血糖再正常不过。   现在有问题的是,江倾如果出来,多少得因乔开宇关系受点牵连。   毕竟故意伤害罪不算小事。   这对新婚燕尔何去何从,是乔景良最为关心的。   “我们没问题。”纪荷却一副无所谓态度,上了车,搂着他胳膊,淡淡微笑,“干爸,昨晚你抱我上车,累着了吧?”   朦朦胧胧中,他当时走路都大喘气,像下一刻要比她先离世一般。   纪荷面上笑呵呵,心里其实已经钝痛到麻木。   乔景良没说话,伸手在她手背拍了拍,一如往常,平凡好似没有任何含义,却因为做多了,充斥了各种含义,心照不宣,各品滋味。   纪荷沉默笑了一声,将脑袋歪在他臂膀。   乔景良说,“下午安排你和江倾见一面,然后让他去东南亚吧。”   纪荷翘起唇角,拉出一个笑,上下牙却打着颤,费劲心思才没让这两个字泄露半点情绪,“好啊。”   ……   下午,意外的见到雁北。   他一身运动装扮,带着鸭舌帽,俊朗的脸庞爬满对她的敬畏。   迎着纪荷意味不明的审视眼神,头垂地更低。   “我让他来的。”乔景良适时在后头发声,“以后雁北负责保卫你的安全。你们关系好,做事也方便。”   众所知周,纪荷不让雁北来鸿升。   对外声称是当年事件的影响,怕雁北脾气毛躁,继续得罪人。   真实目的,只有两人清楚。   雁北想方设法违背她意志,最后通过乔景良成功了,纪荷对此,冷淡笑出一声,不予置评。   上车后,车厢里只有两人,雁北道歉。   纪荷靠在后座,疲惫一回,“专心开车。有警察跟在后面。”   “我知道。”雁北警惕地从倒车镜里一看,一辆比亚迪越野紧随在后,他变动方向,迅速加入车水马龙的大流。   在出城前,拐进一个视线盲点,迅速和她下车,上了乔景良早就安排在一旁的七座商务,并让商务司机上了自己的车。   两辆车同时出发,驶入不同方向。   直到上高速前,没见着可疑车辆,雁北才松下一口气。   后座,纪荷靠在座椅内,神色冷淡,看着车窗外。   阴雨天,高速上暗蒙蒙。   她不知看地什么,相当入神。   雁北想打破车里的沉寂,又识趣的一抿嘴,什么都不敢问的加速往前开。   到第一个分岔道时,雁北神色戒备,观察着后方,确定万无一失后并入岔道。   缓行开进收费站,刷ETC,过减速带。   前方大雾隆隆。   已出明州主城,在青浦区收费站。   没有主城区的宏大繁华,青浦站点人迹罕至,恰逢阴天大雾,能见度低,整个岔道口只看见一辆清空的大巴,和不远处服务点寥寥的灯光。   往前开了三十米,才发现茫茫绿山一侧的公路护栏边停着一辆黑色陆地巡洋舰。   车门打开,一个男人往这边走。   身姿挺拔,两条长腿隔着雾,修长笔直,像行走的个人标签。   是江倾。   纪荷拎包下车。   风裹挟着雨,变成细雾,一层层钻入脸部毛孔。   两人距离逐渐收拢,在最后几米,彼此五官清晰。   她脚步微顿,这一瞬的功夫,江倾猛地冲来拥抱她。   在后来的三年里,纪荷无数遍想,当时这个拥抱久一点,不是用来废话,两人之间的遗憾会不会少一些?   此刻,彼此体温熨烫、交融。   缓了至少一分钟,纪荷抖着唇瓣,故作冷静的说,“这是你衣服。”   他怀抱撤离,后退一步站直,伸手速度极慢的接过她手里的包,彼此离开时,手指滑过她掌背,配合着沙哑嗓音,离别愁绪浓。   “等我回来……”   纪荷沉默看护栏上被雨雾裹湿的尘。   “没话跟我说?”江倾嗓音更加沙哑,隐隐泻出一丝焦急。   “说什么。”她微一勾唇角,语气寒凉。   “之前采访一位前卧底,因工染上毒瘾,后来屡戒屡吸,成为贩毒人员,丢掉工作。我记得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他说,我想找回自己,但我觉得很难了。”   这位卧底叫宋名扬,在职期间战功赫赫,然而因公染毒,铁骨铮铮的英雄被折磨成自己都深恶痛绝的贩毒人员。   没有公道。   现在为讨一个工伤说法,和前单位打起官司。   这就是卧底的下场。   “希望你保重。”她最后笑着说出这五个字。   江倾眉头紧锁,睨着她低垂的面颊,保证,“我不会有事,不要担心。”   纪荷点点头,终于朝他看一眼。   他气色不太好,眼底下青色明显,一张俊脸在雨雾中分明,眸中全是对她的爱。   即使痛恨,纪荷也不得不承认,江倾此时真的迫在眉睫般的焦虑。尤其在自己没有回应他眼神时。   纪荷说,“走吧。我也回去了。”音落,转身。   只迈出一步,一双手掌就紧紧扣住她腕。   “没其他话了?”他不可思议,“我真的要走了,你不在乎?”   纪荷眸光晃荡着,似不远处服务点的灯,几乎失去了指明的意义,平添孤寂。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江倾?”   “要你正常跟我告别。”他声音有些咬牙切齿,似乎厌烦了她的敷衍与过度冷漠。   纪荷自嘲般的失笑,点着头,不客气回,“那好吧。你明知你错了,非让我主动提,好,那就提……”   她回身,寡淡的目光一瞬间锋利,连带表情,全体燃烧般的,冷漠瞧着他。   “什么时候发现避孕套破的?”   “第二天。”他眉目淡然,说出爆炸性的句子。   “第二天……”纪荷气笑,察觉到自己身体在抖,“我现在只想跟你说一句话——江倾,我们不合适。”   他笑了笑,“我觉得我们很合,无论身体,还是心灵。”   纪荷义无反顾,“等你回来。我们离婚。”   “孩子叫时年,同音十年,女孩就叫时念,好吗?”   纪荷眼眶迷蒙,“到时候我们一人一个。随你挑。”   他淡定,“两个我们都要,好好照顾自己,记得吃饭,吃不进也要吃。”   “江倾——”纪荷爆发了,一耳光甩去他脸颊。   两辆车离得远。   在车窗里只看到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一男一女,深度纠缠。   女人抬起的手臂被猛扣住,男人一改柔顺,将人拉进怀里,额抵着额,说地是什么,外人完全听不清。   江倾闭眼嗅着她的气息,如饥似渴,沙哑发声,“纪荷……不要生气……如果你真爱我,以后会感谢我给你带来两个孩子。”   “你说的人话吗?”纪荷唇瓣抖,心也在抖,看着他高挺鼻梁,蹭着自己鼻梁温存霸道的神态,寒心笑。   “这是两条生命,如果觉得行动危险,完全可以和我正常沟通,为什么这么做?”   “我正常跟你沟通时,没一次成功过。”江倾提醒她,嘴角挂着痛苦的笑,“你想跟我一起出生入死,做好准备,放下心结,对不起,我还没有,我夜夜噩梦,梦见跟你的尸体做.爱。为对方活着,才难。”   死轻而易举。   过去十年,他有一万次可以死的机会。   但活下来,犹如刀尖行走,痛入骨髓。   雨雾沾湿江倾睫毛。   徐徐睁眼,看到她隐忍住哭声的样子,江倾心脏也跟着一阵阵抽痛。   低头,吻她。   纪荷挣扎,仍然尝到似乎是唯一热源的他的舌尖,霸道、强悍。   哽声,“江倾,你好让我失望……”   “对不起。”停止亲吻,江倾凝她润着水光的唇。   “如果可以,我们不会这样结婚、生子,甚至不会这样重逢。我不喜欢这一切,但我喜欢你,错就是错了,不奢求原谅,也不后悔,打也好,骂也好,就此别过,回来悉听发落。”   纪荷摇头,想说,我话还没完,凭什么事事由你做主?   他搂紧她,一声声嘱咐。   “再见,照顾好自己。”   “吃饭,一定多吃,无论多难受。”   “纪荷,我爱你。”   “一千一万遍再见,真的舍不得你。保重……”   夜幕隆重拉下来。   起伏的山川彻底隐入黑暗。无论线条曾多真实,没入了黑暗,就再找不见。   一如男人头也不回的背影。   纪荷在原地站了许久,到底心生不平,没问出,江倾,你到底是去做什么,义无反顾丢下她,还有机会回来吗?   然而,未出口的话,随着那辆越野的驶离,成了一种遥望的祭奠,心生悲凉到走回自己车边时,脑海可以想象到黑漆漆的高速公路,茫茫前方,各奔目标的荒芜。   “姐……”雁北从来不喊她姐,江湖气十足的喊老大,这会纪荷情绪空荡,可能吓着他了,软绵绵安慰她。   纪荷笑了笑,靠进后座,低哑,“回家。”   雁北立即上车,发动引擎,离开这是非地。   夜间,高速下起大雨。   纪荷在后座因疲累睡着。   雁北从后视镜发现一辆不对劲的车,隔着大雨蒙蒙,黑色陆地巡洋舰的车标还是被认出。   到进明州主城,对方才停止护送、并入岔道,雨夜中彻底分道扬镳。 第73章 蛊 “你管理好情绪,对孩子和自己负责……   回到家, 乔景良等在客厅,问一切顺利吗。   纪荷不知道顺不顺利,江倾没有跟她说起这趟行程的任何细节, 或许是没时间,或许觉得她没必要知道。   现在他开启了他的工作,而她只要在家生孩子就好。   乔景良安慰, 分开是暂时的,等孩子出生, 母子三人再一起过去。   “不过那时候酒店大部分内容都敲定,他可以直接回来。”乔景良很休闲的坐在沙发中, 落地灯照着他两鬓的斑白,慈爱中透着威严。   “你管理好情绪, 对孩子和自己负责。”   纪荷点点头,说了声晚安, 上楼睡觉。   这一夜睡得大汗淋漓。   光怪陆离诡梦连绵不绝上演,从小时候被黄岚音罚站不准吃饭, 到十六七岁和江倾在南江十三中的点点滴滴……   一切都变得鲜活,像真实重现。   在梦境中她甚至有自己意识,给当时的行为注解。   看着自己排斥他的样子, 纪荷很惊叹,后来在他十八岁那天, 竟然会义无反顾献上自己。   当时她怎么想的,很笼统,就是报答他, 一个不可一世的公子哥为她差点死在高速,说没情,她又不是傻子, 他既然首先出了真心,那她回报一分也无妨。   从来都是计算着,自己一分一毫不吃亏的主。   就是那晚,他在床上的表现也是爱意绵绵,对她说着无比黏稠的情话,当时的她甚至有些害怕,自己义无反顾离去,他醒来会不会暴跳如雷,天涯海角找她。   毕竟他的爱意汹涌,令她惊讶、害怕,大大超出了欣喜。   当晚离去时,心灰意冷,江昀震的秘书逼来,十七岁的自己其实更多的是叛逆期的冲动,为自己不公平的命运,和无法真正拥有要永远用高攀、不配这样的词汇与他站在一起时的出离愤怒,大概还有无以为家的走投无路绝望……   跳下江。   终结一切烦恼。   江倾曾说过,他当时跳江,六十公里处就有机会上岸,但他没有,漂满一百公里,她曾经历的旅程,才束手就擒般被捞起。   所以瞧,他从来都是汹涌,无论情感还是行为,如大浪掀翻她。   连做梦,都让她东倒西歪,像晕船。   画面转啊转,一会儿是学校后面的水杉林,他拦下她,问为什么接隔壁班男生的信;一会儿悠长昏暗的隧道,他座驾四分五裂,她蹲在路旁吓得哭,他心不甘情不愿、放下姿态安慰……   混乱。   到成年相交,纪荷对梦里的画面说,错了,不是青海可可西里听到他成为刑警的那次,他们相逢是在空军英烈墙下。   那天下着秋雨。   北京温度似乎能将人身体冻僵。   纪荷穿着黑色束腰大衣,牛仔裤,平底靴,肩上挂着相机包,手腕上还垮了一只自己的公文包,系着一条淡色丝巾,在英烈名字镌刻仪式上用心捕捉。   镜头里有哭泣的家属、眼神隆重的领导、神情肃穆的各地瞻仰团,他好似不属于这些中的任何一员,游离、自成一派。   抬眸先注视着锤子在墙上镌刻的情形,接着随众行礼,到轮番献花前,直接离去。   纪荷的镜头只捕捉到他凝视英烈墙的半张侧颜,英挺、哀思、果断,这三样永久留在镜头中,同时进入梦,让纪荷看得清清楚楚……   醒来,饥肠辘辘。   罕见干了两碗粥,各种小食水果牛奶也每样来了一点。   阮姐诧异,接着狂喜,说她胃口终于恢复了。   纪荷懒得讲。   自己因为梦境,消耗过大,加上马上出门,怕自己半路晕倒,害人害已。   和乔景良打了招呼,让雁北开车出门。   雁北屡次对她欲言又止,没胆的样子,纪荷懒得理,眼一闭,直到目的地。   “你很困?”到了沈清家楼下,雁北没话找话。   纪荷才解释,“怀孕嗜睡。”话音一转,顺带教育,“以后有太太,记得对她好。”   “肯定。”雁北清咳一声,时不时觑她脸色。   纪荷进入单元楼,等在电梯前,被看烦了,就抱胸而站,随意观察电梯数字,反正就是没多余心情和他讲话。   这会雁北臣服的表情并不是对她。   是对江倾。   东南亚之行,前有费尽心思的阮姐,后有大打出手被揍进医院的雁北,两者都失败。   只有江倾,曾两次把雁北打得鼻青脸肿,雁北仍然硬骨头的不服他,但纪荷因为怀孕留下来后,雁北的三观受到颠覆性冲击。   如果不是她心情过于差劲,怕有个三长两短的,雁北早跳起来对江倾表示五体投地佩服。   男人之间,拳头说话,拳头干不过,损招来见。   谁损得成功,谁称王。   江倾拳头大,损招也高。   雁北臣服。   “姐……”电梯响前,雁北终于鼓足勇气,要装模作样对她进行道歉。   “你这边站着。”纪荷一根手指头按住这人,眼神似笑非笑,“反省反省。”   音落,径自取他手里的两大包东西。   “我来,我来,你怀孕!”雁北大惊,不肯放手。   纪荷一个眼刀杀过去,弄地这小子畏缩一愣,手劲儿松了。   纪荷拎过两包东西,清清静静上电梯。   ……   “纪荷!你好你好!”到了楼上,沈清见到她极其惊喜。   沈清风华正茂,是一名地质学老师,林深比她小三岁,听说因为姐弟恋,沈清一开始不同意,是林深坚持不懈的追求才打动她。   步入婚姻殿堂后,一起住在空军家属院,林深牺牲后,沈清才带着孩子搬出,和父母一起在这边买了两套房子,同层,门对门,相互有照应,又各有空间。   “家里就你一个?”纪荷惊讶笑,有些抑郁的心情在看到沈清生产后的好气色,不由高兴起来。   大概昨晚梦境中,沈清哭得太惨,看着林深只剩下两个冰冷的红字,几乎晕倒在镌刻仪式上。   这会,她比梦境中胖了一些,眼神中不再是泪水,而是稀客临门的笑意,又是拿拖鞋,又是倒水的张罗。   “我妈带弟弟送姐姐上学去了,家里暂时就我一个,等下弟弟回来,就闹了。这孩子特皮,两个多月不肯睡觉,一直哭闹。”   “你别忙。”纪荷随意参观着,一边接过水,望着沈清笑,“你气色不错。”   沈清别了别耳畔的发,失笑,“我一直好。”又说,“你今天来有事的吧?”   沈清父亲是江倾的前上司。   她对江倾被开除,又成鸿升女婿的事一清二楚。   不过这也只是表面罢了。   她了解的没有纪荷深。   纪荷不好意思一笑,“上次,害你在路边生孩子,真的过意不去。”   “别提了,我都成网上奇闻了。”沈清话音一落,凝望她细问,“你是不是为江倾而来?”   “……你知道他?”纪荷一愣,继而摇头笑,“你消息还真灵。”   “灵什么?我就知道他和乔开宇有过节,从上新闻开始一直闹,这次还躲起来了,你劝劝他,让他出来吧。”   “不在国内了。”   “……”沈清哑口。打量的目光审视着纪荷。   说实话,两人并不熟。   纪荷是媒体人,林深出事后,因采访相识,后来又因经常出入市局的关系,和自己父亲有点瓜葛,一来二去就成了场面上的朋友。   相对于自己的掏心掏肺,连先夫的工作日记都交给对方,沈清却对她底细一知半解——   媒体人,鸿升的二小姐,和江倾有点感情联系。   但后面发展太突然了。   江倾被开除的事,身边朋友无一不震动。这一切都因为纪荷。   她让江倾失去理智、前途,成为和乔开宇之流无意义纠缠的罪魁祸首。   后来还闪婚。   朋友们无法祝福,只觉得愕然。   “现在鸿升在外面的形象一落千丈,江倾也自身难保……”面对对方疑惑打量的目光,纪荷淡定耸肩,无可奈何微笑,“我今天来,的确为江倾,想打听些事。”   “你说。”沈清神情诚恳,“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纪荷似乎不再是之前为传达真相拼搏的新闻记者,但沈清就是忍不住对她和颜悦色。   “谢谢。”纪荷停顿一瞬,莹白的脸上安静神色似在思考,片刻才轻声、谨慎的问,“我想知道你和江倾怎么认识的?”   在江倾调来明州前,他和沈清并无交集。   虽然沈局当过江倾的痕迹学老师,但那时候在安大,山高皇帝远,沈清不可能去学校,还因此和江倾认识上。   所以他们到底在哪里认识的?   沈清似乎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思考片刻才回复,“好像是我先生……名字上英烈墙时认识。”   “为什么用好像?”纪荷皱眉,语气严谨。   提到往事,沈清表情尽量放松,微微一笑,“因为回家看照片,发现有个人身影和他如出一辙……但后来,他调来明州,来我家吃饭,说起是我父亲的学生,我们才真正相识。”   “照片的事你和他确认过吗?”   “没有。那段时间我情绪不好,而且不确定是不是他……”   沈清犹疑。   纪荷却肯定的回复,“你没有认错,就是江倾,他出现在林深名字镌刻仪式上。是巧合?还是什么?”   “这……我没有想过。”沈清苦恼一笑,“后来深交,我们彼此都没有提过这件事。”   她奇怪,“纪荷,这件事对你有什么意义,这么刨根问底?”   纪荷叹了一口气,放下杯子,自己主动坐到沙发。   两人聊了这一番,彼此都是站着的。   沈清此时觉得失礼了,笑着陪坐过来。   纪荷淡淡说,“他现在不知所踪,我就想弄懂他一点。”   看起来是闪婚后,彼此出现了一些隔阂。   沈清忍不住失笑,倏地,过来人的口吻说,“这些都不是事儿,做夫妻久了,谁错、谁对不重要,最重要的其实是妥协、磨合。”   这话纪荷表示赞同,她和江倾就是缺乏妥协和磨合,所以才哭笑不得的在这时候怀孕。   昨天离开时,他曾说,他每一次正常沟通,得到的都是失败。   纪荷也反省了,确实是这样,从重逢,他一步步问她是不是有事隐瞒,她反复否认。   后面才有了雨夜上新闻被撤职的事。   接着,绑架她,她又义无反顾抗拒他,他就做出攻关乔景良,直接跳江的举动。   是自己固执没错,一个巴掌拍不响。   但纪荷仍然不会原谅他。   从沈清家出来,雁北等在楼下,百无聊赖转圈。   看见她,再次试图讲话。   纪荷一句话堵死,“别烦我,去电视台。”   明州台在天鹅湖新区,从沈家过去得一个小时。   路上纪荷强忍着孕吐反应,眉头紧皱着,惹得前头人不住担心。   好话求饶话一箩筐。   纪荷仍然没有回应。   到了台里,将这小子丢在地下车库,自行上楼。   她工作牌还在身上,一路上去畅通无阻,同事们见到她,有的惊讶,有的惊喜,更多的是窃窃私语。   “鸿升这两天水深火热啊。”老虞办公室还是那个样子,桌上摆了显眼的茶包。   纪荷往椅子上一坐,老虞下意识要将自己名茶收起来,手刚动,突然一拍脑袋,后知后觉轻笑。   “你怀孕了。得暂别茶坛喽。”   “师傅这两天白发多了不少。”纪荷一双眸仔细望着对方,坐姿休闲,有大小姐的范儿,十分自信和沉稳。   倒比之前在职时多了一些从容。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大约是轻松了。   虞正声挫败的叹一口气,大倒苦水,“你突然怀孕,将我们七八年的行动化为泡影,我能不老吗?”   “这两天,我干爸没找你为鸿升说好话?”纪荷转移话题。   老虞笑,“当然有。但乔开宇这事儿,我们无法扭转,你干爸自己也知道,所以没多为难我。”   话音落,两人就一阵沉默。   为这场行动的停止默哀似的。   过了一会儿,纪荷首先打破沉默,失笑出声,安慰道,“您别难过了,等卸货,我再为您冲锋陷阵,一定给您顶到台长位置去。”   老虞对她有知遇之恩。   纪荷没齿难忘。   两人的关系也比较单纯,一个指挥,一个冲锋,互惠互利。   反而和乔景良这种的,令纪荷烦恼、心痛。   越这样,越恨江倾。   如果早知道这场行动会被停止,她不会陷在鸿升这么久,让自己和乔景良的感情父女似的情深义重。   “及时止损吧。”老虞长吁短叹一会儿,喝了几口茶,忽然想起她这趟的目的,一时乐,“要回来上班了?不等哺乳期过了?”   纪荷被逗笑,眼底的光是再回不到从前了,笑意浮起,转瞬即过,“我今天是想找你问问,关于去年烈士林深牺牲的具体细节。”   “这我很难知道啊。”老虞表示为难,两手一摊,“部队的事儿,他们不公布,外人两眼摸黑。”   老虞想了想,不忍让她失望,还是拿出电话,和自己几个老朋友联系了一下。   纪荷喝着热水,耐心等待。   老虞坐到频道老大位置,黑白灰三道,灵活交往,就比如他和乔景良关系匪浅,却能让纪荷化身暗中利器,刺向对方。   没有绝对的敌我,随局势变化。   半晌,老虞放下电话,眉心紧蹙,思考着问,“你在沈清那就没问到东西?”   “她知道的和我差不多。说是在南方边境演习时飞机失事。”   老虞沉吟着说,“我刚才打听到,情况可能复杂一些。林深的确牺牲在边境线上,由于保密,对外公布的很笼统。但有位朋友说,可能和跨国营救有关。”   “跨国营救?”纪荷放下水杯,眉头拧得和自己师傅一样高,“具体什么情况?”   “不知道。”老虞头疼的一抹自己最近有点秃趋势的发际线,往椅背靠着,“这可是部队事情,没到解密的时候,能有这点传闻很够意思了。”   又笑着问,“你啊,问林深干嘛,觉得和江倾有关?”   纪荷不否认。   将江倾在给白厅当秘书日理万机时,到北京航空博物馆参加一个与本身职责毫无干系的镌刻活动,这事完完整整告诉对方。   虞正声沉思半晌,眼神奇怪的盯着她,“你想干嘛。”   纪荷无奈摇头笑。   在椅内瘫了一会儿,喃声,“我不知道自己想干嘛,我恨他,残忍无情的抛下我,但为肚里孩子着想,我得知道,他这次能不能回得来?”   如果殉职了,她和沈清一样成为烈士遗孀,有个伴,应该不会寂寞。   纪荷偏眸看窗外,遥远的天空,发白的浅蓝色,让思绪空荡。   “或许,他说的对……我们就不该这样重逢。”   纪荷忘了一件事,从一开始,自己就是挣扎的角色,那时候的不安,令她对江倾退避三舍,可一步步错、沦陷,到最后无所畏惧,要死一起死。   这最后一步时,当时江倾想法却与她背道而驰。   他成了挣扎的角色,而自己成了一开始义无反顾拥抱爱情的他本人。   何其颠倒,何其无奈。 第74章 蛊 “是龙凤胎。恭喜!”   出了办公室, 有人特意等在门外。   纪荷一讶。   有段日子没见的周开阳靠在幕窗护栏上,一身白衣休闲打扮,手上腕表是唯一佩饰, 瞩目又清爽。   抬头一见她出来,平静表情立时起笑意,“来了。”   “嗯。找老虞谈点事。”纪荷笑着走近。   周开阳从护栏离开, 比她高一个头,温柔凝视, “听说江倾……”   “嗯。被通缉。”纪荷坦诚一笑,抬抬眉, “不如找个地方坐坐?”   永远这样子。   泰山压顶不变色。   周开阳和她搭档多年,出生入死数次, 哪怕最危机的那次病死猪肉案,她被捅进ICU, 出来第一句话——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插着氧气管,令人哭笑不得。   周开阳从那次开始, 尽量不让她一个女人太过冲锋,行动中处处护着她。   上次在楚河街被肖家人群殴,周开阳为她断一根食指, 觉得还不够努力,没帮她讨回公道, 自己因手术在医院挺窝囊的躺了一周。   后续楚河街的大型报道,自己也没参与上。   遗憾。   ……   “听说你辞职了?”   两人去了一家西餐厅吃下午茶。   本来要去咖啡馆,这是共事多年来的习惯, 在咖啡馆谈事。   今天纪荷主动提出换一个地方,周开阳挺惊讶的。   此刻,笑看她。   “是。摄像干了多年, 想换一个职业玩玩。”   周开阳是高干子弟,没按照父母意愿进入政界,却从乐器玩到摄像机,现在又准备换一个行当,不可不谓潇洒。   纪荷佩服笑,“行啊,不管玩什么,我永远怀念和你共事的日子。”   “你结婚,很突然。”周开阳目光复杂的看着她。   纪荷在吃一块康司,最近胃口奇差,中午饭没吃丝毫不觉饿,此刻塞了几块点心,纯粹应付任务似的,没滋没味。   淡淡一笑,“对,闪婚。”   音落,低头喝热水。   显然不想多谈这个话题。   周开阳点点头,彼此寂静了一瞬,他笑着开口,“我看刚才还不如喝咖啡,来这里,咖啡做的没那边地道。”   甜点架上,她动的速度奇慢。   周开阳以为她不喜欢吃。   纪荷无言笑半晌,伸手端起热水杯,“我是怀孕了,胃口不好。”   对面男人正品着“没那边地道”的咖啡,闻言,明显僵滞。   纪荷抱歉微笑,“又惊着你了。我最近事好多,辞职、闪婚、怀孕。”   这三样在正常人身上至少半载时间。   她两个月全部凑齐。   周开阳“惊”了好一会,纪荷喝完半杯水,他才有所反应的抬眸,不自然一笑,“恭喜你……”   “好说。”纪荷盯着他眸,好好笑了一会儿。   周开阳一乐,继续陪着她。   一直聊到下午四点。   继续晚餐也可以,但纪荷接到乔景良的电话,那边问她晚上吃什么,她才抱歉的想起,自己家里还有长辈要陪。   和周开阳道别后,乘坐自己的车离开。   在路上,雁北大发牢骚,“姐,你以后少对别人这么笑,我江哥才离开一天,你就这么开心,他知道了不高兴了。”   纪荷闭着眼休息,置之不理。   雁北不依不饶,“你有没有打电话给他啊?”   “谁?”   “我江哥啊。”他试探。   纪荷内心悲凉,冷声,“人家忙着呢。”   江倾电话打不通。   可能换了号码,也可能其他什么原因。   纪荷连续打了几次,又通过社交软件找他,没有回音,她就算了。   倒是沙黎婷主动来电三次。   第一天的,我们到了,在金三角军用机场信号不好。   第二次是隔了三天,说替江倾转告,这边一切都好,让她不用担心。   第三次是一个月后,沙黎婷说自己辞职了,在泰国北部村落里旅居,暂时不回中国,顺带寻找着自己妹妹。   纪荷没深问。   毕竟沙黎婷的通话可能被监听。   而且七问鸿升的稿子明明是自己写的,乔开宇被抓鸿升深陷舆论漩涡时,公司内部股东会上有人突然提出稿子是沙黎婷所为。   只有她清楚乔开宇的动向。   这话本没错,这篇稿子,沙黎婷帮了一半忙,但提笔和发布完全出自纪荷之手。   股东会上一致忽略乔开宇提出的、是纪荷所为的猜测,矛头全指向了沙黎婷。   当时沙黎婷已经在金三角待了三个星期,这消息一出来,她在那边极其危险。   纪荷担心了一周的样子,沙黎婷来了第三通电话,说自己到了北部村庄里旅居。   至于真实情况是不是逃难,两人在简短的通话中没有深谈。   这之后,不但江倾在第一天就如泥牛入海,就连他身边的纪荷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也失去踪迹。   晚上睡觉,屡屡被吓醒。   这趟东南亚之行,凶险程度超乎纪荷预料。   至少,她从来没想过,江倾在第一天就开始了无音讯。   表面上,她还装着若无其事,用夫妻拌嘴的借口回应乔景良,然后装不经意问起江倾还好不好的话题。   乔景良滴水不透,笑问她是不是担心他。   纪荷说,是替孩子们过问,自己无所谓,他莫名其妙让自己怀孕,自己挺恨他的。   乔景良审视的目光令她不安,但也只能强撑着。   最后得到他一句——   挺好,一直和老六在一起。   纪荷点点头,冲他笑了一笑,此后,未再提起。   转眼到秋雨寒凉季节。   双胞胎迫不及待朝外显示自己的分量,纪荷肚子大了两圈。   穿薄衫,完全凸出,风衣都遮不住小家伙们冒头。   “是龙凤胎。恭喜!”产检这天乔景良陪伴左右。   B超显示屏上两个小家伙面对面吸着手指玩儿。   医生用探头在纪荷肚子反复探动,才把两人弄成正面,性别清清楚楚的展示。   乔景良认真凝视许久,嘴角上扬,“很活泼。”   “是啊,刚才两人还蹬腿干了一架。”   乔景良看安静躺着的纪荷,“怎么不看看?”   “看了。”纪荷朝他一笑,眉目清淡。   笑容一旦不是发自肺腑,一切都显得虚浮。   音落,她又正回头颅,视线安静对着上头的天花板。   乔景良嘴角笑意微微一僵,接着,继续看屏幕上的两位外孙,笑意逐渐回升。   从医院出来,乔景良问她累不累。   纪荷最近恢复了在电视台的职务,由于劳苦功高,老虞特许她提前放产假。   纪荷偶尔过去审审片子,准备新节目和主持会议。   不再跑外勤。   相比从前的分.身乏术,这算清闲了。   乔景良问起,她摇头笑,“没有。孩子们挺乖,工作又等于半放假。”   乔景良笑,“爸爸领你逛街。”   纪荷猛地侧眸看他,动作幅度大,但陷在街头车水马龙声中,仍然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爸爸”继续将车窗争取开到恰好的位置,不过大让冷风吹入,又不过小的让她这个孕妇难受。   纪荷回正视线,眼眶微微涩。   到达商场。   两人坐直达电梯。进了人家店里,人家直接关门,只服务于两人。   乔景良让纪荷坐着,试一双鹿皮的靴子,里面厚厚的羊毛,脚刚一进去,就仿佛置身暖炉中。   “有点紧……”纪荷翘嘴角笑,眸光发亮,“还是我怀孕,脚肿了?”   “肿了吗?”乔景良蹲下身,托住她脚后跟,脱下鞋子。   纪荷以为他要让人换鞋子,结果是握上她的脚,仔细轻柔按了按,“还好,别吓自己。”笑着,让人换大一码。   接着,几乎将店搬空。   这家逛完,到下一家,买了她的东西,又买了宝宝的。   自己车子装不下,店家亲自送上门。   “您怎么和江倾一样,买了这么多?”纪荷小小埋怨,“有钱不是这么花呀。”   乔景良笑,“你开心就好。”   纪荷无言乐半晌。   这天下午回去,纪荷突然收到一个匿名快递,打开一看是一条孕妇枕,和成年男性身高差不多。   她最近隐隐有些腰痛,睡眠差劲,这东西晒晒往被窝一放,像搂着江倾睡觉一样。   夜里,大腿无数次架在上头,或半歪着垫腰,爽利、舒适。   除了没有呼吸,一切完美。   早起,她向乔景良道谢,对方愣了一瞬,继而点点头的不予置评。   和送的其他礼比起来,有些冷淡。   纪荷没过多在意。   吃过饭,就说要去趟电视台,带着雁北出发了。   路上,直接拐去沈家。   雁北评价她这段时间和乔景良的关系很奇怪。   “你们俩都挺……装的。”雁北在前头开车,想了好久才想出“装”这个字。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纪荷仰头往后面靠了靠,抚摸着凸起的肚子,皱眉,难受的吐气。   “是不是又难受了?”雁北皱着眉从后视镜里问。   纪荷放松下来,只有跟这小子在一起,神经才没那么紧绷,笑道,“是呀,你妈和你未来太太都很不容易,两个女人都要对她们好。”   “晓得了。”雁北单手摸了下后脑勺,有点害羞。   到沈清家楼下时,雁北还跟上次一样等着。   纪荷单独上去。   她月份渐大,行动不便,这回就没买水果,只给两个孩子带了轻便的玩具。   沈清笑脸相迎,等在门口给她放鞋,“你双胎,肚子真大呀。”   话音一转,又羡慕,“可只有肚子长肉。”   “你怀睿睿时身材也好。”   睿睿是林深的遗腹子,当时牺牲时,这小东西才一个月大。   现在已经半岁,见人就笑。   纪荷一进门先问圆圆去哪儿了,接着恍然大悟,“今天上学。不好意思,我孕傻了。”   沈清大笑,“你假傻,哄我开心呢。”   “最近过得好吗?”纪荷笑容明丽。   沈清也笑,“你看我像不好?”   “和以前比起来,你现在常笑,但我怕你心里有事。”   “不会。”   两人相视一笑,亲亲密密的拉着进了房间。   这房子是林深牺牲后才买,所以家里没他生活的轨迹。   生前照片和遗物全被沈清收纳在柜中。   圆圆想看爸爸时,会躲到柜子里来偷偷看。   “我不敢摆出去,见着了伤心。”沈清笑呵呵,“现在不了,准备这两天就收拾一些值得纪念的照片,放在家中各处。”   “可以。”音落,纪荷自己就想着,如果江倾不在,她该怎么和孩子们提起他?   像沈清一样,到现在还瞒着圆圆?   她觉得很残忍。   如果是自己,她会在孩子们能接受的年纪,光明正大提起他们的父亲牺牲了。   呵……   晃了晃脑袋,纪荷被自己吓着了,她发现,从那天在高速和江倾分别,她就已经让他“死”了。   “纪荷,纪荷?”出神太久,沈清推她肩膀。   纪荷抬眸,见到对方诧异的眼神,立即抱歉笑,恢复镇定,“没事,想了一些乱七八糟的。”   沈清微笑瞬时苦涩,“真不知道江倾去哪了,让你大着肚子等待,到底犯多大事,要这么逃亡?”   “没他,我也能管好自己和孩子。”纪荷眸光淡然,无所谓的随手拿起一张林深生前的照片,凝视着笑,“好帅呀。”   照片上的男人一身湛蓝空军制服,对着镜头敬军礼,五官俊朗,不苟言笑。   但听说私下是个很健谈外向的男人,不然,也不能将博士毕业一丝不苟的沈清追到。   要知道,在沈清心里,这辈子决不嫁将自己交给国家的男人。   “我妈就深受其害。”沈清放了两张软垫,和纪荷一人一张,在宽大的衣帽间里,靠窗而坐。   “小时候,无论上学、出游还是节日串门,就跟没我爸这人似的。”沈清无奈,“连我高烧三天三夜,我爸都忙得只打了一个电话回来,是我妈夜里冒大雨送去医院。那回我差点烧傻了。”   又笑着对纪荷说,“不过这么多年,我妈竟然没后悔过。她说我爸是真男人、硬汉子,她愿意用柔弱的身躯为他守住后方的小家。”   “局长夫人格局大。”纪荷抬起大拇指,点了点。   沈清噗嗤一声笑出来,低头翻到林深牺牲前,一家三口最后一次的合影。   是在空军家属院,一颗茂盛的树下。   那时候圆圆五岁,肚子里孩子六周大。   沈清凝视着这张照片,久久无声。   纪荷微蹙眉,不忍打扰又不得不打扰,伸手握了握对方盘坐在软垫的腿,“沈清?”   沈清回神,对上纪荷视线,不好意思一扯嘴角,“没事……”   “你可以有事。”纪荷认真凝视对方,企图用浅薄的一点心理学知识安慰对方,“明明有事,却压着,这才危险呢。有事就是有事,反而没关系。”   “我知道。”沈清说,“就是允许自己伤心,不用催促自己早点好起来。”   “对。”纪荷一笑,岔开话题,“你看,我俩又聊偏了。”   “是的。”沈清转换了情绪,微笑起来,接着从拿过来的盒子中翻找,不一会儿,找出一份文件袋,交给纪荷。   纪荷接过,将袋子当场打开。   沈清低头整理着其他东西,没凑过来瞧,一边笑说明这件文件的来历。   是从林深在空军基地的遗物中带回来的。   纪荷眉头蹙着,发现是一份去年八月的剪报。   头版,标题硕大,图片全黑。   身为新闻人,纪荷对这件事不陌生,是去年轰动海内外的我国旅行团在湄公河遇劫流血收场、全员遇难的大事件。   而这只旅游团正是发自明州。   当时这只旅行团一行二十五人,乘坐商船经湄公河前往泰国时,突然在果桑地带遇袭,全员被打成筛子。   海内外中华儿女震怒,中国政府更是责令金三角三国限时查出真凶。这件事办的很快,一周不到,三国就找出凶手,并妥善交付遇难者遗体。   虽然过程惨烈,但结局没多扯皮,安抚家属工作有条不紊进行。   明州台当时采访过几位家属,大家都极为愤慨。   不过这件事是金三角混乱的环境所造成,劫匪图财、游客的激烈反抗造成的惨烈流血事件。   凶手在追捕过程直接被击毙。   中国人吃大亏,但在别国土地,也只能这样了。   况且人死不能复生。   “林深,收藏这份剪报有特别意义?”纪荷左看右看,除了回忆一遍当时的惨烈状况,没觉得有何特别。   她眉心烦恼的快拧成麻花。   沈清无奈笑,“我就是感觉,我家那位不是会收集剪报,而且珍视的用文件袋装起来的性格。”   “事情发生在八月,两个月后林深就牺牲了。”纪荷皱着眉思考,“这两者有联系吗?”   “可惜不能解密,不然我们就知道林深到底为什么牺牲。”   “没事。”纪荷笑,“已经帮我很大忙。”   “你为什么调查这个?”沈清百思不得其解。   纪荷将这份剪报,重新交给沈清,这东西,她回去用电脑一查,遍布的消息,而这份却专属于林深,上面有他的气息,当然交还给沈清。   她摇头,嘴角苦涩一翘,“我现在没他消息,所以就想知道,他为什么来明州?现在离去的原因又是为什么?”   沈清问,“你难道要去找他吗?弄懂这些?”   纪荷挑眉,惊讶笑,似乎这问题难到她了。   站起身,干脆道别。   沈清送到门外,忽然说了声,“纪荷,你加油。”   纪荷正在按电梯,闻声没回头,她有强烈的预感,沈清看上去温温柔柔,但骨子里精干,兴许已经发现江倾是卧底的蛛丝马迹。   才会对她说加油的话。   纪荷笑了笑,点着头,“好。”   ……   出了沈清家门。   外面竟然下起雨。   深秋的雨寒凉,她一怔,望着天空密集飘下的雨点,不禁上下牙打颤。   冷吗。   这时候耳朵里似响起江倾的声音,温柔又高高在上取笑她的腔调。   纪荷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记不得他临行前的样子了。   当时大雾蒙蒙,她只有撕裂的情绪,却完全未仔细看他的脸,好像有点疲惫,眼底下有青色,接着就模糊不清了。   雁北撑了伞过来接她,顺带披了一条围巾。   “谢谢。”纪荷释然般的一叹气,没再停留,踩着水花,背影利落地离去。   雁北站在原地,痴痴看了她许久。直到她上车,也没回一下头。   雁北有点不自在的按了把太阳穴,心思大逆不道的、提胆上了车。   ……   回去路上,纪荷闭眼沉睡一般。   到达澜园,乔景良拄着手杖等在门口,车一进车库,就站在楼梯上望她。   “以为你不回来吃了。”笑声淡淡。   纪荷笑着下车,“不回来吃,您不打电话问,却也把饭菜做得十分丰盛对吗?”   乔景良一笑,伸手,短短的几层楼梯,也怕她摔着似的。   纪荷肚子不方便,有只手掌搭一下,利索不少。   说笑着进了家门。   洗手后在餐厅坐下。   阮姐做得菜,色香味俱全,品种丰富。   乔景良让雁北留下来吃饭。   平时雁北不留餐,早晚出入两趟,和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没两样。   今晚一坐,除了给纪荷夹菜,拼命让她吃,没别的功能。   哦,对了,附加一个和乔景良聊天的功能。   吃完饭,陪乔景良坐了一会儿,主动告辞。   纪荷没送,只嘴巴上叮嘱让他开车注意安全。   雁北和别人谈话正常,说说笑笑的,一回应纪荷时,明显带点落寞。   “哦……”这么懒洋洋不甘心似的一声。   纪荷靠在沙发上百无聊赖换台,听到了翘唇笑,没回头,只摆了摆手,让他赶紧回去。   等雁北一走,客厅稍微空旷。   乔景良在旁边接电话。   他身居高位,早过了指点下属、侃侃而谈的奔波年纪,现在都是底下人向他事无巨细交代,他只要点头、摇头即可。   一通电话,合起来不到十个字。   纪荷眼神放空。   屏幕上恰好在播放9月30日烈士纪念日的各地活动。   当放到航空博物馆在秋雨绵绵下,各大团体庄严肃穆祭奠空军英烈时,她眸光晃颤不止。   突然后知后觉……   老虞那得到的消息,跨国营救;沈清给的蛛丝马迹,明州被血洗的旅行团。   这两者,是同一件事。因为当时对外声称是二十五人,可那艘船到底多少人只有政府知道。   “怎么了?”乔景良见她没动静,关心地端了一只果盘上来。   纪荷用手遮挡眼底的笑泪。   心里想,原来江倾来明州,不是巧合、随意,是任务所致。   从英烈墙下相遇,不偏不倚,他肃穆的身影,就表明,从始至终,他先是一名优秀的警察。   儿女情长,彼此重逢,是身不由己的意外。   “干爸……”纪荷拿下手腕。   电视里壮烈的乐曲,令人仿佛回到去年深秋,冰冷的寒风打在身上,里里外外彻凉。   她哽声,压住情绪笑,“让我去东南亚,行吗?” 第75章 蛊 江大少有羞于见人的一天吗?   电视里乐曲刚好暂停, 身着军装的瞻仰者排队有序向英烈墙献上菊花。   纪荷静静靠着沙发,单手撑在眉梢,微微遮挡一只眼里的忧伤。   露出的另半边脸却带着笑。   乔景良关掉电视, 镜片下眸光复杂,“为什么突然?”   “我一直想去,从来没停止过。”纪荷放下手臂, 半忧伤半无所谓笑的脸瞬时整合,变成含泪笑, “我不能让孩子没有爸爸。有我在,他至少会安全一些。”   鸿升二小姐的身份无敌。   曾经, 打算用这身份调查国际人口贩卖事件。   水溶于水,浑然难分。   可被江倾搅黄, 她被逐出那条河,由他单刀赴会。   “我不允许。”乔景良起身, 快走至电梯时,忽然返回, 在沙发前站定,居高临下问,“为什么不死心?”   纪荷晕头转向笑了笑, “什么不死心?”   乔景良说,“你在鸿升八年, 一直没让你插手国外事务还不明白吗?”   他生气,声音也只是稍昂,但这一点的变化, 纪荷完全领略。   抬眸,泪光盈盈,看不清对方的脸, “我不明白你意思。”   “你聪明,很多事情都在怀疑但没有挑明。”乔景良笑了,声音苦涩,“今天爸就告诉你——你和江倾结婚,是我故意为之。”   “是吗。”纪荷淡淡一笑,保持镇定,“让我猜猜怎么回事。”   从阮姐因为一个网页而发现她要去东南亚之时,纪荷就开始怀疑,连阮姐都轻而易举破获她目的,那精明如乔景良呢?   这些年,他一无所知,任由她在鸿升收集情报?   甚至在乔开宇那儿都露出马脚,找人灌她水泥;又在被抓捕后,抖落出她写稿爆料鸿升的事……   乔景良完全忽略。   “股东会上,提出是沙黎婷写曝光稿的股东,是您指使的对方吧?”   乔景良默认般的一笑。   “为什么?”纪荷从沙发起身,眼底没了泪光,全是不可置信的红。   “您为什么呢?我又不是您女儿,这么护我的目的是什么?”   “很简单。”乔景良的声音、眼神,无一不犀利。   “干女儿也是女儿。你有当调查记者的梦想,我不能折了你的梦,但明知危机四伏,就不能让你冒险。”   “你一边纵容我小打小闹,到关键时刻要去东南亚探您老底,就不愿意了?”纪荷笑,“接着想出让江倾陪我一起?”   “是。”   纪荷震惊。   “你不理解正常。”乔景良崩紧嘴角,转瞬间由运筹帷幄,变为痛彻心扉、无奈嘶哑。   “很多事,你想的过于自信和天花乱坠。”声音加重,几乎变成喊,“但我有办法吗?我没有!只有让江倾陪你。”   纪荷眸光一重,争锋相对,“您做了犯法的事,到头来怪我正义,是心虚?”   “不存在心虚。”乔景良冷静的叹气,“爸爸对你,只有愧疚。”   “哪方面的愧疚?”纪荷冷笑,一边朝厨房看,“不然让阮姐出来,好好说道我和你的父女关系?”   “阮姐一无所知。”乔景良目光炯炯,哀叹,“孩子……爸只是不想让你冒险。江倾是警察,而你只是一名记者。”   “我知道了……”纪荷唇瓣颤抖着,泪流满面。他连江倾是警察这件事都一清二楚。   面对她不可置信、质疑的泪眼,乔景良好心般安慰,“爸先知道你为人,后才了解江倾,人以群分,你喜欢的男人最起码是和你一样有理想、有信仰的人。”   乔景良让她不要伤心。   鸿升在东南亚的事业错综复杂,牵扯一条黑暗的国际产业链。   这条产业链以泰国为中转站,各路黑金与商品在此交易,接着发往全世界各地。   “我相信江倾会将你想要的东西,拍出来送给你。”乔景良叹,“甚至,你想要,爸爸可以亲自送给你,关于失踪人口进入东南亚、在泰国又分往世界各地的线路图,你想要什么我都给。”   “不要说得这么好听。”纪荷哭泣,“你要给早给了。”   乔景良叹息。   早给,父女缘分早断了。   这几年是偷来的时光。   此刻,让她不要哭,伸手顺她被泪沾湿的发,然后拉她手去厨房,“晚饭你没有多吃,现在一定饿了。”   到了厨房,惊吓在一边的阮姐见到两人来,立即如梦初醒,结结巴巴,“先先生……小姐……”   “休息去吧。”乔景良将人打发。   阮姐瞅了纪荷一眼,惴惴不安的离去。   乔景良动手煮面条,“孕妇得少食多餐。”   纪荷靠着料理台,默默垂泪。   乔景良很快煮完面条,洒下香葱,用骨瓷碗盛上摆在她面前。   纪荷被迫在料理台前坐下。   一口一口,吃得仿佛是中药。   前一段时间她孕吐,对多数食物提不起兴趣,晚上又饿醒,乔景良会起来给她亲自煮,煮了许多种,最后这种鸡丝面最适合她口味。   那时候两人还在惺惺作态,纪荷会笑着感谢,跟他撒娇。   乔景良却是由衷的高兴,还问过,和她养父手艺比起来如何。   她常说小时候没多余零嘴吃,而吃养父做的面条就是世上第一等美味。   乔景良听了明显吃醋,在做了几次后,鼓起勇气问她,和养父手艺比如何。   纪荷诚实,却也夹着故意,说还是养父的好吃。   乔景良气笑,说,那自己只有多加练习。   “怎么样?”此刻,笑问她,“有进步吗?”   在深秋的夜里,乔景良穿一件白衬衣打底,外罩一件灰色羊绒衫。   羊绒衫看起来做工不佳,领口稍微有点歪,不过乔景良精瘦俊朗,上了年纪仍然像酒一样散发岁月的沉香。   纪荷闷着头,不愿看自己今年春天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由于第一次织衣,她技术差劲,这样的东西被他珍视般的,天还没凉透就迫不及待拿出来套上。   爱意汹涌,令她沉重。   “一般……”良久,纪荷颤声回应。   “太可惜了。”乔景良笑意缓慢收离,她低着头没看见。   乔景良倏地又发笑,挺开怀,对待子女,做父母的没有计较的时候,“不要怀疑自己,纵使所有人都以爱为名,阻止你去东南亚,但你仍然没有错。时刻记得,你是有远大理想的人,为自己骄傲。”   纪荷食不下咽,握着筷子的手却始终没有放下。   头垂着,似乎连碗里有几根面条都细心的数出来。   乔景良谆谆教导,“对江倾,宽容一点。男人容易霸道,爸不能说他错了。站在他立场,这趟基本有去无回……”   话音猛地一转,几乎没留下任何容她思考伤心的余地,笑安抚,“等他回来,你们好好过日子,有件事爸要传授你,就是对待男人不能倾尽所有的信任、爱护。古代皇帝论功行赏,都是循序渐进,慢慢来,如果一开始就奋不顾身,你余生该拿什么给他?”   慢一点。   爱意汹涌过头,要么耗尽了自己,要么另一方遍体鳞伤。   乔景良的这一席话,纪荷后来思考了很久。   受益良多。   同样这话,对江倾适用。   三年后,他们再重逢时,江倾恍若变了一个人,站在学校围墙的浓荫深处,看江时念因一个木马和小朋友争执到哭,他藏蓝警服上的三级警监标志数次闪出林荫,纤尘不染的制式皮鞋却终没迈出最后一步。   一家四口,错身而过。   纪荷当时就觉得,一定是自己眼花,江大少有羞于见人的一天吗? 第76章 蛊 “他们爸爸基因非常霸道……”……   早起, 纪荷下楼,在客厅碰到从外面揉着眼进来的阮姐。   对方一见她,发红的眼眶立时蓄起泪水, 嘴唇抖着。   “怎么?”纪荷一夜没睡,出声后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微微皱眉, 伸手按了按喉咙缓解。   “不舒服?”阮姐瞥了眼她大着的肚子,干脆擦掉眼泪, 只字不提,只说, “我先给你端早餐。”   “你有事。”纪荷伸手,拦住去路。   阮姐先耸动着肩膀, 接着情绪不可抑,大哭, “快去送送吧,你干爸走了!”   “……走哪儿?”纪荷拧眉, 散步、浇花、开会?   “他回东南亚了!”   似晴天霹雳,纪荷脸色一白,呆住。   “你小心……”阮姐开始自责, 怪自己嘴快,吓着她, 可现在不说,后面也要说。   躲不过。   就像昨夜父女俩间的摊牌,纵使晚了八年, 它总归会来。   “我没事。”纪荷推开阮姐的手,抬眸看窗外。   这是一个深秋的大雾清晨。   澜园广袤的枫树红艳似血。   细密的雾珠在叶片、地表、建筑上悠然送别。   纪荷从澜园快步出来,在院门口看到蜿蜒路面上驶离的车尾。   往枫树深处, 隐隐约约闪现。   她没打电话,也没让阮姐跟上来,自己单独追去。   肚子虽大,不妨碍灵活度。   穿过一颗颗沉默站立的红枫,拐到一个弯,前面车辆发现了她。   倏地一停。   纪荷过了拐弯处,直直盯着那辆车,沿直道向前。   司机下车速度快,依然没抵得上后座那人自行推门的迅捷。   “别跑。”乔景良穿了一件藏蓝夹克外套,今年手术之后他身体日益单薄,以前没觉得,这刻乍一看,纪荷觉得他快瘦脱相了。   她想看得更清楚,但什么东西挡住她眼睛,朦朦胧胧的一切都模糊。   来自本能的压住这股模糊,于是画面又清晰起来。   乔景良嘴角弧度温和,就这么平静、温存的走近她。   “让你别跑。”在她面前站定,大拇指忽然刮了刮她眼角。   那里有湿濡的东西。   “雾好大。”纪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   “是。头发都沾湿了。”乔景良慈爱笑了笑,伸手理她跑乱的长发。   “该走的是我。”纪荷两手握成拳在身侧,制止着过度震惊的情绪。   “我图谋不轨、居心叵测,我让乔开宇跌进泥潭,他是你养子,鸿升也因这件事惹麻烦……”   乔景良听着笑,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就连打断都柔和,仿佛她只是三岁的孩子,对他这种慈爱的长辈而言,不值一提。   “在澜园住着,直到生产。以后嫌地方小,不够两个孩子折腾,就搬凤凰城住,但有一点……”乔景良神色变威严,点了点她额头,有警告意思,“走哪都记得把阮姐带着。你照顾不来两个孩子。”   “够了。”纪荷流泪,再一次看不清对方脸,“好像交代后事一样,我不需要你的关爱,这是假惺惺,你让很多家庭失去子女、丈夫、妻子,让他们破裂,现在对我好是建立在别人的鲜血上!”   乔景良声音淡定,“所以,就当赎罪。我过去帮江倾。你好好在家待着。”   “不用你去!”纪荷声音嘶哑,恼道,“我自己可以!”   “二小姐的身份没有董事的好使。”乔景良笑,“快回去吧,爸爸给你做了鸡丝面,再耽误就凉了。”   纪荷充耳不闻,流着泪问,“我妈和你未婚妻到底什么关系?我是不是你女儿?亲生的?”   乔景良避重就轻,“她们是双胞胎姐妹。早年失散。我是你姨父。对你好,因为有愧,你母亲深受人口贩卖之苦,我未婚妻也因此郁郁而逝。所以只能加倍对你好。明白吗?”   “你演了八年戏,滴水不透,现在让我相信,我不敢。”纪荷眼神锐利的看着他,似乎要看出一些破绽来。   乔景良迎着这股目光,气定神闲笑,“快回去吧。”   又迎着她的冷眼,倏提出要求,“叫声爸爸?”   纪荷目光如寒雾,静静抿着唇,动也不动。   “叫啊,叫一声?”有点急切了,连带目光都颤动。   纪荷还是不动。   乔景良放弃,“回去吧。爸爸走了。”   转身,步履缓慢,上了车。   纪荷觉得他衰老了。   九年前相见,在垃圾山,浑身是血,可眉宇间那股锋利,在昏迷中都慑人。   现在的他两鬓斑白,背影沉重,有了弱点。   他的弱点就是她。   最后车子彻底驶离,纪荷到底也没叫出他一声爸爸。   回到澜园,阮姐泪眼婆娑,端上乔景良在这个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一碗香气四溢的鸡丝面。   时间过久,已经糊掉。   混合着泪水,纪荷尝不出真实味道。但这一次,好像已经超出养父的手艺,成为她余生最美味的记忆。   可惜乔景良,再听不见她的赞美。   ……   时间一晃,隆冬。   明州下了第一场雪。   满城的冰天雪地。   会议开到一半,大家心思都飞出窗外,迫不及待要欣赏这一场雪白。   纪荷窝在沙发椅里,到孕后期,她有严重的耻骨痛,一坐下再站起就如经历十大酷刑,万妮一通张罗,给她定了这张来自罗马的孕妇专用椅。   可惜数量有限,不然职场家中各放上一张。   现在,她每天来这里上班,就冲着这张椅子。   转了转,对大家说,“散会吧。”   音落,那些人迫不及待起身,笑笑闹闹到窗口观赏。   纪荷抬眸。   半空的雪花洋洋洒洒。   没一会的功夫,忽然密集,棉絮一般降落。   她右眼倏地狂跳,心悸难以自持。   “怎么了,纪荷?”万妮正收拾会议记录,一抬眸看到对面人脸色惨白,和外面雪花有一拼,不经大嚷,“你要生了——”   “生什么?才六个月!”纪荷气笑。   其他人惊动,七嘴八舌围观。   “你是双胎!双胞胎早产几率大,马虎不得!”   “是啊,是啊,台里昨天接到一个线报,一名双胎孕妇早产一对龙凤胎,那孩子只有圆珠笔这么长!”   “我去,真的?”   “当然!护士拿笔在保温箱比划着,就只有一只笔长!”   “我听说人家父母不愿被采访,拒绝了。”   “对,家人挺明理的,一直在保温箱保着。”   纪荷支着自己被暖气轰烫的额头,翘唇笑,“你们能不能闭嘴,吵死了。”   “对对,你才是重点关注对象!”大家又一阵比划,将她从沙发椅里扒拉出来。   纪荷一起身,脸色就好多了,对大家笑,“你们看,我就是劳碌命,一坐就浑身不舒服,多走走好。”   忽然,门被敲响。   是老虞。   他探着脑袋,神色严肃,“纪荷你出来一趟。”   “行。”纪荷点点头,扶着腰,留一个纤细的背影给大家。   后头有人叫嚷,“真是不公平啊,有人怀孕还这么瘦!”   “你有她心操得多吗?”   “是哦……”   议论纷纷。   纪荷习以为常,充耳不闻,跟着老虞来到他办公室,“什么事?”   老虞知道她耻骨痛,没办法坐,于是陪她一起站着,在幕窗前,可以看到雪花狂舞,一抹自己已经秃了的脑门说。   “人口贩卖案有新进展了,你知道吧?”   纪荷眉一挑,微讶,“什么新进展?没人告诉我?”   “市局宣传处突然打电话来,让我们安排人到老挝,因为老挝和我们有引渡条例,三名主犯已经抓住了,准备送回国内审。”   纪荷眉心紧拧,“为什么没打给我?”   江倾这趟出国,纪荷呕心沥血多年的资料全部奉出。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市局怎么半点风声没漏她?   老虞说,“给你,给我都一样。”眼神闪烁,“而且你怀着孕,这件事你就不要参与了,在这边指挥就好。”   “是所有行动人员都撤回了?”   “不知道。”老虞显得为难,“这次是公安部部署的统一行动,我们作为独家指定媒体,从老挝开始参与这件大案的报道,已经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一般来说,这种大案由央媒统一报道,根本轮不上省级电视台。   就算用省台,也是新闻频道掌控,他们是副频道。   老虞说,“纪荷,你生完孩子,会往上走的,抓住这个机会。”   甚至比他走得还远。   老虞点到为止,握了握她肩膀。   纪荷扯唇笑出一声,案子结束了,她很高兴,由明州台她的栏目来报道,她更加高兴,因为一切都和她自己亲自参与没两样。   获得第一手现场资料、警方配合,他们做出来的节目将震动海内外。   身为制片人和长久以来的深入关注,她切入的角度会使自己爆红。   成为全国赫赫有名调查记者,指日可待。   但是,她笑着笑着,眼角就红了,望着老虞,无声的,泪光盈盈。   “纪荷……”老虞无法直视她眼神,欲言又止。   纪荷一抬手,笑打断,“别为难。我去市局跑一趟,什么都清楚了。”   “纪荷……”她转身离去,老虞亦步亦趋跟上,神情哀痛,“纪荷啊……”   到了办公室外,老虞这样子吓到路过的下属,再一望纪荷,她目不斜视走路,神情潭水一般沉静,和老虞罕见的情绪低潮,形成鲜明对比。   “怎么了?”《法网》栏目组的成员被惊动,从工位上起身,不明所以的看着这一幕。   纪荷到办公室拿包,再出来,看到大家站在工位,挥手让他们坐下。   “没事,我去市局看看,马上有大案子。”   这意思是要忙碌了,抓紧机会休息。   平时她就这般瞩目,没什么特别,但就是哪里不一样。   这股不一样,形容不出,只能眼睛感受。   纪荷走到电梯,忽略众人的目光,老虞似乎请了救兵,电梯数字刚上来,一个男人从里面冲出。   先被她肚子惊住,动作收了收,哑声,“纪荷,我陪你去。”   是周开阳。   他辞职后,很久没来台里,忙着开公司,找地方找人工,这时候出现,还是初雪的拥堵情况下,气喘吁吁赶来。   纪荷抬眸望着他笑,挺感激,“没事,我就去问问。”   周开阳手上挂着大衣,另一臂,虚搂她进电梯,声音带喘,“我也没大事,刚好跑一趟。”   不止周开阳跑一趟,老虞也进了电梯,万妮和秋秋想进来,被眼神制止住。   后来到了市局,老虞才后悔,得有女同志在,最起码好安抚。   市局都是大老爷们,从上到下,仅有两名警花陪同,还不熟,怎么能起安慰人的作用?   一间会客室中,带盖儿的茶杯老干部一样规规矩矩蹲在茶盘里。   绿植高大简约。   背后是整面墙的江山多娇图,如果不是在场领导都穿白警衬,提醒着这是公安局,猛一扎进来仿佛到了市委。   纪荷来时,从下车就备受瞩目。   办公大楼里各个窗口涌着人,争先恐后瞧她。   可当她抬头,大大方方迎接他们的视线时,这些人却猛地缩回去,像无法面对她似的,场面滑稽。   纪荷想到当时乔景良离开时,她到市局找DNA室的黄大姐,要自己和对方的亲缘对比结果。   黄大姐推三阻四,最后派了助手,拖延了一个多月才将结果给她。   什么叫人走茶凉,透彻体会。   江倾被开除时问题不算大,后来和卓世戎“狼狈为奸”,市局上下同仇敌忾,她身为家属,被冷落理所当然。   当时纪荷并不委屈,因为知道江倾不是队伍里的害虫,他是一名战士,总有一天,众所周知。   这一天,似乎今天到来……   “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一定竭尽所能帮助。”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诺大会客室中,除了纪荷,还有另一波家属。   一名和纪荷年龄差不多的女性,挎着一只抽象图案的帆布白包,指间有没来得及洗净的油彩,对方是一名插画师,在微博有几万粉丝,生活单纯,没事儿就分享作品。   纪荷来前不认识对方,现在从领导口中得知那位的工作岗位与其他兴趣爱好。   女人只是哭,用手掌捂着脸哭。   一位副局长开口,“你也可以从警,我们内部有对牺牲干警遗孀特招入警的条例……”   纪荷满耳朵的“遗孀”,其他一字未听清……   “穿上警服的那一刻,就做好流血牺牲的准备,每年倒在战斗一线的干警有四百三十多位,我们对此表达遗憾和崇敬的敬意……”   “我要小孩爸爸,我们家小孩才六岁……”那位遗孀哭嚎,“求求各位领导,让他回来吧——”   牺牲的禁毒支队情报调研大队大队长徐佳航同志,年仅三十岁。   妻子、孩子、双亲在会客室哭成一团。   场面惨烈,难以挽回。   靠另一边墙坐着的人,气氛明显窒息了。   周开阳和老虞脸色难看到,比地毯花纹还灰白。   纪荷往后靠,腰尽量绷直,等了大约三十多分钟,民政局优抚科的同志接手徐家人。   白衬衣的领导终于来到她面前。   “纪制片,你要节哀。”室内没了哭声,静逸异常。   纪荷沉默抬眸,一时不知说什么。   沈局叹一口气,背手回到自己座位。   这段时间,纪荷常到沈家走动,和沈清关系又好,很多场面话都不用说,他直接“没有找到江倾的遗体”……   纪荷眼泪断线珠子般,串了两行。受到冲击。   但没有声音。   沈局停顿,一旦不说场面话,词汇量就显得匮乏。   他无话可说了。   “小纪……”宣传处孙处长迎难而上,和老虞一唱一和,“他牺牲了,我们很悲痛,也留下宝贵资料给你。我已经交给老虞。”   “是是是……”老虞接话,“关于我们一直做得人口贩卖大案,江队拍摄到详细画面,有一个G那么多,拿回去,咱们就能好好完成这个案子,不枉费八年来的辛苦。”   纪荷无回应。   孙处再接话,“这次行动,我们警方打掉一个跨国犯罪组织,明州旅行团上次失踪的十名人员救出八位,另有两名遗体找回,这里面涉及到的方方面面,你都可以报道……”   “够了。”沈局猛地发火,“你们都出去!”   就好像说这些江倾拿命换来的“优待”,会令纪荷高兴似的。   “这他妈是牺牲,你们用点脑子!”沈局拿手捂住心口,表情痛苦。   他的随行人员立即拿了药,端水给他。   “明年我就退休了,最后日子送走我的得意门生,没法跟小纪交代,也没法儿向我自己交代,”沈局没有吃药,站起身,再次来到纪荷面前,要说什么,突然身形一晃,捂着心口倒下去。   “沈局!”一室人惊慌。   纪荷微骇,想起身,但耻骨剧痛,平时在家里都得阮姐拉,在外有万妮和雁北,现在孤军奋战,沈局发生意外,自己也无法站起。   颓然落了手,孤坐着。   “我现在就去问白厅……到底哪个环节出错……他怎么就死了呢!!”沈局有心绞痛的老毛病,这会儿悲伤过头,身子骨不经用的倒下去,被人一扶,完全没领导高高在上的做派,甚至比家属本人还能闹。   白厅这会指定在省厅打喷嚏。   沈清闻讯赶来,将自己老父亲按住,接着到会客室找纪荷。   沈局的能量大,不仅将自己女儿惊来,也将白厅长白宪臣嚷来了局里。   这次行动由公安部部署,沈局提供人力支援。   白宪臣是典型的文臣上位者,作风和沈局天壤之别。   他情绪内敛,神态又恭和,和乔景良有相似之处,只不过一正一邪。   对纪荷说,“这次真的抱歉,他来明州是受我命令,本来要调去南江历练从政,毕竟是自己家乡,可他坚持要帮我办了明州鸿升这块顽疾,对不起,家国两难全,你要保重。”   纪荷已经没有眼泪,她发现自己早知道结局,哑着声音,只对白厅提一个要求,“我要见尸,否则不下葬。”   “你为难我。”白厅眉头拧地死紧,忽然朝外,对门喊了一声,“沈清,看看江倾他父亲到了没。”   沈清藏在门外没进,今天这“通知家属”环节,她一年前经历过,此时历历在目,颤巍巍应了一声,不敢面对纪荷,转身下楼。   江昀震乘坐一辆七座商务。   早上得到消息,顶风冒雪,在此时刚刚到达。   接待烈士家属的部门早早等待,将人嘘寒问暖着同时表达节哀的迎进来。   江昀震一言不发,冷峻的脸庞写满生人勿进,咚咚进大厅,身后带的人马好像要把白厅炸了似的。   到楼上,看到纪荷挺着大肚子站在窗前,和白厅聊,强作镇定的样子。   江昀震立时剧痛,气怒道,“白宪臣,你让我孙子没爸爸——”   说完,让人将会客室砸个稀巴烂。   “我不要任何补偿,你把儿子还给我——”本人亲自上阵,纪荷是真真见识到了自己公公年富力强的一面。   白厅嘴角被打豁,倒在地面,让门外下属们别进来,“让他发泄,这是我们私人恩怨。”   打累、骂够了,江昀震跌坐进沙发,眼睛悲痛发直,“完了,完了,完了……”   连三个完了,仰面痛哭。   这是江昀震第一次在纪荷面前暴露软肋。   她投去一眼,又静静收回,继续看窗外。   不知过了多久,白厅才问,“你公公来了,我们是不是要问问他意见,江倾后事怎么安排?”   “安排你妈的!”江昀震握着拳,眼角红着,衬衣扣子都气崩开几颗。   下雪天,隆冬,火力旺盛的江董事长只着薄衬衣一件,从车内气势冲冲下来,外衣没披一件,一通活动手脚后,嘴仍不饶人。   “——他毛都没留下一根,你要给安排后事,安排衣冠冢啊!”   白厅试图和他理论。   纪荷抬手揉自己额,卷翘湿润的睫毛轻颤,外面大雪纷飞,她想,自己一辈子忘不了这个冬天。   混乱、清晰……   混乱的场面、人群……   清晰的来路、去路……   都说大雪无痕,可一切都在江倾心中有因有果。   “他说……”窗外树头的绿色逐渐被覆盖,纪荷一出声,那两人似乎就停止了。   她不在意,低头,拼全力扯出一个笑,“……说殉职了……不要乱七八糟的人碰他……全部由我处理……”   音落,江昀震怒火滔天,不能忍受被自己的儿媳妇指桑骂槐说是乱七八糟的人。   白厅好心好意劝他,反被骂得狗血喷头。   纪荷静静倚窗看雪,就算整个世界末日了,都与自己无关。   她没有撒谎。   江倾确实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重逢没有好结果,各自的信仰与使命,让他们冲突中融合,融合中又分开。   是纪荷一个人不清醒。   只有前期坚持住没和他在一起,后期得意忘形。   而那时江倾在想什么?   想殉职以后,谁来处理他的身后事……   许多画面和言语,只当他是赤诚所致,其实每一次都在诉说爱意和告别……   她,后知后觉。   ……   一个月后。   新年将至,明州张灯结彩。   英雄魂归故里,在万家团圆时。   烈士徐佳航的遗孀叫许莱。   穿着黑羽绒服,身形纸片般出现在镜头中。   一个小男孩捧着黑白遗照,走在最前列。   送殡的群众排出两条街。   警方这次的跨国行动和上次明州旅行团被血洗的事件联动报道。   反响空前绝后。   人们举着各种呼唤英雄的标语,在冬雨蒙蒙中送别,场面悲壮。   徐佳航死时,被子弹穿颈而过,明州台拿到的资料显示,当时血液喷溅而出,英雄的徐佳航仍然云淡风轻,问同伴有没有烟。   同伴刚给他点燃,他人就去了。   队伍缓缓移动,从灵堂到取出骨灰上山。   鲜艳的由英雄热血染红的党旗方块状盖在骨灰盒,仪仗兵肃穆移动,身后跟着送别的战友们,齐声高喊,下辈子还做兄弟。   雪变成雨,悲哭英灵。   