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岸有枝》 作者:酥小麦   文案:   江有枝从小就是个撩人精。蜜罐子里养大的姑娘,白、净、俏,小嘴一撇,让人恨不得把月亮都给她摘下来。   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们,江有枝只在沈岸这里回回碰壁。   *   沈岸身边一直跟着个明艳动人的小美人儿。   旁人问那是谁啊。   沈岸漫不经心:“世交家的小孩儿,没人带,一定要跟过来,不用管。”   后来,江有枝把关于沈岸的每一个回忆叠成纸船,载着烛火只只放生。   她走的时候,比他还薄情几分。   旁人问小美人怎么没跟着来,沈家少爷一抬眉:“明儿带来。”   结果过了今日,又过了明日,小美人飞往柏林,他方后知后觉。   *   再次相遇,江有枝到了可以婚嫁的年纪,江家在考虑给她张罗婚事。   酒宴过后,她妆容精致得体,笑容张扬恣意:“毕竟是世交家的哥哥,下次我请你喝喜酒呀。”   沈岸默了许久,微一抬眼,语气带着轻哄。   “嫁给我一样可以喝。”   江大小姐眉一扬:“您那酒太金贵了,恕不奉陪。”   他轻笑一声,尾音慵懒延长:“你若是敢喝别人的酒,尽管试试。”   江有枝伸手拿过一旁男士手中的香槟,咕咚灌下,在杯沿留下暧昧的唇印。   饮毕,她眉尾轻佻,星眸潋滟:“试试就试试。”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近水楼台   主角:江有枝,沈岸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从三岁开始想着嫁给他   立意:总有些遗憾一笑而过却又忘却不得 ========= 第1章 江岸1 我让别人送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京都的冬天变得格外冷,江有枝要裹一层羊绒毛衣,再裹一层大袄才能出门,就算是围了厚围巾,戴好了毡帽,还是被扑面席卷来的生冷大风刮得脸有些干疼。   她低着头,用手捂着帽子,飞跑上一辆出租车:“师傅,麻烦启兴军校。”   “好嘞。”京都的司机热情,瞥见后座上的小姑娘脸被吹得红扑扑的样子,揶揄道,“小花儿,去见男朋友啊?”   江有枝本来脱了手套,在朝手心哈热气,这会儿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嗯。”   “男朋友在启兴军校,未来可大有前途咧。”司机友善笑道。   江有枝也乐得和他攀谈,一路上二人侃了不少话,到启兴军校门口的时候,打开车门,低下头,闭上眼睛,一鼓作气跑到保安室。   ——暖和了。   江有枝随便挑了个椅子坐,跺了跺脚,又搓了搓手,拿出手机看他们的聊天框。   消息是一小时前发的:“我过会儿就到你们学校啦,就陪我吃个饭好不好?拜托拜托~”   没有后续。   启兴军校的管理非常严苛,学生只有在周天下午有五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出校门,于是每到周天十二点,校门口总会见到在等男朋友的姑娘。   过了一会儿,身上总算有些暖和了。   江有枝看了看表,12:07.   对方没有回复。   江有枝很少给沈岸打电话,不是因为不想打,而是因为他经常不接。他训练的时候是不允许带手机的,有什么事情她就直接在微信上给他发过去,他看到了就会回。   窗外寒风凛冽,在玻璃上结了一层冰霜,偶尔能听到风猛撞上来,发出“哐哐”的响声。   她给沈岸发了句“我到啦”,随后无聊地翻看手机屏幕。旁边几个保安在聊天,声音很响,嗡嗡的,把整个保安室喧嚷得很嘈杂。   点开相册,一个私密文件夹里,保存着他们仅有的几张合照。   沈岸不爱拍照,每次拍照的时候,总是紧抿着唇,眉头微拧,显出几分不耐的感觉;反倒是她,笑容很灿烂,好像永远是开心的,每一张都是这样。   他们在一起那天拍了一张,他睡着的时候她偷偷给他们拍了一张,还有一张是朋友们的合照,他们站在一起——这三张照片,是她的宝贝疙瘩。   保安室的说话声“嗡嗡”响个没完,江有枝点开《Midnight Fantasy》,是她很常听的歌,歌手用活泼慵懒的曲调来唱深夜和失眠,声音调大,还是不能掩盖保安们的声音。   江有枝看着空空如也的聊天框,鬼使神差地想到,当她在他面前说个没完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这么想她?   她连忙用手拍了拍脸,扫去那一瞬间的失落感,攥着手机,等沈岸的电话。   直到她看到一个人走进保安室,江有枝从座位上弹起来,上前几步:“陈延彻!你一个人出来的吗?沈岸呢?”   陈延彻看到她,先是惊了一下,而后换上个比较尴尬的笑容:“哥还以为,你没来。”   “你说清楚点。”江有枝秀眉一皱,脾气就提上来了,“有什么话儿,只管说。”   陈延彻连忙双手合十放在前胸,上下摆了几下:“姑奶奶,我说了,你可得冷静——哥他,他刚走。”   “去哪儿了?”   “我哪儿知道……”   江有枝立刻拿出手机,一边给沈岸打电话,一边往外走;刚想推门的时候,突然顿了一下,侧过头看向陈延彻:“和谁?”   陈延彻心里“咯噔”一下,磕巴着答道:“小、小九。”   江有枝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陈延彻立刻走上前来,帮她推门:“有枝姐,我送送你吧——您消消气,消消气。”   这会儿正在饭点,路上车流量很大,堵了一截又一截,陈延彻坐不住,斜着眼去偷瞄江有枝的表情:“有枝姐,今天是小九的生日会嘛,你也是知道的。”   江有枝手肘搁在窗沿,用手背托着脸,轻笑一下:那她还确实不知道。   “她下周四的生日,为什么放到今天来过?”   陈延彻被问得噎了一下,随后立刻投降,闭嘴不再说话了。   江有枝眼神放空,看着立交桥上车水马龙的京都,觉得视线突然变得模糊,远方的天空和那个傍晚的天空重合,她小心翼翼地捧上自己做了很久的一瓶千纸鹤:“你去上大学之后,我每天都在等你回来。这个是我折的,好看吧?”   她帮他把千纸鹤挂在窗户前,后来有一天没有关窗户,被风吹走了大半,至于剩下的——   江有枝记得,她很怕听到沈岸亲口说“扔了”,于是抢先道:“我帮你扔,我帮你扔!”   几个月的心血,假装没事人似的,通通倒进垃圾桶。   觉察到眼睛有些湿濡,江有枝后知后觉地从回忆中抽身,侧过脸去,延长呼吸,胸口闷闷地发疼。   -   “有枝姐,到了!”陈延彻松了一口气似的。   江有枝下车,在寒风中抬头看了一眼,这里是环球国际酒店,处在一个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大学城旁的商业区,来来往往有不少年轻人。   陈延彻按下电梯,第20层,因为简澄九是二十岁生日。   快到楼层的时候,陈延彻才突然地反应过来,刚才江有枝是在等他按电梯,所以——   “有枝姐,小九她,她不会没有邀请你吧?”陈延彻“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沫,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一阵后怕。   江有枝大方点头,抬起眼,杏眸瞥了他一眼:“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真没邀请啊!”陈延彻跟上她的脚步,心里默念着“上帝保佑”。   门被打开。   包厢里人声一下子静了,某首歌的音乐伴奏还在响着,暧昧的灯光时明时暗,折射在高脚杯里晃动的香槟上,倒映出一片光怪陆离的幻影。   好几个熟悉的面孔,看到她都怔了怔。   光线比较暗的角落里,沈岸正把外套挂到衣架上,军装没有脱,衬衫和长裤显出他精瘦的腰。   他身子微低,好像在找插头。   “叮”一声,是手机被充上电的声音。   很好啊——行动替他回答了一切。   江有枝深吸一口气,视线一个个落在包厢里的人脸上,这些人却又一个个回避。   直到她看到简澄九。   她身穿白色纱裙,裙边镶钻,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发上还戴着皇冠,整个人显得很明丽,像个精致的小公主。她对上江有枝的视线,弯了弯眼睛:“姐,你也来啦?”   简澄九确实想过江有枝会来,而且会风尘仆仆,丝毫没有形象地来。   包厢里有几个简澄九的大学同学,看到江有枝身上袄子还没脱,裹得像只北极熊,不怎么看得清长相,跟包厢里穿得光鲜亮丽的一众人显出鲜明对比。   然而江有枝没心情跟他们打太极,只是“嗯”一声,径直走向沈岸。   还没开口,对方就把她的两只手放进自己的手心里,声音淡淡的,问:“冷吗?”   他身上有薄荷味,没有酒味,很清甜,让江有枝的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她抬起头,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颔,胡子还没刮,有些乌青。伸出手去探了探,有些微刺。   陈延彻在门后面,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悄悄走到沙发边上,坐下。   简澄九瞥了他一眼,放低声音:“她怎么来了?”   “……她是你姐啊。”陈延彻觉得自己想不通,“况且你只请了哥,不请有枝姐,是什么意思?”   “你还真把她当嫂子啊?”简澄九眉梢一抬,显出几分不屑,“你问这屋子里一圈的人,哪个不知道,都是江有枝一厢情愿?”   陈延彻不说话了。   那头,江有枝把手从沈岸手心里抽出来,摇头:“没有冷。”   沈岸点头,便没有再问,只是在沙发上坐下。   江有枝脱了外套,里面是羊绒的毛衣,在温度很高的包厢里,闷得还是有些热。   她有很多话想跟沈岸说,比如射击测试他考得怎么样,比如她的作品被导师当众表扬了,比如她和室友吃到了一家很好吃的寿喜烧。   但是现在,她只是坐在位子上,什么都没有说。   沈岸也没有开口。   二人静默无言,一点也不像情侣。   江有枝突然心底有些酸涩,因为她再怎么欺骗自己,都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就是她一方面的贴近。   就连在一起,也是她表白的时候,大家兴奋地喊着“在一起”,他才答应的。   他们之间经历的,也没有很多,只是偶尔会一起约会,像一对很平常的情侣;更多的时候,是她在等他训练,好像在从他排得满满的日程表里从抽出一点属于她的时间。   后来她才明白,一个人需要你来挤时间,不是他真的忙,而是他未来的计划表里,根本没有你。   可是,他就算是一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吧。   这么想着,江有枝一个寒颤,没来由地,她觉得身体发冷。   下身突然传来一股暖流,江有枝一震,连忙起身去洗手间。   果然……她没有带小面包。   出来的时候,她看见沈岸站在门口。   他个子很高,就算站在台阶下面,也比她稍微高了一点儿。卫生间的顶光灯下,他的眼睫投下一片阴翳,眉骨很高,眼窝深邃。   “你,你要上厕所吗?”包厢自带的厕所不分男女,只有这一间。   沈岸没有说话,他的手里拿着自己的制服外套。   “沈岸,我今天给你发了那么多消息,你至少回复一个——”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拉下台阶,他手一环,衣服就这么裹在她的腰际。   江有枝这才反应过来。   渗出来了。   这么说,包厢里的其他人也看见了。   果然,他们一起出来的时候,简澄九对她奇怪地笑了一下,然后转头去跟自己的室友嬉笑。   江有枝觉得憋闷,没有再看其他人的表情,只是跟在沈岸后面,挽着他的手臂,像个人形挂件。   她悄悄凑近他耳边,近乎央求:“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沈岸看了看表,语气依旧云淡风轻:“我让陈延彻送你。”   我让别人送你。   也就是说,他不会走。   江有枝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说什么,光线明暗中,她清亮的眼睛里面,泪水打了一转,最后被毛衣的袖口偷偷擦掉,只留下她乖巧的一笑:“嗯,我走啦。” 第2章 江岸2 今天是她的生日   实际上,他们几个军区大院一起长大的这辈,是打娘胎里就认识了的。   沈岸不一样,江有枝三岁的时候才见到这个沈家的哥哥,当时温锦书带着她在院子里晒太阳,沈岸跟着爷爷沈故从外头走进来,江有枝一眼就看上了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哥哥,上去甜甜地叫人:“沈爷爷,这是谁呀?”   温锦书连忙过来拉她:“小枝,慢点。”   沈故也不恼,温和笑道:“小枝,这是我家第三个孙子,你应该叫他三哥。”   “三哥好~”江有枝想过去拉他的手,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   这个看起来很漂亮的小少年,从小就跟着父亲练枪,后来高中的时候就去了体校,然后去了军校,走的路宽宽敞敞,也不怎么跟大院里的同辈说话。   小姑娘们都怕他,男孩子大胆点的,约他干架,后来被打得见面就叫“哥”。   江有枝不怕,她知道自己的靠山是沈爷爷,于是每次都到沈家去蹭饭。   在饭桌上,江有枝眼睛一刻都离不开这个小少年,恨不得每天都呆在沈家,能和他说上一句话也是好的。   他们能走到这一步,全靠她嘴甜和一张厚脸皮。   -   龙城公寓,江有枝走上电梯,里头站着的小哥立刻按下她所住的楼层;顶层复式,是温锦书给她拍下来的,在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由于设计出挑,龙城公寓不需要任何窗外景来标榜,它自身就是别人的标志性窗外景。   尤其是她现在住的,含游泳池的顶层。   江有枝坐在浴缸里,温热的水包裹住她的身体,烟云缭绕,白炽灯在头顶,投射下温暖的光线,还有两盏橙色的暖光灯,她忘记开了,这会儿也不想再去打开。   简澄九说的话,她并不是没有听见。   谁都知道她一厢情愿,连她自己也清楚得很。   可是。   可是喜欢啊,从第一眼开始的。   喜欢怎么可以那么卑微呢,从玻璃渣里找糖吃,是甜的就心满意足。   她是江家捧在手心里的公主,但是喜欢像囚牢,像枷锁,将她禁锢,让她生活在笼子里,只能看到小小一方天地。   连这小小一块地方,也装满了他。   洗完澡出来,江有枝用毛巾擦拭着头发,觉得小腹拉扯似的生疼,实在忍受不了,打算稍一壶热水,吃几片止疼片。   窗外,太阳还没有出来,云层很厚,风吹得“呼呼”的。   江有枝“刷”一声把窗帘拉上,还没拿到药,就被一阵绞痛席卷得几乎弯下腰来,就像肚子里有刀片在刮,疼得她走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稍微缓过来,她才发现自己手心上出了一层汗。   头有点晕,头发还湿着,她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就着水把止疼片吞下去,才觉得稍微舒服了点。   痛经是老毛病了,温锦书以前带她看过很多次中医,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体寒,体虚,肝火旺盛,不要熬夜,多喝温水”。   江有枝经常熬夜赶画,有的时候灵感来了,二十四小时不会合眼,医生的话她也只是听听过,但是每月这个时候总是遭到报应。   因为怕妈妈担心,她并没有跟任何人讲过。   止疼片,还挺有用的。   电话响了几声,是陈延彻打来的,那头声音有点紧张:“有枝姐,你有没有事啊?”   “我能有什么事。”江有枝的声音传过去,显出中气十足且十分不耐。   那头静了一会儿,江有枝可以听到有欢呼的声音,还有酒杯碰撞发出的声音。   “你们玩吧。”她打算挂电话。   “哦……那好吧。”   手机页面转换,然后黑屏。   江有枝看着自己的手机页面,太阳穴一跳一跳,头发还湿着,已经冷了,从头顶传来一阵一阵的凉意,拉扯着她脆弱的神经末梢。   刚才在电话里,她听到简澄九用她惯用的清甜声音喊了句“三哥”。   不知道怎么的,江有枝一下子情绪涌上来,跌坐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窝,“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屋子人,曾经或多或少都对她献过殷勤。   大部分都是军区大院一起长大的,都知根知底,也都会喊她“小枝”“有枝姐”。   但是简澄九来了之后,她不再是江家唯一的女儿;简澄九的年纪只比她小了几天,江朔表情平静地逼自己喊简澄九“妹妹”,喊简曼“妈妈”,江有枝喊不出来,所有人都责怪她。   温锦书走的时候,江有枝求了一路,哭了一路,最后只抓住被她扯下来的一根丝巾。   “妈妈不要走——”   她哭的时候,简澄九就站在旁边看着。   就像在看一个被抛弃的可怜虫。   真可怜啊,一下子江家的女主人就换了人。   小小的江有枝也再也没有看到过妈妈。   “叮叮——”又是电话铃声。   江有枝抬起头,想去拿电话,伸出手的时候觉得没什么力气,看到手机屏幕上“沈岸”两个字,下意识想要去点接听。   手顿在半空中,那么一刻,她被自己几乎是习惯性的欢喜给吓了一跳。   凭什么……他给她打电话,她就必须要接?   手机在手里震动,一遍一遍地响。   江有枝看着屏幕,脑海里又浮现出简澄九那声甜腻腻的“三哥”,闭上眼睛,任由它响。   只响了没几声,电话断了。   连三十秒都不到,他向来是个没有什么耐性的人,所以他不会等她。   江有枝深吸了一口气,房间里的暖气灌进她的肺里,然而她却仍然觉得浑身发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头发还没有吹干。   想起身的时候,微信弹出一个对话框。   【沈岸:开门。】   “你怎么来了?”和简澄九刚才在包厢里问她的话一样,江有枝问的时候,没有看沈岸的眼睛。   他仍然穿着制服,因为晚上要回学校。制服熨烫得平平整整,笔挺地穿在身上,显得他整个人如琼林玉树般挺拔。军校要求每个男生剪寸头,有人剪了是灾难,但是到了沈岸这里,反而显得他五官更加深邃,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禁欲感。   “怎么头发还湿着?”沈岸走进来,换好拖鞋,从她手里接过毛巾,很自然地给她擦拭。   江有枝低下头:“你明明有指纹,为什么不自己进来?”   “我食指被塑料袋勒到了,解不开锁。”沈岸回她。   “……你怎么来了?”江有枝抿唇,又问了一遍。   沈岸声音低沉:“你说的,要跟我一起吃饭。”   江有枝愣了一下。   “饿不饿?我买了点烤鸭回来。”沈岸把塑料袋放在桌上。   江有枝从他手里把毛巾接过来,没有接他的话:“我去卫生间里吹一下,干得快些。”   走出来的时候,沈岸已经把饭菜摆上了桌。粥是温热的,买的“良品粥铺”;菜有烤鸭,附赠的酱料和切好的黄瓜丝;还有一份鸡汤,江有枝看了看,里面放了当归;还有几样菜,应该也是在外面买的,看上去卖相很好。   当归是妇科圣药,对身体好,他还记得她来例假了;但很不幸地,没有一样她爱吃的菜。   她以前和沈岸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什么都不挑。连最讨厌的肥肉也假装很爱吃的样子,好像在告诉他自己很好养。   但其实她很讨厌吃油腻的东西,肉类只喜欢吃牛肉。   这会儿她人很不舒服,看到这些菜一点胃口都没有。   沈岸吃饭的样子很斯文,慢慢地嚼,喉结上下一滚动,也不怎么说话。   江有枝只喝了几口粥,然后胃里就翻汤倒海似的不安分。她努力压制住自己想吐的感觉,努力夹了几口菜,塞进嘴里,就着粥吞咽下去。   她怕多说一句,他就嫌麻烦。   在一起挺长时间,认识这么多年,她怕自己就像他嫌麻烦的那些千纸鹤,被扔进垃圾桶。   沈岸看了看手表,算了算时间。   “你要走了吗?”江有枝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她站起身的时候,沈岸从身后抱住她,熟悉的气息从背后传来,她知道他的意思,可是她现在实在没有办法。   “今天不行,你知道。”   沈岸点头:“嗯,我知道。”   江有枝没有说话,气氛从摩挲的鬓角开始升温。她突然记起,那个晚上,仿佛水到渠成一般,他把她放在沈家书房的紫檀木桌上,她摘过来的几朵玉兰花被踩在地上,碾碎。   “三哥,花……”   沈岸轻轻笑了笑:“嗯,花。”   她是第一回 ,像枝头还未绽开的白玉兰,三月豆蔻枝梢,惹人喜爱。   他的力道和温度,好像再说,看,小枝,三月春色都不如你。   腰被人轻轻掐了一下,江有枝才回过神。   耳边他鼻息浅浅:“想什么呢?”   “……想冬天为什么没有玉兰花呢。”江有枝侧过头,眼睛生得清碧,妙目潋滟,很漂亮,也很勾人。   沈岸自然了解她的意思,想吻她,于是亲了亲她可爱的耳垂。   “去沙发上呆着,我来洗碗。”   “我不要——   “洗了碗,你就要走了。”   沈岸看了几次表,就是在掐时间。江有枝握住他的手,似乎感觉到某处的温度,声音缱绻,尾音上挑:“你不想要?”   他薄唇紧抿,没有说话。   “我帮你,好不好?”   窗帘紧闭。   窗帘外,京都从白天转向傍晚,阳光好像有点朦胧起来,在云层后面,这时日薄西山,余晖泛黄,马上就要天黑了。   路边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远处的环球大厦,灯牌上的霓虹灯一片绚烂。   沙发上还残存着他的气息和体温。   江有枝翻看二人的聊天记录,绿色一片一片,都是她发过去的;他偶尔回一句,字数也很少。   他没有聊天的习惯,他们相处更多的是情侣间身体的交流,每当这个时候,江有枝才觉得,他真的属于她。   就像现在,朋友们都在环球大厦。   江有枝没有开灯,只是在厨房里找到一支蜡烛,点燃了,自己吹灭。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独自在龙城公寓顶层,装修豪华的复式里,对自己说了声生日快乐。 第3章 江岸3 拜托了,我找沈岸   将近寒假,江有枝被期末的论文和各科作业塞得很满。   那次分别后,沈岸没有给她发过一条信息,从前她每天都会分享自己的经历,比如杨教授又夸她了,比如她今天到北海公园写生,比如食堂里多了样芒果咕噜肉之类的菜式,但是这回她跟赌气似的没有一条信息。   反正课业忙,她在央美学油画,每天都需要出门写生,有的时候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再和室友吃个饭,回去健身半个小时,做瑜伽半个小时,还要学习美术历史课。   美术史的论文要求很严格,有些资料网上查不到,就必须去图书馆,找陈年的书籍和资料册,整理起来,记录页码。   临睡的时候,江有枝才敢打开手机看一下。   许露总是找她聊天,问她一些绘画的技巧;杨教授有的时候也会跟她聊几句生活琐事;唯独沈岸那边,一条信息也没有。   好像她不去找他,他们就像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她在这个位面,他在另一个位面,永远不能重合在一起。   转眼间,又到了一个周天,江有枝周天下午有一个写生的课业。本来这个时间段的课业她都会请假,但是这回她选择了和大家一起上课。   许露看见她,朝她招了招手:“小枝,你不去找你男朋友啊?”   “他没空。”江有枝其实也不知道沈岸有没有空,电话没有一个,她不去找他,他就好像失联了一样。   “今天我们油画系和动漫系是一起上课的,动漫系好几个帅哥呢。”许露有点期待,“陆仰歌也是动漫系的,简直漫撕男啊。”   江有枝没什么兴趣,听到动漫系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简澄九就是动漫系的。   她往旁边看了看,发现简澄九没有来。   陆仰歌看到她,对她笑了笑,然后走过来:“一起?”   “当然可以啦!”许露立刻回答。   江有枝便给他让了个位置,视线依旧往旁边瞟。   她莫名心慌了一下,抑制住自己的思绪,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放到学校的风景上。又是这片教学楼,她已经画过无数次了,但是还是得画。   陆仰歌在她旁边,看她很久没有动笔,忍不住问:“怎么啦,江同学?”   “噢,在想怎么画。”江有枝这才开始混颜料,但是思绪不在这里,画出来的东西,虽然样子一样,但是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就很空洞,中规中矩。   她一向是个很有灵气的学生,老师看着她的画,构图没有很大的错误,但是也没有出挑的地方,便没有多问。   “画画的时候应该心无杂念。”陆仰歌低下头,侧颜很好看,真的像漫画里走出来的男生,“江同学一看,就是杂念太多。”   “如果陆同学也没有杂念的话,这会儿也不会跟我讲话了。”江有枝怼人向来不手软。   陆仰歌笑了笑:“哈哈哈,确实。美女在我身边,一点儿杂念也没有,是不可能的。”   一下课,江有枝就打了一辆出租车去启兴军校。   “拜托了,我找沈岸。”她的脸被风吹得泛红,眼睛也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   启兴军校每届只招收几百个学生,每个都是精英类的人才,尤其是沈岸这样家世出挑的官僚子弟,保安们平时聊得多,自然也知道。   其中一个保安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沈家那位小少爷,该不会有两个女朋友吧……”   江有枝明白了。   她拿出手机,想给沈岸打电话,但是突然犹豫了。   她走出保安室,冷风吹在身上,把她的耳朵和鼻尖吹得生冷。路边有几个小餐馆,其中一家生意很红火,烟雾袅娜,顺着风吹散在空气里。   “哎哟,小姑娘穿这么点,不冷呀?”餐馆门口有个煎油饼的大叔,被江有枝惊了一下,“要不进来暖和暖和,叔给你打八折。”   江有枝被他浓重的北京腔逗笑了,也打算进去吃完面。   她一走进去,就看见沈岸坐在里面的饭桌前。   对面那人是谁,江有枝就看到个后脑勺,但她立刻认出来了。   二人四目相对,没有一个人先开口。   简澄九转头过来,看到江有枝,脸色微变,最后还是笑着叫了声“姐”。   江有枝没有说话,转身就走。   “小花儿!不吃面呐?”餐馆老板在身后喊道。   江有枝没有回头,搭上一辆出租车,才坐上去,眼泪就滑下来了。   曾经大院里的朋友都说她笑起来很好看,后来简澄九来了,模仿自己的笑容,模仿了个七八分像,就在刚才,她甚至以为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沈岸也很喜欢看她笑。   温锦书也是。   但谁都不知道,妈妈走后,她从来都不喜欢笑。   沈岸喜欢看,她就很努力地笑出来。   这样的笑也是有人可以代替的,只要有一个小姑娘能一直缠着他,她就不是唯一的那个。   就像是每周天这唯一的时间,不管是她找还是别人找,他都会去;她并不是特别的那个,而是特别死缠烂打的那个。   这样的她,连她自己都讨厌。   -   餐馆里,陈延彻从后厨走出来,手里拿着两瓶橙汁:“哥,真不喝饮料啊?”   “不喝。”沈岸回答的时候,语气没什么温度。   “三哥只喝白开水,你又不是不知道。”简澄九像是很了解似的嗔了陈延彻一眼。   “刚我好像看见有枝姐了,她怎么不进来啊?”陈延彻在位子上坐下,“小九,你不是说有枝姐下午有课,不能来吗?”   简澄九打开橙汁,喝了一口:“确实有课啊,这会儿她应该下课了。毕竟快期末了嘛,他们导师很重视她,这会儿应该忙着呢。”   她侧眼去看沈岸,发现对方没什么反应,就继续说:“这些姐都不会跟我说,是我们专业的陆仰歌告诉我的。”   沈岸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   陈延彻吃了口面,问道:“有枝姐和那个什么叫陆仰歌的,很熟吗?”   “很熟呢,大家都说他们挺般配的。”简澄九说话的时候,在低头喝橙汁,好像只是不经意的一句话。   沈岸只是如他习惯的那般,眉眼给人一种疏离的气质。   果然呢,简澄九松了口气。   沈岸对她没什么感情,大院里的人都知道江有枝有多缠人,到哪里都跟着。   听到这句话,正常男人都会吃醋吧。   “别瞎说!”陈延彻觉得这句话有点歧义,连忙呵住她,“哥,你别多想。我打听过,说陆仰歌和有枝姐只是偶尔当了几次搭档,毕竟是导师最看好的两个学生。”   沈岸“嗯”了一声。   事实上,他看见了江有枝发的朋友圈。   她这几天写生的时候,偶尔身后会出现陆仰歌,不经意间拍下来的,但是基本上每一张照片都有。   这个星期以来,她没有一条消息。   他晚上训练完回寝室,下意识地就去看聊天框。好像看她喋喋不休的几句话,已经成了他睡前的习惯。   这是在赌气?   沈岸回想了一下,觉得这姑娘越长越大,也会跟他耍小性子了。看更多好文关注vx工种号:小 绵 推 文   于是关掉手机,吃了几口面。   对于他来说,吃什么都差不多,食物进入嘴里,化成身体需要的营养。   “哥,你真的不去找有枝姐啊?难得见一面……”陈延彻觉得有点可惜,“我几个哥们儿都巴不得飞到他们女朋友身边去。”   “就你话多!”简澄九瞪他一眼。   “嘿嘿,我就问问嘛。”   沈岸吃得很快,一碗面已经快见底了。   “嗯,不去了。”让她长长记性。   “姐看起来每天过得也挺充实的,”简澄九回想了一下,“就是不怎么回家,爸爸让她回来,她也不回,去年过年的时候,妈妈给她倒饮料,她还把饮料都泼我妈妈身上了……”   陈延彻马上打断:“这件事你都说多少次了?”   “我就是看不过,妈妈对她那么好,她就是这么倔。”简澄九低下头喝汤,过了一会儿,眼泪水滴滴答答地流,“她从骨子里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妈妈,我知道。”   陈延彻不说话了。   三人之间恢复了沉默,沈岸吃完了,起身先走。   “三哥,我送送你。”简澄九站起来。   “不用。”沈岸穿上外套走出门,突然想起什么,拨了一个号码。   对方挂断。   第一次是没接,第二次直接挂断,她真是长本事了。   沈岸看着手机屏幕,又看了看表,接到领队的一条消息:“批准你的休假,两天,周三零点之前归队。”   这个申请是他上周提交的,现在才有反馈。   但是她的生日已经过了,现在再请假也没什么意义。   那天简澄九来找他,说邀请他参加生日派对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要给江有枝过生日。   这会儿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好像忘记给她说句“生日快乐”。   -   江有枝回到自己的公寓里,把门窗都关上,躲在被子里,好像泪水已经干涩了,哭不出来。   朋友圈里,她刚发了条下午茶的照片,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头还是很疼,好像要裂开一样,江有枝只好忍着疼痛给自己烧了一壶热水,吃下止疼片,沉沉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进来了。   江有枝没有多想,只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妈妈?”   沈岸动作一顿。   他伸手触碰了一下她的额头,发现她烧得很厉害。床头柜上摆着一杯水,已经快凉了。还有一包药,是止疼片。只剩下两颗了,说明她经常吃。   沈岸叹了口气,在床沿慢慢蹲下来。   黑暗中,只有两人很浅的呼吸。 第4章 江岸4 你这小姑娘没心没肺   江有枝迷迷糊糊转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今天上午没有课,她看了看表,然后坐起来,觉得头还是有点疼。伸手想去拿止疼片,发现止疼片被放到了床头柜里。   她昨天晚上吃完的时候,是把它放好了么?   江有枝想不起来,揉了揉跳动的太阳穴,起身的时候,腿一软,眼前一片红黑,应该是低血糖了。   茶几上放着葡萄糖和氨基酸,她吃了一点,觉得有了些力气。   家里依旧只有她一个人,很安静。   打开窗帘,冬日的阳光久违地照射进屋里,可以看见空气中游荡的细小灰尘。   就是这些细小的、微不足道的灰尘,让她想到自己第一次上杨教授的课的时候,杨教授教他们如何烘托意境。   “阳光应该如何收集起来?”   她抬起头去看天上,很明媚的阳光,就像是天使正在开一场华丽而美好的盛宴。   如何收集起来呢?   江有枝叹了口气,去卫生间洗漱,然后给自己做了一顿比较丰盛的英早。   朋友圈里,她发的下午茶照片收获了一堆点赞。她这个圈子里,阿谀奉承的人不少,像许露这样大大咧咧的女孩儿反而更让她觉得好相处。   上周天的时候,也只有她发了一条朋友圈:“wuli江大美人二十岁啦~”   配图是她们的合照。   江有枝点开合照看了许久,觉得照片中那个明艳灿烂的自己逐渐变得有些陌生。   沈岸呢……沈岸依旧没有任何信息。   她嚼着三明治,觉得心口一抽一抽地疼。   他们在一起这一年,用简澄九对外的话来说,就是:“哎呀,这你也信。当个笑话看啦~我姐姐爱热闹,三哥喜欢安静,不是一路人啦。”   他们不是一路人。   但是她不是真的爱热闹,只是有的时候,看到简澄九在跟简曼撒娇,她会压抑住自己,强迫自己不要去羡慕。   她自己也可以活得热热闹闹漂漂亮亮的,所以班上的同学,都以为她是明艳的,阳光的。   妈妈不要她,无所谓啊,谁在乎呢?   爸爸只记得给简澄九过生日,她也无所谓啊,反正她不需要。   这么想着,江有枝低下头,不经意地,鼻子一酸涩,眼泪又要出来了。   她不是个爱哭鬼,至少在旁边有人的时候,她从来都没有表现出过伤心的样子。   沈岸也总笑她:“你这小姑娘这样没心没肺,不知好的。”   她若是有心有肺一点,所有人都会过来怜悯她。   可是她江有枝从来都不需要怜悯。就像温锦书说的,她应该是活得快快乐乐的小公主,应该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   简澄九用眼泪来向大家诉苦的时候,她也冷眼旁观。   连陈延彻都忍不住跟她说过:“有枝姐啊,你也不要太绝情——小九还是很想跟你好好相处的,曼姨也是。”   大家可能都这么想她吧。   江有枝把早点吃完,站起来的一瞬间,眼前再次一黑,碗筷“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去捡起来。   头疼,很疼。   电话响起,是江朔打来的。   江朔很少主动给她打电话,看到父亲的名字,江有枝抿了抿唇,点了接听键。   那头的声音很沉静,带着责备的意思:“小枝,听说你在你妹妹的生日会上直接走了?”   江有枝声音带着嘲讽:“她又告状了?”   “是你戚姐姐跟我说的。”江朔语气冷硬,“好歹是你妹妹,你怎么就这么固执,这么不近人情——”   “我挂了。”   “现在跟爸爸说话这么没有礼貌了吗?”那头江朔突然开始剧烈咳嗽。   江有枝捏紧了电话,终究还是没有挂断。   过了一会儿,江朔又说:“今天家里举办慈善晚宴,好歹你是我大女儿,也该露面。”   “我不去。”   “你不去也得去!”那头江朔语气激烈了一些,然后又开始咳嗽,“小枝,你长大了,不能忘本。你也知道我当初对你寄予厚望,结果你自顾自就选了美术,你要是学了金融,这会儿就可以到爸爸公司来……”   “您不是还有个儿子吗?”简曼生的,刚出生一个月。   那头江朔静了一会儿:“就问你,来不来?”   “不来。”   “你真是,咳咳,要气死我!”江朔正说话,旁边简曼连忙去拍他的背。   “我挂了。”江有枝觉得没有回去的必要。   “等等,我来给小枝说。”简曼接过电话,女声很温柔,“小枝,我是你曼姨……最近学业忙不忙呀?”   江有枝没有回答,简曼就继续说:“别听你爸爸的气话,他其实平常很念叨你呢,就怕你身体不好,忙学业把身体都熬坏了。这个慈善晚宴呢,其实是你弟弟的满月酒……你不来也没关系,我们就问你一个平安。”   江有枝的呼吸声很轻,那头几乎听不见。   “喂?喂?”简曼问了几声,“……是不是信号不好……总之啊,小枝,你要记得给爸爸多打几个电话……不想跟曼姨说话也没关系,就是你爸爸年纪大了,去了好几次医院了,他一直不让我跟你说……你能回来,要不,就还是回来吧?”   多么善解人意的一段话。   那头又说了几句,没有听到反应,于是挂断了电话。   江有枝站在窗前,阳光就洒在她的发顶,显出灿烂的金黄色。早上冬日的阳光很暖,给人一种早春的错觉。   怎么把阳光收集起来呢?   她走上前去,影子也跟着上前;   她伸出手,触到了一片虚无。   -   启兴军校,一组人做完两分钟平板支撑,摊倒下来。陈延彻活动了一下身体,看向还在坚持的几个人,叹气:“简直就是魔鬼!”   又过了一分钟,黄礼冶弹跳起来,发间、脖子上全都是汗:“你别瞎说,哥才是魔鬼。”   “你才别瞎说,哥是神仙。”陈延彻斜他一眼,蹲到沈岸旁边去,“哥,我给你扇扇风。”   过了几秒,严骆荣也半屈膝,看向沈岸。   在队里,他的成绩还算不错,但是跟沈岸比起来,差得不止一星半点。   沈岸太努力了,从小就开始拉体能,没有一刻放松过。队里就他打得过领队,而且能打服气那种。领队曾说,他是天生的军人。   又过了半分钟,沈岸才起身活动身体。   “今天江家那个小朋友满月,你们去吗?”陈延彻给几人递水,“我已经请好假了。”   “去什么啊?”严骆荣耸肩,“反正我没兴趣——哥肯定也没兴趣。”   “不一定哦。”陈延彻挤眉弄眼,“毕竟是有枝姐的娘家~”   “娘家什么啊。”严骆荣瘪了瘪嘴,“你说江有枝?脾气太大了,一副大小姐的样子,反正是我我就不会娶。”   陈延彻连忙去捂他的嘴,看向沈岸。   沈岸喝了几口盐水,抬眉看过来,眼神凌厉,让人看了心底发寒。   严骆荣舔了舔唇:“反正,就现在,看在哥的面子上,我还是可以勉强叫一声嫂子的。”   沈岸收回视线,从桌子上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   他们已经有很多天没有联系了。   “嗯,我也请好假了。”   “那哥去,我也去。”严骆荣连忙改口,“陈延彻,我蹭你请假条~”   “嘶——万一被抓住,我俩就完蛋了!”   “管他呢,反正我去。”严骆荣“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水。   -   那头,江有枝整理好自己的礼服,走进江家大门。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对她微笑了一下:“这位小姐,请出示你的邀请函。”   就这么一句话,江有枝看向他,抱肩。   男人对她微微一笑,很有礼貌的样子:“或者说,你是跟着哪位一起进来的?”   江有枝歪了歪头:“新来的?”   “我在江家已经干了一年了。”男人说话的时候,模样很是谦逊有礼,几乎让人挑不出错误。   江有枝脾气提上来,刚想说话,就被人揽住后腰。   “原来是沈少的女伴啊。”男人恍然大悟,“失礼了,快有请。”   江有枝后背僵直。   身后男人的影子落在她前面,覆盖在她的影子上面,让她觉得自己喘不过气。   “沈岸。”她往前走了一步,挣脱他的怀抱,转过头看向他。   沈岸没有看她,而是选择看向那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你面前这位女士,是江家的大小姐。”   男人立刻笑道:“怎么会呢,我家小九小姐就在里面呢。”   “她是原夫人的女儿,正儿八经的大小姐。”沈岸再次介绍,说话的时候一字一顿,很有军人的力量,给人一种迫于臣服的感觉,“江有枝。”   江有枝顿了顿,觉得心里好像有些微暖,轻柔似羽,安抚她敏感跳动的神经。   男人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弯腰道:“原来是东家的女儿,都怪我时间做得不久,没有见过,快随我来。”   沈岸看向江有枝,弯了弯手臂。   “嘁。”江有枝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右手悄悄顶了一下他的腰际。   沈岸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用手抓住她的手,低声:“安分点。”   “你来做什么?你不是很忙吗?”江有枝没什么好脾气。   沈岸笑了笑:“别闹。”   她又闹了?   江有枝愤愤然,走进会场,看到简澄九坐在中央的座椅上,周围好几个生面孔围着,如众星捧月一般,偶尔掩唇笑笑。   一举一动,真是格外像她。   看到江有枝,简澄九站起来,对她露出笑容:“姐!你来啦?”   “我爸呢?”江有枝并不是很想跟她说话。   “爸爸还没下来呢,要不我带你看看弟弟?”   “不用了。”江有枝并不是看在这个新生儿的面子上才回来的。   “那三哥呢?要不要我带你们去逛逛?”简澄九俨然一副小主人的样子,穿得漂漂亮亮,笑容也很明艳。   江有枝没有说话,她在等,看他怎么回复。   沈岸对这些琐事向来兴趣缺缺,这时也看向她。   你说咯?——江有枝挑眉。   我说什么?——沈岸面无表情。   拒绝她呀!——江有枝挤眉弄眼。   哦,我明白了——沈岸点头。   “好的。”沈岸看向简澄九,发出自己接收到的错误信号。   Oops...! 第5章 江岸5 我走啦,小枝   江家老宅面积很大,包括一个小湖,湖中还有一个亭子。   江有枝记得那个亭子,从前温锦书坐在这里陪沈故下棋,她就坐在妈妈脚边,偷偷去看在拉体能的沈岸。   为什么会有人跑那么久,都不喘口气?   正当她疑惑的时候,沈岸突然看向他,眼神很凶,把她给吓了一跳。她收回视线,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去看他。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江有枝叹。   她大概是属于“脑子长在眼睛上”的两只脚行走动物,就喜欢好看的,还得要长在她的审美点上。沈岸大概就是吃了这个红利,怎么看这么好看,而且越长越让她留口水。   那档子事,他食髓知味,她其实也是甘之如饴的。   转了一圈儿,江有枝觉得没意思,于是坐在石凳上揉脚,简澄九则回大厅继续享受她众星捧月般的待遇。江有枝抬头,对上沈岸的视线,随即低头:“没看过美女揉脚?”   她今天穿的是高跟鞋,脚背被勒的通红,这会儿已经被擦破皮了。   “为什么穿高跟鞋?”沈岸蹲下来。   “难不成我穿着裙子,还穿运动鞋?”江有枝横他。   沈岸伸出手,江有枝立刻把他的手打掉:“美女的脚不能碰!”   沈岸抬起头,去看她清亮如星的眼,微一抬眉,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江有枝脸颊微烫,辩解道:“反正不能碰。在古代,别说碰了,就算看了人姑娘的脚,也是得把人家娶回去的。”   “是吗?”沈岸在下头,一声轻哂。   江有枝被他这声轻哂气到,突然发觉自己这句话好像带着点讨巧卖乖的意思,便闭嘴不说话了。   几瞬缄默无言,两人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此间沉默,江有枝从中体会到了一种没来由的羞耻感,是因为他们之间,她一直都是打破沉默的那个。她说话,他会回,但是他从来都不会主动来问她。   江有枝突然想到温锦书和江朔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两人也是因为家族的原因在一起,在她的印象里,江朔一直沉默寡言;但是当简曼进门之后,江有枝才发现,原来自己不苟言笑的父亲还有这么温暖的一面。   这些嘘寒问暖和浪漫柔情,都不是给温锦书,而是给简曼的。   明明妈妈也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她只是想静静过好她的日子,就算是丈夫因为生意经常不回家,她也没有埋怨过一句,反而告诉孩子,要好好对待身边每一个人。   她走的时候,还低头轻轻吻了吻江有枝。   “我走啦,小枝。”   心上沉甸甸压了一块东西,江有枝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和沈岸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她小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很般配,就连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就像爸爸和妈妈一样般配。   沈岸是个天才少年,他从小就被要求学习枪械和算术;他想成为和父亲一样的军人。   所以,在他的心里,家庭只占到很少很少的一部分。   沈爷爷很喜欢她,所以他也默认了爷爷的安排。   江有枝明白,自己从前那么努力地讨好沈爷爷,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思。但是现在看来,把真相撕破,如果当时缠着沈爷爷的是简澄九,那么,他未来的妻子,就算是简澄九也一样。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她想了很久却没有想通,却也不敢想通。   那句“般配”挺可笑的,尤其是现在看起来。   江家老宅有一处当家人的书房,江朔在那里等她。宴会结束后,江有枝换了一双鞋,走到里面去,看到江朔站在窗前,背对着她。   墙上挂着他和简曼的结婚照,里面简曼笑得灿烂而美好,江朔则笑得沉稳而内敛。   简曼没有什么背景,出身很普通,在很多年前看起来,就是很不般配的一对。   但是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江朔护了她那么多年。   “为什么不去见你曼姨?”江朔转过身,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不少,黑暗中一双眼睛,好像有了丰富经验的老鹰。   “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你这女孩子家,说话怎么越来越冲,也不知道是谁教导的——”   “——我自个儿说话冲,您可别再提我妈,”江有枝胸口剧烈起伏,“这么些年,有意无意就拉踩我妈,有意思吗?”   江朔气急,走过来,一巴掌甩在江有枝脸上。   “怎么跟父亲说话的?”   江有枝脸上一片火辣辣地疼,身后传来一声惊呼,简澄九站在那儿,捂住嘴巴,没有说话。   “那您也得算是个好父亲。”   江有枝抬起眼,眼眶微红,说完这句话,立刻跑了出去。   天已经黑了。   江家灯火通明,几个保姆在打扫,见到江有枝,以为是没走的客人不认识路,弯腰道:“客人,出门往这边走。”   江有枝心里一阵酸涩,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住,在门框上的反光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沈岸坐在他的车里,车灯随着“嘟嘟”两声亮了一下,外头很冷,风从衣领里灌进来,让江有枝打了个哆嗦,连忙坐进车里去。   他的车里有很好闻的雪松和橄榄的味道,不知道是哪款香水,或者说就是属于他的味道,能让人闻着很舒服。   江有枝低头去系安全带,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他微眯的眼。   沈岸侧过身来,江有枝立马躲开。   “不让亲?”他轻哂。   江有枝左脸还有些发疼,这会儿可能肿了,光线太暗,看不出来。她说了声“没有”,而后又看向他,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沈岸启动汽车:“院儿里的几个兄弟要聚一聚,你去不去?”   他一直很尊重她,但是却不宠着她。   他们在一起那天,江有枝本来以为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谁知道突然出现一大群人。   她说了一堆话,比如说“三哥,我好喜欢你呀”;比如,她三岁的时候就想着要嫁给他了;比如,她会乖乖地听他的话。   都被听见了。   简澄九抱肩站在人群里,好笑地看着她,好像在看她笑话。   江有枝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可是这个时候,沈岸把她拉进怀里,给了她一个拥抱。   他说,好。   换一个姑娘,换一个从小就那么喜欢他的姑娘,在这么可怜的境遇里,他这样正直的人,何况是世交家的妹妹,他也会说一句“好”。   就像这次,如果她说“去”,那他们会一起去;如果他说“不去”,那他也不会勉强她,而是自己去。   绅士不代表喜欢,这是她从父亲身上学到的。   “如果我不去的话,你会不会去?”鬼使神差地,江有枝这么问了一句。   路灯穿过车窗这一块透明的玻璃面,汽车正在行驶,沈岸坐在驾驶座上,轮廓很硬朗,影子摇曳,好像一幅后现代主义的肖像画。   沈岸说:“看情况。”   江有枝不再说话了。   她突然想起,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情人节,他还在队伍里训练。   江有枝旷课去找他,结果被保安拒之门外。   她给他发了很多信息,可怜兮兮地央求他出来,到最后沈岸都没出来。   “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后来,在她家,她乖乖地抚上他的腰肢,声音软软糯糯,在撒娇。   沈岸的声音低沉而性感:“多久?”   “一天欸,我的一天也很宝贵的好不好?”   江有枝以为他会认错,但是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不该落下的事儿一下没落:“以后别等了,不一定出来。”   从那个时候,江有枝就知道,他对自己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但是这点喜欢就像主人对待宠物,他高高在上,拥有绝对的统领权。   他招一招手,她就必须臣服。   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有多么喜欢他,他也知道。   然而她排在很后面,在家国大义后面,在军校后面,甚至一件小小的事情上,他都不会因为她来改变自己的选择。   父亲说得对,沈岸是天生的军人。   沈岸默认她是要去,于是把车停在水云汀门口。   二人一起出现在水云汀,包间里的人并没有很惊讶。一群人围着小低桌在打牌,看到沈岸,招呼道:“三哥打牌吗?”   “三哥不打,小枝打。”陈延彻笑道,“我有枝姐一出手,你们这些个,都得玩完。”   “真的啊?”众人不信。   沈岸帮她把衣服外套挂好,问道:“打吗?”   “如果我赢了这些筹码,你今晚陪我。”江有枝凑近他,眼神如丝,好像一条美女蛇吐着红星子。   沈岸轻笑:“行。”   一个女生退下来,江有枝坐上牌桌。   牌桌上现在四个人,江有枝,严骆荣,戚因莱,陈延彻。陈延彻洗牌,戚因莱坐东,几人都是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少爷小姐,气压一下子提了上来,谁也不让谁。   戚因莱突然开口:“好久不见啊,江有枝。没想到你和三哥还在一起呢。”   得,一开口就终结话题了。   江有枝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是好久不见,你那脸被化妆品堆砌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严骆荣没有说话,而是自顾自看牌。   江有枝上的是央美,怎么说也是个艺术生,牌局上的弯弯绕绕,计算公式非常复杂,他不信江有枝有多少本事。   开局下来,几人都很稳;陈延彻稍微在下风,然而差距不大。江有枝的表情没什么变动,好像波澜不惊的样子,让人抓不出把柄。   “三哥,你想让我姐赢吗?”简澄九不会打牌,就乖乖坐在一边。   沈岸没有看她,而是低下头,喝了一口水:“她不会输。”   江有枝听到了,被他的语气扰得心烦意乱。   他就认定她不会输?就凭他们的赌约,凭她喜欢他?   第二局,四人依旧没有拉开距离。这局江有枝不在线上,稍微处于劣势。   这时候,旁边有人打趣似的问:“因莱,你和荣哥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戚因莱和严骆荣很早就是情侣关系了,因为家庭原因,他们早早地就定下了这门亲事,两家都很满意,二人几乎是顺理成章就在一起了。   “时候到了就结婚。”严骆荣没什么表情。   戚因莱也一样:“等我毕业吧。”   交谈之间,江有枝听到简澄九说了一句“真可惜”。   可惜什么呢?他们在座的,都是些官僚子弟,没法自由恋爱,所以都认命了?   她如今和沈岸的关系,是不是也像戚因莱和严骆荣一样,甚至比他们还差些?   毕竟两家还没敲定这件事,大家所知道的,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有枝姐,你今儿怎么了?”陈延彻皱眉,“不在状态。”   再看牌局,她已经被拉入局里,挣脱不开了。   严骆荣一挑眉,似嘲讽地笑了一声。   江有枝往沈岸那里看了一眼,他低着头,简澄九坐在旁边,和他离得很近,几乎要贴到身上去。   她喝了一口水,语气平淡:“没有,继续。”   又是一轮开局,她拿到的牌不算好,然而整个人坐在那儿,简直滴水不漏,让人抓不到任何线索,只能稍微试探着走一步,她则是步步紧逼。   “啧,厉害啊。”戚因莱叹了一句。   不到十分钟,满盘皆输,只有江有枝一人赚得盆满钵满。   再看简澄九,仍旧侧身坐在那里,好像在沈岸怀里似的。   江有枝唇微抿,长睫一颤,遮掩下眸里的神色,让旁人看不出来。   实际上,她心里好像平白生了一堵墙,闷得慌。 第6章 江岸6 小祖宗,要不要这样?……   “有枝姐简直可以靠牌局发家致富了。”陈延彻感叹了一声,“这牌技,不是我等凡人可以学来的。”   江有枝的心不在这里,随意糊弄了几句,并没有很明确的意思。   沈岸就这么笃定她会赢?为了今晚?   江有枝本来心里就憋着一口气,这会儿出不来。她的面前摆着很多筹码,红色的十万,黑色的五十万,一个奢侈品牌的限量版包包,或者寻常人家攒了几年攒出的钱,都堆在她面前,好像一座金山。   “继续啊,还来吗?”江有枝的语气带着挑衅的意思。   “来啊,我可不怕。”戚因莱不在乎这点钱,撸起袖子,提起了更大的兴致。   严骆荣也点头。   于是牌局继续,不同于前几局,从这局开始,牌局的情况急转直下,江有枝每局都是最大的输家,就连陈延彻都忍不住问了句“有枝姐你是不是放水了”。   江有枝笑笑没说话。   她把手里最后一张牌打出去,面前的所有筹码正好清空。   一颗不剩。   “平局,我退出。”江有枝站起来。   戚因莱抬起头去看她,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哪个人打牌是像江有枝这样的?明明赢了那么多,却又一分没要,输得又正好,分毫不差,就好像是在玩弄牌局上的其他玩家似的。   严骆荣脸色一沉,不去看她,却也没有了轻视的神情。   那头,沈岸坐在沙发上,抬起头,眉眼凌厉,声音沉稳:“赢了?”   “平局。”江有枝走过去,察觉旁边的简澄九并没有要让的意思,抱肩就这么站着。   “姐你坐呀。”简澄九眨了眨眼睛。   江有枝没好气:“你给我让开!”   “不是,我没——”简澄九刚想辩解,最后还是闭了嘴,坐到一边去,委委屈屈的模样。   他身边让出一个位子,江有枝没有去坐,而是选择坐到茶几上。   她的身材很好,净身高一米六八,腿又长又白,因为是从宴会上出来,礼服没换,这么正对着众人,细白的腿很是惹眼。   沈岸站起来,拿起外套给她盖上。   这里光线比较暗,只有牌桌那边透来黄晕的光,气氛被勾勒得很暧昧,像是一对再次见面的旧情人,刚一开口,就被对方打断。   “怎么办呢,平局?”江有枝伸手,用一根小指勾住他的衬衫。   下面就是他的皮带。   沈岸舔了舔左腮帮,站在她面前,俯身:“怎么办啊?”   这人比她还撩,江有枝微一红脸,推开他:“还玩不玩?”   “你还玩吗?”沈岸最擅长的就是踢皮球,把皮球踢到她这里。   “我要走啦,就是不知道这里哪个世家的哥哥能送送我。”江有枝凑近他的耳朵,好像在调情似的,明明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   这个行为好像取悦到了他,沈岸站直身子,去拿她的外套。   他的行为总是能牵动很多人,严骆荣注意到这边,打了声招呼:“三哥,这就走啦?”   “嗯。”沈岸把江有枝拉起来,用外套给她严严实实包好。   “不多玩会儿啊?”简澄九这句话当然不是对江有枝说的。   然而她就是要回答:“不玩了,三哥送我呢。”   简澄九没有说话了。   江有枝侧过头,妆容精致,语调一抬:“你也不用等。”   不用等,意思就是不会回来。   江有枝能说出这样的话,自然知道沈岸这人的性子,穿上制服的时候生人勿近,在众人面前显得疏离,然而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很会,也很撩人。   就像这样的牌桌,他家里有一张,他把她放到那上面。   “三哥,你有没有看过我打牌,我很会打牌的。”江有枝那时候没想那么多。   沈岸动作很轻柔,点了点头,应该是没听进去。   现在看来,确实很会打牌。   二人来到沈岸在京郊的一幢水晶盒子似的别墅里,才刚进门,沈岸就把她压在门沿,手上动作不安分。   江有枝去推他:“呀,起码到卧室里去。”   沈岸没有听。   江有枝态度很明确,直接拨开他的手,换上拖鞋走上楼。   沈岸不知道这姑娘为什么突然闹脾气,只好跟上去。   她把外套放到衣柜里去,穿上他的凉拖,又说要去洗澡。   沈岸握住她纤细的手腕,觉得手上的触感纤秾合度,再去捏她的脸:“小祖宗,要不要这样?”   江有枝“咯咯”笑了几下,说:“一起吗?”   他们没有在淋浴间做过,沈岸这样的人,想来也不会有这种爱好。   他一怔,江有枝便耸肩,往后退了一步,转身走进淋浴间,“啪”地关上了门。   淋浴间采用的是磨砂玻璃,可以看到一个恍恍惚惚的人影,水珠贴在玻璃上,顺着玻璃一路往下滑的时候,可以从这缝隙里看到里头的光线。   沈岸只看了一眼,当他回过神的时候,耳朵根都红了,颇有些报赧。   她很长本事啊。   沈岸干脆坐在床边上,强迫自己不要去听浴室里的声音。   江有枝出来的时候,他正看着窗外。   侧过头来,灯光为他投下一片阴翳。   他的影子伸直。   是人站了起来。   万籁俱寂的冬天,她记得初夏的时候,这幢别墅窗外会有鸣蝉,这会儿听上去很安静,什么也没有,但是二人交错的呼吸可以弥补一整个初夏的遗憾。   在那一点的时候,江有枝听到沈岸叫了她一声。   “小枝。”   又好像不是。   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叫过她,就好像他也从来都没有说过爱你,喜欢你,好想你。   他们在一起,要么是在她家,要么是在他的别墅里,很多地方,书房里,客厅的沙发上,还有卧室,沈岸都没有说过这些话。   他好像永远都这么冷漠,看着她意乱情迷。   她今天不在状态,沈岸低下头,狠咬了一下她的锁骨:“喊我什么?”   “三,三哥。”江有枝疼得快哭出来。   “嗯?”   “沈岸,你个混蛋。”江有枝泪水从眼眶中滚落,与此同时,他的动作却很温柔,好像初夏的时候,那片薄薄的蝉翼,像那句年少无知时她说的喜欢你。   温锦书走后,她不喜欢这里的一切东西。   唯独喜欢你。   -   京都开始下第一场雪,江有枝的期末考试如期进行,三个小时,画完一张油画,她走出考场,打算换掉弄脏的衣服。   许露和她一起回了寝室,问:“你寒假打算做什么呀?”   “不知道,也许会偶尔出来写生。”江有枝换下衣服,开始整理自己的书桌。   桌上放着一袋零食。   “这是谁的?”她转过头去问几个室友。   室友们摇头表示不知道,许露说:“哦,这是我提上来的。隔壁班一男生送你的,我说你有男朋友,但他很坚持,我看人家挺用心的,就拿上来了。”   江有枝看着这一袋吃的,随手翻了翻,转身问几个室友:“你们要不要?”   几个室友立刻上前来挑。   江有枝便去收拾床上的东西,京都的天气不潮,紫外线也不强,地理位置挺得天独厚的一个地方,只用把杯子卷好,不要落下灰尘。   收拾完东西,江有枝看到他们大院儿的群里有几条聊天消息。   【严骆荣:什么鬼啊,江有枝还真把自己当我嫂子了?那高高在上的样子,谁看了会喜欢。】   【陈延彻:不是,我有枝姐怎么惹到你了?】   【严骆荣:我就是看不惯。像三哥那样的人,应该娶的是林教官这样的。】   【戚因莱:你是看不惯她在牌场上赢了你吧?】   【陈延彻:为什么戚姐会在我们群里???】   【陈延彻:完了,荣哥,快撤回!】   消息突然不见了,满屏幕的“xxx”撤回了一条消息。   很不巧,她就是看见了。   江有枝不是什么事情都藏着掖着的性子,立刻去问陈延彻:“林教官?”   对方发了个“哭泣”的表情包:“有枝姐,你看到了啊?”   “谁?”   “是我们的一个教官,你别多想啊。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教官,只不过她在一次比赛的时候打赢了三哥,大家都说三哥故意放水呢。但我知道,那天三哥本来身上就有伤,才不是放水!”   江有枝轻哼一声,没再追问。   陈延彻继续说:“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唯一的三嫂!天地良心!”   江有枝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室友们买好车票的都已经走了,这座校园逐渐变得空荡荡的。   江有枝走进极富有设计感的美术大楼,一层层台阶蜿蜒而上,围墙的栏杆是正红色,和顶楼相连,显出一种庄严而宏大的感觉。   每次走过这个台阶,江有枝总有一种要青云直上的感观,这就是艺术的魅力。   她负责核对各班离校情况,走到门口的时候,遇到陆仰歌从里面走出来。   陆仰歌跟她打了声招呼,她也招手示意。   “零食好吃吗?”陆仰歌问了一声。   江有枝愣了一下,突然想到自己被室友瓜分的零食,吞了口唾沫,出于礼貌,还是答道:“好吃,嗯,多谢你了,但是我有男朋友,你知道的。”   陆仰歌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没有啊!这是赵教授分给我们的,上次那个比赛我们一起参加,得了奖的那位教授。他说这是上课的时候收学生零食,收上来的,就分给我们了。我让我们班一个男生给你们班许露,让她带给你的。”   江有枝窘,挠了挠头:“啊,原来是这样,对不起啊。”   “哈哈哈,没事。”陆仰歌笑了笑,“忙完了就离校?”   “忙完了就离校。”   江有枝一直等到将近九点,出来的时候,看到陆仰歌还在,于是二人一起走出教学楼。   出乎意料的,她竟然收到了简澄九发来的消息。   是一个论坛帖子,启兴军校的,标题是“论林教官和沈岸cp感,我愿用三年单身把民政局给你们搬过来”。 第7章 江岸7 来自那么多年的喜欢   回复不算多,但是在“hot”榜上,说明这帖子有很高的热度。   训练不让带手机,但是楼里有几张照片,应该是校园记者拍的官方图。一张女生挥拳的时候,男生接住了拳头;一张女生抬腿踢,男生仰身躲;一张女生双手背到身后,被男生一手握住两只手腕,女生转头往后看的时候,侧颜很好看。   确实很有cp感。   江有枝随意翻了翻论坛,虽然只是空穴来风的言论,但是还是触动了她紧张的情绪。   她突然想到,在自己走进房间里之前,里面传来的几句聊天。   是严骆荣的声音:“欸,燕子,你真的觉得江有枝和三哥很般配?”   “燕子”是陈延彻的昵称,他答:“般配倒,确实,真的,不是,那么,很……”   严骆荣不满:“你你你,你结巴啊?”   陈延彻叹气:“荣哥你这不难为我呢吗?有枝姐是三嫂,那就应该是般配的。”   “那如果三哥只是为了让沈老将军高兴呢?或者是为了顾及世家妹妹的脸面?”   陈延彻没回,但每次他不回的时候,那就是默认了,却不能说。   回忆像美杜莎的歌声,潘多拉的盒子,一打开,似乎什么细节都涌了上来,往江有枝的脑海里塞,过去遗忘的细节,到如今看来,却像是她故意不去听的。   一个掩耳盗铃的可怜的小姑娘。   “欸,小心!”陆仰歌拉住她。   江有枝愣了一下,睁开眼睛,面前是一根柱子,横在大厅中央,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上赶着往这上面撞的那种。   江有枝报赧:“我刚刚走神了……”   “你看起来气色不大好,是睡眠不好吗?”陆仰歌说。   江有枝摇头,而后又点头,最后干脆说:“偶尔会熬夜。”   她刚说完,视线移向门口,看到交错的灯光下,一个笔挺的身影,停顿了脚步。   沈岸站在那儿,穿着军校的制服,惹来好几个人围观,甚至要求合照。他表情看起来很不耐,这会儿看到江有枝,脸色更加不好,语气也跟着烦躁起来:“过来。”   江有枝顿了顿,没动。   沈岸走过来,把她拉到自己这边,力道很重:“你要死啊。”   一句没来由的语气词,不能找到相对应的含义,江有枝被他像拎小鸡似的拎起来,直到停车场,塞进副驾驶里,“啪”一声关上门。   汽车引擎启动,江有枝侧过眼睛不去看他,却能明显感觉到车内低气压。   沈岸没有说话,江有枝也干脆不说话。   他们已经有好几次是这种相处模式了,江有枝干脆一句话不说,看谁先憋死谁。   然而等到了京郊的精致小别墅,江有枝发现自己错了。   沈岸有的是手段逼她说话。   这回就在车里,沈岸侧过身来,没有说话,帮她解安全带。