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牌记》 作者:梁仝   文案:   “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祸害遗千年。离婚后的第三个月,梁昭才见识到和这人断干净有多难。   顾岐安:“你爱我吗?”   “……?”   ·   是一篇狗血文。   #各有白月光/先婚后爱/HE   #不用微博/不必询问   一句话简介:离婚好难   立意:天下只有三分月色。   内容标签:婚恋   主角:梁昭,顾岐安 ┃ 配角: ┃ 其它:三十而离 ======== 第1章 -01- 波斯明教教主   《听牌记》第二版   梁仝/21.01.18   ·   繁花。   取自树树繁花去复开?   窦太太纠正梁昭,不是,只是金宇澄先生的《繁花》。   “我很喜欢,就用了。”说着把裁下的边角料丢进一桌子红绿堆砌里。   今晚时辰还早,她想给先生的衬衣袖子绲两道红边。剪裁了一轮秋冬的心意,从无到有,终于到收尾工序。窦太太踌躇满志,至于窦先生收到后穿不穿,那是他自己的事。   都说为他人做嫁衣裳。这七个字本来就是,   徒然一场忙碌。   这家洋服定制店是窦太太名下一所分店。独落的一幢美术洋房。白日里对外开放,入了夜就私家起来供太太们聚乐吃茶,也DIY做做衣裳。算私人会所,也算个圈子。   更确切地说,“繁花好呀,女人堆。这就是大家躲男人的地方。”梁昭听完她解释店名的由来,曼丽一笑,惯性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又想起此处不宜,默默搁了回去。   其实不宜的更像她自己。   她是为了生意上的笼络打进来的,不伦不类。本质上并不怎么热络这里。如果说女人多是非就多的话,那么已婚女人多,闺怨就多。   梁昭见过太多这种在家里男人面前没嘴、家外一张嘴全是他的主妇。够不到厌烦的层面,她只是怕,怕有朝一日变成她们。毕竟你身旁躺的那个人不回收你每天24h的情绪碎屑乃至垃圾,要往哪里去倾倒呢?   除了到家外去、到离家远远的地方去。   主妇们的牢骚梁昭不怕。她是某天错愕地发现,从她们嘴里把那些千奇百怪、各种混账的男人拽出来,捏个一捏,就成了自己丈夫的轮廓。   “我大概把这两个盘扣缝上就回去了。”   长圆桌上燃着铜绿罩子的灯。光在各色珠宝里,珠宝在女人手指上。梁昭把旗袍前襟折翻开来,一线线往里子里进针。旗袍上的苏绣样式是凤衔花篮。   窦太说不能够啊,“我茶汤还没煮好。好了你要喝一口的。”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是呀,急什么?   “窦太太上了好久的茶道课,辛辛苦苦,就等着在我们面前交功课。十五张品茶的嘴,缺一不可。可不能拂了她的面子,”说话的那位望望梁昭,“而且小昭,忘记我教过你的嘛?要等到老公来电催你回去再走。”   “那今晚我们有一半都别想回去了。”   “放一百个心。总会打的。因为他总要洗澡,进浴室总会丢三落四点什么,找不着了总会想起我们。哪怕不洗澡,肚子饿了也光会叫。”   “哈哈哈哈……”   席上一群女人就这么磨起牙来。   梁昭始终静默地边缘自己,用顶针箍挠挠头皮,又继续缝。从前来这边仅仅抱着应试心态,因为她是咨询顾问,要扩大人脉圈也要客户甲方的一手资源,   但后来这件旗袍成了她过来的第二条理由。没几天就是小年,冬天到了,老话说冬衣夏买夏衣冬做,她才想快快完成这份心血,为自己,也为夏天。   寒风里熟落的梅花簌簌地撇过窗棱。窦太从七嘴八舌间别出视线看梁昭,灯火之下,这个轻熟眉眼的江南小妞悄悄坐着,瘦单但停匀,身后影子支着她。   好看且年轻的美人大抵就这一味好。你即便心高气傲地不爱理人,也没人忍心怪你。窦太朦胧间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她把女士烟夹在指间,起头点了。烟盒丢出去的一瞬抿嘴笑笑,喊昭昭,她不会随别家太太喊她小昭。因为窦太记得当初结识时,梁昭介绍单名写法的方式:   形旁日,声旁召。   可别说是波斯明教教主的昭哦!我不太喜欢小昭这个角色。   “说说你家那位罢。”   “你来这边这么久,全听我们说了。今朝权当我好奇猎奇,或者是等价交换,我也想听听你的故事。”   烟雾燎散里众人缄默下来。   梁昭抬头看回窦太的时候手里也多了根烟,“真想听啊……”可惜那烟头无端断下来,跌在旗袍领子上燎破个口子,很挫败。   “说故事还不如说事故。”梁昭把那截烟灰不妨事地掸走。   得,白瞎两个月,旗袍也不能要了。一着错,满盘皆错。   她重新点燃熄灭的烟,歪头莞尔,“等您那壶茶煮好罢。顺便给我时间捋捋该从哪里讲起,是先讲前夫,   还是现在这位……” 第2章 -02- 等待戈多   梁昭要调任了。   一周前,总部曾与她沟通过这个人事变动的契机,但不确定是调动还是借调。对方的措辞很是诚恳且得体:期待梁小姐前来学习。当然,我们遵循您自己的意愿。   梁昭供职六年的这所咨询公司大本营在美国。从而可想而知,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行事风格,严谨倒在其次,那武德是最最充沛的。果然不出几日,她的直属老板Miranda就找到她,说是坐下谈一谈,其实就是催。   或者是逼令。   如果说前阵子梁昭还在犹豫,而事态真成了霸王硬上弓的画风,她态度突然极为果决,“我不会去的,Miranda。”   “小昭、”   “梁昭,”述职人冷冷抢断,落下二郎腿的同时坐正身板,“或者昭昭。”   “去总部不失为一个好的排练机会。你知道的,平台上会更宽广,能接触到更多资源,自身的发展空间和前景都比分部这边要可观。更何况总部调人从来秉承择优而取的原则,正因为你足够优秀,这个橄榄枝才会抛向你。换作别人,削尖了脑袋都享不到。”   Miranda终究是求人嘴短了。这个女魔头,当初梁昭刚进公司时可不这样,她就像《穿普拉达的女魔头》里经典的荧屏女大佬形象,不仅名字撞了,性格也别无二致。能干归能干,嘴是真的极为刻薄。   公司员工寻常的茶余吐槽里,她串场频率永远最高。又如何?能者上庸者下,亘古不变的道理,她照样稳坐分部一把手,压得众人敢怨不敢言。   但梁昭没在怕的,有事说事,强者相逢拼的就是勇。我们每个人都有软肋和错处可拿。她知道Miranda现在是有求于自己,她该把姿态架得高高地,即便身为下属,   “是因为择优而取且我足够优秀,还是,归根结底和顾铮有关?”   办公桌前的Miranda闻言,果真一闪神。   恍惚,梁昭从她眼里捕捉到一些女人之间的共情与悲悯。梁昭姑且将其理解为示弱的痕迹,有空子可钻了,得尝试切她下路,“倘若是的话,我作为六年工龄的元老,理应说声抱歉。很遗憾,我前夫的某些不良竞争手段导致公司流失了大批量客户,形象遭到重创。他是两袖一甩另起炉灶了,可这五个月以来,公司上下都在为他造成的损失揩屁股。于情于理,集体一份子都该为大局考虑、分担荣辱共同度难。但作为顾总的前妻,在证件上与他剥离夫妻关系的合法公民,作为梁昭个人,我没有任何义务去承担他一人种下的恶果。”   “你都说了,你有两个身份。在职务场合自然只谈前者。”   梁昭轻慢一笑,“恰恰相反,我不认为这二者可以分开而论。或者不妨说,正因为我顾总前妻的身份,这个紧要关节上,总部才动把我调过去的脑筋,来以此堵住悠悠众口。”悲观地说,在职场上,女人一旦同男同事沾点千丝万缕的干系,权色也好正经地男欢女爱、谈婚论嫁也罢,事情难免就变味了。事后人们谈论起你,总要缀个定语,   比如某某的前妻,甚至是小三小四姘头云云。   这也是数年来,人们谈及职场婚恋总要慎重三思的核心原因。   眼下,是上下属商榷也是多年的师生老友交心,梁昭都开门见山,“老实说,顾总跳槽那阵子,我是想过直接辞职走人的,起码留下来是最坏的择选。你同为女人也该清楚,话柄子落了就是落了,这世道再进步翻新,出了这档子事,我只能活在别人嘴里。”   “可是为什么终究没走这条路呢?”梁昭说到这,微微将脚跟从高跟里剥出来些。她喜欢穿高跟鞋,春夏秋冬皆是。都说高跟鞋是女人的第二条生命,但今天,这脉搏2.0反过来成了她的死穴。   双脚都略微泛着水肿,“因为这份工作我极为地用心且热爱。从一颗实习小白菜到当今这个位置,一步步爬到SPM(高级产品经理),我珍重每个阶段的付出,同等地,也珍重该有的应得的回报。”   Miranda不禁反辩,“去了总部,你职称照旧。”   “那我就更没有理由去了呀!”梁昭气极反笑,双手一摊,“哦,没有实质性的提升,相反我还要丢失在分部积累六年的无形资产,说到底,是打工人也是工具人罢了。”这是其中一点,此外的原因梁昭没说,毕竟牵扯到家务事。   调离若是在国内范畴那倒也罢,她也不至于这般反骨。偏偏一旦拍板就要去美国,这事给她们家梁瑛女士晓得了,管保把她头拧下来!   这些年,自从梁父谭主任去世后,母女二人相依为命过来,梁瑛的情绪敏感薄弱多了,也越发离不开女儿了。   明明年轻时好歹算个知识分子,也到底跟不上时代的节奏。前几天去商场因为扫码不成功和柜员吵起来,来电给梁昭的时候,又哭又跳脚。典型的即便露怯也不肯低头的性子,在这点上,梁昭袭她。   所以,出于各方考量都不能走。   双方拉锯到此,都有些失控。Miranda甚至拿梁昭的性格说事,“昭昭,走出舒适空间不好吗?是,我们每个人都喜欢安逸现状。可是要高枕无忧又要节节攀升,哪来那么好的事?天将降大任总是建立在苦其筋骨之上的。这一点,我想你比我清楚,你是最最要强不服输的个性。”   言尽于此,梁昭觉得再辩下去也没意义了。   她将手里的半杯无因拿铁饮尽,先行收场,“长话短说罢。调任这件事,除非是我个人工作上出了纰漏理应受到的制裁,或者总部那边的的确确需要我,否则一切免谈。”说罢落下纸杯,饮口上拓下的口红印,娇娆又惹眼。   “梁昭!”   Miranda断喝一声,喊停起身失礼的人,“注意你的谈话对象!撇开那些七七八八的,我总归是你上司。”   话里的警告台词已经很明显。即便你这回不配合,我们碍于律法也拿你无可奈何,但你真有胆子开罪我、开罪公司高层,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奉陪到底。   平日里给你脸了!穿小鞋而已,你且试试,难堪的到底不是我,   我怕什么?!笑话!   梁昭步子已到门口。一门之隔,能听到外间两位助理该是在偷听,静观其变之余,还窣窣地窃谈,你有没有Tims的券?   梁昭不闻身后语地拉开门。两个小姑娘俱是一骇,“梁总……”   “我有,你们拿去用罢,”说着,在app上调出兑换码,“正好我最近不喝咖啡。”   反客为主,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你。那二人怯怯地接也不好不接也难,最后还是收下了。拜别的话语只有:谢谢梁总,对不起梁总!   Miranda在这头恨得牙痒,乖乖,真当我不存在了。气急败坏的下场就是,她直接掼了桌上一沓文件,手指头捣捣梁昭,啐她,   赶紧滚!   *   “你什么时候到?”   梁昭自然不会滚,相反,她还要无所不用其极地留在这里。饶是当事人很清楚,这脸皮一撕破,未来很长的一段时日里她都不会好过。但这点软苦都吃不得,她就不是梁昭了。   都说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但这个忍总有阈值,看情况,侵犯到个人底线的利益领域了,凭何让步。资本家的嘴脸不外乎是:不能干别干了、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当下,从一场是非里收拾出来的梁昭坐在楼下餐厅,给手机里的人发短信。半个钟头过去也不得回复,她难免不耐起来。   不知道是生理情况的影响,又或者是情绪在刚才拌嘴时溅了些泥点子,此刻的梁昭,很毛躁易怒。侍者来问她点的茉莉花茶是否要续杯,她也面沉似水,“不用。需要续杯的话我会叫你,谢谢。”   这个谢谢是后来补的。与其说是对陌生人的尊敬,更像是一只手,来扶稳她心头焦躁而晃动的杯子,别泼别洒。   梁昭,苟住!   玻璃窗外一场雨初霁,天鸦青将晚。钢铁洪流裹挟着通勤众生相,汲汲忙忙的平凡人滚动着,都各有各的生计要顾。一双小情侣骂俏着从Muji走出来,女生疑似嫌男票不拎东西吧,嗔怪几句,男生忙用奶茶喂她。一点就着一哄又笑,嗯,年轻真好。   梁昭不禁手托腮,等待戈多般地睇窗外,她好久没这样的悠闲时刻了。人间正好,她忽而觉得一切都值得。即便心里鼓噪着,   即便不定能等到戈多。   七点缺一刻。侍者第三次职业本分地来问续杯的时候,店门口忽而泊下一辆黑色轿跑。   光暗也能辨清,奔驰S系450。   “不用了,我结账。钱放这里不用找。”从皮夹里抽出现金搁下,梁昭随即捞过外套起身,阔版的西装衣摆擦过椅子,她径直往门外去。   不出几步到路边,人还没会上面话先蹦出来,“顾岐安,你最好是刚下手术,而请你操刀的是某国首相或使馆大使。不然,和我们家谭主任以前迟到的后果同罪处理。”谭主任也是医生,当然,那是他还康在的事了。   话才完,又自行被眼前的光景推翻。后座人是由司机开门请下车的,微浮倒也潇洒的步子,一身精致西服,很显然,他才从酒局下来。   梁昭迟迟才等到的这位“戈多”,气度堂堂风流倜傥,站在油画般的霓虹里,眉眼好看极了。就是下床就疏离无情。   他单手抄兜,到梁昭半米开外就停步,“那么,也请你最好是有着某国首相到你家做客、钦点我莅临的理由,才急call我过来。不然,对话到此为止。”   “可你还是来了。”   “三、二……”男人倨傲地报数,随即不买账她的关子,掉头就走。   够冷漠。但梁昭也有更冷漠的,她懒懒的腔调嗳一声。不等顾岐安反应,拎着葆蝶家的墨绿手袋,紧紧追上去。   下一秒,钻进男人手臂和车门的圈围里。   顾岐安蹙眉低头间,就听到她信息量炸裂的宣判,“我怀孕了。”   扔下一枚炸.弹,“投弹人”就双手背后地退出来。而有人说时迟那时快,当即扽过她手腕,要号脉来确认真假的架势。   眼看着他整个不好了,眼神到形容都满满的失措,梁昭轻笑,“随便号。号不出我包里还有报告单。”   “怎么可能呢?”男人反应不言而喻,你他妈在玩什么把戏?   殊不知这世上,任何小概率事件一旦发生就是百分百。哪怕是医生也难防。   梁昭看着他寸寸破了攻防。她冷然抽出手,   夜色里,如一张画皮,血色感一帧帧从面上剥掉下来。此时此刻,高跟鞋又成了武器,她站得挺挺地去够他的视线,“是的,听起来很荒唐。但我们就是中招了,这段时间我也没有过其他男人。”   “怎么样?这个理由够不够发配你过来,比起首相微服私访。”   “不过呢,丑话说在前头。孩子留不留是我的事,但负不负责……”   说话人对顾岐安撇撇嘴,逼宫般的行为,她坦荡无比,   “就是你的事。” 第3章 -03- 绛洞花王   陪贵客你作猥琐状,陪丫头你倒脸生光。   自古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可叹你,   人情世故俱不学,仕途经济撇一旁。   ——   顾家的戏园子正月里开箱大吉。出月这晚,老班主做东请戚友们听戏。除了长孙,阖府都在场。   台子上搭的是越剧《红楼梦·笞宝玉》选段。   一张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椅上的人歪头点烟罢,打火机抛空又接住。他再看幺妹顾丁遥,后者趴在桌边吃一碗红豆鸡头米,那吃相,恨不得把碗给嚼了。   顾岐安一哂,“饿死鬼投胎,那么好吃的。舌头眼睛全吃进去了。”   “你管我舌头眼睛去哪里。管好你的耳朵就够了,谁不晓得,爷爷今晚这出戏,就是挑给你听的。”   “哦,你现在又不向着我了。”顾家二哥同小妹假委屈,眉头打结、捧心叹气。明明是好肉麻的作派,他却做得光风霁月般素净。   为什么呢?   当然是,“这岐安的模样是越生越俊了,笔管条直地,挑不出错来。我要有这样好的皮囊啊,做什么都是对的。”席上,孟家太太相女婿般的口吻。   孟小姐坐在边上,闻言忙娇嗔妈妈,“你少说点罢!那么大年纪了,好意思眼盯盯瞅着人家望的。”   “要命的!我为了谁呀,”孟太太食指狠戳女儿眉心,“还不是为了你,个死相东西。来的路上顾医生长顾医生短,以为你多大本事呢,见了面,屁都不敢放一个。”   “人家又不热络我……”   嗐,孟太太拍巴掌喊天,是你中意人家,当然该你先殷勤。喜欢人,不去试试、追一追,怎么知道是骡子是马呢?这世道早变了,烈郎也怕缠女呀,“假矜贵什么!赶紧去,口红喝一口茶补一遭累不累啊。”   孟小姐还是矜持不动。十指搁在裙摆上,绞了松、松了绞。心想你急我只会更急,可是这儿女情长的事,没看对眼就是急不得。那顾医生显然心思不在我。   从他们刚来,孟小姐就光顾着看顾二了。按理,一个正当芳华的姑娘,盘亮条顺地,眼睛直勾勾黏你身上,你要有心早该回应什么的。是顾医生太斯文分寸吗?其实不然。   别说他那张脸,天生在脂粉堆里招是非的货色;就是在场各位大多是顾家世交,谁不知道顾家这小二是个惫懒玩意,红粉多,你这回见他是空窗下回就不一定了,下回说女朋友姓张下下回没准就姓王。   总之,深谙风月弯弯绕的人不爱搭理你,那就两个字:没戏。   孟小姐好歹也是闺秀,此番想法说给母亲后,孟太当即换副面孔,“切,不理就不理,高高在上的那样。真当自己谪仙式的人物。我家的可人儿,看上你是看得起你,成了是你顾家祖坟冒青烟,不成你肠子都哭青!”   就这么前后双标起来,红脸是你白脸也是你。孟太拍拍女儿手掌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严格说起来,这顾岐安也不算多好。你年纪小不知道,我们都一路看过来的,从小就顽,皮厚,他爹他爷爷的皮带棍子都不经打。   “为什么打?”   “不服管呗!”孟太左右望望,垂直粉转黑,“跟着他妈丁教授住S大大院的时候,回回他爹在院里下棋,他都不安生,有一回啊,直接把他爹的板凳绊倒,回家就吃了一顿家法。结果咧,皮肉养好了照旧。”   “这么可爱呀。”孟小姐捧脸,爱豆滤镜。   “可爱个屁!警告你啊,赶紧给我把那副痴相咽回去!没骨气的,男人死绝了啊国家没人了啊?”   这孟太实打实是“脱坑回踩”了,恨不得连夜把黑历史全灌给女儿。   说这顾岐安顽倒在其次,最关键是不肖。什么叫不肖,不相像、不成文的意思。顾家家大业大吧?祖上三代都经商,到了顾父这里更是显赫厚实的实业家。底子传统的家族自然指望好儿郎来继承衣钵,偏偏顾岐安才不干,就要从母亲学医。一根筋死活拧不过来。   孟小姐不知就里,“他不承,还有顾家老大呀,再不济幺妹也可以。”   孟太说你又不懂了吧。这高门高户的,多少都有些个重男轻女,儿子没要的哪轮得着女儿啊!至于顾家老大……,孟太压低声音,“早去国外了,扎根了,娶了个洋太太。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回来的。”   “啊……”   那这么想来,对顾家而言,四舍五入,不就这一个指望了?   孟小姐心道难怪呢,难怪方才我给顾爷爷请安的时候,他一副要做媒的样子,巴不得我和顾医生今晚就地圆洞房。   可惜呀,情切切对上冷冰冰。   罢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你瞧不上我,我也没兴致倒贴。这求而不得也是种美,成不了你心上的,   成个红白玫瑰般的“多情公子空牵念”,也挺好。   *   “你什么时候到?”   顾父和老爷子单劈了一间包厢。顾岐安手捧一把瓜子,闲散去问好时,手机进来这么条短信。   没来及回呢,爷爷就放下笔墨,招呼他进门“听报告”,“听说你慢待了孟丫头。”   研磨的顾父帮着添柴火,“嗯呐,不晓得礼字怎么写的东西,就差撅着屁股冲人家。”   “你说话也是难听。”   “私底下,怕什么?对待莽小子就该莽着来。”   “莽小子”对爷俩的双簧不闻不问,茶盏捧在手上,吹两口潮潮嘴唇,就把盖子盖回去,笑道:“别说是我对这孟小姐人生不熟,就是真相熟,明白爷爷您牵红线的主意,我这要出国的当口,也不能耽误了人家。”   “混账东西!你还想着出国啊?前头答应好好的,现在又变卦。我就是跟狗说话都比跟你作数!”老爷子气到抄起镇纸作势要摔。顾父慌忙拦下,掉过头怪罪老二不像话,   “堂堂七尺男儿,自己说的话就要做到。不然,信誉何在啊?”   顾岐安懒得同他们念经。他知道眼界格局决定立场,谈不拢就是谈不拢,说五百句比不过沉默是金。否则,也不会一件事从去年初吵到今天还没个定数。无非是他现在有个出国深造及技术交流的名额,导师兼科主任纪正明也力推顾岐安去。外人看来好争光的事,偏这爷俩不乐意了,一则本就不高兴老二学医,如今生米煮熟了,你安生在单位磨炼就是,谁不知道医生这行吃的经验饭。32的人了,还去念书呀,念成个书呆子,还没钱讨老婆。   二则是因老大出走的事有了心理阴影,生怕这老二一飞,也再不还巢。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顾爷爷第二天就愤慨无比地给纪主任写了封信,文化人骂架,《告纪正明书》!通篇无大事,归纳起来只一点:   别打我孙儿的歪主意,不然,你试试看!   殊不知读书人都有风骨。那纪主任收信阅后不复好几天,也以同样笔法回了一封,《告顾修峒书》!通篇亦无大事,唯有:   你家这位“绛洞花王”吧,就得放在大天地里锻炼锻炼。光孵在那藤架下头、花草里边,不汲取阳光,是激发不出潜质滴。好苗子都蔫巴了。   给顾爷爷气得,“我说什么来着?古人讲士农工商是有道理的,医生都排不进去是有道理的。学医的有什么好货色?”不经意间就连坐了儿媳。   顾小二:这话可是你说的。士农工商,你不骂自己?   顾爷爷:滚!你大爷的。   顾小二:嗯,骂自己还骂上瘾了。   就这么不对盘好几个月,口舌官司打了不下二十回。后来,顾岐安还没累,纪主任先心累且等不及了,出国的日子排在今年下旬,但名额是要走流程提前上报院系的。眼看死线将至,纪主任劝徒弟,实在不行,就算了罢,我手下也缺人。为着你这么耽搁下去,别人真心想去的怎么办?   某人不同意啊,“老纪,别人真心想去,我真心不比他们少。”   “唉,我晓得你有心。”当初老纪肯收徒,不光看顾岐安的成绩硬道理,更重要的,这的确是个学医的料子。换言之,其他人或许只当这行是个糊口的饭碗,顾可不同,他是实实在在钻研术业的,抱着悬壶济世心,要除天下病痛的。   但是,“你家里人都不肯,我要怎么做才对嘛?杀人不过头点地啊!那封信你也看见了,白纸黑字就差说我是拐卖贩子了,拐了他们家的儿,来世当牛做马都没得赔。”   顾岐安最后拜别了师傅,说这事再给他点时间想想,总有圆融之地。   老纪:“好,那我们可说好。我顶多帮你拖延到三月底,再不成,你也就死心罢。”   顾岐安笑笑,“行,劳驾了。年后我再登门来孝敬您。”   然而,就这么一拖拖到年后,还是想不出个像样对策。   当下,顾岐安权当耳朵割了听不见,紧着爷俩在那头嘚啵嘚,从天文说到地理,娘怀胎说到娃落地,“老二啊,你可不能重走老大的路啊,我们就你一个依靠了。千万别出国,算我们求你。   男儿而立之年,成家立业天经地义。书读多了真没多大用场!   当初你死活要学医,我们让步过一回,这回再不能由着你了。   话又说回来,学医有什么好?脑袋别在裤.裆的高危职业,你去查查,多少伤医杀医事件。你妈妈幸好悟得早,没两年就退居到二线教书,那谭主任,正当英年,就在一线上送了命。留下一对妻女都没处哭去。”   听话到此,有人肉眼可见地一滞,嘴上衔的小盖碗掉在手里。   爷俩只当他松动了,连忙试探,“对不对?”   谁知他气死人,“那也是光荣赴死。”   “嗐!”   说到这,顾父想起故人也不免感慨,“这谭主任也是命薄。当初在大院的时候,一道下棋惯会耍赖皮。我说你这悔棋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呀,他说到死都不改。哪知道一语成谶,真就到死没改了。”   “他家姑娘我也好些年没见了,叫什么来着,梁昭是吧?听闻早嫁人了,又离了,唉,造化弄人,想想你当年在她周岁宴上,我们还开你俩的娃娃亲笑话呢……”   “老二、”   “老二?”顾父连喊两声,才叫顾岐安回神。后者从手机里捞起目光,即刻拂衣起身,沾了些酒地混不吝,说先回去了。   “等等,你别走啊!”顾爷爷在后头穷叫唤,“这个泼皮东西,从来不听话,你这一溜我怎么向孟家交代!”   廊道里,有人不回头但摆摆手,不咸不淡,“你回了就是了。又没睡到一起,有什么不好交代的。”   “混账!”   “我警告你,孟丫头这事不成,你更别妄想出国了。退一万步,你真想走可以,也得先娶个媳妇!”   梯步往下,一室烈烈酒香。台上换了折选段唱,那黛玉痴痴念道:   心中事牵肠挂肚推不开,   好姻缘又似近身又迷茫……   *   顾岐安从来不信在女人事上能失手。换句话说,大家都是生活的修行人,孤单了找个伴侣作陪,合则聚,不合则散。   分开了也能两厢安好。至今还没谁与他分了手还藕断丝连、扯破脸皮的。   但是眼下,晴月良宵,这个冷焰火般的女人却实实叫他栽跟头了。   她说我怀孕了,孩子是你的。负不负责看着办罢!   而他们不过是在过去的四个月炮.友了一阵子而已。是的,炮.友,甚至够不到下床要对你负责、关切你衣食住行的地步。可事实就这么闹剧一般,某人开始怀疑自己喝多了,又或者梁昭耍什么滑头要讹他。   不对呀。你一个年薪百万衣食无虞的大小姐哪消来讹我。百思不得其解下,他干脆,“你是在报仇吗?”   报什么仇呢?   当年梁昭周岁宴上,谭主任下帖子请了亲朋同僚到场。顾家也在其中。   小二什么也不懂。抓周桌上看见奶娃娃要拿金算盘,他当即抢过来,下场就是惹哭了梁昭,哭得房顶能震塌。   大人开小的玩笑,“你个混世魔王,小祖宗,眼泪借了就要还,懂不懂?”   小的不解,“怎么还嘛!”   ……那自然是,   “你要不娶我罢!”朗月见证下,梁昭漫不经心地如是说。 第4章 -04- 听牌   “梁小姐,这年头已经不作兴带球跑了。你的子宫是自由的。”   —   卢湾重庆南路到S大只隔百米的教职大院,这里属于新式里弄,有栋两层独户的小楼,房牌49号。粉墙黛瓦,爬山虎傍楼而生,铁艺圈拢的庭院里,藤本月季、葡萄藤架,一草一木处处彰显着主人的匠心与诗情。   花果冬里披霜,夏里跃跃。亲手设计这些的谭主任告诉女儿,   这就是我们的“襄阳城楼”。   虽然你的单名是昭,但实际上我家囡囡的性格更肖似郭襄。   同理,爸爸就是郭靖大侠,你妈妈是黄蓉帮主。   有朝一日我不在了,就是我义守襄阳捐生殉国去了。   不必挂念,昭昭,   英雄总在落幕时永生。   *   梁昭第N次接到街道办关于旧区改造电话的时候,梁瑛女士还是不肯把老屋的钥匙以及产权证交与她。   大清老早地,没吃饭,母女俩就在客堂间吵起来了。梁女士挡在存放体己的樟木箱子前,气得青筋发粗,“街道办年年都要打电话搞名堂。雷声大雨点小地,也就你当真!哪家像你这样傻,哦,外人嘴皮一搭,就巴不得早早交钥匙了、卖房子了。那殡仪馆给你打电话你送不送我去火葬嘛!”   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都没个太平。当然也是有缘故的。   梁瑛原先刚过门的时候跟着丈夫住大院,后来为了孩子就学各方便利,一家三口才搬离了老屋。那房子当初由校办分配,属于个人产权,时过境迁,如今谭主任辞世多年,梁女士念旧的缘故,一直留着房子没动。   人不去住,心寄在那里。隔三差五还过去洒扫。   房子是没什么变化,即便在岁月里斑驳了骨架,外形还几乎如初。可人是一年老似一年的,平日里有很多街坊姐妹都劝梁瑛,“你不可能到死守着它,那房子出了还能变现,给你姑娘贴补点家私。逝者如斯,活的人永远比故去的更要紧。”   大道理说来简单,只是知易行难。这些年梁瑛也一味地教育女儿,“父母把孩子带到世上第一天起,就是别离的开始。我和你爸爸都不会一辈子陪你,日子说到底是给自己过的。”   但问题真难到自己头上,她又钻牛角尖了。   理由无他,她放不下老谭。都说人死如灯灭,而唯有这至亲者才明白,灯是灭了,那蜡还是烫的,还燎着活的人久久意难平。   “不是卖呀。只是现在街道办有规划,我们业主自然要配合。”说是吵,其实主要是梁女士单方面光火。工作之后梁昭很少与妈妈正面冲突了。所谓老小孩、老小孩,人一上年纪就很容易敏感也情绪化。   “我不管,你张口闭口管我要钥匙。别的都好说,就这个碰不得。”   梁女士急得跺脚。梁昭生生被逗笑了,头一歪故意臊白她,“梁女士,我们家水缸里那条鲫鱼不见了。”   什么跟什么,梁瑛没反应过来,“瞎话!将将去看还在的。”   “现在不在了呀,蹦出来了,离了水还欢蹦乱跳地。”   “滚滚滚!”   里间的外婆听到动静,出来在门口磕磕拐杖,“要死哦,两个炮仗精,大早上的在这大一声小一声地当门神。也不怕街坊笑话!”   她心想你们娘俩这样,我还不如回去呢,吵死个人了!   梁老太太.祖籍南京,底下七个女儿,七片“琉璃瓦”。梁瑛是老幺,如今姐姐们老的老病的病也去得差不多了,各家小辈又各有生计,小时候筷子握太长嫁远了,就梁瑛顾得上老母亲。这才趁着过年把她接过来,说是住上个把月,实际的打算是,“干脆您老也别回去了。留下来我们娘俩互相有个照应。”   老太太死活不肯,“别看你现在三分钟热度,有劲得很。将来我吃喝拉撒全不能自理了,你要嫌我老不死的,要恨不得刨个坑就地把我埋了的!寿则多辱,老话准有理。”   有理没理的也就那样罢。日子还不是过一天算一天。   梁昭是支持外婆过来住的。为此,年前还请人将屋子里里外外翻修了一通,这是淮海路上一处石库门,原是个老公房。设施很老化了,到处朽败残生地,可难为了装修团队。好容易竣工那天正巧是小年,祖孙三人在门口照了张全家福。   那天,梁昭问外婆“新房子”好看伐?   外婆轻描淡写,“物当是……比人坚牢吧。”   一句话叫梁昭记到现在。她鲜少敢把负面情绪转嫁给梁女士,但其实她又何尝不是,   从来没放下谭主任呢?   21岁之前的梁昭人生都还算顺遂。父宠母惯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升学路上也一直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活得尤为自我,她甚至鲜少共情同学朋友嘴里的清苦,或者文学作品里死别的意义,她总觉得那是别人的人生剧本,与我何干,我的家庭是最最稳固的正三角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稀松平常又历久弥新,会一辈子这般静好下去。   直到这样的骄傲乃至自负,在她实习那年,随父亲的骸骨一道烧得净光净。   现如今的梁昭惧怕一切死或者腐烂的东西。   因此,昨晚她才实话告诉顾岐安,“是,我们不过是露水情缘,严格来讲,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地基。但正如你所言,我的子宫是自由的,我完全可以做主去或留。去的话,我一个最最怕死的人是不敢做那种手术的,孩子又何辜;留呢,对不起,我大好的人生与事业才刚起步,单亲妈妈的名号恕难担待。”   “你作为医生最该清楚,生命高于一切,在生死面前任何外物都渺小至极。”   说到这,顾某人单手作打断状,严肃凝视她,下颌微微绷着,“你先说清楚,这只是个意外?”很矛盾的进退点,他依旧认为梁昭有算计之嫌。   呵,提裤子不买账的臭人。梁昭厌世风的脸上,挂着再讥诮不过的神色,   “顾医生,我们从头到尾不都是场意外?”   是的……   连开局都是场意外。   —   五个月前,梁昭和顾铮的婚姻彻底走向了终局。分开得极不体面,婚证与财产的割分是一说,日光之下无新事,二人同在一家公司的缘故,外面多少张嘴好的歹的都讨伐遍了。这世道说是进步其实还是原样,甚至开倒车,让你剖腹自证的人也从来不是为了看里面有几碗凉粉,只想在流言里定义你的人生,   他们喜闻乐见的人生。   比如好好的人为什么离婚,日子过不下去它总有因由呀,要么出轨要么大难临头各自飞呗,当真如此那也是他们该……   如是种种。   梁昭深夜给好友濮素去电的时候,真真切切倾诉道,我仿佛看见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被“婚”字杀了。   婚姻哪有意义可言?也从来辩不出个对错。只有我面对的那个人才有意义,濮素,我一直以为顾铮是对的人……   好友一连潦倒了数日,浑不像以往的鲜活强悍,濮素干脆劝她出来散散心,“别老是闷在家里,你当坐牢子啊,坐牢子还能光合作用呢。躯体不活络思想也会僵化的。”   三催四请好几发,才算请佛爷般地把梁昭喊出家门。出来也没有油头垢面,是用心捯饬过的。   分开后总要较劲过得比你好是什么心理,梁昭不承认有,也不会和濮素讨论。她只是口不对心地让自己足够光鲜,让那滴眼泪即便风干了,嘴角至少有笑意的痕迹。   恶俗的穷洒脱之下,破罐子破摔,甚至由衷期许一场艳遇。   以毒攻毒,从一个男人的坟墓,走向另一个男人的重生。   这些年,圈子里小姐妹的娱乐方式还是老样子。无外乎约饭喝酒、打牌唱歌。   那阵子濮素的自媒体创业来到新拐点,前度某天联络到她,说手里有个项目有意愿合作。二人才“再续前缘”,之所以打引号,是因为濮素义正辞严地警告过他,一切交际仅限公务范畴,私人感情一概免谈。   你觉得我会吃回头草?放屁,回锅饭馊得紧,破镜重新粘起来不嫌扎手啊!钱不比前男友香呀,老娘跟谁过不去都不会跟钱结梁子。   为此,几个姐妹还集体给那人送外号:钱男友。   看更多好文关注vx工种号:小 绵 推 文   那“钱男友”梁昭其实也认识,原先没下任的时候,她作为亲友团还会过他。S大毕业的,之后就回乡打拼了。来趟上海也是难得,自然要把老同窗叫来叙叙契阔。   就这么因缘际会之下,梁昭一身盛装赴约的路上,还以为多精致的姐妹趴呢,结果包厢门一推,两桌麻将。俱在杀红眼状态,烟雾里各种正的邪的段子,梁昭顿时觉得被好友耍了,就站在那里,手搁着门把,   无情也动人地奚落,“濮小姐,请问我现在装病跳票还来得及嘛?”   濮素曾经妒忌本能地指摘过昭昭,长得太好看了。不是通俗认知上的美,是在骨不在皮那种。高级脸,无言时冷,莞尔时灵,没当超模都可惜了。   是以她在这种男女局里从来是主咖般的地位。彼时戏谑完也果不其然,众人几乎全体挑头望她。   只有一人例外。   那人咬着烟坐在庄家位,面容肃穆,专心做牌的样子。烟迷眼了,才施施然摘下,同时右手把盲摸的牌翻开,   薄蓝色烟雾弥散开来,梁昭才得以打量他的脸,嗯,够俊朗,一双桃花眼极为招人看,来自美人对美人的“同行”式认可。只是,   怎么还有些……眼熟呢?   直到那人歪头点烟的同时宣布自己胡牌了,   场内才有人分别喊了他们的名字,一齐出声:   “顾岐安。”   “梁昭。”   二人,才如麻将里你打的正是我要听的牌那般,   目光相会,   好久不见。 第5章 -05- 66岁   那日其实是个雨夜。一伙人倒也有兴致,雅俗共赏,找了家仿古茶楼。包厢窗外就是条抄手游廊。   夜色里数不尽的饱胀花骨朵,香味湿漉漉地,赠人一鼻子夏天。   喊梁昭的是“钱男友”,说久违了,快快坐下。即刻张罗为她看些茶水点心;   至于那声顾岐安,则是个姑娘叫的。在场人都喊她陈婳或婳婳,瞧着不过二十出点头的样子,不成气候,但是个人精,看见梁昭立马自来熟且甜滑地问候,姐姐好。   再小跑到顾岐安边上,“你妹来电话了,我接还是不接嘛?”看得出来,二人很熟络,半个钟头前陈婳嫌夜里太凉披的还是某人的外套。男人装女儿身,袖子卷了三道还笼着手,像伶人水袖。   手机在外套兜里,顾家幺妹来电,陈婳这才一脸这题超纲般地问机主谁接。问了好几遍,其他人听在耳里,俱是或戏谑或肉麻地搓鸡皮疙瘩了,有人却始终懒洋洋的调子,说待会,正数番呢。   “顾岐安,你个牌祖宗,和麻将养老去罢!”陈婳气不过地拍他肩头。   众人大笑,“不能够啊,麻将又不会讲话。老顾还是喜欢小嘴叭叭逗着他笑的。”   陈婳当即赧然,“什么呀……”   “什么什么呀,你自己知道。”   “讨厌!”   起哄间,顾岐安点收筹码完毕,大家掷骰子搬风。他才趁这个空档问陈婳要手机。后者又不肯了,捂在怀里吊着他,“凭什么你说东我就不能往西,那我不一点面子都没有?”   某人见惯了这点小伎俩,轻笑,再就把手悬空在她胸口,作威胁状,“当着那么多双眼睛,你觉得我不敢?”   “给你给你!到底你皮厚,臊死人了!”   一时,起哄更热烈了,陈婳手机一丢就跑开了。   此情此景,梁昭手圈着一杯热茶坐在沙发上,全程漠然旁观,心里一潭死水。见过太多这种团建或生意场上的风月戏码,已经习惯了。男女进退过招也无非这么点事,只是那顾岐安一直把尺寸拿捏在手里,棋高一着,那陈婳何尝是对手?   终究姑娘明眸雀跃地从她面前蹦跶开,手还转着外套袖子玩,到暗处,又少女欢喜地捧袖到鼻间,嗅衣服上面淡淡的香水味,   更确切地说,属于外套主人的味道。   梁昭不禁一哂。   其实她也有过,所以并不鄙夷。那声嘲笑给的是当年的自己。   好友孤零零坐了半盏茶的功夫,濮素头一个看不下去,边抓牌边招呼她,“昭昭,你傻坐着做什么?来这一趟就为了喝茶呀?……,三条!”   “碰!”“钱男友”说是呀,“我听素素说梁昭你最会打牌了。”   濮素在桌子底下狠踢他,面上一把刀,“什么人的牌你都敢碰了!素素和梁昭也是你叫的!”说着就命令他下桌,替换梁昭来,“我不跟你打,你人在这里就败我手风。”   “钱男友”直喊冤枉,“哎呦姑奶奶,你怕不是刚从山头上逮下来的。”   “再说一句我就撕你嘴!”   二人从前恋爱时就这个画风,典型的欢喜冤家。那会儿每逢他们约会要叫上梁昭,后者都顶不乐意,一不愿做电灯泡,二不想耳朵起茧。半点不夸张,他们在一起能从浦东吵到浦西。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小情侣越打闹越难分难别。   事实却是个反例。或者说毕业季定下了散伙的基调,“钱男友”想回家创业,濮素坚决留在上海闯荡,年轻的我们总把尊严看得比小情小爱高尚。二人打那以后就往南往北,各自安好了。   并不是每段久别重逢都能“将爱”般地浪漫。如今的濮素也没空去想那些小布尔乔亚的东西,她告诉梁昭,我不会回头,因为我爱的还是当年的他,   而爱自己只爱现在时。   和过去没两样,二人争嘴起来还是女士优先。“钱男友”乖乖拿钱下桌,让梁昭上了。   说实话她没什么心思打,无奈盛情难却,便半推半就地落座。坐下才发现“钱男友”落了打火机没拿,转头喊他间,目光就扫过上家的某人。   对视是蜻蜓点水的话,那人瞥她的时间比露水还短暂。   随即,倨傲无比地用骨节叩叩桌子,表示等不了了,“隔壁桌都打两圈了。”   梁昭领会但心下反感地说:“那开始罢。许久没摸牌了,打得不好各位多担待。”实际上她是自谦,论麻将她还从来没服软过。梁昭这一手牌技是跟梁女士学的,从小妈妈就好牌,街坊里什么棋牌室一旦缺搭子打个电话,梁瑛就是捉着锅铲子也会说,等着,马上到!   谭主任工作忙的缘故,没空顾料女儿学习,梁昭下了学就会去棋牌室写作业。倒也不嫌吵,她做事一向很自律,更何况小小囡囡就有那个图财心了,知道那些爷叔嬢嬢只要胡牌,就会拿钱给她吃喜。   后来,梁昭便开始随妈妈学麻将,摸花色藏牌做牌什么的。友邻们惊讶小妮子的五官身条渐渐长开之余,也发现她在牌桌上真真是有母亲般的气势与狠劲。   底牌抓到手后一字形码好,双手各执一边,翻倒又立起,这架子拿得没谁了。   所以,她眼下说不行,那就是学霸说我没复习般的惯性操作。   只可惜那天出门忘了看黄历,或者烂桃花多少败了其他运路。梁昭起手抓了一把烂牌,是真的很烂很散,几乎全是单张。   反观那顾岐安,开局就一家花。不要太气人!   且他像是很会算牌的样子,眼见着梁昭一味地跟上家打熟张,心里差不多就明了了。明了之下,嘴角偷跑出一股子轻敌笑意。   “梁小姐,”就在梁昭专心做牌的时候,某人突然喊了声,目光还是不看她,“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濮素闻言连连啧嘴,这是什么直男搭讪法!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笑死了,顾岐安你可省省罢!”   谁知顾岐安毫不露怯,他肃色坚持,“我敢肯定。”说罢拣走梁昭才撂下的五万,他杠走了。   梁昭一闪神,没来得及抽走的手指被他触了下。她居然下意识留意他无名指一圈是否干净,得到肯定的结果后,也居然有种松泛感。   “是嘛?”她刻意装傻,“我怎么不记得了?”   有人也配合她的疏离,或者是体恤那份不想回忆谭主任还在世的心情,将问题解颐成玩笑,“那可能是我在工作时见过哪个人太像梁小姐,认错了脸。”   梁昭没get到,   濮素可是实打实听出这伪君子在讽人,“不会说话把嘴捐了!你的工作,你工作时见到的都是病人。”他妈的拐着弯咒我闺蜜,该死!   梁昭宽慰好友不妨事,即刻看向顾岐安,要他细细认认脸,“我不信这世上还有谁和我一样好看。”   那日的梁昭,穿着件微束腰款的全黑连衣裙,摆过膝,极浅的襟口修饰直角肩与两个好看的锁骨窝。歪着身子要他看自己时,灯下,实为的弱柳扶风之姿。   口红是她钟爱top的TF07,很饱满的正红色。她要他看,顾岐安也就恭敬不如从命,手里掸烟灰的动静还没歇。   只是久久,梁昭才发现他才不是看自己,而是对着那墙上的壁画玩障眼法。   “顾先生,你可以直说我没有可看度。”说着,她撇头去看那画,发现画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棵槲寄生树。这个馆子也是有趣,中式格局挂西洋画。   顾岐安淡淡收回视线,“梁小姐误会了。诚然地论,你很好看,但正因为太好看我才不能非礼久视。”   “为什么?人都有爱美之心呀。”   刨根究底到的答案既见礼,又几分机锋,   “因为爱美是有代价的。”   话音甫落,梁昭拣走顾岐安丢下的六筒,同时忽喇推倒自己的底牌。清一色碰碰胡,她赢了。   胜者手托腮,觑向大意失荆州的人,“嗯,你说得对。”   代价就是你听了张六筒给我,   顾医生。   窗外雨又簌簌地大起来。顾岐安听后不言不语,只是放下的二郎腿不小心擦过了梁昭的膝盖,捻着烟的人狠吸一口,紧接着端起杯子呷茶。   就这么把滑铁卢翻篇过去了。   -   牌桌上一贯是赢的人请客。所以之后一行人去了就近的酒吧续摊。   那个点已经算夜生活了。他们几个成年老油条无妨,陈婳一个刚进社会的半吊子,父母家教又严苛,见姑娘迟迟不归必然是连着打电话。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孩子全没反哺觉悟,也是在家里大小姐惯了,不仅拒接还接了就是一顿回嘴。   几个年长的在车旁也劝她,回去罢。我们可以先送你。   简短对话间,梁昭才算听明白,这姑娘只是顾岐安医院某位前辈家的千金。大约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有些个慕强或兄长情节吧,陈婳很黏乎顾,开始只是说什么都不肯回,后来松口了,也点名道姓要顾岐安送自己。   “我不能送你,喝酒了。除非你能保证你爸妈来收尸的时候我还活着。”某人真就一本正经地开着暗.黑笑话。上身简白衬衫,单手抄兜地站着,挺刮又不羁。   实言之,一点也没有医生该有的亮节感。   梁昭忽而觉得还在大院的时候,梁女士对顾家儿女那句“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评语太到位。   陈婳再拗劲也拗不过顾岐安。哪怕实在委屈之下,都哥哥长哥哥短地讨好了,某人还是不容推诿地扽着她送上女同伴的车子。   临别的话语只有,“你喊我老太公都没用。”   梁昭不禁好笑,双手抱臂揶揄,“或许……把‘太’字择了?”   从路边回来的人闻言,像是被枪指眉心般地辖制住步伐,随后望向她,“‘太’字择了,要怎么念?”   一旁的濮素看这二人眉来眼去,饶是喝得头重脚轻地,也赶忙把好友拉去边上,很姨母操心的口吻,说你这是要干嘛!那姓顾的可不是什么好货,不对,严格来说,男人都没什么好东西。说着打了个酒嗝。   梁昭拎走好友扒拉胳膊的手,她极为无语,“你当我三岁小孩?亏得今晚喊我出来浪荡的人还是你。”   “还不是怕你又遇人不淑!”   梁昭的表情当即晴转阴。感情到底难逃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真理,得之不珍惜,失之又反复耿耿于怀过不去。濮素都没具名,梁昭就觉得被内涵了,想到那个曾经最亲密的“某某”了。   她甚至无法向闺蜜承认,一只脚还陷在过去拔不出来的状态下,就很想倒向什么、想向谁借力。   到这个年纪了,已不是感情扶着我们元气进取了,   而是我们来扶着感情,小心翼翼地不叫它流走、跌跤,它能回馈一丁点慰藉都再好不过。性也如此。   那晚,梁昭后来什么也没同濮素言说。   或者她想过要说的,只是在选择和顾岐安散步走一走的时候,一切不语就大过千言。   路灯之下,两个俗世尘埃都没有归宿。   梁昭问顾岐安,知道那壁画上槲寄生树的典故嘛?   他转过头来,微醺又洗耳恭听的样子。等梁昭张嘴欲欲要说了,又忽而俯身下来,单手箍住她后颈,夺走她嘴里的答案,   “我知道,是站在树下就要接吻。”   *   梁女士全然搞不懂女儿怎么好端端地,早饭也不肯吃了就要走,像发癫。明明她之前还说今天休全天也没有朋友约的。   而逃之夭夭的人很快把车开到了瑞金医院,顾岐安工作的地方。停好车子等他下来接应。他们约好今日一起做个全套孕检,某人借职务之便都安排好了。饶是他依旧满满余悸感,依旧没有接受这个“意外”。   但正如梁昭说的,首先,我们要敬畏生命。   冬日阳光里萦绕着微尘,在挡风玻璃上投下一晕晕金黄的光圈。   车里放着杨千嬅的《自由行》:   最爱纵使真的要等,   静静坐着亦会走近……   梁昭以前和濮素追千嬅的时候,曾把这首歌反复不厌地循环。印象最深的歌词莫过于那个“66岁初吻”。   二人每每拌起嘴来都拿没男人威胁彼此,“你66岁才得初吻!”   大抵这世上没什么能比过孤独的杀伤力更猛了。即便是饮水人生,也最好要一双人。   足足等了三首歌,梁昭才见顾岐安从门诊部里出来。只是远远瞧着,怎么边上还跟着一人呢?   没等推门下车的“见习孕妇”有反应,那狗皮膏药般的跟班就扑到她怀里,是顾家幺妹顾丁遥。   她侧耳听胎动状地贴在梁昭肚子上,“哥,可真有你的啊,我以为我到66岁都当不成小姑呢!”   梁昭差点没背过气去,她眼神威胁某人,谁让你嘴巴这么不严实的?!不严实就算了,还让她过来。顾岐安你活腻了罢!   “活腻的人”无辜面瘫地表示,   昨晚各回各家后,你那通一接通就骂我的电话,一开始是遥遥接的。 第6章 -06- 挑妈妈   是的。梁昭昨晚是打电话批.斗顾岐安了。   她自己在滨江有住处,三室两厅的婚房,离婚时顾铮净身出户留给她了。偌大的房子一个人住,素日里还好,腊正二月难免觉得冷清,像失幸的妃子魂锁在冷宫里,所以梁昭昨夜回的石库门这边。   这些年她对妈妈一贯是报喜不报忧的。谭主任的过世是一桩灾祸,塌了母女半边天,梁瑛再强势的人,经历那起变故人也差多了、老多了。原想着姑娘嫁人这日子又有了盼头,哪曾想全由你们年轻人自己做主的婚配也难到头。   心里郁结之下,梁女士就动嘴说了姑娘几句。   大意是你现在想怎么办,将来怎么办,你到底想怎么办。别说你硬性条件过得去,这世道说到底还是势利眼向前,挂个二婚牌子,你不管相亲还是正常恋爱都比人家矮半截。你不急,妈妈急,外婆过完年都87了你晓不晓得?我晚上睡觉都不敢闭全眼,怕一闭就醒不过来,等不到我们昭昭有人陪,她要是感冒发烧了可怎么好?   梁昭没有一句还嘴。因为她知道,知道老一辈与这代人的婚姻观差的就是那几十年的岁数,阅历鸿沟摆在那,永远也无法彼此说服。只有尽量理解。   以及,我们永远在活偏见与世俗里的自己。   梁昭还记得濮素每次吃完“催婚苦”的吐槽,濮母说她再不结婚,老了自己爬进棺材里。濮素扛不住就拿好友挡枪,结婚有什么好,昭昭就是早婚,又如何呢?到头来不还是离了!   濮母:嗯呐!那结婚不好她能离了等着第二遍?   从来如此,如此站在各自立场来说“我为你好”的话。   说不动,干脆沉默。只是心里不免懊糟。梁昭后来借着看被子的由头逃出门了。   老辈人有腊月不能做被子、“被”同“背”的讲究,所以进正月梁女士才订了两床被子,30一斤的纯种新疆棉,全是给姑娘打的。   “不给她把这些细活做好,她不懂的。买被子净知道图时髦好看,又不保暖。”棉被铺老板学着梁女士的口吻说给昭昭,后者听完鼻子一酸。   无端感性的后果就是,出店门散步路上,梁昭打电话给某人发作了。   接通也不管三七二一,直接麻袋倒米般地,“顾岐安,是你把精子播到我肚子里来的!那孕检单上疙瘩大的,也是条命,是人命责任,你有本事射出来没本事认账嘛?我原先跟我前夫都是坚决丁克的,生什么生,你喜欢小孩不能自己长子宫?凭什么叫我受苦受痛!”   梁昭其实很少发火。饶是性子更像母亲多点,比较急,或者该是刻板定义的作。但脾气总还在讲理范畴内。只不过那一下真真不能忍了,   不能忍快餐式的床笫取乐闹出人命乌龙,不能忍这个浪子始终模糊的态度,更更不能忍的,是一想到那团肉要从身体里剜出去、杀死,就侵占浑身的窒息感。   毕竟人伦是约束我们的基础,毕竟她自从谭主任过世起,就极为地敬畏生灵以及迷信因果。   “你不娶我也行。孩子生下来落了黑户,罚款抚养费全由你担。将来得个私生父子的风流骂名那也是你该!”   “不对,我又为什么要给你生孩子?今天我干脆把话撂明了,牛不喝水强按头,我梁昭干不来奉子逼婚的下作事,别回头给我扣个道德绑架的锅。你倘若什么都不肯,不肯担责,那好,从此以后两不搭噶,挂完电话就互删互拉黑罢!孩子该生该流都随我便……”   很局促的岔路口上,她就这么自行立论又自行破,反复闭循环。   那头,顾岐安迟迟不语后终于开腔,“梁昭,你先冷静。既然是人命责任,就不是我们三言两语能商议出的结果,连锁反应,事关许多条条框框以及两边的家庭……”说着堪堪一顿,听起来很瞳孔地震的语气,“你在哭?”你怎么会哭?梁昭这个名字就不该和哭字沾边!   梁小姐逞能,“我没有!”   “先回去罢,外面冷,”对面该是听出她在大街上,“有什么事等我们明天去医院检查完再议。”   顾岐安的口吻过分冷静。冷静到好像这于他不过是医患沟通一般,他医者仁心地说些尽人事听天命的话,近乎麻木甚至凉薄。   这世道说什么男女平等。上帝造人时那一碗水就端不平,赐男人以铁骨铮铮,女人以长发纤纤,从来只有刚克柔的道理。   女人敏感乃至玻璃心才能顾及的地方,   对男人来说往往都是盲区。   *   顾丁遥说,接到电话的第一反应,还以为是诈骗或者什么仙人跳。   转念又想,凭她二哥在外边招惹浮花浪蕊的德性,有这一天是迟早的事。   梁昭抽钥匙落锁的同时冷哼,“是呀,你好奇细节嘛?那天我们做到一半都嫌不舒服,他就撸了套子,到紧要关头才戴回去的……”   有人从身后拿手盖住她的嘴,但为时已晚,该交底的全抖出来,污染已经造成了。   梁昭在半包围里转身去看他,讥诮着想看他难堪,“说不得?做起来好轻巧的事说出来为什么怕臊?顾岐安,你就是公子哥浪荡惯了、散漫惯了,所以一旦要戴枷锁就露怯了。”   效果却适得其反。顾岐安既不难为情也不臊,还四平八稳地反问,“你对一个未成年女生说这些合适吗?”   哦,这点确实是梁昭失格。   她忘了顾丁遥多大,更确切地说,是不知道。从大院搬出来后,母女俩和顾家走动得就少了,除非作为家属出席一些正式场合。梁昭只听闻顾家得了个老来女,谭主任还揶揄老棋友来着,说都四十多了还不忘在人丁上给社会做贡献。   在此之前,梁昭对顾丁遥唯一的一次谋面,是父亲葬礼上。兄妹俩随父母来行吊唁,两厢未着几句言语。   当年的顾岐安25岁,深刻记得那次的梁昭也没哭。一滴眼泪都无。   顾丁遥不服,“有什么关系!”   她控诉兄长太教条,“我们这个年纪,该懂的不该懂的早都懂了。不要小瞧95后00后好伐?他们比你以为的了不得。”   梁昭慢笑,“其实他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逻辑。你信不信,他在这个年纪干的浑事不比你那些同龄男生少。”   “我信,我当然信!”   这就提前姑嫂结盟了?顾岐安看在眼里,无奈在心里,最后是以专家号不等人的理由催着她们快走。他是特为推掉住院部那边的活,跨病区过来的。   坦白说,梁昭对某人一身的白大褂很不习惯。她从来没见过他正经工作的样子,斯文有之周正也不少,仿佛一直被指摘淫艳烂俗的禁书,突然解禁、上架贩售般的突兀。可见衣冠禽兽这个词,存在即合理。   路上有熟人问好,喊顾医生,上班辛苦啊。顾岐安也都恭敬回礼,进电梯时人流拥挤,他还伸手虚虚护了梁昭一下。   总之,极为违和吧。这份殷勤在他们决定炮.友关系,不过两月也就耗空了。   工作日就诊量大,电梯里叽叽喳喳全是嘴。梁昭禁锢在某人身前,忽而,听他在头顶问,“你冷不冷?穿这么点,削薄薄的。”   认识这么久,即便交流仅限于床上,顾岐安好歹知道这个女人爱美如命。包袱有一万吨,大冬天地裹个大衣就能出门,里面也不打底多厚。   有一次他是故意荤话,说你这么穿方便好脱是不是?   梁昭呵笑:我是方便上秤时把体重控制在98以下。   顾岐安:……   眼下,他殷勤既然递了,梁昭也就接过,“不冷。自然也不会冷着你的孩子。”   有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浮浮嘴角,“嗯,我就一问,毕竟你冷我也没衣服脱给你。”   顾丁遥眼珠子在这二人之间来回转,是真的很想打扰一下,   明明中央供暖这么足,你们在假客套什么?   *   给梁昭做检查的是位产科老行家,58了,戴个老花镜不语自威。   等号时顾岐安说,他原先的妇科学就是她教的。梁昭听后本能疑惑,“你不是神经外科嘛,怎么还学妇科?”   “当然,临床阶段都要学,内外妇儿一个不漏。否则拿什么轮转、考西综?”   顾丁遥接过话茬说是啊,所以她打死不会学医的!他们家她谁都不服,独独钦佩丁教授和老二,要知道学医的都是狼人。   叽叽歪歪的一通话,被顾岐安上手一个空气板栗敲停了,“你少贷款将来的事了,先顾全眼前的课业,好?考好了选什么专业都硬气些。”   梁昭看在眼里,心头说不上是何滋味。像一串子葡萄挂在藤架上,要掉不掉的悬空感。他这样子,如父如兄,其实是很有教儿曹的家长派头的。   只是无法想象真轮到自己的孩子,复杂化了,会如何。   不多时里间唤他们。顾岐安叫幺妹在外面候着,领梁昭进去了,进门第一句先给老恩师请安。   对方回眸审视的表情别提多纳罕。因为先前这小子连同纪主任嘱托的时候,只说有位朋友的朋友来做产检,算是人情加塞罢!劳您多多关照,事后定有重谢。   工作上,每天这种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不胜枚举,那医生便没多想,一律照关系债处理。可是眼前看来,怎么哪哪都不对劲呢?   一则她自己没陪同,二则你顾岐安以前往这边送人,也不见这般全程“保驾”呀!   一连串嫌疑点织成的问句就是,“没带家属还是家属就在这?”   梁昭苦忍着笑意,沉默把皮球踢给顾岐安。   后者手握拳在嘴边咳了两记,再难得陪着笑脸道:“事就这么个事吧。反正您先给看着,现如今这社会,先斩后奏的事也不新鲜对不对?”   老医生闻言,再低下镜片相相梁昭,“你小子可以呀,真多福。这么俊俏的姑娘。”   梁昭正要说谢,被某人抢断了,倨傲也混不吝,“那得该我模样也不差啊。”说着,识相地请她们先聊了,等做B超时他再过来。   -   好巧不巧的是,他们神外科今天开张就收到一面锦旗。   来自去年出院的某病患,对方在这边摘除垂体瘤的,纪主任主刀。瘤子影响激素分泌间接导致不孕不育,治好了,回去没多久老婆的肚子也有动静了。   那人感激不尽,忙给恩人题了赫然四个大字:   送子观音。   老纪啼笑皆非,旗子是心意他收下了,顺便借题发挥地开涮顾岐安,“我是有这个功能哈。原来没发现,这两年该是激发出来了,好家伙,一下送两个子。”   “您可别埋汰我了。”意外当爹这件事,顾岐安尚未向家里禀奏。他顾念重重,或者说梁昭那话点得没错,他这几年是野马纵惯了,真要戴上笼头鞍子进马厩、进围城他是很难自在的。进退两难之下,唯有向师傅倾诉。   这些年,师徒二人都不曾隔心、无话不说。顾父甚至狠批老二,便宜儿子是给老纪养的!   可是没办法啊,人家就是比你熨帖,你个亲爹自己反省罢!   老纪在这事上,还是主张顾岐安要想好,且不论生命价值高不高,你得想清楚为个孩子赌上余生,值不值当。   “无论如何,孩子可以是一个家庭的果,但不能是因。”   “还有,你心里那处腾干净没?”   对话到此,师徒二人心照不宣地各自缄默。顾岐安最终也没透露他具体怎么想的,更没说,他甚至有个极为荒唐的打算,   就是如果能在这个档口拿结婚当背书,要老爷子答应他去技术交流,似乎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横竖,他自己是没所谓什么着落了,感情或家庭俱是。   所以老纪口中的堵上余生,在他眼里就谈不上。没有押注的筹码,又何谈输赢、值不值当?   -   着床将将6周,腹部B超下可以看见一个妊娠囊回声团。   梁昭作为外行人来看,很神奇也很微妙。那种心情不亚于某天偶尔路过晒台,发现随心插的一根百合成活了,在奋力生长、吸收阳光。天知道她从前有多讨厌小孩,逢年过节小鬼头来家里都避之不及那种。   可是真当他/她盘根错节地在自己体内落脚,合成一个命运共同体,她的每口呼吸都有他/她的一部分,这个小生命共享着她的苦乐哀喜,   那感觉是顶不一样的。   梁昭还记得以前看过的一首诗:   出生前,我在天上挑妈妈。   看,只挑妈妈!意思是爸爸随便!   顾岐安全程在边上陪同,时不时从专业角度和老恩师交流。最后得到的结论就是:孩子目前挺健康。   检查停当,梁昭起身穿衣裳,某人不知出于本能还是情感投射,伸手在她腹上贴了下。全掌抚摸的手势,   梁昭见状抬头,恰好同顾岐安低垂的目光会上。   “怎么说?”阒静里她拷问他。   “你太瘦了。”   “……”谁要听这个!   最后是顾岐安深深觑她一眼,分明目光里暗藏许多话,到头来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帮她整好衣服,她脱在床边的鞋子,不当心被他踢远了,   始作俑者便打横抱她下床,稳稳落在鞋上。   “你真的太瘦了,这下得多吃点。”不管她爱不爱听,他只有这句话。   *   从医院回来,梁昭中饭也没动就回房间呼呼大睡了。   体质因人而异吧,她倒是没见怎么害喜,只是食欲剧减而瞌睡剧增。睡前,还隐约看见Miranda发来什么消息,但眼皮打架得不行了,就偷懒搁置了。   隐隐约约,梦里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忽听得有人嗓门极大地发难,   “梁昭!你给我起来!”   睡着的人醒豁眼间,就见梁女士拿着个手机在她面前,屏幕上显示通话中的对方备注:   丁绮雯。   丁教授的名字。 第7章 -07- 三茶六礼八抬大轿   不等这边有反应,那头免提里丁教授说,我就先挂了,你们娘俩好好聊,别吵。   随即嘟地一声,像甲方高层打断他们简报的无情掐秒,   梁昭跃坐起身彻底清醒了。   醒来看见梁女士那张脸煞白的,介于盛怒和失望之间,呼吸牵扯着胸脯不停起落。   印象里,梁昭很少见妈妈气成这样。唯二的两次,第一次是高二某天晚读下课,原本和梁女士说好来接女儿的谭主任临时有事,友院那边急需人手增援,就放了鸽子,乖囡囡迟迟等不到人,干脆一个人步行回家的。她也不知道在赌什么气,但就是想让爸爸得知的时候,会抱歉或者忏悔。同时,她又不想表现得太卑微怯弱,走夜路而已,有何可惧的?   当真出了什么事,该痛心疾首的也不是我呀。   第二次是和顾铮结婚之后了。二人偷偷领证的,彼时梁昭对这个年长自己十二岁的成熟男人,懵懂也好类似陈婳那样的慕强也罢,都是孤勇般地眷恋。顾铮与她求婚,梁昭想当然就答应了,仓促地跑去登记,事后好几周梁女士才知晓。   两次以及这回,梁瑛愤怒的点似乎都大差不差,你为什么总干这种先上车后补票的事?   无论何时何地,父母应该拥有孩子的第一知情权。从小到大,梁女士也是这么教诲昭昭的,原生家庭什么意思,就是它再好再歹、家里几口人,都是凡事要共同面对、参谋的集体。   老师、朋友或者爱人,说白了不过是些局外人。   更何况谭主任不在了,你有什么情况不第一个和我报备,那我这个妈妈当得意义何在?这个家于你名存实亡了呗!   “可你呢,有哪一次把我的话听进去了?”梁瑛气到甚至用食指戳梁昭的眉心。她的女儿,一手从当初的精豆子拉扯到现在将近30岁的人,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十指连心的唯一指望与心血……这么多形容词都换不来一份首发知情的资格。还要一个外人来知会她,你家昭昭怀孕了,怀的是我儿子的种。   你要她如何不气?“梁昭,人家都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我在你身上体会不到就罢了,你不能反过来诛妈妈的心呀!”   “我没有!”梁昭草草套件毛衣头发也没理就下床了,脚光秃秃在地板上,“本来就是打算跟顾岐安谈好再和你通气的。毕竟这个孩子,老实说就是个意外,我验出来的时候懵了,顾岐安知道也很措手不及。试问我们两个当事人都全无准备的情况下要怎么和你们说呢?   谈事情,想谈出个好歹来,总要一方是有理智的呀!”   “不要辩了,你这个逻辑和当初瞒着我嫁人有差嘛?我问你有差嘛?”梁女士有个缺点也是软肋,回回吵到气急处,就喜欢破碗破摔、以滥为滥。她冲梁昭摆摆手,说算了,我争不过你,你能说会道,我是被时代淘汰的人。   说着一把拽下围裙,饭也懒得做了,你想吃自己烧罢,反正我没胃口。   梁昭这才发现,她一觉竟然睡到了黄昏。   窗外天色在藏青与橘黄之间,一层层往窗帘上染。巷子里叫卖修阳伞磨剪子的弄堂小调一下子把她拉回十几年前,而事过境迁,当初那个像永远长不大的囡囡如今也成人母了。   梁昭试着去怀柔梁女士,“妈,现在是三个人在场,你说话轻点温柔点啊,叫外孙女听到了吓到她。”   “滚吧!你拿这个要挟我也没用。我承认了没有?既然不该我知情的份,那孩子生下来也和我毫无干系。我连女儿都是给外人养的,还养外孙女,我梁瑛活该当老黄牛是不是!”梁女士气鼓鼓地走到房门口,又一折头,断喝姑娘把鞋穿上!“你要死啊,大冬天的。”   “你不气了我就穿。”   “那我管你穿不穿,冻死冻活也是你自找的!当然你死别死在我家里。”   梁瑛骂完就出去了,只是愤意难平,在客厅里急煎煎地来回打转。   梁昭趿上鞋跟出来的时候,沙发上的外婆正在纳鞋底,光太暗,线头纫不上针,就懒洋洋发配道:“昭昭啊,过来帮外婆穿线。”   从前母女打嘴仗,家里的和事佬都属谭主任。他是远近出了名的老好人,1+1时是妻奴,=3时又格外地宠女儿。现在人没了,调解纠纷的任务自然落到老太太身上。   外婆看着梁昭三下五除二地穿好针,帮她把头发捋到耳后,“唉,我的心肝可人儿,过完这个年多少岁了呢?”   28了。   外婆自问自答,“这个年纪是该成家有着落了。我是你这岁数啊,你三姨妈都能打酱油了。只是年代不同,作兴也不一样,那电视上说不婚不养的女明星一大摞呢,有正就有反,那外边证还没领就生娃娃的也数不尽呢。说到底,我们每个人都活自己的,孩子不能挂在父母身上一辈子,父母也不能事事强孩子的头。”   说是教育梁昭,梁瑛可算听出来了,这是拐着弯给她上大课呢,当即眉毛一横,“照您的话,我自己的女儿,养这么大还没资格管了?那不管她还来吃饭、过年做什么,索性就地解散呗,出了门,往后是穷是富各过各罢。梁昭你也别和人说是我的女儿,别说姓梁,我谢谢你……”   眼看着梁昭作势要回,外婆拉住她摇摇头,“气话一句都不要当真。你紧着她把气撒出来,不然,她能死给你看你信不信?”   梁女士好气又好笑,“嗯呐,我才不死,非婚生子说出去叫人笑的又不是我!”说着转头数落起昭昭,“骨头轻到大着肚子傍小开了是吧?   我那天说你二婚难嫁,现在现世报打嘴,我认了。你要这么没骨气,将来入了那顾家,不得人待见哭也别找我。”   梁瑛说,她此刻犹记得丁绮雯的话,血淋答滴地咬着耳膜一般。与其说是小辈犯了糊涂事,两方家长有商有量地沟通,倒不如是主意全由他们顾家拿了,丁教授是通知般的语气,告诉她既出了这档子事,我家老二也愿意娶,那改天找个机会,坐下来好好谈谈罢。   且还一口一个“亲家太太”。   “你听出来了没?人家肯你进门,是冲你肚子里那个敲门砖,没有它才看不上你。你就这么癞狗扶不上墙?白捡的便宜给人占了你要被动一辈子!”   梁昭静静听到这,面容枯木一般,“我从来没有要凭一个孩子做他们顾家的儿媳梦。事实是,这孩子由头至尾就是意外,有它没它,我和顾岐安都不会变。”   话音将将收尾,梁女士几步过来就是一巴掌,   掴得姑娘偏过头去,也照样不痛不痒地没哭更没用手捂。老太太慌忙护囡囡在身后,“这是干嘛嘛!哎哟,你亲手拉扯的人,打起来疼的不还是你自己!”   这也是为什么外婆叫梁昭等都气完再说。因为亲子之间争吵乃至动手,从来只有两败俱伤的道理。   都没有错,都按着自己的意愿为彼此好。   子女是父母的债,反过来又何尝不是呢?   而今天这起事,梁瑛说到底最最气姑娘不和她通气。这比任何天大的罪责都更让她蒙羞。   对她而言,孩子再有自己的骄傲尊严,也该接受母亲最起码的庇佑和分担,以及教养。   说白了,老太太这句一言以蔽之,“昭昭再大,再干了天理不容的事,也是你女儿。”   “我当她女儿,她当我是娘了嘛!”   梁瑛那一口气死活倒不过来。反复车轱辘之下,甚至厌倦梁昭这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从小到大,姑娘都是强面子也强里子,讨骂了绝不哭也不肯求饶。又是冷长相的缘故,梁瑛时常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心,或者那心剖开来也是黑的。   她宁愿昭昭哭,哭个三天三夜哄不休,好歹证明有血有肉。   结果却恰恰相反。梁昭起身拿过车钥匙和手机,外套没穿就要走了。   外婆恁在后面喊,“大晚上的你能走去哪,走了不还是回来!至少添件衣服罢!”姑娘全没动容地甩门而去。   梁瑛恼得扬手掼了鲤鱼红双喜图案的搪瓷盆,里面搅了一下午的肉馅,原是给昭昭包馄饨用的。   “我作的什么孽呀!”   *   从石库门里出来,梁昭一路孤魂野鬼般地开着车,直到在某个十字路口,红灯跳绿,后方响起尖锐的鸣笛了,   她才醒觉过来。   玻璃窗上的雨珠渐渐从轻落到密集地击拍,正如她眼眶打旋模糊的泪意。梁昭只有将自己变成个零知觉的冷血动物,甚至是草木,一直这样浪迹下去。   不问东西,没有归途。   终于在Miranda第五次来消息的时候,行迹被打断了。   梁昭单手把着方向盘去看,不料正巧接通打来的电话,顾岐安在那头问她,“有空吗?有空的话我们见一面。”   过去五个月,他们之间的约会无一不是以这句开场白起头。总是各有所需,又timing恰好,便从南从北地靠拢到一起。   而明明那晚,散牌散席后的梁昭告诉顾岐安,“我这个人,不好追,更不容易爱。拿你惯会的猫鼠游戏也擒不住我的……”   因为她才不是老鼠,是比狐狸还要天生媚骨且难规训的存在。   对面像是刚下手术,有换衣柜门翕翕张张的动静,也听到她这头大马路的喧嚣了,顾岐安疑问,“你不在家?”   “……关你什么事。”   “梁昭,别闹。退一万步你在哪与我无关,你肚子里的我也有资格过问。是和你母亲吵架了吗?是的话,就立刻靠边停车,不要带情绪上路。出了事别说是一车两命,我怎么娶你?”   某人真是一口气不假思索说出来的。话完,也后知后觉地一顿、息声,即刻语焉不详地笑了声。   似嘲又似认命,仿佛这话泼出口也就那样了。   梁昭死灰般地沉默,良久,反射弧才被这个“娶你”击起些涟漪。乖乖靠边泊停,她使唤他,“那你来接我罢。我车子也恰好没油了,把地点发给你。”   “现在?”   “嗯呢,你都说娶了。没要三茶六礼八抬大轿,要你接一下总可以吧。”   对面还没应言。车里烛火般奄奄一息的灵魂就整个伏趴在方向盘上,今天,或许是这五个月来头一次向外人示弱,   “顾岐安,我被妈妈打了。” 第8章 -08- 从良   顾岐安赶到的时候,雨已经快停了,只成茫茫雾气锁着城。夜色里车河闪烁着呼啸,从繁华处来,到繁华处去。只有梁昭那辆宝马3系旅行车,像隔绝世外,孤零零地躲在一棵梧桐树下。   车里人也好像发现他了,但降窗之际,不知哪个小滑头往车边扔了个刮炮。啪地炸开,骇得她连忙揿回窗子。   那小滑头的妈妈管教他,才过完年,等下城管逮到,你坐牢子去!   有人看起来天下无双,所向披靡,偏偏忌惮这种毛毛雨的东西。   顾某人不禁觉得好笑,冲她鸣笛两声而她始终碍着那刮炮不肯下车之后,笑得更狠了。他记得从前住大院时,梁昭就似乎顶怕这东西,而他同另几个家属男生又极为地皮,回回过年附近,兜里不揣个几盒仿佛出不了门。   一伙人丐帮般地在49号门口吆喝梁昭,下来玩啊!窝在家里你绣花呢?   梁昭死活不肯。小老儿顾岐安就主张大伙放弃:   人家是波斯明教教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说罢众人拿刮炮当开路锣鼓般地炸着走远了,招摇过市。那“绣花教主”怕得要死还探出窗回怼一句:   顾小二你去死!我是郭襄,才不是小昭!   她从识字起就喊他顾小二了,拾人牙后,没大没小。   眼下,下车的人执着一把黑色直柄伞,径直到梁昭车边。笃笃叩三记车窗,玻璃上吸附住一层绒绒水雾,二人隔雾相看,顾岐安指指那恶作剧的小滑头,示意他早被妈妈拎走了,梁昭才放心开门。   “油还有多少?”   “跑不了多远,已经有顿挫感了。”   “双闪开着,我分点给你。”顾岐安话音才落,就扫见梁昭异常的痕迹。车里人一头长鬈发披散,左侧脸遮挡着,也能看出肿胀。身上只一件烟灰色高领毛衣,单薄不御寒,她听话解油箱钥匙时,手都在抖。   某人即刻弯腰审视,也伸手要去拨她头发。被梁昭一偏头闪开了。   她不打紧的口吻,摘钥匙给他,“但我装了防盗,怎么办?”   “……”   “毕竟我从没把车开到油耗光的经历,自认为,也从不会。这样罢,我叫送油支援,拖车还是算了,不安全……”梁昭自顾自说着,也自顾自收回钥匙。这份凌乱顾岐安看在眼里,许是相识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丢了主心骨似的无措,甚至可人怜。比这辆车更像油尽灯枯还要开下去。   饶是无助,也能逻辑清晰,口条利索。梁昭和接线员沟通,镇定地报出具体地点、情况。   下一秒,顾岐安解了他的大鹅外套送进车里,围在她身前。梁昭握着手机茫然看他,后者只剩毛衣搭衬衫,眉眼即便笼统也是好看的。   微雨轻泠泠敲在碰姿布上。他微微抬下颌,暗示她穿上,再挪步走开了。   一刻钟后,从便利店回来的顾岐安直接坐到副驾上。梁昭已经结束通话,他买了两瓶三得利乌龙茶,冰冻的,来给她冰敷用,“充血了,敷一下会好些。支援说多久到?”   梁昭接下瓶子,往脸上贴,“最快半小时。”   “不行,没油暖气也不管使。这车太冷了,去我那辆。”   “不要紧……”   “快点!”顾岐安不由分说地下车,在外边催促她,“都这个时候了,你跟我拗什么劲?”   眼见着他从紧蹙的眉头到翻腕看表的动作,都肉眼可见地不耐烦,梁昭没好气地撇撇嘴,“你怕冻着你孩子,但说话这么大嗓门,也会骇到他/她。”话完跟着下车。   “那他/她有没有告诉你,这个天气,三岁小孩出门都知道裹件外套?”   “没有。他/她只会反复问我,爸爸姓什么,为什么走得这么急,把他/她抛在老后面。”   这四周没车位了,顾岐安车子泊在斜对过。易车路上,前头的人听到这句话,无疑是被戳中痛处了,或者被拿捏了软肋,原地驻足一叹,再几步退回梁昭身边。手里的伞分一半与她。   “抱歉、”   “抱歉。”二人竟是异口同声。顾岐安狐疑地乜梁昭,“你抱什么歉?”   身边人裹着他的外套,衣服垮垮吊在身上,袖着她双手,“刚才那句话抢拍得太急。其实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嗯,但我那句是怪罪就是了。”有人天生的骄矜嘴脸,一只手抄进裤子口袋。   “哦,你怪我衣服穿太薄。但话又说回来,”梁昭嘴巴不服输,“我还不是仗着孩子爸的衣服好借。只要满足三个条件,性别女,衣服少,冻得弱不禁风,就能轻而易举激发顾医生的保护欲。”这话很显然,是在翻他先前借外套给陈婳的旧账。   而当事人却断片了,眉头皱起,听不懂,“瞎说八道什么?”   他说不记得就是真的没印象。相熟以来,梁昭门清顾岐安这个人,除非是故意尘埋不提的过往,否则都会一五一十地交代,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扯谎。兴许这也是作为医者的操守,仁者能仁,与患者交,攸关生死的大事上总要格外缜密诚实。   小时候,梁昭央爸爸帮她对梁女士谎报一些小动作,谭主任也会突然很有原则,说他不能打诳语。医生最忌造假。   想到这里,冷不丁,梁昭极为由衷地说:“我也不是处处要拿这个孩子辖制你,辖制你鞍前马后地服侍我。只是,我对爸爸这个称谓一直感情复杂乃至有些偏执地向往,换作自己的孩子,无论他/她有没有缘分来这世上,都更希望是全全整整的,不是缺父少母的。”   这世上有多少准父母战战兢兢,唯恐孩子生下来缺胳膊少腿。殊不知对孩子而言,父母的残缺才是真正的“畸形”。   “梁昭,你不觉得现在的你很矛盾吗?”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顾岐安来到车边,解锁开门的时候,他认真看着她。   “哪方面?”   “你既强调不是在道德绑架我,又时不时声明我对这个孩子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既没有当妈的万全准备,又舍不得这孩子。”   人不能过分贪心。鱼与熊掌没法双手抓,但可以双手放弃。   二人隔着一辆车的距离。微雨溟溟,笼着梁昭痩单的身姿,像要浇灭一息一息的枯萎烛火。她小脸发白,“你今晚约我见面就是要说这番话的。”   “当然,过去五个月再荒唐儿戏,到这个节骨眼,该说的还是要厘清。”   “先上车。”坐到车里的时候,顾岐安搓搓手等暖气升温,刻意将拨片调向她。然而,暖风与冷感对冲,梁昭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很急的一个喷嚏,想克制但为时已晚。   毫无防备的人被气流误伤了,职业龟毛地吐槽她,“100万唾沫星子的病毒核弹。”   “对不住。你权当你女儿借我嘴巴打的罢。”梁昭抽两张纸巾捂口鼻,起了鼻音,难得的软糯调子。   “你哪怕多穿件秋衣都不至于遭这个活罪受。”   “也可能不是冻的,是我们家梁女士在念了。”梁昭放下纸巾露出那揉得麋鹿般的红鼻子,侧身来凝视顾岐安,眉眼清冷,“丁教授今天傍晚来电了,打给我妈的。具体不清楚她们聊了什么,但很明显,并不愉快。这也是我们母女起冲突的导.火.索,或者不妨说,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我知道。她下午先来电话找我的,只是我在手术没接上,……,早清楚顾丁遥是个簸箕嘴搁不住事,一旦叫她知情,不出三天能闹得巷子里的野猫野狗都晓得……”   电话是下午四点多打的。彼时顾岐安给老纪当副刀,正在手术室。   长在Willis环里的动脉瘤,难度超高尤为凶险。从业至今,不管手术大小,难度几何,老纪都乐于让徒弟跟着手边实操。唯手熟尔四个字说来简单,其实背后心血,也只有千锤百炼更能概括。   顾岐安以往跟着他,真金不怕火炼,表现都没得挑。偏偏这日不在状态。   手术开始没多久剌破了无菌手套,不出几小时,又来,止血钳碰掉地上了。都不是致命错误,类比起来仅仅和开车违停差不多。   但理所当然的小纰漏越不断,越有大患。   老纪问徒弟是否需要歇歇,顾岐安凭着直觉摇头否掉,也说老实话,他自己都拎不清怎么了。   随即内线接电话进来,对方知会顾医生,说你母亲有要事找。丁教授打儿子电话始终未果,干脆找医院讨人了。   全程心不在焉的人在那一秒,不仅十有八九猜出母亲找他是为何,也豁然了自己这般恍惚失神,是因为什么。   他是每天同生命责任“交易”的医生。或者倒不如说,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让遗憾的死亡能免则免。   又何尝不知晓梁昭肚子里那条生灵的得来不易?再是个意外,也依旧珍贵,在某种程度上。   而这个困惑点在心头悬悬萦绕多日,像乌黑的积雨云,终于在那下落成了雨。   所以顾岐安才决定今晚来找梁昭,无论后果怎样,他给出的态度是,   “我有责任建议你生下来。”   是的,建议。最终审判权他还是交付给她,   “毕竟你才是孕育这孩子,带他/她来世上的直接人。”   车厢外的雨势又变大了。水珠子密匝匝落在挡风窗上,雨刮器刮掉歪七八扭的痕迹,左左右右、周而复始。   梁昭静静端详面前人的认真,觉得新鲜又违和。顾岐安何人?安逸堆里养大的二世祖、惯会逗她生气的伪竹马、他师傅眼里难得的饱学之才,撇开这些林林总总,她和他来往的时候,只光记着一点了,   就是他始终是个浪荡子。   这也是她起初选他的根本原因。   一则认识的人,安全;二则他也没可能赖上她,还是安全。   结果此刻他却诚恳地这般。梁昭脑子里无端跳出个词:从良。   想到也就跟着笑出声了。某人不知就里地要替她换瓶子,她手上那瓶已经不冰,梁昭乖乖交换后,顾岐安直接旋开瓶盖,咕咚了几口。   趁着这个岔子,他仰头间,余光把梁昭脸上的掌印看了个十成十。   顾岐安如实评价,“你母亲下手不把你当亲生的。”   “还肿嘛?”梁昭翻下遮阳板照照脸,有一句下文没说,她其实能共情梁女士。只是这么些年,习惯了万事都自己扛的处理原则,总总如此。才会在突发变故前,忘了最起码的沟通方式。   她的骄傲是绝不叫梁女士焦心思,偏偏这回,适得其反。   “我看看有没有发炎……”顾岐安说着,单手扣住她下颌朝自己,定定地凑上去。   “哪有那么夸张?”梁昭甚至狐疑这个人趁机揩油。而事实是他可正经了,那种工作上接诊般的正经。咫尺的距离,能看见他下唇湿润着,潮有那乌龙茶的水渍。   她本能地用纸巾蒙上去。   顾岐安:“……我没记错的话,你这张纸刚刚揩过鼻子。”   “有什么要紧?你还给我口……”   !!!   禽兽披上衣冠就不作禽兽了。某人手掌盖住她嘴巴,不准她继续妄言。   再找点话题粉饰眼前的尴尬,“一会儿油送到了,我陪你回趟家。或者,可以的话,叫上丁教授一起。”   梁昭揭下他的手,“那我们要不要先对对台词?”   “对什么台词?”   “毕竟我不认为她们这种老派人,能接受孙儿是打炮打出来的。”   顾岐安斜眼沉默回应她的无厘头。伸手打回被她翻下的遮阳板,动作牵扯着袖口下滑几寸,露出精瘦的手腕,以及上面些许褪色的文身。   梁昭扽下那只手到自己肚子上,“能摸到嘛?”   “摸不到,还太小了……”顾岐安面上有些动容的痕迹。只是换一只手掀开她毛衣下摆贴上去,“大概跟你吃了一颗小蚕豆差不多。”   说着,无疑是微笑了,在这冥冥雨夜里。 第9章 -09- 围城(上)   然而,事实是今晚这顿“攀亲酒”喝不成了。   梁女士那叫一个心铁,气狠了,不许姑娘回家,任你再怎么软磨硬泡都没用。   实难转圜之下,梁昭打电话给濮素求收留。她不想回滨江那边,许是怀着孕的缘故,人变得极为敏感易碎乃至矫情。总想找个人陪陪自己。   梁昭还记得从前谭主任讲老婆的孕事。她小时候内火很重,谭主任说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梁女士怀她的时候,成了家里一言堂的佛爷祖宗,想吃什么,必须立刻如愿。有段时间就尤为爱吃苹果,谭主任称个几斤一袋子的,她能坐在那大半天全啃光。   谭主任劝她消停点,姑奶奶,苹果搓火的呀。   “姑奶奶”能乖乖听劝就不叫姑奶奶了,回头照样使唤他,买!买面一点的,不要太脆,我喜欢粉粉的口感。   结果囡囡生下来,一入夏老是害痱子。梁女士又倒打一耙怪先生了,是你呀,给她喝什么龙牡壮骨颗粒,现在好了吧!   谭主任呢,有理无理俱是骂不还嘴打不还手。外婆带着她的车前草偏方来给昭昭洗痱子时,心里也不落忍,跟姑爷说,你不能事事由着她拿捏,惯坏了都。   谭主任只一味憨笑,“老婆不就是用来惯的嘛?都说是一物降一物的道理,我总要被谁降住的。”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天造地设的灵魂互补。   谭主任那个温吞摸索的性子,也只有老婆时时刻刻鞭策了,小到蹲厕所快点,“掉进去啦?我拿皮搋子捞你要不要?”大到单位里的职称争取。可以说在生活的经营学问上,他们永远是彼此成就的关系。   也正是谭主任的人格光环让他这么多年都虽死犹生,尘散了,光还在。   4月2日是他生日,同月15日又是忌日。   梁昭一直好想好想他。   *   顾老爷子想在家里另劈个书房出来。专门藏书用,比起原先那个,要更空更裸,最好窗帘都不要有。   问就是“虚室生白”。家里人早习惯了他附庸风雅的骚操作,在书上读到什么新鲜讲究,乖乖,放下书就是干。   这不,十一点多了不睡觉还精神得很,老花镜放大镜齐用,在茶几上研究设计师画的图纸。   丁教授来客厅请他,“爸,先睡觉罢。图纸又不会长脚跑。”   老爷子拿放大镜比比来人,确定真是素日里最最严守早睡早起的儿媳,“这怎么你也没睡?”   丁教授嘴上不说,心里的潜台词:您在这又是开亮灯又是叮叮咣咣地,叫我怎么睡?干脆全家一道做贼去了。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熬鹰的时候,那头,庭院正门一路开到厅里,有人不请自来。   规培上岗之后,顾岐安就搬出去住了。而顾家这间三进院的宅子,他要是回来的话,必然会提前招呼一声。不存在今晚这样搞突袭,于是爷爷就问了,   “东西南北,哪面的风把你刮来的?”   归来人不着边际地答,“中发白给我刮来的。”   “来得正好!”老爷子拿尺指指案上两盒明前龙井,“纪老贼送的,我不要。你给我退回去!退之前叫他验验,我可一根指甲盖都没碰,别回头赖上我。”   顾岐安不理会这些老小孩毛病,不言不语进盥洗室,洗脸净手,再旋动几番劳累的手腕。   转身,甫要给自己弄口热茶喝喝,丁教授在那端发号施令,“老二,你跟我过来,我们谈谈。”   老爷子疑惑呢,眼睛瞄瞄,大晚上的谈什么谈?要开大会也带我一个呀。   无人搭理他。母子俩自顾自进了书房。   “我不开口,你自己说说。既然今晚你有这个脸跑回来,必然知道我要问什么。”   顾岐安落座的沙发对面是一对蕉叶联,正楷笔法题苏东坡名句:无事此静坐,一日当两日。   他徐徐从上头移回目光,“说来话长的事,一晚上怎么分说?丁教授,熬夜真的很长皱纹。一夜当十年。”   “还和我皮!”丁教授压着嗓门发难,“你但凡省点心,我就是一夜白头也值。这事要不是遥遥说漏嘴,你指望天聋地哑瞒到什么时候?瞒到哪天抱着孩子来我跟前喊奶奶是吧?你看我认不认!”   “瞧吧,果真是这个大嘴巴。”   “你还说呢。亏得她只是对我说漏了,搁你爸你爷爷,换哪一个你现在都没好日子过。皮早扒两层了。”   “关键是,这事你同我在这争得竖眉毛瞪眼睛,也不济于事。到头来还是要他们知情。”顾岐安蹙眉低头点了根烟。人往沙发里一跌靠,好不闲情少爷的派头。   “怎么不济!”   “谁不知道我们家,大事小事拍板的实权都在两个大男人手里。”才话完,丁教授就生气了。与其说是老二吊儿郎当的态度惹毛了她,更像是这句话鞭辟入里。   是的,这个传统底子的家多少有点男权主义。两个爷们,寻常再倒了油瓶也不扶的人,一到拿威严的事上,那是断断轮不到丁教授说话的。这男人啊,一地鸡毛的事管起来嫌掉价,真要他甩手掌柜了,又怪女人强出头牵制了自己。   更何况顾父顾母这段姻缘,情况比较复杂。丁教授不是原配,顾父原先插队下放前,娶过一位,家里包办的,他并不很喜欢。后来主张婚配自由,就和离了,认识并迎娶了现在的太太。结果不出半年,那原配大着肚子找上门,要顾家人看着办!给生,孩子归你们;不给生,我现在就一墙柱子撞死。   还能怎么办?人命官司谁也不敢轻率呀。生了,原配拿了合适的钱也江湖不见了。那孩子便是老大顾岐章,也正因为这些祖祖辈辈、因因果果的龃龉,老大后来才会离家出走,丁教授在这个家里,也始终软一半的脊梁骨。   都说婚姻是围城。比起钱老那句烂大街的名言,丁教授更喜欢说:   这结婚啊,就是一个个翻进围墙看见了真相,一个个翻出围墙又看见了真相。   过日子过日子,最难过的是日子。   有前车之鉴,丁教授也怕儿子被人命债讹上,“即便我知道对象是梁家囡囡的时候,心里一半扑通一半放。好歹我们两家从前来往过,有知根知底的前提,万事都好办些。但妈妈也想不通呀,你们俩何时何地搭上的?   那小昭,她离过婚,你知道嘛?”   “所以呢?你又要同我说那些一马不跨双鞍,烈女不更二夫的糟粕话了。”   “混账!我才没有。”   “我当然知道,”某人双肘撑膝的坐姿,伸手掸掸烟灰,“这也不是问题的关键。”   “那你告诉妈妈,你们怎么搭上的?”   *   自然是,先搭上肾,再搭上心。   “只不过目前,说搭上心的话还为时过早也。”梁昭驱车来濮素家的时候,后者下楼来接的。二人到便利店挑点零嘴,怕孕妇大半夜害喜,难伺候。濮素眼见着好友在货架前犯了选择恐惧症,得,也不急着回了,左右陪她选,顺便聊聊天。   至于聊什么,想也知道。你这大半夜“红拂夜奔”,要劳累我没觉睡地照顾你,总有资格问问“李靖”吧。   从而,第起码一百遍了,梁昭再次同好友说起相熟顾岐安的过往。   有个健忘症好友的优点是什么?就是她回回听你忆当年,都能负责当个“首映观众”,咋咋呼呼完,梁昭冷漠提醒,“这段我说过。”   濮素:“啊,说过嘛?不管,我就要啊啊啊啊啊啊啊!果然你们那晚就有奸情了。”指麻将散局那晚。   然而梁昭如实陈述,那晚事实上,他们没发生什么。如果对于成年人来说,亲一下也值得叫唤的话,那我没话说。但其实,他们只是交换了微信名片,再各回各家,一切刚刚好的火候。   彼时梁昭心想,加了,没准也就压到箱底吃灰去了。她连备注都吝啬给,顾岐安的ID很别致,“浦肯野纤维”,外行人看不懂,她查了才知道是心脏传统系统里的一种自律细胞。管他呢,这么生僻的名,翻起来也麻烦。   殊不知,没两日,他们就再遇见了。   许是人真的有气场互相影响。梁昭那日陪一家客户应酬,属于她翻单的回头客,自然要殷勤备至。   吃完日料又去酒吧。梁昭便是在第二个坐标偶遇的顾。   接近零点,女强人喝得催吐了三回,在男性荷尔蒙极其躁动的酒吧里。时间、地点、事件都是如此恰如其分,偏偏没有“英雄救美”这一出。梁昭只是去吧台埋单的时候,不当心拂倒了顾岐安身前的酒杯,   杯子落了地。她目光也落了他眼底。   满面酡红的人差点出口喊“顾小二”,片刻,才微微疏离地,“顾先生。”   “来应酬的?这么晚……”顾岐安翻腕看表。明知故问并不高明,所以他也不指望她回答。倒是梁昭弯腰擦裙子上酒渍时问他,   “那你呢?医生也需要应酬到这时候?”   “很显然,我不是在应酬。”   “嗯,也对。要是dating也能归为应酬一类,那就好说了。”   好久不见,又时隔两日。“绣花教主”说话还是这么呛。   顾岐安无痕笑笑,维持着他男性主场的世故与傲慢,知会酒保,“梁小姐失手碰碎的杯子,以及她的账都记我名上。”   够大方啊!梁昭歪头好笑,“那我的裙子你要不要赔?”   回答她的是沉默,以及喧嚣里某人手托着腮、近而不狎的凝视。忽而,他问她结束了没。   “结束了,终于。”   “那走罢!”说话人即刻从高脚椅上下来,“赔你的裙子去。”   结果没走几步就被酒吧里的泱泱人群挤散了。二人前后到门口,只隔一米多的距离,顾岐安还是执意拨微信电话给梁昭,让她注意到自己。   “你喊我一声我就听见了呀。”   有人晃晃手机,“就是怕你忘记,列表里还有我的微信。”   “……”   那晚月色真好。顾岐安续上之前没来及叙旧的话题,“梁昭,你们搬家以后,你父亲……”   “不用提他。”梁昭冲他比个T字形暂停手势。   倘若可以,她希望每一个当年活生生的人都别再提这个已故的名姓。它只能放在回忆里,而回忆是黑白的,少了从别人口中出来时那热乎乎的水汽,也就不会在水汽里生锈。   拒听甩头而去的下场就是,8cm的细高跟结结实实崴了她一下。且人鞋两伤,梁昭脚崴了,鞋跟也被排水网的格线绊断了。   极端点背时是真的事事不如意。大小姐原地僵化不动,想着拎鞋走吧,地又好邋遢;回头看看某人吧,他居然看笑话地壁上观。   梁昭干脆微信他:顾先生,我走不了了。   对面:为什么?   梁昭:你看见了。   对面:我只看见一个乌漆漆的筷子精在前面一扭一扭地抓跳蚤。   梁昭:……[再见.]   就在这个表情包递过去的当口,她人突然悬空失重。有人冷不防横抱起了她,梁昭心脏都要蹦出嘴巴了,偏偏顾岐安出口的话好煞风景,   “先把话说好,你要吐就吱一声。吐我身上,我会立刻松手由你去。”   “行行行,都行。”梁昭只关心她脚上掉掉的鞋,果然下一秒,“掉了掉了!”   某人驻足间狐疑地看她,“你的意思是要我拣?”   “那不然呢?”   冷美人有时说话很省字数。顾岐安只当自己冤大头了,无奈之下,要她先踩着点自己的鞋,他帮她去拣。   拣到了,两只鞋拔掉跟,倒也能将就着趿一趿。   但梁昭不管,七荤八素地四肢全往他身上扒拉,“趁我现在还不想吐,快点。”   “……”   -   “快点快点然后呢?”戏外人还等着戏里下文。   梁昭从架上捞下一瓶梨水罐头,“然后就不适合在这里说了。”   “艹!一对狗男女。”   当然了,吐槽归吐槽。濮素还是由衷希冀好友幸福的。而幸福的前提是什么?快乐最紧要,有个良人随时随地地哄着你笑,三餐两觉的无限循环也能过出花样来,即便偶有争吵也有互相担待的余地,就够了。   “就够了”很简单,难做到的是前面长长的定语。   