平底的鞋跟,静静跟随,游离在队伍之外。   最后,进入烈士陵园。告一段落。   “回去吧,姐……”雁北一个大男人,眼角红了一天,看到她就想哭,可惜自己不再是小少年,得撑起一片天,不然她更孤苦无依。   “知道了。”纪荷穿一件黑色大衣,孕肚着实突出,今天的葬礼上,人们看到她就避让,怕有个意外。   她一方面觉得清闲,一方面觉得那些人看自己的眼光夹杂同情,就像此刻雁北的眼神。   我错了?   她不禁这么问,接着抬高伞柄,看冬寒里依旧翠绿的松柏,站满园区。   满山英雄冢。   处处话凄凉。   “走吧。”落下伞柄,开始下山的路,纪荷沉默的告别,江倾,别怪我,如果你有一点点的遗物,都不至于连场葬礼都不给你……   英雄的你,我的爱。可来梦中。   ……   次年三月。   龙凤胎出生。   男孩是哥哥,女孩做妹妹。   剖腹产。   又过一月,纪荷从月子中心回来,满城樱花绽放。   朋友们可能也知道,她想出门游春的心,隔三差五登门拜访,邀她赏春。   这天沈清扑了个空,在澜园门口打电话给她,问她怎么不住那里了。   纪荷能在那里住到生产就不错了,本来年都不打算在那里过。   明州旅行团被血洗大案,三言两语道不清。   纪荷却是清楚的,她做了相当专业的报道规划,将鸿升参与屠杀、要挟被绑架人员中的一名高官之子,转话给国内的父亲,某国家级商业谈判行动中,自动退出,不然绝后的威胁,在规划中详细列出。   可惜,在老虞那儿就卡住。   有些事无法见光,不全都坏事,有像江倾这种隐姓埋名的拼杀与牺牲,不被大肆宣扬。   用老虞的话说,老百姓过好自己小日子,就是帮国家大忙。   无用的愤慨,徒增烦恼。   她表示理解。   撤回一开始的规划,以泰国多方谋财害命为内核,讲述了旅行团被盯上,接着屠杀的屠杀,绑架的绑架,制造一起针对中国人的骇人听闻大案。   至于国际人口贩卖事件,纪荷暂时压下,打算写进自己书中,这事得到老虞的允许,毕竟一开始这选材是由老虞敲定。   但纪荷也给了老虞好处,旅行团的详尽报道是她烈属的身份一路开绿灯,明州台才得到全方位报道权。   纪荷不傻,为台里献上江倾用命换来的“优待”,她得留一点,自己初心所牵挂的东西。   关于自己身世,黄岚音的来历,还有和乔景良的纠葛,她会选择风轻云淡的日子,好好泡一杯茶,一字一字的敲出来。   不用得到任何人的允许,可不可以报,该怎么报,完全自己做主。   不过以上两样,无论哪一样,都令她在鸿升无法立足。   江倾是卧底的事,虽然高层中只有七叔知道,但已经够了,纪荷无法再待下去。   也懒得在鸿升纠缠。   算功成身退吧。   带着阮姐,在那边过完年,收拾干净离开。   “我扑空,刚好看到你七叔……”沈清得到新的地址,开车过来,怀里还抱着自己的小儿子。   睿睿已经会走路,虽然歪歪斜斜的,但整体干劲十足,要将江倾的这套大平层角角落落摸个够。   沈清担心不安全,怕有危险地方伤到孩子。   纪荷说阮姐早把家里死角保护起来,龙凤胎才满月,就好像马上下来走路似的,保护极周全。   沈清这才放心,将睿睿落地,让他到处走。   可这小子,盯着床上那对肉团子一样的新生命,好奇的不住吹泡泡,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喊什么。   两位妈妈相互一笑,被逗乐。   这会陪在三个小孩身边,聊着天。   听到沈清说看到七叔,纪荷从水杯里抬眸,眼睛很亮,整体气色不算差,“他恨死我了。”   “你干爸没消息吗?”沈清皱眉问。   纪荷摇头。   沈清笑,“算了,不说这个。反正没消息就肯定是好消息,他在那边势力广阔,八成躲起来了。不要担心。”   纪荷点头,倾身,给床上吐奶的小女儿擦擦嘴角。   “他们爸爸基因非常霸道……”沈清不禁惊叹。   纪荷笑了,看看自己的这对儿女,“是啊,没一个像我。”   “长长就像了。”沈清笑安慰,又问,“你还好吗,纪荷?”   “你呢?”纪荷抬眸,歪靠在床沿,静静问。   沈清剪了短发,齐肩。   显得脸颊丰满一些。   可不知是不是有日子没见,纪荷感觉她清瘦不少,蹙眉关心问,“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沈清不好意思别着耳畔的发一笑,“都快两年了,比你可有经验多了。你才一年……”   “严格来讲几个月。”他是夏天离开的,死讯在隆冬,从隆冬算起,也就几个月。   鲜鲜出炉,烈士遗孀。   当然,现在这间屋子里有两位,正相互舔着伤口,然后彼此领悟到什么的,相互自嘲般的一笑。   “唉。”沈清拿出一块表,给纪荷看,“他牺牲时戴在手上的,伤痕满布,表盘全碎裂,仿佛在告诉我飞机爆炸时,他是多么痛……”   纪荷眸光微微晃,看着对方。   沈清的确瘦了,特意剪下来的短发,遮住她清瘦脸颊和表情,低头颤动了一会肩膀,再抬起,带泪光笑。   “我还好。你呢?”   “什么?”   “他留下什么给你?”   “一无所有。”   “……”沈清微怔,惨笑,“对不起。”   纪荷摇摇头,“没事。”   江倾牺牲于枪战之中,最后和敌人同归于尽,火光和异乡的河流成为他最后归宿。   什么都没留下。   除了那盘早就给她录好的人肉中转站视频。   “你要坚强。”沈清颤声安慰,“我知道,一开始最难以维持了,但你要加油。”   纪荷从床沿,回正身体,握着水杯淡笑,“一起加油。”   沈清哽咽一声,“好啊。”   睿睿此刻吵起来,要让妹妹起床陪他玩儿,两位母亲正神伤,再次被逗笑。   纪荷说,“他其实给我留下了很多。”   “比如?”沈清以为她会说两个孩子。   结果,纪荷一抬眸,望着她笑,“看病优先,通行工具半票,逢年过节领导的慰问,还有将来两个孩子高考的加分,学校的择优录取……”   沈清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再次哭了。   “岁月漫长,时间治疗一切。我们加油。”   纪荷点点头,“好。” 第77章 蛊  “你这是跟我撒娇吗?”……   时光飞逝, 又一年春。   纪荷受邀到明州大学演讲。   会场设在新闻与传播学院一个报告厅,由于新书出版引起轰动,前来听讲座的学生人山人海。   会场容量有限。   很遗憾的宣布演讲终止。   校方表达了在场地安排上的歉意后, 场下仍然怨声载道。   纪荷只好戴着耳麦做了大约十分钟的收尾。   “来自联合国的数据表明,国际人口贩卖仅次于毒品和军火交易,成为第三大国际黑色产业。每年产生的总利润达一千亿美元。”   底下哗然。   纪荷在台上走着, 气度从容。   “而泰国做为全球人肉市场的中转站,却是我国第一大出境游目的地, 每年有上千万人涌入泰国观光。在此,忠告各位, 无论男女、是你还是他,大家都可能被消失。”   底下学子们嚎, “这是不是在黑泰国,人口贩卖真这么猖狂吗?”   停下脚步, 纪荷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有一位朋友,因一个非常优越的工作岗位, 被熟悉的人诱捕出境,和众多缅甸战乱邦的姑娘们一起乘船从湄公河而下,最后, 在泰国上岸,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她的同船者有被卖掉脏器、有放在暗网交易, 更多的是提供性服务,朋友很不幸,在那过程中怀孕, 又流产当天被迫接客,从此子宫受损,解救后, 回到国内摘除子宫。”   这个人是尤欣。   被成功解救后,名字还是这两字,心境却派若两人。   纪荷因此和这样的尤欣成为朋友,被允许在外讲述对方的遭遇,以此警示。   “你的书里没有提!”听众们震惊。   纪荷勾唇笑了笑。   她今天穿一件柳绿衬衣,配一条白色西裤,脸色淡然,只在唇部点缀嫣红,整体优雅知性、高不可攀。   “没有提,不代表不存在。”笑了笑,提醒,“有点超时了。”   同学们意犹未尽,呼唤她继续讲。   “希望大家,尤其女孩子,旅行至少两人以上,不要单独体验异国他乡的夜晚风情。记住,人口贩卖集团真实存在,和普通跨国企业一样,有员工、老板,只不过你看不见它。泰国,不要单独去了。再会。”   说完,挥挥手打算离去。   报告厅里瞬时炸起音浪。   校方没料到会来这么多人,打算安排到梅园操场,可天空飘起雨,只能被迫终止这场演讲。   报告厅里的学生,和没法挤进去的记者,情绪激愤。   更有八卦声音不住飞。   “你有没有男朋友?听说你有一对龙凤胎!是真的吗?”   这是一位学生发问,在业内,纪荷有一对龙凤胎的事众所皆知。   她单手轻搭台面,挑挑眉,朝众举起自己的无名指。   银色光芒闪过众人眼,她不但有龙凤胎,还结婚了!   一片哗然。   “她老公到底谁啊!”   “不知道!可能哪位大佬!掩藏的深!”   一个问题结束,另一些问题将无穷无尽扑来。   纪荷道别离场,留一室混乱给校方,头也不回。   ……   出来后,细雨停。   戴上口罩,渔夫帽,纪荷将自己遮严实。   过去的一年,休了半年产假,接着一边工作一边写书,分.身乏术到做梦都是书里的内容,无暇顾及其他,至于名利这些,更不屑一顾。   反而觉得累赘。   比如现在走路就很麻烦,左拐右拐,像明星躲狗仔一样,从新闻系穿到了心理系。   路上听到抱着书本的男女生凑一起议论她的长相,还好都是夸赞,说她可以出道,接着又可惜,竟然是两个孩子妈了,无比惊讶唏嘘!   纪荷无奈连连摇头,终于到达心理系。   茂盛的紫藤树下,穿白衣黑裤像新郎官儿一样的男人在等着她,一见面,春风和煦的笑夸赞。   “气色不错。”   纪荷左顾右盼,确定没外人追来,摘下口罩,“戴口罩都能看出气色好,你透视眼?”   周开阳低头笑着,顺手扯下自己胸口别的伴郎胸花,刚从一场婚礼下来,这时调侃自己。   “这些人陆续结婚,光礼金都送出多少,可没机会收回。”   “找人结婚,马上收回。”   “我倒想……”他欲言又止。   “别想啊,行动!”纪荷笑了。   她今天心情不错。   周开阳识趣,附和着陪她笑,“会的。行动。”   一齐在紫藤树下又站了一会,抱着书下课的老教授才匆匆赶回。   一边说着久等了,一边将沈清的心理评估递上。   沈清这段日子神志恍惚,沈局老两口没办法,央求纪荷帮忙照顾。   她找到周开阳,托周开阳联系上这位心理学大牛,帮忙给沈清做了一次诊断。   拿到结果,纪荷眉头紧蹙,之前的兴高采烈仿佛假象,闷问,“很严重?”   “对。”老教授点头,“双相障碍是极端的心境波动,在朋友面前可能特别愉悦、欢快,面对另一类人或者环境又会出现狂躁,而狂躁之后是重度抑郁,重度抑郁之后是更加不可收拾的躁郁,这很危险,可能会自杀。”   “谢谢。”纪荷拿着诊疗结果,转头就走。   周开阳和教授打完招呼,快步跑上来,“怎么,沈清到这地步了?”   “在我面前挺好。”谈笑风生,特别愉悦,随着时间渐渐往前,纪荷几乎以为沈清已经走出丧夫阴影。   毕竟这世上,谁离了谁都可以活……   发现异常是到沈局家里做客。   局长夫人满手腕的新鲜掐痕。   再三过问,对方才不堪压力,和她说是沈清所为。   沈清不仅掐自己母亲,有时候还打孩子。   纪荷当场惊骇。   找到沈清,不由分说领着人,去瞧她的情绪病。   医院不肯去,就找学术氛围浓厚,她平常就接触的大学教授诊断。   好歹做完检查,送结果上门了,纪荷和周开阳却扑空。   站在沈家紧锁的大门外,纪荷额头冷汗狂冒。   打电话给沈清,无人接听。   屡打屡败。   ……   这天是周五,沈局在年初退休,闲赋下来帮带着正调皮捣蛋的外孙。   沈清情绪时好时坏,在外面滴水不漏,尤其是在纪荷面前,笑口常开;一回到家中行为不受控制,打砸哭骂,样样齐全。   沈局为此操心,常瞒着女儿,为她四处求医。   纪荷一个电话打过去时,两人正抱着睿睿在咨询一名心理医生,一听说沈清不在家,沈局当场就急了。   “不可能!她昨晚没睡好,说了今天要在家休息!”沈局语气焦躁,透出老年人的无奈,“纪荷,这事真要麻烦你,她很不好,尤其这个月,有时候会神志不清,走着走着突然掉泪,我和你师母着急啊,又不好打扰你……”   “说哪里话……”纪荷开着车,和周开阳分头寻找。   “江倾没了,我对不起你,也知道你不好受,一直没让他下葬,甚至连功勋都不帮他领……”   纪荷强颜欢笑安慰,“真没事儿!沈清是我好朋友,这段时间忙着工作和发书,半个多月没见她了,是我的不是,您不要着急,我发动了很多朋友找,你们带好孩子就好!”   “谢谢,谢谢……”沈局颤颤巍巍挂断电话。   纪荷在红灯前放空了六十秒,接着过红灯,打电话给周开阳,“我去趟雁栖湖,你们在市区找着。”   周开阳似乎在一个室外地点寻找,焦急的声音被风吹断,“……纪荷……和我一起……”   纪荷说,“我不确定她在不在那里,有可能扑空,我们最好分开。”   “我相信你直觉。”这时候周开阳的声音恢复稳定,显然已经上车,引擎发动声从电波内传来。   纪荷点点头,依他,“行。雁栖湖北门见。”   雁栖湖是明州的两大湖之一。另一处叫天鹅湖,在明州台附近。   而雁栖湖在郊区,风景秀丽。   到达时,下午一点。   环湖的小径蜿蜒漫长,纪荷和周开阳分开,到最后碰头都一无所获。   纪荷已经不怎么说话了,周开阳问什么,她都似没听见,眼睛在午后日光的照射下,微微半眯,像两道横着的浅月亮,正望着湖面闪耀的星星,近在迟尺、遥不可及,矛盾难懂。   周开阳伸手揽她肩头,安慰,“没事的,会没事的,嗯?”   纪荷无法抑制的心慌,觉得事情很坏,但和周开阳说不清这种感觉,她和沈清之间宛如双生,别人插不进,也帮不了忙。   此时,直觉不好后,倏地,似回应她的焦急,前方有人大叫,“那边有个女人!”   纪荷抬眸,看到一群乱窜的中学生。   今天周五,这些孩子提前放学,在长满四叶草的湖坡上拍照、游玩,受到惊吓后,有一位胆大的逆行,往湖坡下冲去。   没两秒就传来惊呼:“她死了——”   “……”   除去那个雪天,这天阳光明媚的下午,纪荷同样深深铭记。   沈清穿一件亚麻白裙,双手交叠在小腹,神情安宁,连发型都一丝不苟的闭眼躺着,身下的四叶草被压软,身侧放着她的手机和一瓶安眠药的空瓶。   救护车来时,她有一瞬间的清醒,好像被打扰一般,表情不再平静,反而痛苦与烦恼。   ……   到达医院,下午三点。   纪荷记得非常清楚。   周五各中小学幼儿园提前放学,虽然家里的双胞胎没到上学年纪,但常在自己身边走动的林圆圆小朋友的放学时间,印象深刻。   她听到医生通知让家属来,大约半小时,沈局夫妻赶到。   沈局脱下警服后,身形佝偻,神态苍老,一点儿不似从前威风,老泪纵横。   局长夫人强忍泪水,斥他,“不要这样——你倒下了孩子谁照顾?”   “圆圆呢?”听到孩子,纪荷如梦初醒,从病床前抬眸,焦急问两人,“有没有人接她?”   “有……”沈局音落,软倒在沈清床前,“清清……清清……爸爸对不起你……”   他夫人的反应却与他南辕北辙,坐在床侧,握着沈清手说,“女儿不痛了,马上就不痛,妈妈不怪你,你是妈妈的好女儿……你不舒服了,才伤到妈妈和宝宝……我们都不怪你……”   沈清似乎听到呼唤,眉心微微动了一下。   仅此而已。   药物过量,回天乏力。   如果早到一点,早到一点……   或许还有救。   纪荷内疚,在病床前久久不肯离去,等到沈清回光返照,和父母眼神告完别,倏地手指动了动,呼唤她。   她们是情同姐妹、患难与共的关系。   但是纪荷不能原谅她,对上对方快要涣散的眸子,纪荷表情痛彻心扉,“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沈清闭了闭眼,好像在以此回应,接着,眼角落下两行泪。   沈局夫妻俩压抑的哭声瞬时放大。   沈清太苦了。   身边的人都知道她的难处,可以原谅,又无法原谅。因为他们可以代表自己,但不能代表孩子。   睿睿被沈家赶来的亲友抱着,在床前送别,他一无所知,喊着妈妈起来玩,眼神天真。   圆圆是个七岁的小姑娘了,聪明伶俐,外公外婆哭倒一片,她很安静站在床侧,和纪荷一起握着沈清的一只手。   纪荷没撑住,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好友手上,也沾湿了圆圆的手。   江倾牺牲,她都没这么哭过。   “沈清……怎么可以这样……”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她很抱歉让沈清在最后时光承受了自己的眼泪,这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沈清带着不属于自己的重量弥留。   纪荷想说对不起,出口的却是愤怒,“你还有父母,有孩子——怎么可以这样!”   “纪荷……”有人在后面拉她,阻止她。   纪荷泪光迷蒙,看不清一切人的脸,对沈清乞求,“为了孩子撑住好不好?他们还那么小……”   “求你……”   “求你……”   沈清却摇摇头。   她无法说话,她用眼神和轻微动作展示了义无反顾的离去姿态。   纪荷痛不欲生。   这个下午是真正的灰色。   纪荷感觉自己也灵魂出窍,剩肉.体在世。   沈清遗体被送走时,她负责照看圆圆。   圆圆从头到尾没掉一颗泪,纪荷牵着她,在医院楼下的超市停留,问她想要吃什么。   圆圆摇头,说不饿。   “你想和我聊聊吗?”纪荷眼眶红肿,看似是自己照顾小姑娘,实则是小姑娘牵扶着她。   感到欣慰,“圆圆长大了,什么都懂。”   圆圆点点头,拉着纪荷走到一排银色长椅坐下。   “我爸爸怎么了?”直到离世,沈清都无法和圆圆开口林深牺牲的事。   面对小姑娘澄澈渴望的眼睛,纪荷再三哑口,终是发声,“牺牲了。”   “什么是牺牲?”   “为国捐躯……”纪荷泪眼模糊,仿佛看到时年时念站在自己面前,问江倾去哪儿了。   “和捐款一样吗?”圆圆这么领悟,纯真的大眼睛期待的看着纪荷。   小姑娘或许早就想有个人能明明白白告诉自己,爸爸去哪儿了,妈妈为什么病了,此时眼神才期待,又退缩、怕纪荷讲到一半停止。   纪荷伸手摩挲小女孩的鬓发,泪光颤动,“差不多……”   圆圆这样回,“那我能捐掉储蓄罐的钱,把爸爸退给我吗?”   “不能退……捐就捐了……”纪荷哽咽。   “我不想捐爸爸。”圆圆固执,“我要捐钱,我不要捐爸爸!”   又哭,“妈妈也捐掉了吗……”放声猛哭,“妈妈——我要妈妈——”   纪荷泪崩。   这一晚,回到家中,阮姐和周开阳担心她,一直在门外敲门。   纪荷让他们不要担心,并且拜托周开阳到沈家帮忙,沈局上月退休,沈清的公婆因此得闲去了美国大女儿那边,得到消息赶回来最起码三天后。   沈局夫妻受到重创,卧床不起,沈家需要人操持丧礼,与照顾老人孩子。   明州市局肯定有人参与,但人越多越好。   纪荷拜托周开阳,一定帮忙照顾好圆圆。   小姑娘缺乏父爱,此时需要温和的男性多加爱护,周开阳是孩子王,正适合这个角色。   “我去……你先早点休息好吗?”门板咚咚响,周开阳的声音隔着门板,显得焦急又闷沉。   纪荷点点头,收拾着江倾的衣服和私人物品,倏地想起点头外面人看不见,于是抬头哑声,“好……你们各忙各的吧……”   时年时念已经会走路,家里除了阮姐还请了一个保姆,这会全关在门外。   纪荷仿佛终于得到个人的空间,找了八只收纳箱,将柜子里男性的衣物装起,包括皮带、领带、袜子、袖扣等一系列。   直到步入式的衣柜属于男性的东西全部清空。   她将沉重的收纳盒塞进最里、最底层,并且用被套盖住,不露出一边一角。   接着出衣柜,将房里江倾的一切通通收起。   他之前用的、现在她在用的充电器;浴室里被放在抽屉的剃须用品、洗面奶护肤品、他的香薰、拖鞋、毛巾……   全部收拾完,天露微光。   最后纪荷累倒在床前,凌乱的齐腰长发棉絮般铺在背后、肩前。   她苍白的巴掌脸,露出冰山一角,唇瓣白着,和脸融为一色,除了眼睛黑蒙蒙的有一点点光,其他死水般寂静。   手里是一本书,叫《尸体变化图鉴》。   在溺亡这一章节,书的原主人反复阅读,以至页脚褶皱。   这些褶皱,似乎使她眼前浮现江倾穿着睡衣,夜夜临睡前翻阅的样子。   他的时年时念长大了。   他的十年一去不复返。纪荷也不想铭记了。   唇亡齿寒。   她感到痛彻心扉。抱着溺亡这一章,哭到天明。   ……   丧礼结束前,纪荷和沈家堂哥,到民政局优抚科询问,能否让沈清和林深合葬。   对方回复明确。   “沈清不是烈士,无法葬入烈士陵园,抱歉。”   “可以将林深迁出。”纪荷提出第二种解决办法。   对方面露难色,“这当然不可以。”叽里呱啦一大堆。   纪荷冷笑,“我找林深领导,如果对方同意了,麻烦这边手续办快一点。”   “部队同意我们可以。”对方一副静候佳音的样子。   这是他们的工作,轻巧的三言两语打发访客。   也确实没大错,但就是让人不舒服。   到了林深生前所在单位,接待的领导们更是让纪荷不服,她几乎当场流下泪。   江倾牺牲,她确实没怎么哭,整个人麻木,为了两个孩子撑到现在,沈清的离开,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陌生人面前,肆无忌惮流泪。   肩上扛着高级军衔的空军某部领导表示为难:“你别这样。”   江倾牺牲,部队这边众所周知。   他是英雄,然而英雄只保卫了国家与人民,愧对妻儿。   身为他的遗孀,纪荷站在这里就是功勋章,就是鲜血淋淋的事实,她泪光盈盈问,“为什么不可以迁遗骸?”   “规定上……”   “规定?”领导话没完,纪荷哽声,“死了也要交给国家?”   领导哑口。   纪荷一直流泪,似乎要将这间办公室淹没,最终她成功了。   对方答应,立即走程序,将林深骨灰从烈士陵园迁出,但一个前提是取得林深父母的同意。   林深当时牺牲,沈清肚里孩子才五周,林家父母的意思是把遗腹子拿掉,让她以后轻松更自由一些。   但是沈清不同意,给林深延续下第二个血脉,撑了近三年,撒手人寰。   惨烈。   林家父母悲痛欲绝,当天就随纪荷指导,在同意书上远程签字。   林深的骨灰顺利迁出,和沈清合葬在雁云山公墓。   雁云山公墓有个雁字。   和雁栖湖同在明州东郊。   明州气候温暖适宜,每年都有大雁南飞、停留休憩。   雁云山、雁栖湖都是观雁圣地。   尤其雁栖湖,是明州数一数二的自然风光佳地。   如果部队那边不同意,纪荷打算征求沈家两老同意,将好友骨灰撒在雁栖湖。   现在不用了。   从山上下来,纪荷避开人群,一个人去了雁栖湖。   碧波万里,本该平静,一回头,身后来了一大堆人。   以宋竞杨为首的朋友们,神色复杂遥望她站在湖边的身影。   想过来,又怕打扰她。   纪荷不经失笑。   大家都想到来这边悼念沈清,不约而同。   天色微阴,春光被蒙上一层悲暗滤镜。   “太可惜了。”大家最终凑在了一起,在湖边点燃香烟,男男女女,神色复杂沐浴在白雾中。   纪荷手指纤细,吸烟姿势却老道,微眯眸望着湖面,“这是她和林深的初次约会地。”   “跟你说的?”宋竞杨失笑,眸光复杂的看着她。   “是。”纪荷微眯着眸,似在思考,“她跟我无话不谈,我知道她和林深在一起的各种细节。”   沈清比林深大三岁。小时候林深到外公家过暑假,在公安大院,彼此相识。   但也只是相识。   在沈清眼中,每每见到林深,都只是一个拿着篮球耍帅的小屁孩。   从八岁的小屁孩,到十八岁的小屁孩,不是他有一天晚上突然在篮球场开口,我喜欢你……沈清会一直当他小屁孩到老。   那回沈清吓到,她只是经过篮球场,当时自己已经念研究生,林深才高三,在她眼里是大逆不道。   训斥几句,让他好好高考。   林深是个学渣,让他好好高考,比直接拒绝他还难受。   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是两人在一起后,林深才告诉沈清,他说当时的自己仿佛被狠狠扇了几个耳光,沈清瞧不起他的智商。   沈清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她从小念书超群,所以不屑找一个学霸,就想简单点。   但两人再次产生交集时,林深已经发愤图强考进了军校。   准备炫耀一番,却踩了沈清的雷点,除了不要学霸,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将自己交给国家的男人。   她父亲是警察,从小和母亲吃得苦,一言难尽。   所以对再次表白的林深的说,不要为难我。   林深大受打击,却也没放弃,一有出校机会就黏在她身后转,俗话说,好女怕郎缠,最终抱得佳人。   如果林深没牺牲,现在的春光烂漫,这湖边,一定有他携妻漫步而过的脚印。   说不定这浅滩上,有他打水漂,哄沈清发笑的回音。   世事难料。   纪荷低眸,看脚下被踩出足迹的软泥。   近年,她头发没再剪,长及腰,蓬松的一层,湖风中轻荡。   身后人群各自分散,观赏着湖色,与悼念着故人。   宋竞杨睨着她的长发、纤细的背影,始终未走远。   手指间的烟燃了一根又一根。   动了动喉结,终问,“你在想什么?”   纪荷失笑,“想这日子何时到头。”   “到不了头。除非他复活。”宋竞杨坦言,“就像我在青海遇到你那天,他的手机始终关机,十年,年年不落,回南江替你扫墓,然后酩酊大醉。”   “我做不到。”纪荷抬眸,望阴沉天际下灰色的湖面,眼角湿润,“太难了……”   江倾……   太难了……   内心默默对着湖面喊,我做不到,就此别过,来世再见,我的爱。   如果一段感情是一本有全文搜索功能的电子书。   纪荷打上我爱你,三个字。   会发现全文自己只说过一次,且是尖刀对准他的一次:   我爱你,但希望各自安好。   再替江倾搜索,句句泣血:   “我爱你。”   “我爱你。”   “吵架,有我爱你好听吗?”   “我爱你……和孩子们……”   “我爱你们。”   “分三个我爱你,够不够?”   “我爱你。”   “纪荷,我爱你。”   对不起,江倾。   重来一次,我好好说爱你,好好和你道别。   对不起,我爱你。   心中嗡鸣,他的声音和她的声音回荡,纪荷从来没听过这种震颤般的音效,最后的告别啊,痛彻心扉。   但这最后一次。纪荷允许自己放纵。   抬手摘下无名指婚戒,对着湖面,松开,坠落。   发出石破天惊般的入水声。   其实不过是她内心的声音,身后的宋竞杨甚至都听不见这细小婚戒进入湖水的微不足道声响。   瞧,感情从来都是自我的燃烧,谁都帮不了你。   再也不见,我的爱。   泪水发送。   ……   第三年夏。   市公安局家属院附属学校旁的一家咖啡店里。   长条的榆木桌边,坐着一位窝在椅内玩手机的女性,妆容精致,身材窈窕。   老板娘早注意到她。   一进门,对方在前台要了一杯咖啡,看着手机,转身走去了窗边。   放学前夕,部分家长提前到,会在靠近学校旁边的店里坐一坐。   这位眼生。   盈盈并着双腿坐,深红鞋底轻勾。   持手机的左手腕内侧,一道墨黑的纹身,像戴了半截的手链。   老板娘笑了,端起咖啡,走向对方身后,“纪荷。”   对方一讶,从屏幕前抬头。   老板娘笑容更大,“真的是你!”   “许莱?”纪荷也认出对方。   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站的相视一瞬,集体惊喜失笑。   “怎么来这儿了?”许莱坐下后,请她吃下午茶。   纪荷本来只点了一杯咖啡,现在却要消耗甜点,她感谢的笑,“是你店里,不进来了,怕吃垮你,味道真不错。”   许莱腼腆,“这是我自己做的。”   “一个人忙得过来?”纪荷略抬下颚,打量这店的环境,刚才她忙着回消息,没看仔细,现在这一瞧,赞笑,“不错——”   许莱垂下眸,也许想到三年前两人市局会客室相见的画面。   那时候大雪纷飞,两位丧夫的可怜女人觉得世界末日般。   一晃三年过去。   大家看起来都挺好。   “我快要结婚了……”许莱鼓足勇气般,收敛笑意,专注瞧她,“你会瞧不起我吗?”   “为什么?”纪荷声音喃喃,眼神像两块温玉,嘴角始终带着笑。   许莱回避她目光,唇瓣抖着,似乎要解释什么。   纪荷拧眉,忽而叹息,“许莱,你没对不起任何人,现在结婚,是徐佳航烈士愿意看到的。”   许莱沉默点着头,唇瓣颤得更厉害。   徐佳航牺牲时惨烈,身为妻子,估计一辈子都忘不了。   现在有个男人重新给她温暖,纪荷对这种事向来是赞成态度。   反而有些烈士遗孀把自己给束缚了。   比如沈清。   “今天遇见你是件很高兴的事。”纪荷笑安慰,“如果可以,我可以讨一张请帖吗?”   “当然!”许莱一改愁容,喜不自禁。   两人关系是不可言说的。   许莱取来请帖,声音激动,“能得到你的祝福,我特别开心。”   纪荷在请帖上看到许莱先生的相片,笑,“很配。”   许莱先生是名咖啡师,周游过世界,眼界广阔,在明州有两家咖啡店,吃喝不愁。   纪荷听到后笑,“很安稳。”   “是的。”许莱点着头,眸中隐隐有泪光。   纪荷说,“一看到我,想到不愉快的事了?”   许莱先摇头,后又点头。   纪荷为难,想着以后接圆圆不来这边坐了,一边安慰,“没事,大家现在不挺好吗?”   又笑,“国家鼓励烈士遗孀再婚,还有婚礼补贴,祝贺你先拿到这笔钱,我再接再厉。”   许莱破涕而笑,说,“真的变了。”   当年的纪荷在公安系统出名,谁都知道她性格强悍,不见自己丈夫遗体,坚决不下葬,甚至,连上头颁发的功勋都一一拒绝。   这些功勋对死人没意义,对活人影响巨大,是取之不尽的福利,她除了逢年过节,接受领导的慰问,其他通通拒绝。   现在,竟然调侃起再婚时的补贴,令人感叹时间这位伟大的治疗师。   聊了一会,纪荷抬腕看时间,愉悦告别,“我先接孩子。有时间聚。”   “嗯。”许莱依依不舍,送到门口。   纪荷回身,让对方别送了。   许莱依然摇手、目送。   纪荷上了车,隔着车窗,看到许莱这三年的变化,由纸片人成为脸颊饱满的幸福少妇,无限唏嘘。   头往后靠,眼皮略垂,看前方往学校聚集而去的车流。   放空片刻。   手机忽然响。   举起来,认真凝视。   夕阳透过车窗,洒在她如瀑的发上,细润的脸庞微微漾起笑意。   是一段视频。   一个大孩子,带三个小萝卜丁在学校游乐场上奔跑。   时年时念在末尾。   阮姐跟在后面跑,担心的哇哇大叫。   沈局身影在镜头偶尔闪现。   明天是六一,时年时念还没有上学,但圆圆和睿睿一个在小学,一个在幼儿园,沈清离开后,沈局夫妻俩振作,专心教导外孙。   今天局长夫人出门,沈局一个人接两位分身乏术。   纪荷前段时间给圆圆买了套裙子,刚好送过去,顺便帮接人,结果和许莱一耽误,小学都放学了。   沈局也接好睿睿赶到了小学。   就是时年时念这两个小东西也跑过来,令纪荷哭笑不得。   她抬起手机,发语音:   不知道这四个玩意儿凑在一起翻天覆地吗?谁让你们带来的。   大概三分钟,那边回复:聚聚。   言简意赅。   纪荷挑眉,却没法儿反驳,对着手机摇头。   过了一瞬,那边又回复,清朗的男声笑意不止:   纪荷,你女儿坏,刚才又打我一拳。赔我。   “你这是跟我撒娇吗?”纪荷拨了语音,没好气冲那边笑,“谁让你跑我家,勾他们出来的?”   周开阳说,“找你有点事,碰到这俩小东西,叔叔长叔叔短的不忍心。”   周开阳是孩子王,对时年时念关系好到宛如亲生。   纪荷不傻,心里明白着呢,“你小心血本无归,别怪没提醒你。”   “听不清。”周开阳转移话题有一套,笑喊,“你先过来吧,你女儿在抢人家木马,我按不住!”   “来了。”纪荷没绷住,乐到肩膀抖,“活该啊!江时念是朵霸王花!别让她欺负人家。”   周开阳为孩子叫屈,说了护犊子的话。   纪荷挂断,权当没听见。   如果不是周开阳毫无原则对待两个孩子,她兴许答应他了。   “慈父多败儿。”这么叹了一声,又扬唇轻笑,夕阳照亮她左手腕内侧的纹身,特别古老的一种文字,说不清道不明含义。   发动引擎,打方向盘离开,咖啡店在倒车镜里一闪而逝。   纪荷默默瞧了一眼,往前开着时想,沈清如果像自己和许莱多好啊,想开了,世间豁达。 第78章 蛊 “天啊,江先生活着!”……   下午四点半。   学生大多数离去, 仅少部分散在操场踢球、玩闹。   临街的游戏区有两座滑梯,零散着一些小玩具。   是低龄学生的天下。   时年时念这对兄妹混在里头尤其扎眼。   奔跑、嬉戏、尖叫。   无忧无虑、纯真。   “看谁来了——”周开阳穿了条米色长裤,白上衣, 整个人清爽,笑容令人舒服,他混在这对兄妹身后, 仿佛就是他们的爸爸。   任何人不会怀疑。   江时念这个霸王,抢木马惹得人家孩子哭, 孩子妈妈便找周开阳理论。   周开阳是个性格很温和的人、彬彬有礼,孩子妈妈说了两句就不好意思了, 将自己娃娃一抱,“算了儿子, 我们去旁边玩!”   “看看你女儿,这是她赶走的第八个了。”见纪荷走来, 周开阳立马打小报告。   江时念骑着一只红色小马,看到纪荷, “妈妈——妈妈——”欢快吼了两声。   脸上表情得意,大摇大摆。   纪荷无奈,“我听你语气挺自豪, 周开阳?”   兴师问罪口吻。   周开阳转头偷偷笑了,接着连木马带小孩, 拎到清净无人的一角,自己直起身,和孩子母亲对峙。   “我看你要说什么。”纪荷环抱双臂, 夕阳打在她铁面无私的脸上,似镀着一层金色,有些梦幻和遥不可及的瑰丽。   周开阳凝视她, 声音不自觉轻,“也没有……”   “公共地方要分享,我只看到你护着、不准任何人接近江时念。”纪荷蹙眉,“女孩子霸道,以后婆家难找。”   周开阳惊异笑,“说什么呢,念念才多大。”   不以为意,低喃,“反正我养的起,大不了不嫁。”   纪荷没回应他以孩子父亲自居的语气,转身去寻找儿子。   周开阳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许久,久到江时念和一个来争木马的小孩打起来,浑然不知。   等一片哇哇哭叫响起,才打醒了鬼迷心窍般的周开阳。   “念念!”   江时念霸占木马不肯起,付出高昂代价。   对手是大班小朋友,她这个小不点连小班都没开始,哪里弄过得人家。   平时在家里由阮姐宠着、惯着,揍哥哥也不手软,弄得自己好像很厉害,其实外强中干。   大人一旦不护,被掀翻在地,仰面朝天,咧嘴哇哇大哭。   “念念……”周开阳将小姑娘抱起,心疼地皱眉,扭头责问那小孩,“怎么能推倒妹妹?”   那小孩再比念念大,都是小孩子,周开阳过重的语气当然是冲着人家家长。   那位家长站在旁边,眼见着自己孩子推倒念念,霸占住木马,象征性讲了两句,一点道歉意思没有。   周开阳火了,“道歉!”   声音雷霆。   那小男孩怔了一秒,紧接着放声大哭,显然被吓着了。   “哎,你怎么回事!”小孩父亲火冒三丈。   两个大人为孩子争吵,这闹热立即惊动游戏区的家长们。   纪荷守在蹦床边看儿子,一边和沈局说话,听到那边声音,几乎不用转身,就知道发生什么。   沈局笑,“你去看看。我看着这边。”   “将他们全带走吧。今天到我家吃饭?”沈清走后,纪荷做了圆圆和睿睿的干妈,和沈家走动频繁,去彼此家中聚餐也是常事。   这会沈局却摇头,“不去了,太远。”   纪荷住在凤凰城,风景秀丽,大家常把那儿当做度假的地方,沈局也喜欢去那边钓鱼,但就是位置远,属于外环。   她之前住在江南平层,一年前沈清走后突然从那里搬出。   时年时念没有上学倒是不碍事,马上进幼儿园凤凰城就不够方便。   沈局欲言又止,想问问她怎么考虑孩子入学的事,现下又不是好时间,只摆摆手,让她赶紧过去。   纪荷失笑,“您是不是有事?”   “没有。”沈局望着她,“明天省厅举办高级警官晋升仪式和表彰大会,我早点睡觉,看看热闹。”   沈局退休后,鲜少有看热闹的时候,可能是表彰大会的级别较高,吸引了他注意。   纪荷不勉强,说着下次再过来玩,沈局笑着答应。   回到周开阳边上,他正抱着念念和人家争得面红耳赤。   纪荷哭笑不得。   这是公安大院附属小学,来往基本都是警察,有脾气好坏之分。   对方脾气急躁,说念念玩了很久该到别的小朋友玩。   周开阳指责有事可以沟通,任由自家孩子推倒别人就是错误,不止小孩道歉,小孩家长也要以身作则率先道歉。   僵持不下。   纪荷出面,让大家别嚷了,各退一步,别吓着孩子。   那家长看到她怔了一下,“是纪制片……”   “你好。”纪荷虽然尴尬,全程把笑堆在脸上,这地方三两步一个熟人,这位之前没记错的话,给江倾送过文件,他们因此聊过几句。   “不好意思……我脾气急,想道歉,看到自家孩子哭有点不辨是非了。”   “没事,小孩子矛盾。”纪荷大方接受对方的歉意,顺便让念念别哭,“咱们得回家了,给小哥哥玩吧。”   江时念是一个超级臭脾气的小孩,闻言,浓眉往中间拱,嘴巴噘起、唇峰几乎撞到鼻孔,整张脸皱一起。   纪荷看她这样就想扇她,周开阳及时把人家小脸一捂,灵活转身逃去旁边。   小小纠纷结束,纪荷带着孩子们和沈局告别,圆圆成大姑娘,不见时间走就见人长,按上半年尺码买的裙子竟然就小了。   在身上比划两下,纪荷决定收起来,明天换大一码。   江时念趴在周开阳肩头不肯动,常常一个小矛盾变成大委屈,不管她对还是错,就惯着自己,哭完了让人哄,哄好了让大人抱,反正不下地。   纪荷跟她说话,她不理,或者小猪一样昂昂哼嫌她。   纪荷懒得理。   转身准备抱儿子。   江时年小小的人儿,大大的心思,有心的牵着她手,乖乖站在身侧,示意不用抱,“我可以走。”   奶声奶气的声调,故作深沉,玩疯的小脸上通红,额发汗湿了几缕,贴脑门上。   纪荷拿汗巾给他擦干,准备强行抱回去时,学校岗亭走来两位保安,发出关门了都走吧的喊声。   留在游戏区的小孩们恋恋不舍被家长拉着往外走。   “江倾!”   这是一个寻常的傍晚,也非第一次来接圆圆,游戏区角角落落的熟悉。   不寻常的,那个本该消失人间不被这样呼喊的名字,突然在纪荷耳边晃了一下。   她不知道旁人听见没有,自己听得真切,不由定住。   率先往外走的家长孩子在她眼底成为虚化的背景图,像蒙上一层纱布,雾里看花。   “你回来了!”   那道惊喜的男音在耳边再次放大。   纪荷看不清,她有目眩的毛病,而往往这个毛病发作时,耳朵也会不好使。   所以,不知道是先发作了这些毛病才产生幻听,还是这道声音让她开始犯病。   临街的栅栏边上是两座塑料滑梯,靠里有一只带顶的蹦床,木马和攀爬架在学校里侧。   她往栅栏走了走,模糊的视线里是街道两侧耸立梧桐,栅栏这一侧学校种了一丛茂密的淡竹,风过沙沙作响。   隐约有一道白色背影的一角,在她视线对来时猛转回、面向街道,他身前有一位穿夏季淡蓝常服的民警,牵着一个小姑娘,颜色大悦的和他聊天。   “怎么了?”周开阳往前走,发现她不对劲,将圆圆放下,走过来看她。   纪荷视线因而被挡住,周开阳握着她肩头,声音焦急,“是不是不舒服?”   纪荷静静抬眸,想越过周开阳看个仔细,但是眼前一片花,耳朵也听不见,嗡嗡的像飞机起落的轰鸣,于是放弃,眸光转回,对上周开阳焦急的琥珀色眸光。   他唇形在动,纪荷听不清,只点点头,“耳鸣……”   周开阳立时懂了,揽过她肩,带着到门口,和阮姐吩咐,让对方先带着孩子回家,“纪荷不舒服,我陪她去看看医生。”   “没大问题吧?”阮姐焦急,脸色变得惶恐,细细从上到下瞧她。   纪荷听不清两人对话,但具体内容一清二楚,笑笑表示没关系,“有点耳鸣。你先带他们回去。注意安全。”   阮姐开车谨慎,后面坐两个小孩游刃有余。就是哥哥不舍她,蹙着英眉问妈妈痛不痛。   纪荷欣慰笑,让他不要担心,先跟妹妹回去,自己过会回。   一家人在门口告别完,周开阳带着她找车。   纪荷往自己车走去时,转眸看了那头游戏区栅栏旁的竹林,一片绿色,来往穿警服的男女并不少,白色衬衣的是高级警官,几乎和沈局差不多级别,那道白色的背影一角早失去踪影。   模模糊糊的视线里,只有竹叶轻荡,在晚霞中炫目,其他一无所有。   ……   “刚才怎么了?”   到了常去的中医院,没一会儿就开上了耳针治疗。   纪荷侧躺在床铺,面对着整片落地窗,外面是一条河,而沿河景观带在晚霞中逐渐亮灯,连接通行的桥面行驶着大量往返车辆,蓝色桥拉索像展翅的蓝鸽。   落日倾洒,隔窗,岁月依旧。   周开阳的声音得以放大。   纪荷翘了翘唇。“没事,老毛病。”   “我说在学校,你表情不对。”周开阳守在床边,看着她耳廓上的三根短毫针,眉头拧紧,“纪荷……还没忘记他?”   纪荷心上也仿佛被扎了一针,轻笑,“别大惊小怪,我这都老毛病,随时随地发作。”   “是。”周开阳无奈,起身来到她面前,挡住落地窗外忙碌的夕阳街景。   纪荷看着他衬衣扣子,嘴角继续上翘,“干嘛?”   “现在好多了?”周开阳双手撑在床侧,眼睛很亮的注视她。   这种注视,特别显深情。   纪荷点点头,“好多了。”   周开阳望了眼她耳廓上的毫针,“我会点中医你信吗?”   “嗯?”纪荷讶异。从来没听说过他会中医。   “耳尖这针,主治失眠;第二针在结节,治头晕头痛;第三针三角窝位置,主治心绞痛、植物神经功能紊乱。”   他快速的说完,纪荷讶异变震惊,“你真懂啊。”   周开阳笑,“我哪是懂,是陪你次数多了,知道你毛病在哪里。”   纪荷笑笑,“谢谢。”   周开阳叹一口气,无言。   一小时的耳针治疗结束,纪荷从床上下来,猝不及防一软,差点跪地下。   周开阳一把扶住,将人安置在床沿,习以为常的摇一下头,让她坐好。   自己蹲下身,帮她穿高跟鞋。   窗外霓虹闪烁,忙忙碌碌街景。   两人行为越发显得温馨。   纪荷静静看着对方将自己的鞋子套好,起身时还将她无力的小腿肌肉揉了揉,力道舒适,不亚于店里的按摩师傅。   嘴角上翘,等周开阳站起身,仰头说,“你小心血本无归。”   对她这么好。   “纪荷,我错过很多年,等恍然大悟你已经有别人,现在我还有这个机会,对你好,求之不得。所以,不害怕血本无归。你不用有负担。”   他深情告白。   心思早在近一年里对她无数次挑明。   她不用有负担,他也不会计较得失。   一切顺其自然。   纪荷望着周开阳情深的眼睛,点了点头笑。   周开阳眸光微微激动,垂首,吻了下她额头。   纪荷惊讶,来不及拒绝。   ……   到家后,两个孩子嗷嗷待哺。   饿到小零嘴塞满,正餐偏偏要等着她回来吃。   纪荷怀疑他们是贪吃零食,才做这种似乎孝感天地的事,因而将两人训斥一顿,收了零食,声明这一周结束才可以动。   两人蔫了,围着她妈妈长妈妈短的一阵,终于打仗一样吃完晚餐,到楼上洗澡,扔床上睡了。   阮姐住在二楼,本来有收拾厨房的任务,纪荷回来了就让她休息,自己在厨房忙碌。   周开阳正好做客,阮姐索性早早上楼,让两人在下面独处。   凤凰城的房子装修好,显得阔大又豪气。   偏中式。   从进门的玄关,到餐厅的壁柜,充斥着人文韵味。   纪荷搜罗了一堆名家名作,摆满各个小角落。   周开阳来这里如家常便饭,每次都觉得有新鲜东西吸引自己,他甚至都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对这家里一丝一毫的变化都火眼金睛。   转到厨房时,跟她谈,她新的那只马克杯在哪儿买了,只有三个么,有没有一家四口的诸如此类。   纪荷十分讨厌的皱眉,“那三个也不成套,又不是喝茶,用套杯俗不俗?”   她卧室在三楼,阳台上有间茶室,样样齐全。   周开阳常在那边喝茶,只不过都是白天,今晚特别想上去。   于是,轻咳一声,“纪荷你看外边,下雨了。”   “所以呢?”   “我不想走了。”   “……”纪荷手一顿,任水流冲击碗壁。   周开阳还是着急了。   可能对他而言,的确太久了。   不包括这三年,之前工作的几年,她没心没肺,他那时候就钟意她,不敢告白,莫名其妙陪她干了多年调查记者,以为能感动她。   结果纪荷从头到尾把人家当哥们。   这会儿自己孤家寡人带小孩,周开阳一改温和内敛,处处对她好。   纪荷很感动,重新洗起碗,笑回,“行啊。不过没你衣服。”   “随便穿什么。”周开阳喜不自禁。   纪荷放下碗,将自己手冲干净,到二楼找了一套睡衣给他,“这是江倾的,你看看合适吗?如果介意……”   “不介意。”周开阳打断,伸手拿过睡衣,笑说,“我先洗澡。”   “嗯。”纪荷点点头,目送他背影进客房,自己僵硬的一转身,回到厨房,继续洗碗。   外头雨越下越大。   厨房窗户对着后院大门。   漆黑的铁门在雨中矗立,拦截隆重的墨黑色,融进院里的暖黄灯光。   周开阳洗好澡,穿着睡衣出来问她发什么呆。   纪荷望着院门位置,“那边一辆车停了好久。”   当年她和江倾来凤凰城时,一片荒芜,只有主体建筑林立。   这三年入住率极高,她这栋是最大的,在半岛上,正面是湖,后门也离主道较远,有一个很广阔的后院。   其他的宅子都没她这边大,虽然住满人,但那辆车停在47栋的院门外,就挺突兀。   “没有吧。”周开阳扫了两眼,失笑,“只有雨,你看花了。”   “可能吧。”雨越下越大,即将倾盆,纪荷随意瞥了几眼没看清后,懒得看了,擦好湿淋淋的台面,放好抹布,一转身,不禁愣住。   周开阳在墙壁的杯架上挑选自己的杯子,他身高不及这套睡衣的原主人,稍矮几公分,这会看着裤脚也不长,可能这几年衣服缩水了。   整体比那个人瘦一些。   “看什么?”周开阳选好杯子,意味深长笑开。   他是丹凤眼,架着眼镜,和那人无一处相同。   不过因为性别一样。   纪荷到底产生恍惚感,笑了笑,摇头没再看。   周开阳从后拥住她,下颚戳在她颈窝。   纪荷僵硬,临窗而站,看外面轰隆隆的雨,厨房灯光雪亮,外面会看到这一切。   纪荷唇瓣抖了抖,强颜欢笑,“开阳……”   刚喊出他名字,灯光倏地熄灭。   停电了。   大面积停电。   整个凤凰城成乌漆墨黑的地狱般,任大雨倾盆。   这下好了。   不用在意会不会被外面人看到。   纪荷精疲力竭,失笑。   ……   电停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才来。   园区保安挨家挨户道歉,说昨晚电线被大风刮断,备用电设施没有准备到位,让大家不便很抱歉之类。   别墅周边有不少菜地,很多都是保安们家里种植,阮姐为吃几片有机蔬菜,和保安们打成一片。   人家特意来关照,顺便带来许多菜,阮姐也投桃报李,将纪荷买的水果一箱箱的往外送。   江时念和往常一样清晨起床在院子里放野马。   纪荷不允许阮姐跟着小孩喂饭,在家里吃完后,江时念就溜出去了。   保安走时,大门没锁。   纪荷给江时年倒完牛奶才想起女儿,在院子里是不是安全,毕竟周边有水,怕小孩子太闹溺水。   穿着灰色睡衣,和江时年谈笑的周开阳说了声,“我换个衣服,你坐下吃,我去看。”   他昨晚的衣服烘干,已经放到他房间。   阮姐在厨房忙碌。   纪荷倒完奶,看手机上的工作信息,闻言“嗯”声,让他进去换衣。   自己则没听后半句,直接早餐没吃,边看手机边往外走。   刚摸到纱门把手,外面站着一个小人儿,在用力拍铁纱门。   纪荷低头,看到那丫头早上才穿得小裙子就染上泥巴,哭笑不得。   收了手机,打开门,正要说两句。   江时念眼睛睁得老大,对她稀奇的说,“我看到爸爸了。”   纪荷本该震惊,怔了一瞬笑,“哪个爸爸?”   “我爸爸!”江时念十分确定,并且指了指自己小胸脯,表示自己的。   纪荷一挑眉,“行。妈妈抱你出去看。”   江时念有很多爸爸。和圆圆一样,宋竞杨他们都是她爸爸。   只有一张证件照上的爸爸例外。没有看过她、抱过她,更别提说上一句话和丝毫的笑意。   公安证件上的照片,很可能是每名警察后来的遗照。   所以对表情要求不可以嬉笑,就连微笑都罕见。   江倾在家里只有这张端正无比的证件照,被孩子们如数家珍。   当念念说看到自己爸爸时,纪荷只想到这丫头人小又颠三倒四。   很可能看到的是宋竞杨或者是谁。   将人抱着下台阶,纪荷走得仔细,隐隐的一道人影站在不远处,走完全部台阶,她抬眸,看到一夜雨后升起的晨曦自东面照来。   那人沐浴在晨光中仿佛被渡上金色,大雨过后碧空如洗,沿着两侧栅栏栽种的花苞七零八落散在地面。   他站在湿润的甬道上,没有走太近。   纪荷一瞬间眼睛就看不清路,不知道自己到底离他多远,可能十米,又可能一百米。   江倾……   她好像看到江倾……   三年,又仿佛三十年,记不起他以前的样貌,站姿,抱着念念往前又走了三步。   纪荷看清了……   是他……   是他……   一点没变,又好像变了。   她错乱。   整个的错乱。   眼睛发红,似套着两层水雾在眼球与外界之间。   她不自觉摇头,很轻、缓慢的幅度,不敢相信。   念念很乖,几乎动也没动的,看着她的爸爸。   江倾站得远,和她对视,他眼睛也红,奇怪即使站得远,却将他眼底情绪分析得透透彻彻。   他先同她一样,惊讶又悲痛,接着,转成缓慢的一笑。   真的。   纪荷看到他薄唇一开始是紧抿,盯着她对视了会后,两边微微上扬,很浅的弧度,但在他情感风暴般的双眸对比下,这一弧度,像热烈的火来了一盆清凉的水,耳畔炸裂般被焚毁的巨响就这么一瞬间安静。   纪荷看到更多东西。   他仍然英俊无双。   剑眉利索锋利,像两道精心裁剪过的痕迹,不见一丝杂乱。   高挺鼻梁是五官灵魂,使他一看上就那么夺目。   一双唇,传递千言万语。   脸上没有明显伤痕,皮肤麦色,比从前稍微深了一些。   就是那双眼睛,纪荷看一眼,哭一眼。   她的泪这三年里有过很多形式,今天早上的此刻,却独一无二,混在眼眶中,久久不落。   由一开始的惊讶、不敢相信,到现在的晃颤,额忍不住贴近江时念肉乎乎温热的脸蛋,抱着女儿的两手也忍不住用力收紧。   她整个人在颤抖,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从女儿身上寻找支撑。   纪荷再次看他一眼,在他停滞一瞬后,终于才朝她们走来时。   看到他的白衬衣,肩上三级警监的警衔。   一切都明白了。   纪荷不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幻觉,看错了,当他穿着白衬衣代表身份地位的出现,她就明白了。   这个男人用他们母子孤苦无依的三年,换来飞黄腾达。   该怪他么。   不该啊。   这么年轻,三十一岁穿白衬衫,爬到沈局白发苍苍才坐到位置,他受了多少苦,纪荷明白的……   整个人发抖……   她没动。   他终于走到她们母女面前。   眼中有泪,嘴角有笑,一瞬不瞬的凝视着她的眼睛。   纪荷也在近距离情况下看着他,身体一直在抖,始终没办法说话。   她怀疑自己激烈的从微张的唇中吐出的呼吸被他听到。   江倾靠近,熟悉的、阔别已久的、他的气息回来了。   真的是他……   “爸爸。”突然小女孩一声喊,在两个无声的大人间响起。   纪荷看到江倾的眼睛黏在他女儿身上,他眼睛不够用,太忙了,还有一个孩子在屋里没出来,所以他的情绪只分给了她三分之一。   另三分之一先行给了江时念。   从来没想过在他活着的脸上,还能看到骨肉团聚的激情。   他对女儿的情绪没有丝毫保留,在一声爸爸后,眼眶涩意打转。   江时念不认识他,只看过他的相片知道他是爸爸,但这一声爸爸喊得机械,像一个普通的称谓,和阿猫阿狗没有区别。   所以,江倾的眼神包罗万象,喉结一直在滚,眼角红得像染了两滴血。   “我跟他们说……”纪荷终于找到声音,一发声,江倾就看向她。   近距离的眼神直视,极具冲击力,纪荷泪仍罩在眼前,颤声,“……你出远门了……”   “爸爸。”江时念又叫了一声。   叫得纪荷心痛的窒息,抱女儿的手发抖,快支撑不住,额头一直在女儿的脸上揉,用力的揉,好像这样就可以缓解见面的冲击。   江倾猛地将念念从她怀里提走。   他的双臂同样紧实,念念的小腿被勒出痕迹。   这丫头像玩什么游戏,被爸爸妈妈轮流勒紧,表情一本正经,丝毫不嚷,还让江倾在她脸上贴面、震颤的呼吸,澎湃的大人都承受不住的情绪,照单全收。   “纪荷……”江倾猛地从女儿柔软的脸侧露出声音,一双发红的含情眼,复杂、痛彻心扉的看着她。   纪荷没了女儿的倚靠,单立在他面前,她眼睛仍然红,但在说出第一句话后,整个人就静了。   与他对视。   无言胜千言万语。   只不过这千言无语,混合两人之外的世界上的风声、晨光和其他杂音,砰砰哐哐着像听一场重金属乐曲,彼此情感都被过大的外音覆盖,变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这是悲剧的。   悲剧而又短暂的初见后,后门打开,先是阮姐下来查看念念,不可思议看到江倾,哭叫着。   “天啊,江先生活着!”   接着,毫无准备的周开阳抱着年年下来看热闹,以为母女俩在外面玩得什么好开心,竟然不带他们。   周开阳台阶下到一半就撞进一双发红的眼睛,身形戛然而止。 第79章 蛊 “江倾,以后多陪陪她。”   “江……队……”身后周开阳的声音震惊, 两个字后连呼吸都停止般。   江倾抱着女儿面朝对方,发红的眼睛意味不明瞟了一眼,微垂, 落在儿子身上。   看到自己骨肉,他情绪澎湃,一掌托着念念后脑勺抵在自己脸颈, 激动的呼吸带动胸膛上下起伏,感受着女儿娇小的身体, 眼底汹涌的情感、黏在别的男人手里自己的骨肉身上。   晨风轻荡。   纪荷眼前又开始迷蒙,正如外人猝不及防程度, 她同样需要时间缓和他突然重生的冲击。   某些画面不期然冒进脑海。   是三年前的春天,她在人来人往的市局某场案件吹风会上对他打招呼, 他当时抬了三次才确认她的眼神。   也和此时一样猩红、澎湃、无处安放。   重生,是世上最不可思议又痛彻心扉的事。   它会将前尘往事依依翻开, 多少痛、多少伤,翻捡、瞭望, 有不合格的、亏心的、激动的,乱七八糟的情感通通糅杂,不管接受还是不接受, 事实就在眼前。   相比他当时到数据中心留下她DNA的疯狂举动,纪荷反应完全的置身事外。   今天眼前的一切, 却像一面镜子,让纪荷看到从前的自己和江倾截然不同的心境。   此时,与当年不同, 这是她孩子的父亲,三年前将她心带走的男人。   看一眼,痛一眼。   人生无论如何重来, 遗憾都在。   转身,走到台阶前,从周开阳手里抱下江时年。   纪荷带着人来到他面前。   江倾看了她一眼,很深的一眼,似有千言万语。   纪荷无法克制的酸涩着眼眶,麻木喘息,然后鼓励的眼神,让他抱抱儿子。   他迟疑一秒。因为江时年怕他,两手紧紧揽住纪荷脖子,身体往上缩,想要离他远一点。   江倾红着眼笑了,语调柔和、妥协,“别吓着他。”   “年年,这是爸爸,你记得吗?”纪荷看着儿子的眼,问他。   江时年摇摇头。   脑袋抵进纪荷颈窝,一双和江倾如出一辙的桃花眼,一瞬不瞬盯着他父亲。   江倾发笑,这是初见的天崩地裂后,露出的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劫后余生、物是人非。   即使孩子不认他,他此时立场,哪怕能静静看孩子一眼,便别无他求。   一家四口面对面站立,相互打量、凝视,眼神纠缠,无声胜有声地进行了大约五六分钟。   由阮姐的声音打断,“江先生,你怎么才回来?”   江倾将江时念松开了一些,鼻梁蹭在女儿的发中,闻言,用力汲取自己骨肉气息而闭起的眸睁开,深邃锋利,即使他带着笑,眼神也不如从前慵懒,是经过事深不可测的男人姿态。   “耽误了。感谢这三年对他们的照顾。”   “没事……”阮姐擦着眼角的泪,望到他们一家四口团聚由衷的高兴,又倏地意识到后面站着一个外人,顿时,尴尬又不失得体的邀请。   “到屋里坐吧!”总不能一直在外面站着。   哪怕现下情景有些尴尬。   纪荷表情正常,一直鼓励儿子跟江倾说句话,江时年不愿意,她被打败似的酸涩扯起嘴角,没再继续。   抬眸,对上江倾眼睛,他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真正邀请,克制而有温度的笑意、涩涩藏在其中。   “什么时候回来的?”纪荷问,并不着急请他进去。   大雨过后的清晨,外头空气宜人,被打落的花瓣散在栅栏边,香气四溢。   没哪种场地会比现在的更好。   江倾嘴角起了一丝涩意,像晨风那么空,“昨晚。”   纪荷眼底闪过千头万绪,来不及好好捕捉理顺,点点头,用笑款待,“欢迎……”   英雄凯旋……   “真的?”江倾眼角再次深红、不确定一问。   纪荷点点头,“当然。”   接着问,“你是不是要去市局。”   “对。”江倾对阮姐抱歉,“我看一下孩子。不坐了,谢谢。”   音落,他将念念放下地。   这姑娘立即撒丫子跑开,边跑边望他们这边笑,似乎不好意思,对江倾即感到陌生又新奇,总之对他挺有兴趣。   这可比江时年好太多。   江时年从头到尾抿嘴,靠在纪荷颈窝,像他不是哥哥,而是敏感要受保护的弟弟。   他和江倾长相如出一辙,如果江倾将自己小时候照片拿出来,仿佛隔着泛黄颜色的两个人能重合到一起。   江倾脸上挺不是滋味,但劫后余生能回来看看孩子,他嘴角笑意又显得满足。   纪荷看着这样有礼而克制的他,觉得三年是真实存在过,她和他都变了。   周开阳此时从后头走过来,声音算冷静,“江队,好久不见。”   “是。”江倾身上白衬衣其实有褶皱,就在后背的位置,像靠在某一个地方过久产生的痕迹,但他这个人即使穿睡衣见客也显得玉树临风,这会口吻、眼神,充满疏离,嘴上言语明明是好话。   “感谢照顾。”   眸光淡然,笑意深奥。   周开阳眼神里透出危机感,但语气镇定,“应该的。”   这三个字太有意思了,可以代表挑衅、示威,也可以代表真诚。   江倾三年未归,他从见阮姐开始就说感谢照顾,对周开阳再说这话,没有毛病。   周开阳回复应该的,也没有毛病。   大家都没毛病。   有毛病的是纪荷,她觉得这场面滑稽,但相比江倾重生这件事,任何场面都不在话下。   江倾跟周开阳打完招呼,眸光转回,问,“能不能陪我办件事?”   纪荷问,“什么事?”   他笑了一声,露出不好意思且无奈的表情,下颚微转,示意她看外面。   纪荷这才顺着他指引发现大门外边停着一辆警用奥迪轿车,两名看起来是部门主管的男性警官站在车边,手上拎着大小礼,遥望院里头,不方便进来的样子。   “非要来接你。”江倾哑笑,“说了我自己来,他们像我不能把你接去一样。”   “怎么会。”纪荷望着他眼,僵硬扯起唇角,“晋升三级警监仪式,还有表彰大会,为你高兴,当然到场观摩。”   昨天下午沈局说的那场省厅举办的高级警察晋升仪式和表彰大会,原来江倾就在里面。   他这趟回来应该是密不透风,不然不会连沈局都蒙在鼓里。   而显然英雄凯旋值得高歌,省厅举全力为他加冕。   声势浩大。   纪荷到晚上其实才出场。   早上江倾来了凤凰城,他身边那两名慰问领导,将她嘘寒问暖一阵,就带着他离去了。   江倾说大会不用她参加,到晚上庆功仪式,省委市委政法口的各领导都在,需要她出面。   纪荷表示理解,两人像谈判一样,圆满达成统一目标。   目送他背影上车离去,纪荷在院子里陪孩子玩了一会,主要是告诉他们,爸爸真的回来了,以后不用再跟她问,爸爸去哪儿了,爸爸为什么是好警察不是好爸爸……   “有问题,爸爸都会直接回答你们。”重点提点江时年,希望他可以和爸爸亲近。   没说太多。   孩子也不一定听懂。   纪荷点到为止,接着和周开阳各自开车前往市区。   纪荷得回台里上班,周开阳公司在市中心,两人在一个岔路口分手。   周开阳一路心情不佳,昨天说找她有事,两人光顾着聊乱七八糟的,没到正题上就停电了,戛然而止。   纪荷在车里打电话问他是什么事。   他说晚上再说,接着就没其他话。   纪荷挺理解江倾的突然出现对他造成的冲击,指望自己去哄人,也不切实际,所以周开阳提什么要求她都尽量满足。   “晚上,得去庆功宴,不知道到几点。你真急,可以在老地方等我。”   “一定等。”回答这句时,他语气稍微昂扬,但也只是稍微,不是与他共事多载摸清他脾气,纪荷不一定揣测的出来。   结束通话,到台里工作,一天心不在焉。   下班前,前去省厅采访的下属传回晚上要播的片子。   纪荷审查。   发现视频里从头到尾没江倾的影子。   连沈局这样的离休老领导都拍到画面,江倾这样的青年顶梁柱竟然缺席。   理应成为主角才对。   去采访的是新闻台的两名记者,纪荷现在和老虞分家,调到了新闻台当总制片人,摊子更大了,忙起来经常日夜不分。   人也严谨。   两名记者看她从办公室找出来,诧异又忐忑,别是工作出了问题。   “紧张什么。”纪荷无语的瞥他们一眼,又亲和笑问,“今天晋升的37名高级警官,最年轻的多大?”   视频里都是上了年纪的,最年轻也有四十多岁。   上三级警监,穿白衬衣是公安口各干部梦寐以求事情,但往往穷其一生,到退休也到不了那个位置。   或者到达那个位置时,已经入风浊残年,直接退休,再无用武之地。   江倾这年纪,到这个位置,可以说以后个人不出岔子的话,他从政路看得见的辉煌。   “你是问江局吧?”两名下属当即了然,侃侃而谈起来,说江倾不愿面对镜头,在晋升仪式上也没有出现,虽然他是当之无愧的明星,几乎人人都在找他,但庄严的晋升仪式没出现,后来的表彰大会更加了无踪影。   记者了解到,这位政法口新星,在自己办公室私下领了公安部颁发的勋章,没有发表任何感言,可能当快废铁扔到抽屉里不见光了。   “听说是位实干家,刑侦出身,技术派。”   两名记者是新人,哪里知道纪荷是这位实干家的太太。   真是物是人非。   纪荷表示了解,不动声色离去。   她其实挺奇怪,江倾再怎么实干,省厅组织的活动怎么着也该露面,是太忙了,还是怎么回事?   晚上,她自己开车到庆功宴的国宾馆。   离省厅不远,景色怡人,兼具会议中心功能,平时入住的也是各地方要员,私密性强。   纪荷到时,天色擦黑,将车在底下停好,快步上台阶,往宴会厅赶。   台阶巨长、宽阔,尽头是一块硕大的喷泉。   此时,水柱喷溅,国宾馆门前灯光被割离,像粗壮扭曲的放大镜效果。   水柱落下,纪荷身形一顿。   指间夹着烟,不时往口中送的男人背影,静默站立。   像暗夜中一颗突然出现的树。   挡住她去路。   纪荷觉得他应该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身为刑侦实干家,没理由没发现她的到来。   可纪荷莫名的想站在原地多看一会儿他背影,早上只看到正面,他背影变没变、没考察过。   所以她停留了,收着包带,眼底映衬着喷泉灯光,五光十色的静静瞧他。   他原本不时垂臂,冲花坛里抖落着烟灰,此时,毫无动作,抬起的半臂一直在唇部,似乎猛抽不止,可他身前又没有多余烟雾喷出。   似乎在停顿,和她一样。   纪荷于是认定,他应该发现了自己,她五味杂陈牵了一下唇角失败,提步走近。   他背影并无变化,还是一样宽阔、腰身劲窄,长腿笔直。   旁人穿着是普通制服,他穿就是模特走台步。   “嗨。”纪荷灵活一笑,打着招呼。   江倾回眸瞧她,眸光里有喷泉的灯光,也有她牵强的笑脸,他薄唇颤了颤,烟滤嘴果然不在唇中,只是离得近,见她来,他勾唇一笑,落下手臂,同样“嗨”。   纪荷短暂的一笑出声,“进去吧。”   两人走进去。   迎来声势浩大的场面。   宴会厅开了足有二十桌。   中央八项规定后这类吃喝玩乐被高压打击,但今晚聚集欢庆,名正言顺。   硕大的蓝色电子屏幕上写着:公安厅“清网行动”庆功宴   简单直白,不存在任何煽情。   整个会场就是欢庆。   人声嘈杂。   纪荷本来想找一桌坐下,但江倾一进来,就忙得摸不着桌子边,她也只好跟着。   “小纪,辛苦了,我敬你一杯。”纪荷正努力当着配角,一道声音却从人群中穿出,朝她举起酒杯。   纪荷一怔,回神后连忙将自己的杯子放低,“使不得,使不得。”   连连受惊笑。   三年。   从公安厅厅长变成省政法.委书记的白宪臣,执掌着政法系统的大权,众目睽睽对她一个小家属敬酒,纪荷真的立时想将自己隐形。   白书记果断,饮尽后朝她举空杯。   纪荷只好喝完。   “真的不容易啊,小纪。”白书记喜怒不形于色,在灯光照耀下,纪荷却看到对方眼角的湿润,她挂起工具笑脸,没多言。   “江倾,以后多陪陪她。”白书记嘱咐,“夫妻间,彼此的不易,多体谅、包容。”   