“啪”的一声划破黑暗,江有枝想下车,被他扼住下巴,从这里落下他的吻。   她想拒绝,毕竟这是在车里。她只好去推他,力气小得可怜。   气氛就像古早时期的无声电影,由画面逐渐拉开,一步一步攀升,走向让人兵荒马乱,却又寂寞无声的经典画面。   沈岸嗅到她身上的清香,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江有枝在哭。   他立刻停止了动作,帮她一颗一颗扣好扣子。   “哭什么?”沈岸的声音仍旧是那样,明明是同样那句话,从他喉咙处一过,就显得颇为性感动听,像是醇酿的白葡萄酒,甘甜清冽。   江有枝努力抑制住自己的眼泪,然而太多了,根本停不住。   沈岸递给她一张餐巾纸。   江有枝坐在副驾驶上,过了一会儿,并没有收到其他的话,或是安慰,或是别的,都没有。   “我们是什么关系呢?”她的声音有点哑,带着点哭腔。   她觉得这样会让自己显得弱势,于是清了清嗓子。   “男女朋友。”   “我们未来会结婚吗?”   “会。”   “沈岸,你看着我……”她伸出手,环住他的脖颈,“换了一个人,也可以吗?”   沈岸没有说话,而是选择看向窗外。   江有枝觉得鼻子一阵酸涩,眼泪又要涌出来。她深吸一口气,语气软绵绵的,像是哀求:“不是我,也可以,对不对?”   “你冷静点。”他想把她的手拿下来。   江有枝确实没有再说话。她是那么一个骄傲的姑娘,不允许任何人践踏她的自尊心。   然而在沈岸这里,她心皱巴巴一块,蜷缩起来,好像羊肉入汤似的灰白。   不是我,也可以。   因为你根本就不在乎。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军人,所以和谁结婚并不是你所考虑的东西。   你心里被排得很满,也许是训练,也许是别的东西,我只在其中小小一点,有什么地方不听话了,随时可以换。   江有枝在心里说出这段话,终归还是没有把它说出来。   沈岸看向她:“冷静好了?”   江有枝深吸一口气,精致的鼻梁借着月光投射出很漂亮的侧影,落在车窗上,拉得变形。   她发色很黑,瞳色也很黑,在夜色里,好像能蛊惑人的妖精,显出一种无与伦比的魅惑感。   “做吗?”江有枝伸手,一只白皙绵软的小指,往他掌心挠了挠。   他收回手:“别闹。”   他总是这么说,有几次她撒娇的时候,抱住他的后腰,软道:“沈岸,你哄哄我。”   沈岸回的总是这句话,别闹。   江有枝没有多说,侧过去,吻他。   她没什么技巧,每次都是被动那一方,所以做起来很生涩。   沈岸去推她,被她拦下来。   他力气明明很大,这会儿却不忍心多用力,只好任由她胡来。   夜色凉如水,月色美如画,轻罗小扇,从这里看过去,看不见流萤,却能看见市中心看不见的阑珊星子,只有几颗,灿灿的,好像小姑娘笑起来的眼。   她软着声求他的时候,沈岸总是理智的。   这是身为军人应该有的能力,沈岸基本上不会沉醉于任何温柔乡,但在江有枝这里,他像个臣服的将士,再多想一刻,都得投降。   在来之前,沈岸收到陈延彻发来的论坛帖子:“不去哄哄?”   沈岸想到自己身后跟着的小姑娘,轻笑:“不用哄。”   每一次,她都会乖乖巧巧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软道:“三哥,我错啦。”   但是这次,她显得有些焦躁,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兔子,眼睛红红的,还哭了。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哄。   他记得,江有枝在他面前,除了那档事儿,好像从来都没有哭过。   他凑近她耳边,声音低沉富有磁性:“你说过你会乖乖的,对不对?”   这是她表白这天说的,各种甜言蜜语堆砌起来,他也很受用。   江有枝把头埋在他胸前,并没有说话。   她睡觉的时候喜欢攥他的衬衫,攥得很紧,好像生怕他要跑开似的。   人也很乖,没睡的时候张牙舞爪,睡着了就很安静。   不知道在做什么梦,一直在说胡话。   沈岸叹了口气,把她打横抱起来,放到床上,小心掖好被子。   次日,雪下得更大了,绒毛似的披在地上,银装素裹,枝梢和屋顶都盖上了雪白的毯子,一眼望过去,都是被早阳烘托出的明媚的亮色。   陈延彻给沈岸打电话,末尾的时候小心翼翼问了句“哄好了吗”。   沈岸无所谓地笑了笑:“她最近情绪起伏大,是因为江家的缘故。”   招一招手就来了,很乖,像猫咪似的,不用哄。   陈延彻皱眉,解释:“我看论坛里说得有模有样的,要我是有枝姐,我看了也不开心,你不解释解释?”   “没必要。”   “哦,好吧……”陈延彻挠了挠头,“不过有枝姐肯定相信你的嘛。”   沈岸觉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揉了揉太阳穴,觉得烦闷:“我挂了。”   “三哥再见。”   沈岸挂断电话的时候,看到江有枝站在门口,她穿着睡衣,显得空荡荡的,很瘦,站在门边显得更瘦了些。   沈岸走过去,揉了揉她的脸颊:“明明肉挺多。”   江有枝还没完全醒过来,像以前似的,抱住他的腰撒娇:“三哥,我好喜欢你哦。”   沈岸突然觉得心底一片柔软。   江有枝在他背上蹭了蹭,很是欢喜似的,然后很自觉地走到卫生间里去洗脸刷牙。   沈岸队里还有一段时间的训练任务,就先离开了。江有枝洗完脸,十分清醒地走出来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她昨晚好像忘记质问他了。   不仅忘记了,好像还被人吃干抹净,仿若小别胜新婚。   她心里有一个小人,告诉自己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只要乖乖的,那他们就还是像从前一样。   这个小人来自于这么多年的喜欢。   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回到了她认错,二人就可以继续在一起的模式。   江有枝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生活乱得一团糟。   点开手机,是简曼发来的消息:“小枝,你爸爸年纪大了,有的时候说话没有太注意。你要体谅你爸爸,他很辛苦,身体也不好……你就不要气你爸爸了,行吗?”   是她在气他?   江有枝一挑眉,觉得自己很后悔怎么没把这母女俩拉黑。   然而当她收到一条信息的时候,这层后悔又提升了一级。   【简澄九:姐,我今天好像碰到温阿姨了。】   【江有枝:哦,所以呢?】   【简澄九:温阿姨既然回来了,你要不要去联系一下她……?毕竟你们很久没见了。】   【江有枝:说了她现在跟我没关系,我也一点也不想见她,懂吗?】   【简澄九:可是你一点都不想妈妈吗?】   江有枝看着手机屏幕,觉得肺要气炸。   【江有枝:管你p事。】 第8章 江岸8 艺研会   雪过后的寒冷,是雪融化吸走地面的热量造成的,明明也有阳光,偏偏从脚底钻出的寒气,让人的神经变得格外麻木,加快了行人的脚步,湿滑了轮胎的车辙,掩埋了草木的枯荣。   江有枝这几天没有出去写生,而是选择窝在家里,偶尔跟着视频做养生瑜伽,也找中医开了几个方子,抓了几副中药回来,自己熬着喝。   以前妈妈还在的时候,也会让她喝。   温锦书走,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江朔是个很成功的企业家,善于藏匿和隐忍,但他没想到简曼会直接找到温锦书,告诉她,自己和她的丈夫有一个女儿。   简曼知道,像温锦书这样从名门养出的大家闺秀,骨子里清高的很,是绝对不会容忍丈夫出轨还有私生女这样的事的。   但她也没想到温锦书那样果断,走的时候不声不响,给女儿梳好小辫子,准备好最后一份下午茶,还吻了吻她,然后穿着那条紫色雪纺长裙,翩然离去。   这么一走就是几年,江朔甚至也主动去联系过她,问她要不要回来看看女儿;那头的回应是:谢谢关心,请替我向小枝问好。   江有枝有时候也在想,妈妈是不是真的像外界所说的那样,把自己当成了过去一段失败回忆里的残次品,所以不如一同抛弃。   要不是现在还保留着她的照片,江有枝都快忘记妈妈的样子了。   可是无论是江朔,简曼,还是简澄九,经常在她面前不断重复这件事,问她想不想妈妈,目露怜悯,一遍又一遍,好像在叮嘱她不要忘记。   明明,如果他们就当这件事情过去了,她也同样可以继续生活。   本来已经愈合的伤口,被一遍又一遍揭开,瞬间鲜血淋漓。   做完瑜伽休息术,江有枝喝了一口大麦茶,觉得从脚底到脖颈都暖洋洋的,背上还出了一层薄汗,身体的肌肉也很少有这么放松的时候。   期末考成绩也出来了,写生静物和半身像是她的长项,老师的评价很高,都得了九十分以上;艺术概论和美术史之类的理论课分值不算高,但也在均分以上。这个成绩不算最出挑,但由于专业课成绩不错,绩点算下来仍旧排名前几。   雪没有完全融化,覆盖在外头,好似“落了片大地白茫茫真干净”。   沈岸来过她公寓几次,穿着冬季制服,看来训练还没结束;每回都是往她腰上一揽,直入主题,结束后还要归队,走的时候会公式化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看着白茫茫的大地,江有枝双腿蜷曲半跪在飘窗上,觉得自己好像一粒漂浮不定的浮萍,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开一个工作室,然后和沈岸结婚,也许会有一个孩子,和军区大院很多女人一样,大半年都在漫长的等待中度过。   直觉告诉她,并不是。   把茶杯洗干净,在桌上晾着。走进书房,江有枝看到电脑上显示有一封未读邮件。   是杨教授发来的,关于“全国大学生艺术研讨会”的信息,邀请的是业内权威和大牛,杨翼挽的名字也在里面。江有枝学的是油画,当初是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进央美的,颇受导师重视。   杨翼挽一直很欣赏她,这次是想让她作为助理出席。   而此时,美院的群里已经炸开了锅。   【啊啊啊没想到有生之年,我也能亲眼看见“艺研会”】   【是在我们学校举办欸!妈妈我出息了!】   【一个导师只能带一个助理……其他人在场外看看就好,这次邀请的还有国际上的友人,所以警卫增添了很多人手,溜不进去的。】   【听说今年警卫是直接从启兴挑的,站在门口看小哥哥也很幸福有没有!】   刷到这里,江有枝的手指停在屏幕上方,顿了一下。   她之前听沈岸说,他们在为一次行动做训练,没有想到就是两年一度的“全国大学生艺术研讨会”。   许露早就在学校论坛把帖子翻了个遍,看到几张图,就给江有枝发过来:“小枝!快看这个小哥哥,好帅哦。”   她没有点开图片,就认出那身穿军绿色制服,肩宽臀窄的男人是沈岸。   紧接着,许露又发来几张图片,图片上是一个面容清秀,身姿飒爽的女生。   “这个教官听说是他女朋友欸,完了,我已经开始嗑cp了呜呜呜……”   江有枝发了几个省略号过去,许露并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反手又发了几张两人被偷拍的合照过来。   【许露:是启兴的欸!这个教官听说没什么背景,但是能靠自己当上启兴的教官,也好厉害啊。】   【许露:小哥哥家里好像挺有权势的,天才少年x美飒教官真的太可了好吗!】   【江有枝:……】   【许露:等我再给你找几张。】   【江有枝:你是不是没有翻过我朋友圈照片?】   【许露:我明明有在勤勤恳恳给你点赞的!等会儿,我好像没有看过你以前的,等我翻一翻~】   【江有枝:直接看去年暑假,指路八月一日,晚上七点。】   【许露:好嘞。】   过了一会儿,对方发了满屏幕的感叹号过来。   【许露:!!!!!小枝,为什么你男朋友长得这么像启兴那个小哥哥?】   【江有枝:……】   【许露:……大师,我悟了。】   【许露:哇呜呜呜撤回不了,小枝你就当我刚瞎了吧,我什么都没看到!】   【许露:一!点!也!不!般!配!完全没有cp感好吗?那些跟帖的人都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明那女生长得也就一般。】   【江有枝:会说话,多说点。】   【许露:嘿嘿嘿,我就知道。这么说起来,你们是门当户对呀~】   江有枝看了屏幕很久,觉得“门当户对”这四个字压在自己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明明当时,她奢望的也没有很多,也许只是希望他在百忙之中能够看她一眼。   给得多了,也就贪了。   竟然在跟这高门大院里长出来的人,跟家里安排好已经默许的婚姻里,奢求爱情。   -   1月15日,艺研会如期在央美中心艺术馆举办。   江有枝在杨翼挽办公室里,还在认宾客名单。这些名单她都背得很熟了,有些是本来就知道的名字,业界泰斗,有些是投资人和举办方,名片做得精光锃亮,说起来也是江朔生意场上的伙伴,认下这些并不难。   杨翼挽站在镜子面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领带:“人都认全了吗?”   “认全了。”   杨翼挽呵呵笑道:“认不全也没关系,都是些老骨头,看在你是我学生的份上,也不会过多为难你。你那期末作业,《光里的孩子》我拿给他们看过。”   他说的“他们”是哪些人物,江有枝不知道,但这次艺研会和杨老先生相识的几个,都是业界权威,有的还编撰了她的教材。江有枝心一下子提起来:“啊?”   “他们说,灵气是有,但是年轻人的灵气不应该是那样的——”杨翼挽转过身来,语重心长,“纵观中外艺术史,每一个艺术家都有自己作品的风格所在。你的画风很成熟,技巧性很强,给人的冲击感也不错。”   “老师,愿闻其详。”   “不是说你没有灵魂,而是在你的画里,看到的都是同样的东西:孤独。”   江有枝张了张嘴,觉得自己的话旋转了几个轮回,最后挑了几个最不容易出错的字眼:“嗯,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有枝啊,你才二十来岁。”杨翼挽出门前,叹了口气,“你是我很得意的门生,我希望你在艺术上有造诣,但更希望你是一个健康的,乐观的年轻人。”   作品会说话,小说家会把自己希望展现出的文字写在小说里,画家会把自己的情绪借助画作来表达,歌唱家会用声音传递出各种富有情感的旋律。   画画的时候,她的情绪显露无疑。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关心。”江有枝搀着杨老走入会场。   中心艺术馆占地面积不算大,但是每一个细节都设计得巧夺天工。大厅十几米的挑高,设计师用颇为巧妙的手法将玻璃和墙壁融合在一起,借助灯光流动的效果,整座艺术馆在白天像展翅翱翔的老鹰,在夜间却像一头沉睡中的野兽,盛大恢弘。   人不算多,每个人都穿着得体,谈吐之间贵气立显。   几个身着正装的人礼貌鞠躬:“杨老,这边请。”   杨翼挽的座位在前排vip席位,这是专门给主办方和艺术泰斗设置的位置。   而江有枝的座位在比较后排,为了给杨老递茶、添水,江有枝只好先站在他边上。几个熟识的老友过来找杨翼挽攀谈,她也按照资料上的一一打招呼,行为举止有条不紊,杨老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好不容易快到入场时间,江有枝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眼神下意识扫视了一下周围。   四个入口,站着穿制服的八个军人。   都是生面孔,她没见过,但是制服很熟悉,是启兴的,肩上有黄红色的印子。   突然,她在前面的嘉宾席看见了一个人,简澄九。   她坐的是学生代表席位,不是助理席,这证明她收到了邀请函。   周围几个动漫系的看到简澄九,纷纷讨论起来。   “我的天呐,简澄九是嘉宾欸,她的履历也不怎么样,怎么就收到邀请函了……”   “嘘,小声点。我听说简澄九家里很有钱,这次的主办方就有她家呢,金主爸爸不能得罪。”   “我也听简澄九的室友说过,简澄九是军区大院长大的,人家可是真公主。”   江有枝低垂着眼,听到这里,眉梢轻抬。   简澄九是真公主,那她是什么? 第9章 江岸9 比记忆里的甜一点   艺研会很快开始,江有枝坐在很后排,只能靠投屏看到宣讲人。   往届的艺研会都采用的是全英文演讲,但是这次,由于几位艺术泰斗的联名上书,全场都用中文交流,就连外国专家也自带了同声传译,让每一位中国的艺术家,尤其是学生,眼睛都发亮,好像我们当代的艺术,一步一步走来,总算在国际上占有了一席之地。   这里是全国最高的艺术学府,从精心的布置,到宣讲人的精彩发言,都让人觉得大开眼界,头皮发麻,竖起耳朵欣赏这顶尖的视觉盛宴。   江有枝听得认真,第一次中场休息的时候,才注意到简澄九给自己发了条消息。   “姐,你也来啦?”   抬起头,简澄九朝她招了招手。   消息继续发送过来:“爸爸只拿到了一张邀请函……他工作忙,我就替他来了。姐姐不要多想,爸爸其实很惦记你的。”   江有枝只当自己收到了垃圾短信,自动过滤。   她站起来,走到杨翼挽旁边,去给他添水。杨老很喜欢喝茶,喝黄山毛峰,别的都不喜欢。场内准备的是西湖龙井,场务准备的他一口都没碰。   江有枝去给杨翼挽泡茶,在茶水间里,正好看到过来打热水的严骆荣。   二人四目相对,瞬间移开。   “差点忘了,你也是这所学校的。”严骆荣打量了一下她的穿着,“江家买不起邀请函了?让你做助理?”   江有枝本来心情就不好,这会儿也绝没有退让的意思:“到底是严叔叔家教严,让你来当保安。”   “江有枝你什么意思?”严骆荣脸一黑,“要不是看在三哥的面子上,我绝对不会跟你说一句话——也是,一个从小没妈的,能有什么教养?”   听到“没妈”两个字,江有枝抱肩,目光直视他:“所以你的教养,就体现在挖苦别人身上?”   “嗤。”   “果然是孩子到了青春期不懂事。还是从前你跟在我后头,求我要作业抄的时候可爱一点。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只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四处乱咬人的可怜虫罢了。”   一口气说下来,口齿清晰,表述明确,字字珠玑。   提到小时的糗事,严骆荣深吸一口气,脸被憋得通红,最后狠狠瞪了她一眼。   江有枝刚想转身走,就听到一声爽朗的轻笑。   严骆荣见了,立刻收起了斗不过嘴炸毛的样子,神情肃穆,敬礼:“林教官!”   江有枝脚步一顿,被自己此时的慌乱搞得很是烦躁,正要走,就被严骆荣叫住。   那人很是得意的样子,语气轻佻:“喂,江有枝,这是我和三哥的教官,姓林,女生组测试,她可年年第一;三哥在男生组里也年年第一。我们几个私下里,还叫过她‘三嫂’。”   林犀听到这里,立刻皱眉道:“荣子,闭嘴!”   江有枝胸口略一起伏,转过身,看向严骆荣。   他想激怒她,很不幸地,她正中下怀。   看到江有枝眸色里的怒意,严骆荣自觉得逞,略一挑眉,好似在挑衅。   江有枝把目光落在林犀身上,和照片相差无几,眉眼清秀,人偏瘦,气质很是出挑。   她不认识自己,也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这说明,林犀并不知道江有枝的身份,也可能根本不认识她。   似乎是觉察到江有枝的视线,林犀抬头,对她略一微笑:“你好,同志。”   江有枝突然觉得,自己从前的作为,确实没什么意思。   她低估了沈岸的薄情,也高估了自己。   “借过。”江有枝低头走过,她还要把茶给杨老先生送过去。   她背后带着嘲讽的目光如同锋芒,让她的影子缩成小小一团,就像可怜的小蜗牛,忍不住就地缩回壳里去。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孩,母亲离开之后,她逼着自己变成这样。   谁骂她没有妈妈,她就骂谁。   看上去百毒不侵,实际上早已经千疮百孔。   -   整个后半场,她都过得恍恍惚惚。   杨老先生年纪大了,中途觉得头晕,几个场务马上过来叫她,要她送杨老先生回办公室休息。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杨老先生叫住她:“丫头,你碰到了谁?”   江有枝觉得自己不应该频频走神,浪费了这么好的学习机会,有些愧疚:“我刚才遇到一些事情……”   杨老先生微叹:“你过来给我送茶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跟平常不一样。”   “老师,对不起,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   “很重要的事?”   “……算是。”   杨老先生朝她招手:“丫头,你过来,你看墙上的字。”   墙上挂着一幅新的书法作品,是杨老自己的手笔。字迹显露风骨,一笔一捺尽显大家之气。   “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   “仓央嘉措?”江有枝问。   杨翼挽点头:“嗯,这位□□喇嘛,还有一句千古流传的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江有枝看着面前这位老者,老者多智,她觉得自己面前站着一座大山,自己只能瞻仰。   艺术和智慧的魅力,大概就在于此。   走出杨翼挽办公室,江有枝还觉得自己脚步有些虚浮,也许是因为碰到严骆荣的那件事,也许是因为别的,让她陷入一座囚牢里,作茧自缚。   路过一间休息室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没想到这些新兵蛋子,平日里看着不服管教,结果到了现在,一个个正经得不行。”是严骆荣。   鬼使神差地,江有枝停下脚步。   “就是啊,莫不是看央美都是些漂亮姑娘,装着呢!”陈延彻赞同,“其实刚才,早就开始讨论央美的小姐姐们了。”   “这些艺术生有什么好的?就会些花架子。我看,都不如林教官漂亮。”严骆荣立刻反驳。   陈延彻连忙当和事老:“别介,我们是硬文化,他们是软文化,大家没有谁轻贱谁贵重的意思嘛。”   江有枝没有听别人墙角的习惯,这会儿却进去也不是,站在门口也不是。   她选择给陈延彻发微信:出来下,我在门口。   陈延彻看到信息,起身去开门。   这会儿,严骆荣正好抛出一个问题:“不信你问三哥,要是林教官出生在江家,他是选择娶江有枝还是娶林教官?”   “啪”一声,门被打开。   几人抬起头,正好看见身穿女式正装的江有枝站在门口。   袅袅娉婷,身姿窈窕,和周围穿军装的人一对比,显得格格不入。   严骆荣惊了一下,随即眉眼间多了些挑衅的意思,好像在等着看江有枝笑话。   “大家都,喝口水吧,喝口水。”陈延彻吞了口唾沫,祈祷江有枝没有听到严骆荣的问题,“待会儿还有任务呢。”   江有枝并不打算这么含糊下去,她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沈岸。   正疑惑中,她的肩膀被人搭了一下。   耳边是很熟悉的,低沉的声音:“怎么站在这儿?”   “三哥。”屋子里的几人立刻站起来,完全没有了刚才散乱的氛围。   “嗯。”沈岸点头,随后看向江有枝,“事情忙完了吗?”   他的态度太平常,江有枝觉得自己一口气闷在棉花垛里,怎么也出不来。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飒爽的身影。   “是刚才见过的同志。”林犀认出了她,友善笑了笑,“我们今天队里开荤,国家请客吃饭,要不要一起?”   这一屋子人,都在等着她说话。   偏偏她通身的气质,和军营里的完全不同。其实也没错,她是江家教养的女儿,学的又是油画,放在军营里,就像是在石头里扔进了一颗鸡蛋,怎么装怎么不像。   “不用了。”江有枝摇头,“我今天是杨老的助理。”   按理说,她是杨老先生的助理,所以晚饭也应该陪同。   “真可惜。”林犀说。   陈延彻对着沈岸挤眉弄眼,就差扯着嗓子喊,让他留住三嫂了。   然而沈岸只是用锦布擦拭着自己的枪支,低着眉,整个人笼在光影里,更显得身材修长。   他只说了一句:“嗯,行。”   当然事情不可能全如她想的这样。   杨老先生身体不适,他的私人护士把他先接走了,江有枝就不好再留下来吃饭,于是打了个车,自己回家了。   她简单给自己做了碗青菜面,吃完了,又整理了一下今天记录的资料,才收到沈岸的信息。   【沈岸:吃完了吗?我过来接你。】   【江有枝:我没在那边。】   【沈岸:在哪里?我放假了。】   他放假了。   所以她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去见他,像以前一样,乖乖地等他回来,像是在邀宠。   江有枝看着屏幕,蓝莹莹的光投射在她的眼睛里,穿过晶状体,落入视网膜,然后汇入神经中枢。   【沈岸:在家?】   【江有枝:嗯。】   沈岸提着大包小包来到龙城公寓的时候,江有枝已经洗好躺在床上了。   “买的什么东西?”江有枝探了探脑袋。   “一些年货,队里发的。”沈岸说。   “那拿到我这里干嘛?”   “不拿到你这儿,还能拿去哪儿?”沈岸制服还没换,坐到床边,连被子带人裹着一起抱进怀里,吻了吻她的头发,“今天知道我在,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江有枝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您是个大忙人。”   沈岸叹:“哪儿门子这么生气,我哪回不是一有空就到你这儿来?”   江有枝:“那你哪回不是为了干那事?”   “干什么事儿?”他说话的时候,呼吸就喷在她的耳边,带出窸窣痒意。   江有枝往被子里缩了缩,推了他一下,沈岸就起身去换衣服。   他在她的公寓里有换洗的衣服,洗完澡出来,去喝水的时候,看到厨房里有中药的残渣。   “生病了?”她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摊黑色的头发,他只好坐在床边,问道。   “没,”她声音有些沉沉的,“就是调理一下身体,不然医生说,我很难生出宝宝。”   沈岸低笑了一声,动作很温柔。   “你别上来!”江有枝从被子里钻出来,“我被子没洗。”   沈岸有洁癖,比较轻微,但是严谨的人总是不允许自己的规则遭到破坏,比如说她的拖鞋,这会儿肯定又被规规矩矩摆好了。   “我什么时候嫌过你?”   江有枝看着他,像是在试探:“我经期,弄床上了。”   沈岸动作一顿。   他站直身体,随后往屋外走。   江有枝缩起来,像一个小小的蚕蛹,心里泛起一阵委屈。   她没来由地想起,以前自己经期的时候,总是不好意思告诉沈岸,每回都找借口躲过去。   她宫寒,调养了那么久还是不见好。以前温锦书在的时候,总是会给她煮生姜红糖水;后来简曼来了,她就再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江朔连她的生日都不记得,更别提关心她的身体了。   就是在这段时间,她慢慢地,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   其实也是年纪不大一小姑娘,每每遇到事情,她都设立起很高的防线。   包括这次。   包括每次。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有枝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沈岸回来了。   “坐起来点儿,”他的声音从被子外面传进来,有些不大真实,“小枝。”   江有枝探出一个脑袋,声音糯糯:“啊?”   “喝点儿红糖水,”沈岸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扶着她坐起来,“中药喝了,不见好么?”   “没。”江有枝摇头,也不知道自己说个“没”是代表什么意思。   沈岸微叹了口气,像是在轻哄:“止痛片不要吃了,好不好?”   “医生说,吃止痛片没有什么问题。”江有枝没想到他会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但嘴上还是倔。   沈岸坐在床边,手搭在她杯子上。   “你要是痛了,我帮你揉肚子。”   江有枝抓起他的手,在他手腕的地方狠狠咬了一口。   “嘶——你属狗的?”沈岸吃痛。   江有枝愤愤然,放开他的手,把红糖水“咕咚咕咚”喝进去。   “慢点,喝这么急。”沈岸拍拍她的背,好像在给猫咪顺毛。   一杯红糖水喝下去,江有枝可能真的喝猛了,开始一下一下打嗝。   “又没人跟你抢。”沈岸失笑。   江有枝憋着一肚子委屈,只能似娇似嗔地瞪他一眼。   京都的天气也太冷了,衣服不能往外晾;猫儿躲到刚停下来的汽车底下,找寻发动机余留的暖意;墙角冻死了一棵小树,根还没扎进泥土里,就这么在凛冽的严冬失去了生机。   可是公寓里开着暖气和地暖,空气也融融和和,还留了些红糖的甜香。   很久没有尝到红糖水的味道了。   ——估计是因为没有生姜。   ——肯定是因为没有生姜,所以比记忆里的要甜一点。 第10章 江岸10 没想到今年京都那么冷……   雪没有完全融化。   可是京都又下了一场雪,洋洋洒洒,飞上了高楼檐阁,把北京城的街口小巷渲染得哀哀戚戚。江有枝每回提起画笔,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在一片如雪般的画纸般落下第一笔。   颜料盘上一格一格,清晰明了划分出冷灰、暖灰、深褐、赭石;都是偏暗调的颜色,只有中心一抹朱红添去一点亮色。   这一点亮逐渐模糊,幻化成街巷砖瓦旁凌寒探出的一枝梅。   嶙峋枝干随风摇晃,勾住过去一辆单车上少年的衣角,带过一串清脆作响的铃声。   铃声中,夹杂着老手艺人或轻或柔,节奏轻快、语调绵长的吆喝。   吆喝声在耳边嘈杂,最后变成温锦书俯身,在耳畔温柔的语调。   “小枝,糖葫芦只能吃一串儿,山楂还是圣女果的,你只能选一样哦。”   她说话的时候,好像又有一辆单车飞驰过去,轮胎与地面摩擦,划出刺耳的一响。   江有枝使劲甩了甩脑袋,仿佛就在这刹那,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一切都恢复成了本来的样子。   空荡荡的画室,旁边的落地窗外,连落雪声也听不见。   明明是一间摆着昂贵雕塑、布置风格典雅的画室,此刻却逼仄得让人心头一悬。   “咪呜——”   这声软懒的猫叫声划破阒静。   江有枝把画笔放好,环顾四周,才发现窗台上,有只毛绒绒的耳朵动了动,它的爪子抬起来扒了下窗户,留下一个梅花似的印子,接着身子微微起来,露出一双碧蓝色的眼。   一只猫。   这里是龙城公寓顶层,却忽然出现一只猫咪。江有枝心里疑惑,却还是忍不住走过去。   猫咪看到她,似乎受惊了似的,连忙趴下。   外面的气温将近零下,它看起来很冷,或许是因为害怕,一直打哆嗦。   窗户开了一道缝隙,也许它很喜欢透出的暖气,朝着这条缝里“喵喵”叫唤。   江有枝的目光从自己家的窗台延伸到旁边的暖气管道上,又看到一个很狭窄的修饰性作用的平台,一直延伸到楼下。   所以,可能是邻居家的猫。   这里楼层太高,非常危险。她打开窗户,先让猫咪进来。   江有枝曾经画静物的时候也画过猫咪,看起来是只狸花猫,体型不大,所以应该年纪也很小。   它很亲人,窗户一打开,就扑到江有枝身上来,小爪子抓住她的衣领不放,声音“呜呜”的,像是在撒娇。   江有枝注意到它很轻,很瘦,又不像是家里娇宠的猫咪。   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让她心软,江有枝叹气,把窗户关上,准备先给这只猫咪准备点吃的。   她不养宠物,所以家里没有猫粮,但好在厨房里有些羊奶粉。江有枝把羊奶用温水泡好,试了试温度,放到碟子里,给小狸花喝。   它喝得很急,嘴边的猫都沾上了羊奶。   不知道它是怎么跑上来的,江有枝想了想,决定还是过会儿去问问楼下邻居。   小狸花吃饱喝足,在江有枝脚边躺下,转了一圈儿,然后又蹭了蹭。她披了个外套,把猫咪抱起来,坐上电梯,告诉电梯里的小哥自己要去楼下。   小哥微愣,随即说:“江小姐,第29楼的业主已经很久没有住了。”   “啊?”   “如果您是要去看望朋友,可以先联系一下他。这位业主请了一位钟点工,每天早上九点会来打扫一次,但业主本人不在。”   江有枝抱着小狸花,疑惑:“那你知道他养猫吗?”   “这我不清楚。”小哥想了想,“而且,这里的住户一般养品种猫。”   小狸花又在发抖。   它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也可能是应激反应,钻在她怀里,发出“呜呜”的哀求。   江有枝抿了抿唇,还是抱着它到楼下去,先登记做个记录,如果猫的主人过来找,也方便些。   她把小狸花放回家里。   因为需要买一点猫粮、猫砂、猫别墅什么的,她打算去一趟超市。   狸花是很能养活的品种,但她不懂养猫,都是挑贵的买。走到生活用品区的时候,看到柜台上摆着一袋袋红糖。   家里没有红糖了,她买了一袋,放进购物车。   在转角处,她突然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说了一句“是啊,我没有想到今年的京都那么冷,比我在那会儿冷了好多”。   铃铛。   叫卖。   糖葫芦。   一串记忆突然涌入,让江有枝的手滞在半空,瞳孔骤缩,停在原地。   “哎哟,小姑娘让让。”后面一个售货员阿姨推着一大摞购物车经过,“不要被压着脚了。”   江有枝连忙往旁边侧了几步。   隔壁的售货栏尽头,走出一个温婉清雅的女子,穿着淡紫色呢子大衣,手里推着一个购物车。她身边站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两人一个往上看,一个向下看,攀谈得很随意舒适。   看到那张熟悉的侧脸,江有枝觉得空气凝起来,连呼吸也忘了   温锦书不算很漂亮,但是让人看着很舒服,蛾眉螓首,是典型的东方美人。   她这时跟旁边的男人说完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往这边看过来。   江有枝第一个反应是往下躲,她弯腰帮售货员阿姨推了推歪掉的购物车:“阿姨我帮您。”   “哎哟哟小心。”   购物车一辆一辆叠起来经过,眼前是一晃而过的银色,灯光明炽,折射出朦胧热泪。   “谢谢你啊。”售货员阿姨朝她笑了笑,“人看起来也漂漂亮亮,有对象没?”   江有枝没仔细听,胡乱点了两下头,再抬起头看过去的时候,那处已经没有人了。   但是她脑海中印刻着的,还是刚才那一幕。   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顿一顿。   连忙去看别的地方,车轱辘不断滚动,连从没有去过的服饰区都去看了看,却再也没有看到刚才那一抹紫色身影。   她想,如果回到刚才那瞬间,就像薛定谔的盒子。   温锦书会看向她,过来拥抱她,然后抚摸她的脸颊。   “怎么穿得这么少呀,小枝。”   没有要买的东西了。   江有枝走向收银台,才突然发现,如果自己从那一刻就在收银台等着,就肯定可以再看到她一面。   可是看到……又有什么意义呢?   看到的话,她还能过去,像以前一样撒娇吗?   江有枝俯身,把买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到台子上,付款,拎着大包小包回龙城公寓。   东西太沉了,她只好不停换手。   整个手心被勒得生疼发热,北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温锦书走的那天,她哭着去找江朔。   他还是一样的冷静,薄情,而且丝毫不在意地跟自己的女儿说:“你妈妈是个极其高傲的人,对于她来说,我们都算是过去,应该被扔掉的东西。”   那时候江有枝年纪还不大,双眼赤红,问:“你也知道,你出轨,还把私生女和小三带到家里来,这对于妈妈来说是耻辱?”   江朔脸色一黑,抬手起,巴掌就挥下来;江有枝闭眼,感觉到一阵风,他的巴掌落在身边的墙上。   江朔抿唇:“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我不要你,我要妈妈。”   “抚养权在我这里,小枝你还不懂吗?是你妈妈不要你的抚养权,她什么都没拿,包括你。”   雪没有下了,可是那样冷。   江有枝木讷地走进电梯,看着楼层一点一点往上升。   打开公寓的门,一只小小的毛绒绒的小狸花朝她扑来:“咪呜——”   江有枝把它整个儿抱在怀里,软软的一小团,像棉花似的。   “咪呜”小姑娘很会撒娇,一双蓝眼睛漂亮得就像蓝宝石,水汪汪看着你。   她突然感觉内心一片柔软。   但是……它身上为什么沾了这么多颜料?   江有枝愣了愣,随后大步走向画室。   画板在地上,颜料弄得到处都是,画纸被撕破了好大一个口子,她心爱的雕塑……倒在这一片狼藉里。   “你给我过来!”江有枝觉得一瞬间火气上涌,连着声音也抬高。   “咪呜!”小狸花立刻屁颠屁颠跑过来,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江有枝心疼地看着这一地的颜料,拎起它的后颈,忍了许久,最后还是把它放下了。   看到那一双蓝眼睛,她突然就不忍心。   叹了口气,江有枝拨通了家政公司的电话。   “好吧,小姑娘,”她颇有些无奈,“暂时你跟着我。”   小狸花歪了歪脑袋,然后跳到窗台上,“喵喵”几声,说着暖气管道跳到楼下去了。   江有枝:???   不是,白嫖?   -   “这也太过分了,”江有枝愤愤然,“吃了就跑,还妄我照顾她呢。”   艺研会过后,沈岸没有暂时任务,二人很少有待在一起的时间,就在京郊别墅里,白天两人各忙各的,晚饭吃过,总算有了些闲暇。   沈岸“噗嗤”笑出声来:“这么生气?”   “……也不是生气,就是觉得被辜负了。”她说完,突然愣了一下,眼神飘忽,去看沈岸。   然而对方并没有觉察,只是低着头在看书。   这本书江有枝从小就见过,《制胜的科学》,他经常一页一页地翻看。   她伸出手去遮他眼睛,被他拉住手腕:“别闹。”   沈岸干脆把书合上,去书房放好。   他的背影挺拔而笔直,江有枝蜷在沙发上,没来由问了一句:“三哥……你喜欢我吗?”   他的背影僵了一下。   随后传来他声音淡淡:“问这个做什么?” 第11章 江岸11 我三岁就想嫁给你   江有枝敛眸,没有再问。   心里闷闷的,能感觉到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拉扯着在疼。   地面结了一层冰。   客厅里,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大麦茶,褐色丝绒地毯上摆着几个坐垫,电视机旁边的壁炉里,柴火燃烧发出咔吱咔吱的爆破声,火焰的光一跃一跃,没有开灯,玻璃窗外一片似水月色。   她盘腿坐在地毯的坐垫上,手中捧着一杯大麦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沈岸从书房走过来,把一条毛毯披在她肩上:“我约了一位老中医,周四带你去看看。”   江有枝伸手去掖毯子的一角,无意识与他的手碰到,只是一下,马上移开。   “看了挺多次的了,我小时候。”她低了低眼,“我妈妈带我去的。”   沈岸自然知道她说的“妈妈”指的是温锦书,而不是简曼。他也跟着坐在旁边的垫子上,他不爱喝茶,也不爱喝饮料,这会儿只是静静坐在黑暗里,声音浅浅:“医生说的,严重吗?”   江有枝说:“那个时候不是很严重。”   意思是,现在就说不定了。   江有枝把茶杯放到矮桌上,火光中,她眉眼的颜色像古老洞穴中的壁画,是个靠骨相出挑的美人,抬眼之间,如六月夏花般明艳。   黑暗中,不知道是谁先触到,沈岸将她的手握住,力道不大,也不算轻。   “温姨回来了。”他开口。   “我知道。”她声音浅浅。   沈岸抿了抿唇,拿出一条用红线串成的玉珠手链,递给她:“温姨让我带给你。”   玉本来是凉的,可是经过他的体温,变得有些暖。   江有枝眸光闪烁。   沈岸知道她要问什么,他声音微低:“温姨已经在国外定居了,这回来京都,也只是为了谈生意上的事。我也没见到她,她只是去见了我爷爷。”   她没有说话。   “手链你不想戴着,我给你装好。”他轻声。   “有什么好不戴的。”她的手腕细,然而戴上去却出乎意料地合适。   山林里,有风穿林过,带起几声阴冷的呼啸;狐仙姑细细谰语,月影婀娜,是神在编织梦境。   一缕一缕,将现实与回忆交织。   闭上眼睛,鬼使神差地,她又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   严骆荣拿着水枪滋她,一边滋一边喊:“喂,江有枝!小坏蛋!”   “严骆荣你干嘛!”江有枝一边躲一边反驳。   “让你欺负小九!”那个时候正是日漫流行的时候,严骆荣看多了动漫,也跟着模仿里面的台词,“我要代表正义消灭你!”   江有枝小裙子都快湿透了,只好捡了地上的树枝砸他:“我没欺负她!”   严骆荣被树枝打中了,蹭破点皮,“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妈妈连忙出来抱住他,嫌弃地看了江有枝一眼:“什么样的丫头,没妈的,果然没教养。”   她看着儿子的伤口有点心疼,连忙把严骆荣抱进家里。   江有枝站在原地,小裙子湿透了,可以看见白色的小内裤。她只能捏住自己湿湿的裙角,一点一点往家里走。   爸爸经常不在家,要么在欧洲,要么在北美洲,飞来飞去,一直在谈生意。   妈妈已经走了,她不想和爸爸出轨的坏女人说话。   江有枝有点无措,“呜呜”地哭了一起来,哭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有人说了一句“行了,别哭”。   她抬起头,看到了沈岸。   那时的沈岸个子不算高,还有些稚气,但是那时眉眼已经非常好看。他皱着眉抬起头,看到江有枝,突然愣了一下,然后马上低头。   “三哥,你带我回家吧。”江有枝哭得惨兮兮,央求道。   “不带。”沈岸拧眉,站起身打算走。   江有枝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走了一段路,他以为自己甩开她了,结果一转过头,看到江有枝就站在不远处,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身上还湿着。   “你爸妈呢?”沈岸没什么好态度。   “都不在家。”江有枝眼睛转了一圈儿,说道。   沈岸想了想,决定还是帮她把衣服吹干,不然着凉了也不好。他用吹风机帮她吹,手法是按照自己吹的距离吹的,小姑娘突然躲了一下,他没有什么耐心,只说“站好”,小姑娘就不动了。   吹得差不多了,沈岸收好吹风机。   走回来的时候,看到江有枝在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背后。   他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镜子里,小姑娘白皙的背部一片红,应该是被烫的。   ……被烫的?   沈岸连忙过去看,不知道该怎么做,有点无措。   “痛不痛?”   “痛。”江有枝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给你擦药膏,你等一下。”沈岸上楼去找药膏,拿下来给她仔细涂好,“这是治疗烫伤的药,军队里的,很有用。你记得睡前涂在背上,缠好纱布,睡一觉就好了。”   “嗯,好。”   “妹妹对不起。”少年的动作很温柔,一直在轻轻帮她吹气。   他说话的时候,让江有枝想起了温锦书。   大概喜欢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也大概不是。   “嫁给沈岸”是她的人生理想,在这之后,江有枝每天都往沈家跑。沈岸喜欢安静,一开始还对她客客气气,时间长了干脆在书房里不出来。   好在沈爷爷很喜欢她,会跟她一起下象棋、听戏、欣赏名人字画。   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江有枝每每看到房门紧闭的书房,总是有点小失落,然而这点小失落很快又被“可以和沈岸共进晚餐”取代。   虽然沈岸吃饭的时候完全不说话,“食不言寝不语”的准则遵守得很好。   沈爷爷也不怎么说话,但很喜欢听她说,说小图册里的故事,说迪士尼各个公主的故事,说水彩画,说涂鸦笔,说各种儿童艺术作品。   而沈岸往往只有简单的一句“爷爷,我去练枪了”。   人走了,她的心思也跟着飘走了。   这点小心思,沈故老将军看破不说破,何况他也很喜欢这个小姑娘,活得像个小太阳。   小太阳每次祝寿都会精心给他准备礼物,每一幅画都是经过巧妙构思、几番修改呈现出的艺术作品,而且每年都会有肉眼可见的进步。   他也有让孙子看看这个小姑娘的画,结果沈岸只是说了一句:“我的眼睛应该用来瞄准。”   ——我的眼睛应该用来瞄准,而不是用来看画。   她每次精心打扮出席的沈故寿宴,他基本上都没怎么把目光落在过她身上。   所有的夸赞、表扬都如云烟一般,她长得漂亮是大家公认的,然而她最在乎的那个人,对她的唯一称呼是——世交家的妹妹。   星河辗转,白驹过隙。   她十九岁这年,他们竟然真的在一起了。   在她的记忆里,这一年过得有些不大真实,飘飘渺渺,若即若离,让人捉摸不透。   “睡了吗?”昏暗的光线中,他的声音较之以前更有磁性,也更醇厚;怕打扰她,这会儿声音很轻,也比平时更温柔。   “……啊?”江有枝猛然睁眼,耳边火舌舔舐发出的咯吱声还在继续响,不知不觉,她的头已经落到他的肩上,沈岸把她揽住,她的手抓着他的衣角。   “到房间里去睡。”沈岸说。   江有枝立刻摇头:“这里有壁炉,比较暖和。”   “我把被子给你拿过来,你睡到沙发上去。”   沈岸站起来,就被江有枝拉住衣角,他想把她的手拿掉,却反被她拉住手。   “三哥,你不要走。”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央求。   没来由的,他心软下来:“没走。”   “现在也别走,我就盖着毯子,不会冷。”   她的语气太娇,沈岸还是坐了下来,在火光中,看着这位长大了的姑娘。   很不巧,人的感情不相同,记忆点也不相容。   比如江有枝认为的宝贵的记忆,放到他这里,也许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也许在某个时刻已经忘记了。   “三哥,”她靠近他,“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想着嫁给你了。”   “嗯?”他尾音上挑。   “也许你忘记了,但我记得。”   沈岸没有说话。   应该是有风吹过,屋顶穿来一阵呼啸的声音。   屋子里,大麦茶依然飘起热气。   “……如果我不姓江,我跟你那位林教官,如果让你选,你会选哪个?”她心里空空,问的问题也没有把握。   沈岸不知道她想到了哪儿跟哪儿,哭笑不得:“哪门子的林犀?我的姑娘不是只有你一个?”   “嘁。”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叹,“听说你们还是cp呢。”   “谁给你看论坛了?”他眸微眯。   “没谁。”   “空穴来风的事儿,就为了这个来气?”他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指,力道不大,“你怎么不解释解释那位陆同学?”   “陆……陆仰歌?”江有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隔壁班的同学啊。”   “同学还一起走呢?”   她眉一扬,随即笑道:“你吃醋了?”   沈岸把她整个儿拉过来,把头埋在她脖颈处,手上力道很紧,将她搂进怀里:“你要死啊。”   “原来在艺术中心的时候你就醋了。”她突然记起来。   沈岸发出一声轻哂,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起身去拿被子,铺好,把江有枝抱上来,掖好被子。   沙发可以摊开来,面积不算大,江有枝蜷得小小的,抱住他的腰,沈岸就把她搂在怀里睡。   迷迷糊糊中,她又问了一声:“三哥……你爱我吗?”   他的呼吸浅浅,默了一会儿,说:“定义爱这个字。”   江有枝没有再说话,好像这个问题只是她梦中的谰语,他的回答也只存在于梦中。   壁炉里,柴火还在响,一声一声。   噼噼啪啪。   噼噼啪啪。 第12章 江岸12 也许这辈子一点交集也没有……   次日清晨,江有枝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的时候,发现今天有些不同。   被子里比以前醒来暖和些。   她侧了侧身,入眼是沈岸微皱的眉,他还睡着,眼睛没睁开,睫毛浓密纤长,一颤一颤。   她很少有和他共眠的时候。   沈岸很忙,是那种平时基本上见不到人的忙;有的时候,江有枝觉得自己是在从他的时间里抠时间,像个充满怨气的小媳妇。   他的睡相很规矩,手脚都摆得很好,呼吸很均匀。   睡颜也很好看,皮肤是小麦色,薄唇紧抿,鼻梁很高,鼻头圆润,头发细细密密,看起来有点扎手。   没来由的,江有枝伸出手想去摸他的头发。   结果还没碰到他,就被人钳住手腕。   “嘶——沈岸你放手!”疼痛从手腕处传来,江有枝差点以为自己快被他握断骨头。   沈岸深黑的瞳立刻由清晰变得模糊。   他一哂,松开手,换了一个较轻的力道再把她的手腕拉过来,看到上头已经留下个泛白后充血的手印,轻轻揉了揉:“刚想做什么?”   “想摸你头发。”她也没回避。   “胆儿挺大。”沈岸坐起来,去拿自己的军装衬衫和皮带。   江有枝嘟哝了一声,假装自己整个人在被子里,实则暗搓搓透过一个小缝隙去看。   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腰际。   很少有男人背上肌肉线条这么好感,纹理分明,很有力量。   突然,一个枕头蒙上来,盖住了缝隙。   “我没看!”某人此地无银三百两。   江有枝在被子里,听到他很低的笑声,沉沉的,像新酿的美酒,挠得她心里直痒。   二人洗漱过后来到餐厅吃早饭,江有枝煮了一锅虾仁水饺,汤汁丝丝冒着热气,拿醋和酱油蘸了放进嘴里,咬起来爆出鲜甜的汤汁,整个的虾肉很弹牙,夹杂着醋香吃起来很美味。   她抬起眼去看沈岸,果然什么美味到了他这儿都变成了公式化的咀嚼。   虽然他吃东西的时候慢条斯理的样子很矜贵好看,但是看着好像是一场被规定好的任务。   “过会儿我有训练任务。”   “训练什么?吃饭啊?”   沈岸佩服她的脑回路,抬眼淡瞟了一眼。   江有枝惊觉自己的发言,慌忙改口:“咳咳,我能跟着你一起去吗?”   他轻轻用叠好的纸巾擦拭嘴角,还没有回复。   江有枝立刻补充:“就,就,我听说,你们学校在寒假期间的训练是允许亲友看望的……我那么乖,就只是在旁边给你加油打气……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给你爱的鼓励~”   沈岸觉得这小姑娘还和小时候一样,说起话来娇娇的,声音倒是好听,就是有点脱线和无厘头。   他转过头去,刚想拒绝,就看见江有枝小鹿似的眼睛,水汪汪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行。”沈岸点头。   江有枝心里一阵雀跃,眼睛弯起来,里头是碎了一夜空的繁星。   沈岸说过,她很好哄。   包括这一次,她也是把自己的情绪梳理好了,出现在他面前,和往常一样,很轻快,也很可爱。   -   启兴军校,一队人还没到齐,几人已经开始拉伸韧带,活动关节了。   两人到的时候,陈延彻应该是看到了,拍了拍严骆荣的肩膀,拉着他一起过来:“哥,早!”   沈岸只是一颔首“早”。   江有枝挨着他的手臂外侧探头:“早!”   “有枝姐!”陈延彻一惊,“哎呀,我就说,今天亲属跟着来的不可能只有那几个。”   “嘿嘿,那当然~”   严骆荣蹙了蹙眉,没什么反应。   “欸,荣哥,戚大小姐怎么不跟着你一起来啊?”陈延彻一般不怎么踩雷,这会儿却好像点燃了□□,让严骆荣脸色一黑,不说话了。   江有枝的注意力全在沈岸身上,就像个乖乖的小宠,就在身边寸步不离地跟。   沈岸做俯卧撑,她给他数数;沈岸跑拉力,她就站在终点处给他递水;沈岸休息的时候打篮球,她就在旁边给他喊加油。   满心满眼,好像离不开了似的。   由于现在是假期,物资室没有开放,几人训练完,外面的水不够用。   “等着啊,我去买水~”江有枝过去给沈岸擦汗,看到他嘴唇干裂,有点心疼。   她今□□服裹得还是很厚,像只可爱的小企鹅,脸小小一张,还没有一个巴掌大,脸红扑扑的,像个苹果似的。   “大小姐转性了?”严骆荣歪头。   “他们之间一直挺好的。”陈延彻说。   “我怎么没看出江有枝的好,”严骆荣从单杠上下来,手里握着一个空瓶子,目光微冷,“你别忘了,小九刚来的时候,她还把小九从楼梯上推了下去。”   陈延彻听了,拉住他:“喂,这事儿过去了就过去了,还提做什么?”   “我就是看不惯她那样儿。”   江有枝走进一家小卖部,买了几瓶运动饮料,又专门买了一瓶常温的矿泉水,结账回来。   保安都快认识她了:“姑娘,给男朋友买水啊?”   “是呀,买水呀~”她今天心情还不错,觉得天气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风吹在脸上,轻轻的。   快走到训练场地的时候,她远远的就看到一个高挑纤瘦的女生。   林犀站在那里,跟几人攀谈得很愉快,远远的看过去,万绿丛中一抹窈窕的身影,很出挑,但是不违和。   林犀今天难得带了淡妆,妆容虽然不是很精致,但是胜在气质卓越,在几个队员看起来,颇为不同。   “林教官今天超美啊。”黄礼冶先夸。   “哈哈哈,确实。”严骆荣也说。   林犀立刻脸红:“说什么呢,我今天化妆是因为要去参加我小侄女的满月酒。”   “小侄女都满月了,林教官怎么还不找个男朋友啊?”陈延彻也跟着贫嘴。   林犀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就看向一旁的沈岸,他的汗水从发间淌下来,呼吸逐渐变得平缓,运动完后看起来比平常更富有荷尔蒙,也更有魅力。   “我啊,我不急。”林犀摇头。   几人又寒暄了一会儿,林犀像是很不经意地问:“沈岸,你今天带过来的那个小妹妹是谁呀?很漂亮呢。”   不远处的地方,江有枝恰巧听到了这句话。   她想起自己以前黏着沈岸的时候,他的队友问起这是谁。   他的回答漫不经心:“世交家的小孩儿,没人带,一定要跟过来,不用管。”   她那个时候不知道这份漫不经心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跟着他,寸步不离,因为喜欢。   就像刚才那样。   现在,听到类似这样的问题,她的步子怎么也挪不动了。   然而先有人发现了她,陈延彻踮起脚喊道:“有枝姐,这儿呢!”   听到这个名字,沈岸抬头,站起来,走向她。   江有枝觉得心里皱巴巴的委屈,拉着他的手臂,晃了晃:“你跟她说,我是谁呀?”   沈岸本来就没听到林犀的问题,觉得江有枝这句话有点无厘头,伸手从她手里接过水,说:“别闹。”   江有枝愣了一下,失落如同潮水涌上来包裹住她,风也一下一下刮在脸上,冷冰冰的。   小腹隐隐作痛,好像什么东西在拉扯,很疼。   沈岸注意到她脸色很白,揽过她的肩:“怎么了?肚子疼?”   江有枝觉得鼻子酸酸的,眼中湿濡,于是不敢抬头,怕被看见,只好拉住他的衣服问:“我……要是真的肚子疼,可以不回去,继续留在这里,看你训练吗?”   沈岸一下子又不明白她的逻辑了:“疼了就回去躺着,留在这儿更疼。”   “那我不疼。”   二人这瞬间无言。   林犀看了看手表,吹了声哨子:“集合,训练。”   一队人立刻过去集合,江有枝面前变成了一团空气。   就是空气也会有感情,会带着冰冷的风,灌进她的领口里。   林犀不负责他们的训练,吹完哨就走过来,问:“江小姐……是吗?要不你先到休息室里等着,他们下午的训练需要很久。”   “那你在哪儿?”江有枝眉一抬,语气就提起来。   “我要在这里监督他们。”   “你在哪我在哪儿。”   林犀稍顿,没想到江有枝会这么说话。她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长得跟个瓷娃娃似的好看,肤白眼大,说起话来声音娇滴滴,但是蛮不讲理的姑娘。   一看就是被家里宠坏的大小姐。   “天气太冷了,我怕你受不住。”林犀想了想,“而且,你在这儿也没什么用。”   “其他队友的女友也在这儿等,我为什么要搞特殊?”江有枝也不嫌,就在跑到边上的白色高起的那条线上坐下。   “那好吧,既然你坚持的话。”林犀转身。   “欸,我是沈岸女朋友。”江有枝叫住她。   “啊……?”林犀侧目,从表情上看不清心底情绪。   “我说,他已经名花有主了,别总是把眼睛黏他身上。”江有枝长这么大,向来是个娇养的性子,她一抱肩,小脸崩得紧巴巴,声音甜但是很凶,“你别以为我没有看见。”   林犀看向她,表情并没有变化,心里嗤笑一声:到底还是年轻的小姑娘,不知道这句话从女生嘴里说出来,和从男生嘴里说出来,效果是不一样的。何况沈岸刚才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就算现在江有枝说什么,她也只是笑笑。   “嗯,我知道,你是江家的大小姐,所以你们是般配的。”   般配。   般配啊。   她真是恨死了这个词。   江有枝不再说话了,她低下头,觉得肚子一阵一阵的疼。   她以前也想过,如果自己不是江家的姑娘,而是一个家室普通的女孩,沈岸还会跟她在一起吗?   他那样薄情的性子,并不是只针对她,而是在感情方面用情很少。   所以,他大概是没有这个精力去管她。   甚至可能,她学美术,他在军校,他们连见一面的可能性都没有。   也可能这辈子没有一点交集。 第13章 江岸13 书房里的白玉兰   记忆很朦胧。   记忆里,江有枝好像很少听沈岸叫过自己“小枝”。   他开口叫她的第一句话是:“江有枝,我爷爷让你到我们家来吃晚饭。”   很寻常的一句话,像通知,少年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好像跟她说话是浪费时间。   那时候她还小,觉得只要是她喜欢的,都是宝贝;只要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就一定是快乐的。   后来她也这样一次次催眠自己,为什么会不开心呢,明明他就在旁边啊。   明明,一句话的诺言,他说过,会娶她啊。   可是……这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江有枝也说不上来。   要是说明白了,是一件矫情而令人反感的事情,那就是一厢情愿了,还想让别人好好对待自己。   江有枝想,要是她早点看清楚,也不至于越陷越深,最后烂在地里了,就害怕阳光。   她画了《阳光里的孩子》,用大量的笔墨画出了光线,但是孩子小小一团,缩在阴影里。   杨老先生慧眼识珠,只是他有一点没有看清,那就是他觉得自己是那个孩子。   但是其实是也不是,她是那个孩子,同时也是阳光。   她从小就是娇养的金枝玉叶,活在蜜罐子里,可是有一天,蜜罐子破了,里面的金叶子只能掉落在地上,掩埋在尘埃里。   她总想,要是蜜罐子不破就好了。   可是她也想,要是蜜罐子不破,自己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接触阳光。   那天应该没有下雨。   温锦书的东西被一样一样搬出房间,当成垃圾运走了。   再后来,好像所有人的蒙上了眼睛。   江有枝站在楼梯上,抱肩冷眼看着楼下,埋在简曼怀里哭的简澄九。   “小枝……曼姨虽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是,但是曼姨也想真心对你好……小九她,虽然不是你的亲妹妹,可是她从车上就开始嚷着要见姐姐……你怎么能把她推下去?她还那么小……”   “江有枝,你跟你妈妈一样,总是高高在上拿着鼻孔看人。小九心思单纯,你以后不要跟她一起,免得带坏了她。”   “有枝姐……我也知道你心里不开心,但是你也不能这么做……小九在医院里躺了那么久,我看着也心疼……”   ——“三哥。”   “三哥,我当时就站在那里,看着她自己摔下去,你信不信我?”   ——“嗯,我信。”   阳光从乌云里照射下来,带出一片琉璃似的温暖且灿烂的光泽。   “……只有你信我。”   “我不是信你,是我看过她的伤口。如果是被人推下去的,绝对不可能是那样的伤——而是会下意识抓住周围的栏杆。”   江有枝当时就站在沈家书房门口,里面光线昏暗,少年穿着白衬衫,逆光的时候,轮廓线条很流畅,阳光给他的发丝镀上一层金色的光。   她抬起脚。   “别进我书房。”少年的声音疏离且冷漠。   后来,他就把她放在那个名贵的书桌上。   树叶遮住了倾斜的阳光,只是寥寥几束,勾勒出一个梦幻的意境。   玉兰花被踩碎了。   她攀着他的肩,一声一声唤。   “三哥。”   -   一声“三哥”,让医务室里一圈人都愣了愣,或多或少都有抬眼去看沈岸的表情。   在很多人眼里,沈岸是一个不同于世间他物的存在,好像什么东西都不能提起他的兴趣,他冷漠生硬,身手一绝,不爱与人交流,似乎很难接近。   江有枝能够接近他,是江家和沈家有旧交的缘故。   沈岸听到这声软软的一唤,像是祈求,又像是别的什么……无法言说的。   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似乎是被手心的凉意给惊了一下,沈岸微微皱眉。   “还要训练呢,你们几个快回去。”林犀敲了敲门。   “唉,有枝姐看着活蹦乱跳,怎么身体这么差。医生都说了,血糖太低,一点剧烈运动都不能做。真不知道江家是怎么养她的……”陈延彻心疼地看了病床上的江有枝一眼。   “小九身体也差。”严骆荣想到,简澄九也经常是脸色苍白的样子,说话也细声细气的。   “我在说有枝姐呢,并不是说,小九身体差,就不该心疼有枝姐了。”   “谁都知道她没妈,现在又来博同情?”   “不是,荣哥,这话你怎么还拿出来说?”   “我说说又怎么了?”严骆荣声音拔高,“小九有多难过你知道吗?她好几次哭着跟我说,自己从前也没有爸爸,但是从来都没有人关心她。我告诉你,她江有枝要是真善良,就不会明里暗里欺负小九!”   他们的声音被隔绝在医务室外头,随着寒风一同去了。   医务室里,暖气开得很充足,但是江有枝手心里出的汗确实凉的。   放在他手心里,才稍微暖和了一点。   沈岸好像很少有这么专注看着她的时候。   他看着江有枝的睡颜,觉得心里好像什么东西融化了,有些发暖。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到那天晚上,江有枝可怜兮兮拉住他的衣角:“医生说,我可能很难有宝宝……”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有些心疼。   他低眸的瞬间,看见江有枝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的慌乱,没有被躲过,落入他的眼睛,化作一瞬温柔。   “刚梦到了什么?”他声音低沉。   梦到书房,白玉兰。   “没呢……”江有枝有些心虚,想去揉眼睛,却发现手背上连着吊针,心里立刻警惕起来,“为什么给我打吊针?”   “你晕倒了。”沈岸说,“这么难受,为什么不到家里去休息?”   她被问住了。   一瞬间的愣神,随即迎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委屈。   她把手从他手里抽回来,放到被窝里,目光躲闪,不敢看他:“……我像只吸血虫,吸你宝贵的时间。”   沈岸坐在床沿,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我时间挤出来,就全是给你的。”   江有枝在这瞬间眸子颤了颤,看向他。   沈岸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情话,只是在观察她的身体情况。   “哦。”她很好哄,这瞬间就什么脾气都没了,只想软软撒娇,“三哥,饿。”   “部队里吃的不好吃,我去外面买一点回来啊。”   “我不挑的,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江有枝本来以为他们吃的至少也是营养餐,但是沈岸真正端过来一盘西蓝花和牛肉的时候,她还是吞了口唾沫。   “很素,只放了盐和醋,”沈岸搬了个小桌子过来,“没有主食。”   “噢……”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失落。   “你先吃西蓝花,我给你切牛肉。”沈岸拿了刀叉,就在盘子里,按着牛肉的纹理,把它们分解成一块一块。   他的手也很好看,关节粗大,指腹粗粝,但是手指修长,形状很好,是经常握枪的手。   本来没什么食欲,看着帅哥切肉,就算是只有醋和盐的西蓝花,她也兴致勃勃地吃了起来。   “三哥,你给我讲讲你们林教官吧。”   “不知道,不大熟。”   “她多大了?”   “不知道。”   江有枝来了兴趣,看向沈岸,揶揄:“那我多大?”   他没有抬眼,只留下一个低头的侧颜,隐在阴翳里:“一个手掌。”   江有枝:???   她觉得自己耳朵要烧起来了。   “咳——”她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难为你今天这么陪我。小沈子,上牛肉!”   沈岸抬眼,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如荧光映雪,眉眼跟着弯,唇角勾起的时候,和下颌线形成不同走向的曲线,怎么看怎么撩人。   “娘娘,我喂你?”   他眼睛笑起来太好看,江有枝稍一愣神,嘴里就被塞了一块肉。   