濮素不认为原先的顾铮是个良人。至于顾岐安,有待考察。   对了,她问梁昭,“你上司劝你去总部的事……”   “暂时扣下来了。”Miranda今天反复发消息也就是为的此事。苦口婆心地说,不希望她被流言蜚语羁绊,更不希望关于顾铮的一切后患掣肘她。   眼见着濮素还有话,梁昭即刻不声不响地岔开话题,借着手里这个罐头,   “我之前看日剧《最完美的离婚》,里面有段台词印象好深刻。说罐头是1810年发明的,可是开罐器直到58年才发明。很奇怪吧?可是有时候就是这样,重要的东西也会迟来一步,   无论生活还是爱情。”   感情不必受先来后到约束。   对的人哪怕来晚一点,慢一点,这也是人生。   *   里间母子俩聊不出个真章,门外,偷听的老爷子愈发捺不住了。   左右哐哐砸门,砸醒一大家子今晚都别睡了,   “除非你让我见到那小梁昭,否则我眼睛不会闭的!”   顾岐安起身间荒唐一嗤,“八十多的人了,为老不尊学人扒门偷听。”   “我不管!”   老爷子拿拐杖跺跺地。窗外只剩一轮明月别在天上,快掉了,被他嗓门震掉的,“你现在就开车送我去!” 第10章 -10- 围城(下)   正如装书房的事,老爷子要见就必须见到。说风就是雨。   这一闹,一大家子连带住家姆妈都醒了。   爷爷拿拐杖头往顾岐安心窝上戳,“赶紧的!就没哪一次使唤得动你。”   其余人还没厘清个头绪呢,顾岐安稳稳的剪刀手把拐杖夹开了,搁回地上叫爷爷扶好,“您老糊涂了,这个大晚上说见就见像什么话?”   老爷子不依,“你无所谓,我有所谓!那是我曾孙,我看曾孙怎么不像话了嘛!”   顾父这才听出个大概,皱眉间,一脸肃色看老二,“哪来的曾孙?”   顾丁遥瞌睡虫上身的样子,也抵不过八卦魂燃烧,张嘴要抢答。丁教授忙赶女儿回房,“要死的,明天还要起早,你凑什么热闹!”顺便把老公拽走了。   有些话只适合枕边风来吹。这对父子从来是王不见王的。   厅里只剩爷孙二人。顾岐安依旧那副不占理但轻狂的嘴脸,指间的烟,雾与烟灰吹了一身狼藉,“八字还没一撇,不要想当然。我看您最近也是没事做闲出屁来了。”   老爷子双手捂着拐杖哼哼。刚才扒门时他可全听见了,听见来龙去脉了,孩子都有了还八字没一撇呢!撇都扯老长了!这么想着又笑出声,笑得见牙不见眼,“嘿嘿,你大概是怕我骂你。想错了,我才不骂,夸你争气都来不及。”   “那倒不必。您要年轻个几十年也可以争气。”   “混小子!”   “够了,”顾岐安头有两个大,“原本我今晚过来就是抱着交差心态的。八字还没一撇,指的是一家人都没商榷出个具体,更别提两家人见面。亏得您也是个体面人,这大半夜地为着个曾孙跑人家里就不怕笑话?”   老爷子这才清醒了,左思右想,也不无道理。   只是不管何时见,他得先表表态,“我是你,这孩子势必要留。总不能由人姑娘和家里人都看不起。孩子千真万确是你的,那么对对错错都是过去的了,计较那些也没意义,最紧要的还是商定以后怎么办。其实我说你争气,又哪是说着玩,老头我真心高兴呀,我都没几天活头的人了,就不想进个重孙享享福嘛?   而你呢,不仅不替我着想还成天到晚想着跑路!”   “有重孙您就不怕我跑路了?”顾岐安眉眼一掀,失笑,故意试探。   “那总得好点。至少人跑了,根在这。你去看看世上多少离婚夫妻,有孩子的,都做不到老死不相往来。”   爷爷有句老话,秤杆离不开秤砣。   这父母啊就是秤杆两头,斜高歪低地不要紧,有了孩子,秤砣挂上去自然就平衡了。   哪怕某天走到分开,有这中间“脐带”,关系也断不掉。   爷爷说,那梁家囡囡是个好姑娘呢。他现在都还记得,从前在大院的时候,回回路上碰见了小姑娘张嘴就喊他爷爷好,五官清清爽爽,性格又灵,绝对的一家女百家求呀。   他是老派人了,在岐安的婚配理想型上,没那么多小年轻心高气傲的要求。除了门第不得不讲,对方长相中看带得出去、底子清白就够了。当然了,学历工作上最好不要高出男人,你个傲骨头也过不来男卑女尊的日子。   只一点,爷爷仰头沉吟,“可惜离过婚……”   顾岐安沉默思量状,把烟含进嘴深深吸得火星明灭几个来回。男人解压的寄托无非是烟酒咖啡。但他烟瘾也不重,偏偏今晚,回老宅才一个钟头就半包烟了。可见再能耐的人在人命担当前都十足渺小。   “她不离婚,又上哪里给您曾孙抱?”某人咬着烟才话完,   那头卧房里冲出顾父,上前就给了他一巴掌。   *   这厢,凌晨两点,姐妹淘还醒着。   濮素纯粹是洗完头干不了的缘故。这间房子是她租来的,为了离拍摄工作室近点图个方便,实际上设施很老旧,变压器老跳闸,一跳,楼下那个包租婆就赤口白舌地上楼骂人了。所以她连吹风机都不敢用。   就这么盘腿在床上,拿毛巾揩揩,一边写下期Vlog的文稿。   梁昭说过她很多回,挣钱从来不花在刀刃上。什么美妆护肤品一茬茬地往家里囤,老家那边要钱了也好大方,自己呢,饥寒交迫地忝居在这里,连件像样家具都无。   “要你粉丝知道你私下这么寒碜,分分钟脱粉出坑。”   “距离产生美嘛!离偶像生活远点准没错。”   濮素倒是数落起昭昭,“求你了,睡觉罢。我哪怕把床让给你,去睡客厅。你这大着肚子熬夜回头出了毛病我赔不起。”素日里二人经常到彼此家里留宿,她是顶了解梁昭的,百分百工作狂。人家社畜是拖到ddl成第一生产力,梁昭不,能今日毕的绝不捱到明朝。且还高标准严要求,有一次,就半夜cue他们团队的拍档起床,连夜订正报表里的录入手误。   当下孕妇也盯着电脑屏幕,一味地,“马上,知道了。”   “马上马上,马到天亮了。”   梁昭徐徐叹一口气,表示实在没法。这个在案新项目,后天要下甲方工厂调研的,要和操作工沟通的,不把方案书熬出来,明晚她又有酒会没空写了。   工作虽然常常令我们痛并爱着,但它到底是生活的保障。   你不最起码地认真对待,又何以服众?基础决定上层,又何以来提高生活水准?   这份心理也只有社畜惺惺相惜了。濮素严格来讲不算,正因为爱好自由她才选了个体单干,去年出于发展才扩充的工作室。在她看来,梁昭就是骄傲惯了,从小到大在别人的褒奖里活过来的“三道杠”,一点污渍容不得。   二人大学同宿舍,风风雨雨塔里塔外,胜过亲姊妹。濮素无论分手还是创业贫瘠期,都有梁昭扶持,反之亦然。这么多年对梁昭最大的打击不外乎父亲去世了,那阵子她又恰好在求职,最焦头烂额的时候,蹲在墙根头埋在膝盖里,濮素说你哭一哭吧,我把肩膀借你。   梁昭只会摇头。对她而言,眼泪永远属于弱者。   谭主任并非当场身亡的。而是经历了反复抢救、失望与希望的横跳,最终多脏器衰竭,死于剧痛。   他即便疼成那样了。濮素陪梁昭去医院看护的时候,母女也不肯告诉谭主任实情,仿佛骗了他,也就骗过了自己。   最后是谭主任清楚时日无多,扽住昭昭的手,求她,放我走吧、让我走吧……   家属为什么要对患者隐瞒病情呢?几个月前的某天,梁昭问过顾岐安这个问题,想听听医生专业角度的答案。后者想了想说,大约,是想尽这一期一会里最后一点微薄的恩义罢。   是的,这世上每段亲情都是一期一会。   后来,料理完父亲丧事,梁昭又卷入一宗基金平台跑路的祸端。初入社会第一桶金,听信他人撺掇全投了进去,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   穷到一度不吃晚饭大半年没购物。饶是如此,至今梁女士也不知晓这桩事。   濮素记得梁昭大学时说过,她小学哪门考了95以下就没脸回家了。父母习惯了她100分的卷子,稍微考少些,即便出口的是鼓励,那脸上微末的异样在姑娘看来都是失望。   及格了卷子,没达标心理期许。辜负就是辜负。   外面夜色浓也催人疲。濮素呵欠连天地丢开毛巾,原地躺倒的瞬间不禁问出口,“你当真只是不忍心流掉这孩子才急嫁给顾岐安,还是,想要摆脱或者规避过去?”灰败的一段过去。   房间里沙沙的加湿器动静。床头柜上一株水培绣球花,零落了好几粒花瓣。   恍惚,梁昭面上有破碎的情绪,她终究没答这个问题。   *   次日晚间,顾岐安在饭局上,明眼人皆看出他侧脸的不对劲了。   同事周琎甚至不怕死地直说,“乖乖,这是良宵不如意了,遇到个狠角色,大耳光子把你刮下床了。”   顾岐安斜眼乜他,“你有事没事?没事找个牢子坐坐。”   “我认真的!得亏你平日里戴个口罩,不然叫导诊台那些小护士看见了,可不心疼死呀!”好皮囊与多金永远是男人的便利,招红粉也招祸。科室里目前适婚的男女分配又是僧多肉少,好些小姑娘给顾医生送秋波呢。这个老小子倒是双标原则,他再浑,也绝不会染指护士以及女同事的。   作为他同窗过来的人,周琎知道缘故,因为他顾某人这辈子再不想搭上学医的女人。   现在好了,搭不搭的,孩子都有了估摸着马上要进围城了。那话怎么说的,男人想“洗白”要么出家要么结婚。   “所以,到底是谁打的?”   顾岐安爱答不理地,由着周琎盲猜几个人名,最后在父亲上默认了。可以说从老大出走至今,父子二人关系就一直不睦。一个商人精致利己地望子成龙,一个傲骨反骨地事事对着干。顾父即便不动手,这几年冷嘲热讽也不少。   这回,动真格打人了,想来也是气狠了。从前这逆子在外头浪荡成性,管不动倒也罢了,结果还惹出人命是非,试问你当父母的气不气!   那一巴掌不留丝毫余地。顾父也警告老二,“你也就是个油炸猢狲的货色。别说梁家人看不起,我都不想认你。那孩子你要留,由你去罢,只是留了别往我家来。   那梁昭什么样的底牌,才28就离婚,你也敢招惹!”   顾岐安当场蔑笑着回,“只是这事出在我头上。换作大哥……”   话音将落顾父又要打,丁教授连忙劝下了,让都别吵,今晚先睡觉。继而也叫老二快回家,在这边留宿,明早起床免不了又闹,   “不管你这个毛脚女婿当不当得成。我这两天都会约梁家太太见面,那边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说实在的,这事也是你混蛋,劳我前前后后揩屁股。”   “这话可不能叫你爸听见。一听见,又嫌我们这个家底子去提亲太掉价了。”   顾岐安在玄关处幽幽回首,“他好意思贼喊捉贼地说别人油炸猢狲。也是,这个人,从来严以律人宽以待己。”   说罢扬长而去好远,还能听到顾父在屋里骂街的动静,甚至摔了一件官窑瓷器。   ……   眼下,周琎不吭不响地把自己挑起的送命话题择开。顾二公子逆毛的时候,最最招不得,那嘴巴气不死你也埋汰死你。   且他忘性差。记仇倒在其次,有些该是已经翻篇的情分、过期的明月,他或许都还放在心上。   清酒盏盏尽间,周琎忽而发问,“那姑娘,你是发自内心喜欢的嘛?”这仿佛是所有婚前单身趴必经的真心话,也是大冒险。   顾岐安抽一口烟再呷一口酒,“算不上喜欢,   但起码不讨厌。”   奇怪吧,这二者居然能“一胞双生”,只要你学会了将就;   学会了,这世上有些事情求个圆满太难得,不如要个起码还凑合。   *   梁昭被母亲扫地出门的第二晚,在武康路上一处老洋房里,老主顾举办的酒会度过。   这种局,不仅烟酒少不了,一顿下来也吃不了什么果腹的。她始终饿着肚子,身上一袭开背席地礼裙也不允许她吃太多呢。   想着,就不由在楼梯转角处,对着窗外梧桐树自言自语,“你长慢点哈,耽误了我挣钱,回头没你好果子吃!”   人被工作、社交充塞麻痹的时候,就像考场临近交卷还在苦算那道压轴题。唯有埋头不停计算,随便是加减还是截弯取直,只要有个答案就能得分。   没功夫再想些有的没的。老实说,梁昭喜欢这样的自己。   不多时,一楼地板上踢踏来阵阵脚步声。今晚宴席的东道主是梁昭五年前接触的客人,孙太太。彼时梁昭才从实习转正,确切地说,顾铮才是她们相熟的中间人。   这回,孙太太下帖子请了多方朋友庆祝画廊开幕。她一面招呼刚来的宾客进里,一面在上楼间望见梁昭,笑言,“小梁,站在这里干嘛?”   “吹风醒……”梁昭转身正要作答,   被来人面貌生生堵回了答案。   “梁总,好久不见。你看我,差点就喊顾太太了。”来者姓姜,单名芙,另一个身份则是顾铮的前秘书。 第11章 -11- 明日香   梁昭最后一次见到姜芙,是在一年前,周二晨会收梢后。   后者作为被解雇员工来交割离职手续。二人匆匆照面,未着言语,打那以后就算分道扬镳了。   这些年,公司都同步着总部的晋升出局制度,每两年一考核,彼时的梁昭已从高级咨询员跻身项目经理。但无论如何,她和坐到CEO的顾铮始终是上下属关系。   什么意思呢,就是且不论你们之间共和着多少夫妻便利,职场上,永远公归公私归私,二人也从不把私人感情拿到公务场合,尤其梁昭。   顾铮偶尔还趁着二人世界对她狎昵些什么。   即便如此避嫌,梁昭也受了种种非议。在多少有心人看来,她就是进阶之路走得太顺了,顺到一个女人抢了男人的剧本,“举贤不避亲”也不能“任人唯亲”呀。试问你不是顾总家室的话,还能有今朝的好命嘛!   对此,梁昭一般都不听不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她知道选择什么路就有什么代价,清白这个东西,也从来不是从他人嘴皮子里抠出来的。   可是闭塞了耳目,潜意识里一样受荼毒,产生怀疑乃至否定。   这些不该有的情绪像蛛网般密密地织在婚姻生活里,看着无伤大雅。其实,是比出轨还致命的症结。   外加顾铮这个人重利轻义,典型商人本性。寻常的斡旋逢迎里,他真能直接和梁昭抢客户。有一次她不过因出差离沪三天,回来的时候,就发现长线跟踪的项目被顾铮截胡了。   梁昭气到在地库对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连日积攒的隔阂全线崩盘。她斥责他,自私无比,小人!我两个月的心血凭什么被你轻飘飘打劫,就凭你是我丈夫?   而顾铮还是那副市侩的嘴脸,同她诡辩。“一则你得反省,该你的我抢不走,既然抢得走就说明客户看中我画的饼了;二则你用打劫这个词,我不答应。难道这笔钱进账了你不是间接获益人?”   梁昭咬着牙啐他,滚!   类似这样的争执比比皆是,积重难返。甚至于,二人婚姻走到临终那天,对外解释为什么这个婚非离不可,梁昭第一反应只有,他们确实过不下去了。   哪怕都说缝缝补补又三年。梁昭也再清楚不过,为着所谓的和好拖沓下去有多可悲、多狼狈。仿佛吵是为了和,和又为下次吵。当你们彼此面对,要靠过期的恩情来偿还当下;当那根刺长进深里,拔.出会拖得血肉淋漓……   爱一个人的时候好像灵魂都能寸寸交融,不爱的时候,他站在你面前和一具空壳无二。   又或者说,她觉得和好从来不难,只是难在如初。   当然,这是她的个人“诊断”。   二人从分居到正式离婚经过了三个月存续期。这期间外人多少议论纷纷,都说,火.药引爆总要一个导.火.索,搁婚姻里,逼得正房太太连体面都不要的还能有谁?不外乎是某个野路子女人。   这个“野路子女人”指的就是姜芙。   梁昭当初听说后,不置可否。诚然,姜芙确实给他们的围城生活投过弹。   这也是最终导致她离职的原因。和梁昭一样,姜芙从实习期就开始跟着顾铮了,真正意义上的“糟糠贤内助”。在一起之前,梁昭甚至玩趣般地问顾铮,你们是不是有点什么?   顾铮诚笃否认:这个玩笑不好笑。我和她很清白,你不信,尽管验。   梁昭信了,事实也确实如此。二人干净得比活井水还清,梁昭那会儿还无限鄙夷自己,有这种恶俗又狭隘的眼见,和格子间那些惯会物化女人的油腻男有何差别!   婚后,她也从头至尾不把姜芙当外人。   殊不知有些人,何需你主人身份地不见外,她自己早就“反客为主”了。   这事还是另一个同僚报告梁昭的,顾铮带团队出国考察那阵子,某天晚上,姜芙进了顾总的房间。究竟于公于私那也只有当事人门清了,总之,三更半夜,熟男熟女,时隔三个钟头才出来的。   更灾难性的一个附加点,顾铮当时沾了酒。   好意外。梁昭得知的时候,反应冷静极了。浑没有那些个捉奸套路的狰狞,只是淡淡求证顾铮:   有,还是没有?   她说正如当年我答应你的追求一样,“我不想从他人的流言里了解顾铮、我丈夫,   只想听你亲口正名的自己,黑或白我都认了。”   顾铮凝视她良久,才平静无澜地回答:   有。   很好。梁昭觉得这一字诀足矣,胜过1000字小作文。   或许才不是这人太干脆利落,不会外面那些优柔寡断的男人,一哭二闹穷狡辩;而是他们过于默契,夫妻相般地默契,顾铮说个“有”她就知道下文会是什么。   又何必明知故问下去。那该多蠢,好像你在他衬衫领口上看见一枚唇印,在他手机里翻出某条暧昧短信,你还庸人自扰地发难,“告诉我!你们背地里干了什么勾当!”   不需要了。给他尊严也是给自己。   花边新闻出来之后,没多久,顾铮从着职务纰漏的由头开了姜芙。   男人解决桃色危机的手腕永远是除掉女人。他竟然还反问梁昭,对这个处理满意吗?其实那晚他们压根没发生什么,至少没发生她脑海里的那些臆测。   梁昭只有冷笑,要说的他可能不爱听,恩客又哪里比倌人高尚?   之所以后来,不把离婚原因归咎到姜芙身上,是确实这并非重点。   他们之间问题太多,有她没她都会走到这步。世人总喜欢在关系破裂时找个外在原因来自洽,好比房子塌了总是地基的锅,其实,内里一砖一瓦、一螺一丝够稳固,又何惧这些有的没的。   *   当下,梁昭直接跳过姜芙来答孙太太,目光言语俱是,   “楼上有点闷。我下来透透气,待会就上去。”   孙太太:“好呀。不是玩得不快就好,我好难得请你一顿的,请大家过来,真是战战兢兢。有不中意的地方尽管提。”   梁昭张嘴正欲说,没有的事。那头姜芙自顾自从侍者的托盘上端下一杯酒,旁白抢主咖般地,挽住孙太太胳膊,“一个个客气的哟!听你们端着架子说话,我累不死也急死。”   梁昭这才望向她,故意怠慢的语气,“姜小姐喊我梁总,才是客气了。都不在一家公司了,这样叫我好难为情。”   点到为止的聪明。你称呼我总,我也懒得关心你现如今什么职级,互换名片更是免了。   从她们简短的交谈里,梁昭才听出来。姜芙目前供职在深圳,这回,是搭了公差便车顺道来上海玩的,算故地重游。恰巧在朋友圈po的黄浦江打卡给孙太太瞧见了。这厮又是个好客的,出于旧时情分,就三催四请把姜芙拉来了。   说是情分,实则孙太太和她们的交情仅限于生意,鲜少八卦不相干的内幕。自然也不晓得这二人有什么过节,要不然,还把两个冤家拢到一起,凑麻将三缺一还是作死啊!   “深圳啊……”梁昭若有所思,尾调懒懒拖老长。   “是的,深圳。”   “那离香港蛮近的。过个江就到,方便得很,也不必过夜了。”   姜芙的微笑一秒就收束了。外人许是听不出来,但她只觉得这话里有针扎着自己。顾铮离开公司后,猎头挖他去的下家就在香港。   这数月来他活动范围也一直在那边,无论生活还是工作。   多难堪的一句话。天地良心,这阵子饶是她清楚顾铮就在对岸维港,也从来没找过他。   当年那场未遂的越轨,姜芙私心角度就不悔吗?背了个莫须有的锅,还因此丢了数载积累的饭碗,她不但悔进骨子里,且还恨透了顾铮,恨这个男人的刻薄寡恩。   她就差脱口而出,反诘梁昭,你不稀罕的男人我同样不屑,老娘现在快活得很!话又说回来,一个巴掌拍不响,倒叫我孤零零担这份罪,凭什么?凭男人天生周期短,扔了一个女人掉回头就能招下一个?   你也是得了势,所以说话中气都格外足些。然而人是风水轮流转的,得意不忘失意才是硬道理。我可没忘你当初进公司可怜巴巴的样子,你忘了?忘了那会儿是怎么一步步抱着顾铮大腿到今天的,忘了你一开始的身份有多掉价窘迫……   不亚于现在的我,甚至不亚于外面任何一个捞偏门的女人!   只是,天生的个头优势与高跟加持之下,梁昭始终视线压迫着她,姜芙到嘴边的一顿发泄又匆促夭折。只能从弱势里看着这个女人,嫉妒比愤怒多。   有句话,叫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走。饶是姜芙恨得牙痒,也不得不认,用这句来形容梁昭再贴合不过。   就在她准备假意奉承几句的时候,梁昭忽而胃里一阵翻腾,淦!她就说女人怀孕还不如坐牢子罢,这个节骨眼掉链子,她气焰拿得正好呢。   没办法,只能急急和孙太太歉仄,她要走了,突然想起还有些急事。改日定当还席赔礼。   说罢归还酒杯,拎着手袋就跑。   而这份不告而别,在来不及煞性子的姜芙看来,就是不知好歹。人都走好远了,她依旧在心里没个停地“鞭尸”:   贱女人贱女人!气死了!   *   这世界说小不小,说大……也就那样。   梁昭一路顾不上打车,已经反反复复吐三回了。胃里没什么内容物,吐的净是些酒渍和烧心的胃酸。无奈之下,就掏出手机想拉救兵,第一人选是濮素,再不济才是顾岐安。   结果通讯录才刨一半,不远不近地,听到有人喊她,带着错愕之意,   “梁昭?”   嗯。这个声线这个轻浮要死不活的腔调,是孩子他爹无疑了。   梁昭从前就编排过顾岐安,这世上男人对女人,大体只分两种,要么高要么低,本质上都属于男性维度的轻蔑姿态。偏偏他二者都不是,他只有无可无不可。你要是拒绝他的撩拨,公子哥也没所谓的,爱谁谁吧,少你一个这地球转不动吗?   不照样转?甚者,还能在你肚子里转出个“球”来。   梁昭单手扶着树干,踉跄站稳间,冷冷回视他,“合理怀疑你跟踪我。否则,怎么出现的天时地利人和都这么恰巧?”   眼见着她不倒翁般地倒不了又立不直,某人走过去,意思地搀住她,“嗯,我不要工作也不要社交了,就成天私生饭一样围着你转。”话说得好刺耳又十足十客观,只差内涵你,多少有点被害妄想症。   “你还知道私生饭哦?”   顾岐安一脸你没事吧,“我只大你四岁,梁小姐。不要企图和顾丁遥为伍了,这个年轻态思维要不得,我甚至担心你会和肚子里的抢奶嘴。”   “你滚……”罢!   梁昭原本要泼蛮地呛回去的,可惜吐脱了水、酒又上头。好像血条都攒了九成九,那个感叹号发射失败,功亏一篑了。   有人冷幽幽的风凉话,“我是敢滚,你倒是敢往地上摔?”   说话间,就将她整个打横抱起来。得亏他今晚沾酒不多,且酒力一向不错,否则一道睡大街吧。顾岐安抱她去路边拦车,直观感受是这个骨架好轻,但说话毫不厚道,“你重了,重了许多。”   梁昭被他一颠一颠地,面色异样红,倒也醒回几分神,“废话。你抱的两个人。”   “不,我能实实在在地掂量出来,这个增重只来自你的净体重。”顾某人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我会信你?中午才上秤的,96斤不多不少。”   “当真?看错单位了吧。”   顾岐安把人放进车后座里,自己一并坐进去,报了个地点。石库门老屋那边。   梁昭从模糊里挣出意识,“别,我回滨江。梁女士不会要我进门的。”   这下轮到他无措,解袖口松泛的手停住了,目光看着她,“是这两天都如此?”   “嗯……”梁昭囫囵哼哼,胃里翻江倒海,来不及解释更多,只有开闸泄洪般的吐意。最后,在后座二人都不设防之下,一猛子倾身向前,   溅了顾岐安的衬衣袖口和仔裤。   某人趋利避害的直觉,身子即刻避开了,也无情抽回腿。天杀的,他那么个洁癖主义,遇到她,上辈子是杀人还是放了火!   原本要栽他身上去的梁昭就这么径直一跌,滚到座位空隙里。   然后,无限哀怨而不自知地,怪罪他无情,“顾岐安,你他妈混蛋……”   许是酒的缘故,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梁昭控诉之余竟然哭了。等顾岐安良心发现,捞她下巴来看自己时,就见到一张梨花带雨脸。那份冲击感不亚于这是他老爷子,这个钢筋铁骨般的女人,哭成这样,怎么可能?   顾岐安还记得有一次,他们闲聊,梁昭突然提起最白月光的动漫《EVA》。她说爱极了里面的明日香,是本命角色,爱她的潇洒傲娇、完美主义,以及共情那份眼泪可耻的生存守则。   也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能驾驶着红焰火般的二号机,冲锋陷阵,救下谭主任。   有些遗憾、有些差之毫厘的事故,是可以烙印终身的。   眼前,窗外灯火支离的背景板下,这个女人的所有脆弱与风情,尽在掌心里。   顾岐安下意识捏紧些,半信半疑地问,“梁昭,你在哭,你自己知道吗?”他不确信到,眼见为实都没什么力量。   眼泪主人又簌簌地掉下几颗,豆子大小,滑到唇珠。有人用拇指揩掉了。   冷手与体温的反差,才叫梁昭醒神,楚楚可怜但勒令他,“头,眼睛!转过去,不许看!” 第12章 -12- 裱进遗像里   车程的最终目的地,是顾岐安家。   乌糟了一只袖子和裤管的人,把“凶手”抱离“作案现场”,多付一百元算清洁费。顾岐安同司机抱歉,一面在心上来回地凌迟梁昭,他今朝就不该出门,流年不利犯小鬼了。   “站好了!”骂站没站相的人,“骨头呢!也吐出来了?”   最最荒唐年纪的顾二,遇到约会对象喝成这样,是绝对溜之大吉的。不然,好好的寻欢来当保姆吗?他又不是菩萨。可是眼前这个女人丢不开,不能丢。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他有责任,该死的责任。   路上梁昭又吐了两回,断断续续,直到没的吐就一个劲干呕。身子蹲在花坛边,低头耷脑地缓冲自己。   黑礼裙、阔版西装,衬得人好刮瘦。   顾岐安实在看不下去,帮她撩开垂落两侧的头发,“还想吐?是不是食管一直在痉挛?”事与愿违,他原话是想找她算账的。   梁昭摇摇头,人像卡机死机般地暂停片刻,站起身说走吧,没事了。   有人显然不信,心有余悸地抱臂睇她几秒,确定她着实好了,才卸防。   顾岐安这套房子是顾父主张选的,空中复式。规培结业那年,顾岐安决定出来单住,原是想上下班图个方便,岂料顾父一揽子包办,租什么租,你干脆买一套得了,将来成家算个聘礼。于是只让老二付个头期,余下的,他来补上。   交房那天老顾还说,这钱算你按揭我的,亲父子明算账,将来都要还。丁教授怪他乱开玩笑,老顾可正经了,“怎么到你耳朵里就成玩笑了呢?我开个建设银行,明码借贷,不收利息算轻的了!”   无所谓。顾岐安私心也不想赊欠他。这些年,工作上大大小小的薪酬津贴,攒起来也还了老顾不少。   如果说子女生来是父母的债主,那么,他只想着快快两清。   推门、入室、亮灯,这算是梁昭第二次造访。上一次醉酒的是他,她大发善心把人送回来,只周旋个玄关就走了。   今日再来,饶是吐得七荤八素,也不禁细细打量起房子。   二层四居的户型,西晒有景观,明厅暗卧。   全部设计都由主人亲手操刀,两间卧房各自用来藏书和存放黑胶,顾岐安有个极奢侈的爱好,收藏黑胶。   整体格调很性冷淡,入眼的家具墙漆只有黑白灰。唯一增色的只属墙上几框现代风的挂画。   没有草木没有烟火气。这样的房子,梁昭由衷评价,“你住着头上不长蘑菇嘛?”   主人忙着收拾一身的狼藉,西装毛衣衬衫层层脱掉,才陡然想起,哦,还有第二个人,“我能长蘑菇的话,我们俩应该有生殖隔离。”这样也蛮好,她不怀孕,大家无债一身轻。   他脑回路从来这么别致。梁昭正出神该怎么回,不设防地,有人在边上说借过,热烫烫的呼吸就从耳边拂过。   她杵在盥洗通道,清洗完毕,挡着他进厕所了。梁昭回头间,看到顾岐安上身赤.裸的样子,宽肩窄腰肌肉精实。论道行她还是低一层,整个愣住了,主人就抬手蒙住她眼睛,再轻轻送她易位。   “我不能看?早看光了。”   “是、肚子里的不能看。”   梁昭不由一哂,“不愧是你,胎教从蚕豆抓起。”   二人对视,各自回归沉默。顾岐安把邋遢的衣物送进洗衣篮,出来的时候,屋里静悄悄的动静,寻了半天才发现梁昭在黑胶房里。人被储物架包围着,好奇心拉满地抽下几张,翻来覆去地看。   某人在门口凝视,忽而,“我看你是好齐全了。”   啊!梁昭被他冷不丁骇一跳,手里东西全掉了地,“你干嘛,走路不带声是阿飘嘛?”   “那样我们也会有生殖隔离。”说话人走进来拾拣胶片送回架上。   梁昭取笑,“你对这个孩子怨念好大。”   当然,即便她嘴上强硬,也清楚无论是她还是顾岐安这个年纪,半路杀出个孩子总难免有怨。   现如今的社会风气,谁愿意在最是享受的人生阶段被父母身份乃至家庭琐碎绑架?   人生的底色本就至苦,再来,柴米油盐酱醋茶,又有哪样是加甜的?   梁女士对昭昭的择偶要求不高,模样中看,身家清白,收入对衡,对她好就够了。最紧要的就是这最后一条,因为梁女士始终深信,再花哨的弯弯绕都比不过你被他放在心上。任何东西都可以从零开始经营,只有感情,多少得有个基础才能浇灌、种花、得果。   过日子更不能光想那些空中楼阁的,要越低越好,低到地气里、日常处世里。   结果呢,老母亲苦口婆心十几年,一夕之间,当女儿的就叛逆了两回。第一回 梁女士认了,因为昭昭难得求情地说,是真心爱那人的,否则才不嫁。那份姿态梁女士很熟悉,当年她执意要嫁谭主任,也是如此。爱一个人爱进骨子里,就会本能卑微,也固执这份卑微是值得的。   而这第二回 ,梁女士很难由着她来了。心里过不去的坎就是两家门第悬殊,昭昭又奉子,将来多多少少会受委屈。   这些道理梁昭又何尝不懂。说实话,她清楚自己有多荒诞,甚至是抓马。   不流孩子是因着谭主任的死影响了生命观,那不流,生下来然后嫁给眼前这个爱还谈不上的男人……看起来好像是另一个死结。   进不得进,退不得退。怎么着都是个局。   或许,濮素剖析得才最在理:大约你就是想借这个男人摆脱过去。   灰败且抹除不掉的过去。   想到这,梁昭问某人,“你那天建议我把孩子留下来。倘若我采取这个建议的话,你要怎么做?”   顾岐安挨她极近,闻言瞧过来的时候,二人目光就短兵相接。他个头凌驾着她,说话间,梁昭能看到他微微起落的喉结,“坦白说,这么多年我对所谓的择偶以及婚配都没有具体规划。或许是不想,也或许是认为时候尚早,所以这一时间,我只能说是尽责任角度地给你名分,它无关承诺,且我堂而皇之地和你谈承诺,你也一定不信。”梁昭是个聪明女人,他从重逢那天起,就感受到了。   “对。你不谈承诺我只当你是个渣男,谈了,那就是花花肠子的渣男。”   “……”   这女人嘴皮子太不饶人了。平心而论,属于顾家二爷生平最最避着走的那款。哪怕眼前的她,明眸善睐、妩媚动人,但他始终觉得坏就坏在那张嘴。   爱不起来,顾岐安还是喜欢偏恬静点的。怎么化笼统为具象呢,大约,就像他记忆里某个不想再具名的人吧。   那人回不来了、不朽了,也是他专用这间房间藏黑胶的根本原因。   眼下,梁昭亦在好奇,“你从什么时候收藏这些的,藏了一屋子,得花多少钱?”口吻一如曾经问他,右手腕上的文身什么寓意:G&Q.   而当时顾岐安避而不谈,此刻也是模棱两可的口吻,“大学,被一位故人带的习惯。黑胶音质更原始保真,再说,人多少得有个砸钱且装腔的习惯,正如你们女人收集口红色号。”   朝南的窗子挂烟灰色窗帘,月色在地上蒙蒙滤镜化。饶是他状似漫不经心又不想细说的语气,但梁昭能感受到,顾岐安眉眼十足认真,乃至是虔敬。   这种神态她只有谈及谭主任才有。仿佛一字一句,都是在给裱进遗像里的人擦拭灰尘,必须加倍诚恳,半点轻浮不得。   不知怎地,梁昭见状突然联想到,几个月前梁女士在广场舞社团里结交了个爷叔。对方是有意往婚恋发展的,很中意梁女士,也问她,介意黄昏恋嘛?   梁瑛都阔别小鹿乱撞多少年了,乍一被表白,也禁不住雀跃。然而回头还是拒绝了,梁昭听后问她为什么,试试也好呀,那爷叔看着是个好人。   梁女士说,好人是好人。但再好也比不过你爸,抑或说,活的人永远别肖想匹敌甚至取代死的人,因为后者永生了、不朽了。   这一晚,月亮生毛必有雨。   梁昭终究留宿了。顾岐安收拾出一间卧房,暖气开到最适宜,让她睡个好觉。   她穿着他的睡衣,长衣长裤都垮在身上。喊回在门口熄灯的人,“你还记得之前我搬家的时候,你送了我什么嘛?”其实不止他送,大院儿女都给她留了信物。那个年纪尤为在意仪式感。   顾岐安手还停在开关面板上,仰头思考良久,才不确定地,“一本……书?”   “对。王朔的《动物凶猛》,”梁昭提醒他,也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原著,“可惜收到后就被我搁置了,也拎不清你当时怎么想的送这本书给我。前阵子,重逢了,回家清理旧物时才想起这本书,然后我一口气读完了,读到了结局。”   “结局是什么?”某人如实说,这本他根本没看过。只是当时别人都送,他又来不及准备,左右在老头书架上偷下一本,借花献佛了。后来被发现,还讨骂了一顿。   难得地,梁昭温柔且会心地笑,也解释道,结局就是大梦一场。一切都是马小军代偿缺憾的幻想:两个我,   “我”如愿以偿,而我一枕黄粱。   门口人莫名逆光望着她,半晌,才突兀地掐断对话,“睡觉罢。你今晚确实喝多了。”   “哪有?”   “有,话太多。不符高冷人设。”   “哼。”   *   次日的确落雨了。梁昭下午返岗的时候,好些个员工迟到了。   而她在公司有个外号:F24的通勤出勤王。F24是楼层,后面这个名衔指的就是她迟到早退零记录,无论刮风还是下雨,雷打不动。   试问这般严谨端正的员工,Miranda如何不喜欢?   可是再喜欢,规矩方圆前也无奈得很,她再度敲打梁昭,去总部的事考虑得如何?   梁昭还没答复她,手机里就进来电话。光看个备注她就差点咋呼了,居然是梁女士。   “吃饭没?”   “还没。”   “晚间把小顾叫上,我们一起吃顿饭。”这是命令不容拒绝,因为梁瑛告诉姑娘,她现在和丁教授在一起。二位女士中午约见,吃了一下午的茶,聪明人之间过招,最终打成平手,先把双方儿女叫来见面再议。   丁教授还买了件水头很足的冰种翡翠,算心意,也算给不肖子的混账行为赔罪。   “救命。你答应的时候都不先问问我的?我晚上有饭局呀。”   “什么饭局不能推,有眼前这事重要?!”   “……”   匆匆撂下电话,梁昭只好一边差秘书与甲方改时间,一边给顾岐安去电。   结果这祖宗也不晓得在忙什么,连番五发电话都不通,第六发,他干脆拒接了。   去你大爷的!爱谁谁吧。   落地窗外迷滂滂的天色,城市还没从冬装里解脱出来。远或近的天际里滚着阵阵春雷。   好在那甲方是个通人情的,同意时间再定,梁昭结束这些正要去找Miranda的时候,突然内线通知她,有人无预约造访。   “姓名?”   “姜芙。”   她来做什么?梁昭疑惑但放行了。   不多时,一身OL正装的姜芙一路被引见进门,关上门的功夫就大马金刀地往案前一戳,梁昭正欲张口,对方冷不丁抄起桌上她喝剩的咖啡,泼她身上。   “你什么毛病!”咖啡从头漫到脸上、衣服上,梁昭站起身间,错愕怒视她。   “什么毛病?只许你出口伤人、狗眼看人低,不准我报复回来?”姜芙徒手捏扁了纸杯,甚至觉得报应不爽,她昨晚那么被下脸子,当着主家的面,回去后是愈想愈气不过。都过去多久了,大家好聚好散了,凭什么把怨气怼我一人身上!   “梁小姐,人都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不奢望日后相见,但你故意喂我恶心、叫我下不来台,这一线我想也没必要留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和顾铮清清白白,又或者你关心细节嘛?那晚是他主动让我进去的,对,我再说一遍,你心心念念、真爱珍重的男人,你丈夫,他主动让我进去的……”   外面助理听到里间动静,忙夺门而入,可惜来得不是时候,正巧听到姜芙说,   “你认为婚姻失败了,戕害者介入者是我。是我破坏了你们的美满家庭,可话又说回来,当初你刚进公司的时候,和顾铮黏糊的时候,他在香港也有未婚妻呀。再怎么契约式的婚约,你又何尝不是变相小三?五十步笑百步,婊.子和戏子比高尚啊?”   进来的人无不惊到了,期期艾艾,问一身洋相的梁昭,“梁总,要帮忙嘛?”   梁昭浑身无一处骨头不在打战,她指着门,“出去,都出去!”   “梁总……”   “听不懂人话?!”   众人又速速退场。只有姜芙始终胜者姿态,讥讽睥睨梁昭的狼狈,“瞧瞧,多久没人提醒你真相了,突然想起来,承受不了了吧?”   久久,梁昭都没作声,只是面容冷情地用纸巾揩净面上咖啡渍,再送客状,“姜小姐,你的仇报完了,两清了,现在请你离开我的办公室。”   “不用你提醒……”   “同样我也不需要你提醒,”梁昭坐回椅子上,气得呼吸不稳,“不需要你提醒当年,因为我都记得,没忘过。是,顾铮当时是有未婚妻,我了解之后也保持距离了,重新开始时他是解除婚约的状态,听懂了嘛?听出我们俩的区别了嘛?就算听不懂也没关系,你只要记得,没人会和粪坑里的屎比高尚。”   这就是她那段过去最“灰败”的地方。虽然彼时知晓真相的时候及时抽身了,但她很难不怀疑,自己是否插足了别人的感情。哪怕顾铮声明他不爱那个未婚妻,   可倘若没她,他们的婚约何至于平白解除呢?尤其在二人离婚那阵子,梁昭这种罪恶感更强了,好像她曾经不知情酿下的现世报又应验回来,   她夭折了别人的婚约,现在轮到别人来夭折他们。   这件事少有人知道。无奈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影子里的迟早会曝光,所以,Miranda才出于保护她也维护公司形象的目的,希望她去到总部。   于梁昭自己而言,此事也永远算她荣光人生唯一的“污点”,本该满分试卷上扣掉的0.5。   有如黥面,困她在折辱的牢笼里。   咖啡渍彻底干进衣料里,梁昭再次请姜芙滚蛋了。   后者也不拖沓,只是临走之际,不无轻蔑地说:“梁小姐,希望你明白,不知者也是有罪的,和明知故犯一样可耻。”   *   从公司大楼出来,梁昭枯木死灰般地坐进车里,报复性地将雨刮器开到最快速。   暴雨让整条路几乎瘫痪,她就这么放空思想地一直开,停停走走,挡风玻璃上的雨雾也起起散散,周而复始。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规避自己去回忆方才的羞耻,不去想事情在格子间发酵开来有什么后果,不去想梁女士得知后失望无比的表情……   甚至是,谭主任在天有灵,该对她有多遗憾。   这么些年,好多个深夜时分,梁昭也梦见过爸爸,梦见自己对他道歉,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又不确定是否错了。   倘若人生真能重来,我情愿不要遇见顾铮,即便爱与恨都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车厢里,单曲循环着魏如萱的《开始和结束之间》:   开始和结束之间,   偶然的浪漫必然的抱歉,   说过几次再见,忍不住厌倦,   所以拥抱是互诉寂寞的语言……   过下一个路口左转弯,梁昭都不记得是否开转向灯了,只知道右侧忽而别来一辆庞然大物,山一般地,   随即一声巨响。   再就是,浇在脸上冰冰凉凉的雨,双腿.间温温热热的、腥而腻的……血。   -   与此同时另一端,顾岐安接诊到今天第三位急诊病人,忙到陀螺飞起。白大褂侧兜里的手机又响了,他一边揿灭视诊的手电筒,一边掏出来看:   梁昭。   “医生啊,我好怕死啊,会不会有事的?”   “先清创,再照个头颅CT罢。进了医院就放心,我们肯定尽全力。”稀松平常的话,顾岐安宽慰着眼前满头鲜血的病人。说罢又漫不经心地把手机放回口袋。   ——   “也就是说,你在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给他打电话,但他拒接了?”   三盏茶凉的功夫,梁昭的故事说完了。众人唏嘘之余,窦太太不禁好奇起未完的结局。   是的,梁昭淡淡说,他没接,同样孩子也没了。   “那你们为什么还会结婚?”   梁昭放下针线起身,外面月色三分在人间。她表示要回去了,今晚就说到这罢,说多了,怕自己像《动物凶猛》里的马小军一样,不知道回忆有偏差,分不清真亦假。   “我送送你。”窦太太说到做到,当真一路送她到花园门外。   也或许是实在按不住八卦心,就在话别之际问她,“昭昭,他爱你吗?”好像每个看客都关切戏里的佳人才子是否真心相许,这是核心话题,也只有“爱”才能慰藉人心。   梁昭站在夜风里,开司米围巾重新围上颈脖,冷冷地、疏离地,说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座各位太太兴许还有可能等到老公电话催着回家,   但我等不到。” 第13章 -13- 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新郎 顾岐安   新娘 梁昭   谨订于 己亥年四月初六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卜他年白首永偕桂馥兰馨   ——   年前,梁昭约了陶妈来做最后一次扫除,好让她赶回家祭灶。偌大的房子,家具陈设看着素净,当真里里外外倒腾起来也是大工程。好在梁昭今日全休,还能打个下手。   三四株鲜切白玫瑰、黄玫瑰放进宜家水培盒里,抽纸巾摆正与中轴线对齐,快递包裹拆出一盏新买的野口勇纸灯。   就在梁昭结束这一切的时候,陶妈忽而在里间喊她,“太太,你来看看这个还要不要的?”   是他们婚礼空置出来的喜帖。   定制比最终实用的张数多,多了厚厚一沓,没得写就废弃了,扔在书桌底屉里。陶妈是抹灰时发现的,又不敢擅自主张去留。上年纪的人总有种“变态”的省俭观,比如隔夜菜轻易倒不得、购物马甲袋要囤着,再比如,“你看这,揩掉灰还新崭崭的呢,个么甩掉好可惜呀。”   果真是的。饶是掐指算算都蒙尘一年半了,东西也没怎么变,珠光纸的色泽红且鲜艳。   帖子是双柬帖,因为行的中式嫁娶礼,设计与措辞都很拟古。梁昭想起当初筹备请帖时,还问朋友有没有把稳的设计团队,即便她是二婚,但头婚后来补办仪式很小众的缘故,在这些事体上是真真无甚经验,挑挑拣拣。顾岐安见状就耍贫,“直接写:结婚,打钱。倒也未为不可。”   梁昭听后忍俊不禁;   某人倒是意外不过,她车祸之后卧床三个月,身心双重沮丧,仿佛失去了笑的能力。那一下陡然展颜,顾岐安还不确信,“有那么好笑?”   有的。不过她笑是因为:   这世上许多复杂事情,七七八八、大大小小,你但凡直观成经济思维,心里就受用多了。   梁昭把帖子潦草翻翻,反问陶妈,“那甩了可惜,不甩,还能留着等‘回锅’?”   “哎,倒也不是这意思。有些玩意没用场了,也不代表一定要扔,纸又不占地方,还能留个纪念。”   梁昭凝神几秒,终究还是手一松,东西齐齐垂直跌进垃圾桶。   “扔了罢。等下垃圾袋和厨余一起送下去。”   “……好的。”   今朝难得一个大晴天,早上梁昭起床就将被絮全抱去阳台暴暴了。等下午收太阳再抱回来,陶妈把被套和防尘布绗上去。   其中两套就是出嫁前外婆给昭昭缝的龙凤被。实际上除了新婚当夜,后来就没用过了,始终锁在衣橱里。那大红大紫的,即便陶妈老派人,看见也难免发笑,“我以为你们小年轻不作兴这个了。想当年我们结婚呀,被子岂止打2床,家底子殷实些的一次性12床。不同的双数字有不同的讲究,不同年代也有不同的三大件。   现在今非昔比了,房子、车子、票子三大件。”   梁昭不紧不慢,“是老太太迷信这个。一味地强调时代再变,有些旧历良俗不能破,说什么都要给我缝。”   “你不知道,缝起来好费神的,线必须从头缝到底,不能断,断了就从头再来。被角要斜着缝,‘谐’的意思。救命,原来谐音梗那么早就流行了。”   “哦对了,待会你开始绗了叫我一声。老太太在每个被角都缝了两枚硬币,一会儿再缝回去。”   如此多的学问。   外婆说,我们家昭昭头婚没遇个良人,这两年也老是栽跟头呢。原因究其根本,就是第一次嫁得太冒进了,都没睡上外婆亲手缝的被子!   梁昭住院到两家定亲那阵子,老太太整宿整宿睡不安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总是梦到她进棺材了,昭昭还孤零零躺在病床上。   那怎么行!于是这回外婆说什么也不信了。   陶妈听她小嘴突突突,不经意就说了一大摞,很错愕,“太太还是多说话好。人看着开朗鲜活多了。”   她是去年中才来的。原先小两口这边都由顾家的姆妈收拾,但两头跑实在麻烦,丁教授就另雇了陶妈。雇来帮忙烧烧饭、收拣收拣卫生,夫妻俩平常都是不怎么着家的大忙人。   时间一长,就听说了些家务事。知道这女主人是二婚,且婚前意外落胎过,好严重的一场交通事故,车右侧直接凹陷。所幸人在驾驶座,没死也是命大。   只可惜胎儿当场夭折。梁昭被钢板压折的那条腿,医生说,再晚送来一刻钟腿就断了。   不幸中的万幸吧。好在最后是全全尾尾地出院了,但精神面貌一直欠佳。不大讲话,有时能坐在那发怔好久,30左右的人倒像是附了个80老太太的孤魂在身体里。   陶妈觉得也正常,说得过去,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怕是未曾谋面的生命,哪怕只当个几天的预备役母亲,丧子/女又何其不痛?   起码你不该是没几天就能嘻嘻哈哈翻篇的。   梁昭也是闻言间,才发现笑肌有些僵,打开前置摄像头一看,她果真在笑,“我不说话就显得不开朗不鲜活了嘛?”   “主要是,看起来冷冷的。”因为长相冷。   “难怪你有时候畏畏缩缩的。”梁昭说,她就这种面相,并非刻意拿乔。冷面也不定意味着心情不好,就是懒……   或者,习惯了。   *   麻醉监控表上的时间跳到6小时,全面无菌化的手术室里,众人依旧没松弦。   手术由顾岐安和另一位主任主刀,功能区肿瘤剥离,老纪全程盯梢导航系统。   周边几个实习生,呵欠连天都乏得不行了。一个悄默声问另一个,“放假还回家吗?”   “回个鸡儿。我昨天神外最后一趟夜班呢,给小爷乐得,但凡我没看年后排班……”   “难不成你大年初一就?”   “可不呢么。血液科年初一白班,初二夜班。”   “哈哈哈哈,你好惨哦,虽然俺也一样。”   “谁说不是呢?”   二人齐叹,不干了!回家种地都比这强。人被杀,就会死。   顾岐安专注的坐姿,双目忽而离开显微镜,乜他们一眼,“嘴巴是过年要割了炒下酒菜?这么没个歇。”   说都说了,二人也没在怕,“顾神,您好歹体恤一下我们有家不能回的苦呢。别说下酒菜了,还过年,真有个舒坦年可过,割嘴巴割耳朵又算什么!”   顾某人:“体恤不了,我有家能回。”   淦!二人恨得牙龈发酸,这是什么老师嫌作业不够多的剥削心理。灭绝人性,惨无人道!   “您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顾岐安偏头由巡回护士揩揩汗,拿歪理歪派他们,“同样,饿汉子也不知饱汉子饱。”   就这么你一嘴我一嘴“发弹幕”间,老纪发挥控场作用,“现在的小年轻啊,不怪他们吃不得软苦。怪花花世界纷扰太多。”   顾岐安好笑,抬头望师傅那一眼,饶是高强度工作这么久也能看出神态悠闲。镇定来自胸中自有丘壑,“纪正明同志这是嫉妒了。”   “我嫉妒什么?嫉妒他们背书背两行心思就溜到手机上去,还是嫉妒你出国交流个半年就归心似箭,连夜飞的赶回温柔乡?”   噢哟?几个实习生俱是很狗腿地来了兴致,具体说说呢,我有个朋友也想听!   岂料当事人本尊不乐意了,警醒也暗示着师傅,“纪同志,嘴巴碎成这样是有辱斯文的,仔细晚节不保。”   师徒之间没大没小的气氛,回回人前互啄起来都极为不成文。放眼泱泱大科也就属顾岐安敢这么硬刚老纪了,周琎先前还和实习生开玩笑,唬得他们一愣一愣地,说你们亲爱的顾神其实不该姓顾,真实身份是老纪的私生子。   当然是假的,但以假乱真,一伙人后来私底下都喊“隔壁老纪”。   “隔壁老纪”在他的“私生子”婚礼上,还义父身份地致辞了。洋洋洒洒三千字小作文,全程慷慨激昂情酣意畅,堂下众人听到后来,都磕起瓜子玩起手机,无一人在听。   也就少有人注意到,发言的结束语是:   让我们祝福这对年轻人喜结连理的同时,也为新郎官即将为期一年的交流学习祈福。古有檀郎谢女,今有岐安梁昭,才貌双绝!   这属于他章程之外的即兴发挥。故意说给那俩爷父听的,为着顾岐安能顺利出国一事,前前后后老纪不知焦了多少心思。生怕那二位祖宗又发什么神经,才如是“买断”。   结果呢,他们没掉链子,出国本人才半年就回来了。给老纪气得,恨铁不成钢。   气到这场手术收梢,还在嘟嘟囔囔念咒,“你日后再有什么事,别来扒拉我。我再帮你就是狗!”   更衣室里,顾岐安打开柜子拿手机。不知何时起的习惯,总要频频察看来电来信,哪怕扑空,也好过错过什么。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强劲的后遗症。   “发誓拿狗来威胁的,多半都是没所谓当狗的。”他抬臂脱衣间,混不吝地笑老纪。   “我不跟你厚脸皮的念经!”老纪辩不过走为上策。   四下阒静下来,只剩顾岐安一人。   他才忽而身心双双跳闸般地,在柜子前伫立良久,恍惚,眼里有些微弱的情绪痕迹。末了从柜中拿出婚戒,圈上无名指,阖门而去。   *   梁昭出事后,公司出于人文关怀准了她半年带薪假。   长时间修养以来,她习惯了十点不到就上床,哪怕不立马睡,躺着也是种休憩。   今日也没差。老规矩,沐浴护肤完毕,在床上夜读半小时,就熄灯躺下了。   窗外一圆油渍般的月亮,糊糊地,黏在天上。   朦胧间,床畔塌陷且换衣窸窣的动静,继而有微热体温贴靠过来。从背后整个地拢住她。   有什么东西如同星火,被风助燃,在这空间里、人的骨血里张狂着火舌。   梁昭豁眼间身子本能一簌,   再听到某人挨着颈脖问她,“可以吗?”嗓音很哑很沉,是那种男人急.色时最底色的渴与饿。   他们整整三个月不曾夫妻之实了,梁昭始终有车祸阴影的缘故。 第14章 -14- 半杯蜂蜜柚子茶   梁昭读的是《海上花列传》。   一本写老上海烟花地的书。那天窦太太说《繁花》, 梁昭突然对这类吴语小说产生兴趣,就买来看。只可惜注意力大不如从前,读得十目一行难消化。   临睡前一秒, 才读到洪善卿一行去堂子狎倌人。   书里,赵朴斋和倌人陆秀宝打情骂俏, 一手伸进她袖子里,被秀宝护住胸.脯格开。一旁张小村见状讥讽道:   “你放着‘水饺子’不吃,倒要吃‘馒头’!”   很风月很风情的场景,动作与对白都是。梁昭觉得好笑但也如鲠在喉,与其说娼.妓是个严重脸谱化的客体, 倒不如下作点说, 在许多男人的眼口心中,   女人都是如此脸谱化的。   他们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玩味女人, 从身体再到心。   不过,有心理阴影的人看什么都是阴影。很长一段时间里,梁昭都抵触这种亲昵,即便性是上帝造物时赐予我们的天赋,体会苦乐的一种渠道。   但她始终难忘车祸那天,殷红的血流是如何从身体里汩汩流出, 洇成大片腥气。未成胎盘的生命就这么夭亡, 化鬼或化魂,也化作无数场梦魇里的质问:   为什么死的是我不是你?   就算这真是报应,该中招的明明是你。   那血肉模糊的记忆,太痛了,仿佛她在某一世粉身碎骨过。   而触发记忆的开关就是一切的源头,性,梁昭才不肯顾岐安碰自己。甚至是洞房那晚, 临门一脚的关口,她忽而说些败兴又致郁的话,问顾岐安看没看过《黑猫警长》。   兴头上的人怪她不专心,声音也变了调子。但梁昭一直清醒,乃至于淡漠,她说这部动画片有一集堪称童年阴影。   螳螂新婚夜,公螳螂死了,你知道谁杀的嘛?   母螳螂。   交/媾结束母螳螂就要吃掉公螳螂。这是他们种群的献祭习性,为了更好地繁衍下一代。   性以及繁衍究竟有什么意义?连低等动物都在仪式化地警醒我们,凡为此沉溺,必将付出生命。   暗.黑且阴恻的一段题外话,像盆冷水,彻底泼熄某人身体里的火。   好好的一个洞房花烛夜就这么毁了。此后好多回亦如是,除非有且不止一方醉了酒,总之,倒塌掉理智才敢交付身心。   而眼下的漏夜灵魂时刻,梁昭理智清醒极了,出口的话自然是拒绝,“这么晚才下班,你不累吗?睡罢。”   身后人一半气馁一半浮躁地叹气,呼吸就微微喷拂在她后颈。   二人前襟贴后背,被窝因为加塞了一份体温,逐渐暖和起来。被子白日里才晒过,有一股子蓬松且干燥的日光味,再加上梁昭身体乳的淡淡芍药香气,中后调很温柔,也很催眠。   偏偏中途闯进第三种味道。属于顾岐安身上的男香,三宅一生的一生之水,梁昭不止一次嫌弃过,不好闻,像黄梅天下着雨的闷湿感。   他还是照用。或者说,你的好恶对他没什么参考价值。   空气就像暖冬天淋了场阵雨,湿答答挂在心头的枝丫上,一时难干。梁昭背对着某人的心跳,睁眼愈发精神间,颈后的呼吸倒是愈发绵长了,沉且匀称,倒数入睡。   她才如蒙大赦,身体从紧绷到松泛,岂料正想逃脱他臂弯之际,有人忽而揭开假寐的伪装。冷意的唇与绵密气息齐齐钉住她颈椎,轻轻浅浅地尝与舔。   梁昭后颈有一枚咖色的痣,位置大小都将将好。素日里披发不见,连惯会调.情的顾铮都不曾发觉,倒是顾岐安,从他们第一次就“开拓”了这里。   这个未知领域,也是轻易让她战栗动情的机关。   顾岐安已然抛弃全部的温存技巧,急促又轻狂,从那枚痣攻陷到耳垂,烈烈的气息笼过来,“我没有很累,也许你能让我更累。”   “我做不到。顾岐安,求你,睡觉罢……”梁昭娇滴滴的口吻,自己都未必听出来。   “但是你躺在这里,本身对我就是种威胁。”说罢就翻身而上,双臂撑在她两侧,低头来吻她。追逐与勾勒都很野蛮,或者是原始性地告诉她,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这该有多美好?   你也很安全。不会再来一次鬼门关徘徊的经历,不会见到任何血淋淋的东西。   顶多是于快.感那刻濒死一阵,而那不过是正常的征象。正如我们吃饭会有餍足感,睡觉会有极限,上帝给我们定下严谨循序的生存规律,短暂的窒息,是暗示快乐终有尽头。   并非是叫你从此因噎废食地戒断。   落针可闻的卧室里,只剩暖气与窸窣的摩擦声。梁昭起先是躲,敌进我便退地躲。   结果躲不过饿久了凶猛扑食的人,像深海鲨鱼直接嗅着她血腥来的。一记温甜并乖张的吻,同时,梁昭后退的脑袋重重撞上床头。   “啊……”疼到眼角挤出泪花。   顾岐安抬手去揉,也徐徐护着她后脑回到枕上,“这怎么办?要不我揍揍它?”像哄小孩,嗓音里也满满笑意。   不得不认,他床品一向很nice。   至少在生理上鲜少弄疼你,给予的也近乎全是享受。   梁昭眉头一绞,报复性地拿额头撞他下颌,“显然是你贼喊捉贼在嫁祸它。”   “嫁祸也不至于。好歹是个主犯与共犯的关系,用‘顶包’更恰当。”某人按住她的躁动不让动,言语是狡辩也是撩拨,“就好像此刻,你也脱不了干系,算是个纵火的共犯。”   话完,人畜无害地用牙尖来咬她锁骨。   意识渐渐崩塌的人,被这一啃,激灵得像雪扑簌簌掉落。   “顾岐安,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有一张结婚证,就是免死金牌,就能对我为所欲为?”气力太悬殊,梁昭只能言语进攻。她活像个溺水的人,而他埋在襟口的脑袋是稻草,她双手攫扣着拨起来,掌心里的发尖扎扎的。   “不要轻易把话题扯到结婚证上来。”   暗色里,顾岐安无比严肃之貌,他说你这个逻辑和动不动以离婚相逼没差。   “可是我有没有说过?今晚不想。不想就是不想。”   如果之前,梁昭说这话是十足强硬,当下就是一半一半。瞳孔也有了微弱变化,顾岐安视角来看,就像只傲娇臭脾气的猫,你把一盘肥美的鱼放到面前,她明明很馋,但依旧要昂头踮脚地走开。   从来口是心非,抑或不给他看脆弱一面。被子底下,顾岐安拿膝.盖顶分她双.腿,眉眼在上,认真有耐性地看着她,看着她矜贵的面具一点点消失殆尽,再抓住她五指,送指尖到嘴里,梁昭麻得浑身发抖了,“你知道上一次是几个月前?我肯定会疼。”   “不会。我有分寸。”   “有个屁分寸。”   这么冷冷嘟囔着,戳中了某人笑点。鼻腔里发出来的笑声,像绒毛挠着空气,以及她耳膜。   梁昭还在失神呢,顾岐安在她身子两侧的手就将她往下一扽,“你干嘛?!”睡袍簌簌擦过被单,她猛地失重般跌向他,下意识环住他的瞬间,是互补也是契合。   梁昭左侧腿上还有一道疤,窄而狰狞,活生生见证着那次车祸的惨重。某人规避着触碰它,视线从昏暗里钻出来,梁昭听到他撕咬包装的动静。   而拆封之余,他还能用手为她预热,“都洗干净了,也不会疼。这就是我指的分寸。”   随即,把那些碍手碍脚的玩意都扔出被子。梁昭急急低呼,“地上不脏啊!”   “大不了洗就是了。”   “顾岐安你个死混蛋。”   毫不心软的怒骂,被他垂首衔走。   接纳的一瞬间,二人齐齐呵/叹出声。于梁昭,是叹有惊无险;   于顾岐安,就是久渴的旅人终于找到一口古井,即便那份紧仄疼的是他,   也忽而刹不住般地暴戾起来,冲击力道崩坏性疾速。静夜里,撞碎她一道道哀怨的吟/哦,他再贴耳要她细细听,这房间里除了空调换气的嘶嘶声,每个角落每处缝隙,   都是梁昭最真实的反应,   “越劝,我只会越凶。”   ……   顾岐安下颌上坠坠的汗珠,终于掉到梁昭眉心的时候,一切息于无声。   他懈力般地翻下来,背靠着床头,滑火机点烟。   梁昭完全脱力了,懒于动弹,脑袋就挨着他胁侧,“说过一万遍了,不许在床上抽烟。”   顾岐安右手包住她后脑勺,一遍遍地往下梳,“所以,是在赶我去外面?”   “要么别抽,要么不抽完就别想进来。”   “那我要选后者的话,你是不是应该先赔我衣服?”内涵她弄湿了他垫在下面的衬衫。   梁昭恼得抽走脑袋,不管他了,转身连带卷走被子,背对他蒙头而睡。   于是,就成了顾岐安没话找话,而她始终冷处理。   问床头那盏纸灯是不是新买的;   问陶妈结了多少工资回家;   问上回说的要做鲫鱼脑烩豆腐,试验成功了没……   只有最后一条,让被子里的人松动了下,阴阳怪气道:“成功了。很好吃,诀窍是一定要加米酒去腥。汤熬出来就像牛奶一样,鲜鲜地、稠稠地。”   果然,梁昭近来爱上烹饪的缘故,唯有这个话题能让她兴奋及健谈。或者不妨说,婚姻就是这样,日常无大事,不过是年年岁岁锅碗瓢盆。   以及我们还得祈求,最好是无大事。日子宁可平淡也不要跌宕。   “我难得钓一尾土鲫鱼,一口没尝到。全进了某人的胃。”有人滋滋揿灭烟,下床开门换气。   当然,随口说说而已。没有当真计较她烧饭不管自己那份,也不能计较,顾岐安评上副高之后,工作一向极为忙,轮班倒不新鲜,还要随时待命医院的紧急情况。   居家的时间,少之又少,更别提先前还出国了半年。   至于梁昭,许是每个死过一回的人都会学着惜命。明白明天和意外不知谁先到来这话,不只是鸡汤而已。   她开始没那么工作狂,重心稍稍向生活平衡,即便是错过两年一考核,错过升到CEO的良机,也无妨。前阵子一起去做热玛吉,Miranda听说她学会了好多菜品,四方八味皆有,还由衷替她高兴,   可见她不仅在修人更在修心。   就这么一忙一闲,二人像公转周期不同的星月,互为锁定,经常错过。   顾岐安到浴室收拾好自己,回来想抱梁昭去洗一洗的时候,她已经睡沉了。沉到他喊四五遍也没醒。   床头柜上新买的纸灯,是那种中古造型,圆鼓鼓地,很禅意。顾岐安试着开灯光唤醒她,也未果,倒是暖黄光线罩在她脸上,画面一时隽永极了。   他说什么来着。这女人但凡不说话都是画中仙。   灯下看人也看那本书。某人拿起来翻了翻,恰巧翻到梁昭做的笔记,划线的句子,就是张小村那句荤话。   换行用黑笔批注:   永远别指望男人嘴里吐出什么象牙!   有人头顶三根黑线,有被冒犯到。   —   车祸的主责方是个货车司机。那日雨大,能见度低的缘故,司机又是疲劳作业,才一脚油门闯了红灯,和梁昭的车子发生碰撞。   逢凶化吉的是,对方制动及时,事后也态度良好地报警以及送医。才算拣回梁昭半条命。   好巧不巧事故点最近的医院就是瑞金。救护车赶来的时候,急救人员例行确认伤者的意识,姓甚名谁,能否听见。   梁昭浑身衣物全由血浸透,不至于休克,只是很疼,疼到答不上话。   那司机发现她始终攥着手机,碎裂的屏幕之下,依稀能看见什么名字,以及号码。就告诉医护人员,这或许是她家属。   而梁昭在上车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来回答他的。她极力摇头,说不是,   “这不是我家属。”   随后,通知家属由警方和医院落实到位。范围自然只涵盖到梁女士和老太太,外婆在家里听说的时候,骇得双腿发软不得命了。   丁教授在梁女士当面听闻,也吓个半死。于是乎众人四面八方拢到医院,直到丁教授逮到正在急诊的顾岐安,后者才迟迟得知。   好在他先头的作为再怎么叫人失望,那一下反馈得很够格,抑或是人之本能。面色肉眼可见地煞白状,如遭雷劈地反问母亲,你说什么?   不等丁回答,那头就有护士急急来唤,刚送来的那车祸病人,腿是僵直的。   说的就是梁昭。而多年经验的顾岐安不会不清楚,腿僵直也许象征着什么,寻常车祸急诊里,也接过不少类似病例,十之八.九下丘脑都受损了。   再说狠点,这是终身的、不可逆的。   丁教授恍惚间,一身白袍的人已经带风而去,冲到担车边。   七手八脚里,原本该下班的老纪查瞳孔确定还有救,“马上准备手术!”再转头规劝徒弟,“你就别上了。私人情绪影响判断。”   彼时梁昭戴着给氧面罩躺在床上,出一口气只进半口的样子。视野虚化间,尚能感知外界,以及,她很想对顾岐安说点什么。   比如孩子没了,你无债一身轻了;   再比如很抱歉,我当初想嫁给你,有利用你“洗白”的心思。我没有诚实,太在乎自己的虚名和荣辱,如果这是因果循环,我也认了……   可惜话有好多,力气好少。   终究顾岐安只和她微末的目光相对片刻,就意气也义气地向老纪要求,“让我上罢。”   从他们之间纠葛上一条人命起,就没有资格谈两不相欠、两相安好了。   “实习”过个把月的准父母关系,哪怕再短也存在过。   人生里的一还一报何其公平。   老纪不多为难徒弟,既然他执意要上,也只好由他去。   次日周琎才听闻了这档子事,很难不怪主任糊涂,“您明知道他心里最过不去的坎就是车祸,最在乎的人就是车祸死的!还让他上……”   *   二人的衣帽间都是梁昭设计的。   从她婚后住进来,房子里里外外从布局到陈设,全依照她的口味重新洗牌。原本冷锅冷灶冷色调,现在四处花花草草,倒也平添几分烟火气。   顾岐安挑好配套的西装领带换上,就出门到客厅,他们今天要去老宅过小年。   厨房里,梁昭在发呆静候小馄饨汆汤浮面。小火煨煮之上,浅炖锅的盖子一翕一翕地,像极了周而复始的生活节奏。   她不禁出神,以至于有人故技重施,不听响地闪现身后,又骇她一跳。   梁昭眼刀飞他,“我迟早有一天会被你吓死。”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顾岐安拨正着腕表,一脸神清气爽,全无悔改。   梁昭漠然收回目光,暗忖间,发落他,“你把冰箱里昨天剩下的半杯蜂蜜柚子茶解决了。”   这也是她三分钟热度的试验品,只不过,以惨败收场。柚子皮没处理好,果肉也没焯够,太苦了,她只呷一口就五官马赛克。   所以才发配给顾岐安,也是他活该。   而某人全然状况外,听话拿出来,在边上抄着兜,顶悠闲地饮下好大一口。   “怎么样?”梁昭忍住作恶的嘴脸。   喝见底的人面色不改,把杯子放进水槽,拿水漱口,最后才瞧向她,“你知道胆汁的味道吗?” 第15章 -15- 农夫的蛇   顾岐安说柚子茶和胆汁一样苦。逻辑就像梁昭有时说, 你昨晚弄疼我了,比生孩子还疼。   实际上他没尝过胆汁。她也错过了体验后者的机会。   这一年半以来,梁昭最最头大的莫过于逢年过节, 新媳上婆家,是个人都问她打算何时再要一个。仿佛生孩子这种事她能自给自足。   就像眼下出门前, 她在心里押注,今天会被几个人问。   玄关处,她坐在换鞋凳上穿靴子,一边扳着手指数亲戚。顾岐安站着,一身灰色正装配曜黑领带, 驳头别一枚丁香花领针, 发现她的小动作了, 问梁昭, “你在干嘛?”   “在数你们家计生办拢共几个成员。”   好吧,在这点上某人和她统一战线。   于是故意蹲下来要脱她的鞋,梁昭:“哎哎哎你有毛病伐?”   蹲在面前的人与她视线平齐,“我怕你十个手指不够用,还得加上脚趾。”   “你也知道啊。”   二人相视片刻。梁昭并非第一天发现,他睫毛很长, 还有些女儿家的卷翘, 配上桃花眼就更是风流乃至俊秀。直勾勾看你的时候,无情也似有情。道行浅点的小姑娘必然架不住,事实他连在手术台上切肿瘤都是这副眼神。   梁昭双脚向前送送,没好气,“把拉链拉回去。”   顾岐安照做,“这鞋新买的?”   “前年买的。”   “以前没看你穿过。”   “这话你几乎天天说。”   有人被噎得彻底息声。静静在玄关等她检查手包、戴手套、照镜子,摸索五分钟还没完, 顾岐安忍不住催了,“风度在呢,没落家里,有那个功夫倒是带点温度出门。”   你要说梁昭大难不死,懂得健康的重要,又不尽然。穿着打扮还是老样子,季节反着来,外面那个三九天,她只有一件羊毛大衣配线衫,也从来拒绝秋裤。   说穿秋裤就是和时尚无缘!   而顾岐安还记得从前住大院的时候,三四岁的梁昭仗着小娃娃的便利,是经常只穿秋衣秋裤就屁颠屁颠到处跑的。她母亲跟在后头喊,臭囡囡,也不怕臊!尿在裤子上我把你头拧下来!   想到这他不由好笑出声。   一切就绪的梁昭疑惑,“笑什么?”   二人前后脚出来,顾岐安单手锁门,垂眸看她也卖关子,“笑你小时候比现在时尚。”说罢就抽钥匙率先走开。   只剩梁昭在原地,这都什么跟什么?   *   江南到了年边就一直没再落雪,只有阻碍人伸手出袖的阴寒,冷进你骨子里。   在家里说不信的人站进冷风就吃苦头了,好冷,梁昭根本等不及车子升温,立刻坐进去。出事之后,她这一年半都没碰过方向盘,平时上班若是顾岐安顺路就同他一道,不顺的话,他们家那个司机小钱会来接送。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所以顾岐安有在疏导梁昭,尽量用回车子。   “我驾驶证都到期了,超时没换证,又要重考科目一。”梁昭坐在副驾上看窗外,否定就是否定,她能找一万个理由借口。   “凭你的脑筋考科目一很难?”   “不难。”   “所以你只是不想开车,是杯弓蛇影。”驾驶人剖析得一针见血,也不知道梁昭这个恢复期究竟要多久。其实手生什么的不要紧,她完全可以练练再上路,他有空也能陪练,最难克服的是心理那关。   出事前,二人来往时顾岐安有听梁昭说过,说她的驾驶技术算是顾铮手把手教的。   大学学业太忙的缘故,她又怕晒,就始终拖沓着没学。毕业季那年谭主任说,闲下来还是把驾照考了,在魔都生活没个代步就跟没长脚差不多,到哪都不方便。老父亲承诺会陪她学,可惜终究“跳票”了。   之后,忙过父亲后事与实习期,梁昭才有精力有闲钱报名驾考。她虽然学习能力强,空间方向感却很差,尤其被教练骂得狗血淋头就更是晕乎。   直到某天,阴差阳错搭了顾铮的车,打那起他就时不时陪她到世博附近操练。   顾岐安犹记得,梁昭回溯这段时光时神情总是很轻松,至少眉眼是灵动的。   有些事不提不代表忘记。顾铮于她,是低洼里恰巧摸到的绳索,是父亲身份的填补,还是单纯男女邂逅的爱慕,梁昭其实很门清。   她只是把快乐的资格落在了那段进度条。   “埋葬昨天似乎是我们每个人的本能,趋利避害的本能。”顾岐安专心眼前的路况,话不知不觉出口,他自己都挺意外。   梁昭心上一恸,下意识认定他就是在说她,说有关顾铮那段过往,说那场车祸,“是啊,毕竟那天我哪里料到会出车祸,又哪里想到你会不接电话。要是再来一遍,我没法想象。”她真的很怕死。   这话不无哀怨,哀怨他那天的不及格表现。尽管她是无心。   顾岐安食指叩叩皮圈套,轻淡无比地反驳她,“自然不会再来一遍,”说着转脸去看她,“我也只有一个自由身可赔。”   梁昭知道他什么意思。那次车祸后,顾岐安包括顾家人出于责任也出于歉仄才求娶她的。说白些就是他弄大了你肚子,身心伤害变双份,即便这孩子没了我们也依旧有愧于你。更不想事情闹穿了,传到外面两家一齐丢份。   说邪门点,就是他因为漏接一通电话,典当上终身幸福来赔罪。   车窗上湿漉漉一层水汽。梁昭不理会某人的内涵,伸手在窗子上划了个2。   两年。这是她给自己定的ddl,用两年来磨合这桩契约般的婚姻(当然婚姻本质就是契约),看这人能否渗透进她的精神层面,能否在最最底色的烟火气里与她合拍。不能……算了,原谅她暂时还不敢说踹掉他的话,毕竟梁女士一准会哭天抢地的。想想就额角发胀。   但要是真真熬不下去了,他们彼此也没什么舍不得的沉没成本来继续耗。   梁昭从来没问过顾岐安爱不爱自己,哪怕是喜欢。   一个妻子质问已经变心的丈夫这种问题,是愚蠢;而她质问,就是蠢上加蠢。   车厢内暖气很足,电台还是上回梁昭搭车时调的,放着某首无歌词的爵士乐。   软绵绵曲调里,副驾驶上的人懒懒瘫靠下来,顾岐安斜乜她几眼,才发现,这女人究竟有多瘦!坐上来好半天安全带忘了系,车子也没报警。   “梁昭……”他对她还是直呼大名,一贯如此。   “做什么?”梁昭眯着眼回望他,想起安全带没系了,连忙拽出来往插扣里对。只是姿势太别扭,对半天也没对上,随即就听边上人叹一声,递手过来帮她插好。   梁昭倒吸一口凉气,狗咬吕洞宾,“你的手冷到我了!”   “……”顾岐安看她又看她,“你是在指我的手?刚刚帮你弄好安全带的我的手?”   “不然呢,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驾驶人回正目光到前方,啼笑皆非,问她是不是属蛇的?   “我属什么你不知道?”   “就是属蛇。”农夫的蛇。   *   一个钟头后,车子抵达老宅。   比正常时间晚了二十来分钟,顾丁遥在院门口就薄责,好慢,你怕不是开卡丁车来的!   顾岐安:还行吧,比你蹲厕所快那么一点点。   兄妹俩拌嘴间,三人一路进里。庭院里各处栽植着草木,最高的属一棵参天广玉兰,亭亭如盖也。顾岐安说这是老爷子从前无心插下的,没成想如此肯长,这几年总有园林局的人来问卖不卖,爷爷一概免谈。   台步拾级上,堂屋正门上斑驳着旧春联粘贴的痕迹。顾丁遥告诉二哥,“爷爷只等你回来写对子了。”   饶是顾岐安多年不习练,提笔也写得一手好字,笔法从的颜真卿。草书和瘦金体也略懂一二。   其实他小时候那么顽,一开始学这些都是被家里人拘的,不练就打,顾父向来不吝啬棍棒教育。可以说“笋干炖肉”这道菜,他打小没少吃。抽条蹿个阶段,老爷子还希望他到戏园子里学艺,将来当个梨园门生呢。   那是顾岐安第一次央求及服软,求他们,饶了我罢!   长此以往的不服管,难免隔阂了亲缘,尤其是父与子之间。   眼前就可见一斑。出来迎人的只有丁教授,穿一身夹层加棉的旗袍,胳膊上搭着坎肩,发型也是很民国的爱司头。见人三分笑,喊梁昭,“我怎么瞧着你又瘦啦?”   “我还好,一直如此。倒是您气色好多了。”   丁教授去年确诊的慢性肾炎。医院采取保守疗法,她就鲜少去学校代课了,在家养病也把病养在了家里。容颜经不起这种慢性病的熬煎,越发见老,明明年轻时也是个书香人家的矜贵小姐。   “气色可不能好吗?”丁教授目光比比老二,“又没人再上赶着给我气受了。”   “嗯,当面议论我也该小声点。”   顾岐安如是说着,甫进门,他那个堂哥家的小鬼头闹闹就一路往他怀里冲,手里的橡皮泥,糊了某人衣服一身。   堂嫂忙在后面喝,“要死的,脱手三分钟就闯祸!快给你小叔道歉。”   顾岐安说不妨事,把粘在衣上的泥点子都还给闹闹,“我是他,就有话说了,只许你们给我起这个名,不许我人如其名吗?”   “是吧?”说罢,没个正形地对闹闹弹舌头。   闹闹两岁不到,全然听不懂,只会仰头咯咯笑。   末了发现一旁始终静默的梁昭,蹬蹬走过来,向她伸手间一味地重复“要”。   “要什么?”梁昭两只手都给他。   岂料他目标直指她怀里,攀上她双手就要抱。顾岐安主动揽活,他也不干,就是非梁昭不可。   某人:“呵,见色忘叔的家伙。”   梁昭权当练臂力,抱着闹闹在屋里没走几步,就有心无力了,难得委屈的口吻商量,“阿姨手好酸呀,下来自己走好不好?”   跟在身后准备到书房去的顾岐安,第一想法是,铁树开了花,她也能温柔成这个样子;   第二想法,阿姨???   顾某人立时问他们家老幺,这附近有没有那种商店门口投个币就能摇啊摇的车?   “有啊,干嘛?”顾丁遥疑惑,你要带闹闹去坐哦?   “不是。显然现在有人比他更需要坐。”   坐那种会唱“爸爸的爸爸叫爷爷”,会纠正你辈分称呼的车。 第16章 -16- 二更更,三暝暝   顾岐安这一辈从的岐字。堂哥是大爷家的男孙, 名唤顾岐原。   某方面来说,梁昭真心羡慕他们家的氛围。不谈过节,不谈其他, 至少能四世同堂一团和气,就像梁女士说的:   独生子女有好也有坏。坏就坏在越老会越冷清。   堂兄嫂是真正地奉子成婚。二人从校服到婚纱, 长跑十年,最后靠这个孩子助攻的。   顾梁婚礼当天,堂嫂舒奕星大着肚子,一家人就没让她去接新娘。一则老黄历,出阁送亲时要忌讳孕妇;二则也是怕触发梁昭的隐伤。   人生到底是各有各的造化。相似公式套在不同人身上, 演算出的结果千差万别。   连舒奕星都在想, 如果堂弟妹没小产, 孩子估计现在也学步了。又何须两手空空, 来抱别人家的囝囝?   *   车泊在庭院藤架下。日头正好,离晌午饭还早,顾岐安接来水管洗车。   顺便和堂兄聊天。后者坐在花岗石桌旁,桌上一壶红汤扑鼻的正山小种。茶是他带来的,顾岐原是茶商总代理,只不过这几年路断人稀, 行业越来越不景气, 他也想开发其他业务。   半年前,堂兄找到岐安。问他们医院的员工是否有固定的馆子聚餐团建,这年头风气紧,公费应酬不好把控,要是能固定人脉固定场所也是双赢。   顾岐安直问,“说吧,别废话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想开个菜馆。”   民以食为天。顾岐原说, 他至今就没发现几家真正道地的本帮菜馆,要么挂羊头卖狗肉要么店大欺客,所以才想自己开一家。开成了,凭他的人际不愁没客,烟酒茶供应也自然不在话下。各种利害分析完,又问岐安入不入伙,有钱不赚王八下蛋。   经过多日合谋多方打听,顾岐安同意了。   但医生作为事业编制,明令禁止跨界营生,于是,注册主体是顾岐原。顾岐安更像是出钱占个股份。   此刻二人就一坐一站地念生意经。顾岐原犯牢骚,“你别说,这年头厨子还真不好找。要价低的手艺一般,手艺好的又狮子大开口。张嘴问我开两万,还要求包吃住,我天,怎么不去抢?”   “所以就来抢你了啊。”顾岐安笑着接梗,上身毛衣内搭衬衫,卷袖口擦车门。   “这话说得,好像与你无关?”   “不是无关,是牢骚无用。掌柜的,是你看中别人的厨艺点将请兵,又舍不得花那个钱,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买卖?”   顾岐原嘟囔着犹豫,“这不还没定下吗?能省则省啊。话说,你有没有认识的合适人选?”   车边的人低头把烟抽到底,踩灭又捡起,随口一答,“梁昭罢。”   “啥?”   “开个玩笑。”有时候,顾医生的脑回路只有他自己懂。这个莫名其妙的玩笑全然是因为,想到梁昭近日在捣鼓吃,更想到那杯苦死人不偿命的柚子茶,   他继续自顾自地抖机灵,“你请她不会赔钱……”   堂兄揭盖呷茶,复又听到,“但会赔命。”   喝茶人差点没给呛着。   厨子的事姑且撂一边,这么瞎掰扯也出不了结果。顾岐原说回更要紧的,弟兄俩搭伙开馆子一事,从性质上也算先斩后奏吧,毕竟都是30+的人还事事父母命吗?等八字有一撇了,顾岐原这才趁着拜年的契机,也来和堂伯家通通气。   结果就是顾父并不多乐意,板着脸下马威,“你们哥俩商量好的算盘,还来跟我说什么?”   顾岐原学着堂伯的原话,嗟叹,“原以为我家老头够犟了,没想到天外有天。或者说,一笔落不出两个姓,咱们姓顾的是一家子倔货。”   “好家伙,骂他就骂他,何必共沉沦?”   “就凭你现在说话的调调和他一模一样!”   顾岐安嗤笑声。身子远远后退开,单手抄兜,擎着水管往车上浇洗。冬季日光倒也晴好,水雾里依稀色散着彩虹。   从这头望到车厢里。还能看见后窗垫上一排玩偶的轮廓,多是成双成对、大小不一,当初接亲时压车用的。婚后就一直摆设在那里。   这无论压车还是压床,都是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的寓意。   国人对婚姻与生育的两全是如此执着。理由逃不开根深蒂固的家庭观,养儿养女,老了能顾到你,你的精神和血缘有传续,似乎这样的人生才符合通俗意义上的圆满。   只是也有反例。比如顾家老大,眼下顾岐原就问堂弟,“今年过年,岐章可有消息?”   “没有吧,有又与我何干?”不想多谈的人抛烟给堂兄,再从耳廓上摘下自己的。二人同时点烟间,顾岐安余光不经意扫过了厨房那厢。   *   厨房里,妯娌两个在给基围虾开背。二人虽说交情不深,倒也在工作上、衣食上有着知识分子特有的共同语言。   舒奕星说以前R大二食堂的蒜蓉虾超好吃,梁昭听后一惊,“你也是R大的?”   “研究生是。四舍五入也算校友了。”   “世界真小。”是的。小到有些久别必将重逢,有些兜兜转转终有始终。   厨艺好不好,从备菜上就可见一二。梁昭明显是拼不过堂嫂的,后者手速快到咋舌,剥十几个了她才个位数。舒奕星眼见她一脸艳羡,自谦这没什么,熟极而流,“让你当个两年家庭主妇你也行。”   “你现在不工作了嘛?”   “严格来说不算。辞职在家开网店,岐原的茶叶生意在网上也有销路。闹闹毕竟还小,而我们都一致认为孩子还是自己带大的亲。怎么说呢,事业与家庭能平衡则平衡,不平,来日方长吧。”   一心二用地话起家常,梁昭更拖后腿了。她倒也不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慢慢剥吧。   结果剥着剥着,有人就跟无影剑般地徒然蹿到身后,她是在水槽前站着,顾岐安要来洗手,就这么双臂包围她伸手去水龙头下方。   梁昭冷不丁看见那双手,又吓没了魂。   她这下着实好生气,“顾岐安!你有病吧?能不能不要这样!”随即在他怀里侧转过来,心脏简直要蹦出喉咙。   堂嫂在边上也帮腔,“是呀,院子里不是有水池嘛?非进来凑热闹,嫌这里不够挤!”   顾岐安垂眸看怀里人,“真被吓着了?”洗手动作没停,再答堂嫂话,“这话得问你们家顾岐原,一人占个池子洗半天。以为搓澡呢。”   堂嫂不以为然,眉梢一吊,“我看未必吧?你不是奔着池子是奔着人来的。”   这话十足十的起哄意味。   梁昭也不知是因为和某人亲密接触,还是自己经不住臊白,不觉就脸红了。后梗着脖子让额头远离他下颌,“洗好就赶紧起开,别在这碍手碍脚的。”   顾岐安听话撤开,拿帕子揩手间,面上不无圆滑地应答堂嫂,“嗯,有些话懂自懂,放心里比说出来好。”   说罢丢下帕子去。   只剩梁昭比那虾子扔油锅里熬煎还红的脸色,以及,堂嫂意会了了的笑。   *   书房窗台上,两盆虎刺梅凌寒不惧的傲骨,跃跃吐香。   文房四宝都已备全,老爷子撺掇老二快快写对子。也回头朝南面卧室,叫顾父一道来,只可惜后者发无名之火,不来!就要一个人呆着。   老爷子直喊嘿,“这什么怪人,谁惹他了?比我还像个爷!”   顾岐安悬肘提笔,言简意赅交代先前和堂兄的对话,有果必有因,“大概就气这个罢。不然我也捉摸不出个所以然了,由他去,气不死第二个周公瑾。”   “哦,”爷爷恍然,“那盘店的事确实要谨慎为之,可不像小时候过家家我当老板你来跑堂那么轻易的。”   “知道。”   爷爷盯着老二运笔,一气呵成至银勾铁画。心道还好,功夫没还给我,写得像那么一回事,就是比我差远了。   转念一咂摸,又道:“你爸也未必就气开店的事。”   顾岐安搁笔,红宣纸上赫然《菜根谭》名句:   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   他侧眸去看爷爷,表示此话怎讲。   “两件事。”老爷子比两根手指。   其一自不必说,老大今年还是不归家。老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他生母忧不忧不知道,反正顾父面上装着云淡风轻,心里一到年节边上就捱苦呢。   其二就是焦他们小两口的心思了。过过年小梁昭也30了呀,这个……   顾岐安闻言到此,忙比手势劝他打住,“您套路也太老掉牙了,借别人的口来催生。还是您自个也晓得,催生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体。”   “呸!”老爷子当场露馅,也好没脸子,老小孩地跺跺脚就要走了。   当然,顾岐安说是这么说,心上自然也门清他们爷俩都盼着有后。催生的话换顾父在场也说得出来,只是会更难听拧巴些。   从前顾家老二就同外人玩笑,他们家博古架上并不缺古董,因为家里有两个现成的。   这两个“老古董”一生致力于发扬糟粕文化,在故纸堆里开倒车。他们认为女人最根本的意义就是嫁人、生子,从一个家庭过渡到另一个。如有独立事业且不婚丁克,那实属意外,或者就是这个时代荼毒的后果。   女人在他们眼里,说难听些和附件无异。   故而从小,顾岐安就站在不同的角度体恤着丁教授的不易。   难堪她的难堪,辛苦她的辛苦。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父亲无可原谅,兴许大哥也是这么想的。   墨洇纸而干的时候,顾岐安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轻缓地像是试探。回头间就见梁昭在门外,被他逮到了,即刻面上些微丧气之意。   某人问她,“虾剥好了?”   梁昭郁郁不言声。好气,她本来想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报复回去的,也自认“轻功”足够强了,怎么还是被他识破了呢。   于是就不理他的话,自顾自进屋到书架前乱逛。   顾岐安于光这边看她,耍小脾气又不自知的样子,别扭,但有趣极了。   而梁昭此刻正在看架子上的相框。合影单照都有,单照多是他和顾丁遥的,从襁褓到学士服、婴孩到成年。不多时,梁昭指着其中一张穿老虎连体衣,咧嘴大笑,瞧着不过三四岁的小孩问顾岐安,“这是你嘛?”   他要回答就必然得先站过来,人挨到梁昭身边,故意卖悬念,“你猜猜。”   她当真开始猜,“乍一看很像你,因为眼型差不多,也有虎牙。但是细细一瞧又不对,毕竟五官随年龄增长是会变的,而且有个地方始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顾岐安说话的时候,嗓音就一震一震地,在她头顶。   梁昭回过身来指他颊侧,“你笑起来这里有酒窝。他/她没有。”   话音甫落,眼前的五官就倾压下来,有人一手扳起她下颌,一手揉着她耳垂,吻下来。转场毫不带伏笔,梁昭一时懵住了,手抵在他胸口往外推。怎奈力气悬殊,他起先只是唇唇摩挲,后来干脆舌尖攻入,蛮力勾勒里,也不忘用牙尖啃啮她唇珠。   梁昭的耳垂在他双指间,越发红、烫。不怪有人说,耳垂是女人的第二性征器。   良久,他退开,低低熬人的声线揭晓结果,   “我当你一半一半对吧。那其实就是我。”   梁昭一闪神,为这场滑铁卢暗自懊恼。   也就错过了身前人如何眼里有火,火又如何好久才熄。   一刻钟后,厨房那头喊开饭。梁昭整理仪容从书案前绕过,看到某人在宣纸上写的话:   二更更,三暝暝,四数钱,五烧香,六拜年。   她上网一查才知什么意思,尤其那个“三暝暝”,妥妥暗示的虎狼之词:   30岁的男性每晚都可以过性.生活。 第17章 -17- 苋菜水   堂兄一家用过饭要回去, 所以午宴很丰盛。   四凉八热。八宝鸭、油爆虾、响油鳝糊,丁教授难得下厨做了道功夫菜,清炒苋菜。   可苋菜是反季大棚种植的, 口味一般,她笑说这下不能怪自己厨艺差了, 是菜本身不好。接着又说起上海有句俚语:   口里说出血,还当是苋菜水。   高知分子总是擅长把天聊死。眼见着席上冷场,还是他们家那个秋姆妈接道:“大概就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个意思。”   说罢揪着围裙正欲走,老爷子唤住她, “坐下吃罢, 你也忙大半天了。”   秋妈原是丁教授雇来的, 在顾家干了快三十年。老奶奶去得早, 同年老爷子遭不住刺激又跌了一跤,这才请个人料理家务并顾料他。   秋妈是个苦出身,无儿无女丈夫还短命,来了顾家,也算是投奔,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一家子几乎不拿她当外人。有时候, 她甚至比丁教授还熟络两个儿女, 尤其是顾岐安。说这小子就是个活祖宗,上中学时嫌她做的早餐不对口,还不明说呢,油腔滑调地关心她早起太辛苦,以后就别做了,他到校门口买着吃。   结果没几日吧,又想回家吃, 嫌外边的油不干净。   秋妈说你这回倒是愿意我早起了。   顾小二:那倒不是,是您的手艺有魔力。   秋妈:混小子!嘴抹了凡士林。   顾小二:您就说我这话听了高不高兴吧!   就这么个勤苦为善的老姆妈,却不得顾父待见。原因很简单,怕引狼入室。   一来当今这社会,保姆继承遗产的新闻层出不穷,有例可援;二来秋妈伺候老爷子多年,二人如今的关系确实微妙,一个寡妇一个鳏夫,不是中间差了二十岁没准就在一起了。   老爷子也是打心底体己秋妈呢,人前人后都护着她,有一次还说,我哪天就算是死了谁也不许辞掉她!谁辞我做鬼找谁!   顾父说不气是不可能的。在他眼里,你越是这般袒护,越坐实了这个乡野女子不简单,是狐媚子!   掉过头又归罪于丁教授,是你呀,当初非请这么个货色,现在好了吧!   年前,夫妻俩就为此事争执了几番。吵狠了,丁教授也不同他一般见识,知道他向来是爱也匆匆、恨也匆匆。且今年秋妈晓得气氛不对,一开始是申请回乡过年的,丁教授和老爷子硬劝她留下了,   “你回乡过什么年?和谁过?别说糊涂话了,有我们保你还怕什么!”   眼前秋妈就没敢上桌,往年都是能上的。   爷爷鼻孔出气,故意大嗓门说给儿子听,“不得了,我说话都不管使了!这桌上但凡少一副碗筷,今天这饭就别想开!”   众人俱是沉默。丁教授头一个下席来拉秋妈,帮她脱掉围裙,梁昭见状也推推堂嫂,“我们往那边坐些,让个空位给秋妈。”   原本歪头和幺妹说话的顾岐安闻言睇她一眼,秋妈忙说不行呀,“我随便坐就行,怎么能让你们小两口分开呢!伤阴骘伤阴骘,我才不当电灯泡。”   顾丁遥:“呀!您还晓得电灯泡呢?”   某人袖口散解着,肘撑桌夹烟看小妹,“你凭什么认为活了六十多年的人懂得比你少?”说着,要秋妈自己作证,她可是连扫脸付款都会的。   一伙人就这么笑开了。   只有顾父肃一张脸,食无味,酒也没吃几口,就推碗要盛饭了。秋妈忙从老爷子边上起身,岂料顾父又收回碗,反而使唤起丁教授,“你给我盛。”   他是坐在老爷子下首的,右边堵着一双儿女,进出也确实不便。发完令没多久,就听顾岐安叫老幺往他那边坐些。   顾丁遥疑惑,“干嘛?”   “空个走道出来,让你爹好自己盛饭。”   给顾父怄得,眼刀横一眼老二,后者偏没事人地不理睬。不理就不理吧,还当他是空气地捏起响指逗闹闹。   叔侄俩隔一定的距离,闹闹坐在母亲腿上,一双圆眼盯着小叔手指,笑得咯咯地。顾某人也是没大没小散漫轻佻,   顾父当即责难,“孩子还这么小,逗坏了!”   话完不见效,又阴阳怪气起来,“那么喜欢逗,倒是自己争气生一个!”   这世上有人推己及人,就有人只会以己及人。顾父显然是后者,当年两小只未婚有孕不乐意的是他,现如今孩子没了,急急要生的又是他。   怎么着都不满意。或者不妨说,当年老二起了忤逆的头,后来再做任何事都很难取悦他了。你走了他眼里的弯路,之后只会一路不正、渐行渐远。   老父亲并不喜欢这个新媳,更确切地说是瞧不上。且不说她年纪轻轻就有婚史,头婚究竟怎么离的还打个问号呢,在他眼里这就和二手货无异了。也别同他说什么与时俱进,试问这世上哪一对父母,为子女谋婚配会头一个考虑二婚对象?   不存在呀。除非自家儿女不如人,行话叫贱卖抄底,可偏偏他们家老二盘亮条正,样样没得挑,搁哪家不是香饽饽?   吃亏是福,但在儿女姻缘上吃亏的父母还能说是福,那妥妥的二百五。   这是一说。此外,顾父就尤为地膈应梁昭大着肚子逼婚一举,不管事实如何,在他眼里就这么个性质。   他到底熟悉被女人挟持的感觉。那会让他梦回当年,原配怀着老大来以死相逼。失去尊严何其难堪?他更不敢想,不敢想外边那些人是怎么评判这对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   很多男人都喜欢把威严威望建立在驭妻驭子上。顾父也不例外,当然他失败了,一败涂地,三个教育试验品统统有残次。   不过他相信自己再怎么败,比下还有余。当年住大院的时候,他看见老谭当妻奴就各种不屑呢,没出息、软骨头,果不其然培养出的姑娘也不咋地。   甚至于,那场看似天意的车祸,老顾都怀疑是老谭作祟的!   这个臭不要脸的臭棋篓子,怕姑娘嫁不出去,就套路我们家。贱不贱啊?   现在木已成舟,多想也无益。顾父只能寄希望于儿媳的肚子上,人是一步步妥协的。   只可惜眼下,儿子不配合老子的妥协,“光说不练假把式。您要不先带个头?”   这话好不成文。丁教授都红了脸,怪罪老二不像话,“吃你的罢!不然也给你盛一碗饭堵堵嘴。”   “能堵住的话早堵住了。”   顾父又气又恼,恨不得摔了碗筷煞性子。   眼见着两厢不对付,堂兄嫂速速圆场,“不急呀,这孩子也不是想生就能生的,”这话说给顾父,接着又教育老二,“岐安也多多体谅下父母。生儿育女的不容易,只有亲身体会了才懂。”   是的。但其实,每个人每种身份都各有各的不容易。   为人子女的也不定比父母轻松。一个人从小平安活到大,没长歪、没遭难,这本身就是件奇迹。   顾父最后推脱没胃口,让诸位慢用,就回房歇息了。   一场无端又败兴的家务官司,梁昭全程不曾置喙。她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无论回娘家还是与公婆相处,都闭麦向前沉默是金。   你们说的都对,哪怕1+1=6,开心就好。   *   婚后偶尔的话家常里,梁昭听顾岐安说过,当年老大为何而出走。   同父异母又是寄人篱下,顾岐章心性很难不敏感,乃至是善妒。长辈稍微一点点的不公平,落到他眼里就是偏私。   更遑论他这么个高不成低不就的身份,在外人眼里,还被歪曲成“私生子”。老大从小就不明白,不明白好端端的原配嫡出怎么就成了外室子。   因为认定了自己被生母弃养,这种心理失衡从一开始就酿下了,积重难返。   殊不知,其实老大在顾父眼里是最最成气候的那个。   至少顾岐安视角看来如此。老大打小就算服帖,成绩也一路优异,为了成为父亲心中的头号种子,甚至十来岁就拍着胸脯立军令状:将来我来继承您的衣钵!   顾父别提多欢喜。   要知道,他最希冀的就是事业后继有人。   相较起来,顾岐安有多么不肖且不孝,可想而知。   可惜老大高中毕业那年,一场变故彻底离间了父子。岐章从小就对生母有着顶深的疑惑以及好奇,疑惑她为何狠心弃子,好奇她究竟什么模样、在哪里、可还安好。   这是夙愿,也是血缘根本的联系。