江倾没说话,朝老领导举杯。   这一晚,江倾喝了很多酒,除了省、市两边的政法系统干部,还有公安部的同志,大家都是政法口的,豪情万丈。   江倾连脖子都喝红。   他本来说不喝,却一杯杯下肚。   纪荷问需不需要扶。他轻笑一声,上脸但脑袋还清楚,突然对她说,“别介意。”   “什么?”纪荷无奈,低声笑,“这场合,你想不喝也不行啊。”   理所当然以为他指喝酒的事。   江倾却在沉默一瞬后说,“白厅的话,别往心里去。”   白厅。   三年前他离开时那人还是白厅,所以现在没改口。   可白厅说什么了吗?   纪荷挂着笑意,摇头,表示无所谓。   后来,散席时,她才理解江倾说的什么。   当时她去洗手间,出来绕过一个僻静的长廊,在柚木柱子下,突然听到两道声音。   白宪臣说,她该知道你这三年的日子,理解你的不易……   纪荷一愣,继而理解什么意思。   江倾回来了,迎接他的除了这庆祝的场面,还有背后家庭的一盘散沙。   无论领导讴歌她多少好话,她曾真正将他当做“死人”,学着遗忘,接受新生活。   突然回来,他的事业做好准备,他的女人没有做好准备。   纪荷停驻脚步,没再往前。   散席之时,杂音巨大。   祈祷这两位同是刑侦出身的实干家没发现她的存在。   转身,想离开。   背对着她而站的男人,背影笔挺,还是像一颗树,一颗夜色下等不来归巢倦鸟的树。   白厅表示隔日请她上家里吃饭,连同自己夫人一起劝。   江倾反应冷淡,说有能力处理好两人间的事,外人别插手。   纪荷提步离去,头也不回。 第80章 蛊 是男人都会受不了。   老领导对江倾说了很多话, 纪荷在喷泉台阶下等了十五分钟,他才姗姗来迟。   “不好意思。”阔步过来,手上的烟还没熄灭, 下台阶时直接用手指捻住猩红火头,转半圈,猛地一灭。   “不疼么。”纪荷蹙眉, 看一眼他的手指。   “有技巧的。”他立在她面前,单手插兜, 一手捏着剩半截的烟身,眸光微垂, 对她笑。   纪荷拎着包带,轻盈站立, 视线从他笑眸慢慢往下落,这过程极其自然, 像正常的社交礼仪,但不正常在他们本不该用上“社交”这词。   转身, 率先往车边走。   他始终保持落后一步的距离,同她一起到达车边。   夜色更加朦胧,星光黯淡。   纪荷问, “你现在住哪?”   不等他答,又说, “江南平层的密码没变。你东西都在那里。”   言下之意,你可以住那边。   身后男人笑了,轻地仿佛是她错觉, 过了两秒,喉腔才似被酒意润过有些沙地喃,“好……我过去看看。”   无限妥协。   简直不像他。   纪荷强颜欢笑, “江倾,本来要找个地方坐下和你聊,现在想想不必,你可能刚回来,不知道两个孩子多黏人,我这三年基本没有多余社交,所以今晚也没怎么喝酒,因为不胜酒力了。”   “纪荷……”他嗓音沙哑,千言万语,对着她背影也只是两个字。   纪荷让他不必自责,“家国自古两难全。你反而瘦了,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江倾颤声笑,“比以前瘦很多。”   “骨架小,其实身上很多肉。”纪荷拿自己调侃。   还有什么比归来分居,更简单明了的分手方式?   其他程序都多余。   两人站在车边。   从远处看,一对璧人般的形象。   江倾个子挺拔,高度也是她无法比拟。   今晚不穿高跟鞋,她几乎得与他仰视。   但这短暂且匆忙的一晚,他总是迁就她,垂着眸,微微看她。   和此时差不多。   纪荷转身,背对光,使得她面目不够清晰。   而他的表情却在一颗地灯的照射范围内。   英挺五官,棱角分明的轮廓。   他瞳仁是漆黑色,默默无声看人时,深邃柔情。   纪荷心痛,望着他眼睛,却发笑,“离婚吧。”   震耳发聩。   又似乎举重若轻。   什么都没有,随夜风、随上方喷泉突然跃起的动静,转瞬消散。   江倾偏转脸庞,在看一颗树,也可能是旁边某辆离开的车。   侧颜,精致到不像活物。   “你想……”他笑了,转回,如她所愿,“我可以。”   纪荷点头,欣慰笑,“好。”   江倾又问,“这三年过得好吗?”   她明确回,“不好。”带笑地、那种发颤腔调。   江倾于是低头,许久没抬上来,这样纪荷就看不清他的表情,剩声音发哑,“哪里不好……”   终究不甘心啊,要问她一个仔细。   向他诉诉苦,向他抱怨,或者怒骂哭打,都可以。   但纪荷摇摇头,径自笑言。   “两个孩子你看到了,念念活泼,无肉不欢,脾气比较急,可能像你,一有事情不满足可以打滚哭的那种。”   江倾抬起头,看着她眼。   纪荷看得清清楚楚。   他眸底有泪光。   强颜欢笑,“我是这种形象吗。”   “差不多。一个比喻,反正脾气犟。”说完念念说年年,“儿子比较害羞,但比念念懂事,每次吃饭,一个让我不住夸,一个让我崩溃、想拿拖鞋打人。”   说到此处,忍俊不禁。   她看着这男人,做最后告别,“你好好和他们相处,想见他们就打电话,我让他们等你,或者送去你那边。至于怎么分,现在太小了……”   “不用分……”江倾哑声笑,“都是你的……包括其他。”   “凤凰城的房子,我把钱凑齐了还是还你。你走前给我的江氏股份,我原封不动留在江南平层,你回去就能看到。”   江倾站着,无声,任她处置。   纪荷点点头,“就这样吧,空下来把手续办了。”   扶车门要进去时,忽然想起有重要话题没谈,于是背对他,颤笑问,“还没问你,怎么一点消息没有?三年。”   是不是很危险?   没有夫妻情分,孩子也是他们间的纽带,稍加关心,是礼仪常识。   江倾没回话。   很长、很空的一段只剩虫鸣嘶叫的窒息般气氛。   纪荷笑了笑,有苦涩的液体从眼眶滑进嘴角,她无所谓了,抠车门,打算离开。   不知道怎么回事,抠了半天车子打不开。   他在后面的气息靠近,忽然一握她手,彼此接触面都是冰凉。   初夏夜。   衣裳单薄。   代表热力。   可他们接触的皮肤丝毫没有热度。   江倾将她握着,水平转向一百八十度,重逢后唯一的肢体接触,是帮她找对自己的车。   “这里。”声音居高在她耳尖,气息是热的,证明他是活人,的确从死神的手里跳脱了出来。   纪荷怔住,接着翘唇角,“谢谢。”   打开车门,利索坐进去。   系安全带时,他站在车外点了一根烟,不等他放进嘴里,纪荷毫无留恋,猛踩油门离去。   和周开阳约定在一家咖啡馆。   这是他们的老地方。   前几年工作,有事没事儿都跑这边来喝一杯咖啡,刚好是回凤凰城的方向。   一点不绕路。   从国宾馆开过来,半小时到达。   周开阳定了包间,纪荷熟门熟路找进去。   周开阳之前没联系她,可能怕打扰。   他是一个很有绅士礼仪的男人,来了,先给她拉开座位,嘘寒问暖,有没有喝酒,喝了多少,是开车来还是被人送?   “自己开车。”整场庆功宴只在和白宪臣交流时抿了一小口,没大事,自己开车过来。   反倒是江倾。   他酒量超出她预期,今晚也是见识了他们政法口的人,喝酒时的豪情,是其他口子的干部无法比拟的。   可能停顿过久,再回神,周开阳一脸担忧的看着她。   掌心搭在她肩头,很温热。   纪荷眸光静静抬着,望对方。   周开阳长相斯文,眼镜拿下时,眼底的魅力也不会因为近视而失去神采,他是个好爸爸、好老公人选。   从前共事就很愉快。   现在看着他的脸,被他掌心握着,纪荷心脏却如死掉,脑海里的画面还是半个小时前,幽暗夜色下,栽种着大片披挂下来的藤蔓、小停车位边,江倾从头到尾模模糊糊的形象。   现在细想。   他晚上换下了白衬衣,穿很普通灰色衬衣,领口解了两颗扣子,喝多后,若隐若现的锁骨泛红。   他身形其实比三年前瘦削了一些。   想想也是,异国他乡,任务在身,吃睡不好还有性命危险,怎么长肉呢?   他笑容也变了,尤其社交时,除了几位老领导受他敬重、另眼相看,其他人仿佛不在眼底。   他是一个很傲的人,坐上副局的位置,以后肯定进省委。   从政,勾勾绕绕,他仿佛已经游刃有余。   除了谈及离婚时,他墨黑眼底透出柔软与心伤,在外面,滴水不漏。   这样就很好。   不用担心以后政途没把握住自己,将自己送进局子,孩子们再次失去爸爸。   “纪荷?纪荷?”   “我在……”纪荷翘唇笑,感到抱歉又毫无办法,对周开阳,“你坐。我和你聊聊。”   “聊什么?”周开阳眉头紧皱,从她进门开始,心头就异常不安。何况江倾还回来了,这种不安像一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你们刚才……”   自己可以想他,但不允许别人提及他,这就是过去三年纪荷的日子,江倾问她过得好不好,她肯定不好的。   抬手左手腕,一瞬间泪光就罩住视线,朝对面展示,纪荷知道自己在笑,她再难过,都会发笑,自己控制不住,“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突如其来的一句。   周开阳脸色大变,身体往后靠,僵硬的注视着她。   纪荷说完这句话,放下手腕,让手腕内侧那道横着的纹身,消失在周开阳面前。   “这一年,你清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刚才那样的人。所以开阳,你停止吧。我们不试了,恢复到朋友关系。”   “为什么?”周开阳先不可思议,接着,再好的脾气都压不住,痛心质问,“是他吗?你们要复合了?”   “从来没分开,哪来的复合?”纪荷放下咖啡勺,眸中带泪、笑看他。   周开阳见不得她这样子,痛心说,“意思是他一回来,我就被踹开是么。”   纪荷笑,“我提出离婚,他答应了。”   “……什么?”   “离婚。和江倾离婚。”   周开阳震惊。   纪荷低下头,继续搅拌咖啡,满满的一杯,不知要搅到什么时候才能喝,机械般的低音,“不过即使离婚,他也是孩子爸爸,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会受不了,所以让你撤退。”   周开阳恼笑,“我不知道说什么……你既然能放开他,舍得离婚,怎么会说让我离开的话?”   纪荷再次举起左手腕给他看,“因为他活着。”   “别再搅,洒了。”周开阳倾身,从她手中夺去勺子。   纪荷晃了晃手腕,突然崩溃,泪珠断线一般洒进咖啡杯,“开阳,你一直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当然知道!”周开阳痛心,从椅内起身,隔着桌面,握住她手。   纪荷整个身体在发抖,笑意仍在,“从前他是死人,我为他行尸走肉一万年你都不会介意,你觉得自己能融化我、包容我,和我在一起你就满足,现在不可以了……”   笑转成彻底的哭。   没有声音,只是眼泪决堤,“他活着,你就会受不了,我为这样一个男人所做过的点点滴滴,每一份都成插在你心头的刺。现在不爆发,早晚爆发,为避免麻烦,你早先离开我。”   “不……”周开阳离开席位,到她面前,捧住她两只手,从下看她垂着的潸然泪下脸庞,哑声,“纪荷……我可以等你走出来,我可以,而且你们离婚了!”   说了半天,他不明白、固执,纪荷恼了,她抬眸,老毛病又犯了看不清人,但是将手从他桎梏里抽出,仍旧朝他展示纹身。   “我就是这样的人,从开始到现在,一直跟你强调,我是这样的人……”她举着手腕,彻底崩溃,仰头痛彻心扉,痛到唇瓣发抖,很长时间说不出完整的话。   灯光暖亮。   她脸上全是泪水。   周开阳过来抱她,让她泪水在他衣料上擦,可怎么也擦不干。   “开阳……”纪荷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爱他……是死人时爱,是活人也爱……此生没你的位置,你一开始就知道……”   “那为什么要离婚?”   “我累了……我为这段感情耗尽了自己……”纪荷闭眼,“我干爸说,对待一段感情得循序渐进,一开始就倾尽所有,要么伤对方,要么毁自己……我现在毁了自己……”   她多想哭啊。   在早上家中的院里,在晚上的那个小停车场里,抱着那个男人哭。   不过多么不切实际,她现在状态游离,连看都不敢看,她怕了,太害怕了……   “我好难熬……好难熬……”仿佛救命稻草,周开阳的怀抱给了她温暖,纪荷内疚又不舍,哭着笑,“怎么办呢你看……我这样……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江倾活着。   她的情绪还是这样。   是男人都会受不了。   周开阳不例外。   纪荷一开始就看透了,由着他,给他一个机会,对他而言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觉得是负担,乐在其中。   纪荷没想到自己的残躯还能给一个男人这样的快乐。   她感到不解,又挺理解。   不解是因为身心俱疲,除了在快要到来的江倾“四周年祭文”上、写上我夫英魂浩荡……其他的一概不关心。   理解是因为自己在飞蛾扑火,别人应该也会扑吧。   就扑着吧。他会受不了而离开的。   现在江倾回来,这样的离开提前了而已。   这样的提前对周开阳造成冲击,他不甘心,一直擦着她的泪。   纪荷又看不清了,耳鸣也发作,兜兜转转许久,周开阳的痛吼声才撕进她耳膜。   “那你告诉他啊——你为他差点没命,你为他拖垮了身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就是江倾造的孽……”   纪荷头很痛,眼睛红肿到只剩两条缝。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爆发了,实际上她常常这样爆发,在夜深人静一双稚子睡着的时候,写着写着字,突然墨晕开,毁了一张又一张宣纸。   可能这样,她习惯了独自爆发,面对外人、或者江倾,她只觉得自己特别想安静。   她可以隔着一层消音的某种界面,看江倾归来的样子。   看多了,就会觉得不真实。   周开阳说江倾造孽,她否认,十三年前,江倾也为她这样疯狂过,他的时间更久,他为此做了警察,所以现在,算还他的。   “男儿志在四方,不阻他的路。”这话也是真心,纪荷是真实冷静下才做出的离婚决定,她没有生病也没有胡作非为,自己受了多少罪,也跟江倾无关。   离婚了,就各不相欠。   她得为自己活着。何况,这也算达到了以前彼此的约定,一起活着。   没什么比现下的场面更美好了。   周开阳明明不忍心逼问,却控制不住出口,“你就不能……彻底放弃他吗……既然已经提离婚……”   纪荷带着泪光笑,精疲力竭,被周开阳扶着肩才没倒下。   她只说了一句:春蚕到死丝方尽。   周开阳大震。   心里不由呼喊,好一个春蚕到死丝方尽!   这是表白江倾,也是喝退自己啊。   她的烈,让周开阳几乎没有活路。   ……   出来时,夜空再次飘起细雨。   周开阳扶着她,坚持要去医院,她拒绝,说得回家,孩子们在等。   她这三年完全拖垮了自己,江倾再不回来,她可能都会折寿,情深不寿,情深不寿……   周开阳羡慕,又痛心。   “开阳……”纪荷对他说,“我老毛病了,看不好,得养,以后有时间养了,但是很抱歉,我怕你继续固执,我们以后朋友没得做,你不能做到真正的不嫉妒,不是吗?”   周开阳没回答,只说我先送你回去。   接着,打横抱起她,快步往车边而去。   上车驶离后。   街对面,一辆停着的奔驰越野,从车窗中,看清两人一路相依出门的情形。   驾驶座上,宋竞杨唇中咬着两根烟,一起点燃。   他今晚没来庆功宴,却当了司机,被领导要求着,务必将居功至伟的江局长送回家。   可这位江局长喜欢跟踪人,不知是不是刑侦的习惯使然,从国宾馆到这里,一路随行,没被发现。   宋竞杨此时点燃两根烟,自己叼了一根,将另一根往后头举起,“来一根?”   后头人久久未接。   宋竞杨笑,“别介啊,要么上,要么装死趴着,你才回来,不会就选择的后者吧?”   江倾没回话。〔?璍〕   他靠在椅内,眼眸紧闭,微弱光线下,脸部轮廓模模糊糊。   “受刺激大发了。”宋竞杨嘀咕叹气,发动引擎离开。   这时候,外头路灯照进后座,江倾戴在无名指上的婚戒已不翼而飞。   和她的一样,光秃秃。 第81章 蛊 日日夜夜纠缠。   回到凤凰城, 孩子们已经睡了。   纪荷头痛看不清路,背痛、直不起腰,扶着楼梯上去时在半途蹲下干呕。   晚上没吃多少, 仅剩的精力用来和江倾分手,加在周开阳面前大哭一场。   浑浑噩噩。   周开阳将她扶上卧室,掀开被子放下去。   “纪荷, 一切都会过去,而我始终在。”他深情表白, 握着她冰凉的手,给予力量。   纪荷眉间微微蹙, 想反过来劝他不要执迷不悟,却精疲力竭, 抽回手,侧转身体, 抱着被头睡下。   半夜醒来外面雷声隆隆,抬腕看手表, 发现空落落,周开阳临走前帮她下了表,正放在床头柜, 纪荷拿起看时间,是凌晨一点。   自己睡了大概两小时。   起身, 到浴室洗澡。洗完,吹干头发。   以往半夜噩梦醒来,满身冷汗, 会洗澡但不会吹头发,久而久之,头疼加重。   这三年纪荷知道自己不爱惜身体, 但没办法控制,得了一种叫做微笑抑郁症的东西。   这东西可怕,日日夜夜纠缠她。   行为、思想脱轨。   吃药又反复发生后遗症。   在镜子前盯着自己憔悴的脸色看了半晌,纪荷朝里面的自己露出一个笑。   孤零、空洞。   从镜前离开,到儿童房看兄妹俩,睡得挺熟。   叹一口气,她又如幽魂般来到书房。   书房和之前在矿山新村的布局差不多,顶墙放酸枝木的博古架,黄花梨大书桌在窗前,除了笔墨纸砚,一盏橙色外壳的蘑菇灯静静站立,光晕洒在宣纸上,还没写完的《江城子》,等待她的落笔。   纪荷手抖,努力凝神静气,写好字,可字不由她,抖动着,像弯曲的蚯蚓。   挫败。   丢下毛笔,颓然坐进明式圈椅中,望着窗外如瀑的雨,眼神发直,脑海空洞。   两只手却有意识的相互安慰,其中一只的大拇指腹摩挲着另一腕内侧上的凸起肉痕,长长的一条,顺着纹身,一直摩到天亮。   清晨的这段光景,是病症最为轻缓的时刻。   纪荷觉得有希望,喜欢到外面浇花,呼吸外环的新鲜空气。   等孩子们一下来,她已经化好妆容遮盖疲惫,衣着舒适。如果是工作日,一定光鲜亮丽,高跟鞋踩的健步如飞。   不是工作日偏居家一些。   纪荷发现这天早上的自己虽然如往常一样失眠,可多了另一双眼睛和另一个声音,将观察到的自己的状态,一字不漏汇报。   她能发现问题在哪里,并且有动力整改。   首先,控制情绪,将药物减少。   其次,时刻提醒自己,江倾活着,就在同城,与她呼吸着差不多的空气。   最后,人生美好,请他妈向前看,别再吓着孩子……   “昨天和孩子爸爸聊得怎么样?”阮姐跟了纪荷三年,劳心劳力,早餐时分,过问她的感情生活。   换旁人纪荷懒得答,她这三年讨厌极了向外人申明自己对江倾的观点,因为那些人不是让她去立碑,就是劝接受嘉奖。   没意思。   人都没了,她要那些干什么。   这种对外的情绪,这会难以避免的带到回复上,懒散地,“我们决定离婚。”   “啊……”直接把阮姐吓着。   纪荷双肩颤动的笑,笑了一会儿见对面人哭,叹气,“干吗。”   “你……哎……”阮姐擦着泪,不知如何表达情绪,只叹,“行,周先生对你也好,不能辜负人家……”   纪荷笑而不语。   阮姐最怕她这种笑,哪怕再痛,她都会微笑,特别可怕。   于是不聊了,心里可惜着她和江倾这一对璧人,还有一对龙凤胎,起身,擦泪到厨房工作去了。   时年时念在游戏房玩,纪荷在里面陪了一会儿,收到江倾信息。   他换了手机号,昨晚加上时,并未备注,现在,将这串号码改成:孩子爸爸。   孩子爸爸发信息说,可不可以过来一趟。   大约想孩子了。   纪荷对着聊天界面放空,接着才回神,回复可以。   又问:什么时候把手续办了?   ……   昏暗的、未开灯的豪宅客厅里,牛皮沙发一角的绿植已经枯死。   光秃秃的剩一个杆站着。   坐在地面的男人,后背抵着沙发,幽昧光线中,回复江太太:   今天?   ……   孩子爸爸:今天?   纪荷:……周六。   ……   江太太:……周六。   男人:凤凰城等我。十点到。   ……   放下手机,纪荷茫然抬眸、看孩子在游戏室奔跑的身影,今天确实周六没错,可以离婚吗? 第82章 蛊 “不准让别人亲。”   上午九点半他就到了。   开得是之前的奔驰越野, 好像没换车打算,两只儿童安全座椅赫然在后座。   下车时,纪荷看到他英挺的身姿先一愣。   相隔太久, 早忘了他穿以前衣服的模样。   一件宽松衬衫,随意扎入下摆;西裤修身,长腿瞩目。   四目相视, 纪荷有点尴尬地扯唇,朝他扯了一个不太成功的笑。   江倾撞上车门, 手里拎一只橙色纸袋,到底稳重、做父亲的男人了, 抓到她眼神,也不点破, 唇角勾得比她成功。   一张英俊的脸,换旁人早五迷三道, 何况他的眼睛那样深邃的看着人。   纪荷眨眨眼,无声问他手里拎得什么。   “黄金首饰。”   纪荷奇怪。   “阮姐是华人, 我猜她喜欢黄金。”他径自解释。   纪荷接过袋子,发现里面至少十套黄金首饰盒,大手笔让她心酸酸的、又满足笑, “行,我替她谢谢你, 现在人去买菜了。”   “住这里方便吗?”江倾随意的聊,“我刚才来,想买点水果, 没看到大超市。”   “你不熟,当然找不到。”   江倾笑了一声,听起来五味杂陈。   纪荷转移话题, 问他身后是什么人。   江倾瞥了一眼,朝她介绍,“民政局的两位干部。”   纪荷一愣,继而笑,“……哦。”   江局长地位使然,在非工作日打电话到民政局,让民政局局长派了两位干部,带家伙什上.门服务。   两个孩子本来在院中,见到他和外人来,齐齐跑回屋里。   江时年就算了,他对江倾从头到尾没表示过热情,昨天早上回来,一直赖在纪荷身上,连碰都不给江倾碰。   这会见他来,自己坐回客厅靠墙的小书桌画画,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桃花眸,不带抬一眼。   江倾走进这栋已经装修好的房子,稍加参观,只转完一层就失了兴致,来到儿子身后,看他纸上的高楼和高楼内部的电梯,小小年纪十分有逻辑,电梯井里还配带滑轮。   他唇角不由扬,手掌伸出,想撸撸他后脑勺,小家伙可能后脑勺长眼睛,不动声色往桌面埋,用全身抗拒他的碰触。   江倾眼底的光就这么半灭,残存着的笑夸一声,“画的真棒。”   小家伙没回话,在纸上涂得更快。   江倾不敢打扰,坐进沙发,朝另一头扶手上骑着的小姑娘勾手,“来爸爸这儿。”   毫无疑问这一声爸爸,唤醒江时念昨天早上的记忆。   白皙脸庞乐到变形,眼鼻子嘴全拱在一起,说她是小猪不像,说是人类小姑娘,这张皱巴巴的脸又实在难以鉴别。   江倾起身,将丫头从扶手抱进怀里,使劲搂了搂,接着亲她肉肉脸颊。   “爸爸!爸爸!”江时念毫无节操,才害羞着不敢靠近呢,几下一陪她闹,喊爷爷都行。   江倾在儿子那儿受到的伤,一下抚平。又固定着丫头脸蛋,垂首,狠亲三口。   江时念嘟嘴,“痛了!”   “哦,对不起……”江倾的表情毫无歉意。   江时念感受到他的恶意,忙把头偏过去,不给他靠近。   可惜一山更有一山高,那方早有埋伏,这丫头等于自动送上门,被他响亮一碰,立即嬉叫,“痛了!痛了!”   “痛什么?都没用力?”江倾笑,怀疑她夸大。   这时候纪荷从楼梯下来,刚好听到江时念喊,她抬眸,看到江倾身长玉立,穿着客用的拖鞋,在沙发前搂着小姑娘,像要把小姑娘揉到骨血里去。   一双眼热烘烘的,这样的眼神纪荷想,换成自己恐怕是受不住。   垂眸,拿着自己的照片,五味杂陈扬唇角下来,边说,“你胡须戳到她了吧。”   他面颊和下颚都干净,可难免有漏网之鱼,冒着细小几乎肉眼不可见的头,扎疼女儿细嫩的皮肤,从前,自己常这样被他弄痛。   想起在这栋房子里的往事,纪荷便不抬眸看他,径直将自己的单人照,递给民政局的工作人员。   耳畔,是他和女儿逗乐的声音,“扎到你了?”   “就是痛了!”江时念撒娇精本精,还会作比较,刺激她老子肾上腺素,“周叔叔亲地就不痛。”   “他亲你?”平淡的笑音,似乎无起伏。   “没有哦。”江时念想了想才答,前言不搭后语。   “不准让别人亲。”他立规矩。   “为什摸?”江时念不懂,她长到快三岁,的确没被男性这么亲过,这份独有的亲昵,是专属爸爸的,她不懂。   纪荷听到江倾爽朗的笑音,告诉女儿,只有爸爸可以亲女儿,在未出嫁前。   “出嫁是什摸?”   “就是爸爸老了,不能保护你,开始由另一个男人保护你。”   “你不保护人民麻?”   “你知道人民是什么?”   “我、哥哥、妈妈以外的人。”   这话由小孩子天真无邪的腔调发出,如烧红的烙铁在她父亲心上烫了一块。   江倾脸色惨白,变化过程仅在一瞬之间。   纪荷正看着工作人员在离婚证上打钢印,不经意听到此话,慌忙抬眸。   江倾抱着女儿,笑抖着唇问,“谁告诉你的?”   “周叔叔说的。”江时念天真,三两句离不开周叔叔。   “别乱说话!”客厅里鸦雀无声,就连填写着证件的民政局同志都脸色异样,纪荷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朝江时念制止了一声,并且接着解释。   “她说话颠三倒四,刚才还说人家亲她,哪有。”   “吼她干什么。”江倾眼神冰冷,眼角发红,扭头看她。   眼底意思清晰明了,这么急吼吼替那人解释?   纪荷哑声,“我怕你误会。”   “误会?”江倾痛彻心扉失笑,“一个三岁的孩子,没人告诉她,她能这么总结?”   纪荷要解释,他径自打断,“算了,这也是事实。”说完,抬眸继续看江时念。   不再看纪荷一眼。   ……   手续办完,两人分道扬镳。   纪荷留他吃午饭,他没答应,径直驱车离去。   在院子里目送他,纪荷百感交集,空站了一会,回家问江时念,到底谁告诉她刚才那话的。   江时念瘪着嘴,泫然欲泣。   妈妈从没这么严肃瞪过她,她伤感了。   纪荷让她说,不说不准吃饭。   江时念是大胃王,这惩罚可不得了了,立马惨兮兮哭,哭了半天,纪荷在桌边工作,噼里啪啦打着电脑,丝毫不理她的无情样子,江时念更加难过,她本来要去求饶的,可突然有人进来。   于是,放声大哭。   “怎么了念念?”来人在玄关换鞋,穿得是和纪荷同款的男主人拖鞋,而旁边一双客用拖鞋,静静立在鞋柜里,仿佛还残留着江倾的余温。   周开阳一走进来就抱江时念,亲昵的哄。   纪荷冷笑,从屏幕前看他们俩,“你问问她干什么了。”   “怎么?”周开阳收到纪荷眼神,转头对上江时念的泪眼,“跟叔叔说,是不是惹妈妈生气了。”   “惹爸爸生气了……”江时念嘟着嘴,揉眼泪说。   “他来了?”周开阳昨夜没回去,照例睡在二楼客房,一早和阮姐到外面购物,拎了一大堆东西回来,水果、蔬菜、零食、玩具应有尽有。   此时,让阮姐拿了一只棒棒糖进来,哄着小丫头。   江时念馋棒棒糖,一边舔,一边词句清晰,“爸爸生气,没有保护我……”   “爸爸没有生气。”纪荷纠正。   “那爸爸走了……”江时念好像也知道自己错了,放下棒棒糖,对着周开阳,手足无措。   周开阳将孩子一搂,“你不要吓孩子,她什么都不懂。”   “不懂?”纪荷意有所指,“可有些大人懂,不注意说话方式,孩子向外传达时容易引起误会。”   周开阳笑意没了,挺莫名其妙地思考一瞬,接着了然,抱着念念来到她面前,轻声解释,“那天念念问他去哪儿了,我说保卫人民,念念说自己没被保护,是不是就不是人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点了头。”   “你可以敷衍过去。而不是笼统的一点头。”纪荷在键盘上的手指发抖,忽然想起今天早上的药还没吃。   从椅子离开,到餐边柜倒水、吃药。   周开阳看着她瘦弱的背影,颤声,“你们这样,误不误会也没差。”   他看到餐桌上咖红色的离婚证。   江倾和她虽然山盟海誓,可两人没有缘分。   自古有句话,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江倾也懂这个道理,不然怎么答应离婚?   甚至纪荷自己也懂,所以昨晚才崩溃说累了,想找回自我。   周开阳认为自己是最适合她的男人。   和风细雨地对她好,对她的孩子好。   可纪荷不领情,她固执着,用背影对他,“孩子不是你亲生,无法懂只言片语所造成的杀伤力。”   “那我上门跟他道歉?”周开阳艰难地一笑,“纪荷,既然离婚了,想太多,不是折磨彼此吗?”   “再离婚,我和他间还有孩子牵绊。”纪荷放下水杯,对周开阳抱歉皱眉,“真的,我会伤害到你。我现在很心痛他离开时的眼神,这种感觉你无法体会的。”   周开阳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掷地有声对她说,“我已经决定了,和你在一起,不介意你心里有他。因为总有一天,我能取代他,打进你心底。”   “……”纪荷头疼。   晚上再次下起大雨。   纪荷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是不是心结放下了,才如此坦然。   半夜却突然被一通电话吵醒。   摸出手机一看,孩子爸爸四个字疯狂跳。   她愣了一瞬,才缓缓点了接通,那边没声音,她眼睛在幽暗中像一簇广阔月野上的明火,飘飘荡荡,等待着什么……   “对不起。”良久,男性低哑、温绵的声音透着电波传来。   带着叹息般,让这头的纪荷热泪盈眶。   “早上见面时……我很努力的对你笑……后来还是说了重话……别往心里去……”   “你喝酒了?”纪荷擦干泪,从被里起身,靠着床头而坐,她周遭是孤零广阔的空间,几年了,自己都习惯了,可现在,久未体会的踏实感萦绕她周围。   “没多少……”江倾声音很柔,笑时带着一点儿气音,和早上冷漠锋利的样子天壤之别,“别担心……我酒量很好……”   “谁担心?”纪荷无语发笑,仍是关心他,“在家里还是外面?”   “家里……”   “哦,那就好。”纪荷低着脑袋,捻被面,一会儿无措蹙眉,一会儿下定决心般,“江倾……”   “在……”   “你回来,我特别高兴。”   “是么。”他怀疑口吻。   “当然。”   “纪荷……”   “嗯?”   “纪荷……”   “……嗯?”   “离婚快乐。”   “……”纪荷一下怔住,没料到他会这样说。   他后面还有话,很温柔温柔,让她十分意外和受触动。   “我也给你带了礼物,在茶几南瓜盆里,被念念放进去……如果还在,你告诉我喜不喜欢?”   “是什么……”这么问着,纪荷已经从被子里起身,踩着拖鞋,下楼察看。   客厅漆黑。   外头大雨倾盆。   她打开灯带,特意让灯光昏暗、静静享受这份隔着电波的生命力,超然物外,像每一回噩梦醒来,自己渴望的,能接到他电话的场景。   提开陶瓷的南瓜盖,纪荷笑了,看到里面一只普通到极至的布艺发夹。   甚至有一些些土气。   黑色方格,中央点缀着黄色小花。   “十五年前第一次见面,你就戴着这款发夹。国内已经没有了,我在泰国看到,带回来送给你。”他声音喃喃,“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什么……”纪荷拿起发夹,往发间夹去。   “祝你从头开始……美满幸福。”   “江倾,我很喜欢,谢谢你。”她又要哭了,想问问他在泰国发生过什么,身上有没有受伤,却始终错失时机。   他喃着。   “昨晚我在客厅坐一夜,想了很多,现在也想跟你说说,却突然发现不重要了,只有一句话,你记着……”   他停顿。   接着,纪荷就听到。   “人生是一本书,不到最后一页,谁都不知道结局,我陪你翻到最后一页。”   “什么意思?”纪荷惊颤,但愿不是自己想的意思。   “你懂。”   “不懂。”她是真的不懂,有一点慌乱的蹙着眉,心提着等他解释。   可他淡淡一笑,径自低声,“爱到极致,不可为继。十三年前,我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怪你,你过得好,选择一个合适的人,比干等着我强。”   纪荷泪滑下来。   “就这样吧。”他想说的似乎完毕。本来,可能早上拿完证时,就会对她说,结果因为念念一句无心的话,闹得不欢而散。   这半夜打来,纪荷感动。   于是喊了一声,“等等。”   “你说……”   “年年的画你看了吗?”他早上离开,纪荷将两个孩子平时的画作发到他微信。   他一直没回复。   这时候,江倾说,“看了……”   “虽然开始艰难,我不想提起你,尤其沈清走后,给我造成的打击巨大,江倾,我甚至觉得沈清离世,比当时收到你殉职的消息还震颤我,因为从一开始我们高速分手,我就知道你可能很难再回来,我一直有准备的……可沈清不一样,沈清是我的影子,我没想过我自己会死去……”   “不不……”她突然改口,在听到手机那头他似乎也崩溃掉的气息声中,颤抖抢先,“接近鸿升时我有豪情万丈,后来允许你靠近我,想的也是和你一起奔赴战场,我可以在战场收敛你的尸身,但从来没想过我会单独看着你走远,连消息都得不到一个……我不怕死,我是怕一个人死……”   “纪荷……你要我怎样……我已经放你了……说这些让我痛……我千疮百孔……找不到具体伤口……你却待在别的男人身边……”   “不不……”纪荷哭,“江倾……”   “纪荷……你知道我多痛吗?”他终于找到发泄口,咬着牙对她痛哼,“昨晚回家……这栋房子对我而言只是坟墓……全是灰尘……没看见你和孩子的一点东西……我在客厅坐了一夜……现在还在这个位置!”   “你怪我吧。我当时的确要忘了你,我太害怕了,怕自己像沈清一样……”泪水滑过鼻梁,坠入手心的发夹,纪荷看不清墙上的画,哽声。   “你当时说过,为对方活着才难,我完全体会到。也感谢你十三年前的付出。但其实……以后我们该对孩子教育,欲爱人先爱自己,有的人比如你,可以在伤痛中成长、变得优秀;有的人比如沈清和我,我们会撑不住……原谅我对你所做的遗忘……我在失去你后得为孩子活着不是吗?”   他至今还不知道,年年之所以不理他,是因为纪荷在三个月前的清明节当晚浴缸中割腕,血水浸泡了她的身躯。   年年第一个发现她。   孩子吓到失语整整三天。   纪荷记得沈清离世时,自己在医院跟圆圆解释为国捐躯的意思,小姑娘说可不可以捐储蓄罐的钱而把爸爸退回来,可怜的圆圆当时七岁,她可以表达,可以哭闹。   年年却很小很小。   纪荷差点毁了孩子……   这痛,她在被抢救过来后,追悔莫及,也被自己吓到,她感觉这样的自己似曾相似,从高考那年就命运多舛,如今深深抑郁也不奇怪。   可纪荷骨子里认为自己不该这么脆弱。   在江中漂一百公里、在垃圾山为王、在电视台从无名小卒拼搏到全国知名大记者,这样的自己,才是自己。   她不接受,在浴缸吓到孩子的自己。   所以那会儿开始,允许周开阳接近当时破碎的自己,她没想过江倾会回来,如果知道他在世,她就算等到天荒地老也会牢牢为他守着。   造化弄人,虽然事先声明了,自己爱着他,周开阳知道一切,他表示愿意接受,纪荷才允许他试试。   但现在,明显对两个男人都造成伤害。   “你选择了他……”江倾笑颤,“我说了不怪你……”最后他问,“你是爱我的对吗?”   “如今说这些已没意义,江倾,我会让你知道,女性的强大不是由男人定义,就算我们分道扬镳,我和周开阳走到一起,也不会因此失去光芒。你爱我,或不再爱我,我无愧你曾对我喜欢。这样的我,对孩子,对你,对大家,都最好,不是吗?”   江倾不回话。   纪荷抹去泪水,很感谢他今晚打来电话说祝她幸福美满的话,这证明他也想通了吧。   “人生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就像我们三年前重逢那次,我首先震撼你的昂扬正义,这给我的吸引简直超乎想象。我永远记得你在楚河街解救人质的画面,请继续这样发光吧,我的英雄。”   “纪荷,英雄又怎样,我失去你。”他声音平坦了,像走上一条开阔大陆,只是回眸相看,到底有些意难平,说着英雄又怎样,我失去你。   纪荷用手掌捂住自己唇,无声哽咽许久,才发自内心的一笑,带泪告诉他。   “我一直在。以你为傲。”   年年虽然受到刺激,知道江倾这个名字,是母亲的禁地。   但以后,纪荷会给孩子做好榜样,爸爸是英雄,不可亵渎。   “孩子的画,是我教导他们的,告诉他们有国才有家,我们每个人都不能为自己的小家活着,这也是沈清曾经教导圆圆的话,她虽然去了,但曾经努力过,我们不能责怪她。而我们的两个孩子还很小,已经懂这其中的一点点道理,他们对警察很向往,这是你的缘故。慢慢来,他们其实一直在等你,在爱你。”   在她的声音中,江倾安静了。   纪荷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坐在冰凉的地面,孤独靠着沙发,身边散落灰尘,那座房子,她的确久未踏入。   以后可能为了孩子会进去,但也只是这样了。   “纪荷……”他许久喃喃唤了她一声。   纪荷耐心等待,在他一出声后,温情回应,“我在。”   “这是第一次当你前夫……”江倾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听上去异常难受,不过,他倏地笑了,“以后……随传随到。”   纪荷怔。想到他那句,陪她翻到书的最后一页。猛地泪目。 第83章 蛊 失去感觉的女人。   早起下楼, 在餐厅看到穿着睡衣的周开阳。   阮姐一大早做好早饭,将两个孩子穿起,现在正和保姆在院子追着孩子喂早饭。   即使纪荷一再强调, 不要惯坏孩子的进餐习惯,可阮姐和保姆一意孤行。   在孩子面前,纪荷其实有愧, 这三年自己并没做到多合格,最近一年甚至都没陪两个孩子睡过觉。   自顾不暇。   天阴。   餐厅只开了小灯带。   幽暗的光线下, 周开阳坐在圆形大餐桌前,身后是一排餐边柜, 他低头看着一本书,早餐摆在眼前但是没有动, 可能在等她下来。   纪荷嘴角一扯,扶着楼梯, 懒散往下,调侃, “怎么,在我家睡上瘾?”   第一晚暴雨,他主动提出留宿。纪荷答应了。   第二晚继续暴雨, 纪荷被他送回来,没管他去向, 他被阮姐邀请进客房。   第三晚,也就是昨晚,吃完晚饭, 周开阳迟迟不肯动,霸占着孩子玩到十点多,纪荷精神不济, 孩子睡觉的事近一年也是阮姐在弄,就单独上楼休息。   这一早,周开阳穿着昨天到超市新买的睡衣,大模大样坐在她家中,纪荷明明无力,脸上却自动带起笑。   在桌边坐下,冲对方挑了下眉,询问是几个意思。   周开阳合上书,幽暗光线并不适合看书,不愿开大灯的原因,纪荷一清二楚。   此时,开口,“昨晚睡得好吗?”   “难得的,惊醒次数最少的夜。”纪荷皱眉,“现在在问你,怎么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周开阳将手上的《廊桥遗梦》递到她面前。   纪荷扫了一眼,嘴角翘着,没大反应。   “我怕你出事。”周开阳深深凝她一眼,纠结的叹息,“他回来了,又离婚,我怕你受冲击,情绪不稳做傻事。”   纪荷嘴角笑意顿时凝固,微微不可思议盯着周开阳低下头的头颅。   他两手扣在一起,情绪复杂,“三个月前不止年年吓到,我也吓到。”   纪荷惊讶,继而抱歉,“对不起。”   当时她给沈清扫墓回来,情绪特别低落,一整天没下楼,周开阳那段时间对她表现的活跃,经常来凤凰城以工作为由和她接触,当晚留下来吃饭,可能隐隐觉得不对劲一直拖延到晚上十点钟。   孩子们精疲力竭终于要睡了。   周开阳准备走时,纪荷在楼上割腕,年年上楼跟她说晚安时发现,顿时鸡飞狗跳。   周开阳将她送去医院,之后就表示愿意照顾她一辈子。   纪荷生无可恋。   其实周开阳心知肚明两人成不了。   纪荷是个死心眼的人,如果能和他好,当时共事的七八年,两人早好了。   周开阳在那时候甚至不敢表白怕以后结局尴尬,他也算聪明的人。   这三年,江倾不在,纪荷有很多追求者,周开阳不过是其中一个。   比别人走的更近一些。除此之外,两人在感情上,周开阳单方面付出的更深。   比如对孩子们的喜欢,对她病情的持续关注。   如果他不是喜欢她,纪荷更愿意他以朋友的立场这么关照她。   自己将会感激他。   现在,她除了感激,还有内疚。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纪荷抱歉的笑。   她早上没打扮自己,妆容、服饰,通通不在意,昨晚和江倾敞开心扉后,她就不想再装自己很好、很完美了。   现在的她就是一个病人的样子。   不修边幅、神情萎靡,纵使笑,也是意志低落的笑,这种笑让对面人由衷的发寒。   周开阳眉头紧皱,看起来一夜没睡好的样子,可能计划着一旦她出事,一跃而起去救她吧。   “真的谢谢你,但只是如此了。”   “知道么,你的离婚证给了我勇气,我愿意照顾这样破碎的你,甚至自私一点,如果你不破碎,我连踏进这个家的资格都没有。”周开阳固执,推着眼镜,“我昨晚甚至在想,江倾如果没回来多好……”   “你希望他真正死亡?”   “这样会刺激到你吗?”周开阳镜片下的眼睛充满痛苦,“我只是坦诚跟你交流,也并不是希望他真正的死……想到你为他的付出,他一无所知,就为你不平!”   纪荷摇头,很愤怒,“你不可以诅咒他,这样我们不必做朋友。”   “我说了不是真正希望那样!而是,想到你受得苦,就气恨他!”周开阳盯着那本《廊桥遗梦》,断断续续发声,“……纪荷……他是英雄,从男性立场,我完全敬佩他,但是看到你泡在浴缸的样子……我想不止我,他以后知道了,也会憎恨自己!他毫无疑问亏欠你!现在回来打搅你的生活,却不能给你病情上的帮助,我不知道是你在固执,还是他太马虎?”   “你这么说话,完全没站在我的立场,”纪荷冷声,“如果站在我立场,考虑到我是一个自己生死都无法做主的病人,你不会这么咄咄逼人。”   她冷笑,“当你质疑我们离婚的真假,显然也没有想过,两个孩子在我心中的地位,他们不重要吗?难道比他们父亲轻吗?还是沈清的那两个孩子和父母不够重要?”   纪荷喘息,像爬过几座高山,坚持用口干舌燥的萎靡状态哑声:“……孩子、父母都很重要……可沈清还是去了……你问我为什么不和江倾好好在一起……”   她停顿,忽而笑得比哭难看,“谁能保证我不会第二次自杀?你吗?还是医生?”   周开阳哑口无言。   “我只有靠我自己,你不会明白的,江倾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他帮不了我……”   纪荷想了想,笑说,“我一年没有来例假……你信吗……”   “信……”周开阳伤感,她枯萎了,但谁都帮不了她。   “我畏光……你看书宁愿眼睛坏掉都不忍心开大灯,我真的感激你,但你不准对江倾有任何怨怼,以朋友的立场也不可以,是我自己的心魔,我为什么不能像许莱一样走出来呢?许莱的重生不是简单嫁个人那么简单……有些人就是脆弱……像我和沈清……脆弱又可怜……还假装自己很强悍……”   “我愿意帮你。”周开阳不死心,这么试探的轻声了一句。   纪荷伸手摩挲自己额头,叹息,“我真他妈很累,昨晚心情很好,没维持到三小时,又差劲了。”   她翻开那本书,在周开阳被打击到体无完肤的气息中,静静说,“你上次陪我看这部电影,暗示我该走出婚姻……可你知道吗,我反复看这部电影,只为等一句话……”   “别说了!”周开阳猛地站起身,在餐边柜前踱步,神情恐慌,恨不得捂起双耳。   纪荷笑了笑,手起刀落,在一番掏心掏肺的诉苦中,紧接着戳破他内心。   “你忍受不了一个活着的江倾,在我心中深藏,你变得急不可耐,想知道我的态度,现在告诉你,我的态度从来没变,这部电影对我而言也不是婚内出轨、女主角差点跟情人私奔的故事,我自顾不暇,吃不好睡不好连脑子都不好使,怎么会考虑这么深奥的问题,我看这部电影,就等一句话出来……”   “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周开阳替她说完,神情有被戳破的悲怆。   “对。”纪荷合上书,从桌上烟盒倒出一支烟,轻车熟路点起,她苍白脸颊,在烟雾中消散一般,眼神却坚实,像一块承受风雨摧残仍然屹立在悬崖顶端的烈石。   她说自己胆小脆弱。   其实并不。   她的魅力就在于,破碎中自我愈合的能力。   永远有办法站起来。不是身体就是心灵。哪怕她曾经自残过。   自我反省、提醒,很有必要。   纪荷笑,在幽暗中吐出一个烟圈,神情迷离,“就当我病入膏肓,原谅我现在做的一切决定。以后怎么样谁都不知道,没有上帝视角对不对?现在的我,只想寂静。以后不用看着我,三个月前的事,绝不会再发生。”   “你真这么确定,为什么和江倾离婚……”   “还在固执。”纪荷叹息看向他。   周开阳大好青年,执迷不悟。   太让人痛心了。   她劝,“如果你做不到一开始的承诺,及时止损。不然,我可要帮你止损了。”   “如果我能做到……”   “那我嫁给你!现在、立刻。”纪荷发笑,“但是你不行,我们共事八年,彼此了解透彻!”   这一通谈话结束,周开阳早饭没吃,气冲冲离开。   可能近段时间不会再来。以后呢,还是会关注她。   纪荷没想到这个“以后”,短暂到当天下午两点钟他就发来消息。   给了一张心理测试卷,让她考试。   垂死挣扎的说,“要坚持到底。”   纪荷没回复。   过了半小时,他又追问,发得语音,特别真诚的问她,如果病好了,会不会和江倾重新在一起。   纪荷烦不胜烦,用语音喷他,“我跟我自己在一起!男人全部靠边站。妈的!”   周开阳没再回话。   纪荷收好手机,轻轻吐气。   同时感觉自己对面的空气凝滞。   她抬眸,浑浑噩噩间才发现,自己在老虞办公室,她化了妆,穿了漂亮衣服,但毫无自我欣赏的喜悦,抑郁带来的病症,使她对一切提不起兴趣。   就好像一个吃货失去味蕾,曾经变为怀念,前途木然而冷漠。   虞正声近年发际线飞速往后移。   老蔡的生发液牌子换了一批又一批,丝毫对他没帮助。   此刻,盯着纪荷光鲜亮丽的外表,愁眉苦脸笑,“这是内分泌失调?”   “我倒希望是简单失调。”纪荷笑了笑,朝老虞眨眼,“不过没关系,我现在心情还不错。”   虞正声伤感,“真要辞职?”   “台长已经答应了。”纪荷早上来跟台长沟通,对方大发雷霆,说她毫无责任心,任意妄为。   只好把病历拿出来给他。   台长吃惊不已。   谁能想到强悍如纪荷,会有如此严重的抑郁症呢?   就连江倾单位的领导都不知道。   最后一次喝着老虞办公室的茶,纪荷嘴角愉悦翘起,发自内心,“很厉害吧?风头正盛,突然辞职。”   “为什么?”老虞惋惜,听说了她离婚的事,“你实在不该……江倾回来,对你也是一种补偿,怎么就突然要甩下所有?”   “没甩下所有。”纪荷叹气,“我这三年真的蛮累,我想,我赚钱、我能力出众,是为了自己随心所欲,而不是满足外界对我的看法,为此盲目冲锋吧?”   纪荷低头笑,转着自己手上的茶杯玩儿,“况且离开电视台,到新媒体,是一个全新领域,人生嘛,有机会尝试各种道路,是之前拼搏的意义啊。”   “如果拼失败了呢?”老虞看问题实际,最后一次以师傅口吻指导说,“新媒体再厉害,和省台有天壤之别,毕竟是铁饭碗。”   “得了吧。”纪荷不屑一顾,“只有你们男人对当官义无反顾,”包括江倾都是如此,她没有排斥意思,但自己实在不感兴趣,“尤欣、王哥、我,这样的三角组合,会擦出的火花,我自己想想都兴奋。”   而这股兴奋,因为病情的关系,纪荷久未体验。   周开阳老揪着她和江倾的婚姻不放,其实深层次和她现在的身不由己有巨大关系。   毕竟,一个对兴奋、对性.生活都失去感觉的女人,指望自己的男人拯救自己,不是太可惜和破败了吗?   就像人人都有块遮羞布,挡着最重要的地方。   她却要朝深爱的人,敞开自己最为脆弱难堪的部分,别说感受到保护什么,纪荷只觉得绝望。   这股绝望会产生非常可怕的后果。   她自己控制不了。   所以分开,无奈之举。   希望江倾,不会怪她。   “行吧,”老虞看起来被说服的样子,拿起外套对她说,“我请你泡澡,好好松快松快。”   纪荷笑了,“行啊。” 第84章 蛊 “什么手术?!”   辞职一个月后, “发声视频”正式上线。   天气燥热,整个城市如火炉。   上线仪式在国宾馆芳菲厅举行。   座无虚席。   硕大电子屏幕前,“发声视频”副总经理王洪刚先生正在讲话。   王洪刚也就是“王哥”, 和虞正声一辈,曾经的纸媒精英。   当年所在报社与鸿升集团起冲突,王洪刚妻离子散, 名誉毁于一旦,后来为生计, 成为一名自由媒体人,走南闯北, 造就他今天的八面玲珑。   面对各路媒体和在场嘉宾,站在话筒前侃侃而谈。   谈这些年纸媒生存的困境, 纸媒如何进入新媒体时代,以内容为王还是渠道为王的核心性话题。   “发声视频”启动资金五个亿, 拿下新闻牌照,以视频新闻项目出发, 在业内引起震动。   这类新闻视频类形式其实并不罕见,各大报业、电视台都有自己的视频项目,但以优质内容取胜的报道永远稀缺。   加上视频类项目虽多, 拿下新闻牌照却屈指可数。   随着纪荷和尤欣这两位资深记者的加盟,内容质量上乘,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一时风光无限。   王洪刚红光满面,讲了近二十分钟。   接着, 全体鼓掌。   尤欣穿得干练妖媚,纵使普通的职业装,在她媚骨天生的眼神下, 怎么看都怎么迷人。   当然,她在“发声视频”的定位就是管理渠道与沟通这一块。   除了能言善道、酒桌通天,必要的个人魅力不可缺少。   纪荷对此不予置评。   用尤欣的话说,这个世道,男权的天下,尤其事业场上,女性既然有先天资本那就踩着他们的软肋,往死里的利用。   纪荷还曾因此和她争执,说她当时睡副台床,同事们议论纷纷,脊梁骨都快被戳断,只有她自己还引以为豪。   一顿挖苦讽刺。   纪荷生病后,尤欣常成为她“火.药桶”,一言不合就开撕。   “发声视频”,由王洪刚和她们两人组成,纪荷出资最大,她将自己和江倾的房子抵押,又从乔景良留给自己的私产中变出一部分现,占了百分之六十五股份。   尤欣最穷,东拼西凑成了三股东,钱少话不硬,最后总是求饶“别骂了别骂了下次我还敢”,纪荷本来以为她会悔改,话音一转她就说还敢。   哭笑不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她也不好强求,不然这世上千篇一律的人格,该失去多少色彩?   自从两人在雁南墓前和解,小争吵不断,大隔阂却是没有。   和这样的人相处,其实痛快,没弯弯绕绕。   各司其职。   这会尤欣先上台讲话,又是一阵耽误,接着媒体起哄让两名资深记者同台。   纪荷迟一点上去,是为了不压尤欣风头。   她对外界目光不甚在意,这辈子只取悦自己爱的人,尤欣不一样,活在光环里,一旦失去别人的注视,整个人暗淡。   让她单独发足光后,纪荷踩着高跟鞋,大方得体上台。   和尤欣风格不同,尤欣穿裙子,她就穿裤子,尤欣想穿裤子,那纪荷绝对是避让。   这同时也是给外界一个印象。   “发声视频”创始人各有特点,对内容质量会多一份好奇的关注。   “你要说点什么?”尤欣众目睽睽提着话筒发问,“……是我们由冤家变合伙人的奇妙之旅吗?”   台下哄堂大笑。   在业内,恐怕无人不知,她俩曾是冤家的事实。   纪荷生病后第一次面对这么大场子,本来烦躁,一听这话,怼她,“尤女士客串主持人的话,那现在没你事了,可以下台。”   “哇塞,火.药味浓厚哦。”尤欣娇着音,现场卖艺。   说说笑笑一阵。   纪荷进入演讲环节。该说的王哥都说的差不多。她着重讲了下“发声视频”的运作模式,和底下的三个子栏目。   对于做新闻的专业性态度,着重强调。   毕竟互联网时代,内容耸人听闻,一深入了解却发现南辕北辙的报道,屡见不鲜。   做为业内,对此深深遗憾。   仪式结束后,下午一点。   就地举行午餐会。   纪荷满场的敬酒。   一圈下来,头晕脑胀。   “恭喜啊纪荷!你自己做老板,谁都管不上你的审查,想报什么就报什么。前提基于事实。”   “万妮,你想跟我做吗?”虞正声就在旁边一桌,纪荷胆大包天的挖墙角,灯光明亮,她微醺的脸带着淡淡笑意,像夏风吹过荷塘,沁人心脾的散发韵味。   万妮看呆,眼睛转了转,对着她,“离婚这么快乐吗?”   江倾回归,对她而言确实释放了一部分压力,比如孩子,从前不敢放手,现在可以交给孩子爸爸。听说前一段时间,一家四口出去旅游。   好像是到了法华山。   万妮在她朋友圈看到两个孩子在明黄佛寺的背景下,朝大雄宝殿双手合十。   虽然江倾没出现在画面中,可法华山寺庙规模宏大,从山脚遍布山顶,几百座寺庙,她没带阮姐和保姆,可想而知一定有一个男性劳动力帮助她抱孩子。   周开阳最近出差,今天发布会上才赶回,那陪她去法华山的,肯定就是孩子爸爸了。   万妮很遗憾啊,本来江倾回来,他们一家四口该集体面对朋友同事,几餐饭肯定要聚,结果江局长像隐形。   气氛奇怪。   ……   纪荷这会儿听万妮说起来,不住笑。   仰头,喝掉杯里的酒,脑子更加晕了,笑了笑,目光平和,“是和他一起去的。本来,他打算去近点的,单独带两个孩子,培养下感情,结果我儿子犯浑,不愿跟他。我只好跟着去了。又一合计,既然是一家四口,虽离婚孩子们还是要顾及,毕竟从来没一起行动过,就挑了个过夜的,远一点的法华山。”   两孩子是玩得愉快。   她和江倾尴尬啊。   可能喝多了,纪荷对旁人提起他,甚至有一点自豪,那语气里昂扬的意思就是,瞧,我那英雄老公是活着回来的,太棒了!   和江时念有一天,拖着她爸爸手,在小区散步,对着遛娃大军们宣布:我有爸爸啦,我有爸爸啦——   一样激动、狂喜。   就是那天,江时念这么对外人炫耀时,江倾眼神不怎么对。当时纪荷迅速背过身,抱着不肯接近他的年年走了。   不走,她泪要狂奔。   我有爸爸啦,我有爸爸啦……   多么平凡的事实,在江时念口中却成了天大喜事,要广而告之的那种。   江倾心里该多难受。   亏欠孩子的。   被一句话,公开凌迟。   这事儿后,纪荷希望江倾常来走动,可惜年年至今没让他抱过。   “那趟法华山,我儿子像断腿一样,黏着我,累得我像只狗,抱着人往上爬。”   “他不肯让他爸抱?”   “对。”纪荷叹气笑,当时江倾特别无力,如果不是和她离婚了,他早连儿子带她,一起抱着往上爬了。   纪荷累得内衣都汗湿。   “你儿子性格像你,固执,特别固执。”   “是的。”纪荷抚额笑,单肘支在桌面,周边嘈杂的声音中,闭眼回味那天情景。   感觉每一个画面都生动。   江时年穿着内裤从水桥冲下来,她抓拍到那张江倾刚好在后面点烟的画面。   母子三人一起在河谷嬉戏,他在后面不远不近站着,手上拿了一大包孩子东西的样子。   还有晚上住山中酒店,全家人玩到没干鞋子穿时,他竟然洗了她和孩子鞋子,拿吹风机吹干,细心送到她房间的悄无声息模样……   点点滴滴,活灵活现。   “我知道了。”万妮有心的总结,“你不是离婚快乐,是有人搭把手带孩子快乐。”   “哈哈。”纪荷开怀。   万妮说,只有结了婚生孩子的女人才知道,爱情什么不重要,那个因为爱情进入婚姻的男人,婚后对你的体贴与照顾才是女人一生至高无上的追求。   “平平淡淡是真。”纪荷笑意收敛,眼神变得朦胧,一句平平淡淡是真,却是她几年婚姻生涯,无法渴求的东西。   离婚了,彼此才安静,仔细审视对方,滋味苦涩。   ……   午餐结束,前来捧场的嘉宾到“发声视频”办公场地参观。   晚上还有一个酒会。   中午这场,有很多大佬未到,晚上继续。这其中就有白天要上班的政法界朋友。   纪荷正忙着招待人,接到一个电话。   是宋竞杨。   问她江倾来了没。   她如实回复,“他忙。送了花篮和礼物,礼物在办公室还没拆呢。找他?”   宋竞杨清咳一声,语气极度不自然,“他怎么跟你说的?”   “就忙。”纪荷没深问。也不好深问。   宋竞杨拐外抹角半天,终于来一句,“纪荷,我怕他不告诉你,其实他今天动手术,才没时间赶来,一问你,你果然不知道!”   纪荷听到自己耳膜翁地一声,几乎一瞬间,失去听力,“什么手术?!”   宋竞杨回了一句,语气急切,可纪荷一个字没听清。   只好声音发颤地指引对方,“直接发我地址!”   结束通话,到微信等待对方。   她今天接了好多消息,界面里全是红点,倏地,宋竞杨的特警头像跳出来,发来一个定位。   是明州一家三甲大医院的地址。   纪荷一懵,眼神顿时发直。   这时候才真正相信了江倾真的有事,正在医院…… 第85章 蛊 吻了他的唇。   上周去法华山, 江倾生龙活虎。   她女儿娇气,从头到尾没落过地,不是年年不肯, 他一双手抱两个都没问题。   下山后,吃的喝的也是他张罗。   纪荷懒散到要死,加上和他关系毕竟疏远了, 乐地在房间不出来。   江倾带着孩子在酒店玩儿,晚上江时年不肯跟他睡, 才送回她房间。   当夜,念念跟着他, 一夜安好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在酒店吃过早饭, 又坐车子上山游览峡谷。   全程六七公里,从上到下, 弯弯曲曲,瀑布穿行, 水滩嬉戏,江倾一手搞定。   两个孩子,闹起来像两座大山。   纪荷被压了三年, 出门从没自己享受过,这趟旅行, 倒过得像单身。   顶多帮看看路线图。   听到他动手术,纪荷就感觉自己正坐在教室里如常听课,突然一通火急火燎电话打来, 告诉她家里有人去世一样的猝不及防、突兀、心慌。   弄清了医院地址后。   纪荷在走廊昏沉了好一会儿。   下午三点,夏光灼热。   从窗户望去,外面泊油路似乎冒着热烟, 防晒工作严实的行人匆匆走过,向着公司大楼后面的街道而去。   两排站立的梧桐树,如绿龙遮盖部分日光。   纪荷双臂抱住自己。   感受到真丝料子贴紧皮肤的沁凉感,眉心几不可察微皱。   她其实在想着严肃的人生三问,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   想来想去,脑袋嗡嗡地,觉得自己又开始发病了。   好在,她仍然觉得前途充满希望。   最近的失眠好转就是最大证明。   要不是刚才宋竞杨的那通电话,自己耳鸣的毛病也好了很多。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吓得自己开始思考这个那个……   虽然江倾住院,不见得是小事。   回到办公室,和几位负责人打好招呼,纪荷没多解释,众目睽睽下离去。   周开阳听到风声,追到楼下停车场,问她怎么回事。   纪荷懒散看对方,说江倾在住院,她得去看看。   周开阳微惊,立刻提出,“我跟你一起去?”   他询问式的声音,将纪荷从无边无际的自我世界里拉回,打开车门,坐进去,微仰脸,笑拒了对方,“你去不方便。”   周开阳眉心皱起来,盯着她淡淡笑意的眸,很长时间。   纪荷任他盯,任他揣度这句话里的意思,直到暑气将这个男人背后的衬衣烤出汗湿的一条痕迹。   周开阳才放行,“好。如果有问题,我带着孩子过去看他。”   “你怎么知道有问题?”纪荷悲凉笑。   心里早有答案,原来连外人,在听到江倾住院的一刹那,都会联想到是生死攸关的事吗?   她眸垂着,睨着方向盘上一匹马的车标,嘴角弧度很弱。   周开阳盯着她这表情,眉拧地更紧,想说什么,终究努力失败,轻嗯一声,“你赶紧去吧。”   纪荷点点头,发动引擎,随着一声尾音的咆哮,法拉利转瞬消逝在街角。   宋竞杨给的那个地址在明州核心城区。   是上个世纪与苏联合建的三甲大医院。   自带天然氧吧,森林占据前后左右主要片区。   法拉利从南门驶入,在一片新建的停车场停下。   纪荷下车,在南门的水果店买了一个新鲜的果篮,拎着,快步往住院部。   住院部阴凉。   得益于上世纪建筑的自由容积率,大夏天走入,倒处是开阔的空地,和贯穿的凉风。   踩着大理石台阶,爬到三楼,和护士台一打听,径直走入东边VIP病区。   到了病房门口,里面传来人们谈论的笑声,听起来极度轻松。   纪荷眉心微簇,望了望房间号,的确是护士所说的病房,她的犹豫不决在一瞬间后忽然变成万箭穿心。   暗骂自己,纪荷你要怎样,难道气氛轻松,代表他病情无足轻重,你自己不开心吗?   竟然还质疑?   嘴角勾了勾,纪荷调整了下拎果篮的汗湿手心,咚咚敲门。   “进来。”一个男声。   不是江倾。   纪荷走进去,发现是一个套间,外面的会客室摆满果篮鲜花,而此时客人们正站在里间的病床边。   见她进来,那四五人立即朝她看来,都是熟人,纷纷打招呼寒暄。   江倾靠在床头,身穿蓝色条纹病号服,没搭被子,上衣纽扣开了三颗,露出小片锁骨,往下胸膛宽阔,腰间猛地收窄,衣服下摆半遮强劲胯骨,长腿一只曲起,一只平放,脚没穿袜子。   纪荷短暂打量的瞬间,只觉得他这样子非常柔和,却很有能量的让她手足无措。   尤其一双眼睛,倏地探过来,像一对钩子。   她放下果篮,故作若无其事,走到床边,问,“你怎么回事?”   “宋竞杨告诉你的?”他声音也柔,只不过听上去没什么温度。   纪荷眉心深拧,“他说你今天动手术。”看起来却不是。   “明天早上。”江倾落回视线,看自己曲起的膝盖,笑了一声,“没大事。准备明天告诉你。”   “做完手术再告诉?”纪荷嗓音微哑,“到底什么情况?”   他又来一遍,“小问题。不用担心。”   纪荷问,“是不是离婚,我就不能过问你任何事情了?”   “不是。”   江倾眼神回避。   似乎不知该怎么说。   纪荷眉心拧地更深,看向旁边人,“丛薇,你知道吗?”   “取子弹。”丛薇倒是痛快,说完看了江倾一眼。   他头往后仰,抵靠雪白墙壁,表情显然没刚才的谈笑风生,有些无奈和不情愿。   房间一时寂静。   客人看他俩的眼神也变得微妙。   毕竟前妻与前夫的关系,刚分开没多久。   纪荷愣了一瞬,继而怀疑自己听觉,她眼神看向江倾,他仍然不对视她。   于是扯唇一笑,“我到医生办公室问问,各位先聊着。”   她转身向外走去。   听到身后男人终于发出动静,“纪荷……”   沙哑的一声,像被刀片刮过,鲜血淋漓。   纪荷已经走到房门口,听到这一声喊,退回来,居高临下看着他说,“江倾,不是夫妻关系,我们之间还有孩子,你动手术这么大事,大家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你认为说得过去吗?”   她今天新事业起航,整个人神采焕发。   眼神也咄咄逼人。   江倾挺无奈勾了勾嘴角,另一条平放的腿也半曲,眸光漾了漾,像湖面上的白光,静而远,“明天告诉你一样。毕竟孩子跟着你,手术他们跑来跑去,不方便。”   这说法似乎令她赞同。   她点点头,眸光微眯,轻声,“好。我先去问问医生。”   江倾没拦下她,有些挫败。   ……   刚一出病房,迎面走来三位熟人。   纪荷脚步停顿,嘴角勾起一个笑,“白书记,沈局,阿姨好。”   白宪臣到医院看部下,身边仍然雷打不动的两位,一个秘书,一个司机,这两位手里都拎着满满的礼品。   沈局夫妇则轻装上阵。   显然,他俩对江倾动手术的事了如指掌,不需要像白宪臣一样带着礼品探望的意思。   沈局问她干什么去。   她说到医生办公室,问问江倾具体情况。   白书记面色严肃,“小纪,江倾的情况早该告诉你,可惜你们离婚,不好打扰。这次你放心,手术请了北京的专家,一定万无一失。”   “谢谢白书记。”纪荷点头笑,除此之外,没多余立场。   沈局眉头紧蹙,欲言又止。   相比白宪臣,沈局和纪荷亲密很多。   沈清走那年,纪荷对两位老人无微不至关怀,还做了圆圆睿睿的干妈,两家早成了亲人,即使不理解她突然和江倾离婚,但绝对比白宪臣多了一份担忧与关怀。   局长夫人说,“纪荷,我陪你到办公室。”   沈局眉一松,当即笑,“好,好,那我和书记先进去。”江倾伤势惨烈,他怕纪荷受不住。   可纪荷人精,沈局神情这么前后一变化,她笑意几乎凝滞,瞳仁紧缩,黑漆漆的睨着江倾的前上司。   沈局如芒背在刺。   “纪荷,走吧,我陪着你。”局长夫人冲自己老公一使眼色,让两个男人先去看江倾。   沈局表情愧疚,点着头,擦身而过。   纪荷被局长夫人牵起手,找到医生办公室。   江倾的病历和片子都在医生手里。   这名北京来的专家,在自己临时的办公桌前,向她说明江倾的病情。   