被切成刚刚好的形状,咀嚼起来不用很费力气。   吞咽下肚,江有枝鼓了鼓腮帮:“真喂牛肉啊?”   “不然喂什么?”   “这个啊,我不好意思说。”   “小姑娘,吃好了就睡一觉,我训练完就过来带你回家。”   “嗯。”   他走之后,医务室里恢复了平静。   江有枝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沈岸刚好过来,带她上车。   京都有那么多个夜晚,也有那么多种夜色。   但是就在今天,她好像透过各色斑斓的霓虹灯,看到被城市照亮的夜空里,有一颗星子。   再一晃眼,就没有了。   在杨翼挽老先生的办公室里,她看到那句仓央嘉措的千古绝唱。   后来杨老问她,这位□□喇嘛,还有一句令世人传唱的绝句,她知道是什么吗。   仓央嘉措说,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可是仓央嘉措又说,人世间,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   江有枝转过头,看向正在开车的沈岸。   路过一盏一盏昏黄的路灯,他的影子也逐渐拉长、变短,只是黑暗中从额骨到鼻梁再到下颔的轮廓,形成一个标准的弧线,让人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   她说了很多话,从陆仰歌送了自己一袋零食的乌龙,到杨老的病情,从许露每天和她聊天的闲事,到她最近听的音乐。   他偶尔点头,有时接一两句,一直在听。   他们好像回到了从前的相处模式。   肚子还在隐隐地疼,但是好多了。   江有枝向那颗唯一的星子祈祷:神呐,不要再跟我开玩笑啦。   她本来也是一个才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呀。   就像杨老先生说的,二十来岁,怎么能看到孤独呢。 第14章 江岸14 对我来说,娶谁都一样……   临近过年,龙城公寓现代化风格的楼檐下,两只留着金丝穗子的大红灯笼高悬。   京都严禁烟花爆竹,但是孩子们仍有办法在吃食和玩乐中找到年味;街巷里,卖糖人的师傅早已让沙僧孙行者换上新衣;卖糖葫芦的小摊贩吆喝也变成了:“糖葫芦嘞~圆溜溜祝您阖家快乐,幸福团圆呐~”   每回听到,江有枝都会驻足一会儿。   “想吃糖葫芦?”沈岸低头问她。   今天他穿的是常服,很简单的黑色外套牛仔裤,围巾是早上江有枝看着视频系的,在他一身黑中添了一抹比较鲜亮的灰白,看起来毛绒绒的,低下头的时候,她的发顶蹭到他的围巾,软乎乎的很暖和。   “我又不是小孩子,”江有枝连连摇头,“我只是习惯观察这些人的生活,画画的时候,细节可以决定整体。”   在维米尔的名画《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中,那颗珍珠便是此画灵气之所有;如果现在要让她画京都的年味,那么她会选择画刚才路过那位妇女手中拎的一串干辣椒。   沈岸略一点头,轻轻“嗯”一声。   江有枝鼓了鼓腮帮:可能她说了长长一句,落到他的思维里,就只会缩短成两个字:不吃。   但是她很早以前就发现了,沈岸也会观察不同的行人。   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他会下意识捕捉微小动作,确定隐藏或者伪装地点,估量周围各种物品的武力值。   要不是他牵着自己的手,她都快觉得他是来探察环境N号特工。   今天是小年,街道上的人却比平常少些。京都是吸纳人口大市,逢年过节许多人都回老家去了,街上也就冷清下来,路边的拉面店、饺子馆也都纷纷歇业,只有巷口的小摊贩操着弄弄的京腔还在讨生活。   他们今天是要去沈家给沈爷爷拜年。   江有枝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到沈家玩,管家看到她的时候,也是露出和善的笑意:“江小姐来啦,我去告诉将军一声。”   沈故是退役老将,听了枪声几十年,耳朵有点不大好。老先生喜欢看画,江有枝就是占了这个便宜,经常带来些自己临摹的画作给沈爷爷,美其名曰请爷爷欣赏,但是心思都放在沈岸那儿。   这回江有枝也拿出自己精心准备的书法作品,是她请杨老先生亲自提笔的一个“缘”字,放在铺着红丝绸的锦盒里,就想着怀璧献君。   沈故平时喜欢呆在后花园的阳光房里,坐上躺椅看报纸,有时候能看上一整天。   这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站起身,两鬓斑白,脊梁骨仍然笔挺。   “沈爷爷过年好~”江有枝把双手做成拳头的形状放在前胸,上下晃了晃,“爷爷身体健康,吉祥如意~”   沈故乐呵呵地给她发红包:“丫头,又长高了一点儿。”   “我都快一米七了呢。”   “哎哟,你们这代年轻人,个子都高。”   江有枝和沈故聊得欢畅,沈岸就在花房边上,半蹲下来,看爷爷养的各种花草。   简澄九说得对,沈岸喜欢安静,所以如果要画他的世界,可能会是雪后沉寂寂一片清冷的白色,没有生机。   江有枝还是像以前那样偷偷用余光看他,被他瞬间抬起的凌厉眼神惊了一下,立刻低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杨老先生最近怎么样?”沈故和杨老是旧友,不常联系,偶尔问起,也是君子之间的挂念。   “老师身体不好,身边经常带着护工,上课的时候旁边也会有护工在。但是精神依然很好,他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提起画笔来。”   二人攀谈一阵,沈爷爷转过身去,语气就变得严肃起来:“沈岸。”   “嗯。”沈岸站起来,个子很高,挡住了一块阳光,落下一片影子。   “后厨做了点东西给小枝,你带她过去。”沈故说话的时候,明显一板一眼起来,神态之间依然能感觉到当初老将之风,“你去后厨,给我泡杯茶来。”   “是。”沈岸走过来,去牵江有枝的手。   很顺手的一个动作,似乎已经习惯了。   因为长期训练,他的手心总是干燥而温热的,握着她的时候很有力量。他们学校有一句荤话,意思是说拿枪的手去牵了姑娘,握枪的时候都要摩挲一下。   这么看来,她暗忖,自己还真看到沈岸擦拭枪支的样子,动作格外温柔。   厨房里在蒸饺子,热气缭绕,云雾腾腾。   沈故知道江有枝喜欢吃双皮奶,特地准备了一份,上面放着满满的芋圆、红豆、黑糖,看上去很有食欲。除了这一份稍微凉些的,其他几样都是热菜,都偏甜口,色泽鲜亮,看着让人食欲大增。   沈故喜欢喝白茶,沈岸给爷爷泡了十几年茶,动作行云流水,很是好看。   江有枝就缩在一个小角落里,觉得这里的人间烟火将她整个人塞得满满当当。   可惜总有人来破坏她难得的好心情。   手机屏幕上出现“简澄九”三个字的时候,江有枝想也没想,直接挂断。   过了几分钟,江朔的电话就来了。   “喂?”她嘴里含着芋圆,说话含糊不清。   “为什么挂你妹妹电话?”江朔语气很重。   “让她没事儿别来烦我,”江有枝想了想,“有事儿也别来。”   “瞧瞧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过年也不知道回家?”   江有枝沉下脸来:“再不说正事我就挂了。”   电话里,传来江朔很沉的抽气声,随后有一阵杂音,又是简曼接的电话:“小枝……你能不能不要再气你爸了……”   江有枝没说话。   简曼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问问你过年回不回家。”   江朔的声音比较模糊:“怎么是问了?过年她还想不回家不成?”   简曼的声音更加为难:“小枝,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或者小九的话,我们可以先回娘家,你回来就不用看到我们了。主要是你应该回来看看你爸,你们好好吃个饭。”   话里话外,她都是一个罪人。   “不用了,沈爷爷留我吃年夜饭。”她的呼吸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你在沈家啊……”简曼去看江朔的神情,不敢继续做决定,于是把电话递到他边上。   ——江朔的声音很清晰:“江有枝,你要知道,如果你不是我江家的女儿,沈家的门楣,你可高攀不上。”   “嘟”一声,电话被掐断。   明明嘴里还有甜甜的双皮奶。   明明甜食可以让人心情变好,可是江有枝看着屏幕透出的光,觉得眼前的静物逐渐模糊。   一眨眼,恢复清晰,两滴泪水直直往地上砸。   屋外好像传来小朋友唱歌的声音,童言稚气,清朗可爱:“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福大家新年好~”   歌声也模糊了,逐渐离她远去,好像远处高楼上朦胧的灯光。   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像钟磬,一下一下敲击在她心上,是严骆荣说的:“没妈的孩子,果然没有教养。”   桌上还摆着她喜欢吃的双皮奶,凉凉的,很甜,用勺子挖一大块,不断送入嘴里。好像心和胃离得那么近,胃里充实了,心也会跟着温暖起来。   很小的时候,她在日记本上,努力一个字一个字写下:   我很乖的,我很听话,妈妈一定会回来。   可是温锦书没有回来。   现在的家里,她是一个碍事的人。   心里一空,她放下勺子,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江有枝站起来,脑中一片空白。   唯一剩下的意识是,她想去找沈岸。   沈家花房里,阳光如鎏金泼洒一般,透过玻璃,落在一排名贵的花草上,红梅娇美,白梅华贵,光线摇曳,仿若跳跃的精灵。   沈故的声音苍老但不怒自威,从里面传来:“温家那位回来了,丫头知道吗?”   江有枝停下脚步。   “嗯,她知道。”   “江朔那小子也真是作孽,温锦书回来了,却连我这老头子也不愿意见。还有她那小女儿,我好好一个丫头,从前很爱笑的……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沈岸的声音那样好听,清冽的,醇厚的,用着那样熟悉的语气:“既然爷爷看重她,我就会娶。”   “你……唉,真是跟你爸一个性子。”   是茶碗摔在地上,碎成好几块的声音。   “当初您让我同意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说的,和我爸没关系。”沈岸的声音冷静而疏离,“我会给她安稳的一辈子。”   “对于我来说,娶谁都一样。”   回忆交叠。   那天的派对上,几人喝了点酒,气氛醉醺醺,陈延彻小声问:“怎么偏偏是有枝姐?”   沈岸想了想:“她很乖,也很好哄。”   “你别看有枝姐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她很会哭的。我答应了温阿姨要好好照顾她,但是她满眼都是你——哥,你千万不要把她惹哭了。”   沈岸不碰酒,这会儿尝了一口,拿着高脚杯的指节修长。   他说,不会。   江有枝站在原地,她很难不察觉自己在发抖。   胃里很凉,估计是刚才只吃了双皮奶,眼中也隐隐发热,脑中一片空白,像是惊涛过后如死水般的海面,一只海鸥点水而起,漾出层层细浪,每一圈过去,都是一抽一抽的疼。   她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一步一步往后退。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小枝,躲起来。   她是个鸵鸟,不如就这样把头埋到沙子里去,任天敌吃掉。   然而她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树枝,发出“嘎吱”一声,沈岸抬头看过来。   他的眼里划过一丝从未见过的慌乱。   大步跑出沈家大门的时候,管家老远地喊:“江小姐,要不让司机送送你?”   江有枝没有听。   她坐上出租车,回到自己公寓里的小天地,“啪”地关上门,才敢放声大哭。   地板是暖和的,门却冰凉。   她慢慢滑落,跌做在地上,捂住耳朵,一遍一遍麻醉自己:“想什么呢,不要想了。”   “其实你也没有很喜欢他对不对?”   “其实你不在乎,就是觉得,厨房里烟雾太呛人了对不对?”   “干嘛这么难过啊,不要再哭了。”   “我tm让你不要再哭了啊!”   她头一仰,拳头捏紧,狠狠砸在地上,似乎要把拳头砸碎。   疼痛从手背袭来。   随后整个都麻掉了。   要是人也能控制其他地方的痛觉就好了。   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要是可以消失就好了。   她再也不要吃双皮奶了。 第15章 江岸15 行,你别哭着来找我(分手)……   几只麻雀落在光秃的枝头。   天气太冷了,它们找不到吃的,只能在枝干上干啄。其中一对可能是夫妻,也可能是同伴,在互相疏离毛发。   一只麻雀的喙缺了一角。   许露在这里停笔,放下手中的油画棒和颜料盘,起身,拖鞋“踏踏”踩在地板上,人还没出去,声音就先传过去了:“枝枝,你醒了吗?”   走进次卧,她看到江有枝用手支撑着半坐起来。   “我听到你在咳嗽。”许露想了想,“我给你接杯热水来。”   半杯热水喝下,江有枝觉得舒服多了,眼皮发沉,估计肿得不成样子。   “谢谢,”她随着许露来到她的画室,“在画画吗?”   “嗯,刚才看到的,觉得画面有种凄美的感觉。”许露重新拿起画笔,“这个冬天太冷了,这些没有去南方过冬的鸟雀被冻死了好多……我在想这里该怎么落笔,你帮我看看?”   江有枝接过画笔,端详了片刻,落笔。   鸟喙是张开的,里面含着一朵盈盈含笑的腊梅,仔细一端详,她却又用了哑灰调明暗,喻示着这是一朵假花。   “嘶——”许露站在她身后,轻叹,“怪不得杨教授说,你能让静物活起来。”   江有枝把画笔还给她,勉强露出一个不那么苍白的笑容。   昨天她回到龙城公寓后,觉得身体非常不舒服,思来想去,还是给许露打了电话。从医院出来后,许露带她到自己住的地方来,这会儿才刚醒来。   许露把画室收拾好,看了看手机:“今年的‘糠馨杯’主题还挺俗套的,是‘春’这个字。我们学校论坛都快炸翻锅了,说什么的都有。”   “糠馨杯”是美术界最年轻的国家级权威性赛事,各大高校组成联盟,邀请了各高校的元老和泰斗级人物,短短几年,就引起国际上艺术界的关注,经过这些年的进步、发展,逐步成为新生代每一位美术生心中top.1的赛事。   “去年的‘糠馨杯’你没有参加,我们都觉得好可惜啊。”许露左手捧着脸,右手拿着一根荔枝味棒棒糖,继续翻看学校论坛,“去年冠军是陆仰歌欸,他是带着猫咪到台上去的,好可爱的猫猫啊。这里还有他的获奖感言——”   “获奖感言?”   “嘿嘿,”许露突然贼兮兮笑了几声,“他这里有句话,说的是‘希望明年不会留下遗憾’。大家都在下面cue你欸:遗憾的名字叫江有枝。天呐,我竟然有点想嗑。”   江有枝:“……不是,这也能嗑?”   “都怪你那男友太坏了,”许露愤愤然,“虽然长得稍微帅了点,但是怎么能让女朋友哭得这么伤心,我第一个不同意。”   江有枝蠕了蠕唇,眼神微敛,只说“没有”。   那样难过,好像是因为他,也不全是因为他。   她低下头去翻看手机相册,那个她的宝贝疙瘩,这会儿和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里头。   第一张,他们在一起那天,身后都是气球和花环,是戚因莱帮他们拍的,她伸出两只剪刀手,他低头看向她;   第二张,他闭着眼睛,难得拍下这么安静的睡颜,睫毛非常长,眼窝很深,眉头舒展,给人一种精致的易碎感;   第三张,在沈爷爷的寿宴上,一群小辈被晚辈们拉着拍合照,他们站在一起,她的手指悄悄勾了勾他的手心。   滑动手指,想将这几张照片删除。   红色按钮点下,弹出一个窗口:“请问是否要把照片放进回收站?”   她心里乱得很,关掉手机屏幕,终究什么也没做。   “就有。”许露瘪了瘪嘴,“我还拿冰块给你敷眼睛呢,你这会儿还帮他说话。”   江有枝被她的表情逗笑:“好啦,不说了。”   二人简简单单吃了一顿饭,屋外的天色黑黢黢的,远处的楼宇灰蒙蒙一片。   手机发出震动,江有枝眯着眼睛看了看,看到“沈岸”两个字。   她没有接。   手机响了很多声都没停,江有枝莫名觉得心里非常空洞。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振动起来,是陈延彻。   “……喂?”江有枝接起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弱。   “有枝姐?”那头声音带着焦急,“你还在你闺蜜那儿吗?”   “嗯。”   “你能来第一人民医院一趟吗?”陈延彻说,“杨教授他,说他想见见你。”   “啊……?”江有枝心里“咯噔”一声,“老师怎么了?”   “一句话说不清楚,但是,有枝姐,你要冷静点。”   江有枝没有犹豫,马上换上衣服下楼。也许是耳边的风声太大,电话里陈延彻的声音逐渐飘远。   像杨老这样的人物,被奉为国宝级的老艺术家,留下了许多让世界啧啧惊叹的作品,但与此同时,他也在同病魔作斗争;他的身体状况很差,但是依然坚持为学生们站着讲课。   他的课堂向来座无虚席。   也许是早就有了预感,江有枝觉得自己的脚步变得虚浮起来。   搭上出租到了第一人民医院,她不断祈求师傅开快一点,最后终于走上电梯,推开病房。   开门的一刹那,她看到沈岸。   他也是来看望的,手里拎着热水瓶,应该是要去打热水。   江有枝立刻移开视线,走进病房,看到病床上那位老人,发现他竟然已经这么瘦了。   也许是看到江有枝,杨老露出一丝笑意,刚想开口,却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一旁的护工见状,立刻上前给老先生吸痰。   良久,杨老睁开眼,浑浊的眼澜里,终究还是挤出一些生气来:“今年的京都——太冷。”   “老师……”江有枝趴在床沿,半跪在地上,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今年的京都太冷。   雀儿没有熬过去。   “我有个女儿,”杨老看着她,声音迟缓,好像生锈的齿轮,转不动了,“她是个军人。”   江有枝看着他。   “一个女娃娃非要去边关……她还那样年轻,还没谈朋友。”杨翼挽也看着江有枝,似乎在透过她看自己逝去的女儿,“她被埋葬在一场雪崩里。”   江有枝开始哽咽,发现在生命面前,自己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仓央嘉措说,人世间除了生死——   杨翼挽的妻子已经离世,女儿也牺牲,他没有亲人,来看望的人却有很多。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像个普通的老人一样躺在病床上,似乎在回忆从前的事。   “丫头。”   “……嗯。”   “丫头啊。”   杨老又叫了一声,江有枝才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叫自己。   杨翼挽张了张嘴,眼神没有聚焦,没有再说话;几个护工上去给他换氧气瓶,动作娴熟而迅速。   她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   江有枝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看着自己恩师这双苍老的手——拿画笔的手和拿枪的手都会生起很厚的茧子,位置不同,但是它们都代表着同一种信仰。   她老的时候,手应该也是这样。   并不白净,而是像一盏用旧了的老茶壶,上面满是茶垢;年岁久了,白开水放进去,再倒出来,也能溢出满室茶香。   身后的人就这样静默站着。   她也没有动。   “老先生需要休息。”杨翼挽的主治医师摘下手套,对病房里的几人说,“请几位回避。”   病房的门缓缓关闭。   急诊科,好像病魔的到来那样猝不及防;走廊上,白炽灯散发出煞白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一个护士推着手推车缓缓过去了。   江有枝坐在走廊的座椅上,低着头,一串玉石手链出现在她面前。   “昨天,你忘记把这个拿走了。”也许是因为走廊上空荡荡的,他的声音传过来,好像远方的钟磬。   江有枝没有接。   恍惚间,她的呼吸有些错乱;只是那一抬眼,所有的情绪都饱含在里面:“你骗我。”   沈岸的背后就是那一盏灯,他的轮廓如鸦色漆黑,好像该隐张开了翅膀。   喉结上下一滚动,他并没有说话。   江有枝站起身,大步向屋外走去。太冷了,风吹得她头皮发麻,好像世界在这一刻变成了冰窖。   她转过身,站在冷风里,推掉他递过来的一件大衣:“不用,你自己穿上。”   他依然没有说话。   这一刻,天地好像只剩下了两个人。   “沈岸。”她的鼻息喷出来,形成白雾,逐渐凝结,又逐渐消散在空气里了,“手链给我。”   他伸出手,二人的手被一条手链相牵连。   她没有用力,他也没有意图松手。   只是一瞬间,二人一起松手,这串珍贵的玉珠手链散落在地上,滚了一地。   “你骗我。”她往后退了一步,并没有弯腰去捡,“为什么?”   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能说出那句:“我没有骗你。”   她深吸一口气,拳头攥紧,眼边赤红:“温锦书根本就没有去看你爷爷。沈岸,你为什么要弄一条假手链来骗我?”   他没有穿上大衣,身影显得很单薄。   沈岸走上前一步,想去抱她,没有意外地,他被推开。   他舔了舔后槽牙,声音轻轻:“小枝……”   “你现在在想,是谁泄密的,对不对?”江有枝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灌进肺里,“不用猜了,我听到了你和沈爷爷的谈话。”   沈岸呼吸一凝:这么说,其他的,她也听见了。   “你别露出那样的表情,我不需要怜悯。”江有枝的头发被风吹得扬起来,在风中漫散开来,面容上,她一双眼在黑暗中显得光点斑驳,“你也不需要因为可怜,强迫自己跟我在一起。”   “……你冷静一点,小枝。”他好像真的不会哄人,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他应该上去抱抱她。   可是她心里那一簇火苗好像已经熄灭了,这会儿透过她的眼睛,只能看见一片深夜般的漆黑。   “我不应该喜欢你,”她仰起头,怕泪水掉下来,“也不该每次都向神明许愿,像个傻气的没成年的孩子。”   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哭。   但实际上,她已经为他哭了那么多次。   医院里,急诊的红光好像暗夜里的獠牙。   白衣天使们正在和死神做斗争。   她就这么站在室外花坛前,人很纤瘦,在风里和夜色融为一体。   “三哥,队里有消息说——”陈延彻走到门边,看到这一幕,终究还是没有走出去。   他突然记得,有一次大院儿里的聚会上,他问沈岸:“你对有枝姐到底是什么感情?”   沈岸的回答是:我会护着她一辈子。   爱护不等于爱,那东西太玄妙了,那位□□喇嘛参悟了一生都没参悟明白。   “你先穿着,不要着凉。”他把外套披在她肩膀上,动作一如既往,带着很强的侵略性。   一种脱力的感觉将她拉入深渊。   她看到他的眼,一双如狩猎的猛兽般,冷血且沉稳的眼。   她低血糖了,沈岸把她打横抱起来,来到医院的vip休息室。   “这位小姐怎么了?需不需要注射葡萄糖?”眼尖的护士立刻发现。   “她不用。”沈岸的声音就在耳畔。   他用温水和白砂糖混合,扶着她坐起来,把杯子放到她嘴边,缓缓抬起一个弧度。   喝了几口,他就用指腹帮她轻轻按压太阳穴。   这种无声无息的挽留,似乎是下意识的动作,连他自己都还没明白,就这么做了。   她的眼神太空洞,让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慌。   “你——”她张口。   他的语气有些自己不能觉察的紧张:“你先休息休息,等身体恢复好了再说。”   江有枝张了张口,觉得什么话放到嘴边突然说不出了。   “江小姐。”护士敲了敲房门,“杨老决定签署遗体捐赠协议,想让您签字。”   “……我?”她马上从床上下来。   “杨老先生的情况特殊,这份协议原本对于他也是可有可无的。”护士叹了口气,语气沉重,“他想让您签他女儿的名字。”   水性笔落在雪白的纸张上。   “杨清桦”这个名字,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但是对于病床上那位老人来说,却是活下去的唯一信仰。   护士走后,二人并没有说话。   在这样的生死面前,什么情爱都化作一粒细沙,不值一提。   沈岸守在她的床边,手有一搭没一搭在她背上拍着,似乎在轻哄;江有枝提不起力气,她的梦里,过往的记忆一幕幕重现,将现实撕开,瞬间露出血肉模糊的皮和骨。   他确实从前就跟她说过:“我会护着你,但我不会爱你。”   “那你觉得,爱是什么呢?”   “是小孩子的把戏。”   “三哥,你爱我吗……或者说,爱过我吗?”   “定义爱这个字。”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远处,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深邃。   可是他明明紧紧攥着自己的手。   他温柔却冷静,和爱不一样,爱是疯狂的,灿烂的;她回顾和他走过的这一年,每一次回忆,都在表明,他不爱她。   “沈岸,我不想再喜欢你了……”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抽回来,“我们,就这样吧。”   他一顿:“别说胡话。”   她的笑容显得那样苍白,但她至少还想保留一点自尊,于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他移开目光,起身,神态恢复如常:“行,你别哭着回来找我。”   “不会。”   他也许没听见她的回答,只是推开门,似乎是丝毫没有留恋地离去。 第16章 江岸16 不知道怎么哄   难得的好天气光顾了这个冬天, 也许是清晨的阳光太暖和,灌木林底下能看见跑出来晒太阳的猫;   汽车呼啸而过,扬起柏油马路上积下的尘埃, 猫儿又受了惊似的躲到枝桠绿叶的空隙里, 窸窣几声,就没影儿了。   这个国际化的大都市醒得很早,也似乎从未休眠过。环球大酒店的霓虹灯从晚上七点一直亮到凌晨四点。   与它相隔几百公里开外的京郊,日光昳丽,惠风和畅,泥里的草应该感受到了这场过境的暖锋, 蠢蠢欲动想要探出头。   偌大的泥地和青草地被极高的围墙包围,围墙上爬满了长满尖刺的荆棘,绿叶窜动之下,是连接电网的金属栏杆。栏杆一直延伸到装修繁冗大气的欧式拱门前, 烘托出一个伪木质牌匾。   “Langdon Equestrian field”   兰登马术场。   似乎很久都没来过这个马术场。   贵宾用户更衣室,沉香木质地的衣柜里陈列着一排不同样式的马术服,有银丝镶边的纹路, 具有中世纪特色的蓝宝石纽扣,丝绸质的衣领简约却规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下其中一件,一颗一颗向下扣好扣子, 他不习惯佩戴胸前搭配好的金色怀表,于是把怀表取下,踏上棕色长筒靴, 沈岸一边戴护腕一边出门。   这个马术俱乐部创建的时间挺久的了, 翻修过好几次,看来仍旧保留了创始时的西洋风格。几个哥们儿不常来,但这里的美女教练还是能巧笑盈盈喊出每一个人的名字。   沈岸出来的时候, 白吟静早就在门口备着了。   这个身高一米七五的高挑美女先是朝着沈岸礼貌问候,随即露出大方且极具亲和力的灿烂微笑;她一边指路,一边有条不紊地介绍他们马术俱乐部的历史。   “在上个世纪的时候,我们创始人兰登先生就请了几位当时有名的建筑大师,开始规划马术场的设计蓝图了……沈先生,请往这条路走——走廊上挂的是我们俱乐部创始人的照片,那位挂在最右侧的是现任董事,也许您或者您父亲认识——先生,小心脚下——”   她说到这里,似乎是很寻常地往他胳膊上扶了一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方很敏锐地避开。她没有觉察,只是拿出男士常用的护手霜,什么也没说,职业习惯似的往他手背伸去。   “什么?”他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音色若纯酿的白葡萄酒,醇厚好听,语气却十分不耐。   白吟静愣了愣,作为明艳系美女教练,就算这里的贵宾用户见多了嫩模小明星,也很少有对她这种态度的。   只是一瞬间,她立刻调整好当下情绪,将护手霜收起来:“宝格丽的护手霜本来也不适合男士用,您不喜欢,下次我看看别的牌子。”   她在给自己找台阶下,然而沈岸并没有什么心思哄美人开心:“谢谢,我不用。”   白吟静笑容差点挂不住,但职业素养还是驱使她继续陪着客人走进马场。   这里的马场分等级,有专门给小朋友学习的场地,给成人划分的场地,甚至有专门为情侣提供的“浪漫圣地”,当然也会向顶级用户开放私人马术场地。   那头严骆荣已经牵着一匹白马过来了,白马上坐的是戚因莱,她不大喜欢马术,这会儿坐在马上战战兢兢,腿在发抖,时刻担心自己掉下来。   严骆荣只是牵着白马往前走,并没有顾及到戚因莱的情绪。   “三哥!”看到沈岸走进来,严骆荣立刻走上前去。   白马失去了牵引,上下抖了抖鬃毛,颠簸不太大,但是戚因莱实在害怕,脸色一黑,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沈岸身边难得站着个高挑明艳的大美人,严骆荣眉一挑,想揶揄几句,但又不敢正面拿这话跟沈岸说,于是把头朝向白吟静:“白小姐,好久不见啊,又漂亮了不少。”   白吟静笑着跟他打招呼,她可是眼尖地看见了人家未婚妻就在白马上坐着呢,这会儿能避嫌就避嫌。   “你身边这位啊,这一圈儿人谁见了都得叫声哥。”严骆荣给了她一个眼神。   白吟静当然知道沈岸的身份,但没有想到他的长相和气质也那样出挑,比她还高了一个头,穿上马术服的时候,就像是刚从中世纪的画里走出来,肩宽背挺,腰部精瘦,腿修长,感觉很有力量,在她所见过的贵宾用户里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这样想着,饶是她阅人无数,也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   然而对方的气场让她有些不寒而栗,他没什么笑容,眸光凌厉,好像把疏离和淡漠写在了脸上,也不知道是性格就这样,还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但是像他这样的人,能有什么事不顺心呢?   “哈哈哈,听你们都叫沈先生一声‘三哥’,那我也就厚脸皮跟着叫了。”白吟静巧笑倩兮,说了句中规中矩不算明显越界的话,“三哥不常来吧?我先带你去认认马——”   沈岸微一皱眉,没等她说完,就先拒绝了。   “不用”两个字,冷得像冰块一样;这个气场极强的男人把中指和食指并拢放到嘴边,吹了声清亮的口哨。   那头传来一声惊呼。   远处一匹健硕的白马仰身一跃;与此同时,近处的戚因莱坚持不住,从自己的马上落下来,吃痛地撑起自己的腰部。   周围几个马术教练见了,立刻去扶她。   那匹健硕的白马迈着步子走到沈岸面前,像是在确认似的,低下头,清澈的栗色眼睛不解地看着他;沈岸伸出手去抚了抚它的鬃毛,动作很温柔。   “三哥,这马认识你啊?”严骆荣问道。   “不是,它认识我父亲。”沈岸给白马顺了顺毛,然后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   而戚因莱那头,她本来就不太痛快,只好去坐到在旁侧休息的简澄九旁边。   草地上铺着天蓝色的野餐布,戚因莱在上面拿了个椰子,插上吸管,喝了几口。   “没事儿吧,因莱姐?”简澄九用自己的蓓蕾帽给她煽风。   “别叫我姐。”戚因莱本来就不爽,这会儿看到简澄九,直接给了个白眼,“离我远点。”   简澄九听了,把蓓蕾帽收起来,没有看她,反而是委委屈屈往严骆荣那处看了一眼,随后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行了,行了,”严骆荣看到简澄九求救似的眼神,跟着白吟静一起走过来,“女士们在这里休息,我跟着白小姐再去挑一匹马。”   戚因莱并没有说话,好像这个替别的女人解围的并不是自己的未婚夫。   难得有这么好的阳光,暖空气从南方过来了,雪过之后,京都的日色更加灿烂。这道暖锋让草木有复苏的迹象,草坪上那莹莹一点翠绿,俏皮灵动,珊珊可爱。   陈延彻骑在一匹毛色鲜亮的黑马上,和沈岸并肩驰骋。他们好像很久没这么一起骑马了,陈延彻转头看向沈岸:“豁!要是有枝姐在这里,她马术简直可以碾压一众教练了!”   “嗯。”江有枝会马术,也很会打高尔夫和保龄球,他是知道的。   二人行过几道栅栏,非常有默契地一拉缰绳,马蹄前腿抬起,后腿弯曲一跳,利落跃下。   白马似乎很喜欢沈岸,相当配合他,动作行云流水,像是合作好几年的伙伴。   “我记得,有枝姐也喜欢骑白马,她说那样好看。”陈延彻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依然自顾自说得很开心,“对了,今天她怎么没来啊?”   沈岸微抿了唇。   有枝姐,有枝姐,他还能说个不停了。   “小九说,这次请了她来的,院儿里熟悉的都请了,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呢。”陈延彻叹了口气,翻身跃下马,望向不远处,“小九,你姐姐呢?”   简澄九在晒日光浴,头发做了羊毛卷,今天的打扮是法式复古少女。   她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看向陈延彻,深黑色的瞳孔好似潭水一般清澈:“怎么啦燕子哥?”   “我说,有枝姐怎么没来?”陈延彻把手环成一个弧形,喊道。   “我也不大清楚欸——陆仰歌说,他们在一起参加什么比赛吧,可能没空!”简澄九想了想,也按照他的样子喊。   听到“陆仰歌”这三个字,沈岸一拽缰绳,在抬起前蹄的白马上保持平衡,睫毛掩下微冷的目光。   戚因莱听了,微一皱眉:“你说的是‘糠馨杯’?这个比赛是个人参赛的,哪里有什么一起参赛的规定?”   戚因莱学的是金融,简澄九没想到她这么了解这个绘画大赛,而且会当场戳穿她的话,吞了口唾沫,眸光闪躲:“什么呀,就是大家都会参加这个比赛的意思嘛,因莱姐你误会我了。”   “哦,是吗。”戚因莱没心情跟她打太极。难得她们有共同看不顺眼的人,于是她就低头给江有枝发了条消息:“三哥在这儿,你不来?”   沈岸也跟着下马,看向简澄九,目光里带着探究和质问:“解释一下。”   也许是他眼神太冷,简澄九没敢看他,支吾:“三哥,我,我确实是以为姐姐会过来,所以才跟你保证的。何况,大家好久没这么一起聚聚了,这不玩得挺开心的吗?”   这么说着,她突然“咯噔”一下想到,自己当时特地把生日提前到周日过。   那天其实是江有枝的生日,但是几乎所有人都没发现,或者发现了没有提起。   只有去问沈岸的时候,他用惯用的淡漠语气问:“我们准备好了,再去接她吗?”   这个“她”指的是谁,简澄九一下子就明白了。   但是简澄九并没有明说,只是“嗯”了一声。   沈岸基本上跟她没什么过多交集,但是看到她点头,似乎是略一沉吟,然后说:“那我先跟你们去准备,然后我去接她。”   只是他还没有去接,江有枝就来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江有枝当时眼中一瞬间出现而后掩盖的委屈,简澄九觉得心里一阵畅快。   偏偏沈岸护着她。   那天江有枝走后,沈岸才沉下脸来,警告简澄九不要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他的语气那样生冷,让简澄九有些后怕。   这时,严骆荣牵着一匹年纪不大的黑色小马走了过来,看出当前的情况,解围道:“小九,三哥没怪你,你也是好心。”   简澄九对他感激地笑了笑。   然而戚因莱却突然站起来,黛眉一挑,语气颇为不善:“简澄九,你说你真的叫了江有枝?”   “对,对啊。”周围人都看着,简澄九当然不能前后说话不一致,“她经常不接我电话,我一给她打过去,她就挂断……”   戚因莱单手抱肩,眯眸笑了一下,然后举起手机,上面是二人的聊天记录。   【戚因莱:三哥在这儿,你不来?】   【江有枝:?】   【戚因莱:简澄九邀约,大院儿里的都在马术俱乐部,说问了你,你不来。】   【江有枝:她什么时候问过我?】   简澄九脸色一阵惨白。   严骆荣看着她的神色,抿了抿唇,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在陈延彻是个和事老,见状连忙去安抚二人:“行了,多大点事儿,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吗?”   大家也都不是十几岁意气用事的少年了,有些事能含糊就含糊。   戚因莱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容,也没有再说话。   这些腌臜事她心里跟明镜似的,但是都没有道破。原因无他,在这个圈子里,谁有权势谁就是对的。   江家对这个原配的女儿暗地里的孤立和排挤,戚因莱看得明明白白,只是她也清楚,追究下去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简澄九低下头,暗自庆幸的同时,对她那同父异母的姐姐又多了几分轻视。   然而此时,她却突然听到沈岸清冷的声音:“跟你姐姐道歉。”   声音不大,却清晰明了。   “……三哥。”简澄九吞了口唾沫,这才真正开始慌乱起来,“我,我也不是故意的。”   众人见沈岸说话,纷纷看向简澄九;只有戚因莱看着收起来的手机屏幕若有所思。   在这样的情况下,简澄九不好再说什么,发微信给江有枝:“姐姐,不好意思,是我忘记叫你了。对不起,下次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我已经道歉啦。”简澄九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像个小姑娘似的低下头。   见沈岸没有再说什么了,她紧接着又发了一句:“对了,姐姐,你见到温阿姨了吗?”   对方没回。   简澄九关掉手机屏幕,看到严骆荣正用狐疑的眼光看着自己,她连忙细声细气地解释:“荣哥,你也知道,江有枝对我妈妈不好,所以我才……”   严骆荣看了她良久,最后叹了口气:“没怪你。”   简澄九这才露出笑意。   一旁的白吟静当了许久背景板,她并不知道几人的关系,但都是非富即贵的身份,她一个也不敢得罪。   好在严骆荣给她指了一个明灯,她就大着胆子走过去跟沈岸攀谈:“三哥,这马儿很亲你呢。”   她身上没有涂香水,但是有一股很自然的香气。头发扎高梳成马尾,脖颈白皙,在日光下显得很诱人。   这会儿她走过去,微微低头,不经意间露出领口一道小缝,面上依旧是很正经的样子。   作为送上门来的可口美人,她还没有被拒绝过。   对方果然看向了她,白吟静自信心大增,挺了挺腰肢,很腼腆地笑了笑。   “叫我名字就行,”面前这个身量很高,气质出尘的英俊男人开口,“白小姐,你发圈是什么牌子的?”   白吟静还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微愣,回道:“……香,香奈儿。”   “如果让设计师做定制款,二十来岁的女孩会喜欢吗?”   他提问的时候,眉宇间凌厉依旧不减,声音说话的时候也很沉稳,好像在商讨什么要事;然而他只是在问,二十来岁的女孩儿喜不喜欢这个牌子的发圈。   “当然啦,每个女孩都希望拥有与别人不同的发圈。”白吟静笑道,言语中带着试探,“不知道沈先生是不是想送给心仪的女生……?”   沈岸舔了舔左腮帮,话咬得很碎:“送我女朋友——她——不知道怎么哄。” 第17章 江岸17 说什么气话啊   对方已经有女友了, 白吟静确实想过这一点,但她没想到这个圈子里的人还有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 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马上摆正姿态,在摆弄头发的时候把领口向上拉了拉。   “沈先生,这哄女朋友啊,还是得投其所好。她平时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喜欢买什么品牌的包包, 买对了就不难哄。”   沈岸沉吟,自己好像从来都没见过江有枝买包包,她从来不需要奢侈品来标榜身价,倒是喜欢收集颜料和标本。   有一次她画画的时候, 头发不小心沾上了颜料,嘟哝了一声,好像说的是“呀呀, 好像缺个发圈”。   沈岸没买过这些,心里有些期待,觉得她应该会喜欢。   没来由地, 这个时候,他想起就在不久前的一个清晨,她穿着棉拖鞋从卧室里走出来, 睡迷糊了, 抱着他的腰,说了句:“三哥,我好喜欢你哦。”   大家都这么叫他, 可是就江有枝叫的时候,他能觉得心里一片柔软。   那天在第一医院分别后,她就没有任何消息。   每次夜跑过后,洗完澡躺在床上,他总是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看她有没有说些什么絮絮叨叨的话,也许是家常,也许是别的,还有她拍的自己的画,这似乎已经成了像开枪之前要扣动扳机一样的惯性记忆。   她没有消息,他就去看他们的聊天记录。   他看到那一天,他们度过的第一个情人节。   00:00【江有枝:三哥!!情人节快乐!!!】   00:00【江有枝:天呐,我们竟然要一起过情人节了欸,呜呜呜我好像在做梦一样。】   11:00【江有枝:猜猜我准备了什么?】   11:05【江有枝:算了算了,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亲手给我们做了一个蛋糕[图片],好看吧好看吧?我第一次做甜品诶,里面的师傅夸我超有灵气,图案做得那么好,但他们不知道我是学美术的哈哈哈。】   11:30【江有枝:看到就回我一下吧~三哥~(哭泣)】   12:00【江有枝:要不我来找你吧?昂?一起吃蛋糕?】   回忆涌上脑海,他想到那天,她软着语调撒娇:“我等了一天欸!我的一天也很宝贵的好不好?”   他当时说的是什么来着……?   沈岸闭上眼睛,第一次感觉天气真的变冷了,冷风灌进鼻腔,牵引着他太阳穴上的神经末梢,突突直跳。   他说的是:“以后别等了,不一定来。”   四下有风起,青草和泥土的香气夹杂在里头,还有许些动物特有的腥气,混杂着马儿的嘶鸣和寒冷的空气,一起吹向远方;毕竟是冬天的风,扑面而来的是令人瑟缩的寒意。   邻近的马场里,几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还在教练的陪同下学习马术。   一个笑容灿烂的女孩儿骑在马上,身姿飒爽,动作非常干净,一个漂亮的转身,扬头:“我看你们啊,都得回去练练。”   她的动作引起一阵欢呼。   沈岸微愣。   印象里,她也是这样明艳动人,总是灿烂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像个小太阳。   是他的小枝。   “三哥?三哥?”严骆荣轻声叫了几下,“白小姐刚才问呢,你需不需要休息或者按摩?”   “不需要。”沈岸回神,颇有些懊恼。作为一个自控力极强的人,他很少有失神的时候。   但是却为了她,三翻四次地失神。   “别介,一起做做嘛,放松下身体。女孩子们也要去做spa呢。”严骆荣没有看出他眸中的情绪,试图说服他;一边说一边朝陈延彻招手,“燕子,快来一起!”   “不了。”沈岸看了看手表,“你们好好玩。”   “这就走啦?”陈延彻走过来,额头上还有汗珠,伸出手用手背随意抹了一下,道,“这回玩得不尽兴,得有枝姐来了才行。”   想到他的姑娘,沈岸眸色也软了几分:“明儿带来。”   “说定了!明天大家好好玩个痛快。”陈延彻笑道。   与几人分别后,沈岸来到龙城公寓楼下。   他不懂奢侈品,但有几个认识的做奢侈品生意的朋友,让人帮忙把东西在店里准备好,他过去拿上大包小包的放在后座椅上,都是给江有枝买的。   他还是第一次在楼下等她,坐在驾驶座上的时候,车里有雪松和薄荷的味道,很淡,但是很好闻。他不抽烟,也不怎么喝酒,这会儿看向车窗外,路灯昏黄,意外发现路灯下有一只狸花猫。   它好像很冷的样子,钻到他的车底下取暖。   沈岸不喜欢养宠物,何况是平常可以看到的野猫,也就没太在意。   野猫一直叫唤,应该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听起来很委屈。   沈岸发现车里还有一个小面包,于是打开车门,把包装袋撕开喂给它。   野猫应该是饿极了,就着他的手心吃。猫咪的舌头上有倒刺,但是它很乖,把爪子上的指甲收了起来,好像在卖力讨好。   沈岸把面包掰成细碎的小块,一点一点喂给它。   猫咪吃完后,又等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给江有枝发消息。   “在你楼下——”不行,好像有点生硬,删除。   “小枝,到楼下来,我给你买了点东西。”这回好像比较有诚意,再加一句,“希望你能喜欢。”   不行,好像有点奇怪,删除。   “在哪里?我来找你吧。”删除删除。   “别生气了,好吗?”   他打下这一行字,看着他们的聊天界面,觉得这个比较合适。   点击发送。   方框左边的红色感叹号晃入眼睛。   沈岸靠向后座椅,喉结上下一滚,脸色沉下来。   线条流畅的下颌角,这会儿兴许是由于路灯的光,显得更加冷硬。   -   那头,江有枝正在给杨老先生整理东西。   这几天天气似乎开始回暖,这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也终于有了些生机。   杨翼挽的病情有所好转,已经可以下地了,护工轮流推着他到医院的花坛里散步,有的时候江有枝会过去看望,老先生都感叹:“要不是拿不动画笔,真应该把万物复苏画下来。”   江有枝已经在这么做了。   她画操场上孩子们放高的风筝,画黎明时分早燕的呢喃,画桃花将开,枝头先绽斑点绿色,画冰雪消融,潺潺从香山上流下。   实际上,冬天还完全没有过去,这个年也还没有过。   这些作品只不过是她的想象,给杨老看的时候,让他心情能好一些。   这天江有枝从医院里出来,打了个车回学校给杨老收拾东西。   “呜呜呜,我的导师夸我这幅《麻雀》是神来之笔,要把我这幅画拿去参加比赛。”电话里,许露的声音有些兴奋,“我还是第一次参加比赛呢!”   “恭喜你呀。”   “不过,这幅画是我们俩一起完成的,我写了我们两个人的名字。”那头,许露的声音带着点欢喜,好像真的冰雪消融,春天即将到来了。   整理好东西出来,天色已经很晚了。   江家那边没有一个电话,似乎真的以为她会和往常一样回家过年;简澄九不知道在抽什么风,有意无意过来刺她一下。   她叹了口气,想回自己的公寓休息一下,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了沈岸。   他靠在车旁边,身材修长,气质卓越,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也很显眼。   江有枝什么都没有想,干脆绕过他走上楼。   “喵呜——”一只狸花猫朝她扑过来。   沈岸立刻注意到了她,路灯下,他的眼睛很像野兽的眼,这会儿收敛起了锋芒,但依旧狠厉、冷血,像等待狩猎的狼。   “是你!”江有枝跺了跺脚,“小坏蛋,你还过来找我做什么?”   小狸花委委屈屈地蹭了蹭她的腿,好像在说:别生气啦。   江有枝发现它在发抖,怕它冷,忍不住又心软了,将它抱起来:“你……刚吃了面包吗?怎么嘴角有面包屑?”   小狸花“喵喵”几声,像是在回应。   一人一猫互动非常合拍,沈岸站在边上,还是头一回体会这种当背景板的感觉。   他这样的人,站在哪儿都是人群的中心。   但是现在,还得靠一只猫来刷他存在感:猫咪从江有枝怀里跳下来,跳到沈岸脚边,咬了咬他的裤腿。   “你给它吃了面包?”江有枝并没有打算跟沈岸多说,立刻解释,“虽然我不知道你给它吃的是什么牌子,但是猫咪的肠胃和人类不一样,最好还是不要随便喂食。”   沈岸蹲下来,轻轻抚了抚小狸花的脊背:“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面包是你落在我车里那只。”   江有枝不再跟他说话了。   “喂,小坏蛋,跟我回家吧。”她抬头叫了小猫一声,想赶紧离开。   小狸花没有动,只是用它湛蓝色的眼睛看了看她,然后跳到草丛里,不见了。   得,她还不想养它呢!   江有枝愤愤,转身打算走。   身后,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小枝。”   听到他的声音,江有枝觉得心里还是有点隐隐地发疼。   这是后遗症,得改,没有什么后遗症是时间不能解决的。   她没有回头,沈岸站起身,又说:“纯麦,添加剂为蔗糖,氯化钠,食用酵母,我看过成分表。”   江有枝转头看向他。   他的意思是,这面包猫咪可以吃。   “做什么,”江有枝抱肩,微笑看着他,“沈三哥?”   她的语气明显不一样,让沈岸没得来心里跟猫抓似的慌乱。   车里还有大包小包呢,现在再打开车门去拿,倒是显得没意思。   还好他口袋里放着做生意的朋友专门给他留的一个发圈,是设计师定制款,粉白斑点的,丝绒质地,这会儿贴在他的外衣里,让他有了回转的余地。   他走上前一步,然而江有枝立刻退后了一步。   “你落在我车上的,还有一个发圈。”不知道为什么,他喉结上下一滚,就这样说。   说完,他把口袋里的发圈递过去。   江有枝狐疑地接过发圈,看了看,觉得有些陌生。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沈岸确实没有其他的女人,所以这发圈应该是她的。   她还没有想到沈岸会为了她去买个发圈过来。   “行了,东西我都不要了,你那边的都扔了吧。”江有枝想了想,“我这儿你的东西也有些,日用品什么的,想来你也不缺这些?”   沈岸本来就因为她把自己给拉黑了心情不大爽快,如今她再一挑衅,他也没必要这么眼巴巴候着。   “车里的东西清空,是为了让后来的姑娘别起疑。”他一声轻哂,“我那些东西,你想扔就扔,反正以后也用不上。”   江有枝气提起来,干脆发圈也不要了,直接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沈岸拳头攥紧,上前一步,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再见吧,我以后再也不会用这么丑的发圈。”江有枝说完,大步跑上楼去。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沈岸也提起气来,眉宇间染了些薄怒,坐上驾驶座,思来想去,还是下了车,走到垃圾桶旁边。   这只粉白斑点的发圈正静静躺在里面。   他呼吸浅浅,鼻息化成白雾消融在空气里。打开手机备忘录,尝试按照百度上说的,记录女生的喜好。   “她不喜欢粉色or白色?”   “而且不喜欢斑点。”补了句。   关掉手机,沈岸回到车里,心里好像空了一大片,灰蒙蒙的。   说什么气话啊,真的。   操。 第18章 江岸18 她是个小骗子   沈岸有时候会想, 怎样瞄准才是正确的?   机枪瞄准镜原理相仿,左眼凝视其中,小孔里红点将无穷远处成像;右眼瞄准目标, 直到双眼所见合二为一, 扣动扳机,开枪。   砰。   沈岸记得,他第一次开枪,是父亲带他到山上打野兔。兔子其实很不好打,它们很狡猾,身量比其他动物小, 动作也更迅捷。   父亲架好枪,连打三发。   不远处,一只鲜血淋漓的灰兔中枪倒地。沈岸过去看,竟然看见只有一个枪口。   也就是说, 这三发都打到了同一个位置。   灰兔还在抽搐,似乎很疼。沈岸检查它的伤口的时候,发现它的肚子很沉, 应该怀着宝宝。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刻灰兔的眼睛。   说不上来是什么……但那一瞬间,足以让他动容。   也许在灰兔的世界里,永远都不会明白, 为什么有人会给它们东西吃,但是也会有人拿枪口对着它们瞄准。   就像现在这样,这个灰兔母亲只不过是父亲用来证明枪法的一样物品。   它小小的头颅中央, 装着三发子弹。   “小子, 你来试试,连开三枪,能不能打中同一个枪口。”父亲把枪递给他。   沈岸接过枪, 举起来,扣动扳机。   ——砰。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打三发?”父亲眉头紧皱,冷乜。   沈岸没有回答,他放下枪,朝前方走去,弯腰,在铺满落叶的地上捡起一片泛黄的叶子。   “打叶子做什么?”父亲沉脸,“树上随便一片,任你打?”   沈岸并不想解释,只是把枪还给父亲。   他没说的是,这是一片由于叶黄素过多而掉落的枯叶。   枯叶微颤,被风卷起的一瞬间,被他瞄准。   这只是一件寻常不过的训练,他跟着父亲在边关,很少回京都。   后来他在京都跟着爷爷一起生活,便没有再去打过猎;也是在那个时间,他遇到了江有枝。   小姑娘喜欢一跳一跳的,很像只兔子。   她声音也像,笑起来也像。   甚至比别的女孩要更像一点。   这是最初,他对她的印象。   -   军区大院栽种着大片腊梅,白的红的,把冬日都能渲染得如阳春三月似的精致。长枝上点点寒梅,是腊月久违的锦绣,给风一吹,枝头层层叠叠的花瓣摩挲,瞬间热闹了起来。   路灯的光线比较昏暗,沈岸的车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听到路过的两个保安在侃大山。   “哥们儿,咱这大院怎么这么多梅花啊?”   “哈哈哈,看你新来,我就跟你唠一唠——沈老将军,你知道吗?”   “那谁不知道啊?”   “沈老将军有一个儿子,叫沈恒,是当时年纪最轻的少校。沈家本来给他安排了一门姻亲,好像是娶哪个财阀的女儿的,但是沈少校没有听,反而对一个家境普通的女子一往情深,这个女子姓什么我忘记了,名字里有个‘梅’字,沈少校为了她,栽种了一院子的梅花树。”   “那后来呢?”   “这要说后来嘛——”   车灯突然“嘟嘟”响了两声,也许是认出了沈岸的车牌号,两个保安立刻不说话了。   人总有个看客心理,黑暗中,沈岸的眸色深沉,并没有多追究。他父母的往事被传成什么样子,他也隐约知道,但流言哪里是可以控制的,人人有嘴,人人都可以说。   他本来打算回江家的,但是在这里坐了一会儿,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在拉扯,异常烦躁。   就在刚才,他去见江有枝之前,其实设想了无数种可能。   比如,她会质问他为什么要过去找她;比如她会像往常一样,用软软的声音央求“三哥,你哄哄我”;比如她也许会哭,也许会拉着他的衬衫入眠,也许会在第二天早晨,跟他说喜欢你。   但是,她神情冷漠,将发圈扔进了垃圾桶。   沈岸靠在方向盘上小憩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神经紧绷起来,手机里和她的聊天记录已经翻了无数遍,但是却不能去看她的朋友圈。   电话号码也在他的指腹划过了无数次,到最后,化成一声叹息。   从医院分别之后,他也曾经回过京郊的那幢别墅。   她的小东西很多,窗户和冰箱门上贴着各式各样的贴纸,门口摆着她冬夏穿的拖鞋,洗手间里有她的护肤品和化妆品,衣柜里还有她没有带走的衣服;这些东西她不要,他却也没有去碰。   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突然发现什么东西有些硌人。   把被子掀开,是一支素描笔。   江有枝是学油画的,但是很喜欢素描。   手中握着这支画笔,沈岸嗅到枕头上有丝丝她洗发水的味道,很淡,但是一直环绕在身边,好像已经成为了这个空间的一部分,或者说,这个空间保存着属于她的记忆。   沈岸支撑起身体坐起,看着窗帘的缝隙里,外头清冷的月色,没有一点睡意。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因为从来都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   等待的,酸涩的,失落的……夹杂在一起,让他的思绪逐渐飘远,飘到那天晚上,就在这个别墅里,江有枝在浴室里,他就在外面,月色如水,沉寂寂让人心安。   她睡着的时候,很乖的样子;   她醒来了,眼睛亮亮的;   她在呜咽,一声一声,软软哀求。   ——沈岸起身,思绪烦躁的时候他喜欢夜跑,好像疲惫感可以冲淡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   他暂时,把这种情绪称为“不惯”。   因为不习惯,没有她。   夜风很凉,吹在身上带出一阵寒颤,饶是他身体素质强,起初的时候,也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感到几分寒意。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的时候,他才回到别墅里,打开花洒冲凉。   换上睡衣走出来,他坐到那个她经常坐的毯子上。   这个位置她很喜欢,蜷在这里的时候,她像一只很乖的猫咪。   沈岸往后一侧,却突然发现沙发下有一个可以放东西的地方,塞着什么,鼓鼓囊囊的。   这个地方是视角盲区,他平时没有发现,这会儿伸出手去探,取出一个本子。   一本素描本。   封面上写的是“初二(1)班江有枝”。   翻开第一页,是一张人像素描,线条不那么流畅,比例也看着比较奇怪,但是可以看出画里的人和那时的他有些相似;再一页一页翻,每一页都是他,有日期的落款,纸页已经泛黄了,可是她还留着。   他曾经说过,我的眼睛应该用来瞄准,所以他没有兴趣看她的画。   然而他这会儿看到这些充满稚气的不成熟的作品,心里却突然生起一种奇异的,说不上来的感情。   江有枝说过,她很小就开始喜欢他了。   沈岸的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们的记忆点不相通,那个时候,他对她唯一的认识就是,爷爷很喜欢这个妹妹。   至于为什么这么喜欢,沈岸不知道,也并不是很在乎。   他没想到,自己真的会跟她在一起。   就这么的,过去了一年;一年太长,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然而一年太短,让他们的回忆止步在一个春秋。   客厅里,古老的钟表正缓慢地往前走,“滴答滴答”,划破沉寂。   已经很晚了,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沈岸将素描本放到自己的书房里,走出来,回到卧室,逼迫自己入眠。   但是没有办法。   该死的没有办法。   闭上眼睛,就满眼都是她。   沈岸咒骂一声,再次坐了起来,鬼使神差地,去翻手机相册。   他的相册里东西并不多,有些和队友的合照,有拍的各种训练器材,但是没有她。   他的手指一下一下滑动屏幕。   为什么会没有呢?怎么会没有呢?   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这一刻,他的心被悬吊起来,似乎只要找到她的照片,所有一切的情绪都不存在了。   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张大院儿同辈的合照。   他们站在一起。   沈岸点开这张照片,放大,再放大,最后落到江有枝那张笑容灿烂的脸上。   有一瞬间,呼吸停滞了。   他收起照片,脱力似的往后微侧,喉结上下一滚,黑暗中,他的眸光微闪。   不是很喜欢他吗。   不是说会乖乖的,听他话吗。   ……她是个小骗子。   -   “嘟嘟——”后面有车按了几声喇叭。   沈岸从方向盘上抬起头,坐直身子,这才发现,仪表盘上显示着时间00:00。   已经到腊月二十九了。   他深吸一口气,启动汽车,行驶上街道。   这座不夜城并没有进入休眠,街道上依然有步履匆匆的行人,在这里,加班到凌晨是常态,哪怕是二十九,都还有人奔波在工作岗位上,也许是为了谈成一桩生意,也许是别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目的地。   沈岸没有目的地。   不知道是被什么感觉牵引着,他来到了市第一医院。   重症楼门口,几辆救护车红蓝的灯光在夜里闪着,周围的景致也跟着一明一暗。   沈岸停好车,开门,走下车。   他的观察力很敏锐,如他所想,草坪上的隐蔽处还散落着几颗玉珠。是他买给她的玉珠手链,只为了能让她开心一点。   如果,让她知道,自己的母亲从美国回来一趟,当她仿佛是不存在一样,一声问候也没有,她一定会在被子里偷偷哭。   所以沈岸编造了这个谎言。   要是江有枝一直没有发现,可能会一直藏好他买的那条玉珠手链。   并且,一定会更开心一点。   玉的质地很冷,沈岸把它们攥在手心里,传去身体的温度,没有再去寻找了。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生根,不经意地,慢慢发芽。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胸口隐隐有些沉闷。   这种感觉就好像,打猎的时候,三发子弹,打进了同一个伤口。   小兔子用绝望的眼神看着他。   说的是:你还不如当初就开枪呢。   ——你要是开枪了,我就不会觉得你是个好人。   他迈出一只脚,想去追兔子。   兔子被惹急了,狠狠咬了他一口,钻到洞里去,就再也找不到了。 第19章 江岸19 芝士牛丸羊肉卷   中药怎么可以这么苦。   红景天, 白芍,白术都是驱寒的药材,煮的时候满屋子浓郁药香。   江有枝怕苦, 只好捏着鼻子咕嘟咕嘟灌下去, 然后立刻往嘴里塞进一颗蜜枣,嚼了嚼,试图驱散味蕾上的苦味。   “小枝,杨教授真的不带我们的课了啊?”许露从浴室里走出来,一边拿着毛巾擦拭头发,一边坐到沙发上, “天啊,好苦,闻起来就苦。”   江有枝抱着杯子喝了一口热水,看向她:“我煮了红景天水, 待会儿你也喝一点去。”   她说着,睫毛搭下来,叹了口气。   “杨教授精神还不错——但是医生的意思是, 能熬多久是多久。我们现在去看望杨教授,也许是去看一天就少一天。”   许露也跟着难过起来,她眸子颤了颤, 随后摇了摇头,笑道:“主说,天堂会接纳光明的灵魂   ——我们都会有变老的一天, 我希望那天到来的时候, 我们都能成为和杨老先生一样的人。”   江有枝也与她一同莞尔道:“嗯,我们一定会的。”   “啊,那我真的要努力了~我现在就去画室练习~”许露站起来, 想开溜。   “慢着,这杯红景天水拿去,喝了。”   许露:“QAQ喝啦喝啦,没说不喝。”   许露端着杯子到画室里去,江有枝就坐在电脑前,整理自己收到的邮件和微信消息。   一部分来自于静物写生和肖像画的老师,问她要不要参加“糠馨杯”;一部分是班群和院群的消息;几条是简澄九发过来的,不断问她要不要去见温锦书。   说实在的,江有枝也不是不想拉黑简澄九,但是每次拉黑之后,江朔就好像马上能知道消息一样给她打电话,质问她为什么要拉黑妹妹。   时间久了,江有枝干脆把她的短信当成空气,一扫而过就行。   昨晚从学校回来,她没有想到会看到沈岸。   印象中,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等过她;从他们在一起开始,好像都是她在等他。   他就站在那儿,远远一个人影,就足以牵动她的情绪。   为什么会难过呢……明明是她自己选择离开;那么久的喜欢,突然割裂开了一道口子。   走上电梯之后,小哥惊讶地看着她:“江小姐,你需要餐巾纸吗?”   “……啊?”她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嘶哑一点,“我,我哭了吗?”   伸手触碰了一下脸颊,一片湿濡,脸上已经没有了什么知觉。   小哥双手递过来一份餐巾纸,江有枝接过,然后背过身,轻轻将冷掉的泪水擦去。   回到公寓之后,她打开冰箱想给自己做一顿晚饭,结果就看到一些海产品、腊肉等年货整齐排列在里头,塞得满满当当的,是沈岸带过来的年货。   人有的时候真的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绪,尤其是你拼命想回避什么,那些东西就会直接在你脑海出现。   她想到那天,沈岸过来给她煮红糖水——   深吸一口气,江有枝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告诉自己别去想这些了;然而打开衣柜的时候,里面一排他的白色衬衫还是让她微微一怔。   雪松清淡的味道若有似无,突破她脆弱的心理防线,让她的身子忍不住发抖。   扔掉吧——她伸出手去,想把这些关于他的痕迹一一抹去,结果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这样做的勇气。   太疼了,她没有办法去做到这样一件事,比如再去触碰和他有关的东西;只要想起来,她就觉得自己的从前像被禁锢在一座华丽的牢笼里,周围是无尽的漆黑,只要往前走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她当时可能又低血糖了,眼前一黑,等恢复过来的时候,接到了许露的电话。   对方邀请她到家里一起吃饭,二人小聚之后,江有枝就在许露家里睡了一夜。   夜里做了很凌乱的几个梦,看不清梦中人的脸,但是她有一种很深的无力感,好像深渊里有什么东西在拉拽着她,让她挣脱不开。   