于是毕业那年,他偷偷寻到生母故乡找她,人是如愿见着了,但也从她嘴里听闻了另一个版本的“父亲”。   十余年的信任及景仰一夕之间轰塌,回家后,顾岐章当场就质问顾父了,也没忍住冲他抡拳头。   “从前你在我眼里,山一般的形象。我一直以为是妈妈先背叛的,一直以为你才是受害者。可是现在,扯掉这层遮羞布,你比草芥还不如!”   “我没法想。没法想你是抱着罪恶感养我,还是从头到尾只当我是条狗,一条会乖乖听话、摇尾巴讨你欢笑的狗!”   出走之前,老大掷地有声地控诉父亲,“你让我恶心!”   那次父子矛盾崩盘,丁教授不忍心才拉架的,结果被老大动手误伤。   顾岐安出于护短自然回击了,对兄长大打出手,自己也挂了彩。   -   每每谈及这段往事,梁昭能明显感觉到,有人俨然有软肋。不论他素日里再怎么八面玲珑、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脾性,说起家务事,   眉眼就会轻易泛起破碎的痕迹。   正如此刻,饭毕,一行人送堂兄嫂一家离开。话别时刻,顾岐安还能好好与堂兄相谈,约定改日再议菜馆一事,待到人一走,他就肉眼可见地兴致缺缺了。   丁教授先看出老二是喝醉了,张罗秋妈准备房间,“我说什么来着。那个酒就是不能贪杯,赶紧睡一觉,晚上还有的喝呢。”   房间还是他原先住的。长久不住的缘故,四处都罩了防尘罩。   秋妈简略一洒扫,就让顾岐安歇进去了。   梁昭扶他上床。而人前饮醉的人到了她跟前又另一副面孔,精神得很,或者就是借酒撒泼。   某人半坐着,额头抵住她的,扽她的手来到领带上,要她帮忙解开,“老婆……”   就这两个字成了他确实醉酒的证据。   因为素日清醒之下,他鲜少这样喊她。   梁昭不应,顾岐安就自顾自地,晃荡且凌乱地说些昏话,关于父亲,也关于大哥。   人躺倒的瞬间连带着她也趴伏下来,耳朵贴在他心跳上。忽而,顾岐安幽幽地问,“你想要孩子吗?”   “你觉得我还有心思,或者勇气要吗?”   “……”   听话人不作声,只是手掌似有若无地摩挲她后颈。末了突然扳着她的脸朝上,拉梁昭到平齐,也拉过被子盖住二人,热烫烫的气息淬着酒气般地送进她耳中,“陪我睡一觉。就这么睡不会怀孕的……”   这什么孩儿话!梁昭再端着,嘴角也禁不住破功出笑意。   她冷不丁被某人扯疼了头发,蹙眉抗议间,抬头望到他异样的眼神。   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站在汹涌人潮里,张张面孔辨过去,都不是所找寻之人的那种彷徨,以及失落。   下一秒,酒气浇在她脸上,顾岐安张狂地来找她唇舌。   梁昭即刻躲开了,也下意识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嘛?!”   想当然的一个问题。问完她也觉得很莫名,更莫名的是,她顷刻间对丁教授那句俚语有了另一番释义:   如果摆在你面前的是一盘苋菜水,请务必,别将它当成是血。 第18章 -18- 毛毛   “毛毛。”   醉醺醺的人这样喊她。即刻, 梁昭就把荒唐的念头择了出去。   这是她乳名。但知道的人不多就是了。   梁昭满月那年,外婆请银匠打了副长命锁,镌上乖囡的生辰八字及乳名。乳名是外婆当场现取的, 都说贱名好养活,这个名字寄予着她最朴实的愿望。   确实怪朴实的, 朴到乳名主人识事后就开始嫌弃。   有一天,哭着跑回家让谭主任改,或者干脆不给叫了。   细细一问才知道,是隔壁顾小二养的京巴也叫毛毛。七八岁少年郎,天天无事忙就遛狗, 毛毛长毛毛短, 毛毛你又随地大小便!   彼时梁昭不过一个奶娃娃, 能懂什么, 听到人喊就果断回头。几次三番,狼来了一般,才明白不是叫自己。   于是向父亲投诉:我怎么能和狗同名呢!   打那以后,梁昭官方认证的乳名或者昵称只有昭昭。而那个黑历史乳名,连濮素和顾铮都不晓得。顶多是梁女士气狠了,翻旧账般地喊她, “梁毛毛!我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好吧。普天之下所有父母批发的傲娇话术:你是四脚吞金兽, 是狗,是白眼狼……骂完继续养。   大概心口不一是成年人的通病。而梁女士尤甚,梁昭车祸到出院那阵子,她嘴上把姑娘啐得猪狗不如,动辄就说,你去找你爸吧,那么上赶着作死, 我由你去。   结果大到看护小到打饭都是她在顾。回头一听纪主任说预后良好,梁女士放下水瓶就跑。梁昭追出去,才发现妈妈蹲在楼梯道大哭。   母女俩这么多年的心结也是误解,都认为彼此足够坚强,疏忽了关心及交心。   潜意识里好像认定,连顶梁柱去世都能挺过来,又有什么扛不住?   而那次,梁女士从濮素口中得知昭昭实习时买基金赔钱的事,顾铮疑似婚变的事,因为前夫被公司变相制裁的事,所有的种种,才知道姑娘瞒了她那么多。梁瑛瞬间懊悔也心疼极了,哭着问梁昭,你为什么不告诉妈妈呢?这些妈妈都不晓得……   梁昭说,她一直以为报喜不报忧才是最大的仁慈。   也不想看到素来坚韧的梁女士为她难过,仿佛复刻了谭主任出事后的反应。   她明明向爸爸发誓过的,我一定照顾好妈妈。不让她一个人哭,有朝一日你们地下重逢,梁瑛会全全整整地再嫁给你。   找到你,千千万万遍。   -   四目相对里,梁昭拿手盖他嘴巴,“谁准你喊这个了?”   顾岐安的呼吸绒绒吹在她掌心。良久,揭开来捉在手里,“你猜我喊的时候脑子里是什么?”   “你敢说……”   “毛毛是小狗。”   有人不仅敢说,还一语双关。梁昭气得,包袱都没了,气鼓鼓地上手掐他耳垂。先前他怎么玩弄自己的,如数还给他。   “我记得某人好像说过,她小时候睡觉喜欢揪别人耳垂。”   是的。梁昭长到七岁才一个人单睡。在那之前都很不识趣地挤在父母中间,小时候不懂他们该有自己的生活,一味地争宠,喜欢睡觉一手捏一人的耳垂。那样才足够踏实。   她觉得耳垂软软地,尤其像谭主任那种佛耳垂,手感太好了吧!   而某人只会说:“变态。”   无所谓,横竖她成年之后就戒掉了。这个怪癖大抵和小孩恋物差不多,安全感要靠过渡性客体弥补,只是小时候喜欢“嘬奶嘴”,大了还这样难免诡异。   梁昭抬头换个更惬意的躺法,“我变态,可也没变态到你身上。”   “那你此刻的手是在干什么?”   “是在惩罚你。罚你直男发言。”   被子底下,顾岐安刻意动腿勾住她的,冷手直接伸进她毛衣,无关风月,只是想捂手。他说好奇怪,这个词怎么流行起来的,“我不直的话,要怎么和你上床?”   梁昭被冰得一激灵,“你为什么一天到晚想这些?”随即嘶声,好冷,求他把爪子收回去!   岂料这人变本加厉。非但不收,紧跟着另一只手也进去。二人面对面躺着,他就这样双手入里,身子也往下低,低到她毛衣下摆掀开的高度。炙热的气息,喷在皮肤上像火舌滚过。   梁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顾岐安,你好歹注意一下场合!”   “注意什么场合?”房间主人告诉她,这张床他睡了二十来年,也是他第一次梦.遗的地方,“我帮你问过床单了,它不会介意。”   老实说,梁昭觉得他有时候是真真黏人。   是那种有“肌渴症”的黏人。也许是她太独立的缘故,这么多年的婚恋史里,都基本站在被动方。不会撒娇也很少哄人。   梁昭大二时谈过一个小男生,没多久她主动提的分手。理由是小狼狗太黏糊了,毫无分寸感,上厕所都要在门外放哨!   新鲜感是最难拿捏的。太远而近乎平,太近又近乎尽。   当然,眼下顾岐安只是口嗨而已,并没有心思与她胡来。   脑袋拱进去“回温”了一遭,就又出来,贴到她前襟。梁昭手还揪着他耳垂,低头一看,都揪红了,像熬熟的红豆切开就能流沙。   “顾岐安,你是不是一喝多就会发酒疯?”   一边问,一边研究起他的耳形。兄妹俩长相都袭丁教授多些,耳朵亦是,薄而长,属于面相学里机灵的福相。   “你小时候一定很聪明。”   梁昭极少夸人,夸出来都是真心话。   埋在她胸口的人,闷闷发笑,“嗯,我现在也很聪明。”这话多少有些自矜之嫌。但事实的确,顾岐安从叛逆期剥离出来后,无论学业还是处世都挺拔尖。   丁教授敦促起老幺,说最多的话也是,你要有你二哥一半机灵就好了。   按理他这么个含金汤勺的命,合该无需努力,自能衣食优渥。他考执业医师那天也是,因为手腕上的宝玑陀飞轮被当成耍猴般地围观,众人都说他傻,家里有钱还学什么医。   只有知情者懂,他选这条路一是不想啃父亲的老本;二也是想证明,条条大路通罗马,我即便放弃飞机徒步一二一也能抵达。   寂静里,二人的体温将彼此烫了个洞。顾岐安徐徐有入睡之意,呼吸配合着她身体的起伏,“这事我说过没有?你搬家之后没几日,毛毛就走丢了。更确切地说是老头不给养,怕误时误业,找了个一家子吃晌午饭的契机,关它在门外,也没栓绳。回头再找的时候就不见了。”   “你这样,用哀怨的调子说着哀怨话,主角还和我同名,我很容易出戏的。”   顾岐安用鼻峰揉她锁骨,他鼻子很挺,鼻梁正中有道好看的弧线,“这回可是你争着要当狗的。”   “我是狗的话,你娶我又是什么?”   大家什么锅配什么盖。   快睡着的人息声了。姿势维持原样,手扪在她腰窝。梁昭能感触到他无名指上的婚戒。   冰冰凉凉地,有点硌,毕竟是枕型切工的12克拉。   很夸张,乃至是浮夸。梁昭从前也未曾想会戴这么大的婚戒。   尽管鸽子蛋是每个女人的情怀。顾铮当年求娶也顶多买的5克拉,梁昭还玩笑来着,她最喜欢的港星是梁朝伟,人家给夫人送12克拉,好大一盆狗粮!   顾铮听后一哂:少看八卦小报。也就你们这些人才买账。   许是真应了那句,念念不忘终有回响。梁昭出院那天,顾岐安一身白袍到床边,从兜里掏出那枚鸽子蛋的时候,她整个惊到了,程度不亚于见鬼见神。   当然,求婚毫无仪式感,也不浪漫。   某人俨然午门问斩的死囚犯,手里不是戒指而是枷锁,箍牢她的同时他也别想幸免。老顾家在面子上做得足,既是偶成,那就要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才斥巨资买的婚戒。   比起这样一生一度的奢侈主义,当事人的言辞就慢待多了,稀松平常,像聊天气一样,“你看到我手上的东西了?”   梁昭缓缓回神,“看到了。”   “什么想法?”   “什么什么想法?”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戒指而已呀,又不是没见过。”   “不是问这个。”   “那你要问什么?”   就这么来回车轱辘,数十个回合。   梁昭全被他绕晕的时候,床边人突然袭击,“我们结婚罢。”   言毕就是长长一段静音。静到两个人面面相觑,在一室净白和消毒水味里。   窗外是空灵鸽哨声,走廊里清笃笃的往来人脚步。后来梁昭总会想,在白色巨塔里,被白衣天使求婚,没什么比这更圣洁的了。   *   过完小年的日子也不得松泛。土著员工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到廿九才休假。   周二这晚,一整天文山会海的梁昭难得有空答应濮素去看电影。饶是累成狗,也必须去,“鸽子精”的罪名属实难当。   二人先是静安寺汇合,约了顿怀石料理。濮素一路都在吐槽“钱男友”,孽缘孽缘,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答应合作,果然栽进钱眼里就没有好下场。这个狗男人……   梁昭才算是听出来,“你们做了?!”   “啊啊啊你说那么大声,要死啊!”   濮素气头上爆炸,是的,现在怎么想都是她亏。愈想,手里奶茶愈喝不下了。女人发起火来周边一切事物都有罪。   她开始数落这个纸吸管,该死的禁塑令,偏偏她这种小鸡嘴喝什么都慢,到最后一样地喝纸。   更要命的是,梁小姐冷漠脸,“戴套没?”   濮素噎得,珍珠卡喉咙里了,坐在那里呛咳半天。梁昭又嫌弃又无奈地给她倒水,“至于嘛?”   “至于,太至于了……”半杯水还魂的濮素终于能好好说话。   只是她眼下说的至于,是指,   濮素手指着梁昭座位背对的方向,落地玻璃窗外,商场大楼,“乖乖,救命!我刚刚看见顾铮了。” 第19章 -19- 从前的我/现在的我   这家日料店开放明档与和室两种选择。春节旺季和室满座了, 不得已,她们才坐明档的。   店里放着一首平成金曲,梁昭百听不厌, 中岛美雪的《糸》:   横向线是你/纵向线是我   互相交织成为布   没人能比美雪阿姨唱得更有感觉。有些事有些情绪,你只有亲身经历, 沉酿埋藏,才会懂。   像喝茶,煮三道才出真味。   在濮素咋咋呼呼之前,梁昭原本想说什么来着,哦, 因为听到心水的歌, 老熟人久违般地意外并惊喜, 她原是想说, 前阵子让顾岐安淘到一张中岛美雪的黑胶唱片。   很古早了,二手九成新,前买家从神户那边直邮过来,还用蹩脚的汉字附了小卡片:   有缘人,谢谢您延续我的一期一会。   结果还没说思路就被喊cut了。梁昭循着濮素手指方向回头,只来得及一瞥剪影, 但能认出来, 是顾铮没错。   这栋商场定位高端,同层隔壁有一家Fusion法餐厅,顾铮去的就是那里。一行人男男女女西装革履,想必是来酬酢的。   单箭头视角的重逢。他没有发现梁昭,人还是老样子,只是比从前清减。   濮素也说:“好像瘦了些。但风度没丢。”   梁昭转过头来,“你说的这两点, 以他的年纪有个更贴切的词:矍铄。”   哈哈哈哈哈哈,濮素笑得身子前栽。她说梁昭嘴毒,“是你们那个魔王上司还是你老公的功劳?”   梁昭跟着散漫一笑,“你说我哪个老公?”她指指清酒广告的代言人,“他也是我老公。”   “单方面意淫的不算!”   “说正经的,”濮素追问,“大顾和小顾哪个嘴比较毒?”   梁昭当真被问住了。   买东西怕货比货,感情婚姻同理。濮母催婚这么多年,最最明白个中道理,每次都说,素素啊,你这个年纪看人不能过分讲究了,晓得伐?不能照着原来的标准,把下家跟上家比。   比来比去都是不满意。所以要降低心理预值,从零开始。   是的。濮素翻译过来也懂,就是活在当下的意思。一个人总被过去绑架,就会失去朝前看的动力。   可是懂归懂,知易行难。濮素常常说,也许前任早不存在你心里了,早“死绝”了,但他/她承载的是你的择偶准则,是曾经好的你、坏的你,是当时喜欢的各种心情。   与其说抛不下前任,更像是舍不得当年的自己。   再说,人到底是不可逆的过程。   时间像织毛衣般地环扣,连锁反应,过去怎么可能不影响现在?   手边一杯玄米茶,汤色慢慢变浊。梁昭手托腮,出神貌,“两人半斤对八两吧。只是毒法不同。”   一个常年浸淫商场的厚黑城府,一个安逸堆里长大的不着边际。平心而论,梁昭再年轻个五六岁,该是依旧会爱上顾铮,义无反顾。小女人着迷老男人是很正常的慕强天性,没有不堪,也不可笑,单论他那时作为上司对她的各种照拂与提点,梁昭也得承认,没有顾铮,或许就没有现在的梁昭。   年龄差与上下属的缘故,顾铮的嘴毒属于好为人师型。既求有功也求无过地要求你,但凡一点小纰漏都容不得。   他们第一次拍档出差,是给深圳某家公司做风险评估。梁昭才从试用期转正不久,画风上妥妥的实心眼,数据给得也好保守。结果在会议上就被顾铮当着甲方的面否了。   “为什么有些顾问,几十张PPT就能卖上百万上千万的大单?”   “这一行说起来神乎其神。其实我告诉你,没什么玄虚,只一句:Fake it till you make it.”会后顾铮就痛批梁昭,抛弃你的所有仁义、无用共情,不然,趁早准备后路!   梁昭再不服但也受用,受用他在人心与人情上细枝末节地熏陶她。像个leader,也像个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这也嫌那也嫌,回头还是桩桩件件都帮你妥帖到位。   她学车那会儿,倒车入库总是压线。顾铮就告诉她,你拢共有两条命:   第一条,后轮入库角要打方向盘调整;   第二条,方向盘回正时再调车身平行。   梁昭不懂,“为什么我有两条命?”   顾铮:“为什么,为什么你姓梁?”   “……”   这就是回忆碎片点到线串联起来的顾铮。一个实实在在存在过的人,梁昭不会因为他有负面,就抹杀他全部的人格光环。   至于顾岐安,搁古代就是温柔富贵乡的花花太岁了。无论毒舌还是目无下尘,都是他好身家赋予的资格或者便利。   撇开那些好涵养好品格,是挺漫不经心、闲散无拘的一个人。儿时相交吧,梁昭觉得大院里属他最讨厌了,成天价地没个正形,故意逗京巴把她招回头了,就问她也是小狗吗,你不是小狗的话,为什么要回头?   梁昭怯生生答,因为我叫毛毛呀。   顾小爷故意大人的派头,“我是你,现在就回家质问父母,安的什么好心给我起这个名!你不信,去宠物登记处看看呢,多少小猫小狗叫毛毛。”   梁昭那次哭了。不是哭难为情,是真真听信了外人谗言,贱名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铁证!   时隔多年重逢,她还向某人控诉了此事。结果后者没多大印象了,只依稀记得,“你小时候哭起来,眼泪是能南水北调的程度。”   还说,“三峡水库都蓄不住!一哭就发大水。”   因为抱着玩心以及移情目的,梁昭一开始也是消遣是游戏。真心嘛,有三四分了不得了,相信顾岐安亦是。   有一次他下班约她吃饭,碰上面才说,是家里老爷子拘着他相亲,对方滚刀肉般地上医院门口堵了,某人无奈才打电话给她做戏,继而同那人摊手,“你也看到了,我上一任相亲对象还没断联系。你赶紧问问我爷爷,是他记错了还是故意嚯嚯你。”   梁昭好奇对方的长相,至于这般躲不及嘛?   顾岐安:“马马虎虎称得上,‘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1)”   诚然,二者比较起来差在细节,但本质上没二样。濮素由衷评价,“你就是好这一款。好到连姓氏都要一致。”   “这纯属巧合好伐?”   “巧合是可以主观避开的。”比如濮素“钱男友”姓陆,她后来都有意无意绕开这个姓氏。一个合格的过去式,该是从头到尾、身上每一处都成了你的雷区。   除非一种,你对他/她还有念想。   梁昭听到这,恨不得把嘴里裹了生蛋液的鲜和牛吐出来,“少来了。濮小姐,你是最最清楚我的,吃回头草这种事你OK我绝不。”   乖乖,这下轮到濮素郁闷,“不要内涵我,求求,你就当没听见这事。”   “那太难了。八卦是女人的天性,尤其关于好友的做/爱细节。”   “啊啊啊啊,梁昭,你把我杀了吧!”   “所以,究竟戴套没?”   “戴……不是,这事还没完了?!”   破镜重圆到底浪漫在哪?值得一个个文艺创作者前仆后继,一首首情歌苦大仇深。在亲历者濮素看来,不仅毫无美感,还很头大。   “陆岳阳现在每给我打一次电话,我就想逃,或者直接去大街上揪一个男人领证。”   “那当初为什么要合作?”梁昭人间清醒地一针见血,也见血封喉。   是的。如果说明知故犯是人类的通病,那么事后也没必要抱怨。自作,就要自受。   哇,毒妇人气得濮素半死。以至于埋单的时候,让收银把会员换成她的,才不给你攒积分嘞!   她叫梁昭且等着瞧,“为了钱、为了生计和容不下的人合作这种霉头,你只要活得久,总会遇上!”   *   梁昭翘首以盼的《EVA》最终剧场版又跳票了。   为此,网上还流传起一个梗:你可以在任何地方看到EVA,除了电影院。   果不其然,来之前她一直祈求在影院看到什么路透,哪怕宣发海报也好,来了才发现,空空如也。   倒是有不少春节档,从很早前就在造势。等进场的时候,濮素问她,过年会来影院阖家欢嘛?   梁昭曲解了这个问题,本意问是否会全家来观影,她以为指和顾岐安两个人。于是摇头,   “我们婚后极少一起来影院了。”   “这不能够吧?我家老头老娘,夕阳红了还不时二人世界看电影呢。”   “你不能用你爸妈的实例来推导我们的结果呀。”人又不是公式。婚姻这东西,也没什么科学道理。   梁昭说,她与某人似乎都不多热络电影,确切说,是线下观影模式。加上工作忙,就更是不可及。   偶尔,她会在网上搜些老片看看。前阵子特为买了家用投影与幕布,觉得还挺有情调。   事实是每回二人并坐在沙发上,都无法一起从头看到尾。梁昭目不转睛地入戏,顾岐安看个半吊子就会走,或者,她问他感受时他干脆睡着了。   他的世界里好像没有与她杀青的电影。   濮素旁观者地不禁感慨,“每听你说一些婚后日常,我就离恐婚又进一步。”   虽然濮父濮母感情还算深厚吧,但从小耳濡目染的濮素也知道,知道这种过日子的小磕碰实难避免。   曾经爱你的光与假象,现在日日狼狈相对,也不过俗人一双。发现你打喷嚏五官会拧成表情包,会放屁会闹肚子,老了也难逃小肚腩。   这些骨感的现实,对一贯追求恋爱新鲜感的濮素来说,太可怖了。   她没法想,没法想陆岳阳老成抠脚大汉,摇着蒲扇使唤她倒洗脚水的样子!   啊,救命,为什么句句脱不开这个死鬼!   濮素开始嫉妒好友过分的镇定,“怎么会,你的反应未免太平淡了吧?一年半,在商场巧遇前夫,你一点不意外的嘛!”   想当初大早上地,她起床看见陆的未接来电,手机差点没给摔了。   “总会有点什么的,心上没有波浪也有涟漪。毕竟……爱过。”   末尾二字,濮素咬牙切齿的傲娇语气。   她又在脑子里捣鼓那个画面:那天二人从杭州和广告商见完面,再自驾回沪。天色很晚了,一城淫雨,姓陆的送她到楼下,停车熄火间,冷不丁问,“这些年你都是一个人吗?”   “当然不是。”   “现在呢?”   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直到他手离了方向盘,来箍她下颌索吻时,濮素都是懵的!懵着懵着就引狼入室,一失足成千古恨。   眼下濮素一定要追问梁昭,同时自己又陷入了那晚的心境。身体很诚实,肌肉记忆很敏感,昨日的某某即便成了今日的陌路,也深谙如何取悦她。   事后,她顶没出息地哭了,哭什么呢?   倘若当初我们不那么骄傲,舍一点尊严,何至于今天呀?   梁昭抱臂的站姿消食,“我是真不意外。”   且不说顾铮的大本营挪到香港,但人脉基础还在这边,总有机会回来;就是他单纯只是来玩的,碰上了,又有什么呢?   离婚那天,她就在心里起誓,绝不回头。   过去再意难平,过了最佳赏味期限,塞进嘴也是夹生饭般难咽。   “回忆”和“回头”仅仅一字之差,却是两码事。   好吧,濮素放弃。   看来她老妈说得没错,梁昭为何能活成“别人家的孩子”,其来有自。人家就是比你通透清醒。   二人吃得蛮撑。眼见着入场还早,濮素干脆提议,“下楼逛逛罢!我想吃茉沏的芋圆了。”   “姑奶奶,你还有胃呢?”   永远别和女人谈奶茶热量!   *   值班白板上的手术排量从2改成1,顾岐安放下马克笔,单手抄进白大褂,捧杯喝咖啡。   今天白班,再有半个钟头就能溜之大吉。   未曾想,周琎忽而行色匆匆跑来,临进办公室,还一个俯冲差点栽跟头。   顾某人后退半步,袖手状,“快快请起啊,使不得。你这个年纪我以什么身份发红包呢?”   “你大爷的!”   “我大爷倒是行。你先喊罢。”千破万破,伦理梗不破。   周琎不理会他阴阳,只公事公办地知会,3床病人需要做腰椎穿刺。病历调出来,趁着没下班叫来家属谈谈。   谈穿刺的利害关系,以及必要性。   寻常在病人资料调取上,问顾岐安准没错,他记忆力委实惊人,有如活体索引般的存在。能具体到病人的影像片子纹理如何、异常密度影在哪。过目不忘。   方才手术台上,众人还雅谑,“照老顾这个记性,应该去红娘所。客户说个征婚要求,高矮胖瘦双亲可否健在,他眼珠子一转就匹配成功了。”   顾岐安哭笑不得,“警告你们,当一个人三句离不开保媒勾当,就是更年期的表现。”   “那你早晚也有这天。”   “无妨。等我到了那天你们早化灰了,无人知晓,等于没发生过。”如此恃才傲物。   然而,每每有腰穿的项目,周琎总是尽可能不让他参与。   这同之前梁昭手术大家不希望他上,差不多因果关系。说来话长,顾岐安规培刚上岗的时候,理该是同届里的佼佼者,众人都对他寄予厚望。   但月有阴晴圆缺,偏偏一场事故折损了荣光之路。从业第三个月,他接诊的某位病患需进行腰穿。常规步骤应当是,穿刺前必须通知家属到位,签同意书。   结果,那么谨慎持重的人,临了却忘了。   没有同意书,擅自穿刺。院方给予的处罚是丙级病历。   取消全年评奖评优的资格。连带整个小组,下周期所有病历都要复核;如复核再获评丙级,则需离岗培训三月。   这样的差池,落到顾岐安头上,大抵就类似尖子班的优等生在高考失利。   令人费解也唏嘘。   而理由是什么呢?周琎知晓,是他大学女朋友秦豫出了车祸,两件事同天发生。   顾岐安接诊病人的当口,秦豫还在抢救中,生死未卜。   回忆不同于现实的地方,就在你言语如何柔化得轻飘飘,一语带过,物是人非。当事人都始终记得那一刻、那一秒,有什么血淋淋,有什么来不及,   有什么本该避免,却又一念永生。   很长时间里,顾岐安都不许周琎提她。即便错过就是错过,但回想起来的种种遗憾,能免则免罢。   窗外天色从蟹青往蓝黑过渡。顾岐安听闻是这个由头,心上也不由一掉落,缓缓,努下颌让周琎自己调。   “我先下班了。”   *   濮素喜欢奶茶底子无糖,再多加物料的配法。   这仿佛和自欺欺人一个道理。   表面上零糖四舍五入奶茶也无热量。好比她反复鞭挞自己,冷落姓陆的几天,几十天,这事就翻篇了。   “没什么藕断丝连是冷处理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多来几回。”   点单区前,濮素义愤填膺的嗓门好大。大到几个无辜路人侧目,大到梁昭想就地绝交,   更大到,有一行人恰巧途经,从被话音吸引到认出梁昭,就这么停下来。   领头的那个轻喊,“梁昭?”   二人齐齐回眸,就看见顾铮。一个人该有多健忘,多预后良好,才能那般若无其事地、老友契阔般招呼她。   且还云淡风轻地笑,关照同伴先走,他人来近几步,递手与梁昭。   后者自然无视,反倒问濮素,“你是几号?问问还要等多久?”   顾铮不无淡定地收回手,落到腿边,打量她的举手投足,发现一个华点:   梁昭无名指上硕大的钻戒。   错愕感只在心里掠过一秒,又匆匆归无。他是听说她再婚了的,人脉广的人,从来没有无法扫听的消息。只是眼见比起耳听,缓冲时间更短促,他很难不意外。   徐徐,姐妹二人要走了。   梁昭都不屑告别,濮素拉不下脸子,嘬着吸管冲他挥手,“再见!”前夫哥。   —   两个钟头后,观影结束的梁昭才从Miranda处得知:   顾铮此番来上海不是玩也并非短程应酬,   是来当他们公司合伙人的。   挂断电话的梁昭坐在车里,心神从绽放到枯萎,脑子里轰隆隆的霹雳。   她问副驾上的濮素,“你嘴巴怕不是开过光?”   “什么?”   “为什么前脚才咒我,这秒就应验!”   *   梁昭把新买的宜家灰色铁架挪到玄关,衬上新漆的朱红背景墙。配色相得益彰。   原先那个占位又豆腐渣的六斗柜,扔掉了。   她喜欢这样,从日常清库存就要狠心的断舍离。好像见微知著。多在小事上培养锻炼,在感情上割舍也能易化。   收拾停当,把今天穿的鞋送去阳台,新买的白盘土锅搁进厨柜,完毕,梁昭才有闲心到书房。   只见顾岐安坐在案前,专注办公的样子。他在制作教案,副高有本科带教任务,下学期S大开学他要教授神经病学。   眼下,人难得戴一副细框眼镜,手边半杯黑咖。把一个个知识点化繁为简,做成图表,也贴上具体病例。   许是乏了,他指间夹着烟,撑在额角不住揉按。烟雾在周身笼成微蓝的屏障。   梁昭想到《花样年华》里周先生的经典剧照。男人抽烟尤其夹烟扶头,衬衫之下肩胛骨微微耸立,会有别样的性感。   当然,这不妨碍她毁气氛,问某人,“你大概还要多久?”   “什么?”伏案人茫然望来。   “我说,你要多久收工?有事找你商量。”   顾岐安闻言作思忖状,转头又看看屏幕,即刻摘眼镜,“现在说罢。教案不急着做。”   “其实有三件事。其一是我的年终奖到账了,过年想多给我妈一万。毕竟这两年情况特殊,老太太跟着边上住,各方面花销都大……”   梁昭靠在门板上,甫说完,某人就捻着烟头颔首,“这个不存在商量。你的年终奖,完全有自由决定去路。”   “好吧,”脚从拖鞋里微微剔出来,梁昭后脑勺按着门板,“其二就是,今年除夕我们能在家里将就着过嘛?没必要去老宅麻烦秋妈了。”   顾岐安面上些微一滞,“但今年老爷子在酒楼订了宴席。”   “有没有可能,我们不用出场?”说实话,她好烦那些个繁文缛节。中国人永远逃不掉人情世故,七七八八。   顾岐安放下二郎腿,空下的那只手托腮,反问她,“你说呢?”   “……”   罢了。梁昭直起身子正欲走,案前人疑惑,“不是有三件事吗?”   梁昭也是这一秒才受提醒,她漏了最紧要的第三件。抑或,压根就没想好是否说。   没想好,所以两段铺垫之后,正说到兴头上,又打起退堂鼓。她是想告知顾岐安,顾铮或许会来当合伙人的事。即便尚未最终拍板,某人作为她现任合法丈夫,也有权知悉。   且婚姻的基石:平等,信任与经营。   平等他们做到了,后两点却远远不达标。   对面人清明的目光审视里,梁昭再而衰三而竭,末了还是答,“我数错了。就这两件。”   说罢抹身而去。直到熄灯就寝前,胸膛里心脏还突突地,她不懂这番罪恶感是为哪般,好像出轨未遂既遂似的。   实际上什么也没做。   翻来覆去一小时,梁昭摊煎饼般地难难入睡。   看到书房那头还亮着灯,她干脆下床走去。甫到门边,就是一阵薄薄烟味。   从虚掩的门缝睇进去,顾岐安还坐在案前,只是不再看电脑。而是手抵额角,微垂首半阖目,垂在身边的手指间,夹的烟头积了长长一截灰。   透过他睡衣袖口,梁昭再次瞧见那个文身,若隐若现。   一定是脑子抽筋了,此时此刻,她才会下意识想起今晚夜读到的句子,   来自《倾城之恋》:   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话说回来,她倒是挺能共情白流苏的。 第20章 -20- 一旦乃为荡子所动乎?……   庚子年腊月三十,   梁昭在首页刷到一条微博,“新年早上不愿起床,仿佛还睡在去年里。”她立马爬了起来。即便这样一无晨会二无出勤的假日太难得, 更难得在,顾岐安也休全天。   跃坐起身的瞬间, 发现边上有人。   昨晚,她出去溜达一圈就回床歇息了,也不知道顾岐安何时睡的。眼前看着活生生的人,服帖地睡着懒觉,大概嫌她动静吵吧, 还拿胳膊盖眼睛。画面极其微妙……违和。   可见他们婚后一年半, 同寝又同兴的时间, 少之又少。   冬季日光灰扑扑地。梁昭毛躁着头发, 缓慢读条般枯坐,好半晌,有人哑哑的声线问她,“几点了?”   “八点缺一刻。”   顾岐安绵长深呼吸,“告诉我你多算了一小时。”   “这种操作我上大学就不用了。”梁昭从前也说过,小中学阶段, 她为了争当全班最早起的鸟、吃最多的虫, 回回都把闹钟拨快半小时。冬天更是图快,只脱个外衣就钻进被子,好省去起床穿衣的功夫。   顾岐安显然想回个笼,不动也不言,又拽高些被子。   继而,闻得那头的梁昭没声了,才悠悠转头来, “你这放哨还是提前守夜?”   “……”梁昭汇上他目光,难启齿的口吻,“我的那个压在你枕头下面了。”   女人睡觉得脱、早起又得穿的bra。鬼知道它怎么跑那边去的,往常她脱了都撂在这头。房子住久了,总怀疑有脏东西,物品不是不翼而飞就是无端易位。   偏偏某人装蒜的神情,“哪个?”眼里有调笑,面色也就差明晃晃写上“狡猾”二字。   梁昭不管了,直接扑过去掀他枕头,掀开一角,伸手去刨。   至于为什么害臊,因为这件是魔术型,能聚拢的,还镶了蕾丝边。她杯数偏小,很少穿这种,除非没得穿或者像今天这样为了衬一衬礼裙曲线。   顾岐安任由她莽撞地栽到枕边,脑袋匍匐着,长发也全蒙落下来。情急之下,发丝间似有若无的耳朵也红透了。   他不禁想到以前上实验课,给家兔耳缘静脉注射麻醉剂,要是进针不准或者给药过快,耳朵就会红肿,像她眼下。   弱小无助又可怜。   于是,有人这头还在挖,有人脑袋使暗劲按住了枕头。   “嗯?”梁昭疑惑又气馁,横一眼他,脸充血憋得红红地。   作祟者却毫无自觉,翻身向里,更压她的手不得进也不得出。随即闭眼、假正经,“我要睡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今早能赖个床。扰人清梦和谋财害命同罪。”   “可是你压住我的bra了呀!”   顾岐安这才缓缓豁眼,和梁昭四目相对,于咫尺间。   这大早上地,她一脸起床气穷相,实在不雅,活像个蓬头青面的梅超风;相比他就清爽多了,腊月里才铲短的发型,额发熨帖在脸上,徒增减龄感。此情此景,莫名梁昭觉得她是女鬼狐,而他是白面书生;紧接着又想起《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个女鬼说自己:   一百余年,心如古井,一旦乃为荡子所动乎?   转念,梁昭就被某人捏住了鼻子。   他捏是真真用力,人躺平着看她,颓唐又迷离。   “松手呀!”梁昭也不是撒娇,就是上海土著,说话难免带呀。尤其生气的时候,更有恋爱里女儿家的俏皮。   “我压你一只手,还你一只手。暂时扯平了。”   “神经病。谁要这么个扯平法?”明明两边都在辖制她。   两厢一时争执不下。梁昭忽而才察觉,这人眼神不对劲,低头一看,啊,她睡裙领口都喇喇泄光了!   一眼望到底,白净皮肤和……   梁昭即刻卖力挣出来,抄起自己的枕头,扪到他脸上,“一起床就发/情,你个臭流氓。”   “臭流氓”由着她私刑制裁,几个回合,才懒懒抬起手轻而易举揭开枕头,同时一翻身带着她仰倒,“你未免有点过了吧,不知道男人早起会有什么生理反应吗?不发/情,你不如嫁个太监!嗯?”   说着,俯视角度地禁锢梁昭,手去挠她痒。梁昭委实消受无能,她好怕痒,是那种做鱼疗会活活痒死的体质。她不行了,翻来滚去地求他,“放过我放过我!”   “你叫我放我就放,那我不一点面子没有?”   二人打闹间,一室晨光莫名恬静。梁昭痒到笑不动了,最后实在没法,美人计地双手勾住他脖子,再别顾岐安的脸朝自己,五官相对,“那你说,要怎么样才能饶我?”   说罢就……………她本能红了脸,在顾岐安愈发幽深的目光里,意思性地凑近他,呼吸交缠里,战栗地衔吻他下唇,“这样行了吧!”   可惜伤敌一千从来也要自损八百。眼见着顾岐安眼里微妙的变化,下一刻,蓄到阈值的劲头就崩坏了,他用虎口钳她下颌,不叫她如愿而逃,“这样行了吧?梁昭,你把我当唐僧还是柳下惠?”   “都不是……”   长发散披在床上的人,也难得娇气嘴脸,面红,双眼湿漉漉地,来和一个色胆上的男人谈判,“真的别。顾岐安,我今天不是安全期。”   末尾三个字,无端诛了两颗心。   是的。在一切怀孕与孩子相关的话题上,因为那场车祸,他们都小心翼翼、警钟长鸣。都说人命关天,“关天”二字可见责任之重。否则,顾岐安不至于引咎般地娶她,梁昭也不会这么久还恐性,恐孕。   相信他们彼此也门清,这种荒唐,无则加勉,有,也最多只能一次。再来一遍无准备受孕,就不像之前那么简单了,会涉及夫妻名义和情分,会瓜葛两边家人。   以及,其实梁昭有设想过,倘若她真能和顾岐安走到最后,真能在身心上接受他,   她才会考虑是否要孩子。   一对合格的父母,合该在爱里迎接新生命。   而不是有天等他/她长大了,来问自己当初怎么出生的,问得你哑口无言。   不合时宜的话像场阵雨,扑杀了燎原的火。   “妈的。”顾岐安忍不住爆粗了,松手挺身退坐到床头,放过了她。梁昭收拾着衣襟爬起来,看他,也看他郎当的睡衣领子,乱糟糟歪斜在身上。   如同他此刻的脾气,皱成一团,差到爆!   *   二人真正起床、洗漱、早餐停当,一抬头,石英钟上都九点半了。   中饭还是在家里从简,攒肚子吃年夜饭。梁昭也好有空包蛋饺,上海这边有个说法,你除夕夜不烫蛋饺,开除沪藉!   至于顾岐安,骄矜的人仿佛领带才是本体。因着早上那么一败兴,刷牙剃须和吃饭的时候都沉着脸,直到在衣帽间整好衣冠打上领带了,人才焕然一新。   仪表堂堂地站到梁昭边上,手还停在领带结上,看她等火候正好,放不锈钢汤勺上去,再滚猪油、磕鸡蛋、舀肉馅,动作一气呵成。   “少弄点,太多了吃不完。”   “我总得烫点给梁女士给丁教授的吧。”   “嗯,当我没说。”顾岐安没所谓的颜色。扭头在岛台上拣起一颗番茄,洗净抛接,塞到嘴里。   一面往门口去,贴对子。   没几秒,梁昭接到梁女士的电话。那头像在早市上,沸反盈天的背景音里,梁瑛大着嗓门问她,“梁昭啊,家里买鸡了没有?老母鸡仔公鸡,没有我现在给你买啊!”   “买了。”   “啊?册那,这手机铁定有毛病呀,回回打电话声音这样小。”   “买了!”梁昭不得不高分贝地喊,“手机听不见就是音量太小了,等我回去帮你调。还有,你什么都别给我买,家里有,冰箱囤的货都吃不完了。”   “哦、哦,好的呀。”梁女士终于听清了,一边和菜贩子打商量,你送两棵葱给我呀,塑料袋也多给一只。虾虾侬噢!   一边问姑娘,“今晚小顾不值班的吧?”   “不值。我晚上和他一起去酒楼吃家宴的。”   “那就好。”为人父母,到底从心底盼望小两口好好的。家和万事兴这话总没错。   二人又跨服聊天般地艰难扯几句。忽而,梁瑛上句不接下句地提及,她清早接到梁昭领导的慰问电话了,是个女的,“你现在的老板是女的吧?”   梁昭心里咯噔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是的。”Miranda一向与她关系甚笃,车祸休养那阵子,还常来探病。逢年过节也会慰问她家人,美其名曰,上司体察民情。   “妈,她只有慰问,没和你说别的吧?”   好端端地,梁昭又开始心虚,魂魄坐云霄飞车般忽上忽下。生怕Miranda说漏顾铮的事,可是真说漏又如何?怕得莫须有。   “没呀。难道你有什么瞒着我?”   到底是亲生娘胎出来的。她在这此地无银,梁瑛立马就掘地三尺的架势,梁昭忙说没什么。末了以做蛋饺的由头,匆匆结束电话。   结果,心神就像勺子上卷边的猪油,噼里啪啦地熬煎,   同时也燃烧自己。   *   年饭订在一家五星级中餐厅。   才进了下午,老爷子就张罗众人早早到场。今年大爷九十大寿,两家合计到一起过年,堂兄嫂自然也来。   人到中庭。三层楼的仿古设计,满眼喜庆里,有人在台子上搭评弹《赏中秋》:   官人啊,一年几见当头月?   但愿得是花常好,   但愿月长明、   人长寿、松长青……   梁昭正忙着和某人打嘴仗,说他对子贴反了,应该是先仄后平上左下右的讲究。她出门怎么读都不顺。   顾岐安一副懒得同她辩的闲散,“你回家再读一遍。看我究竟错没错。”   不远处,闹闹从堂嫂手里冲出来,颠颠地跑向顾某人。他拎抱起小鬼头的同时,缺德黑.童话信手拈来,“粗略一估又长了四五斤。可以多炖两锅汤。”闹闹听不懂反倒笑,笑得某人又有罪恶感,一唬脸,“嘿,说要把你宰了炖汤呢!有点害怕的样子行不行?”   闹闹继续笑。   顾岐安:……   梁昭白眼,默默离他越远越好。   事实也不光是嫌弃他,她急着上厕所。几分钟后折回来,发现闹闹已然被堂嫂抱走了,而顾岐安正和堂兄并坐庭前太师椅,人手一根烟,在聊些什么。神情各自肃穆。   梁昭本着要红包纸的意图,走近,就听到兄弟二人,   一个说:“你知道我的,凡事有底线。接济只是接济,与别的无关。”   一个嗤,“你算了吧岐安,我要是梁昭,知道你前女友死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时给她老母亲贴钱,妥妥地离婚!”   顾岐安眯眼把烟送进嘴,正欲张口,就听见梁昭的声音。   “你们说,我来得巧还是不巧?”伴着一声叹息,   淡漠且戏谑。 第21章 -21- 活体牌位   当初结婚之前, 二人规划过婚后的财务分配,郑重其事。   都说婚姻的本质是经济关系,可见钱对婚姻的维.稳何其重要。   梁昭的主张是, 因为他们各自经济独立,一年到头挣得也不少, 就无需顾岐安定期交公粮。换言之,希望他明白,我嫁你并非光冲着你的钱。饶是外面人以及你家那个余孽大家长都谑我:雀儿只拣旺处飞。   很显然,我真想飞什么旺处也轮不着你。   结果顾岐安不同意,或者是阳奉阴违。他依旧月月给她户头上打钱, 雷打不动。碰到她添家用了, 也会找陶妈问清价格, 回头一并埋单。   所以, 夫妻俩话家常,顾某人关心最多的永远是,你又买灯了、买刀具了、柜子也是新打的,……,多少钱?   这份执着好像来自他高门出身的公子哥天性。   小时候,梁女士骂梁昭浪费总会说, 钱哪是大水淌来的!殊不知这世上就有人不把钱当回事。   久而久之, 彼此迁就,梁昭也没所谓他给不给了。   只一点:你别因着每个月要交公,抠抠搜搜自己不够用,就养什么小金库。那大可不必,趁早说出来我把钱如数奉还。   我们可以不求经济共和,但至少该互相透明。   这样的经济观在濮素不敢苟同。她问梁昭,知不知道男人的心都是纵野的?   你不勒一勒, 共和都做不到就更别提透明了。   再者,他果真不透明了你又该当如何?   眼下一语成谶了,还来不及深究背后的因果,梁昭心里就一记钝痛,为这人的不坦诚,也为自己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但前女友、死多年、老母亲、接济,提取的关键要素过多,要问的也过多。梁昭一时难在那里,全没有素日里的自若,甚至不确定,不确定要以什么角色来质问。   妒妇?不至于。   合法合情的配偶身份问他前女友哪来的吧?关键是他爱你吗?   那端,顾岐安循声回过头来,看到的就是这样失魂又失措的梁昭。   堂兄自觉大事不妙,赶忙岔话题,“岐安,你大爷在偏厅那边。来前就叨咕要见你们了,你可去请个安?”   没岔成功,二人齐当他不存在。   对视里,顾岐安忘了掸指间烟,积重的一截灰就跌在地上;梁昭目光从他的五官去到手腕,随即一个转身,无关负气或者吃味……总之,拜拜了您嘞。   堂嫂抱闹闹来寻夫婿的时候,就撞见这么个疑似家变现场,   “怎么了呀这是?大过年的。”   *   是。中国人和稀泥的三大话术:   大过年的,来都来了,都不容易。   但对梁昭来说都不适用,刀就是刀,落下来岂有你迟疑或反悔的余地?她一个人走到庭外。这里有处清幽的园林,三九天草木俱败,只剩寒枝上一颗颗绿萼梅。   开成小小的骨朵。今年算是个暖冬。   思来想去,梁昭还是给Miranda去电。昨晚匆忙没多说,而事实证明很多事越拖越坏,不如尽早见包公。   电话接通,她先是拜个早年,再就单刀直入,问顾铮来当DP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司总部在美国,为了更好地开拓国内市场,确有找战略合伙人的惯例。后者能控股也有董事名额,作为交换,再把殷实的客户积累分享给公司。两厢以此达成双赢。   这点并不新鲜,光他们上海分部,上季度就新签了三位合伙人。梁昭如鲠在喉的只是,“为什么他妈的偏偏是顾铮?”   以及,   “Miranda,你知道我不可能欢迎他的。”   Miranda想来也在阖家欢,对面七嘴八舌的动静。不过她比梁昭清闲许多,只有一家要应付,这位魔头是一以贯之的独身不婚先锋,“是啊,你问我为什么偏偏是他,我倒是也想找个人问问。”   顾铮是跟总部直签的合同。到分部这里,签谁都只能照单全收,没权限多嘴。   又不是上学,和谁同桌交恶了,还能劳烦老班帮忙换换。   Miranda:“昭昭,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与苦楚。人事通知下发之后,我也第一时间找总部沟通过了,问他们可否再考虑一下。毕竟且不说你和顾铮的糊涂账,就是他当年那些不正当的竞争手段,也叫我好奇怪,总部怎么能不计前嫌合作得下去……”   梁昭:“然而你失败了。”   “是的。总部的调性你该清楚,板上钉钉了,多说无益。”   那头等着她反应,休声了。岂料梁昭也迟迟不言语,垂眸盯着鞋尖,脑子里走马灯般的往事蒙太奇:   彼时,和顾铮分居离婚的节骨眼上,后者因为撬了同僚的墙脚以及背地私联对家公司,被董事通报制裁,处以解雇决定。但这厮不是善茬,自然没有坐以待毙,抢先辞职并联系了猎头,从而梁昭和他公证离婚的时候,二人既是分飞劳燕,亦不再是上下属。   那日是个雨过晴天,时近傍晚,民政局排号终于叫到他们了。   签字前一秒,顾铮还扭头问梁昭,想好没有?   想好没有?   四个字叫梁昭心上倒了五味瓶。继而,在父亲葬礼上滴泪未落的人竟然鼻子一酸。   她是真真舍不得这人,至少那一秒如此。   想当初他们真正开始生情愫,就从那次深圳行之后,从他手把手教她学车起。   一个会开夜车带她环城看景,教她世故道理也大方授予人脉的人,   一个会上字字珠玑、运筹帷幄,私下里也不时犯孩子气的人,   一个在分开后挽留她,梁昭,回我身边好不好的人……   梁昭后来觉得,也许顾铮只适合以上这些身份,因为得不到才无穷好,成了她丈夫反倒幻灭了。   所以即便不舍,她也依旧果断,“想好了,签罢。”   “昭昭,我最后一次喊你昭昭。其实你这会的坚决,但凡分一点点给平时相处、沟通,都不至于到今天这地步。”顾铮不是事后诸葛,只是实事求是地说她,成也独立败也独立。任何一个男人有臂膀,都希望女人起码能靠一靠,他们有自尊心,习惯被倚重。   而不是你事事都独自解决。   梁昭反诘他,“顾总有自尊,有慷慨的救赎欲、恻隐心,也包括大晚上地私会秘书嘛?   也对。毕竟我和你开始得就不光鲜,更没资格指摘别人。德不配位,自食恶果。眼前就是我该有的报应。但被你害了做一回歹人,我不想看到任何女人接力这个罪名,所以,离婚,也方便你再‘救风尘’时不用扯谎自己是单身。”   “现在,你自由了。”   说完她签字丢笔,直到出门上车也再没回过头。   曲终人散时过境迁。当下梁昭回忆起来,也难免感伤,心里一抽一抽地疼。疼痛级数不高,仅仅和秋冬静电差不多,但二次伸手之际一定会后怕,怕再电一遍。   她开口间发现嗓音好哑,“Miranda,我不会把犯过的错、现有的不幸全归咎给顾铮。就拿上次姜芙大闹公司来说,事后我也觉得,这些都是蝴蝶效应怪不得具体的某个人。   是的,蝴蝶效应。自从我领会了这个道理后,无论生活还是工作都小心再小心,任何狗屁倒灶的是非能免则免。   我是离过一次的人。虽然对第二段婚姻也不抱多大期许,但至少在争取……也就是说,顾铮来当DP,必将给我的婚姻生活造成困扰,你懂吗?”   Miranda问她,难道和老公说了此事?   “暂时没有。”   那头该是忙于什么,急急劝她先和丈夫通通气,以策万全。多余的等年后再说。话完便擅自撂了电话。   梁昭胳膊脱力地垂下去,焦躁更比无奈多。   她礼裙外面罩着西装,抄兜转身间,就看见不远处的竹间小道尽头,顾岐安一身海军大衣,驻足许久的样子。烟被风吹花了,就摘下来捉在手上,好像在等她,   也像在缓冲自己。   梁昭感觉自己扯出一记笑,敷衍又假装,鞋尖叩叩鹅卵石问他,“听到了?”   “我说没听到你也不会信。”   本来三四米的距离,他说着就几步走来。梁昭抬头的时候,某人已到眼前,烟气扑面熏得她眼睛泛酸。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扯平,”她几分戏谑,“我偷听到了你的秘密,继而又还你一个。而不是像早上那样。”   耳边风过竹林的沙沙声。顾岐安当真眼见着她面色白惨下去,到后来甚至一点血色也无。他知道梁昭这点异于常人,别人受了冻脸是紫是红,她始终白,白得冷冷清清。   于是先不管别的,扽住她手腕往抄手游廊去。   梁昭挣不过,就跟拎鸡仔般地被他拖去廊下,落定一刻,愤怒一触即发,猛地撒开他的手,“怎么成了你兴师问罪的架势呢?”   顾岐安就手丢掉烟蒂,不气反笑地看她,“梁昭,你难得对我有情绪。”   这话出口像怨艾吧,他承认。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一年半载过来,二人纵使没有深情也有恩义,可从他主观视角看来,梁昭像是从来没把他当过丈夫。   抑或是,她只想要个家,要个避难所,所以临时捡漏了他。然后呢,平日里总是一副无可无不可、清心寡欲的样子,爱也没有恨也没有。   此刻,气得恨不得把他活剐了的模样,某人反而觉得她立起来了。   梁昭也不知是经不住激将,还是气他干了和顾铮差不离的勾当。是的,婚外接济老情人母亲,同顾铮婚外不轨有差吗?!她就这么怼到他身前,恼得骨头打架,仰首拿问,“嗯,我有情绪,你倒是说说自己做了什么啊。顾岐安,你均月薪七八万交一半给我剩下的还要养人家,你当扶贫啊?”   直到这秒,她才明白要求他财产透明有多矛盾。   矛盾在他连自己的心事行迹都不与你披露,还谈什么财产。   而这个人,占着好皮囊的便宜,错也错得光明磊落。只是低头冷穆地看她,“确实是扶贫。老太太至今靠低保过活。”   梁昭一口气没倒过来,噎得哭笑不得,随即没忍住,哭了。   岂料她一哭反倒成了杀手锏,打得顾岐安措手不及。   他抬手去捞她下巴,梁昭始终躲。几个来回,顾岐安索性拎她站到楣子上,这样,视线就能平齐了,他再掏出兜里的方巾,   被梁昭格开,“滚!”   顾岐安略略掀起眼皮子,“你这么大反应,是在吃味?”   真特么……吊儿郎当啊!搁古代就是个捧戏子的,一掷千金只听个响。   梁昭这才懵住了,本能说“没有!”但找不到任何为这发脾气开脱的借口。   除了,我是你名义上的老婆,有权问责你所有蹊跷去路的钱款。   “那你告诉我,气什么、火什么?以你梁昭的性子气成这样人设不‘翻车’吗?”有人一半正经一半随性,目光凑到她脸下瞧她双眼,只见坠坠的泪珠子,剔透又可怜见地,挂在睫毛根上。不是此处不宜,顾岐安真得叹一句:   你是谁?请把梁昭的肉身还给她。   而事实他说了句挺幼稚的话,“你又不在乎我。”   梁昭低眸汇他目光,声音颤颤地,“你这是什么逻辑?我和你共用结婚证,住一间房,你发/情了还要无偿给你睡,没资格管你花钱养别人嘛?这好歹是正主已经死了,要在世还得了,你不得金屋藏娇?”   “梁昭!”   因为她的言辞冒犯到已故人了,顾岐安语气陡然严厉起来,“这事与她无关。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主张。换句话说,我给你捋一捋关系,是正因为她过世了,寡母无人照料我才会偶尔接济。倘若她还活着,自然没这些后话了。”   面前人一撇头不置可否。他接着说:“她是出车祸走的。”   这下梁昭彻底石化了,当头棒喝般地哑然。抽丝剥茧地梳理个中联系,她忽而明白了什么,明白为什么当初她车祸顾岐安那样心急如焚,事后也说什么都要娶她。   她像个活体牌位,来帮他寄托缅怀一份过期的哀思。   “顾岐安、”梁昭听到自己干涩的嗓音。   “嗯……”   “她叫什么?”   “秦豫。”   “所以G&Q的Q是她?”   “……文身是和她恋爱时文的。”   “那你说的,大学带你听黑胶的故人,家里那间黑胶房……”   暮色里,顾岐安眉峰拢起,“是。”   梁昭感到心脏疼,疼得矫情又讽刺。没几分钟,她抬袖徒手揩掉了眼泪,心里反复啐自己哭丧你爹呢,有没有出息!即刻强济着口吻告诉他,“正好你听到了,我本来也想找时间知会你的。顾铮是被总部找来当DP了,合作片区也是我们分部。   你大概觉得自己有苦衷,有难言之隐。那现在我们两清了。   不过你大可以放心,我就算想找他再续前缘,也必然先和你把婚离了再。”   说罢下地要走。   也听到某人在身后的讥诮,“你不就一直等着这天?”   *   团圆宴一团和气地开席。   除了堂兄嫂,席上无人知晓小两口发生了什么。还有女眷俏皮地撮哄刚敬完酒的顾岐安,“都快喝一圈了,倒是和你家昭昭喝一杯!”   捧杯站立的人,醺醺然一笑。归坐间含着酒气同梁昭咬耳朵的亲昵,   再就回应她们,“我们回家好好喝。”   众人意味深长地“噢哟”。   梁昭在桌布底下活生生掐断了一块指甲。 第22章 -22- 牛肉   梁昭后来才想起来, 中国人和稀泥的经典话术不止三大,是四大。   缺的那个叫:人都死了。   人都死了,   所以纵使举案齐眉, 到底意难平。   —   团圆宴散了席,大爷一家先行归去。善后的顾岐安留幺妹说话。   几桌残羹冷炙里, 把厚厚一封红包给她,“你的那份总要多些。刚才小辈都在,我不好当着众人搞特殊。你个拎不清的,还跟我甩脸子。哪一年能少了你?”   顾丁遥笑纳但嘴硬,“多又能多到哪去?”   某人夹烟的手搭着椅子, 歪坐一哂, “你拆开。”   拆开来果真是的, 比往年足足添了一千。“真的假的, 这么多!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   童言总无忌,也总是更能勘破人心。   顾岐安伸手在桌边掸掸烟灰,他喝醉了,所以话格外由衷,“因为今年是有些人第一次成为大学生,过过年, 她虚岁也十八了。许多弯弯绕难为情跟我说, 但我知道,她购物车里有太多想买钱又不够的东西。”   丁遥闻言红了眼,也动容开怀地笑,今晚头一遭。   晚宴她吃得并不快,乃至是压抑。这种家宴从来是大人体面自己的风头,歪派小辈的不是。轮到她就更甚了,成绩不好又是个姑娘。   顾丁遥去年没考好, 勉勉强强中个二本,开始都劝她再来一年,但她不依。有些事重来几回也就那样,站高处简单,人反而缺乏接纳失败的勇气。   这不方才在席上,老父亲又剑走偏锋地说,想送她当兵。   顾父年轻时从戎过几年,大爷家几个亲戚也是政治兵,人脉自然不愁,就看丁遥本人觉悟如何了。   本尊当然不乐意,疯球吧!你们凭什么认为,一个上学天天迟到站黑板的人能起得来跑操啊?   就当着两家人还嘴了父亲,后者也将她一顿奚落。   眼下丁遥一脸心事,她问二哥,“我做错了嘛?只不过是,不想让别人来替我决定以后的路。”   “你没错。真要说错,只有不该托生在顾家。”   “哥,你看起来醉得不轻。”   “为什么?”   因为,难得地煽情以及至情。虽说丁遥在这个家,和老二是最最投契,但也并非什么都聊,平日里二人还是反贴门神般地没大没小。   老实说,这秒这刻这样的顾岐安,丁遥许久没见了,好像黯淡了周身的光。   兄妹俩差十六的缘故,顾二青年阶段的许多事体,老幺都是听秋妈说的。   说他打小就是父亲眼里的草莽;   说老大出走那年,剩下的一家三口各自龃龉,甚至老二也有了决裂的苗头。但好在有丁教授,这也是个奇女子,懂隐忍,腹有诗书气自华。是她软硬兼施拿和了父子,另一个说法则是,她意外得了丁遥,这才让矛盾有所和缓;   也说,老二大学最最不如意的那几年,幸好身边有个知己相伴。那人与他共进退,八年的青葱热恋光阴,可惜共苦却不能同甘,最后无疾而终……   外面溶溶月色天。丁遥小心搀着顾岐安,一并往外面去,“哥,我突然能体会你当年的无奈了。不怪我们顾家儿女个比个地不成文,是谁来都迟早被逼疯。”   顾父劝丁遥当兵,本质上和希望老二赴他的老路一样。因为坚信自己是好竹,所以千般万般,家里都不能有“歹笋”。   顾岐安站在风里,微微一叹,“我还好。主要是这么多年苦了你,及早地毕业出头也好,独立起来,有自己的生计,就不用再日夜看他脸色。很多父母把你勒在套子里的逻辑不外乎是,吃我的用我的,所以你就是我的附属品。”   而其实人人都该有自己的人生。   *   兄妹就地解散。丁遥随父母回家,老爷子派小钱开车送老二。   车子停到大堂门口,习惯坐副驾的人一拉门,就见梁昭在上面。她没反应,倒是小钱恭敬地开口,“二公子,新年好啊!您看要不坐后面?”   顾岐安一手扶在车门上,夜风倒也醒了几成酒。面无表情看车里人,二人齐齐沉默。   小钱觉得气氛太过诡异,尤其夫人还把戒指摘了,右手中指指甲盖上包着纸巾,他心道该不会吵嘴了吧,于是说,“或者你们俩……”一起坐后面?   话未完,车外人砰地甩上门,绕上了后座。   小钱后背发凉,战战兢兢。   路上只能打开广播解除尴尬。年三十,电台实时转播春晚,乏善可陈的套路小品,他硬逼自己笑,俨然比台下的观众还捧场,   结果这夫妻俩毫不给脸子。   一个端坐木头人,   一个拳撑额头假寐。   不多时,后座的活祖宗开口了,“我们聊聊。”   小钱“啊”地一声,顾岐安:“不是说你。”   “……”   不管梁昭搭理与否,某人随即说:“你觉得这一年半有意思吗?从你主观角度说,过得好不好,得到想要的没,是什么在推进你往下走。”   梁昭只听了个囫囵,下意识以为他在反问,“有意思吗”就是“没意思”。她喉咙里泼沙般地干,指甲也疼得紧。可是我们都知道,那个疼、那个伤口,它早晚会长好,人可以新陈代谢生理上的伤痛,独独无奈心理上的。   真他妈疼啊……   她浮浮嘴角,“本来还算有意思,过了今晚,很难有意思。”   有人一边听着绝情话,一边回想方才所见的她光秃秃的无名指。车外夜阑人静的大街,车里,繁荣歌舞作背景音。他下意识抽根烟含进嘴,末了又作罢,“所以当初你和顾铮离婚前,也是这么个心态。”   感情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好比他知晓她与顾铮的全貌,从来如此,而她今晚才得知秦豫。   电台像是老天安排地乐景写哀,突然放周杰伦唱《Mojito》:   而你是文学家笔下的那一片海。   梁昭报复性地答,“那还是不一样的。至少我那会儿很爱他,很爱,所以离婚是无奈之举。”   该是没有男人能容受这样的对比。他们骨血里有天生的主权,无关爱否,更遑论妻子当面和你说道另一个男人的好,说得难听点,精神绿帽。   顾岐安看着没吃心,倒是扯松领带的动作暴露了心理,他点点头,索性点着烟,“你看,你比谁都门清。如果这段婚姻让你‘入不敷出’,甚至反复怀念上一段的好,平心而论,你不累吗?”   “你在劝退我嘛?”   “是沟通。”顾岐安在烟幕里说,梁昭,我们真的很少沟通。   “这倒是,否则我也不至于今天才认识秦豫。”   “认识或不认识,重要吗?”   车抵达目的地一刻,顾岐安问她。这大抵就是他们认知不同的地方,婚前二人来往,算老友算sexpartner,梁昭都不吝啬与他谈论顾铮,因为压根没当他是现任,自然没有交代前任的压力。   顾岐安看来,你就是到我这疗伤来了。   疗伤的过程不存在什么双向交换。他不想提那段过去,但愿意聆听梁昭诉说。而到了婚后,就更没有翻旧账的必要了。   有些男人处理是非的方式总是,麻烦能省则省。他不与梁昭坦白,一则是二人好像都不在状态,二则,料到了她会有今天的反应。   “我没法抹杀和秦豫的过去,就像你没法抹杀顾铮。”   有些往事,有些陈年悲喜,   它确实实实在在存在过呀。除非你失忆或肉身俱灭,否则无法根除。   这就是凡人最无力之处。   前度之所以成前度,总有理由,总说明你们不适合走到最后;而最后之所以成最后,总要你经历以及甩掉几个前度。   何必两相比较,两相为难。   直到二人进家门,梁昭都没再说什么。她发现冰箱里的鲜牛肉变味了,都不记得何时买的,她自己倒是不爱吃,只是顾岐安挺喜欢,所以每每逛盒马,都挑最鲜美的买。   结果他常常不在家用餐。陶妈一说,太太,我们把那个牛肉烧了吧,梁昭就会拒绝,说留着给他。   留来留去留进了垃圾桶。   扔完腐肉的手去水下清洗,大冬天,凉水浇在甲床上,火辣辣地疼。   梁昭看见一滴眼泪砸下来,才意外,她今晚未免太能哭了。   那头,顾岐安解下领带,手边就是一张婚纱照。   凤冠霞帔九品官服的穿扮。那天照相师傅还说,“新娘脸太苦了吧,笑一个呀。”   梁昭始终笑得不达标,顾岐安就附耳她,“我和你说个笑话……”   “我五岁那年他们就让我娶你了。”   新娘子果真笑得不行。   笑靥定格在相框里,现如今来看,确实十足动人。   *   初一这天,顾岐安趁着白班之便,到产科看望一个人。   好友的夫人八天前才诞下一女。母女平安。在病房静养,明朝转月子中心。孩子她爹赵先生这几天是没日没夜地守,素日里最矜贵的一个人,原来在“老来得子”上,也难逃人伦的窠臼。据说,女儿出生那下他还哭了。   顾岐安挖苦好友,“好可惜,错过了,也没影像记录。有些人哭一下好难得的。”   赵聿生白他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   “孩子的名字想好没?”   “暂时没功夫想。相相好几天没和我说话了。”赵总难得吃瘪状,倒苦水,说女人生产永远是至痛也高危。她追根溯源地恨上你,殊不知你也心疼呢,巴不得男人要能生,就代替上阵了。   救命,顾某人哕他,“腊月里的饭都给吐出来了。”   赵聿生冷冷一哼,通宵的人,不修边幅但也潇洒,领带随性别在衬衣里,“你有什么脸在这里埋汰我?早结婚一年,当初我当傧相你是怎么笑我的?结果呢,谁是乌龟谁是兔?”二人是校友亦是世交。赵年长顾两岁,后者却更早成家,婚礼当天新郎就缺德发言:可见龟兔赛跑的故事总有借鉴意义。   一句话误伤了顾岐安心底的某些隐衷、某些罪孽。   这事也只有和老赵说,“梁昭知道秦豫的事了。”   “哇,活该。”赵聿生可算拿住他的短了,一脸唯恐天下不乱。   当然,玩笑过后也回归正经。   秦豫这个名讳的分量,赵心知肚明。原先在大学,顾岐安最不被家里人接纳理解的那阵子,全是她陪过来的。二人在学业上、志事上又颇有共同语言。   只是这段感情外人皆不看好。因为犯了齐大非偶的大忌,像是金燕西看上冷清秋般地,门第太悬殊了,十万八千里。   有人权当顾二玩一玩,岂料他比谁都认真。   抑或,这世上最美好的感情,不过你恰好是医我顽疾的药。   对于彼时的顾岐安,顽疾是原生家庭之伤,药就是秦豫。   可惜没能善终。毕业阶段,秦豫家里生变,顾家又棒打鸳鸯,二人心境上也渐行渐远,终究还是和平分手了。   唯独想不到的是,分手两年后,秦豫车祸身亡。   这些年,赵聿生不是没问过老顾,心里还有没有她?   作为好友,赵并不想包庇他什么过去的情分。   有,就大大方方承认,我不帮忙圆谎。你们小两口关起门自行消化;   没有,那更好。   顾岐安的回答一如眼下,“过去就是过去了。   哪怕她能死而复生,我也不会舍梁昭而选她。”   赵聿生微微一哂,“倒还算有点良心,但这份良心不该表给我听。除非和你过日子的人是我。”   “谢谢,在吐了。”   *   是日傍晚下班,某人就给梁昭去电,准备问她在不在家。好一起回娘家拜年。   不成想打了好几发都没接通。   最后是梁昭主动短信回复:   我已经一个人回了。在这边住几天。   顾岐安坐在车里看短信,心里无由一股子火。 第23章 -23- 热水瓶   梁昭突袭式回娘家, 结果扑了个空。   梁瑛捎老太太上街买鞋了。俗话说人老脚先衰树老根先竭,外婆现在除了耳朵不灵光,走路也一崴一崴地。梁女士听街坊说某商场的老人鞋不错, 春节还在促销,回到家就赶紧扶老太太去了。   这还是梁昭进不了门, 打电话问到的。   “在哪个商场啊?我去接你们。”   “不要!钱都付好了晓得伐,你们等着,马上回来。”梁女士生怕她抢埋单,不给来。实际上这个“马上”马了两小时不止。   二人姗姗而归的时候,梁昭在车里都等睡着了。   梁瑛叩叩车窗, 手上拎一挂蹄髈, 巡睃间没看见姑爷, “诶?怎么你一个人跑回来的?”   梁昭抹着脸答非所问, “过年车子交交关关(*很多)呀。停车场连个钉大的位置都没了,这附近还有哪里能停?”   “老方头那里嘛!”耳背的外婆抢答。老方头是片区里管车库的。   但是,“外婆,那个是停电瓶车自行车的啦!”   梁瑛笑老母亲半夜擤鼻涕,瞎打(答)!随即叫姑娘等着,先送外婆回家, 再上车领她出去找找。   没几分钟, 坐上副驾的梁女士张口就问姑爷。梁昭便知道了,姜还是老的辣,找停车位不过是个幌子,盘问小两口发生了什么才是正事。   “你先系安全带。”   “你先说!”   梁昭手扶在方向盘,叹气,叹自己拗不过她,“为什么非要我跟他发生点什么呢?单纯想一个人回来看看你, 我们娘仨清净几天不行嘛?”   切!哄小孩的话。梁女士才不信咧,“我还不晓得你。天要塌了都一个劲没事没事死不了的人,嘴上讲没事,腿却往我这里跑,那就是有什么!你老实说,是不是小顾欺负你了?别逼我直接打电话给他啊……”   从车祸之后母女剖心起,梁女士就对姑娘的情绪与近况十分警觉。怕她再有什么瞒着家里,自己扛。   寻常和街坊聊天,外人说小梁昭是个闷性子,梁瑛也会上前护短:知女莫若母。她其实不是闷,是热水瓶脾气,外头冷里间热。   闷着不说也是怕亲近的人焦心她。   猜测得到实锤。梁女士盯住姑娘的左手无名指,“你看看,还说没什么,戒指都摘了!”   “行吧。”梁昭只好投诚,交代了背后因果,一五一十。   其实她不说也是因为没想好,没想好以什么基调、什么角度。毕竟从婚姻伦理来看她确实吃亏了,和你夜夜生同衾的男人,心里保不齐和别的女人“死同穴”。可是梁昭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的怨愤站不住脚。   难道仅仅是作为妻子,来妒一个已故的“第三人”?   倘若只是这样,那她大可以同顾岐安撕破脸,要求他停止接济秦母,甚至踹掉他。   问题是现在的她酸楚比妒恨多。该怎么说才能更具象呢?就好比过去的一年半,他们是温吞的白开水,盛在婚姻这只杯子里,无功无过,也得过且过。徒然间,有茶叶泡进来了,涩涩地,搅和着他们。   属于顾的那一半托起茶叶浮在水面,   属于她的尽数沉在杯底。   都没有法子逃脱,抑或是,水已经习惯在杯子里。   唯有等到茶叶陈了、沉了,要么就一损俱损。   “妈,这种感觉和当初得知顾铮不忠不一样。顾铮生二心之前,我就冥冥有预感了,这段婚姻走不到底。再联系他平日里的作风,爱上更年轻、更贴心的女人,我是半点不意外。只会悲哀,悲哀果然应了那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而这回吧,一来可能是捅破前全无征兆,二来也是,不确定这个男人在我心里占多少分量。我爱他嘛?还是只有夫妻恩义?   又或者过日子过出了占有欲、排他性?”   这点梁昭小时候就见识过。街坊里不乏那种无爱的包办婚姻,老夫老妻大半辈子了,除了不谈爱,基本也和常人没差。男人在牌桌上跟女搭子眉来眼去,女方立马追过来拧他耳朵了。   但也并非是爱他,就是怕家散了,怕被屎粘上,也不肯她的私属品被人夺走。   谁说只有男人有领地意识?   这一年半来,梁女士的脾气收敛好多,闻言没咋呼反倒平心静气,“昭昭,我和你爸从小就教育你,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最最要紧。我听你说这番话,总结出来的,无非就是你迷茫了,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走。”   “嗯。年轻有年轻的本钱,可以冒进意气,闪婚闪离没所谓;等沉淀下来,三十而立了,反倒事事露怯了。”   “那不叫露怯,叫稳。”   梁瑛举了两个例子:   其一说她从前和谭主任吵架。最不可开交之际,也会狠话威胁,离罢离罢!这日子有什么过头?   回头冷静想想,后悔了,“人在负气赌气的时候最蠢最笨,如果你以气话、气头上的想法来考量,只会得不偿失。   凡夫俗子,九成九都是90%好,10%瑕疵。你爸就是,我也一样。难道我们要为这10%分开嘛?”   其二就说那个追求她的爷叔。梁女士喊他老傅,“你妈我为什么不答应他?还不是我俩都上有老下有小,一把年纪了谈婚恋不比小年轻轻巧的。”   “你能说我露怯嘛?你到弄堂里试试,说梁瑛胆小鬼。街坊们头一个跳出来不答应!”   梁昭这下被逗笑了,“是是是,你女中豪杰,穆桂英,花木兰。”   梁瑛下颌一扬,又拍拍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你看,戒指摘了,镯子倒忘了脱。说明什么?说明你潜意识里不想闹到那一步,但总要给小顾点颜色看看。”   恍惚间,梁昭醍醐灌顶。   “给颜色就给吧。你又是个没长嘴的,所以只能脱戒指、落跑到娘家咯。”   梁女士说你这些伎俩全是我用烂了的,“我都不屑,嗐,你到底还是随我。撒气的法子都无师自通。”   梁昭快快打住她,“够了。你好歹是谭主任惯的,气来气去都有他买账。”   “你怎么知道,小顾不会买账?”   车厢里,母女二人久久对视。   梁昭:“算了吧。正因为知道他什么尿性,我这次回来也不全是赌气。更想留点时间空间,自己好好想想。”   梁瑛不以为然,“自己想,然后呢?回去了照样长嘴不说?”   “不是……”   “无论想过,还是想离,想知道他对那个女人是否有残念,想他明白你的心思……这些全都建立在沟通之上呀。”   到此,梁昭才开始自省,或许她确实低估了语言的力量。   但梁女士也有底线。除非万不得已,传统来看还是不希望姑娘再离一次。找到停车位的时候,她说这样罢,正好我蹄髈就是买给你俩的,给小顾打电话,叫他来吃饭,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死了还不消停!你放心,小顾来了,我绝对骂不死他的。”   “别。”梁昭抬手叫停,“这事暂时犯不上长辈插手。或者,在你参与之前,我还是想先两个人调和。”   “你别光说着好听。”   “哎呀,晓得啦晓得啦。”   二人前后下车。难得的母女时光,梁昭挽着妈妈的胳膊,旁敲侧击问她,“那个老傅还去跳舞哦?”   一句话,让老小姐面上露出些夕阳红般的、红鸾星动般的颜色。但嘴上强硬,“嗯呐!他会扭得很呢!今朝跟这个扭明朝跟那个扭,个老克勒的样子。迟早有天闪了腰!”   “了解这么清楚。在人家身上安摄像头了?”   老小姐支支吾吾,叽叽歪歪。   西落日头下,梁昭久违地心胸舒坦,嗟叹,“唉,看来我没长嘴也是梁家单传的。”   梁瑛一把撒开她。没走几步,又主动黏乎回去,叮嘱梁昭,这几天住在这边,傅伯伯他们家或许会上门来拜年……   “你想我怎么做?帮你当军师,僚机,还是前哨?”   “滚。别太殷勤就行。”   梁瑛说,无论如何,她依旧放不下谭主任。   梁昭听后面上一滞,再笑笑,“别太殷勤是伐?那我擅长的。”   —   没成想,老傅何须她们娘俩殷勤,次日一早,他就领儿子上赶着来登门了。   进门前先三分笑,茶叶鲜花阿胶糕,新年好,恭喜发财!   梁瑛尴尬死了,这两年春节来家里走动的亲戚少,她都没置办多少干湿果。没的招待人家,好欠礼数,赶忙使唤梁昭,“去巷口的超市称几斤炒货来。”   梁昭听话到门口穿鞋。   老傅的儿子突然说:“我陪梁小姐一道罢!”   *   本来,吃了软钉子的某人是打算直接回家的。结果路上一通电话,科室又把他叫了回去。   某闹市发生群殴事件。就近送来十几名伤员,春节期间,医院只能抓壮丁。顾岐安一路油门到底冲回去,几乎边跑边穿白大褂。急诊科简直炸了锅。   担床上还有小孩,无辜被误伤,脑袋鲜血淋漓地,哭喊要妈妈。   顾医生同他“嘘”,轻手轻脚查体,也哄慰他,“叔叔答应你,你只要乖乖配合做检查、治疗,明天,甚至今晚就能见到她。”   小孩这才息了哭闹。   然而连夜的手术过去,人还是没救过来。   原本脑子里就有血块,一摔跤,急性硬膜下出血。下手术台还好好的,出清醒室又不行了。   大过年地乐极生悲。家属在走廊哭得昏天黑地。   顾岐安就站得远远地,背贴墙壁,手上反复缠着领带。从本科大四就开始训练的单结、滑结、外科结,……,练得再熟极而流,也有眼睁睁救不回人的时候。   周琎迟一步更衣出来,见状拍拍他肩膀,“别看了。我早就麻木了。”   顾岐安直起身子,错开肩上的手,“我又做不到,还瞎承诺什么。”   “啥?”周琎没会意。   “没什么。天都亮了,你怎么着?”某人抬臂看表,六点多一刻。他问周琎去不去吃早饭。   “你请我就去。”   “一天到晚打秋风有没有出息?”说是这么说,也没拒绝,请就请呗。   结果周琎又反口,“算啦。我等下还要开车去苏州接人,接婷婷爸妈来上海,”婷婷是他未婚妻,口头上的。二人恋爱长跑也有三年许,是该提上日程了,“你有点不对劲啊,家里有的吃跑外面干嘛?”   脱白大褂的人:“你管我?”   “……大早上的,你吃枪药了!”   二人一路打着嘴炮到车库。周琎忽而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到底是个矛盾体。不谈结婚吧,又嫌战线拉太长,不够真诚;谈了吧,又烦,车子房子聘礼一箩筐的事体。老实说我们这种工作性质,结不结的有差嘛?还不是照样通宵站岗,完了连早饭还得在外面解决?”   顾岐安冷冷地,“你直接报我身份证号得了。”   “别,我说的是普遍现象,不单指你一个。”   坐进车里的人和周琎告别,等着发动机升温间,心里也在反刍。反刍他当初入围城究竟是什么心理。   抛开所谓的歉疚、责任感,抛开为了拿结婚背书出国的私货,还有呢?   好像只有,时辰到了,与其浑浑噩噩没个着落还不如趁早落定。更何况平心而论,的确没有比梁昭更合适的女人,乃至他觉得日后也不会再等到。   当然,那是彼时的心态。   就这么着在晨雾里驱着车,等顾岐安反应过来,却是不知怎地开到了梁昭娘家这里。   车劈雾进了弄堂。迎面就见一双男女年纪约仿,有说有笑,男人绅士品格地怕女士拎东西太累,还关照她,给我拎罢!   “不用了,谢谢。这点东西还是拎得动的。”   紧接着又礼尚往来地互相客套。男人关心起女士太瘦,趁着过年多贴贴肥膘呀!   “我是吃多少都不太长的体质。”   “唉,那岂不是风一刮就倒?”   说着,往前几步就要拐弯抄小道了。   车里,顾岐安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托腮,懒洋洋地、老沉沉地静观其变。末了等他们双双要转弯了,突然长按住喇叭,也开了远光灯。   直到梁昭不堪其扰地忿忿看过来。 第24章 -24- 秀禾服   一时间, 梁昭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   倒是顾岐安这厢的视角,能清清楚楚看见她,穿着米白色华达呢风衣, 超长款,整个人云雀般轻盈, 又很高挑。皮肤太白的缘故,像冬天里哈出来的一口气,急急要融化在灯光里。   上一次她给他这样的失真感,还是在婚礼上。   西中式混合的流程,新娘子先穿婚纱, 再换秀禾服敬酒。婚纱是带头纱款的, 那天梁昭难得感怀地对他说, 即便是第二春, 这么隆重的婚服她也是头一回穿。顾铮补办的婚礼上,都是轻礼服应付的。   说实话,彼时的顾岐安兴致薄薄。并非怯场或者逆反,就是单纯地不确信,他将与这个女人携手共度日月。   哦,当然, 司仪说的是“共度余生”。   在洋洋洒洒致辞后, 司仪请新郎揭新娘的头纱,交换戒指。顾岐安却在沸沸掌声里愣住了,直到,有人戴手套的手扯扯他袖扣。   “你别是张无忌上身,在等赵敏来抢亲吧?”   顾岐安才回神,笑笑,捞起她无名指圈上婚戒, “你要是周芷若,我该是宋青书上身才对。”   她那天的妆容,眉心还当真有一点红。   因为化妆师觉得她五官太寡了。梁昭却很难不自嘲,守宫砂哦?   顾岐安单手揭开面纱的时候,二人对视间,他心里才有个声音警醒自己:即日起,顾岐安梁昭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继而,没有司仪转场没有任何征兆,   他低头落吻下去,从眉心再到双唇。灯光之下,他看到梁昭眸中有闪烁的痕迹,好像是……眼泪。   那一幕太失真了。   ……   不等梁昭适应光线,有人已经开门下车。喇叭息了,但大灯还亮堂着。   梁昭在心里开骂了,不分情况开远光灯的司机全是傻叉,缺德!正准备上前理论,才看见披雾而来的人,只囫囵个轮廓,不真切,可那一副懒散又利落的步伐除了顾岐安还能是谁?   没几秒,一身大衣的人就站定到面前。   梁昭很没出息地想起《鬼怪》里那个名场面,阿加西和阿使来英雄救美,并肩走出了男模走秀既视感。她当年同濮素一道追剧的,二人齐齐尖叫鸡,太帅了我死了!   眼下,她脑子里也飘过这行弹幕。   颜控不过三秒。傅先生问她,“认识嘛?”   何止是认识……梁昭不置可否,傅就严肃劝导了,“不认识的话,先生,你这个行为坚决要不得的!远光灯有什么危害,不需要科普了吧?个么现在才几点钟啊,你在住宅区鸣笛扰民,会被投诉的!”   不得不说,傅先生说话顶有海派清口那个调调,随他父亲。   从而,顾岐安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垂眸看梁昭,“大早上地买东西,有人结伴,还省了听清口的票钱。怪划算的。”   梁昭继续不理人。   傅先生“噢哟”,“看来你们真的认识啊?”   一直不睬他的某人终于转来目光,额发被雾气沾湿了,衬得他瞳仁黑且暗,神色也冷峻,“这位怎么称呼?”   看着傅,话却是在问梁昭。   她才不情不愿地开口,“傅先生,不好意思,这是我先生,姓顾。”   傅一如雷劈般愕然,随即好涵养地递手,“抱歉抱歉,失敬失敬。”其实人家也未必对梁昭有什么居心,只是爱美心人皆有之。何况他父亲同梁女士的关系,提前为结亲预热罢了。   但傅先生好歹是社会人,察言观色间,就料定来人误会了。   他赶忙择干净,“是这样的顾先生。我陪家父来给梁姨拜年……”   顾岐安不假思索,“好的,新年快乐。”   “……”   傅先生还想找补什么,顾已经单方拒听,扭头让梁昭上车,“我送二位回去。”   梁昭不依,“我们抄小道两分钟就到,开车还要绕一大圈。”说罢兀自转身进了里巷。傅先生左顾右盼,终究难为情地上了车。   车上,顾岐安才算听闻了父子来梁家的前情。   两人互换见面烟。这傅先生是个免提话筒嘴,自来熟,点了烟就诉苦,“顾先生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这事很叫傅某焦头烂额啊,家父毕竟也那么大岁数了,他由衷喜欢人家,年老了搭个伙也无可厚非。关键吧,就是梁姨的态度一直打太极似的……”   黄昏恋说着浪漫,实则比年轻人婚恋麻烦多了。   一没有热恋期的巩固,二没有性的基础。还要合并两家子女债。   好在两边都是独生子女。不过傅先生至今三十有二未成家,他琢磨,大概这也是梁姨顾虑的点吧。   顾岐安向来排斥交浅言深,就没怎么搭腔。傅先生给的烟被他搁在了中控台上,窗子也开了。显然有人讨厌在车里乌糟烟气。   或者,他自己乌糟可以,别人免谈。   傅先生单口相声般地唠叨了好多,最后划重点,“当然啦,最难过的坎还是梁姨故去的前夫。”   他说从前从未领教过红白玫瑰的现实例子,以为只存在小说电影里。这下才见识到了,世上当真有人念初念旧,念到不肯开始新生活。   抑或是,“死人的力量就那么大嘛?因为他/她永恒定格在了最美好、也最意难平的一刻,所以应了《白马啸西风》里那句,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不喜欢。”   话将将说完,顾岐安一个急刹车,傅先生惯性地往前栽跌。只听驾车人冷淡疏离地说,“到了,傅先生。”   好吧。客人不无局促地摸摸鼻子,开门下车。他打心里觉得这人、这对夫妻未免太低气压了,绕到车头说等顾岐安一道吧,车里人又扑克脸,   “您先进去罢。”   *   事实顾岐安也并非故意拿乔。   他找地方停车去了,顺便取钱、买红包封和补品。来得太赶毫无准备,正月里女婿上门,总不能两手空空。这是规矩也是做人的本分。   万事俱备,人甫到门口要敲门,就听里间好大的谈笑声。继而,梁女士来开门了,气氛就肉眼可见地沉下去。   顾岐安很周到地问好,外婆在沙发上眯眼判断,“哎呀,是小顾呀!”   老傅父子相继回礼。此外就再没人搭理他了。   人本质双标。前脚梁瑛还头头是道地同父子俩念叨谭主任怎么个好、她怎么个想他呢,眼前看到姑爷,又代入了梁昭的不平衡不如意。一板脸阴阳他,“看着门牌号还是看着人找来的?难为你还有心思念着我姑娘,知道这是她娘家。”   顾岐安站在玄关生受她一顿批斗,没作声。   其实梁瑛嘴上不饶人,心里也有一本账,平日里姑爷和亲家母待她们还算不薄。也就亲家公驴一点!想当初二人备婚的时候,多少人说梁昭攀附顾家的钱、贪图他们体面的门楣,梁瑛把顾虑说给母子俩听,姑爷表示理解,也从来相信梁昭的为人。亲家母亦然。   有了这份包票梁瑛才放心,更相信顾岐安这么个公子哥,必定诚心喜欢昭昭才不计嫌她是二婚。   结果呢?她忍不了了,扽着姑爷到厨房里就教育他,“从来谈婚配都讲究公开透明、知根知底。不然为什么婚前还要体检啊?就是为了保障婚后不出岔子呀。你这么大的事,没告诉昭昭,没告诉我们,我是你,都没脸巴巴地找上门来。   我都多大岁数了,和那老傅谈结伴也会声明,有前夫,人是死了但在我心里长存。能接受就过,不能就散。噢,以为都像你一样瞒着藏着就天下太平?不像话!   昭昭和你比本来就不平等,婚前又受了气受了罪,凭什么还要在这件事上受苦?”   梁瑛说着就心堵地泣诉,“我的宝贝女儿,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凭什么由着你作践!   你是不晓得,她爸爸那年在医院被人砍了,她正在校招上求职呢,接了电话连忙赶到医院。手术足足做了十几个小时啊,昭昭就一直站在门口守,我哭得都不行了,她坚强得很,叫我别哭,爸爸肯定会平安……”   “说实话,这些年我没有别的盼头。一为了给老母亲养老送终,二就是要看着我女儿幸福。   活着看到她幸福,哪怕死到临头进了棺材就半口气,她没着落我也不会闭眼睛!”   梁瑛说,你还别不信,世道怎么进步都“吃”女人。   你作为她丈夫,且不管那个故人对你多大影响,你和昭昭之间感情深浅,都起码该对她好。什么叫好,遇事有商量有沟通,体谅她的情绪,放下你的身段!   “我就说这么多吧,”梁女士揩揩眼泪,“哦对了,还有。之所以不劝你们离婚,你别觉得有多稀罕你哈,我完全是不想我家宝贝再折腾一回了。   那好好的婚,再没感情,离一次都累!身心双重累。”   好不容易,顾岐安才有空档插话,他略略受教地低头,“其实当初不告诉她,也是因为,我和前女友的确分开了很多年。梁昭那会儿刚出院,心理状况又不平稳……您可能不信,但有些事,瞒天过海确实是最大的尊重及仁慈。”   “这些解释别对着我说。”梁瑛抬手指指卧房方向,去,表给你老婆听去。   某人欲言又止,最后把红包塞给岳母,挪步要走了。   梁女士又喊住他,“我不知道你对昭昭几分真、几分假,她对你又几多感情。只知道,婚既然结了,就齐心协力去经营它。不要没投入心血就说过不下去的话,她的心,你不进去,怎么知道里面有没有你?”   反之亦然。   婚姻说到底没什么意义,你面对的、选择的那个人才有意义。   要么就不婚。当然了,能捱得住孤独是莫大的本事。   *   卧室门被叩响的时候,梁昭正在整理衣柜。   她回避客人也不全是心情欠佳,是真到了关键时刻,也难免替谭主任难受。从梁女士的一言一行能感觉出来,她分明对老傅动了心。   铁树开花何其感人,   但生死两茫茫又何其凄凉?   这么想着,梁昭仿佛能稍微共情顾岐安了,当然,只有稍微。   就在她翻完老相册,又把当初婚礼上的秀禾服拿出来,叠整的时候,有人在门外问,“我可以进来吗?”   “不能。”   “给个理由。”   说是这么说,他还不是擅自开门进里。梁昭忍无可忍,“臭不要脸!”   顾岐安任由她指摘,脱了大衣外套坐到床头,和她只隔半人的距离。然后于静默里,看着梁昭细细抹平秀禾服上的褶子,目光再移到边上摊开的老相簿,   好多好多一家三口的合影。也有她的单人照,从婴孩到亭亭少女。   梁家毛毛五官开得早,五六岁就一张好模子。   有人不禁浮起嘴角,再看见她周岁宴的照片,拣起来,低声道:“你记不记得周岁宴上的事?或者,有没有人和你说过?”   梁昭作茫然貌。   “看样子是没有。”   “怎么了?”   二人不远不近地对视,顾岐安伸手帮她把碎发别到耳后,“你要是有记忆,或者听别人说过,就知道照婚纱照时我说的那句话不仅是玩笑。”   梁昭才微微恍然,“是什么你五岁就有人要你娶我?”   “嗯。”顾岐安拇指最终停在她耳垂,反复地搓揉,说他偶尔会想,要是人生的相遇顺序重新洗牌,大概就能省掉好多的曲折,以及弯道。   比如,谭主任去世那年,但凡他能在葬礼上多和她说几句话;   再比如,倘若她乔迁之后,他们还能保持联系……   只可惜,人生就是这么不由己。   “有些错,在当时看来是错,时过境迁了没准也是最好的安排。”   梁昭出神间,又听他问,“怎么敢开车子了?不是一直拒绝上路吗?”   耳垂在他手里慢慢熬成红豆的人,下意识说负气话,“因为想跑。跑得越快越好。”   四目相对,空气渐渐地稠且浓密。顾岐安叹了口气,“回家罢。有话回家慢慢说。”   蓄满的酸楚一瞬间破功。梁昭“眼泪可耻”的人设再一次、再一次翻车了。   “你真的无耻……为什么每次都惹哭我?!”   确切地说,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她所有眼泪都为他而流。   顾岐安一本正经,把她发旋边上的毛毛按服帖,   “大概上辈子我给你浇过水吧。” 第25章 -25- 何妨一起付汪洋!(修)……   哭过了, 梁昭又很快拣回包袱。   脑袋微微一别,让某人的手顺其自然滑开。这是个抵触的动作,不言而喻。   顾岐安心里忽而鼓动起微妙的感觉, 因为她刚出车祸那会儿,康复阶段里, 就常常谢绝他所有义务或情理上的好意。有时候他正好休闲,科室那边没活,想着过来看看她吧,削个苹果倒杯水什么的,梁昭回回都是冷漠以对。   像一盏油枯的灯, 你再用引子用火来点, 都燃不着了。   “我不回家。”梁昭说, 她昨天既然一个人跑来娘家, 一年半没敢碰的车子也咬着牙开了,就说明有多不想留在那个家。   从前她怕死怕车祸阴影,结果现在,家成了更牢笼圈禁她的存在。不见天日地压抑。   “你说人生相遇的顺序重新洗牌,假设什么谭主任葬礼、我搬家后的事,其实说到底, 就是在自欺欺人。和我多说几句话、保持了联系又怎样?你就不会遇上秦豫了嘛?”   梁昭好久没有情绪失控的体验了, 这下一连两天,对象还全是他。说话又语无伦次,心也跟放在地上用脚慢吞吞碾踩般地,她觉得顾岐安根本没认识到问题的关键,   并非秦豫本身,而是他处理秦的方式。   “顾岐安,你当然有权利在我之前, 遇见并爱上秦豫,甚至爱上很多个她。我们都有过去。我没法忍受的只是你瞒我这么久。”   “你接受不了我瞒你。”   “对。”梁昭点头看向他,后者眼里满满沉寂。   “那么同理,我要怎么消化你即将和顾铮共事的事实?”   吵架吵到互相揭短没意思极了,也车轱辘极了,偏偏正常的夫妻磨合里,这是永远避不开的逻辑死局。   就像梁昭昨天自省的,是个人都有占有欲、排他性,都想争取平等。   她房里禁烟,顾岐安就把火机捏在手里玩,火苗时亮时灭。他近距离审视面前的人,“你凭什么认为和活人朝夕共处、抬头不见低头见,会比接济一个死人的老母亲杀伤力浅?梁昭,得多草包的丈夫才能咽下这口气?”   梁昭短暂理亏,血条又立即回蓝,“可我没想着瞒你呀!”   “所以,不是三十那天我听到你那通电话,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   坏就坏在这里。见光死死到一起了。   类比一下,仿佛她前脚才捉完他的奸,后脚又被他发现“红杏出墙”。五十步笑百步。   梁昭一时百喙莫辩,“廿九那晚,我和濮素看完电影,回家后原本想和你说的。”   这点顾岐安倒是记得,记得那夜她在书房门口的欲语还休,又如何?“后来为什么没说?”   “……”   二人就这样四目相对地各坐一处,嘴里起草着什么,心上厘清着什么。   到底多了四岁,也是自小随他那一对世故父母周旋人心的人,很轻易就拿住了梁昭的短,要她冷静想想,即便你有意沟通,但终究也是未遂。   而未遂的原因是什么?   “是否你自己也清楚,捅破了,无论对方包容与否,都会威胁到婚姻?”本质上,他们初衷相同。   而人在情绪化的时候,理智占下风,往往不关心初衷,只揪着后果不放。主观只看见错误,不容任何解释的余地。   然而,再不容诛的罪责比如杀人越货都尚有辩护人权。   更何况婚姻里,沟通、磨合,是不可或缺的基本。   顾岐安任由她把老相簿抽走,同秀禾服一并放进衣柜,身子也坐开好远,下意识地,状似想和他择干净。他还是慢条斯理的口吻,“说实话我没有必要瞒着你。”   梁昭眼前结起一层蒙蒙的壳,没说话。   “你爱我吗?”   “什么?”徒然,她鼻子又是一酸,怕耳朵坏了般地看他。   “我们又是因为什么结婚的?”   答案肯定不是爱,乃至于,连最起码的感情都没。   反倒像是基于他们多年来的交情基础,为了互利共赢,才达成的同盟式婚姻。只不过区别于传统的契约联姻,不是奔着合拢生意或钱财去的。   梁昭这才有所动摇,拿不准自己如此生气甚至嫉妒,是否蛮不讲理了。   顾岐安面上严肃。手里捉着一支未燃的烟,对半折断,又捏进手心,烟丝簌簌落地,像来不及握紧的流沙,“当初决定向你求婚,一则是我本就有愧于你,以及那个无缘谋面的孩子。其实梁昭,它没了,不光你受打击折磨,我也很挫败,怪自己疏忽大意,不仅折损了一条生命还伤害了你;   二则,你能明白吗?你手术结束住进ICU那阵子,我每晚都噩梦难休,回回上班查房前也必须头一个去看看你,生怕你有什么闪失。车祸这东西有多可怕,我五年之前就领教过一回了。”   “就在来找你的前一晚,”他垂眸,“我还失败了一场手术。患者才五岁半。”   原本作为医者,他压根不该在生死上这么偏执。这在医院里太过稀松平常,且他们受教育阶段,就有无数个从业经验人说过,你们来当医生,第一要义是别把自己看得多高大上、多能耐。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在安慰”,这才是他们,见惯生死慈悲亦冷漠。   但怎么说呢,秦豫的死确实是他心上一块疤、一座山。   这几年,无论如何攀登都跨不过的山。   —   当年,秦父因为卷入一桩借贷官司被判失信跑路,父债女偿,家境清苦的秦豫只能返乡工作,顺便奉养老母亲。不是这个岔子,她势必会留在上海,二人同为临八直博专业,成绩优异,在一起时早就规划好了将来。   顾岐安喜欢秦豫,除了她身上那股子韧劲,在他逆境里的不离不弃,其实说白了,也是她出现的时机恰好。   那个年纪,最最血气方刚的时候,被荷尔蒙奴役再寻常不过了。就好比那句话,青春期少年的思想比下水道还肮脏。   可是谁说浊玉不能洁?顾岐安那会儿是真真专情她,秦豫后来毕业返乡,二人异地的半年里,他不时就打钱贴补母女,前前后后给了十来万。   这事后来被顾家人晓得了,都不肯他们再来往。顾父甚至骂老二,当个痴情种败的还不是老子的钱!   父子关系雪上加霜。顾二也照旧我行我素。   秦豫那时候喜欢听音乐,但烧钱的设备玩不起,顶多磁带CD了不得。顾岐安从室友周琎那里识得了黑胶这玩意,就开始攒,起初是攒给她的,到头来也成了自己的爱好。   可惜感情里,长久的单方面“施恩”注定导致失衡。秦豫后来多次提分手,理由也是不想做那种恬不知耻的“捞女”。   