没讲到两句,才刚开一个头,办公室门被敲响。   “进来。”主刀医生不敢怠慢,毕竟是公安部打过招呼的重要病人,不管多么麻烦,一一耐心接待。   走进来的是丛薇。   她眉间蹙着,也想听听情况。   纪荷起身,“你坐吧。”让了位,环抱双臂走到旁边。   “没事,你坐。”丛薇客气一句,也没坐,和纪荷一样站着,看主刀医生展示江倾之前拍过的片子。   在观片灯下,那张胸片,清晰无比。   纪荷走动的脚步忽然停滞。   那张片子上布满七八个小点,在肺部、肋骨、胸腔……   丛薇的脸色剧变,对方是法医,显然知道其中的厉害。   纪荷不说话,紧抱着双臂。   室内光线昏暗,高大的香樟树在窗口招摇,无需空调制冷,沁凉的夏风吹得人浑身起鸡皮。   如果说当得知江倾胸腔里残留着八颗霰.弹枪的子弹,随时威胁他生命安全的消息,算是从头到脚被泼一盆刺骨凉水,在大夏天就寒凉的话,那医生接下来的话几乎让纪荷怀疑自己的听觉。   “这剩下八颗、有四颗在这三年里移动了位置,像肺部这颗,再不做手术,马上危及性命。其他七颗也不能轻举妄动,这次手术,我尽量帮他摘取三颗。”医生说着翻病历。   “霰.弹枪发射时,产生多达数百颗的小弹头,要么形成贯穿伤,要么是浸润伤,他的比较麻烦,是后者,神经、血管、骨骼都受到重创,能活到现在,受了很多苦。”   “我知道。”身为江倾的师母,局长夫人潸然泪下,“听他老师提过,三年前那次受伤,手术条件有限,做了两次手术才取出一百一十九颗子弹……”   “这是第三次了。”医生推推眼镜,“希望不要再进行第四次手术,但看片子情况不容乐观。”   “手术风险多大?”纪荷问。   医生抬眸看她,疑惑,“你是他什么人?”   “前妻。”   医生点点头,他对询问者身份不在意,但这些天除了江局长父亲,没有其他亲属过问,他就有点慎重,尤其听说江局长还有两个孩子,却没见小护士提起、看到过他们。   “你们有孩子,就把孩子带过来看看他。”   一句把孩子带过来看看他,简直和对绝症病人说回家尽情玩乐一样诛心。   纪荷舔了下自己干涩的嘴角,没再说话。   ……   从办公室出来,纪荷表示先不上去了,回家把孩子接来。   局长夫人担心,目送她背影良久。   纪荷一个人走到停车场,又从停车燥热的暑气中调头,往医院深处走去。   路上,打了一个电话给阮姐,让她开车将孩子送来这里。   “到医院干什么?怎么了?”阮姐吃惊,她这三年被纪荷折磨的不轻,听到医院下意识就想到不好的方面。   纪荷停驻脚步。   抬头,看到郁郁葱葱的香樟林绿穹。   周遭都是鸟叫,厚厚的落叶常年无人踏足,小动物们在里面穿行,发出沙沙诡异声。   旁边是一个黑色的锅炉房,年久失修,早空置。   纪荷顺着裂开的水泥小道,往更深的林子走,“没事,你将人送来就行,外科,三楼。”   “你呢?在哪?”   “我在楼下。不然,你到了电话给我,我自己来接。”这话不仅让阮姐放了心,纪荷自己也如梦初醒。   她望着前面荆棘丛生,近乎原始的茂密林子,眉心深拧,不禁问自己,你要干什么?   进去自杀?   别开玩笑了,纪荷。   调头,重新走出来。   在半路,碰到从楼上下来的沈局夫妇。   “不是说接孩子?孩子呢?”局长夫人惊讶。   纪荷淡定笑,“直接让阮姐带过来,省的路上浪费时间。”   “纪荷,你想跟我谈谈吗?”沈局忧心忡忡。   “没什么好谈。真的。”纪荷笑着,赶他们走,“你们俩先回去吧,圆圆不是要放学了?”   沈局对夫人说,“你先旁边等着,我和纪荷谈谈。”   “真没事。”纪荷无奈。   沈局一意孤行。   妻子离开后,就地和她开门见山,“我觉得你情绪不对,和清清当时一模一样,什么事儿都不说,行为上全是逃避,和江倾离婚,是不是在逃避一种痛苦呢?做警嫂的痛苦?”   姜还是老的辣。   纪荷刮目相看的冷笑一声,不客气。   “你们一开始说只完成鸿升的案子,后来莫名其妙让他死无全尸,警察也是人,甚至三年不让他跟家里联系,我做不到完全体谅你们,他只是我丈夫,我孩子的爸爸,我有我们自己的家庭,再多大道理都说服不了我自己,所以这个警嫂我不做了,我毁了我自己,他回来又怎样,我们都面目全非!”   沈局点点头,“你继续,把所有怨言都发出来。”   “我能有什么怨言?”纪荷突地泪流满面,“我们现在形同陌路,一个月就能从深深相爱为彼此赴死,变成共同出游,全程真心交谈不到十句?你们知道我的痛吗?我在想,是不是我死了,才不会痛苦了?为什么怎么做都是痛苦?而好心情只能维持一天两天呢?”   “这些话你得告诉他,两人共同承担。”   “是吗?告诉他?”纪荷笑着哭,“他为什么不敢告诉我啊?我们彼此都遍体鳞伤,经不起风吹草动……”   声音颤抖着,突地不受控制,蹲下痛哭,“我不希望他当英雄——我和孩子都希望他是个普通人!”   “纪荷,他现在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怎么好?”纪荷发抖的蹲在地下,她看到日光西斜,在连廊紫藤花下打出绚丽的光影,为什么世间美好,唯独她和江倾百受折磨?   “一百二十七颗子弹射穿了他后背……”   那天晚上电话分手,他痛呼着告诉她,他千疮百孔,找不到具体伤口在哪里……   原来这话是有形的。   “江倾他……”纪荷猛地恸哭,“他成了筛子!!”   这种痛……怎么办啊……该怎么办……   “为什么……”   “为什么……”   痛苦总是在安逸之后打过来一巴掌,告诉你不要太得意,你们还有关要过……   太痛苦了。   为什么要活着呢?   他这三年为什么要活着呢!   让剧痛时时陪伴自己,硬撑着回国,接受妻子和孩子的冷眼?   大家面目全非。   纪荷想好好对他,但他除了给自己痛苦就是痛苦,相爱太难,高兴太难。   是江倾出了问题吗?   还是她自己吧?   该怎么走下去?怎么走下去?   不知道。这一夜,纪荷都不知道怎么活。   手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   百分之三十……   江倾……江倾……   人生不如不相见,至少不会这么痛苦,不是吗?   ……   这一夜,纪荷硬扛。   如果在一个月前江倾跟她来这么一出,她直接一根绳子,在白书记门前吊死。   沈局陪她在树林里坐到天黑,自己的眼睛哭肿到看不清路。   她感觉自己也没怎么哭,就是吼了沈局,领导们对江倾生命的漠视,沈局说,有些事必须要有人做。不是江倾,就是徐佳航,而徐佳航已经牺牲,江倾还有命活着。   她该庆幸。   她至少比许莱幸运。甚至比沈清优秀。   纪荷哭了一通,点着头承认,“对,我是幸运的。幸运比她们痛得更久,更行尸走肉,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沈局一噎,叹,“你能这么怼我,证明没大问题,小纪啊,人活着不要太强求,痛也好,乐也好,都是你的命。”   “我党坚信辩证唯物主义,沈局说是我的命,这是背叛信仰。”   沈局失声发笑。   纪荷当着老头面,拿镜子补妆,等天黑了,坐到屁股发麻,老头儿都不敢走。   见夜色浓郁,纪荷才在阮姐的催促下,姗姗到达楼上。   套间里热闹。   下午七八个成年人在里头站着都不嫌吵,这会儿,来了两个孩子,就觉得天翻地覆。   阮姐得知来医院,有心地带了果篮,可纪荷上来,阮姐不高兴的说,“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是江倾,我煲点汤过来。”   “我下午才知道,哪有空通知你煲汤。”纪荷在外间没看到孩子,听到里面父子三人掀翻天的动静,眉间一蹙,对阮姐敷衍,“行了,过两天再煲不迟。”   “是的,是的。”阮姐忙不跌点头,“他今晚不能吃不能喝。”   纪荷说,“晚上你把孩子带回家。”   “你呢?”   “我到附近找酒店住。”担心明天早上从凤凰城赶来麻烦,纪荷决定一了百了,如果医院能住,她住医院也没关系。   和阮姐交代完毕,留着她和沈局寒暄。   纪荷走进里间。   病床成了游乐场。   江倾被两个孩子压在身下,大肆蹂.躏。   江时念那个小混蛋,一边骑着大马,一边对进来的纪荷惊喜大叫,“妈妈,妈妈,来坐摇摇车,不要钱!”   纪荷恨不得一巴掌将她扇床底下,到底心头万马奔腾,脸上不动声色,问江倾,“你干什么?”   “怎么了?”江倾趴在床铺,江时念一走,他脚边的江时年瞬时没了存在感,冷冰冰坐在床尾,象征性的和他表演父子情深。   他眉一皱,深感寂寞的望着她,“我没事,把人给我。”   “你没事可以去当筛子,刚好缝隙多。”纪荷将女儿从他腰上拎下来,抱在怀中,自己脸蹭着女儿玩到发烫的脸颊,眸垂着,不愿正视他眼睛。   余光中,见他翻身,修长两腿,那病号裤遮不住,露出半截紧实小腿,脚背上青筋毕现,和腿毛配在一起,野性难驯。   倏地,咔哒一声响,他声音咬着什么,含混不清,“能抽支烟么?”   “你说呢。”纪荷冷冷瞪他一眼。   岂料,撞到他盛满笑意的眼底。   江倾是真变了。   从前的他一不高兴就说干死她,现在晓得迂回,用打火机的声音骗她回头。   对着他深邃、沉稳的一双眼,纪荷五味杂陈,唇瓣颤了颤,说,“你早点休息,我明天带他们来陪你。”   江倾从唇缝中取下烟,在修长指间转了转,孤零零靠在床头,回,“好……”   “跟爸爸再见。”纪荷示意两个孩子道别。   江时念嘴巴甜,“爸爸明天见哦。打针不怕,念念帮吹吹!”   江倾轻笑出声,眼底本就几不可察的落寞瞬间散去,变得幽深迷离,“明天见。”   轮到江时年,这小男孩脾气随了纪荷,像头牛倔,到现在不肯喊他一声,一起玩时,勉强容许江倾靠近。   这会纪荷眼神催促,带着严厉。   “再见……”江时年跳下床,自己穿好鞋子,边走边回头地说了一声。   江倾和他对视,小家伙走得潇洒,他自己眼睛却像胶水恨不得黏住对方,“养儿防老?呵。”   这么自我嘲讽了一声。   纪荷抱着女儿在他面前又站了一会,念念左一声又一声爸爸,稍微安抚他。   “慢慢来。”纪荷说,“他性格其实像你,表面不在乎,心底热爱。”   不知是不是明天要手术,江倾自己也谨慎,难得眼神对视她,说了好几句话。   其中就有这么一句,“外冷内热没用。会走很多弯路。”   纪荷的心脏被他眼神扒拉了一下似的,那深藏的澎湃情感看得见摸不着,她一着急,眼前模糊起来。   接着,在自己不受控制的状态下,倾身,吻了他的唇。   他的唇和三年前一样柔软,不同的是气息野蛮,有着异乡尸山血海拼杀出来的匪气,天生的英雄蛊,她沸腾了。   接着,不去看他似乎裂开的眼神,抱着江时念,惊涛骇然般,夺门而去。 第86章 蛊 那双薄唇,她日思夜想。   目送阮姐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后, 纪荷在医院南门找了一家宾馆。   条件一般般。   胜在出大门十米,就到医院。   房间昏暗,只有玄关小灯亮着。   纪荷从车里拿了备用衣物, 在卫生间简单冲洗,出来后套上睡衣,披头散发往床上去。   刚躺下, 想起没吹湿发,又掀被子一番折腾。   再次出来, 扶门框而站,看窗帘未合上的天空。   核心城区的天空几乎被遮天蔽日的建筑物和树荫吞噬, 灯火绚丽。   两栋高楼之间的窄巷,方窥得一丝丝浓黑天际。   纪荷漆黑的眸, 盯着那条缝隙般的天际看了许久,耳畔是窗外车水马龙。   突然想家、非常的想家。   这三年, 孩子没有得到正常的家,自己没有, 江倾也没有,一家四口全都没一个完整的家。   她回到床边坐下,从包里拿出治疗情绪的药物, 倒出一把在手心。   盯着这堆东西,无尽苦涩发笑。   接着, 将东西喂进嘴里,拧开矿泉水喝了两口。   吃完后,喉管像是被堵住, 呼吸困难,再次扭头看了看窗外孤零的天空,起身, 走到锈迹斑斑、半截被商铺门头挡住的窗边,伸手,猛地合窗,拉好帘。   严丝合缝。   屋内安静一些。   她心满意足上床睡觉。   到夜里一点半时,纪荷仍然是睁着眼睛的,外面变得安静空旷。   核心城区的夜晚原来这么静。   没有繁华娱乐,只有人间沉睡。   她睡不着啊,这人间好像抛弃了她。   于是,翻包,拿安眠药,蹙着眉在微弱灯光下想,万一睡得太沉,闹钟叫不醒、错过手术怎么办?   这么想着就难堪笑了。   放下药瓶,躺回被子内,伸手,将颈间的项链拿出来。   昏黄壁灯和外面路灯一个色系,照着银色发亮的长链子,和坠着的一枚戒指。   戒指内侧刻字,两个英文字母,双J。   是她的婚戒。   那枚被丢下雁栖湖,又被她千辛万苦寻回的婚戒。   “江倾……”光晕昏黄,女性柔软双唇轻轻在光辉不败的戒指一吻,缓闭眸,“晚安。”   唇角勾着,沉沉睡去。   ……   清晨八点半,纪荷模模糊糊转醒。   耳畔手机闹铃狂响。   她身体很沉,像几百年没睡过觉,刚出土一般,对一切都成迷糊状态,闹钟哗哗不止,她停滞三秒,猛地惊醒。   接着,世界末日般崩塌。   起床,冲到卫生间囫囵一把洗漱,取包往外冲。   夏日清晨,日光高高升起。   经过医院的香樟大道,斑驳光影从枝叶中投递,落在地面像翩翩起舞的蝴蝶。   纪荷奔跑而过,蝴蝶光斑相随。   苏式建筑,近在迟尺,三楼也不算高。   纪荷冲进大楼、冲进三楼。   病房空空如也。   剧烈喘着气,她脸色煞白,拽着包,往外走。   “是江局长家属吗?”值班台护士看到她,倏地叫住她。   纪荷回头,眼睛大睁,唇瓣也张着,在喘息,神情有着骗不了人的失落。   “手术已经开始半小时了。”小护士奇怪,“怎么才来?”   纪荷僵硬扯起一个笑,不好意思告诉别人,自己睡得比吃了安眠药还沉。   这难道是天意?   僵笑变成苦笑,纪荷打起精神问,“手术室在什么位置?”   小护士指了一个地方。   纪荷带的是单肩包,带子很长,此时,改在手里攥着,离地面只有两三公分的,转身,神情木然离去。   很快,到达楼上手术室外开阔的走廊。   手术室的红灯几乎刺眼。   门外两边长椅坐满人。   大约等待的时间太难熬,她的出现,仿佛一颗石子打破水面的平静,纷纷抬眸看她。   “纪荷……”沈局面容疲惫,见到她,仍绽放和蔼的笑,“你来了。”   “嗯……”纪荷收拾情绪,走过去,抱歉语气,“我来晚了……”   “孩子怎么没来?”这道声音威严,透着无与伦比的非凡地位,这场合下,都是江倾的同事朋友和师长,只有一个人以父辈口吻教训她,“动手术这么大事,你能来迟,是不是代表以后孩子们的利益也放弃?”   江昀震目光锐利,几乎审视着她。   沈局皱眉,“手术室外不说这个。江倾在里面九死一生,大家该全力祝福才是。”   “没关系。”纪荷冷声笑,“江董事长心里不好受,不好对别人发,只好对我这个前儿媳妇。”   “要在这跟我吵?”江昀震不可思议。   面前这女人为江家生下一对龙凤胎,三年前全权处理江倾“后事”,说不下葬就不下葬,说不领功勋就不领功勋,他连给自己儿子扫墓的地方都没有。   虽说江倾活着,但这三年,和对方关系着实不算好。   本来两人就没多大感情,像这种在手术室外等待孩子出来的情形,十三年前江昀震就品尝过,逼得两人分开,他的确有不对地方,但她自己性格刚烈、士可杀不可辱,才闹得自己和儿子几乎十来年不相往来。   后来白厅需要帮忙,让他这个老父亲出面,在鸿升注资十亿美金,相当于下聘。   两人成了,分开十年,兜兜转转还是成了。   接着江倾出任务离开三年,这三年里,纪荷没叫过他一声爸。   江昀震活大半辈子,不是血缘牵绊着,还真没被谁这么压制过。   “本来你们结婚就是意外,现在离了,我不多说,但你要记住,你是江家两个孩子的母亲,在外面,为孩子打算的时候,别硬着脖子,闹得自己吃亏。”   纪荷懒得发声。   江昀震不满,“你不承认也没用,孩子比你更需要他。”又突地和缓语气,“他这一关过了,你俩别再祸害别人,好好带着孩子过日子,折腾什么。”   “破天荒。”纪荷冷漠的侧颜,回正看了江董事长一眼。   心平气和,“您到底是老了,还是糊涂了,竟然说让我们好好过日子的话。”   江昀震一双眉眼极其锋利。   身形挺拔,从后头看,不像五十多的人。   对着纪荷,也不像公公对着儿媳,而是两只斗鸡。   他重重出气,被气着的模样,“分开你们不对,祝福你们又不对,我到底怎么做,嗯?”   纪荷继续讽刺,“您不要多话。我俩现在就能好好站着了。”又笑,“毕竟,我没对不起你们江家,是你们江家屡次对不起我。要我跟江倾说,这三年,你没帮过我一把,你猜他会怎么样?”   “威胁我啊?”江昀震不愧是大企业家,不怒反笑,“钱我没少给,是你不要。孩子我要接走,你更不肯。”   “对。”纪荷神色冷了,彻底地。   旁边的沈局实在看不下去,将江昀震一扯,“赶紧走,赶紧走,你和她吵,小心江倾跳出来揍你。”   纪荷才不管江倾会不会跳出来呢,直接撕破脸,怒瞪自己前公公,“毕竟,儿子刚一没,就不顾儿媳妇哀痛和刚生产,准备着一个团的律师要跟我打抚养权官司,这事儿,只有江董事长干得出!”   可惜了,江倾离婚都没跟她提要孩子的事,这位前公公,可是理直气壮的很。   纪荷刚好有火没处发,起晚了,谁敢相信。   她闹钟定了八个,一粒安眠药没吃,在破破烂烂的宾馆,竟然就睡得错过他进手术室的时间。   纪荷都丢人的不敢向别人解释,自己到底怎么回事。   一定是疯了。   老天的旨意。   让她和江倾昨晚的告别成最完美的告别。彼此余生再无牵挂。   她发现自己,可以接受很坦然和平静的告别,但是无法忍受突如其来和猝不及防。   这个认知,令纪荷伤感,又极度强悍。   似曾相似的感觉,在当年楚河街,他孤身走向被劫持大巴时,她在白晓晨撕心裂肺般的担忧中,心如止水,尊重他的一切部署。   她明明是个合格的警察家属啊,是外界将她逼得面目全非。   江昀震大约没领教过她这锋利的样子,气得像拉风箱般嚯嚯直喘气,要训她,但外人实在太多,落不下面子。   沈局在旁边都气笑了,“你啊,真是的,你难受,她不难受吗?”   纪荷冷哼一声,背起包,头也不回的走了。   依稀听到江昀震在后面说,“我想要孙子有错吗?儿子没了我想要孙子有错吗!”   纪荷一翻白眼,心下怒骂,那是你儿子临行前违背约定也要留给她的孩子,是她命根子,给你?做梦。   ……   来到医院小花园。   纪荷在一张石凳坐下。   手指发抖,怎么都打不开包扣,好不容易弄开,烟盒又找不到,倒是倾倒出一地药瓶。   有些用药格分门别类装好;有些是纸盒、瓶罐,没心思装药了直接带出来;有些是止痛的;有些是促进睡眠、内分泌……零零总总一大堆。   她装到一半,突然丧失力气。   颓然撤回石凳,再也不捡了。   空座了一会儿,还是往手术室去。   几个朋友从楼上下来正好找她,看到她,十分担心,让她不要见气。   纪荷摇头失笑,说自己没事。   大家都在等待手术室里的消息,哪有心思计较其他。   回到手术室外,江昀震不在了,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和沈局面色紧绷的过来。   单独等在旁边,再也没心思争执。   走廊里,随着手术时间的超过,却了无消息后,越来越沉默。   纪荷起身,从最里的位置,往外围走。直到离人群,和手术室二十多米,方在长椅上坐下。   她双手遮住脸,呼吸越来越急促。   最后,甚至翘起唇角,一遍一遍呼唤他的名字。   江倾……   江倾……   如果出不来,你是不是了无牵挂了?   一场因为外界才仓促的婚姻结束。她带着孩子,和他在病房见过最后一面、吻别过,这是世上最美的告别。   瞧,人生多有无奈,七八分满意便是完美。   “纪荷……”一双女士休闲鞋的双脚出现在眼底,伴随着女性柔软又充满关怀的声音。   纪荷发现自己听不清,隐隐约约是自己名字,抬头,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好像是许莱。   的确是许莱,她手里拎着包,匆匆赶来,神情忧虑,“你没事吧?”   “你怎么知道?”纪荷甩甩头,让短暂的耳鸣彻底离去,回眸,眼神也变得好使,并挪了挪位置,让许莱坐下。   许莱坐在她旁边,搂上她胳膊,“整个公安系统谁不知道?”她羡慕又痛笑了笑,“你现在成了我们烈士遗孀人人羡慕的对象……”   纪荷点点头笑,表示谢意。   对任何人,她可以抱怨自己有多痛,但对许莱,只字不敢提。   她们的丈夫没了。永远不会“重生”。   “他会挺下来的,嗯?”许莱握着她肩,“相信他。”   纪荷涩笑连连。   许莱说,“你爱得太过了,性格又好强,像我们这样,离了谁都可以活,你就会好受很多。”   “我在学着爱自己,自己第一。”纪荷失望,“可他总有办法闯进我的前排,胡乱插队,不讲道理,像现在。”   昨晚那双薄唇,她日思夜想。   吻上去,看到他眼底骤然裂开的变化,是惊怔、是不可置信、又是满足。   等待是煎熬的。   所以此时此刻,痛苦到无法消化。   许莱说,“我陪着你。一切都会好起来。”   “谢谢。”纪荷表示自己好多了,目光带笑,坚毅。   许莱蹙着眉,倏地拥抱她。   纪荷微愣。   继而,颓然闭上眼,埋脸进对方肩窝,深深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许莱突然惊呼,“出来了——”   纪荷缓缓睁开眼,对的方向刚好是手术室正门,原先在两侧等待的人一拥而上,她只看到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好几名医生,其中个子矮一点,戴着眼镜的那位是北京的专家。   对方神色并不轻松,对人群说了句什么,人群突然狂喜,翁地炸开般。   她知道江倾没事了。   但是脚无法动。   “纪荷——他没事了!取了五颗子弹!”   五颗。   比原先的三颗,多了两颗,所以手术时间加长?   纪荷起身,双脚终于有了力气,接着跑起来,许莱流着泪跟在她身后。   移动床上的男人在医护和众人的簇拥下,快速地往监护室送去。   纪荷看到江倾满身的管子,上半身没穿衣,肩头裸露在外。   脸色苍白、苍白。   她于是没跟上大家的脚步,在走廊墙壁一靠,眼神却焦急地追随着他,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拐角。   “他没事了!他没事了!”许莱泪流满面的抱上来。   纪荷先是哽咽一声,接着,一口气没换上来,直接变成刀子反刺进心脏似的,剧痛的一红眼角,回搂许莱,两人哭作一团。 第87章 蛊 “你……来例假了……”……   接近中午一点, 纪荷送许莱下楼。   两人在高大香樟树下告别,许莱递给她两张请柬,“今天除了陪你, 还有就是送这个。”   上次在咖啡店偶遇,得知许莱再婚,纪荷向她讨要请柬。   许莱满心欢喜答应。   这次, 竟然带来两张。   纪荷嘴角意外的翘起,一张张翻开。   “第一张是你和孩子的。”许莱笑, 看着她翻开到第二张。   “这张,邀请你和江局长一起参加。以夫妻名义。”许莱说, “随便使用哪张。不管怎样,我都支持。”   纪荷看着自己和江倾的名字并列在受邀格上, 底下还有伉俪两个字,神情复杂。   朝许莱点头, “谢谢。”   许莱离开。   走时,透过繁茂枝头洒下的蝴蝶状光斑在她身上起舞。   走了一段距离, 回身朝纪荷摇手,笑颜绚丽。   纪荷眼眶微微湿润,扯唇一笑, 也伸手,向对方摇了摇。   ……   江倾在重症监护室待到第二天早上九点。   他在手术当晚七点钟清醒, 当时就要求回普通病房,主刀医生不同意,坚持在里面留到第二天早上。   出来时, 脸色仍然惨白。   上半身没穿衣服,连指腹都似乎是白的。   纪荷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坚持出来,在里面各方面条件都比外面好, 出来后,她除了胆战心惊没别的。   两个孩子一大早就来看他。   一边围一个。   其他探病的都被江昀震的秘书挡在门外,除了家人,手术后的三天内外人一概不见。   晨光熹微,耸立的茂密香樟树越过三楼直奔天际。   初夏盛光因而被挡去燥热,浓阴沁凉的点缀了窗户。   监护仪发出刺耳的滴滴声。   纪荷听习惯了反觉得安心,他刚出来时,什么都不能动,纪荷只用热水给他擦脸,实际上这个动作护士做了无数遍,昨夜他一整夜的发虚汗。   重症监护室一天只有一次探视时间,且只能一个人。   昨天她让江昀震进去,毕竟是父子,江昀震和她像模像样推拒了一番,心急如焚换了衣服进入。   出来后,眼眶发红,一向锋利的样子都似乎受到打击。   纪荷难得的,和对方感同身受了一次。   早上江倾出来,她难受的没眼看。   两个孩子比她大胆,一口一个爸爸,连江时年都流泪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是亲父子。   纪荷让他们不要吵着爸爸,两个三岁正是闹的小孩就真的一声不出,像哑剧一样在病床边守着。   江倾精神不济,或者说他意识很好,但是疼痛难忍,丧失力气面对外界。   纪荷给他擦脸,从浓黑剑眉里的细密汗珠擦起,到饱满光洁额头,又绕下鼻梁,每一寸、每一处细细摩挲,像自己的手单独抚摸他的脸,没有碍事的外物,以皮肤、以体温,亲密感触。   中午孩子们被爷爷带去吃饭。   纪荷毫无胃口的留下、守在病房。   下午,接到许多通电话,有几个是陌生号码,来自市委的徐书记、公安部的杨主任、还有一些江倾工作上的主要领导,纷纷表示慰问。   纪荷五味杂陈,最后关机,算得一丝平静。   到晚上,他可以说完整话了,白天都是偶尔清醒的只言片语,或者细微表情回应孩子们的呼唤。   这第一句完整话,是在模糊中说出来的。   纪荷当时正帮他擦锁骨上的一排汗珠,男性平滑分明的锁骨透着微微的白,上方忽然响起轻轻的一道声音,以后不要嫁给警察……   声音虽小,但清清楚楚。   纪荷惊讶抬眸,以为他醒了,看到的却是他紧闭的双眸,和一如既往发白的唇。   以后不要嫁给警察……   纪荷热泪盈眶。倾身,在他唇上印一个吻。   柔软的、苦涩的吻,紧紧相贴,久不离。   ……   半个月后。   一场爽雨来袭。   在酷暑季节,这种爽快转瞬即逝,烈阳很快高升,将街面亮着银光的水洼,蒸发的点滴不剩。   火红色法拉利驶进市立医院南门,在新建的停车场泊住。   下车的女人单手拎公文包,步伐利索的往住院部。   雨后热风吹乱她短发,精致妆容的脸,美丽而严谨。   到达楼上,在病房门前听到里面突然暴起一声“少废话”——   纪荷脚步一顿,脸色不可思议。   是江倾声音没错。   力量充分,语气严厉,自从回来,很少有外人能使他情绪波动。   此刻,那个让他情绪波动的外人,听起来被吓得不轻的样子,小心翼翼,“姐姐夫……”   这声音、这称呼一出,纪荷脸色就变了,本是凑门倾听,立时变成直起背,眉心深拧,嘴角冷冷一翘。   病房里,男人挺拔背影在窗前立着,身上病号服丝毫不影响气势,闻声,薄唇的一侧冷冷翘起。和门外的纪荷颇有夫妻相。   此时,站在他身后的男人十分畏惧,“东南亚的三年,您变得不像警察,倒像坏蛋的头儿……”   “你不知道?”江倾冷笑,烟在指间打转,不能抽,烦闷皱眉,“警察成天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斯文不起,别指望我给你擦屁股。”   郑雁北轻嚷,“没让您给擦屁股,但别找我麻烦。”   “麻烦?”指间一用力,烟身断裂,江倾似笑非笑,“你敢跟她说,你现在在做什么?”   “怎么不敢?”雁北没底气强撑底气的一扬声,“开KTV,明州最大的KTV金鼎就是我的地盘。比做安保赚。接触的人又多。我踏踏实实吃饭,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行。”江倾一点头,“那就踏踏实实干。别来找我。”   “不是……”雁北为难,“你们明州市局三天两头来扫我场子,我怎么干?”   金鼎前身是乔开宇的茶楼。   建筑面积宏大,乔开宇倒台,这地方被转手了好几个老板,都没做成功。   雁北这些年因为和鸿升的一些关系,走了一些歪门邪道,和朋友合伙,盘活了金鼎。   他在里面做安保,持股三分之一,另外两人早年臭名昭著,后来年长,在道上有一些名声,开始退居幕后做起正当买卖。   对于这类社会老油条洗心革面做正行的事,警方向来是睁一只闭一只眼,不知道怎么触到新上任的江局长霉头,金鼎被三天两头的“扫场子”,光扫、黄都来了三趟。   这可是一个月内。   一开始雁北以为是对手的恶性竞争,带着人到人家场地一通砸,砸得落花流水后对方派人求和,两边一合计才知道自己真的错怪人。   雁北这三年在明州交友广阔,敌人也惹了一大帮,早分不清是是非非,反正最后的底线就是不干太过犯法的事,至于其他关于生存的斗争,绝对锱铢必较。   社会是残酷的,底层更是残酷。   他靠拳头和脑袋混到今天位置,万万想不到,在前姐夫这里栽大跟头。   “姐夫,我真没干犯法事,”雁北据理力争,望着江倾的背影,钦佩的说,“虽然你们离婚了,但你永远是我姐夫,这社会你知道的,有些事我不做,有其他人做,在其他人手里,你还得防着对方,我来做的话,绝对听从你指挥。相辅相成的事,希望放过一马。”   “让你滚,没听见?”江倾不耐。   “姐夫……”   “再叫。”   “……”   雁北不放弃,虽然被一通骂,但存了下次和他继续接触的心思,这会嘻皮笑脸将带来的礼品在茶几上放好,“不打扰了,出院我再打电话,除了KTV,我还有度假村,到时候请您和我姐加两个外甥,光临泡温泉。一定来啊!”   最后四个字喊得谄媚,音落赶紧逃命。   江倾脸色阴沉。   哪怕被叫了那么多声姐夫,他满脸写着,不是有伤,解决对方的办法就是几个大耳刮子、扇得满地找牙。   他脾气温和很多,雁北才有机会拎着礼品站他面前说一大堆废话。   其次雁北也聪明,见人先叫姐夫,加上这三年在外面练得油嘴滑舌,很是能屈能伸,再也不是当年在山道上,被江倾捆住双手扔到阴沟、徒劳无功大喊大叫的愣头小子。   取了一点面子。   从病房出来,在走廊里站着,打电话给合伙人,让他们先放心,只要不太过,“我姐夫不会把我怎样”这种豪情万丈口吻。   等这臭小子离开。   纪荷拎包从拐角走出,对着楼梯口消失的背影,一阵忍耐的吸气,接着,敲病房门。   “进来。”他声音恢复如常,平稳、磁性。   纪荷来这里已家常便饭,面色从容推门而入,将公文包在外头放下,走进里间。   江倾站在窗前,闻声回头看她。   两人视线对上,他先笑,“来了。”   纪荷点点头。   江倾从窗边离开。   他身材高挑,这段时间有所消瘦,但比手术后的那几天好很多,气色慢慢恢复正常,眼睛看人时有比外头日光还要夺目的东西,浅浅的一漾,无声、逼人的英气。   纪荷皱眉,望进他深不可测的眼睛,低声,“刚才怎么回事?”   “什么?”她剪了短发,特别短的短发,江倾第一眼受到冲击,眼睛微微半眯。   纪荷沉思着,环抱双臂,眼神离开他的眼睛,歪头边思考边坐进沙发,背对窗口时,一头及耳短发逆光满是盈润感。   “我看见雁北下楼……他怎么来了?”纪荷眼帘一掀,静静看着他。   江倾垂首,拨弄一只手上断裂的烟身。   往后退了退,靠在实木床头柜上,这栋上世纪苏式风格的干部病房充满年代感,他上衣扣子开到肋骨以下,敞开一条深深的缝,久不见日光的胸膛被养成皙白色,一道红润的刀口露出一角。   纪荷只瞥了一眼,就转头。   江倾笑,“做什么?听到他叫我姐夫?”兴师问罪来了?   “没有。”纪荷面不改色,再次迎上他视线,她发觉两人不在一个点上,虽然她一开始就特意避开了姐夫这个话题,以雁北下楼为谈话点,想证明自己没有偷听。   可还是失败。   他刑警出身,在一名刑警面前撒谎,班门弄斧。   纪荷唇角微微一勾,抬手别耳畔的发,等做完这动作才想起自己长发没了,现在的头发只比他长一些,整个清爽。   笑了笑,因为换了发型而很满意的冲他一扬眉,“我不关心姐不姐夫,是在意,他特意和你攀关系。这小子现在不得了,趋炎附势有一套……”   话音一转,又放声笑,“有我当年风范。”   “你当年什么风范?”江倾看着她笑颜,问。   头发一剪,她整个人显得灵气,笑眸坦荡,“当然是不择手段,攀一切可能攀的关系。”   又紧接着收起笑意,严肃看他,“江倾,他今年玩脱了,因为一点事几个月没敢见我,但我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你帮我,敲打敲打他。我怕他走乔开宇的老路。”   “不会。放心。”江倾淡定,“他比乔开宇有底线。”   纪荷不放心,“他从小脾气横,凶起来会滥杀无辜。”当年坐牢仅仅因为口舌之争,纪荷愧疚至今。   由笑逐颜开到哀愁,只用了几秒功夫转换,于是,这短发在忧愁之下又成柔弱的利器,像林间灵气的小鹿,说完,还对他眨了眨眼,“行不行?帮帮我?”   江倾笑而不语。   “什么意思?”纪荷望他,有点失望的收起自己的“表演”。   江倾慵懒着身体,抵坐在床头柜,背微弓,笑意也显得懒散,“知不知道,你当妈了?”   声音清浅,纪荷一时大意,没听出宠,只问,“不好看?我的头?”   “好看。”他一低头,这下更明显了。直白的夸奖,含蓄的笑意。   “那废什么话。”可惜纪荷只顾打理自己的短发,嘴角上翘,“当妈也可以俏皮。”   他不置可否。   声音低沉,像压着某种情绪,“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无辜。”   纪荷手一顿。   “我的手沾满鲜血,只分敌方、我方。”   纪荷于是侧眸看他那双手。   修长有力,手背上青筋突起,他昏迷时,纪荷曾顺着那脉络描绘,知道那里面跳动的热血是何其正直刚烈。   她眼睛带着不可言喻的笑意,缓缓看他。   他视线也正对着她。   微微垂,居高临下,她抬起来,两人刚好合适,不过转瞬,江倾视线就调走,留一个线条分明的侧颜,和喉结凸出的颈部,供她观赏。   纪荷一本正经说,“雁北为私欲,你为公。他无法和你相提并论。”   江倾似乎被这说法震撼到,受宠若惊般地一翘唇角,回正视线,“你真这么认为?”   “当然。”纪荷皱眉,“不止我,孩子们也这么认为。”   他偏头,没再说话。   纪荷眉继续簇,站起身,在他身边绕了绕,“是不是上次……念念说……”   “我没在意。”他这么回。   纪荷说,“你就是在意。”回病房的第一晚就让她别再嫁给警察,他深深的在意,如果之前所拼搏的一切被否认,他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   纪荷此时站在他身侧,一个三年前被别人宣布死亡的男人身边,尽力汲取他身上的味道,带着轻微消毒水味,但她想,出院后,他就会恢复自己独有的那份感觉。   伟岸、坚韧、所向披靡。   她眉心放开,眼底带笑,想安慰什么,江倾突然以眼神打断。   他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   哪怕他多么在意,但始终无解。   他确实愧对她、愧对孩子,任何一个细枝末节就能让他想起这份愧疚。   他眼睛一定是天地最微妙的宇宙,此时里面和风细雨,让她停止,纪荷对这种拒绝,感到十分舒服。   再继续对视下去,她就会给他一个拥抱,但自己现在无比清醒,不会拥抱他,拥抱不会让彼此舒服,因为他会疼……   红润的、刚刚生长的刀口,在江倾的胸膛,他要疼很久,直到痊愈。   于是,做别的事,将烟丝都揉出来的烟从他掌心剥离,“得很长时间不要碰这个。”   语气严肃,带着前几天惯用的眉头紧皱表情。   他胸膛在起伏,随着她的靠近、随着她短发间的香气在他鼻下萦绕,忽然细微的沙声,“你想让我戒?”   “不是我想,是医生想。”纪荷笑,将他掌心烟丝都剥干净了,转身离去,扔进垃圾桶,“我曾听到一个说法,能戒烟成功的人、控制得了自己的欲望,会上天下地,无所不能。”   这说法显然夸大。   但也间接说明了戒烟这事,对老烟枪而言宛如登天的难度。   江倾说,“我成功过。”黑眸深深凝望她背影,“要孩子那次。”   她没接话,但过了片刻,转身,望着他眼睛,不住摇着头,涩笑,“我们都得往前。何况,那件事我不怪你了。”   生死跨越过,一切都无足轻重。   “纪荷。”江倾目光深沉,里面有她看不懂的厚实情感。   她笑着,将头转回,留给他一个坚韧不拔的背影,明明纤细柔弱,却力度分明,直角肩、笔挺的背,不盈一握的腰,和一双修长、踩着平底鞋的腿。   江倾在这道背影上停留良久,在她轻微一声“嗯”后,仍然没有回身时,他剑眉紧蹙,尴尬,“你……来例假了……”   这话不亚于晴天霹雳。   纪荷僵滞,接着,本能低头,看到自己的半裙前部米白如初,但单掌往下一压,白皙腿内侧,忽然在她眼皮子底下挂出一道红线。   她眼睛睁大,瞧到旁边那一只腿内侧的红线已砸落地面,一滴滴如梅花洒落。   “你……能当没看见吗?”她哑声,感觉无地自容。   同时控制不住这股汹涌,脸色烫红,比小时候第一次来还要手足无措。   身后他的笑音很无奈、很抱歉,惋惜,“可地上都是……”   他又不是瞎。   空气都仿佛静了。   纪荷突然头很晕,她因病一年多没来例假,加上生孩子前后也差不多有一年,严格算算,自和他分开,有两年多的时间没有例假造访。   一时无措,身体虚弱,莫名其妙就脚软。   赶紧扶了旁边什么东西,还带有温度,抬眸一细看,是江倾的手臂。   他手臂坚实有力,温度灼热,彼此没有手心相触,最大能力的保持距离。   江倾剑眉蹙起,一哑声,“……没带?”   “什么?”纪荷心里尴尬,但脸上仿佛坠入佛门、生死看淡,“哦……没卫生用品,也没有多余衣裤。”   “你手好冰。”江倾不住拧眉,声音不大满意,“怎么那么多血?”   纪荷哑口无言。   瞪大着眼睛,有点怒,想回他,两人从结婚到生孩子看似岁月漫长,其实真正在一起不过三个月时间,第三个月还怀孕了,他有个屁时间知道女人例假是什么样子。   这会无比惊讶,又贴心内敛的照顾她情绪,将她扶进卫生间,递了一袋湿巾进来,“先用着。”   纪荷从门缝里接过,尴尬地动了动唇,想拜托他去楼下商店买点东西,结果,房门倏地一带,特别干脆利索的一声,整个房间就寂静了。   在寂静前,纪荷听到他将房门锁上的动静,可能是怕外人进来。   一时,不知是感谢他的贴心,还是悲叹自己的遭遇。   在卫生间里用完半袋湿巾,锁声再次响起,接着有脚步进来,敲她门,“东西放在门口椅子上。”   脚步离去,房门再次带上。   纪荷晕乎乎打开卫生间门,看到一个塑料袋在椅子上,掀开翻了翻,应有尽有。   眼睛一亮,哭笑不得勾进来,冲着套间门板,“谢了!”   ……   门外的男人身长玉立站着,点燃一支烟,往嘴里送时,猛咳一声,震痛伤口。   那声谢了,还在耳畔缭绕,像是幻听。   他活动颈项,想着她方才的叮嘱,赶紧掐灭了烟。 第88章 蛊 “妈妈,你怎么不跟爸爸睡觉……   江倾在外面站了二十分钟, 里面没动静。   忍不住蹙眉,敲了敲内门。   继续没反应后,拧开门把手进去。   卫生间门关着, 里面传来哗哗搓洗的动静。   地面血迹已经被擦净。   他想帮忙没用武之地,在外面拿热水壶到隔壁病房接了一壶水,放在茶几上烧。   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但本能的做这些。   做完,双手插口袋, 在床边站着。   大约五分钟,门终于咔哒一声响。   江倾抬头。   纪荷站在那里。   头发因为长时间的倾身动作, 软软的散一些在眼角、脸颊,使得那双猝然对上他视线的眼睛有着不可言说的风情。   她唇角翘起, “怎么?”   江倾神色微微严肃,哑声, “没什么。”   纪荷怀疑的皱皱眉,心里猜测难道是自己新发型丑?   很好。   你开始在意外表了。   她心里发乐, 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若无其事的将洗好的半裙用他刚才从商店里拎来的深色塑料袋装好。   接着,回卫生间处理地上的水迹。   “你坐着。”男人高大的身形挤进来时, 纪荷猝不及防,抬眸望他。   只看到一个英俊的侧颜, 紧接着自己就被请出来。   她站在门口。   看江倾拿过一块毛巾,在水池和地面擦拭。   男人干活粗糙,一块毛巾从上擦到下。   擦完直接扔垃圾桶里。   她啼笑皆非。   在门口站了一瞬, 回到沙发坐下。   过了一会,一道阴影立在自己面前。   纪荷双手托着腮,闭眼, 深深垂着脑袋,两肘支在膝头。   大概形容萎靡。   他站了几秒钟,忽然伸手探她额头,以掌背。   纪荷睁开眼,看到他近在咫尺的一侧鼓起的裤兜,绿色条纹的布料印出指骨的形状。   上衣下摆微微敞,随着他的靠近,散发着热力。   “很冷?”声音堪称平淡,但听上去就是有那么点不一样。   大概带着点克制又克制失败的火急火燎关心。   这可是江倾。   江大少爷。   刚才半蹲着擦地。收拾了她弄地乱乱的洗手台。   于是这份关心显得尤为久违。   纪荷发晕,“嗯……”   几不可闻的声音一落。   肩头瞬时落了一块毯子。   接下来的一切都似在梦里。   男人挺拔的身影在屋里有条不紊的忙开。   先倒一盆热水,到卫生间混合了凉的,端到她脚下。   纪荷没反应过来时,他以为她精神不济,倏地伸手扣住她脚腕,男人长满枪茧的掌心瞬时磨沸她心房。   微睁大眼,不可思议看着自己的两脚被从鞋子里解放,按进了热乎乎的水里。   纪荷眼眶酸涩。   看他样子,一时没看清。   “烫吗?”他问。   纪荷摇头。   江倾起身,在她对面的床沿坐下,“冷了告诉我。”   他们在一起的三个月里,来过两次例假。   那时候是初夏,她每晚手脚冰凉到像铁。   那时候他会不知疲倦的搂她,一整夜不变换姿势。第二天早上起来,胳膊都废掉。   现在,依稀有当时的一些本能。   主动烧好热水,担心她在里面凉水碰太久而急于进去解决,还有什么……   江倾记不太准确。   他从小就没在意过这方面,母亲早逝,磕磕跘跘,才喜欢过纪荷一个人。   这辈子,所有关于女人的经验都在她身上。   以后也不会有机会,了解其他女人。   他笑了。   纪荷趴在膝头,听到上方动静,一时也五味杂陈,忽而轻轻质疑,“这什么盆?”   江倾笑意微滞,眼睛魅力深情,“我的脸盆。”   她点点头,表示满意。   江倾笑,拿了一块毛巾给她,纪荷不抬头,他朝她剪得短而俏皮的头发上晃过,声音夹笑,“洗脸巾,给你擦,行吗?”   “行。”纪荷不客气。   江倾微眯笑眸,蹲下身,将毛巾给她。   纪荷始终趴在自己膝头,等江倾一蹲下,就猛然的发现,她在哭。   泪水一颗颗滴进盆中,晕开一朵朵水花。   “纪荷……”江倾声音发哑。   纪荷抬泪眸看他,嘴角弧度很美,“不好意思……我被感动了。”   这句话不亚于凌迟。   江倾眼底神采迅速坠落,一双剑眉深拧,十分抱歉,“对不起……”   纪荷摇头,眼泪却凶猛。   不忍心告诉他,过去的三年自己如何的艰苦。   她常常找那些丧夫的遗孀聊天,或者是正常家庭的警嫂做调查,她发现自己成了最伟大但又不愿成为的那类女人。   像沈局的太太,像许多普通但不平凡在背后默默支持丈夫事业的女人。   不愿惊动他,自己为他自杀过。   不愿告诉,自己破碎过又重新粘合起。   强悍到自己觉得过去的伤无足轻重。   她缓过来了。   所向披靡。   喜极而泣。   江倾不懂她,他只是深深内疚,一遍一遍叫她名字。   纪荷主动,“不想拥抱我吗?”   “……”江倾的眼角一瞬间就红了。   一秒,两秒……   第三秒,他的怀抱就袭来。   纪荷深深回搂,又蹙眉,倏地轻推他,“压到刀口……”   仿佛是梦。   谁都不清醒。   江倾没退让半分,甚至更加用力。   他手掌插进她发中,沸腾般的情感、力度却要命的缓慢,几乎算折磨着彼此的摩挲,仿佛在告诉纪荷,他有多喜欢她的短发。   纪荷失笑,下颌抵在他肩窝。   属于男人身上的热力源源不断传导,她马上就不再寒冷。   江倾胸膛一如既往的宽阔,两人拥抱在一起,真切感受。   纪荷闭着眼,听到他特别奇怪冷静的笑音,“和他在一起快乐吗。”   “谁……”   “你说呢。”   纪荷一时没答上来。   江倾又问,“和孩子们相处呢?”   “特别好。”纪荷如实讲述,“甚至没有底线宠爱。”   “他不是孩子亲生父亲,当然要讨好他们。”江倾拍拍她背,笑着安抚,“不过这样,我就放心了。这辈子夫妻缘尽,下辈子我再努力努力?”   虽问却不给她机会答。   说完,彻底放开她。   起身,留下一个背影。   到靠墙的茶几边,查看水壶剩下的热水量。   纪荷涩笑不语,又泡了一会儿,热水才彻底用完。   两人那短暂的拥抱,余温尚留。   纪荷穿好鞋子,看江倾接着一通电话,走去了窗前。   没穿警服的他,特别柔软,柔软的令她迷糊,眼前这个含蓄内敛的男人到底是不是他呢?   似乎为验证这个结论,她微微一挑眉,抱紧自己冰凉的胳膊,打着哈欠,在他的沙发上,直接盖着小毯子睡着。   不知多久过去,听到刻意压低的几道声音。   睁眼一瞧。两个小人在面前晃。   江时年、江时念这对兄妹终于姗姗来迟。   在病房里想大声,却被一个大人制止着的动静。   “纪荷,你醒了?”阮姐眼尖,正向孩子们叮嘱,抬眼就瞧到她睁着眼,微微发愣的模样。   接着,惊叫,“你剪头发了——”   纪荷无语,慵懒着身体,在床上换了一个平躺姿势,笑开,“不好看?”   “好看好看!”阮姐笑着问,“是不是最近太忙,没时间打理头发才剪?”   “差不多。”纪荷伸一个懒腰的起床。   两个孩子冲来,围着她叫妈妈。   纪荷笑问一双儿女,“怎么来这么晚?妈妈等好久。”   这对小东西每天来医院一趟,有时候早上,有时候傍晚。纪荷一般都让阮姐傍晚带过来,自己下班时刚好带他们回去,顺便看看江倾、一举两得。   今天来的显然有点晚。   江时念笑呵呵一声回,“我们跟周叔叔玩了好久。坐滑梯!”   纪荷一怔,眼神询问的看阮姐。   阮姐尴尬笑,“是啊。”   纪荷蹙眉,“现在才过来,时间太晚了。”   江倾明天出院,这对小东西也太不上心了。   “妈妈不要生气哦。我们在商场折星星……”江时念说着将自己的小猪佩奇包包打开给她看。   纪荷看到一包的手折星星。   “周叔叔可会折了!”江时念得意地摇头晃脑,“我们送给爸爸啊!”   纪荷叹息,心说,你们爸爸只会气死。   又笑逐颜开,“行了。送给爸爸后,咱们就得回去了。”   “我还没待够。”江时念嘴巴一嘟,就要发脾气。   江时年反正是装聋作哑,除了在江倾昏迷时叫过两声爸,其他时间由他妹妹全权发言。   此时,两人显然统一战线,站在病房里没有任何往外挪的意思。   纪荷跟他们讲道理,“明早爸爸出院,你们不是说了要去爸爸家玩儿?那就得早睡早起。”   “妈妈不去吗?”   “妈妈得出差。”纪荷无奈。   两个娃显然不赞同。   一个比一个沉默凝视她。   纪荷笑,抬眸意味深长看阮姐。   阮姐再次尴尬笑着,甚至偏走目光。   ……   “妈妈,你怎么不跟爸爸睡觉?”   “妈妈,你老公不跟你住吗?”   “妈妈,你好奇怪。别人家爸爸妈妈都住在一起。”   这段时间,江时念仿佛成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一想起被女儿问题支配的恐惧,纪荷就发麻,搓了搓自己冰冷的手臂,担心她在医院里再次爆发连环问。   赶紧一疲惫笑着,跟两位求饶,“给妈妈一点时间,出差回来后就跟爸爸一起住行吗?”   “可爸爸都不理你……”江时念天真了。   纪荷“噗嗤”笑出声。从他床上下来。   眼底自信。   外面会客室,周开阳似乎听到动静,朝他们扬声,“醒了?”   “醒了!”纪荷回复一声。一点儿也不意外周开阳的到来。   两个男人正坐在外面。   周开阳今天来探望加道歉。   上次念念的无心之失,让纪荷与他大吵一架,第一次用责怪的口吻对他。   周开阳想着探望道歉,又落不下面子单独来。   今天趁机接了孩子,在轻松的氛围下向江倾道歉。   江倾说了一声“忘了”,简单直白的就绕过去,让周开阳挺摸不准他的意思。   直到和纪荷下楼,还在谨慎问,“他应该不在意了吧?”   “应该。”纪荷与他并排走在香樟树林下,前方两个孩子在奔跑,阮姐陪护在侧。   霞光漫天。   岁月静好。   她仍然觉得冷,例假来袭浑身软绵绵。   周开阳似发现异常,脱衬衣给她。   这一年纪荷身体时好时坏、忽冷忽热的,周开阳早见怪不怪。   他为此,甚至养成衬衣里头穿打底衫的习惯。   纪荷这回却没有接,“没事。”   “他在,就和我保持距离?”虽然已经离那栋楼很远,周开阳却始终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这里。   他回身,向刚才出来的那栋楼的三楼看时,窗前却空无一人。   不由更加恼火。   “你太小看他。”纪荷将一切看在眼底,嘴角涩笑,“他要是争,火烧连营,没一个能安然退出。” 第89章 蛊 “到头来还是原配的好,是吗!”……   周开阳神色郁结, “我不知道怎么为自己辩白,但感觉很无力,一切都计较太多, 显得小家子气。”   纪荷深深失笑,明明知道对方的心结在哪里,却没有资格说开。   对于一个过去三年受朋友们多方照顾的受益人而言, 她不能告诉对方,请立即滚开。   这不道德, 也丧失人情。   两人散着步往停车场走时,周开阳再次问起, 会不会和江倾复合。   纪荷说,“人生无限可能。”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明确的回复。   周开阳脸色铁青, “那天你从会场来医院,我就知道, 你正在扑向他。”   纪荷叹息,眼底有浓浓的歉意, “其实很简单,他刚回来时,我答应过你, 只要不跟他计较、能坦然接受我,我会和你在一起。”   周开阳神色怆然。   显然接受不了是自己的问题, 闷闷的喘着气说,“等你们真正复合那天,我再彻底死心。”   说完, 固执离去。   ……   回去路上,纪荷开车。   阮姐来时没开车。   周开阳大费周章去凤凰城接了他们,再去商场逛了一圈。   两个孩子玩到乐不思蜀, 和周开阳亲亲密密。   用阮姐的话说,周开阳对两个孩子千万般好,没一点不是。   纪荷点头,“我知道。”   阮姐在副驾察言观色,“不然,你和江倾登门道谢,让人家心里好受些?”   纪荷眉头紧拧,“这完全是个馊主意。用谢意绑架对方?何况,江倾有什么理由道谢?他并没有要求周开阳这么做不是吗?”   阮姐哑口无言。   车厢一时寂静。   纪荷沉思片刻,下结论,“你先别操心。给开阳一段时间,和我一样,大家都需要消化。时间一久,他就明白了。”   “可这需要一个外力的推动吧。”阮姐突发奇想,“不如你们就复婚吧!一举两得!他死心,你也能和江倾恢复到最开始。”   纪荷目视前方,想笑却没成功。   “哪那么简单……”她和江倾只是“无限可能”。   并没有绝对的成功率。   阮姐表示苦恼,“感情的事我不擅长,在遇上你干爸前,我们那的华人女孩子都不打算嫁人,因为泰国男人花心,三妻四妾,我自己就打算一辈子不婚,现在来看,这想法仍然深得我心。”   纪荷被逗笑,夸阮姐时髦。   阮姐说,“本来就是。华人女性挑剔,只和华人男性结婚,可尼姑多肉少,又不肯下嫁本地男,就索性自己一辈子喽!”   “我其实也是这想法。”纪荷敞开心扉。   在一开始向江倾提出离婚,她是真的太累了,他终于回来,自己可以慢慢收拾伤口,然后和他因为孩子彼此关照、安好,可能对负伤归来的江倾十分不公平。可那时候纪荷特别痛苦,和他从手术室出来,前三天疼得睡不着觉,身体因为疼,产生痉挛、手指脚趾都不能动的状态如出一辙。   他的疼,她受过。   谁都不比谁轻微。   他不能在无影无踪三年后,要求她的完整如初。   “现在怎么有复合心思了?”阮姐奇笑,“到头来还是原配的好,是吗!”   纪荷无法像外人准确传达感受,只扯了扯唇角,意味深长,“再一次的义无反顾,是双方足够的诚意和勇敢。”   谈爱简单,谈诚意难如登天。   就像,周开阳可以飞蛾扑火般的爱她,但不够赤诚,从共事那些年就看的出,周开阳一直在保全自己,知道她的强势,知道两人性格不合,可以守口如瓶八年。   后面江倾出意外,周开阳的义无反顾也带着考量,如果没有考量,现在的他不会这么痛苦,时时刻刻计算着,她到底爱江倾多少。   机会曾在眼前。他自己没把握住。   当然,周开阳的“考量”是正常的趋利避害,不该受任何道德批判。   难就难在,这个局会破,但怎么破,是个大问题。   而显然,破局的方式绝对不是和江倾复婚那么粗暴。   如此,带着破局的目的复婚,对周开阳这个始终帮助她的朋友、对纪荷一开始离婚的举动,都是场大笑话。   对三个人的轻视。   江倾也不会同意。   甩开脑海里纷杂的思绪,纪荷全神贯注开车往前。   决定不想了。   顺其自然。 第90章 蛊 腹肌。   第二天早上出差, 目的地南江。   南江和明州同位于一条长河南江之畔,明州在下游,下一个下游在合江, 当时江倾从金武大桥跳下,漂泊一百公里到达的地方就是合江。   这座城承载了纪荷的童年和青春。   除了来自养父的内敛关爱,和后来与江倾相遇的奇奇怪怪心动, 这座城对她而言,痛苦居多。   几年未归, 南江水不变的滚滚向东。   三大火炉之称的夏季高温也始终如一。   唯一变化的是从前走高速一个小时到达的青禾县成了南江的青禾区。   纪荷是青禾县人,现在成了青禾区人。   城市的扩张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酒店门前下车, 纪荷认了许久都没认出这地方是生养自己的小县城。   “纪总,欢迎光临!”一个头光肚挺的中年男人在门口接待。   对方气质打扮十分社会大哥, 朝她伸手。   纪荷挂起职业浅笑,与对方短暂一握。   离开时沾了对方满手心的汗液。   不动声色。   谈笑着进入酒店内部。   ……   “这次请一定帮忙!”到了套间, 对方人马和纪荷坐在会客室商谈。   纪荷这趟是单独过来,但前期已经有记者扎在南江。   这记者不是别人, 是她在明州台唯一带过的小徒弟——程诵。   本来要挖万妮,这么多年万妮一直是她的责任编辑,两人合作默契, 可万妮突然怀孕。   万妮说,在台里混久了不想动, 加上怀孕一下母性大发,失了拼搏的动力,就拒绝了她。   之后还忐忑的问, 是不是瞧不起她了?   纪荷当时笑批对方一顿。   觉得女人真挺奇怪,无论拼搏还是追求安逸都是自我内心的一种选择,难道会有高贵低下之分吗?   何必顾虑太多。   “等公司上轨道, 我回老家承包山地,种果树养小动物,名字都取好了,叫山水乐,到时候大家都来玩儿。”   她提前对万妮做出邀请。   万妮丝毫不信。   一笑而过。将程诵推荐给她。   程诵这三年完全长成一个合格的调查记者,非常有活力和劲头。   纪荷一开始不接受对方,怕老虞冲过来和自己打架。   事实上,老虞确实大为光火了一阵子,可留住人留不住心,程诵一早就蠢蠢欲动,要跟纪荷同进同出。   这事儿也就半推半就下成了。   程诵提前过来,采访了一些基本事实。   对方却嫌他咖位不够大,声称不派名声赫赫的大记者过来就取消与发声视频的独家合作。   程诵气得半死,整个团队基本停摆。   纪荷过来前,开会定调了这案子是个大热点。   符合公司利益。于是亲自上阵。   对方见是她来,满意的找不着北,将与程诵录过一遍的事不厌其烦讲述,甚至抛出一些程诵之前没问出来的要紧细节。   忙了三天,圆满结束。   纪荷请同事们在青禾最著名的烧烤店吃烧烤。   位于江边的风景线一侧,仿古建筑、火红灯笼、透风的窗子,和朝着江边而铺的石道,处处透古朴情调与格格不入烟火气的粗犷。   “老大,那边有人一直看你。”推杯换盏到一半,程诵神秘兮兮凑上来耳语。   纪荷微醺的眸随意转一下,瞅到柜台似乎在结账的一对男女。   挺时髦。   惊愕瞪着的两双眼睛。   隐隐约约有些面熟。   “老大,他们过来了!”程诵像只雏鸟靠在纪荷身边,眼神露怯,因为一桌子人醉了,只有他自己清醒,对方先是由两个在收银台结账的观望,接着似确定什么,一个电话拨出,没两分钟,楼上下来一大批气势冲冲的人。   这些人模样颇富贵,一齐叽叽喳喳堵在楼梯口,随着刚才那对男女的一指,齐刷刷把目光扎了过来。   程诵立刻后背生汗,扯扯纪荷胳膊,示意撤退。   纪荷放下酒杯,挺意外的一挑眉。   认出那帮人。   那帮人中一位平头男性走了过来,表情可以称得上为活见鬼,“你是……是……”   “纪荷。”纪荷坦荡一笑,自报家门。   “纪荷——”那男人先炸开一声,接着他身后的人群似被捅开的马蜂窝,嗡嗡不绝。   “我们先走吧。”纪荷转头对桌上的同事交代一声,率先拿起包和手机,提步往外。   “纪荷,你还认识我吗?”平头男人穿一条防磨损的夏季骑行裤,上身黑色短袖,脖子上戴着铂金项链,钻石耳钉在灯光下闪耀。   他这样子不可不谓简单又酷。   如果江倾没有当警察,现在一定是这帮人中的一员。   除了他们自己,其他人就如蝼蚁,不值一提。   纪荷这会儿能被提上一句,深感倒霉的冷笑一转身。   对方看她的目光极其锐利,大概没料到当年的小跟班出落成这副惊为天人的模样。   纪荷自信发笑。她不是吹,当年的自己为了在这帮人富人小孩中隐形,打扮得不知道多土,有时候连自己都看不下去。   “你没死——”那帮人震惊异常,仿佛她没死是件十恶不赦的事。   纪荷讽笑一声,“各位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一惊一乍的。陆少,好久不见,孩子该多大了吧?”   “我才三十!”这位陆少来头不小,妈妈开厂,爸爸当官,混到三十岁除了祖业,一无所有,但自己相当自信,认为人生三十一枝花,现在有孩子不是自掘坟墓么?   而江倾只比对方大一岁,事业兢兢业业,孩子也儿女双全。   上周为了当初选择的信仰,一身伤痛在医院熬着。   肩上是成熟男人的担子。   再看这些人,纪荷是真的一秒钟都看不下去。   笑了笑,笼统瞥了这帮人一眼,算告别。   提步,赶紧离开。   身后动静巨大,似乎被她眼神刺激到,一声又一声的纪荷叫着,仿佛彼此多熟。   “完了。”程诵挨着她,声音都发抖,“对方认出我了。”   身后人不依不饶,“你等等,纪荷。挂相机的男人和你什么关系?”   程诵一听这话,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   纪荷笑而不答,然而脚步明显加快。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她不过是心情好请同事们吃一顿烧烤,就如此不幸运碰上这回来南江要曝光揭发的区长家的外甥。   这是什么糟糕巧合?   “纪荷——纪荷——”区长家的外甥鬼吼鬼叫,沉不住气了,“你和他一伙的?都是记者?”   废话。   这还用说?   纪荷无言以对。   带着同事们由一开始的装聋作哑正常速度走路,到猛地提速,奔跑着往停车场冲。   这边是旅游区,七个人突然在江边大道上狂飙,程诵还喊着“抢劫啊”“抢劫啊”……   惊倒围观群众无数。   “别喊了——”纪荷一声暴躁。   程诵叫苦不迭,“老大这里是南江——全他们的地盘咱们出事了都叫不到人!”   “闭嘴!”纪荷特别暴躁,神情恼火,始终保持领头的位置,带着团队从混乱的游客群中跑往停车场。   半晌,团队七个人只有她一个人成功跑到车边,然后跳上驾驶座,酒驾的狂挪出车位。   “上车!”正好迎上程诵他们,纪荷赶紧跳车,让没喝酒的人上。   自己和几个喝得烂醉但意志特别强悍的同事挤在后座。   程诵没喝酒,这会派上用场,在江边大道狂飙。   后座一位男摄像喝多了被程诵舒马赫一般的车技操纵,哇地一声在紧急伸来的塑料袋里狂吐。   一时,车厢的气味令人窒息。   其余人齐齐凝神屏气。   唯有纪荷面不改色。   程诵夸她,“老大,你真不减当年!”   纪荷当了总制片人后再没跑过外勤。圈内都在可惜一颗调查明星就这么陨落了,谁能想到她还能站起来呢?   “别废话了——赶紧开车!”纪荷暴躁,眉头始终深拧,有条不紊拿出手机,拨自己在明州交通厅的朋友号码,一接通,她就火急火燎,“我在南江被人追,赶紧在闸口接接我!”   “我欠你的?”那头的女声老神在在,还挖苦笑,“找你前夫啊,他现在可是市局常务副局长,权力大着呢。”   “别找我麻烦了行吗?”纪荷看着前方逐渐出城的路,而后视镜里红蓝光爆闪的警车紧紧咬着,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向好友求饶,“这回真出事了,你不帮我,明州我可能回不去了。”   “这么严重?”彭琳原先在110指挥中心,去年调去了省交通厅,仗着家里有人一路高歌猛进,虽然本身毫无实权,但人脉广阔,调一队人马到路上支援没有问题,“我得向别人说明,你到底在干什么吧?”   得有个正当理由。   “一趟浑水,关于官员腐败。”   “懂了。”彭琳茅塞顿开,指挥他们走省道,明州交警会在最近地点等待他们。   又说,“你还是和江倾说一下吧,他能量比我大,而且,你这事可能真的麻烦。”   “不是可能,是绝对麻烦。”纪荷无奈笑,“我要是完了,你逃不了干系。”   将彭琳吓一跳,嚷嚷着不公平,“你又没为我生儿育女,生死架我肩上是不是太沉重了?”   “就架了怎么着吧!”   彭琳甘拜下风,交代了一句注意安全,赶紧亲自帮她活动去了。   纪荷从后座爬进副驾,这辆七座采访车塞满了人,而所有的器材和大家的行李都还在酒店。   好在纪荷随身携带采访原件,酒店的被那帮人找到砸了也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他们人要出南江。   夜色下通往明州的省道大货车横行。   采访车在警笛声的追赶下顺利驰上省道,两边是广阔的水稻田,稻穗沉甸甸弯着腰。   程诵心提到嗓子眼,“怎么办老大,我们不一定出的去,前方就有收费站!”   大水冲了龙王庙。纪荷之所以不找江倾,是因为这次被揭发对象和他同一个系统!   他在明州,能量再大也到不了南江。只会徒增纠纷,将事情闹得无限大。   现在的事情已经够大,整个南江城好像提前进入清晨,从江边景区被程诵喊声惊动的巡特警们,到追来省道、急忙设卡临检的南江交警,无一不形成一股气氛——   他们插翅难飞。   “有卡点,直接冲过去!”纪荷指挥。   话音落,前方就有一个收费站,大批穿夏季常服的交警手持各种装备严阵以待。   他们显然收到命令要拦下这辆七座商务。   程诵一咬牙,“哗——”一声冲破路障,不要命地往前飞奔。   纪荷吐出一口气,笑着安抚小徒弟,“别怕。”   省道漫长,进入明州的青武区,在一个多小时后。   程诵冲了三次卡点,南江方面暴跳如雷,最后派了一队特警,荷枪实弹开着黑色涂装过的依维柯在最后快进入明州地界的一个村段设伏。   程诵吓得踩油门的脚不利索,后座几个烂醉如泥的人也纷纷打电话回家留遗言,搞得车里一片愁云惨雾。   纪荷也怕死啊,她还有一双儿女,那么小,但危急关头突地发现,这世上难关好像都无足轻重,不是最要命的那处。   这种无畏,几乎称得上视死如归。   “开过去。”这一路追击,南江方面措手不及,甚至来不及戳破他们的车胎。   纪荷是记者,知名大记者,她有一万种方法让人没出南江,而稿子先发出去。   对方试图和她联系,但没有号码,程诵那里倒是因为采访留下联系方式,对方是陆一简的亲舅舅,南□□禾区区长,派了秘书打过来,问他们要多少钱。   程诵说要你被双规、要你命!   这话虽然在生死关头火上浇油,但很让纪荷受用,笑着夸了两句,这会,她作风刚烈,没给那一队从后方拦来的依维柯半点谈判空间,直接让程诵冲卡。   特警的枪里可是有子弹,她下属们吓尿。   纪荷始终面不改色,等真的冲过特警的伏击圈而平安无事后,整个车厢都成了哭爹叫娘的海洋。   这支团队随着公司诞生而新鲜组成,虽然都是重金聘来的实力派,可这种电影般的逃命关头,真第一次经历。   程诵已经算身经百战,可也没和公家这么杠过,“我差点成了筛子!”   他叫苦不迭。   后视镜里的特警们暴跳如雷,开始上车,要过来明州地界。   继续生死时速了几分钟,纪荷一扬手,“停车。”   