半夜睡醒起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大片。   梦到什么了呢……江有枝不去想,也不敢想,就当都过去了。   就当……   -   今天的阳光依旧很好,路上的行人也比前几日多了。   人类向来是喜欢向阳而居的,阳光似乎可以治愈一切的不美好。但是到现在为止,江有枝都没有明白杨翼挽所说的“收集阳光”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特殊的邮件,其中有一封是陆仰歌发过来的,是关于“糠馨杯”的赛事信息。   江有枝神色动容,她并不关注这种社会上组织或者学生组织的比赛,杨翼挽曾经说过,名次能代表一部分,但是不应该用名次来规定艺术。   她不想为了参加比赛而画画,这种感觉就像狙击手接受到命令之后开枪。   艺术不一样,艺术有感情。   所以今年,她也并没有参加的打算,于是给陆仰歌回了一封邮件,委婉告诉他自己的意思。   对方回复得很快,大致说的是表示遗憾,但能理解。   “哎呀,今天居然都腊月二十九了。”许露从画室里走出来,“小枝,你饿不饿啊?我好想念芝士牛丸羊肉卷啊~要不要一起去吃火锅~”   江有枝揉了揉肚子:“你一说我就有点饿了。”   “嘿嘿嘿,去嘛去嘛。美食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许露伸手晃了晃她的手臂,“难得我们俩一起过年呀。”   江有枝已经跟她说过自己不打算回江家过年了,许露就决定自己也不回去了,干脆就留在京都陪她。   有个开心果在旁边,江有枝觉得阴霾被扫空了,和许露聊天的时候,只能想到二人从前一起做过的糗事,还有一起许过的愿望,夸下的海口,努力过却没有实现的flag。   二人来到附近一家新开张的火锅店,是从成都发展过来的连锁分店,据说味道很正宗。   因为是过年,火锅店里冒着袅袅热气,人声鼎沸,火锅的香辣气息和啤酒的味道掺杂起来,描绘出一场融融和和的人间烟火。   二人还没落座,许露就跃了起来,眼尖地发现一个人:“小枝,是陆仰歌欸!”   江有枝看过去,正好看见一张桌子前,青烟升腾背后,一张白皙清俊的脸。   那人看到了她,伸出手招了招。   许露立刻拉着她过去:“你一个人吃火锅吗?一起呀一起呀~”   “哈哈哈,对,我一个人吃。”陆仰歌站起来,给两位女士拉椅子,“直接上桌,我让服务员加菜。”   “嘿嘿,那多不好意思啊。”许露一边说着,一边大大咧咧地就落座了,“这个是摄像机?你在拍视频吗?”   江有枝也跟着坐到许露旁边,服务员过来添了两份餐具。   “嗯,我刚在直播,这会儿暂时离开了。”陆仰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其实我是某站的一个美食主播,平时不好意思跟大家说。”   “那你自己剪辑吗?”   “嗯,我自己写脚本,自己拍摄和剪辑。感觉蛮喜欢的,渐渐地就上手了。”   许露眼睛亮了亮:“好厉害啊!要不你继续播,耽误了粉丝不大好吧?”   “嗨,没事儿。”陆仰歌看了一眼江有枝,“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直播。”   实际上,是粉丝破百万的直播福利,突然下播,经纪人已经在短信轰炸他了。陆仰歌干脆把手机调成静音,然后拿出菜单:“两位美女想吃什么?”   “想吃的太多,菜单给我,我自己点~”许露已经在咽口水了。   江有枝喝了一口服务员上的茶,一般的火锅店提供的茶水都很清淡,但是这家店却意外地把茶水做得很不错,茶香浓郁,味道回甘,看来泡茶的师傅有些水平。   也许是觉察到他人的视线,江有枝抬起头,看到陆仰歌一瞬的回避。   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过诸如此类的小举动。和许露起身去打调料的时候,江有枝轻声问了一句:“你告诉陆仰歌,我分手了?”   许露愣了一下,随即叹气:“你猜到啦。”   江有枝低头把麻酱打到自己的调料碟里:“火锅呢?也是说好的?”   “这个真没有!”许露伸出四根手指,“我向天主发誓,我没有这么做。我,我就是心疼你。觉得你不应该那么难过,小枝,昨天晚上我夜里起来去厕所,路过你房间,听到你在哭。”   “我没有!”似乎是条件反射性的,江有枝提高音量。   许露低下头,闷闷说了句“明明就有”。   江有枝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轻轻去拍了拍她的背:“你不用替我担心啦。嗯……你不是想去云南写生吗?我们过完年就去。”   “真的呀?”许露抬起头,又开心起来,“太好了,我得准备准备。呜呜呜小枝你真好!”   两人回到餐桌前,陆仰歌没来得及关直播,弹幕上马上出现几排感叹号。   【是美女!两个!】   【天呐,那个长发小姐姐好惊艳,又白又高挑,是网红吗?有没有她号?】   【旁边的短发妹妹好可爱啊!!看起来就很好rua】   【等等,为什么这两个美女会出现在up直播间里?】   弹幕逐渐失控,陆仰歌想去关直播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经纪人差点没把他电话给打爆。   江有枝立刻反应过来,假装路人路过,直接往前走;许露神经比较大条,疑惑道:“小枝你拽我干什么,我们就是这一桌啊——嘶,疼疼疼——”   陆仰歌这才操作正确,把直播关掉。   他和江有枝对视一眼,然后共同看向许露。   “看,看我做什么?”许露吞了口唾沫,“你们别这样,眼神好可怕……”   “怎么处理?”陆仰歌问。   “挽救不了,下锅一起煮了吧。”江有枝叹。 第20章 江岸20 小枝,快来看看你弟弟……   吃火锅的时候闹了个乌龙, 几人走到门口,许露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所以……真的没什么关系吗?你会不会被粉丝说啊?”   陆仰歌安慰她:“放心吧,我只是一个不怎么知名的博主, 粉丝比较少的。”   许露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那就好。”   “要不我送送你们吧,反正顺路……我要去那边的商业区办点事情。”陆仰歌笑着问。   “真哒?太好了。”许露吸了吸鼻子,“北京地铁能把我人挤没。”   这片步行街来来往往有很多行人,树枝上高高悬挂着黄色穗子的红灯笼,被风吹得一摇一晃,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也换上了新年的海报, 遥遥看去,一片喜气。   回到许露的公寓后,二人分别洗漱,像从前那样一起窝在窄窄的飘窗上看电视。   许露胆子小, 却又格外爱看恐怖片,从前俩人把各版本《咒怨》都翻出来看了一遍,第二天许露眼圈都是黑的, 委屈巴巴:“这半夜也太热闹了,我一闭上眼睛,觉得哪哪儿都是人。”   这会儿俩人分别裹着一床被子, 只露出两双眼睛,把屋子里的灯都关了,只留下电视屏幕的光线, 朦朦胧胧的, 透出来。   猛一个吓人的背景音乐,许露尖叫出声。   “小枝!!要不我们还是别看了吧QAQ”许露的声音在颤抖,“看看往年春晚, 压压惊。”   江有枝轻轻笑了几声:“好啊,那你去拿遥控器关电视。”   “……遥控器在哪儿?”   “茶几上吧,你去找找。”   许露吞了口唾沫,闭上眼睛,认命似的飞快跳下飘窗,拖鞋都来不及穿,到茶几边上,才睁开眼睛,想找遥控器。   然而这时候,电视上却突然出现一个硕大的鬼脸……充斥了整个屏幕。   “妈妈呀!!”许露原地蹲下,用手抱住脑袋,“天主保佑我,呜呜呜,我从来都没干过坏事……”   江有枝叹了口气,站起身先把灯打开,然后到茶几边上拿起遥控器,关掉恐怖片。   许露还没缓过来,一脸欲哭无泪:“下次一定不看了,我保证。”   江有枝:“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许露:“我,我哪有!”   江有枝:“上上次也是。”   许露:“……”   由于受到了一万点惊吓,许露晚上不敢一个人睡,抱着被子枕头跑到江有枝的床上,将自己缩在被子里。   公寓里开着暖气,江有枝说:“你别把自己给闷坏了。”   许露从被子里深处一根手指,左右摆了摆:“众所周知,鬼不会伤害被子里的人。”   江有枝没说话,过了几秒,却突然凑近她,从喉咙里模仿刚才的恐怖片背景音发出一声低吼。   “我滴个亲娘!”许露干脆把自己整个儿蒙在被子里,“你也太坏了……”   江有枝“咯咯”笑了几声,顺毛似的抚了抚她的背。   二人凑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沉沉睡去了。   月明星稀,寒风凛冽,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空气也变得暖暖的,好像负责编织梦境的女神,用充满魔力的手唤起了香甜的酣睡。   晚上江有枝是被手机发出的震动吵醒的;她怕把许露也吵醒了,连忙拿过来,用手捂住,然后站起身走到阳台那边去。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多,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简澄九”三个字。   本来简澄九的电话,江有枝实在是不想接。但是今天她心情难得不错,于是接起。   对面这瞬间没有开口说话。   耳朵里穿来模模糊糊的是简曼的声音:“……从前小枝是真的不会接小九的电话,这次不知道怎么就接了。”   简澄九也说:“对啊……姐姐以前从来都不会接我电话的。”   江朔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既然接了,就跟你姐姐好好说说。”   “喂?”声音清晰起来,“姐姐,你睡了没呀?”   江有枝:“睡了。”被你吵醒了。   简澄九顿了一下,看了江朔一眼,然后说:“爸爸问你明天什么时候过来,我们好让厨房什么的准备准备。”   这声“我们”说得太顺畅,江有枝靠着窗台,语气淡然:“别准备了——不来。”   “江有枝!”那头应该开的免提,江朔的语调抬了起来,想说什么,却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当心点——吴妈,把药和热水拿来。”简曼伸手给他顺气。   简澄九抿了抿唇,对着电话说:“姐姐,你不要再气爸爸了,他身体不太好……”   江有枝没有说话,对方只能听到她一顿一顿的呼吸声。   “小枝,”是简曼在说话,“明天是大年三十,说什么血浓于水,养育之恩,毕竟是你的父亲啊……你要是真的介意,我明天就带着小九回娘家去。”   “好啊。”江有枝抱肩,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你走了,我就来。”   简曼真没想到江有枝会顺着她的话说,怔了怔,把目光移向江朔。   “手机给我。”电话里,江朔的声音比刚才显得更微弱些,“……小枝。”   她听到父亲的声音,竟然觉得那样遥远了。   “小枝,”江朔说,“明天,你妈妈也会来。”   江有枝怔住:“……什么?”   江朔:“今年是大院儿一起过年,沈老将军亲自出面去请的她——你——”   这瞬间,几人谁都没有说话。   “知道了。”江有枝打破沉默,她的语气太平淡,叫人听不出喜乐,“我挂了。”   “姐姐再见。”是简澄九。   “小枝再见。”是简曼。   “再见。”是江朔。   挂断电话,江有枝站在公寓的阳台上,看着外头被各色灯光照亮的夜晚。   许露住的公寓是在一片老住宅区,从这里看过去,可以看到嶙峋的老树,斑驳的墙壁,麻雀落在电线杆上,跳到夜色里,消失不见了。   江有枝转过身,怔在那里:“……你醒啦?”   黑暗中站着一个纤瘦的人影,有些模糊不清。   人影抬起两只手,一蹦一蹦地跳过来:“吼!有没有被吓到?有没有有没有?”   江有枝:“……”   许露收回手:“╯^╰没意思。”   江有枝佯装捂眼睛:“天呐,好害怕。”   “别了别了。”许露把她手拿下来,“我刚醒来,发现你不在旁边,可害怕了。”   江有枝摸了摸她的脑袋。   许露疑惑:“谁呀,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好讨厌哦。”   江有枝沉吟,随后说:“露露,我明天应该要回江家。”   “啊……?”许露紧张,“你那个后妈会不会又欺负你啊?去年就是,你那后妈故意把你妈妈的东西当着你面扔掉,你泼她一身饮料已经很仁慈了。”   这个姑娘还没先想到自己,这意味着她要一个人吃年夜饭。   江有枝吸了一口气,说:“我就过去一会会儿。”见到温锦书,她就走。   “嗯,那我在家里做好饭。”许露对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   沈岸把车停好,走进春宴楼,穿过古色古香的流水长廊,来到一间装修简约大气的雅室。   案上还摆着一盏香气沁人的白毫银针,是沈故爱喝的茶。   “爷爷。”他的声音清冽。   沈故在欣赏一幅书法作品,是江有枝带过来的,杨老亲笔写的一个“缘”字。   大书法家风格常常自成一派,作品好似名厨佳肴,钟鼓一曲,是斯人已逝就不复再有的遗珠。   江有枝估计也没想到,她请求杨老提笔的书法作品,竟然会成为绝笔之作。   “嗯。”沈故背过身来,“现在还有在坚持训练吗?”   “有。”   “枪法这东西,三天不练就是门外汉。”沈故叹了口气,“如果让我再去跟你们这些小子比,怕也是比不过了。”   “爷爷枪法一绝,是我们不敢比。”沈岸说。   “呵,你这小子,也跟我打起囫囵枪来了。”沈故喝了一口茶,“有个任务,是你父亲从前在的队伍传过来的,你准备准备。”   沈岸神色这才有了些动容:“边境……还是云南那边?”   “云南,”沈故说,“我这几个孙子里,老大选择经商,老二钻进科研里,就你继承了你父亲的衣钵。”   沈岸垂下眼,并没有说话。   “我们自然对你寄予厚望。”沈故看着他,目光平静,“你——唉,你走之前,记得跟丫头报个信儿。”   “……嗯。”沈岸点头。   走出雅阁之后,沈岸来到大厅,小朋友们已经在分糖吃了。   走进大门他就看到了简曼。简曼怀里抱着个新出生的婴儿,咿咿呀呀的,几个妇人围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很是热闹。   “沈小少爷来啦。”简曼温和笑了笑,朝沈岸走过来,“这是我家新出生的宝宝,我家先生给取的名字,叫江未敛。”   沈岸并不很想搭话,只是微一点头。   可是小婴儿很顽皮,伸出手去拉他的衣服。   “别去碰哥哥!”简曼有点紧张,“小孩子顽皮……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沈岸只说。   他要走,简曼这才小心翼翼试探她的目的:“听说沈老将军请了温小姐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我让司机去接她一下。”   沈岸觉得这母女俩挺有意思。   他舔了舔腮帮:“不用,我家已经派了车去接。”   “噢噢,那就好,是你们想得周到。”简曼微笑,温声道。   这个时候,她怀里的小婴儿突然放声大哭。   简曼不着痕迹地收回手,以及襁褓之下她尖锐的指甲,再用布料遮住婴儿皮肤上指甲抠出的红痕。   她低了低眼,以为没人会发现,轻声去哄:“宝宝别哭,妈妈在这里。”   沈岸一眯眼,觉察到了什么,开口:“你——”   “有枝姐!”陈延彻的声音传过来,“嘿嘿,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沈岸抬头看去,只见江有枝走进门里,斜了陈延彻一眼:“少贫嘴。”   她一抬头,二人目光相接。   这瞬间,沈岸突然想起,他正站在她的继母旁边,而且他的手抬在半空,这姿势好像要去抱襁褓里的婴儿。   偏偏站在他旁边的简曼还对着江有枝微笑道:   “小枝,快来看看你弟弟。” 第21章 江岸21 小枝坐我旁边   如果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江有枝现在的心情, 那大概就是:哔-了狗。   她迅速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换上比简曼脸上还要假几分的微笑,走过去:“这小不点, 真的还挺可爱的呢。”   言语间, 她一眼都没有看沈岸。   “你看,小敛很喜欢姐姐呀。”简曼笑道。   江有枝真是佩服她空口说白话的水平,因为她怀里的婴儿不知道怎么了,一直在哭,真不知道这个“喜欢”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确实呀,看他笑得多开心。”敌不动, 我不动;敌既然动了,她就跟着动。   简曼笑容一僵:“哈哈哈,小枝说话真有意思。”   江有枝立刻回应:“过奖,过奖。”   二人棋过几招, 简曼发现面前这个姑娘好像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至于哪里不一样却也说不上来,大概是更加圆滑了一些, 懂得怎么隐晦地呛她了。   然而到底还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成不了什么气候,简曼更担心的是温锦书, 那个世家娇养的千金大小姐,跟她好像有着云泥之别。   她唯一的筹码,就是江朔的喜欢。   而江有枝的心思也不完全在她这里, 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很大一只,二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江有枝觉得自己笑得脸都快僵了,实在坚持不住, 找了个借口准备走。   人是有余光的,她往前走的时候,看不清沈岸的表情,但能看见他一个颀长的身影。   “姐姐!”不是简澄九喊的,而是一个不知道谁家的小男孩,“要不要过来跟我们一起玩过家家?”   江有枝哭笑不得:“姐姐不玩。”   小男孩一扬下颔:“你跟我们一起玩,我可以让你当妈妈,我来当爸爸。你不用跟他们抢,他们都听我的!”   江有枝:“……”   孩子的妈妈连忙过来拉住他,看到江有枝,连声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家孩子从小就淘气,也不知道随了谁……”   江有枝摆手“没事”。   “江有枝?”戚因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走出来,“我还以为简曼在,你就不来了呢。”   这是个破有能耐的姑娘,能做到一开口就让人想翻白眼也不大容易。   江有枝抱肩看她:“三岁小孩儿么,辣椒油都能粘在嘴边?”   戚因莱脸色也跟着变了,用餐巾纸擦了擦:“我才不想跟你说话。”   “巧了,我也一样。”江有枝准备换个地方坐。   二人一同起身,看向另一桌——简澄九正在给大院儿里几个年纪比较小的女孩子编辫子。   于是又同时坐下。   “欸,江有枝,你吃不吃饺子?”戚因莱凑过来问,“这次是你们家请的大厨,水平真的超级不错,我刚才已经吃了一碗了。”   江有枝想到许露还在家里做饭,于是摇头:“不了。”   “吃不下?”戚因莱一脸“我懂”的表情,“我本来也是吃不下的。你是不知道,刚才你没来,你那妹妹又扒拉着严骆荣问东问西,那声音是正常女生可以发出来的么?简直了。”   “……你为什么不去管管严骆荣?”   “管什么啊,”戚因莱耸肩,“我又不喜欢他,他想怎样就怎样,我无所谓。”   可是他毕竟是你以后的丈夫——江有枝在心里说。   这么想着,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目光中突然出现一个笔挺的身形。   沈岸戴着蓝牙耳机,也不知道是在跟谁通话,表情很严肃,时不时用手点一下桌面。   摩斯信号以及算法。   江有枝突然想到这个概念,是她无意间在沈岸的书房里看到的。现代社会传递信息的方式多种多样,二进制被广泛使用是因为计算机的发展,其他还有许多关于信息的秘密传递,摩斯密码就是其中之一。   当她竖着耳朵想去听他敲击桌面的声音的时候,沈岸的视线却突然看过来。   和他从前看她的目光不同,这眼神太锋利,像刀刺,也像猎物最后一秒面对的黑洞洞的枪口,让江有枝确实惊了一下,避开眼睛之后的好几秒还有些后怕。   她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沈岸露出这一面。   就好像她是将要被捕获的猎物。   -   沈岸其实是在听清和县的有关情报,和他交接的人是黄礼冶,负责后勤工作。   “怎么了,三哥?”黄礼冶很敏锐,马上问道。   “没事。”   “那我继续说?”   沈岸沉吟:“……不了,你把信息先整理好,发到我邮箱里,之后我们再集合讨论。”   黄礼冶有点微讶,在他的印象里,沈岸向来是任务第一。   “收到。”他压下心中的疑虑,关掉语音。   沈岸拿下蓝牙耳机,挑了个最近的位置坐下。   刚才他看到江有枝的眼神,像触电似的弹开,应该是被吓到了。   沈岸舔了舔后槽牙,有些懊恼。   江有枝并不知道的是,他的搜索引擎页面里全都是“女朋友生气了,该如何哄”。   有说抱抱她就好了,有说送口红包包鞋子的,还有说别哄了找下一个的,没一个靠谱。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找下一个。   该怎么哄呢……沈岸打开备忘录,上面记着几条关于她的喜好。   任务中他行动迅捷,感情上却连偷偷早恋的高中生都不如。   他没来由地有些烦躁,于是扯了扯衣领,让自己恢复冷静。   江有枝看他,会用余光假装没有看;但是她不知道,她所坐的位置旁边就有一块金属质地的钟表,通过反光,她一些细细碎碎的小动作尽入他眼。   沈岸低下头,摆弄面前的茶具。   是真的,好像毫不在意。   -   她觉得自己真的快气死了。   江有枝闻到旁边传来饺子的香气,肚子确实有点饿。她确实有想到沈岸会在这里,她也以为,他是会对这段感情有那么一点留恋的。   然而,上次在龙城公寓楼下,他说的是,要把车里的东西清空,因为怕后面的姑娘起疑;现在,他也好像跟个没事人一样,云淡风轻。   就好像他们真的没有过那么一段。   虽然已经过去了,虽然那么难过。   但是……江有枝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实在没出息。   靠时间吧,时间久了,自然就忘了。   “喂,你还是尝一个吧?”戚因莱夹起一只饺子,递到江有枝嘴边,“听到你肚子响了好几次了。”   嘴边白嫩嫩一只皮薄馅厚的饺子,江有枝实在忍不住,还是吃了一个。   “好吃吧?是真好吃。”戚因莱连连称赞。   应该是猪肉白菜馅的,真的很好吃,入口绵软,一咬开,汁水就迸溅出来了,香气四溢,肉味浓郁,让人恨不得跟着舌头一起咽下去。   戚因莱看出她的想法:“要不,你去厨房再去要一碗?”   “……不了。”江有枝摇头。   二人正在攀谈的瞬间,四周静了下来。   耳边响起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   江有枝本来低着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却并没有立刻抬头。   “沈将军,新年好。”温锦书的声音如云烟一般飘飘渺渺,让人听了很舒服。   “新年好,锦书。”沈故与她握了握手,然后抬头,看向她身边,“这位是……?”   江有枝这才抬头,她的瞳孔里倒映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是上次在超市里碰见过那个。   “你好,我叫兰登。”男人笑得很绅士,与沈故握手,“是锦书的丈夫。”   这瞬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江有枝。   这个小姑娘缩在角落里,长得像个瓷娃娃般明艳漂亮,眼睛很大,这会儿怔在那里,眼中的情绪显露完全。   “喂,江有枝。”戚因莱用胳膊肘点了点她的腰,“低头,别看。”   江有枝这才从情绪里抽离,低下头去,努力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求求你们了,不要可怜我。   陈延彻眼中露出心疼的情绪,站起身来。   一只手拉住他,是沈岸沉沉的声音:“别去。”   “你没看见,刚才有枝姐都快哭了。”陈延彻抿唇,“三哥,你——”   “——别去。”沈岸手中用力,可以看见分明的骨节,“她不喜欢。”   陈延彻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说实在的,我觉得温阿姨有点过分。她明明知道有枝姐会在这里……”陈延彻小声嘟哝了一句。   沈岸只是垂眼,淡淡喝茶。   “不对,三哥,”陈延彻突然想到什么,“你早就知道温锦书再婚了是不是?”   “上次我们去的那家马术场,就是兰登名下的产业。”沈岸开口,“能被叫和创始人相同的名字,看来挺受家族重视。”   “嘶——”陈延彻深吸一口气。   “既然都来了,就落座吧。”沈故开口,众人纷纷坐下。   本来他打算让江有枝过来和温锦书坐在一起,现在看来,倒是有点进退两难。   然而温锦书和兰登却直接走过去。   小姑娘还低着头,但她应该是看见了灯光照射下,挪动过来的影子。   “小枝,新年好。”温锦书笑道,“这是妈妈给你准备的红包。”   她说着,把一个鼓囊囊的红包递了过来。   江有枝脑中一片空白,只好木木地接过。   “你好,小枝。”兰登先生也朝她打招呼,“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江有枝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真不知道,她这会儿是怎么把笑容挤出来的。   二人被安排到上席。作为本次宴会的东道主,江朔却只是和大家坐在一起,并没有开口。   他知道温锦书再婚了,二人也不好怎么寒暄。   简曼的声音却突然传来,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小枝,快来,坐到温小姐旁边去。”   众人的视线瞬间又聚焦在江有枝身上。   江有枝环顾四周,手中还攥着红包呢,站也不是,坐也不好。   戚因莱皱眉,在这样的场合,她也不好说话。   一屋子的人,有怜悯的,看笑话的,嘲讽的,丑态各显。   ——“爷爷,小枝坐我旁边。”   众目之下,沈岸站起来,长臂一捞,把江有枝揽到自己这边。   在场的只有兰登不清楚情况,转头看向温锦书:“那位是……?”   “是小枝的男朋友。”沈岸的态度不卑不亢,像个极有礼貌的后辈。   江有枝觉得呼吸一凝,说不出话来了。 第22章 江岸22(小修) 你不是非我不可,我……   “原来如此!”兰登恍然大悟, “你是沈将军的孙子,我好像见过你。”   沈岸只是微笑:“在中东欧交流会上,确实见过阁下。”   “我当时就想认识你, ”兰登很高兴的样子, 说道,“发十环中十环,靶心只有一个枪口,当时全场都沸腾了。”   沈岸态度谦逊:“您过誉了,运气而已。”   “哈哈哈,你们中国人, 都谦虚。”   他手中的力道其实比看起来大得多,江有枝想不着痕迹地挣脱他的手,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等众人目光散去,沈岸才轻声:“你乖一点。”   江有枝心里发沉, 闷闷的,却又不知道怎么来形容现在这一刻的感觉。   最终,她还是坐到他旁边, 低着头,也不夹菜。   “你没有告诉爷爷?”她问。   “嗯。”   “为什么?”   “没必要。”   江有枝不知道他这句“没必要”到底是什么意思,然而现在的情况由不得她思考, 众人都以为他们还是情侣。   只有戚因莱给她发了一个问号。   上次他们去马术场的时候,江有枝其实就已经告诉戚因莱,自己和沈岸分手这件事。   江有枝低垂着眼睛, 没有说话, 也没有动筷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碗里突然多了一筷子西湖醋鱼,是夹的肚子上那块肉, 没有刺。   江有枝有些惊讶:“你干嘛?”   “不吃就夹给我。”他声音就在耳边,像香醇的葡萄酒,极富磁性。   江有枝吸了吸鼻子,突然想到那次他给自己买的一桌子菜,没有一样她爱吃的;但是这会儿,他却夹了一筷子她比较喜欢吃的鱼。   是巧合吧,哪有这样的事。   江有枝没有夹回去,而是拿起筷子吃了几口。   饭桌上,大院儿里的人谈笑风生,共同迎接这个喜气洋洋的新年。   江有枝不喜欢这个气氛,她已经抬起头看了好几次,想找个机会走;本来打算和温锦书单独说说话,现在看来,却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因为温锦书的视线从来都没落到过她身上,甚至都没有问她一句过得好不好。   宴席上,温锦书和兰登坐在一起,非常般配,二人很恩爱的样子,就像一对神仙眷侣。   ……也许,就像简澄九说的那样。   妈妈找到了新的幸福,她应该祝福妈妈。   既然妈妈这么多年都不愿意回来看她,那她……也不应该再去打扰。   江有枝用筷子拨弄着空碗,并没有说话。   沈岸伸手去拿汤勺。   “别给我舀。”她声音闷闷。   抬起头,却发现沈岸一手拿着汤勺,一手……拿着他自己的碗。   江有枝快被自己气笑了,连忙低头,祈祷没有第三个人看到她的窘态。   沈岸佯装没听见,把碗放好,几口将汤喝完。   他吃东西的样子还是那样,细细咀嚼,喉结一滚,然后吞咽。   江有枝突然想起,启兴军校吃饭的时候,一排排穿着军装的男人,站在饭桌前,听到一声哨向,才能坐下吃饭。   这个场景……竟然有些可爱。   酒过三巡,众人也开始放开吃起来。中国人的酒桌文化颇有渊源,在坐的都是金字塔顶端的老人精,说起话来一套一套。   一张酒桌,尽显人世百态。   “爷爷,小枝说她有个教授安排的临时课业还没完成,我先带她走了。”沈岸站起身,说道。   江有枝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嗯,吃饱了吗?”沈故问道。   江有枝立刻点头:“吃饱了。”   “你们路上小心。”沈故叮嘱道。   二人走出春宴楼,天气很冷,寒风扑面吹来。   “冷吗?”他问了一句。   这句话太熟稔,江有枝微一抿唇,答道:“没冷。”   然后又问:“你看出来我要走?”   “嗯。”沈岸的话不算多,和她并肩走在一起,二人之间隔着半米的距离。   “谢谢,我让司机送我就好。”江有枝向他道谢之后,就打算走。   沈岸站在原地,没有去追。   江有枝走到汽车旁边,也没有回头。   然而走到车旁边的时候,她却突然顿了顿,换了一个方向。   沈岸大步走过去:“司机在吃年夜饭?”   “你知道——所以就站在那里,等着看我过来找你?”江有枝气不打一处来,“沈岸,我们现在已经分手了。”   听到“分手”这两个字,沈岸眸色一沉,并没有说话。   “不用你送,我不是不能坐地铁。”江有枝裹着衣服,觉得天气还是太冷。   “别总是多想。”身后,他的声音淡淡传来,“你不会是觉得,我想送你?”   他语调带着戏谑和轻嘲。   江有枝气提起来,跺了跺脚:“你——”   沈岸薄唇微抿。   就在刚才,他听到陈延彻在和严骆荣谈话。   “燕子,你看到热搜了没?”   “什么热搜啊?”   严骆荣给他使了个颜色,二人马上凑在一起。   “……嘶,我的天呐,这真的是有枝姐?这男的是谁啊?”   “不知道,这主播粉丝还蛮多的,有一百多万呢。”   “网上说得有模有样的……你说,三哥知道吗?”   严骆荣与他对视一眼,同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沈岸其实已经看到了那条热搜,那男的他也见过,正是陆仰歌。   网上那些评论什么“神仙爱情”“配一脸”的都挺瞎。   从那时刻开始,沈岸就一直不爽快。   当初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应该明明白白宣告众人,小枝是他的。   江有枝觉得自己那瞬间的动容简直没有必要,身后这个男人根本,根本是个无赖!   她愤愤,打算直接往前走:“没让你送。”   挺能耐。   沈岸气笑了:“看你可怜,就帮帮你,别太在意。”   听到这里,江有枝喉咙处一梗,没再说话了。   沈岸抬头,看到她眼边微红,心里像是有什么刺了一下,生起无限悔意。   他蠕了蠕唇,就见她杏眼瞪他,立刻转身。   沈岸突然感觉心头一空,伸手握住纤细的手腕:“小枝……”   “你放手!”江有枝的声音带着哭腔,“——沈岸,你早就知道温锦书再婚了对不对?”   沈岸没有说话,也没有放手。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天气太冷了,她的鼻尖冻得通红,偏偏泪水是热的,划出一道痕迹。   他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小枝,我……”   江有枝星眸潋滟,似乎在等后续。   “别生气了,我错了。”他的声音那样熟悉,还有淡淡的雪松和橄榄的气息,语气格外温柔,“……好不好?”   江有枝手上力气不大,试了好几次都挣脱不了,直接低头咬上他的手臂。   是用了狠力气,她的口腔尝到了血腥味,沈岸吃痛,放开她的手腕。   “我不是在闹脾气,沈岸。”她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用手背胡乱抹了一下,“我们结束了,就不要再牵扯什么——”   她站在他跟前。   背后是无尽的夜幕。   沈岸呼吸一顿,呵气成白,漫散在空气里:“……如果是论坛那件事,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没有,不是。”江有枝闭上眼,觉得自己的眼睛在隐隐发烫,良久,再睁开,“我们,好聚好散,不行么?”   “……为什么?”   “因为啊——”江有枝眸中含泪,星光点点,突然笑了,“你不是非我不可,我也一样。”   听到这句话,沈岸瞳孔微缩,双拳紧握,凝视着她的眼,终究是没再开口。   江有枝没有再看他,而是转身离去。   沈岸站在原地,看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   化成一个点。   是一颗朱砂痣,烙入心尖。   -   “闭上眼睛,不许睁开啊。”许露从背后蒙上江有枝的眼睛,“现在,我倒数三个数……三,二,一!”   桌面上,摆着一盘子糖醋鱼,一砂锅炖鸡,一盘清蒸基围虾,还有茄盒,春卷等菜式。   正中央是一盘煎饺。   “都是你做的呀?”江有枝深吸一口气,各种香气都往鼻子里钻,十分满足。   “那当然了~”许露把碗筷拿过来摆好,“你先去厨房调个调料,然后我们开饭!”   许露的厨艺非常好,二人吃得肚子圆滚滚,江有枝起身去洗碗。   天色暗下来,客厅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背景音乐非常热闹。   “我们今天要守岁!”许露躺在沙发上揉肚子,“还要倒数,在新年的第一个时刻许愿。”   窗外,远处灯影幢幢,高低不一的楼宇连成一片,天空之下蔓延而去的,是万家的灯火。   “我要脱单~”许露朝着窗口外喊,“主呀,赐给我一个超好超好的男朋友吧!”   “我听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江有枝说。   “才不会呢。”许露关上窗户,问道,“小枝,你有什么愿望啊?”   江有枝垂眸,想了想,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愿望。   如果要说的话,就是希望,身边的人都身体健康;还有就是……忘掉他。   二人洗漱好后,开始整理去云南需要准备的东西。   洗发水、沐浴露这些都放在旅行专用的小瓶子里,各种化妆品、护肤品也只带小样,要换洗的衣服都装好,还有一些常用的药品,花露水,青草膏等。   “你来看看,我们这些颜料怎么装啊?”许露说,“我们坐动车去,应该五个小时可以到。动车比较方便,颜料可以带上去。”   “这个啊,我们专门用一个箱子带。”颜料和画笔是美术生的宝贝疙瘩。   江有枝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自己最常用的素描笔不见了。   那支素描笔是从前温锦书买给她的,很耐用,现在已经停产了。   江有枝把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找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于是着急起来:“露露,你看到我的素描笔了吗?”   “什么颜色的呀?”许露从一堆杂物里抬起头。   “白色的——就是很普通的样子。”江有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描述它,因为这支笔看起来毫无特色,却是她非常宝贝的东西,“我可能放到我家里了,没带过来。”   “你要回去拿吗?”   “嗯,我先去找找。”江有枝心乱如麻,套上外套就往外走。   叫了一辆出租车,她坐在后座上看手机。   她的微信里,消息简直像炸开了一样;一个不怎么联系的室友过来问她:“你跟陆仰歌在一起了吗?”   江有枝迷惑:“没有啊,怎么了?”   对方甩过来一条微博链接。   点开,是一个视频;内容是他们那天在火锅店,陆仰歌的直播内容片段。   显示阅读量已经上千万,无数条评论和转载。   “某站知名up直播室无意间曝光女友,神仙爱情令人羡慕!” 第23章 江岸23 她再也不会画素描了   还没来得及看评论, 陆仰歌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对方语气很急切:“……你看到微博了吗?”   “刚看到。”   “对不起,我的经纪人没有经过我同意就把视频传上去了。感觉会给你带来很大困扰,我真的非常抱歉——”   “——你签的合同里说, 你的活动由公司全权代理吗?”   那头陆仰歌叹了口气:“我签的时候没想那么多, 就是把直播当成爱好和副业。现在在合同面前,我甚至没有任何话语权,一切都掌握在公司的手里。”   江有枝沉默了一会儿:“你们公司叫什么名字?”   “京彦传媒。”   江有枝打开搜索引擎查关于这个公司的资料,翻看几页,然后说:“你别着急,我会处理。”   “啊?”陆仰歌怔了怔, 突然想起江有枝的身份,“那——拜托你了。”   “没事。”江有枝皱眉,“本来合同就不合理,如果开庭的话, 对方不占上风。”   “江有枝。”   “怎么啦?”   “……谢谢你。”   挂断电话,江有枝再次点开这个热搜。   令她惊讶的是,关于这个视频的资料全都刷不到了。   微博, 直播站内,甚至别的平台上,都没有。   她觉得奇怪, 却也没再多想。这些生意场和直播圈子的事情很繁杂,关系线你来我往,她并不想参与。   车到了地点, 江有枝下车, 加快几步跑到电梯门口,用手挡住即将关闭的门:“麻烦等一等。”   电梯门缓缓打开。   江有枝站在门口,呼吸几乎停滞。   温锦书站在电梯里, 看到江有枝,略有些惊讶:“小枝?”   “……嗳。”怎么会这样呢,看到妈妈,她竟然一时间有些无措。   温锦书失笑:“还不进来么?电梯门要关了。”   “噢噢。”江有枝这才反应过来,走进电梯,瞟了一眼温锦书按的楼层——第二十九楼,上次她问电梯小哥的,经常不住人的那户。   “你常住这儿吗?”这个房子是温锦书给她拍下来的。   “……也不是很经常。”她也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带着点赌气的味道,好像是人情中的拉扯,退一步想让地方再靠近一点。   然而温锦书只是点了点头:“去二十九层坐坐吧?妈妈好久没看见你了。”   江有枝微一抿唇。   她用余光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温锦书,发现对方依然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和记忆里相差无几,就连说话的语气都那么相似。   就好像她们从未分开过。   “我有点忙,大概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她看了看手表。   温锦书柔柔问:“现在专业辛苦么?听说金融的课程还是挺难的。”   她学的是美术——   江有枝并没有揭穿这一点,而是含糊回了句“嗯,难”。   电梯“叮”一声响起,小哥弯腰按规矩说道:“业主出入平安~”   二人来到二十九层,温锦书输入指纹开门,在玄关处江有枝想要换鞋,却发现温锦书直接走进屋子里了。   江有枝想起,欧洲大部分人都没有进屋换鞋的习惯,想来温锦书在国外待久了,也渐渐地入乡随俗。   还没开灯,屋子里的光线很暗,但能看出屋内采用深褐色木质家具的小美装修风格,显出典雅轻奢,不格外华丽到喧嚷,亦不过分简约到沉寂。   “咖啡还是橙汁?”温锦书把灯打开,拉开厨房的移动木门,问道。   “……不用了,我就半小时。”   也许是没想到江有枝的语气那样生硬,温锦书回过头,眸光中带着些惊讶。   江有枝不习惯和她对视,于是移开视线。   “小枝,来,我瞧瞧。”温锦书关上厨房的移动门,走过来,用手虚揽了一下她,“哎哟,长高了不少。”   这个动作太暖心了,好像梦里的妈妈一样,江有枝在这瞬愣神。   “也是,”温锦书像是想起了什么,“你父亲个子也高。”   江有枝不知道怎么回,只是“嗯”一声。   “你父亲的病好些了吗?”温锦书像是在回想,“还有没有在咳嗽?”   “……会有咳嗽。”   “很经常吗?”   “很经常。”   “他这病啊,是老病根了,好不了。”温锦书叹了口气,向客厅沙发的方向走,“过来坐下吧。”   江有枝过去,坐到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   这瞬间,母女二人都没有说话。   “小枝,你怪妈妈吗?”是温锦书先开口,“……怪我当初不带你走?”   江有枝拳头一紧,指尖泛白,随后开口:“不怪。”   温锦书的呼吸浅浅的,就在耳边,她的身上有古驰香水轻熟女性的气息,尾调是很内敛的木质香,像早春的风一样,明明拂面一阵暖意,只是一瞬,便不见了。   “我在跟你父亲商量,能不能带你去国外。”温锦书静静地看着江有枝,目光如水,“想问问你的意思。”   江有枝低头,声音淡淡:“我已经成年了,不需要监护人。”   “你不同意也没关系。”温锦书像是早有预料,“你在怪我,我知道。”   “对,我怪你——”江有枝像个皮球似的触地反弹起来,声音提高,尾音带着颤抖,“我怪你,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不回来看我?为什么不问问我过得好不好?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走之后的每一个夜晚,我都在睡前许愿,因为我想梦到你。   温锦书看着她,开口:“小枝——”   江有枝坐在沙发上,胸口一下一下地起伏,没有说话。   “你知道,我再婚了。”温锦书抿唇,声音依旧飘飘渺渺的好听,语气缓和,像是在将旧书里的封尘故事娓娓道来,“兰登的家族不允许我和前夫有一个女儿。你——你能明白吗?”   江有枝看着自己的指甲,用指甲揪起衣服的一角,喉咙处哽咽,没有说话。   “但是这么些年我一直在努力,给兰登讲你有多么乖,多么听话,让他接受你——”温锦书叹了口气,“现在兰登要回德国接管家族事宜,也就意味着他的行事不需要看别人脸色,我可以接你过去了。”   “这么些年啊,我一直留着你的照片。”说到这里,温锦书从脖子上解开项链,把一个爱心型的铂金坠饰放到手心,按下开关,“小枝,看。”   江有枝看过去,只见铂金坠饰里,一个小女孩儿笑容明媚灿烂。   “是你七岁的时候,很调皮,喜欢跟小男孩打架,”温锦书歪头,“这个照片啊,还是沈老将军给你拍的呢。”   看到照片上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江有枝内心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像是触动,又像是别的。   “我每年都会像你父亲要你最近的照片,”温锦书把手放在膝盖上,“知道你长高了,也越来越漂亮了。还知道你跟沈老将军的孙子谈恋爱了——小枝,他对你好不好?”   江有枝抿唇:“我们已经分手了。”   温锦书微讶,因为刚才在饭局,沈岸还说是她的男朋友。   “我提的。”江有枝说。   “……分了也没什么,年少的感情向来不作数。”温锦书笑了笑,“有人跟你说过吗?我跟你父亲算是一起长大的,他以前……也对我很好。”   江有枝抬起头看向她,瞳孔微缩。   “可是爱情嘛,哪有真的天长地久的。”温锦书似乎已经毫不在意了,“你们现在年纪还小,很多事情做得都太冲动,冲动就容易犯错。小枝,你现在呢,对他是什么感情?”   “我……我不知道。”江有枝单手托着下巴,手肘搁在大腿上,“也许——不知道。”   温锦书见她这样子,似乎明白了,看向窗外:“你应该出去走走,见见更多的人,看看更广阔的天地。”   话题千回万转,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上面。   “你再想想,要不要跟妈妈走?”温锦书转过头来,看着江有枝的眼睛,“你只要一点头,就不怕他江朔摁着你不放人。”   江有枝鼻翼轻扇,随后说:“妈妈……”   这是母女二人重逢以来,她第一次喊温锦书妈妈。   也许是因为回忆涌上来,饶是温锦书经历过再多,面上也禁不住了。   她神色一阵触动,把自己的女儿揽进怀里。   “我不知道,你再让我考虑一下,好不好?”江有枝把脸埋在温锦书的肩上,声音闷闷的,“妈妈,我想你,从你走之后,一直在想。”   “……妈妈也一直在想你。”温锦书的声音就在耳边。   是远方山间的寺庙里传来的钟磬。   柳暗花明,终于见到了那一枝篱外杏花。   夜静悄悄的,这时候,已经有人进入了安眠,也还有人忙碌在工作岗位;有人背井离乡,在异地打拼,也有人陪伴在亲人身边,一起共进今年最后的晚餐,迎接新的一年。   你呢,你会不会想着,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给父母打个电话报声平安呢?   从龙城公寓走出来,天色已经很晚了。江有枝坐到一辆黑色迈巴赫的副驾驶上,温锦书坐在她身边。   “开车吧,李叔。”温锦书说,随后看向江有枝,“你现在住哪儿?”   “玉兰巷子,我闺蜜家。”江有枝说,“我们打算年后一起去云南写生。”   “写生?”温锦书略一皱眉,“你闺蜜学的是美术么?”   江有枝说:“我学的就是美术。”   二人在这片刻凝滞。   温锦书没有再接这个话茬,黑暗中,她线条柔和的面庞被路灯割裂成两半:“那支笔呢?你找到没有?”   “没有。”江有枝摇头,“已经不重要了。”   “你给我大致描述一下它的样子,我让人联系厂方定制。”   “不用了。”江有枝侧头,看向窗外。   北京的夜景真漂亮啊。   人流攒动,车水马龙。   江有枝收回视线,眸光平淡。   不用了,因为她不会用那支笔了。   也再不会画素描了。 第24章 江岸24 祝你前程似锦(出国)……   “……你真的要走呀?”   许露坐在床沿上, 侧过身低着头叠衣服。她语气闷闷的,只问了这一句,便再也没多说。   “也不是一定要去我妈那边, ”江有枝从背后捏捏她的肩膀, 语气轻松,“杨教授问过我愿不愿意去柏林美院当交换生,我当时说考虑考虑,现在我打算把申请表交上去,过不过还不一定呢。”   “啊……你这一交,哪里还有不过的道理。”许露嘟哝, “做课业的时候,老师都巴不得把你掰成好几瓣儿。”   “别这样嘛,小委屈。”江有枝哄她,“我们还可以常联系嘛。”   “那好吧……”许露侧过身, 露出一个笑容,“不管怎么样嘛,我感觉你今天晚上回来挺开心的, 你开心我就开心啦。”   江有枝揉了揉她的脑袋。   二人整理了一下行李,然后各自洗漱。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空中, 乌云遮住了月色。   这雨来得太突然,路上许多行人捂着头跑进各种建筑物,许露去把窗户关上, 迎面吹来一股凉风, 她瑟缩了一下,回过头去,听到窗帘那边, 江有枝在打电话。   “……别给我打电话了,行不行?”   “不是她要我走,是我要走。”   “没有为什么。”   “没必要。我谢谢您,这么些年我从来都没想起过我的生日,现在却突然给我搞个送别会?”   “嗯。”   “既然妈妈说了,那你们看着办。”   许露捏了捏旁边的窗帘,手里的棉布质感粗糙,穗子也掉了一小块,是上个房东留下来的,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已经千疮百孔。   那边江有枝应该挂了电话,有拖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然后是水倒进杯子的声音,音调频率逐渐升高,然后水壶被搁置在茶几上,发出“叮”的一声。   “过来吧。”江有枝声音浅浅的。   “……我不是故意偷听你打电话的。”许露从窗帘后面走出来,坐到江有枝旁边。   “我哪里避讳着你。”江有枝略有些歉意地看向许露,“我妈妈说,德国那边很着急,让我在学校里办好证明就走。可能不能陪你去云南了。”   许露有些失望,而后说道:“没关系,反正以后还可以一起去的嘛。”   “你一个人也不要去啊。”江有枝叮嘱她,“我听说那边发生了什么拿刀砍人的事情,还上新闻了,你一个女孩子,没有人陪,太危险了。”   “我不会去的啦,也不差这点时间。”许露神色担忧,“我现在担心的是你,枝枝。我怕你那个什么送别会,又出现什么岔子。”   江有枝垂下眼:“不会了——我妈妈说,我的送别会,不允许简曼和简澄九出席。”   “那就好。”许露松了口气,轻轻给了她一个拥抱,“天主保佑,我们都能好好的。”   “哈哈哈,当然会好好的啦。”   屋内没有开灯,屋外有风瑟瑟。   这两个女孩子依偎在一起,好像玻璃窗化成了上个世纪的老相机,可以记录这一刻的美好。   -   送别会办得很隆重,在环球国际酒店包下了一层楼,江有枝走下车的时候,有一个穿着西服的侍应生帮她提裙子。   这个侍应生她认得,是上次回江家看到的那个穿燕尾服的管家。   也许是注意到江有枝的眼神,侍应生颔首恭敬道:“姓胡,叫我小胡就好。”   江有枝朝他点了点头。   胡管家一边帮她提裙子,一边弯着腰指路:“大小姐,请往这边走。”   这样的殷勤,好像很久都没有看见过了;有那么一瞬间,江有枝仿佛回到了自己小时候,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好像她就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只要她想,天上的星星都可以揽入怀中。   “你不用这样。”她抿了抿唇,“我不是简澄九,不需要这样卑躬屈膝的伺候。”   胡管家神情微愣,随后连忙带着笑脸:“果然是我家的大小姐,就是跟带来的不一样。”   他这话多半有些见主投诚的意思,江有枝没有说话,只是径直往前走。胡管家卖了个乖,见她不说话,动作也更加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差池。   挑高两米的白漆拱门徐徐打开,大厅里,交响乐还在响,被邀请的宾客纷纷看过来。   江有枝看过这些人的视线,多半带着些讨好的意思,突然想起那天她去简澄九的生日会,第二十层,众人的目光带着点别的什么,跟今天的格外不同。   她嗤笑一声,走进会场。   “小枝。”温锦书同样身穿淡紫色的晚礼服,露出白皙的脖颈,更显优雅。   她走过来,拉住江有枝的手,轻声:“我竟不知道——”   她只说到这里,江有枝便知道后面要说的是什么。   “没。”江有枝只回答了一个字。   “都过去了。”温锦书轻轻吻了吻江有枝的额头,“我应该早点回来,对不起,小枝。”   温锦书和她并肩一起入席,周围认识的不认识的面孔纷纷凑上来,不管怎么,就是一通夸。   从长相开始夸起,说漂亮说有气质;再夸学历,央美不是有钱就能上的;实在挑不出什么来了,就夸夸礼服,夸夸纹了银丝边的裙摆;明明是不大熟的人,一口一个“我家小枝”。   灯影迷幻,硕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阳光下海底似的梦影。   高脚杯里装着各种酒水,餐桌上摆着可以自取的小份三文鱼和鱼子酱,来来往往,一片浮华与奢靡。   江有枝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于是拉了拉温锦书的手臂。   “今天的菜式很好,食材都是从里海运过来的。”温锦书大方笑道,“不想去尝尝?”   众人会意,立刻鱼饵食尽似的散开。   江有枝这才有时间喘口气。   “你要习惯这样的场合,这是我们的必修课。”温锦书看着江有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以后这样的场面你也要经常应对,妈妈以前不在,现在可以好好教你了。”   江有枝“嗯”了一声,然后环顾四周,看见戚因莱正在吃一块蛋糕。   二人目光对上,都没有说话。   温锦书去应酬的工夫,江有枝走过去,松了口气似的:“快,假装和我聊聊天。”   “你也觉得这样的场合够没意思的,是不是?”戚因莱叹气,“我早就摸到精髓了,你吃东西的时候,别人就会认为这是你的私人时间,不便被打扰,只要你一直吃,就没人过来跟你说话了。”   江有枝:“……”   戚因莱凑近:“哦,对了,除了你这样不怎么参加宴席的。”   江有枝也拿起一份三文鱼,吃了一口,觉得口中酱油的香气很香醇,应该是用山葵手磨的芥末,不呛人。   “你跟三哥到底怎么了,跟我说说呗?”戚因莱用手肘怼了怼她腰间,“你甩了三哥?我觉得不大可能。”   江有枝斜她。   “真的啊?”戚因莱吞了口唾沫,“我原本就觉得你这姑娘跟别人不大一样,现在看来,确实是不一样——你知道别家多少姑娘眼巴巴盯着,要去当沈家的媳妇吗?”   “不知道。”   “好端端一块肥肉,干嘛不吃啊,不好吃?”   “严骆荣是肥肉吗?”江有枝将口中的三文鱼咽下,“多少姑娘眼巴巴盯着他,你是觉得非常好吃?”   戚因莱汗颜:“这倒真不必。我觉得这货就是没什么智商,或者压根儿没长脑子。我原先以为男生不是看不出绿茶,而是选择假装不知道,直到我认识严骆荣。绝了,真的。”   江有枝吃下最后一片三文鱼,发现戚因莱又拿起一块甜点,并且也帮她拿了一块。   “喏,”戚因莱看向远处,放低声音,“我听他们说,你要跟你妈妈走,然后把名字记到兰登家族的名下,是不是真的啊?”   江有枝微愣,这件事温锦书并没有跟她说。   “那看来是假的了。我就说,江朔肯定不会同意的。”戚因莱看到她的表情。   “你都听些什么八卦?”   “嘿嘿,宴会参加比较多,八卦也听得多嘛。”戚因莱咬了一口蛋糕,“但是啊,你跟三哥分手这件事我可没跟任何人说。多劲爆的消息啊,我当时都以为自己看错了。”   江有枝低眸,没接这个话。   戚因莱也觉得提起这件事不大好,于是吐了吐舌头,朝远处招了招手:“嗳,燕子,快来!”   “因莱,有枝姐!”陈延彻身穿正装,大步走过来,“怎么突然就送别会了,有枝姐,你真的要走啊?”   “嗯,对。”   “三哥呢,怎么没来?”陈延彻往四周看了看。   戚因莱和江有枝对视一眼。   二人移开视线,戚因莱递给陈延彻一块蛋糕:“吃你的蛋糕去!”   “我就问问嘛,嘿嘿。”陈延彻接过蛋糕,“上次我们在马术场,三哥还说明儿就把你带来呢,我们好久都没有一起骑马了。”   戚因莱:“你不说话的时候,挺可爱的。”   陈延彻:“啊?”   戚因莱:“我的意思是,蛋糕凉了就不好吃了。”   陈延彻:???   江有枝没说话,她嘴里塞着草莓味的提拉米苏,非常绵密的口感,味道甜甜的,但是不腻人。   今天之后,她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在来之前,温锦书问过她,要不要给沈岸发邀请函。江有枝思忖片刻,最后给的答案是“不用”。   既然决定要断了,就应该断个干净。   所以,留在龙城公寓的那些东西,有用的没用的,都可以去扔掉。   学会忘记,真的没有她想的那么难。   -   沈岸在整理东西。   他的东西其实不多,只带了一些常用物品,其他的譬如指南针、饼干等零零碎碎放进一个袋子里,带的最多的就是药品和绷带,放好之后,旅行包还空了许多。   抬起头,看向柜台的时候,只见台子上放着一支白色的素描笔。   沈岸站起来,走过去,拿起这支笔,放在手心里,冷冰冰的,质量很轻。   50克是一个鸡蛋的重量,这支笔大概只有10克。   很容易想到她握着这支笔画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候,他在忙,她就喜欢画画。有的时候画油画,但更多的时候是在速写。   这幢别墅不大,结构很细巧,江有枝一般喜欢坐在阳台的一个小角落里,一坐就是很久。她的速写本里,同一片风景画了很多遍,她常说,画不同,同一处地方,总有些被忽略的点。   她说话的时候,他正在计算一串被加密的补码,再一个一个推出源码。   “哎呀,你有没有听呀?”她从后面戳了戳他的背。   “听了。”他确实是听了。   沈岸记忆力很好,她说的每一句话基本上都能记住,然后和这些二进制的代码一样,被输入进脑海里,一个一个排序,得到最终的答案,最后处理。   这句话没有被处理的意义。   她鼓了鼓腮帮子,凑过来看:“你在算什么呀?满屏幕的‘0’和‘1’,看着好枯燥啊。”   “这些数字独立起来没有意义,但是连起来却能提炼出很多信息。”   “比如说呢?”   “比如计算机在一个状态是‘0’,在另一个状态是‘1’,但是经过与或非门,或者其他门,这些数字的意义就变样了。”他尽量选择最简单的基础讲,“八位一个信息,也许代表一个数字,也许代表一个字母,连接起来,就会拼凑出有用的信息。”   江有枝没听懂,顺着他的衬衫去挠他的腰间。   沈岸笑了笑,将电脑关机。   那天他的书房里散乱了一地的草稿纸,用过的没用过的,交叠在一起,被压出印痕了,飘到角落里。   除了她,他从来都没有接触过别的女人。   关于□□,他所想到的、能想到的,也都是她。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感情,交结在一起,化成手心里一支素描笔。   10克的重量。   她曾经说过,在她的眼里,哪怕是一件再没有生机的物品,也会在画笔上产生与众不同的意义。   他从前也觉得,一支笔只是一支笔。   但是现在,他握着这支笔,觉得好像心里空了一块。   什么二进制,什么代码,什么信息——   这些他从小就开始学,并且已经烂熟于心的东西,一遍一遍机械化地从他脑海里划过,他也是头一回,觉得这这玩意儿还真没什么意思。   真的,还不如手心里一支笔,更能牵动他的情绪。   他喉结一滚,突然又想起她的那句话:“你不是非我不可,我也一样。”   并不是非你不可,而是他的脑海里就没有这个概念。   他一直觉得,他们会按部就班地在一起,他会一直照顾她,让她做一个幸福的小姑娘;而不是像父亲对母亲那样冷漠,他儿时的大部分时间,都没有见过母亲。   父亲对母亲没有情,而他不一样——   像是心里被什么敲击了一下,沈岸瞳孔微缩,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江有枝曾经问过他,他爱不爱她。   沈岸不懂什么是爱,因为七情六欲嘛,是最说不准的东西,不像摩斯密码,不像信息的传递,是什么就是什么,虽然需要大量的思考和计算,但总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然而爱不是。   他从前一直被一个小姑娘深切地爱着,却不能感觉到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直到现在,他才突然想到,来问自己。   有没有,真的爱过她?   -   细雨还在空中飘着,夹杂着冬日的冷意,街道上的行人都撑着一把伞,来去步履匆匆。   这是第二次,他在龙城公寓楼下等她。   就在刚才,陈延彻刚跟他通过电话,说她会回来整理东西。   红绿灯的光线都化作汽车表面上滑下来的水珠子,随着重力的压迫滚到地上,砸开一片柏油马路上的水洼,也碎了一片倒影中的景色。   “大小姐,我在楼下等你,还是和你一起上去等?”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撑着一把伞,然后去开另一边的车门,态度很是毕恭毕敬,问道。   沈岸站在玻璃窗的这一边,抬起头,看到江有枝从车上下来,打开一把伞。   “我自己上去就行,这里有的东西带不走,到时候一起拍卖了。”   “是,那我送大小姐过去。”   男人和江有枝一起走过来,她小心翼翼地落脚,走上台阶,合起伞,把伞递过去,然后进门。   应该是不小心淋到了一点雨,身上还挂着水珠子。   沈岸抬起脚,想走过去,却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窜出来,“咪呜”一声,钻进江有枝的怀里。   是那只野猫。   野猫身上湿透了,带着泥土,很脏,江有枝把它抱起来,放在怀里,神态立刻就变了,成了他熟悉的样子:“哎呀,你怎么淋雨了?不是本事很大吗?电梯也敢坐?”   小野猫叫唤几声,当然是没听懂。这个撒娇精见人就撒娇,让人看了就心软。   “我带你去洗个澡吧。”江有枝叹了口气,也顾不得衣服脏了,“过了今天,我就要走啦。我再问你一遍,你要不要跟我?”   小野猫突然像是听懂了似的,挣脱江有枝的怀抱。   “欸!”江有枝连忙去追,直到她看到他。   二人很靠近,沈岸可以看清楚她今天的样子,依然是熟悉的面孔,肌肤瓷白,眼睛很大,这会儿好像是受惊了,几缕留海由于被淋湿站在鬓角,衣襟沾了潮湿的泥土,显出的几分神态让人心生怜意。   小野猫扒住沈岸的裤腿,一直呜呜从喉咙里发出声响。   “不好意思,江小姐。”一个身穿正装的男人走过来,是物业经理,“这猫我赶了好多次了,就是一直赖在这里。”   “……没事。”江有枝低下眼,“它还挺乖的。”   物业经理以为她在说客套话,走上前,吓唬了几声,小野猫一看到他,马上就跑走了。   出了大门,跳了几下,消失在夜色的风雨中。   江有枝没再说话,转身就走到电梯边上。   “……东西,你还没有扔?”沈岸与她一起过去,其实他来之前仔细斟酌过语言,但是真的见到了她,却竟然只能干巴巴说出这一句话。   “没扔,”江有枝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要是有什么还要的,上去一起拿了。这房子下周就要被拍卖了。”   沈岸抿了抿唇,与她一起走进电梯。   “欢迎业主回家~”电梯小哥看到江有枝,立刻说道。   声音饱满洪亮,很有职业素养。   江有枝没有说话,沈岸就站在她身边,明显感觉自己身边的姑娘有些不一样了。   到了第三十层,二人走进公寓里,打开客厅的灯。   沈岸环顾四周,发现里面的东西几乎没怎么变动过,应该是没有整理。   “要什么,自己拿。”她声音很浅。   沈岸点头,看了看这间屋子里,自己的东西。卫生间里,有他的洗漱用品,还有他常用的剃须刀;卧室里有他的衣服,有制服和衬衫;桌子上摆着他的水杯,很简单的透明玻璃杯,与她的各种卡通杯子摆在一起,好像格格不入。   他在这一刻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从前不顺着她,和她一起用卡通情侣杯。   “快点挑,我妈妈在等我。”她的声音很冷。   沈岸还没有听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   他微一愣神,随后说道:“我有一些文件放在你这儿,不知道在哪个角落了,我去找找。”   江有枝点头:“我没动过你东西,你直接找吧。”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文件,他的口袋里还装着要给她的素描笔。   沈岸突然这样说,是因为想跟她多待一会儿。   “……你要走吗?”沈岸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嗯。”   “什么时候回来?”   江有枝双手环肩,看向他,目光微冷:“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沈岸舔了舔后牙槽:“小枝,对不起。”   她没有想到沈岸会这么说,这瞬间没有接话。   “……从前我,不知道怎样去爱你。”他站在窗前,上前走了一步,身后是巨大的落地窗,厚重的窗帘堆积在一起,再往后是一片明亮的灯海,“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这样放低的语气。   江有枝突然胸口就发沉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别开玩笑。”   沈岸自嘲似的笑了笑:“不是玩笑——”   “那你就别再提这样的事。”江有枝转过身,好像要走去另一个房间。   沈岸走到她身边来,伸出手,应该是想来拉她,但最终,还是将手停在半空中。   “你喜欢吃甜,最喜欢吃的水果是荔枝和草莓,最喜欢吃的甜品是双皮奶;菜式经常吃杭州菜,偏甜口;衣服什么颜色都无所谓,但一定要搭配一样的色系;你喜欢偏橘调的口红,最常买的牌子是迪奥,因为喜欢上面的香气。”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声音低沉好听。   江有枝转过来,看着他,目光平静。   沈岸想上前一步,江有枝也没有动。   偏偏她的神色太过于平静,让他心头一慌。   “说得挺对,但是我已经不怎么吃甜品了。”江有枝无动于衷。   沈岸握紧拳,手背上青筋突出,再开口的时候,眼边微红:“我会慢慢学会,怎么去爱你。”   “不需要。”