二人都有傲骨。一个富养出来的骄纵,一个穷且益坚的清高。   秦豫清楚顾家容不下她,同样,“你再痴再至情,也没可能为了我和家里恩断义绝。一段感情与其拖到不体面地收场,还不如好聚好散,两相安好。”   顾岐安问她,“当真这么想的?”   吵得凶了,他也有些失理智,“去他妈的好聚好散!从你今天这番话起,分也好,不分也罢,我们都回不去了。”   是的,回不去了。哪怕那八年历历在目,拦在面前的崎岖也足以倒塌往下走的决心与斗志。   分开的头两年,他们还偶尔互通音信,或是同学会上叙叙旧。圈子里都觉得,秦看起来比顾抽身得更干净,至少她一直在努力还债、养家,感情也有了新动向;   而他却迟迟留着过去的一些印记,比如那个文身。两性关系也比从前落拓好多,俨然自暴自弃。   秦豫车祸后,第四年忌辰,顾岐安专门去了她老家。   一城夏雨一城湿。墓前,他碰到前来祭拜的秦母,后者憔悴蹒跚,早已白头,但还清楚认得他,临别前也死活要他收下几万钱现金才肯走。   她说这是我们母女欠你的,一直以来,都是小豫高攀也带累了你。   顾岐安眼里心里俱是一痛,他说没有的事,   “没有什么欠不欠。当真说欠,那也是我对不起她。当年意气用事,很多言语寒了她的心。”   如果可以,他情愿她好好活着,一为自己,二为老母亲。   他们确实没法重新开始了,但生而陌路总好过阴阳两隔。   —   恍惚,梁昭觉得眼前的壳更厚重了,岌岌可危,一戳即破。   听完他口中的往事,绘声绘色,十分具象。她仿佛亲眼看见一个蕙质兰心的女人,看见她如何体己也扶持他,二人如何相偎相依,最终还是玩不过造化弄人。   因为过分美好,所以毁也毁得很悲剧性。   应了那句“彩云易散琉璃脆”。   梁昭从前就说过,她之所以能大方饶恕姜芙,不计较顾铮外头那些蹊跷的莺莺燕燕,才不是格局多大,而是她认为女人不该彼此为难;   错处出在男人头上。既然她值得一个男人记挂,心都易了主,就总归有可爱可取之处。   此刻亦然。她认命般点点头,“换做我是你,有这段经历,大概也会终身难忘。”   可她终究不是他,不是戏里的任一人。只是旁观者,还得在台下鼓掌捧场。   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1),   但观众入戏再深,都成不了演员。   顾岐安耳听着梁昭声线开始不稳,以为她又哭了,就曲着食指去捞她下颌。结果只看到一张冷素脸,无情更无怨。   他看进她眼底,“求婚之前,我左思右想都没告诉你,一是顾及你当时的精神状况,二就是,我们没有什么感情基础来让彼此交代过去。不是吗?”   “少来。你不过是怕我知道,知道你因为秦豫的车祸影响,所以对情况类似的我多多少少挟私了。”   梁昭不由问,“我是她的替代品嘛?因为秦豫死了,抱恨终天了,所以我成了你偿还罪恶感的客体。”   这下,对面端坐的人一记蹙眉,作责怪状,“怎么会这么想?梁昭,这个想法太荒唐了。”   “荒唐在哪里?”所以说,男女思维到底判若云泥。   顾岐安不怒反笑,“照你的思维,我还想问你,我和顾铮都姓顾,你有没有哪怕一秒拿我当成替身?”   他诡辩,也认真回答,“你和她不一样。哪哪都不一样。至少我面对你的时候,不会借由你身上什么细节、五官或是神态想到她。性格更不必说。”   某人早说过,梁昭算得上他遇过的最聪明最骄傲的女人。   再加一点,容貌也最上乘。往人堆里一丢,其实比秦豫打眼出挑多了,后者更像是小家子的苔花。   问题是玫瑰再艳再曼丽,也并非每个惜花人都爱。   梁昭右手摸进风衣口袋,里边装着她负气摘下的戒指。   昨晚,她翻来覆去难眠,起来上厕所,没想到老太太也没睡。三更半夜地坐在沙发上,黑黢黢骇了梁昭一跳。   问怎么不睡。   才知道,外婆是在愁她。愁她今后如何是好。   外婆说,按他们过去的作兴,媳妇孑然跑回家就是出大事的征兆。   她原本还有心思睡,才躺下吧,外边梧桐树上老有乌鸦叫呢。乖乖,不得了,大事不妙!   “怪我老顽固也好,传统封建也罢,我是真不想你再在婚姻上出岔子了。”   婚姻始终区别于恋爱,后者可以儿戏、轻巧地分合。但婚姻它关乎法律秩序、三纲五常,也受道德和舆情监督。是极为庄严神圣的一件事。   外婆不愿意昭昭第二次在离婚的败仗里受累,在社会上的有色眼镜里过活。   “可是外婆,”梁昭语重心长地叹,“我们好像真的熬不下去了。”   她让梁女士给自己几天缓冲。殊不知,一个晚上就没熬住,心神不宁,好像又回到当初得知顾铮越轨。   她很难不再度审判自己,究竟哪里不够好?   又或者,没准她是那种活该一辈子solo独美的人吧。她被幸福流放了。   捱不捱得住孤独,也就那样了。   大不了像她曾和濮素口嗨的那样,等老了,一道住养老院去。   外婆食指头捣捣姑娘眉心,“说得轻巧。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就晓得孤独终老有多苦了。”晚景凄凉,烛火零星。   梁昭涩涩一笑,躺到外婆腿上,“你不会孤独的呀,昭昭会陪着你……”   眼下,梁昭抬手徐徐够到顾岐安的手腕,把他袖口从外到里,从毛衣到衬衣,层层剥开,“我以前听说,医生不能有文身的。”   精瘦有力的手腕,青筋微显之下,烙进皮肤的G&Q.   大抵是年岁已久,墨也些许褪色。有的地方还斑驳了。   顾岐安垂眸看她,呼吸在彼此之间吹拂,“可以有。”他是大二文的。彼时同秦豫感情最笃,年轻人谈情总莫名有仪式感,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仿佛我把你黥面般地刻在身上,就在与世界为敌。   某回,上临床技能操作课,老师望见他手上的文身,说了什么。   顾岐安忙问会耽误任职吗。   “不会,”那老师又道,“话说回来,你现在才问我会不会耽误。文的时候倒挺敢啊!”   是的。义无反顾。   从来如此,如此孤勇。被家里人发现后还领了父亲一顿家法。顾父断然容不下这种邪性的、上不了台盘的东西,棍棒撵着他洗了!你洗不洗,不洗老子现在就砍掉你的手!   他倒是没敢以犯法为代价教训逆子,   可逆子却敢一直留着文身。   *   里间二人长久地坐着。厅外,谭主任音容宛在的遗像前,梁女士同老傅笑着话家常。   暖洋洋日光之下,外婆躺在藤椅上旁观,一会看看他们,一会望望前姑爷。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在唱《杜十娘·沉箱》:   我今朝当了你郎君的面,   把一件件,一桩桩,   都是价值连城异寻常,   何妨一起付汪洋!   梁昭松开顾岐安的手腕,退离瞬间,他才看见掌心里平躺的一枚女戒。   “我们离婚罢。”   怎么就走到今天这步呢?   她心里一阵牵痛。 第26章 -26- 赏味期限   离婚这个词顾岐安并非头一次听。   从他识事起, 父母就摆上明面地不睦,三天小吵五天大吵。动辄,也会摔摔掼掼地大打出手。   不幸的家庭确实各有各的不幸。富贵高门的糊涂账也从来不比清苦人家少。   丁教授二十岁就跟着老顾, 当年还是男追女,舍了发妻, 说什么也要自由婚配。到头来,一成不变的无趣白玫瑰比不过外面那些娇艳的红玫瑰。   他老顾是商场最最长袖善舞的人。男人玩权利玩资产到一定的极限,欲壑难填,反倒只有人心可图、声色可取。   父亲第三次被捉偷腥那年,顾二念初中。   父母在书房里发落的阵仗。彼时丁教授还算鲜活, 还有个正房太太的威严, 大喝老顾现在就把那女人找来!找来给我看看, 是哪个野鸡放着大道不走, 要拆散我的家!   顾二背着书包路过书房,正巧,撞上父亲无情无理的一掌掴下去。丁教授弱不禁风的身段,即刻后栽到地上。   从来他们争执,小二都无条件向着母亲。那回也不例外,冲进去就打了父亲, 拳脚相加。最后还是秋妈硬生掰开的。   临了顾二穿鞋上学, 只有秋妈过来捵捵他的校服领子,说没翻好呢,大小伙子叫人家看笑话!   顾岐安径直推开她手上的冰敷袋子,一脸挂彩,出门了。   阖门瞬间听到丁教授泣诉:   我们离婚罢……   -   这个词对所有中国式家庭来说,无疑是耳光般的存在。   无论用什么语气,歇斯底里也好, 波澜不兴也罢,揭了遮羞布,日后想翻篇是很难的了。   顾岐安坐在车上,引擎迟迟未发动,烟头一截灰忘记掸,落到毛衣下摆上去,顷刻燎出一块丧颓的痕迹。   他才把烟匆匆灭进便携烟缸。烟缸上复刻着《缂丝群仙祝寿图》,八仙及群星共祝西王母寿辰,这是私人订制,他去年生辰梁昭送的。   夫妻这么久,他们最大的努力以及默契好像只有,牢记彼此的生日、结婚纪念日。   再互送礼物,投桃报李,两清。   当真走到这一天,不细嚼慢咽地想想,似乎都找不到什么来让他们意难平地继续纠缠。   婚戒他还是拿走了,揣在口袋里。梁昭不肯收,同样,也不肯他留在那里多掰扯什么。   她说家里有客,不便多留,“梁女士又在和老傅聊结亲。这个当口上,我不想倒他们的胃口。改天罢,改天你我都有时间,坐下来好好谈谈。你大可以放心,房子我不要,钱也分文不取。”   她房间再禁烟,那一刻,顾岐安还是不禁摸出烟点着了。他紧咬过滤嘴,眼里不无斟酌,寡着一脸,在梁昭看来妥妥的薄幸。   “梁昭,气头上泼出来的话还可以收回。”   “我没有生气。”   “生气的人都不会说自己生气,像醉酒。”   梁昭懒得辩地泄气一住嘴,片刻又说:“你充其量是不高兴我先提罢了。事实我们都门清,这日子与其做天和尚撞天钟地过,不如一切见分晓。而分晓就是,我让你很累,你也让我很累,你心里还有一轮皎洁的不可摘落的月亮。”   说罢她要走,因为位置靠里得路过他,某人借势抬手扽住她,埋着头,“其实这是我们第一次明晃晃地起争执。你也是第一次开门见山地让我了解你的想法。但婚姻从来不是儿戏,你想离,说白了是心里有埋怨和不如意,一切尚可以商榷,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提,什么都不提直接说离婚,我不会同意的。”   这个人,不知是同他那个资本主义爹学的,还是秉性如此,有时候委实地霸道。   甚至是一言堂。   梁昭脑子像舂堂里的年糕,反复被捣捶,烂了又回弹,回弹又烂。挣不开手,她索性由他拽着,“你凭什么以为我是在儿戏?顾岐安,我是离过一次的人。离婚这操作我只会比你熟练,更比你理智。当初和顾铮谈分开,他也像你这样,股票涨起来才知道买了,才来堂而皇之地挽留我。而事实证明,不犹豫是对的,离开他,离开你我只会更自在幸福。”   一段话踩中某人心上难以名状的阴暗面,或是领地意识。   顾岐安径直站起身,抵她在万历柜门上,闷砰地一声,仗着身高差落下的目光,戾气但隐忍,烟雾统统吹在梁昭面上,“我要不答应呢?”   “那就法庭见。”她没在怕的。当真闹到对簿公堂,丢脸的只会是所谓的体面人家。   她再补一句,“及时止损。顾先生出生在商贾家庭,理该清楚沉没成本下太多,最后却颗粒无收的下场。”   咄咄对视里,顾岐安忽地一笑,败下阵倒也气焰嚣张,“你要当真狠下心想离,就不会说什么改天抽时间再聊。毕竟我们在这里掀房顶的动静,他们在外边也毫无察觉。”   “你管我心狠不狠?总好过你永远黑不提白不提的做派。”   “那我问你,如果没有秦豫这茬,你会想离吗?”   “你还想我说几遍?秦豫顶多只能算个导.火.线,真正的引子是现状!”   顾岐安薄抿着唇,说话幅度牵动烟灰一掉一掉地,“什么现状?是我每天回到家,冲你说十句你才肯吱一声;还是一点不顺遂就悄默声跑到濮素家里,几天都不来电话?是谁一直敷衍,离婚也提得好不草率,美其名曰及时止损。   你这么急吼吼想离,离了又要去找谁?”   梁昭又气又恼,她早该想到,这人就是如此傲慢且刁滑。嘴里没一句能听的,气死再弄活你,活了又气死你。   她甚至弓起膝盖踹他,想踹要害部位。被他眼疾手快地捉住了腿,“嗯,可劲踹,有家暴的罪证官司打起来更简单了。”   笑完,又紧紧挨近她的脸,“说,离了你要找谁?”   梁昭一把扯下他唇上的烟,塞自己嘴里,将烟雾还击给他,“找更广阔灿烂的天地。而不是什么难啃的回锅肉。”   狠话撂起来没什么意义,但很爽;   就像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你哭也从不是为了解决问题。   片刻拉锯之后,顾岐安终于缓缓撤开她,整理衣衫间,手一拽,拽走她唇隙的烟屁股,“连过肺都不会,就别装小大人了。”   “放屁,我大一就会抽了。”   某人不和她计较,胳膊捞过大衣移步,“我劝你现在找个镜子,理理头发和仪容。别待会出了门给你家老母亲看出什么蹊跷来,可就不是你想改天再谈就能改的了。”   继而,怨偶又伪装成佳偶,二人一并若无其事地出门去。   到一厅和气融融里。那老傅拎来好些个土特产,有芜湖荻港的腌香菜、苏州南塘的鸡头米、安庆桐城的丝枣,件件摆开和梁女士说道该怎么吃,怎么保存。   末了看见小辈们出来,二人俱是赧然一笑,笑得仿佛回春。梁女士见姑爷要走状,“哎?你不留下来吃饭呀?”   “不……”   “不留了!”梁昭代为抢答,“医院临时有事找,他不走不行。”即刻帮他披上大衣,贤内助到底。   顾岐安轻淡地站着,一面手掂车钥匙,一面回低头瞧她,难得贤惠,哪怕心照不宣是做戏。   梁女士不无薄责,同老傅道:“瞧吧,这就是给医生当老婆的苦处。三过家门而不入,和大禹老婆有一拼。当年老谭也是的,”说着,目光怅惘地看向遗照,“那医院里永远做不完的差事,治不完的病,一个电话就把你使唤走,不容商量!老谭啊,早知如此,那天我说什么也不准你去医院……”   老傅面上堪堪一涩,梁昭忙打住母亲,“妈,过去多久的事了,别给客人添堵。”   话完催促顾某人快走。   顾岐安在玄关穿好鞋,身子一半出门,又探头进来同众人话别,尤其是老太太,“外婆,新年快乐,万寿无疆。改日岐安再来叨扰您。”   老太太迷迷糊糊哼一声,“就走啦?”   “对,失陪了。”   “不离啦?”   缠夹喑哑又无心的一句问话,像根刀子,划开岁月静好的假相。   梁昭惴惴地慌忙把某人推走,免得娘俩生疑心。梁家女人是祖传的一家子门槛精。   到门外她便停步,掉下脸色,“你走罢,我就送到这里。改天我咨询一下律师,到正式商议之前,保持联系。”   她现在有点弃后宫怨的意思。瘦单的身子立在冷风里,容颜支离破碎,还得强济着好聚好散,总不能当真学那乌拉那拉氏削发断情,还要戚戚反问,“皇上听过兰因絮果嘛?”   毕竟她没有执掌后宫的大权,顾岐安也一没有乾隆的能耐,二不曾身体出轨。   分别一刻,二人各自反向,都没有回头。   梁昭也是在这瞬间,醒神自己没准是爱他的,一丁点也算。因为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从身体里剥离出去,带着血、牵着肉,一寸寸抽干她。   可终究也就这样。   爱不爱地,婚不婚地,当你渐渐在他/她心里泯然众人矣,就贱得比草芥还不值。   *   家里地板渗水了。   三天之后,顾岐安晚班回家,就听才买好菜正准备洗衣服的陶妈说,许是排水管腊月里冻坏了,盥洗室的地板渗了好多水,都泡霉了。   男主人闻言一查看,果真是的。   地板是当初装潢时梁昭请人铺就的。纹理是人字拼接形,会让地面产生流动的视觉效果。一砖一线都彰显着女主人对这个家的细致与用心。   顾岐安蹲身盘查完,掏出手机才欲联系修理工,又听陶妈知会,“早上还收到一个快递呢。年前买年后发货的,是太太买的宜家实木桌。全是零件,要手工拼接。”   “搁那里罢。”   “哦,”陶妈听他不咸不淡地打发,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多嘴,“先生,太太什么时候回来呀?冰箱里两大板酸奶,她最喜欢喝的,再不喝是真真要过期了。”   你问他,他倒是也想找个人问问。   “我把修理工的号码给你,打电话问他们约个时间上门来修。花多少钱,回头向我清算。”   才通宵的人神思倦怠地起身,一路走,一路揪下领带。原打算回房倒床就睡,又想起什么,改道向厨房,拉开冰箱门拆了杯酸奶仰头就喝。   入口泛酸回甘,口感微微不对头。   顾岐安低下杯子一瞧,保质期还差几天,但赏味期限早过了。   好像这世间千千万万的感情。过了赏味期,进肚子即便死不了,也会食不知味。 第27章 -27- 眉眼   喊破嗓子做不出样子。   之后再一周, 梁昭从休假到正常返岗,都没有回过家。但照目前的情形,离婚还不能付诸行动。   一则, 年三十才过,贸贸然动真格会让两家难看。婚姻比恋爱更烦恼的一点就在这里, 当真说分,也不是动动嘴皮、通讯方式互删就能查无此人的简单;   二则,梁女士这朵桃花大概真要开了。正月里,两家戚友在一起吃过饭了,傅家人对梁家三代女豪杰是没得说, 爆灯式满意, 梁瑛也越发待见老傅。   提谭主任的次数少了, 不像从前一日三餐都挂嘴边,   倒是每晚月上柳梢就出门跳广场舞,跳到十点才回来。   梁昭说,你这也太恋爱脑了。   梁女士弄懂这个名词的释义后,一跺脚,“嗯!现在换你来说我了。我可不像某人,爱得死去活来就偷户口本领证!”   “本来就是呀, 还不给说了。”从前梁女士什么画风?白天里恨不能和麻将过日子的, 一入夜,散了局就窝在家里守新闻联播、天气预报。梁昭说你手机上能看见预报呀,还费那个劲干嘛?   梁女士:我要看公鸡划线的!   梁昭:……难为你有颗忧国忧民心。   看完预报,雷打不动的项目就是追《老娘舅》,一档金字招牌的情感调解栏目。梁昭赖在娘家这两天,夜里无事,会坐在边上陪看。看着看着也咂摸出滋味来, 她甚至狐疑自己老了,旁观他们打家务口水官司原来如此有味。   某回,调解案例是一对中年夫妻闹家变。拖家带口地上节目,男方年轻时出过轨,女方原谅了,就这么凑合到四五十,女儿都亭亭玉立了,女方又开始没个停地怀疑猜忌丈夫。   长此以往,男的忍不了,想离。   那女儿泣不成声,“爸爸,我好希望你能多多体恤妈妈。你毕竟伤过她一回,都说犯错只有一次和无数次的区别,妈妈对你患得患失很正常。而我现在也这么大了,成人了……”   这种节目,说白些就这么个套路,也套路得人心。永远肝肠寸断开场,又阖家团圆收尾。   调解调解,其精髓就在于和稀泥。后来在女儿以及主持人一番口舌后,丈夫终于痛改前非般地在镜头前立据:   不离了!回去好好过日子!老婆,对不起……   梁昭委实看不下去了,吃屎般地心梗,就一个人溜出家门散步。   顺便“讹诈”濮素,借地方给她住一阵子,直到正式张罗离婚。   *   搁往常濮素必会噜苏什么,这遭却欣然答应了。一来是听说梁昭要休夫的事,亲闺蜜二话不说给她站队;二来也挟了私货:   濮素近来一直在躲陆岳阳。电话里吐槽他好烦人,“滚刀肉一个!说了没兴趣还天天上赶着往我这里跑。”   甚者,前天来她家说有个快递选错地址了,查单号估摸着下午就到。   等到下午送上门一拆,满大盒避孕套忽喇喇落地上!   濮素当场喊啊,“臭流氓!你给老娘滚蛋!麻溜点地滚,不然我现在就报警,说你入室强.奸!”   所以,才一筹莫展地拜托到梁昭,拿她当几天挡箭牌,这样陆岳阳就不好再来了。   梁昭只觉得好友在变相秀恩爱。   “怎么会?恩在哪里爱在哪里?救命,你不是头脑比我清醒嘛?不会不知道,所有暧昧期、追求期的擦边球都不受法律保护,更不受舆论认可。言重点就是妥妥的性.骚.扰!回头给挂到网上什么劝分小组,绝对被千夫所指。”   这倒是真的。梁昭过来借住的第二日,二人面对面盘腿,支了张简易被炉,在上面自煮寿喜锅。梁昭难得当回听教的学生,“大抵是没被前度追过,所以我没想到这层。总之,你保护好自己。”   “是不是高岭花都‘曲高和寡’呢?就像珠峰,它再是世界第一峰,从来登顶的人也极少数。”濮素停箸托腮,剖析梁昭,这么美的人,居然没一次分手后被追的经历。   “所以才会有小众和流行的区分。”   “顾铮就位了嘛?”   哪壶不开提哪壶。梁昭搛着胡萝卜送进嘴的动作一顿,来不及反应,烫舌头了,她一边落碗喝水一边嗔道:“吃饭呢,能不能别提倒灶的名字!”   事实是还没就位。她才能回光返照般地享受几天好心情,天地里没有糟心的人事,每天睁眼闭眼,除了工作时上紧发条,其余时间都安心当个废物,美丽废物。   但究竟不是长久之计。顾铮总会到来,婚总要离,这两天丁教授也不时打来电话,或是微信旁敲侧击,问她,心情还好吗?   梁昭用膝盖想也知道,大约顾岐安回禀父母的说辞是:他们吵架了。所以梁昭想回娘家清净几天。   这种情况过去不是没有,只不过少。   大部分时候她还是尽心当个好妻子、好儿媳,不给人拿错不授人以柄。只是实在被问烦了,也难免内涵地回复:   婆婆,我们新婚燕尔的时候,顾岐安可是留我一个在家里,自己跑去国外半年的。这是不争的事实。   潜台词:我出走个几天怎么了?   现今都提倡众生平等,男女平等。别说是几天,我哪怕同等来个半年也不打紧。难道只准我守活寡不准顾岐安守活鳏?   梁昭久违地牢骚到这里,忽而一记饱嗝,再就快快冲到厕所,对着马桶不住地呕。   濮素见状天灵盖都发麻,也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艹,你不会有了吧?!”   *   年后正式开工这阵,顾岐安忙得脚不沾地,按下葫芦浮起瓢。   好容易今日得闲,又临时受命,陪同老纪和几位院领导去友院出席座谈会。去时,几位交好的前辈都钦点坐他的车。可想而知这人在他们眼里挣了个多根正苗红的好形象。   长相倒在其次,是办事从来灵巧稳重,叫人放一百个心。   副院长同顾父有交情,车上就提点,“岐安趁着当打之年多拼拼,争取早日考到正高。医生这行再怎么吃资历吃老本,革新换代,还得看你们这些骨干力量。”   老纪闻言阴阳,“哼,你看他一天天躲懒得,不掉后腿就算阿弥陀佛了。”   某人依旧二五八万地回嘴,“您好,请问您这种情况几年了?”   副驾上的老纪作势抬脚踹他,顾岐安:“使不得啊师傅,车上不止你一个呢。”   抵达目的医院,众人前后下车。   顾岐安落在队伍最后,一面单手抄兜,一面查看微信。和梁昭的对话框里,这几天的对话画风千篇一律,净是她说需要什么衣服什么物件了,劳烦他打包寄到濮素家;   这厢寄好后,就把快递单拍过去。   梁昭再转账,但回回都被他退还了。   有一次,对面实在忍无可忍:你能不能收下?   顾岐安:不能。   梁:为什么?   顾:因为我钱都存在支付宝。   他全然不知,梁昭在那头无语得直翻白眼。   今天倒是一直安静如鸡。顾岐安也没意外,她对他一贯是用人朝前不用靠后的调性,有限的相处里,他记得梁昭头一次太阳西出般地同他卖乖,也是耳朵痒得不行了,又嫌到外面采耳工具不干净。就在某晚突袭到书房,从背后挂住他的脖子,求他,能不能帮我掏个耵聍?   “什么?”有人装作没听着。   “掏耵聍。”   顾岐安冷嘶,“哎呀我耳朵里是不是有结石?怎么你说话一个字听不清呢?”   梁昭气得打他,被打的人即刻起身捞抱起她,到沙发上,点灯拿耳勺,嬉闹间按住她让别动,“掏聋了有你受的!”话完叫她横躺在腿上。   结果次日她又恢复冷美人的做派。   回忆随一口热气呼散在风里。那头,周琎后赶来的车上突然蹦跶下一个人,边喊岐安哥哥,边无比雀跃地跑来。顾岐安循声一望,才知是陈婳,陪他父亲来玩顺便蹭晚上酒席的。   某人顷刻间一头两个大。   看她像鸟雀般地扑腾过来,他身子冷不丁一闪,闪去边上,让她笔直扑了个空。顾岐安抱臂佞笑,“同学,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显然我不是你的山。”   他虽说婚前是个浪荡的纨绔主,这一年半,也收了心,人前人后同异性也会自觉避嫌。   更何况对象是陈婳,一个对他有爱慕心的姑娘,其父过去还想得他当姑爷。   还有一层原因,   陈婳等重心回稳后,仰脸看向顾二,“你真讨厌!”那眉眼是真真有些肖似秦豫。   *   等报告出炉的两小时里,梁昭的心就跟放在油锅里炸般地沸沸难宁。   幸好,昨天的验孕棒踢了好大一个乌龙球,而眼前实锤的结果是:没怀。   出大厅时她腿都软了,原地蹲下,双手扶住额头久久才平复。   起身、到广场、取车,就无巧不成书地撞上顾岐安。谁知道老天在干什么,她明明为了避开他,都舍近求远地绕开瑞金到其他医院了,没想到还是冤家路窄。   那头人尚未察觉她,梁昭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以及身边的陈婳。   看日光轻盈地在他白衬衣、黑西装上跳跃,又掠过陈婳一身毛衣裙。恍惚,梁昭才在这个一年半未见的女孩面上瞧出什么端倪:   她的眉眼,   和顾家书房里,顾岐安大学毕业照边上那个姑娘的眉眼……   梁昭忽而被捉弄般地一笑,苦笑。心脏也紧紧一抽地痛,痛进骨血里。   等顾岐安回头发现她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 第28章 -28- 持针器   他是回头了, 但梁昭不给任何情面,掉头就去。   人钻进车里,二话不说落锁发动。操控时手一直抖, 以至于手袋拉链没拉紧,甩到副驾的时候, 里边东西倾了一地。   着急忙慌里,梁昭弯身去拣,即刻车窗被人叩响。   即便知道是谁,她也没搭理。   车外人也不让步,不开就叩个没停。   “你大爷的!”忍无可忍的人起身拨拨头发, 冲窗外吼。   顾岐安起初只是骨节叩, 后来全掌击拍, 看她发作了, 便停下动作,手抄回西裤口袋,“开窗。”   勒令的语气掷地有声。   太阳膜两侧,各自容颜都好笼统。但车外人瞧得出来,梁昭很急,无头苍蝇般毛躁躁地。   她当然不会开。气头上冲他竖个中指, 随即拨挡转方向盘发车了。出事以前梁昭的驾风很狂, 谁说女司机就是马路杀手,她从来不信。小时候,她也和同龄女生不同,独爱机动高达类动漫,爱新世纪福音战士。   所以落户牌照时,她还特为挑了串2开头的号码。二号机,明日香的装甲。   结果眼前, “二号机”滑铁卢了。   车子出库瞬间,顾岐安走到车头前方,相距一米半,四平八稳地拦挡。   梁昭吓坏了,急急一记猛刹,反应慢个半拍真能撞飞他。毫不夸张,她心有余悸得想吐。   某人却从容无比,甚至迎面之际都没皱一下眉头。继而走到门边看她,不说话。   梁昭降窗控诉,“你有病?想死别赖上我好不好!”   “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车外人答非所问,弯腰低下视线,双手扶在窗框,“身体不舒服?”   “……”其实他面上确有忧色,也真在关切她。可梁昭就是气,更不耐烦,脑海里还是方才撞见的画面,“顾先生,我有必要提醒你,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出轨会被判过错方的。”   被冤枉的人反应极为真实,“什么?”   片刻,他才琢磨过来,收回手环在胸前。眼睑一抬望陈婳,“你说她?”一落又瞧梁昭,“我来这里开座谈会,她父亲正好也出席,碰上了而已。没别的,没你脑补的那些。”   梁昭快答,“我才没脑补。”   “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出轨会被判过错方。”有人复述她的话。   “嗯,你最好抄下来,背诵十遍。”   话落二人俱是沉默。车里人偏过头,半晌,听到顾岐安低低的一声,“梁昭……”   少有的温和乃至是露怯口吻。他想说什么,又哑炮般地没下文。   梁昭丢一句“有屁快放!”,不设防地转头来,就被他凑近着怼了脸。顾岐安盯着她黑漆漆的眼睛,又抬手蒙住它们。   这无疑是个足够温存,也引人遐思的动作。尤其他们曾经是被底夫妻。   某人用左手捂的,难得他还没摘戒指,金属棱角冰冰凉凉地硌着她眼皮。   梁昭:“你的脸要付费才能看?”   顾岐安:“不。是你的眼睛要付费才能看。”因为太明笃鲜活。如果说婚后的梁昭是个死潭枯井,那么眼前就注了活水,有生气了,喜怒哀乐形于色了。   这种心理不止他有。反过来,梁昭也觉得今朝的顾岐安异乎寻常,颜值更清爽了,一身精英派头无可挑剔。   多别扭啊。或许尝到不如尝不到是成年人的通病。剥开婚姻套子,从桎梏里走出来,不带滤镜地看彼此,那种被柴米油盐搅和的心境就烟消云散。   你只是你,并非我的丈夫/妻子。我们无债一身轻。   可笑又可悲,梁昭有感而发,“顾岐安,没准分开了我们还能做回好朋友。”   嘴上云淡风轻,心里却沉沉地下坠,“你放心。这话不是批发来的,我只跟你说过,顾铮都无福听。”   顾岐安拿掌纹摩挲她睫毛,“你决定好了?”   “那不然呢?”   “不然的说法就是,既然我们今天尚能和谐地交流,说明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梁昭,我是从小在父母龃龉里长大的,太熟悉‘离婚’这个词。它有威胁意义,有负气成分,有对现状的控诉……我可以当真,但起码也要问清楚,你是不是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丁教授从前每每提及离婚,都像是以进为退的谋略。这个书卷里养成的闺秀,生来有自己的格局与隐忍,抑或是天性的软弱,冷暖自知的苦衷……   总之,从小顾二就像狼来了般地,渐渐对母亲背水一战的“我们离婚罢”麻木了。   说再多回,再穷狠,结局都是她先降下白旗。   半分钟的缓冲空档,梁昭才答,“毫不犹豫。”   顾岐安不禁好笑地揭开手,“你看着我眼睛,再答一遍。再毫不犹豫地答一遍。”   迟疑也有数量级的话,从提离婚至今,梁昭在此刻最最摇摆。   光是对着那双眼睛,反刍过去一年半的悲与喜,平淡又偶尔有趣的三餐,她心巢里,就有什么云雀飞走了。   下一秒,梁昭急急扒开他的手,启动车子,逃之夭夭。   倒车镜里隐隐还有陈婳走向顾岐安的场景。   她强迫自己别看,也反复自我提醒:   习惯依赖或是什么不甘心,都不属于爱。   *   修理工真正上门是在两天后。   顾岐安坐了一上午门诊,早早回家来候着。人家在那边修缮,他在客厅里练缝合。中饭同药代应酬喝酒了,酒精难免影响手感,几回合下来,效果并不尽人意。   当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种绣花般的细活也得工具好使。   他早说过,医院这两年进的圆针和三角针劣质极了,不禁用,力道一狠就劈了。   物件一旦不适用就只有废弃的道理。更何况人。   打结完毕剪线,松开持针器的啮齿。某人忽而想到,从前他在家里练这个,要是恰好梁昭在边上,她必会说:“这声音好好听。”   “好听在哪?”听惯的人并不以为然。   咔咔咔地,梁昭表示,很治愈强迫症的机械ASMR。   若是当天心情大好,她也会问他能否多弄个几遍,这声音好让人上头。   顾岐安记不得叫她如愿了几回,更不得而知的是,梁昭会趁他不在家偷偷找来持针器,自行过瘾。   想到此,喝多的人懒散地后躺进沙发。   和梁昭分居这几天,他想起她的契机多半和男人根底里的需求沾边。尤其是不排班的夜里,身心俱疲地回到家、沐浴躺上床,躯体里就会无端拱火般地燥热。   这种燥热显然同青春期的发蒙不同。后者是毛毛雨,看个片就能平息的程度,隔靴搔痒;   而前者,他必须起床上跑步机夜跑半小时或者冲个冷水澡,才能治本。   今日,想起她的心境倒是难得纯洁、四大皆空。   喉咙烈烈地,顾岐安突然好渴,就出声让陶妈帮忙倒杯水。   一嘴瓢喊的却是“梁昭”。 第29章 -29- 灯   春雷之后就是春雨。   梁昭这几天通勤都会备两双鞋, 一双外穿一双室内。不这样的话,龟毛精Miranda分分钟赶来砍人。   女老板有女老板的好。至少能免去职场潜规则的忧患,一道应酬, 遇上什么油腻甲方劝酒,她还能帮着匀几杯。但坏就坏在, 眼球经济,先敬罗裳后敬人。   公司坐标陆家嘴核心区,CBD大楼里好些家时尚杂志编辑部,许是他们带起的畸形审美,Miranda严苛倡导众人远离精致碳水。有多久, 梁昭都没有过饱腹甚至是吃到撑的经历了, 有趣的是楼里有几家餐厅, 每次她和同事去打牙祭, 都会碰上几位互联网女工,后者该是最幸福的人,顿顿荤素米饭,降维打击她们盘子里的无油糙米。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梁昭控诉女魔头,魔头碗里更磕碜,一块班尼迪克蛋, 还只敢吃蛋白。   Miranda不以为意, “有一说一,你不易胖,我就不同了,我们家遗传的喝水也能肿的体质。年三十那天,见了我家那个小侄女,据说是在学芭蕾,好家伙, 我说你这个体重不得把脚踝撅折了。”   “……打击青春期自尊心,最最可耻。”   “你不懂啊。与其由着他们班那些男生嘴欠,不如我来当这个大恶人。”   缺德也能说得如此清新。梁昭好笑地呷一口水,推开餐盘,透过落地窗远眺放空。   蒙蒙雾下,浓云磨碾着人间,钢铁森林耸立。   每天24小时,梁昭最喜欢三餐休闲时的感觉。   尤其午晚餐。像手机息屏充电,也像汤锅关小火慢炖。这个时间段很适合用来总结工作,完工的、待解的,ddl看起来山一般地多其实一步步来很快就能踏平。许多事情越辨越明,找最优解,豁然开朗的瞬间,她甚至能听见思绪咕噜噜冒泡的动静。   也是这些时候,三省吾身,梁昭会发现自己的毛病。   毛病在于她对工作的热情远远大过家庭。和同事在项目会上争得面红耳赤也好,格子间里分享种草拔草的物件也罢,轻松也自由,总是轻易就和一个人合拍。   说话更不必藏着掖着。不像在家里,交代三分,扣下七分。   对此,她理解为懒惰,懒惰去和同伴经营精神层面上的东西。而Miranda这个零婚恋史的人生导师却说,   这明明是逆反心理。   “为什么要扣下七分?因为你期待对方了解你、猜透你的过程及结果。有句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很明显,你个傲娇怪就是想考验那个人是知你者,还是不知你者。”   男男女女,无论恋爱或婚姻,都像交际舞,太透明地进退拉扯反倒无趣。   “你家现在这位我不清楚,”Miranda指顾岐安。他们确实交情不深,工作场合,梁昭提他的次数也极少。   只记得去年,Miranda父亲查出脑血栓,归神经外科管。说想约个这方面的专家来会会诊,梁昭就从中牵线找到顾岐安,某人一口应下了,请的也是他们院里脑血管疾病的翘楚人物。   在人情方面,顾岐安待她以及她的戚友裙带是真真没话说。   “聊顾铮我就有的说了。你有没有发现,上一段婚姻里,你在顾铮身边更像个小女人?他必然不缺鼓捣你心思的耐心,因为他本职就是干这个的,乃至于,你越藏、越拿乔地摆姿态,他越兴奋。   老男人对年轻皮囊最大的兴致就在于研究你、解剖你、征服你。   梁昭,真不是姐倚老卖老,我由衷劝你,别把上段婚姻的习惯带到这段里来。人不是公式,你面对不同的男人,也得灵巧着来。”   梁昭托腮笑,“那么请问,我能在哪里买到你的大作?”   Miranda哈地一声,说别提了,她最近也好烦。   “烦什么?”   “包了个小男人。床上功夫是不错,但床下情商低得呀。他过生日,我心血来潮送块表,也是看得起他,这货居然嫌弃不好看!品味长到狗肚子里了!”   “妈呀,富婆你还不如养我。”   “可是你没有棍子呀……你别说,他那个真生猛的……”   “够了,打住打住。”   诚然地说,梁昭挺歆羡Miranda,活得潇洒且不拘。   她不行。本质上梁昭还是比较恋家顾家,这点随谭主任,生老病死再可怖都不比形单影只。外加父亲去世的影响,她更相信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了。   当然,人人对行乐的见解都不同。   Miranda还不知梁昭闹离婚的事。后者也暂时不想知会她,毕竟顾铮即将就位的节骨眼上,出这个岔子,Miranda无疑会误解甚至引咎,是顾铮导致他们小两口婚变的。   “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在十天后到岗,”魔头通知她,“考虑到迎新会这些个烂摊子,我想你大概也不高兴应付,所以,北京那个差事我派给你了。四天后出发,为期八天,正好能和冤大头错开。”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但梁昭还是很感激,“你一定是上天赐给我的福星。”   “拉倒吧,”Miranda叫她别煽情,“就事论事。我只是怕死跟你扯嘴皮子了。”   梁昭必然是她遇过的,最最要强不服驯的刁主。   各自的饮品见底。午休还剩半小时,梁昭的手机响了,是梁女士。   她歪头贴到耳边接起。梁瑛也没什么要紧事,才吃过午饭,打个电话找贴心小棉袄唠唠嗑,说想在家里装个智能代步梯,方便外婆上下楼。   “可以呀。我来查查什么牌子的好吧。”   “还有哦,我今天去商场碰见你婆婆了……”   梁昭即刻好紧张,怕早不该晚不该偏偏这时候东窗事发。毕竟她一直按下不表,就是不想打扰长辈结亲的好心情。   幸好丁教授嘴巴够严实,“哎呀你婆婆现在也好难的,她那个病恶化了,侬晓得伐?说是要造个瘘每天透析三四遍才行,因为肾功能已经坏掉了。造瘘你懂不懂?就是在肚皮上开个洞……”   梁昭心就跟被针戳了下般地,她自然不晓得,一时间,也有恻隐心。   “脸也肿肿地,眼皮子像两个电灯泡……唉,我说这人呐,活到头发不发迹都不打紧,无病无灾才是硬道理。”   *   大过年地触霉头。这对整个家庭来说,无疑都是沉重凝重的。   丁教授的各项指标年前就开始不稳定。这个病又很娇贵,忌口极多,这不给吃那不给吃,还不能感冒,否则牵一发动全身。   这回,难说是过年吃错了什么,坏事了。去医院复查,肌酐已经高出危险线了。身体也每况愈下。   今日原本是上元佳节,一家人也没心思庆祝了。   顾岐安回到老宅,目的就是劝母亲去住院,听从医嘱,接受造瘘透析治疗。   丁教授却始终不肯,一来讳疾忌医,二来,饶是她专业就学这个的,也轻易接受不了在肚皮上开个洞,日后都与它共生。   “你不肯那怎么办?就紧着这样拖,拖死自己不可?”顾岐安很难不气,医者以及儿子的双重身份,眼睁睁看着母亲自轻自贱,他痛心极了,   “亏得你自己还是杏林弟子。学过,也教过别人。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么简单的道理,悟不过来?”   “我情愿死了算了!”   众人在客厅里端坐。老爷子连连叹气,顾丁遥到底是个不经事的,依稀只当妈妈活不成了,便一味地哭。   抬起袖子揩,被老二一把捉住,“茶几上没纸?以为袖子多干净!”   “你吼个毛线呀!凶不拉几的……”   秋妈抢白,“太太害怕也正常。你别说造瘘,就是开个阑尾割个包.皮,也有下不来的风险呀。”   一辈子体力劳动的人,目不识丁地,说话难免粗俗些。顾父听得直皱眉,老爷子倒欢喜她的直爽,哈哈一笑,看向儿子,“可不是!想当年你割包.皮怕得呀……”   “说什么呢!”顾父又羞又恼,大动肝火,“当着小辈面什么乌七八糟的话都敢说。”   顾岐安始终沉着脸,抽着烟笑不出来,给母亲做思想工作,“你明天就去住院,床位还调得出来。人手上更是不愁,老纪今天就跟肾外打过招呼了。以我们医院在肾脏病方面的水平,你又怕什么呢?”   丁教授从桶里拎出湿漉漉的脚,擦干,肿胀地趿到鞋里,“我想保守治疗。”   “如果你肌酐正常,可以。问题是照目前来看,保守等于送死。”   “那你告诉妈妈,造了这个,我以后日常生活,透析液漏到衣服上怎么办?口子破了怎么办?”   这就是病人的痛苦,也只有自己体会。换别人,能共情个五六分了不得。   顾岐安少有的授课经历里,也会教育学生,现代医学再发达,都远远不够。   不够在,无法保障病人的预后生活以及尊严。   也许疾病治好了,但身体却治残了,落下一大摞后遗症;家也治穷、治垮了;精神更不必说,很多患者拖到最后只求一死。   掰扯几个回合,顾父不耐烦,“你且安心去治就是了!想这么多有的没的,能起什么作用?”   话完一甩袖,背着手踱去书房。   丁教授一听,哭得更凶。   顾岐安无奈地抽来纸巾,帮她揩,“丁女士,算我求你行吧,你这个身子骨哭不得。”   “小二,妈妈活着好没意思……”   是怪没意思的。恹恹药罐子一个,只苟且吊着半口气,侥幸地求全这个家。   顾岐安也知道,好几年了,他都没见母亲从心地笑过了。对外说得好听是一家主母,又如何?   全部的体面悉数建立在家族以及门楣荣耀上。   直到夜深,一双儿女费下好大功夫,才算劝好了。   丁教授答应明朝乖乖住院,一切服从医生。   顾岐安走前,父亲还在书房煞性子。   拿问他,“你妈这事眼前算解决了,你自己呢?从年三十到现在,我就没一天见过你老婆,这还有没有体统,王法呢?!”   “谁定的王法?你?”   某人直接撂下这句,扬长而去。   夜阑人静里,沾着露水坐进车子。一轮明月寒丝丝地扣在天上。   顾岐安难得打开车载电台。他一个人开车更喜欢安静,安静地兜风,凝神才能赶疲劳。所以不管音响还是电台,每次由他开启,都会停在梁昭上次听到的地方。   眼下,电台里放着首歌:   你的过往我停滞/减掉自己   字里行间乘几年/好多风趣   ……   我们被告知   错误是种必经   顾岐安发动车子一刻,收到梁昭的短信。   通知他,稍后会回家里收拾行李,她要去北京出差。   *   餐桌上那盒玫瑰败掉了。好些个花瓣零落下来,还附在枝干上的,也枯黄蔫透了。   时隔数日回到家的梁昭见状毫不意外。原本家里也就她有性情打点。   好巧不巧,二人同时到的。   顾岐安先进门,钥匙串磕在柜子上,摘外套间关照,“你的拖鞋放柜子里了。”   “谢谢。”   “谢什么?”   “谢你还没处理掉它。”   有人很微妙地笑了声。右手去开关面板上揿灯,没成想梁昭也习惯地伸手去,就这样,指尖碰到一起,   一个本能蜷缩,一个微微悬空。   等着对方抽回又偏偏都不动,末了,干脆一起揿。   灯光倏地洒下来。顾岐安帮她拎箱子,“去几天?”   “八天。”梁昭弯腰换好鞋。她穿着双happysocks的袜子,很年轻俏皮的配色,寻常穿高跟很少配这种,今天难得“宠幸”了帆布鞋,浅帮露脚踝,就花里胡哨一回。   抬头间,就看顾岐安垂眸盯着她的袜子。   “婆……丁教授的事我听说了,”梁昭自顾自进里,“很抱歉。不过你放心,一切以她治病为重,我们的事可以缓缓。等她好了再通知也行。”   顾岐安这才徐徐抬眸来觑她,眼神深邃,像在暗忖什么,“她这个病一时半会很难说好。原本就是慢性,从治疗到预后,整个周期起码要半年。”   梁昭心里一叹,“那就,边走边看罢。”   说罢搁下手袋,“我能先借个厕所嘛?”   灯光下的人抄着兜,一副你自便的神情,浮眉、点头。   几分钟后,梁昭解决完三急径直走向卧房,行李箱摊地上,就开始从抽屉里搬衣物。预报说北京未来几天都是低温,所以御寒的衣服必不可少。   才26寸的箱子,也不指望装多少了,只能容纳这次出差的分量。   哦,对了!她一拍脑门,水乳和分装瓶也得带着。   从来外出,不管南北,她都要捎上足够的护肤品。干性皮肤几个小时不补水就皲裂了。   结果当下,梁昭在日常囤护肤品的柜子里翻来倒去,都没找见分装瓶。   惯用的水乳也不见了。   还没拆封呢!   “奇了怪了……”一筹莫展下,梁昭只能求助某人,“这里的东西陶妈动过了?”   顾岐安斜偎在门框上,一脸无辜,“不清楚。要不你打电话问问她?”   “算了。实在不成明天去买罢。”梁昭抓抓头发,片刻地忙活完,一抬头,见他还停在门口,“有何指教?”   顾岐安无端地笑,“难道非要有什么指教我才能站这里?”   转而,又漫不经心地问她,“一个人去?”   “怎么可能一个人?那个项目还挺大的,团队跟。”   “住酒店?”   “不住酒店睡大街?”梁昭生生被他问笑了。心想你几个菜啊喝成这样,净问些常识问题。   对话结束的同时,行李也打点完毕。梁昭拖着箱子到玄关,又想起什么,折到书房找她的kindle。她在这边找吧,就听顾岐安在外头,该是脱衣服要洗澡的动静。   皮带金属搭扣沉沉磕在地上……   梁昭莫名脸热,手摸到书桌底层抽屉,一拽,好家伙!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水乳和分装瓶在这里。   “我走啦,和你说一声。”   淅沥水声里,她拎着箱子,开门阖门。   恍惚间,好像听见那人喊了她一声,但梁昭也没停。   浴室里的人这才抹开水柱,关了花洒,拉开门到洗手台边,拿洗发露、护发素、洗面乳以及沐浴露。 第30章 -30- 满园早春色   梁瑛才知晓昭昭十六就要出差, 电话里怪她,马后炮,怎么不早说。   “你傅伯伯还说等你空下来一道爬佘山呢。”   你傅伯伯, 蜜里调油的热恋昵称。   梁女士前几天同老傅提起,谭主任出事之前承诺母女俩爬佘山的。他虽然是个家本位, 但到底本职工作忙,从小到大,用他的原话就是亏欠了姑娘太多。   终于熬到昭昭大学毕业,老谭便发誓这回说什么也要兑现。结果……人算永远不如天算。   过去人欠下的债自然无需后来人偿补。   可是老傅坚持要母女如愿,“我不是老谭, 也从不肖想成为他, 只想给你们一家三口的样子。寻常三口怎么过的, 我们就怎么过!”   电话这头的梁昭已经登机了, 趁着没开飞行模式抓紧聊。   说她原打算昨晚通知,可惜后来给忘了。收拾行李出来后,路上濮素打电话过来,这个该死的在酒吧喝得烂醉,梁昭只好去接她,接回家, 折腾了大半宿, 倒床就睡。   这些下文梁昭都没说,“没办法,工作要紧。你和老傅去爬就是了,我才不当电灯泡。”   “不识好歹!”   梁瑛又过问,那亲家母那头呢,你也不去看看?   该不会还跟小顾闹着别扭吧!   因为那日两家饭桌上,梁瑛口口声声放过话, 结亲可以,前提必须得先照顾小辈的情绪。姑娘和姑爷的事情没处理好,不如意不顺遂,我有什么脸子办喜事?   于是乎梁昭这几日战战兢兢,全不敢让她察觉。   眼下也打马虎眼,“我没有和他闹别扭啊,来机场还是他送的呢。你别操心我了好不好,有这个功夫多陪老傅约约会,春节档还没看吧?想看什么,我给你们报销!”   “真没什么?我警告你啊,亲家母手术做好了我要去看她的。别回头我问出什么好歹来!”   “……真没什么。先不说了,马上起飞要挂了。”   “那挂罢。想看电影我们自个去,要你报什么销!穷大方!”   这大嗓门!免提都给省了。梁昭不由同周围抱歉,再请空姐拿个毯子给她盖腿。举手投足间,瞥见邻座实习生在pad上看老剧:《大明宫词》里上元灯会的名场面,太平公主初遇薛绍,面具之下,一见误终身。   “好应景啊。”梁昭主动攀谈。   那实习生是个二十来岁的小花,性子温吞吞地,从前从没见梁总这般……平易近人,好意外,就怯声答,“嗯,对呀,昨天元宵节想到这个场景就回味一下。”   “年轻的赵文瑄可真是个妖孽。”   饰演的薛绍亦是。灯会上薛绍凭着一副好皮囊被太平公主芳心暗许,武则天为促成姻缘,不仅隐瞒了薛绍已婚的事实,还暗中赐死他的发妻惠娘。   这注定是个孽缘。婚后驸马即便在滔天大恨里爱上了公主,但敌不过对亡妻的思念与歉仄,终究自寻短见。   爱这东西,往往让人执念的是短短一瞬,影响的却是长长一生。   实习生和梁昭确认行程,总的来说档期不算紧,能有好几天自由活动。   梁昭让她自行安排,“想去哪逛就去哪,别走丢了就行。我也有自己的事。”一位老同学三天后举办婚礼,原本不指望梁昭出席的,这下撞日子了。   真好。她现在不管听谁结婚都由衷祝福,饶是自己水生火热地,也依旧深信,婚礼的最本来意义是向上的、积极的。   飞机推出,梁昭架不住睡着了。   一场花烛红妆的梦。梦里又回到了大婚当天,众人在喜悦里团头聚面。宴罢,她扶着醉醺醺的新郎进洞房,帮他宽衣之际,某人才原形毕露,他压根没醉,装的。   “每杯酒里都兑了白开水……”只是低头索吻间,酒气还很馥郁。   推推缠缠里,顾岐安的声音沉且熬人,在和她说谢谢,梁昭,谢谢你嫁给我……   现实是那晚梁昭根本不肯他触碰。梦里却一头栽进风月,和他尽情浮沉,不辨东西。原来讨厌鬼的嘴唇这么软,软似一缕烟,进出并占领她全部感官。   醒觉的时候,对流层爬升。实习生提醒梁昭,“梁总,您嘴角……”   口水都结成印子了。   *   无病无灾太难得,我们许多人求个有惊无险就足矣。   丁教授成功办理住院,例行地检查会诊,手术不出意外在下周五。这两日,顾岐安一边顾料她,一边工作上也没停。   今天早班门诊还遇见一桩趣闻。高峰期就诊量大,候诊室里水泄不通,接近十一点,突然来个没挂号的中年人,衣衫褴褛挎个行军袋,冲进门直管问他,“医生!我上哪住院啊?”   顾岐安从看片灯上移开目光,“住院?阿伯,这里是门诊部。你该去住院大楼。”   又问他,手续办好没?   “钱早交啦!个么让我回家等床位,等十几天了都,也没人打电话通知我。”阿伯该是没子女或者子女不问事,生病了,前后都是自己跑。问顾岐安钱不会作废吧,棺材本呢,可不能瞎扣的!   接诊病人是个好说话的。顾让对方稍等,领老伯出去找护士帮忙,一查才知,原来医院早通知过了,可他手机设了拦截,自然错过咯!   一场误会,阿伯安心去住院。   护士恭维顾医生,“老有耐心担当的来!怪不得老年病号都喜欢你。”   顾岐安消受不起,“其实是有些人老了,唯有来医院才能找到存在感,体会‘天伦之乐’。”   两年前,顾某人也是如此把摔跤的秦母送去医院,垫下住院费,请护工,鞍前马后。   老太太是爬梯子换灯摔的,举目无亲,躺在地上好半天才被社工发现。联系不到家属,社工就在她手机通讯记录里,找了最频繁的顾岐安。可见老人家有多无所依。   对此,老太太其实很怨艾,怨自己总在麻烦他。   明明先头还说还他的钱,这一跌,又跌出好大一笔人情账。   顾岐安心情复杂,因为来住院,秦母连套像样的洗漱用品都没有。也并非身无分文吧,她有一些积蓄,不给动的原因是想攒来还给他。   所以那几天她老问护士,不住院行不行?反正也死不了吧?   顾就请她放心住下,旁余什么都别想。   可是你主观别想,也由不得别人臆测。   病房里不时就有人揣度二者的关系,有个词叫半子之靠,以女婿养老的意思。众人心想这可怜见的老太太得亏有个孝顺姑爷。   一来二去,秦母难为情,“小顾,从今天起你就别来了。我听说你也交女朋友了,人言可畏呀,回头传出什么耽误你们!我糟老太婆活到现在也够了,是死是活听天由命罢!”   节哀顺变的字面意义,就是活人该向前,保重自己。   顾岐安如实回她,“伯母,其实我对秦豫已经谈不上爱。照料您也并非借着她的名义,借着她生前与我的关系。您就当我单纯在积福报罢。”   一则,顾二从来看不得老人受苦,这是他作为医者起码的仁心;   二则,过去有些错误切实存在过,他不做点什么,于良心上也过不去。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秦母接受了接济,只一点,“总得要个正经的名义由头!”   顾岐安便笑,“那我认您当义母罢。只要您不嫌弃我。”   后来秦母也好奇,想见见他现在的女朋友,“让我看看呀,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拿下你!”   何方神圣倒不至于,却是个冰山美人,而且,   “算了,严格来说她不算我女朋友。”   “为什么?是不是你追人家,她没答应?”   额,顾岐安也没法同老人科普当今这社会还有个关系叫炮友。走肾不一定走心。   秦母也不管那些有的没的,只诚心替他高兴,“你没被过去耽搁就好!   不对,什么过去现在的,你有自己的人生,缘来缘去都顺其自然。”   名义上顾岐安是认她作了义母,但这些年,此事也只有堂兄和老纪知悉。保密工作做得好,是怕给顾父晓得,房顶都给你掀翻了去!   -   下午他还有活,中午就留院用餐。顺便到病房问母亲想吃什么,他打包带回来。   丁教授想吃的海了去了,问题是统统不给吃、不能吃。   顾岐安只好开车到几公里外,买她爱吃的南瓜粥。   时间好快。十几年前连幌子都没有的小排挡如今拓成连锁店了,排队等叫号的空档里,某人在门口抽烟,想起梁昭过去和他说,   他们搬家没多久,梁瑛同一个街坊三分钟热度,在巷口合计个摊子卖早点,卖烧饼油条,粢饭团,烧麦,应有尽有。   梁女士的面点手艺是真真好。可惜买卖没几天,就散伙了。   理由是街坊想抬价,烧麦抬到一块,梁女士拍案说不干了,“黑心钱赚得我觉都睡不好!”揉面的一双手把围裙揩得白花花地,扽住昭昭就走。   梁昭说:“没反应过来的我完全状况外,就像个袋子被她拎走了。”   怎么形容呢,她问顾岐安,知道那个表情包吧?   一个小孩被拎着衣领,满脸生无可恋。   且她那会儿长个,能吃,天天宵夜加餐,也和那小孩一样有小肚子。   某人彼时没笑,眼下倒是笑出来了,嘴角无意识浮起个弧度。   或者笑点也有生长期,它在心里播种生根,日复一日,才得开花结果。   顾岐安拎着热腾腾的粥回到病房,丁教授又没胃口了,只恹恹说教他,“我有护工呢,平日秋妈也经常来看顾,你忙你自己的去。”   “我忙什么?忙来忙去不都在这间医院里。”   “除了工作呢?”   一句话就像顾岐安手里削的长而连续的苹果皮,刀起刀落,断了接不上。   他把苹果搁回盘子里,顺手拽一张纸巾,翻来覆去地揩手,揩指间。   丁教授:“你这回必定是惹毛昭昭了。否则,我不信这么懂礼数的丫头会好几天不来婆家,也不来看我。”   “她想离婚。”   “那你呢?”   丁教授最最了解老二。实在强扭不来的日子,也绝不矮下身段凑合。就好比当初老爷子给他保媒的那几个,那孟小姐,不合拍就是不合拍。更别提迁就到一张床一个锅里。   而百里挑一的那人,她总有独特处,总有降住他的本领。   “你这人我也是看得透透的。打小就犟,脊梁骨里揣钢板了,小时候缺钱花想买什么了,宁可问你堂哥借也不肯管你爸张嘴。问题是夫妻俩过日子不能这样,结婚要是只办个婚礼,过后都各过各地,我的心思留给你猜,那还结什么?   哪怕两哑巴结婚,都比手语沟通呢。”   顾岐安手肘撑在膝盖上,难得微笑,“其实人都一样。大道理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轮到实践就难。或者是,参透他人的人生从来比自己的简单。”   “是啊,医者不自医,”丁教授叹,“你想离婚与否,答案都不消说给我。这是你们俩的事,你们俩的决定,由不得我来做主。就像当年我离不离也轮不着你管。   总之,你自个想清楚就行。”   怎么想呢?   丁教授说,只需两点:   1.舍不舍得她;   2.甘不甘心她去寻下一位良人。   顾岐安反过来剖析她,“你当年犹豫的时候,肯定想的不是这两点。”   而是孩子,以及她读书人的清高体面。   对话间隙,苹果终究氧化蜡黄,像这种深沉可悲的话题,轻易就听得它垂垂老去。   丁教授不置可否地笑,   “我相信每种选择都有理由,在相应的人生里,都值得被认可。”   “小二,人心可鉴,自在人心。”   *   连轴转的三天后,梁昭终于能从公务里择出来,一身精致礼服,去参加婚礼。   老同学是她大学里除开濮素最亲密的。毕业后就北上打拼了,如今事业有成三十而立,人生四喜还缺两道,今日得以双全:   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   好友见到昭昭好开心,迎面抱住她不肯撒手,新郎倒成了摆设。他揶揄,“趁现在把我名字改成梁小姐的还来得及。”   新娘又即刻娇滴滴地去哄他,“老公,别瞎吃醋嘛!”   行礼人如今成了观礼人。来到四合院里,梁昭嘴角就没下来过,新郎新娘很登对,天气极好万里无云。   甚至她眼下就有点想哭,饶是宴席还早礼也未成,她已经提前入戏新人宣誓的仪式了。   西府海棠花期未到。   东厢房的垂花门前,梁昭弯腰在签到本上留下名姓,也把份子钱递给女傧相。   红纸封交出的瞬间,陡然有人捉住签字笔连带她的手,在那个“梁昭”边上落下三个字,行云流水的风骨:   顾岐安。   梁昭昏昏然抬头,手已然被他捉进西装口袋里,仪表堂堂的人,奉劝她,“这个场合不适宜提离婚。”   等她指尖碰见什么金属物,想抽回吧,顾岐安攫得更牢,“以后也别提。”   人来人往里,他们立在原地不动,眼里只照得见彼此。空降般突袭的人说,冷静几天还是决定来找她,因为不甘心是其一,   其二,“我们直到今天都没有认真对待过这段婚姻,尤其是我。所以倘若你愿意的话,给我个期限,就像是,买东西无理由退换货的缓冲期……”   此处不宜久谈。梁昭说换个地方罢,她脑子也懵得很。   顾岐安无可无不可,倒是四下巡睃着,像在找什么人。   梁昭狐疑,“找谁呢?”   某人不答,拽着她直接迈过门,迈进满园早春色。总不能说,他以为顾铮也在。 第31章 -31- 物尽其用   庭院微风里, 竹影扫在白墙上,错落婆娑。   四合院不是最终的宴席场地,只供宾客歇脚, 新人及其父母上妆。更重要的一个作用,新郎先生租下它是当摄影取景用的, 从早晨接亲到夜里礼成,他要完整地记录什么,记录这天。视频标题再简单不过,就叫《我们的婚礼》。   这个idea新娘在早前就跟梁昭说过,也托她带上单反。设备越多、角度越多, 越不会错过一些独家的片段。   所以, 那天梁昭回家特地搜出了单反装进行李箱。   这是顾岐安捕捉到的线索之一;   之二是衣柜里消失的礼裙;   之三, 就是她许多天前无心提过的, 老同学要结婚了,婚期、地点等等。   有人明显在吃家属红利,因为请柬送呈的是他们两个人:   顾岐安&梁昭夫妇。   “这般如此,如此这般,我就找过来了。”大言不惭的人一袭正装,领带和口袋巾配色呼应。歪坐在椅子上, 夹烟的手搭着椅把, 举止叫人猜不出本职是医生,倒像个成天遛鸟的X二代。   梁昭好嫌弃,举着单反向别处,身子正好能背对他。   顾岐安:“你拍那边能拍个什么?拍他们上厕所?”镜头确实聚焦在厕所。   “烦死了,狗皮膏药甩不掉……”梁昭回过身来,嘴里嘀咕。   “我告诉你,我听力还可以。”   一面还嘴, 某人一面换手夹烟,空出来的右手绕过去扶镜头,扶着扶着,就关掉了,继而在梁昭的疑问声里抢下相机,“别拍了,我们聊聊。”   “我既然‘千里走单骑’地来了,又担了个狗皮膏药的骂名,总不能无功而返,”顾岐安垂眸缠好相机带子,搁去桌上,想想又不放心,干脆把电池也卸下来捂到兜里,这才罢休,“而且梁昭,我昨晚还通宵手术的。”   “小心猝死。”梁昭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真诚提醒,过度熬夜等于送命。说她今早打车过来,还在电台上听到条新闻,某某年轻人才22岁,网吧通宵后暴毙在桌子上……   话没说完,对面人就虎口卡着她下颌,一捏,捏得她嘴巴动弹不得了。   “呜呜呜……”梁昭大舌头般地抗议,口齿不清,叽里咕噜,最后只能手势和眼神勒令他松开。   难得地,她有这样诙谐的一面,可爱又可怜。   顾岐安忍俊不禁,强制自己按下作恶欲,才松手饶过她。   “这就是你说的聊聊?!”梁昭气不过,蹙眉揉脸颊,疼死了,   疼到不禁高声控诉,“你从来只管自己过瘾,不管我死活,使那么大劲!粉也给揩掉了……”   宣泄一旦起头就喋喋不休。梁昭痛斥眼前人,罪状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顾岐安倒也耐心听着,不打断也不插话。他既然决定找来,陈情也好争辩也罢,根本的意图就是解决问题。他也知道,结婚好久了,他们遇事不是逃避就是打太极,好像进城进得太仓促太儿戏,于是也懒得投入心血去经营。   而其实婚姻刨去它法律契约的外衣,和世上很多事情差不多,都适用于那个道理:   你努力了再失败才不遗憾,才问心无愧;   不能连1步都没迈就去唱衰那99步。   这样也好,听听彼此的诉求,找找病灶的所在。   当下梁昭满脸写着记仇,“你明知道我睡眠浅,一点动静就醒,回回夜班回来动作也不轻些,我半夜被吵醒就很难睡着了!睡不好第二天就会水肿,就要多喝两杯咖啡,这些都是连锁反应呀!还有,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如果物业费你交过了就得吱一声,不然我稀里糊涂地又跑过去,平白空跑一趟呀,合着我的时间精力就不值钱?你不高兴养花,我也从没让你侍弄,但是那个花都谢好几天了,你都不能动动手把它扔掉把脏水倒掉?大少爷,你是没长眼睛还是手太矜贵?!”   一口气,一口气倒米般的语速。顾某人也有点愣,愣到只听清了末尾那句,他悬起手来翻翻,“确实,我就指着这双手吃饭的。”   啪地一声,梁昭拍下那只手,“严肃点!”   “好,严肃点,”他正襟危坐,烟也揿了,视线直直胶着上她,“还有吗?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今天左右说个痛快。”   许是他越反骨,她的怨言越有发挥舞台。突然乖乖地服帖,梁昭反而没得说了,呆怔个半天,删删减减只有一句,“你身上从头到脚,哪哪我都不满意。”   顾岐安也没往心上去,只歪着头,久久凝视她,“真的吗?”   脑电波能共通的话,他们此刻想到一块去了。某人还没问,梁昭视线就叛逃到他那个部位,即刻别开脸,“你在国外那半年,我自己夹.腿就能爽。”   “嗯,那夹了多少回?”这一句是在她耳边问的,戏谑语气。   气息痒得梁昭一激灵,下了椅子就要走,又被他狠狠拽回。   原本并排的座位改成面对面。顾岐安扽着她的手,目光平齐里,真诚的口吻,“别逃,梁昭,别逃,好好地,你说完了我也有话想说。”   “我还没说完……”   “那你接着说。”今日气温不算高,好在北方阳光总比南方暖和且干燥,烘在人身上,足以驱赶坏心情。梁昭全身只一套V领黑礼裙,后面也是大开背,美的代价如此大。   顾岐安脱下外套披到她肩上,收手瞬间,捞出她嵌进去的长发。   “我介意家里的黑胶房,介意你手上的文身,介意秦豫,……,顾岐安,我格局才没那么大,做不到这头给你扮演一位好妻子、好儿媳,那头还要对你那些白月光黑月光睁眼闭眼。如果在你的定义里,婚姻只是随便拎个人搭伙,工作累了有个歇脚的地方,出了家门照样自由身,那么对不起,请你另寻贤明。”   梁昭从前看宫斗剧或古装剧,最恨的就是给女人敕封个“贤”字。看似是夸,实则是贬,是枷锁,是在道德绑架一个妻子,   为了小家大家,你必须百忍成金。   “而你也知道的,我当初和顾铮分开,就是因为他同其他女人不干不净。所以三十那晚,我得知你的秘密,得知你瞒了我这么久,从婚前到婚后,老实说,我感觉天都塌了。”   甚至一度对婚姻恐惧,本来不该这样的。   梁昭说,“或许我在门第上比不过你,从小,我们家的日子也是马马虎虎温饱以上。但我的父母很幸福很和美,耳濡目染之下,我也一直向往爱情、婚姻和家庭。从未悲观过,直到顾铮让我打脸,好不容易遇到你,想着重振旗鼓新生活吧……又栽了个跟头。”   而她又有多痛恨失败!天知道,她那么生性要强,眼底揉不得沙的人。   面前人将她的手攥在掌心,几番摩挲后,认错态度很诚恳,“对不起。”   “我差的也不是一句对不起。”   顾岐安徐徐直起身,捉来香槟呷一口,“你当然不差这句对不起,但我有必要拿它当开场白,就像提笔要写作文了,总得起个title。”   “哦,所以你这篇作文叫《对不起》。”   某人整理袖口,“要是论文综述也能这么起名该多好。”   插科打诨下,二人不禁相视一笑。   这回换他先正经,微微前倾来就她的视线,“其实我来北京也不全是想找你好好沟通,这顶多算因素之一,而直接动机,是想到你要和你的上司出差共处八天。”   什么鬼?梁昭一脸迷惑,“你说顾铮?他还没到位呀。”或者说她出差就是为了避风头。   “那我怎么知道呢?”   说话人一步步诱她走进逻辑局,“所以还是那个道理,你不说,我也不说,我们都没法了解彼此。只会缔结一个串一个、一个比一个深的误会。”   说着,他坐直自己,又恢复些许傲慢,“梁昭,我没有NTR绿帽癖……”   啊!说什么东西,梁昭捂他嘴巴喊打住,“也不看看场合,给新人听去了多败兴!”   顾岐安顺势接抱住她,胳膊自然环上她的腰,“败什么兴!听去也能当婚后反面教材了。”   “岂止是反面教材,是诅咒。我说你。”梁昭被他按坐在腿上,不乐意,乱动着要下来。   某人恫吓她,“你应该清楚,在一个生理功能正常的男人腿上动来动去会产生什么后果!”遑论这个男人还斋了好久。   “我能夹.腿,你不能用手解决?”   “用什么手?你的我的?”   二人缠闹间,谁也不服输。到底年龄大的那个先承让,顾岐安固定住她不给动,又抬她下颌朝自己,“我也明白光一句对不起不够证明什么。或者说,在你面前我从来没想过给自己贴金,说自己是什么好人。其实我再普通不过了,有许多瑕疵阴暗面,当初娶你也怀了歹心,利用也好各取所需也罢,我不会洗刷这部分;   包括之后的车祸,我出国半年,未将接济秦母一事与你通气……   简言之,如果把婚姻比作剧目的话,我就是拿到什么剧本又没能进入角色。”   结果这个比喻戳中了梁昭,晨钟暮鼓一般,她发现自己也不遑多让。   “从而,这次我来找你,是想赶在一切成定数之前挽回什么。人生无排练,不会喊cut,但我们可以把今天看作一个全新的节点或起点。”   撕不掉的干脆留着,以史为鉴;   翻过来到下一页,字字落笔都当惜。   不远处的草坪上,新人携其父母彩排着婚庆流程。新郎先生从岳丈手里接过新娘小姐的时候,后者即刻就哭了,堂下众人或共情或鼓掌。   梁昭从画面上移回目光,“你的意思是……”   “试试罢。试着去磨合与经营。”   “你怎么知道试了就一定行?”   “不试又怎么知道不行?”某人说,老实讲他们压根不算结婚,就更没有提离婚的说法了。   离婚离婚,总要结呀。   顾岐安从兜里掏出那枚鸽子蛋,于沸沸掌声里,归还给她的无名指。继而,托起她的手细细打量,仰头之际,梁昭在他眼底窥见三月的春光,   也听他说:“难怪这几天看这个戒指都觉得诡异,原来物尽其用,   在它该在之处才顺眼。” 第32章 -32- 般般入画女儿色   从婚宴出来, 他们拦了辆出租,一上车她就报了下榻的酒店地址,而他不依, 不容分说地改地点,说去他那里。   北京的哥太能侃, 眼瞧着二位反贴门神般地不对脸,戏言道:“好家伙!出来旅游还吵架啊?”   梁昭:“师傅您怎么晓得我们来旅游的?”   师傅朗笑,“口音啊!”说她口条一听就是南国腔调。   酒精助兴的缘故,一向包袱亿万吨的梁昭突然好健谈,和师傅聊起来了, 小嘴嘚啵嘚, 什么都说。还叫人家猜她具体哪里人, 师傅一次就中, “上海吧?听你说话就那个调调,错不了!话说回来,热搜看到没?上海香椿卖到九十一斤啦!”   “是呀,贵得离谱。可是香椿头炒蛋很好吃的,人间绝味。”   “有些人不爱吃,嫌臭!”   “那是因为没尝过我的手艺……”   濛濛车窗外夜色四合。顾岐安喝醉了, 手抵额头, 倒也醒回神来旁听他们捧逗哏,尤其是梁昭,他就没见过她这般话痨的样子,还兴奋,笑得眉眼似拱桥。   听她也看她。看她说道半天想起口红吃花了,低头翻开手包,找到唇膏与口红, 对着小镜子细细地补。口红仍是她挚爱的TF黑管07,涂好了,又食指绞张纸巾在嘴里囫囵一转。   某人好奇,“这是做什么?”   “怕沾牙呀,特别是这种大红色。”   “转一圈就不沾了?”   “可以把这里沾上的都擦掉……”梁昭侧首来看他,指指口轮匝肌内部,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口唇内面。”顾医生不吝赐教。   “哦。”   各自有超纲的知识盲区,最和谐的两性关系无疑是彼此互补。   梁昭搁回口红的时候,顾岐安忽而叫她,别这么早关拉链呀,身份证还没给师傅呢。   “什么?”她没跟上脑洞,他也但笑不语,故弄玄虚。   最后还是的哥会过意来,点拨她,“说你话太多呢姑娘!就差报户口了。”   梁昭翻白眼,果然这样,普天之下所有男人都好了伤疤忘了痛。这才几小时?就敢骑到她脖子上来!   可她一时无力反驳。喜宴上特供的五粮液太上头,眼下,梁昭觉得脑子里有小人手挽手跳天鹅湖,但事实上她没喝多少,倒是边上这厮灌了许多,却比她清醒。   顾岐安的酒品袭他父亲,不轻易醉,醉也不上脸。   说实话,即便他有张从母亲身上拓下来般的皮囊,脾气习性上,到底更随顾父。   入夜也能看出来,京城景致的主色调是黄,各种色阶的黄。道路两旁属国槐树最多。   工作这几年,出差也好度假也罢,梁昭倒是鲜少来北京,手指数得过来的次数,还全是和顾铮一道。   她问顾岐安,“我们多久没一起旅游了?”   不记得在哪里看过的话,说婚后千万别拷问对象你们一同做过什么,包括具体的事件时间和次数,这些都别问,问了也只有失望。除非你敢信他/她百分百上心你,上心关于你们的一切。   梁昭开口前也不确定自己是什么心态,大约难得来趟北京,兴之所至,就问问他。总之不会是期待,期待他记得什么。   顾岐安反问,“旅拍算不算?”他们婚前去巴厘岛旅拍的。   “当然不算。”   听话人微微仰头,思索状,“那也有快一年了吧。印象里我刚回国那阵子,带你去了次凤凰古城,之后就没了。”   说着倒捋一下额发,“婚前倒是把周边几个景点都打卡了。”   是的。梁昭惊异于他答对了,答案拿不出错。   “你知道吗?”她酒后吐真言,“我有时候想起我们婚前的画风,小打小闹、看电影、旅游、过节互送礼物、你送我香水我给你买衬衫,会当真以为我们恋爱过。就是怎么看,都怎么像情侣。”乃至好多情侣都做不到这样。   喝醉的人扭头来看她,五官在流动的光影里愈发立体,他等着下文。   而下文依旧赤诚,“我不清楚你如何,反正顾岐安,这辈子能在我这里有这番待遇的,除了顾铮就是你了。   老天,不对,是顾铮都没你的福气!我从来没送过他Charvet的衬衫!遇见他那会儿,工作上升期又忙,也基本没跟他看过几场电影。   倒是和你……”   因为彼时他们关系的特殊性,总约在宾馆或直奔主题仿佛太轻浮,于是有那么几回,就假把式地约在电影院。   档期随便,碰见什么看什么。小众大众、文艺商业都看过。   梁昭说着就徐徐歪躺下来,声音绵密且软糯,想到什么说什么,全无神智,“哎呀,可是我们婚后一次电影院没去了。去年上影节,引进许多日本电影我都好想看的,还有今敏和北野武的作品噢!但一个人看太没意思了,你又不去……   原来你对看电影这么不热络嘛?”   喝酒误事。眼前的洋相就是妥妥的证据。   梁昭全忘了自己还在车子上,也全丢了形象,就可劲地直抒胸臆。顾岐安敢打赌,他要是拍下来明天拿给她看,她必然会后悔,甚至不承认。   想到就干脆行动。   有人掏出手机,悄默声打开摄像头,使坏地诱导她,“你说什么?我刚刚没听清楚。”   镜头里的人又复述一遍。一字不差也罢了,且还加了更多细节。   顾岐安苦忍着笑意,“然后呢?我对电影不是不热络,是每天对着手术台眼睛疲劳,下了班都尽量将养着它。”   “那你也不说!”   “你也没约过我啊。”   “我没约过你嘛?”梁昭糊涂了,挠挠头皮细忖半天,还是认定他骗人!于是瘪着嘴,阖眼思索该怎么反驳。   镜头捕捉到的,就是她那醉到酡红的容颜,般般入画女儿色,娇且憨。   憨是重点。   顾岐安笑得不行了,但克制自己,故意冷声问她,“你说这番话究竟要表达什么?”   出镜人像被揿了暂停键般地定格,半晌之后,才些许哀怨的口吻,“想表达,我们婚前其实比婚后快乐。”   “还有吗?”   “还有……平心而论,你这人有时候也不赖。”   “还有没有?”   一定是他们平日里交心换心太少。所以她陡然借着酒袒露自己,顾岐安竟会觉得不够,得陇望蜀般地不够,想她说更多,最好毫无保留。   倘若把她比作一本书,那么,从前就只草草阅了扉页与序言,重新咂摸出滋味,渐入佳境了,往下读才发现内容之丰富。   乃至能像红学般地开个门派来研究。   “还有,”梁昭迷蒙地豁开眼,语带哭腔,“顾岐安,我出车祸的时候害怕极了,浑身像碎了一样痛,还不停流血……孩子也没了,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搞砸了……”   顾岐安这才关掉摄像。   车子也正巧抵达,他迅速结账就抱起梁昭下车。进电梯的时候,他单臂扶着她,梁昭热烫的额头就贴在他颈侧,继续她旺盛的表达欲。   顾岐安一听才知,哦,她为什么冷不丁聊起孩子呢?   是因为方才喜宴上,有好些个鲜活又可爱的小孩;也因为之前见到堂兄家的闹闹,她心里就种下了郁结。   絮絮叨叨的话,翕翕张张的双唇。呼吸就像绒毛挠着他颈脖,梁昭甚至于迷糊间,看见他上下起伏的喉结。   某人身体里火瓮般地燥热。他低下嘴唇,去抵她额头,抵分开,好叫她不再诱惑着他还不自知,“是不是发烧了?好烫。”   梁昭步子趔趄地退到墙边,缓缓才发觉,这不是她住的酒店,“你怎么还是把我拐过来了?明早我还要开会呀……”   “别乱动!我量量,是不是发烧了?”有人追到墙边,拿手掌探她额头。   岂料梁昭一把躲开,她抗议,“换只手。”   “嗯?”   “换没文身的那只手。”   话完,就无骨似的直直栽进他怀里。顾岐安顺势捞抱起她,左手去护她左胳膊,一对婚戒团聚般地相望。   他垂眸向怀里人,还瞧见她无意识地摸了下婚戒,确认没丢,才宽心松开手。   *   梁昭从前问过顾某人,是不是看所有异性的胴/体都会像给病人查体那样,内心毫无波澜。   他说分情况。   分情况的意思就是,眼下这种得另说。   而且岂止是波澜,是心上掀起千层万层浪。因着怕她自己会摔倒,顾岐安才决定一起洗,出发点无比高尚,实践起来,心境无比跌宕。   各自脱衣站进淋浴间,玻璃上蒙蒙吸附上水雾。   给她上沐浴露,梁昭偏嫌痒,吟吟地笑嗔讨厌呀,我自个来。   顾岐安拨过她的脸,涓涓水柱浇得彼此睁不开眼,“你自个能来我就不会跟进来了。”   说着,手徐徐走过她脊背。   梁昭像过电一般地本能缠抱住他,某人很难不冷嘶,警告她,“这房间不能办事。”   然后要她凝下神,“不信听听看。”梁昭这才回神,听到隔壁房间里,在高一声低一声的音乐之下,那暧昧的动静,欲盖弥彰。   她臊红了脸,“这酒店不是四星级嘛?”   已然洗好的人踏出玻璃门,拿毛巾揩头发,深深瞥她一眼,“哪怕是五星级也架不住炮仗精。”   一时间,梁昭分不清他在说隔壁还是她。   *   拖拖拉拉出浴的时候,窗外一夜温柔细润的微风,顾岐安坐在床头看手机,看那段录像。   再告诉梁昭,他明天就要回去了,好容易请下一天假,方才,医院又来电催他回。   梁昭醉醺醺躺着,听到又没听到的样子,唔了两声。   下一秒,有人窸窣地欺身过来,紧紧贴靠着她体温。   梁昭就像前脚才见着周公,后脚又被他一把拽出来般地,懊恼睁眼,“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和你确认一下,我们是不是说好了,给彼此一次机会?”说话人亲亲她眼皮。   梁昭冷漠,“那也得看你表现。”   压覆的体重缓缓离开,气息撩拨着拂过她耳垂,“行,臭毛毛。”   就算酒醒后势必会断片会懊悔,那也属于后话。眼前的梁昭孩子气极了,一蹬腿,还嘴他,   “我香!” 第33章 -33- 达英35   次日一整天都是忙到天旋地转的。一上午会议, 下午陪客户下甲方工厂调研,晚间还有应酬。梁昭睁眼瞬间就尝到宿醉的苦头,耳朵里嗡嗡作响, 喉咙也像吹了片沙漠。工作以来她从没有过怠惰想赖床甚至翘班的念头,独独这一早, 一泄气地不想干了。   顾岐安是六点不到就走的,在她额头贴了张便签条:   先走了。退房无押金。   记得吃早饭。   字如其人也有反例的话,他就是典型。   梁昭揭开来,把纸条举得高高地,借着窗帘切进的晨光打量。饶是光线微末, 意识还七荤八素地, 她也得承认这字很上乘。   有人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自然也有人笔尖一走就半篇云章。   宿醉的下场果然是断片。昨晚很多事情, 梁昭一概记不清了,抓紧洗漱化妆的空档里,复盘着记忆,才迷惑起来,诶?   我为什么在这里?   为什么会有顾岐安的痕迹?   ……   种种哲学式拷问。   直到她用蒸汽眼罩给眼睛消肿,顾岐安才在去机场的路上来电, 美其名曰, 免费叫醒服务。   “我已经起来了。”梁昭无精打采地不领情。只疑惑一点,“你干嘛把纸贴我头上?用什么贴的?”但愿不是胶水,那该多伤皮肤!   那头人才从车上下到安检口,轻车简从地往返,只一个小箱子需要过,箱子还空空地。他一面抬手配合安检一面回梁昭,“口水。”   顿两秒, “你的口水。”   自然是诓她的。   关键梁昭一秒买账。因为她想起那天在飞机上瞌盹流口水,她信她干得出,就笃笃地跑进浴室,拿下眼罩检查嘴角。又折回床上嗅枕头,仔仔细细,嗅了个寂寞。   倒是两只枕头都有那熟悉的属于某人的一生之水味道。   顾岐安半天等不来回音,就“嗯?”地质疑,“人呢?”   梁昭这才难以启齿地喊他,“顾岐安……”   “嗯。”   “我睡觉有流口水的习惯嘛?”梁昭外婆把它称之为梦涎。总归名字起再好,都是个顶丢脸的存在,堪比打鼾磨牙。偶像包袱的人不容许自己有半点陋习或者怪癖。   问着,就拿下手机开始搜索:梦涎是怎么回事,如何根治?   很有趣的一点。她此刻倒是无暇去思索,婚后足足一年半过去,她才滞后般地问他,自己生活里是否有什么蹩脚的小毛病。而想当初梁瑛嫁给谭主任,外人看来都是妥妥的男卑女尊,女方显然没男方在乎,可她却时常问谭,我睡觉会乱蹬到你嘛?做饭搁盐下重手可还吃得惯?我今晚打牌能不能晚点回来?……   有人表面上心冷口也冷,其实比谁都在意你。也因为在意而百般露怯。   露怯这些瑕疵处会不会让你对我的印象减分。   情到真处自然流,也自然怯。   那端,顾岐安将将走到一家咖啡店点单。他俩都是资深咖啡党,拼脑力亦拼体力,每天都少不了靠这些提神。   某人从来只喝美式加2个shot,他喜好那种苦烟熏的口感。   结果眼下听着梁昭说话,又想些什么,一跑神,就说成了冷萃。   点单小哥都把杯子标记好了,顾岐安才急急改口并抱歉。   一并回复电话里的人,口吻丝毫不出破绽,“是的,一直都有。忍了这么久没告诉你都是怕你难堪。”   “……你早该说的。”对面不仅难堪还气馁。   “说了你要怎样?从此以后站着睡觉还是把嘴巴缝起来?”   “至少我能采取办法……”   听筒改免提,梁昭把查到的念给顾岐安,这上面写的,什么睡姿不当、前牙畸形、唾液分泌障碍都有概率导致。   对面全程静静听着,末了才笑出声,“说你傻吧,有时候是真傻。”   是的,她到底是个女人。柔是优点也是软肋。从来在人前表现得多所向无敌,在他跟前各种嘴硬拿乔,实际上,十成十纸老虎一个。又或者这样的两面性是有些人的防御机制。太在乎就会极端地畏惧失去,从而,宁愿不要得到。   经过昨晚之后,顾岐安算是对梁昭彻底改观了。既往的看法360度倒扣一般,他甚至不再信她面子上的那些,反而对她的里子愈发有探究欲。   男人要想共情女人,绅士品格是前提,最重要的是怜惜心。   有时候就这么务实且现实。回想梁昭昨夜在车上,楚楚可怜西子捧心的样子,顾岐安会本能地联想,联想她当年如何在失恃剧痛下扛起整个家,如何在职场单打独斗,又如何捱过之后的种种艰辛……   从怜惜心再到保护欲,这是个顺理成章的发酵过程。   “梁昭。”徒然,顾岐安喊了她一声。   “怎么了?”酒醒如同披上画皮,对面人又恢复平常的高冷。只是或多或少,不一样,听得他说话也不会意气地挂断了。   “我接下来要问个问题,你能不能如实回答我?”   冷不丁这般严肃甚至严峻。梁昭有些懵,但转念又想,诶?我懵什么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坦坦荡荡,宵小的人是你哦!   于是没好气,“干嘛?”   “我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不当心弄泼了你的包……然后里面掉出来一盒……达英35.”是短效避孕药,他知道。   也问她,“你一直在吃?”   问得点到为止,而两厢都心照不宣,关注点其实是为什么要吃。   结婚以来,二人的私属空间从来泾渭分明,彼此尊重,不会干涉到对方私藏什么。所以早晨顾岐安看见的时候,第一反应无疑很错愕。   心上也空落落地。   错愕且空落她对他这么大的警戒心,警戒到一直偷偷在避孕。   警戒到一定程度,就和生疏乃至敌意没差了。   都说两姓之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婚姻的根本意义是个“亲”字。   可是顾岐安忘了,还有句话叫至远至近东西,至亲至疏夫妻。   也是在那一秒,他恰恰可以理解她,得知秦豫的存在后能那般出离愤怒。   顾岐安也不发难她,只平静地就事论事,“长期吃避孕药对身体不好,是药三分毒,会加重肝肾代谢负担。且它本身就是雌孕激素的合剂,对内分泌各方面都有弊端。”   不等梁昭回应,话锋一转又道,“更遑论,实际上你没有必要吃。因为每次我都足够小心,尤其从车祸之后。我知道欲.望会让一个人变得可怖失智,但起码这点心防还是有的……”   话音落下,线路两端,二人齐齐默契地留白。   之后仍是他先开口,“梁昭,你不想要孩子,我明白。暂时也好长久也罢,我不会强迫你。”   这头的人迟迟才答,“不是强迫不强迫的事。”   “那是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观判断。你不把意志强加给我,不代表我就能有充分的安全感。”   “而且……”梁昭低低地找补,   “我吃它也不全是避孕。我经常痛经呀,每个月来姨妈都很伤神,索性就吃它来推迟。”   “有专门的痛经止疼药。”   “治标不治本。”   “所以主要还是为了避孕。”   不愧是医生的职业素养,总能透过现象看本质,鞭辟入里。梁昭被噎得不说话,片刻,不情愿但也主动致歉,“对不起。一直偷偷瞒着你,是我武断了。”话说回来,这点濮素从前也说过她,放着家里现成的医生不用,头疼脑热了,回回直接往医院跑。这哪里是正常人的思维嘛!   濮素说,他们家要谢天谢地出个医生,逢年过节都恨不得领导来视察般地,个个去咨询了。免费的门诊不要白不要呀。   梁昭:哦,这就是你让我问某人30岁还有没有必要打九价的原因?医生又不是活佛!难不成还搁家里供着?月月添香钱?   也许她这样先发制人地认罪,是顾岐安没想到的。对面人无声半晌,才认真地回,“我问你并非是要纠你的错。况且在这件事上你没什么错,非要道歉的话,也该是对自己的身体。”   梁昭坐在床边穿衣,手机别在耳朵与肩头,“我道歉是过意不去瞒了你这么久,又被你捉个现行。”   这便是女性维度的逻辑。同秦豫的事一样,她们认为瞒就是瞒,骗就是骗,管你再诡辩什么三七二一。   而更多时候,男人不会,不这样想。更习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我之前那样有天没日地指责你,怪你不和我提秦豫,现在犯了同类错误,贼喊捉贼,当然该道歉。这是我的诚意。”   顾岐安听到这,手成拳抵在唇边,掩咳嗽的姿势,却是在挡嘴角笑意,“梁小姐,你有时候是真真较真、轴,上纲上线。别误会,是褒义。”   说完传来她的冷哼。   哼完了,又拣回正经,“左右这话题挪到日后也要翻出来,就眼前分说罢。你应该也能明察,我不恐婚,也一来都想找个人陪伴、杜绝孤单的恋爱观。但唯独就是恐孕、恐育。生育放在时下是个很矛盾的议题,并且有关这点,女人总比男人难。   我外婆因为一连生了七个女儿,被远近街坊取了个诨名,叫‘瓦窑’;   我妈妈因为生我到现在肚脐上还有妊娠线,即便谭主任不嫌弃,但试问哪个女人,愿意好端端地身体有残次?   而我的同事更是因为怀孕错失了升职良机;   再就是我……”   长篇大论,身边即世界的思维。倒也没毛病,确实如此,时代再进步却鲜少在女性.福利上起作用的例子俯拾皆是。   一股劲说完,梁昭到处找水润嗓子。   那头闻得她咚咚咚的脚步声,警觉且语气强硬,“穿鞋没?”   “穿了,医生。”   “得亏我给你打了这通电话。”   脑洞先生又上线了,梁昭二度没get到。   顾岐安抬腕看表,再慵懒靠上椅背,“否则这漫漫候机的四十分钟,何以为寄?”   梁昭不理睬他戏谑,兀自给小作文点题,“对我来说,最中心的思想障碍到底还是流过一次。且是意外流产。因此,哪怕你每次都很自觉地避孕,我也始终不放心。”   某人揉揉山根来赶疲劳,“我明白。”   说是这么说,她也有猎奇脱线的一面,陡然问他,“如果真有孩子的话,你希望儿子还是女儿?”   顾岐安不假思索,“女儿。”   “为什么?”   “实践表明,人类幼崽阶段还是女孩比较省心。”   梁昭立时反应他是在说闹闹,这孩子已然有魔丸再世、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征兆了。   但不知怎地,也会多心他是否有内涵自己,内涵他们那一家子男丁的深意。   “好了,先说到这罢。免得耽误某人收拾‘门面’的功夫。”还算他周到并体恤。   梁昭也不多说,只简单交代回去的时间。要挂断之际,顾岐安终于坦白从宽,“流口水的事,骗你的。”   事实是美人的睡相也从来很美、很乖,不食烟火一般。大抵喝仙露长大的。   梁昭:“…………嗐,我就说嘛!”即刻一颗石头落了地。   *   当日上午九点,梁昭匆匆忙忙赶回原酒店。与同组拍档商议好的,在某层会议室开简会,打磨方案书的细节。   她今天穿着身顶干练的西装,剪裁不乏小心机。整个人俨然春归时序的一株杜鹃花。   等与会人员到齐的功夫,她坐着打开单反,复习婚宴录像。   这份是母带,梁昭另拷了一版给新娘。后者看完就欣然反馈:太会拍了!   所以她倒要看看有多会拍。   事实也没那么夸张吧。新娘的恭维多少有人情分。   就是再简单再写实不过的影像而已,只因纪念意义与仪式感加持,看下来,才令人轻易动容。而且从梁昭的视角,会有两重过来人的心理,二婚的她,看别人结婚,依旧热诚且乐观。   这难道就是人们常说的,愿你归来仍是少年?   进度条过半,相机持有者变成另一位来宾:   梁昭走开去帮忙了,帮花童整理仪容,也给哭成个泪人的新娘子揩眼泪。   第三视角之下,只见一地礼花彩屑,一室欢声祝福。   她与一众女傧相同新娘合影的时候,   镜头切到后方一袭翩翩西服的顾岐安身上。   切到新郎与他并立,风流俊秀藏在眉眼里,而眉眼朝着她们这边。   不过5、6秒的片段,梁昭没个停地倒回去,出神貌。   以至于实习生喊她好几声,把咖啡的外卖袋子搁到桌上,她才回过神来,“这什么?”   “难道不是您的外卖嘛?”实习生也状况外,只说有个小哥送进来,报的她名字,就给代领了。   “我没点啊?”   “那大约是他们谁谁谁点的罢。”   梁昭边听边拆出咖啡,心想这人还蛮懂的,领导底细排查得一清二楚,连她惯爱喝冷萃都晓得。   漫不经心地揭开,饮下一口,才想起看杯子上的标记:   To 梁毛毛   登时她脸红到天灵盖,四下望望,把tag那面捂在掌心。   *   五日后,梁昭从京回沪,下机场直接去的医院。   天色已经入夜,跨进换季期的天气太莫测。才下高架,那头阴冥色的天际就落起雨来。   饶是如此,她还是专程绕去花店,买了一束鲜切的黄英百合花,送给丁教授。   到医院门口,才下急诊的顾岐安来接应她,说术前准备很顺利,不出意外,明早八点手术。   看得出来,他神色极端委顿,是连日忙碌母亲以及那帮子亲戚的缘故。   人性也好人情也罢,永远一个道理,拜高踩低,看高处无用,低处才检验人心。这几日丁教授病垮了身子,母家这头就不见什么人殷勤了。从前只当她嫁个高门,有个体面风光可沾,这下可好,落个作孽的病,脏兮兮血淋淋在肚子上剌个口子,老夫妻俩怕是日后都难得同房。   于是,人人来医院假慈悲,人人都是副摔丧盆般的做戏派头。   眼下,二人小别重逢,一时,腻歪也不对劲生疏也好诡异。终究还是一身白大褂的人接过梁昭怀里的花,捧着,要她躲闪的目光看着他,“买花多少钱?”   “你有病,连这也要计算。”   说罢,又嫌他凑得过分近,要求他退后一些,“你身上一股消毒水味,很难闻。”   二人站在门楼廊下,微雨又昏暗,还没什么人往来。顾岐安想想她那日的醉相,憨态可掬,眼前又这副倒霉催的扑克脸,顷刻生起反骨,几步向前抵她到角落,   她讨厌闻什么,偏叫她埋到襟口来。   夹层里鲜艳的花瓣统统被挤压变形,就因为一个唐突且冒进的吻。   绵密湿润的气息渡换里,   梁昭踢他也咬他,“我不能呼吸了!” 第34章 -34- 远水解不了近渴   釉弦纹撇口瓶里养着几支瘦梅。枝干斜欹, 姿态像多愁多病的美人,花瓣险险挂着,微一一碰, 就零落了。   这却是整间病房唯一鲜活的色彩。   探病的人皆各回各家,留下一屋子虚假繁荣后的空寂感, 丁教授倒也长舒口气,终于清净了。再招呼子媳快快落座,“傻站着干什么!给我守灵啊?”   顾二头一个怪她嘴瘟,“这嘴该挂两捆艾草驱驱邪。”说着,就近大喇喇坐下, 翘起二郎腿, 看了两杯沏好的铁观音, 一杯给梁昭。   茶叶在唇边吹浮开, 入口前,还不忘回头去关照她,“怪烫的,喝慢点。”   此情此景,不论几分真几分假,丁教授看在眼里都好高兴。   她用打趣的目光在小两口间周旋。随即打发老二坐远点, “让昭昭到我跟前来。好孩子, ”见老二有异议,就嗔怪,“怎么着?我天天对着你那张脸烦都烦死了,不能找个新鲜的人陪我说说话?亏得你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为点座位的事吃醋,好意思的。醋你老婆还是醋你娘?”   这嘴还是泼辣厉害,不愧是站了二十来年讲台的人。顾岐安笑了声, 不无轻佻闲散,“我说一句你还百句?看来这病也是好全了。”   梁昭眼睁睁看着母子俩话赶话,不搭腔,只悄默声挪动椅子上前,她同丁教授抱歉,“婆婆,来前我其实买了花,但……”   说到这,眼刀子一横某人,“因为某些不可抗力,它坏了。所以我另在外卖上叫了一束,大约过会就送到。”   不可抗力。顾岐安浮浮眉。   夫妻俩偷换目光,暗藏机锋也眼波相送。   一个面上波澜不兴,只心里笑,你倒是铺开来讲讲啊;   一个冷冷地假漠然,在心里啐,你还有脸看我!   男人永远是急色的,尤其正当旺年。结婚后你还生生让他斋这么久,其残酷类似于断了口欲期小孩的奶嘴,磨牙棒,或者一切慰藉的媒介。   所以饿久的猎人,一嗅到猎物的气味就刹不住了。   但结果是后来梁昭咬破了他的下唇,不知轻重,更像是报复,报复这些天来他带给她的,身心上的双重折磨。咬破那秒,唇舌痴缠里都是血的铁锈味,狩猎者与猎物互换了定位。   顾岐安反倒变本加厉。手掌扣着她后颈,将她整个地拢在身前,埋下来,食髓般地品尝。   不巧的是,彼时正值换班轮班间隙,门口不少同事进进出出。他们藏得再隐蔽,也总有人认出顾,大大咧咧喊了声。   二人才慌忙分开。   ……   这便是一束花好端端被摧折的全过程。   丁教授自然不知情,只是眼瞧小二下唇上豁着个口子,心里也有数。