青武区收费站到达,站了两队明州交警。   夏夜广阔的黑色,被收费站建筑的黄灯撕开一个椭圆空间。   推门下车,纪荷发现自己后背被汗湿,短发也乱糟糟的散在眼角和脸颊,伸手往后理了理,露出路灯照耀下水露一般的眼睛,她站在原地,任夜风吹自己汗淋淋的身体,望着不远处朝自己走来的男人。   男人逆光而来,穿一身黑衣,短袖下的胳膊力量蓬勃,脸上脖颈也汗湿湿的,这收费口虽有夜风,白日路面吸收的高温却不遗余力散发,像个大蒸笼,笼罩着他。   正是江倾,他眉一挑,“你在干什么?”   纪荷瞧他身后一眼。   一个穿常服的女孩子朝她俏皮一吐舌头,正是擅自打小报告的彭琳。   纪荷无可奈何,回正视线看江倾。   几日不见,他不再穿着病号服,身上气质一下就改变,整个锐利到不行,眼神不容忽视,直直凝着她,似乎要骂她蠢,可纪荷凝了半晌,只瞧出里面深不可测的关心,半点多余情绪无。   一时以为自己错觉,或者他这个人,真的改变太多,她都看不出真实内里。   “我办公。”纪荷无奈,为惊动他感到不好意思,“你对南江方面打招呼了?”   “不叫打招呼。”江倾眯了眯眸,不客气,“是吵起来。”   她在省道生死时速,他在电话里和南江方面抢人,几乎撕破脸,这会儿,她刚到明州地界,那边人就追了过来。   带头的青禾区公安局特警大队大队长是个匪气的汉子,冲江倾一指,“不管你谁,这女人涉嫌寻衅滋事,我们要带回南江,麻烦让让!”   江倾面不改色,这几年冲他放话的人都死了,声音一淡,“你哪根葱。”   对方气得差点抱着97微.冲开火。   江倾又哂,“南江公安系统是出了什么问题?一个小山沟跑出来的治安员竟然也能当特警队队长?”   嘴上问对方哪根葱,心里却门清,连人家老家哪儿的都一清二楚。   这下可把人家吓着了。   不由仔细审视眼前这个穿着便服的男人,纪荷站在一旁看对方怎么瞧都瞧不出江倾来历,好心提醒,“回去问问你们纪区长吧,何必大费周章,纪队长?”   你也知道我姓纪?这位大队长满脸写着这问题。   握97微.冲的两臂肌肉蓄势待发,半晌,却始终等不来上头命令,宛如丧家之犬一般的愤然离去。   临上车,还对纪荷恶眼相看。   纪荷漫不经心笑,送对方一个中指。   一场惊心动魄较量暂时以我方的胜利告终。   ……   晚间十一点,纪荷和自己团队一行七人被带去明州市局做笔录。   公然冲卡,即使不归明州管辖,在南江方面也造成恶劣影响,江倾的上司韩局长连夜打电话过问怎么回事。   江倾尚在病假中,连夜到单位上班不说,还跟老韩磨破了嘴皮子。   老韩让他发誓,不可以在这件事上偏帮纪荷,这是对一省政法系统的集体挑战。   “媒体要流量不择手段,你是公,可不要让你前妻走偏了!”   “什么走偏?”江倾不以为然,一手在烟灰缸按灭烟蒂,轻讽,“您看过采访内容,怎么就知道对政法形象不利?”   “她采访的对象刚出狱不久是事实,现在却在媒体大张旗鼓喊冤,这事闹大,省厅那边绝对要找你麻烦!”   “不关我事。”江倾一推到底,“前妻的事管不了。”   老韩差点要叫他爷爷,嚷着,“你先劝劝她,这事要谨慎!”   江倾表示尽力,挂了电话。   到询问室接纪荷,她单手支着脑袋,等得百无聊赖。   见他进来,眼睛一亮,嘴角就挂起笑,“可以走了吗?”   江倾深深瞥了她一眼,率先转身,最后的眼神示意她跟上。   纪荷车子落在南江,听说被气急败坏的纪区长一阵搜索、翻得乱七八糟。   纪荷不在乎财产,被弄地越乱越好,越证明那边心虚。   到时候这消息报出来,她当年被替考的事也顺便报了一箭之仇,纪家彻底玩完。   深得她心。   只是身边坐着的那人一言不发的样子,有点难以搞定。   纪荷和同事们分手,坐上他车,从市局开出来十几分钟,两人毫无交流。   她几乎有点昏昏欲睡了,江倾才开口,“后座有毯子。”   纪荷一懵,眼前朦胧,“啊”了一声,差点睡着,不好意思一勾唇,伸手从后面的儿童安全座椅扯出蓝色的小毯子。   是江时年的。   纪荷出差几天,孩子们全跟着江倾,住在江南大平层。不过江倾说晚上送回凤凰城了,他明天得上班。   想到这里觉得不好意思了,打起精神,同他笑,“是不是有话问?别憋着了。”   江倾的脸隐在昏暗中,偶尔一道霓虹照亮,侧颜异常淡漠。   纪荷低头,捻着江时年的小毯子玩,又笑,“其实是我想问你,这次采访挺有意思,对方声称当年替纪区长背了锅,而当时的青禾县公安局屈打成招他。”   “你想说什么。”江倾蹙起眉。   纪荷奇怪,“我们做过调查,发现与他所说基本相同,当年的女死者可能真不是他所杀。”   受访者是纪区长的前司机。当时纪区长还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与那名女同事一道出差后,就发生了女同事被自己司机过失杀死的事。   十年牢结束,这名司机突然喊冤。   “是对方主动找你,还是你一直在找纪长河麻烦?”   “我不该找纪长河麻烦吗?”纪荷侧眸笑看他,“当年在高速,纪家人为什么横?你脑袋上的伤怎么来的?全是这个纪长河,他在我们村出人头地,名声很好听,几乎连村上的土狗都被他弄去县公安局当了警犬。以权谋私、以权谋利。”   纪荷盯对方又不是一两年了。   从当记者以来,她时常想着回老家治一治这个纪长河,只是苦无把柄,这回阴差阳错和受访者联系上,全靠运气。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纪荷下意识摩挲着自己腕上的纹身。   江倾目不斜视,轻声,“从我的专业看,在法律上的无辜并非真正的无辜,只是证据链不够完整。就像警方在杀人现场找到对方的脚印与DNA,关键凶器却被丢弃、始终搜索未果,就形成了孤证,俗称的单一证据,不是一个链。法院就会从轻、甚至判无罪。”   “你觉得纪长河的司机的确杀人?只是证据不够完整,钻了法律空子?”纪荷眉头紧蹙着思考,淡淡的,“如果这样,我岂不是得换思路。”   是换思路,不是放弃思路。   江倾一侧唇角上扬,忍不住摇头。   纪荷问,“你什么意思啊,觉得我全错?”   “没说你错。”江倾只是觉得这段路太短,这么眨眼间就进了小区,他放慢速度,沙声,“按照诉说事实的原则报导,是非曲折、引发的讨论,是公众的事。你不用想太多。”   纪荷叹气。   看着前方自家的大铁门徐徐接近,头往车枕上仰,意犹未尽,“我怕报道出了岔子,被竞争对手盯上,做一次反转报道,将我们发声一举压死。”   她神情疲惫,短发却显得整个人柔软。   江倾眸光轻轻一蹭她,转瞬即逝收回,唇角冷静笑,“不会。”   “为什么?”纪荷皱眉,“这次创业我全部身家搭上了,如果第一炮就一塌糊涂,以后孩子可要你单独抚养了。”   江倾打开自己这侧的车窗,让院子里花香混合湖风吹入,冷气细微的嗡鸣声一下消失在夜风中。   她的低笑无限放大。   “算了,你也不差那两个钱。”音落,推车门,拎包下车。   纪荷以为他不会下车了,可还是下来了。   两人站在车头的两束灯前,身高的不对等,使得地上两抹身影一个伟岸,一个柔和。   纪荷邀请,“不然进去看看他们?”   “都睡了,怎么看?”江倾蹙眉看她,“别胡思乱想,争议也是机会。”   纪荷点点头,笑着朝他挥了挥手,走了两步又回头,告诉他今天在省道面对特警的子弹她其实有点怕,笑音一转,又说,“后来一想,孩子们有你,我就天不怕地不怕了。你是个好爸爸。晚安!”   江倾目送她拎着包的背影进入院子、消失在后进门的玄关处,薄唇微扬,眼神复杂。   ……   第二天一早,刚到局里,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等在办公室门口。   拦下他,“很精神嘛。看来养的不错,走,我请你泡澡。”   一大早,第一天上班,被拖去泡澡。只有沈局干得出。   江倾拒绝失败。   被拉到市局附近的洗浴中心,脱了个精光。   沈局打量着他修长骨骼下的健硕肌肉,一个劲儿的赞,要不是早上人少,江倾觉得自己肯定没沈局嘴里的那么英伟,绝对吓死一票人。   那位搓澡的师傅看到他后背被霰、弹枪轰出来的蜂窝状伤痕,两腿打颤,往旁边一蹦,甩着毛巾叫起来“哎呦我的妈——”   江倾偏头失笑。   真的。   他很久没这么乐呵过,差点被搓澡师傅逗死。   冲完后,和老师一齐坐进池子里,那老师傅可能也是闲,意犹未尽蹭过来和他们聊天。   江倾不怎么积极,静笑着看自己老师。   沈局炫耀到不行,“这我学生——这辈子我最骄傲的学生!”   老师傅喊:“都打成这样了还能活呢!的确是条硬汉!”   江倾胸膛笑到上下伏,打湿的发散在眼角,低头,点烟。   沈局教训他,“还抽。体内剩三颗子弹,干脆把烟戒了,趁机逼自己一把。”   “我想的话,任何事用不上逼这个字。”江倾径自点燃,眼底藏笑,为了老师面子,将自己口中的烟夹下,孝敬给老师,“嫌弃不,您最得意的学生?”   “屁。”沈局让搓澡师傅在自己肩膀上按着,神情快活似神仙,吞云吐雾。   “还有三颗子弹啊!”搓澡师傅是个话痨,很努力的逼自己住嘴,不打扰客人,但江倾后背的痕迹给他冲击太大,又忍不住瞪大眼发言。   “很小。”江倾笑,“不在关键位置,携带生存没关系。”   “多小?”   “有的米粒那么大吧。”江倾眯眸想了一下,当初在清迈做手术,事后端出来的子弹满满一碟,有的的确只有米粒大小。   搓澡师傅咋舌,不再说话了。   沈局按了一会儿受不了,让师傅走了,剩师徒两人。   江倾没再抽烟,沈局自顾自抽着,他很满意江倾变成一个听话的学生,突然泪流满面的倾诉起来。   “如果林深和你一样,也能在突然的一天回来多好?”   江倾侧眸,看到三年不见就变成满头白发的老师老泪纵横,一时深拧眉,细心安慰,“您想说什么,我听着。”   沈局只有沈清一个女儿,他现在是失独老人。   学生很多,宋竞杨他们更是就在身边,每个人都来看他,可沈局这一辈子就这样了。   和远在美国的亲家共同抚养着一对外孙,对着孩子从来是威武的姥爷;对着妻子、无限愧疚。   他喜欢泡澡,认为人生三大乐事,喝酒抽烟加一个泡澡,现在却觉得再大的乐事不如孩子一颦一笑。   他想念沈清,想念到发狂。   和江倾一提起就是“我对不起清清”……   连说好几遍才说出其他一些话。   关于沈清小时候乖巧聪明的事;关于她少女时期明艳动人的事;包括后来和自己对门的老伙伴外孙结成夫妻的美事,每一件都谈起。   江倾给老师点了一根又一根烟,时不时附和两声。   越到后面,江倾越五味杂陈,想着,幸好纪荷挺过来了,没做过傻事……   “我是真没想过她会离开我们,事发前只是一直跟我说着,爸爸我睡不着,日日夜夜的睡不着,吃了安眠药仍然说睡不着……我难受,就陪在床边,给她讲故事,小时候我亏欠她的,甚至连一次家长会都没开过,她就突然长大了……那天我给她讲故事……她笑得特别灿烂……像小时候我下班,她等在大院门口的样子,一见我进来,像只蝴蝶扑过来叫着爸爸……”   沈局苍老的不成样子,泪流着,“可那晚之后……她竟然就离开了我……”   江倾听着,眼神怆然,为沈清惋惜。   “她那么坚强……甚至生下睿睿……竟然还是没躲过那一关……我认为,我们不比林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少多少,但是病魔困住了她……我不怪她,真的不能怪她……”   沈局倾诉了一通,两眼发红,连连叹气,“但是啊,原谅不了我自己……当时在她成长道路上多尽一点做父亲的责任,她抗压能力会更强一点……”   江倾对此无话。   念念还很小,实际相处不过月余,关于做父亲,他宛如蹒跚学步。   给不了太多意见,只好聆听。   沈局叹气,“你啊,不要太拼命。这病假三个月呢,才多久就回来上班?听话,和孩子们多多相处,纪荷也需要你的照顾,她不容易啊。看到她,我就想到清清。”   江倾这回有声了,“我知道。”   “她最近怎么样?”沈局叹,“如果清清有她一半坚强,就不会那样了。”   在外人眼中纪荷算是无坚不摧。   江倾“牺牲”消息传回来时,许莱在会客室悲痛的晕厥,纪荷当时还大着肚子,120就在楼下车里待命,怕刺激这位孕妇,随时做好上担架准备。   可她呢,全程安静,最后才提一个要求,不见遗骸不下葬。   当时白厅也是狠心,半点风声不透。   “那三年,她不参加任何嘉奖仪式,慰问部门三番两次上门被拒之门外,自己生了孩子还抽空写了一本书,名声大噪。”沈局惋惜,“要不是后来清清突然离世,她还会继续住在你的房子里。”   江倾仰头,英俊容颜上热水淋漓。   微哑发了一声,“她说沈清是她自己。”   “说过这话?”沈局讶异,伸手抹了把自己脸上的热气,又笑,“她和清清感情很好,但是比清清抗压能力强太多。”   在沈局的印象里,纪荷无所不能,特别重义气。   沈清离开的这一年,她搬去凤凰城那么远,隔三差五还来慰问两老,照顾圆圆和睿睿,替沈清尽孝。   江倾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不忍心打断老头,继续听了一下午。   晚上,时间快到,两人在四楼餐厅做收尾。   沈局胃口大开,吃完一桌又一桌,最后捧着一根肘子,在江倾身侧坐下,“看什么呢?”   界面上是一个新闻平台。   流量巨大。   沈局平时也用这平台看新闻。   这会头条位置赫然是一起爆炸性的新闻标题,沈局一眼看到职业病发作,长眉紧拧,“这什么东西?一起错案?法律意义上的无罪?”   “后者。”江倾点开视频。   一个短发女记者坐在简约的凳子上,神情淡漠的向受采访者发问,她的风格很强烈,一张脸可以当女主播,在镜头前一做表情话立即不够严肃,索性淡漠到底,眼睛里仿佛没有温度,可她的肢体动作又极端柔和,使对面人感受到倚靠与放下心防。   问题犀利,却恰到好处没加入记者自身的任何观点,只还原真实。   沈局看了半天,陷入沉思,他甚至对纪荷爆出这件对政法系统极为不光彩的事,而无法做出批判。   江倾全部看完,嘴角笑意显得幸灾乐祸,“谁让当时的办案人不专业?法律意义上的无罪,竟然被、操作成事实与法律双重有罪,不是给媒体送子弹?”   “这事儿当时的主管人员全部要遭殃。”沈局想了想,“没记错,这青禾区以前是青禾县?纪荷老家?”   江倾不置可否。   嘴角噙着笑,收了手机。   沈局骂,“唯恐天下不乱!”   又看着江倾脸上欺骗不了人的自豪,佯怒,“她可真是厉害!这一炮,公司名头要打响了吧?”   江倾将手机在桌面转了一圈,漫不经心上挑眼尾,“她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是是是。”沈局由衷笑赞,“她一直就很厉害。”   江倾听到这句,眼底笑意更深一些。   ……   接下来的半个月,除了必要的公务和陪孩子,江倾完全扎在了公安大院。   这天傍晚,接到纪荷电话,问他有没有空,带一下年年。   江倾让她送来,他在公安大院篮球场。   纪荷驱车赶到。坐在车上没下来,隔着绿色栅栏看篮球场荷尔蒙爆棚的场面。   夕阳漫天。   穿一身白色球服的男人如此显眼,仿佛回到年少那睥睨一切的模样。   被网格分割开的、他的一举一动,成了无数小点细细密密砸进她心底,嘴角就由衷的翘起来。   那男人脸色却差劲,倏地放弃,将球往地上一扔,掀起球衣下摆擦脸上汗,往这边走来,腹肌发亮。   裤腰那一圈湿透……   纪荷感觉自己嘴里湿了,猛地一拍自己脑袋,然后把住方向盘无地自容发笑。   “前夫的威力大——即使隔这么远都被你的帅气镇住!”江倾早就看到她,没一会儿走到车前,纪荷拿他开玩笑。   江倾不止裤腰湿了,他连眉毛都是湿的,不由分说拉开后车门,一身汗的就这么抱出了儿子。   站在她车窗一侧,苦不堪言冷笑,“刚才没看到?老头子犯规!”   球场上就两个人,沈局穿一身红,打不过就耍赖。   纪荷看见了,但只能笑劝,“他是长辈,身体又不好,你让着点没大事。”   江倾朝她一哂,差点连她一起喷,不过舍不得,眼在她身上稍稍蹭了一圈,见她红光满面,剪短的头发越发迷人,整个自信到发光,心里酸又快活。   无奈哑声,“你知道吗,老头子吓人。”   “怎么?”纪荷脸色一肃,半边身体靠上他那边车窗,探出好奇的脑袋。   江倾先亲了口儿子的脸,被江时年十分无情的偏转过头,小眉毛拱起,立即气得捏住这小东西后颈肉,转过他头,狠狠在脸蛋上吧唧一声,得逞似的才朝纪荷一柔声。   “有天在我面前大哭。孩子一样。”   江时年眼睛瞪大,不可置信。他朝妈妈讲话和风细雨,刚才那一亲,却连自己牙齿都感受到痛!   “什么……”纪荷眼神不可思议,她两手往车窗扒了扒,焦急,“是不是想沈清了,有没有跟你说什么胡话?”   胡话自然是指轻生意向的词句。   可怜的江时年完全被忽略。   他爸爸正冷笑一声,朝他妈保证,“当时没有。我继续看住他一段日子。不会出事。”   “那就好。”纪荷真心难受,叹息一声,“沈清不在了,我们得照顾这对老人。”   “这一年辛苦你。”江倾显然了解了她这一年多对沈局夫妇的照顾,对她钦佩。   纪荷大方笑,“应该的。”   江倾嘴角上扬,捏了下儿子脸做掩饰,不动声色又蹭了她一眼,这下连她指甲颜色都看清了,很透亮浅淡的粉,她似乎要去参加什么晚宴之类,身上是礼服装扮,只是不急于赶时间。   江倾眸光突然一愣,朝她抬了抬下颌,“……这什么?”   “哦……纹身洗掉了……”纪荷笑眸坦然,朝他迅速展示了左腕内侧的红肿,见他倏地簇起眉、眼底精光灼灼,不由内心咯噔一声,“咋了?”   他的眼睛啊,就像变幻莫测的傍晚天气,由霞光灿烂到黑云压顶,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纪荷是真心怕了,觉得自己是不是大胆了,他是刑警,睡前读物是《尸体变化图鉴》这类,割腕的伤痕由纹身覆盖,接着她又为杜绝后患,直接做了祛疤痕处理,这才几天,就这么自信的试探、是不是做的成功,万一砸了呢?   纪荷心一慌,将手收回,没给看了。   同时目视前方,感受着耳侧的动静,他漫不经心的音质显得特别挠人耳孔,像什么延迟着的、等待的审判。   “之前挺漂亮。”他显然夸的纹身。   纪荷大松一口气,接着由衷高兴,“我先走了,有个庆功会。”   “再见。”江倾没耽误她,将儿子往自己肩上一放,吓得小孩哇哇乱叫,纪荷已经发动引擎,看他这样,要制止什么。   江倾直接没给机会,认为男人有男人带孩子的方式、她少置喙,眼神霸气的凝了她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路飘下江时年惨兮兮的尖叫。 第91章 蛊 “等前夫。”   打完球, 沈局夫妇请吃饭。   暑假期间,圆圆睿睿到美国跟爷爷奶奶团聚,公安大院只住着老两口。   江倾回来后, 师母隔三差五请吃饭,就在公安大院的老红房子里。   这天晚上,江时年也在, 其他两个小朋友不在家,他显得孤独, 跟在江倾后头寸步不离。   江倾嘴上嫌弃小东西怕生,心里得意忘形, 给孩子在洗手池搓手时,力度没控制住, 将孩子揉得嗷嗷叫。   他手颤了一下,没敢再大力, 嘴上嫌弃笑,“怎么了, 洗个手要死要活的?”   “痛。”江时年不过也就三岁,长得剑眉星目,最像小时候的江倾。   他爷爷每次带回江家聚会时, 那边亲戚都喊他小江倾。   这会大小江倾坐一桌,大的喝白酒, 小的喝旺仔。   沈局在父子俩对面坐着,试图拿筷子给小的沾酒喝,被在厨房端菜的沈夫人一看见, 立即骂;“你一个老头子,瞎给孩子用什么筷!”   “不是,”沈局冤枉, 扬起筷子,“我自己还没用……”   沈夫人端着帝王蟹过来,仍是斥,“那也不能给他沾酒!”   沈局的人生三大乐事就这么活生生被少了一事。   嘴巴咂了咂,没敢再说话。   江倾一只手的食指曲起,低着头在鼻梁边蹭,嘴角明显上扬。   沈局瞪他一眼。   沈夫人说,“江倾啊,这个帝王蟹是你带来的,下次来吃饭,不要带菜,师母多不好意思。”   江倾解释,“我买了不会做,才过来麻烦您,怎么能让您不好意思?”   沈夫人一听就高兴了,说,“下次不会做的带来这边,或者我到你那帮忙。”   “行。”江倾笑应。   沈夫人落座,给桌上三个男人都挑了一碗蟹腿肉,轮到她自己,镊子却一放,“我还有菜呢。”   说着,又走去了厨房。好像是一锅汤,时间没来得及,仍在收尾中。她停在里面一通忙活。   江倾想叫她过来,沈局直接眼神打断,接着,自己捏起镊子,给夫人空空如也的碗里,扒着蟹腿肉,“她就这样。什么都紧着我们,永远把自己摆在最后。怎么劝都不行。”   江倾点点头,表示敬佩。   “当警察妻子的女人,背后心酸啊。从年轻到老,没让她过一天好日子。”沈局给妻子扒好蟹腿肉,满面愁容。   江倾一哂,“别老这样行吗。”   “平时不说。”沈局放下镊子,皱着眉小声,“就你在,和你说道下放松。”   又伸手给江时年挖一些蟹黄,失笑,“你妈妈也厉害,很有我家老章风范,识大体、懂格局、压力一肩扛,不喊累。”   江时年似懂非懂,拿着蓝胖子头像的勺子,舀饭进嘴里。   江倾本来心情挺好,被老头一唠叨,瞬时皱眉,哑声,“这是什么值得称颂的事?”   沈局笑,“不好受了?”   江倾眉心褶皱加深,端起酒杯,深深送了一口。   话题没再继续。   沈夫人端汤回来,说起纪荷上次送来的腰枕,“特别好用、舒服!下次一定请她吃饭。”   江倾附和几声。   沈夫人望着他,“江倾,你现在一个人,考虑过再婚吗?”   江倾见怪不怪笑,“还没。”   沈夫人最大爱好就是做红娘,三年前就撮合过江倾和同单位的法医主任丛薇,当时还是在和沈局泡澡的功夫里、在澡堂里相的亲。   江倾也算见多识广的男人,这会听师母提起来头皮发麻。   果然……   “你适当考虑下自己,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多孤独啊,纪荷现在也很自在,你们都要好好的。”笑着真诚说,“我这边有一位老熟人,年纪和各方面条件和你也合适,不如见上一面?”   沈局笑而不语。有点幸灾乐祸意思。   江时年显然也听不懂,除了干饭就是干饭。   江倾一时没回应。   师母说,“她喜欢你很多年,这次鼓足勇气托我询问你,有没有机会坐下聊一次?”   “谁?”江倾意外,在明州能喜欢自己“很多年”的女人,除了白宪臣的闺女,他想不起还有谁。   “丛薇。”沈夫人笑。   江倾眼神一乱,不可思议,“丛薇?”   “见不见?”沈夫人追问。   江倾笑了一声,半晌,“您安排。”   ……   纪荷眼皮一直跳。总觉得窗外面的雨势邪门。   在电脑前处理完工作,扒开百叶窗一看,那个捅破天的势头仿佛世界末日。   她咋舌,到楼下去看孩子。   雨势的狂落,好像逼得孩子心情都抑郁、身体受影响,蔫儿吧唧了一整天。   游戏房里,江时年还算健壮,独自玩着乐高,而江时念就完蛋了般,躺在阮姐怀里,喝着牛奶,要人家举着平板给她看动画。   “眼睛不要了?”纪荷严肃,过去就将平板收了,接着,让孩子到自己怀里来,这一抱,就感觉温度有点高。   她眉心拧起,伸手察看孩子额头温度,叹息一声,觉得不乐观。   今晚恐怕是场硬仗。   从小念念身体就比年年弱一点。   “你事情忙完了?”阮姐抢过孩子,“放心交给我,别耽误你工作。”   纪荷笑,“真不知道,这三年要是没你,我得惨成什么样子。”   阮姐不以为然,“应该的,你们对我也好。江倾上次还送了那么多黄金首饰。”又问,“要打个电话给他吗?怕晚上下雨,两个孩子生病的话,就很麻烦。”   “先看看情况,不对劲再打电话。”孩子生病的事,纪荷驾轻就熟,认为不用一开始就找他。   何况听说,他今天要给人家当伴郎?   纪荷具体的也不清楚,只听年年说,爸爸要去见漂亮阿姨,还邀请了他,但年年毫不留情拒绝了。   纪荷当时爆笑,问为什么?她感觉到儿子已经接受他,但嘴巴很犟,和他亲生老子一模一样。   江时年说,我有自己的事,画画、陪妈妈妹妹很忙。   纪荷觉得自己儿子有点老成,什么很忙,巴不得跟他爸爸多在一起,只是江倾做的那件事,他好像有点排斥,如果换成一起打篮球,年年大概会欣然前往。   瞧,血浓于水,不过打过一次篮球,晚上做梦都在呓语,爸爸好厉害,爸爸举得好高……   口是心非的小子。   这会,纪荷在游戏室陪着,时刻观察两个孩子的动静,又出来查看药物是否齐全,大概下午五点钟,因阴雨而黑暗的天色下,院子里迎来一辆轿车。   白色的林肯越野。   纪荷从窗户里看见,赶紧从后进门出来,给对方打伞,“这么大雨来,不打声招呼?”   是周开阳。   他抱着一本文件夹,下车的短暂功夫,裤腿被大雨打得透湿,催着她,“赶紧上去!”   纪荷穿的凉拖和裙子,丝毫不怕,硬是给对方撑着伞,两人一起狼狈上了台阶,从后进门进了屋子。   周开阳没坐下,也没像往常一样先去看孩子,神情特别严肃。   纪荷被盯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到书房来。”他音落,宛如进自家一般,率先冲上了楼。   阮姐从厨房出来看到这一幕,有些紧张的睁大着眼。   纪荷缓和般的,冲她一摇手,“看好孩子。我上去看看。”   阮姐点头,目送纪荷有条不紊的背影上楼。   书房在三楼。   凤凰城是地上三层、地下一层式结构,总面积七百多平方。   当初和江倾逃难般的躲在是毛坯的47栋里,家徒四壁。   只有一个一楼被精心布置,有卧房、厨房、客厅、卫生间等一系列功能。   她和江倾当时时隔十年再发生关系的房间本该是客房,因为太特殊了,纪荷虽然装修时特意没考虑江倾的元素,但唯独那间房,不忍心做成客房给别人住,而改成了孩子的游戏室。   因而家里的客房全部被装在二楼。   周开阳睡过的那间在阮姐房间隔壁。   书房和纪荷的主卧同在三楼。旁边有个茶室。   周开阳在茶室喝过茶,于是对书房也不陌生。   这间书房倒处是墨香,地上的卷轴罐里满是她的墨宝。   他将文件夹往桌上一放,开门见山,“你可以看看江倾在干什么。”   “口吻好吓人。”说着吓人,纪荷却面不改色,懒洋洋走进黄花梨的大案后面,翻开了文件夹。   看得出来是今天早些时候,没有下雨,从落地窗外拍照的角度。   一对男女、璧人,相互面对面,吃着西餐。   男人好像很重视这场见面,穿的衬衫是法式袖,袖口带袖扣,特别精致,微垂首的侧颜,宛如鬼斧神工的雕琢。   对面女士也不差,裙摆端庄压在倾斜至一侧的美腿上,望对面男人的眼神,热恋不已的感觉。   纪荷一讶,几乎立刻就认出这是江倾和丛薇。   “你们离婚有三个月了吗?没有吧?他在相亲。”   他在相亲。   周开阳从进门后的所有情绪重点都只在这四个字上。   江倾和丛薇不但是老乡,还是学姐学弟的关系,这场会面气氛的确奇怪。   但说相亲似乎有点不对头。   纪荷仔细盯着瞧了一会儿,想找出蛛丝马迹却毫无所获,索性将照片一扔,笑着抬眸,夸对方,“离开电视台三年了,你摄影技术有增无减。”   情境表达能力非常强悍。不是江倾的表情过于淡漠,和对面女人像是在拍婚纱照般。   周开阳声音气急败坏,“现在重点是江倾无缝开启下一段感情,他对你是一种严重亵渎!”   亵渎?   纪荷觉得夸大了,坦然一笑,“不知道你怎么拍到这组照片,但相信你不是故意的,现在情绪激动,大概是为我不值,可我要告诉你,别说你送来的是相亲照片,就是送来他的结婚请帖,我也会大方送上祝福。”   周开阳根本不信她的说辞,认为是强颜欢笑。   她爱得那么深,不计后果,没有回旋余地,彻底燃烧了自己,说出春蚕到死丝方尽的话,她现在竟然会说,要送上结婚祝福?   看着她最近的确愈发清明的眼睛,周开阳只相信,她的演技更加高深了。   微笑抑郁,就是一种带着面具的抑郁。   周开阳皱着眉痛声,“我一开始以为,你的爱有回应,他同样深爱你,只是阴差阳错你们像电影里一样跌宕的分开了。现在却认为,他完全配不上你。这样的男人你为他赴死、这么深爱,你觉得值吗,纪荷!”   外面雨声隆隆。   周开阳的怒火涛涛,他是一个很矛盾的男人,一方面希望她彻底放下江倾,一方面又在江倾对她的感情轻视后,为她痛心,为她抱不平,早上经过那家酒店,他震惊到差点不顾一切,冲上去和江倾打架。   虽然明显自己武力值和江倾没办法相提并论,但周开阳那一瞬间真的爆炸了。   他想到纪荷躺在浴缸全身血红的样子,这么好的女人,在对方回国的三个月前差点死去,他虽然身上背着公务重担,可对于自己妻子,完完全全是失败者。   这样的失败者在纪荷心里占有重要地位,周开阳不能忍受,他想激醒她,所以忍受情绪,拍下照片带她看。   “我说了不在意。他结婚我会送祝福。”   周开阳眼睛发怔的看她。   纪荷的声音太过冷静,一句两句可以伪装,三句四句一直这样,就有点不可思议了。   “我和他已经离婚,是我提的离婚,他没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之后他选择谁,我不会在意,或者这么说吧,我可能会心痛,但是和过去比起来,这点痛就相当于蚂蚁咬。”   纪荷笑着,忽然举起手臂,展示左腕内部。   周开阳的表情一时崩裂,不可置信,“割腕的疤呢!”   “处理掉了。”纪荷晃了晃手臂,“我对阮姐和年年都做了警告,不允许向江倾提起这件事。还花光积蓄买下给我做手术的医院、我自己当老板,销毁了病历,绝吗?”   周开阳彻底石化,半晌,“……销毁病历犯法……”   所以一且都显得不真实。   外面雨声大作,屋内灯光笼罩,屋子里的墨香写的全是关于江倾的“祭文”与思念诗作。   她住进来的一年,夜夜不眠,书房成了消磨生命的地方。   现在的她随意靠在圈椅内,脸上没化妆,唇色未染,在灯光渲染下淡粉到近乎白色,可眼睛那么亮,举起的左腕内侧除了一些凹凸不平,别无自杀痕迹。   看上去更像过敏红肿了一块。   她唇淡淡扬起,直视着周开阳的视线,“所以买下医院啊。至于大股东不小心在视察病案房的时候弄丢一份原属于本人的病历……是无心之过嘛……”   她笑出来,非常调皮的音调。   眼神和缓,看着他震惊的脸色,云淡风轻从圈椅内起身。   周开阳闭了闭眼,压抑的说,“我都不认识你了……”   纪荷和他站得很近,柔声,“因为在你心里,我还是那个身心不能自我控制的人。”   “又有几个人能控制自己的身心?”周开阳挫败的睁眼看她。   她非常适合短发,每当一寸寸的长长时,就是每一寸寸的变化,像一种新生,这么随着头发的长度而长了出来。   他突然一喜,声音不可抑制的扬,“难道你不爱他了?你想开了,所以不在乎他无缝进入下一段感情……”   “我爱。”纪荷毫不犹豫的打断。   周开阳的喜气迅速散去,变成迷茫。   “我爱他,一辈子只够爱他一个。”   “那为什么……”   “之前太痛了。”纪荷心有余悸,后怕笑,“现在任何情况都抵不上当时的痛。”   “……”   “我这辈子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内疚。销毁这些,就是让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曾那么失败、软弱过。”   “为什么?”周开阳还是问为什么,“你为他差点没命……他连愧疚都没有就奔赴新感情……”   “为什么要他愧疚?他心平气和我就心平气和。”   “……”   “同样,希望你相信我的是,也许到某一天,我老年痴呆跟他提起,自己没有背叛过他,一直深爱他,等待到心灵坏死、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这样的爱过他……我那时候一定是笑着讲出来的,哪怕痴呆,我仍然向他传递的是乐观向上的我。”   纪荷声音潺潺的像流水,明亮的眼睛就是一双活力之泉,笑着,“而曾经吓坏过孩子,在浴缸失败、懦弱的我……”举起那只曾经的罪证之手,自信,“已被毁尸灭迹。”   “他真的配不上你……”周开阳为她此刻的绽放深深震撼、深深爱慕,也深深、永远的痛心,这样浴血重生过的女人,不属于自己。   纪荷笑,“他配得上任何人。我爱他,也希望他幸福,这种放下、来去自由,是真的很快乐。开阳,你该为我高兴,我从那场痛不欲生里活过来了。”   周开阳说,“我发现,我也配不上你,不止他,是任何人都配不上,你如此美好、强大,闪闪发光。”   见过她的悲惨与凋零,才会震撼她此刻的云淡风轻、爱去自由。   周开阳突然庆幸,这样的纪荷,江倾也没有看到啊,她不止处理疤痕,手起刀落到连当时抢救的医院都买下,怪不得最近一直哭穷,拼命工作赚钱。   周开阳哑口无言的失笑,为她高兴,为她痛。   同时觉得江倾活该,他恐怕要永远的失去她。   即使自己也没有得到,但他比江倾多见识了更丰富的纪荷。   算一种赢。   雨越下越大,两人下楼,周开阳气势冲冲带来的文件夹被扔进了垃圾桶。   虽然纪荷觉得将照片扔掉是个没礼貌的事,但处置权在周开阳,属于他的东西,他怎么处置都没有问题。   周开阳没有留下吃饭,下了楼就决然离去。   孩子们在游戏室听到他声音,喊他,他也没理。   纪荷望着白色林肯在大雨中离去,叹息回身。   阮姐从游戏房抱着念念出来,突然说,“这丫头发高烧了。”   纪荷一摸额头滚烫,小姑娘眼皮虚弱的垂着,脸蛋通红,小嘴唇也像涂了胭脂。   “给我。”纪荷接过人,让阮姐弄退烧药过来。   念念不肯喝,洒了一次,才被纪荷严厉着,喂了随她体重的剂量。   接下来就是等退烧。   物理降温,观察孩子精神。   雨声隆隆,外面一片黑布隆冬,路灯的光都似乎要被浇灭。   家里只有两个大人,小保姆是本地人,今天请假回家办事。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个小时后烧没退,念念还呕吐起来,纪荷摆在地上的手机,直接被丫头的呕吐物泡发,抢救出来后奄奄一息,没挺过三秒,哗一声,彻底黑屏。   她的脸色就跟外面的天一样黑。   阮姐又急又笑。   纪荷不由分说换了衣服,带好必要物品,将女儿一抱,让阮姐撑伞送她们到车边。   “我跟你一起去吧!”阮姐担心的要命,这趟念念发烧不同以往,以前都是喂了药就退,就算发上几天都没关系,能退就行,而不能退的显然就麻烦了。   保姆又不在,年年身边又不能离人。   “你在家里守着,别把年年搞成交叉感染了。”纪荷将女儿塞在自己奥迪轿车的后座,绑在安全座椅上,头上贴着退热贴的小姑娘,一脸皱巴巴的表情,哼唧着。   纪荷关上门,让阮姐回家带好年年,自己驱车,使出47栋大门,往最近的医院开去。   这一路上,水漫金山。   阮姐不放心打来电话,让她通知孩子爸爸,毕竟在医院她一个人也搞不定。   纪荷说知道了,她会打的。   当时是晚间七点半,按晴天来说,这会正是餐后散步的悠闲时间,离真正进入睡眠还早。   纪荷仍然决定到了医院再通知他,反正他在市区,如果参加别人婚礼,也差不多忙完了。   于是单独开车驶到快进市区时,突然哐当一声,闷音沉重,跟老牛喷水似的,纪荷只觉得臀下一颤,再本能一脚油门,听到噗通连响,心里惨叫着完了完了完了……   车子泡水了——   她当下都喊不出来声音,不可思议、不想接受、但事实给她一巴掌,就是车子泡水了,再怎么操作,无济于事。   “念念……念念?”哭笑不得撤下安全带,爬到后座抱女儿,小姑娘身上滚烫,唯一庆幸的是精神可以,问妈妈怎么了。   纪荷说,“咱们泡水了。”   小丫头立即眉一皱:“我不要喝水水……不要喝水水……”   发烧时纪荷给她喂了很多水让她排毒,这会儿闻水色变。   纪荷心疼又觉得搞笑,悲惨至极的用小雨披将女儿包起来,自己背好包、拿好伞,推门,冒雨从水里淌过,浑身几乎在下车的一瞬间就湿透,那水漫至她膝下,委实吓人。   狼狈淌了一段距离,旁边是个公交站台,勉强避雨。   纪荷抱着孩子躲进底下,从包里翻手机打给江倾,她的手机在念念的呕吐物中牺牲,现在用的从前旧的,幸好号码铭记于心,拨过去。   响了大概三秒,那头接起,一声“怎么”疑问句式,好像心有灵犀她们母女落难似的。   纪荷哭笑不得,风雨咆哮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再强大的女强人又怎样,还是有搞不定的时候。   声音激动,混着雨势像是在咆哮一样,“赶紧过来——”   又怕他听不清,紧接着喊,“念念生病了——我们在万达西滨湖公交站台——我车泡水了——”   很好,三件事交代的详细、且轻重按顺序排列。   那头连喘气的停顿都没有,一句“等着”,噗通一声结束通话。   手机赶紧塞回包里时,纪荷才意识到,刚才那声噗通不是和江倾的通话结束声,而是又一辆低底盘的小轿车不幸牺牲在她车后的三米之处。   “真笨啊——”纪荷本来蹲在地上,这时候看热闹抱着念念站起,向着十几米外的自己车位置,大喊,“赶紧下车啊别打火了——”   雨天泡水最忌讳来第二脚油门,可惜自己无后悔药吃,那辆小白车蠢到冒烟,一脚一脚地踩,纪荷抱着念念走了一半过去,才将那女司机喊下来。   雨铺天盖地,三个女人狼狈躲进公交站台。   那名女司机哭到找不着北,一会儿打给保险公司,一会儿打119,一会儿自己老公,从头到尾就在打电话……   念念被像只小团子压在纪荷胸前,倒是安静。   纪荷也挺安静的,半蹲在地上,一会儿看看十米外自己的奥迪,一会儿看看自己女儿红通通的脸。   内心噼里啪啦哭啊——   这辆奥迪不便宜,七十多万,平时阮姐用来带娃出门和买菜之类,自己常开的是辆法拉利,但只能自己开,带不了孩子,出门也是靠这辆奥迪。   现在完了,这一泡,车绝对没用了。   完了,完了。   乔景良留给她的家产全败完了。   不,是变成一家刚起步的公司和一间完全不懂如何经营的破医院——   纪荷欲哭无泪,再低头看看女儿生病的小脸蛋,一时打击更大,蹲在地上,老半天任风吹雨打,黯然不动。   “姐妹,你车也泡啦——”那名女司机哭完,实在没办法不接受现实,就唉声叹气的找上纪荷抒发悲痛,毕竟同是天涯沦落人。   纪荷“嗯”或点点头回应——实在悲痛到讲不出话。   人家女司机还有老公顶着,自己可是孤家寡人啊,和江倾离婚,凤凰城几千万的房子,他出了百分之九十房款,却一毛钱没找她要,她反还厚颜无耻将他房子拿去银行抵押——   负债累累。   “别难过,事情发生了,咱们顶多把车拖走,卖给别人算了。”女司机安慰,“我刚才打电话给4S店,他们可以回收我的车子!”   纪荷勉为其难笑。   女司机又聊,“你也在等老公?”雨势狂作,全市遭殃,救援迟缓,保险公司和4S店也够呛,这时候只有先找自己男人,后续怎么处理全得他们弄。   女司机想的理所当然。   纪荷差点笑出来,不想承认这种糟糕关头女人最先想到的是男人,但事实就是如此。   她同样打电话给前夫,无奈笑回人家,“等前夫。”   “前夫啊!”女司机聊不完的话,“那他不会骂你了,我家那位刚刚电话里唠唠叨叨,气得我头疼,立即叫他十分钟内赶到!”   又说,“真羡慕你,有孩子就能指挥前夫,我家那位,仿佛是我祖宗,我他妈气死了……我的车呦……”   说到底还是心疼车,大几十万呢,谁不心疼,心情难免抑郁。   纪荷感同身受,双重悲剧,“我的念念……”真心疼红了眼,低头亲孩子可怜的烫红小脸蛋。   这时候雨更大起来,那个势头仿佛公交站台马上也要遭殃。   纪荷刚才下车就已经打电话给朋友,让他们帮忙把车子拖走,继续泡下去,她怕车会浮起来。   那个位置是过弯位置,视线盲区,实在不能怪她们女人。   设计不合理,得到市政投诉,妈的。   这么气恨着,她和女司机就一齐等在廊下,数过路的一共遭殃了多少车辆。   大概遇难到第四辆车时,突然一辆白色越野驶来,那暴雨视线不清的景象里,车头欢乐女神的车标闪闪发光,是辆劳斯劳斯库里南——   “太酷了——”女司机尖叫。   库里南号称地表最贵SUV,牛气冲天,平时走在路上一般小车全都靠边站,怕磕着碰着赔不起,这会儿暴雨如注,库里南压弯时,激起的水柱喷射,那些水里泡着的小车全都哈喇子直流的看着这位地表最贵SUV大哥,轻而易举的过了弯。   前头明明可以开,大哥却突地停下,明目张胆在路中央,开着前后大灯,驾驶座门自动大开。   一个穿正装的英俊男人,从车门内侧,按下一把伞,猛地撑开,直直往公交站台来。   纪荷一怔,眼睛眨了两下,可算看到自己救星来了——   江倾穿的衣服和照片里的如出一辙,深色西裤被雨水浸湿漆黑一片,辨不清真实色,法式礼服衬衫,袖口拿袖扣规规矩矩扣着,白皙的整体色像一块玉,发着光的走来。   “念念,爸爸来了!”纪荷低头喊女儿,小丫头可怜啊,一听爸爸两个字,“哇”地一声长哭出来。   闭着眼,哭到天昏地暗。   明明不舒服,却不在妈妈面前闹,乖巧到令人心痛。   纪荷难受,说着对不起,早该叫爸爸了,念念听不清,这雨大,铺天盖地。   终于男人来到母女二人面前,纪荷蹲麻的腿勉强站起,要将人交给他,江倾猛地一扯,她和念念就一齐进了他伞下。   她湿透的身体,和他滚烫干燥的胸膛一碰,纪荷立时软了下,就很神奇的啥也不想管了,精疲力竭,孩子到了他手里,她想当甩手掌柜离开,江倾却不放,一手抱孩子和撑伞,一手揽她肩,快速往库里南移动。   纪荷低头看脚下,水已经淹到公交站台,她短裙和凉鞋的搭档实属绝配,江倾就麻烦了,皮鞋和裤腿全湿,两人像打架一样,跑过雨水,冲进了车。   “你车里有没有衣服?”江倾把念念安顿好,找了块大毛巾给她,紧绷着声问。   “有……”纪荷后知后觉把车钥匙掏给他,“但是没有你的……”   “管好你自己。”江倾睨了眼她淋得乱七八糟的身体,这五个字不知是责难还是无可奈何,热烫的掌心离开她膝头,撑伞向后走去。   纪荷一时担心,扒车窗往后看,看他涉水到了她车边,根本用不上钥匙,后备箱一拉就开,提了袋子立即往回撤。   此时,老天爷已然发疯,滞留在站台的女司机叫苦不迭,打电话狂骂:“几个十分钟了还不来!人家前夫都比你快呜呜呜……”   前夫立马上了车,将袋子丢进后座。   纪荷抱着念念,实在无心思顾自己,两人一路无言,径直往最近的医院奔去。 第92章 蛊 “赶紧扎!”   十分钟后儿童医院到达。   库里南开进地下车库, 两个大人一身狼狈的带着孩子从车厢里钻出来,纪荷拎包,江倾抱着人往前走, 走了几步突然回头,“把你那只袋子带上!”   地下车库昏暗,他焦急的脸庞转瞬回过去, 留下余音在周遭响。   纪荷愣了一秒,才后知后觉重新拉开车门, 在后座勾起自己的衣袋,接着关上, 不知道怎么锁库里南,也没管了, 江倾已经抱着孩子走进电梯间。   他步伐大,一双长腿的背影在正装的衬托下仿佛一颗挺拔的大树。   这颗大树按开电梯, 等在里面,纪荷一米六二不算矮的身高, 跑的上气不接气冲进去。   电梯往上,纪荷站在他后面,目光所及是他微弓的安慰念念的背脊, 肩膀宽阔,电梯的方寸空间, 使得她鼻尖下一秒似乎就要撞上去。   衬衣是白色带着银亮暗纹的款,肩胛骨像一对雄鹰的双翅展开,凹陷的脊柱沟清晰显眼。   “念念不哭, 爸爸在……看医生了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纪荷真的不知道,不可一世如江倾, 会有这么“伏低做小”的时候。   她眼眶湿润,嘴角微微勾,五味杂陈。   叮一声,电梯到达。   他率先冲出去,纪荷拎着东西,一路尾随。   儿童医院墙壁是蓝色的,画着各种壁画,特别童真。   念念见到穿大褂的女医生,“哇”一声长哭,往江倾怀里直躲,任何诱哄话语和护士拿来的玩具都不管用。   江倾坐在凳子上,一时急得不知道怎么安慰。   医生喊着:“先量一□□温好不好呀,就在脖子叮一下?”   江时念不肯,两手揪着爸爸的衣襟,哭天抢地,两个小腿蹬地医生差点原地去世。   纪荷将包往桌面一放,杀气腾腾,“我抱!”   这一吼,江时念像外面的小细雨,淅淅沥沥不尽,但总归没再狂风暴雨。   纪荷伸手接人。   江倾突然抬起头盯她。   那眼神,发红的,好像她刚才两个字把他亲闺女杀了似的……   纪荷算真见识了这男人对他女儿的宝贝。   在办公室量完体温,和医生诉说情况,接着开单子验血,又是一番折腾。   “你能不能行?”将江时念按在抽血台,要给她手指头采血时,江倾利用男色,对女医生进行“贿赂”,务必使他女儿少流血、少手疼。   纪荷看不下去,一把将他轰开,终于抢过江时念,不由分说按往自己大腿,小胳膊一捉,往台面一放,豪气云天,“赶紧扎!”   江时念“哇——”一声,从纪荷胸前挣扎出一个惨绝人寰的哭脸,大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江倾单手叉腰站在纪荷身后,胸膛伏着,表情着实痛苦。 第93章 蛊 “我他妈……结扎了。”   兵荒马乱一阵。   医生安排了单独病房给江时念挂水。   她很不幸, 验血结果为细菌感染,高烧不退得消炎,在小手背上扎了针和打了夹板固定。   江倾抱在怀里时, 这小丫头就举起自己木乃伊般的手,嘴唇一颤一颤,“痛了……痛了……”   要给爸爸吹。   江倾眉心拧着, 凑到女儿小手上“呼呼呼”连吹三口。   小丫头仍是:“痛了……痛了……”手臂不落下。   江倾继续吹,吹个没完。   纪荷要吐了……   哭笑不得, “够了吧,你看她精神像有大事吗?”   江倾坐在沙发, 将念念放自己腿上,一只胳膊托着她后背, 自己整个上半身往下压,几乎形成一个人肉.洞穴, 让小丫头缩在里面。   不但不利于散热,还放纵了小丫头的娇气, 一会儿要爸爸吹,一会儿要爸爸亲。   生龙活虎。   纪荷说了他,他还不高兴, 剑眉一拧,闷声闷气, “她很烫。”   意思是她很难受。   纪荷说:“你继续这样罩着她,她更加难受。”   江倾闻声也是停了好一会儿才有动作,慢慢直起背, 给念念一个足够的散热空间。   接着,目光一抬,开始找纪荷麻烦。   纪荷被他盯得浑身颤了一下, 无辜的眨眨眼,不明白他意思。   江倾恼声:“去换衣服。”   “行,行,我碍你眼了。”纪荷笑着故意的这样说,抬手勾过床头柜上的衣袋,拎着、浑身湿哒哒的进卫生间。   上次江倾住院时,她探望突然来大姨妈,措手不及,连衣服都没得换,还是他在医院商店买的类似睡裤的长裤给她解燃眉之急,从那之后,纪荷就喜欢在后备箱放备用衣物。   今天派上用场,她在卫生间换好,望着镜里穿着中袖白色修身连衣裙的自己,除了没化妆,脸色有些寡淡,眼神和精神头都不算差,她冲镜里的自己笑了一下,非常满意自己的状态。   再出来,病房空无一人。   挂在床头给小孩子撑输液袋的晾衣杆不见了。   “……”纪荷瞠目结舌,想出去找那个女儿奴的男人,思虑片刻还是算了。   宠吧,就宠吧。   他在外面的三年估计日日夜夜思念家中,小女儿生病还不得疼一回?   纵使刀山火海无惧,心底仍深藏最柔软部分。   焦躁、无助,这是今晚在江倾脸上看到的东西。   纪荷觉得好笑又微微发涩,如果没分开过三年,他何至于对女儿亏欠成这样子?   在病房五味杂陈了没一会儿,门锁传来动静。   她转头,看到那抱着女儿出去转的男人的确如自己所想的,撑着那只红色晾衣架顶着女儿的输液袋,同时两手抱人,不太灵活的勾开房门。   对上她的眼睛,他黑黝黝的眸子一荡,笑意微窘,“干嘛?还不帮忙?”   我帮个鬼……   纪荷想骂他,眼睛再不经意一扫,看到一把吹风机时,猛地怔住。   她不帮忙,江倾也有办法,他一路走来都是这样两手抱人,保持念念身体的舒展和舒适,同时再拿住输液杆和从医生值班室借来的吹风机,不算太难的回到病房。   操作完最难的一部分——打开房门。   就所向无敌,走回沙发前,将吹风往床上一扔,自己舒展的坐下,继续兢兢业业看着女儿的脸。   头顶上没动静,他沙声:“还不去吹?”   “哦……”她声音听出来有一些意外,淡淡一笑,承接着他的好意,勾起吹风,去了卫生间。   嗡嗡响声传来。   江倾紧绷的脸色总算有些松弛。   念念睡着了。   两个脸颊通红,长睫毛和小巧的鼻尖又显得安逸,江倾低头,用自己脸颊感受孩子滚烫的唇息,心房被撕开了一样难受。   纪荷看起来身经百战,不知道熬过多少这样无助的夜,才铸一身铠甲。   他手上抱着小的,心里想着大的,熬到两瓶水结束。   ……   大概十点钟,外面雨势停歇,街头恢复了匆忙的景象,只不过不是人车流,而是满地倒塌的大树和低洼路段泡水的车辆。   新闻里说这是今夏以来最大一场暴雨,救援在雨后姗姗来迟。   纪荷躺在病床上,给朋友打电话问自己车的情况,朋友是做汽车修理的,在明州有三家硕大的修理店,平时兼玩改装车,是个幽默又风趣的年轻男人。   她被逗得笑声不断,不是怕吵醒念念,估计得放声大笑。   “你状态好很多喔,之前都不敢叫你出来玩儿。”朋友感慨。   纪荷笑音渐轻,“以后喊呀。”   一个“呀”,泄露娇态。   纪荷自己都吓着,笑得更厉害,朋友相当风趣,又和她畅谈了一会儿,最后纪荷决定让朋友将车子换一个发动机,“先开一段时间,最近手头紧。”   朋友欣然答应。   结束通话,纪荷发现自己没心没肺,女儿生着病,自己却霸占着病床,已经躺了两瓶水,还有最后一瓶,无法安心躺下去了,只好起来。   幕窗边的沙发上,江倾仍然坐在那里,念念睡得很熟,烧已经退了,正在发汗,江倾不用她插手,自己握着小毛巾给女儿从头擦到小胸膛和背脊。   纪荷在旁边散开的包里,拽出条新的让他换上,江倾接了,抽空抬眸看她一眼,“不聊了?”   不知道什么意思,眼神毫无波动,睨她一眼就完了,转回去又盯着女儿,手上动作也继续,甚至熟能生巧,已经晓得将小毛巾铺开,塞进念念的后背,隔汗用。   纪荷挑了挑眉,觉得可能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他随口一问,于是翘了翘嘴角,“嗯。将车子修一下。”又不好意思地,“辛苦你了……”   她这个当妈的不像样……   纪荷自行惭愧……   至少她无法做到从进医院就一直抱着女儿不撒手。   江倾没回复,又抱着念念站起来,输液袋特意调高高度,配合他身高,念念退热时情绪不宁,他就站起来像哄婴儿一样晃两下,这会形成条件反射,两胳膊横抱着女儿,慢慢来回走,念念被他催地、像小猪一样睡着。   纪荷五味杂陈,眼睛莹亮的睨着他来回走动的背影。   江倾身上的装束仍是工整,在日光灯下,黑发清爽,耳廓颈后肤色白净,湛蓝西裤本来湿了裤腿部分,现在早干透,一双经水泡过的皮鞋看上去仍然矜贵。   他这么走着,纪荷眼睛移不开,似笑非笑注视了一会,他忽然催,“没你事,躺着吧。”   “……”纪荷感动,笑了两声,舒舒服服躺回床上去。   病房里一时寂静。   塑胶地板吸音,他的脚步声消融。   无形的安全感扩满整个空间。   纪荷眼皮渐垂……   走了一会,江倾坐下,念念睡着,水也快挂完,这场暴雨中的会面即将走向终点。   他忽然抬眸看向床方向。   纪荷侧躺着,身材曲线毕露,虽用被子盖着,腰那块凹下去的地方像一处优美山谷;脸庞安逸如草原,正和煦的闭着眼睡着。   似察觉到他的注视,纪荷忽然睁开眼睛。   她一双眼含情,静静的递入他眼眸中。   纪荷愣了一秒,他的视线仍不躲开,两人大眼瞪大眼的就这么看着彼此,纪荷尴尬,先开口,“怎么?”   嘴角带出笑意,脸色平静的。   江倾直起背,扭头看了眼输液袋,漫不经心转回,嘴角上勾,“没话问我?”   “什么话?”纪荷微蹙眉,声音仍夹着笑,“你好奇怪。”   江倾拧了拧眉心,说,“今天早上看到周开阳……”   难得,他停顿了一下,眼神谨慎的看着她,似乎在询问,自己是不是阻碍她生活了。   纪荷一讶,笑了笑,“所以呢?”   她表情毫无起伏,只是觉得他奇怪的样子,江倾眉心皱得更深一些,欲言又止半晌,他似乎认为自己也挺奇怪,笑了两声。   眉心舒展,黑眸一错不错的凝着她,“怕给你造成困扰。”   “你是说,你相亲的事吗?”纪荷躺着,落落大方迎着他的眼。   她还记得周开阳在书房里震惊恼火的脸色,可那又怎样,经过生离死别,未来、她和眼前这个男人再无嫌隙。   他什么心思、什么作风,纪荷还不一清二楚么?   江倾笑了笑,喉结又滚动一次,有点无措样子,“……不是相亲……”   “那是怎么回事?”答案在意料之中,纪荷从躺变成坐,一脸八卦笑。   江倾哼笑一声,深望她一眼,又再笑。   但就是不和她说。   光顾自己笑。   “什么意思啊?”纪荷佯装来火。   江倾站起来,再次抱着念念走,这下他笑声从容,“我相什么亲?我这样还能相亲?”   “你哪样?”纪荷一双杏眼直转,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敢情和她离一场婚,将他身价弄低了呗,变成二婚不好找了?   “你想什么?”江倾眉心簇,声音微微扬,“丛薇找师母传话说喜欢我很多年,我想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关系这么熟总不能让师母传话拒绝吧,就约了一面……”   “等等等等等!”纪荷将被子一掀,露出压在臀下的一双修长小腿,眼神不可思议,“——丛薇喜欢你很多年?”   江倾清咳一声,眼神不自在,“……我也很震惊。”   “我想起来了……”纪荷的八卦魂在燃烧,“那次楚河街的浮尸案,爬满一地的食腐小龙虾,你抱了我一下,当时丛薇第一天上班,看我的眼神好震惊……”   岂止这样。   丛薇从高二开始喜欢他,在学校围墙下偷看过他抽烟,在厕所门板上写过他的名字……   工作原先在南江,听到他在明州,千方百计调动过来。   这些年声称没遇上心动的人,不是特意等他。   江倾仍然震撼,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对方付出的,简直莫名其妙。   纪荷听了大笑,“你当年可是风云人物,喜欢你不奇怪。”   江倾气笑,“今天同事结婚,和她在接新娘的酒店谈了一次,彻底说开了,别再喜欢我,没结果。”   纪荷伤感,“喜欢你多年,很不容易,你说话没伤人家吧?”   “你觉得我和她合适吗?”江倾不答反问,剑眉挑着,状似轻松。   纪荷一侧秀眉挑起,很谨慎的轻笑,“这你的事,自己解决,而且你看起来已经解决的很完美的样子。”   江倾不置可否。   输液即将结束。   两人间的谈话停顿。   江倾抱着孩子走了一圈,忽然听到她问,“你到底哪样啊?就不能相亲了?”   他笑,就等着这个问题呢,眼神轻微的一转,勾子一样挠了她一眼,“我给不了她孩子。”   纪荷一懵,没咂摸出味儿来。   江倾笑了,没再看她。   又是一阵停顿。   纪荷好像挺失落,怏怏的躺回床上,不一会儿,肩膀就颤抖起来。   江倾一开始没发现,不是她突然伤感“你在战场受伤不能传宗接代了、放心、中国有很多优秀医院可以治好你”……   他以为她只是在躺着而已,这些话一出来,他心抖了一下,不可思议,“谁受伤了……”   “你说你不能传宗接代……”纪荷眼神凄楚,是真的难受的看着他,“江倾……你之前取子弹……我照顾你好多天……没听说你不能那个呀……”   “不能哪个、呀?”江倾咬牙,将她刚才和别人打电话时的那个“呀”咬得特别重,胸膛起伏,几乎将念念震醒。   小丫头哼唧了几声,掀开眼皮看到自己亲爹正气到翻滚的喉结,懵了一秒,接着亲爹安全可靠的怀抱又轻晃起来,不争气的念念陡然地再次睡着。   纪荷心跳滞了滞,一时四目相对,无处可逃,捏了捏被子说,“……难道不是?”   他都说给不了丛薇孩子了,还不是那个?   江倾下颚线崩了崩,抱着孩子晃,哂笑,“我他妈……结扎了。”   “什么时候?”纪荷非常佩服自己此时的镇定,尽量面不改色。   江倾的瞳色像他身后漆黑到近乎幽兰的夜空,神秘、广袤无垠,配上唇角一点点勾起的笑意,蛊惑无比。   她的心和眼神真的都一起迷乱了,听他潺潺流水般的低音,“养伤期间,顺便动了这小手术。”   “小手术?”纪荷颤笑一声,眼神不敢对视,转回来盯着被子,摇摇头笑,“你还这么年轻……以后结婚,为稳固你心,女方都会想跟你生孩子,不能因为你自己有,别人就不想拥有完全跟你的孩子……”   “我管别人干什么。”江倾看着她近三年瘦削很多的侧脸,眼神一颤,什么差点脱口而出,好在相当理性的克制住,不打搅的,摇头一笑,声音哑,“我自己有就行了。”   纪荷点点头,一时觉得这病房空气太过凝滞,她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看了眼念念的输液袋,连忙按了床铃。   等待医生来的期间,纪荷重新躺回被子,这回是背对着他。   江倾仍然抱着孩子在走,他爱念念爱到恨不得黏在自己胳膊上,也不知道这几个小时过去,他两胳膊酸不酸,还能不能正常活动。   纪荷内心复杂,躺也躺不好,干脆拿出手机搜索男性结扎相关知识。   在百度打上男性结扎四个字,出来一溜。   说什么的都有,大致是一种男性的永远避孕方式,将从睾`丸运往阴`茎的输`精管切断,使精`子无法排出体外,那个“切断”的示意图是动态的,剪刀喀嚓一下,一条线就断了。   纪荷看得浑身麻,于是,干了一件极度愚蠢荒唐的事,手一抖不小心点开一家医疗问诊平台上的语音模式。   只听那年纪大概有四五十岁、经验很老道的女医生声音中气十足道:   “男性结扎并不立即产生避孕效果,连续做两次精检查,证明确实无精子存在,才可以放弃避孕措施。”   ——纪荷手机被女儿呕吐物泡废,这只旧的久不用,媒体声开得巨大,整间病房可闻。   她身上的被子抖了一下,身后男人可想而知的、知道她藏在被子底下干什么好事。   纪荷尴尬到扭曲,下意识扭头惊瞪他一眼。   江倾好巧不巧的正抬起眸,与她四目相对。   纪荷被他漆黑黑的眸子盯得脚趾都尴尬的卷起,她一乱,手又抖了一下,那女医生又再道:   “你的担心多余,结扎不会影响男性性功能。”   江倾的眼神……   纪荷疯了。   猛地扭回头,再也不敢看,那逼平台竟然又重复了一遍:   “你的担心多余,结扎不会影响男性性功能。”   纪荷死命按手机、按关机——   谁、谁他妈、就担心了???!!! 第94章 蛊 才解了几颗衣领扣,这就把她惊得眼……   护士过来取针, 打破房内足以令人窒息的尴尬。   纪荷从床上起来,表面镇定的收拾零零散散的一堆物品。   江倾一言不发,抱着念念, 等她收拾好,一齐往外面走。   走廊各种儿童壁画鲜艳活泼,他抱着人在前, 纪荷走在后面几乎被他山一般的背脊全挡住、看不见前方路。   他步伐快而有节奏,纪荷跟着这股节奏, 走得不急不缓。   到了车上,念念被绑在安全座椅, 江倾放下时,小丫头哼唧着, 转搂住他脖子,他因此倾身, 进退不得。   纪荷坐进后座,将小丫头胳膊拉下, 哄了几声妈妈在这里,才算让他脱身。   ……   回去路上,纪荷疲乏, 磕着眼昏昏欲睡。   朦朦胧胧中驾驶座男人的侧颜坚毅而英气,等待红灯期间, 方向盘上的两手微微摩挲,法式衬衫的袖口繁琐,规规矩矩用钻石袖扣钉着, 他似感到束缚,闲散拆着左腕袖扣。   “今天几号?”纪荷突然懵了一瞬,呆呆发问。   解袖扣的手指一顿, 他微微侧眸,一双剑眉和深邃双眸印在后视镜中,“十六。”   “……十六?”纪荷一下大睁双眼,重复一遍,“十六!”   “怎么?”江倾静静看着她。   她原本陷在座椅的身体猛地打直,从旁边包里快速掏出手机,对着手机屏幕一阵戳,“今天许莱结婚——我手机定了闹钟被念念泡坏了没响!”   今天暴雨,却是个好日子,结婚办酒集中,酒店爆满。   江倾踩油门前进,听到她在后头打通电话。   “许莱!不好意思!我女儿傍晚发烧呕吐将手机吐坏了,去你婚礼晚宴的闹钟没响……什么……你在机场……什么时候走……一个小时?”   她满脸焦躁,分.身乏术状态尽显。   “我想和你见一面……你看方便吗?”她征求着对面意见,接着点头,“好好……我半小时内赶到!”   结束通话,纪荷猛地抬眸,不期然看到后视镜里一双紧紧簇起的剑眉。   以为他不高兴,他却忽然启声,“别急,我送你去。”   纪荷松一口气,“那你开慢点……”   江倾嘴角扯了扯没说话。   从这到机场半小时内赶到——做梦。   纪荷这梦做得纯粹为难司机,又要他快,又不能太赶,简直和在那事上有一拼。   在那事上,女性迟钝,男性只要感觉到位可以很快,江倾恰恰相反的那种,他可以控制自己、将时间无限拉长,这时候她的“问题”就百出。   “你慢一点!马上八十了!”   江倾开慢,她又……   “可以上一点点……”   提到九十码,她牙关打颤,看他的眼神仿佛是什么邪恶物种。   江倾皱眉,“道路情况良好,没关系。”   纪荷低嚷:“别人没关系,你有关系。九十到一百,一百就到一百二——我太知道你了!”   江倾点点头,这的确是自己的风格,哂笑一声,“你很了解我。”   “当然!”纪荷紧盯着前方的路,思想纯洁,“你车速很快——”   江倾默认,面上云淡风轻,她说多快就多快,她说多慢就多慢。   三十五分钟到达机场,纪荷很满意,猛拍了下他肩,以资鼓励。   接着,跳下库里南,从后座自己包里翻出一个小盒子,显然早就将礼物准备妥当。   许莱有心的等在道路旁边,看到她下车,欢快地摇手。   两人在夜色下拥抱。   许莱红光满面,新娘子味十足,散开的头发上还沾着婚礼现场洒落的彩片。   纪荷伸手帮她摘下一片,两人相视后大笑。   纪荷将礼物送给她,“小小心意,祝你们白头偕老。”   是一只玉簪。   纪荷亲自设计,交给做珠宝的朋友打造。   许莱喜欢穿汉服,家里头饰如山,但唯独缺一只梨花簪子,无论古代现代梨花都显不吉利、预示分离。   可许莱偏偏爱梨,她本身就是一名插画师,作品中很多梨花。   “你真有心了。”许莱眼眶微红,她从来没跟纪荷提过自己喜欢梨花,两人的交往也不算深交,只在三年前市局会客室彼此面目全非的初见,和在自己先夫葬礼上的鲜血淋漓。   后来再见是三年后的咖啡店,纪荷一身光鲜亮丽、深藏不露。   “小意思。”纪荷轻笑,“不过就是多看看你的作品。”   “我们经历过生死,得为原本高洁的物品拨乱反正。”许莱笑着说,“我也送你一件礼物。”   音落,拿出一只长长的盒子,“回家再看。”   “什么?”纪荷好奇到眼睛放亮,不住打量、转动着盒子。   许莱失笑,“回家再看。”又朝路边停着的库里南努下巴,“之前给你两张请柬,一张你单独来,一张你们一家四口的……现在算后者吗?”   纪荷轻笑一声,坦言,“管它呢。无限可能。”   “是的。”许莱欣慰,“你现在的状态比那天在咖啡店相遇,真实太多。”   “怎么?”纪荷笑,“因为没化妆吗?”   “恰恰相反。”许莱说,“那天你套着面具,笑容仿佛尺子度量过的虚假。”   纪荷眼眶一酸,笑声上扬,“同类可看清同类。我骗过大部分人。”话音一转,眼神真挚,“我们都走出来了,靠自己的努力,指望谁都不如指望自己。徐佳航烈士一定也为你高兴。”   “他不高兴也没办法……”许莱勉强笑,“是他先抛下我呀。”   纪荷拥抱她,笑着,“过去了。真羡慕你,全城暴雨沦陷下,你出门轻松度蜜月。”   又遗憾,“我还没度过蜜月呢,婚礼也没有……”   许莱目光盯着库里南车窗内男人坚毅的侧颜,安慰笑,“一切都会有的。”   ……   回去路上,天空先飘起细雨,接着哗哗声如雷,砸在库里南的周遭。   视线一片模糊。   纪荷这回换到了副驾,眼睛紧盯着前方,虽然完全帮不上忙,她这三年哭坏了眼睛,夜晚开车十分受限,眼镜在包里,此时没有大张旗鼓拿出来的必要。   江倾开车十分稳妥,暴雨下前进有条不紊。   她于是觉得自己多余,微微磕眼,在他接起的一通电话中,听着男人磁性的嗓音渐渐睡过去。   再次醒来,是劳斯劳斯最出名的星空顶,笼罩在眼前,一闪闪,还有一道流星动态的滑过,她眼皮眨了眨,让视线更清一点,前挡外面是凤凰城家里的后进门,入户厅挂着两盏橙灯,地砖上散落着鞋子。   今天一天匆忙,先是暴雨家中缺少物资无法出去采买;小保姆请假回家人手不足;纪荷早上看到孩子怏怏的怕阮姐搞不定就没出门、在家办公,错过许莱的婚礼。   念念去了医院后,年年也不舒服,阮姐特意没打电话,是纪荷打回家中听到年年状态不对劲才发现。   兵荒马乱,阮姐没来得及收拾屋子,后进门的入户厅,壁柜、鞋柜零零散散的一大堆东西。   她瞧了两眼,心却安定,这就是家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接着,眼皮一颤,发现自己这一侧的车窗外站着人。   一个男人。   白色衬衫瞩目,打一把劳斯劳斯二十多万的黑伞,可能金钱铸就,使得这无意一瞥,每个角度看上去都昂贵无比。   他淡淡抬首,唇缝中喷出白烟,像云层倏地翻涌进黑夜、奋不顾身的锋利。   