江有枝看向他,“你要是没有找到你说的文件,那就是不在我这里了——你也不像是会把东西乱放的人。”   “小枝。”   “我要走了。”   沈岸把手放开,最后无力地垂下。   她走上车的时候,胡管家替她开车门,江有枝撑着伞,在雨中,看了他一眼。   随后弯眸笑了笑:“祝你前程似锦。”   沈岸站在屋檐下,他的头上是悬挂的大红灯笼,光线昏暗,拉出他长长的影子。   “——祝你一路平安。”他开口。   “再见。”   “……再见。”   黑色迈巴赫启动开走,带出一串尾气,融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咪呜——”是刺耳的猫叫声。   他身后传来刚才物业经理的声音:“别叫了!马上就让你乖乖的。”   沈岸转过身去,只见物业经理拎着小野猫的后颈,野猫一直在挣扎。   也许是觉察到了沈岸的视线,物业经理解释道:“这只猫好像是以前哪个业主留下来的,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偏偏养一只狸花猫。我赶了这么多次还留在这儿,也是念主。就是太打扰业主了,我收到过好多次投诉。我们几个都决定将它安乐死,好走得舒服点,不用流浪在外面遭罪。”   小野猫“呜呜”叫唤,声音很微弱。   它在发抖。   “给我养吧。”沈岸走过去。   “啊?”经理睁大眼睛,“这,这是一只狸花猫……”   “我知道。”沈岸从他手里接过猫咪,“我带它走。”   “这倒也是可以,这猫身上好像有很多病,你回去给它看看宠物医生。”经理叹气,“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它扔了,也是可怜。”   “确实。”沈岸把小野猫抱在怀里,带进车内。   出乎意料的,小野猫没有跑开,而是窝在他的怀里,一直在发抖。   “她说她走了。”沈岸低头,轻声说道。   “咪呜。”   “……我真是个混蛋,是不是?”   “咪呜……”   “不喜欢吃甜品了……素描笔,她也没有提。”   “咪呜咪呜。”   “我早就应该记得的。”   “咪呜~”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从她毕业那年——不,是第一次来军区大院的时候,再和她重新相遇一次。”   “但是,回不去了。”   “……咪呜。”   “我们一起等她,好不好?”   “咪呜!”   沈岸笑了笑,把头低下来,伸手揉了揉它湿漉漉的小脑袋。   车内光线很暗,他第一次觉得,原来想念和悔恨,真的可以刻骨铭心。 第25章 江岸25 蒙尘明珠(过渡章)……   中巴车摇摇晃晃行驶在山路上, 天蒙蒙亮,司机只能靠着微弱的车灯辨别路线。汽车前视镜不断有密密麻麻的飞蛾扑过来,司机看不清了, 只能被迫停车。   “怎么了?”陈延彻迷迷糊糊醒来。   “蛾子太多哩, 我薰个艾草,等等啊。”司机打开车门,去后备箱那里找艾草。   这辆中巴车有了些年份,顶上的灯坏了没修,陈延彻拿着手电筒给他照着,无意中看见后座椅上, 严骆荣斜靠着窗户,应该是梦到了什么,睡得很香甜。   他身边,沈岸也在休憩, 但他眼睑下活动的眼珠表明他还没有入眠。   “三哥,睡会儿吧。”陈延彻说,“这里山路太绕,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清河县。”   沈岸睁开眼,黑暗中,他的眸光内敛冷静, 只是微一点头,再阖目,逼迫自己入睡。   这时候, 司机却突然叫了一声:“——哎哟, 漏油了!”   陈延彻也跟着过去看,却见到原本装满的油箱见了底,底下一道缝隙, 不知道什么时候裂开的,不明显,但是一路滴过来,显然不足以让他们开进县城。   倒不是夜间山林危险,而是他们赶时间,在凌晨六点之前必须到达清河县。   “怎么了?”沈岸睁开眼,问道。   “三哥,漏油了。”陈延彻懊恼,“我联系部队,让他们派车来接我们。”   沈岸披上军大衣,走下车,到油箱旁边,低头检查了一会儿,问道:“这车多少年份了?”   “不知道多少年份咧,我媳妇儿找人组装的。”司机有点不好意思,“一直没去检修,突然这个时候出了毛病,我也没想到啊——”   “你们这儿组装车辆多么?”   “挺寻常的,有的时候去报废汽车厂拉过来一辆,改改就上路了。”司机的样子看起来并不认为这是很出格的事情,“有些车,改改还能开嘛。”   沈岸没有再问他,司机就凑过来套近乎,递来一支两块钱一包的熊猫香烟:“你是他们这儿最大的官儿?”   “我们是队友。”沈岸低头瞥了一眼,没有接。   “哈哈哈,我还是第一次拉军人。”司机见他不接,便自己点燃,再递过去,“尝尝呗,这烟味道够烈,什么愁都能解。”   “什么愁都能解?”   “那可不,一支烟过后,包你赛似活神仙~”   沈岸接过烟,试着吸了一口,浓烈的香烟味灌进肺里,引出一阵刺激感,沈岸咳嗽几声,吐出烟气。   “你这是第一次抽烟吗?”司机笑了笑,“不会吧,看你也二十几的样子,没抽过?”   “没抽过。”   “那看你挺有天赋的,我第一回 抽烟的时候都不会吐,浓烟一起吸进去,半天没缓过来。”司机“啧”了一声,也给自己点燃香烟,吸了一口,表情陶醉,“你们赶着路去清河县,那头是出了什么事情噶?”   沈岸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第二关节处,没有抽第二口。   司机见他不说话,笑容也僵了僵:“知道你们当官儿的是来查事情。不知道是查哪方面……?”   “不会是汽车。”沈岸把烟掐灭,“你放心。”   司机这才松了口气,跟沈岸聊起别的事:“干你们这行的,是不是很久才能见媳妇一面?”   “嗯,”沈岸点头,“随伍的家属一年内最多待三个月,也有受不住条件艰苦,离开的。”   “那你媳妇儿呢?——嘿嘿,看你也二十多岁了,还没结婚啊?”   沈岸:“……”   “还是说,你太忙了没时间陪她,她跟人跑了?”   沈岸舔了舔后槽牙,觉得这无心的言论正戳中他心窝子。   “我猜对了?”司机贼兮兮凑过来看他表情,“不过现在女娃娃不知道的,一个比一个难哄。我看你一路上话挺少,想来也是不知道哄人的——她们娘们儿耳根子软,多说几句好话就哄回来了。我今天本来是想着回家的,结果拉了你们这车,媳妇儿现在还在家里等我呢,让我回家之前告诉她一声,她给我煮碗面。”   沈岸听着他用当地的口音说着生活琐事,只是很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有了一丝羡慕。   司机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说起来,也是我没本事,连一辆二手车也买不起,只能找人重装捡来的货色拉客。我媳妇儿跟着我,一直在受苦——不过我心里打门儿清呢,这娘们儿嘴上吵吵,实际上也心疼我。”   沈岸听了他这番话,沉吟,随后问:“心疼?”   “是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司机挠了挠头,“就是感觉我和我媳妇儿这样,挺好的。我简直想象不出来,如果没了我媳妇儿,我该怎么活下去,熬一个一个苦日子。”   他说话的时候,后面一盏车灯逐渐靠近,几声喇叭划破阒静。   陈延彻招了招手:“车来了!——三哥?三哥?”   沈岸一下子回过神:“嗯。”   “荣哥!小黄!别睡了。”陈延彻去车里叫醒两个队友,“我们快换辆车,把这车拖上,好快点赶路。”   经过夜里的波折,几人在凌晨六点零几分的时候赶到了清河县。   他们这回是负责处理当地持刀伤人团体,对比贩毒、人口贩卖一类的老油条,这些当地割据武装不算很复杂的活,只是被传到了网上,舆论发酵得厉害,引起群众恐慌。为了安抚民众的情绪,中央决定让军方介入。   县里给他们准备的休息室在一家旅馆里,装修很普通,是当地人自己改造的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屋内陈设还算过得去,却已经是县里最好的一家旅店了。   几人完成交接任务,严骆荣和黄礼冶负责留下来做好后勤工作。   这会儿已经差不多早晨九点,这座小县城苏醒得很迟,外头才传来几句乡音浓重的叫卖声,二人肚子有点饿,于是决定出去买点烙饼垫垫肚子。   此地虽然发展落后,但是由于旅游业的发展,好山好水也吸引了不少掮客。   “欸,”黄礼冶扯了扯严骆荣的衣摆,“荣哥,你看那边有个女孩子,还挺有意思的。”   严骆荣没有抬头,咬了一口烙饼:“什么啊?”   “你看看嘛!就是那个剪着短发,把自己打扮得很像个小子的女生。”黄礼冶用手示意了一下,“还真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她是个姑娘家啊?装得还挺像的,脖子都遮住了,看不出喉结。”   严骆荣抬起头,看到一个身穿朋克系外套加牛仔裤,身高不算高的姑娘。   “不是,您也不能强买强卖啊!”姑娘刻意将自己的声音放粗,“我就问问价格,没说要买。哪里有问了就必须得买的道理啊?”   她面前的摊主是一个干瘦的男人,看不出年纪,皮肤黝黑。   “道理?”摊主像是听到了什么大笑话,“嗤,别以为你打扮成这副样子,我就看不出你是个姑娘家。细胳膊细腿儿,看着这小脸儿也挺白嫩——”   姑娘连忙后退一步,看到男人的眼神,妥协:“那行,我买。”   她说着,把一张百元的钞票递过去;摊主突然又不干了:“就买一件啊?”   姑娘气不过,扬起脖子:“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摊主皮笑肉不笑,周围不知道哪里来的,突然聚起几个人,眼神不大对劲。   “荣哥,你别,”黄礼冶伸手拉住旁边的人,“三哥说了,我们留在这里,不要惹事。无论看到什么,都会一环扣一环——”   “我管他什么的惹事!”严骆荣脖子都气红了,走上前去,把姑娘拉到自己身后,“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摊主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又是从哪里来的?”   “你也他娘的配问我?”严骆荣眉头紧拧,语气带着轻嘲,“你们还有多少人,一起来啊。”   摊主看到他,奇怪地笑了一下。   严骆荣突然发现四周不对劲,只见刚才还看起来很寻常的一个镇子,路上的行人,街道的摊贩,拐着篮子去洗衣服的妇人,甚至街边玩耍的小孩儿,都纷纷聚拢起来,把几人围住。   黄礼冶也慌了,只好过来解释:“误会,都是误会。”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扯严骆荣:“我兄弟他这人就这样,性子急。大家既然遇到了,就都是朋友。朋友嘛,就应该照顾照顾生意——我看着这位大哥摊位上的玉器不错,有多少,我们全要了。”   摊主面色未改,说出一个数字:“一千。”   黄礼冶看了看自己的钱包,好在他们为了以防万一多带了点现金,便取出钱双手递过去:“请大哥笑纳。”   “我还没说完,”摊主接过钱,“一千,加那个小子手上那块表。”   他说的是严骆荣。   听到这里,严骆荣的脾气又提上来了,虽然一块表对他来说没什么,但是他还没被人这么要挟过,差点又想动手。   这时,他身后的姑娘拉了拉他:“……对不起。你把手表给他,我以后还给你,好不好?”   他回过头去,看到姑娘眼圈红红的,好像快被吓哭了。   “……好。”   严骆荣抿了抿唇,取下手表,学着黄礼冶的样子双手递过去:“大哥。”   “嗯。”摊主这才满意接过。   这个看似寻常的小镇,众人立刻散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好像刚才挤挤攘攘的人墙和众人万目并没有出现过。   黄礼冶松了口气:“我们赶紧回去吧,这件事情最好还是记录一下档案。”   严骆荣觉得有道理,刚想走,却被身后的姑娘拉住。   “你还没有留联系方式呢。”姑娘把手机递过来,“我们交换一下电话,我好赔给你手表。”   “不用了。”   “那我们交换一下电话,我再遇到危险的时候,给你打电话,行不行?”姑娘对他笑了笑。   她的笑容太温暖干净,严骆荣愣了愣,不知道怎么了,就给了这个姑娘自己的电话号码。   “再见,英雄。”   “……再见。”   -   许露回到她住得旅馆,按照网上说的把门窗都关好,检查各种房间角落,拿出自己带的毛巾和水杯,也不敢用这里的水洗漱,只好用了一瓶矿泉水刷牙洗脸。   躺在床上的时候,她拿起手机给江有枝发信息:“枝枝,我的愿望好像要实现啦。”   那头现在是晨间,江有枝回复得很快:“什么愿望?”   许露:“新年许的那个呀!我请求天主赐给我一个超好超好的男朋友,我就说云南是我梦想的归处~”   江有枝:“你去云南了?一个人?”   许露:“……我还是做了伪装的,只不过好像被人看出来了。”   江有枝:“那边安全吗?”   许露想了想,还是不打算说出今天发生的事情让江有枝担心,于是就没多说:“安全的,我看到了好多从前没看到过的景色,还吃了不煮熟吃了就会中毒的蘑菇,真的很好玩!”   江有枝:“嗯嗯,那就好。”   二人聊完,许露正准备睡觉的时候,收到一条陌生信息:“住的地方安全吗?”   她脸颊微红,回复道:“应该安全的~还没有告诉你呢,我叫许露。”   对方过了很久都没有回,许露第二天早上才发现,信息是凌晨三点左右来的:“那就好。如果遇到事情直接打我电话,我叫严骆荣。”   他估计很忙吧。   许露看到他腰间的手枪,便隐隐有些猜到了他的身份。   想起昨天的事情,许露还是有点后怕,想着和他告别之后,就离开这个小县城。   小枝说得不对,愿望说出来,还是会灵验的呢~   与此同时,严骆荣那头,几人站在一起,总结此次任务。   “三哥,这座小县城是真不对劲。”黄礼冶把今天的经历简单叙述一遍,说,“我们把档案记录好交上去,让侦查组过来看看。”   “你们,谁带头违反纪律了?”沈岸抬头看向二人。   “……是我。”严骆荣站出来,语气却很是不满,“三哥,你不知道,他们当时一大群男人围着个小女生。我再不上去,保不准就会发生什么。而且要不是我们亲自遇到,也许这里的阴暗面还会被藏着掖着,不能被根治。”   “按照规矩来,检讨和十公里拉力。”   “……是。”严骆荣低头。   “今天的详细情况,你们再跟我说一遍。”沈岸眉紧拧,“其他人回去休息,按照计划,明天返程。”   严骆荣认命回到自己的房间,趴在桌子上写检讨书,然而握着笔想了半天就想出来三个字“我没错”。   信息突然“嘟嘟”响了几声,是简澄九发来的:“荣哥,你们任务累不累呀?什么时候返程?”   “明天返程。”他回复道。   简澄九:“姐姐的送别会,你有去吗?……我都没来得及见姐姐最后一面,她没有邀请我。”   严骆荣连忙安慰她:“她邀请我了,我没去。”   简澄九回复得很快,语气轻松:“哈哈哈,握手握手。”   严骆荣关掉和简澄九的对话框,点开新加的那个号码。   许露,这名字还蛮好听的。   和她人一样可爱。   -   从云南回来之后,天气就逐渐转暖。   燕子从南方飞回来,大地生出了新嫩的绿色,枝丫上生出桃花粉嫩的花苞,军区大院里,一片红梅谢了,玉兰花开满枝头,热热闹闹,碰撞出一片春日的琳琅。   “糠馨杯”的画展和颁奖典礼将在央美举行,今年的冠军是一个大一的新生,出人意料的是,大家所期待的比如上届的冠军陆仰歌并没有参加比赛。   然而,今年最火的作品并不是冠军的画作,而是由于作者栏写了两个名字而被取消参赛资格的《点红》。   许多评论家说,这幅画作已经完全跳脱了学生时代的思维,能明显看出周围背景和麻雀鸟喙所含的点红并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却出人意料地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这幅画在网络上的大火也让群众认识了新生代美术界两个新的名字,但这两个名字在今后会在油画界获得多么大的造诣,他们并不知道。   日转星移,云卷云舒。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奔波。   一年后,陆仰歌提交交换生申请表,飞往柏林。   许露有的时候会跟江有枝打电话,说最近学校里发生的各种事情;说杨翼挽教授身体逐渐恢复了,就是不再带课;说她有了一个对她非常好的男朋友,等江有枝回来就一起吃个饭。   又过了一年,许露从央美毕业,成立了属于自己的一间小工作室,偶尔教小朋友们画画。   简澄九毕业后并没有直接从事她所学的漫画专业,而是经常拍摄记录日常vlog,成了小有名气的网红。   同年,沈岸被调往边防,陈延彻、严骆荣等几个决定跟他一起前往。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年严家突然提出解除和戚氏的婚约,外头怎么传的都有,有说严家大少爷喜欢上了一个普通的女孩的,也有说严家大少爷喜欢的其实是简曼带回来那个私生女的。   外头传得风风雨雨,两个当事人却什么事都没有,该干嘛干嘛,好聚好散,见面还能问声好。   也许,对于戚因莱来说,确实是嫁给谁都一样。她毕业后开始着手接管家里的公司,一天到晚忙得见不到人。   戚因莱和江有枝也偶尔会有联系,但不多,大部分都是节日的问候,内容不算多,只是问个平安。   其他人,也许群发祝福的时候会出现在对方的对话框。   而沈岸什么都没有。   她的列表里已经没有他了。   曾经大院儿里的朋友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江有枝这个名字,然而每个人都在等着她回来。   就像是孤寂的夜空在等天明。   像大浪淘沙过后,留下那颗曾经蒙尘的明珠。   熠熠生辉。 第26章 江岸26 你什么时候嫁给陆仰歌这小子……   从柏林到北京, 七千三百五十二公里,从海洋性气候到温带季风气候,从那个严谨的国都回到故乡, 江有枝在云海之上, 看到属于中国的那片蔚蓝广阔的海洋。   “Ladies and gentlemen,We will soon be landing at the Beijing Interational Airport...尊敬的旅客您好,飞机即将降落,即将到达北京,请您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   一道白痕划过北京上方的天空。   陆仰歌闭上眼睛在小憩, 阳光透过玻璃投射在他的脸上,带着纯黑色的眼罩,鼻梁和人中交接的弧度显得精致好看。   听到乘务员优雅舒缓的腔调,他逐渐转醒, 伸手取下眼罩,侧过头去:“……没睡么?”   江有枝坐在他身边,一直在看窗外, 排列规整的区域被划分成方块,从几千米的高空看下去,就好像在看缩小的3D地形图, 又像是写实画家笔下的作品,非常有意思。   “外面很漂亮。”江有枝转头看向他,“应该比你的梦境有意思。”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里说, 梦境是最有意思的色彩。”   “弗洛伊德瞎说。”   她语气太轻佻可爱, 陆仰歌不禁笑了笑:“是是,他瞎说。”   飞机在北京机场降落,人流从小小的机舱涌出来, 灌入长长的走廊,而后走上电梯,分散在四个足球场大的机场大厅。   二人下了飞机,各自拎着自己的行李,走向出口。   “枝枝!这里!”许露踮起脚朝他们招手,“好久不见,欢迎回来!”   江有枝大步走过去,给了她一个拥抱:“想你。”   “我也是!”二人分开,许露还拉着她的手,“枝枝,你在柏林都瘦了一圈儿。”   “哈哈哈,其实中餐真的非常好吃,而且价格很实惠,我在德国的时候每天都在想念中餐。”江有枝也瞧了瞧许露,见她个子稍微长高了一点儿,还是俏皮的短发,眼睛大大的,化着淡妆,看着倒是成熟了不少。   “好久不见,许露。”陆仰歌伸出一只手,和许露礼节性握了握。   “好久不见。”许露也朝他笑了笑。   江有枝的行李不是很多,箱子里装的大部分都是拥着顺手的画笔和柏林生产国内买不到的颜料,至于一些日用品什么的,可以在国内购置,于是并没有带过来。   许露帮江有枝提她的背包,两个女生走在前头,好像有一肚子的话要说,陆仰歌就拎着箱子在后面跟着走。   “老实交代,”许露放低声音,眼睛发亮,“你是不是跟我们陆男神有些什么……”   “没有啊,你不要多想!”江有枝把她的手扒拉下来,“我们只是一起回来而已。”   “唉,没意思。”许露嘟哝了一声,“你在柏林就没有来场异国恋啥的?”   “也没。”   “那有没有——”   “没有没有,一个都没,”江有枝哭笑不得,“柏林美院的课业非常繁忙,导师很严格,延毕率高达二分之一,要不是我晚上彻夜赶工画,恐怕现在还回不来呢。”   “这么惨啊?”   “特别惨,我觉得自己人都要变成一支画笔了,每天浸泡在颜料里,睡着了都在想着解析图和结构。”江有枝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那你呢,和你那位小男朋友进展如何?”   “他啊——”许露脸颊泛起红云,“哎呀,就还是那样子。你也知道,我男朋友家里条件不是很好,但是他真的非常努力。他现在被调往了边境……我们小半年才能见一次面。”   “家里条件怎么样都没有关系,主要是人要好。”江有枝安慰她。   “嗯嗯,我想的是,我们一起努力,总是可以经营好一个小家的。”许露说话的时候,目光里充满了憧憬,“不过他好像要回北京交接任务了,到时候带你见一见呀。”   “哈哈哈,那我可得好好盘问盘问他。”   江有枝从前住的龙城公寓顶层已经被拍卖出去了,她在京郊的华安府重新购买了一套别墅,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但是很安静,风景也非常不错,还带有超大的庭院,家用健身房和电影院。   几人走进华安府,陆仰歌把行李放好,许露去小区内自带的超市买了点青瓜,牛肉,西芹和一些调味料,给二人做了一顿简单但非常美味的午餐。   陆仰歌暂时还没有住的地方,借住在江有枝家,于是很主动地起身去把碗洗了。   “江家那边,知道你回来了吗?”许露坐在沙发上,担忧地看着江有枝。   江有枝微抿了一口纯黑咖啡,侧过头来,她的背后是一面颇具设计感的玻璃墙,阳光透过磨砂玻璃,光线柔和,在她的发丝上镀了一层鎏金似的光,逆光的瓷白面上,杏眼红唇,一颦一簇之间都是摄人心魂的性感。   “这么好的日子,提江家做什么,”她轻轻笑了笑,弯眸之间顾盼生辉,“不吉利。”   许露也跟着放心了:“你怎么喜欢喝黑咖啡啦,不苦吗?”   “原先是熬夜的时候提神喝的,慢慢地习惯了,觉得这味道比尼古丁上瘾。”江有枝把咖啡放到原木色茶几上,靠向沙发,让阳光照射在自己的面孔上,“我和陆仰歌晚上要去看望杨教授,你跟我一起去吗?”   “我晚上要给小朋友们上课。”许露为难,“已经说好了。”   “那下次一起去吧。”   “嗯嗯。现在还早,要不你先去房间里睡个午觉?”   江有枝点了点头,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这里的被褥已经被添置好了,衣柜里摆着新购买的衣服,都是按照她喜欢的风格挑选的,梳妆台上摆着各种化妆品和护肤品,都还没有拆封过。   她拉上窗帘,决定小睡一会儿倒时差。   楼下,许露走进厨房,看到陆仰歌正在娴熟地擦拭灶台,二人打了声招呼,许露朝他挤眉弄眼:“给你机会了,好好把握。”   陆仰歌抬头看她,想到了什么,自嘲似的说:“我要是真有机会,在柏林的时候就成功了。”   “别放弃嘛,我可是把她所有喜好都告诉你啦。加油啊,看好你。”许露给他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就是,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呀,你问吧。”   陆仰歌把毛巾挂在架子上,微抿唇,说道:“关于她以前的男朋友,我没有问,也没敢提。”   许露犹豫了一下:“……那你是知道他的身份吧。其他的细节,我说了也不大好。如果有一天枝枝真的跟你敞开心扉,我相信她会亲口告诉你的。”   陆仰歌的眼神暗了暗,但是抬起头的时候,还是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来:“好吧,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二人达成共识后,陆仰歌回到客房小睡一会儿,许露做了一下卫生,就离开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逐渐暗沉下来。现在正值初夏,天气很好,初夏的晚风有些凉意,但不会让人不舒服,吹在身上扬起少年的衣摆,好像从前年少的时候,与伙伴们一起放飞的纸飞机。   暮色渐沉,京都向晚,远处的天空呈现出很浪漫的紫红色,是自然的鬼斧神工添上的绚烂一笔。   “枝枝,起来吗?”陆仰歌轻轻用指节敲了敲房门。   “来了来了。”江有枝打开房门的时候,还在穿一件风衣款式的浅棕色外套,里头是露肩小吊带,精致的锁骨和白皙的皮肤一览无余,陆仰歌微怔了一下,喉结一滚,转过身去,耳根泛红。   江有枝并没有觉察到什么,这只是她平时偏爱的穿搭,一边穿外套一边走出门,还打了个哈欠:“我开车还是你开车?”   “我开吧,我来之前熟悉了一下国内的靠右行。”陆仰歌和她一起出门,快步走到副驾驶替她开车门。   “哈哈哈,你这样我很不好意思。”江有枝坐进车内,“我们都多少年的老朋友了,还整这一出?”   “非常乐意为你效劳。”陆仰歌很绅士地笑了笑,坐进驾驶座,启动汽车。   二人来到第一人民医院的时候,杨翼挽教授正好被护工推着在院子里看日落。   有几个清洁工在打扫旁边的落叶,各种泛黄的叶子被堆积在一起,成了一座一座的小山,杨老抬起手,好像在比划什么,一下一下。   他曾经说过,只要还能抬起手,就能画画。   ——手指是画笔,空气是画布,这眼前的一切都是我的作品。   “杨教授!”江有枝走上前去,接替护工的位置,给杨翼挽推轮椅,“我们来看您了。”   杨翼挽老先生盯着她看了许久,像是不认识了似的:“有枝……丫头?”   “嗳,是我。”江有枝在轮椅旁边蹲下来,抬头去看自己的老师,“我回来了。”   陆仰歌站在旁边,见状也跟着在另一侧蹲了下来,抬头去看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杨老先生,我是陆仰歌。”   杨翼挽把头缓缓转向他,好像时间变得格外缓慢了似的,过了许久,才说了几个“好”字;他的声音格外苍老了,眼睛浑浊,看不清东西,也不大能听清楚人说话,只能迟钝吃力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看到这一幕,江有枝觉得自己的神经被震颤了一下,推着杨老在院子里走。   二人并没怎么说话,杨老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江有枝说刚回来,就想着过来看自己的恩师;杨老问你在那儿好吗,江有枝说好着呢,她毕业的时候斩获了“优秀毕业生”的称号,是美院获得这个称号的第一个华裔;杨老欣慰地笑了笑,他开心的时候,真的很像一个老小孩。   他们来到一棵樱花树下,就在这里享受落日最后的余晖。   这时候,杨老先生突然又想起来:“你什么时候嫁给沈家排行第三那个小子啊?”   似乎是对于这个问题有些惊讶,江有枝呼吸一停滞,随即笑道:“老师,您忘了,我们早就分手了。”   杨老先生先是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好像真的懂了似的,又点了点头。   他现在记性不是很好,经常会把各种记忆搞混,有的时候以为自己的女儿还活着,会问清桦去哪儿了,吃饭了没有。   陆仰歌在旁边听,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他敏锐地捕捉到江有枝一闪而过的情绪,然而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陪伴在旁边,给杨老先生递茶喝。   他也记得,杨老先生喜欢喝黄山毛峰,这种茶偏苦,但是香气非常浓郁,一盏茶泡好,满屋子都能闻到茶香。   回到病房后,陆仰歌去把窗户打开通风,江有枝就接替护工的工作,坐在凳子上,给杨老先生剪手指甲。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几人都没有抬头。   特殊病房的门铃响起,随后,滑动门被推开,主治医师先走进来,给杨翼挽做平时的检查。   他的身后站着几人,都身穿军绿色制服,肩上有红黄色徽章,训练有素地走进病房。   “杨教授。”一个熟悉却陌生的清冷男声。   这时候,杨老先生像是有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有枝丫头,你刚才说,你什么时候嫁给陆仰歌这小子来着?” 第27章 江岸27 乐意为我的公主效劳   曾经有诗人把初夏的晴空比作新染的锦缎, 丝云作剪,裂成几块。从窗外往病房里望,窗明几净, 墙壁洁白, 光线暖洋洋,夏风撩起湛蓝色窗帘,一晃一晃,好像岁月能在这一刻停格。   能在这一刻停格,沈岸是这么想的。   他走进病房之前已经做好了要见到她的准备——事实上,这些年来他一直在默默关注关于她的消息。   移开那扇滑动门, 他看到他记忆中的姑娘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床边上,低下头很仔细地在剪指甲,头颅顶上毛绒绒的,头发颜色像墨似的黑, 阳光在她身后,是精灵在跳跃。   她抬起头,比记忆力清瘦了些, 眼睛更大了,脸只有巴掌大,是第一眼就能惊艳的明丽, 眼中的清澈却不复存在,只是一抬眉的神色,眸中潋滟就能撩动人的情绪。   她看到了他。   听到杨翼挽的这句话, 沈岸敛下神色, 几近未变,恍若未闻。   反倒是陈延彻狐疑地看向一旁略有些陌生的男人,张了张嘴, 终究没有开口问——两年啊,两年过去,哪怕曾经再无话不谈的朋友也会有一层隔阂横在中间,何况当初江有枝遭遇的处境,他都看在眼里,能帮就帮,更多的时候是无能为力。   他觉得心疼,却也觉得心虚。   那个陌生的男人个子也挺高,面容白净,五官非常精致,是上镜会很好看的一张脸,陈延彻想了想,才想起这个站在窗边的英俊男人是陆仰歌。   严骆荣也跟着他们一起走进来,自然也听到了这个问题。他抬头看了看陆仰歌,略一耸肩,似乎这其间发生了什么事和他毫无干系。   “杨老——”陆仰歌微微一笑,刚想解释,却听见床边上,江有枝开口:“你快过来,给老师添茶。我去卫生间洗个手。”   她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越是在意,越是刻意。   “嗯。”陆仰歌走过去,拿起热水瓶往茶杯里添水,顺手将江有枝扶起来。   她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经常低血糖,在德国的时候一直有在看医生,猛地站起来经常会眼前一黑,站不住。   只是一个不经意间的动作,二人都没有觉察什么,似乎是经过长时间相处而产生的熟稔。然而落到旁侧几人的眼里,却是另一番味道。   沈岸左手关节摩挲着腰间的枪,眼神微暗。   杨翼挽老教授看向新走进来这几人,最后把目光落到沈岸身上,略一打量,似乎想到了什么:“咦,你这小子,刚刚不是还站在窗边吗?”   陆仰歌背对着他们,并没有说话。   沈岸走过去,到床沿半屈膝蹲下,看向床上的老人,声音放缓:“杨爷爷,我是沈岸。”   杨翼挽看着他的眼睛,眼澜上结了一层浑浊的翳,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清楚——他的器官已经逐渐退化了,只是靠着药品和流食在吊着一条即将逝去的生命;他吃力地抬起手,手指微微颤抖,搁在半空中。   沈岸抬起手,将老人的手握住,低下头:“我回来了。”   杨翼挽却咧开嘴笑了:“恒儿,我家清桦呢?”   沈岸没有动,周围几个男人都是一米八几的个子,却也纷纷低下头,气氛沉重,好像在进行一场没有花圈和祭品的祷告。   “清桦回来没有啊?”老人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杨清桦,我女儿,是你的战友,她回来没有啊?”   “——回来了。”沈岸喉结上下一滚,声音从喉间溢出,格外低沉。   杨老先生像是很高兴似的,然而他已经不会大笑出声了,他高兴的时候皮肉一层一层堆叠起来,看起来非常骇人,然而在场的人都生起一种由衷的敬意和感慨。   沈恒和杨清桦,杨翼挽老教授口中的这两个人,一个都没有从边境回来。   他们被埋葬在那场雪崩,尸骨无存。   江有枝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并没有抬起腿走进来。直到有护士来敲门,提醒大家杨老先生需要进食了,几人才走出病房,来到走廊上,各自挑了一个长椅坐。   “有人说茶是诗人的浪漫,青莲居士爱酒,在生命尽头的时候也要饮一壶酒,杨老爱茶,看来也是心头无法割舍的念想了。”陆仰歌和江有枝坐在一起,感叹道。   江有枝低下头,觉得胸口有些沉闷:“老师曾经跟我说过,他喜欢喝毛峰,只是因为他女儿给他泡的第一杯茶,就是毛峰。”   陆仰歌听了,唇瓣微张,最后将满腔惆怅化为嘴角的一丝叹息。   走廊尽头,亮眼的白光透过来,有些晃眼睛,好像从这里出去,就能看到另外一个平行时空,或者说,是一个没有生死离别的极乐世界。   沈岸就坐在他们斜对面不远的地方,从他这个角度,正好用余光可以看到她的位置。   沈岸不确定他们是不是暧昧关系——但至少不会是情侣;因为刚才她头发从耳后掉落下来几缕,陆仰歌并没有直接伸手帮她撩,他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犹豫片刻,又收了回去。   这时候,他又想起杨老先生的那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嫁给陆仰歌这个小子来着”。   饶是他颇具自持力,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瞳孔依然震颤了一下,需要用片刻的呼吸来调节心头涌上来的情愫。   他们现在间隔两米四十公分。   没有说一句话。   好像他们之间的距离仍然有七千多公里,隔着那么远的亚欧大陆,将近七个小时的时差,两年的时长,消失在对方的世界里。   听说她要回来,特地在这个点来到医院,见到她一面,却连一句话都不敢跟她说。   沈岸心里苦涩,自嘲地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那头,二人依然在闲聊。   “晚上想吃什么呢?”陆仰歌和她说话的声音非常温柔,语调上扬,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   “哈哈哈,你要亲自做饭吗陆大厨?”她的声音有点戏谑的意味,因为陆仰歌的厨艺不是很好,在柏林的时候二人嘴馋打算自己做中餐,结果两个厨房杀手竟然触发了烟雾报警器。   两人对视一眼,似乎明白了对方是什么意思,一同轻轻笑了几声;这点你知我知的小心思,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似乎是别人不能掺和进去的,只是一个微小的细节,让沈岸军袖下拳头握紧,手指泛白,却又无力地松开。   他——真的很想问她一句,过得好不好。   甚至不敢开口问,这么些年,有没有一刻,会想起他来。   “你们几个先回去吧。”护士长从病房里走出来,说道,“杨老先生今天的运动量已经超负荷了,他的身体不支持再面见其他人——但是他说,他想见见沈恒。你们谁叫沈恒?”   众人的视线同时看向沈岸。   “是你吗?”护士长并没有深入了解其中含义,只是说道,“那你快进去吧,最多十五分钟,必须让老先生休息。”   “嗯。”沈岸站起身,走进病房。   在移动门被关上的一瞬,他似乎觉察到那边座位上,江有枝的眼神看了过来。   他没有回头,她也没有说话。   “啪”一声清脆的响动,杨翼挽老先生躺在病床上,目光浑浊不堪,看着面前的人,又像是在透过他在看从前的某个人。   “杨爷爷。”沈岸走过去,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我是沈岸。”   杨翼挽看了他许久,似乎是终于看清楚了,这个老人什么都没有说话,只是突然哽咽,老泪纵横,顺着面上凹凸不平的沟壑流淌下来。   “我活了——太久了——太久——”   所以会看着自己最在乎的人一个一个离开,却又无能为力。   沈岸闭上眼,喉中发涩,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岸儿,你回来,去给你父亲上过坟没有?”良久,杨翼挽开口问道。   “去过。”他的回答只有这两个字。   “你——还怪他吗?”   沈岸低下眼,在这瞬间犹豫了,然而犹豫就已经说明了一切。杨老先生叹了口气,说了一句“作孽啊”,然后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沈岸立刻起身按响窗边的警示铃。   “小子——咳咳,”杨老先生努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我把我毕生的遗产,都捐赠给了军区。你们这代年轻人,很好。”   立刻有医生和护士进入病房,沈岸被迫离开;走之前他看到沈老先生的眼神,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等人真的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走出病房的那一刻,他看到对面长椅上,她一双清碧的眼。   这是相遇以来,二人第一次看向对方。   她没有立刻移开视线,眼中的情愫也说不上来是什么,甚至可以说是没有情绪——像平静的湖面,失去了原本的生机,看向他的时候,里面没有光。   这一刻,沈岸真切地感觉到心脏好像被人狠狠掐了一下,钻心的疼。   “我们得走啦,陆大厨。”江有枝移开视线,“现在是陆司机。”   “哈哈哈,乐意为我的公主效劳。”陆仰歌行了一个中世纪绅士礼。   “别贫啊。”江有枝伸手去推他,“一边儿去。”   陈延彻从另一边走过来,说道:“三哥,我们也回去吧。”   “嗯。”沈岸点头,与迎面走来的二人擦肩而过。   他心里莫名的烦躁,好像装着一头饿急了的小兽,在撕咬禁锢它着的铁笼;伸手理了理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沈岸一舔腮帮,脚步放缓。   公主呵。   他的? 第28章 江岸28 好久不见,妹妹   江有枝回到华安府的小别墅, 许露正在厨房做菜,中式油烟味很能馋人,厨房里头传出来一阵阵诱人的香气, 唤醒沉睡的味蕾。   应该是糖醋鱼甜滋滋浓郁的味道, 钻进鼻孔里,让人食指大动。   “菜马上来!”里头传来许露的声音,“等等啊。”   江有枝揉了揉肚子,摊倒在沙发上,无聊地一下又一下翻看着手机,嘟哝:“还要回学校办理一些证明和文件, 好多事情啊。”   陆仰歌走过来的时候,顺便扔给了她一个抱枕:“你要是不想去,我就一同帮你办了。”   “嘿嘿,不用麻烦你啦。”江有枝坐直身子, “我好久都没有去学校看看了,都不知道它现在是什么样子。”   “那我们一起回去吧。”陆仰歌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可以欸,明天订个闹钟, 我们吃了早饭就过去。”江有枝抱着抱枕,抬起头问他,“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是一直当主播, 还是做点别的?”   陆仰歌笑了笑:“我的想法一直没变,等我多攒一点钱,开个工作室, 自己做国产动画。”   “太棒了, ”许露用厨房手套端着糖醋鱼走出来,“我的工作室也会接一些商业稿,国产动画这一块一直是个短板, 不是说做起来有多么困难,而是回馈时间太长了,很多人都沉不下心做。你能着手做国漫就太好啦。”   陆仰歌转头问江有枝:“你呢枝枝?”   “我啊——”江有枝从沙发上下来,低下头去穿拖鞋,“我还没想好要做什么,目前就是在给我柏林的boss打工。”   “不如你来和我一起做国漫?”陆仰歌问。   江有枝为难:“可是我是油画专业的,杨老的意思,是希望我做学术。我到时候想好了再告诉你哦。”   陆仰歌点了点头,几人便围着一张小餐桌,开始大快朵颐。   许露的厨艺非常好,这几年又精进了不少,火候和刀工细节掌握得相当到位,由于是几个朋友一起吃饭没有摆盘,但是色泽和卖相盛出锅了显出一种家常感,让人感觉很温馨。   “欸,上次李绛君教授问我,你回来了没有,我得告诉他一声。”许露突然想起来,“我们美院需要挑选一个优秀毕业生做宣传,还蛮有意思的,估计李教授巴巴地等着你回来呢,不然四月份就应该拍宣传片了。”   “什么宣传片呀?”   “就是招生用的,我也不大清楚,等等啊。”许露看了看手机屏幕,“具体的李绛君应该会发邮件给你的,毕竟是母校嘛,能留下什么就还是留下点什么,多有意义呀。”   江有枝笑了:“我们竟然都毕业了。”   “是呀,我们都毕业了。”   许露开了一瓶气泡酒,给几人都满上,高举起来:“来!为了我们的未来——干杯!”   “干杯。”陆仰歌也抬起手。   “干杯!”江有枝和二人分别碰撞杯壁,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   饭桌上,红烧牛里脊,糖醋鱼,西红柿炒鸡蛋,凉拌黄瓜,各种菜式还散发着阵阵香气。   夏夜太美好了,风轻轻地,好像缪斯女神走过留下的芬芳。   莎翁笔下写仲夏夜,是充满浪漫和神秘的一个时刻,在这个季节有一批年轻人离开他们待了十几年的象牙塔,奔向各自的领域。   他们或是从基层做起奋斗在一线,或是自己闯出一番事业,他们未来是中流砥柱,是乾坤之石,是晴朗夜空之下,新的信仰。   -   江家,无尽的夜空之下,依旧灯火通明。   简澄九在自己的卧室里,跟直播间的观众俏皮地说了声“晚安”,关掉摄像头,站起身去开门。   “小姐,喝杯牛奶再睡。”吴妈站在门口,温柔地看着面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递过去一杯纯牛奶。   “嗯,谢谢吴妈。”简澄九拿起杯子,仰起头喝完,用餐巾纸轻轻擦拭唇角,弯眸笑道,“我睡啦。”   “晚安,祝小姐做个好梦。”   “吴妈也好梦。”简澄九关上房门,躺倒在柔软的席梦思上,给严骆荣发信息。   【简澄九:荣哥,我今天直播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呀?】   【严骆荣:我今天和三哥他们去看望了杨教授,对不起,下次一定来看。】   【简澄九:没有啦,我就是问问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杨教授身体还好么?】   【严骆荣:老先生精神还不错。你怎么这么晚还没有睡呀,不是说明天要回学校拍摄宣传片的么?】   【简澄九:哈哈哈,马上就睡了。】   【严骆荣:我在医院里碰到你姐姐了,她回国了,好像有了个新的男朋友,叫陆仰歌。】   【简澄九:我知道她回国了,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回家……不过陆仰歌跟她还蛮般配的,两个人都很有才华。】   【简澄九:对了,你的女朋友还跟你闹吗……要查你手机什么的?】   【严骆荣:不会,我们之间她有什么好担心的,就是想多了,已经哄好了。】   【简澄九:嗯嗯,那就好,我睡啦,晚安。】   简澄九关掉手机屏幕,留下一盏橘黄色的小夜灯,靠在柔软的枕头上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她整理好自己的着装,换上浅黄色荷叶边小外套,下摆是俏皮的短裙,露出一双洁白的小腿,扎着高高的丸子头,给人一种清新可爱的感觉,很适合这个初夏。   司机将她送到央美门口,高配玛莎很吸睛,简澄九下车的时候,已经有好些学生看了过来。   她隐隐听到这些人的讨论声,无非在说她的家室或者她的相貌云云,简澄九只是微微一笑,从这些人身边走过,带过一阵属于夏日的风。   简澄九来到后操场的观景台,李绛君在这里等她。   看到简澄九过来,李绛君远远地招手:“小九啊,快来,摄影师已经在路上了,!”   “嗯。”简澄九乖巧地走过去,“老师今天真漂亮啊。”   李绛君是个相对于其他教授更为年轻的女教授,听到小姑娘这么一夸,也合不拢嘴:“哪里啊,我们院儿里,就属你和有枝是出了名的颜值高。”   听到“有枝”这两个字,简澄九的笑容差点僵在脸上,但很快恢复自然的表情。   “欸,我听说有枝是不是回来了?”李绛君想起来,“上次院长点名要她做宣传大使的,那幅《点红》现在还在我们艺术楼大厅挂着呢,要说那姑娘,是真有灵气。”   简澄九也点了点头,随即说:“是啊,她真的很有绘画天赋,能为学校挣得那么多荣誉——不过我听说她还没回来呢,不知道是不是老师您记错了?”   “啊?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李绛君也不大确定,“我好像听哪个学生说过,她回来了的。”   “没回来。”简澄九柔柔笑道,“她的课业还没结束呢,估计要下个周才能回来吧,到时候拍摄就来不及了。”   “也是。”李绛君点了点头,“小九你跟有枝很熟么?”   简澄九掩唇笑:“嗯嗯,我们很小就认识啦。”   李绛君深以为然:“噢,怪不得都说她的家境也不错,是柏林那边一个叫得上名的大家族。”   说到这里,简澄九只是低头微笑,并没有说话。   “那你准备准备吧,过会儿我来跟你说说拍摄流程,还有化妆师来给你做造型。”李绛君拿起文件浏览了一遍,抬起头的时候,眼睛却突然亮了一下。   “江——”李绛君张口喊。   “讲什么?”简澄九没听清。   “江有枝!”李绛君扔下文件,兴奋地跑过去,“你回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简澄九一愣,手心上瞬间除了一层薄汗,微抿唇,没有转身。   她听到,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和记忆里的相差无几:“你好,李老师,近来可好?”   “真的是你啊有枝!”李绛君给了她一个拥抱,随即看向她身边,开了个玩笑,“一起来的啊?”   “哈哈哈,我们是朋友嘛。”陆仰歌立刻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   李绛君一脸“我懂”的表情,转过身招呼道:“小九,有枝回国了,你快过来!”   简澄九一哆嗦,尽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但无论她怎么努力,也不能做到像刚才一样的云淡风轻。   她转过身,与江有枝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变了许多,虽然一样的漂亮,但是里面的情绪变得更加清冷、傲然、骄矜,还有一些……她甚至都捉摸不透。   “好久不见,妹妹。”江有枝一歪头,红唇微启,尾音上扬。   她从来都没有叫过简澄九“妹妹”这个词——简澄九呼吸一顿,突然发现,原来被讨厌的人称呼为姐妹是这样一种体验,好像一棍子打在棉花上,让人难出一口气。   这样的江有枝,让简澄九心里莫名瑟缩。   好像在她面前,自己永远都要矮那么一头——但是明明,她也是爸爸的女儿,她们是一样的。   “姐,姐姐。”简澄九走过来,伸手打招呼,似惊讶地说道,“我还以为你还在柏林呢。”   “是吗?”江有枝左手撩起胸前一缕头发,绕了绕,“前不久你们还打电话问过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的就是昨天到北京,忘记了——还是记错了?”   “……那看来是我记错了。”简澄九说得有些含糊。   李绛君没看出二人的关系,毕竟一个姓“江”一个姓“简”,还以为是关系好所以姐妹相称,于是笑道:“正好你俩都在,不如一起拍摄这个宣传片?”   简澄九脸色一变。   她没得选择,又不想放弃这个可以给她立“校园女神”人设的机会,抿了抿唇,刚想说“好”,就听见江有枝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不用了,既然已经定了是小九,那就按照原来的计划拍摄吧。”   语气太平淡,好像毫不在意。   简澄九握了握拳,觉得心里一阵屈辱   ——她不惜说谎也想得到的机会,而江有枝却毫不在意地拱手相让。   就像地位在上的人给她的奖赏。   居高临下。 第29章 江岸29 露露,你那小男朋友呢(一更……   “谢谢姐姐。”简澄九努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抬头笑得很灿烂。   李教授觉得有点可惜,迟疑一会儿,说:“那就这样吧。过几天电视台还有个采访, 是关于大学生艺术作品展的, 我一直在纠结人选,既然你和陆仰歌回来了,那不如就一起去吧,给母校挣挣脸面?”   江有枝点头:“当然了。”   陆仰歌见她答应,也跟着笑道:“那我们到时联系。”   几人又寒暄几句,江有枝还要去办理证件, 准备离开。   “三,二,一……”江有枝数了三个数。   “怎么了?”陆仰歌不解。   果然,身后传来简澄九脆甜的声音:“姐姐——”   “跑!”江有枝拉过陆仰歌, 加快速度离开后操场。   二人跑了一段路,直到来到教学楼附近才停下来,微微喘气。   江有枝撑着花坛的边沿, 心道,还好她跑得快,不然依照简澄九这人的往常惯例, 总是喜欢在结束的时候呛她一下,一个语调刚起来她就知道简澄九要问她什么了,无非是用江朔来压她, 炫耀父亲对她多么多么好, 再质问她为什么不回家看父亲。   这时候,旁边走来一个身穿学生会红大褂,脖子上挂着摄像机的学生, 问道:“你们好,我是学校新媒体工作室的,请问可以给你们拍个照片吗?”   央美新媒体工作室是一个非常成熟的组织,涵盖内容包括摄影、绘画、视频剪辑、文案设计等,从前江有枝在学校里的时候也经常会遇到有成员问她能不能拍照,大部分时间她也乐于帮助他们。   “我可以,这次是什么主题呀?”江有枝笑道。   学生说:“噢噢,这次是主题是‘初夏校园祭’,我负责的是校园情侣板块。你们现在大几啦,谈多久了呀?看上去好甜好般配哦。”   江有枝微惊。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跑的时候,好像抓住了陆仰歌的手腕……   所以现在的情况看起来像,霸道江总和她的小娇妻陆仰歌?   “那可能不能帮忙了,我们并不是情侣。”陆仰歌收回自己的手,歉意地看着学生。   学生挠了挠头,也有些尴尬:“这样啊……说实在的,刚才有一对情侣,我怎么拍都没有那种感觉。刚才没有经过你们同意的时候,我给你们拍了一张照片,是你们一起跑步的样子,贼有感觉——要不我还是删了吧。”   江有枝点头:“那还是删了吧,抱歉啊。”   “哈哈哈没关系啦。”   经过这一个小乌龙,二人坐进车里的时候,气氛也比平时多了一分微妙。   两人曾经在柏林美院的时候,华人圈很小,而且留学圈说不清道不明还蛮乱的,江有枝不想卷进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里,陆仰歌便成了她少数几个可以交流的朋友;那时候可以说是互帮互助,互相有个依靠,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他们之间也留下了些点点滴滴的回忆。   “回家吗?要不要先去接许露?”陆仰歌侧过头问江有枝,好像刚才并没有发生什么。   江有枝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回道:“我跟露露说好了,今天要去见她的男朋友,可能得你自己找点儿什么吃的解决一下午餐啦。”   陆仰歌笑道:“昨天还有些剩饭,我热一热吃了。”   江有枝往旁边看去,只见窗外的景致一闪而过,好像整个车窗是一个荧幕,外头的每一处人间烟火都是现场直播。   “陆仰歌。”她开口。   “嗯?”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觉得你是我遇到的,除了许露之外最好的朋友?”   陆仰歌哭笑不得:“还得除掉一个许露?”   “哈哈哈,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江有枝说道这里,是想表明自己的意思了,她没有看陆仰歌,觉得说不出口。   陆仰歌却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枝枝,我也把你当成很好的朋友——我已经找好房子住了,合同也签了,过段时间等房东把房子收拾好了,我就搬出去。”   江有枝点了点头,但是陆仰歌明显感觉到她松了一口气。   他心里微微有些发苦,但是很快又想,现在自己才是离她最近的那个人。   上次在第一人民医院看到她那个前男友,那个男人看上去禁欲而清冷,脸上几乎没有露出过笑容,话也很少。江有枝走出病房的时候,他和沈岸对视了一眼,沈岸看他的眼神像一把锋利的刺刀,几乎没有什么温度,而他当然也毫不示弱地看回去。   毕竟她和自己坐在一起,无论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也已经成为了过去式。   更何况,许露曾经无意间谈起过,她的前男友对她不大好。   所以,她虽然贪恋温暖,但是也会那么抵触一段新的感情,甚至不愿意跟其他人有过多的接触。   想到这里,陆仰歌转头看向江有枝,心里格外心疼。   -   玉兰巷子,许露的小出租屋里,两个埋在桌子上的黑色小脑袋正在吸溜两碗泡面。红烧牛肉味非常经典,且永远有人爱吃,整间屋子都溢满了泡面独特的香气,再加上两瓶肥宅快乐水,简直让人食欲大开。   许露咕嘟咕嘟喝了一口可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看向严骆荣:“你们队里伙食得多差啊,一碗泡面都能给你吃得这么香。”   严骆荣一边吃一边说:“真的很好吃,你第一次给我煮泡面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他的嘴里还塞着面,说话说得有些含糊,样子有点憨憨的。   许露忍不住笑了:“以前真没吃过?”   “真没吃过。”严骆荣吃完了,也用餐巾纸擦了一下嘴,“太贵了,吃不起。”   许露有点心疼地看着他:“没事没事啊,以后我们要好好工作,这点泡面还是吃的起的。”   严骆荣点了点头,站起来收拾碗筷,动作很熟练,带着军队里训练出的敏捷感。   许露就拿着抹布给他打下手:“你们平时都吃些什么呀?”   “平时的时候都是在吃自己种的菜,肉什么的还挺多的,就是那个厨子水平不大好,我们平时都喜欢自己偷偷开小灶。”   “哈哈哈,那也没见你厨艺有长进。”   “已经好很多了行不?但是当然跟你没法比。”严骆荣低头刷碗,“你做的菜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菜。”   这么土味却真诚的情话,让许露真个脸都烫红了:“你别这么说嘛。”   “我是说真的。”严骆荣把盘子都放到滤水槽里,然后用洗手液把手洗干净,水擦干了,转过身抱住许露的腰,把头埋进她的脖颈间,说道,“我没想过我会遇见你。”   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听自己的男朋友或丈夫说这种话,许露觉得心里被塞得满满的;她的手背到他身后去帮他解围裙:“好了好了——我腌制了一些咸鸭蛋,你都带到部队里去,平时就着饭也好吃一点。”   “嗯,好。”严骆荣这才放开她。   二人来到客厅里,严骆荣有点紧张地问:“你闺蜜喜欢吃什么样的菜式啊?我好订餐厅。”   “哈哈哈,我们去外面吃点家常菜就好,我闺蜜不挑,但她肉类只喜欢吃牛肉。”   严骆荣点了点头,对着客厅里的镜子左看看右看看:“那我穿衬衫过去会不会有点不大正式?”   “不用不用,你做自己就好了。”许露拍拍他的肩,“你干嘛这么紧张呀?只是见见我的闺蜜而已,又不是见我父母。”   这一提到见父母,严骆荣更加紧张了。他几乎把整个队伍里的战友给盘问了个遍,见岳父岳母最好要带什么礼物,还有要注意点什么,都拿着他的小本本记了下来。   “我想让你身边的人接受我。”严骆荣对待感情方面一片空白,像个毛头小子似的。   “不会的啦,虽然你家里还欠着债,但是不是快还完了吗?我家里也很普通的,我父母都是公司里的小职员而已。”许露安慰他,“我闺蜜虽然家庭条件比较好,但是她并不是嫌贫爱富的人,对我很真心的。只要我喜欢的,她都会接受啦。”   严骆荣这才点了点头,然而还是坐立不安,一会儿理一理衣襟,一会儿照一照镜子。   二人挤了挤地铁到那家家常菜餐馆,许露看了看手机:“我闺蜜还没到,我们先进去找位子点菜吧。”   “嗯,好。”严骆荣深呼吸告诉自己放平静,和许露一起走进餐厅。   这是一家路边的小餐馆,生意不算红火,味道中规中矩。选这家店是因为听说许露的闺蜜爱吃甜口,杭帮菜这家做的还算可以的,于是严骆荣也就点了几样偏甜的菜,不断看向窗外,好像要进行一场非常重要的考试。   这时候,他觉察到许露握住了他的手。   回过头去,看见这个小姑娘对他笑了笑:“别紧张,我闺蜜不吃人。”   “嗯。”她的语气很温柔,严骆荣有点放下心来,就想着给自己女朋友的闺蜜留下一个好印象。   这时候,他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怎么啦?”许露笑着问。   “没什么,”严骆荣摇头,“看到一女的,竟然会来这家餐厅吃饭。”   “你认识的吗?”   “认识,她人不怎么样,大小姐脾气,很会欺负人。”严骆荣紧皱着眉,随后摇头,“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不提了。”   许露也没再问,只是点了点头。   这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餐馆,许露眼睛一亮,站起来招手:“枝枝——这里!”   严骆荣立刻像学生时代听见“老师来了”这句话似的,坐直身子,差点就没站起来行军礼了。   一抬头,他看见了——   “她人不怎么样,大小姐脾气,很会欺负人,竟然会来这家餐厅吃饭”的一女的。   袅袅娉娉走过来,和他的女朋友拥抱了一下。   “露露,你那小男朋友呢,是哪一个?” 第30章 江岸30 我的猫怀孕了(二更)……   江有枝走进餐厅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严骆荣, 她拥抱了一下许露,有点期待她男朋友的样子。   “就在我右手边呢,”许露很会害羞, 说话的时候声音低下来, 很不好意思似的,“他为了见你都准备好久了,过会儿放宽点要求啦,他对我很好的。”   江有枝点了点头,朝着她说的方向看去……   一个男的,身体坐得很直, 用菜单遮住自己的脸,右手挥了两下,朝她打了个招呼。   江有枝:???   许露大型社死现场,一边解释一边走过去:“不是, 枝枝你听我说,我男朋友他平时真不这样。”   江有枝勉强点了点头,坐到许露对面去。   “你干什么呀, 把菜单拿下来,这样很不礼貌。”许露放低声音,去拿他手里的菜单。   严骆荣觉得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有这么尴尬的时刻了, 他努力告诉自己冷静,正在犹豫怎么开口的时刻,手里的菜单突然被人抽走。   “拜托拜托给我点面子。”许露抽出菜单, 晃了晃他的手臂。   严骆荣抬起头, 正好和对面的江有枝大眼瞪小眼。   非静止画面,然而两个人都没有动,似乎在用时间来消化自己知道的信息量。   江有枝觉得这世界奇妙了, 所以许露口中的那个“家境贫寒还欠债,但是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启兴军校,为了信仰去边关保卫国家,待人接物非常有礼貌”的男朋友,是tm的严骆荣?   救命,一定是她的打开方式不对,她好想把时间倒回去,重新走进餐馆一次。   江有枝正想揉一揉眼睛,仔细看看面前的人的时候,严骆荣却突然开口:“有枝——姐!”   好一声中气十足咬字清晰的“有枝姐”啊。   江有枝被他这一刻的语调给惊到了,这语气中带着谦虚和礼貌,甚至还有一丝讨好在里面,让江有枝抱肩看向他,目光带着几分玩味。   严骆荣吞了口唾沫:“没想到露露的闺蜜是你啊,真的好巧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容太过于尴尬和刻意,许露有点不明所以,拉过严骆荣的手臂:“你今天怎么啦?你认识我闺蜜?”   江有枝只点头说了个“认”字,刚想说第二个字的时候,就立刻被严骆荣打断:“认识认识,我小的时候就认识有枝姐了。我特别崇拜她,觉得她绘画非常有天赋,而且也是非常正直的一个女生,长得也实在是跟天仙下凡似的。真没想到她是你的闺蜜啊,哈哈哈。”   江有枝是真的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能从严骆荣的嘴里听到对自己这样的评价。   许露看向她,江有枝也没有立刻揭穿,而是选择看看严骆荣还能怎样舌灿莲花。   “露露,你不是说要去拿饮料吗?”严骆荣说道。   “噢噢,对,都喝橙汁吗?我过去拿。”许露点了点头,起身去柜台那边拿喝的。   餐桌上只剩下了两个人,江有枝看了看手表,微微一笑:“从柜台到这里的距离大概需要一分半,你有一分半的时间可以解释。”   严骆荣脸都涨红了,憋了十秒没说话。   “一分二十秒。”江有枝轻笑一声。   “江有枝……我真没有想到,露露会是你的闺蜜。”严骆荣不知道第一次咽口水了,尽量把自己的态度放得非常诚恳,“我——你听我说,我是真的真的,非常喜欢许露。”   江有枝没有说话,而是用试探的眼光看着他。   严骆荣叹了口气:“我们是在云南认识的,其中的过程有点复杂……后来我们知道对方都住在北京,就经常联系。是我追的露露,我,我是真的很喜欢她——我怕她觉得我们俩家境相差太大,于是我说,我家里比较穷……”   “所以,你骗她?”   “我没有真的想要骗她!”严骆荣语气提起来,非常着急,却又不敢大声说话,“有枝姐,我求求你不要告诉许露好不好?——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求人,你相信我,我会好好对待许露,我对她是认真的。”   江有枝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眉一抬:“凭什么你说了,我就要信?”   严骆荣抿唇:“我为了她,说服我父母向戚氏提出了退婚。”   这个消息江有枝也听说过,但也不是没有传言说严骆荣喜欢的是她那个便宜妹妹。江有枝歪了歪头:“那简澄九呢?”   “什么简澄九?”   江有枝眸色一冷,站起身就喊:“露——”   “——关于你妹妹!”严骆荣马上拉住她,“我是觉得小九很可怜,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对她产生过男女之情。虽然我知道,你不一定会相信我,但是我想跟你说的是,只要你不告诉许露,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江有枝还是第一次看到严骆荣这副样子,沉吟一会儿,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露露真相?”   “等我说服我家里,准备好钻戒和一场婚礼。”严骆荣说话的时候,语气坚定,“不管别人怎么想,我都要娶她。”   “一分钟正好。”江有枝关掉手机录音键,“表现很不错。”   “你录音了?”   “本来是不打算录的,但没想到对象是你,就格外留了个心眼。”江有枝收起手机,“不过你的表现还算可以,暂时过关。但是对于你说的话的真实性,我还是会找私人侦探查一查,最好你保证你没撒谎。”   严骆荣深吸一口气,却还是低下态度:“有枝姐,我没有撒谎。”   “行了,先吃饭吧。”   菜陆陆续续地盛上来,这顿饭江有枝吃得没什么味道。对于这个消息,江有枝是真的没有想到,好像两个世界的人突然有了交集。   严骆荣表现得非常殷勤,一会儿给许露夹菜,一会儿给江有枝倒橙汁,把姿态摆得非常正,能让这个被家里惯得无法无天的小霸王这般低声下气,江有枝突然觉得有些喜感。   但也恰恰说明,许露在他心里真的很重要。   然而许露神经大条,只是觉得严骆荣有点太紧张了,并没有觉察到其他的。几人分别的时候,严骆荣跟着二人一起挤地铁。   他熟练刷卡和帮许露拎包的样子,让江有枝微微有些触动。   “我们到站了,先下啦。”许露朝江有枝挥了挥手。   “有枝姐再见,一路顺风。”严骆荣拿着许露的东西,一边说一边点头哈腰。   “再见,你们也走好。”   -   江有枝回到自己的公寓里,来到瑜伽室跟着音乐练习了二十分钟瑜伽,然后泡了个澡,准备小睡一会儿。   手机里收到温锦书的消息:“小枝记得每天都要喝药哦。”   温锦书说的是一些调理身体的保健品,西医不讲究身体里的冷热和所谓的“气”,认为她就是身体酸碱度不平衡,体质比较差,于是给她开了一些葡萄糖和氨基酸之类的药,每天都吃,身体也跟着略微有些好转。   “嗯嗯,知道啦。”江有枝回道。   温锦书:“美元在宠物店里给你寄养着,你整顿好了就去把它接回来。”   美元是江有枝在柏林的时候养的一只银渐层,给它取名叫美元是因为它特别喜欢美钞,见到就扒着不放,是个小财迷。   因为怕水土不服,美元比她早一个月回国,这会儿应该养得差不多了,江有枝跟宠物店的人说好了下午五点去接。   夏日午后的阳光是豆蔻梢头,小女孩儿发间堆砌的绒花。下午三四点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点醒了在华安府里的小湖。   江有枝印象里估计很少有这样的好眠,应该是沾了这场雨的福气,睡得很安稳。   她换了身简便的居家服,开车来到五环的一家宠物店。   美元是一只很柔顺的猫,脾气很好,就是有点怕生。店员小姐姐看到江有枝的时候,表情有点尴尬:“江,江小姐。”   “怎么啦,美元出了什么事吗?”江有枝走过去,有点担心。   “美元……倒没有什么事。”