好看的皮囊就这点不便,一点小瑕疵都掖不住,“你们也是的,还把自己当外人。我要那么多中看不中用的花做什么?”   言下之意,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你们还惦记着我,我就阿弥陀佛了。   梁昭:“要的。这是规矩也是礼数。”   顾岐安轻轻落下盏盖,“花的本来意义就是中看不中用。鉴赏价值、取悦价值大过其他。”   “就你会说,黑的也能扯成白的。”丁教授说小二巧舌如簧。紧接着又同儿媳讲笑话,他们从前还在大院的时候,老二养的京巴被父亲擅自放跑了,这孩子丧气得呀,回头就打起主意来,想自个攒钱再买一条。   那会儿院墙外不时就有人喊收破烂,收破烂来,彩电冰箱洗衣机,书本报纸啤酒瓶……猜怎么着,活祖宗就把家里那些个破铜烂铁,连带着他爹的旧书旧报纸、旧BB机,统统打包出去卖了,“换没换到几钱,倒是爬墙的时候跌了一跤。摔地上昏死过去。入夜一家子找不着人急得团团转,后来还是对过老大爷跑来,说老顾啊,你儿子搁墙角睡半天了。再不去尸体都凉半截了。   乖乖,他爹捉到他就是一顿暴打没商量。”   说着被口水噎着喉咙,丁教授急咳起来。   顾岐安倾身帮她拍背,若无其事貌,即便这说的是他不大光彩的黑历史。   “你说正常人家讨了打,乖乖认个罪、服个软,这事可不就过去了?偏偏他不,迎面就呛他爹,   ‘我把你那些见不得光的小黄碟处理了,那是救你一命!你得亏赶上个好时代呀,搁过去,让外人晓得老同志好同志天天在家里看这些伤风败俗的,不得臭鸡蛋小鞋伺候啊!’”   梁昭闻言到此,不禁笑出声,“您是想说,他的嘴贫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这只是其一。丁教授摇摇头,语重心长,“我更想说,这个祖宗从来有张巧嘴,却从来不肯用在对处。甚至是越想要什么,越不会明说,只剑走偏锋地耍些小聪明。”   梁昭这才领会,婆婆话家常聊趣事是假,拿和他们二人才是真。   到底她门缝里看人,把这些妇道都看扁了。梁女士也好,丁教授也罢,都是在柴米罐子里浸泡多少年的老姜,你和她们比辛辣,不要太年轻!   从她躲去娘家,到那条自诩还算留情分的回信,丁教授一直局外人,却比局内还门清。   一味地站干岸不插手,才不是不知晓,而是她给他们自己调解的余地。毕竟两个聪明人两个知识分子,芝麻大的事都回旋不好,那想来也无需她介入了。   这就是她比梁瑛高明也从容的地方。   沉得住气。怕只怕再从容的人,轮到自己的婚姻,也处处狼狈。   梁昭犹记得小时候,大院几百来户人家,她始终认定丁教授最美。通俗意义的美在皮,但她不尽然,是那种美到骨里气度里的典雅。像民国画报上活过来的名媛。   可惜大都好物不坚牢。这几年,人日复一日地老相了。长年坐病的缘故,身材也极速走形,今朝为见客才搽了点粉,穿了身抬气色的衣服。只是难为这番心血,看上去还是很老很消颓。   以至于,梁昭开始反省,自己穿得是否太明艳了。   某人由着母亲编排完他,才不疾不徐出声,“那你说说,我这脾性是随的谁?”   母亲反问,“你姓什么?我又姓什么?”   “这年头变更姓氏不仅免费还方便。”   “那你去更啊!更回来,老顾头一个打断你的腿……”   “早八百年他就威胁要砍我的手了,拖到现在,怕不是刀都锈完了。”说话人懒懒掀眼皮子,不服软。   二人就这么打着嘴炮。   梁昭不由心想,嗯,不愧是母子。顾岐安还是有很多细节看得出生母的痕迹,比如谈吐以及输什么都不输阵的气性。   不多时,丁教授就开始赶客。自嘲一病病成个皇帝,天天“听不完的政”,“你们快走罢,走了我也好睡一觉。秋妈晚上还要过来,到时候又得把我弄醒。”他们家这个姆妈什么都好,只一点,干活动静好大,乒乒乓乓像打仗。   顾岐安:“那我们可真走了,明早我再过来。”   他交代她术前禁食禁水的事项,切莫忘记。   丁教授哭笑不得,“我好歹也是学这个的!”   “嗯,这话几天前还是我说给你的。”   临了,婆婆又让梁昭待下,支使老二出去,“我们娘俩说几句。”   后者望望顾岐安,某人正好接到个电话,开口就称呼“主任”,二人便相互.点头,他出去,她留下。   门阖上,丁教授枯枝般的手牵住昭昭,“又到了吃藜蒿的季节。再过几个月,也是你们第二个结婚纪念日了。时间是真的很快。”   到了这种时候,梁昭也不想瞒她,就直说,“婆婆,其实原本……我是想和他离婚的。个中原因就不细讲了,想必你大概也猜得出来。”   “嗯,猜出了,小二那天也跟我说了。”   同为女人。梁昭说话没什么芥蒂,“我们之间并非从爱走向婚姻,更像是,从婚姻走向爱。因为横亘了太多,活人也好死人也罢,都是不可忽视的。”   “那么,”丁教授问她,“这次回来的原因是什么?我一度以为你不会再回头了。因为在我看来,昭昭一直是个有主意的姑娘。她决定好的,几头牛都拉不回。”   梁昭垂眸,“有好几个原因吧。”   “是不是也有替我身体考虑的成分?”   “这是之一。之二是我好歹也三十了,结结离离地来回折腾,今年还得准备升职考核,总难免伤身伤神。况且从车祸起,我整个人的思想都变了,会怕许多从前毫不在乎的东西。”   梁昭由衷一笑,她说不怕你笑话,“原因之三,就是他来找我,说自己前一宿还手术通宵,然后坐飞机从南到北,大费周章地出现在我朋友的婚礼上,那一刻,我确实心软了。   会不舍,不甘心,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同时也是在宽恕自己。”   人活一世,仿佛是个被打磨棱角的过程。   十八.九岁能为之气个整宿睡不着的事,放到后来看,都能一笑泯恩仇。   梁昭也时常觉得现在的自己一点不酷,不洒脱。可是没办法啊。   最后丁教授也没多说什么,话别前只有,“那个女人,老二从前年轻时对她做过的,也就那些了。他还从来没为了追她赶到那么远的城市。   当初分手,感情无疾而终,也是负气了之。他对她或许是凭着意难平才事后悔恨,对你呢,至少他知道亡羊补牢是没用的,知道要留住你。   一物降一物这话总没错。你能让他个浪荡子定下心结婚,就总有独特处。”   *   什么独特处?   这五个字困扰着梁昭直到坐上某人的车。   她先上的副驾,顾岐安站在车外,月色下的眉眼,清明、周正。探进身来帮她系安全带,梁昭才注意到他的手腕,那个文身还没洗。   有人顿时拉下脸,“收拾你的手,从我肩膀上离开。”   偏偏顾岐安不听,怙恶不悛,抬起那只手来贴她脸颊。起初只是贴,后来指尖像弹钢琴般地,摩挲也抚摸。梁昭还要说什么的,他已经落吻下来。   把那一口咬还给她。   梁昭恼火地搡他,“你能不能不要遇事不决就亲亲亲!”   某人也给气笑了,他说你不知道,我忍多少天了,啊?“亲一下才不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就是想亲你。”   “有句话,”他说,“远水解不了近渴。”   梁昭方抬眼,车外人就携着绵绵的烟草味来围困她,“就是为这几天的我量身打造的。”   “那又怎样!你想亲我就要给你亲?我要求你洗文身你行动了没有?”车上人才不听,一把糊开他的脸。   只听砰地一声,方才还光风霁月的人,眼下脑袋重重磕在门框上。顾岐安吃痛到冷嘶,梁昭愧怍地问他,“没事吧?”   “你说呢?”他可就是专攻脑子的。   揉着脑袋的人不着调地威胁,看这情况,八成是撞出脑震荡来了。   “呵,那再好不过。不对,是不够,脑震荡怎么够?起码也得撞个硬膜下出血才解气。”   梁昭冷漠又别扭,这几句是硬挤给他的,其他话再没有了。她不理睬他,伸手要关门,又被车外人用力地格开。   顾岐安借光打量她,平心而论,他从前最讨厌这副面孔的梁昭,偏偏眼前有恃无恐了。   恃在他手机里,还有另一面的,鲜少示于人的梁毛毛。   “你很想让我洗吗?”他视线追着她,“家里那间黑胶房已经处理掉了。顾丁遥最近正好发癫般地迷上个摇滚青年,正愁自己没的共同语言追人家,寻到我,问买黑胶的事,我就干脆全送她了。其实处理这些很简单,分分钟腾空的事,关键你那么介意,却始终不和我说原因。   梁昭,我想知道你介意的原因。是仅仅作为妻子的防患意识,   还是有什么别的……”   譬如女人一旦动真格,就希望对方把她和其他人放在不同的、独一无二的位置。   二人挨得极为近,彼此的呼吸都能吹拂到对方的绒毛上去。梁昭却良久沉默着,迟迟才无力地求饶,“顾岐安,我今天其实心情不太好,没什么精力同你在这拉锯。你可能没所谓,但我身体和记忆的每一处都在提醒我,两年前的这附近,我才从一场车祸里大难不死,才从ICU转出来。   就在昨晚,我还做噩梦了,梦到那个孩子回来索命……”   话音到此,梁昭兜里的手机响了,Miranda以微信的方式通知她今晚有饭局。   划重点,顾铮也在。   不等她缓冲过来回复什么,再次响起就是电话的形式。   且,即便备注是女魔头,但接通对面的声线显然属于顾铮,   “过来吃饭罢,我们也好久没见了。”   噎语的梁昭扭头看那谁,那谁也蹙眉地审视状。   继而,在她张口欲答的前一秒,堵上她嘴唇。一并夺下手机,站直身子抄兜在风里,“喂?” 第35章 -35- 回锅肉   顾铮是两天前正式就位的。原先在香港, 他做的也是某家顶尖咨询外企的全球合伙人,跳槽回到老东家,换汤不换药, 业务人脉上只会更娴熟些。   关于双方冰释前嫌化敌为友的事,公司内外一时众说纷纭。有捧着茶杯看戏的, 有拿资本市场唯利永恒说事的,更有甚者,也扯上博江山更博美人回头的狗血谈资。   是的。这就是梁昭不高兴他入伙的原因。   试想你前夫时隔两年又回到故城、回到老公司,间接还成为你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上司,你再想保持清白, 身正不怕影子斜, 事态也由不得你。   无奈她一介打工人, 老板拍板了什么, 岂有她说三道四的份?   最不济就辞职好了呀。   当然,梁昭不会辞。且不说一个合格的Tier2咨询公司翘楚从无到有需要多少年、多少心血来栽培,单说她不日就要参加考核,终于能升到CEO;手上又有好几个大case光抽成就够她坐吃一年……这点孰轻孰重,梁昭还是拎得清的。   生活更不是剧本,没法事事由着你上帝视角。除了尽可能地保全自己, 别无他法。   两天前分部高层组给顾铮接风, 今晚轮到他还席,又正巧是梁昭手下那实习生的生日。公司这几年的老作兴,每位员工生日都要办party,无论正式与否。   Party就免了,那实习生怯场且不会来事,只在Miranda的教诲下,举杯说给顾总敬酒。   后者关心起她的直属老板, 一听是梁昭,倒也错愕并惘然:   “时间好快啊,曾经的愣头青如今也自己带学生了。”   随即就问Miranda,“说到这里,怎么不见她呢?”   魔头从前与他共事过,晓得这厮不是个善茬。老贼可是明晃晃在敲打她,难道梁昭在躲我吗?   于是,魔头同仇敌忾起来,面笑心不笑,“是这样。昭昭婆婆身体不好,明朝上午动手术,当儿媳的自然得尽尽孝,这个节骨眼上我也不能打扰人家,你说是吧?”   聪明人过招招招致命。顾铮才不吃这套,“有句话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明朝是她婆婆手术,后天又该谁手术?总不能365天轮着来。”   瞧吧!Miranda早说过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净是群泥浊之物。   她面上肃然,“顾总,这可开不得玩笑的。昭昭也不是拿长辈健康当幌子的人,退一万步,真要去撒这个天打雷劈的谎,那也得看对象值不值。”   “你说我不值?”   “没这个意思。”   “那就是说在座各位不值。不值她一个区区SPM赏脸,”顾铮很快占到上风,强词夺理道,“顾某从业二十来年,还真没见识过,下属胆敢对上司摔阔牌子。吃个饭而已,是怕我让她埋单吗?”   说完与旁人相视一笑。有眼力见的纷纷附和,是呀,确实不厚道。   魔头气得后槽牙打架,既护犊心切,也同性共情。仅存的理智拘着她得忍,忍!毕竟梁昭马上要考核,祸端能免则免。   权宜之下,就拿手机发微信:事就这么个事,你能不能来?   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见对面迟迟不应承,Miranda个急性子立即拨电话过去。岂料才接通,手机就被顾铮抢走。   当着一众吃瓜脸,唯恐天下不乱地,寒暄前妻,   “过来吃饭罢,我们也好久没见了。”   *   相互辨识声线那秒,线路两端的人倶是一停。   顾岐安眼瞧着梁昭要下车,要夺回手机,就抬脚踹上车门,站远了,再冲对面出声,“不说话就挂了。”   从梁昭视角,看见的就是他站在月色下、微风里,肩头潲着细雨,也没所谓状,只蹙眉凝重地同那厢对峙着什么。不时别过头来,望到她作势推门下车,就捣捣手指勒令她,肢体语言并表情都写着:你敢下就试试看!   车上人只好静观其变。   片刻,顾铮终于轻笑,“你好,请问你是?我没混淆的话号码主人该是梁昭才对。”   “确实是她,”说话人抽出一支烟,在烟盒上磕磕,歪头点着,“但我帮她接电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张嘴问我是谁的倒是头一次。”   那头长哦一声,状似才反应过来,“所以你是梁小姐的先生。”   某人也笑,“您这反射弧够长。”   “那可不敢太草率。毕竟梁小姐是二婚人士,认错人闹出乌龙不就滑稽了吗。”   不愧是斡旋生意场的人,口条不卑不亢,十拿九稳,乃至还自负。只可惜他遇上的是顾岐安,后者掸掸烟灰,低头吐烟间,慢条斯理的口吻,“再认错,也不会认到头一任上面去。”   打蛇打七寸。这话无疑中伤到了顾铮,天底下的男人无一例外,都有些妄想症。他们自信地以为女人离了他,就该像树离土壤、离了根基无以为生。   更何况从前的梁昭,确实或多或少在人脉资源上借了他的便利。   要他如何不气馁。好端端的雀儿被我日复一日地栽植,终于羽翼丰满,就要飞出屏风了。   当初分居加上与公司闹仲裁,顾铮原本想带梁昭一起走的。离开这里到香港,总好过窝在小庙里,各种霸王烂条款还多。   至于婚姻上的磨合,来日方长,他从不信梁昭是真心想离。   正如当年二人谈分手,他还不是小拇指一勾,她就欲迎还拒地回来了?   男男女女,分分合合,左不过这些路数。   岂料大小姐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句话,非离不可。   行罢。顾铮一气之下签了协议,他等她熬不下去回头来找他,也料定,早晚有这天。   这女人从来不是铁石心肠的主。更像是猫,每次昂头踮脚着走远,都是在期待你主动来惯惯她。   索性放她走。没了我的各种庇护提携,我看你忍到几时。   偏偏现实不如他愿,她非但忍了下去还另寻良人了。   不再依附他生存的雀儿也像是长得更好。   那日商场偶遇,这丫头还高高在上地不睬人。   神采也比从前曼丽了,有魂有魄、熟里带俏地。   顾铮何尝不懊恼失意?   钱老那话始终在理,我们对于采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象它酸,也很可能想象它是分外地甜。   眼前的梁昭于他就是一串硕硕累累的葡萄。   身边耳目多且广,这两年,顾铮也知悉梁昭的新动向。   打听到她新嫁的人,可笑,竟是个披医生皮洗白的草莽浪子。   这无疑是抄底低就了人家,也无疑折辱到了他。且那人还同他一样姓顾。   唯独好在家世显赫,祖上代代经商,也商而优则仕。轮到顾岐安这一代,不说兰桂齐芳吧,但好歹各有各的发展。   有几回醉后梦里,顾铮甚至忍不住掐梁昭的脖子,面相狰狞,质问她,   难道就这么离了男人活不下去?甘愿找个平替版。或者仅仅是贪图人家的好门楣!   当下,顾铮在那头阴邪地冷笑,腔调倒是客客气气,“不兜圈子了,实话说罢,久仰顾医生大名。从前家母生病的时候,梁昭就同我提起过你,说你在医学界小有成就,治疗精神方面是一把好手。彼时就说要引荐一下,可惜,后来你答复说太忙没空,我就错过了认识你的机会。”   顾岐安漫不经心,“是吗?不记得了。以及纠正一点,是神经不是精神。这二者是容易弄混,每年开学第一课我也免不得跟学生强调,神经病,精神病,一码归一码。”   “长见识了。”   场面话切磋这么久,顾铮还不言归正传,某人也不急,干脆由他耗。转身要丢烟之际,就听背后匆匆的脚步声,一回头,果然是梁昭。   她看不下去来要回手机,他怎可能给?   就这样,一个仗着身高差把手机举老高,一个挂件般地攀附住他可怜巴巴地去够,“别闹了!你还给我!”   顾岐安单手抄兜,闲情地低头逗她,“抢得到就给你。”   “你个死皮赖脸的,我真生气了!”   “那你真生个气给我看看。嗯?”   高她一个头的人,难得温和款款,甚至语带狎昵,垂首来与她鼻尖相碰。   下意识里,梁昭就想到小时候看《动物世界》,想到那护食的小狮子,暴戾恣睢到可以活活咬断两头老虎的脊椎。   她只得迂回地软下声线,“是很重要的电话,工作要紧,还给我好不好?”   孰料,某人的好脸色一秒归无。是真的一秒,从艳阳天到黑云密布。   他徒然和梁昭说题外话,“昨天在手术台上和他们讲段子,说有这么个人,去店里买回锅肉。上菜却发现只有配菜没有肉。那人怒不可遏,寻到老板评理,我的肉呢?!   那老板好笑,回锅肉回锅肉,自然回到锅子里去了。”   梁昭还没反应过来,那厢,顾铮即刻就听懂话音里妥妥的内涵。   只是全无还击的机会,就被顾岐安擅自掐了。   “……你!”梁昭气不打一处来,“你凭什么挂我电话?”   “就凭我再不挂,你指不定得纵到天上去。”   说罢,顾岐安就抛还手机给她,兀自先上车去。   梁昭这才能查看Miranda的消息。后者夹在里间一时也难做,问她能不能来,哪怕走个过场也好,将来还有的共事呢。   穷争一口气没有意义,反倒开罪了别人,得不偿失。   左思右想,梁昭最后还是回复她:   去。给我半小时。   随后落下手机,走到车边弯身来叩窗,想着同某人商量一下。毕竟这事确实很操蛋,换位思考,她也很能共情。   连叩几发,车里人久久才降下车窗,旁余什么发作都没,只冷冽的语气,“你去罢。真这么骨头轻也随便你。”   天知道,末尾这句活像个斧子把梁昭劈开了。 第36章 -36- 回家   工作这些年, 有高处有低处,梁昭什么作践话没听过?   独独这句“骨头轻”,她是实在消受不了。所以, 当初梁女士气头上骂她大着肚子嫁去顾家是骨头轻,是傍小开, 她二话不说就摔门而去。   因为没什么比践踏人格更诛心的了。   即便都说气话不作数,可你又知道,他/她不气的时候如何看你?   梁昭当年嫁给顾铮,领证之后好久才补办婚礼,也办得极为小众低调的原因, 就是她在顾家那边不大拿得出手。   顾铮是大户人家出身, 和未婚妻是正经的父母命、媒妁言。两个人还一起长大的, 青梅竹马。成了, 就是商政两开花,彼此合拢经济;不成,谁是这桩良缘的破坏者,大家也有目共睹。饶是顾铮追回昭昭的时候,口口声声正名,他对那未婚妻从来没有感情。   很小的时候, 梁昭觉得古人成婚都要“二拜高堂”太封建。长大才切身体会到了, 不是封建,而是不受父母祝福的婚事确实会很难,乃至于,举步维艰。   直到婚后好久,顾父顾母都不甚待见这个儿媳,亲家两边也极少走动。那婆婆更是青竹蛇儿口般地刻薄,处处为难梁昭。   好容易来一次上海吧, 也是因着两口子落户新房,她赶早要来看看。看也看得哪哪都不如意,一嫌风水不好,二心疼儿子的荷包。好像这儿媳多大的能耐事事拿捏他儿子似的!   且不说她不高兴见亲家母,梁昭自己也不想妈妈去遭那个罪。回回碰面,那头一副势利眼的刁相就下来了,嫌她们市井出身,嫌到恨不得分两桌、劈个包间吃饭。   从来下嫁有下嫁的苦,上嫁也有上嫁的累。   梁昭有天还跟顾铮剖心,再由衷不过,   偶尔想想她愿意嫁给他,来生受这些软苦,大抵是真的爱惨他了吧,“当然,我也很恨你。情愿这辈子没有遇见过你,下辈子也不要。”   从而,可想而知“骨头轻”里即便是个轻字,于梁昭,又是何等不能承受之重。   她感觉自己像打了个焦雷,醒回神来,声音很小很轻,如同泡沫,一戳即碎般地反问他,   “你说我什么?”   车里人眼前也好气,气到紧绷着下颌,视线也懒得朝她,“中文汉字,还用得着翻译给你听吗?”   “你这样说话,不觉得和前几天的行动表决太相悖嘛?”   顾岐安不禁一哂,“毕竟我当时也没想过,有人只需前夫一个电话,就能挥之即去呼之即来。”   “那是我的工作,顾岐安!”   “也包括陪前夫吃饭?”   “你有毛病没有啊!”和诡辩的人说话真心好累。对比之下,梁昭头一次觉得那些奇葩甲方太可爱了,至少再力争,也还在讲理范畴内。   一时间,两厢各自对峙着,合也难合,分说也分说不成。   顾岐安又很难不烦躁。他的工作性质本就是高压高负荷,每天轮轴转,闲下来只求个安生。而这几日母亲病重,他是忙前忙后,那个没名堂的爹又甩手不管事,老爷子穷好心,来了也是添乱帮倒忙。开学季在即,教研组又有开不完的会议……   要不怎么说,人类的悲喜无法相通呢?   或者不妨说,期待别人体恤你比自己更多,这本身就是件痴心妄想。   某人强济着冷静,换个口吻与她,“如果你听到顾铮在电话里的那些话,那种语气,你还能认为他对你别无居心的话,那我无话可说。”   “那我要怎么办呢?”梁昭也跟着平下气,当下的她,在雨中湿透了,睫毛上簌簌的雨珠子,“你告诉我,面对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还是干脆辞掉这份工作?”   顾岐安这才斜乜过来,眼角到眉梢,满满的阴鸷感,“我不是你,也没有个前度上司,所以很抱歉,假设不了。”   好一个假设不了。梁昭忽而蔑笑,“你现在体会到我的难堪了,气到恨不得暴走了。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说,我不是你,没有个死了的朱砂痣,所以很抱歉,假设不了?”   “不能这样吧?”她怄得来回吞一口气,“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顾先生,你未免太霸道了!”   嘟地一声,是长按鸣笛,有人拿拳头砸方向盘,误碰响了喇叭。   即刻,他不无戾气地朝向她,“她好歹是死了!活着还好些,不如一道来看看,是谁他妈的天天犯贱捣糨糊!”   “嗯!只你的白月光高尚!至高至洁,重重拿起又能轻轻放下,分了就互不打扰。抱歉是我前夫无赖纠缠了,让你带累了。这日子跟他妈屎一样,过不下去就离婚罢!”梁昭抡起手包就甩进窗户,掼到他脸上。   链条与镶钻刮到他眉骨,生生刮破了油皮。顾岐安准准地接住手包,再威胁她,“你再提这个词试试看!”   “我提怎么了?!”   难得地,她又一次歇斯底里,破音并哭腔地拿问,“不能提嘛?就因为这个词伤到你作为男人可悲又可怜的尊严?离了我你是会死还是怎地?   老娘不想再跟你过了,想走,又关你屁事!”   说罢,索性包也不要了,转身就淋雨而去。   顾岐安自然不依,只是连放几下喇叭都招不回她,便拨挡慢速行进,一路跟,直到与她平齐了,冲着窗户那头勒令,“上车!”   梁昭才不听,一门心思直线前进。淋雨且掉泪的缘故,妆全花完了,长发也毛躁躁糊在脸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无比乌糟。   外加医院给人的感觉本就压抑,她从来不喜欢这个地方,自打谭主任出事后,这种厌恶感更深了。每次来这里也仿佛是为了触摸死亡与腐朽。   不多时,车里人就“友情提示”,“眼线都泡化了。”   “关你屁事!”她只有这句。   “乌漆麻黑地挂在脸上,像《孤儿院》里那个小女孩。”   继而,又添油加醋,“是不关我事,但会吓死无辜路人。”   两个人相对静止般地同行着。左侧突然蹿出辆车子,才下班的周琎载着老纪回家,撞见这疑似家变现场,周琎也缓下车速谑某人,“乖乖,全上海的搓衣板都给你跪售罄了。”   顾岐安:“不会说话就把嘴捐了。没人嫌你哑巴。”   周琎越挫越勇,反倒含笑喊嫂夫人,“上我的车罢!空处还多呢,去哪我载你一程。”   梁昭仍没搭理,过去人前还算有个顾太太的觉悟,对他那些个戚友都百般客套,如今想是也没必要了。更遑论这周琎还是某人大学拜过把子的同窗、顾秦往事的经过人,难怪他们婚礼当天,作为傧相的周琎总一副有隐衷之色呢。   她更不消去想,兄弟俩私下里会如何谈她,谈秦豫?   又将两人作比,再喟叹,除却巫山不是云?   想到这,梁昭就眼泪掣动着呼吸一哽,抽泣出声音来。   好巧不巧,这声音给老纪听去了。纪正明老早就认识梁昭的,也是因为同老谭共事。他们这一辈,论起顾二、梁毛毛,都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自然也就知悉这姑娘的苦辛,小时候那般玲珑灵巧,乖乖的可人儿,大了,自打父亲过世起,就活脱脱像变了个人。   以及,这臭小子又是如何地泼皮,惹毛了昭昭,才叫她轻易落泪!   又或者,她的情绪化和脆弱正因为他长到了她的痛点上呢?   这些只是第三视角的猜测。饶是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但解铃还须系铃人,老纪便冷哼着,一脚踹上驾驶座背,“属你热情,属你古道热肠!”   周琎:“嘿!人都淋雨淋成那样了,换你你看得下去?”   “再淋成落汤鸡,也轮不到我俩看不下去。”   老纪啐他蠢,孺子不可教也!   说着,挪到窗边,笑吟吟地招呼梁昭,“小昭啊,这许久没见,我还想着找机会向你陪个不是来的。”   梁昭不解,“您给我陪什么不是?”   “嗐!还不是先前在你俩新婚燕尔的档口上,撺掇那小子去国外!”   梁昭堪堪苦笑,“一个巴掌拍不响。”   姑娘倒也实诚,有什么说什么。老纪摸下鼻子,讪讪地胡侃,“是是是,我这也算助纣为虐了,帮凶他成了桩坏事。好在这小子改错态度良好,回头是岸,你来医院复健那会子,他不就赶回来了吗?工期也没完成,但这和你的事比起来,也没什么。”   梁昭是婚后差不离半年开始复健的,包括一些外伤的康复理疗、运动功能恢复。有一阵子心理压力过大,情绪也低落,进展就一直不理想。   没几天,顾岐安就赶回来了。   今日从老纪的口吻里才得知他回国的具体原因。梁昭一时也有些懵。   懵着懵着,就停下了,直到周琎把车子开走,蒙蒙细雨里,那辆密切跟随的奔驰再徐徐泊停。车上人撑着把伞下来,   走到她跟前,短暂对视后,一把扽住她手腕。   某人骂她,“你拗什么劲呢!”   梁昭全像个鸡仔般地被他拎着走,拎上车,意识也还没缓冲过来。   最后只能昏昏然抬头,看着他帮自己扣好安全带,才低低地问,“去哪?”   顾岐安站在车外看她几秒,冷峻又不容商量的嘴脸,狠狠关上门,“回家!” 第37章 -37- 结巴逼急了说绕口令   车子平稳开上大道, 二人一路无话。   只有雨刮器的拨片在左右剐蹭,单调循环,周而复始。玻璃上一串串雨水坠跌下来, 雾蒙蒙地,像个鱼缸扣在头顶, 密封不透气。   十字路口红灯亮起的时候,他们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拐来了向明中学。梁昭的母校。   顾岐安这才主动开口,即便是,不咸不淡的语气, 也像在示弱般地问她饿不饿。又一只手去中控台上够纸巾盒, 叫她擦擦湿透的头发。梁昭冷漠不接, 他就硬塞她手上。   “你就近放我下车罢。”   “……你还想去?”   “那是我的工作。”   “哪怕拿婚姻和谐当筹码?”   犟脾气也能以毒攻毒的话, 那么顾某人显然碰上对手了。平生三十来年他养尊处优且目中无人,从前老纪就说过他的,不止眼睛长在头顶,嘴巴也是。   不知谦逊服软怎么写的东西,从小到大,长辈都拿他没法;就连顾丁遥平日里再敢不分长幼地同他皮, 真惹毛了祖宗, 也得乖乖憋着。   偏偏眼前,强中更有强中手。好容易才消停下来的局面,顾岐安也不敢轻易引爆。   结果梁昭送命式反问,“婚姻在哪?和谐在哪?”   “你要这么吵就没意思了,”驾车人悠闲地压着车速。手把方向盘,绕附近兜圈,看后视镜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她, “这个逻辑就好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来问我,做这些检查、开这些药、接受治疗的意义在哪?既然横竖都死路一条,那所谓的‘救命’岂不是无用功?”   可以说他几乎每天遇见这种病患,劝慰他们的话术也都是:   结果与过程哪个更重要?   是选白白等死还是一线希望?   “说实话,梁昭,人都说医不自医,人不渡己。我从业这么多年还没在这八字诀上领会过,独独我们这场婚姻,会让我仿佛遇到了一例疑难杂症,药石无灵,回天乏术,但我又很想医好它。绞尽脑汁地想。”   “那你承不承认,你没让我看到一个‘医者’最起码的态度?积极的态度。”   “那你呢?”问话像一支烟抛还给她。   而梁昭没接住,只能眼睁睁汇上他投来的视线,有审视也有质疑,好像那坐诊台前的大夫,   恳切切拷问她,你还想不想治、   想不想活了?   入夜雨已停。天色在鸦青与昏暗之间过渡。旁边就是学校的缘故,车辆都默契地缓速行驶也禁止鸣笛。   时光在这里天然静止。   下学时间早过去了,路口依旧杂乱地支着不少摊子。有卖木梨膏龟苓膏的,餐车上挂个小黑板标写价目,配方比起老上海的革新了不少,可以加芋圆、珍珠、坚果等等;   也有卖小炸的,电炉桌上切剩的酱香饼早凉透了的,没生意也得时刻热着铁板的中式汉堡摊……   一切乍看上去是老样子,却也悄默声变更着。梁昭那届校服还是很大众的蓝白相间,他们戏称“工地服”,上身很挑人的款式,矮一点或是骨架小一点,穿着就像卓别林默剧里的丑角。   而今时不同往日,校服已经英伦化了。眼下出来几个该是出板报或值日的学生,学院风的套装,青春年华,偶像剧般的风景线。   梁昭看入神了,也就没留心,有人很体贴地降速到近乎停下来,好方便她借景忆当年。   顾岐安告诉她,他看过老相簿里她穿校服的照片。背景像在什么运动会上,女主角斜编个鱼骨辫,背手微笑。好烂漫也好打眼,那么俗的衣裳,筒在身上一点不拉胯,反倒相辅相成的少女感。   “那是谭主任拍的。”老相片是索引,指领当事人回到过去。   梁昭靠着车窗说,她中学那会儿体质不大好,三天两头感冒发热的,也瘦,光竖着长不横着长了。老谭就成天拘着她跑步,运动会也是他让报的,她不肯,临上场还打退堂鼓。   老谭就说,你跑一圈我戒半年烟。   “因为他抽烟一直好凶。梁女士也为此说过他无数回,舌头都说烂了,他始终不悔改。在客厅抽被嫌弃,就偷偷猫进厨房,开着油烟机抽;这还不行,就干脆夜里头起床到外边抽。”   不难发现,再美满再和睦的夫妻生活里,也有彼此迁就不了的地方。   小到谭主任嗜烟,梁女士好麻将,大到一个温吞一个上进的经济观。饶是如此,他们也磨合过来了,不是当年那个岔子,梁昭也相信父母能天长地久下去。   “因为愿意把日子过下去的人,必然不会只看低处,也不会只看高处。”顾岐安插话进来,余光观察着梁昭。车里还开着暖气呢,他直接打开窗子,任由路边摊的香气漫进。   顾某人说,小吃的精华就在于闻着越不健康,越美味。   “所以后来戒成功了没?”   “你应该问我跑下来了没。”   事实是梁昭跑下来了,足足四圈,断层垫底的成绩,可惜信誓旦旦的谭主任却爽约了。   “老谭这辈子跳票过数十次,有两回我记得好清楚。一回是这个,第二回 是承诺教我学车,结果没几天就出了那件事。”   因为过分沉浸在哀思里,梁昭光顾着说,就忘了时间一点点逼近她向Miranda保证的死线,忘了感触周遭。   以至于某人戴表的手来帮她梳理颊边的头发,一缕缕别去耳后;又拿纸贴按她面上淋湿的痕迹,梁昭才回过神来,转头,   撞进他深潭般的目光里。   “如果一桩事令我好不快乐,那我又有什么理由死磕下去?”她喃喃自语,也像在问他。   说罢就格开他的手,拽掉安全带,开门下车。   步伐逃也似的疾速,形容却如同死灰。   梁昭还是好气,气那三个字,一笔一划都像刀片把她的尊严削没了。某一瞬间,她甚至自暴自弃地想,既然无端被扣个帽子,还不如就手拉个野男人坐实罪名呢!   还有,这天气也很恶心。江南一入春就是绵绵不尽的雨,琐碎且低沉,偏偏她最恨下雨天,她生命里所有的不幸,或大或小都发生在阴雨天。   比如谭主任去世,离婚,还有那场车祸……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走到一处小摊前,她的五脏庙本能反应了,在提醒主人,该祭香火了。   梁昭问那老板中式汉堡多少钱一份。也就这小吃维持着数年来的老规矩,除了价格翻了五番,加料还是老样子,有鸡蛋里脊香肠什么的,也可以一口气点个大满贯,只要你吃得下。   是报复也是发泄,梁昭当真叫了个全套。   扫码付完钱,静静抄着兜等。太冷了,她袖着双手,不时跺跺脚、拢手到嘴前呵气。   边上两个女学生也在等,穿得削薄薄地,偎在一起取暖,叽叽喳喳聊圈子里的八卦。   不外乎谁和谁谈了,某年级某班哪个男生长得还不赖,尤其后者,让她们自带扩音器。   “救命!他眼睛是真心很好看,老有明星相了!”   “啊,求求了,你还要说多少遍?”   “我不管,明朝下课还要去看他。你陪不陪我啊~?”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跟淡出音效般地渐渐息声。   周围有什么变化悄然发生着,梁昭也没察觉,直管从老板手里接过汉堡,热腾腾地,剥开塑料袋就低头去咬。   咬得口唇四周都是酱料,才想起去兜里摸纸,自然摸了个空。   一直跟过来的顾岐安这才行动了,抬手把她的脸拨向自己,用纸给她揩,新奇地打趣道:“这谁家的花脸猫溜出来了?”   话音甫落,本尊还没说什么呢,那俩女生先怪叫了。   就是这厮叫她们突然闭麦的。因为颜值这东西,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眼瞧着来人比讨论对象还要帅几个维度,两小只就立马渣女嘴脸,   刚才在说谁?我们明朝要去看谁?!   但梁昭已然免疫,从他手里夺下纸来,继续吃,也一抹身,过河拆桥地只身走开。   “哎哎哎,这不好吧?”   “边走路边吃没吃相,包袱也不要了。”   “仔细车子啊!”   一连三四句搭腔都不得回馈。顾岐安只好紧紧跟在后头,看她吃得好专心好卖力了,活像个赶着上早读的学生,起晚了,来不及在家吃早餐,就只能买点什么凑付着。   徒然,他觉得自己极为地老父亲,又或者共情了谭主任,共情这世上许多平凡又伟岸的父亲,目送着子女的背影,直到有朝一日从他/她的世界里“卸任”。   这一刻,他甚至开始期许以及预热要如何当个好父亲,好丈夫。   即便这两个词于他陌生到像是才被词典纳入的。   梁昭直接绕开某人的车,到路边要拦出租。   就是这个动作激得身后人断喝,“梁毛毛!你敢去见顾铮试试!”   “我为什么不敢?”梁昭回过头来,轻佻又冷情地挑衅他,“你都说我骨头轻了,我倒要试试能轻到什么程度。我现在就去会会他,反正早不见晚不见迟早得见。只许你留个文身祭奠故人,不准我跟前夫共事?   天底下哪有恁便宜的买卖!”   “你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报复我,想得这个公平,或者,纯粹地撒气破罐子破摔,对象也不允许是顾铮!”一身大衣的人三两步带风而来,从她手里抢下出租车门,同师傅说抱歉,就砰地摔回门。再拉她走,走回自己车上。   梁昭一个劲想挣出来,“为什么?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啊!他怎么了?好歹我第一段婚姻快活过几年,好歹我诚心爱过他。他怎么了?你凭什么拉踩他?”   顾岐安怒极反笑,笑得才扽开的门又摁回去,“你说这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随即箍住她大臂,往车边圈禁,“我凭什么拉踩他?很简单,就认为他配不上你。”   “那你也不遑多让。”   “别他妈拿我跟他比!”   “你又爆粗了!”梁昭被塞进副驾的时候,食指捣着他,斯文公子一天爆两次粗可还行!   岂料斯文公子一把捉住她手指,往他眉骨上去,按住那个破皮处,“你先看看你干的好事罢!”   “该!破相了最好!”   愤怒助长食欲,食欲也助攻愤怒。那么大一份汉堡,梁昭竟然全吃下去了,当下手里就空空捉着个袋子,也把袋子扔到他身上,她要气,要斤斤计较,要他明白错在哪,于是乎疯魔了般地抬脚踹他,“顾岐安!你个王八蛋你骂我轻骨头,你娶我心里还惦记着别的女人,我出了车祸流了产你拍拍屁股就躲到国外!你凭什么说顾铮不是,凭什么不答应离婚,凭什么倒打一耙数落我!……”   好多好多句怨言,多米诺骨牌般地倒出来,泼到他身上。   只是后话冷不丁像被抽空一样断了,有人忽而抱住走火入魔的她,抱进怀里,紧紧不松,“对不起,对不起,昭昭……”   怀里人依旧没消停,哭得天崩地裂地,脚也一直乱蹬。   顾岐安只觉得额角发涨,一抽一抽地,无奈之下,双唇抵住她头顶试着去宽慰,“我不想离婚,真的不想。”   听清他的话,梁昭缓缓有平息之兆,某人再顺杆爬,“就是单纯想到把你交给其他男人,我就气到爆炸,昭昭,你要我怎么忍?啊?眼睁睁送你到酒桌上陪前夫吃饭,这他妈什么窝囊草包才干得出来?”第三次爆粗了。   “不是这一天两天,从婚前你同我聊他开始,我就被动膈应这个人。”   “你想要公平,我找谁要去?”   “老子还和他一样姓顾!”   第四次……   梁昭被这一连串发难砸得头晕,好不容易,从他怀里挣脱,坐回座位上与他视线胶着,“我怎么听不懂呢?”   “你不需要听懂,”车外人给她系好安全带,再关上门,动作行云流水,“你要懂的只有一句,那就是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离婚。   你别想,除非我早死!”死了也要天天当鬼在床头盯着她。   继而,他绕回驾驶座发动车子,这下终于能双双把家还。   但顾岐安还是不安心,四下望望,心生一计,他扯下领带来捆她的手,捆在安全带上缠了个死结。   梁昭差点没厥过去,“卧槽你这人怕不是疯了?!”   驾车人悠悠来睨她,“那我能怎么办?结巴逼急了还说绕口令的。” 第38章 -38- 长添灯草满添油   打结他到底是熟稔的。   顾岐安说, 外科操作入门的考核是洗手穿衣,再就是打结。   本科阶段,一般以方结为检验标准, 每分钟要求打18个。   轮到他来当老师,这两年也监考过几回打结考核。顾岐安掐表是很严苛的, 学生成人师就没得共情学生了。其他佛系同事走个过场就罢,他不,他挨个监考,等学生“交卷”再细细地验货,数量或手法有一项不合格都别想过关。   于是, 附院神外科的顾神成了S大学生圈里出了名的魔鬼, 他会在开考前报臂嘲讽:   侥幸心理别有, 有也没用。谁还不是学生过来的, 你们一撅屁股我就知道要拉什么屎。   “粗俗。”梁昭没好气。动辄就屎尿屁的人该有多粗俗!   “大俗即大雅。”   “狡辩。”从上车到现在,她轻易不开口,开口也只有两个字。是因为气得胃疼,手腕也被领带箍到火辣辣地,这狗贼系得好紧,真就可着头做帽子, 一点富余没有。   半小时到点, Miranda准时来电问昭昭,人呢?   这头的梁昭只能单手持手机:你要不坐下来听我的后话?就是,我大概也许去不了了。   果不其然,魔头从无语凝噎到暴走:啊,你要死了啊梁昭,那你背书个鬼啊!   梁昭把这句功放出来,给某人听听看, 看你干的好事!她一双眼刀子冷冷去向他,后者竟坦然得很,等她挂了又幽幽嗤一句:“隔壁王婆何其多。”   “不许这样说她!”   梁昭第一时间维护起上司,“Miranda才不是这种人。她是很独立很先锋的女性,也帮衬过我好多,所以我不准你这样说她。”   顾岐安继续阴阳,“也包括拉纤你和前夫吃饭?”   这个人,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梁昭不得不深呼吸,“归根究底怪谁?还不是怪你们男人,占得千百年历史遗留的好便利,在职场上也处处隐形歧视。”   “你等等,我怎么一时倒不过这个因果关系。”驾车人很熟练地开着车子,直视路况,眉头却深深打结,因为思路在她的回答上抛锚了。   “不需要倒过来,”梁昭学舌他那套“霸总做派”,“你只需要知道,这事归根究底怪你,怪你们男人。”   片刻沉默,顾岐安轻声失笑。   梁昭问他笑什么,又为什么不说话。他说,你都把我的话“偷”走了我还说什么?   “小毛贼。”   话音刚落,车就近停在一间生鲜超市门口。顾岐安拨挡抽钥匙,再扭过头来看她,只看不言且若有深意。   “看我做什么?”梁昭被他盯得不自在,就躲开视线。他看人从来习惯这样,直勾勾不转睛地凝视你,神情或庄或谑,眉眼轻佻也深邃,仿佛一支带火的烟头,把你燎出个洞直到完全烧化成灰。全过程还能听见滋滋的声响。   她都这把年纪了,当然清楚这种心悸感意味着什么,只是比起年轻时的心动或者倾心,会理智清醒不少。   人类的感情沟通里,眼神与表情是最最直观的语言,且还多了几分含蓄美。   她又是个五官即三观的女人。从第一段到现在所有的恋爱史,无一不被濮素诟病:栽在皮囊上就是会遇人不淑!   可问题是对方如果第一眼就拿不下你,那日后每个共同醒来的早晨,你要怎么确保自己不会嫌弃他/她,嫌这人日复一日地不顺眼,处处不可取。彼此间没有任何倾诉欲和探索欲,更别提什么灵魂合拍?   所以,梁昭从来相信一见钟情比日久生情更多。即便知道一切红粉皆骷髅。   她当年遇见顾铮,后者也是这类眼里有话的长相与调性。   有些男人生个桃花眼天生就是招祸端的。   外加他职业使然,见客户训练出来的那些微表情,是技能也是计谋。拿来对付梁昭,绰绰有余,她又如何招架得住?   梁昭还记得他们之间的初吻。那是个新工作周的开始,也是明后,她才给父亲扫完墓,又无缝去参加了驾考。好容易得闲下来,当晚,顾总就在日料店犒赏他们小组拿下一个大case。   散席后众人各回各家,而他们沿着路边的梧桐树散步。   细雨绣花针般地密,二人共用一把伞。顾铮问她,“考得怎么样?”   “当然是C位出道。”梁昭毫不谦虚。   “那么,算谁的功劳?”   梁昭装作没听懂,“你说项目?这个case我拿的可是头等功。”   闻言,顾铮笑得世故且高深,“你比刚来的时候自信也夺目好多。”   “这可是你说过的:Fake it till you make it.”   没错。彼时的她一身光环几乎全拜顾铮授予,他教她太多太多,像悉心打磨一件艺术品,不吝啬心血与匠气。   所以他打量她的时候,眼神也更像是欣赏,欣赏自己的手笔是如何成器的。   就这样散着步,没什么上下属的阶级感。顾铮很耐心地听她叨咕清明祭祖那些家事,说父家有几个掉价亲戚,很势利眼的做派,平日里才不来往,一到要迁坟修墓就变着法子找梁女士要钱。   梁瑛也无奈。这钱再冤枉都不能省。   即便人早死了他看不到我们这些付出了,但后事、后事,从来只是用来慰藉活的人的。   梁昭一口气倾诉完,目光移向顾铮,才发现后者一直在看她,很专注很深切地看她。然后就是吻,   一记推倒所有壁垒、冲垮她全部防守的吻。   ……   “看你每次哭完眼睛果真会肿。”眼前人的一句话将梁昭拽回现实。顾岐安问她,走神了,在想什么?   “在想你睫毛为什么这么长。”梁昭面不改色扯谎。   “有那么长?”顾某人着实疑惑,不仅她说,从小到大身边也有不少人艳羡过他。   只是他很傲,对于恭维褒奖都左耳进右耳出;反倒是父亲回回骂的什么小白脸、二姨子,方才叫他肯信,大抵他睫毛确实太长。   顾岐安就手解下安全带,倾身过来,拿拇指腹微微地贴在她睫毛上。   好痒,梁昭下意识闭眼,感官酥酥麻麻地。甚至得屏住气,因为呼吸里全是他的烟草与木调香水味。   她不识趣,“你这样能看出个什么?”   “不能看,但能摸。”   “睫毛不是用来摸的。”   顾岐安窸窣地低笑,“那你身上哪些用来看,哪些用来摸?”有人开起黄.腔信手拈来。说来他在床上也一贯如此,即便梁昭自诩婚恋史还算开放丰富,但也没遇到几个爱dirty talk的,所以她既吃不消也很受用,一边羞耻一边本能刺激。   她逼自己冷哼,“看来你是觉得我原谅你了?”   “等一下,我不懂,”顾岐安挟着嗓音又挨近些,近到五官黏在她脸上,“我们这次吵架的导.火.索难道不是顾铮?”   “那你就一点错没有?”   沉默以及暧昧里,梁昭严肃提醒,“上回在北京可是你说的,我们给彼此一个机会,而我说看你表现。   结果你的表现就是不分青红皂白骂我轻骨头。”   这同女人辩论也是个送命学问。一字不留神,就文字狱般地枭首示众。   顾岐安感觉面对她比分不出肿瘤的界限还头大,于是报复性地启口,衔住她下唇一咬,力道极轻,不见血但足以让她吃痛,“昭昭,我是人,是有七情六欲的肉体凡胎,生气没有理智的时候也会说气话,乃至昧着良心伤到别人。”   梁昭正欲说什么,却没成功。因为咬人的人又忽而探出舌尖,在她下唇上密密舔舐着。   随后手掌扪住她后颈,把睫毛按到她眼睑处,“你羡慕我的长,那就送点给你。”   什么鬼?这人也太无赖轻浮了!   但梁昭不得不承认,她吃这套,身体也软得像被抽空精髓,“顾岐安,我讨厌你。”   “我不讨厌你。”   “……那我还是讨厌你。”   “那我也还是不讨厌你。”   再这样下去没个完了。梁昭快快搡开他,拔.出安全带让领带整个从上面滑下来,然后开门下车。   顾岐安紧随其后,他拉她去逛超市,说你不在的这几天,家里一点干粮没有,这可怎么行?   “你不能自己买?再不济让陶妈去买。”梁昭取个手推车,推着走,手上还缠着那条领带。倒也莫名像丝巾的装饰作用。   她数落某人,“难怪别人都说丧偶式教育。现在的男人成了家就跟没有自理能力似的,这不行那也不行,你们是讨老婆还是讨保姆?”   身边人难得不与她争执的好涵养,她骂什么,他统统照单全收。   也把她的手扒拉下来,换自己推车子。   算起来,有限的夫妻生活里,他们确实极少一起逛超市。   这点二人都有责任。公子哥是富贵堆里养出来的,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对这些烟火气也不感冒。秋妈老早说过他:活祖宗不是这些年在社会上历练了,怕不是刷牙都得要人把牙刷塞你嘴里。溥仪都没这待遇!   梁昭却恰恰相反。她再忙也会抽时间料理生活,且享受规整家居与饮食的过程,从乱到治,从平淡与一碗人间烟火里咂摸人生。   因此她隔三差五就逛超市,只是从来没想过约上顾岐安。   “告诉我家里缺什么?”走到蔬菜区,梁昭偏过头来问某人,才问完,就见他嘴角悄然一挑。   片刻才直视她答,“你看着买,买你喜欢吃的。”   算了,梁昭权当问了个寂寞,掉过头逛自己的。逛着逛着,心里无端冒出些异样来,那就是明明他们下午还吵到要掀房顶的势头,按理来讲她今晚才不会回去的。   可是眼前他却说,买你喜欢吃的。   于是乎走到肉类区的时候,梁昭当着顾岐安的面,才拣起一块新鲜牛腱子肉,又放回去。   再推着车路过某人,“不买了,这肉摸起来腻嘎嘎地,肯定不新鲜。”   被当空气般晾着的人就原地立定,抄着兜,目视她走开。他一身双排扣大衣的精英派头和周遭不太搭调,有个理货阿姨经过,打量他的目光还古怪不过。   那神情仿佛在谑:过不来日子的人就别学人家逛超市了。   最后是满载着车子去结账。梁昭一到超市就忍不住,看见什么,觉得生活必需就捞下来,捞得堆成山。   有人不禁笑她,山上下来的活土匪,超市最喜欢你这样的客户。   说着,一并掏出卡付账,手下来之际顺带在货架上拿了两盒避孕套。   梁昭看看他,不语胜过千言。   顾岐安也看看她,不无坦荡,“过日子就这样,长添灯草满添油。”   *   从超市里出来,满月尽照,放晴的夜风湿润且温柔。   吸进肺里,慰藉人心。   在直达地库的电梯上,顾岐安收到来自秦母的短信。不日就是清明了,而秦豫的忌日也就在春夏之交,故而这几年,秦母会早早从阳三月就开始准备祭品。   她告诉顾二:今年就别来了吧?   通知口吻,用的却是个问号。因为也在征求他的意见。   说实话,秦母这几年都不确定他究竟是否真正放下了,饶是他一味强调,故人只是故人。有些遗憾不可追,这才是人生。   但他的表现显然与言辞相悖。   顾岐安只草草看了一眼,就放回手机,出电梯间,他去拽梁昭手腕上拖沓下来的领带尾子。   好像从前牵毛毛一样,时时刻刻不肯宠物离开视线。否则这一松,谁知道是不是永别?   空阔地库里,梁昭不知就里地转过脸来。   顾岐安面色轻松也闲情地问她,“还气吗?”   “气。”   “气归气,有没有耳朵听得进我说话?”   “有屁快放。”   某人一连被喂两根软钉子,倒也不气馁。只把牵她的手揣回兜里,带子瞬间缩短二人的距离,梁昭被动跌向他,顾岐安精准接住。   视线适应昏暗后,彼此辨清着对方的眉眼。恍惚间,梁昭听到他给自己交代,欠了一年半的交代,“你问秦豫在我心里的分量,而我想说的只有,不否认她从前对我人生的影响。那些爱也实实在在存在过,甚至是她去后多年,睹物思人也好听到她的名讳也罢,我心里不可能一点波澜没有。”   说话人微抬下颌,也把她下颌捞起来,“在遇见你之前,和你开始生活之前,我一度以为放不下她。不同的是我遇到了你。”   他说话太绕的缘故,梁昭不得不转好几个弯来厘清这些个因为所以,也蹙起眉,只是下一秒被他食指搓平开,   “我说完了。你还气吗?”   “气。”   唉,有人挫败地叹。那只能蛮着来了,顾岐安捧握住她的脸,垂首下来,发狠般地吻与吮她。 第39章 -39- 灯下劝妻   梁昭早说过, 她架不住这人的颜、床品以及黄.腔。   还有一点就是吻技。   她的身高在女性中已算出挑,穿上高跟更甚,也还是矮他一个头。所以顾岐安要吻她, 颀长的身段就得微倾下来,五官几乎埋住她视野。   双手并用地捧住她脸颊, 像呷酒喝到底部冰块,将她反复吞服与裹缠。一旦梁昭怯步要逃,他会束缚得更紧。   她慢慢喘不过气来,耳根也红透了。   地库阒静的氛围下,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逐渐放大到填满听觉。   距离上一次卸下包袱、敞开心扉地接纳情.欲, 梁昭感觉像跨度了半个世纪。   *   结果次日清晨, 她刷牙更认真细致了。就因为这个吻, 她要扫除嘴里属于他的全部痕迹。   新的工作周新的忙碌,生活再一地鸡毛生计也得继续。   二人同时起床,同步站到盥洗台前挤牙膏。在镜子里相视一眼,各自睡眼惺忪、头发毛躁,形象全不修边幅。   梁昭脑门上还箍着个洗脸发带,长发全拢到后面去, 她嘟囔, “我发际线好像要完。”   “脸转过来,我看看。”顾岐安把牙刷送进嘴,衔着,就侧首睇她。   “我跟你说多少回了,挤牙膏要从根部往口子挤!”   “还好,没秃。”   二人鸡同鸭讲。开始刷了,他才认真理论, “你说的根部是哪门子根部?靠近口子的才叫根部。你家牙膏头重脚轻的设计?”   “滚!”梁昭无语到挤开他,“我不跟你鬼扯。”   被推到一个趔趄的人又稳稳站回,很儿戏地抬起手肘,撑在梁昭头顶。被她抡开就再放回去,如此往复,敌疲我扰。   梁昭只好趁他接水乳化剃须膏之际,低头漱口也把水呸到他手上。   “你确定要惹我?”某人并不恼,只是悠哉且暗黑地威胁,“既然你看起来不急,我们正好把昨晚未完的篇幅续写下去。”   活祖宗能把那档子事说得如此正经风雅。大抵师承王小波:我想和你敦伟大友谊!   梁昭自然是拒绝。她能泼他一盆冷水,就有今后的无数盆,她告诉顾岐安,“我才不是你的泄火工具。打一炮也从来治标不治本。虽然我知道,多数夫妻吵架了交合一下就能粉饰太平。”   “放屁,”顾岐安不无戾气地冷视她,也讲道理,“梁昭,男人泄火的途径比你想象得多。问题在于有人他才不是单纯想泄火。”   “有人是谁?”   汩完嘴的梁昭仰首来望他,无言对视几秒,空气里清新的薄荷香。忽而,刮胡子的人噗地喷泡沫在她脸上。   “顾岐安!”   “嗯,自问自答明知故问可还行。”   平地起波澜的一个早晨,就这么被某人的小把戏套路过去了。   梁昭今早有例会,还要和新甲方对接访谈,把理念与方案推介给对方。可想而知会有多忙。临走前她嘱咐陶妈今天不必烧饭了,二人都不回家吃。   再问顾岐安,“我傍晚下班赶去医院可以嘛?”她始终没忘记的,丁教授的手术。   “你最好是。”   那头的人站在客厅中央,打完领带,双手端正落回裤兜里,阴阳怪气。   梁昭瞬间被冒犯也被气到了。臭狗屎,你就站着罢!她捉起鞋柜上的手包和钥匙就走,动作一气呵成,倒也没错过这几天家里微末的变化:   首先是玄关处挂了一张《快雪时晴帖》的临帖,看得出来,出自顾岐安手笔,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   再是电视墙边新裱了两幅董琬贞的《花鸟图》琴条仿画。很娟秀清爽的工笔,燕子衔泥,春归处。   水培盒里的废花废水也处理掉了。只空空地摆着,好像刻意等人来添花进去。   梁昭来不及发的火又柔软进千回百转里。开门的瞬间,对过老大爷正巧牵着他们家德牧要下楼,迎面三分笑,“回来啦?”   “是的。”   回来了。过日子就这样,比起黑黑白白是是非非,更多的是纠葛下去和一句“算了”。   *   手术很成功。因为本身人脉加持的缘故,丁教授从确诊到治疗多多少少能沾些便利。主刀请的也是早就退下前线将养在家的副院长。   老一辈看着顾二这代人长大;而副院长则是看着丁教授长大的。   “可惜了。”下手术后他对顾二感慨,从前你母亲多英姿体面的人,现如今熬成这般苦相。不是因为这,他才不肯出山的,现在已经很难有人请得动副院长了。   顾岐安递烟答谢,“回头您挑日子和地方,我正式做东答谢您。”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前他不想多议家务事,又或者是在给丁教授留仅存的一点颜面。   早八点开始的手术,快到中午顾父才姗姗来迟。还喝得酒气熏熏。来了什么也不提,只说生意上有要事耽搁了。   母家那边派了丁教授的妹妹来做人情。小姨子是个厉害人物,当头就叉腰骂起姐夫,“嗯呐!你生意上有要事,合计老婆就不算要事了。这话你是用来敷衍我,我不能拿你怎么样。有本事,你跪到坟前一字不变地对我老娘说去!”顾岐安外婆是他十八那年去的。脑卒中,临走前一双眼睛直瞪瞪地硬是闭不上,见到大女儿了,才死气残喘地拽着她,说,   “绮雯呐,我放心不下你呀……”方瞑目而去。   顾父窘得一拂袖,“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敷衍?我每天那么多人事要应酬,桩桩件件,两头忙。以为都跟你们似的人还好好地就急着号丧了。”他内涵小姨子,平日里不殷勤,一听说姐姐快不好了跑得比谁都急,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白脸狼戴个眼镜都来充好人!”   “苍了天了……你这不是空口白牙污蔑人嘛?!”   “污没污蔑你自己心里清楚!”   不可开交之际,顾岐安从诊室那边赶来,断喝一声,“吵什么吵?”许多年了,他不曾与父亲明晃晃开杠了,多是冷嘲热讽地奚落,但今朝属实难忍。就以下犯上地手指着父亲,“你要实在喝昏头了,去洗把脸,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把你一身熏天的臭气弄干净再回来!”   一旁从早晨开始蹲守的老爷子原本架不住盹着了,这一闹,也被闹醒,扭头问秋妈,“吵什么呢这是?”   二人悄默声依偎着,私下里,秋妈才敢拍拍他手背,“没事。你继续睡,有小二在你怕什么?”   老爷子抿抿嘴,也是的,横梁塌了左右有小二顶着。   等人尽散去,秋妈才低低念叨一句,“黄柏木作磐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啊……”   这话还是顾岐安小时候教她的。秋妈是个粗人,目不识丁地,有一回,小二读书读到这句歇后语的前言,问她寓意什么后话,她也头一次听呢。   岐安就去请教妈妈,丁教授说:   这黄柏木被冠以“木中之王”,是上乘的木材;可是作药用时口感是很苦很苦的。个中苦楚也只有自己体味了。   黄柏木如此,世间大多众生相亦如此。   *   因为住院收了不少人情礼数,按习俗作兴,顾家得设宴给这些人还礼。也作去晦宴,送送瘟神。   正巧赵先生的女儿弥月,两家交际圈又差不离,故而是日晚间,老爷子大开戏园子宴客,请众人一处吃酒。   三面敞开的三层戏楼,从看楼到包间里里外外坐满了人。包厢里两张罗汉床,顾赵二人各自躺下的时候,赵聿生嫌这出暖场的评弹挑得不好,他张一眼戏考本子,扔去边上,冷嗤,“《灯下劝妻》,也就你们家干得出复辟这种封建糟粕的事。”   顾岐安歪头点烟,一并乜他,“当着主家面嫌主家招待得不好,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别来?”   赵聿生半真半假地打趣他,“那还不是全凭相相做主。她亲口嘱托的,从妊娠到分娩,在医院得了顾医生不少帮衬,这次说什么也要亲自酬谢你。还说,顾医生顾太太不嫌弃的话,让小囡认你们做义父义母。”   顾某人就知道他有下文,不急着抢白,只揭开盏盖刮刮杯沿,正欲喝,便听他贱兮兮补刀,“女儿‘借’给你们,不急着还。你们尽力就行。这种事嘛,一看缘分,二看那什么的质量。”   “去你大爷的!”   二人玩笑起来也没个讲究,彼此都不吃心。倒是赵聿生先察觉异样,问顾,“话说回来,梁小姐呢?”这么重要的场合,快开席了她还没到。   顾岐安只静静品茶,一时无话。   台子上海青长衫的老先生正巧唱道:   说贤妻呀,我有数言要将你劝,未晓贤妻你依不依。   我劝你么时式鲜花休插戴,   在家中何必换新衣……   想你闲来休要在门前立,就是见人岂可笑微微?   你是无心他有意。   岂不要被人谈笑在背后批?   想卑人偶在茶坊坐,见几个浮头在谈论你……   唱词淹没进掌声,一直凝神听戏的人才像是回过神来,驴唇不对马嘴,也破天荒请教起赵聿生,“你和温小姐从前是上下属关系,又有隔代宿仇……”   “赵太太。”赵纠正称谓。   “抠字眼秀恩爱死得快啊!”顾岐安没好气,又回归正经,“这般想来,你们俩能修成正果也是不易。”   赵聿生从茶杯口捞起余光睨他,“你想表达什么?”   顾岐安不说,赵也自能理解,“你是想说,从来上下属关系就很难与婚恋关系共存,还是想说,只要相爱纵使上下属又何妨?反正爱能打破一切成规,是吧?”   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余味留去心间自行咂摸。赵聿生知晓顾太太头婚的那些过节,也听得出来,顾岐安有意无意在类比他们。   因为赵先生和太太的故事些微坎坷一点、骨感一点,就是另一对顾铮和梁昭了。两相对比,也更显前者的难得与不易。   到此,赵聿生不厚道地揶揄,“看来这有人的头顶比基金行情还绿啊~”   顾岐安身子懒懒偎上床几,挪动手机间,一翻一扣,看似漫不经心,却被赵某人一眼识破,“你有这个看手机等人打电话给你的功夫,别人要是真有心,八成都上本垒打了。回头再让你喜当爹……”   话糙理不糙,但顾岐安不爱听,抄起烟缸就掷过去。   赵聿生刚巧看见他腕上的表带,比起先前原配那个,换了个更宽些的,能遮住文身,“所以你自己为什么不先洗掉它?”   人不能,至少不该严律人,宽律己。   话音落下,彼此足足沉默半晌,顾岐安才斜眼瞧他。   没看错的话,赵聿生竟在好友这一眼里瞧出些城府与算计,随即听他道,“如果我说我是故意的……”   话没说完,厢门一开,顾丁遥耳报神般地来通风报信,   “顾岐安!你快下去呢,你老婆坐一个男人的车子来的。”   *   返岗这阵子,梁昭已然足够避嫌。她懂得人言可畏以及人微言轻的可怖性。   好在Miranda照顾她,事先与行政招呼过,将顾铮的办公室设在顶层,从地理位置上与梁昭隔开。   只是扬汤止沸。时间一久,二人总难免在公务上碰头。   这不,还没几日呢,因为对接的甲方是顾铮熟识的老客户,所以下午会面,得由他带领整个小组过去引见。全过程梁昭除开必要交流,未与他多言,但会面时间太长了,结束后她甚至来不及回公司取车子,家宴要紧,顾铮见状就打发司机送她一程。   这就是全部过程。清清白白小葱拌豆腐。   偏偏车子抵达戏园子门口的草坪,一人下一人留在车里,隔窗客套地话别,   这番局面给有心者看去了,后者很难不多想。   时下已经入夜。朗月之下,满园花木逢春复苏。   夜风里还能听到呖呖莺啼。顾岐安等指间烟烧到底,一口深吸丢去地上,再三步并两步地走到车边,神清骨冷的眉眼,直接问候车里人,   “来都来了,顾先生何不下来坐坐?” 第40章 -40- 绣花披离   自打老爷子身体不好起, 戏园子就鲜少对外开放了。只供接待老票友,以及宴宾客用。   满庭坊的票难求,车位也自然难。   眼下, 顾岐安话锋一转,请客的人又赶起客来, “哦,忘了。草舍还没个地方给你停车。”   公子哥即便用谦辞也傲慢不减。连正眼都不给对方,面笑心不笑地,闲散又疏离。   梁昭扯他衣袖,“你干嘛呢?”她本能地心脏直突突, 就是不懂, 不懂这人神经兮兮个什么。   顾岐安斜乜她, 眼里不无责难, 拂开她的手,片刻又攫回去。   一系列小动作不言而喻着什么领地意识。   车里的顾铮见状不由一笑,当即心想,胎毛未褪的小子,都是我玩剩下的伎俩。他恭敬不如从命貌,“车位好解决, 顾先生既然诚心邀请, 我也不好驳您的面子。”   说罢推门下车。整理着西装一粒扣,一面递手来寒暄。   顾铮那个“顾先生”咬字很重很刻意,仿佛在强调什么。   他说百闻不如一见,“今朝终于得见顾先生的尊容了。和我想象中差不离,仪表堂堂器宇不凡。梁小姐交给你,顾某很放心。”   真是大言不惭!梁昭恨得牙痒,“顾总, 劳您好心送我一程。只是今日家宴不便多留……”   话没说完,身边人就抢白,“交给我?你很放心?正好清明快到了,回头我把这话转告给岳丈大人听听,问他答不答应。”   递出的手悬空着,顾岐安迟迟不接,顾铮倒也没所谓地收回。   他长相不算显老,饶是年已四十,面相比真实年纪会扣个四五岁,常年健身保养的缘故。穿扮是很中规中矩的精英look,手表及袖扣,越低调,实则越价格不菲。   谈吐举止也是,因为长久浸淫在生意场,越平越静水流深。   总之,二者俱不是省油的灯。   梁昭不肯他们多缠斗,侧过头去,低声问某人,“你吃错药了?能不能别在这档口添乱!闹大了,在你家亲戚跟前难堪的还不是我?”二婚原不可耻,但搁在顾家那宗祠般的氛围里,就另说。   她几乎哄一般的口吻,推搡顾岐安,“回去罢,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岂料顾岐安不依,反叫她先走,他要好好会会顾铮呢。   说是会会,其实礼数极为地怠慢刻薄。某人抽出一支烟径直点着,也不管对方抽不抽,再把烟捉在手里,使唤门童过来,“你上车,领顾先生的司机绕绕,看这附近还有没有停车位。”   “不必了,”顾铮推辞,“不必劳烦,我略站站就走。”   “那不好吧?”   “好与不好,顾某自有考量。相信顾先生也是。”   二人视线交换,彼此心照不宣。   早春天,草长多蚊蚋。梁昭只一身瘦单单的日系敞版风衣,露腿,架不住蚊虫叮咬,双腿动来动去,顾岐安看在眼里,就问顾铮能否移步说话。   移到一处空地。四周是枯山水的园林设计,邻河还有一座水车,在潺潺水声里,呕哑运作着。   不远处是一片清幽幽竹林。林中不住地啭着鸟鸣声,映衬那戏台里娓娓的戏腔,景致惬意也悠然。   顾铮看到的,却是这园林背后主人的家大业大。他给建筑公司做过顾问,经验看来,粗略估价,这地段这景观能值不少钱。   无论男女,分开后见对方过得比和自己相处时还好,这无疑会叫人挫败。   他无端提起,“听闻梁小姐在跟顾先生谈婚嫁之前,出过一场车祸。似乎挺严重,术后为了疗养还停工了大半年。”   顾岐安:“顾总这是处江湖之远还不忘心系下属,时时刻刻关切她的动向。”   “错了,”顾铮侧首看他,“我关切的不是下属。而是尽一个前夫的本分,来关切前妻。毕竟都说散买卖不散交情,换作婚姻就更是了。”   言谈间,那厢赵聿生也悠闲跑来观战,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抱着才弥月的小囡站在边上。男人只会比女人更懂男人,尤其他们还是兄弟,赵某人才不急拉架,心上反倒鼓捣:撕吧,越响越好。   他眼瞧着梁小姐尴尬,就把小囡送她怀里,“你急了?”他问她。   梁昭摇头,小心地接过襁褓,奶娃娃脑袋毛茸茸地,此刻刚哺完乳睡着了。梁昭永远羡慕这个年纪的小孩,在父母庇护之下,不蒙风雨、不谙人世之险,她心头莫名一阵柔软,“我有什么好急的,男人抢食永远这副德性,见怪不怪了。兴许心里才没多爱,只是一定要抢,因为胜负欲强,到手了没准一尝就无趣了。有趣的是那个争来抢去的过程。”   赵聿生不置可否,片刻,只自说自话,“你必然听过一个词。”   “什么词?”   “怀抱琵琶半遮面。从赵某的角度理解,这词与心如古井是反义。一个人如果心里毫无想法,就会无欲则刚,哪还管你这这那那,相反,他越是关心你,越遮掩、绕着弯地耍弄小心机,面上有多不在乎,心里就有多露怯。”   梁昭掂掂小囡,“赵先生说的我理解。但问题是,我不认为顾岐安是这样。”   “为什么?”   她没有正面答复,只是反问,“一个人心里能同时爱两个人嘛?”   赵聿生轻笑,“你不如直接去问他?”   出于旁观者共情,他点拨梁昭,“不管是婚姻,还是恋爱,永远别想从旁人视角去了解和考量你的另一半。因为面对他/她的人,终归是你自己。   你有眼睛,有嘴巴,有耳朵,何不自行去看去问去听?”   那端,七兜八绕地,顾铮终于道明来意,说原本就是顺路送送梁昭,与人方便罢了,“但看这个架势,顾先生想必是误会了什么。”   “我不会误会自己的妻子。”   “那就是误会我咯?”   “毕竟柿子好端端地结在树上,总有路人贼心不死。”   说到这,两厢才各自转身来,交锋对视。一个悠闲自得一个老谋深算。   梁昭如何也料想不到今朝这番局面。她一点爽感没有,反而局促极了,也不由设想,倘若秦豫健在的话,她们会这样对峙嘛?   把上段感情拖泥带水地牵扯到这段,很懊糟很糟心。   最后还是顾铮先休战,他告辞,但不忘警醒某人什么,“我接下来的话顾先生或许不爱听,可它却是不争的事实。那就是你今天喜欢的梁昭的方方面面,优秀也好独立也罢,连带她哪怕一人生活也衣食无忧的经济水准,无一不是承蒙于我。顾岐安,你记住,没有我顾铮,就没有今天的梁昭。”说话人咄咄逼到顾岐安身前,胜者的姿态,冷冽又高高在上。   后者面无表情,无痕且嫌弃地退开,继而一笑,笑也阵阵摇头,“我算是知道你们为什么分开了。”   顾岐安:“女人不是你的商品更不是藏品。抱着施恩者或者救世主的态度,下场必定是失去。”   说罢回头招呼门童,送顾铮顾总一程。   临别前,顾岐安说,“顾总可能不知道,我也有过去。到这个岁数了谁都有几段过去有几段经历,人本就是积累与改变的过程。我同样可以说,没有过去人就没有今朝的顾岐安。   所以你这段话,留着自己慰藉自己罢!”   等车子载着冤大头扬长而去,顾岐安才掉过头来,这厢梁昭也恰巧在望他。   灯下美人抱着个奶娃娃,难得地柔美,岁月静好。某人发现她先前拿来挡风的围巾不见了,大概是解下来了,这倒也罢,关键是头发被围巾静电炸毛了。   好端端一头披发,头顶毛躁个鸟窝来。当事人还不自知,大抵以为她美得很。   顿时,顾岐安又好气又好笑,错身而过间,不搭理她,只阴阳怪气,“嗯,可劲看,多看看,当个望夫石还不如现在追出去,车子估计没走远。”   *   人到齐就开席。老爷子撤了评弹,换正经的戏班子上台,夹带私货挑的曲目是名段《武家坡》,因为秋妈爱听。   赵聿生不由开涮好友,“学学,看你家老爷子多会。”   一旁赵太太虽在月内,气血还在调整,倒也气得教训他,“赵聿生!说话注意些行不行?”   赵某人忙不迭把烟换去左手,右手作梳,替她捋头发,人前也毫不避嫌,“生气了?”   说着,就唇贴她额头,亲亲惯惯。   此情此景,梁昭说不歆羡是假,心存向往才是真。她向往这两口子愿意互相低头的模式,更向往赵太太鲜活灵动的性格。   像一簇人间烟火。叫云端上的人甘愿跌进凡尘。   冷漠太久封闭太久,她偶尔也会思凡,想解下枷锁,问题是这第一步始终迈不出去。   台上那王宝钏破瓦寒窑十八载,家书寄去西凉,薛平贵得信急返。夫妻二人武家坡前暌违厮认,物是人非,平贵早已继位为王并迎娶代战公主,恩义尽负却仍要赔诉前情求发妻谅解:   薛平贵(西皮摇板)说什么她为正来你为偏,你我夫妻还在先。孤王有日登宝殿,封你昭阳掌正权。   王宝钏(西皮摇板)谢罢万岁龙恩典,今日才得凤衣穿。   薛平贵(念)平贵离家十八年,   王宝钏(念)受苦受难王宝钏!   幸好丁教授还在院里休养未出席,否则听到这出戏,岂不更酸涩?   顾丁遥也不禁怨怼,“大无语!明明是开心的日子净唱些败兴的戏。”说完去看老二。   后者也兴致缺缺状,只懒慢地斜歪在罗榻上,不知在想什么。   丁遥丢苹果给他,“这怎么还蔫巴了呢?”   “你作死啊!”   苹果险些砸到头,顾岐安脸一沉,转而,像不经意地过问她,“过年压岁钱可花完了?也没见你穿什么新鲜的衣裳过来。”   丁遥如实作答,“没有。开学期间忙着呢,没时间逛街,我又不敢网购怕买回来不合身。”   顾岐安什么人,当即蔑笑着戳穿,“怕不是忙着追男人?”   “是又怎样,你管我?我敢于大大方方地追求心动你敢吗?”   “追到手再说。追不到手……你看我笑不笑你就完了。”   其实挖苦归挖苦,作为兄长,他当然由衷寄望胞妹开心。   因为丁遥从小就不自信,心里从来有个脓疮:她知道,她是弥合父母裂痕的意外产物。就像那戏文里唱的,平贵要封宝钏为正宫娘娘。仿佛这样,就既往不咎;仿佛她的名字里“顾丁”不分家,就一笔勾销。   顾岐安索性支招,“没买就先留着钱别动。改日让你嫂嫂陪你逛街。”   “哟,你这算不算挟私?想我在二嫂面前美言你几句?”   听话人揭开眼皮子瞥她一眼,不说话,更不否认。   一回头来,才发觉不知何时梁昭不见了。顾岐安牵动着衣服坐起身,离榻,出门寻找,到处搜索最后还是在后台这里找到人。   演员都扮上登台了,这是梁昭唯一找到的清净地方。她坐在妆台前,手里拨弄个水钻头面,跟梁女士讲电话,也就没发现顾岐安。   梁瑛这几天沉浸在爱河里,好容易有空理睬女儿,却听她报备了顾铮回公司的事。气得呀,大嗓门子塌房顶,“我呀,我绝对是短命的命!一天到晚就被你俩轮流折腾,小顾的事情还没过去你又来!哎哟,我头晕、心脏也扑通扑通地……”   “妈妈,你先冷静听我说行不行?”梁昭破天荒撒起娇,喊的也是叠词。   她说自从我经历两段婚姻后,才算理解你当年劝我千万别远嫁的苦衷。因为娘家确实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与友军了,我不想你还责怪我,“那我真的会很委屈。你希望你家姑娘受委屈嘛?”   “那你倒是说呀!”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一点不想顾铮回来的,正相反,我巴不得他滚得远远地,最好从我的世界消失。可他就是来了,而我要想保全婚姻就得辞掉工作。现在就这么个局面……”   梁瑛:那很好选嘛!毛毛雨,工作重要还是婚姻重要?   梁昭:那必然是工作。   梁瑛:说明你自个有本账了。问我做什么?工作要紧大不了就离婚好了呀!   梁昭也不确定这人是激将还是突然开明,怎么一下子这么……她狐疑到拿开手机看看备注,心想该不是打错了吧。结果目光一个挪移,就瞧见斜偎着门框偷听的人。   梁昭立即掐断电话,怪罪来人,“窃听人说话最最无耻。”   门口人全不认错,“我这是正大光明地听,听你本该对我说的话。”   “谁说要跟你说了?”梁昭气馁得丢开手里的齑粉奁子。才发现,她打电话走神的功夫,竟然指头上沾了粉末,在桌上写了个“顾”字。   来不及遮挡抑或擦除,顾岐安挨凑过来,就逮了个现行。   他一手撑桌,身子低低俯到她颈边,呼吸里有薄薄酒气,“写的是谁?”   梁昭身子一麻,沉默以对。这无疑过分羞耻!不亚于对着谁谁谁的照片自.慰结果被本尊当场捉拿。   顾岐安撩起她颊侧的头发,又近些,不肯罢休,“写的是谁?”   镜前人迟迟不言语,熬光了某人全部的耐心。他嗓音抵住她太阳穴,一字一顿地发狠道,“我太失落了,昭昭,我就没一天看透过你。”   真是不留心不发现,他从何时起左一声昭昭右一声昭昭,喊得如此顺溜地?   “我也是。”梁昭试图偏开头,可惜被他扪回去,“我也没一天看透过顾先生。你说你心里没有秦豫了,可各种行动显然相反,你留着关于她的文身,留着黑胶房,不是被我发现又要遮瞒下去多久?”   下一秒,有人捏着她下颌拨转朝他,他要和她目光直视,这是互相坦诚的前提。   顾岐安问她,“你今天答应让顾铮送你,除了图个方便,还有没有别的居心?”   他有足够高明的问话技巧,也洞悉人心。   梁昭无疑惨败。饶是她不直说,对呀只许你让我膈应我就不能给你喂口屎嘛?但沉默已经昭示一切。   顾岐安:“我也是。我也有别的居心。即便我清楚这样做太过薄情,对秦豫而言,不公平也不厚道。”   信息量大到梁昭一时转不过脑子,本能疑问,“你什么别的居心?”   喝酒的人摒弃掉全部傲慢,下颌栽到她肩窝,“我想让你在乎我。”   啊,梁昭觉得在做梦。闻言第一秒的反应也不是感动或动容,而是心脏拧成一股,痛着绞着,她下意识歪头咬他颈侧。爱情死不掉人,但会痛得人硌得人生不如死。   顾岐安冷哼一声,“这里是颈动脉窦,不当心能咬死人的。”   原来不是梦,因为他会疼。   后台一时不会来人。顾岐安托抱着梁昭坐到桌上,挤开她的腿,疯了一般地亲吻她。   梁昭挣扎也反抗,手不当心还拂掉了旦角行头。那绣花披离的女褶子盖到她身上,借着月光,美到极端地失真。   顾岐安忍不住,根本忍不住,醉话般的口吻,“我想吃了你,可以吗?”   梁昭又羞又恼,干脆抬脚踹他。   某人任由她踹,“你大概不知道你越这样泼辣越让我惊艳。”他心想,等结束这遭,就把手机里的珍贵影像叫她看看。   随即,拥着她失重跌坐下来,   瞬间,二人一并冷嘶出声。   越来越疾的力道里,得偿所愿,梁昭得扶着点他才不至于掉下去,“你……混蛋,图谋已久、处心积虑……心机狗……”句子都破碎不成调了。   顾岐安的声线亦是,“嗯,那也怪你诱惑我。” 第41章 -41- 不二臣   婚后能在这件事上保持热衷, 其实很难得。   即便是梁瑛和谭主任,梁昭上初中的时候,就很明显感受到他们的力不从心抑或物极必反。轮到顾岐安父母则更是。   床笫床笫, 它本身与欢/愉和新鲜感挂钩。而你整天对着同一张皮囊,日复一日, 久而久之,没有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只有绕过山还是山的乏味。   像汪老在《受戒》里的那句:都到岁数了,心里不是没有。只是像一片薄薄的云,飘过来, 飘过去, 下不成雨。(1)   这般想来, 梁昭认为第二段婚姻也不无可取之处。   至少她在和某人从无到有地恋爱。别人拿婚姻当爱情的坟墓, 他们不然,是当爱情的起点。   顾岐安说,这后台他小时候来过无数回。因为老爷子始终不信邪,他押定小二是个学戏的好苗子。起码长相足够地俏,扮个袍带小生绰绰有余。   “可我不依,我事事都爱和他们叫板。甚至为了让他打消念头刻意去晒黑去练得一身腱子肉。从而可想而知, 我有多讨厌这里, 一看到这些行头都生理性厌恶,”说话人扶稳着她,拿那女褶子潦草揩掉她浑身的细汗,“但没想到,今日今时,这地方也能变得可爱起来。”   梁昭被这种颠簸感折腾得好累,声线本能恹恹地、楚楚地, 很娇,“我才不信你的话。真真假假还不是随你说。”   “那你知不知道,和你相处就像脑袋别在裤/裆上,每句话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顾岐安拨过她耷拉的眉眼,要彼此相对。迷离视线里对方都是晃动的,晃动在充沛的感官里,不当心,她会跌下来,他会如此死去。   “说得好像和你相处很容易似的。”   太煎熬了,梁昭必须得扶着点什么。时不时,也得够起些身/躯,因为越往下沉越离痛楚更直观。地狱和天堂的分寸实难把握。   她问他,能不能慢一些,也求他,慢些吧。许久没试过了,疼或者陌生是肯定的。   饶是他今晚史无前例地温柔温存,她也渐渐被潮水吞没,但心理上过不去那个坎。   顾岐安却乖张嘴脸,肆意的力道之下,来反问她,如何能慢?“你教教我,怎么慢?”   随即捧住她的脸凑近了,用细细的吻描摹她五官,从眉心再到缄封双唇。这是他的习惯,永远在她最窒息之际堵住她呼吸。   被吻的人下意识闭眼,转念又睁开。她发觉自己很受用目光交汇地亲昵,可以看着对方,也接纳他足够的尊重与体恤。公子哥的霸道也有底线,他不会辖制她在被动的视角,更喜欢彼此坦诚相见,面对面,来做对方的不二臣。   这一秒,梁昭依旧好嫉妒,他睫毛如何能这么长?   这里属于戏楼主厅的耳房,设计都是最古早的榫卯结构。斜上挑了个天井用来通风,除非刮风落雨,否则日常都开着。   眼下,那溶溶的月光从梧桐树上掉下来,掉进天井。蒙蒙如蝉翼,披在梁昭的背上。   月色之下,她一喜一嗔、一静一动都显著极了,时而蹙眉阖目时而红脸低/吟。最难捱处,也抻长着天鹅颈陡然静止,下一秒,就泄力地倒塌向他。   顾岐安难以承认,这样的梁昭该有多美多鲜活。他只能咬耳朵般地替她亲掉汗渍,再低沉询问,“累了?”   “有点……都怪你。”   “好好好,都怪我。”有人像哄小孩,无奈且无助。等她歇回神的功夫里,就从台子上捞下胭脂奁,指尖蘸上红粉,搽在她脸上、眉心、唇峰……   然后,怎么搽的再怎么一处处全部吃掉。   暂时平息下来,二人才拣回理智。一言不合就……也实在太冲动且不挑场合了。   外间还热闹着呢。戏台上的锣鼓点又紧又密,那王宝钏控诉着什么,薛平贵也只有哄,哄她原谅他的种种罪行。历史与人性总是惊人地相似,男人多少天性凉薄,不在事前,仅仅在事后才幡然。   演到精彩片段,堂下众人纷纷鼓掌叫好。山一般的鼎沸人声,震在梁昭耳中,瓦解了她所有羞耻感。   刺激得她簌簌一激灵,央求顾岐安,“见好就收。等下有人来就完蛋了。”   岂料他不依,或者单纯爱看这样可怜见的梁昭。某人起身来,抱她坐到角落里用来堆衣服的罗榻上,也就手用那女褶子揩着什么,再递到她眼前。   梁昭来回偏头躲,她才不看,太自取其辱了!顾岐安压覆着上来,眉眼间满满的蛮横,“你看看你自己,还见好就收?我要真收你怕不得难受死!”   “滚,你糟蹋别人的衣裳!”   “是我糟蹋的吗?”   “……”   “说话啊,嗯?昭昭,到底是哪个小混蛋糟蹋的?”问话不了了之。因为紧促的一记力道齐齐让二人休声,短暂死亡般地静止,即刻,又死而复生,轮回到对方的灵魂深处。   跌宕里梁昭不得不抬起胳膊,盖住眼睛,也捂嘴巴,生怕叫人家听了去。   罗榻背上的衣服催金山倒玉桂般地倾泄下来,蒙在她脸上。不多时,一只手脱力又求救着,扣住那背沿,扣得指节泛白。   梁昭忽而作恶地问,“你是不是被顾铮刺激到了?这么……啊……”   作恶的下场就是自食其果。有人比先前更生猛了百倍,乃至不在乎随时随地就有人进来的风险,乃至心里闪过一个电光石火的念头:   当真要死,一起死也无憾了。   罗榻的四支腿承不住这般迅疾的力量,在地上摇摆刮擦着。动静远比其他什么人声更羞臊。   恍惚,梁昭直觉过去了一万年。最后是他细微的变化唤醒她,她骤然清醒,叫他不能、不可以……   可惜为时已晚。崩坏的人把积攒数日的“存粮”统统泼给了她。   ……   *   手机里顾家幺妹第四次短信问询的时候,两口子缠抱在更衣间里,又挪去厕所草草清洗。   梁昭软绵绵地不睬人,任由始作俑者收拾干净她。   顾岐安穿回衣裳,神清气爽地抱她出来。梁昭还是抵触,眼角微红,骂他精/虫上脑、不吃教训!“万一我再中招怎么办?”   他任打任骂,蹲身来帮她穿上鞋,“其实,我们是不是该考虑要个孩子?”   梁昭想都不想,“不可能!”   “你不觉得老赵家的小囡很可爱吗?”顾岐安仰头来会她目光,“方才有人抱她的时候,明明柔软神往极了。”   “别人家的小孩总是可爱的。那是因为不需要我来生养。”   某人被她这番歪理逗到了,也说服了。只好暂且投诚,不再多说,搀着她站立起身。   一起折回席上,当无事发生。然而,梁昭脸颊残余的红晕,以及径直扑向手包找达英-35的动作,还是暴露了什么。   赵老贼明察秋毫,唇角一弯,打趣顾岐安,“先头叫你不急着还,怎么这会子突然有了斗志呢?”   顾某人骂他,“你死不死啊?”   说罢,眼疾手快地去制止梁昭。不要她吃,夫妻俩面贴面地低声争执,顾岐安:“你先前还答应过我的。”   “我答应你那也是在你不犯浑的基础之上!”   梁昭取药倒水的手一直抖。这种恐慌的情状,无疑戳痛了顾岐安,他试着去按住她,全掌握住她的手,把药偷顺下来,“乖,不吃行不行?”   好在包间里只有赵家两口子,他不消避讳什么,拉她到角落坐下,倒茶给她润嗓子,也耐心劝解,“我知道那场车祸压垮了你很多认知,对性也好,对生育也罢。但你不可能一辈子困囿在那个阶段,人总要向前,像灾后重建,起码你自己要主动去跨越。而我也不希望你总选择一个人承担面对,好比我当初求娶你,起先是为了责任,但后来,也正如我所言,遇到你之后我才发现秦豫是可以忘记的。她留在我生命里的痕迹,一点点在被眼前人涂改、更替,我才知道躲去国外,企图逃避你的行为有多浑浑噩噩。所以我决定回来,回来面对你。”   只可惜,顾岐安说,回国之后的情形远远超出他的掌控范围。   梁昭比他想象得还要封闭,她把自己锁在牢笼中,无悲无喜,无求无欲,“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你和从前的我一样,被过去人绑架了。”   秦豫于他是山,顾铮于她又何尝不是?   “我哪怕你骄矜做作一些,总好过没日没夜地冷对我。”   某人说着,掏出手机把那段录像亮给她看。   瞬间,梁昭脑子里海啸般地崩溃,她去抢手机,也被那醉后洋相的自己惊到了,“顾岐安你是狗!你怎么能拍下来?啊啊啊……”   一旁,看二人造作的赵聿生忙叫阿嬷抱小囡出去,   “世风日下啊,早教影响不好。”   *   自那之后,两人间的气氛在细微地变化着。   顾岐安抽个空去把文身洗掉了。工作无论早出或晚归,都会自觉与梁昭报备,在家用餐的次数也比从前多。   开夜车加班的话,二人会搬电脑在一起,互不打扰,倒也相看两不厌。幽黄灯光照着教案与报表书页,身心滋养在静夜里。   饿了,就一道煮锅泡面,各自捧碗吸溜着。梁昭最后总会把解决不掉的分量赶到他碗里。   寻常工作日,顾岐安若是下班更早就会开车去梁昭公司接她。   他的开学第一课,梁昭也假装学生,去教室蹭课了。她头一回见识顾老师教书育人的样子,一身得体西装,悠然自得地,来教授学生。   第一课是神经解剖学,按顾老师的口径,这些都是大一系解学过的知识。正所谓温故才知新,于是随堂抽检,点几个学生来背“一嗅二视三动眼,四滑五叉八外展……”的十二对脑神经口诀。   有浑水摸鱼者背不出来,顾老师就会挤兑,“嗯,我都没把学费还给你们,你们怎么能急着把知识还给我呢?”   黑色幽默笑倒了堂下一大片,也包括梁昭。   那阵子各家戚友见二人情感升温,催生的频度更紧了。堂嫂舒奕星更是不知从哪得来的偏方,帮菜馆进货的时候,顺便买了两条上等甲鱼,让弟媳回家炖汤喝。   周五这晚,二人难得都休息。就破天荒约在沙发上看电影。   歪打正着挑了个备孕题材的喜剧片。影片里男女主为了怀上孩子,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回回行那档子事,都笑料百出,莫名有仪式感与荒诞感。   只是这种片子,对顾岐安还是无趣了些。强撑着看过大半,他不禁拿过烟盒要点根烟来解解乏,转念,又把烟搁回去。   他将笑得咯咯的梁昭抱到腿上,再一齐倒下来,轻言细语,问她,“昭昭,我们要个孩子吧?” 第42章 -42- 创可贴   四月份的顾岐安依旧是顾老师。除开六个课时的神经病学, 还要带外科实践操作课。   老师与医生都要修操守,他对待职业永远分外认真。早些年,顾岐安上课还藏不住年轻气盛, 经常调侃些行业黑话,因为外科也有歧视链, 他会问学生无菌消毒是哪个科室的老师教的,一听是普外,就戏言:那你们白学了。   如今倒是谦逊许多。一则阅历积攒的缘故,二则,讲台站久了, 他愈发能共情丁教授在教善育人上的真诚。   师德是个值得上下求索的命题。医德亦然。   时近清明雨水丰沛。这天气学生来抓猪做实验也是作孽, 好容易逮着猪了, 四仰八叉地抬进实验室, 要打麻药了,又个个无从下手。   众人和顾老师大眼瞪小眼。   顾无动于衷,曲指挠挠眉心:你们再愣下去它自己都能睡着了。   大家嚎啕:它老瞎动弹!   顾岐安这才接过针管示教,“每台八个人,制服不了一头猪。还好意思个个嬉皮笑脸!”   话完慢速推注,猪即刻作“躺尸”状。   众人见状叹服也咋舌:学到了!   平心而论他的课堂氛围很轻松。老师不摆架子, 学生就没压力, 偶尔插科打诨他也能收放自如。并且比起课本知识,这帮兔崽子显然更喜欢听从业趣闻。顾老师也乐于分享。   说他入职后的第一起失败案例,是某天急诊夜班遇到个急性脑梗患者。   病人情况危急到来不及追究顾岐安只是个半吊子医生,仅仅求他救命,因为患者当时有很重的濒死感。   可惜抢救还是失败了。   “我和导师以及其他在场人员都忽略了一点,那位病人其实并发了心包填塞。”   这对刚出茅庐的人来说,无疑是顶挫败的。   事后老纪也与他感慨:尽信书不如无书。   “一味地依赖课本知识只能闭门造车。这行上了临床就知道, 病例是活的,人的脑子也得活着来。”   满大锅鸡汤炖完,顾某人又恢复剥削嘴脸,手指头点点堂下,说他昨天连着四场手术,脾气不大好,“赶紧的!现在雨停了,预报说一小时后又会下,你们要拖到让我淋雨下班……”大家等着他大喘气的下文,等了足足半分钟,“平时分自求多福罢!”   众人:淦!   当然,无人知晓他急着跑路是答应陪夫人看电影。他还记得梁昭先前的怨言,细细反省,他们婚后也确实很少约会或来这种日常的小情趣了。且明朝是谭主任生日,过个十来天又是忌日,梁昭一到四月情绪就比较低沉。他昨晚才问她,一道上街逛逛吧?   许是彼此都能领会在拯救这段婚姻上的努力与经营,那种小心翼翼,堪比摸着石头过河,所以,梁昭答应得很爽快。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钟头,课堂正巧收梢。   顾岐安嘱咐学生把针管等废品收进污物桶,清扫实验室,等着他们一一将手术服交还,清点数量,再殿后离开。   没走多远,被一位女学生拦下了。   对方自称久仰顾医生大名,父亲是附院医务科的,母亲在药代公司。言辞很得体大方的一个姑娘,看得出来,家庭条件不错,教养好,开口不谈请求而先谈人脉出身也是一种话术。   顾岐安笑笑,“什么事?”   “想请问顾老师的邮箱地址。”   只这一句,某人就已了然。本科阶段不乏积极自主性强的学生,从大三就着手联系导师,图个眼熟,日后选起来也多份保险。   但很可惜,“这两年我手下名额不多。并且只招专硕。”   这话不是拿谱,陈述事实而已。神外这几年的导师以及硕博名额少,门槛高,不存在都来分一杯羹。   何况他私心不想招本校直博专业的,这个专业的学生往往因着不必焦心考研考博,就难免有惰性。   “没关系。我原本也没考虑学硕。”女学生坚持,还报上大名叫许师然。   顾岐安这才想起,医务科确有个许主任。和他不过点头之交罢了,说实话,某人讨厌这样自来熟式的人情加塞。一时是应也不好,拒也不好,只得迂回道:“你拿纸笔记一下,邮件发过来我看看。”   “好的,谢谢顾老师!”   *   梁昭今天是正常月休,适逢顾丁遥没课,于是吃过午饭,她就领小姑子去买衣服。   几天前丁遥发来信息,问她何时有空,想去商场试试春装。   老实说,梁昭看到的第一反应是奇怪。结婚以来,她和小姑子的关系只能说无功无过。没有特别亲昵。   一来她本身性子淡,给人距离感;二来,丁遥这个年龄段,有主见也有情思了,多多少少会别扭敏感些。   好就好在顾家虽说好男人少,女眷倒是个顶个地通情理。从来不难为梁昭。   而外婆有句老话:姑嫂妯娌和气家就不会散。   因为这世上能帮女人的只有女人。   二人在来福士碰面,梁昭怕丁遥马大哈还特意备了两把伞。结果这姑娘有劲得很,袖子全淋湿了,也无所谓,只扽着嫂嫂先去负一楼扫荡美食。   “我吃过了,”小吃摊前,梁昭冷硬强调,“买你的那份就行,不用管我。”   “你确定?”   “确定。”   丁遥才不信,人类的本质是口嫌体直,“好不容易来一次,你姑且尝几口嘛!这可是鲷鱼烧诶!”   遥遥卖安利般的口吻,说馅料选择好多,红豆沙正宗,花生更香。见梁昭还是不为所动,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这家打的招牌就是低糖。”   果不其然,梁昭这才破防了,勉为其难地接受安利,“它最好是真低糖。”   “不是又怎样?糖分是快乐的源泉。没有甜味的人生该有多无趣!”   没有思想包袱真好。看问题总能找到利益最大化的角度。   又或者,和丁遥相比,梁昭觉得自己更像个延迟满足者。为了所谓的长远目标,放弃即时满足的便利,这和“活在当下”的理念是冲突的。工作上也有不少老前辈劝昭昭,别逼自己太紧,适当地延迟满足,多了就会拖沓成焦虑感,以及优柔寡断的性子。   眼见她终于松动了,丁遥再接再厉,“你已经够瘦啦!”   梁昭象征性吃下几口,“瘦这个字怎么能和够搭配呢?瘦是永远不够的!没有漂亮衣服穿的人生该有多无趣!”尽管她心下承认,这玩意是蛮好吃的。   “……”   解决完口腹欲,二人一并楼上去。   看得出来,姑娘成年前独自购衣的经验极少,丁教授到底传统,对女儿家的看管偏严苛,大到三观小到衣食住行。丁遥说,她衣柜里好多旧衣裳都是丁教授的审美,“有时候觉得她不像在养闺女。而是养一个干干净净,还能从头再来的丁绮雯。”   梁昭却有另一番见解,“其实是这样。女人当了母亲,公主梦以及装扮欲反倒只增不减。把孩子,尤其是女儿打扮得足够俏丽,是很有满足感成就感的。好比我们小时候玩芭比娃娃。”   “所以归根究底是为自己。”   丁遥也有刁蛮不讲理的地方。对父母始终怨念太深,而很多亲子之间的隔阂,说是没有隔夜债,其实孩子成年了也不见得能和解。   梁昭决定岔开话题。她领小姑子就近到一家店,这牌子主打日系轻熟风。   