侧眸,一张被伞檐雨线格挡的俊脸,淡漠、疏离、冰冷,对上她的眼睛,嘴角微微一勾,度化万物般柔情似水。   纪荷心脏被猛地一提,不经招呼的就伺候了她一顿,茫茫然,以至于许久没找回自己。   车门从外打开,他伞执过车顶,等她下车。   纪荷看了眼后面,白紫双拼色的真皮座椅上空空如也,念念显然已经被抱下车。   顿时轻叹一声,不好意思笑,又挺意外的他竟然没叫醒自己。   纪荷下车时,由于底盘过高,稍微踉跄了一下,暴雨如注,伞檐好像无尽的宽阔,纪荷五味杂陈,不知道这一下是自己跌进他怀里的原因,还是伞檐真的无尽宽阔,除了温暖,再没感到别的。   “慢点。”江倾的声音隔着暴雨清晰如昨,是十七岁相遇时的他,不可一世,眼高于顶,纪荷只是他的跟班、下脚料,随意填充敷衍江昀震的借口;也是经十年重逢手上长满枪茧,行事雷霆,对她步步相逼、不让喘一口气的霸道无比男人。   都是他。   变化却肉眼可见。   他现在眼神在她身上不多留、总轻描淡写带过,扣她肩,于风雨中带着她往台阶走的步伐却快速有力,纪荷没有思考空间,就随着他进了门。   肩头的大掌在她没回神前就已离去。   他收起伞,扔进伞桶中,漫不经心对她说,念念已经上楼,睡在她的卧室,年年有点小低烧,刚才退下了,看起来问题不大。   “我睡了多久,怎么不叫醒我?”纪荷皱眉,她刚才醒来,发现座椅被放平,车窗留了缝,开着冷气,身上搭着毯子。   “在院子里一个小时。”不算在路上睡的。   江倾笑了笑,眼睛看上去极度温柔。   纪荷快不认识他了,瞪着大眼睛望他。   “我去看看念念!”她逃避,不自在一声,赶紧脱了鞋子上楼,没和他打招呼再见,显然不算道别。   江倾只好脱鞋,穿袜子走进。   玄关有些乱,他脸色寡淡,眼睛在瞄到旁边另一双男士皮鞋时,冷嘲地一勾起。   侧了侧颈项,背脊放松,径直入内。   ……   到卧室,纪荷看了孩子,念念睡得平静,身上换了睡衣,脸上也干干净净,显然被擦洗过。   她凝视了一会儿,放下心,倏地眉间一耸,想起什么的,赶紧翻自己枕头。   水蓝色蚕丝料子旁边空无一物。   她眉皱得更深,一时想不起,是自己早上起床时,将那套男士睡衣放起来了,还是江倾上来时、阮姐机灵的把东西收好了。   离开床边,到柜子查看。   只见抽屉中整整齐齐码着八套他的睡衣,最顶上一层就是她昨晚睡前抱着的那一套。   纪荷唉声叹气,觉得自己可能被发现了,抱着前夫的睡衣睡觉,多么奇葩。   谁让她习惯了呢。   哪怕再脱胎换骨,有些习惯难以改变。   她已经够努力。   一时记忆不太灵活,不晓得睡衣是自己放进来的,还是江倾来时、阮姐放的。   于是到儿童房去问阮姐。   年年念念目前共睡一个房,但有两个地方。   纪荷之前精神欠佳,两个孩子跟阮姐睡在二楼,这段日子恢复正常,孩子们全部跟自己睡三楼,有时在儿童房,有时候在她的卧室。   这会,两个孩子生病隔离开,念念在卧室,年年在三楼儿童房。   纪荷还没走进,就发现里面有周开阳的声音,她十分意外。   “哎呀,你醒了?”阮姐坐在床沿,看到她,声音惊喜,脸上却苦不堪言的样子。   纪荷惊讶。   收到阮姐的求助,目光往床头老虎椅上坐着的男人看去。   周开阳还是下午那套短袖长裤装扮,夜里十二点多,脸色有些憔悴,听到她来,也不回眸,就这么对着年年的床,神情冷峻。   纪荷清咳一声,眼神问阮姐怎么回事。   阮姐立即站起来说,“多亏周先生。你带着念念走后,年年也发起烧,怕打扰就没告诉你,正在家里手忙脚乱,周先生突然去而复返,我跟他说了情况,他就一直陪年年到现在。”   “哦……”纪荷啼笑皆非,心里的苦只有阮姐知道。   阮姐以眼神表示理解万分。   刚才她单独在车里睡觉,两个孩子又病歪歪、安静的如空气,这栋房子就剩下阮姐和另外两个男人当主角。   阮姐在中间调剂,属于缓和层。   两个男人简短招呼,各忙各。   江倾在楼上看念念,周开阳在楼下陪年年。   年年低烧退热后,江倾进来瞧了一眼,接着打招呼,到外面等纪荷醒。   阮姐真是坐如针毡,周开阳不走,江倾也不主动叫醒纪荷,她差点以为这三位年轻人要在凤凰城纠结一夜。   谢天谢地你醒了——阮姐的眼神如是说。   而纪荷想的更惨烈,她以为自己睡觉的一个小时内,江倾和周开阳全程在同一个房间里。   那画面,不敢想。   纪荷有些啼笑皆非,靠几声清咳克制下去后,走到床边,对周开阳道谢,“这么大雨又回来,真麻烦你了。”   周开阳原本有话说,看了阮姐一眼,嘴唇立即抿紧。   这动作显眼,又突兀。   阮姐可是乔景良身边的人,察言观色水平一流,一看周开阳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碍事,赶紧对纪荷招呼一声,借口下楼休息溜了。   剩下两个人。   周开阳叹息一声才开口,“我走时没跟两个孩子打招呼,过意不去,吃过晚饭买了礼物,带着过来,没想到他们生病了……”   他从沙发起身,脸色疲倦,靠近她,“对不起,我当时太冲动,什么都没顾及到,没帮上忙……”   “没事。”纪荷笑,明眸皓齿,“能再来一趟,我才受宠若惊。今晚谢谢你,阮姐一个人真搞不来。”   周开阳点点头,似乎倦了,没多停留,强勾出一个笑,“我先走了。你不用多看着,他已经退烧,不会有事。”   “好。”纪荷送他下楼。   外面暴雨有所缓和,变为疾雨,风声转弱。   楼下大客厅里只开了灯带,纪荷眼睛不好,晚上不能用强光,阮姐和周开阳都习惯给她开灯带。   此时,落地窗前、面湖而站的男人,背影沐浴着昏黄灯色,脊柱微弓,衬衣崩在后背。   这一角度看不见他的脸,存在感却相当爆表。   两人走楼梯下来,不约而同看见他,一时,面色各不相同。   纪荷维持着笑意,“江倾,孩子没事了。”   周开阳面色冷硬。   江倾闻声扭头,过了周开阳一眼,面无表情,再看纪荷时,嘴角弧度上挑,“我知道。”   他说着走过来,纪荷才发现他没穿鞋子,虽是夏天,但也太失礼了,不好意思笑,“你干嘛?鞋子不穿一双?”   “光脚不怕穿鞋的。这样自在。”他这么说着,的确很自在的笑看她一眼,接着打招呼离去,连多余的交代都没有,径自到入户厅,穿上鞋,拿伞,一气呵成。   周开阳落后一步,让纪荷早点休息,孩子有阮姐时不时看着,她不用太操心。   他不知道的是,在纪荷心中阮姐是自己的家人,不可能太过劳累对方,但也不解释,笑着点点头,表示会的。   两个男人先后走入风雨中。   纪荷站在玄关送,这才看到院子左侧停着周开阳的白色林肯,也是越野,这天气行驶没问题。   忽然想到自己泡水的奥迪一阵悲从中来,她苦不堪言笑着,朝周开阳挥手。   江倾忽然回头,告诉她,“钥匙在玄关柜子上。”   “什么?”纪荷一懵。   江倾撑着伞已经下行两个阶梯,闻言,一步踏回,伞往她那方多罩了一些,眼神幽暗笑,“车钥匙。以后这辆车留给你和阮姐带孩子。”   “这辆?”纪荷不可思议,伸手一指院正中停着的库里南。   江倾笑,“对。这辆。”   “……你怎么回去?”纪荷声音发哑,首先想的不是感谢,而是他怎么回去,不会是和周开阳一车吧?   她眼神犹疑、不赞同。   江倾心里憋火,但没办法,嘴角翘了翘,用低到不能再低的音质笑开,“打给宋竞杨了。他已经进大门,只是找不到这栋,我出去走两步。”   纪荷不吱声,半晌,眼睛直直凝视他,“这车特意买给我的?”   从一上车,那过于女性化的双拼色真皮内饰就让纪荷疑惑,库里南有一个暗夜天使版本,江倾如果喜欢,他该入那一款。   他对此云淡风轻,“是给你开,不是送给你,这么惊讶干什么。”   用她再啰嗦就自作多情的音调。   纪荷搭上他眼神,触电般弹了一下,笑点头,“好吧。替孩子们谢谢你。”   他“嗯”一声,转身就走。   背影挺拔,在雨夜中比周开阳的车子先行出了院子。   狂风又摇起,两旁栅栏的月季花瓣零落,被雨水迅速冲刷。   不一会,就只看到周开阳的车尾灯拐着弯往左。   纪荷在门前站了一会,视线受阻,没看到其他陌生车辆的灯光,也没有瞧到江倾的影子,眉头拧起,有点担忧。   沉思一瞬,伸手在伞桶里拿了伞,穿凉拖走进大雨夜色里。   地表湿润,雨水溅落,白皙双脚不一会就淋湿,纪荷实在有点瘦,突然一阵风刮开,她把住伞柄,差点被伞带着掀翻。   脚后跟也踩在了草地,从草面离开,沾上几根碎屑,衬得那如玉肌肤更加吹弹可破。   一路走,一路崴,纪荷终于走草地捷径到了柏油路面,也是出大门的主道。   十分宽阔,地下画着白色的引导线。   路灯垂垂老朽般的发着微弱光芒,风雨遮眼。   纪荷在这动静里突然听到前头一阵突兀的紧急刹车声,是一个拐弯位置,在一栋四层别墅的侧面。   她心一提,呼吸顿时急促,接着半眯眼,努力看清前方的景象,一步步逼近,在中途忍不住奔跑,凉拖沾了水,简直跑一步滑一步,她干脆拎起鞋子,赤足在柏油路面上狂冲。   纪荷的眼睛是真坏了,这狂风大雨夜,只瞄到一个白色的车尾,在栅栏边歪着车身的停留。   这显然不是正常路线。   她连车牌都没看清,那辆车猛地从路牙撤开,咆哮着往前冲去,驶离不见。   是周开阳的林肯。   纪荷根据车体大小判断出。   接着,心脏陡然疼痛,自雨线下看刚才歪车的位置。   栅栏下,别墅内部种的藤本植物洋洋洒洒,像倒出来一般已经快爬到主道。   一个男人狼狈站在雨中,身体刚从植物上离开,正低首看着自己手掌心。   地上一把黑伞,朝天的接着暗雨。   他浑然不在意,直到抬起头,与她四目相视。   江倾的眼神震惊,刚才差点被撞死面不改色,看到她纤瘦的身躯在雨中赤足打着伞、失魂落魄,他痛心又骇然,猛地冲来抱住她。   雨水在伞面啪嗒啪嗒狂响,他湿透的身躯很快浸湿她。   低头,满是雨水的唇寻她位置,寻了半天,却只是耳鬓厮磨、过门不入……   这种感觉比真的吻上了还叫人心悸。   仿佛只有痛着才叫活着,才叫真实。   纪荷的伞容纳不下他,她惊滞到惨白的脸色终于和缓,眼神从他湿淋的下颚离开,慢节奏的上提,望进他一双湿润眼底。   竟然还在笑,“没事……路滑他车子失灵。”   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样。   纪荷无法确定。   雨继续下,携风已经裹上她的双腿,她仔细判断他眼中真假时,突然感觉身子一轻,纪荷被抱了起来。   她怔然,情绪明明从刚才的惊惶中逃脱,立时又陷入另一波的惊涛骇浪。   他的手臂如此强壮,抱念念不费吹灰之力,抱她同样,纪荷有一瞬间的迷茫,觉得心跳爆炸,觉得是假象。   直到突然找回声音,“你的伞……”   江倾不可思议放声笑,“财迷心窍!”   纪荷来精神,两手撑自己伞,眼眸抬起,终于正视彼此亲密姿势下的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有笑,很淡,并不如声音上那么畅快,他在仔细研判着她的情绪,怕她有一点点恼怒而随时准备有效的应对。   不得不说,这种眼神取悦了纪荷,她嘴角一翘,“快捡。”   二十多万一把伞,一辆小车,纪荷可比不上大少爷的阔绰。   江倾点点头,一声“行”,充满着认命感,手臂将她放下,阔步步入雨中,在原先那个位置,捡起朝天的伞,快步往这边来。   等走来,他就发现上当了。   纪荷没再给他抱,坚持在地上穿起鞋子,他屡次想扶她被拒绝。   两人雨中站了一会,江倾看着她穿上鞋,一人撑一把伞,散步一样走回了家中。   这不算长的距离,实则彼此已发生翻天覆地变化。   ……   江倾淋成落汤鸡。   湿透的白衬衫刚才在雨中微微透明,肌肉纹理清晰可见,这会,偶尔贴身,印出胸肌和小腹的人鱼线。   纪荷眼睛始终垂着,旁边茶几上放着他的睡衣,他根本没看,纪荷换好衣服下楼时,他就坐在地面,两手往后撑着望外面的湖。   她带着医药箱来,他视线抽回,胸膛起伏,眼皮下沉,看着她。   纪荷低头在医药箱找出镊子,接着抬眸,撞进他垂视下来灼热的目光。   “手……”唇瓣咬了咬,她笑出一声,手掌朝他伸着。   江倾从后面地砖抽回自己的左掌,同时身体坐直,另一只完好的手慢条斯理解着领口衣扣。   纪荷低头,相当认真的握着他掌心,用镊子夹出十几根刺。   刚才在外面他本能靠边,然后手掌不幸握进了栅栏外的月季上,满掌心的刺,有的地方被划破,冒着血痕。   纪荷捡完刺,给血痕和刺口大的地方一一消毒。   一抬首,他大半胸口在外面,秀色可餐。   笑音却哑,“你爱他吗?”   纪荷叹气,无法形容今晚的事件,只针对这一个问题回复,“显然不。”   他意料之中,但也没沾沾自喜。   纪荷收拾医药箱,让淅淅索索的动静响彻彼此耳畔。   “今晚你看到了……”语气揣度着,似乎想让他更懂一些,“你不在的三年,我受多方照顾,周开阳对孩子尤其好,特别是最近一年……”   “我都知道。”江倾蹙眉的打断,情绪不是对她发,似乎是对他自己,“看到年年模糊中叫他叔叔,就知道这个人取代了我的位置。”   “对不起,”纪荷道歉,“是我允许他靠近,现在又让他牵连你……”   江倾继续打断,“如果这样没法儿聊。”   “你想怎么聊?”纪荷无奈抬眸看他。   他盘腿而坐,低头失笑,锁骨颤动,接着,猛一抬起眼,就这么直直凝视着她。   纪荷无处可逃,被他目光锁住。   江倾忽然靠近,手心炽热的握住了她的手,与这力度相比,他眼神的脆弱又反差感极大的刺激她。   “你没任何错。”眼底的固执非要她点头,她不点头,他就光瞧着她,不说话。   纪荷被打败,点点头。   “我会和他谈一次。”   纪荷这下懵了,微微瞪大,似乎无声反对。   江倾笑,声不自觉带哄,“你怕我揍他?不会。”   纪荷真心发声,“你们见面不太好,你看今晚。”   “他有心结。”   “什么心结?”纪荷诧异。   他又不说了,光顾着握她那一只手,细细摩挲,眼神炙热。   纪荷感觉自己是一片秋季枯黄的草原,他越来越放肆,用大拇指搓热她虎口,“嘭”一声,在他眼神中烧了起来。   心跳失序,良久无声,送他出门。   江倾从头到尾没看茶几上那套睡衣,纪荷也不好开口让他主动换,和他在窗前的落地灯下谈坐了一会儿,在暴雨夜中迷失没找着大门,而寻去售楼处的宋竞杨车子到了。   这回停在47栋门外,开着疝气大灯,朝纪荷闪了两下示意。   纪荷目送江倾上车。   他一身冷厉,仿佛坐在煦暖光色下,与她温柔对视的男人不复存在,一转身,眼神示意她进屋时,那眼底的和煦却又回来。   纪荷朝他笑了笑,挥手。   ……   江倾上了车,脸色和外面暗雨一样黑。   宋竞杨一路不知道说了多少朋友今天婚礼晚宴上的趣事,没一件逗出他半丝笑。   末了,突然一脚踹上驾驶座后背。   宋竞杨含在嘴里的笑声被震得拐了几道弯,意识到后座男人真切存在的恐怖怒意,一咬舌头,硬生生忍着没叫出来,及时闭嘴了。   直到回到市区,两人上了朋友们彻夜狂欢的酒店,江倾坐在单人沙发里,容颜大怒:“什么玩意儿——”   宋竞杨不敢说话,也屏退了左右,专心伺候这位爷。   这位爷外面走了一遭后,脸还是那张脸,行事作风却比以前更捉摸不定,比如,他现在除了不冲着顶头上司阴阳怪气,任何一个人在他心情不好时撞上去,那不死得脱一层皮。   宋竞杨今晚给自己多穿了一层皮,在车上用了一回,这一刻,生顶着,皱眉笑问,“怎么回事?告别时,和纪荷还挺正常。”   “我和她一向正常。”江倾脱下自己袜子,这房间是他休息的地方,今晚肯定回不了家,本来库里南也是打算在今天送给她,早上朋友求着帮接亲才耽误。   结果在酒店,和丛薇对话时,周开阳好巧不巧遇上,当时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江倾就知道早晚有动刀子的一天,只是没想到当晚就遇上。   他冷漠笑了笑,倾身将两只袜子塞进皮鞋里,接着拎起,走到垃圾桶边,毫无留恋丢掉。   他黑发还是湿的,又抬手解自己衬衫,怕枪伤吓着孩子和她,江倾一向规规矩矩扣着衬衣扣子,刚才在凤凰城实在贴的难受,才解了几颗衣领扣,这就把她惊得眼神不敢对视。   江倾觉得有趣,又微微涩着的、觉得乐在其中。   宋竞杨见他表情起变化,在旁边怪里怪气笑,“看看你现在这狗脾气,变本加厉,从前还套了一张斯文的皮,现在里外是他妈黑透了!”   江倾情绪阴晴不定,一会儿大怒,一会发笑,跟在他手底下干活的人全胆战心惊,有时候就连宋竞杨都苦不堪言,可想而知的他这个人东南亚走一遭,如何的脱胎换骨。   只除了在一个人面前,乖得跟孙子似的。   江倾这个人,他脸英俊,气质一流的矜贵,看上去细皮嫩肉,哪怕在东南亚晒得再黑,他能一个住院而白回来。   不动真格时,和人客客气气。一旦动真格,血溅三尺。   这会脱了鞋袜,大开衬衣衣襟,在窗前倒了一杯酒,拧着眉,仰头一饮而尽,猛摔了杯子。   声音怒而发颤,“他算老几——婆婆妈妈为她和前任那点屁事!”   宋竞杨这下了然了,小心翼翼跨过地上那些碎片,重新给他倒了一杯。   不过,这次换成水。   江倾喝了两口,仰头拧眉闭眼的烦躁放下。   宋竞杨笑问,“确定?你和纪荷之间是点屁事?”   轰轰烈烈。   在一起时上过新闻,祖宗十八代都被扒出。   离婚,整个系统闻名,都知道新上任的功勋赫赫的江副局长被妻子踹了,且半点不敢大小声,恨不得跟在前妻后头事无巨细的伺候。   这样的关系,周开阳能不受刺激吗?   宋竞杨此时劝,“你怨不得任何人。纪荷有错吗?她没错。你是不知道,沈清走那年,她在雁栖湖扔了你们的婚戒,第二天又回去寻找,被我看到时的脆弱样子。”   宋竞杨拍着胸脯,“我敢保证,这三年我是唯一一个见识她对你情比金坚的外人。”   又解释,“她和周开阳,是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周开阳聪明,从小孩子入手,哄了年年念念接着才跟纪荷走近一点的……喂,你在听没?”   江倾胸膛伏着,左边肋骨下的手术疤痕清晰可见,随着呼吸仿佛要炸开一般。   他脸色却逐渐的和缓,在宋竞杨提到戒指时,剑眉深拧,没有怒气,只有涩笑,“她所有的……我都知道……”   而这,不妨碍他约周开阳见一面。   ……   连续三天的暴雨后,第四天放晴。   雁北在城南的度假山庄特意空出来,给江倾请客。   他动手术时,同事领导亲朋大批的来探望,这一回属于谢宴。   由于头上顶着中央八项规定,不便大肆操办,只选了一个偏厅,菜色从简从精,酒品也一律常见。   饶是如此,来宾赞不绝口。   雁北的度假山庄以温泉为主,设施一流,众人免费,玩得不亦乐乎。   江家也来了许多人。   简直比江倾婚礼时还热闹,虽然他婚礼几乎算不上婚礼,但这一趟,的确是宴请四方的感觉。   纪荷早上打来电话,说中午没空,有一个和平台方的会议,十分重要。   “午餐也会在那边吃。”她在通话里抱歉着。   江倾一身休闲装扮,运动裤收口,显得一双长腿站在窗前时,倒影的线条、笔直至惊人地步。   “没事。不用非要你过来。”他指间夹着一根烟,看窗外的山下,车辆陆续进入,猜着周开阳在哪一辆。   “好。孩子们应该到了,你多看顾一下,别玩太疯。”她声音又顿,“……江倾……”   “嗯?”玻璃上,男人英俊的脸孔笑了,抽了口烟,明明一无所有的眼底却倏地腾起万丈高楼平地起的自信气概,喉结动了动,率先低笑开口,“怕我动他?众目睽睽?”   “不是……”在那头的纪荷,被他这话说得慌了,那晚他肯定看到他的睡衣了,就在自己床头放着,纪荷想解释、这只是一个习惯,但觉得挺滑稽的,是百口莫辩状态。   她就爱他啊,不抱他睡衣睡不着……   想想都要啼笑皆非,在通话里干脆算了,叹笑一声,放心般地,“我知道你有分寸,他如果真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你能说通他,也挺好的。”   “看好你哦,江局长。”最后,她这么鼓励般的朝他柔声。   说完,纪荷就呆了,脸一热,哑着嗓子挂断,“忙你的吧。拜拜!”   ……   落地窗前,江倾对着手机吻了一口。   通话早已结束,他眼神和看外面夏光时一样平静和缓。   不一样的是,有些心境,翻天覆地剧变。 第95章 蛊 那是第一次。   上午十点半, 已经到达合作平台方的公司楼下。   纪荷和对方接待人员简短交流后,仍驱车赶往雁北城南的度假山庄。   雁北接到她电话,特意站在入大门的主道等待。   纪荷车子到达, 老远看到一个大小伙子站着,见她车来,满脸不自在的黑红着, 她下车,他打招呼的声音也不自然。   纪荷凉笑地睨他一眼, “拍你前姐夫马屁很积极啊。”   雁北痞气一笑,来了劲, “娱乐场所,得和公安局打好交情。”   他那家KTV前身是乔开宇和阿展经营的茶楼, 就冲这点,纪荷一头恼火。   奈何弟大不由姐, 再三警告后,随他去。   “上次在医院, 你和你前姐夫的对话我都听到了,”雁北带着她上台阶,往餐厅走, 纪荷皱眉重申,“还是那句话, 做生意就正儿八经做,不该碰的别碰。”   “我碰什么了?”雁北嘴犟。   纪荷冷笑,“你碰没碰心里清楚, 反正以后都碰不着。”   自然有人替她管着。   想到江倾,纪荷一方面深感安全感,一方面又觉着欠他一个大人情。   离婚了, 他本没有替她操心除孩子以外的人事义务。   结果,早在她自己没发觉前,就先替她敲打雁北,这股不动如山的细腻令人难以招架。   心头微颤,纪荷握紧包带,跟随雁北上餐厅。   雁北是老板,没带她去人满为患的午餐现场,而是走了幽静的小径。   到达一间看起来是会客厅的房子外头,雁北让她在露台坐下,“我让人帮你开小灶,别去大厅挤了,而且你身份也尴尬。”   “我是懒得应酬。”纪荷背脊往后靠,脸上带笑,“你早这么对我恭敬,我俩不会超三个月没联系。”   “姐,你饶了我。”雁北神色语气双双愧疚,高大勇猛的外形在外头雷厉风行,在纪荷面前却是一只雏鸟,吱吱叫:“……我……我就……大逆不道……一回……”   “还想大逆不道几回!”纪荷冷声打断,目光严肃,盯地雁北寒毛直竖,“小心你前姐夫打断你狗腿。”   反了天。   这小子深藏不露,竟然对她有爱慕心,那天差点强吻她。   纪荷气又暴躁,一耳光打得这小子三个多月没敢露面。   现在还在江倾面前晃来晃去,只怕被江倾知道,有顿好果子等着。   雁北表情苦不堪言,“我知道错了。”当时也是受了周开阳刺激,“我一直把你当姐姐,有贼心没贼胆,可周开阳算什么,他连姐夫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竟然敢趁虚而入。”   “你不也趁虚而入?”纪荷冷笑,“不跟你说了,小孩子家不懂。”   雁北垂头丧气,不死心的冒一句,“我承认,和姐夫比起来就不算男人,我姐夫是真男人……”   “滚。”纪荷气笑,这小子慕强情结严重,早忘了江倾只是他前姐夫,还一口一个姐夫,不怕尴尬、脸皮贼厚。   将人打发去后厨弄菜,纪荷一个人在露台,掏出手机,想着措辞怎么和江倾沟通。   说自己不放心,仍是过来了?   这不是对他的不尊重么,说了交给他,又火急火燎杀来?   眉心拧起,一时进退两难。   ……   这边,会客厅内。   两个男人临窗而坐。   纪荷担心中的炮火尚未发生,只是一个比一个神情严肃的盯着对方。   旁边还有宋竞杨这么一个外人,他这两年和周开阳也算处熟,经常在纪荷身边看到对方。   今天见面,自己算缓和气氛的,怕两人掐起来。   三个人各怀心思的先一番抽烟寒暄后,气氛越来越诡异。   宋竞杨清了下嗓子,“我出去趟……你们有话好好说……”   “带上门。”江倾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   周开阳穿一身白衣,手腕上戴着佛串,表情紧绷着,望了宋竞杨一眼,没吱声。   宋竞杨笑着点点头,“慢慢聊……”   等外人一出去。   江倾先发制人,“你那晚要撞死我?”   “江局长要抓我吗?”周开阳似乎在说笑,“杀人未遂,那夜大雨也留不下什么证据。”   “你以为能撞死我?”江倾笑了一声,将烟在烟灰缸碾灭,抬眸,瞳仁漆黑,“就像,你以为我和她离婚是因为你一样,总爱自作多情。”   “不是因为我?”周开阳讥笑,“不是因为我,你那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出现?”   他回归那天是在傍晚。   隔着学校栅栏,站在竹林深处,看他的妻儿和别的男人亲近,当时他就没敢迈出来。   周开阳清楚的记得,纪荷在那天是看到了他,但由于他的退缩,纪荷以为自己幻觉,后来还头疼、耳鸣、视物不清。   周开阳带着她去医院,在临窗的一楼病房清晰见外面桥头边的景象。   江倾的车子就停在那处,纪荷看不清,周开阳可看得清清楚楚,加上对方停留那么久,直到她治疗结束,快两个小时。   周开阳想不认出对方都不行。   因此,他震惊过度。一个死掉的男人居然活着回来。   他样子看上去没大变化,但像一把锋利的刀插进了周开阳内心,他当时在医院里反复问自己,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万般不可置信,事实是,他的确“死而复生”。   周开阳辩不出内心滋味,但行为上先做出反应,他吻了纪荷的额头。   那是第一次,与她亲密接触。   她的表情茫然,病情的驱使使她像朵干枯的花朵,只剩空壳子外表,对一切情感失去激烈的反应。   周开阳想,就是这样的纪荷也该属于自己不是吗?   江倾凭什么?   晚上回到凤凰城,他仍然是跟来,迟迟不入门。   大雨倾盆,纪荷再一次看到他车。   周开阳谎称没有,她看错了,外面根本没有一辆车。   纪荷这些年为对方哭瞎了眼睛,她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   当晚留宿,被安排在客房。   周开阳以为对方走了。   第二天早上却撞见他抱着念念,血浓于水的天然情感,另周开阳当时深感震惊。   他认为自己会被抛弃,但没想到纪荷剑走偏锋,她先抛弃了江倾。   江倾自己也同意,特别痛快。   这一切顺利的像个梦。   周开阳此刻冷笑连连,“你凭什么?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这和你无关,”江倾面不改色,“请摆正你的位置,周先生。”   “我的位置就是,你彻彻底底死着,我就是你孩子的继父!”周开阳气急败坏,“你知道,我多努力才靠近他们一点点?在差一步距离时,被你的出现毁于一旦!”   江倾不怒反笑,“任何人都可以是我孩子的继父,你却以此为傲、认为自己独一无二?”   周开阳皱眉,“难道不是?”   这三年,除了自己再没别的男人,和她那么接近过。   他自信。   江倾冷漠地笑出一声,从沙发内起身,到壁柜前倒酒,顺便也给对方倒了一杯。   “啪”一声,放在桌面。   相比他的笑容,这一声实在算不上什么客气。   表面和气,江倾得维持,他答应过纪荷,不会乱来。   周开阳解下自己的领口扣子,焦躁的端起,一饮而尽。   江倾慢条斯理,品了一口,居高临下冷笑,“你对自己失去过的一无所知。”   周开阳放下杯子,表情早已经一败涂地。从那晚雨中想要撞江倾开始,他就不够资格爱纪荷。   “听着,我和你格局不一样,你婆婆妈妈,计较着我和她的那点前事,我想的却是,代替我位置的那个男人能不能让她快乐。”嘴角冷嘲的翘起,“你显然失败。”   “江局长,”周开阳嘲讽,“你有什么资格,质疑我在她身边的位置?”   “我太有资格了。”江倾笑,“那天晚上穿我的睡衣,你收获的是快乐还是痛苦,心知肚明。”   周开阳一僵,眼睛不可思议抬起。   江倾喝了一口酒,滚动着喉结,笑,“睡衣上都是她的气息。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她每晚都抱着我睡衣睡觉,怪不得在我另一套房子,什么东西都留下了,却唯独没一套睡衣。”   那天晚上大雨,江倾简直重生了一般。   神清气爽。   以至于被人从后撞来,第一时间想的是,不如就让对方自断前程、一了百了和她的关系,可惜周开阳表面再张牙舞爪,内心终究软弱。   江倾一如既往没看错对方,他不知是该感到好笑,还是愤怒。   正因为这样的周开阳,才让纪荷为难。   江倾情愿对方撞自己,也不愿让她为难。   “你怎么能懂,消失的三年我对她的愧疚?”放下酒杯,江倾点燃一支烟,声音暗哑,睨向对方,“我很愧疚,我补偿不了,一辈子补偿不了,只要她快乐,我就谢天谢地,我就快乐。”   周开阳面色紧绷,聆听着这段话,突然嘴角一扯,无尽凄凉。   他想到之前从纪荷那里听到的类似的一句:   为什么要他愧疚?他心平气和我就心平气和。   “警察离婚的太多了,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别人能够受不住,为什么我的女人一定要强撑着?结婚是身不由己,离婚随她意。”   一句随她意。真的是潇洒。   江倾笑着。   “我想她啊,但是没用,以后因为孩子和她牵绊、到她老,我都会像做特情的那三年一样忠诚、敬业、粉身碎骨不怕。”   “这是我给她的,所有。”   周开阳彻底崩溃,“你认为她真会和我在一起?”   江倾扯着嘴角笑,“她,可是纪荷。”   十三年前毅然决然离开过他。   这次,放手同样利索。   万事有可能。   “我看不懂你们,你们相爱……”   “相爱不一定在一起。只要她快乐,我的孩子快乐,我就快乐。”江倾琢磨着,换对方能听懂的说法,“一辈子守护他们。你敢对她一点不好,马上抢过来没你的事,但只要她不愿意,我不会。”   周开阳失魂落魄。   江倾给他点燃一支烟。   他接过,茫茫然的,“你们是真的在离婚,只有我以为你们假的……”   “我想复合,有你什么事?”江倾冷笑,“太看得起自己。”   “她心一直在你身上。”   “那没办法,总讲究先来后到。你得人,我得她心。”   “我心服口服。”周开阳说,“是我急了,一直怀疑她,担心你们随时复合。”   江倾冷笑连连,“你根本就不了解她。你们不可能成,知道吗?”   两人像是历经多年恩怨,心平气和坐下来谈判一样。   江倾占了上风,周开阳虽败却犟。   “我敢保证,如果我没小肚鸡肠的弄恼她,年年念念绝对会叫我一声爸爸!”   “你梦里的叫你爸爸。”江倾眼眸眯起,不客气,“我就没见过这么蠢的人,让阮姐一夜不睡的照顾病中的小孩?你知道阮姐什么人?”   “……”周开阳皱眉,显然有点迷茫了。   这一年多,他哄两个孩子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阮姐。   江倾幸灾乐祸的告知:“她是乔景良的人。乔景良是谁?”   自问自答,根本没给周开阳说话机会。   江倾径自发笑,畅快音调,“是她干爸,你懂吗?生父一样的存在。乔景良在东南亚失踪,她心里多难受你考虑过吗?”   周开阳连连摇头,输得心服口服。   江倾像个老师一样拍拍对方肩,“乔景良不在,阮姐就是他的一个化身,纪荷把阮姐当成自己亲人,你倒好,以为阮姐是佣人呼之则来,蠢透了。”   “不用这么过分吧。”周开阳难堪,“我哄你家两个孩子都分.身乏术了。”   江倾笑了笑,“以后没你事了。明白?”   周开阳没回复。   但江倾知道,这人彻底败下阵了。   毕竟,釜底抽薪最他妈致命。   让对方明白他明明有机会和纪荷成一对,因为自己的愚蠢、小肚鸡肠,彻底葬送前途。   简直闻者伤心。   此时,转而反问,“你怎么打算?”   似乎追连续剧要追一个结局,身为配角,也想知道主角的命运。   江倾朝半空吐了一层白雾,眯眸淡声,“随她。”   需要他是哪一种角色,自己就是。 第96章 蛊(重看) “我来做。”……   会客室外面的露台正是纪荷吃饭的地方, 菜没上来,雁北去后厨招呼后就不知所踪。   诺大的露台剩她一人。   百无聊赖,随意转转, 转到一扇玻璃前。   好巧不巧一侧眸,看到里面两个男人谈笑风生的画面。   周开阳面朝外,江倾背对自己, 看不清他的表情。   而周开阳的笑,说是笑, 比哭还难看。   江倾一手端酒杯,一手拍拍对方肩, 从沙发扶手起身,露出一个闪现过快的侧颜。   短暂的时间里, 纪荷看见他语重心长的样子。   一时,惊愣不已。   两人的确在聊天。   周开阳十分颓废, 江倾一步步压制,最后周开阳抱头, 咬着烟蒂,眼眶泛红。   纪荷瞪大眼睛看里面,恨不得生出一双顺风耳来。   脚步声传来, 她清咳一声,赶紧离开。   坐回藤椅中。   来人笑嘻嘻, “姐,我姐夫帅不?”   “帅什么?”纪荷一抬头,恼怒, “你特意安排这个地方?”   “对啊,我知道姐夫要和周开阳谈话,恨不得把你安排到会客室里面去, ”雁北亲自端着托盘上菜,一张笑脸正儿八经的宣扬,“姐夫肯定说的对方心服口服——周开阳就不适合你,毕竟你性格不可能找一个比你弱的男人。”   “姐要找什么样的男人,和你这小毛孩子真没关系。”纪荷冷冷睨着他笑,“况且,我就一定要找男人吗?”   小毛孩子雁北不服气,苦恼笑,“我这样的纯爷们都被你叫小孩子,得多有种的男人在你心里才叫男人?周开阳算吗?周开阳不算。只有我姐夫可以。”   纪荷不反驳,在她心里的确得江倾这样的男人才算得上男人。   之前指责雁北慕强,其实她自己也慕强。   “等你哪一天固定一位女友,想着非她不娶,再来指点我的情感观。”她谆谆教导。   “你到底什么观?”雁北说,“爱就在一起。”   “是这样。”纪荷严肃,“爱就是在一起,千里共婵娟也是一种在一起。”   雁北这个爱情观感人的愣头青怎么会明白,经历过生死的爱情是何种的肆意?   就像一副空白图纸,随意挥洒自己喜爱的颜色,结局怎样不会在意。   也许江倾懂。   所以才在听到她要去东南亚时,不动如山。   和周开阳谈完后,江倾没随对方一起进入午餐会场。   他被露台上的午餐吸引,从玻璃门内走出,手上带着一瓶红酒。   雁北和他打招呼时认真解释她的来历,江倾不置可否的表情。   纪荷笑着,也懒得解释自己放心不下追过来的事情。   坐下后,他将那瓶红酒打开。   三个人的午餐,两个人的谈话。   “怎么不去大厅?这么做东不合适吧?”   “我得陪贵宾。”他说着,抬眸笑睨了她一眼。   纪荷心一颤,眼底现着讶异,笑看他。   他没回避,接着她的眼神。   声音很柔,“他以后不会为难你。托我跟你说声对不起。”   “他得跟你说对不起,那晚上是要撞你?”纪荷收回视线,伸手接过他递来的酒,低着眸,轻晃。   对面男人完成倒酒任务后,解放了双手,空空放置在桌面,笑音,“我和他抵消了。算这一年他对你们照顾的一种偿还。”   这种“抵消”令纪荷眉头深皱,食不下咽。   他执起红酒杯,往口中抬了一次,接着,掀过这话题,笑着,“不合胃口?”   “没有。”纪荷笑了。   菜是雁北上的,当然符合她胃口,他仍然固执,“下次我做给你吃。这三年在外面,学会做菜。”   “嗯?”纪荷叉子一顿,惊讶望他。   江倾脸上没多余表情,淡淡说,“你吃过就知道了。”   这是邀她择日再聚啊。   纪荷懂了,不由微笑,接着,很遗憾的一耸肩,“抱歉,最近都没空,我得去趟东南亚,和同事们一起。”   雁北坐在旁边,表情胆战心惊,看起来挺后悔留下来吃这顿饭。   山风也似静止。   气氛微妙。   纪荷静静切着虾肉,听到他平淡无比的低音,“……去多久?”   身为他的“贵宾”,纪荷感到抱歉,“一个月?一年?或是三年?”   摇摇头,“具体不知道。我们公司查到一个关于奴役劳工的案子,前期收了许多情报,现在确定了劳工所在地,我和我的团队决定出发一探究竟。”   她秀眉微簇,边吃边聊,“……到了那边确定劳工线索是一方面,我们还得跟踪劳工所生产的商品到底流向哪里?因为要做的主题,就是我们每个人寻常可见的东西,很可能充满血汗泪,来自我们所不知道黑暗角落。毛骨悚然感。”   “我介绍你一个向导,对东南亚多国熟悉。”他只能这般的,怅然了一声。   “太好了。”纪荷笑,“你刚从那边回来,认识的人比我深。我相信你。”   说完相信,立即拿出手机,让他报向导信息。   明明忐忑,然而,纪荷面上滴水不露。   江倾有一双漂亮艺术的手,看上去不像警察的手,轻轻探了过来,拿过她手机。   指腹不经意触到她的,宛如山风一扫而过,剩下热。   他低垂着眸,在她备忘录迅速打了两行字。   是一个名字加一串手机号码。   “这人名字好奇怪……”纪荷接回手机,静静呢喃。   “他是朝鲜人。”   “哇……”纪荷惊了,收好手机,抬眸专注的看他,“他是脱北者吗?”   除了脱北者,实在想不出一个朝鲜人怎么会留在东南亚做向导?   之前查国际人口贩卖的案子,很多穷困国家的人民被以各种手段欺骗,以为出国赚钱打工,结果成了活生生的商品,被人贩子鲜血淋漓交易。   这个朝鲜人,恐怕处境多有相似。   江倾赞赏的笑了笑,“他的确是脱北者。”多余的只字未提,眸光淡然,在她脸上无尽的蹭,笑意不减,“先吃饭吧。最后当然希望,你离开前,我们一家四口能聚一次。”   他语气这么宽容,纪荷难以拒绝,况且她离开后,两个孩子要交给他,理所当然大家要聚一次。   “好。你来凤凰城……”心头到底有怅然,纪荷笑意微涩,“至今,我们还没一起吃过家常饭。”   江倾也遗憾,目光抱歉的眷着她,“我来做。”   旁边全程围观的雁北都快哭了,忍不住插了一声,“姐,我姐夫刚回来你就要走……”   “闭嘴。”他“姐夫”一声低斥,轻轻缓缓两个字,威力无限。   露台再无外人的叽叽喳喳。   纪荷后半程无话的和他吃完这一顿午餐。   ……   接下来,连忙两天。   本来她可以多停留几日把孩子们安抚好,可线民来消息,其中一位长期给纪荷提供线索的被奴役劳工恐怕要去世了。   因长期的高强度劳动与营养欠佳、缺乏基本医疗,那位劳工恐死异国他乡,被埋入荒岛,连个真实的名字都不会留下。   不得不提前动身,尽最大努力解救那名劳工。   于是,和江倾说了去的事后,就只剩下三天时间。   前一天基本都在开会。   由于行动突然,一路上的补给品和各种风险都得一一考虑。   采买的负责采买,东西一时买不到的,公司先订着,然后往他们的落脚点发货。   因有一个国家在内战中,他们甚至还得考虑订购武器的事。   江倾介绍的那名向导,经验丰富,是个十分稳妥的人,他给纪荷解决了绝大部分关于风险的问题。   饶是如此,纪荷在会议上也严肃重申,若是怕死,现在就退出,以免日后生波折。   尤欣和她是这次行动的主要负责人,程诵这个公司骨干记者也热血加入。   剩下的四位,必须考虑清楚,值不值得豁出一切的跑这一趟。   “大家都有父母孩子,任何退出的理由都不会遭到嘲笑。”纪荷言明,“但是中途退缩的,到时候可没财力专门护送你回来。”   “老大,你家两个孩子呢?”下属眼神渴望,企图得到一点参考。   纪荷倏地一笑,严谨的神色褪去,变得十分柔和,她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风水轮流转,对外自豪宣布,“哦……”   先是极平淡的音调,接着举重若轻微笑,“孩子父亲全权负责,我没有后顾之忧。”   下属们集体鼓掌,拍她马屁说不愧是领导,事业家庭两手抓,女强人标配。   在旁坐着的尤欣翻了一个白眼,对此表示不敢苟同。   纪荷耸耸肩,不在乎对方怎么看,自己以前是惨了点,但现在的确翻身农奴把歌唱啊。   ……   黄昏时,下班到家。   院子里停着三辆车,她自己刚开回来的法拉利,阮姐这段时间用来载孩子和买菜的地表最贵SUV库里南,再就是一辆黑色奔驰。   江倾到了。   纪荷拎着公文包上台阶,在后进门入户厅换鞋子。   突然,一个系着围裙,造型十分违和,但英俊脸庞和好身材带来直观冲击的男人,弯腰给她递出拖鞋。   直起身,一副居家好男人的做派,对她催促:“傻愣什么?进来吃饭。”   纪荷由愣转为惊喜万分,“这还是你吗!”   “你想要我怎样?”江倾一副随时为您换装的表情,寡淡的傲娇着,“先进来,尝尝合不合大人您的口味。”   纪荷眼珠子转了转,接着,哈哈大笑。   江倾帅脸发窘,喃声:“……不吃拉倒。” 第97章 蛊 彼此的唇都抖,他的呼吸也在抖。……   天黑之前, 一家四口在桌前坐好。   江倾刚坐,见阮姐没在,眼神示意念念不要动筷子。   小丫头正在学习用筷子, 本来兴高采烈,爸爸眼神一阻止,立即翘起小嘴巴。   与他眼神对视一瞬, 到底是小的败下阵。   纪荷失笑,看女儿被治得服服帖帖, 幸灾乐祸,“你还怕一个人啊。”   “木有……”念念从单独的椅子爬下, 挤进纪荷怀里。   纪荷佯装嫌弃的表情,“到你爸那去, 妈妈要自由!”   小丫头不肯,哼哼唧唧在她怀里蹭, 撒着娇:“妈妈抱!妈妈抱!”   小脸上的表情得意。   这丫头人来疯。   今晚是一家四口第一次吃家宴,围在大圆桌的一边, 两个大人将两个孩子围在中间,这种左右爸爸妈妈都在的感觉,让江时念忘我。   其实, 从中午江倾到达,小丫头就开始飘。   领着江倾来来回回的坐电梯, 得意洋洋邀请爸爸,我家里有电梯哦,你要不要来住?   在小孩子眼底, 电梯是个顶好玩的玩具,分享给爸爸,希望爸爸也喜欢。   江倾为了让孩子开心, 一下午坐了不下三十趟电梯。   差点耽误做菜。   阮姐见两个孩子实在离不开他,帮着打下手和做了一些素菜。   江倾主要对付一只波士顿龙,和一锅走地鸡高汤。   现在桌面摆的漂漂亮亮,色香味俱全,阮姐却不见踪影。   江倾坐下去的身体又站起,经过纪荷椅子后头,伸手从她肩头探过,撸了把她怀里念念的脑袋。   念念咯咯大笑,在纪荷怀里拱得更厉害,笑眼期待的希望爸爸再闹她一次。   江倾没理,手掌收回时,自然的在孩子母亲肩头一按。   转瞬离去。   纪荷短暂失神,扭头看他去厨房的英挺背影。   经过一天的忙碌,她妆容变得极淡,暖色系灯光下,肤白细嫩,仅剩一点殷红色的唇,倏地扬起。   看着他背影消失在过道,不一会儿厨房内响起动静,他音色低沉悦耳,纪荷听得唇角越发上扬。   “哎呀,你们一家四口吃团圆饭,我就不打扰了,在厨房吃行了,没事没事!”阮姐连连推拒的声音。   江倾语气不容置疑,“阮姐也是家人。别说两家话。”   阮姐似乎受宠若惊,笑一声后惭愧,“江倾啊……这……”   “菜凉了。”他催促。   接着,两排脚步声从厨房往过道而来。   纪荷立即扭回头,眼角微微湿润,保持笑意,当做若无其事。   那两人走过来,阮姐声音仍是受宠若惊,“哎呀,真是客气,自己吃就好了呀。”   虽然拒着,但阮姐脸上全是笑容。   江倾将她按在纪荷身边坐下,又回厨房,将阮姐单独开小灶用的碗筷全拿过来。   阮姐感动:“谢谢,谢谢。”   “不客气。”轻描淡写三个字,微不足道小事情,却显然让整个饭桌的气氛发生变化。   他重新坐下。   灯光之下,黑发染了一层柔光,连带表情,哪怕是微蹙眉的表情,都显沉稳而柔和。   “念念,别玩筷子,快吃饭。”   “好呀。”念念是个小人精,以爸爸话为圣旨,从纪荷身上拱下,拱回自己座位,探着小脖子,眼神示意爸爸,将旁边的小猪佩奇围兜给她戴好。   江倾啼笑皆非,心甘情愿被女儿指挥着,长指一勾,将围兜戴妥当。   “开动了!”念念开怀。   江倾笑着撸撸她脑袋。   父女俩互动的这一幕,令纪荷内心百感交集,收拾情绪,自己也动起来,给年年盛了一碗饭。   江倾做了一个龙虾三吃,摆盘精致。   这些宽边圆碟,几乎自买回就闲置,一是清洗不便,二是没那情绪。   他这次亲自下厨,阮姐很给力,清洗了这些价值昂贵的圆碟,摆盘都使食欲大动。   “怎么不吃?”与她隔了两个孩子的男人问。   “先搞定他们。”波士顿龙做了三种吃法,不怕分量不够,纪荷等得及。   专心伺候着年年。   “让他们自己吃。”江倾皱眉,“我长这么大没被人喂过饭。”   “你是你,他们是他们。”纪荷毫不犹豫反驳。   他愣了,继而笑,“到底谁在惯孩子?”   上次女儿生病,江倾只不过多疼了两下,她就振振有词、对女儿娇惯。   那恐怕是吃醋?   纪荷一抬眸,不期然撞到一双发现新大陆般的黑眼睛,顿时不客气笑,“你想什么?”   “你知道我想什么了?”江倾靠在椅背,领口扣子开了三颗,放松的敞着锁骨,眼底似笑非笑。   她不吃,他也不吃,陪她。   纪荷懒得接他的眼神,反正他想的东西肯定不是自己内心欲望的表达,他那笑意,一看就是想歪了的样子。   这一来一往的眼神,两个孩子感受不到,阮姐可要了老命。   虽然感动被邀请出来吃饭,可这架势,自己宁愿让出空间,给两人一个二人世界。   另一方面又焦急两孩子得多耽误事啊,饭一吃完立即带出去散步。   这么想着,阮姐动作加快。   等两个孩子也吃完,阮姐迫不及待将孩子们牵着往外跑。   幸好江倾在厨房察看其他食物,不然看到丢脸死了。   纪荷啼笑皆非。   ……   夏季夜晚,院子里的葡萄成熟,碧绿叶子在湖风中翻飞,沉甸甸的果实香味,由风送入客厅,继而滚入餐厅。   没孩子在的时候,整个家寂静。   身后有脚步声,一股蒜泥的香味扑来,伴随惊讶的低音,“……人呢?”   纪荷摇头笑,“阮姐带他们散步去了。每天晚上都会散步。”   江倾端着烤好的法国生蚝,在自己原先的位置坐下。   中间空了两个孩子的位置,气氛微妙的安静。   “明天早上几点?”他打破沉默,将一只肥美的蒜香生蚝,送进她盘中。   纪荷喜欢吃海鲜,今晚胃口却很小,江倾一直给她夹菜,幸好年年胃口大,被儿子接了个正着。   现在儿子不在,纪荷只得自己吃,来不及回复问题,他轻笑一声。   “这么勉强?其他三人赞不绝口。你对我不满意?”   纪荷摇头,“我惊讶才对。从前你踢倒油瓶不扶,现在居然能做菜,还这么好吃。摆盘也艺术。”   东南亚那边的水土真是养人,将他养成厨艺高手。   她尝了尝生蚝,一如既往极品生蚝的滋味,不同的是蒜香,每位烹饪者都有自己的风格,江倾的风格是鲜,使人胃口大开的那种。   可她尝了两口,又不吃了。   手机上来电,关于明天出发相关事宜,一个电话打了十五分钟,等挂断,生蚝都冷了。   江倾光坐着,等她结束,轻声,“吃不下别勉强。等饿了告诉我,做些清粥寡面。”   “完了。”纪荷笑,肩膀都颤,“你真成家庭妇男了。”   “你说是就是。”江倾也笑。   虽说恰好胃口不好,纪荷也没怠慢他,陪他喝了一些葡萄酒。   “这是我自己酿的。”纪荷指了指外头,“用院子里的那颗葡萄树。”   “阮姐说了。”江倾晃着酒杯,极其自然的起身,坐到了念念的位置,这下与她之间只隔了年年坐的那张椅子。   不过分亲近,又不疏离,这个距离恰到好处。   纪荷对他的换位动作毫不在意,她喝着喝着就突然有一些晕,忍不住往桌面趴了趴,嗓音如棉絮,“我不能喝了……醉了……”   “这么快?”他表情诧异。微微倾身过来看她。   “对……”纪荷皱着眉,放下酒杯,改揉揉自己发烫的脸,“生孩子后几年没参加社交,就变得不胜酒力了。”   他起先沉默,后来才喃声,“上楼休息?”   “我还等你的清粥寡面呢……”不想和他分开,现在这气氛刚刚好。   没有孩子的吵闹,全世界只剩下他们自己。   纪荷很平静,很安宁,甚至平静安宁到有一种空虚,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今晚,她真的高兴。   江倾仿佛照着她梦想中的完美父亲形象出现,他对孩子不溺爱,有原则,即使自己错过他们的三年,也是不卑不亢。   他对阮姐也好。说阮姐是这个家里的一员。   纪荷曾经就被周开阳气到过一回,和阮姐一起出去吃饭时,他竟然要求用公筷。   把阮姐当外人。其实,相对于阮姐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周开阳才是外人不是吗?   那天阮姐表面笑容满面,实则被伤得不轻。   纪荷当时也是病糊涂了,无法处理人际关系,伤害自己,也伤害对自己好的人。   她对周开阳的确有一点点亏欠,江倾说,他已经还对方了。   可纪荷不高兴,她对周开阳的那点不算亏欠的亏欠,竟然要江倾用命去偿还吗?   非常生气。   “纪荷?”不知过了多久,纪荷一个人生闷气,情绪大浪滔天回想各种,突然听到男人轻柔的呼唤。   她微微睁开眼,看到上方一张英俊的脸孔。   江倾。   江倾回来了……   她于是笑了,从桌面直起身体,晕乎乎靠着椅背,“不好意思,我酒量太差了……”   他没回话。   忽地,放了一碗热腾腾的鸡丝面在她面前。   纪荷看了一眼,猛地,泪流满面。   那泪水如江河奔涌,在瞬间,倾覆所有。   他措手不及,一切的忍耐似溃散,弯腰察看她。   指腹摩过她脸颊,所过之处皆是泪涌,男人的手掌于是双双来到她的两颊,接着,呲一声锐响,是她的椅子被拽出去的声音。   江倾呼吸剧烈,面朝着她。   纪荷哭得不能自已,看不清他表情,但他应该很震惊,他身上灰色衬衣料子立即被染湿。   后知后觉时,自己已经被压到他怀里痛哭不止。   接着,纪荷感觉到自己背部的两手臂力量将她带了起来。   两人在餐厅中拥抱。   纪荷泪水止了一部分,埋在他怀里。   “江倾……”她叫了他一声。   不期待回应。   他的语言也确实没有回应,温柔的拥抱却像湖水从四面八方包围。   纪荷垂在身侧的两手,绕去他肩后,双双扣住他的肩胛骨。   这个男人的肩膀宽阔,宽阔到她似抱不过来,或者抱住了却不够稳固,这么两手从他腋下穿过,扣住他肩胛骨时,却相当紧致,她觉得他插翅难飞了。   江倾好像也没有想过飞,这么任她抱着,他的手比她的温柔,一只停在她腰间、怎么也不动,一只在她背部从上到下的安抚,来来回回,好多趟,轻柔,缱绻,如果这只手掌所作的动作是一串语言的话,那无非是我爱你吧?   纪荷再次恸哭。   泪水染湿他心房,让那里成为一条河。   “再也不做鸡丝面了,嗯?”他声音发哑,后悔、自责。   纪荷摇头,说不出话。   她感觉他的两手开始转移,由原先的腰背挪到她发上,他用热息灼灼的唇碰她鼻梁,第一次纪荷躲了,无心之躲,之后就后悔,他相当勇敢,第二次紧接着而来,于是她迎上去时,恰好与他双唇相撞。   明明撞,却未感到疼痛。   彼此的唇都抖,他的呼吸也在抖。   纪荷被烫着了,虽然他明明很温柔。   轻轻吻她,不是生涩,也不是克制,而是运筹帷幄、知道她愿意。   两人来往着这种彼此都小心翼翼的吻,逐渐进行到迷失地步。   纪荷不再需要自己的眼睛,触觉让她感受眼前的男人。   他的唇瓣柔软,沾着酒香,滑过她的唇,轻颤爱浓。   她的手从他肩胛骨收回,开始触摸他的脸,纪荷的心乱了,描绘着他的轮廓,再次哽咽。   这一吻,没完没了。   中间并没有全部的被吻占据时间,但纪荷沉浸式,更喜欢称整个过程都在吻。   江倾这三年的变化显而易见,他比从前更会抱。   两手分别搂着她腰和后背,一边上下安抚,一边贴着腰,带动她身体随他步伐轻晃。   像在跳舞。   她泪又下来。   委屈地直哼。   后来,他抱她去睡觉,明明有电梯,三层楼几十阶的台阶,他哄着她一步步抱上去。   用时一小时。情话不绝。 第98章 蛊 谁让她不让人碰?   将人送上楼, 江倾黑着脸下来。   阮姐带着两个孩子散步归来,撞见他这脸色,惊慌一问, “怎么啦,江倾?”   江倾摇摇头,没多言, 自己蹲下来跟孩子们商量,晚上去爸爸家睡。   江时念无所谓, 爸爸妈妈家都能住,江时年这小家伙不肯。   江倾摸摸这孩子的头, 赞了一句,“不错。”   知道护母。   但老子就是老子, 江倾告诉他,“你必须去。”   “为什么?”江时年眉心一皱, 和江倾如出一辙的表情。   江倾挽着自己的衬衫袖口,露出精壮肌肉, 眼皮一抬,眸光威严,“因为妈妈要休息。”   江时年一听, 要上蹿下跳,但觑着他的脸色, 一颗企图翻越五指山的心思摇摇晃晃,最终啪叽一声坠落,小脑袋一点, “……行吧。”   江倾这时候来揉孩子的脑袋,用绝对的权威让他听话后再给一些温柔奖励。   江时年就吃这一套。   他从小没被男性长辈管束过,自己又是小大人的心思, 不像妹妹没心没肺,加上之前在纪荷那里受了点刺激,思想容易偏航。   江倾从不哄他,有的只是教他该怎么做事,有时候服从也是一种成长。   父子三人商量妥当,阮姐要帮他们准备过夜物品。   江倾说不用准备,他那边有孩子的东西,接着,将那碗鸡丝面倒掉,又上楼和纪荷告别。   阮姐走到厨房,看到垃圾箱里的面条,瞬时百感交集。   她不由叹出声,“原来是这碗面出了事……”   乔景良离开时是一个深秋,澜园满园的白霜红枫。   一大早起床就在厨房做鸡丝面,那时候纪荷怀孕,孕吐严重,人暴瘦,偏偏喜爱乔景良给她做的鸡丝面。   乔景良离开那早上,做了五碗,因为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醒,每隔十五分钟就做一次,直到进行到第五碗,自己实在不能耽搁了。   对阮姐嘱咐了句,如果她起来,这碗面糊掉,不用给她吃。   阮姐没舍得,纪荷后来出门送他,父女俩在红枫大道上离别。   再回来后,那碗没倒的面条,被纪荷混着眼泪塞下。   转眼三年。   乔景良一句,你留下我去,真的换来了江倾的平安,而自己却不知葬身何处,有没有子女亲密的叫上一声爸爸呢?   阮姐在厨房收拾,边想着父女俩以前的种种,泪流不止。   ……   眼睛肿成核桃,热水泡过后丝毫未缓解,纪荷感到丢人,不知该怎么向孩子和阮姐解释。   这些日子她正常多了,拼命工作,抽时间陪孩子,参加社交一切都很积极。   今晚真是阴沟里翻船。   自认为的不再失控的情绪陡然在那个男人面前爆发。   一发不可收拾。   江倾忙前忙后甚至还不知道真正原因,大概以为她酒后发泄对他的不满和这三年所受的委屈了。   纪荷真没有。   她没有对他不满,反而因为把他吓到而微微内疚。   在浴室冲完澡,头发没吹,出来赶紧收拾明天出发的行李。忙起来烦心事就不会困扰到自己。   收到一半,属于男人的脚步音量由外而来。   她刚好在够一个放在高处的行李箱,男人坚实的胸膛一下抵近她后背,往前一蹭,一条比自己长的手臂轻而易举拉出箱子。   纪荷眼睛肿着,几乎不愿看他。   他将箱子放在地板,自然而然伸手握她双肩,声音从耳后欺近,和刚才哄的音调如出一辙,“再这样,今晚不回去了?”   纪荷立即微微笑了,“想的美。”   三个字,平和而柔静。   他笑哼一声,转而帮她收拾行李。   因为出国匆忙,接连扑在公司,吃过这一餐晚饭纪荷明天一早就得走。   事情之多,可想而知。   江倾帮她挑选到那边穿的衣物,大多是面料耐磨、速干、防蚊虫有很好收口的这三类衣物。   修长而灵巧手指碰过她内衣,纪荷脸腾地下烫了起来,低着头整理当没看见。   收拾完衣物,其他就是零碎,他同样帮着整理,连卫生棉条都帮她装进隔层。   用那双长满枪茧、摩挲她脸颊会产生粗砺疼痛感的手,做最琐碎而心甘情愿的事。   纪荷到后来就光看着他有条不紊准备各种东西。   “这是些常用药,必须带好,丛林里面什么都有。”   “谢谢。”纪荷说,“我送你一个礼物。”   “巧了,我也有准备礼物。”他面不改色的说。   纪荷笑开来,“你先送。”   江倾于是从自己裤兜里随意的就摸出一个东西来。   一点不像礼物的架势。   不过他的表情很慎重,手上动作和当年戴婚戒一样细致和缓。   “别看这只表其貌不扬,在那边很管用,载有北斗卫星系统,可以通话和定位,防水防爆。”   “看起来像男式款。”纪荷被戴上之后,反复看了看,越发喜欢,“是你以前用过的?”   江倾眼睛黑又深的看着她,“是。”   她眼睛红肿,笑意却不假,素颜的脸上斗志昂扬,“谢了。这是一只战斗表!”   忽然想起防水后面还有一个防爆功能,顿时心抽了一下。   笑意微顿,抬眸看他,“你等下。”   江倾停在原地。   她走去床头柜边,从里面掏出一个盒子。   是条铂金链子,项坠长方形,银光璀璨,摇摆着,在她一踮脚后,气息扑进,在他耳边,对着扣子,牢牢戴在了他的脖间。   这是纪荷第一次主动靠近他,哪怕之前自己借酒失态一个多小时,也没有一次是主动的行为影响他。   江倾似受到触动,一只手臂揽了她腰,虚虚的,纪荷于是没有功成身退,与他近在咫尺的相站,她手和他的手不约而同在项坠相遇。   长度可观,已经在锁骨之下,为看的更清楚,纪荷主动将手伸进了衬衫,他随后追来,两只手一起叠在坠子上。   他低哑问,“……什么?”   “平安牌。”纪荷脸微微贴在他胸口,听着强力却很平稳的心跳,想着他刚才的一双手触摸到她内衣时的若无其事。   与三年前翻云覆雨时的狂纵,何等天壤之别的反差,想到往事,她背上都发麻。   他呼吸清浅,像哄念念一样的包容她,柔声,“哪来的?”   “许莱送我的。”纪荷继续听着他心跳,仍然无波动。   “纪荷,出远门的是你……”笑音微沙,听起来倒有点不知所措。   纪荷嘴角勾出弧度,说,“就是送给你。”   她出不出远门,平安牌都给他。   他心跳一下强烈波动起来,像连绵不绝的子弹扫射。   充满男人的野蛮味。   纪荷踮脚与他吻别,让他明天不要来送。   江倾答应着,深深吻了她。   ……   回去路上,两孩子在后座默不作声。   连小孩子都感受到身为父亲的男人此时不明朗的心情。   念念直接睡着。   年年撑到一个快到家的红绿灯路口。   天空突然下起细雨。   挡风玻璃被打得湿漉漉。   红灯过了许久,前方车辆却久不移动。   江倾下车。   先到后座查看两个孩子,一片昏暗下,他只关注到念念是真睡着,而年年只是闭目养神,并未真正在意。   拿出后备箱存着的一只asp甩棍,在细雨蒙蒙中斜穿马路,猛地跳上一辆横在中央的卡宴车前盖。   十字路口,交通要塞。   一场小雨,一辆醉驾撞人车。   受害者在地上爬,醉驾者拒不下车,并且一脚油门猛撞交警。   场面混乱。   围观者无数,却除了痛骂,一个不敢上前。   连交警大摩托都被撞翻在地,目中无人的架势,谁敢不要命的上前拦?   那个推着满是纸盒小车过马路的老太太,人瘦小,被撞翻后直接被废纸盒埋了起来。   几个热心市民拉出老人家,老人家满脸血,凄楚喊着:“我的车……”   谁还顾得上她那辆赖以生存的小推车?赶紧拉着哭嚎的老人离开斑马线。   卡宴不依不饶猛补油门撞过来,认为人死了比残了强——众目睽睽下杀人。   口中叫嚣着我爸爸是市.委书记的大秘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江倾反应迅捷,像只豹子跳上去,车前盖被他的力量压出两道凹陷,一甩棍下去,里头人嗷嗷叫。   那名车子被撞翻的交警见不再势单力薄,立即抽出警棍同时击打主驾的车窗。   “一帮垃圾。”里头坐了四个人,两男两女,驾驶员男性,声称是赵秘书的独子。   江倾舔了下嘴角,笑地极邪,在骂完垃圾后,心平气和一通锤,不到三十秒,年轻交警还在哼哧哼哧的砸窗,那驾驶员已经被江倾从前挡的豁口里拎出来了,在大街上一通砸。   他打人有数,不伤骨头不伤脸,就往屁股招呼,打烂皮肉,骚包的白色裤子瞬时冒出血迹,被染红。   谁都不知道他怎么用一根棍子打出鞭刑痕迹的,就有懂行的围观路人晓得,这名驾驶员内伤指定不轻,纷纷痛骂又咋舌。   江倾见血后才收手,弯腰时,他因为打人而跑出来的衬衣下摆往上抽,一弯腰人们看到他后腰肉在光下晃了一阵,连这最柔软的部位都显杀气腾腾。   他将那小子拎起来,疼得嗷嗷大叫也不准对方躺下,最后暴喝一声,“叫爷爷——”   整个围观人群惊呆了。   那名交警瞠目结舌,一时连自己职能都忘记。   那司机惨叫,“我爸爸是……我爸爸是……”   江倾失了耐性,一把将人扔到交警大队赶来的执法人员手上,淡淡的往后摆了下手,“有事到市局找我,江倾。”   他身后人仍然瞠目结舌。   一切发展都显措手不及。   江倾面不改色到马路中间将老太太撞散的纸盒一一收齐,放到小推车上,交给在路边蹲着的瑟瑟发抖的老人。   旁边有人陪伴。   江倾一言没多留的就走了。   江时年目睹全程。   惊到嘴巴张成o型。   江倾上车对着他笑了笑,说,“别告诉妈妈。”   谁让她不让人碰?   邪火只能对外发了。   车子启动,没开到两分钟,领导的电话打来。   “舆情科告诉我,你在街头暴揍赵秘书长儿子,视频已经上网,你怎么解释?”   江倾眉心微微蹙,抛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我不干了。”   “啥?”对面震惊,缓了一会才威严,“你在说真的?为这点小事?”   不可思议语气。   江倾将车靠边停在一颗香樟树下,抬眸望外头霓虹璀璨,脑海炸出老师的一句话:   她就这样,什么都紧着我们,把自己摆在最后。   胸口的平安牌立时发烫。   烫得眼眶都酸,自己成了绝大部分警察都讨厌成为的那类人:愧对伴侣。   仰头闭上眼睛涩笑,江倾嘶哑般对那头连吼,“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她!”   那头反应迅速,立即安抚,“别冲动,因为你前妻的话,可以继续放假,两个月够不够?不行三个月!不能再多了江倾,你是白书记煞费苦心栽培的人,肩上担子得挑起来,孩子妈妈通情达理。你自己不要自毁前程!”   把纪荷拎出来,他可想而知的举手投降,手掌在方向盘紧紧扣了两次,彻底松弛。   “就这么说定了,两个月。”冷冰冰的音调。   那头突然大怒,“这是故意讹我,延长假期?你歇的骨头都要软了还歇?两个月准备干什么去!”   直接挂断。   现在是放假中。   江倾两手重新回到方向盘,转头看后视镜时,一颗泪滚落,在冷峻无比的脸上。   后座始终观察着他的江时年,忽然拧起眉,他看到了爸爸的伟岸英勇,也看到了他的一滴泪,像假的、莫名其妙从哪个地方移动过来,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从眼角滑下,转瞬消失。   也突然想起,这是自己第二次看见爸爸流泪。   第一次,在篮球场。   比这回汹涌,比这回痛。 第99章 蛊 “别把你前夫憋出毛病来了,到时候……   上飞机前, 尤欣问,“怎么没人来送你啊?”   眉头皱着,一副关心模样, “和你前夫到底什么情况?”   纪荷笑了笑,总不能告诉对方,他俩现在除了孩子毫无关系, 但会接吻和拥抱,甚至未来会上床?   “挺好的情况。”将地图折好, 重新塞回包里,纪荷言明, “公务场合别讨论我私事。”   “你这是内分泌失调,被男人滋润一下就可以了。”尤欣笑眼暧昧。   纪荷立即摇头, 笑道,“难关在前, 养精蓄锐。有些事得憋着一股火,才有劲头干出来!”   “别把你前夫憋出毛病来了, 到时候可暴殄天物。”尤欣句句话离不了江倾。   纪荷整理着行李当没听见。   尤欣不依不饶,“你前夫多帅啊,当年在泰北只身冲进我们被关押的地方, 身上敌人的鲜血和脸上冷酷笑意简直就是春`药。我做梦都想着被这样的男人干上一回……”   换一般人早炸了,纪荷面不改色, “能被他干上算你本事。”   尤欣被她眼神一激,笑道,“这是嘲讽我没本事?”   “没啊。”纪荷无辜耸肩, “只是,我从来不怀疑他眼光。”   “我差劲吗?”尤欣一指胸口,眼底开战意味浓厚, “等着纪荷,你前夫戴几号保险套,我一定亲自告诉你。”   纪荷一听,倏地大笑起来。   这场突发的战火,其他同事见怪不怪,充耳不闻的各忙着自己的事。   尤欣叉腰嚷,“你什么意思?我刚才说的很好笑?”   纪荷捂了捂嘴,发出闷声,“没……”又放下,对其他同事说,“登机吧!”   拉行李径直往前。   面上若无其事,心里火力全开——戴你妈保险套,他结扎了,白痴!   ……   四小时后,飞机降落云南景洪国际机场。   接着乘大巴,前往景洪市的关累港。   关累港是中国航运进入东南亚的起点。   到达时下午三点,不具备出发条件,一行人在关累码头附近的宾馆住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浩浩荡荡登上富隆号商船。   这艘船在澜沧江—湄公河流域跑船经验丰富,船长和操舵手都是当地赫赫有名的技术大拿。   纪荷托云南海事局的朋友找到富隆号船长,商定好彼此满意的方案,开启了这一趟水路东南亚之行。   这趟行程,有三个目的地,除了终点的泰国,还有就是缅甸的孟莫码头和航行红色警戒区的金三角地带。   江倾介绍的那名向导会在缅甸孟莫与他们汇合。   自打上船开始的兴奋、没半小时就在江水湍急中化为一阵阵呕吐声。   程诵等人别提欣赏景色,连正常走路都做不到。   