店员小姐姐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江有枝不解:“那是怎么了?”   “额……”店员小姐姐刚想开口,看向江有枝的身后,就用手指了一下,“要不,你问问那位先生?”   江有枝转过头去,正好落入他眼。   沈岸今天穿着灰色休闲的上衣,黑色工装裤,很少见他这样的装扮,竟然有一种夏日清新温暖的感觉,就像个大男孩。   他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依然是很吸睛的一张脸,这身穿着让他看起来就像大学校园青春剧里的校草角色,让人一下子缩短了距离感。   他左手拿着一根猫条,右手抱着一只胖嘟嘟的小狸花猫,抬眼看过来。   江有枝什么都没有说,看向店员:“……把美元带过来吧。”   店员小姐姐点头,转身去里间。   沈岸怀中的猫“咪呜”叫唤了一声,从他的怀里跳下来,跑到江有枝的脚边,扒拉几下。   江有枝蹲下去看的时候,愣了一下。   ……是当初在龙城公寓遇到的狸花猫。   “丫头,过来。”他的声音低沉有磁性,语气非常温柔,好像在哄人。   小猫没有听,依然在扒拉江有枝的裙子。   这只猫也变了许多,一点儿也看不出它从前的样子,毛色变得鲜亮有光泽,长了很多肉,看起来养得很好。   “你养的它?”她淡淡问。   “嗯。”沈岸走过来,点点头。   这时候,店员小姐姐抱着美元走过来。这只银渐层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扒在江有枝怀里,喉咙里一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怎么啦?”江有枝问它。   美元从她怀里跳下去,跳到那只小狸花猫旁边,“喵喵”叫了几声。   两只猫咪互相蹭了蹭,美元在给小狸花舔毛。   “我的猫怀孕了。”沈岸蹲下来,抚摸狸花猫的后背,“你家猫干的。”   江有枝:???   不是,她这逆子好像才回来一个月? 第31章 江岸31 对方朋友圈已将您屏蔽(一更……   气氛有一瞬间变得僵硬而微妙。   沈岸看到她脸上久违的熟悉的表情, 终于不是冷冰冰的疏离感,眼下也划过一丝温柔。   然而下一秒,江有枝就换上了公式化的笑容:“先生, 您想要什么赔偿?”   沈岸微眯起眼, 舔了舔后槽牙,把小狸花猫搂进怀里,站起来,看向她:“赔偿能解决问题?”   这语气好像在面对把人家闺女肚子弄大却又不想负责任的渣男家长。   “那你想怎么解决?”江有枝一抬眉,抱肩看着他。   这是她惯用的防御姿态,脚边上, 那只犯了错的渣男可怜兮兮地扒拉她的裙子,又是蹭又是挠,还“呜呜”叫得撒娇,伸出两只小山竹往她腿上踩奶。   江有枝叹了口气把它抱起来, 语气凶狠:“当爹的猫了还踩奶,你羞不羞?”   沈岸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揉着怀中猫咪的后背:“别的不说, 我家丫头怀孕期间,美元一定得过来照顾。”   “你——”江有枝去看他的表情,却无奈没有从这男人伪装得天衣无缝的表情之下看出一点破绽, 好像是她想多了似的,“我可以请更专业的人士照顾你的猫。”   江有枝听到他一声轻哂:“难道我请不来?”   二人二猫就这么对峙着,美元一边朝她撒娇, 一边还偷偷探出一个小脑袋去看那边的小母猫。   江有枝暗忖, 当初这逆子第一次fa情的时候就应该听医生的劝,割了它,要不是因为回国耽搁了, 哪儿还会有这样的事。   那头沈岸把她脑回路里的千回百转拿捏得很死:“次数不多,得让两只猫见见面,一周一次。”   他的条件正好卡在江有枝能接受的最大限度,也许是被人猜中了底线,她抬头看向面前这个男人,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好像自己只是随意给出了一个条件。   “行。”她没什么好脾气,“一周一次,就在这儿见面。”   沈岸皱眉:“我家丫头怀孕了,经常坐车会有应激反应,何况她身体底子本来就不是很好。我这次来医院,就是想给她做绝育的,没想到你这猫——”   “那行,每周末我让人把美元给你送过去。”江有枝打断他的话。   沈岸点到为止,并没有多说。   江有枝抿了抿唇,话尽量挑着简略地说:“地址改了吗?”   “没改,”沈岸回问她,“号码改了吗?”   江有枝点头,二人公式化地交换了电话号码,好像生意场上双方合作都不怎么愉快但还是要进行下去的甲乙双方。   存好电话,江有枝抱着美元直接往大门走去。   这时候,背后传来一阵娇娇的“咪呜”声。   ……她这逆子立刻挣脱她的怀抱,朝身后冲过去,两只爪子扒拉沈岸的裤腿,好像一个在担心自己媳妇儿的痴汉。   江有枝觉得,自己跟前男友的第二次见面就这么被拉下了逼格。   “——美元!过来。”她喊道。   美元小脑袋看了看她,又抬头看了看媳妇,并没有动。   江有枝觉得自己脸快烧起来了,实在不敢去看沈岸的表情,咬了咬牙,作势要走:“那你就留在这儿吧,我走了。”   美元这才屁颠屁颠跑回来,一步三回头的样子江有枝看着都有些报赧。   她没有去抱美元,而是直接走到车边上,美元就自己跳下台阶,跟着她的脚边跑,然后跳上车。   “出去别说你是我儿子。”江有枝愤愤,启动汽车,“真丢人。”   美元只好可怜兮兮缩成一团,又是放不下老母亲,又是放不下老婆,刚想探出头去看那边沈岸的车,被江有枝摁下脑袋。   “坐好!再动就把你扔下去!”   “……咪呜。”   江有枝叹了口气,在路过沈岸车边的时候踩下油门,加快速度,离开这家宠物医院。   -   沈岸坐在车上,回想起刚才她脸颊涨红一声娇呵的样子,不由得也跟着笑了笑。   她看起来变了很多,但其实很多东西都没有变。   小狸花猫坐在他的怀里,他没有立刻开车,而是先陪着小丫头玩一会儿。   店员和她都不知道的是,其实是他家的小丫头先去招惹的那只银渐层,又是撒娇又是诱惑的,才几岁的小公猫哪里把持得住,要走了还眼巴巴地看着。   “为什么这么喜欢美元?”他用手指轻轻挠她的下巴。   丫头很喜欢这个位置,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因为它身上有她的气息吗?”   丫头“喵喵”叫了几声,跳到副驾驶上,为了防止颠簸,沈岸把她装进猫包里,然后启动汽车。   他的地址没有变,依然是她在的时候,那幢处于京郊的小别墅。   是他母亲留给他的。   沈岸把丫头带回家,准备好水和食物,然后出发去启兴军校,有一些工作需要交接。   他走下车的时候,看到严骆荣站在校门口,身边有个短发的姑娘。   “三哥!”严骆荣朝他打招呼。   沈岸朝他点点头。   “那是谁啊?”许露拉了拉他的手臂,觉得这个男人莫名有些眼熟。   “是我们领队,枪法一绝,队里我就服他。”严骆荣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他是江有枝的前男友。”   “……就是他?”许露皱了皱眉,“没想到看着衣冠楚楚的,实际上是个渣男。”   严骆荣抿了抿唇:“是江有枝甩了三哥。”   “那也是个渣男。”许露提到这个就来气,“还是说你觉得他什么错都没有?”   严骆荣对于这个小女朋友向来都是直接认错不管道理,提到这件事,严骆荣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江有枝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是在我看来,三哥真的对她已经非常好了,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没都没有看到三哥这么在乎过一个人。”   许露一扬眉毛:“枝枝什么都没跟我说,但是她基本上每次哭都是因为那个前男友,你告诉我他对枝枝很好?”   “……确实很好。”   “随便吧,你要这么想就这么想,我也管不着。”许露后退了几步,语气生硬,“咸鸭蛋都给你拿过来了,我先回家了。”   严骆荣连忙去拉她:“这就走了吗?”   “不走留着跟你吵?”   严骆荣上前几步,太眼见看到陈延彻从旁边的一棵老榕树背后溜出来,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挪动。   二人四目对上,陈延彻挠了挠头,认命叫道:“荣哥好,嫂子好。我什么都没看见。”   许露也没再多说,她看了看手表:“我真的要走了,约了一个小朋友上课,你们有事情就先进去吧。”   严骆荣还想说什么,但许露走得很快,他觉得有些懊恼,和陈延彻一起走进学校。   “欸,燕子,你说他们为什么会觉得三哥以前对江有枝不好?”严骆荣低下头,踢起一块小石头,“我以前一直觉得三哥这样的人,怎么说呢,没什么感情,直到那天在医务室,我看见三哥在给江有枝盖被子。”   陈延彻回想了一下:“盖被子?”   严骆荣点头:“不仅盖了,走的时候,三哥还低头吻了她的额头。只是江有枝人睡着了,应该没感觉到。”   陈延彻叹了口气:“谁知道呢,现在他俩已经分手了。何况上回我们去看望杨教授的时候你没看见吗,江有枝身边站着个男人,保不准已经有新的男朋友了。”   “……不是我多说,我感觉这事儿悬。”严骆荣一抬眉,“敢不敢打赌?”   “荣哥你又知道了?”   严骆荣“嘿嘿”笑了几声:“我当然知道了——这两年,咱三哥可是一直随身携带着一支素描笔。你觉得是谁的?”   陈延彻回过头,看向他,吞了口唾沫。   严骆荣回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我原先觉得江有枝是那种大小姐脾气的……后来露露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她的事儿,她曾经帮助过我女朋友很多。嗯,也许很多东西我们都没怎么了解吧。”   “也是,”陈延彻叹了口气,“过段时间就是沈老将军的寿辰了,你猜有枝姐会不会去?”   “……我也不知道,毕竟邀请函是发给江家的。”严骆荣也跟着微一叹气,觉得自己之前还挺混蛋的,然而事已至此,也不能再挽回什么。   他只想再努力一点,直到可以独立出来,娶许露进门。   -   校长室里,桌子上摆着两杯凉白开,魏奇坐在红木沙发椅子上,双腿交叠,双手交合搁置在办公桌上,两只大拇指上下点了点,似乎在思考怎么开口。   沈岸坐在他对面,喝了一口水,也没有开口。   “……我跟你父亲也算是旧交情了,这次劝你呢,也是作为一个晚辈的身份。”魏奇终于开口,“你啊,也好好考虑一下我说的话,边境太苦,而且吃力不讨好。留在北京有大把大把的事情可以交给你做,为什么一定要上赶着去前线?”   沈岸身体前倾,双眸微眯:“身为一个军人,勇于上前线,这是启兴入门第一课。”   “沈岸!”魏奇提高声音,“你也知道你父亲是怎么牺牲的。你难道真的想老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   沈岸一声轻哂:“魏伯伯,这话过了。”   “我就是觉得你这小子太不识货!已经去了一段时间,回来就能给你调个岗封个军衔,以后老婆孩子热炕头,谁不想过这样的神仙日子?”魏奇气得拍了拍桌子,“你觉得,就你这一年能回京一次还算好的了,哪家的姑娘愿意嫁你?”   听到这里,沈岸的眸色沉下来:“我有我的打算。”   “你觉得人姑娘会跟着你一起去边关?那儿过的什么日子你也知道,你不心疼?”魏奇明显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趁热打铁。   “行了,您歇歇吧。”沈岸舔了舔腮帮,站起身,“我先去分配任务了。”   “你这小子——唉,管不住,脾气比你父亲还倔。”魏奇喝了一口水,无奈道,“走吧走吧,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后悔去。”   沈岸走出校长办公室,看到走廊里红色油漆刷着十六个大字。   “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   他的手指摩挲了一下军装最上面那一颗纽扣,手机“嘟嘟”响了两声。   是江有枝发来的微信:“你家猫爱吃哪款猫零食给我发过来。”   看来他被她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   沈岸觉得心头一暖,点开她的朋友圈——灰色两条线,中间一个点。   好像在构成一句话:“对方的朋友圈已将您屏蔽。”   沈岸深吸一口气,解开军装最上面那颗纽扣,动了动脖子,眸色微冷。   行,很好。 第32章 江岸32 世交家的哥哥   江有枝坐在梳妆台前, 将精油在手腕内部抹均匀,然后逐步按压颈部的淋巴结,一直到脸部的轮廓。   她明天要去学校接受一个采访, 用精油按压可以使脸部消肿。   做好护肤工作, 她静静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由于经常熬夜,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和泪沟,平时用遮瑕去遮,但治标不治本。   本来她也才二十二岁,这神态愣是被她熬成了三十二岁。   江有枝叹了一口气,准备打开一个蒸汽眼罩睡觉。   睡前看了一下消息, 是沈岸发过来的,拍的他家丫头喜欢吃的猫零食牌子,有几样家里没有,她决定有空的时候去进口超市采购一点。   往下翻了翻, 她竟然破天荒收到了江朔发来的信息。   他没有太多话,就是拍了一张邀请函来,内容是沈老将军的寿辰, 还有一句“老将军很想见见你”。   江有枝抿了抿唇,回了句:“好的。”   次日来到央美艺术大楼,记者已经在那里准备好了。采访在一间茶水室进行, 墙壁上挂着几幅学生的优秀作品,陆仰歌抬着头正在看。   “喏,”看到江有枝走进来, 陆仰歌把手里的咖啡递过去, “冰美式。”   “谢谢。”江有枝接过咖啡,微抿了一口。   冰美式不加糖非常苦,是舌尖的味蕾都在排斥的苦, 但是喝习惯了好像也可以慢慢接受,毕竟它不仅可以提神而且可以消肿。   中药也一样。   女记者事先给了他们采访要问到的问题,江有枝看了看,大概是问对艺术的看法,以及为什么要选择这条道路云云。   陆仰歌做自媒体的时候经常会面对镜头,所以比她要更放松一点,谈吐之间非常有条理。   女记者也不多偏颇,两个人一起采访,多数是夸赞。   “听说江小姐在曾经的一个采访中提到过,喜欢上绘画是因为一个很重要的人,是朋友么?”女记者看向她,声音温柔,好像在唠家常。   江有枝还没开口,陆仰歌就先笑着问:“听说?听谁说?”   “哈哈哈,”女记者打了个圆场,“校园女神嘛,总有些传闻在的。”   江有枝低下头,沉吟,开口:“……相信很多人喜欢上美术只是因为一个契机,也许是因为想把某个美丽的瞬间记录下来,也许是因为想记下某一个人。但是,慢慢地,你喜欢的也许就成为了绘画本身。和因为什么,因为谁,并没有关系。”   “——何况,人总是在变,可是画不会变。”   她的五官是美艳上镜的类型,放在荧幕上格外抢眼。一旁的陆仰歌侧着身朝着她坐,笑得很温暖,像初夏的阳光。   一个特写镜头出现在屏幕上,是陆仰歌认真在听江有枝讲话,勾唇笑了一下。   “天呐,好般配,他们是情侣么?”街道上路过几个结伴的小女生,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在讨论采访里男女生的颜值。   沈岸的步子停留在这里。   他深黑色的眼瞳里倒映出屏幕上她的容颜,左手放在口袋里,逐渐攥紧,化成嘴角一声轻嗤。   “喵呜~”丫头跑到荧幕前面,伸出小爪子扒拉几下,好像以为江有枝真的就在里面。   “过来,我们该回家了。”沈岸把它抱起来,“你长胖了,她不想要你。”   “咪呜……”猫咪委屈地抓着他的衬衫。   沈岸回到自己京郊的小别墅里,开始准备今天的中饭。他以前很少有自己做饭的时候,后来她出国了,他渐渐地也开始自己做东西。   江有枝说得对,做饭是很治愈的事情,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做饭可以告诉自己,每天都有好好在生活。   ……他已经需要一件事情来证明自己在好好生活。   沈岸用料酒和葱姜蒜把牛肉焯水,切成小块,炒了一个糖色,然后放在砂锅里慢慢炖煮。   丫头就跟在她脚边,很乖,不停撒娇。   江有枝敲门的时候,牛肉差不多可以出锅了。满屋子飘着饭菜的香味,给这幢别墅增添了人间烟火味。   打开门,美元就从猫包里跳出来,在客厅里探了探小脑袋,然后跳到丫头身边,磨蹭了一会儿,一下一下给她舔毛。   江有枝:“……”   “吃饭了吗?”   他的声音淡淡的,说起话来的时候喉咙处发出的震颤声非常好听,曾经有两性学家说过这是男性喉结所能发出的最性感的声音。   江有枝看到他围着围裙,屋子里还有饭菜的气味,尤其砂锅牛肉的香味特别诱人,不由得吞了口唾沫:“谢谢,不饿。”   “真可惜。”沈岸的视线跳过她,落到马路边停着的车上,驾驶座里坐着一个男人,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我先走了,晚上七点过来接,这是给丫头带的猫零食。”江有枝把一个装得满满的塑料袋递过来。   沈岸伸手接过塑料袋的时候,二人指尖略微有一下触碰,很快放开。   “……他很好?”沈岸的声音放得很低。   他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甚至可能会引起她的抵触和反感,然而他看到她身边有别的男人,心里跟猫抓似的烦躁。   “我们好像并不是那种可以寒暄的关系。”江有枝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   这两年来,她早就学会了各种假笑,在宴会上该怎么笑,面对镜头该怎么笑,甚至面对兰登的时候,该怎么笑。   沈岸被她的笑容刺了一下,瞳孔微缩。   她转身打算走,沈岸叫住她:“家里做了些砂锅牛肉,吃不完,要不留下来吃个饭再走?”   陆仰歌从驾驶座上走出来,站在江有枝旁边,问道:“怎么了?”   他并没有看沈岸。   这两人都很会穿搭,今天的风格都是属于初夏的青春感,好像是搭配好的二人装似的,看上去……真的非常般配。   江有枝侧过头,依旧是平常的语调:“您太客气了,真不用。”   沈岸站在门边上,终究没有说什么。   “走吗?”陆仰歌低头问她。   “嗯。”江有枝点头。   沈岸的左手攀在门沿上,努力遏制住自己心里翻涌的情绪。   好像胸口的那个口袋里,一支素描笔正在隐隐发烫。   他很想很想回到过去,每一天入梦的时候都在向神明祈祷。   如果,他们可以重新相遇一次,那该有多好。   他一定明确地告诉她,他很喜欢她。   从第一面开始。   -   江有枝坐在副驾驶上,手指一下一下绞着上衣的衣摆,把衣服揉皱了,又把它抚平。   陆仰歌自然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却也没有多问,说的是别的事:“想吃点什么?”   “不饿。”江有枝摇头。   “要不去许露家里蹭一顿?”陆仰歌笑了笑。   江有枝点头,于是二人给许露发了一条信息,对方回复得很快,说需要再买一点菜。   许露家里的窗帘和桌子被换成了新的,某些用久了的家具也换过了,这两年她经历了许多,屋子虽然狭小但是布置得非常温馨。   三人简单吃了一顿饭,就在厨房帮许露腌咸菜。   “这是给我男朋友准备的,他们在边关伙食不好。如果是在云南还好,就是如果在北方,菜都种不了,很多时候只能吃速食罐头。”许露说,“我给他多准备一点下饭的东西,他也能多吃一点。”   江有枝点头:“他多久回来一次?”   许露答道:“一年回来两次,这还是领队特别允许的。我想再多让他带点东西,也可以分给战友。他这人不会处理人际关系,分点东西给战友,也过得好一点。”   江有枝蠕了蠕唇,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她洗好手从厨房里出去,打开笔记本处理从柏林发来的邮件,一封一封回复的时候,却突然收到了一封邀请函。   是“糠馨杯”主办方发过来的,内容非常诚恳,问她愿不愿意去当评委。   江有枝在柏林的时候曾经参加过许多大大小小的竞赛,都是导师要求的毕业任务,没有获得相应的荣誉就拿不到学位证书。所以她在那边新生代美术界颇有些名气,作品认可度也非常高。   然而这个顶级的赛事邀请她当评委,是江有枝没有想到的。   她回复先表达了感谢,也留下了自己的号码,说明可以接触了解。   三人各自有自己的工作,陆仰歌的工作室正在筹备阶段,很多事情亲力亲为,所以非常忙,吃完饭就走了。   到晚上六点半的时候,江有枝看了看表,打算出发去接美元。   “枝枝,把垃圾袋拿下去。”许露拎着一袋垃圾从厨房里出来。   “你忙了一下午?”   “嘿嘿,腌制东西嘛,如果想做得好吃的话,步骤比较麻烦。”许露吐了吐舌头,“我给你也做了一点,你以后来不及做饭可以直接吃。“   江有枝开着车来到沈岸那儿的时候差不多是六点五十分,周围的白色光线路灯照射出莹莹的光线,她在路边停好车,按下门铃。   两只猫咪一起扑过来,看起来玩得很开心。   江有枝蹲下去,摸了摸美元的小脑袋:“走啦,回家了。”   美元没听懂,往她手心里蹭。   一道颀长的影子拉长,逐渐靠近。   江有枝抱着美元站起来,不打算说话。   她可以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   “它很乖,没有闹。”沈岸的声音很温和,“有点积食,我给他吃了一点化毛膏。”   “谢谢。”江有枝点头。   “你在柏林过得还好吗?”他抿了抿唇,“——爷爷问的。”   “挺好的。”江有枝没有去看他的眼睛。   “小枝……”他嗓音微哑。   “别这么叫我。”江有枝笑意晏晏,“沈三哥,回头草不好吃。”   他呼吸一滞。   江有枝抬头的时候,竟然发现他眼眶微红。   像一只懊丧的大型犬。   “这两年我明白挺多的,”她还是开口,“那年我才十八岁,挺幼稚的,很多事情都不明白……所以,从前的事情,我们都别提了吧。沈爷爷从前对我和我妈妈有恩,你也还是我世交家的哥哥,怎么样?”   世交家的妹妹——这是曾经他对她的称呼。   现在原封不动,还给他。   沈岸深吸一口气,脚边的猫咪轻唤一声。   他轻轻地一句,却也用尽了全部力气。   “……好。” 第33章 江岸33 叫你姑奶奶也行   是夜, 夏风微凉,长街被星点路灯点亮,一盏一盏, 连成天边被鹊桥牵起的银河。   盈盈织女, 好像真的会在仲夏夜与情郎在云端相会。   正好是玉兰朵朵开遍又谢的时节,枝头上的花瓣不再晶莹剔透,而是被日光晒得焦黄发褐,零落成泥,或是被清洁工倒进垃圾桶。   江家老宅,一个小男孩光着脚丫噔噔噔踩在地上, 他身后,一个保姆跟着追:“小少爷,慢一点。”   小男孩没有听,“咯咯”笑了几声, 继续往前跑,一直到台阶边上,被人抱起来, 到臂弯里。   “爸爸~”小男孩清朗着声色。   江朔抱着他,伸出手逗了逗他肥嘟嘟的下巴,来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贺礼都准备好了吗?”   “当然准备好了。”简曼走过来, 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坐到自己丈夫旁边,帮他整理被弄皱的领带。   葱白的手指滑过被熨烫得笔挺的西装。   突然, 她瞳孔骤缩——江朔的衣领边上, 有一根棕黄色的长发。而她和简澄九都是黑色长发,这根头发是谁的不言而喻。   “都好好收拾收拾,过会儿就去沈家。”江朔把江未敛放到一旁的沙发上, 没有注意到简曼的表情,“今天来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简曼似不经意地将那根头发取下来,攥到手心里,长长的指甲陷进肉里,表面上依然贤惠温柔:“嗳,当然了。”   “嗯。”江朔点头,站起身打算去换一身更加正式的男士礼服。   简曼来到一楼的一根杂物间,把头发放在塑料透明袋子里。   走出门的时候,正好碰到简澄九提着自己的小礼裙从楼上走下来。   “妈……”简澄九瑟缩一下。   “衣服换好了吗?”简曼走过去,帮自己的女儿调整了一下颈链的位置,“在这里等等你爸爸和弟弟。”   “嗯,好。”简澄九乖巧地点点头,然后在沙发上坐下。   -   此刻的沈家已经陆续摆菜上了桌,精致的中式庭院中漫散着清酒和茶香,老宅屋檐下高悬起大红灯笼,点亮一片昏暗的光。   沈家的酒席向来不是走的一般酒会那般的西欧奢华风,他家请的是中式的大厨,还有师从名门的茶艺老者,各种国宴级别的大菜名菜摆上桌,任哪一样都能品出个寓意来。   江朔带着妻女和新出生的儿子走进会场,立刻有一些熟悉的人上前打招呼。   简曼和一些同样身份的太太聊天,江朔就先去见沈老爷子。   “我上回在央美的宣传片里看到小九了,这丫头,真是越长越漂亮。”   “听说我们家小九啊,还入围了这届糠馨杯呢。这么大型的比赛,也真是有才气……”   “嗳,不是原先那个温家的女儿也是央美的吗,还没回来呐?”   简澄九一开始只是在谦逊地微笑,听到这里,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简曼微微一笑:“一早回来了,但我家小九毕竟还是宣传片的主角儿呢,还是老教授慧眼识珠是不是?”   众人立刻笑着侃了几声。   简曼并没有再多说,只是偶尔附和一下。   比起她刚来到这个圈子的时候,这些人对她的态度可是来了个大转变。不仅是因为江朔护着她们母女,更是因为她生了个儿子。   这些人精,自然是看着风向做事,她温锦书嫁得再好,毕竟也是在国外,成不了多少气候。   这么想着,简曼把手搭在自己女儿的肩膀上,对于这个回国的继女有些不以为然。   人都陆陆续续来齐了,有丝竹管弦乐器的声音,宛转悠扬,宴会的氛围才刚刚开始。   简澄九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她换上自己惯用的甜美笑容,走上前去打招呼:“荣哥,你也回来啦?”   “嗯。”严骆荣本来在低头看手机,这会儿宴会开始了,把手机收好,抬起头,“小九今天也很漂亮。”   “谢谢。”简澄九脸一红,突然看到面前男人的领带上别着一个红色的胸针,正想仔细看,被男人用手拿起来。   “我女朋友给我别的,说红色很适合我。”严骆荣提起许露的时候眼睛里有光,“好看吗?”   简澄九笑容一僵:“嗯,好看。”   严骆荣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胸针,像是自言自语道:“嗯,我也觉得。”   简澄九环顾四周,嘟哝:“不知道姐姐会不会来。”   “应该会吧。”是许露告诉他的。   “如果她来的话,可以让她见见弟弟。”简澄九也跟着微微一笑,“但是迟到并不是很礼貌的行为,这都到时间了。”   严骆荣低头看表的工夫,听到周围嘈杂的人声变得有些轻了。   他好像听到简澄九说了句什么,但声音太小,听不清。   他抬起头,看到不远处大红灯笼光线朦胧的地方,走出个身穿银月色礼服的窈窕女子。   皮肤是象牙似的莹白,灯光在她的面上落下具有层次的阴翳。   很明艳一张脸,五官大气精致,化着很适合晚宴的偏小浓妆,把五官衬托得更加吸引人,和她大气的晚礼服相得益彰。   周围响起几声很明显的吸气声。   然后瞬间静了。   江有枝是搀扶着沈老爷子一起走出来的。   沈故腿脚有点不方便了,拄着一支水沉木雕刻成双龙样式的拐杖,眼神依然能给人以肃穆的感觉,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刚才几个嚼舌根子的妇人立刻不说话了。   能和东道主一起出场,可见沈故对她有多么重视和偏爱。   沈故坐在主位上,旁边的侧面位置添了个椅子给江有枝坐。   “行了,”他的声音苍老但有威严,“都坐。”   这一大厅的人,落座之后,都或多或少暗自打量江家这个新回国的大小姐。   从小漂亮到大的美人坯子,落在哪儿处都是不容忽视的存在。   江有枝这次来只是为了看沈爷爷,对于其他人的眼光,她并不是非常在意。   酒过三巡,大家也开始走动起来,给沈老将军祝寿。   简澄九过来的时候,她眼睛都没抬一下。   “姐姐,你要不过去看看弟弟吧?……如果你不愿意,去跟爸爸说几句话也行。”   江有枝抬起眼,看到她身边站着几个熟悉的面孔,是曾经被她叫做叔叔婶婶的一群人。   “正好我也想看看弟弟,那你带着弟弟来见我吧。”她只是笑着回道。   简澄九一顿。   她这话也只是说说而已,毕竟让家里那个被娇惯着长大的小混蛋过来见江有枝,她好像也没有这个能力。   “好,好啊。”简澄九话锋一转,“不知道姐姐有没有看到这届糠馨杯的入选名单,我的名字排得还挺前面的。你没参加真是太可惜了,不然肯定也可以入围。”   江有枝手里捧着一杯滚烫的茶水,低头吹了一下,茶水就皱出层层叠叠的波纹。   香气怡人。   “那个比赛,糠馨杯啊,”她声音软软懒懒的,很是好听,“我在这届评委名单上,你不知道么?”   这话一出,简澄九愣在那里。   周围有好几个人自讨没趣,不想卷入这家子的腌臜事里,于是寻了个借口各自散开。   过了几瞬,简澄九才回过神来,也没有再接这个话茬,心里却被针刺了似的不痛快。   她像从前一样,用委委屈屈的眼神投向严骆荣。   果不其然,那人看到了就立刻走了过来。   她的出头鸟过来了,简澄九松了一口气,勾了勾唇。   正打算说话的时候,就听见耳边一句声音洪亮,字正腔圆的“有枝姐”。   简澄九:???   “有枝姐,你要不要吃糖葫芦,后厨正在做呢,你要是吃的话,我去给你拿。”严骆荣的态度非常殷勤。   江有枝吞了口唾沫,有点不大习惯。   “不用了,谢谢。”   “那酒酿圆子呢?很好吃的。我刚刚就吃了一碗,觉得你肯定会喜欢。”   “额……也不用。”   “也许你现在不喜欢吃甜的了?那边还做了桂花糕,没有放多少汤,可以搭配茶水一起吃,味道非常不错。”   江有枝扶了扶额头:“别别,我真吃饱了。”   严骆荣皱眉:“怎么就吃饱了呢?我刚刚看到有枝姐你明明只吃了半碗饭。”   江有枝:“……那个,严骆荣,我好像比你小一岁。”   “不碍事的有枝姐。”严骆荣正色,“如果你想,我叫你姑奶奶也行。”   江有枝:“……”   简澄九站在原地,笑容更加挂不住了,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揉了揉眼睛,陷入自我怀疑中。   毕竟从前,只要她一个眼神,严骆荣就会过来替她解围。   “……我先去看看后厨有什么吃的,你们慢慢聊。”她挥了挥手,看向严骆荣的时候,眼神中带着撒娇的意思。   然而严骆荣并没有看她,只是略一点头:“那你快去。”   简澄九的脸色更加惨白了。   她离开之后,这块地方只剩下江有枝和严骆荣这两个人。   “你别在我这里耍什么小花样,”江有枝开口,“对露露好才是比什么都重要。”   “那是当然!”严骆荣凑近她,“我都已经在让珠宝设计师设计钻戒了。你觉得我是在北海道的樱花祭求婚好,还是在巴厘岛求婚好?”   没等江有枝开口,他又自顾自说:“不过露露最喜欢的地方好像是云南。”   江有枝叹了口气,低头喝茶。   他们正在谈话的工夫,突然听到那头有一阵骚动,严骆荣抬起头一看,就立刻走过去:“三哥,你怎么才来啊?”   “有些任务耽搁了。”沈岸的声音传过来有点不太清晰,“聊些什么,这么开心?”   “嘿嘿嘿,就聊些家常。”   那头的声音逐渐模糊听不清了,江有枝伸手揉了揉耳朵,打开消息列表,是许露拍过来的一张美元睡觉的照片。   许露:“我侄子真可爱嘿嘿。”   江有枝:“白天睡,晚上烦你,确实很可爱。”   许露:“别啊别啊,小猫咪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江有枝轻轻笑了笑,正想回她,却听到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小枝——好像瘦了点儿。” 第34章 江岸34 小猫咪绝育了会减少疾病发生……   江朔好像从来都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他没有说过“小枝瘦了”“小枝长肉了”诸如此类的关心的问候, 最多只是会给简澄九夹菜,让她多吃一点。   回国后突然听到父亲的声音,江有枝微微顿了顿, 没有抬眸:“没吧。”   江朔低头, 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个女儿。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只有半人高,会跟着他身后跑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江朔抿了抿唇,想开口问她过得好不好,但终究是拉不下脸来。   “刚才小九说,你被邀请为糠馨杯的评委了?”思来想去, 还是说了这句话。   江有枝点头:“嗯,是。”   江朔听了,笑着点了点头。   红灯笼和白炽灯的光线照在他花白的鬓角上,好像他真的是个慈爱的父亲。   “……其实学美术, 也挺好。”他斟酌着语气,努力和面前这个女儿说上话。   江有枝没有想到江朔会这么说,抬起头来。   江朔却突然不敢和她对视了, 于是移开眼睛:“你爷爷奶奶去世之前要给你的股份和财产,我都原封不动给你留着。你看看什么时候有空,我让律师转移给你。”   江有枝低下头去啜香茶, 瞳孔一颤。   简曼多想要她的这些股份,江有枝不是不知道,但她没有想到, 江朔会直接转移给她。   桌子下的手指微微蜷曲, 她正想说话,简曼却从一旁走过来。   “小敛摔倒了,哭着要爸爸呢, 你快去看看吧。”简曼语气急切。   “什么?”江朔眉头一皱,表情紧张起来,立刻跟着简曼往旁侧走。   江有枝坐在原地,还保持着要跟他说话的姿势。   那人走远了,江有枝也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真没什么意思。   喝了一肚子茶,她站起来,想去院子里散散心。   远离了丝竹管弦勾勒出的歌宴浮华,夏日的风抚在脸上,柔柔的,撩起她鬓角未梳起的几缕头发。   冷夜空明,好像一望看不到边际的蔚蓝的海洋,偶尔几片黑云晃过去,是被风带起的潮汐。   走到走廊檐下的时候,江有枝被刺眼的白炽灯晃了一下眼睛,没有注意到面前的台阶,一脚踩空,顺手扶住旁边的栏杆,再睁眼的时候,看到面前台阶上瘦长的影子被割裂成几块。   她并没有往后看,而是选择继续往前走。   她知道他在跟。   江有枝心里本来就不爽快,委委屈屈的好像文火小烹,这会儿语气提起来,好像玉珠乱碎在盘:“是今天月色好,走出来想看看?”   沈岸没有说话。   “有必要吗,中秋的时候,也没见过你这么喜欢赏景。”她说着,突然就觉得没什么意思。   总有些习惯铭刻在骨子里,比如江朔刚才那温柔的语气,让她几乎一瞬间有了些动容;然而只是简曼的一句话,让他本来的态度被洪水击垮,那样的紧张感,作为女儿,她从来都没有见过。   好像他真的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这么想着,江有枝转过头,看着身后那人。   眼中带着埋怨,眼边泛起薄红。   漆黑的瞳色中,倒映出他颀长的一个影子,黑色风衣下身材劲瘦,腰间别着枪,军衣最上面一颗扣子已经解开了,下面是黑色里衣,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   他的手里提着一双淡粉色女士平底鞋,和他一身装束格格不入。   “……不是赏景。”沈岸微一抿唇,就在原地单膝蹲下,“我看到你的鞋,跟太高,怕你站不稳。”   他人很大一只,快到一米九的个子,蹲下来的时候,影子也逐渐缩短,就在她的跟前,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江有枝往后缩了一下脚:“不用。”   沈岸低头的时候,看到她的脚踝处多了几道浅粉色的勒痕,还有一处被蹭破了皮。   “爷爷让我给你换鞋。”他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伴着夜风清凉,也似乎和风融和在一起,变得温和而清冽。   江有枝犹豫了一下:“嗯,那你把鞋子放好吧。”   沈岸没有多坚持,只是把鞋子放在地上,然后站起身。   江有枝就一手撑在旁边的梅花树上,一手把自己的鞋跟脱下来,去换那双女士平底鞋。   她的脚背上还有几处被磨破皮了,看起来应该很疼的样子,因为她很小心地避开了这些地方。   一只手伸过来,声音浅浅:“创口贴。”   江有枝接过,撕开包装,蹲下腰去贴上:“替我谢过沈爷爷。”   “嗯。”沈岸点头。   他看着她毛绒绒的发顶,留在原地,生怕自己再上前一步,会把她推得更远。   只能保持这样一个距离。   连一句关心都要借别人的名义。   这时候,江有枝的电话铃声响起,她站起身,看了看手机屏幕,上前走了几步,接起来:“怎么了呀?”   声音娇娇甜甜,他很久都没有听到过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心里好像有蝼蚁隐隐撕咬,让他喉间微涩。   她没有避讳什么,只是一边说一边往前走。   “啊啊啊,我迟早要把美元送去割了。这小坏蛋,又要洗床单了。”   “啊……那陆仰歌衣服还好吗?”   “洗了就好洗了就好。”   “……”   她后面说的话,沈岸逐渐听不见了,她去了溪流边上的那处亭子里,耳边有潺潺的溪水流淌的声音,沈岸只能留在原地,停在空中的手缓缓放下。   他突然想起,那天清晨,她抱住他的腰的时候,那句“三哥,我好喜欢你哦”。   这句话他记了很久,甚至梦醒的时候,还幻想着能回到那一刻。   今天的月色很好,但却是上弦月,缺了一块。他想起那年的中秋节,她把头枕在他的腿上,发丝柔软,绵绵柔柔的,蹭得人发痒。   他上下滚了滚喉结:“你站起来,坐到旁边去。”   她回过头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有些委屈,还是乖乖点头,“噢”了一声,坐到他的身边。   想靠近,却又不敢再接近他。   这一种微妙的感觉,后来他想过无数次都想不明白。   因为……这也许就是喜欢。   沈岸收回视线,在回去的走廊里碰到刚走出来的戚因莱。   “三哥,鞋子还合脚吗?我记得我跟江有枝是穿同一个码的。”戚因莱喝了一点甜酒,脸有点红,“这个款式也很好看,就是和她今天的礼服有点不搭,但我家那边好像只有这双鞋买来没穿过。”   沈岸点头:“合脚。”   “那就好,她那鞋跟都有十公分了吧,好看是好看,硌脚也是真的硌。”戚因莱挠了挠头,“你请的那个老中医什么时候来北京呀?我好排个时间带她去。”   沈岸沉吟:“这周五来。”   “那我把周五的时间安排出来,再问问江有枝有没有空。她最近好像挺忙的,因为糠馨杯评奖的事情。”   “对了,”沈岸微抿唇,“你去找她的时候,别说医生是我请的。”   “啊?”戚因莱愣了一下,随后连忙点头,也没问为什么,“我知道了,我到时候一定编一个恰到好处的理由!”   沈岸正要走,戚因莱又开口:“……三哥,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自己去找她吧?我觉得,她这人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其实还是挺感性的。”   “谁去找都一样,”他声音淡淡的,“只要她身体好起来就行。”   他其实心里有一根绳,也很清楚如果这个阶段逼得太紧,反而会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刚才她下意识的退缩,让他心口微疼。   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接触了就会受伤一样。   他转过头,看着夜色深沉中,那一抹如银灰色的颜料在墨中开,模模糊糊,消失在夜幕里。   那颗朱砂痣,正在微微发烫。   -   “多可怜的猫啊,才刚有老婆就得跟老婆当姐妹。”许露抱着美元坐在车后座上,叹了口气。   美元正在她怀里吃一个猫罐头,许露把吃的放在勺子上喂它,美元吃得非常香,这个时候的它还不知道接下来要经历什么。   江有枝皮笑肉不笑:“早该割了,不然这个小坏蛋也不会给我惹这么多麻烦。”   “喵~”   “是吧,你要是觉得自己做错了就喵一声。”   “喵喵~”   江有枝瘪嘴,伸手抚摸了几下它柔软顺滑的肚子。   她一早就约了医生,这会儿不用排很长时间的队,也许是上一次在这家宠物医院的经历太美妙,这只银渐层并没有什么应激反应,反而很开心地去蹭店员小姐姐的鞋子。   “这么开心啊?”店员小姐姐把它抱起来,走进手术室,“家长一起来看吗?”   江有枝点头,跟着店员一起走进去,许露和陆仰歌就在外面等着。   “枝枝这双鞋还蛮好看的,你上次说要送给她一双鞋来着,是你送的吗?”许露喝了一口可乐,问道。   陆仰歌摇头:“我还没送呢。”   “她看起来也不像是会买这种风格的鞋子欸,不过意外地很衬她。”许露说,“枝枝皮肤本来就白,什么颜色都能驾驭。”   二人正在闲聊,突然听到手术室里传来一阵猫咪的惨叫……   “这么快吗?”许露站起身。   “公猫绝育时间比较短,一般半个小时就够了。”陆仰歌也跟着站了起来,“后面需要一直照顾,它的情绪可能会非常脆弱。”   许露叹气:“它要是乖一点,枝枝可能还会考虑放它一马。谁让它不老实,把人家小母猫弄怀孕了,关键是那只小母猫的主人还是……”   她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闭嘴不说话了,偷偷去瞄陆仰歌的表情。   “我已经知道了,”陆仰歌轻轻笑了笑,“缘分这东西挺奇妙的。”   “嗯,对,奇妙。”许露附和道。   陆仰歌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但如果不是缘分呢?”   “啊?”   许露正疑惑,手术室的门被打开了。   “没事。”陆仰歌摇了摇头,跟着许露一起走上去。   江有枝是出门接电话的,她冲二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皱着眉头对着电话问:“什么?你刚刚说,你妈妈的表姐的闺蜜的女儿想要调理身体,请了个老中医过来,问我要不要顺便去看看?”   “确实是这样,”那头,戚因莱语气严肃,“而且我妈妈的表姐的闺蜜的女儿正好有事来不了了,就你一人,老中医难得来北京一次,就问你去不去吧?”   “不去。”江有枝果断挂断电话。   紧接着,对方发来一条信息:“实不相瞒,是我觉得自己身体有点问题,不敢一个人去看。要不,就看在我节假日勤恳给你发祝福的份上,陪我一起去吧?”   江有枝:……哈? 第35章 江岸35 他其实知道,也只有他知道……   六月央美一般会举报一年一度的校园祭, 今年的主题是樱花,整个校园过道被摆成了灿灿的淡粉色,喷泉那边有免费的樱花茶, 情侣可以免费找会塔罗牌的小姐姐算未来结婚的日期。   江有枝也收到了学校的邀请, 一辆漆红的保时捷停在校园门口,戚因莱从驾驶座上走下来,戴着一副深黑色墨镜,伸手把墨镜取下来。   “真没想到,你们学校帅哥还挺多。”戚因莱凑近她,“给我介绍几个?”   “你觉得我家美元怎么样?你还能叫我声婆婆。”   “去去去。”戚因莱把墨镜重新戴上, “你开完会就出来,那个老中医可能下午到。”   陈延彻拿着两把遮阳伞从车子里出来,递给戚因莱一把,另一把江有枝说不用, 他就放回了车里。   除了看校园祭典,江有枝主要是过来参加糠馨杯主办方的会事的。   会议在主楼办公室A进行,江有枝走进去的时候, 已经来了几个人。她扫视了一圈,有几位她认识的教授,于是打了个招呼。   李绛君坐在她旁边, 同样身为新被聘请的评委,她们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对于赛事的发言权。   李绛君捧着一杯热白开跟她咬耳朵:“这次的赛制还挺新鲜的,以前从来没有过。大概是实地写生, 还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   江有枝来之前也得到了一些消息, 大概的意思是,主办方希望入围的选手从实际出发,取材于生活, 地点还没有确定,但估计是在云南大理。   “那我们也跟着去?”   李绛君笑了笑:“我们是导师,不用跟着选手一起训练。看样子他们还挺惨的,跟着启兴的一起,不被晒脱一层皮就算好的了。”   江有枝点点头,打开手机的时候正好看到简澄九发过来的一条信息:“姐姐~决赛是什么内容啊?透露一下呗。”   江有枝想了想,回复得很诚恳:“准备好防晒霜。”   糠馨杯虽说是各大高校联盟举办,但是需要召集的资方也不少,各位金主爸爸你一言我一语,几个评委根本说不上话。   “还有个评委没有来。”李绛君看了看周围,“黎上尉,你听过吗?”   江有枝想了想,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是想不起来具体是谁。   “黎琛明上尉,他曾经获得过一等功军衔,”李绛君说到这里,和江有枝对上一眼,她这话的隐语是,只有在任务中取得重大战功而因此残疾或失去生命的战士才能被授予一等功,“他曾经被启兴代号为‘死神’。”   江有枝突然想起来了,自己曾经跟着杨翼挽老教授去画人像油画的时候,就遇到过这位战士。   她当时站在门口没有走进去,只在边上看到了一副义肢。   正出神的时候,她听到耳边一个低沉雄浑的男声:“同志,这个位置可以坐吗?”   “当然可以~”李绛君巧笑倩兮,“黎上尉,快坐。”   江有枝抬起头看过去的时候,只看到男人冷峻的侧脸,鼻梁骨很高,但是一双狭长的眼睛生得非常惊艳。   黎琛明在她身边坐下,整理了一下衣襟,周围就有几个人过来和他问候。   江有枝注意到他左腿上装的是假肢,行动略微有些迟缓,但是不明显。起身的时候,他似不经意地在桌面上撑了一下。   他都站起来了,江有枝和李绛君也跟着站起来,几人一番客套过后,才再重新坐下。   黎琛明正襟危坐,视线不会乱飘,而是一直正视前方。   江有枝以为他并没有注意到她,结果对方微一敛眸,声音很低,笑道:“同志,我脸上有东西么?”   江有枝有些报赧,连忙说了好几声“没有”,然后收回视线,自顾自喝茶。   她听到旁边传来他若有似无的一声轻笑。   江有枝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主动和他解释:“不好意思,没有故意想去看你,就是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   江有枝的眼珠子轱辘转了一圈儿,正在想怎么组织语言的时候,就听见他开口:“我腿还挺好看的,是不是?”   江有枝更尴尬了。   黎琛明笑道:“你还挺有眼光的,我喜欢收集各种义肢,就像你们小女孩儿喜欢收集口红。”   江有枝说:“我不喜欢收集口红,我喜欢收集颜料。”   黎琛明微一点头,二人就没有再说什么。   她的脚尖一下一下地点着地面,希望金主爸爸的发言可以不那么催眠,不然她可能就会原地趴下睡着。   李绛君估计是跟她一样的想法,为了防止自己睡着,已经连喝两杯水了。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叹了一口气。   -   戚因莱那头,她在央财没有参加过校园祭典,觉得非常新鲜,恨不得把每一个摊位都光顾一遍。   陈延彻在她后面跟着拿东西,大包小包提了一手,还得跟上戚因莱的步伐:“因莱你慢点。”   “好不容易有一天空闲,不用见客户,也不用分析数据,”戚因莱的眼睛发亮,“还可以随时随地看帅哥。”   陈延彻叹了口气,快走几步跟上她:“现在工作还是很忙?”   “忙呢,特别多事儿,董事会那边几个老古董还成天气我。”戚因莱吃了一口章鱼小丸子,随手用签子串上一个递到陈延彻嘴边,“喏。”   陈延彻愣了一下,他手上已经没有空地儿了,于是伸头把那颗章鱼小丸子一整个儿吃进嘴里。   他们从前初中的时候也经常一起玩,但是很少有这样亲密而微妙的举动了。   陈延彻嘴巴里那颗章鱼小丸子还没吞进去,戚因莱又喂给他各种吃的。   “不是,因莱,你自己不吃么?”陈延彻看着她手上那串铁板鱿鱼烧。   戚因莱鼓了鼓腮帮:“吃不下了。”   陈延彻:“……”亏他刚才还感慨了一下,原来是把他当垃圾桶呢。   他们路过樱花茶摊位的时候,路边那个拿着水晶球占卜的小姐姐好像突然看到了什么,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没事吧?”处于职业素养,陈延彻立刻惊觉。   “没,没有。”塔罗牌小姐姐揉了揉眼睛,“我应该是看错了,怎么会这样呢。”   陈延彻也没多说什么。   二人走了以后,塔罗牌小姐姐又皱着眉头疑惑道:“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卦象,真的有点稀奇欸,白色和红色什么的真的可以一起出现的吗。”   江有枝从主楼走出来的时候,陈延彻身上已经挂满了各种东西,连脖子上都还挂着一包东西。   江有枝哭笑不得:“要是都是你这样的客人,那些摊主都要笑疯了。”   “不用客气,为人民服务嘛。”   戚因莱坐进车里,看了看手机:“我们现在去中医院,时间正好。”   陈延彻把她买的东西都放到后备箱,然后坐到副驾驶上,戚因莱很宝贝她的车,一般不让别人开。   几人来到中医院,老中医已经在里面等着了。戚因莱除了熬夜和饮食不规律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问题,就抓了几服药。   江有枝在里面问诊,她和陈延彻就在外面等。   “我还以为真的是你身体不大舒服呢。”陈延彻说,“这么看来,主要是给有枝姐看看?”   戚因莱答道:“当然了,我没有看中医的习惯……你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对不对?”   陈延彻点头,但什么也没有说。   毕竟世界上每一个人都能看到不同的东西,这种信息差造成了很多乌龙,也许是一场比赛,一个面试,或者是某一个人。   错过了,也许就再也回不去。   -   江有枝回家把中药熬好,来到客厅里去逗美元玩。   一般做绝育的医生都会把责任揽到自己这里,配合主人演一场戏,让猫咪以为医生是坏人,但是主人可以保护它们。   于是自从回到家里,美元就变得非常粘人,它还带着伊丽莎白圈,叫声比以前更加虚弱一点,也不爱吃东西,只有把东西放在手心里的时候,它才会吃。   更多的时候,它喜欢趴在江有枝的腿上,一动不动可以睡一个下午。   江有枝怕画画的时候把颜料粘在它身上,于是给它做了个小斗篷。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江有枝看到屏幕上“江朔”两个字,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结果那头传来的是简曼的声音:“小枝?我是你曼姨。”   “嗯。”   “……你现在可以来人民医院一趟吗?你爸住院了。”   江有枝的手僵在那里。   电话那头传来模模糊糊的有小男孩的哭声。   “嗯,我马上过来。”   挂断电话,许露从屋子里走出来:“我做了香蕉奶昔,要不要喝一点?”   “不用了。”江有枝一边穿外套一边往外走,“记得给美元吃营养素。”   明明已经是二十几摄氏度的天气,夏夜的风还是那样冷,江有枝瑟缩了一下,拢紧了衣衫加快步伐往屋子外面走。   几盏枯灯光线黯淡,是落幕老者浑浊的眼,已经没有了生气。   电线杆上,几只麻雀从这里跳到那头,翅膀扑腾几下,划破凝结的空气,划不了凝结成幕布的夜空。   走到门口,就看见一辆线条流畅的车停在灯下,金属质地的表面折射出明莹莹的光,一个修长的影子斜靠在车沿。   江有枝的脚步停在这里。   “爷爷让我来接你。”他正过身。   江有枝并没有动。   沈岸略一沉吟,还是开口:“你父亲昨天就住院了……手术并不是很成功。”   他看到她出门的时候还在穿外套,里面还是居家服,可见知道消息就赶了出来。   简曼朝他们哭诉的时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第一时间就通知小枝了,劝了那么久,还是不愿意来,我也是没办法了,那丫头就是倔”。   看来事实并不如此。   江有枝的手指逐渐攥紧,指尖微凉,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着,鼻尖酸涩——但是她并不想再在他面前表现出脆弱的一面。   “待会儿去了医院,不要管简曼和其他人说什么。”他走过去替她开车门。   她声音沙哑:“……我刚得到消息。”   他微一点头,影子的轮廓分明而流畅,眉宇凌厉,说话的声音在夜幕中显得格外低沉好听,让人感觉到心安。   “嗯,”他关车门的时候略一俯身,带着久违的雪松的气息,“我知道。” 第36章 江岸36 原来放不下的人是他……   江有枝的画中曾经出现过病房, 那是大一入学的一次作业,让学生画关于生命的思考。   当时许露选择画的是一株风中摇曳的雏菊,江有枝选择的是医院急诊科, 医生白净的手术刀下, 是死神沾着鲜血的镰刀。   穿过灯光煞白的漫长走廊,简曼远远地朝她招手:“小枝!”   江有枝并没有停,而是选择走向病房;江朔躺在病床上,手臂插着很多根塑料管子,脸上带着呼吸器,从门外看过去, 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看见床单下一个人形,像烈日暴晒过后枯槁的死木。   “小枝,你怎么才来啊?”简曼从后面跟上来, 语气带着责备。   走廊上站着几个熟悉的老面孔,用同样责怪的眼神看着她。   江家的这些事儿落到他们眼里,好像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们是戏中的几个丑角,没有一个人可以跳脱出世俗的目光——而这也恰巧达到了简曼的目的。   因为她本来就是个丑角。   江有枝的手指印在玻璃上,离开的时候, 带出几个被雾气晕染的指纹。   “我爸身体怎么样?”她的语气清清浅浅。   简曼本来以为江有枝会当场跟她对峙,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提这件事,倒是让她愣了一下, 然后轻声道:“……你爸爸身体本来就不好, 你在德国这几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噢,你不常打电话来, 应该不知道。”   江有枝微微蹙眉,目光直接略过她。   “江小姐。”一名身材高大的白人医生从简曼身后走过来,他说的是德语,语速非常快,一边说一边给江有枝看他文件夹中的各项数据指标。   简曼愣在原地,面色一白——她没有想到这个从国外来的主治医师会认识江有枝。   “很抱歉现在才通知你,我以为简女士昨天已经给你发短信了。”医生带着歉意说道。   他连续在手术台上工作了五个小时,眼下有很浓重的乌青,江有枝先表达了感谢,然后说自己并不责怪他。   “小枝,这个医生跟你说的什么呀?”简曼走近,“你们认识?”   江有枝的目光淡淡瞥过她:“紧张什么。”   “曼姨就问问你。”简曼想去看文件上的指标,但是医生很快把文件合拢了,上面都是德文,密密麻麻的,她瞥到了几个字,却看不懂。   “麻烦你了。”江有枝和白人医生握了握手,德语说得很流利。   “为兰登家族效劳是我的荣幸。”医生态度谦逊。   在场的人虽然听不懂德文,但是也听懂了“兰登”两个字,瞬间看向江有枝的眼神就变了,好像是饿极了的狼看到了肥肉。   江朔术后需要休息,他醒后医生会通知江有枝过来,于是她并不打算在这里多待。   然而简曼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下楼:“小枝……这个医生是从柏林那边过来的吗?看来你妈妈还是挺宠你的。”   江有枝勾唇,环肩看向她,眸色微寒:“早上的脱脂牛奶和火腿三明治味道还好吗?”   简曼心里一紧,张着嘴巴,突然说不出话来。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面前这个女孩气场强大到令人害怕:“……你调查我?”   “怎么能这么说呢,曼姨,”江有枝笑意盈盈,眸光潋滟,“我这是关心你。”   简曼不敢和她对视,眼神闪躲,突然就有些怯了:“小枝,你听我说。我,我没有办法——当时我知道自己怀孕了,也非常害怕,我那时候也是个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我不能剥夺一个婴儿的生命,小九和你,是一样的,她也应该被好好宠爱着长大,而不是被像个垃圾一样扔进垃圾桶。”   这是简曼第一次跟她提起那段过往。   江有枝停了脚步。   “更何况,你也知道你父母是没有感情的。这些官场上的婚姻,哪个是真的幸福的?你爸爸对你妈妈说过爱她吗?他们根本不算爱。你不要总是以为我才是最十恶不赦的那个,我跟你说,当初我们在一起,是你爸先追的我!”   简曼对上她的眼睛,瞳孔放大,整个人在发抖:“因为你爸妈之间根本就没有感情,说不定你妈妈在外面也乱——”   “啪!”   世界安静了。   冷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透出来,发出刺耳的声音。   简曼用手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她的目光很沉静,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也像夜晚林间升起的迷雾,依然是极其出挑的眉眼,却显出如璞玉雕琢后荧荧泛着冷光的幽寒。   “小枝……”简曼的左脸火辣辣的疼,声音颤抖。   “人呐,少说点废话,不然死得快。”江有枝眉梢带着讥诮,只留下这句话,随即加快步子往楼下走。   走到转角处的时候,她意外地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逆着光线,身量高挺,好像兰庭玉树。   江有枝并没有看他,而是选择继续往前走,声音微冷:“要安慰她就去,我巴掌可收不回来了。”   然而那人并没有往回走,而是留在她身边,俯身淡道:“手还疼吗?”   -   二人坐在车里,沈岸并没有说话,而是选择把车窗摇上去,播放车里的一张老唱片。   他记得江有枝很喜欢听这首歌,是《Midnight Fantasy》,女歌手维多利亚慵懒的语调在车内回旋。   “its half past twelve and im on my own   已经十二点半了我还独自一个人   putting on some music turn the lights down low   放电音乐调暗灯光   temperature is rising and im in the mood   温度在升高而我渐入佳境   im feeling you what you make me do   感觉到你要我做的”   歌词非常性感露骨,他从前并没有认真去听这首歌,现在听到歌词的意思,也有些愣了一下,想去调下一首歌,动作因为太过慌忙而错乱按下了抬高音量键。   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到她戏谑的眼神。   像暗夜里的狩猎者,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瞬间的促狭。   “慌什么?”看起来她的心情被他的窘迫提起了几分,唇角微扬,“继续听啊。”   后面的歌词更加性感,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下光盘旁边的按钮,音乐戛然而止。   二人的对话从这里终止。   车内的气氛实在微妙,就像路过的一盏盏路灯,时而明时而暗,挠得人心痒。   “为什么以前这么喜欢这首歌?”他终于打破沉默,口齿之间咬出的声音清冽好听。   “都说什么心情听什么歌,你觉得呢?”她“咯咯”笑了几声,声音太娇,尾音缱绻,又添了几分媚。   沈岸深吸一口气,车轮“嘎吱”一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汽车停在路边的白线内,垂手的时候,喇叭“嘟嘟”叫了几声,车灯亮了起来。   他们从前在一起一年,这种局面还是第一回 。她把他的心思捏得太死,偏偏他还无力与她斡旋。   “干嘛呀?”江有枝借着路灯的光线,从包里拿出一面镜子和一支口红补妆,好像刚才撩人的并不是她。   她的眼神并没有光,更没有喜欢或挑逗的情绪,只是拿他当一只玩弄在掌心里的蝼蚁。   沈岸解开衬衫第一颗纽扣,看过来的时候,眉骨下的瞳色如墨般漆黑:“江有枝——”   “我也觉得叫全名更符合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毕竟你是沈爷爷的孙子嘛,是不是,沈三哥?”   她葱茏的手指把镜子合上,唇色更加鲜艳,抬眸的时候里面好像有六月玫瑰似的风情。   摄人心魂。   他喉结上下一滚,把车窗摇下来,左手臂靠着车窗,下颔轻抬。   “……挺能耐。”一声轻叹。   江有枝右手肘撑着车窗,侧过脸去看他:“怎么?”   沈岸并没有回话,而是重新启动汽车引擎。   夜间的风就这样顺着窗口在二人之间拂过,静悄悄的,周围偶尔响起几声鸣笛,不知道是哪个晚归的人在等着回家,家里又有什么人在等着他。   一直到华安府门口,江有枝打开车门,一只细白的玉腿正要迈出去。   “丫头要生了。”他开口。   江有枝点头:“到时候告诉我,我把美元送过去。”   “孩子怎么养?”   “送人吧,我后面工作很忙,没工夫照顾。”   她说话的语气就像个冷静处理后事的渣男他妈。   沈岸抿了抿唇,声音放低,从喉间发出来,带着白葡萄酒似的醇香,又添了几分蛊惑的意思:“江大小姐,追你需要多大的力气?”   “不多,也就再排个十年的队吧——对了,我这人不念旧,所以已经过去了的感情或人,免谈。”   江有枝说完,走下车,只在路边氤氲的灯光下,留给他一个窈窕纤细的背影。   沈岸靠在车窗上,视线停留在她消失的那一处,眼神微暗。   无论是在边关还是来到军区大院,从来没有哪个人能在他面前敢这样作为。   她就像山寺外被眷顾的那支桃花。   仗着偏爱。   有恃无恐。   偏偏她并不在乎,像个高高在上的木偶师,在欣赏属于她的玩具。   因为那个曾经会在乎他一举一动的,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已经不在了。   远处夜间灯光葳蕤,化成心里隐隐的苦涩。   他曾经那样毫不在意地离去,却不曾想过,原来那个最牵挂最放不下的人,是他。 第37章 江岸37 她啊,胆子不大,脾气挺大(……   江有枝洗漱完, 围着浴巾走进卧室。   美元从鹅毛绒毯下面探出一个脑袋,一双玻璃球似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她,尾巴一摇一摇。   她笑了笑, 向前走了一步, 却兀地腹部一阵绞痛,身体一软,磕在床沿上。   她经痛还是不见好转,喝了多少药都没有用,该疼还是疼,疼起来好像刀子在刮。   美元立刻从床上跳下来, 也不敢去碰她,而是在她周围转来转去,急得“喵喵”叫。   主要是头部受到撞击被磕疼了,江有枝捂着疼痛部位, “嘶”一声,咬着牙齿忍了好久才缓过来。   再抬起头的时候,才看见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陆仰歌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碘酒和药水。   “谢谢,放在那儿就好。”她说的是门口那个入墙式的半圆形放置杂物的地方。   陆仰歌点头, 把药品放在那里,努力控制自己的眼神不去看她。   刚才他听到江有枝的卧室里有动静,先是紧张地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回答, 然后他听到几声猫叫,心里一慌,打开门看到江有枝正斜靠在墙上, 一手捂着头一手捂着肚子,很疼的样子。   她身上只围着一条浴巾,好在没有滑落,但是依然可以看出浴巾下窈窕的曲线。   陆仰歌整个脸都红了,过去也不是,不过去也不是,只能到客厅帮她拿药品。   关上门,他听到卧室里传来江有枝的声音:“你的颜料什么的都找到了吗?”   “找到了——我收拾收拾就把这些零碎的东西搬到我家那边。”   陆仰歌选的出租屋和他的工作室比较近,靠近市中心,和华安府这边来回需要两个小时。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陆仰歌看了看手表,是晚上九点,一个不上不下的时间。   他苦笑一下,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把颜料装进箱子里,陆仰歌走出别墅的门,却正好看到一个人。   那人当然也看到了他,陆仰歌微微一愣,倒是对方扬了扬嘴角:“你好。”   “你好。”陆仰歌回了一句问候。   刚才好像就是沈岸送江有枝回来的,陆仰歌认得沈岸的车。   江有枝和沈岸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他们经历了多少,又有多少感情在,陆仰歌一概不知。但是同样的,陆仰歌和江有枝在柏林的这两年曾经发生过什么,沈岸也并不知道。   或者说,并不完全知道。   “开工作室挺忙的吧,这么远的车程,难得你来回跑。”他一句话就道出了陆仰歌的信息。   “不算忙,”陆仰歌警惕起来,面上却也只是微笑,“她总跟个小孩儿似的,需要人照顾。”   这个“她”说的是谁,两个男人都心知肚明。   沈岸微微点了一下头,并没有多说。   陆仰歌看不出他的情绪,于是试探性问:“沈先生,送个人回来,还要留这么久啊?”   虽然二人之间都非常客套,但是言语之间你来我往,暗流涌动,其实都在较劲。   “也不光是送人回来,”沈岸的话里带着笑意,好像真的在和老友寒暄,“主要是在找中介看房。”   陆仰歌一顿,眼中的惊讶毫不掩饰。   沈岸捕捉到他细微的情绪,迈出腿走过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已经在交接了,毕竟华安府的环境还是挺不错的,尤其是八号九号这边。”   江有枝住的是第九幢,第八幢是商家作为彩头放到最后拍卖的,但保不齐已经被人敲定了。   