货架上,清一色的风衣与阔腿裤,色彩淡且极简,风格很chic。   顾丁遥不意外,“你是不是风衣控?”她看二嫂今天也是一身卡其风衣,叠穿格子西装。   “差不多。我喜欢简简单单的东西,留白越多越好。”   “可是我不喜欢,”思来想去,丁遥还是坦白,“我喜欢花花绿绿,街头或者朋克的风格。”   梁昭才取下一件款式不错的风衣呢,下意识横她一眼,“那你不早说。”   “你也没问我啊~”   这话字里行间都无比耳熟。真不愧是兄妹俩。   搁往常,梁昭陪人上街都必是一头独大的那个。无论是地点还是吃什么买什么,她习惯做主,也百分百自信挑衣服的审美。而且,谁叫她摊上濮素这么个闺蜜呢?濮素是真真懒到家的极品,二人一道旅游吧,全程也是梁昭看导航查攻略。   故而眼下,她本能地想把意愿强加给丁遥,也好想说教姑娘,你信我没错的。我在你这年纪也喜欢穿些嬉皮士的风格,后来进社会才知道,一件抬气质的衣服能加分多少!而且你总得备几套正式场合的穿搭……   结果话到嘴边,她还是改口了,因为想到丁遥方才吐槽的,从小到大鲜少在穿衣上做自己的主,“行,那我们换一家。”   这下小崽子可撒了欢了,“呜呼!”一声,活像个绣楼里关久了易成男装到街市上探秘的千金小姐,大摇大摆。   看得梁昭又好笑又摇头。   更摇头的是,姑娘真真只往些潮牌店或者高街店里跑,选中的那些衣服……梁昭只有四个字:敬谢不敏。   满商场打转的一下午,计步器里步数愣是超出三万。梁昭脚上那双玛丽珍鞋很打脚,后跟全蹭破皮了,血淋淋地。   但她好能忍,全程都没吱声。   最后结账的时候,丁遥才发现,也震惊脸,“你怕不是狼人吧?磨成这样都不带喊疼的。”   “我习惯了呀。”梁昭说,以为都跟你似的,好心带你去买高跟鞋,才上脚就咋咋呼呼地嫌硌。   丁遥干着急,“这可不行!找个便利店买创可贴吧?或者哪里有卖那种防磨脚神器的?”   “真不打紧。”   梁昭略在换鞋凳上歇歇,又起身回血,难得状态拉满地说:“接下来是我的主场了!陪你衣服也买了鞋子也买了,现在换你陪我去专柜试口红和香水。冲鸭!”   专柜集中在一楼。梁昭只去寻常钟爱的几家,她无论挑色号还是香调的品味都挺单一,言重点就是专情。一旦爱上某款,就长时间不换。   人坐在那里由着柜姐帮忙上色,双唇微翕,颈项微仰,有人不动不响就是个风景。   百无聊赖之下,丁遥才和她招供,“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约你来上街?”   “谁知道。”青春期的心思你别猜。   “是顾岐安让我找你的。”   梁昭愣得转过头来,唇擦过柜姐手里的口红,“你别骗人。”   “我骗你干什么!能赚钱还是咋的?”   听话人不买账,冷哼声,“那可不是?我来给你当了一下午的ATM机,结账结掉多少钱你晓得伐?”   丁遥摸摸鼻子讪笑,“左右都有顾某人报销!”   老实说,梁昭听到真相的瞬间心里不无悸动感,好像一缕风进入身体,吹拂得心湖阵阵搅和不平。   她在婚恋里不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乃至口味很刁,很难拿捏。偏偏本质上又是一介俗人,太吃这种对方费尽心机来取悦她的戏码,也吃识破路数时,看着对方掉马般的快感。   傲娇本娇又状似不经心地追问,“他干嘛不自己来陪?还非得麻烦我。”   “啊,救命,”顾丁遥笑得胃疼,“直男给自己买衣裳或许OK,给我买,你让我死了得了。”   “这不是理由。”   “当然不是。根本原因是他想拉近我们俩的关系,再伺机让我美言他几句。”   小妮子实心眼,一来一回就把亲哥全卖了。   梁昭扭回头,继续上口红,“好如意的算盘哦,只可惜我不吃这套。”   “你真不吃?”小崽子脑袋凑上前来。   “姐见过的会哄人的男人海了去了,这点好处塞牙缝都不够。”   丁遥:“骗鬼!你嘴角都翘到天上去了!”   就这么彼此打着口水官司之际,那厢顾岐安循着定位找来,撞见姑嫂二人的嘴炮现场,也好巧不巧,听到这最后两句话,堪称整场对白的精髓部分。   而她们的坐位是一面对一背对的,丁遥先看见二哥,梁昭还不知情。   遥遥正想说呢,顾某人很内秀地冲她摇头使眼色:不许声张。   紧接着,就听梁昭自顾自嚼舌根,“你回去就复命他!这点小恩小惠我才不稀罕,也别想着靠什么七姑八姨小妹来美言他。我有眼睛自己会看,该打什么分我心里自有一杆秤。   不对,这算哪门子美言,叫谗言!”   丁遥连连颔首称是,憋笑好辛苦,她腮帮子疼,“你说得对!臭渣男,下地狱去罢!”   “地狱不够,去地心!”   发泄完毕,梁昭才转头去照镜子,看色号与肤色的相衬度。   这一看了不得,镜子里斜后方就站着坏话对象。抄兜端正地凝视她,给梁昭骇得不轻,“啊,你什么时候来的?”   顾岐安一时心境复杂。五分气她口不择言,都是惯得!五分又笑她傻乎乎,平日里多精明能干,结果一到关键时刻就出糗。   他走到妆台前,看镜子里的人,被吓走了真魂的样子,脸色也纸白地,“至于吓成这样?”   “谁叫你每次出现都不带响。”   柜姐有眼力见,先行走开了。只剩梁昭捉个口红膏体上上下下地旋转,又自行多补几层,这种正红色,厚涂才出风情。   顾岐安就在她身后,单臂撑着妆台,也略略俯低地挨到她颈边,温热的呼吸来狎昵她,“涂再多下场也是被我吃掉。”   那嗓音沉且磁沙着,梁昭鸡皮疙瘩掉一地。   她只得快快涂完,蹦下凳子,逃离他的围困,喊那柜姐结账。   顾岐安:“我来罢。”   当初结婚不久,他有交过一张信用卡副卡给梁昭。让她购物从这上面走流水。   事实想也知道,她不会动的。饶是受恩惠的瞬间也有些市侩心理,毕竟人不爱财天诛地灭。可她那会儿总悲观地以为,这场婚姻注定走不到终章。   “顾岐安,给我花钱是不是能抵消你心里的愧疚感啊?”梁昭看着他掏卡结账,几千来块,眼都不眨一下。   被拷问的人悠悠回头瞥她,帮她捋头发,也大拇指蹭她嘴角画出线的口红,再送到自己嘴里,“没那回事。照我的认知,完全是觉得丈夫给妻子花钱天经地义。”   可不是,梁昭本能想冷嘲,毕竟你连出钱扶贫白月光的寡母都好大方。   转念,她又作罢了。人不能总绕着那点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的事情来回轱辘,没意义也不值当,过日子更不该如此。   捕捉到她面上欲语还休的迹象,顾岐安问询,“你想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走罢,不是说要吃牛蛙面嘛?”   “那我有想说的。”等她转过身去,顾岐安依旧原地不动,伸手拉梁昭回头,才亮出手里的首饰盒来。   拆开来,是一对小且玲珑的四叶草耳钉,中嵌祖母绿宝石。   “……你买之前也不问问我,我没有耳洞的呀。”惊喜归惊喜,但也得实事求是,梁昭依稀记得小时候梁女士说的歪论,什么这辈子打耳洞下辈子变猪。她才不要变猪,就一直没打,寻常戴耳饰也多是中古耳夹。   顾岐安毫不气馁,“你可以打。”   “我就不。”   胡搅蛮缠之际,他只能伸手揽她的腰,当众也全无所谓地风流。   面贴面额贴额,梁昭姑娘家的面子薄,就垂下首躲他紧紧地目光。顾岐安也低头来追,“那我会失落的,你愿意看我失落吗?”   啊!“你今天怎么像变了个人!”   顾岐安捻捻她耳垂,但笑不语。   要吃的那家哈灵牛蛙面馆是闻名上海的网红店。附近南京西路就有一家。   三人从商场出来,顾梁共用一把伞。而某人眼见着小妹跟屁虫,就将另一把伞丢给她,打发她走人,“你好意思当电灯泡还蹭霸王餐?”   顾丁遥当真灰溜溜地被亲哥赶走了,或者他是在挟私报复罢!一定是的,报复她那句“臭渣男”。   于是,兄嫂走开好远,她还在后面穷喊,“你个过河拆桥的混蛋!”   *   走到面馆点单坐下,顾岐安突然说要去趟便利店,买包烟。他问梁昭有什么想喝的。   “我没有,你去罢。”   几分钟后,某人一身湿漉漉雨气地折返。   梁昭以为他要就坐呢,岂料他径直走向她脚边,蹲下.身来,撕开刚买的创可贴,也托她的脚从鞋子里剔出来。   “别别别!”梁昭下意识害臊,“好多人看着呢。一会儿出去我自己贴。”   顾岐安拿她没法,包袱重的人就这样,穷讲究。左思右想,他干脆坐到椅子上,再脱下西装外套裹她脚在里面,就这样,抓瞎般地摸到她脚后跟贴上。   贴完也不松手,作恶心起,拿手指在她脚板上勾勾画画。   而他的表情却正经严肃极了。只有梁昭紧咬牙关,苦忍着酷刑般的体验,“松开!”她低低的嗓音求饶。   顾岐安只把西装裹更紧些,也不无狡黠地扭头逗她,“那你求我。” 第43章 -43- 血   吃面的时候, 梁昭问顾岐安,今天不排班吗?   “学校有课时安排。医院没班。”   “哦。”梁昭闻言就低下头去,一手捞着头发, 认真地嗦面条。   抬起头来,才发现对面人不动筷子, 一直在看她,“看我干什么?面再不吃都坨掉了。”   顾岐安这才单手托腮,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看你吃相好乖。”严格来说,是她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 吃饭也是, 莫名的仪式感。   他看她捞头发好辛苦, 问有没有发绳, 梁昭摇头。顾岐安就找店家要那种绑外卖的皮筋,简单帮她盘了个髻子。   不得不认,梁昭有被撩拨到。那话怎么说来着,我永远屈服于温柔。一向吊儿郎当无可无不可的人破天荒正经起来,还是为了讨你欢心,她不动容才怪。   “这么娴熟呀, 平时科室里的女同事没少找你练手吧?”她故意阴阳怪气。   “顾太太, 你吃醋也该找个合理的假想敌。我的女同事都知道我已婚、有主。”   “谁吃醋了?”   顾岐安笑她口是心非,转而,拿来醋瓶往自己碗里倒了些,“我吃,行吧?”   倒完再抽餐巾纸揩手,也抹一把唇周。某人才滞后地发觉,他今天笑得过分频繁, 笑肌都僵僵地。   难怪最近周琎老挤兑他,每天都很心情灿烂的样子,越发人夫了,这大抵就是网上现在流行的:浦西有力量吧。顾岐安傲娇不肯听,骂他,“你住嘴罢!”   不肯听是一说,他心里也门清,已婚男人有家能回和不能回是很分明的表现。从前他偶尔值完夜班,看天□□晓,就索性在值班室凑付一下;如今无论如何都会回家的。   外科男女比例失衡,阳盛阴衰。寻常酒局上,同僚或前辈多会打趣他,英年早婚要失去好多人生乐趣。因为有人把婚姻当归宿,就有人当牢笼,当作一切绊住你享乐纵情的枷锁。   也正因他没想好就进城,为责任才结婚,许多外人都赌他这桩婚姻不会太牢靠。欲望本就纷扰人心,城外的欲望更是。像饮酒,尝惯了厌了总想图几杯清水来润润喉。   说到底,婚姻就是一场押注对赌。随意性和风险都不低,从来没有赢家,只有好牌打烂和烂牌打好的区分。   丁教授有句话:日子要怎么过下去,看你怎么选。选择结婚的话,那就切记,婚姻是牺牲激情来兑换稳妥。   两者都想要那未免太贪心。   眼下,顾岐安搛着牛蛙送进梁昭碗里,她说过很喜欢吃这家。是真正从小吃到大的老字号,小时候定价还没这么贵,每回考高分,谭主任就嘉奖她一碗牛蛙面,饶是口口声声牛蛙吃多了不健康,有寄生虫。   可正如遥遥所言,为了健康各种忌口的人生该多无趣啊!   “明天谭主任生日,要怎么过?”他问她。   “其实还是以忌日为主。生日的话,如果我有空会回去陪梁女士吃顿饭,摆点酒,点根烟放在谭主任遗像前,权当一家子给他庆祝过了。   这些年倒是淡却不少,毕竟日子还得向前看,他也去了好多年了。”   “嗯。有时想想,也不过如此。连几千年除夕放鞭炮的习俗都能取缔,又有什么好偏执的。”   梁昭若有所思,反过来问他,“那你呢?”   顾岐安没懂,“我?”   “你今年还要陪秦母去祭奠秦豫嘛?”   “不会。”顾岐安说,许久以来他更像在还债,还一笔人命债前情债。平账了,就没必要再继续了。   那天秦母发短信,事后他也以电话回应,告知对方今年及以后都不会再去了。除非秦母有急难,他会力所能及地帮衬些什么,因为活的人永远比死人更要紧。   秦母闻言无比释然。也告诉他,人生不必弥补错与缺,在一起时恩恩怨怨,过去就潇潇洒洒地过去罢!“小顾,你安生去过自己的生活。”   *   早春花发多风雨。瓦楞上、砖石上处处漉漉痕迹。   吃完,二人沿街散步去电影院。路过一爿徽绣旗袍作坊,梁昭心血来潮,想进去挑几匹布料,给梁女士定一套婚礼上穿的礼服。   顾岐安却建议她,何不自己亲手DIY一件?“你不是一直在会所学习缝纫?我相信母亲收到女儿亲手做的礼物,手艺再丑再三脚猫,心意都大过一切。”   啊,原来他知道!梁昭以为他不关心这些的,去年底到今年初,她每次去会所晚归,他都无甚反应,“顾先生,你好闷骚哦。”   “闷在哪里?骚在哪里?”顾岐安斜下伞来,用伞骨尖头戳她头顶。   给梁昭气得,“头发弄湿了呀!幼稚鬼。”   “我看看。”   说着就俯下.身来,手指拨拨她发旋,自言自语“嗯,确实湿了”。随即手掌扣住她后脑勺,埋到自己的西装里衬里,帮她揩干,也趁机揩揩油。   梁昭活像个鸵鸟般地,被他拢在胸口与西装之间。不能呼吸了,就探头冒出来,一双眉眼灵气又妩媚,顾岐安手指揉揉她鼻尖,即刻,垂首作势要吻。   当着店面门口呢!梁昭不给亲,“你是泰迪嘛?不分场合就发情。”   “换谁见了你能忍住啊?”   说完,他斜倾下伞面挡住店口,挡那无关人员的窥视,再不管不顾地落吻下来。   雨好像顷刻间大了些。听见雨从屋檐上掉落的声音,与她身体里怦然的动静一样。   顾岐安接吻从来不闭眼,仿佛要观察她神情千丝万缕的变化。迫着梁昭也睁开眼来,看见他目光里不仅有温情,还有挑衅以及占有。   好像她是一张纸,他必须得在上面留下什么。   分开瞬间梁昭立即擦嘴并补口红。   有人失望不已,“你可以这样寡情,我也可以让你补很多次。”   “我的嘴才不是用来给你亲的,口红更不是。”   顾岐安又开始打哑谜,“花开是为了娇艳吗?还是为了被采撷?”   梁昭嫌弃脸,“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不停被梁女士灌输,将来找人必不能找那种花花肠子的男人。嘴巴越会哄,肚子里祸水越多。”   “事实证明,‘穆桂英’也有滑铁卢的时候。”   “看来你对自己很满意?”   顾岐安薄唇微抿几番,也拿纸巾擦掉她的口红,一举一动虽然好正经却也好……色气,十足的禁忌感,“一般一般吧。毕竟有人说过的,该打什么分她心里自有一杆秤。那我还能怎么办?”   梁昭一愣,过后才想起,原来他先前都听到了。   到电影院。近期在档的影片乏善可陈,顾岐安随梁昭做主,她挑了部《又见奈良》,中日合拍的片子。   某人买票时还特为备了两包纸巾,梁昭问原因,他义正辞严,“总觉得你会看哭。”   “才不会。”   “有些人不哭则已,一哭就是开闸泄洪发大水,”说罢,还偏头与她咬耳朵私房话,“下面那个嘴也是。”   “臭流氓!你去死!”   “我才不死,我喜欢梁毛毛、”说话人卡顿得很微妙,“发水的样子。”   唉,谁说初老就会看淡一切?眼前的梁昭发现自己双标极了,她还是蛮吃这套,也做不到四大皆空。   这般想来Miranda说得没错,你能在婚姻里尝到热恋期的甜头,其实很可以了。多少夫妻跨个一年半载就进入无限贤者时间,想热络都有心无力。   梁昭听后感慨:甜蜜的负担啊……   话到这里,他们在人群中发现一个鬼祟的人影,是顾丁遥。小崽子当电灯泡未遂,就干脆自己约会,约了那位摇滚青年看电影。   百闻不如一见。那男生很臭屁拽拽的样子,牛仔褂搭破洞仔裤,衣品不错。身高也出挑,就是太瘦了,麻杆似的。人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难为遥遥苦追,也越挫越勇,“谢易昂,臭人!你慢点走会死呀~”   显而易见的女追男戏码。   梁昭:“年轻真好。”   顾岐安忍俊不禁,“你明明大不了她几岁,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   “我真心觉得自己老了,”梁昭从他捧着的爆米花桶里抓几颗扔嘴里,“HR每次发来实习生录用档案,都是一水的98后00后。你敢想象?出去应酬碰到个小孩吧,张嘴管我叫阿姨。去美容院也是,回回都苦口婆心地提醒我,千万注意眼部保养。”   顾岐安耐心不打断,她自己都未必发觉变得这么话痨,等她说完,他才说教般的口吻,“老不好吗?尽早达到退休年龄,坐公交还能沾沾老年卡红利。”   “但是要每年给儿孙发压岁钱,还收不回本。”   “哦,原来你是这么个想法,市侩。”   “不止如此,还有啊,一到变天身上就会到处痛的。我外婆就这样,好灵光的,一喊膝盖痛必会落雨。”   顾岐安很难不教训她,“谁叫你一年四季都穿这么单薄?怪谁?”   “牙齿也会掉光。”   “你这明显有点初老焦虑了。”   “因为我想一辈子漂亮。”   顾岐安莞尔,试着再投喂她几颗爆米花,她果然不肯吃了。他打消她的顾虑,“你会一辈子漂亮的。不漂亮也没事。”   终有一天他们都将老去。   快进场的时候,大厅里拥挤起来。乌泱泱的人从众,梁昭突然好渴,吃面齁着了,就使唤顾岐安去买两瓶水。   他买完折回,发现她边上有一群小年轻总在偷摸瞟她,贼眉鼠眼的死相。顾岐安加紧步子迈过来,旋开瓶子要喂她。   梁昭颇为疑惑,“我自己喝就行了呀……”   “废什么话,”他勒令,“喝!”   梁昭不明所以,心想这人啊,好神经质。   进场了也是。幕布还没拉起四下都黑魆魆地,顾岐安忽而怼过来封住她嘴唇,发疯般地,梁昭无论如何推搡都无果。她甚至被他啃疼了,唇瓣磕在他门牙上。   亲的人力道肆意乃至蛮横,手伸到她襟前,帮她把风衣扣子系紧。好挡住她打底的那件浅领线衫。   最后是有人打着手电要借过,二人才仓皇分开。   梁昭怪他,“你有病?”   某人怨念,“我好烦你里面的衣服。”   她噎语半天,憋出个,“好无语……你怎么能这么霸道?”   顾岐安不说话,开场放龙标了,他自觉保持安静。只是手去捉她左手,捉到自己贴身来,还误碰了他的金属皮带扣,梁昭下意识一瑟缩。   有人再送呼吸到她耳朵里,低低熬人的声音,“你碰到什么了?躲这么急?”   梁昭从头红到颈,也小声啐他,“碰到流氓了。”   他轻笑,“那要松手吗?”   “松。”   话赶话赶了个寂寞。顾岐安反倒扣得更紧,还去旋转她无名指上的婚戒,以前不曾发现,原来尺寸这般合衬。   好像量身定做,也像天意使然。   *   明前这几日都是绵绵不尽的雨。日子推进的速度也仿佛迟缓了下来,像老牛在前方响鼻残喘地拉着走。   堂兄弟二人合计的菜馆算是落定了。前天堂兄还来电,问昭昭,亲家太太的喜宴定好位置没?没有的话,可以在他们家吃呀。也算作喜上添喜了。   梁昭说没有,因为行程滞后了。梁女士始终有个顾虑,总得过完谭主任的忌日以及头七天,才能去办红事。   有些人无论遇不遇新人,都把自己禁足在过去的牢笼里,终身困顿。   梁昭问妈妈,“那傅伯伯有异议嘛?”   “没有,”梁女士一口咬定,“他可尊重我的想法了。再说了,他敢不尊重?老娘头一个反口不嫁。”   “我看未必。”梁昭提醒她,好歹也去关注一下人家的小情绪。十有八.九心里也不好受的,只是不说而已。   “嗯呐,出息了。轮到你来说教我了。”   其实不问年岁,梁瑛是永远把姑娘当孩子的。有时晒太阳话家常,她也同老太太感慨,怎么昨天还那么小一个人,坐进澡盆洗澡能空下许多空间,眨眼就三十了呢?   外婆笑说,你感知自己老去都那么快,感知儿孙的成长也自然快呀。   这头不急着办喜,顾家那头倒是急切起来。也是有缘故的,前阵子老爷子去社区医院例行体检,查出肾上有息肉,转大医院也确诊了,一家人着实吓得不轻。   因为他原本就肝硬化,心脏也不好,窦性心律不齐,血压还高。老爷子又是个惜命的,月月雷打不动去庙里进香,不求长寿,只求自然老死。   这下不得了,回家鞋来不及换就冲进房里要草拟遗嘱。   顾二打趣他,“嗯,这个速度人大小伙子跑百米冲刺都拼不过。”   “你懂什么?我手底下好多套房子呢!”   爷爷算盘也打好了,当真要死,也得清清净净地死。没得他这头才停进棺材,子女就为争产打起架来。   “难看的还不是我?别人会说,你看看这家人,老头子死了,一家人可算拍手称快了,可见生前关系有多僵。”   遗嘱是后话,眼前他更想给秋妈一个交代。顾岐安也懂,先前带爷爷去医院检查,秋妈全程都鞍前马后地陪在身边。   他不想忘本更不想负情义。何况人活到高龄,相逢恨晚,难得遇到个体己知心,他是诚心喜欢秋妈呀。   偶尔领她出门溜达散心,或是上剧院看话剧,人在前面走,时不时就会回头来张望。也把她的手搭上自己胳膊,“仔细着点,别和我走丢咯。”   于是乎,老爷子和秋妈商量着,干脆择个吉日良辰把证领了罢!   这日一家人聚首,就是来一道盘算的。顾父只觉得荒唐,“你一心要做这个痴子,想过人家没有?活不长了,回头再叫人为你守活寡?”   爷爷不听,“要你干操这个心?人秋妈都没说什么。”   关键时刻还是丁教授出言控场,“你一下人就别拿长辈的主张了,”这是劝顾父,“您呢,心意出发也是桩好事,只要和秋妈商量好,两厢情愿,我们当儿女的不敢说什么。”左右兼顾,这是宽慰老爷子。   话锋一转,她又道:“但是我作为主母,也有丑话在先。这个大事档口,老爷子又是身体不好要立遗嘱,那总得把老大劝回家来。无论如何他姓氏择不掉的,家里有什么要事,他必须得知情。”   此言一出,在座俱是静默。   只有顾岐安笑得傲慢也冷漠,“他还活着呢?”   丁教授嗔他,“怎么说话的!”   某人自若休声,自顾自饮酒吃菜。也搛几块鲈鱼肉落进盘子中,把骨刺剔好,送到梁昭碗里,“你尝尝,海鲈鱼,和淡水养殖的口感不一样。”   梁昭下意识推拒,“多留点给婆婆吃吧。”肾不好忌口太多,红肉不给吃只能吃些鸡鱼类。她眼瞧着丁教授专吃那些青菜素菜,豆制品都不能碰,好可怜见的。   “不要紧,两尾呢,这一尾也才动了一面。你吃你的。”   梁昭这才乖乖夹起来,送进嘴。只是没感觉出他说的口感不一样,也不觉得好吃,反倒腥味极明显,哽得她差点吐出来。   那厢堂嫂欣慰,“吃鱼好呢,优质蛋白,女人就该多吃吃鱼虾。对了岐安,你们还在避孕嘛?”   这话问得。顾岐安只当堂嫂太市井,事实也确实,她是那种最最传统不过的家庭主妇,寻常家庭聚会,三句不离生育与教子相夫。他笑答,“堂嫂你怕不是睡我们家床底下,连我们一直在避孕都知道。”   堂嫂大方一笑,“我还不晓得你们这些年轻夫妻。把生孩子当请瘟神似的。所以现在还避嘛?”   堂兄劝她少说两句,“他们正当旺年,想拼拼事业,避孕又怎么了呢?”   一句话戳到逆鳞,堂嫂当即面上一涩,心里百般苦楚,“嗯,你也知道正当旺年该拼拼事业啊?”   堂兄不耐烦,“这好端端地吃着饭,大家都开心,你何必翻旧账呢?我没让你拼事业?当初不也是你甘愿留在家里还说能在网店上面帮衬我嘛?哦,现在全成我不对了。”   堂嫂抹起眼泪,“我不跟你讲了。”   “又哭……哎呀我真是,动不动一言不合就哭哭哭。”   好好一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开车回家路上,顾岐安不禁再次与梁昭正经地聊聊这个话题,“虽然我说过,想要个孩子,但如果你实在不肯,我还是遵循你的意愿。只一点,避孕药别再吃了。”   “我六月份就要考核,照以往的绩效来看,这次妥妥会升职。Miranda也透露了内部消息,他们一直看重我对公司的价值。所以……”   “我明白。说实话我也是,再熬个几年可以考正高了。但怎么说,真正生养起来更辛苦的是你们,因此我才说,遵循你的意愿。”   梁昭心头一软,忍不住与他戏言,“抱歉了顾先生,要让你老来得女了。”   顾岐安专心开着车子,闻言也笑,“彼此彼此。”   车子到小区,他泊停放她下车,自己回医院值夜班。临别前还问她有没有想吃的早餐,明早带回来。   梁昭回绝了,她一点胃口没有。下车未走多远,也忽地一股呕意从胃底窜到喉口,火烧般地,好想吐,她冲到树边吐了个清爽。心里也冥冥预感出不好来。   慌忙间,梁昭第一反应还是给濮素打电话,求她陪自己去医院。   后者说今晚没时间,约定明早再去。   结果梁昭回家睡了半宿,深夜噩梦惊醒,上厕所要冲水的时候,才发现马桶里骇然且黑红的……血。 第44章 -44- 木绣球   次日天色蒙蒙亮, 梁昭驱车来到濮素楼下。后者才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来不及化妆就下楼了,也没吃早餐。梁昭说陪她去吃, 自己体检最好空腹。   早高峰尚未吹哨的路上,大雾重重, 二人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濮素近来也很懊糟,为陆岳阳的事。她个体户不存在什么年终奖,收入忽上忽下,但家里一旦急需还是她出大头。陆就不同了,浙江人做生意发家的, 他再不济也能回去继承家私。相处越久, 矛盾越显著, 二人无法两相理解, 只有无尽的死循环。陆那些圈子,如今她也很难融进去了。前几天还大吵一架,为他手机里仍未断联的前度。   濮素由衷觉得,好累。太清醒的人不配活在世上。   她们来到一家小笼包铺子。从前大学惯常来吃,那老板还记得她们,直接招呼, “老样子伐?”   饶是梁昭好馋好馋, 也只能纠正,“不。给她来一笼屉就好啦。”   开吃后,濮素才终于问她,“你准备去哪家医院?”   梁昭下意识抽出烟盒来想抽,被她按下去了,濮素怒其不争哀其不幸般的口吻,“这就自暴自弃了?还没查是个什么情况呢!万一孩子好好地, 也给你抽死了。”   “好好地?十有八.九是没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了解。梁昭这回预感好强烈,从昨晚开始额角就突突直跳,具象形容的话,就是丧失感。对,好像十指舀水一般只能眼睁睁看它流逝,更像当年谭主任出事前晚,她发了个梦,梦里如何也追不上老谭的背影。   冥冥之极为昭昭。   “我头一次这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它像个死咒,棺材般的死咒。”梁昭一记冷笑,笑得凄楚也悲凉。   从濮素视角看,好友眼里的微光全溃散了。巴掌大的脸,白惨惨地,像个纸糊的灯笼,不用力也能捏碎。   她还是力劝梁昭去瑞金医院,“不管结果如何,这事你瞒不了他太久。何况他是你枕边人,孩子生或死他有责任的!他是父亲呀!凭什么回回都让他清闲没事人,而你一个人受苦受罪啊?”   “我不想他知道。”   濮素气得包子进嘴又吐出来,“你这人也是犟得没救了!那照你的思维,结婚干什么呀?找老公干什么呀?你既然事事都能独自扛,枕边人全当个摆设,个么和离婚没两样了。”   大嗓门招来旁人纷纷侧目。梁昭始终不为所动的形容,无悲无喜,或者是哀莫大于心死。   她实话告诉好友,“我就是不信任他。昨晚有反应,第一直觉也是打电话求助你,他到现在还蒙在鼓里。我承认这样不好,可是一旦他知道了,事态反倒更复杂。”   顾家那个余孽般的氛围,又是商贾之家,最最注重香火传递了。否则,何以当初她一有孕就着急忙慌地要来看她,连体面也无暇顾及?这是一说;   其二,顾岐安其实蛮喜欢小孩。她看得出来。有些人天生有孩子缘,招小孩亲近,自己也乐得哄逗他们。而且她懂,童年与父亲有隔阂的人往往更期许为人父,从教养小辈的过程里去补救自己。这是代偿机制也是救赎。   “此外的原因,就是我对他还有防备。”   “防备什么?”   “谁知道,”梁昭耸耸肩,“你说我冷漠也好,作践也罢,我甚至心想,倘若这回有惊无险我也要出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偷偷生下孩子一个人养。”   “带球跑?”濮小姐的脑洞永远玛丽苏。   梁昭鼻孔出气,“什么带球跑?他一个精子供给者有什么资格?”   说着,二人像是悲极生乐般地齐齐失笑。笑完心里又莫大的空虚感,活像个死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南面窗户外,路边几棵木绣球开花了。枝头紧致的花苞骨朵沉寂一个凛冬,终于迎春而绽。   梁昭问濮素,“这树我们上学的时候有嘛?”   “没有。你忘了?我们毕业快十年了。”   *   月中医院例行大督查,卫健委下派好些个领导来访。   是以顾岐安下了夜班也不得歇,科室开会钦点他和另一位主任做好接待工作。上头三令五申:半点不得马虎,必须里里外外提高素质!给领导拿出错来,影响全院形象,人人吃不了兜着走!   这次督查也远比以往严峻。不仅因为是突袭,也因不日院办就要换届洗牌了,据说下任院长拟定陈书记,也即陈婳父亲。   好说。顾岐安即便与亲生父亲各种不睦,和院里这些老//江/湖倒是极为熟络。像忘年交也像“私生父子”。   清早查房完毕,还碰上轮科预备巡检的陈书记,后者和他闲话几番,亲妈粉般地戴高帽,“你们科室有你坐镇我放心。好好干,你小子可别辜负我啊!”   顾岐安抛烟给他,客套一笑,“今天日子特殊,倒不见跟屁虫跟着您了。”   这是句玩笑话而已。因为全院上下皆知的,书记素来有个好黏人的千金,人说女大不中留,偏偏她例外,大学适龄也该恋爱的年纪还恋家得很,成日里不是家里蹲就是来父亲单位瞎转。年前说是要送出国,也给耽搁下来了,雅思迟迟考不过。书记回回谈及都哀叹,这丫头怕不是故意的!   是故意,也是宠坏了。   岂料眼下一语成谶,顾岐安才话完,书记手机响起,一看备注,他忙说你瞧瞧!这不就来了吗?   “看来我不该提,您也不该花轿没到就放炮。”   某人戏言完,趁着这个空档,也走去边上掏出手机。原想短信知会梁昭他晚点回,转念还是直接拨电话过去。   谁知嘟声机械几个来回,那头始终没接。   他只好改短信:   医院临时有急差。我大概中午才能回。   发送停当,手机落回白大褂侧兜。肩头陡然被人从后方拍了下,回过身来果真是陈婳。   她笑吟吟的眉眼,“给老婆报备行程?”   “跟谁没大没小呢?喊嫂子。”有人严肃教训貌,无情推开她凑过来的脑袋。   “切,倚老卖老你很得意啊?”   “离我远点,看见你就烦。”   “为什么?是因为我这张脸?”   幽长走廊里,陈婳这句说罢,前头的人果然直直停步,再回身看她。那眼神很冷冽乃至阴鸷,配合窗外黑云压境一秒转阴的天,吓得陈婳头目森森然。   她连连找补,玩笑嘛,那么较真作甚?我不也是听周琎哥哥说的,说我长得神似你大学女友呀。又没想怎么样……   年少懵懂的时候,她确实倾心过顾岐安。拎不清是喜欢还是什么其他。   总之,见到他会很开心。各种伤春悲秋的少女情怀也全因他而起。彼时从周琎嘴里套出话来,也下作地想过要借这张脸图谋些什么。   现如今回望只觉得傻气和不堪。   一味地仰慕不能算感情,同理,偷来的也不算。   陈婳真心同他抱歉,“你不爱听,我也不高兴再说了。你权当我放了个屁罢!至于下黑脸嘛?”   看得出姑娘态度诚恳,也委实成长了不少,尤其心境上。   顾岐安才大人不记小人过般的傲慢嘴脸,走近来,软下声线,“你好好读书比什么都强。”   “你是替我爸来当说客的?”   某人一哂,也好笑不已,“少来。我这人很市侩的,没钱还倒贴的善举从来不稀罕。”   陈婳同他做鬼脸,她还是蛮孩子气,也硬要做点什么博回面子。于是趁他一个跑神,踮起脚抢走他胸袋里嵌的笔和手电筒。   即刻得逞地跑开了。   顾岐安还能怎么办?唯有用最最无奈的笑来宽宥一个浅薄小孩的冒失行径。   *   在濮素的极力劝导下,梁昭最终还是乖乖来到瑞金。   只不过妥协的前提是,得等报告出来,是骡子是马了,再让顾岐安知情。   开弓果然没有回头箭。事情一步步照着不如她愿的局面下去。   那坐诊大夫见惯了众生相,偏见识人,也当梁昭是个作风不检点的,拿到报告单不甚耐烦,只冰冷宣判,宫腔粘连。   梁昭和边上陪同的濮素俱是一怔。   大夫司空见惯,“这词是比较陌生,近几年才正式纳入的病名。简言之就是子宫内膜受损,而这种受损是不可逆的。很难修复。诱因可以是流产也可以是感染。你这孩子肯定不能要了,要了也是断断续续流掉的下场。   我建议你药流终止妊娠。后续修复得评估你子宫各项的指标情况。”   梁昭两眼一抹黑,思绪错杂地呆滞着。濮素见状替她问询,“那医生,她这样还能怀嘛?”   涉及预后效果,医生只能保守回答,“难说。从检查结果上看粘连程度不轻,如果想怀,也得看宫腔形态修复的成功率。我就这么说罢,这病一旦得了,受罪。怎么着都受罪。”   说罢望向电脑着手给她开药了。   梁昭面上木然,魂丢了,也停止了思考。最后是被濮素推一推,才醒回神来,无比冷静地答复医生,“那我药流罢。”   从诊室里出来,两个人都有点魂不守舍。外面天灰色等雨,远处隐隐还滚着雷声。   濮素脱下外衣披在梁昭身上,当事人还没说什么,她先拳头攥紧,愤愤不平道,“你现在就去找姓顾的!叫他陪你再看一遍。孩子没了不要紧,以后不生也罢,关键你得把病治好!去找他,让他联系医院最精良的专家……”   其实即便她不说,二人下意识也是朝神外方向去的。   一路走,梁昭才像感官复苏般地有了痛觉,那种钻心的剧痛,从宫腔直达心口。仿佛她被车裂了,直到……在走廊尽头看见顾岐安和陈婳……   那一秒,她彻底五内俱焚魂飞魄散。   *   顾岐安中午回到家的时候,外面瓢泼大雨近乎淹城。他没带伞,浑身湿透了,进门瞬间就微微直觉出异样来。   外面阴,屋里更阴。   “怎么不开灯?”他说完就抬手揿开光源。   再看到梁昭枯坐在沙发上,头发湿漉漉披散着,也不理睬他。   “你出过门了?今天不是没班吗?”说话人先去盥洗室捞下毛巾,来到沙发边,坐下并扽她到腿上,帮她揩头发,“淋湿了也不晓得擦干。不怕感冒?”   几番找话不得回馈,顾岐安注意起她的神情来,问她,“怎么了?不开心还是身体不舒服?”只这温款款寒暄般的口吻,就轻易叫梁昭破防,那无神的双眼悄默声流下一滴泪。   顾岐安赶忙抬手去揩,正欲张口说什么,   忽地听到她说,“我们离婚罢。”   某人心上一悸,太阳穴本能抽痛,也狐疑听错了般追问,“为什么?”   他去拨正她身子,要彼此对视,“为什么突然要离婚?”   梁昭徒然一冷笑,“结婚都不要理由,为什么离婚还要?”   顾岐安听到她手边窸窣的动静,急急去抢,抢到手发现是一张妇科报告单。来不及细看,手机被濮素拨响,接通之际对面就磨刀霍霍地发难,“顾岐安你还是人嘛?”   骂腔千篇一律。而他从里面筛出来的关键词是:   梁昭之前离家出走就做过一次孕检,怀疑有孕但虚惊一场。这回当真怀了,却保不住了。身体也坏了。   梁昭不肯听,一言一语都像盐密密撒上她伤口。她直接从他腿上挣下来,无意识地打转,再强济镇定,“我就是想离婚。你给不了我想要的,同样我也给不了你。与其相互折磨不如就到这里。”   她说着就在心里啐自己,真没出息啊,怎么还是哭了呢?那眼泪簌簌地滚下来,止也止不住,像雨,也更像血。   “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顾岐安,总而言之谢谢你这一年半来的陪伴。恩义总是有的,别人不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嘛?那我们得乘以多少倍呀?”   梁昭故意说得很诙谐。可惜失败了,瞧吧,她这人就是骨子里无趣,一点幽默天赋也无。   那端,仔仔细细一字不漏看完报告单的人才抬起头来,回望她的眼神好复杂。有悲痛有不甘大抵也有所谓的求而不得。   梁昭只当是自己过分解读出来的,不多想,她就拿起已然收拾好的箱子,快步到门口。   顾岐安追上来,抢在她前面锁门,也抱着她离开玄关处。   恍惚间,梁昭听到他低低诉说着什么,细听才分明,他在说对不起。   太晚了。她去推他也打他,无果之下只得一个耳光狠抽自己。   顾岐安这才脱力般松开她,阵阵微喘下,看她眼神空洞,只不停重复,“你放过我好不好?”   “我不想放过你。”   “所以折磨我是你的乐趣嘛?!”   梁昭步步退到门边,再听到他出声,“昭昭,我真心喜欢……”   不过末尾还是“夭折”了,顾岐安见她去意已决,也只好改口,“对不起,我总把意愿强加给你,让你不快乐……以后不会了……”   “嗯。确实以后不会了。”   话完,梁昭了无牵挂地开门而去。 第45章 -45- 求仁得仁(增补)   梁昭挑在一个平常的调休日去医院做药流。不肯任何人知情或陪同, 她还是在意外人的眼光,尤其公司同事。   全过程比她想象得松快,没有疼痛文学里描写的血淋淋痛不欲生。只是把块肉从体腔里剥离出去, 不成形的肉,这事她到底有经验。   三天时间, 三片药分食。   她住在宾馆里,第三片服完留院观察。效果可观,绒毛顺利排出来了,后续恢复等待复诊。   事毕,才下定决心回到家里, 面对梁女士。   梁昭还特地拣大中午回去的, 等她们歇完午觉, 有足够的精神与理智。没想老傅也在, 在沙发上吃茶,梁瑛待他已经不是见客而是家常作派了。   那端,外婆在窗下踩着缝纫机。   纸包不住火。梁昭还是摊牌了,当着客堂间里所有人。   一五一十地说清来龙去脉,以及想离婚,她日后或许不能生育, “我已经决定了。顾岐安他也同意。只是难为要冲撞你俩的婚事, 但你们放心,目前还在协商存续阶段。”   话音甫落,梁瑛手上的子规杨花瓷杯就掼了地。   老傅好心去拣也劝架,被她一把撒开。梁瑛气得气血往天灵盖倒涌,“你说什么?”   她不肯信,怕耳朵坏了,一遍遍问姑娘胡说什么。也把人生生扽到谭主任遗像前, “梁昭,我没资格管教你。你什么事都由着自己主张。那左右今天也别和我说了,和你爸说去!”   “我没有由着自己主张……”   “还辩!”梁瑛一声暴喝。当娘的如何也想不到事态会走到这番田地,比起离婚,更耸人听闻的是那个怪病,是昭昭私自跑去药流。   爱之深确实责之切。梁女士红了眼,“我听你说这些心脏都一蹦一蹦地。你觉得没什么,轻飘飘地先斩后奏,想过我嘛?你要有什么好歹,妈妈去指望哪一个!”   外婆听完倒不急着上火,上年纪的总要把稳些。她只看昭昭面色不好,没气血,就一语点醒梁瑛,“这个节骨眼上不要骂她打她!她心里会比你好受?”   老傅也跟着帮起腔来,“是啊,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不如等昭昭将养好身子,两厢都消消火,平心静气地坐下聊聊。”   家里多几口人有多几口的好,至少纷争起来还有人劝架。从前只母女俩相依为命,动辄就能冷战个六七天,谁也不服谁。   梁瑛这才打量起姑娘,“我问你,你去医院做人流,顾岐安就没陪着?”   “他说过陪同,我没让。”   “为什么不让?谁捅出来的祸事就该谁买账!婚没离成你就急着老死不相往来了,离的时候还得了?你处处都吃亏!等着瞧吧,人家甩手掌柜求之不得呢!”   “我又为什么要去管吃不吃亏的事?”梁昭累得有气无力,“妈,就是离婚而已,日子过不下去了而已。提也是我主动提的,回头分起家来,你觉得顾岐安那个脾性自尊还会多亏待我?”即便她无所谓,哪怕是净身出户。   -   拎包离家那天,他们没把这件事搬出来详谈。彼此都想给对方一个冷静周期,毕竟都知道,离婚一词可以随口提随口放,它多多少少有意气的成分。   好像逆反期小孩策反父母的话术,动不动就以死相逼那样。   可是梁昭是很决绝的。日子走到死路了,你不回头又何以为生?这不是闹脾气,她不会等翻篇了再回去咽那口夹生饭,如同原地打转,在猜忌里苟存。   她过不去孩子这关,更过不去顾岐安心里的亡人未亡人这关。   所以,缓冲过后的梁昭反倒更狠绝了。她主动联系顾岐安,声明她已着手在找律师,“你也尽快安排罢。有什么条件与纠纷由律师做媒介沟通,对彼此也公平些。谈好了,回头抽空见面签协议,不见也行……   当然得等我把孩子先处理掉。”   她用了“处理”一词,很薄情乃至冷血的两个字。梁昭不知道,她就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   顾岐安反问她,“处理?孩子是什么麻烦毛病吗?”   “不是。”充其量只是个导.火.索,引爆他们一直自欺欺人的雷区。   梁昭坦白,“或许你能做到事情过去了就天下太平,在你的理解里,夫妻大抵也该和你父母一样,为了孩子、两家体面,侥幸地求全下去。可是我不这样想。   平心而论,这阵子你待我很好,我也不无动心过。甚至不知道是什么瞬间、什么细节叫我动心的。”   只是很矫情地设想过天长地久,“然而,这份动心总会伴随着不安。因为我经历过,从前和顾铮就是这样忽上忽下反反复复。直到某天,他让我彻底领会到,许多事情当断不断,就会自食恶果。”   那头,有滑开火机抽烟吐纳的动静。顾岐安口吻很疲惫,连熬几个大夜的缘故。   谈论钻进了牛角尖,他也只有问她,“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是的。你一味地控诉不满与不如意,又始终不说清楚诉求是什么,谁能参透你?   仿佛超纲解题那般,处处无从下手。   梁昭:“这个问题不重要了。”   “所以你铁了心要离?”   顾岐安没有再等她回应,只说孩子与病情的事,他次日会陪她上医院,“我也沟通了院里最有资历的妇科专家……”   “不需要、”   “梁昭!”某人语气一重,却是在示弱,“你别感性用事了好不好?无论如何身体第一位,和离婚与否不搭嘎。换言之,当真要离,直到在协议上签字前我都有权过问你!”   “你的过问就是把我不想要的强加给我……包括不管我意愿就耍手段让我受孕?你明明知道我一向在吃药,明知道我心理上没准备好,明知道我处在事业上升期……顾岐安,你为什么说一套做一套?”   其实他们都是论心不论迹的人,从来如此。才会磨合得这般困难,以至于无解。   听清对面沉重的呼吸,梁昭才发现,顾岐安喝酒了。他微微醺地答她,“因为饶是我发现你一直偷偷避孕,也摸不透你的动机是什么,又为何要隐瞒我。”   唯有直线思维:她这样做就是在抗拒他,身与心俱是。   有心无口的行为,也只能用有心无口的手段来对付。   走到今天这番局面,二人无疑都有责任。   罢了。如果说顾岐安生平头一次有不思进取的念头,那便是此刻,“律师我会找的,但只是找来拟协议。谈不上维权或其他,我会净身出户,房子包括里面的桩桩件件,悉数留给你。”   说完就挂了电话。   -   之后他们就鲜少联络近乎断联。直到今天,直到梁昭勇敢地站在妈妈面前,告诉她,抱歉又辜负你一回,“我这人大概是不配结婚的命。”   今时今日,梁瑛才后悔把孩子教得太强势倔犟有多不该。好事也好坏事也罢,统统由着自己。   像口井里的蜗牛,闷头慢慢爬,爬出来了,她才会找你。她只想让你看结果。   梁女士一时心疼不已,“很疼吧?”她问姑娘。为人母才能共情,身上剥下一块肉是什么感受,无论那肉死或生。   梁昭摇摇头,“好累,我只想睡一觉。”   “早该让她回房歇歇了!”外婆拍大腿,也拄着拐杖爬起身,要送昭昭回屋。让女儿哪凉快哪待着去,“你呀,一个霹雳就落雨的性子。我是你,亲生姑娘还骂得出口?你有这个劲何不教训小顾去!”   梁瑛不服,“关心则乱!不是我亲生的才享不到我骂。您也别急,早晚要会会他的!难道我怕他不成?”   老太太难掩好笑,沉默无话。她突然领会了昭昭为何养成如今这个性子。   父母是藤子,儿女就是瓜果。   互为倒数,互为始终。   祖孙二人回房间去,梁瑛也无心招待老傅,温和送客的嘴脸,说难为情叫你看了宗笑话。   “嗐,这有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老傅外人视角地说,家庭家庭,缺个口子就是不行。昭昭如此倔,说白了,也是时运所迫。   “父亲角色缺失,她才会坚韧起来,一方面代偿自己,一方面也想替补谭主任陪伴你。”   弦外有音,也是在暗示,家里头没个男人多多少少受累些。   梁瑛什么人,又如何听不出?只是这会子无暇去想,尽管她懂,亲事推不得,推多了就成退了,“老傅,我和你说句诚心话。不是我不乐意,是确保姑娘幸福之前,我不会先享清闲的。”   “可你总要为自己活。”   老傅恭恭敬敬给谭主任进了一炷香。清明和忌日紧捱着,这个家也像久久难放晴地阴翳。   梁瑛当着两个男人面,感叹,“姑娘是债也是我一块心病啊。不药到病除前,我活不了。更别提为自己活。”   *   清明假期前后,烟雨锁城。顾家忙着祭祖以及戏院的修缮工作,里里外外,全由顾岐安出面操持。   园林设计还找原先的团队包办。领头的也是顾二故交,是个生意人,姓周,单名恪。   周先生见到老友头一句,不谈其他,只谑,“瘦了。”   “忙瘦的,”顾岐安抛烟给他,“临来还在家捱了老头一顿狠批。”   “批什么?批你丢了老婆还是儿?”   原来事情早已传开。圈子里基本有所耳闻。   也是,从来坏事传千里。顾岐安从愕然到镇定,“都有。他可算找到由头指摘我了。”父子关系本就差,这几日顾父更是炸了,口口声声数落老二骨头软,由着老婆拿捏!   说结就结说离就离,过家家似的。哪家像这么随便?   传出去不怕叫人笑话!   “托赖我养在他膝下三十来年,没学到他半分长处,净在抹黑他。”顾岐安不无自嘲之意。抬手夹烟的时候,周先生才注意到,他无名指上光秃秃地,戒指摘掉了。   “单因一个孩子就闹离婚,是否太草率了?”   “两个了。”   或者不妨说,他们之间远不止孩子这个症结。起初就是场错误。再用错误来弥补,只会积重难返。   周问,“需要我介绍离婚律师吗?”   顾岐安这才微微失笑地转脸看他,“你很好心也很热情啊,还是自己有经验?”   都不是。周先生实话告诉他,只是这世界太小,从前生意上偶然和梁小姐往来过。这阵子恰巧找到他们公司二次合作,接洽的时候,她瞧着像个纸片人,干瘦干瘦地,也很拼,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的样子,仿佛要以此麻痹自己。   “我是觉得,倘若你们真真转圜不了,不如趁早放过彼此。好过拖下去互相折磨。”   周先生说,感情的事何怨乎?   求仁得仁而已。这四个字足以消解一切拧巴与心酸。   一截烟灰徐徐磕在地上。   顾岐安回过神间,春风微雨里,烟头已然熄灭了。   *   一连数日地劳逸结合,新方案来到收尾阶段,梁昭比明前更忙碌,身子也总算调养好了。   某天下午茶时间,她接到个电话。同城陌生号码,对方声称是顾先生请来的律师,邀她在楼下咖啡厅见面。   梁昭去后也不多言,直管请对方出具协议书,随即看也不看就落笔。   律师无比意外,“或许您该先过目一下,毕竟事关个人权益。”   “不用。只劳烦您回去传达他,手续什么的还请尽快。我不想再拖了。”   律师像是叹了口气,“好的。顾先生交代过,他一有空就会联系您。”   人来人往的咖啡厅里,梁昭低头在每个落款处上签字,认真也郑重。好像交卷前检查姓名学号,只不过这一回合,她的答卷无疑太糟糕。   而顾岐安提前签好的字迹,也是个个端正瘦金。她鲜少见他写瘦金体,多是狂狷的草书。   律师带着签好的协议书离开。   梁昭终于解脱般地长舒口气,呆呆坐着,再把戒指拔下来。扔在桌上,戒环惯性地来回打着旋,久久才停息。   看向窗外的时候,她无端觉得这幕好熟悉。熟在她依旧一个人,不同在这次不用等待戈多。   那厢,律师从店里出来,径直坐进街角停靠的黑色轿跑里。   后座上的人收回目光,“她签了?”   “嗯。签得不假思索、义无反顾。”   听话人一言不发。   车厢里良久安静着,只有电台主播沉且缓的声线:正如贾樟柯导演说,我真正获得故乡,其实是因为离开了它。人生很多人事也如此,   你总要先离开,才有一个能回去的地方…… 第46章 -46- 好不了的咳   日子恢复寻常节奏。平静表面无波无澜得像潭死水, 离婚就是石子投进去,惹不来多大涟漪。   当然,两家亲眷还是都得知了。   这其中不乏说风凉话的鬼亲戚, 尤其梁家那头。梁女士老早预见过,你先孕后婚就会活得矮些, 受婆家也受世俗冷待。   早前,梁瑛因为某些小过节开罪了舅母家。舅母与子媳住在乡下,当初要盖房子,想她嫁进城里可算得势了,就一门心思找谭主任借钱。   梁瑛头一个不肯, “好意思伸这个手的!我都臊得慌。你当我们家老谭开银行的, 结婚这么久我都没置办几件像样行头, 有些人倒是脸大, 成天盯着别人家的。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的下作东西!”   “我还不晓得,这钱借出去就没得回来。你当别人都傻,好欺负,房子盖不起就别盖!”   给舅母气得发抖,“嗯呐,我说不过你。不借就不借, 张口骂人可还行?等哪天败了时我看你还翘不翘尾巴!”   这下倒好, 昭昭这事可给对方找着由头煞性子了。   多年不走动的人破天荒来电,张口就唱起衰,“那么好的姑爷,那样的人家,你也不帮昭昭勒紧了。小两口有什么不如意磨合不来的?动不动离婚。可惜你家的姑娘,才三十就得了两张离婚证……日后还得了?”   梁瑛在这头拍案而起,“我家姑娘的事, 由不得你说三道四!婚能结为什么不能离?她就是再离个几回也强过你家没名堂的啃老儿!”   “狠话谁不会呀?”舅母最最能钻研人性里的市侩一面,“你倒是扪心问问,当真乐得姑娘离婚?当真没一秒计算过离了好姑爷能少占多少便利?得了吧!那再好的人,转手个几回也没后程了……”   “滚!”梁瑛火得直接掼了手机,好半天喘不过气来。她觉得心梗,替姑娘梗,也怨艾姑爷真真不像话。   她到底是个俗人,是最最中国式的母亲,看女儿吃瘪也唯有迁怒姑爷的办法,拿别人当出口宣泄。很少会想自己亲生的宝贝能出问题。   这档口就是假设梁昭杀人放火,梁瑛也得说,指定是那人有毛病!我姑娘好得很……   接连几天,梁瑛都在死局里来回打转。越想,越提不起劲去挽救这段婚姻。她忽而顿悟了,离婚没什么不光彩的,不过和结婚一样,是足够公平的保障与择选。   与其亲手把女儿扔回火坑里,还不如一刀两断。   人啊,是良人的时候处处好,不良人的时候处处不对!   梁昭倒是没多上心这些恶言恶语。更确切地说,是没空。   临近毕业季,公司人事变动大。加上他们组在案的几个case甲方都不同城,遍布各地,这几日在天上飞的时间远比地上多。   频繁出差以及熬夜,梁昭身子竟也无妨,且精神更跃跃了。每天都续航值拉满。   她不禁同Miranda感慨,“终于明白你选这种活法的原因。搞事业才能真正充实人生。”   后者且笑,“你不是真心向往的。总有一天你会厌倦。”   “为什么?”   Miranda说不清。只说她一直认为梁昭像鸟,   “那种飞呀飞呀,飞再远,迟早也会落脚停栖的鸟。”   连轴转收梢那天,梁昭乘飞机回上海,抵达已经夜里十点多了,末班地铁的时间。   她靠着椅背昏昏欲睡之际,对面有位妇人怀里的孩子忽地哭闹起来,好大声,好刺耳,哄也哄不停。   梁昭见状并不嫌吵,反倒一股感想油然而生:   这孩子哭出了所有世间的苦,成年人不敢放声悲哭的苦。   *   没几日,她联系搬家公司,去家里打包东西带走。   即便顾岐安口口声声,这处房产尽数留给她。   这段时间,二人偶尔联络,也是公事公办的疏离口吻。话题就是一对即将离婚夫妻最最稀松平常的章程,交割财产、安抚两家父母、择日处理手续等。好在他们没纠葛什么孩子宠物。   因为冰冷冷的死物好瓜分,活生生就另说了。   顾岐安表现尚可,他的家教与尊严也不允许他做个背信弃义的人。   只一点,梁昭极为不满,他总在拖沓去民政局的日子。   要说他存心延误吧,也不尽然。理由都充分铁证极了,说他这阵子不停有准硕士生找来,想提前预热导师与方向,推无可推,“总不能冷水浇人家十年寒窗一腔热血。”   再就是他也要出差。有各大医院开设的座谈会诊要出席,友院突破型手术要观摩,以及各种戚友直间接人情的加塞。种种堆积起来的大小事体。   家里更不得闲。老爷子不中用就相当于半个天塌了,在把老大鼓捣回来之前,“也只有我来坐镇。”   梁昭懒得听他掰扯,“你说这些又和我何干?我只想离婚,上民政局,签字,总不能几个小时吃饭歇午觉的空档都抽不出来。”   “还有,”她全不给他插话的契机,“麻烦你转告丁教授,别再同我费口舌了。”   她已经接连三番,在下班后被丁教授截胡。   可怜天下父母心,也何苦读书人的体面,丁教授又送补品又是炖汤的,嘴上却很端持,没一句死乞白赖求儿媳回头的。   但句句暗藏功与名。   顾岐安这才一滞,听起来像蹙眉的语气,“她去找过你?”   “岂止找过,就差住在我们公司楼下了。”和高知分子打交道极累,说话云山雾罩地,梁昭头都大,“其实我很奇怪,为什么当事人都放下了,你母亲会这般偏执?”   对面沉默几秒后,“什么当事人放下了?”   “算了。”   那次通话依旧不欢而散收场。且他们每回沟通都是梁昭先挂断,无情也无礼。   她清楚自己这样不好、不对,乃至无理取闹,是个人都不能忍的地步。可偏偏抑制不住,她本心是软的,只有极端自私地撒泼,才硬得起来。   于是乎,这日得空,她只好自行跑回家收拾东西。   开门的时候发现没锁,梁昭还以为陶妈在家,不甚在意就进去了。动作也快到风卷残云一般,进书房捆扎书籍,才后知后觉,她往这个家注入的心血何其多。   顾岐安那么个热爱阅读,正书闲书皆看的人,书架上的囤货也远比她少。   而且他会体恤她个头够不到高处,将属于她的书全码在下半层。   说来,他们不算多登对,做不到赌书斗茶,却在某些情致上莫名有共同语言。   梁昭犹记得某日二人一起看书,在书房里,两张小沙发分坐。几案上摆着铁观音。   一道读红楼,问书里最印象深刻的骂话是哪句。   二人居然异口同声,   “凤姐那句‘放你娘的屁’。”   这些微末的过往桥段,如今想来,四两拨千斤。确有千钧般力量,足以拉动一个不够心狠的人回头。   李宗盛那句歌词写得毒也准啊:   爱恋不过是一场高烧,思念是紧跟着的好不了的咳。   梁昭停止思考的方式就是闷头拿书,一本本甩箱子里。   动静太大掣动了顶上的收纳盒,盒子倒泼下来,泼出一地原本被她扔掉的废置请柬。   就这样,她呆愣在那里。   随即才注意到门口悄默声出现的人。   阳光对角线形切开房间,她在暗,他在明。顾岐安一身棉质居家服,刚睡醒的样子,看她的表情也很意外。   不仅意外她贸然过来,更在她新剪了个头发。   有人哑哑出声,“头发什么时候剪的?”齐脖短发,干练但陌生。是梁昭从前从未尝试过的发型。   印象里,她从小到大或梳小辫子或披散着,都一直是长发的。顾岐安心上起伏些空荡感来,“还是长发更适合你。”   梁昭没得回,只能冷冷嘴硬,“我什么头型都好看,哪怕剃光头。”   那头的人窸窣一笑,捞过眼镜戴上,形容从懒散到正经,“凡尔赛发言。”   随后就是冷场,二人一度无话。   顾岐安任由她打架般的阵仗收拾,自顾自去厨房拎出两瓶啤酒,坐去客厅喝。   他没有搭把手去帮她,不知怎地,就是不想帮,也情愿她一趟收不干净回头还要来。结果她不打招呼就走了,也不说收没收好。   砰地关门那一下,他莫名觉得,   他是被落在这个家里最大的物件。   *   之后二人又长久没见,甚至直接断了联系,一度。   四月末,梁昭拿定一个大单子,全组在同楼的法餐厅庆功。她好久没有开香槟的快.感了,这次一把来个爽,有员工还把她摇瓶的画面记录下来。   入画人久违地笑得开怀且夺目。   开席时,有人使坏地撺掇她和顾铮坐一桌,后者倒也不避嫌,大剌剌就坐便开始摆餐布。也半真半假地搭腔,“我前几天遇到顾岐安了。”   计谋很成功。梁昭果然一秒转脸来,“你怎么会碰到他?”   “你这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会活剥生吃了他。”   梁昭才知他在说笑,又冷漠脸地看向窗外。   看到街对面常去的那家咖啡厅不知何时没了,里间设施全部拆空,正在重装修,几个工人在给外墙披腻子。   她赶忙问同事,“是被谁给盘下来了?”   “不知道。”   带着无解好奇,在顾铮无端的一声冷笑里,梁昭再度托腮看回窗外。   四月天,梨花白白簇簇地开了。 第47章 -47- 捉放曹   顾铮没有扯谎, 他确实遇到过。   就在一周前,梁昭出差期间,他去应酬时遇到的。   公司给某家新生品牌做风险评估与分析, 初步拟定后,对方请顾铮喝酒。去了才知道, 背后老东家原是赵先生,顾岐安过命般的好兄弟。   早听说那赵聿生是个刁主。百闻不如一见,见客的场合,他老小子伙着一群人在打牌。堂倌来引见,赵某人才徐徐起身, 烟还在嘴上, 怠慢地来和他握手。   顾铮目光微微错开, 就瞧见对家的顾岐安, 搬风了,后者胳膊轻淡搭着椅把手,回应的视线被呼出的一口烟雾吹花开。   神情挑衅也惫懒。   顾铮忽地笑道,“究竟是世界太小,还是,有什么媒介中间人牵绊着我们总是冤家路窄?”   赵聿生不厚道地卖友, “顾总来得正好。我们几个都念呢, 念这厮今天手风太好,把把稳赢,还全不给人坐庄的机会,”说着睇向顾岐安,“所幸他小子赢钱要跑路了,三缺一,你怎么说?”   顾铮说恭敬不如从命, 但是,“顾先生,先借一步聊聊?”   “聊什么?”   “必然是你感兴趣的话题,或者人。”   隔着牌桌,两厢四目相接片刻。顾岐安捞起椅背上的风衣起身,挽在手臂上,也没说行不行,就径直错开顾铮出门去。   去到大堂吧台,赢钱的人来会账台费和茶水。咬着烟低头翻钱夹的时候,顾铮悄然来到他身边,“这年头出门带现金的也是少数。”   嘴上说现金,其实余光瞥的是他光秃秃的无名指。顾铮不无落井下石之意,“怎么这么快?明前还好端端地,这下说离就离。”   顾岐安不耐烦,“你很闲?”   闲到嚼舌别人的婚姻。   “我当然不是因为闲,而是因为梁昭。”顾铮半点不恼。同性看同性最有准头,他看出有人气急败坏的征兆,心想真有趣。梁昭如今有两把刷子啊,勾得一个个男人魂牵梦萦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我对她余情未了。”   回答的人十分坦白,甚至直言,“从前碍着你们有正当合法的夫妻关系,碍着所谓的道德枷锁,有些话不方便透露。现在就不同了。你可能不信,其实顾某此番重回公司,原因之一也是她。   因为她在这里。”   顾岐安颌面微微一紧,下意识厌恶起这厮物化女人的高姿态,“道德枷锁?”他轻哂,即刻偏头乜向顾铮,“这个词能从你嘴里堂而皇之地道出来,属实是我想不到的。”   顾铮这才听出来,他知道,知道梁昭曾经被迫当“三”的前情。   “还是说,顾总所言的道德枷锁,是指女人就可以屡次被你陷害当歹人,而你,坚决不会去破坏别人的婚姻?是吗?”   如此双标乃至下作。   “顾先生不必这么伟光正。道德层面的事,也无需你来指摘,”顾铮面笑心不笑地拨拨腕表,“我要当初不放手,还真没你什么下文了。”   是的,此言甚矣。即便都说感情不谈什么先来后到,但这东西还真讲究个机缘巧合。早几年顾铮不答应离婚,选择继续和梁昭纠葛,现如今的顾岐安就连个路人角的咖位都轮不到。   这也是为什么,梁昭头一次负气跑回娘家的时候,顾岐安找过来,会和她说:如果我当年在谭主任的葬礼上多和你说几句话。   那么,谁先谁后的次序就另说了。   顾铮说,到底我比你多了解梁昭些。她是我一手栽培并锻造出来的。   姑娘就这个性子。你说她烈吧,顺毛捋一捋又能乖顺起来;说她乖吧,一点不如意她就能跟你急,八匹马都拉不回。   大约长得好看就是活该任性些,怎么着都是对的。   “她父亲去世之后,才过头七,正巧收到公司的面试邀请。面试官也包括我。那可是校招前优先投递的简历,别人求之不得的。结果到头来她迟到了,一群人干巴巴等了她半个钟头……”   姗姗来迟的人真诚道歉但死活不谈是因为给父亲治丧耽搁了。直到顾铮看见她胳膊上的孝章,“是了,就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过来面试还别着孝章……但也不瞒你说,顾某当时一眼就被她吸引了……”   老男人爱鲜活皮囊无可厚非。倘若这皮囊再添点跋扈的傲气、毛躁的稚气,就更是致命吸引力。   毕竟,试问哪个成功人士没有点征服欲?   “说来,我曾经承诺过她的,等她升职两个梯队才考虑结婚的事。结果最后她先等不及了,”顾铮摇头好笑状,“告诉我,现在就结婚罢。因为分开过所以每天都在患得患失,不知道明天和意外谁先到来……”   工作上,每届都有女性晚辈将梁昭奉为偶像。认为是独立先锋,很理想优秀的模板。   唯有顾铮清楚,实际上她轻易就能受感情辖制。   “她是个有情饮水饱的典型。没想到许多年过去,始终没变。这样的人,一旦在婚姻里咂摸不出感情的滋味,就会断得很利落。   像削发断腕。   想想也是可笑又可悲……昭昭坏就坏在太迷信爱情。那种绝对完美的感情。”   殊不知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   到此,顾铮呷一口茶,结束长篇大论。原以为顾岐安会同他发作什么,岂料这厮毫无表示,只一句,“说完了?”   随即得体自若地辞别,说他还有事,就走了,“你对梁昭怎么看我不关心。说白了,我们就差个手续了结了,随后她怎样、找谁,也全与我无关。顾总大可不必回回见面都三句不离她。”   有人不饶情地奚落,“凭你这年纪,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被岳父拘着听报告……”   -   眼下,餐桌上对面而坐,顾铮掐头去尾交代的,就只有顾岐安那段不关心梁昭的言辞。   像宣誓也像决绝。   梁昭嘴角一僵,耸耸肩表示,“不意外,他说得也不无道理。”   “你看起来像解脱也不像解脱,”顾铮撂下餐具,双手抱臂审视她,没来由地问,“我们认识几年了?”   “快十年。”   “嗯,我路过了你生命的三分之一。”   不愧是老//江湖,这种话信手拈来。可惜梁昭莫名免疫,或者是对他脱敏,“我家门口的停车场老大爷路过了我生命的全部,你怎么不说?”   顾铮失笑也摇头,“我不得不说你,女人嘴太刻薄太不饶人并非一件好事。相信顾岐安也没法忍受你这点。”   “忍不忍受都没后话了。”   “说明你自己也清楚这个毛病。但就是改不了。”   “打住,”梁昭蹙起眉头,“停止你的说教欲望,你也没资格来教我做事。”   说罢她一手执叉切割着牛排,刀尖在盘底刮擦出很锐利刺耳的声响;一手去摸发尾微刺的硬茬,新发型有几天了,她还是不大习惯。每天出门都强迫症地在腕上箍个发绳。   箍了个寂寞,不箍心里又空落落地。   顾铮静静地看她,看她现如今吃法餐西餐都无比熟稔的举止,要知道,当年梁昭初进公司,是真真小白菜没半点斤两的。他做东请她和濮素去吃饭,两个人俨然刘姥姥进大观园,拎不清左右手,顾铮那次也笑她:土老帽。   可是谑笑是真的,忍不住心悦也是真的。   “梁昭,无论你如何否定,当年我也真心喜欢过你。”   对面人突然不分场合地煽情,梁昭有些惊,震惊之余也反问,“好端端提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空窗了啊。”顾铮一笑,这叫什么话,结个婚把自己结愚钝了。   “姜芙的事,如果你还心存芥蒂,我可以给你一个正经交代。与其说是想找个人纾解一下我在婚姻里被你冷待的不满,倒不如说,她很像婚前的你。就这样,没有其他,没有你脑补的那些,包括一时冲动找她进房间,但后续就没了,你相信有些人会一念善一念恶吗?   人性太复杂了。   只是我料想不到,时隔数月她会拿这件事来报复你,以至于间接引发了那场车祸。”   不知怎地,他声情并茂的这段话竟让梁昭想起那折《武家坡》来。   眼前的人,像极了薛平贵试图用一晌团圆来抵偿宝钏十八年寒苦的样子。   苦的不是你啊,凭什么由你在这主张我该不该释怀?   梁昭一记冷笑,“是谁给你的自信,认为我只要离婚空窗就一定会回头找你?”   她说话过分冲。顾铮心里隐隐不耐,他解开袖扣,五指叩叩桌案,“即便是,当初促使你离婚的因素根本就是一桩误会,你也不肯?”   “你又有多干净?”   “我确实没出过轨,梁昭。”   逻辑依据是错的,推导出来的命题也是错的。   梁昭朝他摇头,“顾总,我想你搞错了一点,那就是不论当年你怎样,事实如何,我都没可能再爱你了。二十二岁的梁昭是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会义无反顾迷恋你,贪慕你的成熟、才干乃至是社会地位,三十岁的梁昭就不会了……   因为这些,她都有。”   说罢,她饮完杯中酒起身,要挪去别桌就坐。   滑铁卢的人不死心,“你是单单不肯对我回头,还是每个前度,你都不会回头去找他?”   梁昭居然答不出个所以然。   *   五一假期头天,顾岐安得空回到老宅,来主持给老爷子选定墓址的事宜。   顾家上三代沿袭下来的作兴,人如果快不好了,得早早敲下墓址。省得死后让小辈忙不开身。   对此,老爷子的主意很善变,昨天还说要落脚宝嘉那边的公墓,今天又改口,说想葬去黄山脚下。   灵感源头则是那句“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顾父自然不依,“那得多不方便?劳碌我们年年去看你都要跑断腿。”   爷爷一意孤行,“我就要这个效果!让你多跑跑,免得我骨灰还没凉你就把我忘干净了。”   父子二人争得乌眼鸡一般,谁也不让谁。   终究还是顾岐安出面,才定下军心,“族谱落在哪您就去哪落根。至于想去黄山,我可以托人帮您在山上供个灵位。”   “那你可会年年去看我?清明冬至都不落下?”归根究底爷爷计较的是这个。他觉得死不算啥,人固有一死,真正可怖的是被人遗忘,尤其被这些从小看到大的小辈。   顾岐安难得和颜一笑,“当然。少不了您的。”   “那就好。”   闻言,老爷子才算开怀起来,连带着胃口大开,才肯多吃几口秋妈喂的饭。他抿抿嘴,双唇扁塌地裹附着豁光牙的牙龈,生病的缘故,短短十来天老相了好多。   本来逢人都说他一准是长寿的命。   餐桌上,众人不禁一齐慢下来,凝视秋妈喂他吃饭。   给秋妈看得难为情,“你们说说,老小孩这词多准头呀,我们每个人的老去都是返老还童的过程。”   顾岐安插话进来,“也别急着丧气。我们医院里多得是癌症确诊十几年还活得好好的例子。”   “随便罢!”老爷子突然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就一宗愿望,你和老大,任意一个给我抱抱曾孙就行了。”   前些天,家里人才派邮件及短信过去,希望老大一家尽早回国。   可惜仍是不得回复。   其实当年岐章与妻子成家定居,诞下一子的时候,是发过几张宝宝照片过来的。   坏就坏在顾父太横,不肯表态什么,更不肯拾这个台阶,才愈发疏忽了关系。   顾岐安也是彼时才领会到,亲子情分一旦伤了,好像就没得弥缝的余地。   眼前他更不想接爷爷的话茬,“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您倒是可以强身健体多活十几年,等我二婚再给您曾孙抱罢。”   顾父听了一哼,“出息,也就你把二婚当多光荣的事体!”   代替老大出面的堂兄嫂亦在席上。堂嫂唏嘘,“岐安,你当真铁了心要离?”   顾岐安不言。   堂嫂打蛇随棍上,“如果单因为孩子的话,其实我身边也有不少相同病例的朋友,并非得了就相当于判死刑了呀,也有人养好身子照样能生的。”   一连好几天,家里家外,人人都好心肠来拿和几句,唯独堂嫂说到了点子上。   就是这个家无论如何,都会看重香火的延续性。   饶是顾父嘴上不说,只一味地数落老二没名堂,离婚给家里丢脸,可当真把梁昭找回来,她肚子没动静,他势必又要闹了。   前几日,丁教授找到昭昭说的也是,“我并不会强迫你回去。毕竟我知道,顾家那个氛围你是来也受罪,去也受罪。”   当下,顾岐安落下筷子,面上不无冷落地打断堂嫂,“和孩不孩子的无关。这世上有人认为一家三口才圆满,也就有人丁克也过得下去的。当然,如果有些人始终把女人看作繁衍工具,那另当别论。”   堂嫂权当他在呛自己,殊不知,一句话无差别扫射了桌上好多人。   说到这,顾岐安心下也无端鼓噪起来,甚至多饮了几口酒。   即便他能头头是道地去辩驳别人,这段婚姻的成败与生育无关,可当真要问,那为什么好端端就离了呢,他也答不上来。   他头一次拿一个女人全无办法,摸不准她究竟想要什么,又如何才肯满意。   结果饭毕后,药石无灵的人又开始当起人生导师,点拨顾丁遥的情感之路。   遥遥最近陷进了瓶颈期。她找兄长倒苦水,说那人难追极了,有时态度很游离,给人以窗户纸一捅即破,甚至是但凡她主动点就能把他骗上床的假象;有时又好冷漠,“给他发短信,问候早晚安,这个死人一连几天不回复。见面打招呼,也像不认识似的。鬼人!死去罢!”   兄妹俩站在春风里,顾岐安看着指间燃烧的烟头出神,“别发短信了。直接拉黑试试。”   “拉……”黑?!   方才还嘴硬的人陡然没出息起来,“你你你……你认真的?拉黑把人拉跑了怎么办?他在我们学校很受欢迎的你晓得伐?许多迷妹,男女通吃!”   一直眼神迷离的人,也忽而像是开窍般地回过神,顾岐安薅幺妹头毛,   “你懂什么?男男女女就这样,猫鼠游戏,或者‘捉放曹’才有意思。”   *   长假后上班,梁昭终于得到某人的答复,在这天工作日上午去民政局办理手续。   协议离婚的过场已经走了,余下的左不过拍拍照、签签字、按个指印。有如画押,把自己典当给婚姻的灵魂再赎还给自由。   顾岐安还是执意把房子留给梁昭,也表示,交割后如何处理请她自便。   这是他唯一的风度与情分了。   二人平静地从里面出来,一个手忙脚乱翻手袋,一个气定神闲双手抄兜。是从前夫妻,也是日后陌路。   顾岐安侧首看她掏出一板药来,是布洛芬,“肚子痛?”他记得她来月经常常会痛。   梁昭说不是,“偏头痛。”   折磨她好几天了,大抵是没睡好罢,“一痛起来恨不得把脑袋卸下来在地上踢几个回合。”说罢也不喝水直接吞药干嚼。   在这之前,顾岐安原本想说什么来着……哦,他想问她知不知道今天这个日子,离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也不到十天。   话出口却变成了,“有空来我们科室挂个号,挑周三上午,三诊室,我当班,给你打折。”   梁昭即刻还嘴,“你得了吧,谁不知道你管神外不管神内啊!”   闪射过去的眼刀子定下来,才稳稳撞上他直白凝望的目光。梁昭突地有些尴尬,也没话说了,就急急转回头,二人一时无言,半晌,她再从包里掏出婚戒,作势要归还,“你要收回去吗?毕竟留在我这里也没用处了。”   没用处了,像头发剪短后的发绳,也像天气转暖后的手炉。   顾岐安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徐徐低到那摊开的手心,他状似不屑地谢绝,“你给我也没用处啊。谁二婚还用头婚的戒指……”   梁昭被噎得挤出个“行”,“那我扔掉了。”   “随你。”   她抹身走远好几步,又不放心地转头来,“要不你给立个字据证明一下,证明我擅自处理掉它你回头不会赖上我让我赔偿……”   岂料有人已然先行走远。他选择步行离开。   微阴日光下,颀长挺刮的身影,只一记背向挥挥手,挥手自兹去。   *   恢复自由身的日子跟想象中差不离。除开不必再受婚姻名义的束缚,其余没什么变化,在此期间,梁昭找了装修团队来把房子里里外外翻新一下。   也希望设计团队能在厨房独立个岛台出来。她一直想要个烹饪交流空间。以后梁女士或是Miranda濮素来家里,可以边做饭边闲聊。   这般如此,社畜每天业余的项目就成了两点一线地来回跑,甚至牺牲午休时间跑回来监工装潢进度。   而且大到扣板吊顶小到桌布花色,她都一一亲力亲为。   以至于,涂改电视墙的都芳墙漆,她心血来潮地自己拿刷子涂。   另一番变化则是,周遭有不少戚友或者淡操心的路人开始给她介绍对象了。   梁昭着实头疼不已,就连那居委会大妈到梁女士家里做客,也要关照姑娘,“你家的还想不想再找一个来?想的话,我帮你物色物色呀!”   格子间里的吃瓜群众更是好夸张。前几天招来个硕士应届生,很干净秀气的面庞,众人连忙帮昭昭做媒,“梁总,我们算过你俩的星座了,哦哟喂,合得不要不要的!还等什么?冲呀!”   梁昭统统打回去,因为……   她对姐弟恋全然提不起兴趣。   “救命!求求你们饶了我。我曾经就在姐弟恋上摔过跟头,并且发誓,就算这世上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跟小狼狗在一起。”   梁昭双手合十过顶,喊天,央求各位放过她。   有人怒其不争:你不要?那我可下手了啊……   她赶忙谢天谢地:好好好,太好了。你冲呀!   当然也不忘缺德提醒:冲之前,先验验人家是兄弟还是姐妹。   那人:滚!   就这样,生活在或平或谐的节奏里推进。顾岐安的名姓与身影也渐渐从她的视野或圈子里淡去,梁昭真的很少见闻他了,偶尔无心想起,也会快快把他当成水渍般地落在纸上,任由风吹乱、风干,一天、两天、半个月……   总有一朝会了无痕迹。   然而这个人常常极端无耻地客串在她梦里。帮她回忆一些她选择性遗忘的情节:比如他们婚前去古城玩,去逛苏博,徒步一整天下来,梁昭累断了脚,顾岐安只能背着她回客栈。洗完头的她在床上躺尸,某人一定要拉她坐起,给她吹干头发才准许睡觉;   再比如婚后,他出国半载归来,顾家人拉着她去机场接人。二人在隔离带两端照面,梁昭见着人扭头就跑,跑什么?她说不上来。总之她到底也是埋怨他的吧,而彼时的顾岐安不会道歉,只会默默跟在后头,二人亦步亦趋,直到她受不了地停下来,狗贼才得逞般一步上前牵住她的手;   再再比如,事实上他们交流过孩子的名字。至于什么名……   梁昭在梦里死活想不起来,醒觉后,眼眶也时不时湿润着。   等这些断章的梦逐渐模糊了人影,某天她翻日历才发现,他们竟然快两个月未见了。   *   初夏,公司与赵先生名下品牌的合作到达收尾期。   对方做东在酒店摆下冷餐会,邀乙方团队全员出席。   梁昭穿着一袭V领黑礼裙到场,头发长度将将及肩。冷餐会后紧跟着圈子里的私宴,她与赵先生一路客套闲谈,一路被他领到靠窗那桌坐下。   因为会场里冷气极低。她身上披着顾铮借的外套,其实她原本不肯接受,但后者执意,也嘲讽她,什么年代了穿异性衣服也值你畏畏缩缩的。   见人稀稀落落没来齐,梁昭就随便拣个椅子坐下。   落座后抬头四顾,才看到邻桌背对她的顾岐安,一面滑火机把玩,一面扭头去和身边人扯闲篇。   她心脏本能一瑟缩,也抢在他转头会看到她之前,埋头躲藏自己。   谁知不设防,那该死的赵聿生把四个月大的小囡落到她手上。   梁昭匆忙接抱住。   小囡不识人语,只会咿咿呀呀,听起来倒像是……姨,阿姨。   然后,就引得那不远处的人循声投望过来。   感觉到他注视自己的目光,梁昭只能一个劲朝怀里看,也不住地掂小囡。   结果这个小没良心的,梁昭好意帮她扒拉开嘴里的手指,“脏的呀,不可以啃!”她竟然哭将起来,鼻涕眼泪糊了梁昭一前襟。   不可开交之际,有人在她耳边轻拍巴掌,   却是在逗弄那怀里的奶娃娃,“来,让叔叔抱抱。” 第48章 -48- 血溅到扇子上   不等她反应, 怀里一空,小囡就被拎走了。   梁昭紧跟着转头来看,看见顾岐安轻车熟路地掂住孩子, 西装驳头沾了口水,也不打紧。他直管哄道:“哭什么哭, 等下给你送提篮桥去!”   提篮桥是座老监狱。这是则上海本土的黑话,小时候梁昭也被父母恫吓过。   “好家伙,这么能哭。水烧开了潽得啊,是不是随的老赵?”   连番无厘头下来,偏偏小囡就吃这套, 不多时, 破涕而笑地咯咯起来, 奶声奶气。大眼睛看某人也寻寻不远处的父亲, 仿佛这“叔叔”天生有镇压她的命格般。   孩子缘高下立判啊,梁昭不禁汗颜。   “要去洗手间清理一下吗?”顾岐安再度开口,却是周到关切她的。也浮起眼睑睇过来。梁昭这才发现,她不知不觉偷窥了他好久。   或者,该说是偷窥他哄孩子。   “不必了。一点口水鼻涕而已,孩子还这么小, 不脏。”   “那就有必要提醒你, 她三天前才起过高烧,细菌感染。”   “严重嘛?”梁昭依旧无妨,只是本能地揪心。她知道生命有多脆弱不堪,尤其胎儿及婴幼儿,都是狗尾巴草半点风霜挨不得。   也是在屡次切身体会后,她才能共情外婆赐个贱名的苦衷性。   顾岐安认真看一眼她,“还好。有惊无险, 必有后福。”   当时情况还蛮紧急,烧到39度,给夫妻俩吓得不轻,连夜送去急诊。在小囡额头上扎针的时候,赵太太哭得不得命了,儿行千里母担忧,从来如此。赵太太还请教顾医生,是否和她产褥期恶露有关,顾岐安说没有的事,让她且宽下心来。   如何宽得了?“有惊无险”从来都着重这个“惊”字,事后也会跟着长长一段余悸与愧怍。   “那就好……希望她以后永远这般开心灿烂。”   某人眼瞧着梁昭拊心口,作释怀状,他到嘴边的详情又咽了回去。   过程不重要了。她知晓结果是苦尽甘来就行。   气氛一时在局促共生疏里胶着着。梁昭低头拿纸巾揩襟口。衣服面料太矜贵,很难清理。   顾岐安见状作势递她帕巾,“用这个,”等她手指移到肩上披的西装了,他又反口,无事发生般地收回好意,“你慢慢擦吧,擦不掉干脆整一件都别要了。又不是没得穿。”   “……顾先生,你还真幽默啊。”   事实上,即便很仓促一瞥,梁昭还是看清那帕巾是她送的。是某次她去成衣店为他定制西装,顺带挑的附赠品。   这算什么?这人果真有些“雨后送伞”的情结。无论是于秦豫多年念念不忘,留文身也留黑胶房,还是于她保存着这只过期的帕巾。   当她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吧,她大抵能想象他的心理,与其说做样子与别人看,倒不如说,是感动自己。   就像那“牌位”,从来不是立给亡人,而是慰藉他的。   这般如此,梁昭心下就訇然一声,悲从中来。她恨自己毫无立场、钻牛角尖,彻头彻尾像个背景丑角。   “眼珠子掉哪了?我给你找回来安回去。”   她无端发起呆来,顾岐安出声唤醒她。语调很轻,像鹅绒毛跌在眉心,梁昭抬眼汇他,“顾先生知道我们已经离婚了嘛?这样说话是不是缺点分寸?”   “缺分寸?”顾岐安垂眸望她,停顿几秒,从反问到找茬,“我懂了。所以在梁小姐心里,前夫说句玩笑比借外套给她披还欠规矩。”   “你!”   “我什么?”   “莫名其妙!”   看吧,他就是能轻易惹毛她,无论有意无意。梁昭片刻也不想待,岂料才向前就被他截了下来,顾岐安手里攥着那帕巾,难得挽尊的口吻,让她先用着,“一言不合就跑,你差我多少钱啊?”   “拿回去,我不要。”   “用罢,”有人兀自笑了声,“总归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我要是你,不用白不用。”   梁昭勉为其难地接过,“那你都这么说了,我是不是不必还了?”   “看把你美得,天底下哪那么便宜的差事。礼物送出去就不存在收回的道理,否则该多没品。”说罢,顾岐安向小囡找认同感,一弹舌,问她也逗她,是吧?   明明是好轻佻的动作,眼前人做起来却不讨厌。反倒一副公子闲情的派头,且他气度更沉淀些了,两边鬓角又铲得干净利落。   总之,比从前中看。   可惜长了张嘴,出口的话和从前一样不中听,   “不信你问她。乳臭小儿都明白的道理,她老爹把什么送出去,又收不回来,于是乎便有了她。”   梁昭简直没耳听,“我走了。失陪。”她即刻走开,也把帕巾扔还给他。   一溜烟地回到酒桌边上,回到同事堆里。好没出息,她在心里啐自己,何苦狼狈成这番模样?不过是离异罢了,“二刷”的她到底该有经验且沉着的,结果呢,不仅不进步还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事实证明,旧人与旧人也是有差的。她重逢顾铮能做到不卑不亢、冷眼以待;重逢顾岐安,说她外强中干也好过刚易折也罢,偏生就是会怯。   桌上布着些干湿果和茶点。梁昭机械性地囫囵个地将它们往嘴里咽,也不咀嚼,饱腹感总能代偿些什么,比如回忆里空虚的血窟窿。   唯有这样,她才不消去想那日在医院目睹的场景。更不消去想,她始终没告诉顾岐安,其实第二胎才算是压垮一切的最后稻草。   在这段婚姻里,他们是如此不投契,以至于无法默契地共同应对任何难关。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离婚并未特赦她。   许多事情你不想过去,它就永远有禁锢你的爪牙。哪怕逃去天涯海角,也是爱恨恢恢。   忽而,顾铮坐到她边上,“你才从饿牢里放出来的,冷餐会没吃饱?”   梁昭即刻推开餐盘,“这两天本来就没吃什么。”   “也是。英国佬难伺候,动辄就开会开会,辛苦你了。”他们最近在跟踪一个跨国公司的品牌增长项目。对方大本营在英国,大事小事都热衷开会,甚至你坐在电脑前,耳机都不得摘,没准下一秒远程连线又来了。   “何谈辛苦?为了钱,一切都是值得的。”   顾铮:“我仿佛看到当初的做题家,摇身一变成为今天业界内卷的第一竞争力。你知道他们茶余饭后怎么聊你?说你早晚会离职。”   “哈?”   “聪明的雀儿,长大了羽翼丰了,笼子或屏风就关不住她了。”   梁昭反感这个形容,“你知道吗?当一个男人越薄情与残酷,就越爱将女人比作鸟,比作家雀家畜类的存在。”   “你想多了。”顾铮说她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太多,“有那个功夫倒是多多反省下自己,好端端地活成个李莫愁再世,面对所有男人,都悲观厌世甚至阴阳怪气。”   他来前才听说,梁昭怼哭了一名男实习生,理由只是对方喊她大姐。   顾铮坦白,“还是过去的你更可爱些。”   “那是自然。否则也不足以迷得顾总神魂颠倒,犯原则性错误也无所谓。”梁昭一边斜乜他一边掏出根烟来,不无风情地点上,眼神邪且妩媚。   “那都过去多久的事了,梁昭。”   “怎么?只兴你做我的裙下之臣,不兴我忆当年地提一提?”   有意思。小狐狸真真一刻可恨又一刻可爱,顾铮胳膊搭上她椅背来凑近她,“那么,当年也可以变为今年。只要你想。”   只要你想。顾铮倚酒三分醉,“我们完全能够重新开始。抛却之前全部的是是非非,我能给到你的,无论职场还是生活保障,相信也比其他任何人都多。”   “顾总,同样的问题我不回答第二遍。”   顾铮恍若未闻地看着她,“你总会回答的。来日方长。”   *   老赵来领回囡囡的时候,就看到顾某人心不在焉地,视线频频游离的尽头:   梁小姐与那狗贼并坐,咬耳朵交谈,狎熟得全不像样子。   而有人的脸已然快臭成那只网红缅甸猫了。   赵聿生赶忙把女儿抱走,“乖乖!让我来看看,是不是你拉臭臭到叔叔腿上了,要不然他怎么一脸子屎样?”   双手抱臂的顾岐安抬腿就给他膝窝一脚,“你贱不贱!”   “你他妈要死啊,腿不要就赶紧锯了!”这世上也只有他敢如此踹赵聿生了。后者气得心底毒咒起来,狗东西活该下地狱吧!一点不如意就迁怒别人,谁惯得你?老子才不高兴伺候。   转念,又忍不住兄弟情与恻隐心,想到顾岐安近来确实过得不痛快,事事添堵,怎么着,他也委实不该落井下石。“你要当真不乐意她与别的男人眉来眼去,光在这吃干醋也不是个生意经。”   “谁说我不乐意了?”   “嗯,嘴硬!继续嘴硬。”赵聿生冷嗤出声,说他们夫妻俩一模一样,都是八十斤的烟杆,劲在嘴巴上。   顾岐安隐忍不发作。那端,抽着烟的梁昭像朵花绽在缠绵烟雾里,明眸红唇,黑色茶歇裙,迷人醒目极了。   他突然心脏一层层剥落般地患得患失。人为什么会感到气馁?往往就因为事实的发展超出或偏离他/她的掌控。譬如他当初同意离婚是以进为退、是欲擒故纵,也是真切地考量过,与其将她绑架在围城里,不如放她自由,放彼此剔开婚姻的套子重新审视这段关系。   两个多月的时间,顾岐安觉得,她总该“重启”了吧。她明明是个聪明女人,明白如何选才利益最大化,明白好好生活比什么都要紧。   偏偏今日一见她并没有。   此刻,他甚至所有劣根性与黑暗面齐齐上头,想当头棒喝她:   所以你急吼吼与我离婚就是为了跟这个老东西再续前缘?!   智商税一次足矣,来回跳火坑你特么没脑子吧!   赵聿生体恤得不错,顾岐安心情确实不大显好。   十几天前,老大携妻带子回来了。这原该是一桩好事,偏偏阖家宴上,老爷子把遗产分配一事搬上台面来,而顾父偏颇得极为明显。   因为老大在国外做的贸易,生意甚至拓到了南非与欧洲市场。   顾父自然利益至上,几处产业股份,他巴不得全送给老大。   这无疑是个荒诞不经的决定。   顾岐安不依。饶是三十几年来,他在父亲眼里的形象是不肖也是不进取。可关键时刻他也得为自己争取些什么。   一家人在席面上争较起来。   歇在二楼换透析液的丁教授听到动静赶忙下楼,结果飞来横祸,脚一踩空跌了下去。顾岐安闻声冲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滚到平地了。真丝双绉的素白旗袍,被瘘口里汩汩漏出的透析液洇得腌臜不堪。   混乱里上前的人皆因这脏兮兮的景象劝退了,包括顾父。   只有顾岐安,抱起她断喝一声,“愣着干嘛?叫救护车啊!”   所幸无大碍。只是她暂且还不能出院,精神也像一蹶不振起来,回回见到老二都说些胡话。   仅仅一次难得地清醒,抓着老二的手说:   “你总得从妈妈的前车之鉴里反省出什么来。对处也好,错处也好。这大约也是我活在这世上仅存的一点价值。”   那样灰白凄迷的丁教授,倒叫顾岐安顷刻间想起两句话来,原著也是母亲教他读的:   她是一个无戏可演的繁漪,仿佛《雷雨》里的雨始终没有下来(1);   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支桃花(2)。   当晚顾岐安从病房出来,披披夜风里簌落着桃花。   他抽着烟,久久于门楼下驻足不动。   *   宴席散场,梁昭与旁余三两同事随顾铮的车子走。   车上大路,到第三个红绿灯。   副驾上的顾铮突然叩叩车窗,喊后座上拿外套盖脸醒酒的梁昭,看后视镜。   那倒霉催的奔驰跟了他们一路了。 第49章 -49- 药   车子发动前, 顾岐安就无比托大地叮嘱过小钱。   不是“开稳些”或“开快些”,而是“跟紧些”。   跟紧?跟前面那辆?好家伙啊……   小钱心道这祖宗怕不是有病,想一出是一出。   岂料喝醉的祖宗会读心。他来的时候是个艳阳天, 所以戴了副墨镜。闻言就食指穿入桩头处,把镜架整个打跌下来, 眼神能杀人,   “你嗓子里害了疔还是怎么着,有什么话不敢大点说?”   有何不敢?   仆人眼里无英雄。小钱说心里话,“您听我句劝,追车到底不是办法。凭太太那个性子, 吃软不吃硬……”   “少特么废话!”   ……   眼下, 再过半条路到小区门口。原本歪靠歇酒的顾岐安终于豁眼来, 重新盯着前方车子的尾灯, 留神一切可能的突发状况。   殊不知那厢,发现被尾随的梁昭即刻翻腕看表,九点缺一刻,应该还有人在加班,“顾总,麻烦你送我去趟公司, 我突然想起有些重要文件忘了拿。”   顾铮:“你认真的?现在?”   “非常特别以及极其认真。”   原先搭车的几位同事都已下车, 就着无外人,顾铮与她半真半假地戏言起来,“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在我和他之间,下意识且趋利性地择了我?”   他侧回首来看梁昭。行车光影变幻里,二人似有若无地对视, 在考量,更在试探。   二顾最大的共性,无外乎他们都深知她是个聪明女人。从来明于事理并善于自保。   好比当年,她在迟到路上就预感面试会很悬,于是刻意别着孝章。要么以此博出位,要么至少暗示他们,我是家务事耽搁的。   她总得赌一项。   又好比她与顾铮离婚之后,姜芙大闹公司,有关梁昭陈年插足上位的言论沸沸扬扬,她会明哲保身般地嫁给顾岐安。像个拿社稷奈何不了的苟且皇帝,偏安一隅。   顾铮说过,论心机,梁昭你不输给任何上位者,坏起来能叫人恨得牙痒。   “别误会,”梁昭从后视镜上收回目光,“我做什么都只跟从自己的本心。”   “好一个本心。”   顾铮轻慢一笑。   他得帮她回忆什么,这话她并非头一次说。说起来,他们当初的暧昧关系还是顾铮未婚妻捅破的。   辜小姐难得来趟内地,也是想来查查岗,看这厮一天到晚究竟忙个什么,连个电话都没有。忙公事可以,我权当你在为我们两家以及将来的婚事博前程;忙着周旋莺莺燕燕的话,我可不答应!   熟料还真给她逮着了。   辜小姐当着梁昭的面摔了一盏茉莉茶,滚烫茶汤混着碎渣溅到她脸上,正房弹压通房般的嘴脸,“人呢,是一代坏似一代的。我晓得,眼里也看多了。今天我懒得动嘴皮子教育你,毕竟赖也得赖老顾管不住下半身。反倒我还庆幸得很,好在他没搭上什么不三不四没个斤两的野路子。谈起条件来也不慌被人给讹上。”   事后梁昭就同顾铮彻底切断了联络,哪怕是公司照面,她也躲着他。甚至向当时的直属领导请调,想调离到其他子公司去。   偏偏事与愿违。次日申请就被顾铮打了回来,梁昭才知道自己何其天真!   终审环节是绕不过顾铮签批的。   当晚,即将去深圳散心的梁昭就在机场路上被他截住了。   顾铮直接下车上到她的车里,问她,如果我今晚选择与你一起走,或者该是出逃,   “你肯不肯回到我身边?”   人好像非得离经叛道地做点“不对的事”方才快乐,方才灵魂自由。梁昭没有答复他可与不可,只是无比挣扎道:“顾总,我做什么都只跟从自己的本心。”   本心?好。   阖上车门的顾铮系安全带,“那么,从现在开始你的本心就是我。”   眼前他也本想故技重施、旧话重提,结果箭在弦上,死活也发不出去。   原因只是梁昭的眼神不同了,曾经有多炙热,此刻就有多寒冷,以至于无限清醒地告诉他,   “那你还是就近放我下车罢。谢谢。”   这一秒的梁昭才让顾铮开始承认,甚至服输。   她原本被他死死拿捏的软肋就是“情”。再高明的人也难逃在情字里跌跟头,翻翻滚滚,磕磕碰碰,像一尊金漆神龛,豁了个斑驳口子,堕落腐朽就只是时间的问题。   但如今的她对他无情可言了。   找不到突破点,此题无解。   司机得到顾总的指令,徐徐靠边泊停。   后方奔驰也紧跟着停下来,间隔一米,拿大灯闪着这头。   顾铮还是想说些什么,“假设我们当初没离婚……”   “不一定。”梁昭能猜出下文,无外乎问她是否还有以后,可是站在现在时间轴上的他们要如何去设想过去?   “我只能说,无论将来遇见谁、发生什么,你始终是我生命里最浓墨重彩的人之一。”这句她很真心,   “但是顾总,我们应该争取未来的种种可能性,而不该是已然过期的‘如果’。你忘记曾经教过我的话嘛?因为黄了一家客户,你让我把失败经验利用到下个case里,而不是一味地拘泥不前、无用懊悔。”   她始终记得,也永远感遇。   *   推门下车的时候,梁昭看到某人斜靠在车头边,烟连抽个三四口,才衔下来掸掸灰。   他必然是喝醉了。梁昭想也知道,这人唯有在醉酒下才会做些疯疯痴痴的事。比如追车,亏他想得出来,警匪片还是谍战片看多了!   她甚至不想睬他,径直走进街边药店,买布洛芬。她还是苦受偏头痛折磨,每天靠止疼药吊着半口气。   