纪荷提前吃了晕船药,虽也微晕、震撼这航道的急险,但总归没太丢人。   尤欣也撑住,和船上的帅气水手一个劲儿的聊天,笑得花枝乱颤。   很快,两岸土壤颜色渐红,崇山峻岭、原始森林面貌显现。   河道更加狭窄。   “快看!”吐到歇菜的程诵坐在甲板上,指河岸一侧的山坡。   众人随他手指望去,看到一块布满青苔绿的界碑,上头用红漆写着:中国244。   继续航行,到背面变成:老挝244。   这就是中老两国的国界碑了。   分秒之间,踏出国门。   船上原本喧闹的气氛瞬时消逝。   随行的小队医许久后发声:“会没事吧?我们不从战乱地区过?”   昨晚一行人在关累夜宿,正在大街上领略边境风土人情时,突然收到消息,缅方内战了,打得头破血流,人肉横飞。   一行人吓得两股颤颤。   纪荷是公司老大,思虑再三,毅然前往。   关于战争,她早考虑过,出发前缅方状态就躁动,打起来迟早的事,只是凑巧在他们临出发前。   像来到第二次生死抉择关头。   纪荷不得不做出决定,有言在三,大家可以退出,或者直接飞机到泰国等她。   湄公河肯定要走一趟,尤其缅甸的孟莫港,那位线民的居住地,必须要拿到一手视频资料,怎么着也得有人过去。   大家一听,老大都这么勇往直前,他们这些小兵临阵退缩太过难看,于是一咬牙,全按原定计划,水路南下。   这会出了国门,老挝境内的原始森林仿佛一片片吃人的怪兽,张牙舞爪,不见天日。   胆子小的齐齐瑟瑟发抖。   尤欣捣了捣纪荷腰肢,不屑耳语,“你看这帮人,不带出来历练,一个个软脚虾样子,实在窝囊。”   纪荷在看航道图,这张航道图是江倾给的,虽然自己不是操舵手和船长,但知己知彼很有必要,毕竟是负责人。   她笑了笑,“怕正常啊。打仗可不是闹着玩儿。”   “我们第一个采访点就在河边上,不深入缅甸内部,他们怕个毛。”尤欣不屑,悠哉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推推墨镜,完全一副度假姿态,“这好山好水,不欣赏用来怕多可惜啊。”   “你这样子我喜欢。”纪荷点了点头,“只要不说男人,你就是很了不起的女人。”   “说男人怎么了?”尤欣一声怪叫,“都像你?一副修女样子,冷情寡欲,我都怀疑你和江倾怎么配上的?他一看就是重欲的男人。”   纪荷想让对方闭嘴,但又觉好笑,无奈问,“他怎么就重了?”   事实的确重,以前能不知疲倦那个长达一小时。   “天生的。”对方花痴,“眼神——身材——气场——越无所谓越暗流涌动,好想刺穿他的外壳,看看里面浓烈的火热度。”   惋惜至极口吻,“这么好的男人在你面前竟然无动于衷!”   纪荷回想了下自己最近的需求问题。   发现的确是个大问题。   前晚江倾十分绅士,一点便宜没占她,连接吻都清汤寡水,但那种吻怎么说呢,更像两只受伤的野兽在舔舐对方的伤口,和欲望无关。   她和他都很宁静,彼此未诉苦,就那么抱着,非常舒服。   “别废话了。”纪荷清咳一声,强迫自己以公事为主,从椅内起身,收了航道图,拍拍尤欣的肩,“前方到挡龙滩,别喝酒了。”   “为什么?”尤欣一懵。   纪荷连续叫上其他人,喊着:“小心了各位,身上的易碎物品全放起来——湄公河第一险滩来了!”   船长在驾驶舱听到她声音,大笑,“纪领队不错啊,挡龙滩都知道!”   何止知道,即将领略。   湄公河发源于青藏高原。   在中国境内叫澜沧江,河道狭窄急险。   纪荷朝上面笑着,“我还知道——章船长是第一个绘制这条河航行图的人!”   “是我,是我,”老章来了兴致,和她一上一下的对话,“二十多年前,这条河没有航道,全是咱们先吃螃蟹的人用船底撞出来的,那时候别说行船,连在岸边看着都害怕!”   程诵似乎从晕船中缓过来,兴致勃勃插话:“这条河,中方花了不少精力,从外交从资金上,改善航运环境,这才有了咱们现在的顺畅与繁荣!”   “对对对!”老章原先被云南边防水上支队特招入警,从事护航工作多年,因伤提前退休,这会儿和他说起中方的好,简直打开了话匣子收不住。   纪荷见队友们兴致都被挑起,没晕船的怏怏样了,放下心,自己独自来到船首,看前方挡龙滩的险状。   只见礁石满布的浅滩上,破烂的翻着几艘船,似告诉着来往船只这里的凶险度。   一名船员,手持测深杆,在河水中试探,不时用手指打出代表深度的数字。   她眉头深深蹙着,直到过了挡龙滩,才微微放松。   接着,吃过午饭继续航行,下午一点时天阴,似乎要下起雨。   好在天公给面子,直到停靠此行第一站的缅甸孟莫码头,那雨都没有下来。   纪荷带着设备和人员,和船长打过招呼,踏上了异国的红土地。   缅甸虽然在内战,但江边的居民依然平静。   许多东南亚常见的“香蕉船”在码头边捕鱼,见到他们下船,纷纷兜售鱼类。   也有穿得清凉的小孩子缠着程诵他们要糖吃。   大家都是兜里光着过来,哪里有糖,给了一些人民币,被小孩子欢欢乐乐的收下。   纪荷左右张望,忽然有个粗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纪小姐?”   竟是一口非常流利的中文。   哪怕只有三个字,气息与发音可推一二。   纪荷回头,看到码头边上站着一个穿绿色迷彩裤的中等个男人。   皮肤晒得黝黑,朝她一笑时,那口牙显得雪白。   脸型宽,眼不算大,单眼皮。典型的朝鲜男性长相。   “金苍浩大哥,您好。”纪荷打量一瞬,立即笑着上前握手。   对方的手粗糙,像干农活儿的手,可江倾说了,这位哥们十几岁就离家,辗转各国,只杀过人,没种过地。   这是一双被武器操练出来的手。   纪荷目光不由深沉,对大哥到来感激,对江倾在东南亚的过往揪心。   “沿河流域,人民币和泰铢通用。”金苍浩笑颜内敛,“到了村落不用给。居民都很淳朴。”   “好的。”纪荷与对方握了握,背起相机,将大哥介绍给其他人。   “我今年三十七岁。”在去线民家里的路上,金苍浩介绍着自己,“和江认识在两年前,他救过我一命,前两天听说你要来,我就从金三角出发,来到孟莫,本来要去244号国界碑,江说不用。”   “对。”纪荷绕过一群走地鸡,听着河水浩荡声,往更高的山爬去,“不是孟莫要停留一下,我直接到金三角找您。”   “他不放心。”粗犷汉子朴质的四个字,没任何抑扬顿挫表达,听到纪荷耳里,却连心脏都跟着缩了一下。   “谁不放心啊?”前方,团队里某调皮小伙子大笑。   “还有谁?”尤欣阴阳怪气,“当然是她前夫。”   纪荷横了对方一眼,没回声,继续往上走。   很快到了线民家里。   是一处非常简陋的茅草房,线民是家中长子,上有一个眼瞎的老母亲,下有一妻三儿,家中贫困。   这个线民纪荷之前托的是朋友帮忙联系,只知道是被困劳工的哥哥。   当时没多想,除了给钱,没看过对方样子。   今儿一见,这哪是一位为弟弟奔走的正能量大哥,简直就是毒枭头头的造型。   一头漆黑乱发,吸鸦`片染黑的牙齿,眼神锐利,像丛林中的狼,仿佛下一秒就撕咬过来。   这会用竹筒抽着水烟,斜靠在摇摇欲坠的门框上,避重就轻回答着编导的问题,纯粹浪费时间。   纪荷一昂下巴,让程诵给钱。   金苍浩说不用给钱,可对于自己有求的人,钱财是开道。   果然一给钱,对方回答问题就利索多了。   结束时,一行人带着设备赶紧下山。   富隆号得航行到下一站老挝的班相果才可停靠,湄公河航道凶险,夜间禁航,一般下午五点,所有船只都得停下来。   许是一路而来太平静了,纪荷眼皮一直跳,不一会儿雨水铺天盖地,大家穿梭在丛林中,跟着金苍浩的捷径,迅速往码头赶。   突然,背后一声枪响。   隔着雨幕,清晰。   大家吓坏了,齐愣在原地,竖耳倾听,那枪声又不见了,只有雨声砸在芭蕉叶上的声音,似乎是错觉。   “金大哥,怎么回事?”纪荷殿后,这会冲到开路的金苍浩面前,问怎么回事。   金苍浩穿一条迷彩裤,上身是同色的短袖,两胳膊肌肉鼓胀,脸上是紫外线留下的沧桑痕迹,眼神却坚毅无比,对她安抚,“你们先走。我殿后。就在下面,顺着走就行。”   纪荷想挽留、大家一起往前冲,可一想人家那阅历,怎么可能比她初出茅庐的不如,点头,目光忐忑的送对方原路返回。   其他人全部傻着眼,还在问,到底是不是枪声。   纪荷低喊:“先走!”   大家于是下行。   在途中纪荷解释:“大概率是枪声。”   “你怎么知道?”尤欣当年被乔开宇售卖,陆路到缅甸一个战乱邦,接着被塞进暗无天日的船里,颠颠簸簸到达泰国,一路除了船舱的同命人,其他什么风情都没领略到。   纪荷这会儿嘲笑,“你把关注男人的心思放一点在航行上,就会知道湄公河两岸的冷枪如家常便饭。自从明州旅行团惨案之后,中方牵头组成了四国联合巡逻执法机构,这一情况才得改善。”   “我当然知道改善了。”尤欣冒雨前行,牙关似乎在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想到不堪回忆的过往,“可联合执法开始,湄公河上的沿路打劫情况不复存在,咱们不会这么不幸,被这村落里的不法人员盯上,成为待宰羔羊吧?”   “乌鸦嘴!”团队里的摄像大哥骂,“有金苍浩在我们绝对没事!”   “对对对!”程诵对国家非常有信心,“四国联合执法不是说说而已,那些毒贩还是不明武装分子,想死的就来试一试,咱们中国人不好欺负!”   他在雨中喊出了万众一心其利断金的势头。   不愧是外交官家族的孩子。   纪荷深深体会了出门在外、有事想妈的情感,这时候为安抚大家,直接虚张声势,“对!大家都别怕,到了码头,赶紧出发,找上咱们云南水上支队的护航船,一切云开雾散!”   团队士气大振。   纪荷眉头紧着,一路忐忑冲下了山。   雨下小了,众人却狼狈不堪,鞋子和裤腿全是红泥巴。   在码头上相视,哈哈大笑。   金苍浩随后赶到,他气场沉稳的多,纪荷问他回去做什么了,他只笑着说,“给一个教训。”   纪荷怀疑是自己给线人钱时,惹出的祸,那村寨里有些男人明显的不是普通渔民,说不定就以沿河打劫为生,这几年被联合执法搅得断财路,看到他们这么多中国人,怀恨在心,要来个小试身手。   金苍浩听到她的推测,非常惊讶,“你很厉害。”   纪荷一时脸热,回不出话——   总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是以弟媳妇的目光打量。   ……   “你以为这河上现在为什么繁华?都他妈中国人拿命换来的!”   回到船上,船长立即开船,赶往夜间禁航的停泊点。   程诵洗换出来后,和大家在船舱聊天,义愤填膺,“出门在外比拳头,你拳头不大人家就欺负你,随便一个阿猫阿狗上来就能干你!”   有船员附和,“是呀,惨案发生前这河上就有交保护费的习惯,我们来往的船只苦不堪言,后来惨案发生,这条河整个停航,好多人都改行了或者去长江跑,要不是四国联合巡逻执法,我也不回来!”   “大家都为苦钱,命没了,钱要着有啥用!”其他船员插话。   尤欣拿着扇子在身上拼命的扇,比起什么执法问题,她现在更关心蚊子,这两年东南亚的登革热肆虐,全是蚊子传播。   一扭头,纪荷伏案写写画画,不知弄个什么。   她笑,“干嘛呢?”   纪荷说:“咱们可能赶不到班相果。”   尤欣说,“大家在说你前夫呢,怎么一点不关心。”   相比外人,尤欣对江倾三年前的东南亚之行了解的一清二楚。   这会所有人在讨论的拳头大小,都是江倾这帮人闯出来的,要让人家怕你,除了明面上的肌肉秀出来,暗里得多少人前赴后继、抛家弃子、浴血奋战,才得到这和平的场景。   程诵说的没错,自惨案发生以来的四年,这条河上平静,全是中国人拿命换来的。   没有惨死的同胞们,就没有境外追凶,也没有四国的联合执法,船员心中昔日走一趟湄公河备一副棺材板的噩梦时代,也不会一去不复返。   现在在这条河上行着,仿佛嗅到那帮人洒在这条河上的鲜血,让人沸腾。   纪荷脸色平静,不理尤欣找事的表情,走出船舱,找金苍浩。   金苍浩站在船首,拿竹竿测着水深。他显然全能,连船员的工作都会。   “河道凶险,声呐测深不管用,得用这土法子。”他笑着和她攀谈。   纪荷望着越来越黑的天色,十分忧心,“是不是到不了班相果码头?”   “可以夜航。”   然而湄公河禁止夜航,众所周知。   金苍浩的不按常理出牌,显然不为船长接受。   “前方有一个宽阔水域,可以在那里停泊。”这是船长的说法。   从行船安全考虑,船长对。   从周边局势考虑,金苍浩对。   于是这个难题抛给纪荷,她一时无法做出决定,忧心忡忡到晚饭都没吃几口。   金苍浩十分细心,看到她的犹豫,自行让步,“先停着。有问题咱们再跑。”   纪荷被逗笑了,说了声,“谢谢金大哥。”   金苍浩内敛的离去,在外面观察两岸山势。   很快,河面一片漆黑。   船上的探照灯像整个黑洞里一只独眼,显得幽深又恐怖。   尤欣终于有点怕,端了红酒过来找她。   纪荷在驾驶舱,正和船长商量着到底要不要继续夜航。   突然,尤欣手上的红酒杯一掉,哗一声清脆响,在粗重发动机的动静里尤其突兀。   “趴下!”船长一声吼,驾驶舱里全体人员趴下。   尤欣险丧命,一颗子弹穿破驾驶舱的玻璃,接着经过她的酒杯,火烧火燎在舱墙上射出一个大洞。   冒着烟。   一时,鸡飞狗跳。   下面船舱和甲板上一片混乱。   上头驾驶舱,有机灵的人关了内灯和外面探照灯,整个船陷入黑暗。   只剩下人声在吼,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的声音不绝于耳。   船长经验丰富,曾经还是水上支队的护航警察,沉着稳定一声吼,“大家都保护好自己,不要外出,远离窗口!”   然而病退前的护航,开的是有作战掩体的执法艇,枪支弹药充足,人多势众,现在一大帮人手无寸铁,如何作战?   加上船长实在惊呆了,明州旅行团惨案发生后,中方震怒,那些参与的凶手被绳之以法,幕后势力也被打击溃散,换来中国人在这条河上名声赫赫、谁都不敢惹,今晚是怎么了?   船长忧心至极,仍然极具智慧,他要在重新打开的微弱灯光下,不顾一切往前驶去!   停着等于坐以待毙!   纪荷压着尤欣,一声枪响后,对方没再袭击,她微微起身,想察看情况,尤欣倏地将她后脑一压,“不要命啦——”   就冲这一掌的保护,纪荷也得将自己的团队平安带出危险区。   她笑着,拿开对方的手,往侧窗移动了些,边低声,“最起码得有人看情况呀。”   “你眼睛为你老公哭瞎了,看个屁情况!”   尤欣这一句好巧不巧被从下面赶来的金苍浩听个正着。   纪荷藏在窗侧,与从台阶上来的对方四目相对。   尴尬不已。   “金大哥?”她低声,“赶紧进来,外面危险。”   金苍浩表情不明,应一声后,倏地扔了一只包进来,让她把防弹冲锋衣穿上。   尤欣先叫起来,“只有一件吗!”   金苍浩看也没看她的,只对纪荷催,“赶紧穿。”   他这下挺焦急的,好像怕她有个好歹,对江倾没法交代。   纪荷表示理解,这类在外闯荡的人群,救命之恩涌泉相报,今晚金苍浩护着她死,都不奇怪。   但这未免太惨烈了,才出国半天,就葬身异乡。   心有悲切,到底听话穿上防弹冲锋衣,胆子大点了,在尤欣羡慕恨的眼神中,帮船长看航道。   可正如尤欣所言,自己视力差劲,简直寸步难行的感觉,只好把冲锋衣脱下来,让船长穿,可船长是一名硬汉,别说船长不穿,这舱里的所有男性都不穿。   于是好了尤欣这个女人,穿着橙色防弹冲锋衣,像过去只有共`产党人才有资格举炸`药包般的精神,可歌可泣的直起身,说了一句废话:“——这啥也看不清啊!”   “滚你妈的!”纪荷大骂。   程诵在底下喊,“老大,我看到岸上有人影闪过!”   完了。   程诵双目视力5.2!   纪荷赶紧把尤欣拉趴下,接着忐忑盯着船长半蹲着、操作富隆号小心翼翼航行。   旁边已经有船员在打报警电话,中方巡逻执法船早上是与他们一起出发的,后来一艘中国商船在河里触礁,需要营救,执法船调头回去,之后富隆号就再也没遇上执法船。   可能在孟莫停泊期间,执法船已经护航其他船只去了前方。   也有可能还在后面拖延。   纪荷后背冒汗,听到金苍浩在甲板已经开火,缅方一侧的岸上也有零星火光回击。   船长大惊,“他是什么人,竟然有枪!”   纪荷回:“我找的向导。自己有点路子!”   话音落,缅方岸上的火光就熄灭,老半天没响起来,似乎被歼灭了。   金苍浩放了一颗照明弹,只见张牙舞爪的原始森林面貌被显现,夜色下一闪而过,一颗树上似乎挂了一具尸体,于枝繁叶茂中如一只毛虫那般微不足道的消失在强光下。   恢复平静。   船长重新打开大灯,脸色严峻,这时候船员挂下话筒,喊,“我方巡逻编队半小时后到,让我们坚持!”   尤欣拍拍胸脯,“太好了!和云南边防一起,看谁还敢打我们!”   纪荷不敢乐观。   和面色严峻的船长一起冲出船舱,查看下面受损情况。   结果只有上头船舱前挡玻璃和一块舱板受损,那位冷枪手还没大规模活动,就已经被金苍浩干掉。   “对方属于不明武装分子,一般不会单独行动,最少也有两三个。”   缅甸内乱,四国联合执法的力度就等于松了一个口子,缅方不法人员觉得有机可趁,想夜里拦一艘落单的商船、捞捞油水。   结果金苍浩其貌不扬,一出手就是狠角色。   他甚至防弹衣没穿一件,光拎着冲.锋枪在甲板扫了一梭子。   “你会激起对方更大反应!”船长对对方拎枪上船的事耿耿于怀,毕竟是公安出身,船长很有节气,“到下一站你就下船吧。这些弹药,我无法保证,会不会对我的船员造成伤害。”   “船长,他不会的。”纪荷出声阻止。   船长对她印象很好,出发前,海事局的领导就知会,这女人以前是烈属,后来丈夫幸运归来,如今是明州最年轻的常务副局长,这趟航行,我方执法船也多有照顾,要不是早上其他船只遇险,执法编队会一路护航富隆号。   现在执法编队在后,正赶来,到底是护送到底。   船长无奈,“你这位朋友,路子很野,待会儿执法船来,要查的,他怎么脱身?”   音落,金苍浩手里的枪就入了河。   除了水花,毫无痕迹。   他对纪荷说,“没事的。安心。”   接着,看也没看船长一眼,到船舱重新喝酒、吃起花生米。   一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船长保持严肃,看了纪荷一眼,没再说话,重新回了驾驶舱。   剩下其他人,尤欣拍拍纪荷肩,耳语,“干得好,这位向导一定要留下。我感觉他刚才不是在战斗,而是亮身份。”   纪荷眸光一颤,想说,你也觉得,终究是人多口杂,憋回了肚子。   程诵在里面对金苍浩顶礼膜拜,“我刚才看到四五个人影,被打死一个,就全部吓跑了!”   倒是触摸到真相。   正如尤欣所言,金苍浩不是战斗而是亮身份,其余人全被他吓走了。   纪荷五味杂陈,接下来的夜航惊险万分,船长出于安全考虑,速度非常缓慢。   此时,距离枪声已经过去二十分钟,突然,后方水波汹涌,一艘涂着“中国公安边防”标识的船艇驶来,富隆号上原本小鸡仔一样缩着的人立即欢欣鼓舞,冲后方疯狂摇手。   程诵喊得最厉害,像迷弟见到了自己的大明星。   实际上,这艘执法艇,早上,众人还在江上碰见过。   穿黑色制服的水上干警,一身战斗装备,威风凛凛。   护送着早上起航的所有船只。   没想到早上行驶在前,一路开道的执法编队因为营救一艘被困船只而落后,这会正被富隆号用上个正着。   船长鸣笛朝对方示意。   执法编队迅速靠近,船员用通信设备和对方沟通方才的遭遇。   对方领导,要求他们原地停泊,“我方人员马上上船检查。”   是一个磁性十足的男声,沉稳有力。   纪荷听到这个命令,立即走出驾驶舱,看乳白色大船缓缓靠了过来。   接着,荷枪实弹的执法干警,动作凌厉的跳上船,瞬时富隆号被围的水泄不通。   检查弹孔、警戒两岸山林、询问情况,有条不紊进行中。   纪荷被询问了几句,视线突然被船尾的一道身影吸引。   对方没像其他干警一样穿黑色全包裹制服,也没有戴防弹头盔,甚至连橙色冲锋衣都没穿一件,特别突兀的,穿常服,肩宽腿长,袖口挽起,指间似乎夹了烟,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旁边站着金苍浩,和对方的身高比起来,金苍浩瞬时矮小许多。   这人什么时候上来的?   纪荷完全没印象。   视力不佳原因,她也懒得去看,此时更关心,今晚到底怎么航行。   过了一会,船长才和这只编队的队长沟通好,今晚就夜泊原地。   这边是一个风平浪静河湾,停两艘船完全没问题。   富隆号窝在里面,从纪荷的房舱望去,中方的执法艇特别伟岸的挡在外侧。   就什么不怕了。   她躺上床,没一会儿就沉睡。   这一天精疲力竭,梦里自己的舱门被打开,有人坐在床边看了她一夜,她都觉得这只是个梦而已。   怎么可能,他来了?开玩笑吧…… 第100章 蛊 大哥你一定要救我……   一觉醒来, 计划大变。   原本下午就可达到终点的航行,变成了在大雨中蜗牛般航行,别说终点, 连通往终点的航线都看不清。   这下好了,以为躲过昨晚的冷枪,今天是个太平日, 结果老天爷来这一遭。   在驾驶舱坐着,纪荷一双秀眉皱成麻花, 百无聊赖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趣, 自己咚咚咚下了驾驶舱。   雨线连绵,大雾连江。   富隆号只好停靠老挝的班相果码头。   这边商船聚集, 昨夜夜泊的船大多没走成,被大雨困住。   放眼望去, 盖着苫布的船艇密密麻麻靠在一起,十分热闹。   写着“中国公安边防”的执法艇仍然在最外围警戒。   雨线密集中, 纪荷眼眸半眯,不知在看得什么,突然从窗口离开, 对团队成员宣布。   “等会雨小,咱们用快艇上对面的缅甸。”   对面高山丛林, 没有老挝这边的基础设施,连人烟都罕至。   这突来的决定,让一众人无法接受。   “缅甸可是在内战!”程诵眼神露怯, “不是直接到泰国清盛吗?怎么改变主意?”   “计划赶不上变化。”纪荷表情淡定,将昨天在线民那里所做的采访总结了下,“昨晚遇袭, 大家都挺乱的,今天才告诉大家有点失责,不过呢,来时咱们就知道,这一路不可能按部就班,所以第一个变化的地方到了。现在我有两个方案。”   她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第一,一起进入缅北掸邦,掸邦目前安全,和缅方政府军开战的是另一个省份,大家大可不必过分操心战火,甚至与其操心战火,不如担心掸邦毒品犯罪问题。不过有金大哥在,我相信大家会顺利。”   她是此行负责人,做事向来细致有把握,这么一分析,第一种方案似乎很不错。   接着,她说出第二种。   “我让金大哥重新找一个向导,由那名向导带领我进入掸邦,而其他人做为第二分队,按原计划到泰国清盛。后续我们看情况,再谈汇合的事。”   “我不同意。”尤欣懒洋洋发声,“要去一起去。还没到最要紧关头,分开没必要。”   其他人纷纷赞同。   最主要的纪荷是主心骨,让公司老大一个人上去,其他人缩头乌龟可太没团队精神了。   “你们可想好了。”纪荷警告,“掸邦虽然没参与内战,但境内也很复杂。”   “一起吧。”团队成员最终达成一致。   一起进入掸邦。   人心齐,事就好办,金苍浩能量非常大,纪荷提出进入掸邦后,他就让朋友从掸邦首府出发,来河对岸接应。   大雨滂沱,下了三个多小时,到下午微微拨云见日。   此时是下船的好时机。   富隆号满载中国产的家电,顺路做了他们的生意,听到纪荷要下船,船长非常周到,除了再三叮嘱安全,再就是联络执法艇上的朋友,开快艇护送。   执法艇上的都是警察,让警察帮自己干私事,一大帮人都挺不好意思。   然而出门在外,国家就是后盾。   了解了他们要去做采访后,十分热心的就答应了。   纪荷怀疑是不是江倾在云南边防那边打过招呼,自己才得到如此热情待遇。   结果章船长豪气的说,“这条河上哪怕不是中国人,只要有需要,中方执法艇都会力所能及的帮助。”   接着滔滔不绝说了执法船在这河上救当地渔民的事,什么不止救人连渔民的家当船只都跟着拖上来,还帮忙修发动机,最后组织全艇干警进行捐款之类。   听起来世代友好、共饮一河水的情谊非常深厚。   如果不是昨天连被放了两次冷枪,采访团就信了。   当然,普通居民是普通居民,不法分子是不法分子,得分开来说。   一通告别后,大家上了快艇。   程诵和其他人带着设备乘一艘先行。   纪荷和尤欣加金苍浩,乘第二艇。   大雨过后的湄公河河水宛如黄汤。   中方执法艇行在前,替雨后开始起航的船只开道,他们乘坐的快艇则在一侧,往前头快速驶去。   只有过了前面一段河,才有一个当地渔民的码头可停泊上岸。   开艇的干警来自执法编队的某艇队长,技术非常高超,纪荷一点没晕的感觉就眼看着要超过执法船。   突然,黄队长别在胸前的对讲机响,一个伴着电流音的磁性男音不慌不忙宣布:“右舷十度,距离100米,发现水`雷,减速慢行。”   饶是那男人语气多么淡定,仿佛在这河上发现水`雷就跟家常便饭一样见怪不怪,可没见过世面的采访团队立即炸了!   纪荷赶忙扶住栏杆,自细雨雾中看程诵他们那一艇,也似收到消息,正猛地在河中甩了一个大弯,激地黄汤般的水溅起半圈浪,马达轰鸣着,天地变色。   这一艇在后,有富足空间减速、缓停,黄队用了几十秒就搞定。   尤欣抱住头,努力往前探。   此时河上所有船只都停下,中方外方,各自国旗飘扬,全都惶恐不安。   黄队的对讲机里传来乱七八糟的声音。   今日这趟航行只有中方执法船在,船上负责人立即联系两岸的老方与缅方军警,速速查明两岸是否有可疑人员。   而在水里的雷,中方执法船上的一个男人突地据枪冲上船首,肩宽背阔,姿势帅到仿佛电影里的精雕细琢镜头。   对着彩虹下的河面连开两枪。   肩上那枪支不知是狙击还是普通冲锋,命中率惊人,两声枪响的同时,前方河面上突然爆炸。   水浪像两朵巨型蘑菇腾起。   男人仍然据枪对着河面,似乎在寻找第三个目标。   “水`雷!真的是水`雷!”尤欣大惊失色。   所谓水`雷,是借助水中漂浮物,用定时装置控制的一种爆`炸物。是湄公河不法分子惯用伎俩。   这次一下遇上俩,还被提前发现,没等来往船只靠近,那个男人两枪提前击爆。   实在幸事。   纪荷秀眉紧蹙,盯着那个昨晚在富隆号出现过的便装男人,总觉得背影熟悉,但无法置信。   怀疑自己眼花。   她一定是太过想家,才产生错觉。   这趟出差不过48小时没到,她就已经想家想到梦里都是,在人前,她尽量让自己忙工作,没空想明州的点点滴滴。   一被什么触动,就寸步难行。   忍不住直盯着中方执法船的船首看。   男人解决了危机,一再观察后河面再无异常,他同走上船首的其他制服干警交谈,背影若隐若现。   “可以航行了。”黄队从对讲机里收到消息,说两岸没有可疑人员。   “那这水`雷从哪儿漂来的?”尤欣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需要侦查。”黄队笼统的回,接着重新启动,快速往前方渔民码头驶去。   中方执法船上的男人消失了踪迹,只剩部分执法人员还在船头眺望。   纪荷回了神,始终不大相信,那个男人特别像江倾,一定是自己眼花。   她脸上信誓旦旦的表情。   接着,快艇到岸。   程诵在码头哇哇大叫。   纪荷一眼瞄到,就对尤欣说,“肯定出事了。”   尤欣观察了一瞬,继而幸灾乐祸,“好像是你相机掉水里了。”   纪荷神色大惊,扭头一望,那只快艇到达的一侧码头水面漂浮着黑包,俨然是自己的双肩包。   她气不打一处来,朝程诵骂了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噗通一声,猛地跳进滚滚湄公河中。   喝着大雨后的黄水,纪荷在水底挣扎了两秒,猛地扎出水面,向着正往自己漂来的双肩包游去。   别问她为什么拼命——这他妈都是钱啊!   记者相机相当于战场上士兵的枪支,没家伙什怎么打战?!   游啊游,岸上的人叫啊叫,金苍浩大哥甚至跳下了水,纪荷回头,朝那男人说,“别过来了——马上好!”   河水浑浊,纪荷身上穿着冲锋衣,确实没大事,除了嘴巴里难受。   她喊完后,立即去勾包,终于抱住了,防水的材质,直接带着她上浮了一点。   纪荷马虎了,河水湍急,她同时离岸边也远了点。   但是,仍然不要紧。   想当年从南江漂到明州,自己可是经验型选手,立即往岸边划,划了一段,隐约瞄到两岸和河中船只上的人群对她行注目礼,一时更加鸡血,划出精神、划出水平、划出……一具尸体。   河水滔滔,纪荷先触摸到河中一团乱线,以为水草,随便拽了两下,竟然就浮起来。   接着入目的那一幕,足以叫纪荷终身难忘。   至少,她之前跑凶案现场频繁,江倾床头的《尸体变化图鉴》也翻过两趟,不至于对一具尸体就这么惊悚。   但隔岸观火似的观察,和亲手触摸是两码事。   那头乱线原来是女尸的长发。   不知河水中泡多久,又是从哪个地方漂下,历经苦难,到纪荷手上时已经面目全非,眼睛是两个洞,下巴肌肉缺失,只剩森森白骨,最要紧的是女尸张开的口中,被人为剪去的舌头只剩半截、发胀着,朝她展示。   纪荷心头一颤,接着一个水浪打来,彻底歇菜,手中的浮尸脱离,与她四目相对着往下游漂去,而她自己直接吓得溺水。   耳畔除了河水翻滚再没其他动静。   人往下猛地被冲去时,看到金苍浩已经快接近自己,对方满脸焦急,朝她伸着手。   纪荷心里喊,大哥你一定要救我……   接着,人事不省。   是直接被吓得。   纪荷清晰感到那句女尸又回来了,猛地从身后抱住她,那坚硬的突如其来的触感,让她晕了又晕。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河水被人声取代。   尤欣这个婆娘的叫声尤其突兀,“纪荷你醒醒,醒醒,看看谁来了!”   龙王爷来了?   她想起来了,之前过挡龙滩时,船长点了烟抛入水中,是来往船只的一个规矩,到挡龙滩,先点烟敬龙王,这个叫挡石栏的地方一定也有龙王,而自己没有敬烟,才发生这等横祸……   “纪荷……”龙王爷声音还挺好听。   只是抖得满厉害,还拿双掌压她肚子。   纪荷往上喷了几口水,接着龙王爷捏着她嘴巴,亲了下来。   纪荷惊呆了,敢情这龙王还是个色龙王呢?   立即一睁眼,看到上方挂着彩虹,雨后大河旁,彩虹、色龙王。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奇妙。   他又吹了几口,离开,见她醒了,一张英俊夺目的脸,如释重负。   “江倾……”纪荷说不清自己在此时此刻看到他的感觉,只是眼前转瞬就看不清,一句你怎么来了,脱口变成,“你终于来了……”   说完,惊愣。   想躲到地缝去。 第101章 蛊(重看) “带老婆回来啊?”……   做调查记者的危险性不言而喻。   入行十多年, 各种状况无数。   突出的那几回,一回报道病死猪肉案被砍进ICU;在青海那次被黑金矿矿主持枪追逐翻车;鸿升的黑幕虽然只进行了一半,摧毁对方国内信誉的那篇《七问鸿升》被当时还是她干哥的乔开宇大怒, 找人拖进烂尾楼里灌水泥。   江倾离开的三年,纪荷基本退居幕后。   当总制片人,在台里足不出户。   之后他回来, 终于无后顾之忧,成立自己公司, 彻底脱离“审核”,大开手脚的干。   报道纪长河贪腐一案, 被南江特警持枪追击一路。   纪荷怕死,尤其有孩子后, 所以做事基本万无一失。   比如这次跳河。整个团队她的水性最好,又是老大, 她不跳谁跳?   加上冲锋衣在身,离岸近, 本来万无一失。   坏就坏在点背。   这东南亚太邪性,上船第一天就一头乱麻,捡个包竟然还能遇到女尸, 自己英明一世,竟然是被“吓死”……   纪荷不服。   “快醒醒!看到我么, 嗯?”   你终于来了。   浑浊的湄公河水呛痛自己喉管,软弱惊喜的话语几不可闻,没被他听见。   纪荷皱着眉, 痛苦在地上偏转头部。   江倾猛地趴下来,侧转她整个身体,抚了几下她后背, 声音发抖的恨不得跟她脸贴脸,“……怎么样……你怎么样……”   “死不了……”纪荷眼眶一下湿润,看到彩虹挂在上方,他神情焦急万分,头发脸上全是水滴,奇异又绚丽的美景。   江倾捏了捏她腮帮,凑了一瓶开盖的矿泉水,“快漱口。”   纪荷被扶起来,靠在他怀里,迟钝的什么反应都没有,他捏着她腮帮,一用力,自然的就张开口,被喂了两口。   “吐出来!”江倾揉她鼓起来的腮帮。   纪荷张开口,全吐他手里。   又漱了几趟,一瓶水用去半瓶。   江倾自己也满口黄沙水的发涩,猛地仰头灌完剩下的半瓶水,一口吐出来。   接着,冲回码头,接过从警用快艇扔下来的手提包。   一身湿淋,爬上岸。   其他人由于他天降神兵般的到来而欢呼,纪荷眼睛却动也不动,从头到尾盯着他。   江倾头皮发麻,吸了一口气,低声,“本来要给你惊喜,到了陆地,让金哥提议再找一名向导,一天八百块包你们三国安全行……”   纪荷突然冷漠一笑,眸光讽刺,“就你还八百块?”   “六百也行。”江倾没抗住她指责的眼神,快速的退了一步。   “六十。”三年前,他抛家弃子,将一切都交给她,她就安分的守在明州,凭什么自己才踏出国门一天,他就火急火燎拎了东西过来?   纪荷恼怒。   “不是钱的事,在这边报我名字你畅通无阻……”   “再畅通无阻我看不上你。”她生气。   “……”江倾投降,“0元。”   金苍浩不可思议的瞪了他一眼。   在金三角,江倾的英文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竟是个怕老婆的。   实在令人惊讶。   “各位听到了。”纪荷冷笑一声,朝旁边一堆看笑话的人扬手,“这男人是我0元雇来的,他有多不要脸,一路尾随乱逞英雄实在闹笑话了,0元也是元,暂时忍受他的幼稚与大男子主义。抱歉了。”   一众人哈哈大笑。这两口子可真有意思。   谁都看出来江大局长要给她惊喜,结果变成惊吓,人家女方不但不领情,还痛恨他的自作主张和单方面深情付出。   江倾好像磨了磨牙,炙热的眼神烤着她,勉力一笑,没吱声。   ……   一个小时后金苍浩叫的车子到达,一辆埃尔法,一辆帕杰罗。   众人自动挤进埃尔法,让帕杰罗,除了司机本人,就只剩下这对男女坐在后座。   黄昏时分,湄公河上金波荡漾。   缅甸一侧的密林如化不开的浓雾、黑暗。   两辆车义无反顾钻进了这股浓稠。   ……   “这地方混乱,那名女尸死于凶案,舌头被割掉了,”在车后座,纪荷用语音和大家开会,“今天晚上到大其力,咱们唯一的目标就是找那名偷渡人口到血汗工厂的蛇头。之前了解过东南亚的人口贩卖,知道他们有一套固定的模式,虽然乱大家也别怕,小心行事,克制发言,一般不会闯什么祸。”   尤欣笑,“知道啦。我们以旅游节目为名,不会引起过多关注。”   “为防止万一,咱们在外网的旅游账号叫国内的人盘活起来。不能太僵尸。”纪荷咳嗽一声,细眉拧起,有点不舒服的想找水喝。   男人的手掌骨节分明,昏暗光线下血管的脉络仍然清晰,卡着一只云南本地牌子的矿泉水,突然捣上了她胸。   纪荷一惊,垂眸,他那只手迅速离去,水掉落在她大腿上。   “失误。”他声音低哑,“车子颠簸……”   音落,似回应他,不知开到一个怎样的坑里,纪荷整个人被摔了一下,头差点砸到车窗。   安全带形同虚设。   密林中的行驶宛如两眼抓瞎。   纪荷气息剧烈喘,手机摔落在脚垫,伸手想够,车厢剧烈的摇晃,江倾握住她那只手,沉稳如山的倏将她整个人拉扯过去。   躺上他腿,纪荷心跳如雷。   他唇压下来。   车子异常颠簸,更添亢奋。   纪荷眼帘紧闭,黑黑暗暗的视线里,忍不住勾住他后颈。   他笑音一涩,碾在她唇上问,“不高兴我来?”   纪荷皱眉,完全闭着眼不看他。   他说,“不是时刻想念着你,我不会来。 ”   纪荷痛苦,声音像幼兽一样求他,“你三年前留两个孩子给我,我好好的将他们交给你,现在你能好好的再将他们交给我吗?”   “可以。”他信誓旦旦,“孩子们都希望我来,约定了,等回去,我们住在一栋大房子里。”   纪荷说:“这得看你本事……”   他闻言一下失控,俯身激吻,手不老实,乱伸。   ……   晚上七点,到达缅甸掸邦省的大其力。   这是一座位于金三角腹地的城市,隔着一条美塞河,对岸就是泰国的边境城市美塞。   十几年前这座城市普遍种植罂粟,是金三角贩毒活动最为猖獗的地区之一。   自从大毒枭坤沙投降后,明目张胆的与政府军对抗的毒枭武装瓦解。   然而,一个巨头的瓦解,散成无数碎片,插满金三角全境。   情况如何,所住宾馆内的各种提醒语就可知一二。   登记时,纪荷埋着头,唇瓣红肿。   其他人在吵吵闹闹,央求在这里颇有势力的金苍浩带他们去拳馆赌拳。   在湄公河上的惊魂,似乎没影响到大家,放下行李,无视宾馆各种对外国人的提醒语,肾上腺素狂飙跟随金苍浩穿街过巷,来到一家门脸颇大的拳馆内。   “纪荷!你赌哪个赢?”尤欣尤其兴奋。一转头,方才还在自己身侧的女人,不见了踪影。   ……   街面上灯红酒绿,来往车辆是偷渡过来的二手豪车,价格极其低廉,下午接他们的那辆埃尔法六七万人民币就能购入。   天堂一样的国度。   财富、生死随机。   倚门廊,纪荷拎着一罐本地产的啤酒,一边喝,一边与街对面倒在墙根抽搐的吸毒者眼神打了个照面。   对方似乎被她吸引,忽然抖着身体,眼神邪恶的往这方靠近。   只是走了一半,正在街中心,脚步倏地一滞,脸部惊恐,像活见什么鬼似的,直挺挺着,猛然“砰”一声,被一辆庞然大物的英菲尼迪撞飞。   “天呐——又死一个!”街头过路人见怪不怪,大声喧笑。   有好心的打电话到交警局,用叽里呱啦的缅语指挥着对方过来。   纪荷唇瓣颤抖:“拿开……”   江倾一出来,那个人就惊吓停在街中央,紧接着被撞死,他反应极快,一掌捂住她的眼睛。   彼此在宾馆洗过澡,浑身是同一款沐浴露的香味,他情绪亢奋,仅仅被困在他胸膛而已,纪荷就感觉耳畔他的气息在燃烧,“怎么不看我打拳?”   声音沙沙的,手上缠着拳击绷带,“准备请你给我抹油。”   刚才在后台,那些拳击手脱得只剩一条裤衩,身上肌肉累累,躺着,任人倒油,深深涂抹。   纪荷声音颤,“一定要抹那东西吗,很恶心。”   他笑,微微咬她耳垂,“缓和摩擦力,防止身体损伤。”   “没兴趣。”纪荷声音颤,“只感兴趣你和这个人什么关系……”   “哪个?”   纪荷伸手一指街面。她听到有人往尸体上吐唾沫的动静。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国度?完全没有道理可言。   “我不认识。可能有过过节。”   “你回答的倒老实。”   “你想更了解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   “你来。”   ……   纪荷以前觉得自己这三年在伤痛与思念中已经失了心动的感觉。   现在却莫名其妙冒出来。   他甚至什么都没做。   一句你来。义无反顾跟去。   从城市唯一的主街穿行。来到一座石桥。   桥在夜晚关闭。一栋黄色海关楼矗立,对面蓝色的国门就是泰国。   他等在桥头,半支烟的功夫,蓝色大门内驶来一辆车身彪悍的大铁盒子。   夜间,纪荷视线不清,眯起眼,细瞧。   那辆大马力越野,堂而皇之从打开的海关门穿过,双向四车道的桥面上,两国驾驶座方向相左,这辆车完全没换车道的烦恼,从中间线压来。   江倾站着不动。   那辆车停下。有人推车门下来,在桥头一下勾住他肩膀,明明身高不及,热情如火的态度却仿佛要燃烧。   江倾被对方勾的不由弯腰。   两人大声谈笑了一阵,那汉子露着护心毛,突然朝纪荷看来。   纪荷淡定一挑眉,微颔首。   对方衬衫几乎敞开到底,满身乱窜的荷尔蒙,勾着江倾肩膀大笑,“弟妹!有幸有幸!”   江倾是斯文的,脸上笑意算得上内敛,一瞬不瞬瞧向她,似乎在介绍,这就是以前交的朋友。   三教九流。   忠厚如金苍浩,豪放如眼前这位。兴许还有更多,刚才街头突然见到他惊恐无比的那位……   好的,坏的……   他是你所有安全感的来源,也是你所有不安全感的来源。   纪荷想到这句话,眼眶微湿,视线更加模糊。   “带老婆回来啊?”对方大声的和他聊。   江倾神色愉悦,粗看她一眼,声音拽起来,“是啊,老婆。”   “早该来了!”对方大笑,指着他,“从不近女色开始老子就知道你心里有人!弟妹啊……”又朝纪荷喊,“这弟弟,我可是一根吊毛都没少的还给你……”   江倾冷声,笑意散了,“大哥,注意点。”   “怎么了?”大哥粗狂,“说你的吊毛,又没说我的吊毛,你可真心疼人,吊毛也啰啰嗦嗦!”   接着不跟他玩了。热情似火朝纪荷走来。   纪荷权当没听见,职业性礼节,正要和大哥握手,眼皮不经意一抬,穿过大哥肩头,陡然看到江倾一张臭水沟般的难看脸。   手一抖,没握成,倒被大哥抢先,直接抱上了。   不远处的男人醋坛子翻了,躁动不安的踱起步来。   这异国夜色,趣味横生。   大哥豪放:“来来来,温泉房给你们开好了,来了就是贵客,野战的带房顶的都有,弟妹千万别客气!”   江倾身形一下惊住。   纪荷同样惊愕看住他:“……”   四目相触,他心思昭昭,纪荷不屑一笑,眼神仿佛在说,谁怕谁? 第102章 蛊 吻着她,和风细雨。   江倾的这位朋友叫冯勇, 泰籍华人。   父辈在战争时期进入缅甸,长期盘踞在金三角地带,形成一支颇具规模的武装势力。   后来泰方招安, 冯家老辈觉得天天在原始森林里当异族不是事儿,通过换取合法身份的方式,成为泰国公民, 而同时放弃了自己手里的子弹。   一支放弃了子弹的庞大队伍,在泰缅边境生息繁衍, 逐渐成了今天整个小镇都是华人天下的局面。   小镇叫尤里,从缅甸大其力出发, 翻山越岭,一个小时到。   不同于大其力风声鹤唳的环境, 尤里处在高山上,更像个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一路上, 纪荷听大哥讲述父辈的事,深有感触, 最后,发表了一言,“我也是华人后代。”   “是吗?”冯勇特别惊讶, 意味不明瞥了眼后座始终一言不发的江倾,意味深长笑着, “那真有是有缘。”   纪荷点点头,想到自己母亲,酸涩无比。   ……   到了山上, 江倾看出她异样,安慰笑,“还没忘?”   “怎么忘?”纪荷目光一颤, 笑意萧瑟,轻轻叹,“她是我母亲,因为人口贩卖辗转来到中国,给我最嫌弃的眼神、到死都是恨我的样子,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她了?就是远离家乡、被贩卖,那也不是我的错啊。”   纪荷百思不得其解笑了笑。   回想人生,坎坷异常。   童年本该无忧无虑却承受自己母亲最恶毒的嫌弃,纵使拥有一颗强心脏,到少女时代又遭逢替考悲剧、得知自己不是父亲亲生。   唯一幸运的大概就是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雇主家的大少爷给她提供了唯一的温暖。   然而,他也给了她痛,比身世阴影更痛的痛。   她此时,一身风雨后的瑰丽站在他面前,眸光流转,伸手指触摸他忽然安静下来的俊逸脸庞,反向安慰,“现在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怜惜我,那些事早过去了,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我会无愧你的喜欢,但是江倾,你也不要辜负我对你的喜欢。”   “你看我敢吗?”他眸光发颤的一笑。   纪荷说:“即使现在站在你曾经流过血的土地,还是不踏实。你懂我的感受吗?”   “你让我很挫败。”江倾咬牙切齿,眸光如狼撕咬她,“现在我就要睡你。同意吗?”   身体不契合,心灵如何得到沟通?   她眸光晃了晃,像一艘汪洋漂泊的船,忽然被他这股风浪席卷,在惊慌中,放任肆流、坦然就义、无所谓。   他眼底腾地下起两团火,一揽她腰,霸气无边宣示:“你同意了。”   纪荷没得后悔,已在虎口,踮起脚,咬上他唇。   ……   这场结合一开始是势均力敌的。   甚至慢条斯理。   冯勇并不如他言语中的那般“良民”,他在尤里的产业遍布全镇。   掌握着街上大大小小的铺子、长街尽头整个泰国北部最著名的中文学校。   平时镇上的小孩子每天上午到泰文学校学习,下午又赶到中文学校学习中文。   谈起这所战火中就开始生存的中文学校,冯勇滔滔不绝,邀请白天纪荷去采访。   纪荷答应下。   接着,冯勇带他们来到镇上最高点,是一处开阔平坦的山坡,草坪厚实。   山坡大约一百米处有一排水泥瓦房,十分突兀,相比镇上豪华的大宅,不起眼到以为是工具房。   冯勇说:“这里俯瞰整个金三角,屋后面是我父亲挖的战壕,虽然废弃了,可时刻提醒我,脚下土壤是我们家族用命拼来的。”   又指了指瓦房门前屋后、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这树密的,飞机在上空都侦查不出人迹。我喜欢住那里。用我父亲曾经待过的书房办公,睡他的木床,思考更多问题。”   冯勇介绍一番后,给他们送了一顶帐篷,“这块草坪最适合露营,看最美景色。”   又朝江倾笑,直言不讳,话显然向着纪荷,“他当时来时,后背都烂了,我看到差点以为可以用勺子舀起来,一点不像个人样子。是我送他去清迈。”   乌漆墨黑的原始森林就在三个人的左右后方,只有面朝的正方,是底下开阔的金三角洲平原,文明的灯火如星子,遥远闪耀。   风声擦过自己耳,夜间水泥瓦房那边密林里传来夜鸟的嚎叫。   纪荷浑身发抖,手指不听使唤,越听越麻。   “大哥,你可以走了。”江倾忽然拉住她手,十指相扣,声音似笑非笑,“春宵一刻值千金。拜托。”   冯勇大笑,在这山头回荡,眼一探,寻到江倾用身体保护起来的女人的脸庞,戏声,“我最重要的是要说他英勇无比,在整个南亚带着团队拼杀,不仅我、金苍浩,这里叫得上名号的人都得佩服这位小弟。”   风声擦耳,纪荷扬唇笑一声,情绪表达的不知强不强烈……   江倾再次扣紧她手。   冯勇说:“很多事,看上去简单,实则错综复杂,不过出来混,不管代表哪方、自己名字叫甚,玩的就是一个命。有缘千里来相会,十分高兴见到你,弟妹。”   这人讲话虚虚实实。   纪荷冰雪聪明,不用对方繁复,冯家的背景,江倾之前所干的事,甚至金苍浩真实身份,她心里都有数。   没有多言,冲对方扬一个真挚笑意,“同高兴见到大哥。”   冯勇兴致大开的离去,不忘交代一句,“今晚我不住山上。二位随意!”   豪放笑声,响彻夜色。   ……   竟然是一顶行军帐篷。   两米乘以两米,特别宽大,高度、江倾站起来不会擦到头顶。   电源挂在支撑出去的挡雨棚边缘,帐内动作一大,会于夜风中晃动。   地垫厚实,铺了一层竹席,又铺两层看起来似乎是一垫一盖的蚕丝薄被。   冯勇带来的两位帮手,做事牢靠,帐篷稳固,用品干爽。   躺在上头不想起来。   江倾这人有洁癖,冯勇走后,问她怕不怕、一个留在这儿,纪荷细眉一挑说,“你整个晚上走,我一个人睡都不怕。”   甚至还清净。   她用这种挑衅的眼神,无声说了后一句。   他笑了笑,咬牙一声,“做梦。”接着,掀开帐门,一个人走向了冯家祖传的瓦房那里。   纪荷一个人在帐篷收收整整,调整马灯的位置,让一朵橘黄光,在眼前、夜风中,更显浪漫。   接着,他回来,身上还沾着凉水,猛地扑住她。   纪荷身上穿的是速干长袖和宽松的亚麻裤,脚上凉鞋被脱在外面,此时,赤足无助的踩碰到帐尾,轻斥,“不能轻一点?”   江倾说:“怕你跑了。”   “你干什么去了?”她明知故问。   江倾甩着自己头发上的水滴,洒了她一脸,惹得她笑,宠声,“洗干净,侍寝。”   “在宾馆不是洗过?”纪荷一乐,她就没洗,洗那么多次干什么,脱皮。   江倾迫不及待退了自己上衣,和冲完凉就没穿的长裤一齐扔在外头,嗓音沙哑,“男人得洗。”   吻着她,和风细雨。   纪荷一抬眼看见上方橄榄绿的顶,一落视线是他温柔深情眉眼。   昂颈,回吻。   马灯风情着照耀,夜才开始。   ……   猛然间,纪荷原本昂起的肩部彻底坠落,她眼前迷蒙了一瞬,说,“想看看你背……”   那里有枪伤,面积三块成人的手掌叠加,触摸上去的感觉是麻麻赖赖,像一种表皮凹槽不平的水果,如榴莲。   得多痛。   伤疤才这样。   “有什么好看。”江倾低着头,懒懒一声,漫不经心。   就如人生,时刻存在缝隙,你以为的滴水不露,实际上密密麻麻的孔。   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伤害到你。   帐墙被外头马灯照出人生疯狂纠葛的影子。   ……   再醒来,雨点劈打着帐篷。   声势惊人。   她口干几乎完全发不出声音,一只圆口的瓶,好像是矿泉水,细细的喂着她。   仿佛落入雨中般的潮湿,纪荷微蹙眉,短发粘在脸庞上,弱不禁风。   江倾拿开水,没手拧,直接扔到外头,混合着夜间突然的大雨,哗哗深融。   她倏而低低抽泣,像被欺负狠了,无助的躺在异国他乡,一声不吭,独自伤心。   “对不起……”江倾剑眉紧蹙,伸手将她揽起来,揉进怀中,力道强悍,恨不得嵌进骨髓里,沙哑问,“了解全部的我了吗?这就是我……”   纪荷摇头,汗湿的脸颊贴在他心口,那里热力如方才,激烈又鲜活。   她说,想到那天早上雨后的凤凰城,他一身高级警官制服,面庞英俊又强悍,眼睛锐利不乏脆弱,看到她和孩子,猛力的拥抱……   “当时……我也该给你抱一抱……”他抱着念念,溃痛的眼神令纪荷终身难忘,此刻,想起深深后悔。   当时,为什么不抱一抱他呢?   江倾吻她额头,温存的用鼻梁摩擦,帐墙上印出他长臂揽住娇小的她,全部温柔的影子,“现在抱上了……我爱你,纪荷。”   她闭上眼帘,没回应,大雨敲打四周,两手更紧的搂住他后颈。   夜,安稳。 第103章 蛊 开始叫宝贝。   夜雨停歇。马灯在风中摇晃。   肤色如玉, 深色帐篷与深色薄被衬得整个人更加醒目,像夜色中的一颗星。   一只肤色比她深的大掌从额头乱发延绵进薄被之中起伏的曲线。   她眉心微蹙,终于慢慢睁开了眼, “……江倾?”   夜色宁静。   他的手从盖在被下的腰间一直延伸出来,到了她敞露在外的左手臂。   从肩头滑下,至左腕内侧。   纪荷心跳快了一秒, 笑一声,“怎么不睡觉?”手腕动了动, 想挣开。   他倏地握紧,拇指食指完全卡住那里。   纪荷神色不自在, 试着又抽一次,仍然没成功。   僵笑了笑, “你干嘛?不睡?”   他握着她那只手来到她的锁骨,颈后枕的是他胳膊, 这么一垫、一拢,整个人就好似锁进了他怀中。   “想我吗?”他忽然问。   肌肤相亲的感觉, 令纪荷有点恍惚的幸福。   恍惚这一切不是真的。幸福这一刻真真实实存在。   他睡觉的习惯,搂着她的姿势,半夜里磁性的嗓音抵在耳后震动的幅度, 和三年前在澜园那段日子一模一样。   纪荷垂眸,看到他小手臂青筋毕现, 那里面是生命的热血。   忽然气息微乱,身子不由往后靠,和他抵更近。   他笑, “别撩我……”   上一场有多销魂,食髓知味。   只是顾着她长途奔波,没多折腾。   面颊红了, 纪荷抿唇好一会儿没说话。   彼此静静侧躺着,相拥着,许久,她才望一眼下方的金三角洲平原,哑声,“那里是你曾经战斗的地方?”   “你没说想我。”虽没追问,但也没忘记上一个问题。   “想我吗?”复问。   纪荷颤笑,“有一点。”   “只有一点?”   “很多点。”   “我爱你。”他立即用这三个字回报。   纪荷想起他三年前就喜欢说我爱你,时时刻刻,不分场合地点。   她却吝啬的只有一句关于爱的话:我爱你,但希望各自安好。   后来他“牺牲”,纪荷因为自己的这句唯一关于爱的话,好些天、好些天的彻夜难眠。   他此刻没有问你爱我吗?   只问,你想我吗?   他知道她爱他,但想不想才是关键,因为她可以很爱他,但是不想他。   当年离开南江时,如果不爱,怎么会将第一次给他?   可即使那样做了,她的理智却能战胜情感,一走十年,不想起他。   江倾是两个都想要。   爱他,想他,生生世世都是他。   他是占有欲极强的男人,爱时不顾一切,寻求回应也过于执着,现在似脱胎换骨,安安静静守着她,得她只言片语回应,心满意足。   纪荷觉得现在的他刚刚好,以前也没有不好,但压迫感太强,必须爱他、回应他。   现在,忌惮着她,小心谨慎,察言观色。   “卑微”的令人心动。   她嘴角翘起,一侧脸往他手臂埋了埋,闭上眼,睫毛戳着他热血滚滚的皮肤。   那只手磨了磨她腕,低音,“每个角落都去过,日子挺苦,尤其想女人时受不了。”   “你滚……”纪荷笑斥一声,“前头正正经经,后面又不行。”   “说真的。”江倾吻她如玉的一侧耳垂,两手臂将人锁更紧,“什么苦都能吃,就生理需求难受。”   “金苍浩有个妹妹?听说喜欢你?”纪荷红着脸问。心里想的却是,只怕不止金苍浩妹妹,这个冯勇家里女眷也不少,她上山时,听到些闲言碎语,说他之前养伤,有一位女性寸步不离服侍。   不知何方神圣?有没有机会见到?   他却若无其事笑一声,“哪个妹妹?不知道。”   “我不介意。”纪荷语气正常,“出门在外,时间也长,有两三位红颜知己正常。”   “你再说我操`死你。”   和以前动不动“信不信我干死你”一个口吻。   纪荷忍俊不禁。   他生气,忽然冷笑,“没满足吗上趟?”   认为在挑衅他。   “没有……”纪荷否认,同时身体往前挪,他立即追来,又紧紧贴着,警告,“小心说话。”   气氛突然暧昧,纪荷蹭了蹭,干脆转身,将自己送进他怀里。   雨又似乎细细落起来。   门敞开着,纪荷感觉后背有雨雾作祟,然而贴着他的位置又炙烫无比。   不一会儿水声大起来。雨点似乎又砸在帐篷上,纪荷睫毛发颤,求饶说,“我撒谎的……”   “知道。”他俯首耳语,“就是想让我这样……”   伴随着动作,这话听在耳朵里,纪荷又开始抖。   她彻底闭上眼睛。   接下来的一切按部就班,每一个细节,充满原始味,仿佛这群山之间,将人类的一切欲望变得纯粹,他又开始叫她宝贝,这事儿之外,从来不叫她宝贝。   纪荷感到难以忍受。山上的夜雨大,似乎要将帐篷冲垮。   江倾说,雨来得正好。   一开始没会意,后来身在其中,才知其意。   早起,雨歇。   他长裤丢在遮雨棚下,被淋得透湿。   江倾抽着烟,半眯眼看她朝着晨曦的背影。   光线朦胧,曲线瑰丽。   将烟用手指碾灭,江倾猛地拉过人,她惊呼一声,转瞬,到了气垫。   纪荷由着他。   很多话嘴上不说,但心里在意。   他怎么样都好,只要在她能力内,全力给予……   “看到下面吗?现在视线很好……”他示意她看底下金三角州平原,“那条河……徐佳航就死在那里,我在他旁边,颈部中弹让我给他点一支烟,刚点燃他人就没了……”   江倾这回没完没了的爆发,不确定她角度是否看得见,他气息依旧,“他一死……我和其他人就肾上腺素狂飙往上冲,那时候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也不会想起老婆孩子,就只是肾上腺素作用,枪林弹雨仿佛此刻的毛毛雨……等中弹,伤口很长时间才觉得疼……我想起你想起孩子……”   他低下头与她热吻。   纪荷气息紊乱,视线所及只是他在灰蒙蒙光线中的脸,英俊、挂着汗珠,晨光啊晨光,请将他照的更清晰一些,这么呼喊后又觉此刻至宝,每一丝线条都性感绝伦。   江倾抱起她,在帐篷里站立,逼问,“现在看得见?”   纪荷摇头。   “说话……”   她只能摇头。   “你是我绝境求生的希望。”   好久,耳朵只有这句话回荡。   天光亮起来,纪荷精疲力竭,嘶哑着嗓音,“这次这么久……”   他毫无疲态,猛地翻身。开始叫宝贝。   ……   下午,其他人在大其力接到纪荷的电话,都一阵哭爹喊娘,“姐姐,我们差点以为你出事!”   大家在拳馆玩了一夜,早上回宾馆不见她人,以为和江倾在一起,敲他门,也没有回应。   一时就暧昧起来。故意打电话骚扰。   结果两人厉害了,谁的电话都打不通。   金苍浩在大其力人脉广阔,找起人来自然快。   回了消息说,两人去了尤里。一座离这边车程一小时的小镇。   众人又问,去干什么了,为什么电话不接?   金苍浩表示无法回答。   于是大家还是不放心。直到纪荷下午一点,过了中饭点才打电话回来,众人如释重负。   程诵纳闷,“师父,这不像你,是查到重要线索,耽误了吗?”   “我在采访一所中文学校。”纪荷声音很怪,像缺了水的鱼,干哑,“下午两点我们在阿卡寨汇合。装成旅游节目采访阿卡族族长,每个人都当在旅行,全身心放松自己,不要露出马脚。”   听起来阿卡寨是个大活。不疑有他。   程诵立即表示收到。   ……   帐篷外,纪荷穿着上衣和内裤,赤足打着电话,两条长腿笔直圆润,细腰凹陷。   结束后,躺在气垫上的男人大刺刺笑,“这就是你的,在采访中文学校?”   纪荷嗔怪的瞪他一眼,“我真要去采访一下。一个小时后就要和大家阿卡寨汇合。”   时间紧迫。   江倾“嗯”一声,心满意足爬起,从里面出来,突地在她面前一跌。   纪荷知道他是故意的,踮起脚,一口咬上他一侧锁骨,他痛了一声,那一声,羞的她恨不得变身老鼠打洞,笑骂,“……有完没完!”   ……   阿卡寨位于缅甸境内,都属边境,从泰国的尤里到阿卡寨不过半小时。   由于显而易见的事件耽搁,纪荷在尤里的中文学校只待了十五分钟。   刚好去时孩子们不在。   泰国政府对中文学校的运行十分严格。   华人孩子早上学习泰文,下午就来学校学习中文,每天往返两所学校四趟。   这里所用的教材和大陆义务教育阶段的如出一辙。   纪荷简单拍了些照片,和曼谷来的华人教师做了几句交流,急匆匆离开,约定好,明天下午孩子们上课时再过来。   ……   在阿卡寨汇合。   没多耽搁,在这座十多年前以罂粟为生,现普遍种植咖啡的少数民族村寨里热火朝天开干。   冒充旅游摄制组,寨子里人丝毫不起疑。   蓝天白天,晴空万里。   族长家院里晒满咖啡豆,用竹席铺着,十分原生态。   摄制组带队医一共七人,开了两辆车。   金苍浩做为向导,一路带着大家上来。   江倾在这边没有车辆,冯勇将自己的悍马送给他开,纪荷和他一起同行上山,现在他是她的司机和安全员。   此刻,和金苍浩在院外站着,面对仿佛触手可及的云端,不知聊得什么,面上表情愉悦。   女队医没有采访任务,就和两个男人待在一起,听他们聊天。   听了一会儿后,院里的族长招待大家喝咖啡,她朝两人喊了喊,“进来喝咖啡!”   江倾扭头,睨了女队医一眼,女队医一下就脸红,当着他面,逃着般的跑了。   金苍浩说,“把你脖子上草莓印遮一遮吧。”   江倾摸了摸自己脖子,感觉良好,“这是爱我的证明。不要嫉妒。”   金苍浩只觉得飞来横祸:“……” 第104章 蛊(增) “吻我。”   咖啡豆磨出来, 泡好后,没放糖和奶,纯原味的口感, 众人尝了一点后,普遍表示苦涩。   族长显然对采访驾轻就熟。回答的滴水不露。说苦涩是人生的一味,在舌尖慢慢回荡, 后来就会尝到香。   俨然生活哲学家的模样。   纪荷对此人刮目相看,一直没动咖啡杯的手也蠢蠢欲动, 终于端起一杯,在唇边一尝, 笑附和,“的确如人生, 先苦后香。是个好品种。”   族长似乎如释重负,笑, “我送大家一些。”   “不用。谢谢了。”接下来又聊了些咖啡方面的知识,绕来绕去都是些皮毛, 内里什么样子大约除了族长家里的几张大相框照片,没啥多余收获。   不过调查暗访就是这样,尤其异国他乡, 线索有限,得在抽丝剥茧中, 逐渐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战场让给同事,纪荷下了连廊,在晒咖啡豆的平地上转着。   几名工人在忙碌, 妇女穿着阿卡族民族服饰,在给皮未退、仍然是青色的豆子翻面,以让阳光充足照射。   另半边场地上的豆子已经是退皮、成花生样的干白豆。   纪荷打量着几名工人, 发现女性可能是本寨人,男性就很奇怪,表情谨小慎微,像炸毛的猫正努力维持着镇静,过于紧张。   她眉一挑,故意在一名身材矮小,正工作的男性身边逗留。   这名男性转过背,不再面对她。   纪荷更加起疑。   忽然,身边来了一道阴影,熟悉的气息直接让她分心,一扭头,看到男人一本正经礼貌的脸,得体有距离。   不由嘴角翘起,有点气的笑,“你干嘛?”   他单边剑眉一挑,无辜眼神,“没啊。”   “那你走来。”   江倾挑眉一笑,“问问你咖啡好不好喝。”   “你自己去尝。”纪荷指了指连廊下,族长还在热情招待的场面。   江倾眼睛都没带转一下,只凝视她,刚刚肌肤相亲过,纪荷根本受不住他过于长久的眼神对视。   会想起大雨似摧毁帐篷的夜,想起晨曦初升朦胧的疯狂暗影,也想起日光下无所遁形的缭乱姿势。   满脸绯红,败下阵,以不变应万变。   江倾笑了起来,意味深长,接着,走近她,低头耳语,“味道到底怎么样?”   纪荷想了想,眼神柔软的睨他,“真的可以。先苦后甜,像人生。”   两人站得极近。   江倾一揽她腰,凑在她耳畔,明明极近,仍然往上靠,靠的那只如玉的耳廓变形,他唇肉趁机贴在里头,“看你左手三点钟方向。”   说完,啄了啄那里的软骨。   纪荷闭了闭眼,稍获镇定,看向他指的方位。   正是自己刚才观察的那名男性。   正挽着裤腿,光脚踩在一只桶里,喀嚓喀嚓响,她垂眸一瞧,不由浑身一震,顿时气笑,“你太无聊!”   江倾一只手臂将她制服的牢固,不让人逃,幸灾乐祸耳语,“所有咖啡豆的皮都是用脚踩退,你喝过,味道酸爽吗?”   纪荷哭笑不得,忍不住捶他,“你烦死了。”   他甘之如饮,还捉起她绵软的玉指,放唇边亲了亲。   ……   在寨子里吃完晚餐,放下餐费,大家告别。   回去时,经过一段山路时,灯光微弱。   金苍浩开着埃尔法在前,技术娴熟,没一会儿就不见车影。   纪荷没喝酒,她晚上回去得整理下资料,开着冯勇的悍马在山道上行驶,视力不佳,不得不放慢速度。   那男人坐在副驾,非常安稳的闭着眼。长睫毛在眼下打出两排浓重的阴影。   鼻梁挺拔。   两手分别放在大腿上,头后靠着,喉结凸出。   纪荷偶尔看他一两眼,观察他是否睡着,理应不应该,他酒量深藏不露,一点啤酒怎么可能放倒他。   笑了笑,燥热着,不再看了。   突然,后排响起一串手机铃声。   这辆车上坐了三个女人,后排除了尤欣,还有女队医,其他人全跟着金苍浩走了。   两辆车,一辆一个男人保护,绰绰有余。   尤欣喝的不少,皱着眉头接完电话,忽然厌恶的骂了一声。   “……嗯?”纪荷奇怪,冲后面发了个音节。   尤欣往前凑了凑,刚睡醒,视线不清,咕哝:“金苍浩说前面有移民局的人在查毒品,让我们小心。”   纪荷放慢了速度,前面拐弯,隐约有灯光闪烁。   可能是移民局的人。   果然车子滑过弯,行了十来米,两辆军绿色大马力越野车悍然横在路中央。   大约十几个穿绿色制服样式的移民局人员,手持橡胶警棍、枪支,朝着悍马挥手,示意停下。   纪荷踩刹车,这轻微的动静,使得身旁男人不动声色的睁开了眼。   他眼底哪有半点睡意的样子,清明无比,直视着前方、猛然包抄了悍马两侧的绿色军装人员。   前挡玻璃上有雨线挂了下来,一根一根,风雨交加。   “别下去。”纪荷正在开车门,尤欣突然一扯她胳膊。   纪荷回头,对上对方焦急的眼睛,“金苍浩说,在他后面一辆被检查车上,有女性被性骚扰,让我们暂时别轻举妄动,等他过来!”   纪荷眼皮一跳,下意识去看江倾。   他在听到这话后,眸色深了一些,声音发淡:“没关系。有我。”   手指利索解了安全带,剑眉蹙着,什么都还没干,纪荷却吓得不轻,赶紧一笑,将人按住了,“我来解决。”   他深深瞥来一眼。   昏暗光线中,纪荷的脸如瓷器般光洁,一双沉着自若的眼,紧盯着前方朝她展示着证件的缅甸男人。   嘴角一勾,笑意得当,接着,拍拍他肩,不由分说就跳下车。   江倾脸色微变。   到底没做多余举动。   尤欣在后座惊呼一声,关于东南亚的险恶,她失去的子宫是最好证明,因而惶恐。   女队医也醒了,震惊的看着车外的一幕。   夜雨如线飘打。纪荷的短发在山风中生出凌乱美。   她用英文和对方沟通着什么。   接着,举起双臂。   对方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缅甸汉子,伸手从她腰一直摸到肋骨、肩头,接着又蹲下去,从胯骨到脚踝。   无一遗漏。   