家室之间的悬殊好像是一道很深的坎儿,横亘在中间,对于陆仰歌来说,他一直努力克制自己的喜欢,也许就是怕自己配不上她的身份。   听到这个消息,陆仰歌心里也是无奈多于不甘。   沈岸看出他隐忍的情绪,一声轻哂:“她啊,胆子不大,脾气挺大;有的时候不爱说话,一开口却能气死你。大麻烦一般不去招惹,小麻烦倒是少不了,还挺难伺候的不是?”   陆仰歌握紧拳,这会儿倒是也不装了,反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沈岸勾唇,“这个小麻烦,我来解决就好。毕竟两小时车程啊,挺远。”   他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像是老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   陆仰歌深吸一口气:“所以,在第一人民医院看望杨教授那天,你也不是恰好过来遇到的?”   沈岸但笑不语。   “行。”陆仰歌拳头松开,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扬眉,“沈先生,路还长呢。”   “当然,”沈岸也只是微一点头,“走好,不送。”   -   华安府在道路两旁栽种的栀子花开了,在晨间的时候下了一场绵绵细雨,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推开窗子的时候,一阵属于夏日的微风拂过,让人心旷神怡。   前一个晚上的好眠让江有枝格外有精神,对着窗户伸了个懒腰。   可能是撕扯到了伤口,她又忍不住去揉脑袋,打算换个药。   美元在饭盆里吧嗒吧啦吃得很香,一般早上的时候江有枝会给他准备特别丰盛的营养餐,还有饭后猫食小饼干和羊奶,但是由于他带着伊丽莎白圈,忌口挺多的,可以吃的种类更加少了。   银渐层的肠胃不像布偶那样脆弱,美元性子又温顺,不挑食,只吃猫粮也能吃得格外有滋味。   江有枝给自己做了一碗鸡蛋面,吃进肚子里,觉得从头到脚整个人都暖洋洋的,然后在美元的饮水器里加上干净的流动水,换了身休闲装,戴了一个白色鸭舌帽,黑色的长发披在肩上,准备出门。   糠馨杯主办方通知集合地点是在启兴军校,评委组需要先去了解环境和规则,选手要后几天集合,进行为期一周的学习和训练。   评委和主办方可以选择不住在学校安排的宿舍里,来去也比较自由。   江有枝把车停在校内停车场,下车的时候,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身影朝她走来:“姐姐。”   江有枝上下打量她一眼,没有搭理,转头打算换个路线走。   “姐~”简澄九拉住她的手臂,“你们评委是要开会么?”   “放开。”她冷声。   简澄九悻悻然放开手,努力跟上江有枝的步伐:“我已经知道决赛内容啦~姐姐,我这是第一次入围比赛,没想到赛制就出现这么大变动……听说选手还必须得在食堂吃饭呢,启兴是出了名的伙食不好,我运气也太差了吧。”   她吐了吐舌头,好像真的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江有枝却突然想到什么,停了脚步,看向她。   “怎么啦姐姐?”简澄九被她看得有些心虚。   “你跟谁来的?”江有枝侧头。   “哈哈哈,当然是跟荣哥来的啦。”简澄九松了一口气似的,“我跟你说,荣哥他人其实人特别好的。”   江有枝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继续往前走,一面走一面拿出手机打电话。   对方很快就接了,语气殷勤:“怎么了,有枝姐?”   江有枝没说话,而是直接把扬声器打开,放到简澄九面前。   “荣哥?”简澄九还没反应过来。   “小九?”那头顿了一下,声音突然焦急起来,“不是让你不要去找——”   他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掐断。   江有枝收回手机,走进一个护栏里,出示糠馨杯主办方给她的证件,然后上了电梯。简澄九想跟着一起进去,却被旁边两侧站着的保安拦住:“小姐,请出示证件。”   简澄九手里只有严骆荣给的通行证,并不能进入糠馨杯会议场所,只好作罢。   无论怎么央求都没用,她只好回到校园的过道里,漫无目的地走;脸上堆砌的笑容很快消失不见,踢了一块脚边的石头,嘟哝道:“嘚瑟什么啊,不就是妈妈改嫁了个大家族的继承人?”   “小九!”严骆荣朝她跑过来,额头上满是汗珠,语气急切,“有枝姐呢?”   简澄九伸手指了指后面的大楼:“喏。”   严骆荣想走进电梯,然而也同样被几个保安拦住了。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看向简澄九:“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让你进来看看场地可以,不要再做其他事儿,没听懂吗?”   严骆荣还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她讲话,简澄九愣了一下,委屈就上来了:“你凶我干什么?”   “不是,你没事儿去招惹有枝姐干嘛?”   “还不是我妈妈让我跟她关系弄得好一点!”简澄九咬唇,语调里带着哽咽,“她,她还打了我妈妈一巴掌。凭什么啊,她这样的人?爸爸要把遗产全都留给她,那我和妈妈怎么过啊——”   严骆荣抿了抿唇,对于江家的事情,他也或多或少都知道些。   简澄九泪水从眼眶里滑下来,伸出袖子抹了一下,一边抽噎一边说:“你现在也帮着她说话了,荣哥,你以前说过会一直护着我的……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但是,我也不想当个私生女啊,我生下来,难道就是罪过吗?”   “小九……”严骆荣想伸手替她擦眼泪。   “你别碰我!”简澄九捂住自己的嘴巴,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跑开了。   电梯里,江有枝的手指停在和许露的聊天框上,犹豫了很久,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才好。   她们的聊天记录还是上回许露腌咸菜之后,说的那句:“嗯嗯,那先不聊啦,我把咸菜都装在盒子里,过会儿给他送过去。”   江有枝心里非常生气,但是她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迟疑半晌,电梯到了,她关掉屏幕走出电梯。   由于心里装着事儿,没注意转角处的墙壁,她的肩膀被人往后拉了一下。   “小心。” 第38章 江岸38 如果你愿意把股份让给你妹妹……   江有枝回过神来:“不好意思。”   她面前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身穿黑色的制服和长靴,微笑的时候长眸弯弯,里面好像有星点碎光:“有心事?”   二人没见过几面, 江有枝尴尬地笑了笑, 然后说没有。   黎琛明拄着拐杖,和她并肩往前走,他的声音掷地有声:“有句箴言说,当你在犹豫的时候,其实已经做了选择。”   “哪句箴言?”   黎琛明莞尔:“死神的箴言。”   二人走进会议室,李绛君递过来两份资料:“这些是训练期间的注意事项, 还有一些考察选手的点。”   “真正的考核,其实在他们走进考场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黎琛明接过资料,问了一句。   李绛君点头:“有点老套,是不是?但是我们这种性质的比赛, 看的终归还是那么个人文情怀。不像他们射击,中了几环就是几环,说不清的东西, 最容易虚晃,也最容易走门道。”   她的话挺在理,江有枝坐在一个小角落里翻看资料, 偶尔喝几口茶,并没有加入几人的讨论。   评委组一共有十个人,各种身份都有, 主要在于多元化的审美和各种艺术见解的碰撞, 而江有枝算是资历最小的,主要还是看几位资深的美术界泰斗怎么说,她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发言机会。   组长是一个年近半百的老教授齐颂, 没有带过她的课,但是也曾任教于央美。   齐颂翻了翻选手的资料,开口:“这次入围选手里面如果有沾亲带故的,都注意一点。不要有任何的出格行为,否则剔除选手比赛资格,评委按合同违约处理。”   他这话是跟在场的人说的,并没有针对谁。   李绛君悄悄凑近江有枝:“……我听说,简澄九是你妹妹?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江有枝微微点了点头。   “那她怎么不和你一个姓氏呀?”   江有枝也没有多说,只是答道:“她跟她妈妈姓。”   李绛君听了,也没有多问,只是叹道:“小九这姑娘还是挺有灵气的,很乖,也很懂礼貌。但是她的画嘛——”   美术系和动漫系平时的交流不算太多,江有枝也没怎么看过简澄九的画,于是歪了歪头。   “现在很少有学生画哥特风的漫画作品了,每一幅都精雕细琢,好看是好看,就是总觉得有点并不符合新时代青年的价值观。”李绛君皱眉,“风格和她本人相差太大了,看着挺甜美一个小姑娘……”   “肃静!”齐颂敲了敲桌面,“小李,你过来一下。”   他喊的是李绛君,教育界论资排辈还是蛮清楚的,李绛君听到了,朝江有枝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马上起身过去:“来了。”   齐颂走后,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活络起来。   江有枝坐在座位上看许露给自己发来的美元的照片,还有几个p过配了字的表情包,看着对面甩过来一排的感叹号,江有枝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手机里有几个未接电话,都是严骆荣打过来的,江有枝没接。   “觉得困难的问题,有的时候就放下来,不要去思考它。”耳边传来一个雄浑低沉的男声。   “如果是很要紧的问题呢?”   “那就选一件更要紧的事情做。”   江有枝关掉手机屏幕,看向身边的男人:“黎上尉很爱做心理辅导。”   “我曾经给我的几个战友做过辅导,”黎琛明笑了,“所以他们把我的话说成是《死神的箴言》,真的挺有用的,你要不试试?”   江有枝觉得他这话问题还挺多:“那如果我现在思考的就是最要紧的事情呢?”   “那就制造别的事情。”   “怎么制造?”   黎琛明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上挑,和他一身制服非常不相符,显出一种介于天使和魔鬼之间难以言喻的感觉,一边诱惑你沉沦,一边伸出手想给予你救赎。   就在此刻,江有枝的电话响了。   看到屏幕中“doctor”这个单词,江有枝立刻站起身走到门外去接电话:“出什么事了?”   “江小姐,您父亲现在正要进行第二次手术,如果可以的话,他说他想见见你。”   “我马上过来。”江有枝挂断电话,跟里面的人说了一声,马上往电梯那边走。   出门的时候,她似乎看到黎琛明向自己露出了一个微笑。   人们总说残疾者心里或多或少有些阴影,更何况黎琛明是从前线退下来的,不能上战场对军人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很多战士都是被病魔击溃了内心防线,从而一蹶不振。   但是黎琛明没有,他每一次出现都是带着微笑,狭长的眼中,一双深栗色瞳孔非常清澈,就好像是天主麾下拥有白色羽翼的天使。   ——可是他的代号是死神。   江有枝甩了甩脑袋,停住自己奇怪的想法,走到学校停车场,启动汽车往医院赶。   现在是下午一点,并不是北京的中午交通高峰期,所以路上不算特别堵。然而江有枝心里装着事儿,频繁按响喇叭,一到医院就立刻往楼上走。   “江小姐,请随我来。”那个来自柏林的医生站在走廊上等她,见她来了,立刻说道。   江朔仍然躺在病床上,手臂上扎满了各种各样的塑料管子,好像它们能吊起一个生命,那些装着各种液体的瓶瓶罐罐,折射出外头的阳光,光线氤氲,恍惚了人的眼睛。   好像一夜之间,他就苍老了许多;   又或者说,只是一直在强忍着,没有向外人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小枝啊。”江朔努力坐起来。   江有枝向前走了几步,喊了一声“爸”。   这声久违的称呼让病床上那个已经鬓角花白的男人眼中微热,流出两行泪来。   “你说得对,是爸爸对不起你。”江朔说话的时候有些吃力,声音也很微弱。   江有枝不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父亲的眼睛,内心也隐隐有些动容。   “我记得,你妈妈生下你的时候,满院子的桃花都没有开。”江朔说着,突然笑了起来,“你妈妈又说,墙外有枝,茕茕独立,是沈老将军道了句好,才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沈爷爷跟我说过。”   江朔看着自己的女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都长这么大了。”   江有枝站在旁边,蠕了蠕唇:“爸,您要不还是先去做手术,有什么话儿,手术完了我来看您,您再说。”   江朔愣了一下,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开口:“你爷爷奶奶是直接把财产转移给你的——”   说到这里,江有枝从情绪中抽身,看向他。   “但是你也知道,小九和你曼姨毕竟也是我们家的一份子,还有你弟弟……”江朔一边说,一边去打量她的眼神,“他们要生活下去,需要的也不多,如果你愿意把你继承的股份中的二分之一让出来,我也就放心了。”   江有枝听到他说的话,心里好像腊月寒霜似的冰凉。   她眼中湿濡,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发颤,看着病床上自己的父亲:“你公司的股份,我一分钱也不要。爷爷奶奶留给我的,我也一分也不会给。”   “小枝——”江朔情绪开始起伏。   “你想说的是,你现在的股份和公司还不够供给他们的生活是吗?”江有枝眼中带着讥诮,“还需要从爷爷奶奶留下的那些产业里面去抠?”   一开口就是二分之一,那可是长辈们累积下来上亿的财富和资产。   正被人说中内心的想法,江朔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语气冷硬:“你一个姑娘家,最后迟早都是要嫁人的。况且你学的也不是金融,这些财产放在你手里迟早会贬值。不如就交给曼姨和你弟弟,以后有了红利也会分给你。”   江有枝深吸一口气,眸色不再起波澜,而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这个男人是她的父亲。   “呵。”一声轻嗤,她准备直接转身离开。   立刻有一个身穿正装的律师走上来,递给她一支笔:“大小姐,您还是签字吧。签完了,先生也好去做手术。”   这是在威胁她?   身边环绕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江有枝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腹部隐隐有些作痛,让她差点有些站不住。   “小枝,签字吧。”身后是江朔的声音。   江有枝接过笔,伸手就直接把笔砸到地上。   “我还不信了,我要是不签字,你难道就不会去做这个手术?”江有枝拿起他递来的合同,用手撕成两半,扔在地上,散了一地。   ——“江有枝!”   她的高跟鞋踩过地上被撕碎的合同,径直走出去,并没有回头。   简曼站在走廊上,手里提着一壶热水,看见她走过来,一面皱眉一面道:“小枝,你怎么能这么气你爸呢?”   江有枝冷冷地看着她。   简曼抿了抿唇,不敢和她对视,而是选择低下头,软着声:“你不要怪曼姨,可以吗?……毕竟我也只是一个母亲。”   江有枝并没有理睬她说的话,只是“蹬蹬”走下楼,坐到车里,才敢哽咽出声。   她的腹部太疼了,好像刀在割;刚才走下楼那段距离,她其实一直在忍着剧烈的疼痛,每走一步,神经都跟着在一抽一抽地发疼,好像有针在刺。   背后发了一层虚汗,但是身体还是很冷。   手机响了起来,江有枝没看清是谁,只是按了绿键。   “小枝,今天是周末,怎么没有来?”那头,沈岸的声音清冽而温柔。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了,只是开口:“三哥……”   “怎么了?”沈岸立刻警觉起来,“你现在在哪儿?”   然而他并没有听到回答,只是又听到她声音沙哑,似乎是带着哭腔又唤了一声“三哥”。 第39章 江岸39 他向他的女孩放下最后的骄傲……   沈岸今天其实准备了一顿很丰盛的饭菜。   桌上摆着色泽鲜亮, 香气逼人的各种菜式,他很少亲自下厨,但是她在柏林的这两年, 他慢慢地就开始自己做饭, 偶尔还会给丫头做猫食。   一开始不会做饭的时候,他甚至会用天平和量筒计算调料的用量,后来渐渐熟悉起来,也知道怎么控制火候,怎么调色调味。   就是希望有一天,可以让她尝尝他做的东西。   如果她的口味变了, 他也可以改,换她爱吃的菜做。   但是从中午十二点开始等,一直等到下午,饭菜热了一次又一次, 她还是没有来。   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沈岸还在厨房系围裙;听到那头她的声音,沈岸一下子紧张起来, 走出客厅,看到丫头正在猫别墅里玩得很开心,看到沈岸走出来, 还以为是要去接美元,“哒哒哒”地跟上来。   沈岸低头拍了拍她的背,表示安慰, 然后站起身立刻走出门, 开车。   这个时间段车上陆陆续续有了些车辆,他双手控制方向盘在车流之间穿梭,赶到医院, 停入车位的时候,汽车轮胎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他走下车,看着这所占地面积非常大的市第一人民医院,微微拧眉。   她想去的地方是VIP重症室,所以就应该在后方那幢不高的楼前方的停车场。   这所医院虽然翻新过好几次,但是仍然保留了上个世纪的建筑风格,地形较为繁琐,它在九十年代还是一所私人医院,当时的主人相信风水,把厄运拦截在门外,也专门请风水大师过来算过天干地支,于是几个停车场都独立划分开来,保安会按照入院的时间来要求车辆的停放。   这些弯弯绕绕都化成一个清楚鲜明的地形图,根据时间间隔从一个3D的模型变成一张结构简单明了的平面画。   逐渐放大,然后放大,停留在其中几个点。   这是他的专业,似乎是因为内心紧张的情绪,他的神经高度紧绷,只想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找到她。   ——“小枝。”   是骨节分明的手指叩了叩车窗,“还有力气开门吗?”   汽车内,江有枝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叫她,但是听不清在说什么。   沈岸又叫了几声,她才略微有些动静,迷迷糊糊睁开一只眼睛,外头透出的光线让她有些不适,只好皱起眉,看见窗外有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本来想坐起来,但是一牵扯,头部就传来剧烈的疼痛。   “嘶——”她根本来不及思考什么,就听见耳边有金属“咯吱”清脆一声。   他身上薄荷和雪松的味道围绕过来,胸膛很温暖,长臂一捞,环绕住她。   “别去医院,他们会知道。”她伸出手环绕住他的脖颈,声音糯糯的,好像在一只虚弱的猫。   沈岸点了点头,把车门关好,横抱她走到自己的车里,小心翼翼放到后座上。   关车门的时候,江有枝抓住他的衣角;很小的力气,但是他停住了,安慰似的握住冰凉的小手,轻哄:“没事儿啊,小枝,我在这里。”   “沈岸。”她的声音从齿间咬出。   “嗯。”他俯身,想去听她在说什么。   那清冷微甜的音色,就在她的耳边,一字一顿清楚地说道:“你他-妈——撬我车门。”   -   今天晚上在地坛有一场盛大的演出,是一场夏日的灯会,各式各样的花灯在街道中流淌过去,兔子式样的,南瓜镂空的,还有莲花花瓣绽开的,伴随着欢闹的音乐和小孩子们的笑声,环绕成难得的灯海。   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这盛大的景致。   这里是龙城公寓顶层。   里面的装潢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他们从前一起读过书的沙发还留在窗边,似乎一切并没有改变,她依然缩在自己的怀里,很乖,好像他们没有这两年的分别。   沈岸在给她换头上的药水,那里肿了一大片,看起来非常骇人。   “怎么弄的?”他正在用棉签给她的伤口涂碘酒,声音微哑,有些心疼。   “摔的。”她只能答出几个字,“嘶——你轻点儿。”   这话太容易引起人误会,江有枝说完就愣了一下,乖乖闭嘴,然后用余光悄悄去打量他的表情。   然而沈岸并没有觉察到不对,剑眉紧拧,手上的动作比刚才更加轻柔,声音有些紧张:“……我没有用酒精,用的碘酒,碘酒应该不是很疼。”   他说话的时候,瞳色漆黑,好像一双黑曜石,眉宇之间尽是温柔。   江有枝移开视线,没有再去看他。   她记得,曾经有一个诗人说过,第一眼就心动的人,怎么可能只心动一次;但是,一想到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年,她以为早已忘记的那块伤疤,现在正在隐隐发疼。   那块伤疤太疼,她也……不想再喜欢他了。   “这里的公寓被你拍了下来?”她的声音恢复平静,问道。   沈岸微微点头。   “为什么?”   “因为这里外景好,可以看到地坛,地理环境也很优越,交通便捷,物业的服务也非常到位。”沈岸说话的时候,手上涂药动作却依然很小心。   他眉一抬,反问:“是不是我这么回答你才爱听?”   “你一边儿去吧。”江有枝伸出手在他腰间轻捶了几下。   “那就别问。”他一哂,拿出冰袋给她敷。   太凉了,江有枝一个哆嗦,往后躲了一下。   “冷不冷?”沈岸轻笑了一声。   江有枝斜了他一眼,把冰袋拿到自己手里:“我想喝红糖水。”   她的语气带着点小女孩儿的任性,沈岸稍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江有枝弯了弯眸,伸出另一只手去摇晃他的袖子:“三哥……”   “——行。”沈岸站起身,“在这儿好好呆着,冰袋不能拿开啊。”   “当然。”江有枝缩在沙发上,身上裹着一层比较薄的毯子,应该是蚕丝质地,摸起来非常舒服。   沈岸过来的时候,看到她乖乖地用冰敷着伤口。   她要喝红糖水,于是他替她拿着冰袋,她手心里捧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低头喝水。   “中医看了,没好好吃药吗?”他看着她毛绒绒的发顶,忍不住开口问道。   江有枝原本正在喝红糖水,听到这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去看了中医?”   沈岸一愣,手中的冰袋差点拿不住,这瞬间的神情有些尴尬,随后说道:“……戚因莱告诉我的。”   “你们关系挺好啊。”江有枝也没多问,而是继续低头喝着。   沈岸松了一口气,顺手替她把掉下来的几缕留海拢到耳后去:“除了你之外,我不常和其他异性联系。”   这话太有针对性了,江有枝被呛了几口,佯怒地看着他:“你干嘛呀?”   “追你啊。”   他回得很快,语气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带着点戏谑的味道,又有点像情人未满关系之间暧昧的挑逗。   江有枝觉得自己脸有些发烫,抿了抿唇:“早跟你说过了,我这人不念旧。”   “我知道。”沈岸点头,说话的时候态度非常认真。   江有枝觉得这人说话太不正经,干脆不再开口了,把自己蜷成小小一团,手心和身上都热乎乎的。   这间公寓江有枝住了很久,反而比他还要熟悉些。也是这个位置,给她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然而他们的关系并不适合一起过夜,江有枝看了看手表,喃喃:“还得找个人帮我把车拖回去。”   “要不明天早上,我送你去医院,你把车开回去。”   沈岸说话的时候,正在整理桌子上的东西,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宽阔的肩膀和窄瘦的腰际。   江有枝吸了吸鼻子,听不出他这话里的语气,正犹豫着,就又听见他说:   “你身体太虚弱了,直接在这儿睡吧。这屋子我还没住过,定期有阿姨过来打扫。你到卧室里去睡,我过会儿就走。”   “……那好,明天早上你过来送我去医院开车。”江有枝想了想,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沈岸低低“嗯”了一声,把她喝完的杯子拿到厨房去洗。   “要不要看电视?”他很自然地问了一句。   “不用,我要温习一下糠馨杯评委组的资料。”江有枝揉了揉眼睛,答他。   沈岸也就没有再坚持,洗完杯子后,他就来到卧室里,把床单被子什么的拿出来,在床上叠好。   他的动作很熟练,江有枝不是没看到,而是故意没有去看。   她的视线留在手机屏幕上,又跳出来一个电话,是严骆荣打过来的。   江有枝叹了口气,还是选择接起来:“你说。”   “……有枝姐。”对方的语气小心翼翼,“睡了吗?”   “睡了我在这儿跟你说梦话呢?”   那头迟疑,然后说:“有枝姐,你没生气吧?”   江有枝突然就笑了:“我生什么气?”   “你听我说,我跟小九真的没有男女方面的感情,你不要误会。对于我来说,她和因莱一样,都是一起长大的妹妹。”严骆荣抿了抿唇,“我已经打算和露露坦白我的家世了,只是时间问题,我保证我——”   “你现在,立刻跟她说清楚。”江有枝语气生冷,“我不管你什么计划什么难处,欺骗人本来就不对。你要是不说,我就直接把录音给她。”   “说说说!”严骆荣连连哀求,“我现在就告诉她,但是我们之间的事儿,有枝姐你……”   “我只希望你不要辜负她,别让她难过。”江有枝坐起身,跟他说话的时候语气严肃。   “不会的——肯定不会。”   沈岸走出卧室,一直等到她电话打完,拎着一双新打开的女式拖鞋走过来。   刚才带她进来的时候,二人并没有换鞋。   江有枝低头换拖鞋的时候,注意到他已经把拖鞋换好了。   她一声低哂:“沈三哥,不是说马上就走?”   沈岸低着头,突然又改口了:“给你换药,给你煮红糖水,完了这大半夜的还要我走?”   “这大半夜的不然你还想留下?”江有枝一挑眉,起身去把鞋袜放好。   “又不是跟你睡一间,紧张什么。”他这会儿倒是一个反问来撩她。   江有枝横他一眼,他也只是微一勾唇。   主卧有自带的卫生间,里面拜访着一些新的洗漱用品,没有拆封过。   江有枝洗漱过后,听到沈岸敲房门的声音:“小枝,喝了牛奶再睡。”   江有枝去开门,看见他穿着一身新的睡衣站在门口,手上拿着一杯热好的牛奶。   她突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温锦书也会给自己热一杯牛奶,睡前递给她。   她也没拒绝,把牛奶拿到手心里:“行了,退下吧,小沈子。”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沈岸低低笑了几声:“我记得你以前挺想做件事的。”   “什么事儿?”江有枝喝了一口牛奶,问他。   就在她的面前,二人之间横着一个木质门框。   沈岸很高的个子,在她面前蹲下来,就像神明落入人间。   他抬起她的手,落在自己的发丝间。   ——很稀碎的触感,江有枝愣住了。   那天,两年前。   晨间醒来的时候,她伸手想去摸他的头发,被人扼住手腕。   他好像真的可以记得他们之间的每一件事。   低下头,他很清澈一双眼,里头是六月的晴朗夜空。   在向他的女孩放下他最后的骄傲。 第40章 江岸40 男人过了二十五都不大行(一……   中午十一点, 太阳高悬在洗碧的天,几只麻雀唧唧啾地在老树上跳跃。   玉兰巷子里,用旧了的木桌上盖着一层洁白的桌布, 上面又压了透明玻璃, 两碗红烧牛肉面倒映在玻璃上,两颗头颅互相看着对方并表示……敌不动,我不动。   “……你刚刚说,你其实是个富二代,家里有上亿的资产,光是老宅就停着数十辆全球限量的豪车?”许露吸溜了一口红烧牛肉面, 眼中充满了对智障的同情。   严骆荣双手搭在两只膝盖上,表情严肃:“确实是这样。”   “没事儿啊,没事儿,”许露用安慰的语气, “吃面吧,面都凉了。”   严骆荣挠了挠头:“不是,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许露朝他笑了笑:“哎呀, 你也知道我和我父母都是很开明的人,大不了我们以后生活更努力一点,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严骆荣:“……”不情不愿地又吸了一口面。   二人吃完面, 收拾好,严骆荣拉着许露下楼:“我带你去我家老宅。”   许露以为是见父母,有点紧张:“我就穿着这身去啊?礼品什么的要不要带一点?”   “不用, 我爸妈常年不在家。”   “那是……出去进货了吗?”   严骆荣点头:“嗯, 去美国进货了。”   许露看向严骆荣的眼神更加同情了……   大少爷牵着女友回老宅,本来应该风风光光,但是严骆荣来的时候习惯了, 乘了地铁,于是只好黑着脸和许露挤地铁去军区大院。   许露还是稍微有些紧张,坐在座位上的时候不断捏着自己的裙摆,毕竟她还没有去过严骆荣的家。   下了地铁,二人走过一条蜿蜒漫长的小巷,军区大院设立在一片上个世纪留下来的中西结合式老住宅区,过了那片茂密的竹林,里头便豁然开朗。   严家小少爷第一次带姑娘回来,几个保安凑在一起,你一嘴我一嘴地猜这是哪家的小姐。   许露觉得越走越不对劲,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他。   一直到了一座中世纪西式庭院门口,从爬满绿植的篱墙外看过去,可以看到里面的雕塑和喷泉。整座庭院里的建筑都不高,但是颇具风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如同一幅精美的油画。   严骆荣一手撑着腰,另一手指向这座庭院:“看,这是我家!”   这姿态就像是三四岁的小男孩指着奥特曼说:“看,这是我变身后的样子!”   许露窘,想拉着他快点走:“天呐,走吧走吧,那个保安都看过来了。我们不会被赶出去吧?”   “怎么会呢,这真的是我家!”严骆荣拉住他,然后朝门里喊,“胡管家,胡叔叔,开门啊,我带我媳妇儿回来啦!”   许露整个人烧起来,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时候,极高的金属质地大门缓缓打开,身穿正装的管家站在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严骆荣立刻拉着许露的手走进去。   “荣哥儿,请等一等,”老管家拦住二人,“夫人说,您小女朋友可以进去,你不行。”   严骆荣:???   -   许露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婆婆,会是在严家的老宅。   娄相宜右手端着一杯上等红茶,六月份的天气还穿着毛绒绒的雪貂,化着精致的妆容,双腿交叠,兰花指一翘,声音端得很细:“许小姐,请坐。”   许露就在她面前坐下。   娄相宜掩唇轻笑一声:“这桌上的糕点,随便吃。”   许露看向桌面,上面摆着一些中式的糕点,如云片糕、藕粉酥之类,她拿起一片云片糕,尝了一口。   “咳,”娄相宜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我家也不是什么嫌贫爱富的人家,但我家是做食品起家的。所以做我家的媳妇儿呢,别的不提,主要是得会吃。你要是能说出这些糕点的所有成分,我就让你进门。”   许露觉得自己好像穿越惊了某低成本网剧……这个场景,这个服侍,这个说话的台词,像设计好的似的。   门外,严骆荣狠狠敲了敲门:“妈!你别为难她!”   娄相宜端着红茶的手一颤,差点没洒出来。   许露吞了口唾沫,想了想:“糯米粉,玉米油,黑芝麻,蔗糖……?”   娄相宜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儿,面上波澜不惊:“行,继续。”   许露又拿起一块藕粉酥尝了尝:“藕粉,蜂蜜,土豆,白芝麻,小米——”   娄相宜挑眉:“还有呢?”   “……菝葜?”许露侧了侧脑袋,有点不确定。   娄相宜深吸一口气,假装喝茶掩饰自己的情绪,结果手中的红茶太苦,只能勉强咽下去:“小姑娘,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学油画的。”许露答道,“但是我比较喜欢做饭,为了收集食材我去过很多地方。”   娄相宜把红茶杯子放到茶几上,站起身,端着姿态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嗯”了一声,说道:“行了,我还有点事儿,就先去书房了。让我家荣子带着你到院子里逛逛。”   她一走出门,立刻把身上的大貂脱下来,递给旁边的保姆,嘴巴里还有些苦味,她苦得咧起嘴:“你们谁给我想的馊主意?热死我了真是。”   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严骆荣:“……”妈你需不需要法律援助?   “哎嘁。”忘了门口还站着个人,娄相宜把手放到跟前一挥,用手遮着脸往前走。   “妈,书房在那边儿!”严骆荣喊道。   娄相宜立刻转身换了个方向走,路过他身边的时候,狠狠踩了他一脚。   严骆荣吃痛,正想说什么,许露已经走了出来,一脸担心地问:“你……和你妈妈,没事儿吧?”   她充满同情的语气让严骆荣脸色一黑。   “不是,你听我解释,我妈她平时真不这样。欸,你别叹气啊,我说真的,她今天穿的这套衣服我都没见过,而且她根本就不爱喝红茶,她最喜欢吃的是火锅和麻辣烫——喂,你别笑了行不行?”   -   江有枝把车停在华安府自带的车库里,走下车:“谢了,沈三哥——从这里走出去,往右拐二百米的地方有地铁,或者你让司机过来接也行,一路走好啊。”   沈岸从副驾驶上下来,和她一起并肩走。   “嗳,”江有枝侧过脸去,秀眉一拧,“送到这儿就行了啊。”   “我也没说要送你,”沈岸走到第八幢门口,“我回家。”   江有枝停住脚步,站在原地,愣了愣:“……沈爷爷知道你这么霍霍家里资产吗?”   “现金摆着总会贬值,在北京嘛,房子是最好的投资。”   沈岸说话的时候,微微一侧目,阳光落在他的发顶,好像这男人真的一身正气凛然似的。   其实身后的狐狸尾巴都快收不住了。   江有枝脸色一黑,没有再跟他说什么,打开自己家的房门,“啪”地关上。   真是——给点儿颜色都能给他开出个染坊来。   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她早上只吃了一点吐司和牛奶,这会儿肚子有些饿。   戚因莱说她今天比较空,可以来华安府和她一起做个手膜贴个甲片,于是江有枝让她顺便带点吃的过来。   大概十二点零几分的样子,门铃响了,江有枝打开门,看到戚因莱空着双手站在门口,热情地朝她打招呼:“中午好~”   “饭呢?”江有枝并不回应她的招呼。   “在后面呢。”戚因莱看向右边,陈延彻身上提着大包小包跟上来。   “有枝姐,因莱都要把整个超市给你搬过来了。”陈延彻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道,“还有给美元买的东西,什么猫罐头猫零食,还有什么杂七杂八的玩具和小衣服,不知道它喜欢什么,干脆都买了。”   戚因莱把鼻梁上的墨镜拿下来,走进屋内:“买了些新鲜食材和一些速食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冬阴功面,燕子超会做,让他去厨房,我俩先给美元打扮打扮。”   江有枝吞了口唾沫,这些东西陈延彻搬了两趟,差点没把她客厅堆满。   “美元,别跑呀,”戚因莱一边追一边说,“阿姨给你换小裙子。反正你现在也已经是小姐妹了,可以试试嘛。”   一向温顺的美元从沙发上跳到那头的餐桌旁,动作非常迅速。   戚因莱扑过去,美元又跳到江有枝的脚边,往她怀里扑。   “……行了,他现在还带着伊丽莎白圈呢。”江有枝把它抱起来,“等它恢复好了,再试试也不迟。”   小小软软一团的美元穿着小裙子的样子,想想都很可爱呀!   “哟哟哟,还挺护着自己儿子。”戚因莱从地上站起来,“三哥说——”   她一开口,突然就闭嘴不说了。   “什么?”江有枝歪了歪头,疑惑道。   戚因莱一拍脑袋:“我真是傻了。是我妈妈的表姐的闺蜜的女儿说,这段时间喝了药,应该再去看一次老中医,方便再去抓下个周期的药。如果上一个周期没有效果的话,还得换药效更猛一点的。”   江有枝:“……哈?”   这时候,美元从她怀里挑出来,从刚才没关的门的缝隙里钻了出去。   “欸,你儿子!”戚因莱连忙过去追,“等等我呀乖乖。”   江有枝追出去,看到美元一脸生无可恋地呆在戚因莱的怀里。   戚因莱一边逗着猫咪一边转移话题:“我跟你说,我这次观察了我公司HR的一次面试,那些还没毕业的实习生,个个儿又帅又干净,还很懵懂地对着你笑。弟弟真的好香啊,你现在也是空窗期,要不我跟你介绍几个?”   江有枝:“……别别。”   “说真的啊,现在的男人,别说三十岁了,一般过了二十五岁的也都不大行。”戚因莱凑近,眼神贼兮兮,“不如大学里的鲜嫩有活力,超乖,还会超腼腆地叫你姐姐。”   江有枝还在犹豫,戚因莱恨铁不成钢:“我给你看照片啊——三哥!”   “什么?”江有枝听得云里雾里。   戚因莱连忙把手机收起来,视线越过她,立刻恢复正经的表情。   江有枝回过头去,看到隔壁沈岸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只胖嘟嘟的狸花猫。   把视线收回来,江有枝笑意盈盈看向戚因莱:“嗯,我也觉得,现在男人过了二十五岁都不大行。” 第41章 江岸41 但是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二合……   江有枝总是觉得, 清晨拉开窗帘的那一刻,是每一天美妙的开始。   尤其是初夏的阳光温暖却不刺眼,透过空气中的点点尘埃, 好像天使把人世间的美好通通撒下, 飘扬在空气之中,深深吸进一口清爽的空气,她打算给自己做一顿简单的早饭。   这时对面的窗帘也“刷”一声被拉开。   二人,四目,就这样间隔不到百米的距离,有一瞬间的呆滞。   江有枝还没有习惯“我的前男友不仅拍下了我以前的房子还成了我的邻居”这样的设定, 再次把窗帘拉上,踩着拖鞋来到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重新开始这一天的美妙。   刷牙, 漱口,洗脸,化妆, 给美元换水和猫粮。   出门的时候,她把猫砂扔进垃圾桶,坐进车里, 要去参加糠馨杯决赛的开场。   ……偏偏后面那辆车的目的地还跟她一样。   两声清脆的关车门的声音,江有枝拢了拢留海,给他一个不那么友善的微笑:“沈三哥, 好巧啊。”   “不巧, 只是我想追你而已。”   这男人说起情话来有一套每一套,长了张禁欲系的脸,穿着笔挺的军装, 腰带系得很紧,扣子上方是突起的喉结,声音也清清冷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汇报工作,实际上没个正经。   江有枝冷“哼”一声,故意不和他走一个方向。   一个往花坛的东面去,一个往西面走,最后在操场的门口碰到,江有枝也没有多说,而是径直跑向李绛君:“李老师,来得这么早呀?”   “小点儿声,齐教授就在后头呢。”李绛君低下头,拉他坐在观众席上。   江有枝听了,也把东西放好,看着操场上几十个穿着制服的选手。   启兴的操场是标准规格的四百米一绕,草坪每年都会铺上新的草,这会儿已经和原本的泥土混合了,新芽茂盛,后方一排种着白杨树,看上去像一排站得笔直的军人,非常有生机。   “刚才和你一起进来那个男人是谁啊?好帅哦。”李绛君偷偷问他,“你男朋友吗?”   江有枝舔了舔嘴唇:“……前男友。”   李绛君张了张嘴,伸手拍了拍江有枝的肩膀,江有枝以为李绛君要安慰自己,没想到对方只是摇头表示可惜,然后说:“既然你们已经分手了,不如把他微信推给我吧?”   江有枝:“……”   李绛君叹气:“别用这种眼神看着老师啊,我都三十了还没结婚,我倒是不着急,我爸妈比较急。就上个周末,两天我相了十次亲,你能想象吗?跟面试一样,特别可怕。”   “十个都没有看上的?”   “我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我;我都三十了,能给我介绍什么好的?离过婚带着孩子的,媒人都能给你一句‘会照顾人’来概括。”李绛君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小姑娘啊,现在还不知道年轻的好处。”   江有枝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就不能不结婚么?”   “话是这么说……”李绛君抿了抿唇,良久,说,“我爷爷还没去世,他已经九十高龄了,余生的愿望就是想看到我找个好男人嫁了。每次他跟我说的时候,我都觉得心疼。”   江有枝听了,伸手去轻轻拍李绛君的肩膀。   在她的印象里,没怎么见过爷爷,那位老战士曾经也是沈爷爷的战友和部下,后来走得很安详。但是那个时候江有枝还很小,还不记事,只能通过照片知道爷爷的样子和他曾经的过往。   他们以前的故事,通过传述被人记住,但是如果最后一个人忘记了,那也终于云散烟消,像从未留存于人世那样。   一声哨向,众人集合。   带领他们训练的是启兴的教官,江有枝本来没怎么注意教官,只是在观察各个选手,想尽快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再和他们各自的资料和初赛分数对比;耳边却传来李绛君的声音:“那个教官你认识吗?好像姓林。”   听到这句话,江有枝抬头看向下方训练的位置。   林犀的变化并不是很大,依然是飒爽的英姿,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清丽感。   她不是主负责人,只负责考察每位选手的考勤工作。点完名之后,她就把名单收起来,然后走向旁边休息的位置。   环顾了一圈儿,她好像有些失望的样子:“燕子,沈岸呢?”   陈延彻正在快速活动身体,他过会儿还要做一个引体向上测试,于是一边高抬腿一边控制气息:“我也不知道,刚刚还在这儿的。”   林犀点头笑道:“去边境回来,你整个人好像黑了一圈啊。”   “有吗?我朋友说我没怎么变。”他说的是戚因莱。   “真的呀,挺明显的。”林犀有点惊讶,“你身边没人跟你说过么?”   陈延彻抹了一下脖子上的汗:“嗨,多大点事儿,没人注意这个。”   他停了下来,捞起边上的纯净水喝了一口。   林犀垂下眼,试探性道:“我刚才在观众席上,好像看到一个人——”   “谁啊?”陈延彻皱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有枝姐吗?她是这次的评委。”   “年纪轻轻就能当上评委组成员,挺厉害的。”   “那当然。”陈延彻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林教官,那个什么,别怪我多一句嘴啊。好男人哪里都是。”   林犀“噗嗤”笑了一声:“你年纪还没我大呢,这会儿怎么开始教训起我来了?”   “嘿嘿,我就顺口说一句嘛。”陈延彻挠了挠头,看到沈岸手上拿着几样东西走过来,踮脚喊,“三哥,这儿!”   林犀也转过身去,正要打招呼,却突然发现沈岸的手中竟然拎着一把遮阳伞。   他从来都不会打伞。   林犀的笑容微酸,收回自己的手。   沈岸只是向他们礼貌性微笑了一下,越过他们走上观众席,那头,一个清清甜甜的声音传过来:“你干嘛呀——我哪有这么娇气?”   “你是娇气得很了。”沈岸轻轻笑了笑,“喏,水。”   江有枝从他手里接过矿泉水,要去打开瓶盖的时候,却意外发现瓶盖是被人拧过的。   他以前……从来都不会注意这样的小细节。   日头逐渐毒辣起来,正午的阳光可以晒得人眼前发晕,有星点的斑点恍恍惚惚;那一点恍惚的光有些灼目,徐徐散开了,成了冬日明盈盈的细雪,堆积起来,就是在这个操场上。   这样冷的天气,她留在这儿,小心翼翼地问她:“我如果肚子疼,可以留下来吗?”   ——“肚子疼就回去,留在这儿更疼。”   ——“那我不疼。”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一个片段,江有枝微微有些愣神。   两年前的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了,但是一想起来,她还是仿若陷入沼泽一般,抽不开身。   “怎么了?”李绛君注意到她有些不一样,“突然叹什么气呀?”   江有枝连忙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笑容:“没有呀,可能是觉得这里风有点儿大。”   “哈哈哈,你还有帅哥给你送伞送水。”李绛君有点羡慕,“你看那些选手,有的都快支撑不住了。”   江有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确实看见一个女生已经在旁边休息了。   她环顾了一圈儿,却突然皱起眉。   “欸,是不是有选手没有到场啊?”陈延彻看了看正在训练的一些人,也发现简澄九并不在里面,问道。   “是有一个女孩子没有到,”林犀答他,“那个女生的父亲好像是生病住院了,她说她要去跟着照顾。”   陈延彻点了点头,便没有再问。   林犀略一沉吟,问道:“……沈岸和那个女孩儿,复合了吗?”   “啊?”陈延彻愣了一下,“没有。”   林犀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   “但是也快了,”陈延彻想了一下,“荣哥说的。”   林犀的眸光暗了一下:“感情上的事,谁说得准呢……”   “是吧?这玩意儿都没个数儿。”   “沈岸常常带在身上那支素描笔也是她的吗?”林犀轻声问。   “唉,林教官,要不你还是别问了吧?”   “两年了还不够吗,为什么两年过去,那个女孩儿一回来,所有人都得给她让路?”林犀抬头的时候,眼边有点红红的,“就她曾经的喜欢叫喜欢,其他人的喜欢都不叫喜欢吗?”   “也不能这么说,”陈延彻看到她眼中晃动的泪珠,终究还是有点不忍心,“林教官,不怕你笑话,我也一直喜欢一个女孩儿,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大概是上初中那会儿。”   “……然后呢?”   “我虽然也住在军区大院,但是家境跟他们没法比。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在任务中战死了,我妈带着我没有地方去,是沈老将军收留我们住下的。我妈从小就告诉我,不要跟那些大家族的同辈们争,于是我就一直想当个好人,夹在中间,这也不敢说,那也不敢做。”陈延彻从来都没有根说提起过自己的心事,说话的时候,反而多了一些平日里看不见的感慨。   林犀愣了一下,问道:“那个女孩儿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女孩,她——”陈延彻握了握拳,然后无力似的放开,“她跟别人订婚了,对方的家室和她很般配。”   林犀听了,张了张嘴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陈延彻释怀似的笑了笑:“不过后来,他们的婚约取消了。她现在一直没有男朋友,但是我也很清楚,她家里人是不会同意她和我这样没有背景的人在一起的。我有的时候总想,能够留在她身边,哪怕是当个背景板或者工具人,也足够了。”   林犀咬唇:“你为什么不表白,万一她也喜欢你呢?”   “她不会。”陈延彻回得很快,笑容却有些苦涩,“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眼睛里是有光的。”   她的眼睛里有很多东西,哪怕是看着公司跳跃的数据和股票信息,都会迸发出一种征服欲。   但是她的眼中没有他。   陈延彻知道,所以他把这份喜欢,留存了十年。   哪怕可以亲手将她送进婚姻的礼堂,作为朋友出席,也足够了。   -   夕阳西下,夏日的黄昏很少能看见天边的火烧云,形态各异,就像是一块精彩纷呈的幕布,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一笔,落入了人间,落入了人的眼。   这一幕被一双漂亮的瞳孔收尽,只是一眨眼,方才的云就消失不见了。   “有枝,下次见!”李绛君朝她挥了挥手。   “再见!”江有枝坐进车里,正想启动引擎,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从医院里打过来的,通知她手术进行得非常成功。江朔放心不下公司的生意,在手术完成之后就执意要回老宅,一边养身体,一边处理工作上的事。   江有枝顿了一下,却听到电话那头一阵窸窣的声音。   “把电话给我,可以吗?”是简澄九在说话,得到允许后,她的声音逐渐清晰,“江有枝。”   这还是第一次简澄九用这么正常的语气跟她说话,没有撒娇也没有阴阳怪气。   “嗯。”江有枝回她。   “……你过来老宅看望一下爸爸,可以吗?”简澄九的语气带着哀求,“其实爸爸他一直心里都有你,但是他一直不肯说。手术做完,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说你来了没。”   “所以呢?”   “你信不信无所谓。”简澄九握紧了电话,“他们还没有告诉你吧?爸爸生的是癌,你觉得他还有几天好活?”   江有枝并没有说话。   简澄九深吸一口气:“随便你吧,律师已经过来了,他们要把你爷爷奶奶的财产正式归入你的名下——我不稀罕你的钱,我只想问问,你也是爸爸的女儿,这么些年,你只会怪东怪西,到底做好一个当女儿的责任没有?”   夜幕渐渐降临,医院的走廊上依然灯火通明。   简澄九站在门口等,她没有穿外套,被风吹得有些打哆嗦。   看到江有枝的车,简澄九也没有多言,只是说了一句:“你跟我来吧。”   签字进行得很顺利,几个律师都是熟面孔,温锦书给她专门配备的律师也匆匆赶来,还有沈爷爷的亲信在,几人完成了财产继承和转让协议。   “行了,你也不用再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欠你什么似的,”简澄九站在医院的门口,夜风吹过她的发间,发尾一扬一扬,“我知道那女的是你好朋友,现在所有东西都是你的了,满意了吗?”   她的语气太过偏激,江有枝也知道“那女的”指的是许露。   “我从来没有跟你比较过。”江有枝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言语很清晰,“活在别人的影子里,很累。”   “但是我就只能活在影子里!”简澄九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你不知道,我刚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愿意跟我一起玩,他们都在同情你,说我是坏人。可是明明,我什么也没有做。”   江有枝斜靠着树干,眼神不起波澜,平静地看着她:“所以你要把错误都推到我身上?”   “我没有办法,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同情别人。”简澄九抽噎着,“你也不会知道,努力去讨所有人的关心有多累。就像现在,明明我已经拼尽我的全力了,可是什么却都是你的。”   江有枝抿了抿唇,回到车上拿了一包餐巾纸递给她:“神说过,不能妄求。”   “争取也是错吗?”   “争取不是,妄求是。”   简澄九没有接江有枝递过来的餐巾纸,她直接用衣服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转身坐上旁边等着她的那辆轿车。   江家老宅灯火通明,江朔早早地睡下了,简曼还在客厅里。   简澄九回到家就打算往自己房间里走,却意外地听到了小男孩的哭声。   她惊了一下,然后大步跑过去,把小男孩护到自己身后:“妈!你干什么!”   “你还有脸回来?”简曼气得瞳孔瞪大,伸手就给了她一巴掌,“说说你都干了些什么?不是让你通知那个没妈养的说律师不来了?现在签了字,什么就都是她的了,没有股份,你爸死了之后我们怎么过?”   简澄九咬了咬唇,抱住怀中不断哭泣的小男孩:“钱我可以自己赚,我养得起我自己。”   “就你那些个乌七八糟的视频?你拍一个视频能赚多少钱?整天抛头露面的我都没说你,看看以后你怎么找婆家,说得出去,一个网红?”简曼手里本来就提着一个塑料的花瓶,提起来就往自己女儿身上砸,“我怎么生下来你这么个货色?”   简澄九护住自己的弟弟,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流下来,强忍着身上的疼痛,捂住嘴巴逼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你爸还出去鬼混,这么些年,我替他收拾了多少烂摊子?”简曼一边打,一边眼泪也流下来,“这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是好东西,你爸也一样,在外头风风光光,实际上早就烂透了!”   她每次发现的那些女人的口红、香水、头发,都替他藏好,藏得严严实实,帮他在媒体面前保持形象,实际上她心里清楚得很,江朔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简澄九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抱着江未敛,滚烫的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来。   “哭,就知道哭!财产都转移了,哭有什么用?”   简曼的声音伴随着她的殴打声,一下一下,都落在她的背上。   “妈……别打到脖子,”简澄九声音沙哑,“我还得穿礼服。”   简曼听了,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下来,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屈膝坐倒在地毯上,眼神空洞。   这条价值上万的名贵地毯,是从法国运过来的,这座老宅里任何一件东西都出自知名设计师之手,任拿出一样都可以上慈善拍卖会,哪怕只是一样家具。   这里的奢华和糜烂交织在一起,就像被雪掩埋之下令人唾弃的肮脏。   简澄九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头发,怀中的小男孩抱住她的腰,害怕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我带小敛去处理一下。”简澄九牵着小男孩的手,来到别院的一个小房间,这里是平时对方杂物的地方,里面保存了很多江朔去外面乱搞的证据,也有一个医药箱,是她平时处理伤口用的。   每一次江朔跟别的女人发生关系,简曼都会殴打她。   江未敛身上的伤口不怎么深,简澄九给他涂好药水,摸了摸他的脑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外头灯影横斜,却突然出现一个影子。   “你来做什么?”简澄九让江未敛先回自己房间去,然后拿出药水给自己处理伤口,“不是都带你那小女朋友回家了?”   严骆荣站在门口,走近房间里:“……曼姨又打你了?”   “她已经很久没打过我了,这次是我违背了她的意思。”简澄九抿了抿唇,“律师来了,他们把上一辈留下来的所有股份都转移给了江有枝。”   严骆荣看到她触目惊心的伤口,眼神里格外心疼:“小九……”   “你现在过来可怜我干嘛?”简澄九说着,眼泪又在眼眶中打转,“我现在告诉你,很多事情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当初我刚来的时候,是我自己摔下楼去的,不是江有枝推的我。是,我很嫉妒她,她生下来什么都有,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我肮脏,不干净,心肠歹毒,活该这么卑微地活。”   严骆荣眼眸微颤,没有想到简澄九会这么说。   “你现在知道了,我不是你善良的好妹妹,也就随你怎么想吧。”简澄九闭上眼睛,泪水往地上砸。   严骆荣上前一步,把她抱进怀里。   “荣哥,我身上好多伤口,医生都说治不好了,所以我从来都不穿短裙和露背的衣服。”简澄九一边哭一边颤抖,“但是她不能打弟弟,弟弟还很小。”   严骆荣轻声:“是我没保护好你。”   简澄九把头埋进他的怀里,肩膀一耸一耸。   窗外有鸣蝉的声音,夜还很漫长。   -   “加油,使劲儿!”华安府内,戚因莱握紧拳头,好像整张脸都在跟着一起用力似的,“宝宝马上就生出来了。”   陈延彻扶额:“因莱,是猫生,不是你生。”   “……我替丫头用力嘛。”戚因莱收回视线,“给丫头准备了那么多产房,她一个都不去,偏偏喜欢在这个快递盒子里生。”   丫头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一直在很小声的叫唤,旁边一定要有人在,如果没人的话,她就到处跑。   一屋子人都陪着她,期待着小宝宝的降临。   美元就在纸盒子外头,也不敢靠近,只是一直睁着眼睛看着丫头。   猫咪之间的交流大多数是通过犁鼻器,它们的味道可以传递信息,但是人不能辨别。   一直等到凌晨两点的时候,丫头才成功生出了四只不同颜色的宝宝。   狸花猫和银渐层生下来的颜色各不相同,有像爸爸的,有像妈妈的,还有不同颜色夹杂的,丫头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它的宝宝,只是默默地替四只小可爱舔着胎衣。   “我煮了点冰糖雪梨,要不先喝点吧。”沈岸从厨房拿了四个杯子。   “谢谢三哥~”戚因莱捧着杯子,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   “因莱你慢点儿。”陈延彻递给她一张餐巾纸。   “谢啦。”   江有枝抿了一口,意外地发现味道非常好,甜度适中,梨子也煮的非常软糯,味道沙沙的,有点惊讶:“你煮的?”   “嗯。”沈岸点头,“我记得你以前爱喝这个。”   她以前确实很喜欢喝冰糖雪梨,大概是高中的时候。   江有枝低下头,没有说话。   “难得我们都在,要不拍一张合照吧?”沈岸问道。   他从来没有提议过拍照之类的活动,江有枝点了点头,还是同意了。   戚因莱一手举起杯子,一手比了个“耶”;陈延彻怕她把杯子打翻,伸手正要去接;江有枝坐在沙发上,露出一个微笑;沈岸拿着手机,镜头拍到他的半张脸。   是那年他们都十八岁,毕业之后,第一次合照。   江有枝喝完了,拿着杯子到厨房里去洗。   沈岸站在她的身后,并没有说话。   “你现在一直都自己做饭吗?”她看到厨房里各种各样的调味料,冰箱也被塞得满满的。   “嗯。”沈岸走近她。   “站那儿别动,”江有枝洗好杯子,甩了一下水,“沈三哥,我们的关系就止步于此吧,做朋友,可以吗?”   沈岸看出她的情绪,喉结上下滚了滚:“为什么?”   “其实我觉得,当初谁都有错。”江有枝转过身,抬起头看向他。   头顶上的灯光是橙色的,落在她的脸上,一双清灵的眼,倒映出灯光一小点儿的影子。   “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要是觉得愧疚,那就不要再这样。”   沈岸看着她的眼睛。   对视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因为是感情上最直观的碰撞。   江有枝退后一步,正要开口,外头传来戚因莱的声音:“我的天呐,快把美元拉开,它怎么突然尿了啊!三哥,小枝——”   “来了。”江有枝听了,连忙往客厅走。   沈岸看着她的背影,却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臂。   他的声音淡淡的,语气带着祈求:   “给我一个重新追求你的机会,不是愧疚,也不是别的……是因为喜欢。”   ——“对不起,迟来了那么多年,才说一句喜欢你。”   “所以你喜欢,我们就一定会在一起?”   她的语气带着轻嘲,让他愣住了。   江有枝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挣脱他的手:“但是啊,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沈三哥,请自重。” 第42章 江岸42 现在有新的选择题   好像曾经有一位诗人说过, 喜欢本来就不是件讨喜的事,因为向往,因为辜负, 因为怯懦, 因为放手。   北京很久没有下过这样一场瓢泼大雨,将柏油马路和远处的高楼大厦都洗得湿漉漉的,京郊的山林更是被渲染成了一幅水墨画,雨雾相声,大雨击打的声音极其喧闹,任凭行人怎样小心翼翼地躲避风雨, 都会沾湿衣襟打湿裤腿。   沈岸来的时候没有带伞,滞留在这座失修的亭子。   亭子上破了一个小孔,一直在往下落雨丝,滴滴答答, 在脚边形成一片水洼,顺着里面的缝隙流下去,混杂着尘埃和泥土, 形成浑浊的一道水纹。   他是来上坟的。   沈恒是作为烈士埋葬在这片墓园,他的姓氏用红色朱砂书写,名字用墨, 旁边摆满了祭品,经常会有学生到这片园林来扫墓,听他们的师长讲述英雄的故事。   事实上, 沈岸对自己父亲的印象却并不如此。   小时候很多次入梦, 他都能听见母亲很小声地在他耳边哭,她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做。   在很多人的故事中, 他的父亲一直是个薄情却又多情的角色,他能留在边境,几年都不回家见自己的妻子一面;却也能在战场上,为了那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挡子弹。   那个女人名字里有个“梅”字,她从来都没有踏入过军区大院一步,沈恒却为了她栽种了满园的梅花。   父亲对母亲没有情,沈岸知道,虽然父亲没有说。   梅姨没有全名,她是在边境被收养的遗孤,在沈岸的印象里,这个女人永远都是刚毅勇敢的,她在边境的表现不亚于任何一个战士,她知道沈恒有妻子,也从未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最多的,就是在腊月暴雪的时候,留在她碗里的半碗鸡汤给沈岸,然后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   她死之前,跟沈岸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是他的孩子,所以梅姨也喜欢你。”   梅姨知道在千里之外的京都,她的心上人有一位妻子,所以她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替沈恒照顾好他的孩子。   他们之间并没有互相向对方吐露过心意,也并未发生过任何出格的接触,但是他们之间的故事被后来的人口口相传,写进故事里,配的图是那满园高墙的梅花。   可是高墙里住的是沈恒明媒正娶的妻子,沈岸的母亲。   这个可怜的女子不能自主选择自己的婚姻,只能每天对着她丈夫为别的女人栽种的一院子梅花,细数着漫长的日子;她有的时候会跟沈岸哭,却也不知道哭什么。   明明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唯独少了一段情,不是没有依靠,只是觉得每一个独自度过的新年,太冷了。   很小的时候,沈岸就想,如果自己以后有了妻子,一定不会让她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他会给她足够的陪伴,还有足够的依靠。   玉兰花开的那个夏天,就在夏夜的天空下,江有枝踮起脚吻了他。   沈岸不知道怎么亲吻,二人都很生涩,这一幕没有任何人看见,当然也不会被相机留存下来,但是每一次想到她小心地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还有少女清甜的香气,和仲夏的馥郁一起,是永远磨灭不了的记忆。   他一直都认为,江有枝会是他未来的妻子。   但是后来,她红着眼边,在病床上,小脸因为贫血而显得那样苍白,声音沙哑:“三哥,你爱过我吗?”   在他的认知里,爱是陪伴,是相守。   在那之前,他从来都没有认真考量过他们之间的这一段感情,因为那个俏兮兮的小姑娘喜欢了他那么多年,从初中开始就跟在他后面,好像只要跟她说一句话,她就能开心一整天。   这样一个姑娘,却笑盈盈地对他说:“但是啊,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沈岸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心口,那里的口袋里装着一支已经用旧了的白色素描笔。   她曾经的画被好好封存在他的书房,放在最里头的位置,好像这样,那些记忆就永远不会消失一样。   雨声还在滴答滴答地响,是超脱世俗的空灵的喧闹,让他喉中干涩,是胸口隐隐作疼地苦。   她似天上皎月。   