结账的时候,她莫名其妙要了两盒解酒灵。   出店口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药扔他怀里,“喝!喝完滚蛋。”   稳稳接住的顾岐安看也不看就把那盒药掷进垃圾桶,灯下抬眼看她,挑衅且无畏,“我要回我家。”   “那你回啊!谁还不让你回了?”   “这可是你说的。”   话音刚落,他就迈步走到她身边来,作势要双双把家还的架势。这个档口梁昭才发现他的车不知何时开走了,等一下,她不懂,这是搞什么名堂?“贼砍头的!真喝糊涂了你,这是我家不是你家!顾先生,请你自重。”   “有什么区别?”   强盗逻辑的意思是,从前婚前他就已把房子过户到她名下。   现如今劳燕分飞,产权还是以她之名。没有量变就不存在质变。   梁昭气到摸着额头喊天,“不可能。顾岐安我警告你,你今晚别想踏进我家家门半步。不可能你知道嘛?我完全可以报警让民警过来抓你,你那么想坐牢子就可劲造。”   说罢她拂衣而去。   不成想,徐徐夜风里,身后还是跟着他脚步。   晃荡却肯定,慢也亦步亦趋。   最最荒唐的还属那门禁保安,记性颇好,与所有业主都无比相熟。见顾岐安破天荒回来了,“诶呦”一声,“我就说你俩离了还得合吧!看吧,猜得准不准?”   梁昭无言以对,身后人却隐隐笑意,“嗯,那您要不指教一下下期六/合/彩的号码?”   忍无可忍的人回头同他发作,“谁跟你合了!你要不要脸?不要我还要,你再这样我打电话给丁教授了。叫她看看她的好儿子,上台面的事偏不做,净干些没里没外的丢人勾当!”   她不知道,这句话误打误撞戳了他雷区,以及连日来坏心情的因由。   顾岐安即刻脸一沉,“你多大?闹不过就‘我告你妈、告老师’!”   恼羞成怒的嘴脸也只有蛮不讲理来对付。梁昭还在愣神,顾岐安就上前一步扽着她手腕,这会子他又不醉了,直管拉她向前走。   梁昭不依,踢他也搡他。被惹毛的人干脆气不过地捞住她下颌,呼吸里逼人的酒气,“怎么了呢?轮到老子就活该被你踢打?今晚要不是我跟过来,你怕不是早和那狗东西快活去了!”   “你胡说!”   别开脸的同时也狠狠刮开他的手,梁昭忍忍才没一掌掴上去。   二人对弈且纠缠着一路,倒也齐齐上了电梯。她对着梯门整理仪容,气息急促地声明,“你这是在做什么?下三滥的伎俩,也不怕跌份?还要我说多少回,我们已经离婚了,字面意思,不该来往的意思。顾先生,你给我些个人空间行嘛?或者,麻烦你放过我,好?”   这个女人绝情起来是很可怖的。你不信就只有句句往她枪口上撞的下场。   譬如顾岐安反问,“放过你?我当真不放过你,还能由着你到今天?”   梁昭就秒答,“呵,那么你眼下又是在干什么?”   电梯门开,前方的人缓缓回过身来无比戏谑地看他。带妆一晚的雾面容颜此刻也些微褪了,可还是好看,她从来这般美且夺目,素颜美得松怠,盛装也不怕紧衬。   顾岐安心底无端恶咒起来,咒当年她的周岁宴上,那些个多嘴多舌的人,说什么眼泪要还他唯有娶她才足矣。   结果一语成“谶”,谶得好像他今生非她不可了。   他真真没有一秒想过去找别的女人。除了当年结婚之前,他无可无不可的生活姿态,将就也好搪塞家里人也罢,或许除开梁昭还有其他择选。   可是如今不会,光是想他今后要再娶、她要另嫁,顾岐安就不甘心,是那种很多事情你不争取就草草放弃的不甘心。   顽劣共欲念齐齐驱使着他,在梁昭进屋要拒他门外之际,顾岐安狠狠抱住她。   数日来的种种思绪一夕间倾塌了,塌在他言语中,泼在她肩上,“昭昭,我想你。”   梁昭被迫后背抵在墙上,心神俱惊,她疑心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我想你。”   顾岐安索性摒弃全部上乘的言语技巧,因为他相信,真情自有回音。   他把梁昭捞抱起来,单手关上门,与她一并栽跌在床上。才两个月,屋里陈设处处使他陌生,好在她没变,还是他樟脑丸香气记忆里的样子,是杯握起来冷尝起来热的水,是衣服上如何也熨不平的褶皱,是袖在袖口里的一缕风。   挣扎与博弈里,他低头去亲她,无限温柔也无关风月地亲,从眉心到双唇。顾岐安什么也不想做,哪怕她剥光了衣服,他此刻也只想爱护般地亲她。   因为这世上所有的珍馐,都只适合细品,而非朵颐亵渎。   梁昭自然不配合,“你个臭流氓!放开我!”   结果这人好端端与她说了句题外话,“我那天看书,看到叶嘉莹先生说,菊花的枯萎是很触目惊心的,所有花瓣皆在蒂上缩成一小把,把生老病死的过程展示给你看。”   他下意识想起好多人。   丁教授的凋零,抑或是梁昭的故步自封。   “我不能总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意的人枯萎。总得做些什么。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不是吗?”顾岐安在梁昭眼里看到些许动容的痕迹,他再度低下来,衔住她双唇。   痒梭梭的呼吸闹得她推搡个不住,无奈气力悬殊,或者,是她不肯承认的心软,她忽而泄下力来,双臂任由他带着攀到他脖子上。   这是个漫长,且足以住进彼此灵魂里的吻。   梁昭说,你这人太恶劣了。   顾岐安笑,那还不是怪你。   直到再不换气就只有窒息的地步,某人才放开她,醉醺醺地倒去边上。梁昭牵牵裙摆起身,结果又被他拽回去。   后背贴着他前襟,顾岐安无比蛮横地说:“陪我躺会儿。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我给你拿醒酒药!”   “不需要。”   晚风吹浫开旖旎的话音,“你就是我的醒酒药。” 第50章 -50- 张嘴   下半夜忽而落起雨来, 忽喇地一声,风里鼓动的窗帘扑进阵阵雨丝。梅雨季到了。   梁昭把顾岐安料理歇下后,她困意全无, 摊煎饼般地辗转一宿。天亮又架不住睡过去了。顾岐安醒觉的时候,看见她侧偎着他, 双手枕于脸下,睡得安且翕然。   即便已经六点半,此情此景,某人也不忍叫醒她。   或者,他很“歹毒”地想看她起床要迟到冲他光火炸毛的样子。   正如他从前说过的, 你从来不肯与我袒露内心的悲与喜、嗔与怒, 久而久之, 我更好奇鲜活一面的“梁昭”。   结果不多时她就醒了, 悠哉地说今天跑外勤,不必去公司点卯。然后趿上拖鞋,草草把头发一捆,就当他空气般地飘去洗漱。   顾岐安敞披着衬衫出来,衣服没洗,只晾了一晚, 他觉得自己通身霉味与酒气。糟透了, 试问哪个洁癖怪能忍得了!   是以他起床的第一要事不是刷牙而是去电给小钱,让他送衣服过来。   “进不了门?……,那你不能买?没钥匙总有脑子吧!”   出户之后,顾岐安在医院附近赁了套公寓,作暂住打算。小钱说的钥匙就属于那里。   说实话,他并非没闲钱办新房,何况这个档口他大可以问爷爷要一处房子, 偏偏没有,家里人都说他犟也古怪。   那头,梁昭听不下去,“一大早,你跟你家司机说话就这样?好像别人差你几条人命债。”   顾岐安毫不受教,他一向不够亲信小钱。因为后者是父家那边出了五服的亲戚,得济来做事,自然也只算顾父的人。   “早餐想吃什么?叫他一并捎过来。”   “不必了。冰箱还有昨天没吃完的包脚布,微波炉里旋一下,还能吃。”   “隔夜菜吃不得。”   梁昭才不从,“老话总有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事实上她这阵子都是如此过来的呀。过得流汤水般的日子,特别忙的时候,甚至早晨出门在家里泡碗燕麦,晚上回来拌点酸奶水果就着打发。   无怪梁女士说她,还是适合柴米油盐的过法,单身就会躲懒。   想到这,又不得不说梁瑛给她相夫婿的事。   给她安排好几场相亲了。什么形形色色的男人都有,甚至包括五十岁的单身汉,说是名下好多栋洋房,离异过,有个儿子跟在边上。   梁昭吐槽妈妈:你还真不挑啊……   反正她一到场发现货不对板就速速走为上策了。结果咧,那人天天不识相地给她发微信,嘘寒问暖。   梁昭一概单字节回复。生怕微一热络些那头就会:头像是我,不满意?   等她进厨房热早餐的功夫,顾岐安全然宾至如归般地找出一次性牙具来,拾掇完毕,又赤着脚去玄关找拖鞋。   明明他就是想找双男士鞋趿趿的,可当真找到了,心里又膈应起来。谁知道这鞋被什么脏东西趿过?   罢了,“宁缺毋滥”。   十分钟后开饭。双人份的煎蛋与包脚布,红枣豆浆是她亲榨的。   这算她最后的仁慈和情分。梁昭说:“吃完你就走罢。衣服可以带回家洗,那盒解酒灵左右我也用不着,你一道拿走。”   顾岐安握杯的动作一滞,心下莫名浮躁起来。被喂软钉子不好受,仿佛好端端呷着碗粥,突然硌了一口沙子。   “我今天早上可以不用去医院。”说着,他拿筷尖戳开蛋黄,居然是流心的,要知道他生平最恶心吃半生不熟的蛋。   一抬眼望见梁昭期许的眼神,某人又转念,咬着牙赴死般送进嘴。   那画面精彩极了。梁昭千忍万忍着笑意,手托腮,“好吃嘛?”   “像一股鼻涕虫掉在了肚子里。”   “那也没法子,”她自鸣得意,“流心蛋的精髓就是越滑溜越好。抱歉不对你口咯,顾先生,将就着吃罢。过去闹饥荒过来的人都晓得,粒粒皆辛苦,有的吃不错了。我外婆说,他们那会儿甚至饿到能扒树皮煮汤喝。”   可惜他是不知柴米贵的公子哥,“问题是我在有条件选择更好的情况下,是否可以不将就?”   随即又与她诡辩,“你看,将就、讲究,差的只是读音。”   梁昭才不理他文字游戏,埋下头认真吃饭,也捉来Pad查看邮箱。这一看不得了,几百封来件开闸泄洪般地扑面而来。   饶是常态,她心下也难免叫苦不迭。一一查收起来就没工夫搭理他了,直到顾岐安不无怨气地开口,“你能放下电子产品吗?我们好好聊聊。”   “聊什么?”梁昭本能仰首,嘴角黏了粒饼皮渣,被对面人顶自然地捻走,含到自己嘴里。   她微微红着脸,看他无比坦荡。   开口之际,顾岐安不禁抽出根烟来夹在指间,滑开打火机又犹豫了。   二人对视,梁昭无所谓地许可他,抽吧。潜台词实则是抽完赶紧走。   结果面面相觑好半天,这该死的高低不作声。只一味若有深意地盯着她,五官笼在蔚蓝烟雾里,似说还休。   耐心耗光的梁昭站起身,端着空杯要去续点豆浆。熟料手腕被某人一把揪住,她就这样被迫挪了位,从对面到他身边。   他本意是想一不做二不休让她坐腿上的。   “我们……”顾岐安强拘着她与他视线胶着,眼见烟雾呛着她了,他非但不熄灭还再接再厉。   气得梁昭鼓起腮把烟气尽数吹还给他。   “我们重新开始罢。”   他说这话才不是征询或者央求,就是很纯粹的通知,近乎于命令。因为他心里翻涌着情绪阴暗面,凭什么当初你说嫁我就娶,现如今要离也由着你,总该我做一回主。不能什么便利都给你占去了。   梁昭脱口而出,“你酒还没醒?”   “我没醉。”   “那就是发烧了?”她伸手探他脑门,被他一偏头躲开。   有人些微戾气地喝她,“别闹!”   “我不需要这些三脚猫的免责声明,梁昭,”顾岐安气得咬住烟,双手并用地来束缚她不安分的手,像钳俘虏般地,辖制住她,“我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去考量要如何面对你,或者至少,关于孩子我应该给你个交代。其实轮到我又何尝不难受?过日子有磕蹬是常有的事,唯独一个是孩子二个是原则性的出轨问题,好像一旦犯了就其罪当诛,七零八落了。所以在这件事里,我最最受挫的地方才不是什么或许这辈子都不能有后,相反,我全部的罪恶感都是朝你。比起没有孩子,解不开你的心结才叫我耿耿于怀。”   梁昭一时思绪抛锚了,只愣怔地迎视他。   顾岐安问,“如果你当时一气之下提离婚的原因是怕没孩子会带累我……”那大可不必。   结果话没说完,她就摇摇头,“不尽然。”   “那你说啊,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某人急得恨不能将她活剥开来,手术般地窥探她内心。半个月前,秋妈因为要去菜场扦裤脚搭了他便车,路上聊起离婚一事,避讳不谈的顾岐安唯独朝这位老姆妈剖起心。   他说他看不明白梁昭,从来如此,如此隔阂。   “情愿她从前相处的时候,都能像提离婚那次一般爆发,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到底把心里话倒出来了。”   顾岐安说,大抵父亲去世和头婚对她影响太深重了。无论外人如何对梁昭赞不绝口,说她独立也好坚韧也罢,他始终另一层看法,就是她心理或许处在亚健康状态。   可是秋妈过来人的视角点拨他,“人不活就不必焦心死不死了。道理一样,不爱就不怕想念的愁苦、妒忌的熬煎,和无休止的占有欲。”   秋妈质问,你凭什么认为她心如止水、薄情寡恩?   真正无情的人,换作我,想离早离了!还巴巴地等到生不出孩子才跟你离呀?   既然你们小两口都当这场婚姻是假,是场阳谋或者交易。   那分崩离析的时候,你意难平个什么?她又哭个什么?   “岐安,假可以作真。她不信你就证明给她看。”   秋妈说小二这些年就是被唯我独尊的感情观与人生观惯坏了。一来秦豫那事多多少少有些作用,二来,身边朋友又多是些老帮闲,家里呢,也一本糊涂账,从没有人与他示范过怎么去健康地爱一个人。   反没她这个老文盲拎得清,   “爱就要有好好爱的样子呀。”   -   眼前,梁昭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顾岐安就和煦的口吻,“你婚前没流产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孩子的名字。”   她突地心上钝痛,摇头求他别说了。偏偏他坚持,“不知怎地就是希望她是个囡囡,所以也全照女名起的。也备用了个‘昀’字,日光的意思,男女皆适用。”   垂眸的梁昭,不禁一下子湿了眼眶。   再听到他驴头不对马嘴地问,“你想过我吗?这两个月,哪怕有一秒。”   如坐针毡之下,她只得挣开他起身,狠下心来赶客,“你走罢。”   梁昭心上泼了盘绣花针般地刺痛。要她如何开口?说我好嫉妒你心里的秦豫,以及你同那陈婳谈笑风生的样子,抑或是,说我和你在一起的每天,无时无刻不在绸缪你会和顾铮一样,始乱终弃。   以至于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现世报。诚如姜芙当初说的,她不配粉饰太平地去拥有婚姻。   顾岐安几步逼到她面前来,追着她目光,“你看着我。”   梁昭不依,他就虎口卡着下颌拨正她的脸,“昭昭,你上辈子一定是铁皮汤圆。”   “什么?”   “难嚼死了。要尝到里心的甜非得付出嘎嘣掉牙口的代价。”   下一秒,顾岐安就垂眸来吻她,他才不想承认,倘若时间允许的话,他甚至想24小时什么也不干就这样亲亲贴贴地磋磨她。   梁昭拿乔,他恨恨地抵着她脸颊出声,“张嘴。”   “……”   “听话。张开。”   才张了个口子,有人就狂风疾雨般地来找她唇舌。   烈烈濡湿的气息里,吮吸也裹挟。   最后退开的时候,顾岐安不无霸道地宣明,“你不答应也罢,或者给我个机会,重整旗鼓追求你一次。”   理由很简单且唯心,就是不甘心将她永远留在他人生的昨天。   以及,再不济哪怕国家没人了也不给是顾铮!   梁昭软绵了身子,整个人像袖珍品被他把握在掌心。只能一鼓作气反问他,“追多久你都愿意?”   某人鼻尖揉着她鼻尖,闻言窣窣低笑起来。梁昭不知就里,“笑什么?”   “没什么。”笑她有时候傻得招人疼。   *   是日离开后,顾岐安就把梁昭在通讯录的备注改成:   傻猪猪。   转念又括弧一行备注:   (不太好追) 第51章 -51- 塌方   梁昭近来的行情倒是向好。圈子风气还算开化, 生意伙伴或同僚里,大不乏对她有意的,不时就把些言语来拨她。   通勤也主动邀她搭车。道行高些的, 甚至会在车上备血橙味的熏香,投其所好, 都知道梁总办公室常年用这种香。   可是她却很清醒这类调情够不到精神层面,也没什么保质期。   不为别的,单论她婚过两次,要是过早地人老珠黄,或者带着个小拖油瓶, 风头势必就另说了。   像她前几天重刷《倾城之恋》读到的:   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   男人取悦女人最直白的方式无外乎是花。于是梁昭这阵子常常收到花, 各式各样鲜切的花, 红白玫瑰、绣球或百合皆有。大多数人很高调, 那外卖小哥恨不得在前台就开始声张了:某先生送给梁昭梁小姐的。   但也有低调者。连着十来回都不具名,且一成不变只送黄白玫瑰。   要知道黄玫瑰花语很特殊,友谊长存,或者为爱致歉的意思。至于白玫瑰,圈子里倒是少有人晓得,梁小姐最最钟意的花就是它。更蹊跷在她回回试图套出送花人的信息, 那小哥嘴巴都无比严实。   某次, 梁昭委实不能忍,“你回去和那人复命,就说我要求的,再这么鬼鬼祟祟下去,我花全扔垃圾桶。”   岂料小哥说随便,“先生交代过了,心意重要的是过程。到手后就全由你处置。”   “……”   行, 这可是你说的。是日项目组例会,众人茶歇分咖啡的功夫,梁昭就当着小哥的面把花转手送了那实习生。后者诚惶诚恐,“梁总,这可使不得呀!”   “我让你收就收,哪来那么多废话!”   那头,首位处的顾铮鼓掌好笑,“没想到许多年过去,梁总还是一如既往喜好白玫瑰。”   有人难免八卦,从何说起?   现如今他们共事的氛围自在不少了。如果说顾铮刚来那会儿大家还有所忌惮,生怕不当心说错什么,叫二位介怀,结果发现当事人都已不计前嫌,外人又何苦淡操心?   说到底冷暖自知罢了。   顾铮说诸位有所不知啊,“你们梁总十几年口味如一日,其他花都是偏室,偏这白玫瑰是正宫娘娘。还记得当年她阑尾手术,康复后我去探病送的马蹄莲与康乃馨,她当场就摔脸子了。”   什么鬼,梁昭纠正他,“我是为这个跟你生气嘛,你要不要再想想?空口说瞎话呀,明明就是因为你不分青红皂白数落我,说我作息习惯不好才坏了阑尾。”   好久远的记忆了。没成想她还记得,或者不妨说,关于顾铮的那些温情部分都依然清楚地浸渍在潜意识里。   彼时梁昭才将转正,突发急阑,自己半夜煞白着脸打车去医院的。临了也没告诉妈妈,只在次日要推病告假的时候,被同事说漏了嘴。   当天顾铮便赶来医院,不无倨傲地发难她,“你好像觉得瞒天瞒地是很光荣了不得的本事。”   “才没有!”   “那为什么瞒着我?”   梁昭下意识反问,瞒你怎么了,你又是我什么人?   她一直不知晓的是,正是这些有意无意的或忤逆或挑衅,恰恰成了她起初吸引到顾铮的点。那么鲜活也那么娇纵,好像烟头不安分的一点火光,他要么整个点燃它,要么就得揿灭。   事实他也的确做到了,从燃烧到熄灭她。   会议收梢,二人一并出去。   顾铮继续下文,“重大利好。香港那边有想法要从上海借几个人力过去轮调。虽说资源和短期空间比不过这里,但许出的条件还算诱人,一年起步,若表现可观,你就有签约DP的机会。”   “我怎么知道不是放空炮?总部惯会给人画饼。”   “是画饼的话,我就不存在告诉你了。”   顾铮单手抄兜,认真朝向她,“你该不会以为,我这点判断能力还不如你吧?”   “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梁昭怀里捧着花。那实习生终究没敢收,她又狠不下心丢掉,就抱着了,到底和什么也别和花过不去。   “什么?”   “像个骗我抄底买基金实则就等着抄我家的推销员。”   对面人无奈且无辜状,撇撇嘴,“你十有八.九有被迫害妄想。动辄就觉得我想害你。”   梁昭不为所动,“难道我被你害得还浅?”   时近午休,顾铮抬腕看表,表示时候不早了,他还约了人在,回聊。   梁昭心下正道求之不得呢,一起出公司大楼,才发现他所谓约的人不是谁,正是辜小姐。后者开车来的,一辆粉色宝马3系轿跑,敞着篷,车里人推开墨镜来招呼顾铮,“我新车好看嘛?”说的是粤语,梁昭勉强听个囫囵。   顾铮爱答不理,“只要别让我坐它就是好看的。”   “那我还非要你坐。”   话完,辜小姐才注意到梁昭,目光隔空意味深长地打量。   彼此不怀好意间,还是梁昭先不留情,只同顾铮再会,就转身走了。   直到走去街对面,仍然止不住微弱地颤抖。当她杯弓蛇影吧,即便事情过去好久了,她看见辜小姐或者姜芙还是会余悸。   怕她们挖坟并“鞭尸”那段不堪的过往。   有些耳光它具有惊人的效力,火辣辣烙烫的也不止是皮肉,更是灵魂和人格。   路过咖啡店旧址的时候,“昭昭!”有人喊了她一声。   是舒奕星。梁昭还是习惯性称呼她堂嫂,“你怎么在这里?”   随即,看见堂嫂蹊跷地站在门面前,雇主派头地使唤工人如何装点门头,梁昭才好像恍然大悟,“等下,你……”   她指指店面又看向堂嫂,“别告诉我是你把这家店盘下来的。”   舒奕星:“明知故问,这不很明摆着嘛?”   *   更确切点,该说是堂兄与顾岐安盘下来的。   堂嫂说,合伙的馆子才开张就小有起色。原本岐原也不满足于一家,便同岐安合计起开分店的事。   “老实说,起初我压根不同意。岐原做惯了买卖人,有点闲钱握在手上就可劲败,哪有人才开业就张罗分店的。走都不稳就急着学跑。”   后来又是怎么改观的呢?舒奕星说,还得拜岐安所赐,头一家店岐原投的多些,七三分,“这家分店岐安说他来掏大头。是赚是赔权当买个开心。”   “很荒唐吧?但我们夫妻俩私下一磋商,倒也未为不可。本来茶叶那头的生意就慢慢歇掉了,下半年得送闹闹去幼儿园,到时候又是不小的一笔花销。左右试试,开在闹市,短期内总不至于蚀本。”   “挺好。”可问题是,闹市?上海闹市比比皆是,干嘛非得开在这里!   梁昭一度脑回路梗塞,就是冥冥之中能猜到些端倪,又始终不敢坐实它……   坐实此事的动机与她挂钩。   或者,该说就是全因她而起。   她感到太荒谬了。   于是乎潜意识里,脑洞大开版的“梁昭”上线了:这要搁过去,我怕不就是被他一掷千金捧个响的角儿?   现实版的“梁昭”又即刻摇摇头,“丁教授和老爷子还好吧?”话起家常来岔开话题。   “不好。”堂嫂戚叹,长话短说,将这阵子发生的事告知梁昭,“你是好久没和岐安联系了吧?”   否则总不至于一无所知。   “我这个身份又怎么方便和他联系?”啊!真真是说出来都臊得慌。梁昭在心里唾弃自己,明明几天前还引狼入室和他“睡”了。   舒奕星看不出梁昭的窘迫,权当她不高兴谈及前夫,就笑着打太极,“这有什么?亏得你俩是没孩子,当真像我和岐原有个一儿半女地,离了也断不干净!”   话音刚落,又反应过来,歉仄找补,“哎哟,瞧我,这作孽的嘴该打!”   梁昭摇头,“无妨。话说回来……你们该是都知道我身体的事了?”尤其顾父。   舒奕星不无遗憾地点点头,“对,知道了。”没说全的内幕是顾父知悉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骂老二是业障东西,结个婚还结出断子绝孙的祸来!   你也不知道他究竟如何才知足,结也不对离也不该,总之,仿佛老二做什么都是错的。顾父痛批道:到底是不听话之过!当初我就不肯你娶她,你偏不从,结果咧,到头来图什么?   竹篮打水一场空。   堂嫂照顾昭昭的情绪,没和她细说,大意只说顾父奚落了老二几句,毕竟这是兜不住的。再就同梁昭分享顾某人没大没小的还嘴语录:   嗯,又来了。乌鸦落在黑猪背上直管说别人黑。你怎么好意思的?   你没有镜子总有尿罢!   梁昭忍俊不禁,又不肯承认自己被逗笑了,就把腮帮揉回去,“神经。”   “说谁神经?”突然,本尊不带征兆地闪现在身后,于她头顶清清冷冷出声,吓得梁昭一激灵。   回过头来,就见顾岐安一身干练的衬衫西裤,领带斜别在衣襟里,颔首示意堂嫂,又低下眸来觑梁昭,看她一脸木然,就眼神再度询问:说啊,嚼谁舌根呢?   梁昭倒也供认不讳,“你。”   顾岐安眉头微微一浮,“啊,那亏得我是来了。要不然刚才打的喷嚏还成了一桩悬案。”   “打了几声?”堂嫂暧昧八卦。   他不说,只似笑非笑。   目光再落一眼梁昭怀里的花,语带讥讽道:“哪家新相好送的?那么宝贝,不知道的还以为才从人婚礼上蹭来的捧花。”   的确有那个味道。她今天穿着一袭波点法式桔梗裙,白底橙缀,整个人与花相辅相成的美并娇艳。且她从前就和他说过,当过不下十回的观礼人,自己又结过两次,偏偏一次没接到过捧花。   人的通病永远是越得不到越思之若渴。而果真到手了又会发现不过如此。   梁昭翻他白眼,她委实有被气到,“关你什么事?我收个花也碍着你了?顾岐安,你一句不惹我生气就不痛快是不是!”   说罢,就挤开他扬长而去。   顾岐安原本是在附近应酬,酒过三巡的功夫,听闻门面这里墙纸要改价,就下席来转转。眼前,他不无受挫且头大地同堂嫂抱歉,“你和包工谈罢,怎么改由你定。”随即三步并两步跟了出去。   *   这个女人永远藏不住的本性就是爱花。爱一切美且动人的小事体。   好比她此刻孤零零沿着街道行走,一路都小心翼翼护着花。唯恐折煞了它。   六月天,栀子花来不及经过蓓蕾就爆开了瓣。在馥郁微风里,纷纷开且落。   梁昭一双眼睛都顾不过来。   直到迎面冲撞来一辆车子,跟在身后的顾岐安才速度拉开她,“小心车!你不要命了?”   梁昭错愕地栽到他胸口,“你跟踪我?!”   “是跟踪吗?梁小姐,你从这条路走,我也从这条路走。你是买断了还是怎么着?”   “狡辩。”   她从他怀里挪出来,无奈又给一路人弹回他边上。顾岐安就这么看着她狼狈地反复横跳,袖手旁观,“我喝酒了,你最好自己仔细着点。毕竟按理来说我现在的反应能力应该慢过你。换言之,我才是该被照顾的那个。”   梁昭本能嗅一嗅,“嗯。闻出来了。”   “很浓吗?”明明这街上处处是花香。   顾岐安不信,俯低身子来够她耳根,哈一口气,梁昭即刻推搡他,岂料手被他截了过去,握在掌心里,烫且紧。   “老爷子和秋妈近来总念叨你。说你一向很喜欢吃茭白,现在茭白新鲜当季了,每次买来炒肉片都难免提你。”   梁昭仰头看他,顾岐安眉眼认真,“一直是我在嘚啵嘚,你就没什么牢骚想对我犯?”   她想了想,郑重其事道:“顾先生,你钱很多嘛?”   “为什么这么问?”   “多到把店开到陆家嘴这里来了。”梁昭本想说,开到我公司楼下来了。转念又感觉有自作多情之嫌,便改口。   顾岐安凝视她双眼,片刻后意味深长地回,“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   梁昭耳根好一阵燥热,赶忙要挣开他的手。   某人不肯,来回博弈之下,到底是气力小的那个占下风。   而占上风的人冷不丁问,“很喜欢这束花?”   到此,关于这数日来困扰的谜面,梁昭心里已经有了谜底。   但强自尊驱使着她双标嘴脸,“俗气。区区几束花如何能收买得了我?”   顾岐安不理她穷狠,只单手微微用力,牵着她走进刚才吃酒的饭馆。梁昭手口并用地抗议,也捱不过他劲大,硬生生被拖带到包厢里,开门间,众目睽睽下,听他叫侍者再张罗一副碗筷来。   等她就坐但再度试图脱逃的时候,某人终于不无示弱地撩开她遮耳的头发,贴上来耳语,“我生日。能不能不走?”   目光二次交汇,在烈烈酒香里。对着那双懵懂且流转的眉眼,顾岐安心上突然有一块塌方了下去。   他恨恨咬牙,“别告诉我你忘得一干二净。” 第52章 -52- 旗袍   其实怎可能?梁昭素来有看日历的习惯, 她喜欢数着日子过生活,也喜欢月份更替或节日到来的仪式感。   几乎所有较亲近的戚友在她手机里的备注,起头都得缀个生日日期。   当然, 除了顾岐安。他始终以“顾某人”存在。   眼下,她装聋作哑地摇头, “是嘛……可是你生日不是五月?”   “那是农历。”   “不对呀。你什么时候开始过阳历了?”他们这代大多还是随上辈人,只过阴历的。   屡屡翻车的人拉下脸来,拿她没辙,又苦于不能发作的样子,“我就过!阴历阳历还不是随我乐意?”   说着, 扔下揩手的帕子偏头去招呼别人。他们今天是给一家药代还席, 席上也有科里不少同事, 包括纪正明。   老纪出去如厕折回的功夫, 发现冷不丁多了个人,还是梁家囡囡,好家伙。他笑得讳莫如深,“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心想就能事成。”   其余人纷纷附和,“是的,好日子。您也不看看是谁过生日。”   老纪这才主张, 给爱徒订块蛋糕送来。   即便顾岐安表示不需要, 他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地庆生了。但纪主任坚持,没别的,纯粹是视如己出地疼惜这小子,从小到大,连亲生父亲都不甚上心他生日的。   老纪和大家说笑,说这祖宗原来和他儿子是同校,“有一年年级家长会, 老顾好容易出席一次。结果人到了地方,得,不晓得儿子在哪年级哪个班,到头来还得问我。我说你呀,便宜儿子是从胳肢窝里掏出来的。”   大家笑也难免心酸。   顾岐安:“我不是。我是他割包.皮赠送的。”   梁昭闻言心上像倒了五味瓶。她一点也不忍心听到这样的顾岐安,去听他被父亲摧残的往事。因为轻易会去恻隐、共情,久而久之就是心软。   女人同情男人该是多可怕的事。   换言之,她不能因为可怜他就去海涵他所作的一切。他身上有疤有战损,也盖不住曾经“侵略”过她的事实。   蛋糕最终在某人的迁就下,改成一份长寿面。   面还没上,他先替梁昭汰洗餐具,一碗水来回晃,盏碟相击作声。   梁昭伸手去抢,“我自己来就行了。”   顾岐安视而不见,反倒发落她,“去洗手。你知道手上会有多少细菌,也不需要我现场科普。”   “我不准备留下吃的呀!”   此言一出,他才停下动作,转脸来看她。梁昭再接再厉,“是你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几时答应要留下来了?你的饭局,你请人吃酒,你过生日,试问这三样哪件与我相干?”   有人听到她的动静,忙问顾岐安何事。   某人:“不要紧。她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格外特殊些。”   说罢,双手从餐具上撤下来,按住她的手。顾岐安低低的声音来反问她,“人前你也要同我闹吗?”   “我没有想和你闹,”梁昭再冷静不过,“顾先生,讲讲道理吧,好嘛?我下午还要回公司上班,一不能沾酒二没个得体身份,你留我下来何用?”   她再度与他言明,我不喜欢强人所难。任何己所不欲的事都别施加在我身上。   “你想和我叙旧,叙过了;匿名送我花,我也统统接了;但是该不该陪你过这个生日,是不是我的自由?”   也许这样的梁昭才最最让顾岐安爱恨交加。哪怕他曾经毒誓过,梁昭这类女人就是活生生在他雷点上反复横跳,他明明只钟意秦豫那类的,懂得服软也万事知情识趣。   可偏偏熬鹰的人被鹰给熬死了。他不得不承认,拿不定梁昭有多叫他挫败,眼睁睁放她走又有多不甘心。   又或者,年少绮梦终是敌不过后来的举案齐眉日夜相对。   我们每个人关于爱情婚姻都有相应模板。但再理想化,实践的时候照着临摹也是少数。   气头上的顾岐安只能儿戏般刁蛮,“你今天从这里出去试试看!”   “动辄就玩威胁那套的人最最没出息!”   “要什么得体身份?前妻,还不够得体?”   “你也知道我是你前妻?”梁昭抽不出手,就低头一根根掰掉他的指头。无奈他又很快攥回,恼得她只能下下策地张嘴,要啃他。   岂料顾岐安无所谓地把手送送,“嗯,给你咬。咬完了记得报销破伤风。”   啊啊啊啊,气死了!梁昭把狗爪子一拍,“你怎么这样?”碍着人太多,众目睽睽之下,她还是要面子的,就只能小声数落,“算了,择日不如撞日。确实有必要好好聊聊,关于我们现在高不成低不就的关系。其实顾先生,我大概能理解你,毕竟我是结过两次离过两次的人,很清楚那种失去后的黯然与悔恨。可它终究会过去,也不等于爱。遗憾或者意难平都不该算作是爱。”   顾岐安旋旋被打疼的手腕,工工整整扣回袖扣。一时他反倒不恼了,她越气鼓鼓他就越淡定,“你分析这么多,头头是道句句在理,可哪一样你自己做到了?”   梁昭果真一愣神,某人再打蛇随棍上,“头,抬起来。”   她不听,他自顾自蜷着食指捞起她下颌,用纸巾擦擦她嘴角。   梁昭这才发现自己曲解了。   “你以为我让你抬头是要做什么?”只是揩口水而已,顾岐安谑,“有人当真属狗的呀,张嘴咬人前先流哈喇子。”   “滚!”   他才不滚。经此一役,顾岐安更确信他有多开心和这样的梁昭相处了。仿佛过去只把她架在戏台上、云层间,或者供在冰箱里,现如今她思凡起来、活泼起来,又叫他如何舍得放手?   “梁小姐,你不能连机会都不给就急急说不行的话。我那天就说过,让我追你。”   “我可没答应。”   “可你明明问我,追多久你都愿意?”他学舌她彼时怯生生的口吻。   是的。有人傻而不自知,明明很觊觎却偏偏学心如止水那套。   当她选择问出这个问题,四舍五入就是默许了。默许他来追她,更是绸缪怕他追个几回合就半途而废。   毕竟她见多了男人内里的凉薄与劣根性。   “昭昭,比起我,你才是那个因为害怕失去就索性不肯得到的人。”   顾岐安伸手穿入她耳边的头发,人前也不怕亲昵,“好像过去被老爷子拘着学戏的我,因为不肯受拉筋那份苦,就索性入门即放弃。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再看,悔之晚矣,我觉得我好像失去了一项很不错的傍身技艺。”   梁昭半清醒半动容地回他,“可是你知道的,恋爱阶段的多巴胺也好,三分钟热度也罢,都不足以去维系婚姻。当真要一起过生活,这些都是很虚浮的东西。”   “我想过,所以今天和你说这些话,也不仅只凭一腔多巴胺。”   “而你们家那个氛围,碗大碟小,磕着碰着,我又势必不能再生养……”   嗐。想得真多。是惩罚也是恶趣味,顾某人不禁揪揪她鼻子,“我不需要你去顾忌这些。面对你的人是我顾岐安,不是顾家更不是其中任何一个谁谁谁。”   说到这里。长寿面上桌了,佐着些葱花与牛腩块的搭配。   寿星本人眉头却打起架来。   老纪:“怎么,不合口味?”   梁昭本能脱口而出,“他不吃葱,牛肉也只惯吃腱子肉。”她犹记得以前在家里给他下面,他是个嘴很刁的人,不高兴面太寡但卤子又不能太厚。梁昭后来懒得伺候,统统牛肉面处理,结果他那年生日,她清早在面里多添了两个蛋,倒叫这人在餐桌前呆愣了许久。   她那时权以为他还没从起床气里缓过来。   后来离婚后,看了部电影《爱情呼叫转移》,看见男主因为吃厌了妻子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炸酱面而提离婚,兜兜转转再次尝到妻子的手艺时,男主竟莫名流下泪来,可是一切都晚了,不甘心么?但还是晚了。梁昭才领会到,我们对于自己的人生或婚姻,都是一知半解的外行,   只有站出来,站到旁观或上帝视角看,才能看清楚。   顾岐安趁着她出神的功夫,目光落在她眉眼间,心底有咕嘟嘟冒泡的雀跃感。   具体雀跃些什么,他说不上来。   总之,活祖宗没拿这碗面煞性子,而是乖乖吃掉了。   连面带汤,吃个精光。   *   眼见着一年过半,梁女士终究肯了老傅的求娶。   两家人合计起喜宴的置办。办还是要办的,更得体面些,毕竟都是场面上的人。只是不能学小年轻的作兴了,梁瑛觉得,就请圈子里的亲朋好友吃顿酒吧!   另外再去找个馆子拍一套相片。   话说回来,她从前刚嫁给老谭的时候,因为彼此才开始讨生活,所以穿婚服和拍婚照都是极为奢侈的妄想。   老谭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一辆二八大杠。领完证载着她去中山公园兜了两圈,看看满园郁金香。昭昭的名字就是那时有的,老谭说:王昭君嘛,多嗲的字呀!   梁瑛嗔他想得不仅美还远!“谁要给你生囡囡?”   不生也行,老谭连声哄,就我们两个也蛮好。   可是他忘了,中国人无论做什么,悲剧或喜剧都少不了其他人的旁观与见证。   婚姻是,他去世后的葬礼是,现如今轮到梁瑛再嫁则更是。   一连数日,梁女士忙得兴兴头头。终于得空把昭昭和外婆喊到照相馆来,一家人拍全家福,也为她和老傅拍婚照。   梁昭穿了件织锦缎子的旗袍,露出长长的颈项,很风情且媚。她让梁女士也穿旗袍,梁瑛死活不依,“臊死人了!我才不穿,人家要说你妈妈是老妖婆。”   “老妖婆有什么不好?至少老了还有妖的本事,人家说,那是嫉妒你,她们妖不起来。”   外婆在边上抿抿豁牙的嘴,“有没有掉牙的老妖婆?”   哄堂大笑里,梁昭也笑得肚子疼。   照相师傅用镜头捕捉下这一幕,发存档给她。于是这日晚间,梁昭八百年破天荒发一次朋友圈,是一家老少的合照:   老太太单坐正前方,梁瑛和老傅各立一侧。   而她身着鲜艳的旗袍,于外婆手边,那轮廓被衣衫烘云托月地勾勒着,曲俏又姣好。   *   拍完照,梁昭就驱车回小区了。   下到地库停稳之后,才准备抽钥匙,就听侧前方的临停处有鸣笛声。正待她要降下车窗看情况,有人在外边叩窗户。   看清那人是谁,梁昭心里气不打一处来,而顾岐安始终审视着她,没漏过她面上任何微末的神情。   她微微向前一倾,“你又喝酒啦?”说着拔下钥匙、拎包,下车摔上门。   “喝得不多,”顾岐安四平八稳地走过来,掌心一摊,“来给你送这个,上回落在我这里了。”是她的丝巾。上次酒局逃得急,以至于他不拿过来她都忘了这档事。   二人一时面对面,交汇的目光里,齐齐沉默并试探。   梁昭忽而慧黠地问,“我能拿嘛?你该不会在上面设了什么机关或陷阱?”   话音未落,就眼睁睁他的五指摸过来,从她手肘处一路滑行到掌心,最终把丝巾缠到她手上。   梁昭错眼间,瞧见他口袋里一盒计生用品的包装边角。她连忙错愕且怒骂,“你有预谋!”   可惜才想说什么,面前人目光一深一暗,就已经不偏不倚地钻进她呼吸里。   随即环抱着她,推进电梯。 第53章 -53- 偏要作奸犯科   下电梯到门口, 有人一身欲.火被浇寒了半成。因为梁昭回家前叫了外卖,一份新疆辣炒米粉,两盒草莓牛奶。   她从他怀里逃出来, 去和外卖小哥交接。后者见她满脸红晕、张皇失措,还关切, “需要帮忙伐?”   “帮什么忙?”   有人贸贸然抢答,也拎走梁昭手上的大包小包。那小哥权当自己多管闲事,摸摸鼻子就走了。   开门进屋的时候,梁昭难免挟怨,“算我求你, 能不能不要一喝酒就撒泼发疯?我真的会生气!跟踪、堵车、私闯民宅, 这些没品勾当也亏你干得出来。”   而顾岐安斜靠着门, 已然歪歪倒了, 他一脸乞怜状,“让我进去坐会儿。”   “一会儿是多久?”   “至少等我醒半成酒,能好好走路。”   他必然是装的,睁眼说瞎话,方才耍流氓的时候还好端端的呢。梁昭才不买账,偏偏她作势要阖门了, 他手还掌着门框, 不怕被夹。   下一秒,就在她闪神或者心软之际,顾岐安趁虚而入,也顺手狠狠带上门。   二人一时面面相觑。某人嘴唇上还有她被亲花的口红,像从她身上榨出的汁,抑或吸食的血。   梁昭气得不理他,转身到桌边拆外卖。她其实是个素食主义, 也好清淡口,但斋戒太久也会极为地想吃辣,最好能辣得鼻涕眼泪一把流。   眼下,她就潦草绑个马尾,蹲在椅子上,一口辣米粉一口草莓牛奶。   而狗贼已然自顾自歇到沙发上,阖眼假寐。又把那投影仪捣鼓开来,随手挑了部片子,是他从前最最不感冒的国产喜剧,《心花路放》。   这片子妙就妙在过去与现在双线并行的叙事诡计。于男主视角,是他与妻子离婚后一路“猎艳”去大理的和解之旅;于妻子视角,是她当年说走就走前往大理而遇见男主的时光溯回。关于释怀也关于七年之痒:你从过去奔向未来,我从未来回到过去。   直到梁昭吃不下去了,她拎起牛奶站到沙发边上。   幕布上正好演到男女主初见。妻子的怪癖是从来只吃橘子皮,剥开橘子拿皮泡水喝。男主觉得浪费就把橘肉扔进啤酒里。后来这个互补的习惯维持了许多年,哪怕是离婚之后。   梁昭:“他们都说这是宁浩导演最烂的作品没有之一。”   “烂吗?我倒是认为很独特。得到的都是侥幸,失去的才是人生。”   “顾先生,你怎么突然矫情文青了?”   沙发上的人闲散掀眼皮子,冲她晃晃手机,“因为才从豆瓣上看了影评。”   看吧,这个人。梁昭无语至极地坐上沙发,把他挤到角落,“滚一边去!你怎么好意思大剌剌占主人的位置?”随即双脚剔开拖鞋,拎上来,也把玉桂狗的抱枕捉到怀里。   “小东西还挺别致,什么时候买的?”印象里,她成年以后就不喜欢这些毛绒绒的玩意了。好比他们用来压车的那些娃娃,顾岐安问过她,要不要拿回家里。梁昭拒绝,理由是不想打扫卫生的时候多一桩累。   “是赵家小囡送的呀。”   梁昭说,之前赵太太托到她找濮素海淘母婴用品。   她上门去送。临别之际小囡就坐在阿嬷怀里,要亲亲她,也把手上的玉桂狗给了她。   顾岐安托着太阳穴笑,“看来她还算喜欢你。”   “那当然。这世上才不止你一个人有孩子缘。”   “可是要不是我的话,你从哪里认识赵老贼他们一家?”   梁昭白眼,“你真无聊。连这也要争个输赢。”   幕布上,电影来到尾声。男主朋友大婚,已经二婚的妻子携丈夫来出席,和男主在走廊寒暄。二人忽而像两个没有感情的复读机:   --你挺好的?   --挺好的。   --挺好的……   梁昭哭笑不得,“看他们说话好累。”   “原来你也知道啊,”顾岐安扭头来看她,“我有时候和你说话就像这么累。”   “那你别说!”被冒犯到的人气鼓鼓站起身,把抱枕抡到他脸上。   顾岐安眼疾手快地接住,拿下抱枕,面上不无愠色,“发什么神经?”   他去钳制她双手,翻身把人制服在沙发上。居高临下的视角,看梁昭嘴巴辣得红红地,刚想嘲笑什么,岂料她泼蛮地一记窝心脚踹上来。   好在顾岐安反应快,截住了,热手触到冷脚冻得他冷嘶,“怎么这么凉?”   “松手松手!痒死我了。”   “别闹!”顾岐安按住她,手指蛮横捏住她的脚,从抚摸到捂热,“也是。你一年四季手脚都是冰凉的,怪谁呢?怪有人宁肯冻死也不愿意多穿些。”   “顾岐安你个臭不要脸的。离婚了还碰我脚,你知道这放在古代叫什么嘛?你怎么敢的呀?快松手!痒死我了……我宁肯冻死也不要活活痒死。”   可惜这个人,死猪不怕开水浇。梁昭越局促狼狈他越是得意不已,就这样牢牢辖制她的脚,力道时轻时重,而他眉眼里满是认真。   她很少在手指上涂甲油,只涂脚趾,要么全黑要么樱桃般的红。衬上脚腕不知何时文的一朵海棠,灯光下看,妖冶并风流。   顾岐安看见文身就不由一愣,“什么时候弄的?”   “上个月,和濮素一起。”   “很好看,但是这个位置也必定会疼。”说话人摸上她脚腕。这地方没什么皮肉,只嶙峋着骨头。他仿佛能透过花瓣进/入她骨髓。   “嗯呐。我可不得体验一下某些人为爱文身的骨肉之痛嘛,毕竟别人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当真贴到了,才发现,确实怪疼的。顾先生勇气可嘉,但我也得提醒你,情深不寿。”   顾岐安眼神一深。   “这句俗语不是这么用的,”他纠正她,“情深不寿这个词,我也担当不起。”   窸窣且暧昧的气氛里,绵密触感从脚心去到别处。等梁昭反应到自己今天穿的是开衩旗袍,方便他作案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了。   单臂撑在她耳边的人,垂首来吻她,“梁小姐,你这副炸毛的面孔委实叫我很惊喜。”   梁昭如何躲得及。无论她脑袋别向何处都能给他拨回来,他吻技是很了得的,时而清浅时而蛮横,手还不时拨拨她耳垂,快窒息了,就退开来亲亲她鼻尖,片刻,又继续吻下来。   晕头转向里,梁昭全然像一枚熟透的红豆,翻来滚去地颠簸在他舌尖上。   烈烈酒气在呼吸间来回渡换。梁昭一脸潮红,本能地挣扎,偏偏顾岐安拿膝//盖抵在她双//腿之间。做手术的手,拥有最职业且天赋的灵敏度,精准窥探到属于她的热情与战栗,   而梁昭不得不去旗袍下摆里把那只手抓出来,“不行,”她哀怨呜咽,“哪有离了婚还堂而皇之做这个的?”   天晓得她脑子里那么多恶狠狠台词,出口的却只有这句,不仅丢脸还傻气。   “我是说,既然结婚是将人类耍流氓合法化。那么离婚再耍就是作奸犯科。”   顾岐安始终不为所动的神情,眼里火光又旺了几成。捉着她的手,到皮带搭扣处,轻轻松松一解,那金属材质就击地一响,   “那我今天还偏要作奸犯科一回。”   说着正要欺身而上,梁昭下意识脱口,“顾岐安……你好歹把灯关掉。”   只这一句音节破碎的话,像默许更像投降,顷刻塌了他全部理智。   顾岐安双手用力要捞抱她起来,梁昭摇头不肯,“就在这里。”   “为什么?”   “我才不给你去我的床。”   “你不给?”横抱起她的人反骨起来,“那更不能由着你……”   *   人类需要被道理驯服的秩序,也需要违规与反抗的愉悦。   好像是把十几年从课本上学来的清规戒律“推搡”了一下,知其不可而为之。那种轻佻与极乐,很难找到替代品。   眼下,顾岐安就是在亲身示范梁昭,学会释放自己、饶恕自己。   他要她睁开眼看着他,看他是如何一记记缴获她的心身。梁昭不肯,此情此景,也只有床单上被死死揪乱的褶皱能理解她,像个仅剩半条命的溺水者。   最最濒死的档口,可怜见的人满头细汗,不得不双手抱着他脖子苦求,求他慢点,或者停下来,“不然我真的会死……”   “你不会死,”顾岐安喊她傻猪猪,拨开她面上凌乱的发丝,“头发养长就别再剪了。”   “那可由不得你。我短发明明也很好看。”   “好看个鬼!”   直男癌审美告诉他,美人就该蓄长发!   不听话的下场就是更疾更猛的力道,近乎撞得她灵魂也支离破碎。   发酒疯的人越发暴戾起来,气息抵在她耳畔,问出数日折磨他的心结,“这地方别的男人来过没有?”   “这地方”才不是指房间或者她的床,而是……啊,他又一记发狠,梁昭欢愉但也疼痛,“没有没有!只有你!”   “那这里呢?”   救命。梁昭羞愧得双手捂脸,又去盖他作死的嘴巴,“你不要胡说了!好端端地计较起这个。早知如此我就该睡几个男人,气死你……”   有人闻言发了性般俯低下来,眼里阴鸷无比,“那我真的会死。”   随即双唇堵住她呼吸,   “带你一道死。”   床头柜上水培着一支新摘的栀子花。满室馥郁花香里,那剧烈并臊人的动静叫梁昭像跌在云端上,载浮载沉,直到她终于隐忍不住地骤然颤抖……   顾岐安才无比错愕地停下来,眉眼里有惊喜也有戏谑,看得她好难为情!   “昭昭,你喷……”   “啊啊啊啊啊,你不许说!”   *   收拾好的两个人,没清醒多久就各自睡去了。   梁昭一宿无梦。而顾岐安却没这么幸运,他做了个颇为诡异的梦,时间进度来到数年后,二人早已陌路到毫无交集。   结果某天他突然偶遇到她,这还不止,她身边牵着个小女孩,五官活脱脱复刻版的小梁昭。梁昭去买冰激凌,女孩乖乖等在原地。   顾岐安壮着胆子上前问,“你妈妈叫什么?”   “叫梁昭呀……”   即刻他就吓醒了,吓得浑身冷汗。   转头四顾,屋里哪还有人。梁昭大清老早就起床走了,在床头柜留了张纸条给他:   我去上班。请你起床后立即收拾衣服走人!   下一行划线强调:   要有炮/友的自我修养,哟!   *   有人想将那晚当作黑历史般彻底尘封,就有人像品茶回甘般地时不时重温记忆。   以至于,顾岐安周遭的人都觉得他近来很神经质,总是冷不丁淡笑,又不知笑个什么。问他他也“此乃天机不可泄露也”。   当然,每每当他回到老宅,这份好心情就会搁浅。   顾岐章回国这阵子,一直携妻儿暂住在老宅。说实话,作为长子长兄,这些时日他待家里人并不薄。不仅托了些人脉给老爷子请来国外专业的理疗师,家里家外,也经常帮着顾父的生意打点一二。   从来百善孝为先。顾父很难不满意老大,相形见绌下,也越发拿起老二的不是来。   端午节家宴,顾岐安院里有事耽搁了些,迟到了。   顾父当着众亲友就发难他,“不争气的东西!平白叫几桌子人饿着肚子等你,你何德何能?”   顾岐安什么人,打小你越骂他越来劲。当即浑不吝地还嘴,“你们吃就是了,等我做什么?难道我来了能叫你砸吧得更香些不成?”   “还有脸回嘴?蠢物!”   顾父心情欠佳也有缘故。这段时间,有不少人碎嘴顾岐安的姻缘。舌头底下压死人,真相被传得面目全非,有说夫妻不和一方出轨的,也有说顾二那个不中用的,传到顾父耳里,一样的臊白死人。   加上他集团内部出了些岔子,员工投诉待遇不公。眼下顾父就新仇并旧恨一把清算,气得拍桌子也打板凳,   “没你这么干的,跑了媳妇还把房子一道送出去!你当做慈善?老子挣钱养出个败家货。”   “别介。人血一般红,谁又比谁高贵啊?”   顾岐安全不给父亲面子,当场就叫大家评评理,我前些天还接到个女人电话呢,问我上哪联系我老头,   “你放心,我给回了。免得她自讨没趣燥你一鼻子灰。话又说回来,你都这把年纪了,可以啊……”   话音甫落,顾父就抡起手掌,好在老大急急拦住了。   这个档口,顾岐章也只能让老二先回家,“听我句劝。上年纪的人肝火旺,别回头把他气厥过去。”   兄弟俩站在门口,同父异母的长相迥然不同。岐安是桃花眼的风流俊秀,岐章就是国字脸的四平八稳。   大抵相由心生。后者也早早当家成熟了,关键时刻更把稳些,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其实换作我又何尝没有?但你权当为了自己生母,有些事,你一天不改姓,就一天争不出个结果来。”   和煦夜风里。岐章无奈一笑,“就好比我,当真想继承点遗产还得去做亲子鉴定。”   “亲子鉴定?”   “是的。”毕竟严格说起来,他生母当年找到顾家,肚子里的来路并不算明。   顾岐安荒唐一哂,“真他妈有病。”   “你瞧,相比之下你命好许多,至少从来不必受这些莫须有的猜疑。”   “只怕亲生的到头来比不过路边一条野狗。”   岐章让他消消气。又说起其他事,问他有没有心思再婚,“毕竟你今年已经三十五了。男人立业不成家像什么话?老头老爷子你是知道的,我迟早还要回去,早晚他们得问你讨香火。”   顾岐安沉默,一言不发。   眼见着他不想说,岐章也不为难,只出门送他到车上。出于手足情地交代一句,   “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我有急事也自然不跟你客气。”   *   在家宴上受了气的人,随即就支使小钱,把车开去梁昭那里。   后者没明白,“还去啊?”没你这么死缠烂打的。   顾岐安极为泼皮地一踹他椅背,“轮到你来管我该不该了是吧?”   ……那可不敢。   问题是她也未必在啊。果不其然,车子赶到小区的时候,顾岐安拨电话给梁昭,那头就死活不接。   他只好改短信:接电话!   几分钟后,梁昭终于主动回电过来,接通后声息却十足地恹恹无力。   顾岐安问她怎么了,在哪。   “在医院。肚子疼。” 第54章 -54- 收容所或者感化院   原本顾岐安今晚也得去趟医院, 虽然没班,但得去科教楼实验室转转。   下半年新一轮本科毕业季,研究生选导方向定下了。顾岐安让几个积极分子先在实验组里帮帮忙, 多实干,才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   全院优秀导师比比皆是, 而顾岐安手下名额意外地抢手。   一来他不算什么大牛,比起主委、主任、院长之流,竞争压力自然小些,也能有足够的精力与资源顾到你;二来因为才从国外归来,年纪又轻, 接受过方法派和前端培训, 实验技术或写作技巧都能信手拈来。   再一点, 个人魅力加分。人缘好且能和学生脾性相投。   看过的都晓得顾老师的招生信息有多俏皮……以及暗.黑:   师生关系:可以不称呼我“老师”, 只要你头够铁;   吐槽仔细别让本尊听着,不是玻璃心,是我怕会忍不住“开麦对线”。   既然僧多粥少,就注定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暗箱操作。   两个月前,医务科的许主任阖家来病房拜会丁教授,一并盛请顾岐安吃饭。某人才想起来, 之前代课遇到的那位许师然, 以及她发到邮箱他只来得及程式化过目的自荐邮件。   其实这学生底子不差的。科科绩点优都在其次,发表过的文章数量及引用度在同届里算佼佼者,科创比赛经验更是丰足。   只他那阵子太忙,私生活乱成一团糟,阅后就忘了答复。   更何况,顾岐安同许主任实话实说,“这么好的苗子, 屈就给我,顾某委实怕耽搁了。以她的条件完全可以去联系一些大牛。”   许不以为然,“小顾,不瞒你说,我和她母亲也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都晓得那大牛再好,也难免一领进门就由你自生自灭,草里冬瓜草里长的下场。所以两相权衡,我们认为还是找你更合适。”   盛情难却。彼时顾岐安只能先行应承许主任的邀请,也感激他器重并信任。其余事等考虑一二后再定。   结果没几日,顾岐安去病房的时候,丁教授又把这件事搬出来细说。   当母亲的另有一番打算。她劝老二接下那弟子,不为别的,就权当是为升迁之路铺路。即便她深信以顾二的才干升去正高易如反掌,但这几年医院关于这方面把控的风气紧,有资格不等于有机会。   且她过来人的角度考虑,其实更期翼小二慢慢从临床迁去行政。   “你父亲这人不消我多说。要么商贾要么仕途,其余他一概看不上眼。你要当真能在行政上谋条路子,将来获益只多不少。”   丁教授说,那许主任她过去有过些许交情。在院里是个很受爱戴的元老,人脉关系网不在话下,“人情嘛,礼尚往来的东西。今朝他欠你一桩他日必得同等地归还。”   “我要说我不高兴走仕途呢?”   “无知的蠢物!”   丁教授怒其不争。可怜天下父母心,她自觉时日无多了,因此日日夜夜都在为小二和遥遥焦心思,只想在死前能为他们多博些什么。   那阵子饶是她待在医院,家里那一摊也自然有秋妈给她递话。说老大怎么怎么“得势”,如何讨顾父喜欢,相比之下,老二就跟垃圾堆里翻出来似的。   这话丁教授如何肯听,以至于气到也顾不上涵养了,吊梢着眉眼责备秋妈,“胡说个什么!我家岐安和他顾岐章,谁才是正经‘嫡出’,这话我平常不稀罕计较,连你在这个家待了几十年都不知道嘛?”   她自诩不是个规行矩步的女人。可是在很多认知上,还是步了中国千百年来精神“裹脚”的余孽遗害,把结婚和生儿育女都当作使命;   牺牲性地为儿女哺乳、奉献,就更像她这一生不得不完成的仪式。   从小到大,顾岐安几乎没见过母亲生气。她始终是不温不火、落落大方的书香模样,哪怕他在外头斗殴闹事,惹得一身脏回家来,丁教授也只会淡淡罚他,去书房里抄书抄经吧。抄到什么时候心思静下来,就饶过你。   秦豫那事败露了,一家老小都气得不行,也只有她理解顾二,“我为什么要气?气你为情昏了头还是终日浪荡无所事事?这些都再正常不过了。凡夫俗子谁不会犯错栽跟头?更遑论你这根本不算错。”   后来顾岐安甚至觉得,他天性里有种为感情献祭自毁的倾向,也全是随母亲。   所以,一向好脾气的人突然严苛动怒起来,乃至拿自己的病胁迫他,顾岐安只好勉强答应。   收下了许师然作学生,也承诺母亲,愿意将仕途考虑在内。   *   眼下,去实验室的安排被打了岔,顾岐安也只能在师生群里知会他们:   今晚不过去了。你们也不必待太久,早点回家,实验结果等明早过来再看。   群里一时炸开锅。小崽子们可算找到契机和老师口嗨了:   老顾,小白鼠平时都谁在照顾啊?好家伙,生了一身跳蚤,我们现在身上还痒着呢!   顾岐安:“老顾”是喊谁?   众人排队形:喊你。   顾岐安:哦。每人各加两项实验图表分析,这周日交。我不怕多改。   有人哀嚎:人哉?!   只有那许师然极为自觉地领命,在哀鸿遍野的气氛里好违和地来了句:   收到!   大家伙无语但也习惯了,习惯这厮永远积极的觉悟性。一来学霸嘛,他/她总得有些与凡人划分开的地方,或过分殷勤或高度自觉;二来众人都心知肚明,这位是个关系户,不仅在于其父亲是医院里的干部,而且据说……   其他几个学生小窗说小话:不是说许师然她爹有意撮合顾老师和她姐姐?   A: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可不敢乱说,回头叫老顾晓得了,他、他骂死你!   B:是姐姐就没意思了。要是妹妹,我还能嗑一把子师生恋。   众人:你特么嗑药鸡?啥都能嗑得动!   ……   车子里的议论对象不得而知这些背后的风言风语。只揉揉眉心,略微疲倦地关照小钱,尽快赶去医院。   不是这个岔子,按理他今晚势必得在实验室逗留到学生们都安全到家才罢休。说实话,有时候顾岐安会相信人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良言。   早十几年他没为了忤逆父亲而选择从医,没有这一步步积累直到今天外人眼里还算正派的形象,大抵他早在某个温柔乡或者销金窟里荒废浮浪掉了。   他从来不是个光风霁月的人,也够不上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传奇。   只是从秦豫出事那天,或者决心回国来找梁昭起,他突然想要好好生活,   也希望那个与之好好生活的人名字里,一笔一划,都足以牵动他的心。   *   顾岐安赶到的时候,梁昭正坐在急诊室的候诊椅上,身边靠着个濮素。   乍一眼可把他吓得不轻。这两个平日里最最体面有包袱的都市女郎,眼前齐齐挂彩着脸,一个眉骨刮破了皮,一个蓬头垢面。   关键边上还站着两位看起来像在善后的民警。   其中一位问顾岐安,“你是家属?”   某人看一眼梁昭,尽管不敢置信,也镇定答他,“我是。”   “那好。有些事情需要你了解一下。”民警说,他们是来处理今晚闹市某家酒吧滋事案件的。   事件前因后果,无外乎是寻欢作乐的场子里,某个不长眼的鲁莽招惹了些是非,疑似搭讪濮素不成吧,就动手动脚。可惜遇到的不是善茬,当场两耳光招呼上去。   民警说到这不由一笑,指指梁昭,“这位小姐还抄起酒瓶子砸对方的头。”   顾岐安:“……人没事吧?”   “倒是无大碍。但对方要求赔偿,开的价目不小。毕竟见血了。”   知悉来龙去脉后,顾岐安很稳当地与民警商谈,“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属于正当防卫。而且同志你也看见了,我们的人也受了伤,起因和主责更不在她们。”   随即走去一旁联系在公安里供职的老朋友。也留了号码给民警,约定明天亲自会会对方。这事暂且就打发了。   某人再从诊室那边要了两个冰敷袋子走去梁昭面前,站立的视角,他只能看见她耷拉的后脑勺。   “别的没学到,学人打架斗殴了是吧?”顾岐安奚落着,把她的脸拨起来。而护士正巧端着换药盘要来给她清创缝针,他接下,戴上一次性手套,“我来罢。你去忙你的。”   灯下面对面,细瞧才发现她破相得不轻。   眉骨和嘴角都破了。烂番茄色号的口红更是长长地花到耳根边上,活像个裂口的小丑妆。   无语好半晌,顾岐安才隐隐笑意道:“梁小姐,你是不是打算一天备一份盲盒连番叫我惊喜?”   冰凉酒精棉辣辣地触到伤口,梁昭躲避也冷嘶,“侬脑子拎拎清楚呀!人家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不打回去像话嘛?!”   民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今晚原是陪濮素去买醉的,后者这阵子和陆岳阳闹分手,姐妹俩又好久没去酒吧了,就去了那种夜店型的迪吧。酒喝到一半,都准备撤了,舞池里忽而有个小开对濮素毛手毛脚。被抓现行还不认,问她,装什么清高,摸不得?   梁昭如何能忍?两厢厮打几番,不解气,当即抄起个酒瓶往那人头上一砸……之后,就在这里了。   顾岐安:“嗯,倒是胆大。也不怕把人砸开瓢。”   一旁理好头发的濮素添油加醋,“当真开瓢那也是他该!一个男人还动手打女人,你不在场呀,他甚至动脚踹昭昭肚子。”   顾岐安闻言,停下手里动作,问梁昭,确有此事?   “嗯。”否则她也不会肚子疼。   尽管她这段时间,时不时就因为那个病会周期性腹痛。但这次疼得尤为狠些,出酒吧的时候,差点一弯腰吐出来。   顾岐安紧一紧目光,指腹在她伤口周围轻轻打旋。他再问濮素,“老陆人呢?”   “他‘死’了。”   “所以前任这种存在,在你们心里是不是一分手就和死了没差?”   “不然呢?”   二位小姐异口同声。   顾岐安忍不住轻咳,委实有被内涵到。   伤口处理完毕,从医院出来,小钱先驱车将濮素送回家,再听从顾岐安的指示就近开去一家酒店,放他和梁昭下来。后者本能好奇,“你都没个正经落脚地嘛?”   “没有,”他一脸无辜,答得半真半假,“有也和没有无差。偶尔做手术到下半夜,图方便就索性开个房间睡觉。”   某人把梁昭安置到开好的房间,自己再下楼来买解酒药和纱布,路过水果店时,又进去称了一袋圣女果。   折回房间的时候,负伤人员已经大剌剌躺在床上睡着了,身上外衣也没脱。顾岐安必须叫醒她,因为她衣服上沾血总得换下来清洗。   扰人清梦的人和她说笑,“你打呼噜了。”   梁昭即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真的假的?”   “真的。”他骗起人来总是毫无破绽。   好。黑历史又加一桩。梁昭甚至觉得不悄默声杀了他灭口都无以解气且自保,他知道的太多了。   她一时还缓不过来酒气,只懵懵地坐在床上,看他脱下外套,挽起衬衫袖口去清洗圣女果,然后回来,送到她嘴边投食状,“吃一点,解解酒。”   “我打完人的样子是不是很像小太妹?”   “是。总之不像我印象里的梁昭。”顾岐安说,记忆里她从上小学起就极为地正面人物,每天校服红领巾,是那种别个三道杠就能管你眼保健操开小差的纪律委员形象,   “今日算我三生有幸,见到你不为人知的一面。何止是惊喜,简直堪比看到我们纪正明主任’下海‘跳钢管舞。”   这是个什么清奇类比!   可梁昭也有话说了,“顾岐安,其实我才没那么正派……”乃至犯过很多不道德不正确的错误。   “道德是什么?”有人背靠着台桌抽烟,“这种用来自律而非他律的东西,又何须在意别人的眼光。换句话说,除了你,没有任何人能置喙或干预你的人生。”   二人一时沉默。他问起更要紧的正事,“你后来没去看医生?”   “没有。”   “为什么?”   “一则因为没时间,二则我认为没有必要。子宫坏了就坏了,我又没打算再要孩子。”   梁昭说这话才不是意气或者破罐子破摔,纯粹是,这东西委实会有阴影。都说事不过三,可轮到怀孕及人命一事上,有个两次就够她受的了。   “哪怕我以后再婚,也会头一个和对方说好,我不会要孩子,也生不了。”   不等顾岐安有什么反应,她仰躺着栽倒在床上,拿过手机,看到Miranda约她明晚去餐厅吃饭。   梁昭回了个“好”。丢开手机,就看见顾某人已经脱下衣裤,赤/身/裸/体地去冲澡,十几分钟后,他出浴也只在腰间草草裹了层浴巾,接着直剌剌上床来,往被子里一钻,把梁昭揽进怀里。   夜深且寂静。她借着些酒劲与他吐真言,“你有没有发现,比起一地鸡毛的婚姻我们显然更适合现状?”   “你是说你不适合柴米油盐,还是说我?”   “都有。”某人的呼吸落在她肩头处,痒梭梭地。梁昭不得不翻个身,由他从身后环抱着。   “梁昭,你有没有发现?在你眼里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日常,都能难得像应试应聘一般,这这那那地考虑一堆元素。而你当年一时脑热叫我娶你的冲劲去哪了?还是到头来我就是你的收容所或者感化院?   说实话,我至今还搞不懂你要离婚的根本原因。   如果单因为孩子,我们大可以一起面对。再不济生不出也能领养。”   梁昭脑子里又闪过那日的见闻,心上一恸,就打发他,“睡觉罢。我好困。”   可惜顾岐安迟迟难以入眠。以至于她睡着了,他必须起床抽几根烟才能解闷,心里就是好烦,但也说不上是烦她。   到这个年纪,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奢想,求不得爱不能更无法死人。他觉得他和梁昭无非三种结果,最好的是和好,不好呢?要么从此陌路要么还能念旧情做个朋友。   照家里那个氛围,他早共晚会再婚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只是一想到“算了”这个词,顾岐安心下就会鼓噪起绵且密的郁滞感。   窗外别的一弯弦月徐徐跌下去的时候,他手机收到条微信,是许主任约他,   明日可否有空?一道吃个饭。 第55章 -55- 长亭外   次日午间, 梁昭准时和Miranda碰头。还在楼里法餐厅。   魔头没坐稳就挤兑起昭昭,忙什么呢最近,总是一下班就见不着人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还不是‘天要下雨, 娘要嫁人’。”外面阴沉沉地,天际里隐隐滚着闷雷。梁昭一语双关。   “日子定下了?”   “嗯, 25日,农历十六。”   “这么赶?”   “其实拖沓好久了。再捎就捎到下半年去了,梁女士不肯大冷天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哪还有心情结,就干脆上半年完婚罢, ”梁昭和她抱歉, “一直没跟你通气, 也是因为女士不打算大办, 只在亲戚圈子里声张。”   “这有什么?”Miranda完全能理解。轮到她别说是再婚,就是头婚都引以为耻呢,结什么婚?大好光阴可不稀得给男人糟践。   不请她也好。魔头已经很久没参加婚礼了,除了领导或客户的。毕竟作为不婚主义,她很难诚心诚意地恭贺人家,白头偕老, 早生贵子。   Miranda当初刚来的时候, 关于她为何坚持独身,公司里各种臆测层出不穷。   偏见难移,试问这么优秀的女人好端端干嘛对男人灰心?无外乎受过伤或者原生家庭不幸呗。结果都不是,她就是有自己的想法和底线。   魔头最最让梁昭受益匪浅的两句话:   感情永远是流动的。你非把它装在固定的套子里,这不是很矛盾嘛?   我看男人就好比看故事。一刷二刷顶多了,“看上句就能猜出下句”的故事有什么可读性?   所以,她不参加婚礼也相当于积口德了。魔头没准真真会拿话刻薄新人:哟, 这就结啦,不再想想?   她绝对干得出来。   说回正经事。Miranda此番约见昭昭,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想找她谈谈去香港轮调的事。“总部发文给我,我头一个就想到了你,没人比你更合适了。新一轮晋升档口,你去香港待一年,回来直接升CEO多好呀。”   “是顾铮派你来当说客的?”   “亏你说得出来!我是那种做淫媒的人嘛?”魔头喊冤,“我纯粹是为你着想好不啦?你想啊,职业发展这东西,看长不看短。你在小庙里窝三年,比不过去大庙进化半年,孰好孰歹,还要我说?”   “更别提我们这行,资方从来不短人才。没道理家里一直‘红旗不倒’地养着你,你现在能领军,三年之后呢?三年之后又三年呢?梁昭,江山代有才人出,一茬一茬出不尽的。”   没毛病。这些梁昭其实也会考虑,且她设想过,在这行待久了早晚跳槽。大多数咨询人无法规避的职业瓶颈:成就感和自豪感很难与付出对等。   因为他们始终是为甲方服务,为他人作嫁衣裳。   Miranda举起酒杯与她碰杯,“你考虑考虑。和当年劝你去总部不同,这回,我没有挟私,全然只是在为你的自身发展着想。更何况,昭昭,离婚了,换个地方整理一下心境也好啊。”   她不提还好,一提离婚二字,梁昭心里就无端一紧。随即沉默无声地落下杯子,转头眺向窗外。   下雨了。   灰扑扑色调下,街上的梧桐树在绸绸夏雨里绿着。团扇大的叶子,密密匝匝。看树的目光不知何时去到街对面店铺,装修好快,没几天功夫,门头招牌就挂上去了,梯.子也撤了。   就在梁昭要收回视线之际,店口走来一群人。瞧上去五六十的该是对老夫妇,很恩爱和美的样子;   身后紧随着西装款款的顾岐安,以及他边上年龄约仿的一位小姐。   堂嫂从店里出来迎人,面上三分笑。   收伞间顾岐安还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女士优先。   梁昭神色恍惚地转回头来,不知怎地,当她鬼使神差吧,她突然对Miranda说,“我下去到便利店买点东西。”   “买什么这么急啊?吃完再去好了呀。”   “买……不行,等不及了,我去去就回。”梁昭甚至想不出合理托词,只能一味地强调很急。说着就起身奔了出去。   从电梯下到大楼外,凭着直觉过马路到店门口。   没带伞的人就这样淋着雨,手掌横蔽在额前,又绕到店铺侧面的落地窗外,偷看里间光景:半成品的装潢格局里,只见那四人在卡座上对面而坐。   老夫妇坐那头,顾岐安和那小姐坐这头。   堂嫂上前与四人看茶,说话间打量小叔子的目光……饶是梁昭只能瞧个笼统,也能品味出其中蹊跷,以及八卦。   女人天性里拥有最上等的直觉。这一刻梁昭甚至不需要接近真相,就能轻易且精准地编排出他们的对话,或者来这里会面的用意。   热闹在那端,寂静在这里。   她忽而觉得自己有些傻,并且难堪,垂下手又淋着雨走回公司大楼,梁昭任由头顶的雨像一盆盆水浇下来,走到哪浇她到哪。   她的心,七零八落像一堆碗碟砸碎在地上。   *   一副碗盏盖从手里跌去地上开了花。   堂嫂忙说起自己不该,“手滑了,洗洁精泡沫没冲干净,这下闹得。许小姐,你看看脚边有没有碎渣,别回头扎伤脚。”   “不要紧。你才应该当心些,仔细别伤了手。”许思邈许小姐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饶是小腿被茶汤溅到了,也不怨怪她。   大抵都是家教好。许家老夫妇也连忙安抚堂嫂呢,“杯子摔了就摔了,人没伤着才要紧。”   顾岐安下了席位来帮堂嫂收拣残渣。   堂嫂不肯,冲他使眼色,“这里有我就行了,你夹里边凑什么热闹。还不快快去陪人家?”   “这么殷勤,”某人谑她,“我看人家保山右嘴角都点颗痣,你怎么不点?”   “去!”   顾岐安拿帕巾揩着手,归坐间,许主任把茶点往他们这厢推推,继续上文没说完的,说他家里这一对千金的名字来源,“怀思邈的时候没想到后面还有个小的,就没从字辈起名。彼时想要她来袭我衣钵,就起她‘思邈’二字。哪晓得,姐妹俩对调了,现在师然从医思邈倒是当了老师。   你说神不神奇?”   顾岐安但笑不语,许小姐接话,“不过不是这样的话,今天没准也就遇不到顾医生了。”   她的意思是,倘若是她从医,就不会像胞妹一般师承于他。   顾岐安如何不懂。看得出来,这许小姐是个练达且灵巧的主,都说读书人三分迂,她不,她活络得很。   比如中饭吃完本该溜之大吉的档口,她突然和父母提及,听闻顾医生跟兄长合伙开馆子,也不晓得进度如何,好想过去看看。就权当饭后轧马路了。   许家夫妇一听,可以!就让顾二领他们去叨叨光。   于是眼下便来了这里。   哪怕方才席面上,顾岐安表现出了几分怠慢;哪怕他在这种撮合局上,从来都是吊儿郎当的调性,   这许家人也像是非他莫属的架势。   但他必须有言在先,“主任,您和夫人当年都是吃过我喜酒的,我有过婚史,于情于理都不该平白埋汰了许小姐。”   难就难在他不能把话撂太死。官大一级压死人,他要是不当心开罪了对方,许主任反掌就能掣肘他将来的升迁路。   许主任一笑,“自然知道。但说实话这也没什么,谁不是翻过筋斗来的?我们家思邈还有个长跑八年的前度呢。到头来没结成,也是,八年都耗得过来,说白了,那就是不肯娶你。”   “爸,”许小姐瞋他,“好好地说这个干什么?”   顾岐安:“恋爱史和婚史到底不一样。那领过证的,无论男女,总比别人嘴短些。何况许小姐是女性,年纪轻轻地,寻个清白人家多好。”   “她?年纪轻?”   许主任笑着摆手,“三十好几了还年轻呢?你是不知道,我和她妈天天在家里急白了头。”   到此,顾岐安忽然感觉多说无益。有些人眼见与格局摆在那里,你争辩再多,都是车轱辘。   众人又吃茶闲谈半晌,他再差来车子将许家人送回去。   折回店里,堂嫂头一个跑来问他,如何?   “什么如何?”顾岐安边走边低头理着袖扣,装聋作哑。   “问你和人家相得怎么样!成还是不成?”   堂嫂声赶声地追着他,不会临门一脚尥蹶子了吧,不能够啊,“你这样我没得和老头老爷子交差。”   “你交什么差?”顾岐安一个陡刹转过身来,双手背后,“我警告你啊舒奕星,闲得没事做就去找个美容院办几张卡,别一天天在这里说媒牵线。”   堂嫂单手叉腰,“真是不识好歹。不是看你成日里人不人鬼不鬼地原地打转,我们这些年长的才不替你焦心思,吃饱了撑得!   还不是担心你离了婚就不思进取、一蹶不振,毕竟这套路你熟悉的呀……”   是了,这也是丁教授连日来的忧虑。   到底他有过前车之鉴,为个女人潦倒了好几年,大家伙都怕,怕他重蹈覆辙。他能在端午家宴上大肆声张父亲被外边野路子女人缠上的丑事,倒是忘了自己多年前,也因为对某个女人瞎留情,过后那人找上门来的黑历史。   最终,堂嫂气到揭他短,“算了。现在装什么清白,怕耽误了人家好姑娘。要我说你们爷俩一路子货色。   老棺材养小棺材!”   *   老棺材养小棺材的顾家,门口虽没有石狮子,但内里也不剩什么干净了。   是日傍晚,顾岐安回到老宅的时候,就撞见大哥帮父亲打发那女人的现场,给了些钱,也签了闭口协议,那女人保证下不为例。老大才遣她出去。   某人站在院子里,手抓一把粟粒,喂笼子里的牡丹鹦鹉。等他们谈完,问老大,“给了多少钱?”   “怎么,你问是要报销?”   顾岐安拍掉手上的碎渣,轻哂,“我有这个钱还不如去买基金。”   “相亲的事怎么样?”岐章问他。   “不怎么样。”   “就一点想法没有?”   顾岐安不耐烦地屈指挠挠眉心,说好奇怪,“怎么一夕之间,人人都来争当媒公媒婆。”   “何止一夕之间,是你平日里不够关注我们,从你离婚那天起,大家都在替你焦心。”   岐章说,人生分好几个阶段,一个阶段一种修为。老二这年纪多少比他差些,再吃个几年咸盐就懂了,“你多一天留在顾家,就迟早要结婚。”   “我要一直不结呢?”   薄暮冥冥里,顾岐安抛烟给大哥。   “那等着瞧吧,老头子必会打断你的腿。”   “然而我从小就是被这句话吓到大的。”   二人闲话完,岐章先进屋了。留顾岐安一个人站在笼子旁逗鸟,这鹦鹉是不久前爷爷买的,说是养来图个热闹,才学舌不久的畜生,只会翻来覆去地重复一句人语:   秋萍、秋萍……   是秋妈的名字。   顾岐安听了忽地一笑,再坐去边上的石桌,喝茶也玩手机。浏览朋友圈的时候,才看到濮素一条动态:   连最好最好的姐妹现在也要离开我了。[哭]   配图是她和梁昭某年某月看演唱会的合影,以及,朴树那首《送别》的歌词截图,那首李叔同脍炙人口的名篇: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   离婚以后顾岐安就把车子里的压车娃娃都清空了。留着只能吃灰,清理掉,后方视野和空间还开阔些。像他眼下单手把着方向盘,回头一眼就能看见那读写仪上显示的日期,今天是六月二十五日。   手机里嘟声过三遍,那头的濮素才接通,开口就没好气,“找我干嘛?”   “你朋友圈动态是什么意思?”   有人发动车子,一面逼供般地追问她,梁昭要走?走去哪?   哟呵,濮素极为阴阳怪气地笑他,她走去哪关你屁事?   “走了一个梁昭,你顾先生还有千千万个秦豫、千千万个陈婳,你他妈装什么装啊?”   顾岐安不懂,是真真没弄懂。说秦豫也罢,莫名其妙扯上陈婳是怎么回事?   下一秒,他就从对面劈头盖脸的嘲讽并控诉里,明了了真相。 第56章 -56- 便在那一撒手   谭主任去世的第三年, 忌日附近,濮素陪梁昭去了朴树老师的live.   姐妹俩喜欢他的因缘很诙谐。濮素、朴树,一个平翘舌不分的谐音梗, 可惜前者没沾到光,她五音不全。   Live上朴老师一口气唱了多首代表作。直到安可那首《猎户星座》, 副歌乍起,梁昭就极洋相地哭了:   那些死去的人,停留在夜空,   为你点起了灯。   有时你乘起风,有时你沉没,   有时午夜有彩虹……   那些年, 那些低谷或山巅, 周遭人劝勉昭昭最多的话无外乎是, 哪怕父亲去了,他始终还在天上看着你、庇佑你,为你站成一座灯塔。而生者唯有活得好才是对他最大的告慰。   可是,如何定义“好”一字?   散场之后,耿耿晚星下。梁昭鼓起勇气向好友披露终身大事,“素素, 我答应顾铮的求婚了。”   “啊,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当真要刨个因为所以,可能就是她把全部臂膀都借给了妈妈,而特别累的时候、想放声大哭的时候,   顾铮会把臂膀赊给她。   *   二十五日晨,梁昭起个大早接妈妈和外婆去上妆。   与梁家清清冷冷的画风全然相反,傅家那头来了好些人,七大姑八大姨, 挤鼻子挤眼睛地,还有老傅各种连桥连襟。梁女士直呼天杀的,她不想嫁了,现在反悔成不成,“黄花闺女上花轿都没这阵仗!”   外婆说:“随你。但是丑话在前,我给你炸的金子你得如数奉还,那是嫁妆,你不嫁了,自然得还给我。”   “切。”母女二人在妆镜前拌嘴,有搭没搭,“我的老娘啊,出大事从来不和我统一战线。过去和老谭吵嘴也是,一味地只护他,帮着他数落我不是。谁知道这老傅会不会是第二个老谭?”   卖乖般的气话,倒也露出个马脚:   她好像还是口口息息、撇撇捺捺都绕不开老谭。   一旁早已带好妆的梁昭双手抄兜,但听不语。时不时催促化妆师稍微加紧些。她今天着一袭退红色礼裙,一捻细腰紧匝在绸缎里,两侧有兜,知性且停匀。妆面只敷了很薄一层,怕喧宾夺主。   她不能抢了新娘子风头。   等梁女士这三分钟热度的“恨嫁”势头平息,梁昭才告诉她,决定去香港的事。   紧跟着就是好长好长一阵冷场。   梁女士蓦地豁开眼扫开眼线笔,“听听!”她转过来朝老母亲,“我更不想嫁了。”   “哼,横竖你都有理由。”   老太太说她,我们家里最最长不大的人就是你。一直沉湎在过去不肯长进的人也是你。   外婆问昭昭,“为什么突然要去香港?是工作上不得已的安排嘛?”   “不尽然。说不得已的安排也行,说我自己想换个心情和环境,再提升一下工作也行。”   “太远了。”外婆出于最朴实的儿孙心担忧她,“我要是还年轻,这两座城市的距离,一个脚还能跨过去。现在不行了呀。昭昭,非去不可嘛?”   梁昭安慰她们,“也就一年而已呀。怎么说得好像我会一去不复返似的?”   这些天来,她努力说服自己,这份决心没有丝毫负气或者客观的成分。可是自欺者,终欺人。连Miranda都看得很明白,倘若你当天没撞见顾岐安和别的女人相亲,没有这个契机推搡你一把,你是不会爽利应下的。   算是吧。被看穿之后,梁昭也没有狡辩,她真诚地回答Miranda,“因为我太了解自己的脾性,同理,也了解顾岐安。我留在上海一天,留在这彼此避无可避的生活圈里,就难免要与他有交集。   这不离婚才两个多月,我又跟他掺和到一起去了。   你说我没立场没主见也好,优柔寡断也罢,这些我也知道,更会反反复复在心里警醒自己。可是知易行难,我总是防守不住自己。”   后来梁昭才领会到,因为她把自我丢在婚姻里了。   拣不回来。所以表面上她好像在步步直前,实则依旧原地踏步。   总是重重拎起,又轻飘飘放下。   放下呢?日后又免不得再拎。她觉得自己和顾岐安的现状,更像是两个绝症弥留却不甘心死的病人,各自用残旧的半口气吊着现在,   奄奄一息,又徒劳无功。   他们没有一天真正从过去里挣脱出来,就不存在崭新地面对彼此。   如此拖沓下去,只会是“狗尾续貂”。   那么,梁昭就要亲手果决地为这个故事添画上句号。   至于有没有新篇章,权凭造化。   眼下,她没有告诉妈妈的是,在送娘亲嫁人前一天,梁昭独自回了趟老屋。去扫扫尘,也整理一下谭主任的遗物。   这些年来,母女俩始终心照不宣的认知,谭主任永远留在了昨天,但灵魂还在那间屋里。因此梁女士才不舍变卖掉房子。   那满园萧疏里还能看见故人栽植的匠心,一草一痕,一灰一尘。   梁昭在粘满斑驳奖状的墙壁下坐了好久,想起小时候,仲秋节吃蟹。谭主任帮她剥壳剔黄时说的一个故事。   那日梁昭同学数学小考破天荒拿了个倒数,原因是末尾大题,她不肯捐弃自己惯用的思路。运算过程复杂化了,而标准答案只消一条辅助线,老师连看都懒看她那堆砌的连篇公式,直接一个大叉,   零分。   谭主任边看她哭鼻子边道:   “相传古印度有个国王。偶得一美若天仙的爱妃,二人恩爱似漆,琴瑟和鸣。   可惜呀,好景不长,没多久妃子便因病香消玉殒了。悲痛欲绝的国王厚葬爱妃,也为她打造了一尊极为奢华的棺椁,停在专门为她修建的花园里。   国王日日前去悼念。久而久之,就不满意起这灵殿周围的景致,嫌太单调,配不上爱妃音容。   于是寻遍世间奇花异草,修建亭台楼阁。但效果始终不如人意。   直到某天,国王目光落在那棺椁上,豁然开朗地喝命下人:   把它搬出去罢!”   老谭揩着满手蟹香,莞尔点化姑娘,“昭昭,人要有舍得丢弃的勇气。”   人生有好多“得”,恰恰要从“失”里收获。   *   从早间到晚宴前奏,梁瑛全程哭丧个脸。她接受不了女儿要远走的事实,或者不妨说,她这辈子就这么个指望了。   老太太说得半点不错,你梁瑛就是长不大。从前被谭主任惯,现在又全倚重女儿,“什么时候才能独立行走?!”   梁昭好笑。这也是她愿意放下一切远飞香港的原因之一吧,从前放不下梁女士,如今好了,有老傅陪她了。   热闹闹一场晚宴,老傅鞍前马后地跟在梁瑛边上。把她当新嫁娘子般地哄,客没齐,不能动筷,梁瑛喊饿,老傅就去后厨讨了两枚红皮蛋。   磕开、吹凉,亲手喂她吃。   恍惚间,梁昭好像明白了妈妈移情于这人的理由。她能在傅伯伯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里临摹出些微谭主任的痕迹。   旁观视角下,老太太不无忧心地叹,“比起你妈妈,你要豁达许多。你看她,到现在还住在前人的阴影里。看起来像是走出来晒太阳了,其实呢……”   梁昭说罢了,“到底这也是自己的选择。只要她健康快乐,傅伯伯也心甘情愿,我们又去置喙什么?”   话完,她从人堆里悄默声走出来,走到酒店外,想抽根烟提提神。   六月晚风里,打火机划了三四下才点着。梁昭低头拿烟去够火苗,就听到不远处,大堂门童像在和人争辩什么。   她下意识以为是喜宴请的客人,走过去,直到笼统地看见那辆奔驰轿跑的轮廓,梁昭才觉得不对劲。   而车里人最最傲慢无礼的口吻,“没处停不要紧,我也不打算停。”   “先生,您还没搞清楚啊,没有帖子的客人就是不给进!”   门童错眼瞥见梁昭,心道谢天谢地,刚想同她报备情况,车子突地一记鸣笛,很尖锐且蛮横。   车里人同时看向梁昭,眼神在这错落灯火里,有种狩猎般的警觉。   门童再垂首要和他说什么,他却不听了,“没你事了,我要找的人到了。”   梁昭走去副驾门边,蹙蹙眉,问他这是做什么。   顾岐安不答,只把车门揿开来,让她先上车,“我有话和你谈。”   “就在这里谈。”   “就在这里谈?”某人很戏谑地张一眼门童,再看回她,潜台词:那你倒是先让这看门狗别乱赶人。   一不做二不休。梁昭干脆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心理,掐掉烟坐上车,但向他言明,“顶多一刻钟。我还要回来主持宴席。”   “安全带。”   “……系好了。”这车子仿佛通人性,已然熟络她的负荷,每每她上座,没系安全带也不会报警。   “一刻钟。我要是超时怎么办?”   顾岐安缓缓发动车子。梁昭冷漠以对,“那我就跳车。你敢超我就敢跳。”   呵,他一记嗤鼻。她还是这么惯会呛你,吃了枪药,句句不饶人。   车子一路向外。绣花针般斜着细雨,车窗大开,夜风吹刮着中控台上压的一张白纸忒楞楞作响。   不多时,压覆的重量载不住强大风力,纸被吹到梁昭面上。   她揭下来看,竟是张罚单。时间就在今晚不久前,顾岐安下高架时在双匝道开去左边道了。   等她不作声放回罚单,车子已然徐徐停到路边。而顾岐安单刀直入的开场白是:“为什么要去香港?”   “因为工作调动。”   “不是因为顾铮?”   “……不是。”   某人将信将疑地审一眼她,再燃根烟,往窗子外掸掸灰。欲语还休之下,突然斜倾着身子探向后座,拿来一只装着首饰盒的礼袋,给梁昭,“送你母亲的。权当我一份心意。”   她不接,只淡淡提醒他,“三分钟过去了。”   就这一句没有感情色彩的报时,配上她那张灯下无情也动人的脸,叫顾岐安忽而浮躁起来,又扔回袋子,冷冷凝视她,“我和陈婳之间没有什么,没有你瞎脑补的想当然。你那天看到了要和我说啊,要问我啊,不分青红皂白,为个莫须有的帽子就提离婚,你不觉得自己很轻率也可笑吗?”   梁昭这才明白,他知道了。她一时无话可说。   殊不知她越沉默越耗空他心神。   顾岐安:“说话!”   几番勒令她张口无果,某人急到上手来捏她下颌,“我特么让你说话!”   梁昭狠狠打开他的手,火辣辣触感痛得她顷刻掉下泪来,“说什么?说我第一次撞见你们你侬我侬的时候我是去医院做孕检,还是流产那次再度撞见我根本做不到不多想?说我膈应她长得像你白月光,还是我一直知道你心里压根没释怀秦豫?   说我流掉孩子的时候有多难过,还是前几天又看见你轻飘飘去和别人相亲?   凭什么,顾岐安!   你开心了就来撩撩我,家里催得紧了又去找后路。你口口声声对我好、追我又体现在哪里?我他妈是你笼子里养的宠物嘛!”   全无理智的控诉下,顾岐安才后知后觉地又厘清一点:   第一次他和陈婳在医院被她看见,原来她是去做孕检的。   “那次孕检……”   “没怀。”   可这不是重点,梁昭愤懑得刮开他试探上前的手。   “别碰我!”   她说,就当我求求你,我是你笼子里豢养宠物的话,那现在放生我罢,   “这段婚姻真的让我很不快乐,乃至是束缚。你觉得我们离婚仅仅是因为陈婳嘛?”   才不是。是他们从来没有一天坦诚相对过,没有干劲与态度去经营这场婚姻。   “倒不如彻彻底底与过去断干净。顾岐安,离了我你死不掉的,没你我也能过得更好。我们现在不过是画地为牢,是凭着一根记忆的线头意难平罢了。   图什么呢?”   人要有与过去挥手的勇气啊。   顾岐安看着眼前的梁昭,心里挣扎与隐痛并作。他忽而觉得来这一趟只会无果,误解冰释了,然后呢?他还是没有任何依据去劝留她,   毕竟她有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利。   更遑论那是她的事业,他无从干涉。   不等他再说什么,梁昭已经推开车门,拂衣而去。   顾岐安紧接着下车来喊她。   可惜梁昭不肯回头了。泪花视线间,依稀里她记起方才车子上,他问的一句话,但她气头上不假思索就抢答了。   他问她,你爱我吗?   --从没爱过。   *   夜色在细雨里洇开浓墨。   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1) 第57章 -57- 人间   八月十四, 仲秋前夕。徽州西递。   煤炉上烧的水滚滚地沸了。秋妈提到堂屋给众人添水,又难为情,怕几个矜贵少爷喝不惯, 旧铜壶里多少有些水垢渣子。   顾岐安端起毛峰潮潮嘴,“不要紧。我们几个只会比用无根水沏茶的老爷子粗糙。他喝得, 我们喝不得?”   大家俱是一乐。   “那就好。这乡野地方,我真真怕慢待了你们。”   结果他个祖宗都发话了,秋妈也就如释重负,让都留下吃晚饭罢。反正有司机当差,可以喝点酒。   再不济到镇上酒店歇一宿, 明早再回。   顾家一家子, 除了丁教授, 此番是来黄山翠微寺给老爷子买牌位的。   中国人的习俗里, “后事”又作“前程”,人死前老早就得着手。爷爷在家里吵了几个月,还是执意来徽州,下人们也就随他。   顺便捎上秋妈回老家看看。   满打满算,秋妈阔别故乡三十来年了。乡音已改鬓毛也衰,街坊间也早已相见不相识。   老屋更别提, 拐拐角角蜘蛛网结了个盘丝洞来。她大刀阔斧收拾大半天, 才好意思请顾家人下脚。   两天后,邻里一些老人才算接受秋家妮子回来的事实。只是传闻很不堪,看她成了雇主眼里的红人,许是得了势吧!   真是风水轮流转。菩萨保佑,娘姨做成了姨娘,呵!   说回晚饭一事。大哥岐章推脱不必了,“小宝害了水痘, 还发烧,得赶回上海送他去医院。您可别误会,要是能留下,我们巴不得馋那大锅烧的饭呢!”   秋妈一听,哎呀,“怎么好好地害了水痘?可别过给你们。”   “不会,”顾岐安笑她忘性好,“我们小时候都中招过。”   “哦,是的。想起来了。”兄妹三人谁都没幸免。尤其小二,提起来秋妈还好笑,细皮嫩肉的少爷彼时害得头上身上到处都是。痒了就抓,抓破了又痛,爷爷后来干脆用绳子捆他的手,他还是手欠。   末了秋妈威胁他:你抓破相了,以后好了也是瘌痢头一个!   臭屁公子闻言再不敢抓了。   絮絮叨叨如梦般的童年趣事,秋妈说来也感慨。   “人是不经老的,怎么眼睛一闭一睁,你们就这么大了呢。还各自成家有儿女,遥遥估计也快了,不知道我还有没有福吃她的喜酒。”   一旁埋头啃救驾烧饼的顾丁遥抬头,“啧啧,别催我,我还早得很。不过也难讲,说不定比顾岐安还快些。”   才说完,一个空气板栗就敲到头上。   再看八仙桌东角,高椅背上的始作俑者正翘着二郎腿,手托回腮边,闲情逸趣地斜看她,眼神里写着:   有本事、再说一遍。   谁怕谁?遥遥伸舌头,同他嘚啵,   略略略!   顾岐安:“这舌头割下来能切个两盘。”   奚落完,就在哄笑里抬身起,去张罗司机开车过来了。大家笑不迭老二,“好钢口呀,跟病人也这么说话?那岂不是月月收到投诉!”   遥遥嗐声跺脚,又恼又不甘心,“顾岐安你是狗!那么大了还和我一般计较,活该跑了老婆!   狗贼!”   *   几个青壮年先走。爷爷留下多待两天,等放晴还得让秋妈陪着去古村落和黄山东海转转。   车子匀到后来空出一辆,因为兄弟俩中午都沾了酒,不能开,二人坐一辆回去。顾岐安上车的时候奇怪,问大哥,“嫂子为何不跟你坐?吵架了?”   “跟我闹呢,说就是我发癫把小宝带到乡下来,蚊虫多不卫生,害他发水痘。”大嫂毕竟外国人,许多入乡随俗的东西不懂,再加上,和岐章定好的八月回国日期又被他一推再推,她难免有怨。   她始终是看不惯这一家人的。遑论去体恤丈夫叶落归根的心理。   一个家本位,一个个体主义,拌起嘴来也是鸡同鸭讲。   大嫂会的中文不多,只从秋妈那里听来句俏皮话: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她认为形容夫家再合适不过,也回回都质问岐章,“你觉得他们对你好吗?我不见得,至少在我们国家,健康的亲缘关系不该是这样。”   罢了。岐章索性由着她。   锣鼓长了准没好戏。结婚一久,也不过如此。   顾岐安在车上听着老大一通苦水,双手抱臂,懒懒一记呵欠,“所以你们当初是怎么结识的?”   “大学校友。”旁余的、具体的,岐章却不肯回忆了。或者说是不堪回忆。   衣最怕不如新,人最怕不如故。   车一路出乡镇。江南古镇,小巷牌楼萦绕在水雾黄昏里。   