从车内的角度看,只看到纪荷背面,男人黝黑的手背和白皙掌心形成强烈的对比,令人有一些不舒适。   搜她身的动作不算出格。   纪荷淡定放下双臂,通过检查。   接着转身,朝车里招手,示意下车接受检查。   尤欣和女队医不情不愿。   好在安全通过。   轮到江倾。   纪荷等在车头前,略微有些紧张的看着他一言不发的幽暗脸庞。   等移民局的人查完他,纪荷都感觉自己后背起了一层汗。   又仔细搜过车,连引擎盖都打开寻找,一无所获后,终于放行。   回去路上,尤欣后怕不已,“缅甸局势混乱,这些移民局官员和毒贩沆瀣一气,就算找出毒品,也会私了,甚至会陷害你就为搞钱!”   尤欣对缅甸官方深恶痛绝,“那帮人什么德行我太了解,雁过拔毛,黑的要死,你怎么叫他们乖乖的像个人样?”   女队医插言:“可能运气比较好?”   纪荷笑,和同事们聊着,“哪有那么复杂,我就告诉对方咱们车子前后左右都装了摄像头,他们做事自然规矩。挺简单的事儿,不需要大动干戈,你们也不要想得生死攸关。对方毕竟是官方。得顾着点外交礼仪。”   江倾闭着眼,从始至终没吱声,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纪荷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淡定和同事们聊着这场检查,安安稳稳的将车子开回了大其力市区的宾馆。   在山脚时,她遇上了怕出事而开回头路的金苍浩。   对方见他们毫发无损,微微一点头,意味深长看了江倾一眼,就殿后,护送着他们一路到宾馆。   上了楼,纪荷和江倾道晚安,委婉的表示晚上不能和他一起睡,自己得整理资料,怕吵着他。   房间不够大,办公桌就对着床尾。   怕他闹,她踮脚重重亲男人一口,并伸手摩挲他脸颊,笑意深深抵着他唇,“今晚要表扬。”   依他的脾气,怎么可能让所谓官方以权谋私,故意找他们麻烦?   也幸好,纪荷急中生智,骗了对方说车上四面八方装了摄像头。   不然今晚,他们车上男少女多,绝对要被对方居心叵测找事。   免了一场祸事,不费吹灰之力,纪荷特别感谢这男人的配合。   江倾特别贤良,听到她表扬,深深箍紧她后背。   纪荷感受到夯实的力量,不由困顿至极,想就此在这厚实的胸膛里睡着。   可分.身乏术,只好依依不舍吻别。   ……   夜雨瓢泼。   深夜的安宁并未发生。   纪荷端坐电脑前,加班加点。   屏幕上放的都是今天采访来的内容。   她和一位老朋友联系,这位老朋友以前是乔开宇秘书,后来做了江倾秘书,三年前随江倾一起奔赴东南亚寻找自己失踪已久的妹妹。   可惜警方在捣毁的特大人口贩卖案中,对方的妹妹并未在其中。   悄无声息,像一片雪花坠落人间不见。   视频连线时,过去肤白如玉的女人变成一脸蜜色,可见东南亚日光的毒辣和对方这三年奔波程度。   彼此密切交流了一段时间,过去大名鼎鼎的沙秘书突然笑问,“这么晚还工作,江总呢?”   三年不见,对方仍然叫江倾江总。   “我让他早点休息。得忙很晚。”   “他追你追到东南亚,还在乎累吗?”沙黎婷笑,“纪小姐,他是我见过的最为爱奋不顾身的男人。”   纪荷说:“对,他的爱看得见摸得着,别说你,从十几年前他为我考警校、当刑警、守身如玉,南江那帮人,只要认识他的,没哪个不被震惊。”   “当然了,他拥有一切,又放弃一切,只求你。”   纪荷笑,“听起来,很嫉妒我?”   “当然。”沙黎婷直言不讳,“过去三年,我曾听说过他在哪个地方出现,就浑浑噩噩的去找,一是帮你打听消息,二是我自己,当年他帮我很多,我才逃出来,可他神龙见首不见尾。或许你听过吗?”   对方停顿。   纪荷一边查看今天在中文学校拍下的内容,一边漫不经心,“你说。”   “有一种秘密警察,在各国叫法不一,国外基本叫特工,中国是国安部门,他当时围剿卓世戎集团时,我亲眼看着他被霰`弹枪轰出一身血,坠入河中,后来不见尸首,我想着,他是不是还活着。”   沙黎婷感叹,“就倒处去找,可是一无所获,都放弃了。之后在游历时,接触三教九流的人,知道我们国家有一群无名战士,他们在海外冲锋,为国争取利益,但他们的行为不被官方承认,就算牺牲了,国家也只是一捧土随意埋葬了,甚至连名字都不会有,也不会通知家人。他们是无身份者,所有属于他们的都在踏出国门那一刻,不再属于他们。”   “这叫什么?”沙黎婷不禁皱眉,“马革裹尸不过如此。”   “他是英雄。”纪荷观察着老照片,几乎算面无表情。   沙黎婷感慨不已,继续说了半个多小时,才结束视频。   纪荷望着老照片,忽然涩笑无比。   三年前的沙黎婷唯唯诺诺,现在强悍、观点独到,用过去三年的阅历武装了自己。   很自信,很开朗。   纪荷摇着头,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羡慕沙黎婷才对。   自己过去的三年,只有鲜血淋漓。   除了一对龙凤胎,其他不忍回忆。   然而,也许还有一种成功,就是江倾的功成名就,和自己安静的守候有一点点功劳。   从祛除割腕疤痕的那一刹那,纪荷就决定了,自私的将这一点点功劳占有住。   算给自己过去苦熬的三年一个功勋章。   不对外宣扬,只自己欣赏。不算过分的。谁也不打搅。 第105章 蛊 “这就是我弟弟的不近女色——”……   灯光雪亮, 手上老照片里,写着一排字:华侨商会中文学校成立三十周年纪念合影。   她一瞬不瞬观察,忽然, 眸光一顿,非常迅猛地、几乎毫无预兆的就落下一颗泪。   挂在一位褪了色的男性脸庞上。   年代久远,单反拍下的学校办公室里这张大合影, 泪水再汹涌,隔着屏幕, 都不会弄坏照片。   只是越来越模糊。   纪荷擦了擦。再次看清。   那位男性当时大约三十多岁,年富力强, 视力尚佳,习惯了对方戴眼镜, 此时乍一看他年轻时、鼻梁上空无一物的样子。   纪荷发懵。   正因为这股懵与不在意,上午在中文学校拍下照片时, 丝毫未察觉、这失踪三年的故人赫然在其中。   纪荷误打误撞,冯勇提起这所学校, 为表示尊敬、对中文学校创办的支持,而过去做采访。   竟然就拍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照片背面写着捐资人的名字。   中文学校非盈利性质,由在泰北的华人捐助、为延绵中华文化而创办。   生存不易。   这些捐资人, 身份不一,除了像冯勇这种当地大户, 还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   乔景良,这三个字赫然在头排。   连冯勇都压下去。   他一身正气,嘴角微微提, 严肃中带着柔软。   眼神隔着泛黄的时光已看不清。   纪荷隔泪水相望,仍然想象出对方温和不失精干的眸光。   乔景良就静静站在相机里,纪荷放大他的左手, 然后看到了自己……   三岁时的自己。   穿一条白裙,两脚红色的小皮鞋,脸上肉嘟嘟,头发扎成两只羊角辫,大约天气炎热,在一帮男人中间没有乐趣,她十分不耐烦的翘着嘴,一侧身体紧挨着男人的腿侧。   实在娇小,和念念差不多,只到他大腿。   乔景良紧紧牵着她手,似乎为防止调皮的她逃跑。   关系融洽。   如果自己母亲黄岚音和乔景良未婚妻是双胞胎姐妹,那么,口口声声是她姨父的乔景良为什么撒谎,说过去十几年从来没见过她?   他明明就见过。   照片里他牵着的小女孩就是纪荷自己。   他撒谎了。   费尽心机撒谎了。   放下相机,纪荷感觉天旋地转,仍然强撑着思考,是不是双胞胎姐妹各自生下的女儿长相也一模一样?   可这样设定的话,乔景良又撒谎了,他说他未婚妻一生未育,怎么可能来的女儿?   所以,那小女孩就是纪荷。   他们不但见过,关系还非常亲密。   是亲生父女吧?毫无疑问。   这么再三确认,纪荷才敢打电话给江倾。   三年前他离开时,曾允诺过,关于自己和乔景良的血缘关系,一切都交给他。   他提取了乔景良的生物检材和她的一起送去市局。   可有结果时,他人已经出国。   纪荷得到的结论是,她和乔景良毫无父女关系。   所以,到底哪个环节出错?   拨了半天,连指纹锁都没打开,手指抖得,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板。   纪荷揉了一把自己眼睛,让泪水散去,视线更清楚一点,干脆直接到隔壁找他。   他不在。   敲了十多声,没有回应。   纪荷愣了。   片刻后,心灰意冷的离开。   ……   外面,夜雨方歇。   好似给了人夜行的机会。   纪荷如游魂一样,在雨后五光十色的异国街头流浪。   大其力这座边境犯罪泛滥城市,在夜晚别有景象。   她没多看,在一条人多的巷子坐下来,叫了一些酒。   缅甸文字如蝌蚪文,酒瓶上密密麻麻写了些什么。   纪荷单独坐一张桌子,临着街。   忽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幽暗夜色中,对面商铺门头灯破败,是一家按摩店。   江倾背对她而站,从一辆车上下来,等在门前。   有一帮人显然随他一起,替他鞍前马后冲了进去。没一会儿,一位光溜着身体的皮肤黝黑汉子就被拎出了按摩店。   一位胸前捂着毛巾,气急败坏几乎不着寸缕的女郎追出来,对着地上男人喊:“先把上钟的钱结了——你们再解决自己的事!”   是位华人女性。   夜雨凌晨的街面上,三教九流成群。   有倒在墙根看热闹的瘾君子亢奋吼:“妈的——身材真好!到爷爷这儿来上钟!”   这时候一道中气十足的豪放笑声响:“别污了我弟弟的眼,多少钱十倍给,先滚!”   那女郎眼巴巴瞅了沉默不语的英俊男人一眼,手上说是在遮,还不如说在挑逗。   见他始终没反应,扫兴一叹气,吆喝着钱一定要十倍给啊,扭着纤细的腰回了店。   这时候那道豪放笑声骂:“不懂规矩!谁不知道我这弟弟不近女色?”   这人周围的手下立即哄笑。   接着,那道声音主人,在肆意的哄笑中,忽然猛地一扯江倾的背部。   众目睽睽。近在眼前发生。   纪荷眼皮颤了一下,这电光火石的一瞬,玻璃窗外头,江倾着衬衫的背,被撕开大半。   昏黄街灯下,属于男人的背脊如山川纵横,每道沟沟壑壑都颤起。   似不耐,又似本能的肌肉蠕动反应。   他仰了下头,被拽开到两手臂的衬衣,猛地一合,山川转眼消失在衣料的遮掩下。   而这短暂的开合瞬间,他背脊上除了力量的惊人,上头数十道红色伤痕,展露无疑。   触目惊心。   纪荷猛地收拾视线,胸口不住起伏,手指不由在腿上发颤。   耳畔,是街头男人们不约而同的剧烈哄笑。   冯勇笑吼:“看到没——不近女色——这就是我弟弟的不近女色——”   音落,放纵大笑。   地上不着寸缕的狼狈缅甸男人,似乎被遗忘。   泥泞的脸庞,在笑声过后,终于迎来一双脚印。   纪荷眼皮一颤,没再看,黯然离开啤酒屋,与江倾蹲下去的背影,错身而过。   同时认出他手指上卡住的脖子主人——山上搜她身的移民局男军官。   一时后知后觉,江倾就是江倾,怎么会收敛脾气? 第106章 蛊 “摸谁?”   离开是非地, 往前走了两条街,在一家门庭若市的夜宵店停下。   纪荷坐下后,看了菜单才知道, 这是一家狗肉店。   狗肉大补,亚洲男性尤为痴迷。   她四面八方坐的都是男人。   雨后的夜晚仍然炎热,这些男人光膀子, 浑身发着汗味,抽烟喝酒, 大口吃狗肉,花生米不时在嘴巴里嚼地咯吱响。   “这趟来啊, 是给我小弟收尸,他听人家说金三角日进斗金, 屁颠屁颠的就跑来,结果命短, 别说钱没赚着,家里反倒贴三十多万人民币将他尸骨收回去!”   正前方一桌上的男人听话音, 地地道道中国人。   纪荷甚至有一点眼熟,看了半天想起来了,这人明州的, 以前跟乔开宇手下的蒋传兵混饭,后来蒋传兵落网, 乔开宇也倒台,这些人犹如丧家之犬,自起门户。   估计大不如从前, 三十多万痛的眉心直拧。   男人将一大块狗肉从铁串撕下,嚼着大嚷:“他妈的,以前老子呼风唤雨, 不是鸿升玩完,老子哪里在乎三十多万!我小弟也不会国内混不下去跑外面来!”   说完恶狠狠拍了拍桌面,大喊:“老板再来三斤狗肉!”   老板是位华人男性,立即应一声,从后厨端了三斤蒜泥狗肉,往桌上一放,含蓄笑,“兄弟,这个鸿升啊,你不要在这里说。”   “为什么?”那人眉心大拧,一副爷说关你屁事的趾高气扬样儿。   他这趟来,带了数十人的小弟,势子撑得十足。   那老板丝毫不惧,个矮挺能经事儿,面不改色笑,“我们这里有位爷,和鸿升有千丝万缕关系。小心传他耳朵里,您得和您弟弟一起埋在这儿,回不去了。”   男人怒骂:“吓唬谁呢!”   他身旁小弟却一扯他胳膊,颤声,“东哥,东哥,我好像看到乔景良的女婿!”   “哪儿呢?”乔景良的女婿,这身份当年是多少男人的梦想,排头一个的就是乔家养子乔开宇,对方也悉心运作多年,到头来却被一位警察捷足先登。   不止乔开宇,他手底下的小弟也怨愤不已。   可谁都知道,怨愤没用。   一听他来,那位东哥不可置信的匆忙瞥一眼,真的确认就是对方后,一下面色惨白,恨不得钻到狗肉盆里,再不敢发声。   纪荷坐在旁边,听这帮人说鸿升以前的威风和后来的倾塌,恍如隔世。   她心情本来抑郁,后来一想,抑郁个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那位乔景良的女婿来了。   纪荷的位置刚好在店面后方,有一根柱子遮挡,和那位明州威风不再的“东哥”一齐隐藏的密不透风。   眼皮一抬,却将掀帘子进来的一干人等看个清楚。   位置绝佳。   “江老弟,恶气出了没?”冯勇搭着男人的肩膀,打头阵进来,两人身后跟着大批人。   江倾眉间戾气未化,没搭理对方。   冯勇大笑:“到底怎么回事?和弟妹高高兴兴出门,回来丧着个脸,和移民局的人都怼上了,对方招惹你了?”   冯勇拉着他坐下,狗肉店的老板和他们相熟,热络无比的招呼,哥长哥短。   冯勇一挥手:“上点狗肉,给我弟弟补补。”   江倾这时冷笑连连,“嫌火气不够大?”   “弟妹给你泻呢,不怕。”冯勇招呼:“就来三斤。”   “不用。”再次拒绝,他仰头出了一口长气,接着,摸索衣襟,那上面扣子在按摩店门前被拽的只剩下三两颗,顾上顾不得下。   江倾一一扣好,剑眉深拧,“我得回了。”   “你没说为什么抄他们老家。”   “这帮狗操的,借检查名义乱摸。”   “摸谁?”   “摸我。”他笑一声,眉目皆冷,“我真越来越佛系,换从前,打得对方亲妈认不出。”   冯勇点头,“今晚还好。只是亲爸认不出。”   江倾笑笑。   摇摇头,不由分说离去。   后面桌子上,纪荷将菜单翻来覆去,仍然觉得食狗肉造孽,砰的一声摔下,离开长凳,从自己身后的后门离去。   大街上,彻夜不眠般,来来往往都是热闹。   男人背影挺拔,行走于灰暗地带,清晰又分明。   跟了一小节路,男人背影倏地停下,迅速扭头。   纪荷看到他吃惊的眼神,半晌,男人走过来。   俊脸挂着不可思议的笑,“怎么出来了?”   纪荷不答,光看着他。   这是一个上坡的街面,两人在路边,旁边是一家华人阿姨的烧烤摊,用一个小推车推着,几张塑料桌椅上寥寥几位食客。   烟熏火燎。   人间凡俗。   纪荷突然低问:“你是不是仗着我爱你,为所欲为?”   “什么?”江倾皱起眉,十分诧异,不过一瞬后,眼底涌现狂喜,“你爱我?”   这是彼此分开三年后,纪荷第一次的我爱你。   她嘴里,这三个字惜字如金。   两人性情迥异。   江倾能时时刻刻不分场合表达我爱你,可纪荷不会。   她的爱意从来都是战战兢兢、有所保留、考虑得失,她贫瘠,因而慎重。   “从我们认识以来,你是一位大少爷,我只是你家保姆的女儿,没奢想过你,可你一直对我很好……”纪荷缓慢的说着,一瞬不瞬凝着他无声严肃的脸庞。   “江倾,我明哲保身没有不对,别怪我。你或许要说,我不够爱你。对啊,我也觉得不够爱你,可我把我有限的关于爱情的情感全部给了你,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再爱。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应该是一位不婚族,你打乱了我的计划。现在,我四面八方的都是你,你的一举一动,好的坏的全部影响我……”   “纪荷……”江倾眸光一乱,双手扣住她肩,俯首仔细凝她,“你怎么了?”   纪荷试着挣开他,然而,显而易见的徒劳。   干脆放弃挣扎。   夜空又飘下雨点,稀稀疏疏、漫不经心看着这场景。   江倾猛将她揉入怀中。   胸膛宽阔,仿佛遮挡了全部风雨,纪荷只感受到他心跳声和热烫的体温。   除此之外,雨点似乎暂停。   然而她眼睛看出去的角度,街面的灰尘迅速被雨珠滚成球,一颗颗激烈从上坡滚下。   这座城,布满灰色与鲜血。   人畜同命。一文不值。   “不管发生什么,你永远有明哲保身余地……”他声音歉疚,情感却挣扎,由着胸膛激烈的起伏曲线释放出来。   纪荷伤痛的闭上眼,唇瓣发抖,反复几次都组织不了语言,最后只能断断续续,“……你……没有……骗我吧……”   在此之前,纪荷认为和这男人之间再无嫌隙。   他生命鲜活的活下来,对她而言是天大恩赐,还有什么会动摇到对他的无限爱意和信任呢?   可今晚动摇了,天崩地裂般,痛不欲生。   “你千万不要骗我……不要再骗我……”纪荷哽咽,“再一次走向你,我用完了余生的勇气和诚意……过程艰难……不要让我失望……”   “你到底怎么了?”江倾的表情扭曲,恨不得在街头撕开她的身体,看看那颗心跳动的方向,又是走向哪个偏激的角落。   像他“死而复生”的三个月前,她走向的那条万劫不复之路……   以为祛了疤痕他就不知道?   江倾觉得此时就好像受着凌迟,仍然强颜欢笑,宽慰她,不住安抚着掌下柔弱无骨的背,“别怕,我让你失望又怎样?你仍然可以离开。我说过,不一定非要得到你,之前,我这个前夫不是当得挺好?纪荷,不要小瞧我,就是现在,你觉得我烦、又让你伤心了,我马上就能走。”   他说着,将她放出自己的怀抱。   雨越下越密,旁边摊子收了起来。   灰蒙蒙异国街头,只有两个人在挣扎。   江倾往后退,他原本站的就是下坡,这一退,视线开始和她齐平。   纪荷静静看着他,看他离自己越来越远,接着,他眼神似绝望,嘴角却轻轻一提笑了一下,在她的无动于衷中,转过身,影子在地表拉的修长与孤独。   就这么一言不发的走远。   走到街角那个十字路口,昏黄灯光目送,他背影虽然弯着,但一瞬间就能让人感受到决然毅然。   他不是开玩笑。   纪荷嘴角扯了一下,眼底光死灰复燃,她其实早就了解这个男人,从十六岁相遇,他就是说一不二。   从来只有迫不得已,但没有欺骗。   忽然觉得那段距离不算太远。   纪荷唇瓣一动,低哑了声“回来”……   他等待过红绿灯的僵硬背影,猛然苏醒,从转身到冲来凶悍抱住她、抬起她腿弯在异国雨夜街头狂喜的吻她,只在眨眼之间。   激动的唇瓣,不知他的还是自己的,贴合在一起辗转、热息相交,分开时,不知何年何月。   纪荷低头,他将她举得高高的,居高临下望进他眼底。   这男人眉眼间仍是傲,又啄上来的唇仿佛在说,没的回头了纪荷,最后一次了,没的回头。   眼眶倏地就发涩,接着泪水汹涌。   江倾尝到了咸涩,贴上来的唇变成轻哄,像国内那夜的暴雨,他像英雄一样出现,载走她和念念在公交站台下狼狈的躯体,同时掳走她的心。   纪荷搂紧他脖颈,将自己一侧脸颊深深靠进他肩头,滚烫热泪肆无忌惮的顶着他颈窝流,多次难言,想告诉他自己这三年的苦闷与艰辛,到了唇畔,滚了几滚,又全部烟消云散。   只剩哽咽,与明目张胆泪水。   让他心疼,让他难过。   “是乔景良吗?”他轻喃问。   纪荷躲不过他的聪明,老实的一点头,抽泣,“他是我爸爸……”确认,“亲爸爸……”   只有亲爸才会散尽私产给她做嫁妆。   只有亲爸才会不顾生死将江倾平安送回她身边。   “为什么骗我呢……”她不解,泪眼朦胧中全是那些年与对方的点点滴滴。   最深刻的是被乔开宇灌水泥那次,乔景良守在医院,一夜白头景象。   “江倾……为什么……你们给我的爱太沉重……让我无法对其他人心动……也无法忘却你们……”她想到乔景良离开前的那番话,哽咽着,“循序渐进,他教我循序渐进,可你们从来没循序渐进的对我啊,三生有幸又三生不幸,如果有选择,我选择做个逃兵,没有爱就没有痛。”   他手掌挪到她背部轻拍,纪荷猛然就想起乔景良喜欢拍自己的手背,轻轻点点,带着无声深远的爱意。   不由将江倾搂的更紧,大声痛哭。   内心发问,明州市局的亲缘鉴定被谁做了假?   前一次呢,她自己做的那一次又为什么出现错误?   乔景良,还有机会听到她叫一声爸爸吗?   越想越伤心、绝望。   自己一定很奇怪。   她分神时这么想,幸好街头无人,雨点陪伴,倒也没丢大脸。   江倾一身的力量似生来就为这一夜,她缩在他胸前,像受委屈时的念念,久哄不止。   直到眼睛哭肿,抬眸看他时,模模糊糊。   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抱进了宾馆。   床铺柔软,纪荷一扯他腕,哑声:“留下来。”   房内灯光未明,只有玄关部分微亮。   窗外雨声隆隆。   她一双经泪水洗过的眼焕发新生,明亮、大胆、蛊惑。   幽昧光线中的男人甘之如饴,放弃去洗手间拧把热毛巾的打算,俯身,柔情触摸她的发。   眸光灼热,背脊如浪涌。   亲近,她柔弱无骨的两手再度攀上。   红痕又添。   雨声哗然,一室春宵。 第107章 蛊 要被求婚的是你——   破晓时分, 纪荷穿着浴袍从浴室出来。   江倾在床上睡着,两臂伸开,薄被只盖到腰以下。   牵被子将他盖好。   倾身, 在薄唇印上一个吻。   男人唇瓣柔软。   安安静静亲着他,享受他睡着时的安稳。   几个小时前,两人放肆。   他精疲力竭。   嘴角无法克制的勾起, 又啄了啄,方离开。   换好衣服, 将行李轻轻拖去玄关。   纪荷返回,在办公桌撕下一张便签, 写了三个字,连同旁边的牛奶, 一起放在他枕侧。   她身影离开。   玄关传来拉门的动静。   男人毫无知觉,呼吸均匀。   枕头旁的便签上写着:补一补。   用奶瓶压着。   边上还有一个笑脸。   等江倾醒来, 看到这瓶牛奶和补一补三个字,估计不会是笑脸这么简单了。   ……   大其力的破晓寂静。   街头混乱平息。   随处可见的痕迹倒在乌漆嘛黑的角落。无人问津。   两辆车一路疾驰, 到达沉睡着的海关楼。   向导下车沟通,没五分钟通往泰国的关口就大开。   车子往对面国门行驶。   打着哈欠的工作人员强撑精神,对车尾巴行军礼。   纪荷靠在后座, 接一通电话。   连续两夜的厮混,没造成她半点的耗损。   微光中, 容光焕发。   “当时市局不肯做这交易。江倾临走时将检材送来打过招呼要关照,结果,乔景良以江倾人身安全为由, 要求市局出一个假结论给你。这事儿,江倾真不知道。”   明州比金三角快一个小时。   天气似风和日丽,手机那头沈局沧桑的声音带着诚恳, 不时有鸟鸣声穿入。   纪荷坐在这头暗沉的光线中,没回话。   自从沈清走后,沈局睡眠变得浅,晚上睡不着、早晨起得早,这会儿应该在公安大院的森林公园里。   鸟语花香,脚步清闲。   “你不要怪他,他回国后我们把结果告诉他,他有过怀疑,认为一个姨父做不到对你那样深的情感。”   “他是对的。”纪荷发声,侧眸看窗外走马观花逐渐亮起来的异国景色,“我小时候在东南亚生活,后来被带回国内,经常会梦到雨打芭蕉叶、红土壤,反复的梦,以前没当回事,现在看来是儿时的记忆作用。”   乔景良的未婚是泰国华人。   一生未去过中国。   当时在鸿升潜伏的日子,纪荷旁敲侧击身边人,都声称他未婚妻是因病去世在泰国,从未回过国内。   乔景良早年在国内以房地产起家,后来生意壮大成为首屈一指大企业家。   金三角的毒品泛滥,直接影响我国打击毒品犯罪的事业,政府制定疏源解困计划,与东盟发展贸易。   老缅泰三国的交界成重点合作对象。   鸿升那时候大举进军东南亚。   在老挝的金三角特区建立中国城,成了举足轻重的存在。   乔景良就在那时候与他的未婚妻相识,听说他未婚妻高贵大方是当地华人区非常富庶的家庭出身。   这和纪荷印象中自己养母黄岚音畏畏缩缩的形象极为不符。   既然是双胞胎姐妹,教养与气质该相似。   大相径庭如此,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不过纪荷的整个童年都是匪夷所思的。   她在看到自己和乔景良在中文学校的合影时,不由这么猜想,那两人的确是姐妹,由阮姐口中所说,两人性格迥异,自然气质也迥异,后来姐姐遇到乔景良,相知相爱。   而妹妹黄岚音则阴差阳错成了被拐卖对象,受尽折磨。   姐妹俩境遇迥异,却殊途同归。   姐姐失去女儿,抑郁而亡。   黄岚音则辗转进中国,嫁乡野村夫,做别人的保姆,最后车祸而亡。   “我和他是亲生父女,那我可能是我养母拐来的。”纪荷叹息,“养母深受被拐卖的痛苦,因而把恨发泄在乔景良身上,拐走我,让我们父女分离。我干爸……”   纪荷停顿,这时候叫干爸特别讽刺,不过历经大小坎坷,她已经无催不坚。   自嘲笑一声,声调若无其事扬,“他觉得愧对我,毕竟自己的血腥事业害了亲生女儿,不是长脸的事。因爱生怖,想方设想阻止我和他相认。”   沈局说,“乔景良亦正亦邪,但不管怎样,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好。”   “有什么用?”纪荷寒心笑,“他以前对我说,我是有远大理想抱负的人,可他亲手折断我翅膀,让我负重前行,苦不堪言。”   “是他让江倾回来了。”沈局提醒。   江倾中弹一百多发,神仙都救不回来的人,乔景良却使了关系,让江倾从湄公河辗转到了冯勇那里养伤。   不止是治疗,当时江倾以卧底身份,折了鸿升和其一条船上的罪犯集团,树敌无数。   他的存在,是数额惊人的花红、黑白道发家致富的密码,得以养伤、生存,其中所经的明争暗斗,是乔景良不为人知的努力所致。   甚至他的失踪,也跟这件事有绝大关系。   毕竟,包庇一个“背叛者”,自己将承受巨大代价。   这股代价,让纪荷深深痛苦。   “别想太多。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   沈局宽慰,“和江倾好好过日子。他深爱你,不会再做违背你意志的事,这次去东南亚,也使足勇气,就怕你拒他。”   纪荷失笑,想到昨晚自己第一反应是怀疑江倾对鉴定报告做了手脚时的愚蠢,劫后余生般的笑,“他怕,我也怕。我们都胆战心惊,怕对方有一点点的不坚定。”   不过,没什么是一炮解决不了的事,一炮解决不了,就三炮四炮七炮……   想到他枕头边自己留下的纸条和牛奶,纪荷笑意不止。   笑着,笑着,就幸福流泪了。   结束通话。   翻出笔记本电脑,查看放在线民身上的追踪器位置。   团队一行八人,一共开两辆车。   尤欣带一队,纪荷带一队。   一起向着黎明出发,奔向未知的远方。   ……   天大亮。   江倾睁开了眼,一阵隐痛来袭,肩上、心口尤为明显,不用看就知道这些部位全是她的杰作,像小动物,逮着他一阵撕咬。   同时感觉腰背也有些发酸,不由感慨,久旷的少妇就是凶悍啊,他这龙精虎猛的身板都快受不住,真他妈的失策。   这么想着,江倾在床上发笑,胳膊抬去脸上,遮着眼,没完没了的笑声溢出。   接着,在床头发现“惊喜”。   一瓶牛奶,三个字。   “……补一补?”不可思议,再三默读,江倾终于信了,自己被嘲笑了,深深的嘲笑。   他感觉天崩地裂。   一张俊脸乌云满布,不过动作倒是诚实,很快的打开那瓶奶,一饮而尽。   喝完,舍不得扔,在手上把玩着,坐进沙发里,围着一条浴巾,两腿岔开着,对着手机左等右等。   终于,中午十一点,她电话打来。   “喂?”声音平淡,江倾面无表情的接起。   在等待她回应期间,嘴角却自欺欺人式上扬。   雀跃暴露。   “睡够了?”她关心的一问。   “我很早醒了。”江倾咬牙切齿,不由紧了紧握奶瓶的手指。   “哦,我以为你会多睡一会儿。”   “不要你以为。”他迫不及待回击五个字。   ……   这边的纪荷,到达泰国清盛码头。   这里标志性建筑是一座金色大佛,她站在佛像底下打着电话。   听到他闹脾气似的声音,不由捂嘴,控制着嘲笑声,清咳两下,一本正经说,“辛苦了。”   手机里一时寂静。   她后知后觉一咬舌头,然而为时已晚。   “操……”那边响了一个字,咬字极重,尾音却长拖,绵长的表达着对她的怨恨与威胁。   纪荷哄了哄,“我错了,下次不闹你了。”   昨晚她有罪。   前两次是真心想要。   后几次是玩他。   胸肌,腹肌,大长腿,她心情不好,就玩上瘾。   江倾陪她闹了一夜,到早上睡去,纪荷有点心疼。   “我到清盛了。”周遭汽笛声划过,忙忙碌碌,她眉心紧皱,“你赶紧回国,该上班上班,该带孩子带孩子,别跟我后头转了,我在这边会照顾自己,还有金大哥帮忙,万无一失,等工作结束,我就回去了。”   昨晚闹腾的间隙,纪荷跟他坦言,不喜欢他围着自己。   男人有男人的天下,女人有女人的版图。   成天跟着她,像什么样儿?   而且念念年年才三岁,怎能长期没有父母在身边照顾?   江倾当时没吱声,但一脸的不情愿。   纪荷就“玩”到他情愿。   他连连磨牙,对她束手无策,吻她,像发泄仇恨般的,吻到她快窒息。   纪荷难得几次反客为主,当然乘胜追击,让他丢盔弃甲。   她不是没那个本事,过去三年,拖家带口,追求者无数,身份从政府官员到同行精英,真要放弃他,他回来连根毛都不会有剩。   当然,纪荷也承认这辈子,除了这男人,其他一个看不上。   得过玉石之润,怎会稀罕草芥之情。   拿命给她,方得一眼回敬。   现在,这个等过她十年,非她不可,情感与性命全都对她义无反顾的男人,闹着离别情绪。   冷冰冰笑了一声,放最软的话:“……不见不散。”   纪荷“哦”一声,明明他看不见,却挥起小手,摇了摇,“回见。”   世上最令人期待的话语该是:回见。   最激动人心的告白当是:不见不散。   这一回见、不见不散,是三个月后。   明州迎来冬季。   白雪皑皑,暖意融融。   年年念念尚未入学,可能来年九月。他们远在国外的母亲认为,孩子过早入园对身心发展不利。   家里有人有钱,就先带着。   等她回国,她打算回南江买山种地,在夏季来临时带着孩子们度假,畅情于山水,培养情操。   江倾只回了一句话:“你先把我操了,再谈培养情操的事。”   大其力一别,他刺激颇深,对那事儿始终有怨念。   想着报仇雪恨,让她擦亮眼睛,到底谁他妈虚弱。   纪荷和他连视频,被这话气笑,反唇相讥,“你幼不幼稚。”   穿着高级警官才有资格穿的白衬衣,肩上顶着同龄人望尘莫及的警衔,男人发型一丝不苟,在文件上写划之际,抬眸看一角的连线视频,英俊容颜似乎能炸破屏幕。   多看一秒,呼吸急促。   纪荷离手机远了一些。   她画面里是海岛风情的小旅馆窗前沙滩。   穿着清凉无比,倏地背对画面,两手举起,合在头顶,来回活动腰肢。   边抱怨,“昨晚写了一夜稿子,整个人都僵了。”   屏幕里没有声音。   纪荷又往前走了走,让自己全身,尤其一双圆润紧致的美腿入镜,用美色堵住他口。   “你体谅体谅我,没几天就回来了,天天跟我发脾气有用吗?”   他那里半晌才颤回一声:“两个孩子都在,你姿势注意点。”   纪荷以为他开玩笑,画面里是他办公室,两个孩子怎么可能过去,他颤抖的音调分明是对她的把持不住。   继续搔首弄姿,迎海风展臂,接着,身后暴出一声:“妈妈——”   女孩儿童真的嗓音,欢腾无比。   她动作一顿,不可思议扭回头。   小小的手机屏幕里,先前还一本正经工作着的江副局长,这会儿左拥右抱。   钢笔在桌上随意滚动,他一边大腿上坐了一个,专心致志将两个孩子亲了又亲,这才抬眸看她,眼底是幸灾乐祸的笑。   哪有半点把持不住,一副看笑话样子。   纪荷将自己肩带不动声色往上一扯,遮住起伏美景,面不改色冲孩子们摇手,“年年念念,想妈妈吗?”   “想!”江时念和她爸亲得不得了,这声想是在和江倾的嘴对嘴中发出来的。   纪荷表示辣眼睛,抗议,“你想个屁。”   江时念立即雨露均沾,撅着小嘴,凑来镜头吧唧一声,响亮至极。   离开时,屏幕上还有她的口水。   纪荷乐不可支。   江时念又来了一口,满屏幕的小姑娘的口水。   江副局长看不下去,怕屏幕上的细菌将他女儿毒死,剑眉一拧,不由分说就取过手机,拿纸巾擦了擦。   擦完后,江时年连妈都没看到,就被他独自霸占。   整张俊脸放大在屏幕中,“赶紧回来。想你。”   “让年年看我。”纪荷记挂着儿子。   江倾双标,不但不给江时年出声,还一掌将儿子蹭过来的脸捂住,只管自己亲儿子头顶亲个够,就不给对面人看。   言语挑衅,“你的皮夹克在我手上,想见他,赶紧回来。”   “不然,你撕票吗?”纪荷吃惊不已。   他笑了笑,抬眸,一双犀利的眼睛,蛊惑人心,“是啊,先前答应他,回来就跟妈妈同一栋房子,你让我食言,这是男人间的较量,颜面尽失,该怎么补偿我?”   “谁知道怎么补偿。”纪荷嘴角笑意克制着,环抱双臂,一时拽起来,“我又没答应他。还不是你本事不行。”   江倾连笑三声,“好啊,倒看看我本事到底如何。”   说完,江时年被拉去一边,江时念取代父子二人,没给纪荷多发一言机会,小丫头一挥手,“妈妈,待会儿见!”   联线中断。   纪荷在海边旅馆的小房间等了半晌,那头都没再打来,不由失望,“什么待会儿见……小丫头骗子。”   心里到底怅然,想念视频里的那三人。   一时归心似箭。   爬起来收拾东西,离开这座海岛。   事实上,纪荷现在几乎到了澳洲北部。   昨天,他们还在跟奴役劳工的美国渔业公司短兵相见。   对方的船艇在太平洋中,追击他们的小艇,不准记者靠近。   纪荷和尤欣程诵加一个摄像师,在海岛上悄悄暗访一个月,最终在密林中被渔业公司的人发现而大打出手。   场面混乱,采访资料差点损坏。   好在纪荷运气不错。   不但逃脱,还收获颇丰。   这趟采访结束,再不用担心公司钱不够用,自己房子会不会被银行收走。   肉眼可见的新闻变现效应即将魔术般的上演。   这会,坐了半天船,在泰国南部登陆。   一路驱车前往曼谷市区。   火辣的热带风情,仿佛一曲高奏的凯歌。   烧的人心浮动。   豪情壮志,欢声笑语。   纪荷算内敛,淡淡上扬唇角,在敞开的车窗中,尽情欣赏异国景色。   终于到达市区,一行人停在一个偏僻肮脏的巷子。   三位劳工打扮、浑身虾臭的男女从窄巷里冲来。   彼此见面,笑得前俯后仰。   这三位和纪荷分开,跟随在大其力发现的运送劳工的蛇头,在曼谷的一家拨虾工厂埋伏下。   收集了大量涉及人口贩卖被奴役为劳工的清晰事实。   “血泪累累,我们餐桌上只要涉及东南亚的海产品,一半都来自这些奴隶工厂,尤其欧美,一边口口声声人权,一边食用被奴役劳工所生产的海产品,道貌岸然,政府不作为,最惨的就是这些劳工,有的甚至背井离乡二十年,被关在铁笼里,吃喝拉撒像个畜生一样。”   两队人马碰头,热血沸腾讨论。   眼看着就要到下榻的豪华酒店,纪荷突然一伸手,让向导停车,“金大哥,我在这里停一下,你们先回去。”   “做什么?”尤欣皱眉,“都累这么久了,今晚必须有个豪饮,你不能缺席。”   “我马上就回酒店。”纪荷笑,“在这边看一个故人。”   “那我们等你。”尤欣抱胸,“反正是马上,我们不着急。”   随他们去,纪荷单独下车。   一开始漫无目的,边走边搜索,之后沿着阮姐提供的简陋信息,终于找到一条河。   这条河对面是华人聚集区。   房子明显区别于本地风格,门当户对、雕梁画栋。   看起来的确是位大户人家。   纪荷没有走近,阮姐已经说了,这里没有她亲生母亲存在的丝毫痕迹,早在黄家破产就被转手他人。   这条河不再清澈,幽黄着,像条死水。   双手合十,对着高大的门户,闭眼祈祷。   也许是祈祷,也许是什么都没有。   这一瞬,纪荷只是平静。   几乎从童年就开始疑惑的自己身世,这一刻彻彻底底放下。   睁开眼,执念不在。   她离开这条河。   找到阮姐提过的,在母亲过世后,乔景良每年都来的寺庙。   很小,却已经被旅游业冲击,变得极为商业化的一座寺庙。   庙外两条街全是彩票店。   听说寺庙灵验,灵验到拜过后出门就能中奖。   纪荷仍然没有靠近。   对着院墙低矮、供奉着茉莉花串的佛厅轻轻一低首。   瞬间,安宁祥和。   眼中却奇妙落泪,默喊一句,爸爸,再见。   ……   回到车上,众人没半点不耐。   说说笑笑着到达酒店。   这座酒店是尤欣所定。   整个暗访调查结束,取得超出预期的成绩,团队欢欣鼓舞,公司内部甚至已经在做普利斯世界新闻大奖的成功率预判。   简而言之,全体疯狂。   尤欣撸着袖子,在门口就直言不讳,“这趟出门,风里来浪里去,拨虾壳、切章鱼,蹲露天茅厕、睡铁笼……就差他妈被强`奸,今晚不要客气,花多少都算我和纪荷头上,大家嗨皮啊!”   这一趟的确艰辛,住最好的酒店,赏最辣的泰国夜景,方能安慰大家疲劳的身心。   纪荷一进门,抬头一看,惊笑连连,“有人在求婚啊。”   “是啊,是啊,真是不巧。”程诵大直男,对从门口就张罗起来的浪漫花海,起了无比嫉妒的心思,边将不屑一顾摆在脸上。   大摇大摆,拉着沾着鱼臭味的行李箱走入。   地上铺着花瓣地毯,男方的大手笔简直叫人咋舌。   纪荷眉头一皱,对程诵严肃交代,“别碰乱人家场地。”   “是啊,是啊。”女队医年纪轻,头一次见这么盛大的求婚场景,除了没有喜庆红色,其他简直弄地跟结婚一样。   鲜花如海。   这会天色还早,等黑下时,景致更加。   纪荷带着团队进了各自房间。   大家在工作群里踊跃发言,都说要穿得正式、漂亮、帅气,配合这场求婚行动,做最合格的路人甲乙丙丁!   女队医在群里吼:“我在国内看到哦,人家求婚会发给路人鲜花,等女主角到场时,每个路人都送上手里的鲜花,女主角接过一朵一朵的花,慢慢走向光环中等待着的男主角……啊!!浪漫死!!!”   尤欣也在叽叽歪歪,“我看啊,这女主角指不定一头雾水,到时候大家务必演技逼真,玩嗨了,男主角这么大方,估计免了咱们单,何乐不为呢?”   浴室里,纪荷冲着凉。   心里想的是远在国内的父子三人,对别人的求婚倒也没太在意。   出来后,工作群还在自动响。   本来随便挑的一件裙子,倏地放下,改从防尘袋里取出一件浅黄色抹胸长裙。   这颜色很像傍晚在寺庙里看到的鸡蛋花。   不争不抢、遗世独立的味道。   换上后,为配合大家高涨的路人甲热情,化了晚妆。   使得容颜在灯光照耀下,不至于太失色。   出门时,那父子三人仍然平静,想和那边说一声,明天下午飞机回国,倏地又笑了。   决定给他们一个惊喜。   “纪荷,你是不是少了点首饰。”   纪荷肚子大唱空城计,正往餐厅走,一回头,惊愕。   只见尤欣打扮的花枝招展,浓妆华服,首饰、手包,无一不搭配精巧。   “绝了。”纪荷笑骂一声,“不抢人家风头会死吗?”   尤欣点点头,表示会死。   一伸手,要将自己耳环摘下来,用意何为,可想而知。   纪荷一摆手,利索转身,“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吃饱肚子要紧。”   尤欣大概在后面磨牙。   纪荷置之不理,踩着小高跟,健步如飞,来到庭院。   大部队已经等在花园一侧的长桌前。   铺着白色桌布,烛光摇曳。   菜上的很快。   纪荷不由分说坐下一顿吃。   尤欣姗姗来迟,说好的豪饮,竟然纹丝不动。   一手托腮,盯着庭院中央浪漫的求婚布置,一副憧憬神态。   这时候,天色微微擦黑,露着一点透明的蓝。   酒店灯火通明。   场地却大部分空置。   夜晚的花园、泳池、灯光、花海、主仪式台、气球,不胜枚举。   这一瞬间,纪荷承认,嘴里的食物不香了。   拿餐巾擦了擦嘴,在这种慎重又浪漫气氛中,鬼使神差掏出口红,补了起来。   等完毕,不由和同事一起翘首以盼,这场仪式的紧张开始。   女队医左右张望,小嘴嘚吧嘚吧,“这时候女主角一定蒙在鼓里,不知道真命天子已经十面埋伏,求婚策划团队,酒店服务团队,路人甲气氛团队,队队到位。静待她出现!”   “男主角呢?没看见啊?”纪荷八卦起来,问尤欣,“你看见吗?”   “没有。”尤欣淡定耸肩,“我不是跟你一起的么,怎么看到男主角?不过应该要来了。”   场地上现在仍然只是人声,主场地上跑着策划人员,调试着灯光音响。   除了他们这一桌有客人大快朵颐,其他散落在外围的长桌上,半个人影没有。   不过无论外围还是靠近仪式台的桌上都摆满了餐具,估计等男女主角一到场,就会被塞满双方的亲朋好友。   纪荷越看越眼红,失笑着赶紧塞了几颗水果,给自己分分心,不然对某人可要抱怨死了。   同样都是男人,差距咋这么大呢。   正腹诽着,前方突然一阵骚动。   女队医捂嘴尖叫,“男主角来了!”   纪荷一抬头,看到七八个人簇拥着一位打扮明显正式的男人走入。   对方看上去三十出头,彬彬有礼。   不过神态很焦急,满场找着。   有人笑吼一句:“随便一位女性就行。”   “不行,”男人坚持,“太熟了,我说不出口!”   看起来是中国人在国外搞浪漫,每个人讲的都是中文。   纪荷因而听清了来龙去脉。   男主角正在找合适的女生,给他做求婚彩排。   非要陌生人,太熟的尴尬,说不出话。   纪荷耳朵边突然炸起一道声音,“我们这边可以!”   尤欣这婆娘不由分说就将纪荷推了出去。   纪荷狼狈站稳,余光刮了下罪魁祸首,没丝毫别扭,大大方方的迎上男主角走过来的脚步,在一阵掌声雷鸣中走上了主礼台。   男人非常激动,长相俊秀,身高也还不错。   纪荷笑了,有点期待女主角的样貌,一伸手,“你开始吧。”   第一次将这双伸给了江倾以外的男人,她有点紧张,眉心微微皱,笑容佯装镇定。   男人讲的磕磕巴巴,以至于纪荷都没怎么听清。   “先生,加油啊。”她笑着,朝男人晃了晃手指,“你女朋友该等急了,跑了,或者识破你的计划,多扫兴啊对不对?”   “我太紧张了,对不起。”男人抱歉着,忽然说,“我姓蒋,今晚第一次见你,很高兴。”   纪荷一拧眉,接着大笑,心说这男人怎么回事,有闲工夫在这儿搭讪,不赶紧彩排,到底有没有心思求婚啊?   还是太爱了,连话都激动的说不出?   这位蒋先生突然站起来,冲她挑眉一笑,“你先等等,我取个东西马上来。”   底下观众疯了,“男主角你可要抓紧啊!时间不早了!”   男主角跑开,对群众的抗议置之不理。   纪荷被丢在场地中央,哭笑不得。   好在能压得住场子。   袅袅站立,浅黄裙摆在夜风花香里微扬。   严阵以待。   “纪荷。”来自麦克风的声音,倏地在场上响。   纪荷一皱眉。   望了望四周,无果,表情更加诧异。   恰逢音乐响,侧方悬挂的大屏幕突然出现画面。   场上的人不算多,但都集体爆发恍然大悟的“哇”声。   纪荷扫向屏幕的第一眼就天旋地转。   如果可以,她想不顾形象的起舞。   这种近距离,围观别人的求婚仪式,肾上腺素都飚起来。   男主角特别用心,将少年时期与女主角相遇的景象做成沙画。   后面还有两人在校园追逐打闹的场景。   原来是场校服到婚纱的恋情。   纪荷用力鼓掌,鼓的手心都疼,接着下一秒,突然一记重锤,捶在了自己心脏般。   她眼睛瞪直。   沙画退去,女主角的照片雪花般飞来。 第108章 正文完结 “我养你。”   十六七岁的少女, 烫着卷发,各种颜色卫衣、搭配牛仔裤,春夏秋冬、季季如此。   头发太乱, 眼镜太厚,这种堪称土气装扮下,竟然是一张张骨相姣好的不正对镜头的面容。   或浇花、或沉思、或托着下巴计算习题。   光影交错, 角度不一,显然是一张张用心至极的偷偷拍摄。   纪荷错愕。   台下爆发排山倒海似的尖叫。   她盯着大屏幕, 再三确认,画面里的少女是十六七岁的自己。   真是难为江倾, 她那时候故意扮土,丑到自己不忍直视, 他不知道从哪里哪时,偷拍到她那么多清水芙蓉、天生丽质的照片。   光看着这些照片, 她心脏都发颤。   身为传媒工作者,最知镜头的艺术, 这一张张相片中传达的是拍摄者一开始的青涩到逐渐汹涌的情感。   他像放了一双眼睛,在她出现的画面里深情捕捉,成了眼前大屏幕上一张张优秀近乎完美的自己。   纪荷感觉全身麻了一下, 不由颤粟。   台下哗然。   集体为这场反转而鼓掌欢呼。   纪荷凝望着电子屏幕。   这块巨幕屏挂在花墙之上,视频其实挺短。   从一开始的沙画到猛地出现真人照片不过分把钟。   等照片出来, 视线想寻找他,却一无所获,场地还是那个空荡荡的场地。   那个男人却突然出现在大屏幕上。   她吃惊不已。   虽然早知道他就在附近, 精心策划这场求婚仪式,但早上还在视频里和他连线,那时候他穿着警服, 一丝不苟坐在明州的局长办公室里,那张红木桌子,纪荷都眼熟都至极。   猛地,这一幕重现在屏幕中,纪荷不由眼睛发直。   瞪着屏幕。   他在里头仍然是那张桌子前,白色警衬笔挺,英俊五官面向镜头,有些拘束,又不失风流的忽然冲她一笑。   “惊喜吗?”   他一出声,台下狂叫。   纪荷单手握住自己一边手臂,震惊神色微收,眼眶慢慢湿润。   镜头里面的男人开始兵荒马乱。   三个字后,突然身后扯下一块布,前一秒规规矩矩的文件柜瞬时变成有些熟的装修风格。   赫然是这家酒店某一间套房的景象。   他在镜头里脱下白衬衣,里面是热带风情的鲜艳短袖。   远离镜头时,下头穿得也不是警裤。   而是白色宽松长裤。   两个孩子欢叫着冲入镜头。   周围热热闹闹的人拥来。   众星拱月。   他在画面里奔跑。   此时,视频显然已经不是手机拍摄,而是高清摄像机。   跑动时带晃动,使得场面更加逼真、令观众身临其境。   纪荷握手臂的那只手,不由掌心向内遮住自己口鼻。   和所有被感动到不争气的准新娘一样,就差热泪盈眶。   他跑进了一家男装店。   这时候角度不是对着她,而是纯粹的摄像机,他在里面对镜头说,自己特别紧张。   天不亮起床,饭都没吃。   “想保持一个好身材。”他说。   说完后,里面人大笑,男的女的,那位蒋先生也赫然在镜头。   显然都是他好朋友。   其乐融融。   江倾背对镜头,任工作人员量他肩宽。   没几秒画面一转,回到酒店花园。   他的午餐摆在桌面,吃没吃不知道,镜头再一晃,换上新衣服的男人,手捧鲜花,猛地走来。   屏幕一下暗了。   现场突然响起声势浩大的音乐。   一首英文曲。   歌词唱着:   并不会因为你的受伤,就意味着你将灭亡   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尝试,尝试,再尝试   曲调激昂,气氛几乎燃烧。   从镜头里走下来的男人捧着一束浓烈的红玫瑰,那颜色几乎红到接近暗。   一切都显得不可思议。   纪荷停在原地,光束四面八方的照耀着自己。   所以泪水就显得透明,不为人知。   “纪荷——”   “哇——”   来宾起哄。   江倾一双眼自信满满,望着她一时纹丝不动,好像世间只有她。   从回廊而来,走着花瓣铺成的、通向她的地毯,身后、左右陪伴的全是彼此亲朋好友。   纪荷完全震撼。   她看到沈局夫妇,看到江昀震,不可思议、又惊喜不已。   她在明州台以前的老领导虞正声,已经退休对自己恩重如山的老台长夫妇,还有同组的战友们……   “妈妈——”江时念穿着纯白的裙子,像只海鸟一样飞来。   “我说了待会儿见呀!”她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望着纪荷,手臂抱着她腿,大献殷勤,“一定要答应他呀,一定要答应他呀——”   “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他带来的那些人发挥作用,随着念念一起向她施加压力。   江倾甚至还没开口。   纪荷始终站在中央位置,用一双感慨万千的泪眼笑看走来的男人。   江倾捧着那束浓烈至暗色的玫瑰,眼神示意,立即就有人上前将女儿抱下去。   脚步走近,在打在她身上的光圈之外,压着光边缘的单膝下跪。   掌声雷动。   纪荷往后稍退。   白色蕾丝的高跟鞋,梦幻、恰如其分。   眉眼生辉,两颊粉润,红唇光泽。   一双柔嫩的手,下意识就往花束伸,是旁边不知谁一提醒“矜持些”——   她颜面尽失的,忍不住一捂脸,让所有人看到自己的失误与急迫。   现场爆发热烈欢声。   她却在这欢声中模糊了眼,怕下一秒,自己伸手给他时,因为看不清,而闹更大失误。   “纪荷……”场上安静,音乐停止,群声中只剩下江倾。   纪荷此刻已然看不清他。   只知道这男人精心准备了这一场求婚仪式,大费周章、花费巨大、掏心掏肺。   即使不说那些话,她也会答应。   他偏偏面面俱到,每个步骤都不容有闪失。   倏地,声音发颤、暴露原来他也在紧张中的情绪,举起花束请求,“嫁给我吧。”   纪荷点头,很快的。   他笑,哑了一声,“还没完。”   理所当然闹笑话。   纪荷哭笑不得了,这下。   所有人都知道她迫不及待要套上他的戒指。   他却不急不缓,深情告白,“接下来的话,我以党性人格起誓。”   他以党性人格……   “我爱你。终身爱你。”   掷地有声。   “江倾……”她都知道啊,何必多说……   “允许你维修、退货。不满意,随时踹我,毫无怨言。”   “有幸伴一生,生老病死,不离不弃。”   “请求你嫁给我,这辈子,共度余生。纪荷……”   浓烈至暗的玫瑰上有一枚钻戒,璀璨夺目。   他举起玫瑰,黑瞳仁里难得忐忑。   可惜纪荷看不清。   不过能推断他情绪的一二,她自己特别激动,语不成调,点了下头,“好……”   “你该说愿意。”   “我愿意。”   他狂了,立刻将玫瑰塞给她,接着取下钻戒,往她一只手的无名指套。   没有温柔,没有含蓄,套完后纪荷手指痛。   他猛地按住她腰肢,掌心上下不住摩挲她背。   “纪荷……”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字纪荷听出他在痛苦,明明是欢天喜地的事,他声音抖,搂抱的力量也几乎变形。   像要将自己塞进他身体里一般。   纪荷于是两手勾住他后颈。   没有事先排练的极度熟练两人就吻到了一起。   旁边人尚未反应过来,喊着让他们亲一个。   定睛一看,两人却早已难舍难分。   江倾的吻相当霸道,一手揽腰,一手在她脸颊上挪动。   除了唇,他拇指也似抒情,热烈程度不下于热吻。   纪荷埋进他胸膛。   一吻结束。   余韵悠长。   这一刻,提前天荒地老。   ……   求婚仪式结束,一大票的亲友在泰国玩了一周,准备集体打道回府。   这一趟,江倾大手笔。   看上去只是这一周的事情,实际上在两个月前就准备。   主要约人。   亲友们时间不一,要全部聚集在求婚那天出现,难如登天。   同时财力得跟上。   包机来回,吃喝玩乐免单,里里外外花了几百万。   纪荷当晚看到他率众出现时,为了使自己不落入庸俗,强行将“这得多少钱”变成“谢谢大家谢谢江倾”……   事后和他算账时,又哭又笑。   身为一个女人,勤勤恳恳在外面挣钱的女人,她认为自己和江倾的水平实在无法这般。   他当时不以为然的搂着她说,江昀震花钱,用不着替他心疼。   纪荷惊了。   江倾笑,啄吻她鼻梁,怂恿着,“一定跟他多要彩礼。要来自己存着。”又说,“娶儿媳妇怎么可能不花钱?”   她和江昀震的关系一向僵。   江倾说,“他让你不高兴,过年我就不回去。让他自己过。哭都没地方哭。”   纪荷听他暗算自己父亲的那语气,实在忍俊不禁。   心里和江董事长的那点前尘往事一下烟消云散。   有时候不是非要对方道歉,而是一个态度。   江昀震能亲自来泰国参加这场求婚仪式,纪荷心里已经放下了。   何况将人家最爱的独子拿捏在手心,她赚到做梦都笑醒,以后还愁斗不过对方吗?   主要江倾也会来事儿。   没有理由的站她。   近乎到盲目。   纪荷心里高兴,一高兴,其他的无所谓。   估计江倾也是打得这算盘。   他“死而复生”,自己又做了父亲,早体谅做父亲的立场,对江昀震失了恨,为人子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明知纪荷明事理,他嘴上再嫌弃江昀震,纪荷也不会拿对方怎么样,反而有退有进,恢复和睦。   这就是他啊。   纪荷愿意被他哄一辈子。   ……   离开泰国的当天,江倾接到一通电话,在去机场的路上。   突然跟纪荷抱歉说,“我得办件事。你们先去机场。”   “来得及吗?”纪荷担心,怕他赶不上飞机。   虽然是包机回国,但航线都是提前划好的。   他表示没问题,一小时内一定赶到。   纪荷目送他下车。   看他挺拔背影上了一辆黑色陆地巡洋舰。   是金苍浩的车。   对方与他们在酒店外面分别,竟然又驱车赶来,肯定发生不小的事。   纪荷好奇,却也没办法,只好让司机开车,驶往机场。   ……   黑色陆地巡洋舰从机场高速下来,疾驰向泰国最偏僻的一座戒备森严监狱。   这座监狱在泰国历史上充满血腥恐怖的一面,曾有三百多名犯人集体越狱,杀死上百名警察,惨不忍睹。   周遭的村庄早已搬迁。   为防止那种事故再度发生,泰国政府将这座叫安卡的监狱升级为一级防卫。   后来成为专门关押罪大恶极之徒的地方。   里面充满着毒枭、杀人磨头、政治经济重犯,犯人们每天蹲在号子里,不见天日,难得放风与劳作也是脚镣加身,几十名警察盯梢,枪口对准。   没有民主,没有改造。   活在里面的人就是等死。   金苍浩领着江倾下车。   在阴森高大院墙外的哨所前等待。   江倾没有说话。   从离开他们母子、上车开始。   一言不发。   除了抽烟就是抽烟。   此刻到了外面,连烟都抽不下去,拿拇食指就着猩红的火头、眼皮没眨一下的碾灭。   他穿一身黑衣,身长玉立。   金苍浩和里面人沟通好,眼神示意他,可以进去。   他抬眸,深深望了一眼打开门后,暗无天日的狭长甬道。   眉心轻皱。   跟着里面人进去。   一路穿绕,像进了迷宫。   给人的感觉就是压抑。   四周高墙装了几百台摄像头,背着枪的狱警森严警卫,高瓦数的探照灯随处可见。   到了一间墙壁厚实,隔着一面钢筋网的房间。   其他人出去,江倾一个人坐在钢筋网前。   过了大概五分钟,沉重的脚镣声压抑的而来。   江倾抬头,黑眸一瞬不瞬,似平静非平静,就这么直直的盯着来人。   对方身形瘦削,露在囚服外的双手和脖颈明显见沧桑,一张脸不复当年贵气,架着无框镜片的眼却一如既往。   犀利、智慧、深藏不露。   “找你很费劲啊。”对方在坐下后,仍然不动声色的脸对着江倾。   他笑了一下,只有一下,之后又是那样一瞬不瞬的似静似不静眼神,望着对方,“没话跟我说?或者带话?”   对方嘴角扯了一下,镜片下的眸光有着他年岁积淀下来的沉稳魅力,哪怕他穿着囚服,背后被人持枪抵着脑袋。   一笑时,云淡风轻,好似只是在度假中,随便见了一个小辈。   江倾年轻气盛,在外面叱咤风云,在有的老`江湖、比如乔景良的面前,克制力不堪一击。   他直接讽刺,“以为你死了,害我背上一份还不了的救命之恩,结果你在这里蹲苦牢,干什么?让我内疚?还是让你女儿生不如死?”   最后一句是吼出来,提到纪荷,江倾没法儿平静。   好在里面坐着的人也被震开了外皮。   乔景良,没错,这人是乔景良。   化成灰江倾都没法忘。   对方对他的吼声不屑一顾,只忽然目光一震,盯着他左手空空如也的无名指,“戒指呢?”   声音震颤。   他脸上历经风霜,眼睛却是那样的慈爱,哪怕纪荷不在这里,原本该属于她丈夫的婚戒去向,深深牵动他。   江倾抬起手掌,晃了晃,“离婚了。”   “为什么。”乔景良仍然极力维持平静。   “就是离了。过不下去。”江倾这时候云淡风气起来,在椅子上一靠,甚至掏出一支烟点燃,“你辛辛苦苦换来我的平安,有什么用,我和她还是离婚了,她享受不到你的成果。你以为你这辈子都奉献给她了,其实屁都没有,竹篮打水一场空!”   “江倾!”乔景良发怒,目光动荡。   江倾笑,将他的怒气不当一回事,“我这趟来是告诉你——你真的不值得!”   忽然,将唇中烟碾灭,江倾换了一副脸色,变得暗无天日般,“一点不值得她为你难过——你算什么父亲!”   “你知道了。”乔景良眼中立时起雾,轻轻扯唇角笑了一声。   “当然知道。”江倾说,“我在这边待了三年,没一点手段今天也见不到你不是吗?你,千辛万苦躲来这个地方,换了名字,做到这种地步,是躲谁?躲找了你十几年、在你身边快十年,你都不认的亲生女儿吗!”   江倾摇头,为她不值,“我回国后,想过各种出现在她面前的场景,我愧疚,你知道,我做的事上瞒父母、下骗妻儿,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我就瞬间忘了所有设想,因为没有哪一种有真实的更残忍。我痛不欲生……”   “既然痛不欲生,就该理解我。”乔景良漫不经心打断,“这一辈子,我无颜认她。”   “你不是无颜,你是懦夫。”江倾站起身,眼睛深红着回忆,“有一天,我给她做了一碗面,她还没吃,看到就猛然落泪,我回国后那是第一次看到她的泪水汹涌,我敢说,你当时在场,你一定想方设想安慰她。可惜,你永远不会在场。以后,我也不会做鸡丝面给她,永远不会。”   乔景良没了一开始的镇定,他最后的挣扎就是闭起眼帘,任泪水纵横。   这一刻,他想起女儿三岁以前未走失的样子。   天天黏着自己,爸爸长爸爸短。   乔景良总是宠着她,他是个和风细雨的父亲。   走哪儿都把女儿带着。   小家伙还聪明,总是能让他在外面长脸。   即使当时他地位已经非凡,功成名就,早淡看风云。可别人夸女儿时,哪怕是马屁,刻意为之,他都会觉得心花怒放。   这样的日子太短。   那年夏天,告别妻子,他单独带女儿回国避暑。   相处了大概一个月,保镖突然告知,她在公园走失。   乔景良寻寻觅觅,多年未果。   未婚妻在第三年抑郁去世。   妻离子散。   乔景良终身未婚。   十四年后,在一桩生意中,被对手报复,一刀捅在腹部,昏倒在垃圾填埋场附近。   和她重逢。   当时只觉得恍惚,后来连日相处,她告知他,她母亲叫黄岚音。   乔景良恍然大悟。   他的宝贝女儿吃尽苦头,以垃圾为伴,小小人生坎坷。   全是自己的孽果。   无法相认。她是女儿,也是来复仇的女儿。   乔景良觉得自己大限将至。   由小丫头亲手来结束,不失为一件幸事。   只是可惜,没听她到像小时候一样叫过自己一声爸爸。   死不瞑目,但也只能这样。   江倾冷笑,“您醒一醒。您还有机会,为什么不将功补过?您嘴里守口如瓶的那些人,有她重要吗?”   乔景良眼泪干涸。似乎再次固执起来。   江倾说,“我带了任务,既然找到你,就希望你坦白从宽。”   说着,拿出一张照片。   是纪荷在寺庙前双手合十的一张侧影。   穿着一身白,纯洁、遗世独立。   乔景良睁开眼,瞬间就认出那座寺庙,是她母亲家门前的那座,再次大怒,“你让她来泰国!”   她是鸿升二小姐。   光乔景良个人在泰国留下的仇家都足够她喝一壶,何况加上一个江倾。   他竟然让她来泰国。   乔景良怒不可撤。   江倾漫不经心,“我打拼这么些年,是为了让她能去任何地方,而不是打造牢笼,将她束缚起来。”   乔景良讽刺,“你在利用她,让她激我,为你事业添砖加瓦。”   江倾仔细看着这张照片,是在求婚当天,自己在她一进入曼谷就暗暗保护时拍下来的。   冷冷一勾唇,“我是没告诉她,你活着。与其让她知道你包庇着一群罪犯,不如让她以为你死了!”   乔景良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   闭眼,紧抿双唇。〔銥誮〕   江倾动之以情,“还没见过你那对龙凤胎的外孙吧?小的叫念念,是个女孩儿。”   乔景良没反应。   江倾说,“如果念念没有我怎么办?她将来会遇上怎样的男人共度一生?有没有后路?我可以保证,即使那个男人再爱她,都取代不了我在她身边的作用。同样,纪荷需要你。”   铁窗之内,乔景良再次潸然泪下。   江倾将照片推给他。   乔景良始终未睁眼。   照片被冷冰冰的摆放在桌面。   江倾笑,“你不看一看?我女儿,我一天见不上都想的紧,你可是三年没见她了。”   乔景良说,“带她走。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不要来泰国。”   “她有自己意志。”江倾无动于衷,缓着声,“她是一个很没安全感的人,奉行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原则,我和你都很幸运的走进她内心。那就不要让她难过。”   临走前,江倾留下最后一句话。   “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冷然离开。   昏暗房子里,乔景良的面前留下了两张照片。   一张是两个孩子的。小男孩一本正经,小女孩则笑容明媚。   相比相貌上的母女如出一辙,性子上显然不同。   纪荷像念念这么大时,拍照总喜欢翘着嘴,好像全天下人得罪了她。   脾气娇惯。   第二张照片,乔景良久久未拿起。   而一拿就是长久的凝视。   摩挲着照片上女儿的容颜,倏地触摸到一片微干的墨迹。   他翻开背面。   看到一排字:   明年五月婚礼,她需要你   ……   瞬间。   乔景良触动不已,热泪和笑声一起迸发。   如释重负。   他们仍在一起。明年五月婚礼。   这就是江倾口中时间不多的意思。   将女儿照片按进心口。   乔景良紧紧不放。   ……   这趟飞行直达。   一觉醒来,已在明州上空。   舷窗外云层是橘红色,连绵起伏。   纪荷眨了眨眼,被美景震撼。   扭头。   坐在外侧的男人伸长着两腿,霸气外露。   眼帘紧闭着,半边衣物还有她靠在上头久睡留下的褶皱。   纪荷不记得从哪里开始睡,反正睡前就枕着他胸膛,睡后还是枕着他胸膛,估计压得他血液都不循环。   有点内疚,纪荷弯腰,动作十分轻的,不愿打扰他,单独去找孩子。   一腿刚跨过去。   自己腰却猛地被两条手臂一锁,纪荷低呼一声,就面对面坐进了他的大腿。   江倾一双眼清明,哪里有睡过的样子,黑瞳仁漫不经心笑看着她,像她在做什么坏事被他抓到似的。   纪荷无言失笑。   两两相视一瞬后,彼此又拥抱在一起。   半晌,腻歪够了,纪荷问,“上飞机前,你做什么去了?”   “一点小事。”他避重就轻。   纪荷点点头,不再过问,只是眉头突然拧起,敏感的一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身上仍然残留三颗子弹,情况比当年在金三角好很多,可时不时的疼痛还是难免。   被抓包,江倾束手就擒,一脸无辜。   纪荷赶紧从他身上起来,回到自己位置,伸手,轻轻揉他受伤的背。   心疼到叹气,“以后别这么拼了。我养你。”   江倾侧眸:“什么。”   “我养你。”她笑了笑,真诚。   倏地,眼前一暗。   男人的热吻堵住了她嘴。   纪荷动情,刚要回应,两个孩子热热闹闹从卫生间方向冲来,“我也养你!我也养你!”   一边一个跳上爸爸的大腿。   江倾感觉腿骨断了,甜蜜的负担,纪荷笑阻止,“赶紧下去!”   念念不肯,霸占着爸爸的腿,搂他脖子,像块吸铁石。   纪荷只成功拽下了儿子。   江时念童言无忌:“你们又亲亲哦!我也要!”   江倾拒绝:“你又不是我老婆。”   江时念伤心:“给我戴戒指,我就是了。”   说着伸出胖手指。   她爸无情拒绝:“我老婆姓纪。”   “那我姓纪了。是老婆了。”又指哥哥,“他姓江,可以娶妈妈。”   江倾一巴掌扇她小裙子上,明明疼着,却被女儿逗得笑,严厉警告,“我老婆是我一个人的。他自己娶。”   在旁边抱着儿子坐的纪荷,觉得这对父女对话越来越偏了。   深深将儿子搂住,幸福闭上眼,笑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