薄薄的阴云趴在马头墙上,恍惚,见了些月光,好像水墨画被吹揭开浅浅一角。   顾岐安看着窗外光景。不设防,手机进来条短信,又是那许大小姐在约他了,约中秋节吃饭。   岐章侧眸,笑也打趣,“又是许思邈?”   “嗯。”   礼尚往来的几个月里,顾岐安才算了解到,许小姐也不是真心相亲的,是家里人强勉,是万般皆为父母命。而她八年长跑的那个前度,据说二人原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春娇与志明的翻版。   思邈曾和那人约定,工作了,男未娶女未嫁,那就凑合到一起去。   结果咧,谈了又发现,还是回归朋友更合适。   许家父母想不到这些弯弯绕,只怨那作孽的耽误姑娘好多年;   再不敢拖下去了,饭剩久了会馊掉的。   轮到顾岐安这头,一样裹脚布般臭又长的家务苦衷。   正如老大所言,你认为你能拖延几年?早共晚要再娶。   不然,老头子的遗产你享不着一个子!   再者,母凭子贵。丁教授如今在家的处境他也不得不忧虑。   这世间哪有一件事是容易的。   顾岐安曾意味深长地告诉老大,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生活永远在公平地帮我们权衡,得几分,它就要扣走几分。   就这么着二人各取所需,无关风月地做样子给各家长辈看。   得过且过吧。   兴致缺缺的人回信给许:“不了。”   “不了是什么意思?给个理由。”   没有理由,“不就是不。”   圈子里或多或少熟悉顾二脾气,不乐意的事,你说破了嘴皮哈断了腰也没用,他更不会找托词,因为懒得顾及你情绪。反之,恰恰是那些要紧的事,或人,他会各种文过饰非束手束脚。   因为他把心押进去了。   眼瞅着老二息屏把手机朝后窗垫一掼,降下窗,饮风歪头点了根烟,岐章心想这亲事得黄,“乖乖,对面是夜叉还是无盐女?至于你这么大动肝火。”   都不是。顾岐安嘴上不言,他只是莫名觉得,眼前仿佛在走婚前和梁昭走过的老路。   许思邈就是拿了当年梁昭的剧本。   可他没法假戏真做了。   事已至此方才领会到,在人生一遍过的台本里,有些戏有些情节,你也只能和固定的拍档去对。   岐章还想说什么,老二却不甚耐烦地熄了烟,阖眼假寐拒听状。也赶赶手,表示让他歇会儿,太累了,这几天近乎没消停过。老头子公务繁冗,不时就把家务挑子撂给弟兄俩,顾岐安医院那头的事又不能搁,连日来就两地来回跑。   外加顾父有个商场至交,生病了,肺上查出个占位,这份人情债自然也卖到他这里。顾岐安费了好大功夫帮那人转到呼内重症,落定那晚,老头难得来电夸他做得好:孺子可教也。   呵。顾某人当场嗤之以鼻。   一连四五日地脚不沾地里,唯一能让他接到地气、活在人间的时刻,也就是昨晚在秋妈屋头前空地乘凉了。   爷爷内虚火旺,怕热,每晚需得吹吹风才能睡踏实。秋妈就掇两张躺椅陪他,也拿蒲扇给他掸蚊虫。   手边再公放个收音机,唱《沙家浜》名段。   爷爷高兴了就吊嗓子吼几句。秋妈纠正他,错了呀,是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青松!不是一棵松。   “我爱怎么唱怎么唱!”   “好,行行行,随你开心……”   “来,你给我唱两句阿庆嫂。”   “我不唱,臊死了。”   爷爷没觉得有什么臊,词再错、再荒腔走板,这戏也是他唱了一辈子的。他说,好想再年轻一点,哪怕只年轻几岁,他还能打着绑腿到戏台上唱。全上海没一个梨园子弟能盖过他的风采!不,全中国。   露水津津的清夜里,顾岐安就这样坐在边上看着他们,短得只有一瞬,长得却好像看完了他们一生。   ……   车子驶过地界。天上一盘明黄圆月,低低地、哀怜地,悬到万家灯火的人间。   *   梁昭结案投标合同的时候,整片尖沙咀灯暗了一半,只剩维港星星点点的光。   和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   “回家罢。大家辛苦了,提前仲秋快乐。”   呜呼!组员纷纷如蒙大赦,拎包走人,也不忘回敬梁总,您最辛苦,明天多吃两个月饼。   月饼倒是免了罢。累成狗的人现在只一个念头,杀回家泡个澡,被子蒙头一觉到天亮。   结果这念头在到家开门的瞬间被唰地浇灭了。   啊,梁昭气得想杀人。她看着满屋子七零八落的狼藉,沙发上的毛毯和来不及叠的衣服倾了一地,化妆品罐碎的碎、分家的分家,还有几张港币现钞碎得稀巴烂。以及,那地砖上一圈浅黄色尿渍般液体……   俨然一个作案现场。   而“凶手”正趴在羊绒圆垫上,吭哧吭哧,双眼无辜地望着她。   “臭彭彭!!!你要死啊!!!”   彭彭是条纯种母马尔济斯。两个月前梁昭买来的,确切地说,是前主人因为要移民,几个狗崽子无法全部带走,就在网上贴了启事。恰巧对方好友是梁昭同事,朋友圈帮转的时候给她看到了。   眼缘这东西很神奇。往往看对眼了,不消理由、不假思索,直觉就会告诉你:   拿下TA,别错过。   于是梁昭要了那只看起来最小最可怜见的。起名彭彭,《狮子王》里那头疣猪,最最经典的台词:HAKUNA MATATA(无忧无虑).   平日里她也会喊她“囡囡”。因为真的很可爱,当然,眼前这情况除外。   “你信不信我早晚不要你!”   “妈妈早起晚归挣钱回来还得替你揩屁股容易嘛我!”   “能不能长点心?”   “才买的粉底液诶我的小祖宗,顶你一个月狗粮钱啦……”   畜生终归是畜生,听不懂人语。只是仿佛也共情到了主人情绪不好,知错认罚般地起身,蹿着短腿跑她边上,拿狗肚子暖烘烘贴梁昭脚背。   “臭死了,”梁昭不要她贴,“到底是狗。一个德性,打一巴掌再喂个甜枣。早干嘛去了?我才不买账,哪凉快哪呆着去!”   哎呀,这么生气的嘛?彭彭仰脸冲她,汪!   “别叫,我警告你,别叫。三更半夜你叫魂啊。”   汪!   汪汪汪……   就这么鸡飞蛋打地收拾到十一点,才终于over,梁昭脚趾试探着浴缸里的温水,身子徐徐下沉,奄奄的灵魂顷刻复活。   已然这时辰了,她全然没想到梁女士会拨来视频电话。   梁瑛问姑娘,明天过节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家里蹲呀,看剧、烧顿好的慰劳自己。话说,你这么晚不睡是要做贼哦?”   “才和你傅伯伯看完电影回来。”说着,梁女士回头制止老傅,诶?可不兴看啊!我宝贝在泡澡呢。   梁昭在这头笑死,“小日子蛮滋润得来!”   是。但梁女士更期望这话该由她对昭昭说,隔太远了呀,人都说三尺门外就管不着,遑论你去到个出入境受管制的城市。梁瑛日日夜夜无不牵挂着她,冷了?热了?   孤单吗?   抑或是,也遇到个诚心肯陪她的人……   父母瞧子女总归是瘦的。梁瑛叫姑娘多吃点,千万不许减肥。   无论如何,吃得下饭就能过好这一生。   再趁着老傅洗澡的功夫,才终于说到正经事:   没几日瑞金医院要办个烈士追封追悼会,因公殉职的谭主任亦在其列。至于当年的肇事者,早几年被处死刑了,但家属希望借此契机见母女一面,当面道歉,不求原宥,但求一份自赎。   梁瑛问昭昭,能不能回来?   “与其说是他们在自赎,对于我们而言,也需要这个走出禁足与过去和解的机会。”   梁昭沉默无声。   她一时好矛盾。这些年来,她始终认为那凶手连带着家人是不可原谅的,罪恶深重、万死莫赎。   谭主任是耳鼻喉科大夫,而患者所谓的“空鼻症”恰恰在医学上没有官方认证,简言之,就是他死得很冤,这一切明明可以避免。   人能生来即圣贤就好了。   她做不到不把后来的不幸迁怒于对方及其家属,好难。   正如顾铮从前疏导她的,   该爱爱、该恨恨,   我们要容许心里种着蔷薇的同时,匍匐着猛兽。   但是梁瑛提醒姑娘,“昭昭,别忘了你爸爸从前教过你的,有些事情吧,惩戒别人的同时也在数以百倍千倍地惩戒自己。”   这也是老谭奉行终身的处世圭臬。他是那样一个有如春风般的人,白袍加身,和光同尘。   时至今日,真正担责的人已去,你该饶恕的就只有你自己。   咕嘟绵绵的泡沫里,梁昭微浮起来眺窗外,挂壁音响里在放梁翘柏的《在到处之间找我》。   起风了,   她忽而想哭。   *   终究梁昭还是请假回了上海。但不知道要逗留多久,放心不下彭彭,索性托运捎她一道回。   可惜团队竞标临阵出岔子,走不开,她只能改签到追悼会当天返沪。   过关到广州乘高铁,下车又在高架上好一阵塞车。   天杀的,出租车上梁昭勒令彭彭,//“妈妈这下不得不带你去会场了,但是!你必须给我乖乖的哦,不许乱跑不许闯祸,否则,我今晚不介意吃狗肉火锅。”   彭彭还是一个劲吠她,只是这回音调不同,瑟瑟地、畏缩缩地,似求饶也似背书:   妈妈我会乖的啦!   嗯。梁昭这才满意。   一小时后,滨江酒店,追悼会现场。院领导及烈士家属尚未到齐,大厅里也乌泱泱聚满了人,场面一时很无序。老纪试麦的时候连喂了十几声也控不下场,罢了,这场面跟上大课水课没差嘛!底下没一个“学生”肯服他的。   荒唐!如此肃穆之地。   纪正明气得走下台来,目光四处搜刮,寻到拐角里西装革履、人群中轻易打眼的人,走过去,打他肩膀,摊手要稿子。   什么稿子?   他待会上台讲话的草稿。顾岐安代笔写的。   某人不无讥诮地,懒洋洋从方巾袋里掏出讲稿,“这年头就是学生写作文找枪手也得在商言商,明码标价。”   老纪一声“去!”,“你敲我那么多顿竹杠,我还没说什么。”   说着戴上眼镜,举起稿子囫囵过目,“怎么就这么点字?你小子糊我呢!”   “你懂什么?”顾岐安抱臂巡睃大厅,“纸短没事,情长就够了。过分堆砌也不好,‘厨子太多煮坏了汤’。”   老纪将信将疑间,顾某人认罪,“好吧,我就是水完的。”   老纪将将抬手要抡他之际,只见东西走向的红毯上,从门口处奔进来一个人影。黑裙套烟灰色西装,过肩长发上沾着漉漉微雨,行色匆匆之貌。因为跑得委实太急,放在手包里的折叠伞一颠一颠地,   溜下来、再溜下来,   继而啪地一下,跌在顾岐安脚边的时候,他心脏好像也往下一坠。   不等他回过神来,就听到急于找狗的梁昭呼唤:   囡囡!   这下顾岐安心脏全然沉到底了。   囡囡? 第58章 -58- 亭亭如盖   是条狗。   *   但顾岐安不知情, 只是猛省般地错愕着。他那么唯物主义、不信鬼神,此刻,也不得不迷信梦的占卜性, 迷信即视感,迷信一语成谶。   掐指一算, 梁昭去香港快三个月。而丁教授有句老话,时间是否有贼性,全看你想不想:   你想,一须臾也能白云苍狗;不想,初心就是海, 是山, 一辈子也难移。   权在人为, 三个月可以涂改太多。   唯一没能涂改的, 就是眼前梁昭还是他记忆里的形容与身段。   再寡淡的黑白灰也关不住骨子里的美且媚。   她没看到他。只低下.身来,忙乱地要去拣伞。   长鬈发瀑状散下来,手将将要够到了,却不防有人双手抄兜,下意识间,顽劣并乖张地一抬脚, 把伞碾滚到身后去。   到她触不到的地方。   “?”   伞骨碌碌滚去墙根。一个人抬起头来, 一个人垂下眸去。   四目交汇里,没有意外或是惊喜,梁昭只淡漠地看他一眼,蹙眉,翕开双唇,“你神经病啊?”   说完就站起身,一个半圆弧绕过他, 去拿伞了。   这是怎么了呢?讨骂了,活该。   老纪站干岸看戏,也笑梁昭帮他出了口气。再瞧徒弟面上,表情吃了一耳光的样子,哈哈,不能再大快人心!   缺德是有代价的。顾岐安乜乜师傅,无情一佞笑,即刻从他手里抽走稿子,抬脚,跟上匆匆匿于人流的身影。   “臭小子!你看我收不收拾你就完了!”   这场追悼会不单针对在医疗暴力里负伤或捐躯的医生,还有03年非典等抗疫救灾里的先烈,故而人很多。找一只毛球大的狗委实难。   彭彭是在门口跑溜的。梁昭又要抖开伞又要拎包,左右难兼顾下,小祖宗就从她怀里蹦跶下来,呲溜一下,没影了。还好是朝酒店里跑的。   是谁说的马尔济斯黏人且乖巧?是谁!梁昭此刻只想把那讹传的人揪出来活剐了。   心急如焚下,她根本无暇想旁的,想还要和梁女士接头,想如何面对元凶家属,想方才看见了谁……   以及,这个“谁”正阴魂不散地随在后头。   人被咒怨赖上总有个由头,或阴债或“生前”未了的结。   轮到顾岐安,纯粹就想会一会她嘴里的囡囡。总不至于是他的种,这点他清楚,也不抱希望,无外乎两件可能,她领养了个孩子抑或是给谁无痛当了后妈。   而后者光是想想就叫他气血倒涌、火冒三丈。   人往高处去。你从前跟个和他娘舅一般老的男人也就罢了!这下还去接盘别人的拖油瓶,能有点出息吗?这么不挑的,啊?   顾某人怒其不争。   抑或,有没有可能……他捻着根烟在盒子上反复地磕,心里鼓噪着最可怖的念头,这孩子还与那顾铮有瓜葛。   继而,在跟着梁昭走到花园之际,顾岐安从墙角处的盆玩里抟了粒土球扔她肩上。   不长心的人这才愤愤回过头来,发现了他。发现他搓着指腹上的泥,站在一盆齐人高的虞美人旁,吐出薄薄烟雾。簌簌雨声里,   花在人前亦黯然。   “干什么!”   “跟踪你。”   “脑子不好就去治!”   “你给我做药引啊~”   这个人,这句话……梁昭舌头打了结,陡然共情起书里,白流苏在码头听到范柳原说“你是医我的药”时那份局促与赧然,一半清醒,一半又在放任灵魂自甘堕落地沉沦。好像那被接济到笼子里的画眉,脚都同锁链锈上了,有人喂来吃食,还是会乖乖张开喙来,感恩戴德……   她啐他,“油腔滑调!”   说着,转过身到处喊彭彭。   顾岐安问,“她叫彭彭?”真难听。   “关你什么事?”   两个人不在同频道上。这话反叫公子哥更气了,也曲解了,有人又笑又嗤,嗯,是不关他的事呢!顾岐安掸着烟灰阴阳怪气,“我一没出体力二没奉献小蝌蚪,确实不关己事。”   不像有人,睁着眼睛吃耗子药,给人当后妈。   后半句忍着没说,说了她能更火大。   “胡说什么东西啊?”梁昭直起身来,回头望他。眉头能塌了一座山。   五六步的距离,微雨笼烟,顾岐安看着气出些精气神的她,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梁昭还是梁昭,只是不似失恃后的落落穆穆,不像婚姻里被鸡毛蒜皮牢笼住的空壳状,更像他儿时印象里的样子。   很灵,很鲜活。揪她辫子她会拳打脚踢你,掼炮唬她她会大喊“顾小二你去死”。   以及,那个下学后在巷口等谭主任回家,看到他手心里本想恶作剧的天牛也没在怕,而是感慨“好可爱耶”的乖囡囡……   一时间,有人天马行空,想那孩子要是她亲生的话,该是会一样可人。   这就是梦与现实的出入,亦是他们或许永远越不过的遗憾。   烟抽到底,顾岐安踩灭丢掉,走到她跟前,难得地露怯貌,但话依旧不中听,“三个月就够你巴巴地许终身给人家了?”   也是。想他们当初一样随性,起笔没开个好头,下文又如何撇捺出好文章呢?   而梁昭一头雾水,“什么,什么许终身?”   “怎么才几个月没见,蠢成这样,脑子落香港没带来?听不懂吗!”   他还急上了。哭笑不得之余,她才从话里品出些头绪来,随即歪歪头,试探地反问,   “你该不会,以为,彭彭是人,是我的孩子……吧?”   不然呢!有人说教欲上头,“垃圾堆里拣男人拣上瘾了是不是?给别人养半子,”个中心酸他从小在丁教授身上见了太多,“说你没骨气,都轻了!”   道理是不错,他为了口诛她还连坐上自己,精神也可嘉。然而,梁昭双手一摊,不无戏谑,   “彭彭是条狗呀顾先生。”   话音甫落,像天意使然,角落里几声隐隐的奶狗呜咽。   下一秒,所谓的“囡囡”就小跑到她脚边。得来全不费工夫。   “哎呀好乖乖,你跑哪里去了,叫我一顿好找!”   狗崽子淋了雨,毛糟乱着。许是冻着了,颤抖地依偎梁昭取暖。好可怜见的,她一时不忍责备,只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顺毛捋。“我没骗你。彭彭就是条狗,没成年,六个月,我养来作个伴。”   至于称她为囡囡,梁昭不作解,有心人自然能会意。   顾岐安看着眼前一人一狗,心上悬空的秤砣才终于落了地,比起荒唐、滑稽感,更多的是庆幸。   有些乌龙是菩萨在玩笑,有些,就是虚惊一场的温情。   “狗走丢了确实值得恐慌。”   那条京巴前前后后跟了顾岐安快八年,从小豆丁到人膝高。被顾父放跑的时候,其实已经很通人性了,它体恤小主人的喜怒哀乐,也深谙这个家族的人情冷暖。   好像一个再旁白不过的见证者,像梨园里打门帘的,像说书人,别离那天,如尘散也,记得它的人只有顾二。   虞美人在雨下红艳欲滴。顾岐安默默拣起她的伞撑开,盖住一人一狗。再听梁昭奚落,“你好像很喜欢在事后才找补些什么。比如离婚了,泯然了,又来管我跟谁过,当不当后妈。实际呢,三个月都没主动来找过我。”   “因为我知道你需要一个自我空间,需要梳理自己的过程。”   正如那日车上,她求他的,放过我。   那种歇斯底里的爆发,今时今日他都无从忘怀。好像她终于把自己砸碎在他眼前,至于拼凑,她要自己完成。   别来打扰。   这就是顾岐安始终不去找她的心情。他甚至设想过最坏的结果,无非二人从此生而陌路,可是再差再差,总好过又去束缚她。   眼前一见,他告诉梁昭,“我并不后悔这份决定。你比想象中过得更好。”   “一般一般,马马虎虎吧。”   有人笑,“马马虎虎足够了。”   “你呢?”梁昭抬眼问。   “还能对付。”   下一句无缝跑题,“这狗真丑。”   “……你才丑!囡囡能听懂人话的,不要瞎说好嘛?”   “就是丑。”   他不喜欢这类观赏型犬,花里胡哨还娇惯,爱掉毛不说,“眼睛占了半个脸盘子大。”   到此,梁昭忍无可忍,抱起彭彭起身对峙,“她牙口很好的!”   某人似笑非笑地浮浮眉,“有你好吗?”都被人咬过了,还去怕什么狗?   话不投机半句多。梁昭横他一眼,兀自抱狗走了。走得太急,忘了伞还在他手里。   熟褐色的伞,衬着人,在雨下亭亭如盖。   *   老谭当年出事的时候,凶手家属要求过见见母女,但梁昭没肯,她连父亲的遗容都没敢目睹。   还是梁女士告诉她,你父亲于弥留之际把身上可用的器官都捐赠了。   他没有辜负从医路上最初的本心,没有辜负向无数位大体老师的致意,化作了光与尘,长留人间世。   凶手仅剩的直系亲属,老父亲并年迈的奶奶,两个老态龙钟的人,互相搀扶着,才见到母女就忙不迭跪下来。说这么多年的夙愿终得始终了,儿子行凶后,老母亲和爷爷相继去世,临终前无法瞑目的,也就是欠这一句对不起。   即便徒然,即便于事无补,可也能引渡,渡两个破碎家庭于苦海无边里的难。   梁瑛扶二人起,两厢哭作一团。   梁昭在边上也无声落泪。   *   追悼会结束的时候,外边天色向晚。雨才停,余晖像蘸水的油画笔泼上去的。   顾岐安不好和梁女士正面交锋,因为她看向他时,面上那昭然的生人勿近。他只得站在不远处,再听母女俩话家常,梁昭说,顶多五天,她就要回去了。   老纪让爱徒把车开去门口,几个老友暌违重聚,今晚必有一局。   熟料这人磨洋工,听到了,但就是不行动。   直到梁家母女双双要走,他才老先生般地,“啊,走罢。”   老纪:“你是爷我是爷?”   “我是。”   “滚!”   与此同时,城市那边厢。   黄昏庭院里,来接棒替秋妈洒扫的陶妈才把鸟笼子洗刷完,悬杆上的鹦鹉却忽而发了性一般,忒楞楞飞起,四下盘旋,在空寂里声声啼唤:   秋萍、秋萍……   不多时,把车子懒洋洋开到门口,滑到梁昭身边,降窗要与她话别的顾岐安,就收到了老头的电话。   爷爷不中用了,速来西递。 第59章 -59- 掬水月在手   顾二从小知道, 中国人的孝道里,多少背些愚、迂。   他才识字就被老头拘着背《二十四孝》了。割股煨汤、卧冰求鲤、鹿乳奉茶,这些字眼许多年后想起, 都沁着老祠堂里呛鼻的檀香、藤条绽开的皮肉血腥,像江南梅雨天浸泡着的卯榫, 锈迹斑斑,腐朽且糜烂……   叫人额角发涨。   孝等于听话等于思想盘剥。老头给他两条明路,要么进梨园学戏要么乖乖随他讨个狗腿差。   理由也是我养你这么大,总该讨点回报。   是以,顾岐安迄今为止所有的忤逆都立在不要老头如愿的基础上, 从未顺过父命。   你让我光风霁月, 那我就浪荡不堪;   让我往东, 我就向西;   让我白, 我就黑。   哪怕是当初新婚夜,老头喝醉了,难得感慨地劝他别出国,“小子诶,我已经丢了一个了,再不能来第二个。你俩都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 我顶了解不过……”   顾二也只一哂, “我从你肠子里爬出来的?难不成你还有些奇异的身体构造?”   不肖子。   然而眼前,不肖子难得从善如流。也是爷爷的确不行了,老头话撂得很重,   “老天不保的话,今晚都跨不过。”   据秋妈说,老爷子在爬山时掼了一跤,四仰八叉着地, 当场扶起来还好好地,回来也胃口大开,下晚就不行了。高烧,打摆子,嘴里冒胡话。   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已然重度昏迷。   顾父越说越来气,他只看结果不看过程,“我把人交给她,不是交待给她呀!这下倒好……”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在谁手上出事,就该谁的。回头和几个亲戚掰扯起来,也是这个说法!   哦,急着甩锅是吧?顾岐安讥讽,“不应当啊。你那么重孝义的人,眼前才是最好不过的时机了,赶紧攒点眼泪,摔丧要哭的,哭得越凶你越孝,懂?”   说着,就狠狠挂了,也和老纪说明情况。车上众人纷纷表示理解,老纪临走前还安抚他,开慢点,万事急不得。   车旁梁昭听到了全程。梁瑛亦是,还想着表示点什么,毕竟前亲家。   不等她发言,昭昭就先开口,问车里人,“需要帮忙嘛?”   她犹记得老谭出事以及后来的葬礼上,顾家人都表过心意。遑论她过门之后,爷爷待她还算不薄。   结草衔环是我们每个人应有的品格。   顾岐安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车子将将发动,往前溜个几步,又倒回来了,车里人双手把着方向盘,挟私倒也不怕她看穿的心机,   “上车罢。我昨晚通宵手术,疲劳了你还能帮忙开一段。”   *   结果别说一段,半步都没叫她摸方向盘。   副驾上,梁昭抱着睡梦里的彭彭,“你一天天哪来那么多通宵手术?”   她看破也说破。这厮素来花招多,但社交托词就惯用这一法。   “对于外科医生来说,通宵手术当然是最最好使的万金油。”   呵。她白他一眼,“你这样让我想到谭主任。”   小时候,老谭每每鸽她的理由无外乎手术、医院缺人、急诊抓壮丁,不过皆是真话。老谭从不拿治病救人的事诳言。   “想他了?”   “不。是在援引例子降维打击你。”   顾岐安且笑,“可我是真真累啊,累到不当心就能打盹。”说着,就惯性地去摸烟,又想起车上还有一人一狗,作罢了。   “你抽罢,”这档口他势必很烦闷,“我第一次摸烟就是老谭出事当天呢。”   因为要在妈妈面前武装得很坚韧。否则,跟着梁女士哭坏了身子,谁来主持大局?   歪头点烟的人眉一浮,狐疑,“你之前明明说大学就会了。”   “……那是爆珠烟。才不算。”   “什么猫不算猫,什么烟不算烟?”   理亏之际,梁昭答非所问,“说真的,我和梁女士都不曾想过我会嫁个外科医生。有时候你夜不归宿什么的,我也胡思乱想,这人该不会猝死或者被人砍了吧……我才不要年纪轻轻给人守寡。”   “哦,原来我在你心里‘死’过好多回了。”   顾岐安问,这算不算诅咒?扎小人、巫蛊那种。   梁昭顺着他的话,“嗯呐。能灵验的话你早不在了。”   岂会如此?   某人还嘴她,“你要相信‘祸害’会遗千年。”反之,恰恰是谭主任那样的,才英雄气短、仁者不寿。   过了十六,缺月不再圆。   秋凉蛰伏在杳杳夜色里。国道上来来回回的夜行人。   全长四百来公里的跨省距离,生门去死门之间,马不停蹄,赶了一夜。   *   终究,还是落个人事定矣的结局。   岐章先一步赶到。岐安和顾父紧随其后。   当地医院手术室外,主刀医生冲各位摇头,抱歉,尽力了。头部着地引起的脑疝,患者劣根旧疾又多,委实回天乏术。   顾岐安作为内行一听便懂,这样的情况,也只能说应了那句阎王叫人三更死,并不留人到五更。   事已至此,徒悲无益。   “准备后事罢。”   他过分冷静乃至薄情。实际上,走到尽头抽烟之时,滑火机的手不住颤抖。   空寂的走廊里陡然一声哀嚎。是秋妈在哭,她在门外守一宿了,手里佛珠也捻了一宿。   偏偏菩萨无情,或者就是在惩罚她,罚她纵容老爷子不服老非得自己爬山。   窗外的雾阴恻不散,笼统一层蟹青色,水汽里阵阵杜鹃啼血。   叫人不仅哀戚,也头目森森然。父亲之后梁昭就再无直白面对白事,她本能惧怕。   感知到主人情绪的彭彭也低吠起来。   有人被叫声引来,问她,“害怕?”   “有点……会想到谭主任去世那天。”梁昭不由把彭彭搂得更紧些。   “不瞒你说,我也害怕。”   她闻言抬眸,就看见身前人低头来就她目光,烟衔在唇际间,灰烬于薄雾里丝丝掉落,眉眼颓唐失意。   顾岐安说,他从不信世上有鬼的,可是此时此刻,却不得不信。   信爷爷该是有一息尚存的灵魂,徘徊此间,看着这个家的式微凋败……今朝是老爷子,来日是丁教授,他留在这个家的意义在一盏盏灯芯般被掐灭。   梁昭下意识抬手抽掉烟,捂他嘴,“可别胡说,丁教授会好好的。”   安慰她也好,苦中作乐也罢,顾岐安拨开她的手,取笑,“你喂我一嘴狗毛知不知道?”   “放心。我们囡囡很干净的,香喷喷。”   “嗯,我信了你的邪。”   转过身要去磋商后事的人,又回过头来,借着吐烟动作嘶地一记,抠她字眼,“你刚刚说,我们囡囡?”   梁昭:“我们就是指讲话一方呀,咱们才指听说双方。”   文化人打字仗全看谁更顶真。此番顾岐安无疑惨败,他点头,表示受教了,也不无拳拳之情地道,“不管了。我只问你,能不能留下来?”   “我要说不能呢?”   “你不会说不能。”有人双手背后,眼里十足成算,料她不会。   因为,她合该在碑文上款个孙媳名目的缘故。   *   不到中午顾家同宗亲戚就集齐了。   老爷子生前交代过,遗体要落葬徽州,至于录进家谱,随后人自己安排。饶是顾父不乐意,也格外嫌隙秋妈,但到底死者为大,说嘴太多只会在平辈长辈跟前立不起来。   入乡便随俗。徽州这里的作兴是先停尸由亲眷哭悲送终,撤帐着寿衣,点万年灯,再发丧报讣。   家族人头众多,一连三日堂屋条凳上就坐满了人,个个来劝节哀。高龄但病逝就不存在喜丧一说,何况老爷子在族里声望重,所以众人俱是表情凝重不敢怠慢。   帛金统统交由顾父清点保管。至于治丧用品、回礼的白事烟,这些拆鱼头般的难事全交给弟兄二人。   顾岐安同老大谑,“我说什么来着?老头的孝就是嘴巴子戏。你说他不孝吧,灵前一跪比他妈谁都能嚎嚎,说孝吧,指不定用光了几瓶眼药水。”   岐章叫他住嘴,“这么说伤的还不是老爷子的心。”   “他死了,又到哪里去伤心?”   弟兄俩往盆里一刀刀扔黄纸,火舌剥剥作响。   有人蔑笑,让老大且等着瞧,不是他小人之心,是遗嘱上留给秋妈再多,末了都能让老头全部克扣走。   “老二,你是不是想怪老爷子偏颇我?”岐章突然脱口而出。   “怎么会?”   顾岐安咬着烟,皮笑肉不笑,“说到底我们都是各人得所得的。何来偏颇一说?”   老大沉默。但心里知道,这话他说得理亏,老二也不过听个一乐。   灵柩前桌案上的焚香日夜不息。   挽幛挽联下,亲属需得在蒲团上虔诚跪悼,逝者如斯夫,生者当自强。   这晚是个无月夜,从天黑就开始下雨。   乡下人无论远近都喜欢走门串户。头日里来吊唁吃酒的一户人家是夜就回请顾家父子上门,席上三人皆喝高了。夜里路湿且暗,就不得不喊人接走。   轮到顾岐安,自然喊梁昭。   她撑伞前往路上,打着手电筒,不住地啐某人冤大头。   下一秒,   有人在前方唤她名字。   梁昭骇得心一掉,拿光怼他,“顾岐安你作死啊!大晚上地吓死我了……”   “胆就那么细?”烂醉的人很泼皮,径直朝她肩头塌。呼吸里浓烈的酒气。   梁昭如何能忍!伸手就推开他脑门,   岂料他又歪倒回来,且双臂牢牢圈她进怀。好像掬水月在手,力道得格外地小心翼翼。   夜有凉风来,雨声也太响。   所以梁昭才久久惊怔般地不敢信,信他在耳边那句,   “昭昭我爱你。” 第60章 -60- 冥冥之极为“昭昭”   肚皮里的门闩终于下了, 锯嘴葫芦终于晒裂了。   梁昭第一反应,是不信这个爱字的。   她问,你喝多了吧?   喝多才会说胡话, 会假戏真唱。尽管她闻言那秒的心跳很真实,实到突突地顶在嗓子眼, 一张嘴,心就能摔地上。   因为她生平头一遭被直剌剌示爱,饶是当初和顾铮那般情笃,他也没提过一回。   聪明人都知道,这个字太象形了, 也太莫测了。   可空可满, 可轻可重。   全看你怎么会意:   不信, 就跟口头禅或者呵出的热气般不值当;   信, 一笔一划也叫你拿命去偿。   往往只有那些傻且无畏的人,才轻易敢把自己关到这个字牢里。无问输赢。   而眼前这人,傻,无畏?   他占了哪一头?   顾岐安被问得一叹,仿佛好容易吹鼓的气球,跃跃欲试, 转眼又给她泄掉了。他下颌抵在她肩头, 很不服气,“我没喝多。”   “那我走咯,伞和手电筒留给你,你自己回去。”   “……”   看吧,逞强就会打脸。梁昭手才虚虚一松,他就站不稳了。顾岐安嘴里叨咕,工作之后很少陪老头喝酒了, 一来他不乐意,不乐意清客相公般地给父亲帮闲,二来老头也不高兴带他,这孙子上酒桌从来只会给他难堪。今天是破天荒,三人上阵父子兵一回,加上主家对弟兄俩赞不绝口,老头一开心,自然照死里灌他们。   对他而言,外人眼里的“兰桂齐芳”无疑是最长脸的口碑。   “那他自己呢?”梁昭问。   “哼。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后来叫几个世叔抬回去的,“你是错过了呀,抬棺现场。”   有人谑完,抬起头去捉她目光,果不其然,“笑了?”   “笑了又怎样!不给笑?”   给笑、给笑……醉鬼反复重复两个字,揪松了领带松泛自己,再牵住她的手。   才下过雨的乡间小路泥泞不堪。他低声提醒她,走慢点,别不当心陷进去。她穿的还是帆布鞋,不像他临走前借了人家务农的胶靴。   话没说完,就听梁昭啊地一声,精准踩雷了,小白鞋包了层浆。   她嗔怪他,“你嘴巴怕不是开了光吧?”   “这也能扣到我头上来?”   “怎么办?”   顾某人拿手电照照她双脚,腹黑一笑,“要不这样,你在这等着……”   他说话大喘气,梁昭等不及,“说呀,等着,然后呢?”   “然后我去看那几个世叔可完事了,完了就叫他们再给你抬回去。”   “你大爷的!”   二人一个笑一个怒。顾岐安无辜摊手,眉眼顽也风流,“那不然怎么着啊?眼前这情况,我们两个泥佛对土佛,除了找外援,就是你自己将就着趿趿。遑论本来就是你来接我。”   哈!梁昭算是懂了,男人嘴里的爱就是薛定谔的猫呀!你指望他个屁,她干脆俯身把鞋拔.出来,跺掉泥渣子,就愤愤要弃他不顾了。   熟料才抬起脚,就被顾岐安扽回身来,只见他微微半蹲着,手拍拍肩头,暗示她,背你。   “背得了嘛?”明明走路都够呛。   “少废话!背你又噜苏不背又怪我靠不住。”   是的。其实见微知著,就像他们这场婚姻,站在各自角度有各自的难与苦衷。   轻易感同身受的话,也不存在磕碰许多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乡野澄净的夜空里,豁开一个娟娟月牙的口子。   月下看他背影,挺刮又棱角分明。梁昭见好就收地刹住性子,双手搭上去,继而一个失重,被他稳稳驮起来。   由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   “重嘛?”   “你当我不知道女人的体重就是送命题?我才不答。”   下一句又说,“你看我现在还能硬着头皮走,没一道栽下去,也该知道你是轻是重。”   哦,喝醉的人嘴还挺甜。梁昭偷偷抿笑。   也问他,喝的不是酒该是琼浆吧?   有人脑回路被酒精拖了后腿,久久才豁然过来,“出息的!一个体重仿佛能定夺生杀大权。”   “夺谁的?”   “你说呢?”当然是他的。   一颠一颠的幅度里,梁昭帮他揩掉肩上雨水,“粗略算起来,这应当是你第三次背我。”   第二次他记得,接亲的时候,新娘子得由男丁背出娘家。彼时找的是堂兄岐原,结果这厮纸老虎一个,才出了楼道把脚崴了。   新郎官只好临时接棒。其他人都喊不作兴呢,哪有让新郎背的!坏了祖训,会触霉头的……   什么霉头祖训,顾二不耐烦地说,拉倒吧,我他妈在日头底下晒死了就作兴了!   “那时候我还玩笑来着,你这么急,急着不按规矩来,压根就没盼我们好。”   嗯,顾岐安记得,“可是还有一次从何说起?”   小时候呀。   还在大院的时候。有一次他们“帮派”过家家,原定的“新娘子”跳票了,临头拉梁昭垫背。   顾二扮的是傧相一角,要背“新娘子”跨火盆。结果他故意恶作剧,力道放水了,害得梁昭去拣“红盖头”时头发也被火燎着了……   因为大院儿女皆知他们有个不成文的娃娃亲,于是起哄小二,你存心的吧?   存心要抢亲!   “想起来了嘛?”梁昭不无控诉地道,“那之后我头发蓄了好久才把发尾养好。”   顾岐安笑,想起来了,不仅如此还有一种冥冥天注定之感。   也许她就是他“抢”来的。   早一秒不行,晚一秒不幸。   恰恰得掐那个最准当的时机。像火车按点按速进站,不偏不倚地车门与地标对齐。   更不得不叹一句她名字起得好,冥冥之极为昭昭,   为“昭昭”。   远远近近的牌坊牌楼立在更夜月明里。一层秋雨一层凉,虫鸣已经很恹恹了,像夏季回光返照的残喘。   顾岐安叫梁昭细听,她本能紧张,“听什么?你别吓我!”   “什么跟什么呀,胆就眼屎大。叫油子的声音,听到没?”   好吧,“叫油子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当她草木皆兵。这几天萦绕在叩丧的气氛里,人人行尸走肉,死灰着脸,老爷子停灵帐前的超度经又弥弥嗡嗡得很瘆人,她总归是怕的,   怕这一切白森森关乎死亡的底色。   “谭主任治丧那几天也和这情形差不多。白日里忙完了,夜晚就要和梁女士守灵,我俩交替守,有时候她睡着了我一个人睁着眼,就会很怕,老感觉那明堂里的水缸在动。”   “怕什么?”   顾岐安说,当真是谭主任还魂的话,你该高兴才对。   “并不会……”   她下巴垂到他颈边,“因为据他们说老谭死相很可怖,我想象不到要如何面对那样可怖的他。”   人形尚且如此,化成鬼了……   不对。应该说她根本不信老谭会变作鬼,他该是最最谪仙般的人,哪怕死,也是弃世登仙。   顾岐安却不以为然,“昭昭,你要勇敢面对亲人的离去。说白了,我们都是肉.体凡胎,死了也没谁比谁高贵的道理,只有一抔黄土。   一抔没有温度、没有记忆、没有感情的黄土。”   轮到他也是如是来自洽老爷子的亡故。说再多恩怨是非,也比不过一句“死了”掷地有声。   人没了就是没了。   这几日属遥遥哭得最凶。小妮子第一次经历死别,哪怕受爷爷不少偏待,但人当真走了,她总有一股子难以名状的悲戚。   从前总是恶狠狠地发愿,下辈子托生个公正人家,再不要给他当孙女。事已至此,倒觉得这辈子的亲缘还没叙够呢。   人真是好奇怪……   顾岐安开解老幺,有什么好奇怪的?这辈子的事续不到下辈子去,祖孙缘尽了,你给他送终到底,也是我们功德圆满。   像他迎接你的到来,你也该饯别他的往生。   *   半条巷子的脚程,一个没脚一个“瘸腿”,硬是走了半个钟头才归。   归来的时候,秋妈正坐在小马扎上,细细地缝制孝章。   这些细活她都坚持纯手工,好比坚持守灵到出葬那样。即便没个正经由头与名分,老爷子至死也没来得及许她什么,除了遗嘱上的真金白银,娘姨终究还是娘姨。   但她没所谓,本来也不图那个虚名,“拿我的二十来年去比他和老夫人那一辈子,不要太可笑。”   她知道,有些人注定无可取代。   该和他死同椁的,也没可能是她。   蹲在门前刷鞋子的梁昭听到此番,不觉对号入座,回头,可巧那灵台婆娑的烛光下,那人也在看着她。   顾岐安显然想她先发作,不成想,她只是淡淡投他一眼,又自顾自忙活了。   ……真棘手,有人屈指抓抓蹙紧的眉头。眼尾扫过收纳帛金的匣子,灵光乍现,就假意问秋妈,   “昨天有没有个身材中等、鬓角花白的老太太来送钱?没坐一会儿就回去了。”   他这招叫明知故问,假痴不癫。   秦母昨日前来分明就是他款待的,念其囊中悭吝,顾二还把钱悄悄塞了回去。   眼下这么问,秋妈不懂了,怎么回事啊,这昨日跟今日不是一个人?   “有的呀,不是你亲自引见的嘛……”   话音甫落,只听啪地一声,梁昭扔了鞋刷子就走。   顾岐安忙不迭落下茶杯,抬身跟上。   跟到后院天井里,   步子由快到慢到停,   看着梁昭坐到月下井口上,再冲淡不过的素颜,像一笔簪花小楷,挥毫间却宣斥着最最浓郁的情绪。   顾岐安无情洞穿她,“你明明就很生气,很在乎,却回回什么都不说。”   “因为哪怕秋妈也熟谙的道理,活人最不该与死人争。有些人注定无可取代。”   “可你根本无需取代她,取代任何人。你就是梁昭呀。”   “就好比我不会去试图类比顾铮,正相反,他算什么东西,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但整桩事错不该我开头没和你坦白,而这世上所有事皆环环相扣,破了个窟窿,不及时修补只会越扯越大。才叫你误以为我对秦豫有多情深不移……”   其实呢,没扔掉前还以为多难多要死要活,当真断舍离下去,不过如此。   至于陈婳,就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顾岐安单手抄兜,严正正名,   “她少我十四岁,梁昭,我没有恋.童.癖!”   月影之下,那纤纤之人才肯抬头来看他,“没那么简单,谁不晓得你二公子还身后有余,等不开交了,势必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女人。”   “就比如,许思邈许小姐。”   有人面上一滞,挤牙腹诽,妈的,顾丁遥个大嘴巴……   梁昭抱臂冷笑,“敢做就别怕人说。”   她穿着件开司米薄衫,帆布鞋没洗好,双脚就单薄地趿在拖鞋里。   顾岐安不假思索走过去,半蹲,拎起她的脚搭到腿上,拿西装裹住。也不由梁昭缩走,“你再瞎动弹,掉井里有的你哭!”   手指探触到的脚很凉,近乎寒气逼人。某人垂首又抬眸,“对不起。”这一句为他们有缘无分的孩子,也为她因此而捱的苦。   “昭昭,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要说的,没有你我这辈子或许就浑噩过去了。”   事实是当初看来最荒唐的一纸婚书如今再看最妙旨不过,   假作真时,就真的成了真。   至于离婚后这几个月,他如她所奚落的,想过开启新生活,留条后手好将来应付家里人。   结果是他每每面对许小姐,逢场作戏下,心里一息息的鼓动却全是为了梁昭。想她近况如何,工作是否顺遂,餐食是否按时无虞,   更叫他耿耿于怀且醍醐灌顶的,   是她身边有无新的良人……   这样脑补式的假想敌更能直接警醒他,有多不甘心,多如鲠在喉,   多想她非你不可。   脚连着心缓缓被焐热。眼下梁昭再瞧顾岐安,醉意至少去了七成,目光虔诚乃至热烈。   她要说点什么的,却被他抢了先,   “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怎么相信你不是一时脑热?”   当然不是。他鼻尖够到她眼底,蹭一蹭,乞怜那般。热烫酒气里来尝她圆翘的唇珠,“是假的话,老爷子头一个掀开棺材板不答应。” 第61章 -61- 三搬一火   徽州这些时, 梁昭都歇在秋妈家。而顾家人夜里会回镇上酒店。   丁教授为此劝说过,到底你现在算客,住得这么寒碜像什么话。不如和我一间房, 只要你不嫌弃。   梁昭回绝了,也说正因为是客, 一无由头二无名分,留在这里本就不像话。   也只有同情况类似的秋妈一起,“花”才插对了,插在适宜的瓶子里。   但是夜过去,顾岐安正式邀请她一道回酒店。他不用守灵了, 今晚轮到遥遥, 临走时, 某人还乖觉地恫吓幺妹, “守灵最忌讳打瞌睡,你把眼睛睁大大地,实在困了,就头悬梁锥刺股。”   遥遥:“那要是我瞌睡了呢?”   “醒来就能看见老爷子。”   遥遥骇得面如土色。顾岐安得逞地大笑出门去,梁昭怪他,有病呀, 多大了, 还这么恶趣味。   说着,在上车前反口了,“我才不去酒店。好容易睡惯了这里的床,去了又得失眠。”   认床是她永远克化不了的毛病。   “……你再说一遍?”才上车的人又探出门来,又惊又气,他去扽她手腕,借酒泼皮的嘴脸, 喊昭昭,“谁给你惯得,前脚大太阳后脚就下雨!我不管,你今晚必须去,不去我俩就耗在这,谁也别想睡了。”   前排小钱翻白眼,这里还有个人啊!   梁昭为难极了,她早该知道这人的,不沾酒是祖宗,沾了就是祖宗的祖宗,“我真不想去。”   顾岐安收手报臂,傲慢冷哼,“认床是借口,你一年有三个季节都在出差的人还能和酒店过不去?”   随即又哄她,所以,说到底是不想面对我父母,对不对?   梁昭默认。   “可你早晚要面对,”他略一使劲就拽她上车,拎鸡仔般地,按她坐在身边。   倾身阖上门后,二人面对面在光影里。顾岐安说醉话,“你总埋怨我把意愿施加给你,让你不情愿也不自由,可是我要怎么办呢?你总是不主动,不戳不动,一戳才蹦跶……”   梁昭还嘴,“那是蛤/蟆!”   “你就是。”   “你骂我!”他挨得过分近,睫毛根根分明,她没好气地躲开脸。   偏偏黏人精又追上来,贴着她颈侧说,是骂吗?我怎么敢骂你?今时今日的梁昭不简单呀,我把她供到菩萨头上都来不及……   无比委屈的口吻,倒让梁昭破功一笑,又拿起乔,“嗯,谁知道你对几个女人说过这种话!”   “只有你。”天地良心!顾岐安抬起头坐直身子,一手撑在门边围困她,严肃声明,这么肉麻的话,他从前才不稀得说。   “那现在怎么稀得了呢?”   他看着她眼睛,片刻,不无受挫地叹气,“说你傻,你还真不带脑子。”   其实不消理由,   有些言语越含蓄、越点到为止,越出真味。   真味是什么?   像六个月以来,顽固附着在记忆里属于家的纹理;   像眼前的她,从呼吸里淡淡的甜,到发梢间浅浅的木调香,于他都是失而复得之感;   像这个年纪,失去一些人、泯然一些事、翻滚一些红尘,方才领会到,有个补救的余地该多难得。   顾岐安说,有句老话:三搬一火。   搬家三次就相当于一场大火烧尽全部过往云烟。而他有限人生里,工作后搬出老宅、离婚后搬出家,再来一次,   或许就真的无以回头了。   “无以回头的意思,就是连你也会从我过去的生命里销声匿迹。”   车一路向北,夜空像匹偌大的孝纱披住憩息的村庄。他说这话的时候,容颜在光影里忽明忽昧,那份真诚,如假包换,“当我预想到这个最坏的结果,并直觉自己不愿它发生,就该醒悟,我得做点什么。”   比如及时止损于未然。   梁昭任由他拽着手,半真半笑地反问,“那倘若我不提离婚,不迈出这步的话,你岂不是一辈子都醒悟不能?”   人啊,失去方才当惜的贱胚子何时能改改?   “不破不立。”   顾某人说,这四字诀普适世上许多事,“不离婚,终日困在死局里,我们只会不停地闭循环,难见天日;   离了,拨雾见晴,死局才能当活局解。”   那么梁昭又要问了,“婚姻到了分离才能拯救的地步不可悲嘛?”   “宁肯委曲求全、貌合神离,互相猜忌互相绑架彼此的人生,比离了更可悲。”   “那怎么知道,再来一遍,我们不会重蹈覆辙?”   去香港这阵子,梁昭反省这段婚姻,总结出的最大弊端就是,他们皆是不适合被契约型关系捆绑的性格。   尤其她,连败两场后,她已经不会怨天尤人了,反倒在自己身上找问题。说白了,轴也好,要强也好,哑炮般内向也罢,无疑都犯了婚姻经营里的大忌,“反之,从这段关系里解除缔结之后,我们再面对彼此的时候,要远比从前轻松也自在得多……   不是嘛?”   顾岐安虎口拨过她下颌,指腹在她颊边似有若无地摩挲,“你的意思是,我们不适合结婚?”   梁昭歪歪头,“嗯,可以这么说罢。”   才说完,就见某人丢开她下巴,收回手靠上座椅,偏过头去。   像不耐烦多听,也像生气。总之,肉眼可见的臭脸。   梁昭转转眼珠子好笑,干脆由他去。   直到车子快到镇上,前方豁然有光,那假寐之人终于熬不住般地回过头来,于黑暗里窥视她,看她划开车窗濛濛的水汽写了个“厄”字,末尾一笔带些力。   竖弯钩成竖提,就成了“顾”的左偏旁。   娟秀笔画洇在潮湿里,浅淡得像随手涂鸦,   拓在他心下,却重得如同一抹手掌印,一记自在不言中的蹙眉。   “昭昭。”   “嗯?”   “我不会放手的,”他拎着她坐到腿上,“短期内你不想复婚也好,或者,这辈子都这样也罢,都休想再让我放手。”   梁昭慧黠地弯弯眉眼,“据我所知,顾先生实在不是个有耐力长性的人。”   无妨,性子不都是磨出来的。有人胸有成竹道:“你试试。”   *   次日就到头五,要正式发丧出葬的日子,而梁昭的假期也到头了。最晚下午,必须回港。   丁教授知情后,忙把刚落脚的她叫去自己房间。   前婆媳之间有什么好聊的,想也知道,老话重提。   丁绮雯一路走来多少重身份,教书先生也好,顾家最最贤德的太太也罢,轮到老二和遥遥的事上,只有一个角色:   母亲,再庸俗不过的母亲。   子女不幸,罪过也全成她的。说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年轻易托付给老顾,到头来热血凉成了滑稽;   更不该把一双儿女生到这样的家庭。   “这么多年了,老二做什么落到他眼里都是不对。你看老爷子去世,他生意场上来了多少人做人情,又有多少应酬安排老二去?”   全便宜给了老大。顾岐安对此倒无所谓,都是给资本家唱堂会的命,不去也罢。   但丁教授如何甘心,就当她路走窄了眼皮子浅吧,像老二一味和父亲作死唱反调的性子,她哪天撒手走了,他日子怕不是更难,   “我现在不替他多谋一些,将来怎么办?”   梁昭却说,“我相信顾岐安这个年纪与阅历,许多事情他有自己的选择。他大可以脱离父亲活成一个个体,哪怕这辈子都无法与父亲和解。”   换言之,亲缘关系固然重要,但你实在修补不好,难不成就不活了吗?   “我现在最最忧虑你要和他复婚的话,孩子这关怎么过?”丁教授诚然地说,我们这个国家,极罕见能有人彻底地与家庭撇清。   因为根系思想是民族精神的底色。光说老二,他那么憎恨父亲,这么多年也没把事情做绝。她也不希望父子俩真闹到不可开交那步,当真如此,这个家也离散伙差不多了。   毕竟她和老顾的婚姻,时至今日,就像两条开襟的边耷拉在一起,中间维系就是老二和老幺这两枚扣子。   也更像两撮剪不断理还乱的结发,要么疼得直咬牙去篦去梳通它,要么就干脆点,快刀斩乱麻……   而她如何选,试问辛苦这三十年都过来了,   难道还去选后者吗?   *   直到回房间,梁昭还在想那段对话,想孩子的事。   房间是单开的。她特为警醒某人,要有点前夫的觉悟性,其中之一,就是别动不动肖想和前妻同床共枕。   顾岐安笑她挺能脑补,“当真同床也不会对你做什么。我还在服丧呢。”   “但愿如此!”   等她心事重重地洗完澡,出浴室,倒听见客房门外有挠门板的动静。很刺耳且精神污染,开门却惊觉,原本留在秋妈家的彭彭此刻正匍匐在地毯上,拿舌头舔爪子肉垫。   梁昭方想问,你怎么跑这来了?   四顾间,就看见某人背着墙,目光从狗移到她面上,不失惫懒,也不失深情。   答案显而易见。他差小钱送来的,后者还骂不迭这祖宗,想一出是一出,哦,你哄女人,我当跑堂!   多便宜的买卖呀!   梁昭抱起狗崽子之余,也客气道谢,问他,要不进来坐坐?   结果甫一转身,有人就从后方围剿上来,含住她耳垂,呼吸绵密且灼热,像一坛扶头烈酒辣辣地浇上去。他双臂环着她和彭彭,抬脚踹上门,“我妈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你放心,没为难我,她又不是恶婆婆。”梁昭颤得音节半个半个往外蹦。   继而,在彭彭的抗议里,有人宽解了手表与皮带丢去地上,“她固然不是恶婆婆,但你的表情也写着有什么。”   下一句,“不老实回答……我不介意坏点规矩做点什么。” 第62章 -62- 香灰焦糊了一撇   他这么说, 就是真真不把规矩放眼里。   哪怕二人双双跌倒的时候,梁昭提醒他,头七都没过, 这对老爷子是大不敬。   他也只是唇抵着她耳根,气息崩坏状, “生前我都没敬他到哪里去,死了再敬,不觉得虚伪吗?”   亲情永远是花开花落一轮回,没了就没了,不存在期后追补。   顾岐安俯视着来拨她头发, 目光相汇间, 彼此的呼吸在暧昧氛围里胶着厮缠, 梁昭正待张口, 就听他命令,“亲一口。”   “……”   “昭昭,亲一口。”   梁昭才不依,捞起被子蒙住头。   江南阴雨天的被子总有股潮气,像生了青苔发了霉一般。顾岐安谅她受不了多久,果然, 半分钟不到, 身下的人就挣扎着,抗议他起开,“压到我了,喘不过气!”   “是你要躲进去的。”   “你讲不讲理,这是谁的床?”   “嗯,我分分钟能叫小钱把我房间退了。”   有人决定不讲理到底,掀开被角来捉她, 不用手,是用嘴,用嘴找到她唇舌,攻占她呼吸里所有的缝隙。   梁昭挣脱不掉他,抬起的手也被他牢牢箍住了腕部,送去他腰上,绕指柔般的力道,再听他低低地哄,“你明明就很想我。”   狗男人!她啐他,无赖至极,谁想你了,想谁都不想你……   嘴硬也只有脸厚来克。   顾岐安笑她,“行,你不想我,但我想你。”   是真的想,   想到要发疯,   想到如三秋兮,   “想到用手时满脑子也是你脱/光的样子……”   啊,说什么东西!男人是不是不开黄/腔就会死?   梁昭狠狠咬他舌尖。   顾岐安吃痛冷嘶,倒也不恼,只和她开涮起单位里一位同僚,离异单身汉,四十岁,不容易啊,手机里全是小黄/片。某回出门忘带了,给儿子乱翻发现了,父子俩社死现场相顾无言,儿子好半天憋出一句:   爸,这些年苦了您了!   梁昭忍笑到发抖,“你好烦呀!”   “我怎么烦了?是在陈述事实,真的很辛苦,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说着,手就趁她不提防间,一拨一解,用粗粝掌纹来温习那份姣好。顾岐安再度俯首的时候,梁昭听到他愈发急乱的呼吸,以至于毫无章法,她突然信了,信他该是当真很想她。   才会如是饥渴。如同风餐露宿之人终于被盛情款待,也只能凭着求生本能,拼命啖食,驱逐饿感。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长性?”等他停下来歇气,梁昭拨起他脑袋,二人面对面里,她戏谑他。   这是什么浪子从良的戏码?   想你从前追女人花招十八般,别说三个月,半个月也斋不了。   顾岐安:“昭昭,其实翻旧账很伤感情。”   梁昭面上一怔。   他接着下文,“好比我们这场婚姻,明明该是两个站在彼此现在时的人,却总是互相揭短过去。很矛盾,也没有意义,我早该醒悟一点,从决心和你过日子那天起,我就拥有你的现在以及未来。   反之,你对我同理。不是吗?”   从来没个正形的人,眼下眉眼无比认真乃至感伤,梁昭很难不动容。   她食指去到他眉弓,细细描摹着,“可她陪过你八年,存在的时候浓墨重彩,不在了,也走得轰轰烈烈。你甚至不高兴和我提她,不是后来被迫败露,我可能一辈子蒙在鼓里。”   我们该如何处理过去,处理一段凉掉的感情?   看情况。   当真放下了,交给时间了,有朝再提,它也不过是一笑而泯里的一缕白气;   没放下的,才会硌着喉咙,轻易不与人言说。   这就是梁昭的逻辑,也是她和顾岐安相左之处。   “唯一没翻篇的,就是我和顾铮起笔得不够光彩,在某些外人眼里,足以一生钉在耻辱柱上。   但即便如此,这些往事我都一五一十告诉你了。”   “嗯,所以我们的思维方式本就不同,”顾岐安下颌扪着她额头,“无论一段感情释然与否,我都很少说给别人消化。”   他无疑是个极少言心的人。   表面上薄幸也更像一种粉饰,粉饰皮囊之下的种种波澜。   像一手结着疮痂,一手拿着草药,   也只有左右手相扣,自行医治的道理。感情的事,不设身处地,外人终归是看客。   雨初霁的月光下,顾岐安捞起她腿弯环/住他,“直到我慢慢明白,你对我而言不该是看客,是妻子,你有权参与到我的人生里来。完整的人生。”   喝多的人,语气也难得和煦起来,像求情,更像赔罪,“毛毛,我是第一次为人夫,难免有不逮的地方。你多多包涵,可好?”   气氛如同真空般熬着,熬到一个阈值,终究像沸水顶开盖子潽溢出来。   梁昭再跌回枕上时,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炙热气息的席卷,烈烈酒气挑拨性地混进唇齿间,她本能抬手去够床头灯,拽住那根很老式的开关线,要熄掉光。   不料一记失重,滑跌下来,头也磕了床板。她被疼哭了,抑或不单单因为疼。   顾岐安嘘声,也亲掉她眼角的泪,“我帮你揍它,敢弄疼你……”   “讨厌,”梁昭其实是骂自己,“顾岐安,我没出息极了。”   “要那么有出息干嘛?”   说话间,顾岐安松解领带的同时也来挑开她牙关,至于那盏灯,他偏要它亮着,最好亮如白昼或月光,能容他好好端详她。   滚烫相贴下,他鼓动地探到一汪深情,才于叹息间如愿以偿,她就一记激灵。绞得他头皮发胀,“放松点……”   梁昭下意识摇头。   有人只好言语疏解她,你不需要很有出息;   从前的昭昭是梁瑛的半边天,   如今她可以安心飘落下来,栖到我窗前;   也不用那么累,   凡事我们同担共度;   想和你一日三餐,也想和你一年四季,   在锅碗瓢盆里跌跌撞撞;   还有,那句再俗不可耐却足够肺腑的,   我爱你。   到此,梁昭已然分不清是颠簸在他的力道还是言语里,感官凌乱下,她心神俱醉,目光迷离。   整个人如同美人蕉上殷红的水滴,全不能自己,只得顺着起伏滑落乃至蒸发。   也唯有恹恹地抱住他,才不会掉下去。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正目不转睛看着她,不肯她闭眼,一旦闭上,就成倍地力道惩罚。   直等她被欲/念缴获,木然般绷直着,继而不住地簌簌颤抖,他才像找到个口子,调/情也好畅快逼供也罢,要她反馈,   “说你爱我……”   乖乖,你不说今晚就别想休息。   梁昭羞赧极了,听着湿哜哜动静,整张脸都熬得红红地。躲避间,也不忘提醒他,隔壁就歇着丁教授,“你简直……不要命了。”   顾岐安却笑,还好,你声音尚在可控范围内。不过话说回来,听去了又怎样?   他告诉她,我老早想象一个场景了,要在老公房毛毛从小睡到大的公主床上,要那间房里最鲜活且本真的记忆来见证他们……   是年少缘定。   哪怕错过二十几年,再逢依旧,   天作之合。   *   月像缎子上被香灰焦糊了一撇。平息半晌,顾岐安来刨被下的人,要送她去洗洗。   而他已然整好穿戴,站在床边,彭彭扑上来,被他断喝着吓跑了。   听到他驯彭彭是孽畜,梁昭头一个不依,“滚啊。你才是孽畜!”   顾岐安只好解释,不是的,是眼下的床实在不能沾了。说着,一脸无辜地把糟污的床单卷起来丢开,再俯身双臂撑在她两侧,   “明早得早点开溜,别叫清洁工笑话才是。”   他眼里再轻佻不过的笑意,梁昭臊了脸,躺下,使唤他,“你抱我,我一点力气都没了。”   顾岐安悉听尊便。诚然,他太喜欢这样喜形于色怒表于言的她。   像只傲娇且慵懒的猫。   对了,猫。有人突发奇想,“我们该养只猫才对。”   品种他都想好了,英短银渐层。   至于名字,毛毛。   才被他狠狠欺侮到的梁昭时下并无好气,坐上马桶盖的时候,只反问他,“谁要和你养?我们连孩子都养不好。”   头一句是意气话,后一句就是现实。   很不争的现实。正如他们当真要复合,也不止眼前的风月,还有许许多多客观问题亟待面对。   梁昭仰脸去汇某人目光,说你不是问我丁教授说了什么,没别的,正是孩子。   去香港这阵子,她有接受过系统治疗,只是疗效平平。   医生也忠告,或许她这辈子与孩子无缘了。   想生,倒并非不行,但必然会承担生命风险。   梁昭下颌搭在膝盖间,蹲坐状,看着顾岐安徐徐蹲下来与她平齐,“其实站在我的角度,我本身也不介意丁克,孩子随缘,可有可无。但你们家我是知道的,那么看重香火,能甘心唯二之一的男丁绝了后?我从前多恨‘不会下蛋的母鸡’这种形容呀,恨到牙痒痒。   可是当真哪天被谁说了,我有辩驳的余地嘛?除了回他/她,嗯对,我梁昭就是生不出,也不乐意生!还能如何?   再乐得自在,也迟早被他们的唾沫星子淹死。”   到底这世道怎么进步,在偏见里,好像女人没个齐全子宫就不完整,不立体,更没资格走进婚姻。   而我们永远在被偏见绑架,在活那金科玉律里该有的样子。   梁昭也问他,“你呢,想要孩子嘛?”   那份小心翼翼试探的口吻不言而喻。顾岐安也即刻会意,到这个份上了,她显然最在意他的看法。   想也好,不想也罢,一票决权在他手里。   而他的答案自然是,不想。   或者该说,“有你就够了。”   丁教授今晚能贸然谈及此事,他作为她亲生,半点不意外。   顾岐安说,从前外人夸母亲写文译稿总叹大家风范,说她不应该,蜜罐里泡大的小姐,文章怎么老是有股风雨感。   只有他清楚,蚌病成珠。她产出的都是生活里的郁郁不得志。   轮到教育子女上,和写文章无异,是在拿自己的得失赏罚禁锢子女。   可她恰恰忽略了,子女从落地生根那天起,就不再是父母的附件。他们有独立的意志与命运,说白了,蒂不落瓜不熟,瓜熟了蒂自落。   顾岐安揉揉她脑袋让别多想,“我们家老头叫嚣了半辈子要打断我的腿,到头来呢,还不是拿我没法?”   先洗澡罢!他安抚她,眼前他更多虑的,反倒是明天就见不到她了,“这一趟回香港,又得等七个月。”   七个月!   话完还没起身,就见梁昭蠢蠢欲动貌,圈住他脖子,眼神是投降也是求好,猫似的啄了他一口。   顾岐安呆滞在眼前。   反应过来的瞬间,就是重新捞抱起她,在梁昭声声控诉里说,   我来教教你,   老夫老妻该怎么个亲法! 第63章 -63- 顾家囡囡   次日整天阴晴。青瓦白墙上, 水雾像云出岫般萦绕在檐角。   清早从窗子远眺,黄山腰间,朝阳氤氲地伏在浓浓云海之下。   听到叩门, 卫浴里看出神的梁昭才动了动牙刷,落锁放顾岐安进来, 他胳膊搭着门框,通身只一条宽松的睡裤,问她作甚起这么早。   被梁女士“叫醒服务”的。梁昭汩汩嘴吐掉泡沫,“四点半就打电话,问我要不要赶过来。”   “你怎么说的?”   “礼可到, 人自便。”   有人来到她边上挤牙膏, 这回, 是从根部往口子挤的, “这句话,我能不能理解为你认为她可以不来?”再发散一层,就是说两家不沾亲,要做人情也是还之前谭主任那份。   顾岐安冷哼,“拎得好开呢!说到底就是不想复婚!”   “什么跟什么嘛?本来我们眼下就算两家人呀。”   “太生分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要不相往来的阵仗。”   “才没有。主要她说带老太太一道过来, 好夸张, 老太太那个身子骨哪里能出远门?”   “借口。”   “真话!”   两个人在镜子前拌嘴。顾岐安忽而转身朝她,拿手弹她眉心,像小时候那样,言语也截胡她,“少兜圈子了!不如直接说,你肯不肯复婚?”   梁昭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呀”。   “那就是肯?”   “……”她才知道中了圈套, 偏头不理他,把拆开的面膜敷到脸上。   巴掌大的脸,膜纸服帖上五官,眼皮都盖住了。   顾岐安看不清她目光,如何不懊恼,恼到拇指按住她下唇,近到咫尺去审视她,“毛毛,我算是看出来了……”   什么?“看出我上辈子一定欠你好大笔债,没还上,这辈子才处处受你气。”   说着,指腹微一用力,拨开她殷红的下唇。明明诱人的该是她,逆光里看,倒是他更色气颓唐,且语出惊人,“还有一个钟头出发,来得及干点别的。”   救命,这人怕是疯掉了!夜里折腾到两点,还来?梁昭推搡他出去,“发神经呀,你不嫌累,倒是心疼心疼我!”   顾岐安晃荡着抱她个满怀,笑场了,鼻息埋到她发梢里,“嗯,我开玩笑的。吓唬你。”   闻言,怀里的人安静下来,“其实我就是,没准备好,也没想好。没想好是否要这么快回到围城,也因为连败过两次,事不过三,才更加相信,慎重点总不坏。”   “但你也要知道,很多事情越往后捎越糊涂。”   彼此相贴着来到床边。顾岐安抱她分坐在腿上,很认真地问,“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究竟在怕什么?”   梁昭抵到什么异物,脸一热,挣扎要起身。有人偏偏不肯,促狭笑声里,捏住她后颈不给动,“我真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好好回答,答了就放你走。”   “不知道。说起来都是些笼统的东西。”而往往就是那些笼统并未知的恐惧,才难以名状,捉摸不定。   梁昭任由他捏猫般地把玩着后颈,她紧紧目光,无比受用地慵懒靠上他,“大到让两家人重新接受磨合,小到家务活分配。你也不得不承认,女人在婚姻和事业的权衡下,就得做出些让步。更何况,说句不中听的,我有时候觉得婚姻就是彼此消耗,很难共同成长,反之,彼此还会错过许多成长的机会。”   “那如果说,我不会强迫你为了婚姻牺牲事业呢?”   至于两家磨合,顾岐安不以为意,“你嫁的人是我,不是顾家;我娶的也只有你,不是梁家。”   家务活分配就更是伪命题了。   说到底,有人点拨她,“你的根结出在害怕日子归于平淡和烦琐。”   “对吗?”   目光交汇间,顾岐安帮她揭掉面膜,单手一掀,那窈窕容颜在眼前徐徐展开,他喉咙发紧,“毛毛,爱情从来不止什么伟大且高光的存在,它可雅可俗,也本该适配在柴米油盐里。你要轰轰烈烈,也要有接受它归于平凡的勇气。”   他好难得出口成章,梁昭都想拿小本本记下来,也微笑,“我饱了。”   “什么饱了?”   “喝鸡汤喝饱的。”   满口薄荷清香里,顾岐安低头来尝她。梁昭躲不开,躲不开他的百般刁蛮乃至霸道,只能认命地栽进风月。   在微青的胡茬肆虐之下,她伸手抓他头顶,问他,“顾岐安,我生不了孩子,你会遗憾嘛?”   有人撑着手望她,一脸不疾不徐的闲情,倒成了他冷漠,她才是急不可耐的那个。   “会有一点点遗憾……”   时近小春日和的光景。   她眉头才塌了下来,又被他抹平,“而我偿还遗憾的唯一办法,就是把毛毛当孩子养。”   可以吗?他问她。   唔。梁昭笑他也回应他的吻,不置可否。顾岐安说到做到,“改姓了,   顾家囡囡。”   *   徽州丧葬的作兴,逝者起灵前,需得由下人在嘴里含一枚铜钱、稍许糕点,怀袖大小。作此生带去丰都路上唯一的长物。   顾父差遣老大来完成。   该说不说,有心人看去了都懂。   丁教授隐忍数月的牢骚终于发作了,没落棺呢,人前就同老顾声张起来,你什么意思?别忘了,谁才是你正当当的老婆!   这么多年你不把我放眼里也就罢了,不把小二当儿子,我可不答应。你就紧着给我气受罢!气死我了,我做鬼头一个不放过你。   嗯,他老大多可人多争气呀,二十几年跑到国外屁都不放一个。乖乖了不得呀,一回来就给你“扶正”登基!   我算是看清楚了,老顾,你就这么个喜新厌故闻不得旧人哭的性子……   众戚友见状俱是一惊。都想不到,想不到平日里家教最好的顾太太怎么泼蛮成这样?   顾父也无比头疼,扽着她到人后,问吵什么吵!钉大的小事也值你闹官司,活叫人打了嘴,存心不想老爷子瞑目是不是?   丁教授指天发问他,你敢说你没有偏私?你敢吗?有本事跪到老爷子遗像前,发誓你能一碗水端平,老大有的老二一样不少!   你敢吗?!   自然不敢。顾父只有和她打太极,那遗嘱白纸黑字全程由老爷子一人主张,“我不会插手的呀,试问他都能想到个无亲无故的娘姨,还能偏颇了你家的?”   “我家的?”丁教授含泪蔑笑,好一个我家的!   老顾上前半步来揽她肩膀。诚然地说,今日的丁绮雯好叫他意外,快四十个年头了,他多久没见过她疾言厉色地发火了?   从来没有,她从来像个佛爷无悲无喜般地不管事。有时候他都存疑,印象里那个鲜活俏丽的丁绮雯是死在新婚当夜了吗?   他有多不甘心这一碗白开水的寡淡,在外头偷尝到半点咸腥,就有多上瘾上头。   女人最不该年纪轻轻地愚信爱情,同理,男人最不该妄想从读过书的女人那里得到崇拜。   婚姻是听牌算卦的话,顾父无疑是后悔最初那步走错了。   错到今朝这个田地,彼此像一对豁了口的玉佩,是成双还是哐当落地,都是两败俱伤。   他去抱她的时候,丁教授哭也拳脚踢打他。   “雯雯,你写了那么多文章,有没有半个字提到过我?”   没有。   她任由老顾拍着后背,心如死灰,“也许你哪天死了,我会亲手为你题一对挽联。”   ……   上山时,天公不作美,戚戚的微雨落地成烟。   一路纷扬的纸钱,沸反盈天的爆竹。棺椁落墓后,几个直亲站成一圈朝棺板上撒五谷倒酒。   轮到磕头,顾岐安让梁昭也去,老头闻言瞥了他一眼。   顾某人面不改色,“怎么着?跪的又不是你的膝盖。”   “老二,”顾父叫他到边上说话,“你和她藕断丝连我是管不着,但这种习俗礼教,你得按规矩来,她个摘了帽子的孙媳,拿什么去跪?老爷子拿什么去收?”   顾岐安轻蔑地笑,出言不逊,“我倒是觉得,她这一跪,反比某些人跪得磊落虔诚。”   给老头气得胡子倒了个八。   来前其实丁教授叮嘱过老二,你老头那么迷信纲常风水,你说话做事可得因袭点,别上赶着惹恼他。不然,菩萨来了也救不了你!   顾岐安却不以为然,他也忠告母亲,“这话我想说好久了,今天看你破天荒发作一回,那我也坦白说,恩和爱不一样。你不要错把恩当作.爱。”   恩这个字相较于爱,多多少少有些挟私的色彩,有长者本位和利己思想;   指望你生来受惠于他,也理该事事还报他。   然而,顾岐安告诉母亲,   “如果父母生养孩子的头一天就报着放债的姿态,那宁可不要养。”   “不要养的意思是?”丁教授多疑。   嗯。老二顺着她话锋,“我不准备和梁昭要孩子了。咱老顾家的基因是条很劣质的伏笔,干脆在我这里断掉。”   *   梁昭回到香港两周,万事照旧。   好难得结束了一个case,不用再每天团建车轱辘会,她决定去维港散散心。   早上到达的时候,她坐在岸边,和顾岐安视频通话。对面的他貌似才下手术,在更衣室里,一边穿戴衣物一边问她,这是在哪?   看着风景不错。她手边的餐桌上还放置着一瓶海棠,海棠无香,但衬得人曼丽如画。   “维港呀。”   “一个人还是有伴?”镜头前顾岐安低下头去,梁昭注意到他从柜子里拿出枚钻戒,下意识要圈上无名指,想了想,又放回口袋里。   她故意使坏,“有伴的,有好年轻好帅气的小鲜肉陪我。”   “是吗?我看看。”   梁昭眉眼慧黠,问他当真想看哦?   “想看的话,抬起头看看前置镜头。”   对面的人闻言一愣,听话抬头,看见自己的脸,才反应过来,浮开唇角,“你好会啊,撩到我了。”   饶是无比烂俗的伎俩,也真真撩到他了。顾岐安才不管更衣室里还有人,压低着嗓音回她,“这场火今天不泄我还活得成吗?”   他早说过的,根本架不住她主动。   梁昭被臊得直接挂了电话,他再拨来,干脆不接了。   晚八点多一刻。月出海上,她才买好票要登上小轮夜游之际,有人果真如他所戏言那般,出现在舷梯下端,声音在灯火里,轻佻但明朗,   “顾毛毛,这里还有一张船票。” 第64章 -64- 假花也能嚼活   -船票什么梗?   -《花样年华》里的:如果我多一张船票, 你会不会跟我走?   顾某人奚落梁昭,怕不是梁朝伟假粉,这都没get到。   “什么嘛?原台词情境明明是两个出轨的人。”   他箍住她手腕, 一脚踏上甲板,笑得别有深意, “和私通私奔也差不多了。哪怕是见姘头呢,也不要等十几天半个月的!”   顾岐安说他可没在说笑,而是当真假设过,倘若他们破镜难圆、都另娶另嫁的话,他没准真真会把她撬回来的!不择手段千方百计。   “哪个男人胆敢娶你, 等着戴绿帽罢!”   梁昭不气反笑, “嗯, 小三, 你好。”   “结果是我绿我自己?”   二人相视笑开,站在习习湿海风里。梁昭不出公差就是休闲穿扮,白T西裤,外罩一件她最喜欢的咖色风衣,鬈发蓬松地散着,多日未见, 又长了许多, 长到他顶心水的模样。   有人直男发言,“不要再剪了,好?”   她干脆问他,作甚对长发这么偏执?“该不会你梦中情人就是长发哦?”   顾岐安双手投降状,“衙门前的鼓都给擂破了。何来的梦中情人?”   “我就问一问。”   他看出她有所介怀,等她转向阑干,自后圈上去, “没有,昭昭。你不问是没有,问也是没有。有些事老早过站了,重提伤的也是眼前人,何必呢?”   梁昭摇摇头,“我没有很吃心……反而,还蛮好奇秦豫的。纯粹从一个同性视角去好奇或者钦佩。”想那人该有多不俗,才足够降住当年的顾二。   今时今日她已然不会在此事上过分纠结、庸人自扰,因为相信滚滚红尘里一人能拿住另一人,必然有它的道理或定数。   不必强辩。   同理,秦豫能拥有他八年,她为何不能占领他往后的八年以至余生?   顾岐安:“是个很好的人。当然如今我再评价,这个好也仅仅局限在欣赏、感恩范畴里。”   啧啧,“求生欲拉满……”   “那还不是你偏要问啊!”有人气不过,拨她面朝他。这结婚也好恋爱也罢,多少麻烦都是自找来的,不问又膈应,问了又不信。   低头要堵她嘴,梁昭又道,“说真的,我还挺庆幸她是不在了,虽然这话很昧良心。”   “为什么?”   “不告诉你。”   自然是……让她有机可乘。   小家猫如今也学坏了,学来别人说个半吊子吊胃口的本事。顾岐安恼得捏住她脸颊,一垂首,吞掉她全部的呼吸。   以及,两周来他掉进去的心,   他要重新拣回来。   -   正如今晨出手术室的时候,周琎哥几个都问他,着急忙慌做什么,赶着去投胎?   顾岐安话里有话,   “去拣我的心。”   这话落到兄弟耳中也不过听个响,纪正明听到了,可得找他问话。   老纪在办公室拍桌子,问他心又丢哪了,可别玩狡兔三窟那套啊,前几天老许还请我喝酒,旁敲侧击,问你和他姑娘处得怎么样!   “没怎么样。”   “什么意思?”   这都听不出来?顾二人畜无害地说,老纪你变了,搁从前我脚一抬你就知道我要走哪边的,   “没怎么样自然就是没下文的意思。”   诚然,那许小姐是个很登对的良人,父母也足够青睐他。   可也就这些了。顾岐安说,谈婚嫁可圈可点的如果只剩门第和对方亲家,那这个亲不结也罢。中国人退婴几千年的孽根,妄图在门当户对里求取婚姻平等,怎可能呢?   想都别想!   他也直截了当地回馈许小姐,我们当真成了,想必也会把彼此当成职业般地经营。两利俱存休戚与共,只一点,没有爱,你愿意?   许小姐是个聪明人,有过人的胆魄见识。独独一个软肋绊了她好多年,更因此成了父母眼里不成器的“剩女”,   她有情饮水饱。   是。她接受不了无爱婚姻,所以也反问顾二,是不是故意这样问的?   可是我听闻你和前夫人就是先婚后培养的。   “不一样。我有时候想想,都分不清是和她戏假成真,还是起初就真作成了假。”   彼此把话挑明后,就此别过。顾岐安真诚地顺祝许小姐淑安,至于她父母那头,他自会答复。   轮到面对老纪,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没错,这年头的确没人和钱过不去;   我光带她个许师然,就能跳过几届直升博导并正高;   光和他许家成了亲家,合了老头子心意,就能分得一笔不菲遗产包括满庭坊的继承权;   光这一次从父命,乖乖因袭父亲的规矩与传统,没准僵了三十来年的父子关系就能从此破冰……   那么多好处,桩桩件件,一劳永逸。   试问他难道半点不心动吗?   他不过是个泥捏的俗人罢了。   可是当它们落在秤杆一端时,还是重不过那头的梁昭。   顾岐安无比体己地拍拍老纪胸脯,“你也是一路看着我父母过来的,门当户对有好也有坏,好在矜贵的时候把彼此当个金饭碗般地捧,坏在轻贱了,连摔得粉碎心都不带疼一秒。   我不想走老头的老路,同理,不管往后跟我的是不是梁昭,都不该成为第二个丁教授。”   *   游轮上夜夜演奏双簧管,今夜别开生面,换个驻唱歌手在唱一首英文歌。   几乎阿卡贝拉,唯一的伴奏是面非洲鼓。   人烟阜盛的午夜港湾,梁昭侧过头问顾岐安,这什么歌?好好听。   有人单手抄兜在霓虹里,衬衫被海风吹鼓起来,眉眼深邃地回她,《You Belong To Me》。   Bob Dylan的。   太吵了。梁昭听不清,顾岐安干脆单手端着龙舌兰,另一只胳膊圈她到怀里,气息微醺,把字母一个个“喂”到她耳中:   You belong to me.   Nobody can stop fate. Nobody can.   One of these nights soon,   I\'ll be coming for you.   说完,看着妍妍笑颜在梁昭面上洇开,顾岐安默默不言,他从来没想到这个女人被情爱感染的时候会这般动人乃至明艳,好像一朵假花也能给她嚼活了吐出来。   他问她,开心吗?我来找你。   “开心!”梁昭喊得好大声,转念又苦脸,“可是你明天就要走了罢?”   问这话的时候,船正好泊岸。顾岐安感觉心脏都共振在那鼓声里,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要下船,“所以春宵苦短,   值千金。”   *   后来梁昭每每和濮素挖坟黑历史,都不忘说道今晚,她同顾某人两个平均年龄三十的人,在香港深夜街头,满大街找一家便利店买避.孕.套。   很滑稽且毛躁。好像处到今晚才破童贞般地,急不可待,尤其顾岐安,因为久等也等不到一辆出租,他甚至建议,干脆开间房得了。   也骂不迭这地方,怎么回事啊!叫个出租车的功夫人都造出来了。   梁昭赶忙捂他嘴,“救命,你是不是喝多了?可不敢乱说!”   问就是没喝多。顾岐安温热的酒气来拂她颈侧,“原本还有件事想跟你说,但怕败兴就忍着没提。”   “什么?”   “堂兄嫂在闹离婚。”理由简言之就是彼此耗空了耐心,没有第三者,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阴私。   搁舒奕星在人前“升堂”的说法是,她受够了这种日子,好像成日里只有厨房一个天地,出门去点场面地方,腰上没个围裙,背上没个母婴包,倒同手同脚不习惯起来了。   跟岐原说想回学校念书,后者也不解,有我养你,衣食无虞,你还穷折腾什么啊?   她不管,同他打赌要是能考上就去念。   结果信心满满地去,放榜后那个分数她都没脸给岐原看。她不信,她从前学习天赋那么高的人,怎么会考个倒数呢?   直到某天岐原不知从哪小道来的消息,得知了她的分数,抱着闹闹在餐桌边笑她,省省吧,安生待在家里,人的学习能力到了某个年纪就是会断崖下跌的呀。   那一秒,通身油烟味的堂嫂才终于被最后的稻草压垮了。   或者说,是皮囊里仅存的一缕气,被放跑了。   这无疑是段很沉重的故事。梁昭听完沉默好久,得出个结论,“看到没?新时代的女性不能没有事业。”   顾岐安在她耳边簌簌地笑,“我不该和你说的。”   “嗯?”   “因为我知道一说,这个地方就会暴风式运作各种胡思乱想。”他指指她脑袋。   梁昭:“你又晓得了?那么,既然你是神外医生的话,能不能开颅看看里面在想什么?”   顾岐安依旧对着她耳朵换气,低低熬人的嗓音,说我的手在手术台上是干这个的,对着你,就不是了。   说着隔靴搔痒般,掀开她扎进裤腰的T恤,   “是干这个的。”   啊,梁昭骂他也打他,顾岐安顺势转过身来由她扑到背上。   就这样足足等了半个钟头,才拦到辆车。   好容易回到她公寓门前,两个人都齐齐迫不及待了。蓄满的劲头仿佛时时刻刻能溃堤。   饶是如此,顾岐安也不忘在玄关悠闲地打量她住处,在研判,这里是否有丝毫可疑的男人痕迹。   男人倒是没有,只不过……   梁昭换好鞋瘫坐在地上,旋开一瓶乌龙茶解渴时,有人忽而鬼祟地来到边上,问她,“这是什么?”   目光顺着朝下,就看到她偷偷买来那什么的小玩具。   梁昭恼羞成怒,慌忙要抢,顾岐安如何依她,打闹里,倒是瞧见她颈项下滑的两滴茶渍,他目光一暗,低头就落吻上去,也来不及了,那茶渍已然洇到她T恤襟前,潮出影影绰绰的轮廓。   梁昭激灵不止,只听到他一遍遍问,“好用吗?   和我说说,好用在哪?”   “别,顾岐安,求你了……”   偏偏是这个求字,这个哀怨百转的字节,像默许也像招引,   顾岐安闻言瞬间就忍不了了,   “你不答我就自己找答案。”   羊绒地毯上狼藉了一堆衣物。她越沉默,有人越发狠,紊乱紧促的呼吸也扑到发梢间,听到自己身体里的弦与那嗡嗡的动静达成共鸣时,梁昭禁不住发出声,   再于昏暗里看那双眼,迷离且飘忽,而他下颌隐忍地绷紧着,追问她,“想过我吗昭昭?”   她还是矢口否认,即便在欲/念的酷刑下,已经几乎血肉淋漓。   顾岐安目光发冷,好像“你怎么敬酒不吃吃罚酒”般地叹,接着,就让她感受如同暴雨的迅疾。   梁昭真真觉得濒死了,豁开眼来不得不尖叫的瞬间,那灰色地毯,顷刻深了一片。   “看来是好用的。可是光用它怎么足够呢?”   有人这句说完,声音完全变了调,见她还是不言语,索性就神色冷冷地看着她,直到梁昭忍无可忍,想崩坏,更想看着这人同她一道崩坏。   于是她宽解了他的搭扣,抬起头一寸寸去吻他。   起初顾岐安还能守戒般地忍,慢慢地,他喉结滚动几番,就不得命了,鼻尖也密密起了层汗。   最最要命的是眼前人无限风情地替他舔走了。   “毛毛……”   “嘘!”   一个语气词即刻垮塌了一座山。顾岐安全不给她缓冲,欺身劈开了她。   凭着本能去探索去重温去磨合,想严丝合缝地占有她,无论骨肉还是灵魂。   想抽空她全部力气的人反成了被截获的那个,不知餍足、声线破碎地叫她,“听听自己的声音呢!”   还说没想过我……   梁昭只能在四肢刮擦里求求他,停下来!   而那尝够了思念苦头终于得以解放的人说,停不了,“我真的很想你,见了面才发现比想象中更想……”想到真真应了那句,   相思始觉海非深。(1) 第65章 -65- 天下只有三分月色   梁昭在香港的轮调为期到年底, 大雪附近,她向总部申请了调回。批准当天,适逢她在这个新团队收官case的庆功宴, 众人皆祝颂她,前程似锦, 后会有期。   离开一个地方总不免感慨万千。哪怕加入时间不长,但严格说来,这算她职业生涯里第一次“突破”,走出舒适区,结交新新的人与事, 意义非凡, 也收获颇多。   从酒会出来后, 就难得发了条朋友圈, 是张合照。   附文:   今宵多珍重。   不多时,手机响了。梁昭翻出来发现是顾铮,犹豫几秒才接通。   这阵子他不时就会来港,要么借公差便利要么来会会老友,父母及大本营在香港的缘故,他还是更习惯这里的圈子。   每每找她吃饭, 也会提前正名, 别误会,和同事聚聚,师出有名。   “那这次呢?”梁昭看表谑他,接近零点给同事打电话,也师出有名?   “有没有名,我在你这里不都判了出局?”   “知道就好。”   对面的人许是喝了些酒,说话既官僚且过火, 甚至直接歪派她,你这张嘴、这个性子,有人肯招架也是稀奇。   没有说她不好的意思。恰恰相反,顾铮很遗憾,遗憾那人终究不是他。   既得利益者看什么都有功利性,以至于招惹她,也像是满足自己过剩的胜负欲,以及那点可笑的自尊。觉得她需要拯救,而布施的人,也只能是他。   直到后来,到了这个不尴不尬的年纪,开始返璞归真了,倒发现她竟是生命里最纯粹的一抹痕迹。   不十全十美,但瑕不掩瑜。   顾铮告诉她,昭昭,看到你比从前快乐无疑是劝退我的第一动机。否则,我想找回你,想方设法也能办到。   那是另一出戏码了。梁昭笑答,阴阳谋和明暗抢那是小说电影里才有的,而我们普通人,得个在酸甜苦辣里共进退的正好就够了。   婚姻里能做到两心相知,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顾岐安是这个正好?”顾铮显然不服,他何德何能?   “啊,你要问他何德何能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而,他这人在我眼里有一箩筐缺点,乃至通俗意义上,才干也好谋略也罢都比不过你。”   但是,“我自己也是啊。”   什么锅配什么盖,一物降一物。   30+的梁昭已然不再垫着脚看月亮,知道它再大再皎洁,也只分给天下三分而已。   只要你知足,那三分就满;   不知,山外还有山,月外也还有月,贪念无穷尽。   “顾总,无论如何相逢一场,知遇之恩,终身莫逆。我祝你前程远大,万事胜意。”   彼此记忆犹新的八个字,当年昭昭决心离开,顾铮就是如此祝愿她的。   现在她如法还给他,两清了。   电话挂断不到半秒,又嗡嗡作响起来。手机反扣在台面上打旋的频率仿佛在昭示那头的急切或者愤怒,果不其然,是顾岐安,问她大晚上和谁煲电话粥,煲了二十分钟不止!   梁昭正在7-11,要了瓶凉茶坐在窗边解酒,“说出来你会生气的答案,干脆不说了。”   这不说跟说没差呀。他听完啪地挂了。   少顷,又打回来,查岗般地问她,都聊了什么?   梁昭才不要告诉他,是在你的竞争对手前美言了你几句,这个人不经夸,轻易就会膨胀的。   她岔开话题,“我后天就要回上海啦顾先生。”   “呵,你回上海与我何干?”   说归说,还是即刻问她,飞机或高铁?几点到?东西多不多,多的话先打包寄点回来……   “嗯?不是说和你无关?”   顾某人沉默良久,“……一秒前,一秒前的你和我无关。”   梁昭笑得差点呛住了,说医生掐秒都这么精准是嘛,张口就来。   顾岐安大言不惭,是啊,他们用国际读秒法,读完1001就算一秒。说着再聊回他来电的真正意图,“我绩效要加薪了,月初发了篇论文,也小赚了一笔。今年过年应该是个丰年,终奖比去年多不少。”   委实汇报般的口吻。   梁昭忽而油然地感慨,感慨他幸好当年从了医,没有袭父亲的资本行当。一个人的天性有基因使然,但后天补丁无疑更重要。   听着他在对面絮絮叨叨地说,她终于领会到,他比顾铮值当在哪。值当在有颗甘于烟火气的凡心,在那份骨子里的归宿感,在这个灯火阑珊的寒夜,迢迢千里,会下意识问她,   冷不冷……   “顾岐安,你现在好像有点向谭主任靠拢的潜质了。”   有人因她的打断施法愣了好久神,“夸我呢?”   “没有。谢绝骄傲,你还早得很!”   时下已是深冬,对话到这里,窗外簌簌地落起小雨。灯光在风里像一处黯黯的炉火,泼在地上,为夜归人。   像早场电影,落幕出影院,夜色深处打着个大大的“未完待续”。   饥肠辘辘的梁昭突然想念起三黄鸡。每年年关,她都要去城隍庙烧头香撞头钟,顺便到和丰楼买三黄鸡的。   家的意义,永远在异乡更丰满深刻。   顾岐安说,“毛毛,回家罢。   我等你。”   *   返乡那天正值公历新年,梁昭下午到的,等了半个钟头顾岐安才姗姗来迟。他同她抱歉,去陪丁教授复诊了,报告下午出来的。   “还好嘛?”   “嗯,有惊无险。”   来人着一袭西装外罩海军大衣。看她穿得单薄,出站的时候,把大衣披到她身上。也说,呵气成霜的天气,手最好的归宿是口袋。   随即把她的手袖到口袋里。   梁昭:“诶,怎么是你的口袋呢?”   顾岐安耍赖,“谁的口袋不是口袋!就你这么个上赶着冻死的穿法,削薄薄的面料,管屁用!”   十指扣到一起,角力间,梁昭触到他无名指上一圈戒环。她笑,“看来有些人试图霸王硬上弓?生米煮不熟,干脆夹生着嚼。”   “煮不熟也好,别再来生米煮成熟饭的情节了。”   顾岐安话里有话,送她上副驾时,他手扶着门框,身子低低俯进来,“前几天我们科里一个女同事因为流产告了假,虽然这时候再说这些没多大意义,但看到她,难免就想到你,想你为此受过的苦。”   甚至不必去亲眼目睹那两张流产报告单,不必亲耳听她描绘,也能切身共情;   或者不妨说,他宁肯想象也不愿她鲜血淋漓地口述,毕竟他除了一句“疼吗”,别无他法。   彭彭才从宠物包解禁出来,落到梁昭怀里,又被包围了。   顾岐安垂首封住梁昭双唇,前襟挤着她,狗崽子难免抗议,吠到某人烦了,捏起她后颈就挪到一边去。再追着昭昭问,“你想我吗?”   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有个不断为之追逐的答案。   梁昭缩着舌头不肯他尝到,于换气间隙里说,“干嘛执着于这个,留点想象空间不好嘛?”   “不好。过日子不是拍电影。”   “谁要和你过日子?”   “那不然呢?”风里有料峭的寒,也有他淡淡的烟草味,“你还想和谁过?”   等他当真问到点子上,她又词穷了,心下也唏嘘,到底克星啊,逃不开躲不过,好像这辈子就绑定他了。   舌头被他狠狠裹走,梁昭以咬还击,绵绵血腥在嘴里化开。顾岐安甫一撤开,突然听她承认,“想你。每天都会想,满意了吧……”   说罢,眼瞧着某人怔在面前,再度亲上来的时候,就是风卷残云般的急相了。   “口红都啃光了呀!”   “谁啃口红!我只想啃你。”   “……”   车子开回顾岐安住处,是一间很实用的单身公寓,麻雀小,五脏全。他这几个月都住在这里,没往屋里堆砌太多,连半边沙发都罩了防尘罩,阳台上的晾衣架也用多少拿多少。   总之,随时准备走人的架势。   梁昭还在玄关处换鞋,就闻到厨房里浓郁的香气,他在煲汤,从早起就开始煨的蹄髈汤,咕嘟滚着泡沫。   于是,有人五脏庙很诚实地响了。   顾岐安闻言好笑,回头来拨她额发,“饿了?”   “嗯,主要香港人的口味着实吃不惯,每天都好馋本帮菜。馋到恨不得长翅膀飞回来。”   “那去洗手,十分钟开饭。我还特为买了白斩三黄鸡。”   “确定?下午三点,当中饭还是晚饭?”   换好鞋的人又踅回来,挨到她近前,语气不无暧昧,“对我来说是前菜。”   唔。梁昭即刻会意,“臭流氓!”   他斜乜她,“你秒懂又比我好哪去?”   “不能这样,”她苦着脸去洗手,“总感觉你在透支体力,透支未来五年、十年的。”   顾岐安来到她身后,也伸手到水流下,侧首过来突袭式落吻,到她颊边,“我哪方面给了你这种错觉?看来革命尚未成功,我辈仍需努力。”   梁昭抬手去揩,倒蹭了许多泡沫,“不是说你不厉害的意思,……,反之,就是,太厉害了。”   末尾四个字因本能羞耻而低不可闻,顾岐安不依了,“就是什么?大声点!”   “去!”   说着,她从他怀里落荒而逃,才大摇大摆要去参观下卧房,腿根被什么毛绒绒挠了下,低头就看见一只猫。   好奶好纯正的英短银渐层,在那里扇着尾巴,不大睬人的骄傲嘴脸。   梁昭好不惊喜,“你养的呀?”   “啊,不然呢,从路边捡来的?随你高兴,你喜欢哪种就是哪种。”   顾岐安抱臂斜靠着门框,看着梁昭蹲下来无比新奇地逗猫,如获至宝般移不开目光。   他才明白这爱掉毛的鬼东西养得有多值。   随即上前一步,连人带猫拎抱到腿上,坐去沙发拐角。梁昭撸猫毛,他去撸梁昭,“给你养的,闲下来无聊了,让一猫一狗给你找点事情做做。不够的话再养。”   “救命。我哪有那么多空闲?不过倒也是,我前几天才和Miranda沟通过,有想法跳槽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一行待久了,就很难有成就感。想尝尝自己当甲方的滋味。”   顾岐安若有所思,也求之不得,“可以。正好老赵他姐的品牌方在找合伙人,你愿意的话,我帮你们引见引见。”   “不要,”梁昭双手双脚拒绝,“我想靠自己,顾岐安。至少工作上面能不依赖你就不依。”   因为她有过前车之鉴,知道双方一旦瓜葛上利益相关,感情就很难纯粹了。   眼瞧着他欲言又止,她小声试探,“没其他意思。”   熟料这人一低头来含住她耳垂,话音里委屈好多,“昭昭,你肯依赖他也不肯依赖我。”   “嗯……那等你下辈子托生成我上司,或者生意伙伴?”   “为什么不能是你给我当助理或者护士?”   说着,捉开猫翻身压倒她,顾某人臭不要脸地脑洞上线了,医生护士制服play。   梁昭体力敌不过他,就只能言语分散注意,“别闹!可不可以跟我说说,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说清楚,喜欢你还是喜欢上你?”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不知道。”顾岐安眉眼在她之上,他是真真不知道。   只知道反应过来的时候,梁昭已经成了他的不可或缺了。   从出生起就伏笔在他生命线里的人,   兜兜转转又柳暗花明的人,   一个有许多瑕疵乃至小脾气但足够牵动他情绪的人。   热热的呼吸从她耳垂移去耳廓,顾岐安把这些话一顿一挫地送进去,继而,连说了若干遍我好想你、对不起,如他身体对她最真实的渴求一般,因为过去欠下太多,偿还时总要数以加倍。   他也清楚她的性子,有些话不肯言说,不如他来主动。   说到梁昭不得不脸红耳热地捂他嘴巴,“够了,听见了听见了!”   “光听见怎么够?”   二人的穿戴齐齐被摘去地上。   一记迅疾的力道钻进她身体,他喟叹着道,“最好刻进肌肉记忆里。”   ……   煨罐里的汤跳去保温模式。天不知何时黑了,明月倒挂在清幽的天幕上,徐徐沉到人间。   沙发上一人盖一人,两重密汗,像连理并蒂般地相拥相缠。   顾岐安几分餍足的惬意,问梁昭,“什么时候吃饭?”   “随时可以。”   “那不吃了。”   “嗯?”   “省得还要多洗几副碗碟,反正明天就不在这里住了。”   梁昭竖起食指抵到他鼻尖,“图谋不轨!”   “嗯,就图谋不轨了。”   说话人咬着事后烟,像抱小孩般抱起她,去地上拣衣物。随即趁她走神之际,很寻常不过地说,“先入虎穴再得虎子。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来等你。”等你整理好,等你重新相信婚姻。   梁昭笑吟吟地答非所问,“猫猫有名字了嘛?”   “有啊,不是说好了叫毛毛。”   “那是我的名字!”   “给它了,你重起一个。”   “起什么?”   你问我答里,顾岐安手太用力,不当心把她的衬衣扣子揪掉了,“嚯,白穿了,那干脆趁热,”说着摘掉烟放倒她,眉眼促狭,“再来一遍好不好?”   “……你怎么满脑子都是这个,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唔,“宝宝,乖囡,臭狗屎,……,都可以。”   都可以,都不重要,名讳只是个符号,   反正终究会叫回老婆。   最后这个“十分钟开饭”被拖沓到了无限期。   而上帝在云端俯视着人间,一抬袖,搡开了新年大门。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