他又凭什么觉得,她永远可以留在那儿,等他一个呢?   雨好像渐渐小了,沈岸没有犹豫,走进细密的雨帘之中,走出墓园;进入车内的时候,他的发丝已经湿透了,眉和眼睫都挂着水珠子,衬衫被浸湿了,粘在锁骨上,水珠顺着喉结和脖颈的线条滑下来,整个人好像雨中失落的丧家犬一样颓唐。   雨刮器一下一下,锲而不舍地拂去汽车挡风玻璃上的水渍。   手机发出几声震动,接起来,是陈延彻的声音:“三哥,你来不来呀?”   “不来。”   “现场真的好热闹,还是学美术的有艺术细胞,他们自己设计了喷泉和灯光,特别好看,来了血赚不亏!”   那头的音乐声和雨声混杂在一起,还有各种各样的人声交错,沈岸薄唇微抿,没有说话。   今天糠馨杯制作方决定在启兴的大礼堂举办一场假面舞会,给每一个选手和学生甚至步入社会的校友都发了邀请函,场面空前热闹;他一般不喜欢这样的社交场合,所以没有出席。   正在陈延彻打算要挂断电话的时候,他听到旁边她熟悉的音色:“你猜我是谁呀?”   陈延彻很给面子:“嗯……因莱?”   “不对!”她“咯咯”笑了几下,“你明明已经看出来了,就在这儿装!”   那头已经掉线了,沈岸捏紧了手中的电话,没有立刻拿开。   他来到启兴大礼堂的时候,舞会已经进行到一半了。   “哎哟,先生,小心。”一个推着小甜品推车的姑娘被他的速度吓了一跳,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他没有戴面具,笑道,“先生,进场需要佩戴面具哦,我带你去化妆室挑一个吧。”   他一面在场内五光十色的灯光,面具,礼服中寻找她的影子,一面点头。   姑娘穿着会场的女仆装,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酒窝:“哈哈哈,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戴纯黑的半脸面具都这么好看。你一出去,肯定好多人找你跳舞。”   她那头还有很多事儿,正说话的时候,就有另一个穿着女仆装的姑娘来喊她:“完了完了,蛋糕快不够了。”   “我马上就来——等等我啊露露。”姑娘立刻跑了出去。   那个被叫做“露露”的女孩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戴黑色面具的先生好像有点眼熟的样子欸。”   “得了吧,你看哪个帅哥都觉得眼熟。”   “哈哈哈也许是我认错了。”   两人一边互相调笑着一边抛开了。沈岸走出化妆室的时候,新的一支舞曲正好开始。   优雅悠扬的音乐在会场内盘旋,他的目光落在那边的舞池中,一眼就看到了她。   灯光落下,正好打在她的发梢,她很少穿这样鲜亮颜色的礼服,鹅黄和少女是最好的搭配,面具上一根雪白的羽毛,下颔小巧精致,只能看见娇艳欲滴的唇色,还有微微上扬的嘴角。   她身边的人穿着深褐色的西装,这是个不那么死板的颜色,却和她的礼服非常相配,二人好像说好的一样,面具上都有一根白色羽毛,江有枝在他怀里转了一圈儿,舞姿灵动得像个精灵。   他们是全场最曙目的一对,默契的配合和流畅的舞姿吸引了不少掌声。   沈岸微微收紧拳,这一刻内心的抽疼连他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发觉。   “先生,我能请你跳个舞吗?”他身边传来一个女声,这个声音他认得,是林犀。   回过头去,看到林犀同样戴着黑色的面具,她很少化浓妆穿礼服,今天的打扮能显出她下颔和脖颈的线条,非常好看。   “你认出我了,是不是?”林犀笑了笑,“我还没跳过舞呢,不知道你能不能教一下我?”   沈岸敛了眸色:“我也不会跳舞。”   “啊?那真可惜。”林犀有点失望。   她的目光落到舞池那边,像是不经意地说:“你有看到舞池中央的那对儿吗?他们到现在已经跳了三支舞了,真的很好看,学美术的和我们这些军营里的就是不一样。”   她说的是江有枝和陆仰歌,沈岸微抬了一下眉,舔了舔后槽牙,眸色暗下来。   -   一曲过后,江有枝从舞池中下来:“这里的调酒师真的请对了,我刚喝了一杯,味道真的可以。”   “哈哈哈,我过会儿还要去工作,不喝酒。”   “你现在的工作室还是很忙呀?”   “现在还好,”陆仰歌轻轻笑了笑,“到了年底的时候才是最忙的,主要是要核对账目。不过总算步入正轨了,很多事情合伙人也可以帮我做,有了分工就轻松了很多。”   江有枝点了点头,也没多问,坐在旁边的高脚凳上休息一会儿。   灯光正在变幻颜色,将整个大礼堂映照得仿佛天上人间,又如同进入了童话世界,这是属于年轻人的地方,没有媒体的□□短炮,没有夜以继日为了生计的奔波,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放松下来,和对面的人畅谈心事。   假面舞会的规则是不能跟对方说出自己的名字,也不能询问对方是谁。   这样神秘且暧昧的规则是最能引起人的探求欲的,除了本来就非常熟悉的人,其他的人好像都带有两个身份,一个是你猜测的他,另一个是真实的他。   许露这次的糕点师,她从后厨端着一份芒果毛巾卷走出来,笑吟吟道:“喏,专门给你开的小灶,芒果巨多。”   “啊啊啊露露你太棒了吧!”江有枝接过甜点,放到桌子上,给了她一个拥抱。   “嘘——”许露推了一下脸上的面具,然后指了指身后的兔子尾巴,“今天我是兔子。”   “好啦,兔子兔子。”   “那我先去忙啦?要吃什么都跟我说。”   江有枝朝许露挥了挥手,用勺子开心地挖了一块蛋糕放进嘴里。   “我还以为你不爱甜食了。”陆仰歌笑道。   “嗯……看情况嘛。”江有枝低下头,吃得很专心。   陆仰歌收到一个电话,应该是工作上的事情,走到旁边去接听。   每一支舞曲中间的间隔是二十分钟,现在舞曲快开始了,江有枝拿出口红补了一下妆,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句:“江小姐,可以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江有枝认出他来,却因为规则不能说出全名:“黎——”   “哈哈哈,是我。”黎琛明今天换上了假肢,依然是穿着制服,只不过今天的制服是白色的,肩膀处有金色纹路,看上去好像英国的小锡兵童话版制服,穿在他身上,显出另一种精致感。   江有枝把手放在他的手心,行了一个礼节性的女式礼仪,二人步入舞池。   黎琛明的动作很不方便,但是一点也没有吃力的感觉,动作很流畅,只是不能做一些高难度的动作,只能带着她在舞池边缘跟着节奏一起缓缓移动。   “好久没跳舞了。”黎琛明开口,“上次还是我大一的时候吧,那个时候的迎新舞会。”   “我们就在边上跳吧,别道中央去。”江有枝有点担心他动作不便。   “没关系,我只是少了一只腿。”黎琛明说话的时候也带着笑意。   江有枝没有像刚才那样做出各种旋转之类的动作,而是小心配合他。   黎琛明注意到她细微的动作:“真没事儿,我已经习惯了这样走路。”   “还是要注意点儿。”   “上次的选择题,解决了吗?”   “啊?”江有枝突然想起来,然后讷讷点头。   “现在有一个新的选择题。”黎琛明的声音轻轻的,“比如假面舞会的第四支舞,有个规定,不能和同一个舞伴跳完全程,但是可以中途进场或者离场。”   江有枝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手中的力道轻轻一推。   依然是笔挺的制服,却是深黑色的,面具也是黑色。   音乐仍然在响着,却唤了一种风格,舞池中的人交换舞伴过后,节奏也跟着音乐加快。   他带着她步入中央,顶光灯照耀的地方。   沈岸没有说话,江有枝却能瞬间认出他来。   在她的印象里,沈岸不会跳舞。于是她加快节奏,故意提高舞姿的难度——然而无论回旋还是拦腰下,他的动作却出人意料地顺畅,好像他真的很会跳舞一样。   江有枝咬了一下唇:“你别以为戴着面具我就不知道你是谁了。”   他声音浅浅:“跳舞呢,专心点。”   江有枝愤愤,伸出脚假装挑错,直接狠狠踩了他一脚。   “嘶——”沈岸吃痛,却仍然没有放开她。   江有枝来劲了,想趁着节奏的变幻离开舞池,无奈他们就在正中央,找不到机会。   “除了陆仰歌,你认识的男人还挺多,”他说话的时候,却突然又发出一声闷哼,“嘶,你没完了?”   “没有啊,”江有枝笑得唇色潋滟,“跳错了而已。你要是嫌我跳得不好,就再交换下舞伴啊。”   沈岸脸色一黑,并没有放手,也没有躲开。   舞池中,灯光流动,人影横斜,香槟的气息和女人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以及逐渐攀升的暧昧气息。   一曲终了,舞池散场。   “有枝姐!”陈延彻加快几步跑过来,手里拿着两杯鸡尾酒,“要不要再喝点儿?”   江有枝心里来气,直接把两杯都拿了过来,猛喝了一口:“怎么会有这样的神经病。”   陈延彻挠了挠头:“怎么啦?”   “没什么。”江有枝在高脚凳上坐下,心情愉悦地欣赏刚从舞池中走下来的那个黑色身影。   很好,不瘸胜似已瘸。   但是走路的时候只是有细微的很小的弧度,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江有枝又喝了一口另一杯的鸡尾酒,热辣的酒劲上来了,让她微眯起眼睛,眼睫翩跹。   ——草率了,看来是下脚还不够重。 第43章 江岸43 她将素描笔扔进垃圾桶……   假面舞会一直进行到晚上七点才结束。   鸡尾酒喝起来很甜, 但是酒精度数比较高,江有枝知道自己的酒量,没多喝, 倒是戚因莱喝得直打酒嗝, 陈延彻把她搬到车上的时候已经吐过一回了。   “你也不看着她点儿。”江有枝皱眉。   “我看不住啊,她要喝,我哪儿敢拦着。”陈延彻叹了口气,“先让因莱到你家里住一晚,醒醒酒?”   “也只能这样了。”江有枝点头。   几人之中只有陈延彻没有喝酒,所以他把车开到华安府门口, 到厨房去做醒酒汤。   戚因莱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已经酩酊大醉,抱着江有枝不撒手,一边打嗝一边说:“哎哟, 小姑娘还长挺美,多,多少钱一个钟啊?”   “我们这儿今天歇业了。”江有枝嘴角抽了抽。   “别啊, 姐姐有钱,嗝~”戚因莱说完,倒头闭上眼睛就睡。   江有枝到卧室里去给她拿毯子, 出来的时候,看到陈延彻正扶着她的背,用陶瓷质地的勺子一口一口给她喂醒酒汤。   她收回目光, 最后还是把毯子拿下去, 盖好。   今天的月色实在太美,闲云碧月,不远处的人工湖传来早蛙的叫声, 还有少许鸣蝉,融和出这一刻难得的天上人间。   透过窗户,她看到隔壁屋子的灯没有亮。   “刷”的一声,厚重的窗帘隔断两个世界。   其实那边,他不是不在,只是没有开灯。   月色清冷,沈岸斜靠在窗边,借着月光在看她曾经的素描本——初一(1)班江有枝。   白皙的骨节一页一页翻过去。   好像已经封尘的记忆,一面一面,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已经翻篇。   对面的窗帘拉上了,他站起身,正要去把画册放好的时候,丫头就在脚边,用柔软的毛发蹭了蹭他。   沈岸又蹲下来,伸出手去抚摸丫头的下巴。   丫头很粘人,生产之后越来越不喜欢动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趴在他的脚边,有的时候可以睡很久。   一个语音通话过来,那头是黄礼冶的声音,在给他汇报云南那边的动静和工作,滋滋的电流声在黑暗中显得有些不大真实,他偶尔点一下头,“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黄礼冶问道。   沈岸抬起头,看向隔壁的窗帘,那边依然是漆黑的一片。   “……下周吧。”他心里隐隐发紧。   他这一去,不知道又要去多久;说不定哪天回到北京的时候,她已经挽着别人的手臂,出现在他面前。   “我们这边情况还可以,”黄礼冶斟酌了一下语言,“其实可以再晚几天回来的。”   沈岸眸色暗下来,声音很低:“不用了。”   只是这一句,他挂断电话。   很少有这种内心空洞的感觉,凝聚成一种叫“害怕”的情绪。   他一直以从容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但只有看到她的时候,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个中滋味。   因为害怕她真的离开,害怕失去。   -   江有枝在整理一些必要的物品,在柏林的时候她经常搬家,于是会把平时要用的的东西都放在一个小箱子里,颜料放在最下层,中层是一下日用品,上层放着一些电子设备。   李绛君说,最迟他们七月初的时候就要出发去云南,那边的天气格外炎热,而且蚊虫很多,需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在训练场地看到简澄九的时候,她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变化。   操场北面有一个打热水的地方,再后面连接着食堂。训练中场休息的时候,简澄九低头去接水,小声跟她说了一句“姐姐对不起”。   江有枝没回。   简澄九抿了抿唇,她也知道,她们之间的事情并不是轻飘飘一句道歉可以解决的。   “姐姐,要不你骂我吧?”简澄九低着头,“求你了。”   江有枝没有接她的话,只问:“爸爸身体怎么样?”   简澄九愣了一下,然后说:“……不知道,医生说,能撑多久,全看他自己。”   江有枝微微一点头,准备离开的时候,简澄九拉住她:“姐姐,我不是为了财产。”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清泠恳切的光恍惚闪过。   江有枝转头看向自己的手臂,简澄九便放开,轻咬了下唇,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一个很小的插曲,二人便再也没有其他的交流。有几回晚上选手们上理论课,江有枝站在讲台上的时候,仔细关注每一个选手的表情,看到简澄九低着头在记笔记。   许露偶尔会过来给她送吃的东西;陆仰歌的工作室比他描述得还要忙许多,经常加班到凌晨,整个人非常疲惫。   直到六月底的时候,许露走进评委办公室,手上没有拎任何东西。   “怎么了?”江有枝站起来,和她一起来到走廊。   许露蠕了一下唇,抬起头看向她:“小枝……杨教授去世了。”   杨翼挽教授,那个垂暮的老者,终于耗尽了人世间最后的光阴,带着众人的敬仰,长眠于世;   他留下来的作品依然被奉为珍宝,供世人品鉴欣赏。   其实江有枝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真的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内心有所触动。   这个老人曾经在她最迷茫的时候,在办公室里跟她说起仓央嘉措的事迹,说喝茶的好处,说她的作品有灵气,但是年轻人的灵气不应当如此。   这个老人也会躺在病床上,喃喃地喊着自己过世的女儿的名字。   他的葬礼定于六月二十五日,那天殡仪馆里来了很多人,大部分是杨老的学生,不乏社会名流和同样美术界的泰斗。   杨翼挽没有亲人在世,他毕生的积蓄都按照他的意愿捐赠给了边境的军人。   “他们要将杨老先生的遗体和杨清桦女士埋葬在一起。”许露眼边红红的,“枝枝,好端端的一个人,真的不在了。”   “就像你说的,他们会上天堂。”   “可是不在了就是不在了。”许露哽咽着,不知道怎么就哭了。   江有枝把她揽过来,许露就声音很低很低地哭。   她们坐在殡仪馆的长椅上,看到不远处,一排穿着军装的男人在向杨老先生的遗体行脱帽礼。   杨老的骨灰将被送往烈士园林,江有枝突然想起,沈岸的父亲也埋葬在那里。   只是那一瞬间,二人的视线相交,她立刻弹开,他却朝她走过来。   伸出手,带走她肩膀上的一片树叶。   沈岸的呼吸声很均匀,就和她很近的距离,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们认识了那么久,也经历了那么多,一起参加这场葬礼,却能想到同样的一个回忆。   那是沈岸第一次带江有枝来到自己父亲的墓前,她朝着上面的黑白照片挥了挥手,道:“沈叔叔好,我是你儿媳妇~”   她好像可以很坦然地面对死亡。   那天他们离开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我希望我死之后,也可以被埋在这里。”   她跳起来去捂他的嘴:“不行,我们得葬在一起。”   很跳脱的一个对话,她没说“你才不会死呢”“别说这种丧气话”云云,她的眼神很清澈,也很认真,她说的是,我们得葬在一起。   她现在就站在他面前,可是她已经不会再向他露出那样的笑来了。   “沈三哥,”她后退了一步,笑容礼貌却疏离,“你还没有去边关呀?”   他轻抬手,将那片叶子扔在旁边的花丛中:“本来已经启程了,接到消息,回来参加老先生的葬礼。”   “哦,那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你也是。”   很平常的一段对话,就像普通朋友之间的寒暄。   沈岸很久都没有说话。他每听到她清甜的声音喊句“沈三哥”,心口就像被敲击了一下。   江有枝也没有说话,微抿了一下唇,就打算往另一个方向走。   身后传来一声“小枝”,她转过身,歪了一下头:“怎么了?”   沈岸顿了一下,从前胸的口袋里拿出那支白色素描笔,放在手心里,递过去,声音很轻:“你的。”   江有枝接过去,打量了几眼这支笔。   她眼中一瞬间的陌生让沈岸呼吸近乎停滞。   “是它啊……”江有枝认出这支被它用旧了的素描笔,“竟然还在,你从哪儿找到的?”   沈岸喉结上下滚了滚,回道:“京郊的小别墅里,前几天保洁过来打扫的时候,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发现的。我想应该是你的,就给你送过来了。”   “好神奇啊,这还是我初中那会儿用的笔呢。”江有枝仔细端详了一下。   她曾经很宝贝这支笔,因为这是温锦书留给她的东西。   良久,她抬起头笑道:“难为你还特地过来给我,谢谢啦。”   “小事而已。”他声音浅浅,看到她的表情,也跟着嘴角一弯,露出几分微笑。   “但是我现在不怎么画速写了,”江有枝蹙起秀眉,思量几许,“而且我在柏林那边带回来了好几支新的,用的也还算顺手,这笔实在用不上了。”   沈岸呼吸一滞。   她说着,转身走到边上的一个拐角处——这支用旧了的白色素描笔被“哐当”一声扔进垃圾桶。   沈岸站在原地,还没有觉察的这刹那,眼边已经微微泛红。   这支笔,他在身上带了两年。   他以为,她拿到这支笔会很开心。   但是她只是礼貌道谢之后,没有丝毫留恋,转身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因为对她来说,曾经那样宝贝的一件东西,现在已经没有了价值。   所以他这两年,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深情,所有的睹物思人,就像是天空中鸟儿飞过的痕迹,轻飘飘地随风而逝了。   连一抹丝云都不曾扬起。 第44章 江岸44 怎么办,姐姐(二合一)……   七月三日, 从北京到云南,天气一路变得格外妍丽,从车窗往外望, 流云浮动, 一碧万顷。   火车开动的时候,窗外的景致或是满目翠绿,或是林木错杂,飞鸟一跃,形成一幕幕流动的盛宴。   这场盛宴定格在江有枝的相机里,葱白的手指按下, “咔嚓”一声,成为永恒的存档。   她正在调试镜头的时候,相机里却突然出现一只男性白净的手。   “嗳,你干嘛?”江有枝把相机放下, 看到陆仰歌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   “喏,黑咖。”他递过来一杯,坐到她对面的位置上。   江有枝端着咖啡喝了一口, 她好像很久没有喝这玩意儿了,苦得眉头皱起来,五官拧在一起, 咳嗽了几声。   “要不要糖?”陆仰歌递给她一张餐巾纸。   “谢谢,不用。”江有枝接过餐巾纸擦拭了一下唇角,托着下巴看向窗外。   陆仰歌拿出手机, 轻轻滑动手指, 看到许露发来的信息:“你疯啦?工作室那么多事情,你偏偏挑在这个时间点去云南?”   手指在屏幕上轻轻点过,他回的是:“没有很忙。”   许露:“骗人吧你, 我听你合伙人说,三天两夜只睡了两个小时的不是你?”   陆仰歌低着头,眼睫遮住瞳色,沉吟半晌,回道:“别告诉她。”   许露:“略略略,活该追不到。”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陆仰歌收起手机,撕开桌上摆着的几包糖精,倒进她的咖啡里。   “等等,这里太好看了。”江有枝低着头在选照片,并没有注意到,再拿起杯子喝的时候,尝到了一丝丝甜。   她疑惑地抬头,却发现陆仰歌已经再次起身去买餐点了。   窗外,一只白色的鸟儿就在火车前掠过,江有枝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听到“吱吱”一声清脆的鸣叫,只是那一瞬间,落下了一支羽毛,缓缓飘进车厢里。   她伸出手,接住这根白色的羽毛。   形状很好看,羽毛柔滑,在手心中有些酥痒,好像自然给予的馈赠。   下午一点,后勤工作人员先让选手和评委组下车,道具有的在货运车内,需要等会儿才到。   昆明已经进入了夏季,虽然不是三伏天,但也比较热,尤其是这个点的高温。一下车,江有枝就感觉一股热浪朝自己扑过来,阳光太刺眼,只能捂好头顶上的太阳帽,眯起眼睛适应这里的光线。   陆仰歌伸手想从她手里接过行李:“我来吧?”   “哈哈不用。”江有枝笑着说。   出了昆明火车站,他们还要坐两个小时的高铁,再转乘大巴才能到达大理。   一路的舟车劳顿,中途的用餐只能在车厢内解决,一行人到达民宿的时候已经晚上六点左右了。   夕阳颓唐的暗色光透过来,江有枝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看到满山葱翠之上,有很多错落着的白色风车,这些是用来风力发电的,好像懂礼貌的绅士,又像她曾经在荷兰看到的很有质感的油画,折射出明暗的光感,非常好看。   “好多风车,好漂亮。”她伸出手去,却只触碰到了玻璃。   陆仰歌轻笑:“你看那边。”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另一边,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盛开了满山的野杏花,在夜幕的灯光中,上方是一片从暗至明一点点渐变的天空,美得不像人间。   就在这一刻,江有枝心里才有一个如远处钟磬一般的声音敲打着的声音说:这才是大理。   一个被称为“艳遇之都”的地方;   不是画入景,而是人入画。   他们的民宿就在洱海旁边,从这里的阳台望过去,可以看到一片深蓝色的洱海,还有随风一跃而起的海鸥,叫声空明,从深蓝到浅蓝,从雪白到暗灰。   “有枝,我先去洗个澡,过一会儿你去洗吧?”   李绛君和她被分到一个二人间,一边换拖鞋,一边说道。   “嗯,好的。”江有枝点头道。   两人都洗漱好了,晚上是供大家休息整理的时间,李绛君和江有枝坐在阳台的藤木椅子上,吹着迎面而来潮湿的海风,觉得凉爽又惬意。   “下来吃鲜花饼。”一条信息发过来,是陆仰歌。   江有枝转头问李绛君:“他们准备了一些鲜花饼,要一起下去吗?”   李绛君摇头:“我一般晚上六点半之后就不吃东西啦。”   于是江有枝外面套上一个比较薄的外套,穿上民宿提供的拖鞋,走下楼梯。   选手的房间在楼下,路过楼梯的时候,她无意间听到几个选手讨论的声音:   “我们这次的评委其中有个贼好看的女的,好像才二十三?什么来头啊?”   “以前央美的,在学校也算是风云人物。前段时间应该是出国了吧,最近才刚刚回来。”   “啧,能进评委组,怕不是睡来的。”   “这还真不是——北京的几个叫得上名的老集团,其中有一家就是姓江的。人家打出生起就含着金钥匙,这种资源还不是唾手可得?我们啊,还得慢慢熬。”   “我呸!搞艺术的用权势压人,这女的人品也不怎么样,还能当评委?”   江有枝就站在他们楼梯的上方,听到这段对话,手指捏紧了木质扶手,说不愤懑是假的。   虽然杨教授曾经跟她说过,“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但是当一个人的成就不能服众的时候,或者明明已经达到了这个成绩,别人却用各种空穴来风的小道消息来否定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种无力感。   江有枝微微抿了抿唇,却也知道,这个时候上去唇舌交锋反倒是不理智的。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楼下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你们到底了解过评委组吗?江有枝在柏林美院,是以第一位华裔优秀毕业生的成绩毕业的。不说其他的,你们这些人,交换生资格都拿不到,还有空来说别人?”   选手几个互相都至少打过照面,自然也叫得上名字。   简澄九皱着眉,说完这段话,轻哼一声,走下楼去。   几人见状,也悻悻闭嘴,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各自回房间了。   江有枝站在原地,看向自己的消息记录,她和简澄九的聊天框还停留在那句对方发过来的“姐姐,可不可以原谅我”。   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她走到楼下去。   “小枝,新鲜出炉的鲜花饼,特地给你留着的!”陆仰歌用牛皮纸包着两块玫瑰鲜花饼走过来,“快尝尝。”   “谢谢~”江有枝接过来,尝了一口。   酥脆的外皮层层叠叠的,口感很有层次;里面是香甜软糯的玫瑰味酱料,味道清甜不腻人,一抿好像舌头都要化掉了。   “好吃吧?”陆仰歌看到她满足的表情,也跟着笑起来。   “好吃。”江有枝嘴里还塞着吃的,说起话来有些含糊。   楼下聚集了很多游客,都在买鲜花饼,队伍从门口一直排到了门口的老榕树前。   对选手的第一次考核将于第二天中午进行,规定时长两个半小时,地点是洱海旁边的那块草坪,现在有人在那边搭建台子,摆上座位和摄像机。   也许是看到江有枝过来了,齐颂抬起头,一边忙活一边说:“小江啊,让你男朋友过来搭把手,这儿忙不过来了。”   江有枝愣了一下,陆仰歌低头去看她的表情,也没有动。   “来啊小伙子,过会儿请你吃饵丝。”齐颂抹了一下头上的汗。   “来了齐教授。”江有枝和陆仰歌一起走过去。   “姑娘也可以,过去帮他们摆凳子和画架。”齐颂说道,“小伙子过来,爬到□□上去,把这个气球栓到上面。”   陆仰歌点头,顺着□□爬上去,抬起头去打结。   和江有枝一起摆凳子的那个女孩儿叫水妹,是白族人,眼睛非常大,笑起来形成两个月牙的形状。   “你也是跟他们一起,从北京来的?”水妹问道。   “嗯,我是。”江有枝点头,“你呢?”   “我就在这边边儿上,帮我爸妈给民宿打扫屋子,做做饭什么的。”水妹弯起眼睛,回答道,“北京好玩的多吗?”   “很多的,但是昆明也有很多好玩的地方,还很美。”   “我也认识一个男人,是从北京来的。”水妹说话的时候,眼睛亮起来,脸上也红扑扑的。   一般小女孩儿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都是在想情郎了。江有枝揶揄她:“什么男人啊?帅吗?”   “可帅,他还是个军人。那次街道上有几个混子过来砸我们店,赶巧碰到他们在里头吃饭。把枪掏出来的时候我们都被吓着了,一问才知道是边防的战士。”水妹说着,眉梢跟着扬起来,“你知道吗?当时那几个混混吓得都快尿出来了。”   江有枝看到她眼里流动的情愫,笑道:“真厉害啊。”   水妹注意到她的眼神,没有不好意思,反而微抬了一下脑袋:“嗯,很厉害。我跟我爸妈说,我以后也要嫁给一个军人。”   她说了一个“也”字,是因为这里的边防战士有的几年都没机会回家,所以干脆留在这里娶妻生子。   这座艳遇之都,成全了那么多段爱情。   二人把凳子摆好,水妹朝江有枝说道:“要不我们留一张合照吧?我刚才在民宿门口就看到你了,说这些人里,你长得最好看哩。”   她说着,举起手机,背对着洱海,留下一张照片。   “我可以发在朋友圈里吗?”水妹问道。   “哈哈,当然可以。”   水妹朝她招了招手,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再次看这张照片的时候,发现身后那个很高的□□上面,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正在系彩带和气球,注意到她们在合照,却将脸微微侧过来,目光聚焦在那个很好看的女孩儿身上,眼神很温柔。   她的文字是:今天偶遇了一个从北京来的,很好看的女生,她男朋友也超帅~   -   此时此刻,严骆荣正在埋头吃饭。   队伍里这段时间虽然不允许用手机,饭后有一段时间可以偷偷摸鱼。他一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另一手拿着手机放在胸前,刷到这条朋友圈动态,连忙用手捂住。   “怎么了,看什么呢?”黄礼冶以为他在看什么懂得都懂的东西,神情暧昧地凑过来,“不分享下?”   “去去去,一边儿去。”严骆荣用手推他。   “嘁,谁稀罕啊。”黄礼冶一边说着,一边趁他不注意,伸手就把他手机抢过来,“有好东西不分享,我还治不了你了?”   “欸,你这人真是——”严骆荣伸手去抢,却无奈被黄礼冶一手抓住两只手腕,一手把手机高举起来。   “来啊荣子,你冶哥这两年还是没白练吧?”黄礼冶一脸嘚瑟,正把手机高举过头顶,却发现手心一空,手机被人拿走,突然愣住,脸色一白,心道:完了。   ——“分享什么?”一个清冽的男声。   “三,三哥。”严骆荣马上摆正姿态,“不是,我……”   “就是他!”黄礼冶也把自己帽子扶好,“荣子这人,不仅玩儿手机呢,还看些不该看的,扰乱纪律。”   “操,你别瞎说。”严骆荣横他一眼。   “不该看的?”沈岸舔了舔左腮帮,拿过手机,屏幕已经灭了,他把手机递过去,声音淡淡,“打开。”   “我,这,三哥,这你还是别看了……”严骆荣欲哭无泪。   沈岸再次开口:“打开。”   他不笑的时候有一种让人臣服的力量,眼神凌厉,很有气场。   严骆荣吞了口唾沫,颤巍巍地接过手机,输密码的时候还输错了一次,屏幕再次亮了起来,他把手机递过去,再次犹豫了一下:“三哥,我把手机交给你,要不你还是别看了吧?”   沈岸没有说话,接过手机,只瞟了一眼。   “今天偶遇了一个从北京来的,很好看的女生,她男朋友也超帅~[图片]”   黄礼冶用嘚瑟的眼神看向严骆荣,却发现他的表情跟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样。   ……不就是看个小成本片儿么?至于好像一脸视死如归的感觉?   “咕嘟”——是严骆荣吞了口唾沫。   黄礼冶抬起眼睛,悄悄去看沈岸的表情,却发现他脸色沉得吓人,虽然是低着眼,但是表情冷硬,甚至可以看见手臂上微微突起的青色脉络。   不,不是吧?……他上次被发现偷看,三哥也没这么生气啊?   “没收了,明天早上七点拿着两千字检讨书过来找我。”沈岸关掉屏幕,并没有说别的。   “两千?上回不是还只有一千吗?”严骆荣睁大眼睛。   “第二次翻倍。”   “知道了……”严骆荣打蔫儿了似的,等沈岸走了,才叹了口气,“真是,这也不怪我啊……”   “荣子,你到底看什么啦?”黄礼冶凑过来,“难道比我想的还要了不得?”   “了不得极了!”严骆荣咬牙看向他,“都怪你,离我远点。”   黄礼冶连忙认错:“别啊别啊,你就告诉我呗?难道是在跟女朋友聊天?那三哥也不至于那么生气啊。”   严骆荣愤愤地捶了他一拳:“我这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你是火?”   “老子是池鱼。”   -   今天的气温太高了,窗外连鸣蝉的声音都没有。   边境有很多蚊虫,其中的品种特别丰富,特别细小的甚至可以钻进床帘里头。好几样当地人都说不上名字,但是有办法驱除,就是在睡前要在床头和床尾都点上特殊的香料和叶子,才能勉强得到一个好眠。   沈岸把这些香料点燃了,放好,丝丝燃烧过后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   他躺在枕头上,手交叠放在脑后,耳边不断有“嗡嗡”的声音,搅得人心烦意乱。   “啧。”他一个烦躁的语气词,又坐了起来。   伸出手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觉得这个夜晚比前几天要更加难捱。   大理离这里不远,他曾经去过,就在洱海旁边,帮一家民宿解决了一个小纠纷。   还是他到过的那个地方,她站在草坪上面,对着镜头微笑,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   沈岸抿了抿唇,睡不着,干脆坐起来,转过头,看到窗外,一轮月亮正高悬在天边。   她现在抬起头,看到的也应该是同一幕夜空。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探前胸,却只触到了空荡荡一片,并没有任何东西。   突然想起来,那支他带在身上两年的素描笔,已经被她丝毫不在意地扔进了垃圾桶。   沈岸把头埋进手心,他真的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去讨她的一点欢心。   他苦笑一下,打开手机。   还好在华安府的时候他们留下了一张合照,照片中的四个人,戚因莱笑得很灿烂,陈延彻的目光没有看向镜头,而是在看戚因莱手中的杯子,江有枝手里端着他煮的冰糖雪梨,笑容却显得有些疏离。   时间太长,屏幕在他手中熄灭。   黑暗中,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一声一声。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甚至不敢再去给她发一条信息,更不敢如他所想问一句,回来吧,可以吗?   -   江有枝推开窗户,端着一杯玫瑰花茶,靠在窗户边上,心情很愉快地看着选手们紧张做准备的模样。   “哈哈哈,你可别再刺激他们了。”李绛君笑道,“有的小可怜紧张得中午都没吃饭。”   “太惨了,”江有枝淡定地喝了一口玫瑰花茶,“今天的主题出来了吗?”   “第一次无差别公开赛嘛,没有主题。”李绛君耸了耸肩,“随他们折腾。最重要的还是第二次和第三次的公开赛,到时候等第一次比赛成绩出来了,再公布比赛时间,让他们别那么紧张。”   江有枝点了点头,把窗户关上,静静等待比赛结果。   比赛是按要求得分点规定打分的,寓意和构图占了很大比重,当然也要关注选手本身的美术素养和艺术内涵。   江有枝在看每个选手的画的时候,可以发现每个人不同的思维。   绘画真的非常奇妙,明明是同样的场景,有的人看到的是波光粼粼的海面,有的人却能细致地看到海面下有游动的鱼群;有的人画出海鸥吃鱼的景象,有的人侧重点在岸边颇有民族风味的居民楼。   突然,她看到一幅画,画中的内容不算多,依然是被画了很多次的海鸥叼鱼吃的画面;绘画者着重突出的却是那条鱼,很细致地描绘了鱼的眼珠子,里面是空洞和苍白。   江有枝皱了皱眉,由于赛制的关系,她看不到绘画者的信息。   她再次看了一眼这幅画,突然发现周围的旅客和行人,每个人的眼睛都被描绘得格外出神。   这幅画的名字叫《看客》。   江有枝想了想,按照规则给出了一个她觉得合理的分数。   第二天成绩公布,简澄九的名字排在中规中矩的第十名,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名次。   李绛君凑近她,叹了口气,说道:“你也看出了那幅画是谁画的,对不对?我就说,这姑娘的灵气和她本人气质太不相符了,真不知道她画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江有枝并没有说话。   她们接下来的行程是要去爬苍山,第一次比赛过后,选手们的情绪终于放松下来,也跟着众人一起欣赏起这里的风景,尝了尝颇具风味的饵块和鲜花饼。   江有枝正在饭桌上,和众人一起等着那声“开饭”。   服务员看向计时器:“三,二,一……可以吃啦!”   众人纷纷提起筷子。   这是云南特色的蘑菇宴,有些蘑菇不煮到规定时间,吃了会产生幻觉。餐桌上还有些特色菜,有一盘叫做“水性杨花”的菜品,因为名字特殊,所以有不少游客因着这个噱头去点,吃起来味道就和黄花菜差不多,还是蛮爽口的。   江有枝喝了一口蘑菇汤,觉得口腔中每个味蕾都被打开了,鲜甜的汤汁从舌尖一直滑到胃里。   餐桌上人声嘈杂,江有枝吃了一段时间,突然手机发出震动。   是简澄九打过来的,江有枝用餐巾纸擦了一下手和嘴巴,走到门口去接起来:“喂,怎么啦?”   那头,信号有点微弱,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声。   “别急,你慢慢说。”江有枝把耳朵更加靠近手机,“我在听。”   “姐姐,”简澄九一边抽噎,一边说,“我出不来……这里……”   “哪里?”江有枝心里警铃大作。   那边的信号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再加上简澄九情绪起伏,说话带着哭腔,传过来的音质非常差:“苍山……他们把我扔到这里……呜呜呜,怎么办啊……姐姐,我要陷下去了……” 第45章 江岸45 谢谢你把她送到我身边……   夜晚的山林有风过, 带起“簌簌”风声,就像国产老恐怖片里的背景音乐,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偏偏这时候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细密的雨点打在树叶上, 沙沙拉拉,脚下有一层厚重的落叶,人踩下脚的时候也要虚虚探一探。   这里毗邻湿地公园,再往南边走沼泽地遍布,尤其是这样的天气,如果陷进沼泽, 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片密密麻麻的林木好像被融进了墨汁里,偶尔几道手电筒照射出的光线,只能一寸一寸漫无边际地寻找。   “妈的,还下雨了, 这下更没信号了。”齐颂披着雨衣,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提着对讲机, 语气很不好,“联系旅游中心了没?”   “联系了,他们马上就来。”李绛君点头。   “警方呢?救援队呢?都半个小时了!”齐颂说着, 语调提起来,咳嗽了好几声。   李绛君摇头:“大雨把路都封住了,他们的车根本开不过来, 已经在采取紧急措施了。”   齐颂皱眉:“这地方太大了, 我们几个人根本不行。你问问那批选手,让他们过来一起找。”   李绛君也拿着对讲机,抿了一下唇, 尽量放大声音:“问过了,他们不来。”   “人命关天的事儿,这群孬种。”齐颂的声音由于气愤而变得嘶哑。   众人纷纷沉默了:对于选手来说,过来一起找并不能作为比赛评定的依据,因为给分是不实名制的;并且,少一个排名前十的劲敌对他们来说也未免不是好消息。   江有枝身上也披着雨衣,但是额前的头发已经被完全淋湿了,粘在雪白的额头上,顺着脸颊滑落到衣领里,拿着手电筒的手指被浸得皱巴巴,站在齐颂身边,眼中青白分明,微抿了一下唇。   他们已经在树林中找了那么久,还不算召集人员准备出发的时间,如果简澄九真的掉进了沼泽,那么可能已经没命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放弃生的希望。   “齐教授。”她声音放大,但仍然在嘈杂的雨声中显得不那么清晰。   “啊?”齐颂偏了偏耳朵。   “‘糠馨杯’最高奖金设立是多少?”   “一万人民币。”   江有枝站在雨帘里,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更加清晰:“您可不可以代我通知众位选手和周围的游客,如果能找到我妹妹,将酬谢十万人民币,钱我会提供。”   齐颂看着她,雨下得实在太大了,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雨衣帽檐之下,一双清碧的眼睛。   镇定且坚毅。   最终,齐颂点了点头:“按她说的,通知下去。”   雨下得更加大了,好像要将整个人世间都洗刷干净一样,汇聚成大片大片的水洼,从高处流往低处,混杂着泥浆尘土,在众人脚下,踏出一个又一个难缠的鞋印。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笔钱不算一个小数目,消息一到达,本来还在犹豫的选手们纷纷拿起手电筒赶来,再加上游客众多,一下子,原本空荡荡的树林间就挤满了人。   后来这一幕不知道被谁拍摄了下来,传到网络上,标题是“人间仍有真情在:数百名热心游客冒雨寻找失踪少女”;但其实,这数百人也许只是为了那十万元的酬谢。   这一刻的江有枝没有想到这些,她攥紧了手电筒,不肯放弃任何一个角落;嗓子已经喊哑了,好像刀割似的在疼,张了张嘴巴,发现近乎发不出声音。   林中回荡着简澄九的名字,和雨声掺杂在一起,还有煞白的手电筒的光线,似乎可以照亮整片树林。   江有枝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她的靴子里已经灌满了水,手脚被泡得冰凉,抬起脚的时候像灌了铅似的沉。   她突然想到,那次简澄九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抓住她的衣领,说:“姐姐,你怪我吗?——怪我也没用,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反正我也永远不可能喜欢你。”   画面再一跳转,是江朔的脸庞,两鬓斑白,声音微寒:“江有枝,不管怎么样,小九都是你妹妹,也是我女儿。你拥有的股份已经那么多了,所以我会把我的这部分都留给她和你曼姨。”   她的手指微微泛白,一种无力感从脊梁骨攀升上来:她不知道,如果简澄九真的出了什么事儿,江朔能不能熬过这场重病。   兀地,她左腿一软,好在用手扶住了旁侧一棵树的树干,才没有跌倒。   “小枝——”陆仰歌连忙搀住她,“没事儿吧?”   江有枝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脸色煞白,张了张口,终究还是微微摇了摇头。   陆仰歌把他的手电筒递给她:“拿着。”   江有枝没多想,只是接过来,没想到对方把外套脱下来,将她包裹住,然后拦腰把她整个儿抱起来。   他里面穿着很薄的一件衬衣,被雨淋湿了,紧贴着胸膛,江有枝靠在他的肩膀处,在细密的雨声中,可以听见一下一下有规律的心跳。   “陆——”她勉强发出一个音节。   他没有听见,只是抱着她往回走。   江有枝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却可以感觉到他一步一顿的摇晃。   陆仰歌平时看着清隽的模样,脾气很温和,说话的时候总是戴着几分书生气;但是手臂非常有力量,抱着她的时候很稳,肌肉线条紧绷起来,小心翼翼地避开横生的枝桠,好像生怕她会摔着。   大雨瓢泼,他们走过的脚印很快又被水淹没了,看不出任何痕迹;但是后来,每次想到这一幕,他都会把它铭刻成永恒。   -   “有枝,小陆。”李绛君留在标记点,连忙迎过来,声音激动,“救援队来了!”   “太好了。”大雨中,陆仰歌露出一丝微笑。   救援队的行动非常迅速,大雨好像对他们没有什么影响,一路过来,身手十分矫健,大面积展开搜寻,联络等操作都非常娴熟,就像在这丛林之间铺开了密密麻麻的一张天网。   雷达,搜寻犬,扫描仪,将林中的数据汇聚成信息,呈现在黑绿色的屏幕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有枝听到耳边一阵嘈杂的声音,窸窸窣窣,伴随着一阵欢呼,由远及近。   “太好了,”李绛君顾不上自己湿透了的衣服,“人找到了。”   陆仰歌低下头,声音微低,重复了一句:“小枝,人找到了,还好是掉进了洞穴。”   江有枝听见了,但是她说不出来话,只能用手攥紧他胸前的衣服。   陆仰歌知道她的意思,手臂的力道紧了紧,好像在表示安慰。   雨还在继续下,他抬起头,却意外地在雨帘中看到一双眼睛,冷冽的,像狩猎中的鹰,瞳孔是黑曜石般的深黑色,没有丝毫温度,只是一眼,立刻移开。   少女被放在担架上,旁边有个男人一直跟着医疗人员走,声音焦急:“小九,小九没事儿啊,荣哥在这里。”   陆仰歌收回视线,却听见旁侧传来一个声音:“她怎么样?”   “应该是贫血。”陆仰歌并没有松手的意思,甚至没有抬头去看。   沈岸看到那张苍白的脸,眼睛里应该是进了水,眉头紧皱,很不舒服的样子,心里像白纸被揉皱了似的心疼,伸出手想去探她的体温,却被人立刻躲开。   “我听到那边在叫你。”陆仰歌微不可察地将手收了收,“不去吗?”   沈岸眸色一沉,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急切:“你让我看看她!”   “凭什么?”陆仰歌抬眸的时候,眼神像狼,极具攻击性,“你谁?”   沈岸眉一拧,对上他的眼睛,好像空气在这一瞬间变成了胶状,可以迸溅出火花。   只是一刹,沈岸舔了舔腮帮:“行,那您哪位?”   陆仰歌眸色深寒,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沈先生,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你可以保护她?或者说,你认为她身边就只会有你一个人?”   他的语气带着稍许讥诮,沈岸喉结上下一滚,神情微暗。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大一。她人很漂亮,我们男寝晚上讨论得最多的姑娘就是她。有一回我们两个班一起上课她迟到了,弯着腰从后门溜进来的时候被绊了一下,摔到我身上,揉着脑袋懊恼的样子很可爱。”陆仰歌看着他神情的变化,轻笑了一下,“我本来以为你们之间的感情很深,我没有任何机会——但是吧,还是要谢谢你,把她送到我身边。”   “你他娘的——”沈岸眼边猩红,伸出手抓住他的衣领。   陆仰歌眉一抬,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   沈岸松开手,舔了舔后槽牙,大雨淋湿他的裤脚,冷意逐渐攀升。   他和小枝,认识了十几年,在一起一年,分开两年。   在这期间,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靠在别的男人的怀里。   明明那年盛夏的傍晚,她还踮起脚眨着一双小鹿似的眼睛说:“三哥,我喜欢了你好久,会很乖,听你的话,也会一直一直喜欢你。”   这些记忆好像被火舌舔舐过的书卷,化成灰烬,被大雨零落在泥土里,再也找不到了。   “小陆,有枝怎么样了?”不远处,李绛君打着一把伞走过来,“要不还是一起送去医院看看吧。”   “嗯,好。”陆仰歌收回目光,走的时候和他擦肩而过。   沈岸站在原地,听到他们路过的时候,他怀中的女孩儿咬着沙哑的音色,似不确定地喊了一声:“陆仰歌?”   陆仰歌就低下头,靠近她的耳边,温和着语气说话。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雨声太大,模糊成雨点打叶的旋律,漫散开来了。   被雨浸湿的衣服太冷了,粘在身上,被风一吹带来一股奇异的冰凉。   沈岸站在雨里,雨水将他的背影描摹成一道颀长的黑影,和周围的景色一起融进画中,是带有国风色彩一幅颇有意境的画卷。   ——但是这幅画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第46章 江岸46 要不,你还是考虑考虑吧?……   有溪潺潺声。   自然永远要比人类社会苏醒得早些, 从第一声虫鸣起,启明星逐渐晦暗,远处晨光熹微, 幼鸟在巢穴中嘤咛, 雾气氤氲,随着气温的升高逐渐消散了,像是含羞带怯的美人揭开了面纱。   从县城到这里的公交大概凌晨六点开始运行,再早一些的时间段只有中巴,多数是当地人进货回来顺道带的。上面没有座位的时候会加个折叠的小凳子,找个空档儿坐, 人查了就下车去躲一躲。   这个时候早点店铺陆陆续续开门有了生意,陈延彻站在一个包子店铺门口,一手拎着豆浆大口喝着,一手拿着一袋肉包子啃。   他看了看手表, 现在是早上六点零七分。   一辆中巴车从那边的马路上驶过来,路面有些颠簸,中巴车却开得较为平稳。这旁边没有划停车位, 中巴车在一家民宿门前停下,驾驶座上跳下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伸手去开后座的车。   里面的乘客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 戚因莱出来的时候,差点站不稳,摇晃了几下, 面如土色。   陈延彻连忙过去想扶她。   “你离我远点——”戚因莱冲他做了个“禁止”的手势, “别过来。”   “没事儿,因莱,我扶你。”陈延彻走过去。   没想到戚因莱捂着肚子, 直接吐了出来。   陈延彻:“……”   这时候,一个明丽的女孩儿从中巴车里跳下来,正是水妹;她递给戚因莱一瓶开好的矿泉水,和一颗梅子:“你尝尝这个吧?我家里做的,吃了会舒服很多。”   戚因莱用水漱口过后,把梅子放进嘴巴里含着,酸味蔓延在舌尖,果然舒畅了许多。   陈延彻先带她去民宿里坐着,然后出门收拾,再回来的时候,看到戚因莱瞪了他一眼。   陈延彻想靠近:“……怎么了因莱?”   “别过来,”戚因莱捂住鼻子,皱起眉,“你身上一股包子味儿,我闻着又想吐了。”   陈延彻只好委委屈屈上楼换了身衣服,又洗了一把脸,刷了一次牙。   他今天早上要去给江有枝送东西吃,怕医院里的伙食不好,她吃不习惯;水妹家里给她熬了一碗白粥,又加了点开胃的咸菜,装在饭盒里,可以保温。   下楼的时候,陈延彻看见戚因莱正拿着相机朝外面拍着什么。   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一个少数民族打扮的帅哥朝这边吹了声口哨。   “啊他在看我镜头欸!”戚因莱兴奋地拍了一下陈延彻的肩膀,“天呐,这种风格的帅哥我还没见过。”   陈延彻:“……因莱,我们快走吧,待会儿车要出发了。”   “走啦走啦。”戚因莱把相机拿下来,一脸餮足的样子,“啧,真不知道怎么长的,这么好看。”   陈延彻回她一个笑容,并没有说话。   “你觉得好看吗?”戚因莱把相机举起来递给他;画面中那个白族男人皮肤呈现出古铜色,五官深邃,在早晨的阳光中,肌肉的线条非常漂亮。   陈延彻正想点头,戚因莱瘪了一下嘴:“算了,反正你也不懂什么叫审美。”   她戴好墨镜走出去,陈延彻就在后面跟:“因莱你才坐完车,走慢一点儿。”   “你快点儿,我存了好多图要给江有枝看看。”戚因莱一脸兴奋。   陈延彻无奈地笑了笑,随后走上去,打开一把遮阳伞,根据太阳的方向,朝着东边遮,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   戚因莱觉察到了,回过头对他笑了一下:“谢谢啊。”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舒展开,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动人的色彩;陈延彻愣了一下,立刻低下头,掩饰住自己这瞬间的情绪,若无其事地跟上她的脚步。   “燕子,没想到云南真的很好看欸。”   “嗯,好看。”   “这里东西也超好吃。”   “嗯,好吃。”   “你这人说话真是……嘁,没意思。”   “因莱,别走这么快,当心点。”   -   病房里,陆仰歌正在泡一杯冲剂,是口服的,按照剂量和比例冲泡好,他白皙的手指触碰了一下杯壁,试探过水温,递给江有枝:“这个药不是很苦。”   江有枝坐起来接过杯子,捏起鼻子“咕嘟咕嘟”把药灌了进去。   确实不是很苦,应该是金银花的作用,再加上银翘,是比较温和的中药;她从小到大算个药罐子,以前身体不好的时候,一吃饭就要喝药,也早就明悟了舌根更容易发苦的规律,喝药的时候越犹豫就越苦,还不如一鼓作气喝了,含一颗蜜枣,再喝几口凉白开,去除嘴巴里的苦涩。   陆仰歌看到她很是熟练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就喝个药,跟打仗似的。”   江有枝用餐巾纸擦拭了一下嘴角,一边喝凉白开,一边用眼睛斜他。   陆仰歌扬了扬唇角,把杯子拿起来,站起身走出门去洗手间洗杯子。   推开医院的移动门,陆仰歌注意到走廊上深黑色的人影被远处的阳光拉得很长,他转过身把门合上,并没有抬头,而是径直往前走。   人影也没有动。   他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陈延彻和戚因莱一起走上楼。   因为曾经见过几次面,戚因莱连忙跟上去:“她睡醒了么?”   “醒了,我带你们过去吧。”陆仰歌答道。   “好。”戚因莱点头。   几人走过一个转角,戚因莱跟着陆仰歌走进病房内。陈延彻正要进去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一个人:“荣哥,你也这么早啊?”   严骆荣的眼下有些乌青,眼白上布满了红血丝,抿唇:“昨天都留在这儿,小九害怕。”   “要不你先去休息一会儿?”   “小九退赛了,送她去机场后,我再走。”严骆荣叹了口气,“江有枝呢,她还好吗?”   “医生说她的身体非常差,应该是从小落下的病根子,不能完全好,只能慢慢养。”陈延彻蠕了蠕唇,“……我以为,她到柏林去了,会过得好一点。”   “谁知道温锦书是怎么对她的,”严骆荣眉头紧拧,“我就不信,当妈的这么些年就算再有压力,难道真的没找到任何机会回来见女儿一面?”   陈延彻听了,只是闭嘴保持沉默。   病房内,戚因莱把饭盒放好,拿出自己的摄像机递过去,一张一张地给江有枝看:“嘿嘿,我以前一直以为潮牌才能堆出帅哥,现在嘛,终究是我以前格局小了。”   江有枝抽了抽嘴角:“我想先吃饭。”   “饭哪儿有帅哥重要?”   “那行吧,今天水妹做的鲜花饼你别吃了。”江有枝捧着粥喝了一口,觉得胃里暖暖的。   戚因莱托着下巴,连声说“别了”,二人又聊了一会儿,陆仰歌走到门口去接电话,戚因莱凑近她:“欸,我刚刚在门口看到三哥了,他没进来看你么?”   江有枝的手指微微攥紧:“看了。”   “这样啊,那他有说什么吗?”   江有枝摇头。   戚因莱也没有多问,窗子上摆着一束花,应该是新鲜摘过来的,呈现出一种艳丽的橘黄色。   这是沈岸拿过来的,他只是静悄悄地走进来,以为她还睡着。   他在她的窗前摆了一盆花,这种花江有枝叫不上名字,只觉得有些眼熟;她也是朦朦胧胧刚刚转醒,有点不太确信走进来的人是谁,只是迷糊喊了一声:“陆仰歌?”   那个黑色身影微微一僵,没有多留,走出病房。   后来江有枝又小睡了一会儿,醒过来的时候,陆仰歌接了一盆水过来,递给她一条热毛巾。   江有枝接过来,蒙在脸上,擦了擦,问道:“你搬来一盆花干什么?”   陆仰歌的语气带着些疑惑:“什么花?”   江有枝的动作一顿,才明白刚才来的人并不是陆仰歌;她垂下眼帘,只说“没什么”,转过头看向窗台的时候,却是看到那一盆花随着清晨的风微微摇晃。   她抿了一下唇,并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夏日的暖风带着治愈的效果,戚因莱把墨镜戴上,从这里的窗户往外看过去,毗邻洱海的地方有一个小渔村,房子的风格颇具异域风情,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无论游客还是当地居民都洋溢着温暖的气息。   江有枝觉得自己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还有两场比赛,她需要回去工作。   对于简澄九的退赛,其他选手并没有多说,毕竟他们当时并没有主动救人,而且提起这件事儿没有任何好处;但是网络上简澄九的粉丝纷纷打抱不平,认为简澄九在比赛期间受到了不公平对待甚至被霸凌,要求比赛方给个说法。   齐颂给出的回复是,谣言止于智者,比赛秉承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并不存在任何问题。   言多必失,尤其是官方,需要更为谨慎。   由于资本在控评,舆论并没有扬起多少波澜。   戚因莱的工作量非常大,基本上戚氏在把她当成下一任继承人培养,早上到了昆明,下午就得回北京去;救援队也没有多留,第二天就离开了大理。   大概一周过后,江有枝跟着队伍走完了整个比赛的行程和路线,收拾行李准备回北京。   坐在大巴车上,她看到一片橘黄色的花田,阳光落在花田之上,熠熠闪光,很是好看。   大巴车上的乘客纷纷吸了一口气,“哇”了一声,透过窗户欣赏这一处难得的风景。   李绛君也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两只手指把图片放大:“是蝴蝶兰欸。”   江有枝侧目:“蝴蝶兰?”   “嗯。”李绛君点了一下头,“上个世纪的婚礼大家都不兴用玫瑰。我爷爷当时送我奶奶的,就是一束蝴蝶兰。”   江有枝没有再说话,把头靠在车窗上,手里捧着一杯柠檬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回想起窗边的那一束花。   还没来得及多想,鼻尖传来一阵薄荷清香的气息。   “拿着闻闻,会好很多。”陆仰歌递过来一个固体晕车鼻息,“水妹给的。”   “谢谢。”江有枝对着他感激地笑了一下。   李绛君假装没看这边,低下头偷偷给江有枝发短信:“说真的,小陆对你那么好,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还是考虑考虑吧?”   那头江有枝手机“嘟嘟”响了两声。   “哎呀,我没有手,你帮我看看谁发来的。”江有枝一手端着柠檬水,一手拿着薄荷鼻息,说道。   李绛君骤然回头。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陆仰歌把手机递过来,嘴角的笑意都快遮不住。   “咳。”李绛君轻咳一声,“那什么……我去一趟洗手间。”   江有枝起身给她让道,把柠檬水放到桌子上,打开手机看到那条短信,也跟着稍愣了一下。   “……那什么,我也去一趟洗手间。”她找借口开溜。   “小枝——”身后,男人握住她的手腕,“要不,你还是考虑考虑吧?” 第47章 江岸47 不是我,我没有推姐姐(一更……   江有枝在整理东西, 带去云南没有用完的一些颜料护肤品之类,拿出来按照原来的位置一一摆放好。   东西不算多,但是她在整理东西的时候, 美元一直在脚边“哼哼唧唧”地撒娇。   江有枝俯身去把它抱起来, 在怀里逗着玩儿,想到许露曾经说的:猫咪的寿命很短,也许你出门一天,它觉得过去了一周。   人感到孤独所以需要宠物的陪伴,但是宠物同样也会孤独。   美元从她怀里跳出来,“哒哒哒”跑到它的猫别墅那边, 上面摆着一张丫头的照片;它有的时候就爬在最高的那个位置看照片,能看很久。   猫咪真的有感情吗,它知道责任,或是喜欢吗?   江有枝叹了一口气, 伸出手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   她今天要去参加一场拍卖会,她曾经在柏林创作的一幅作品《夜宴》也是本次的拍品,主办方邀请她作为宾客出席。   华安府别墅的卧室进门有个很大的衣帽间, 有一个衣柜专门用来放礼服。她的指尖触碰过一排一排或是丝绸或是纯棉的面料,在一条白色鱼尾裙上顿了一下。   这条裙子还留着啊,是她毕业的那次聚会穿的。   不知不觉, 已经过去很久了。   江有枝的视线掠过这条裙子,挑了一条宝石蓝的吊带晚礼服,后背的设计是半遮, 一条薄纱似的丝带顺着左肩垂下来, 精致的蝴蝶骨若隐若现。   拍卖会将在环球国际大酒店举行,一楼会展大厅,灯光照亮了整间大堂, 来往身着正装的各色男女,偶尔三五洽谈,人情练达地斡旋于中。   江有枝出席的时候没有带男伴,也不打算和人攀谈,只是静静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记得曾经大学生艺术研讨会的时候,她是作为助理陪伴杨老先生出席。但是这次她也收到了邀请函,盖着红丝绸的桌布上摆着她的名字——嘉宾:江有枝。   “缺一条项链。”是从左侧传来的声音。   “……啊?”江有枝转过头去,“黎上尉?”   “你每次见到我的时候,总是一副很吃惊的表情。”黎琛明笑了笑,眸色潋滟,“裙子很好看,但是项链是比耳环更好的选择。”   江有枝抬起手,碰到自己的锁骨处:“说得也是。”   拍卖会很快开始,前几样拍卖的都是一些饰品,然后是商业楼盘一类,艺术品将放到最后一轮。   台上穿着黑色晚礼服的美女拿着棒槌,声音很有感染力,控场能力也不错,语言得当。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黎琛明侧了侧眸。   江有枝失笑:“《死神的箴言》?”   黎琛明爽朗笑了几声,说:“死神喜欢弥补遗憾。”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江有枝跟他调侃了几句就没多想。   中场休息的时候,人们可以站起来走动,站起来说话,上洗手间,谈生意或是结识人脉。黎琛明被好些人簇拥着,他能在这样的场合处理得很好,与他们谈笑风生。   江有枝想站起身出去走一走,一个侍应生拦住她的路:“小姐,这是10号贵宾为你拍下来的。”   他说着,打开那个黑色丝绒质地的礼盒,里面铺着一层红绸,上面一条银色项链,吊坠是用玛瑙打磨成一头小鹿的样子,是很适合女性的饰品,方才作为第一轮小压轴出场,价值百万。   “……十号?”江有枝愣了一下,她是第三十五号,黎琛明是二十五。   侍应生点头:“也许是您认识的人,也许不是。我们将把项链记入您的名下,然后直接送到您的住所。”   江有枝突然转头看向黎琛明,那头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抬起眼露出一个微笑。   又是一个微笑。   正疑惑中,面前一个人被搀扶着朝她走过来:“小枝。”   侍应生见了,说了句“看来二位认识”,然后低头离开。   不是江有枝心里那个答案,来的人是她的父亲。江朔看起来更加苍老了一下,头发从鬓角到额头都花白了,眼尾皱纹很深,就算不用力做表情也能看见,像一道铭刻得很深的年轮。   再一次面对他,江有枝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她往后退了一步,低头不语。   “刚才看到这条项链,突然觉得应该很衬你。”江朔把手从旁边的护工手臂上拿下来,独自往前走了一步。   “谢谢,不劳破费。”江有枝秀眉一皱,“这条项链您还是给别人吧。”   江朔站在那里,看了她许久;一旁的护工想过来扶他,依然被他推开。   “……你妹妹跟我说,是你救了她。”江朔抿了一下唇,“如果你们能就此化解矛盾,很好。”   江有枝听了,觉得这话说得挺有意思,抬眸:“救她不是给她脸,是给您面子。”   江朔与她的视线交接上,看到她根根分明的眼睫之下,眸中青白,瞳色如同洇了墨水一般深黑,倒也说不上是什么,只是在这一刻突然感觉,自己的女儿真的变了很多。   “小枝。”他又往前迈了一步。   江有枝往后一退:“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走了。”   “——江有枝,”江朔说话的时候,有很浓重的痰音,“等一下,爸爸很久没好好看看你。”   江有枝微微一顿,指尖因为被攥紧而发白。   江朔深吸一口气:“你这孩子,从下就倔。这个脾气,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我妈她一直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江有枝看向他,一字一顿,“后来为什么会变,您是不知道吗?”   江朔身体一震,唇瓣微微翕动,良久,开口:“总之,你能好好对小九,我很开心。”   “巧了,”江有枝侧头,语气生冷,“我现在是真后悔救了她。”   “你不要怪爸爸行吗?毕竟你和小九都是我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   “别,让她手心手背一起当了吧。”   二人的对话就这样终止,江有枝转身离开,拍卖会继续进行。   《夜宴》属于后现代半写实作品,在柏林艺术界的评价非常高;画作虽然称为“夜宴”,但是却以白色调为基础,周围的鸣虫草木都是黑色,仔细一看,每片叶下每个枝梢都掩藏着一双眼睛,它们是夜间的狩猎者。   这幅画被拍出了一个高价,国内美术界也开始记住这个名字,不再是新人,也不是杨翼挽的关门弟子,而是作为一个成熟的艺术家。   江有枝走出会展的时候,太阳悬在天边,光线毒辣,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她用手去遮了一下,听到背后有高跟下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由远及近。   “江有枝!”简澄九提着礼服跑出来,拦住她的路,“爸爸专门给你挑的项链,你作什么作?”   江有枝没工夫跟她瞎扯,冷乜:“让开。”   简澄九轻咬下唇:“姐姐,以前有什么都是我不对,其实我们也可以好好地相处,算我给你认错了,好不好?”   江有枝没有理她,而是往台阶下面走,主办方给她准备的那辆车停在那边等她。   “江有枝你有没有心的?”简澄九想握住她的手腕,却被人不动声色地躲开,“你是不是觉得,温锦书在后面给你撑腰了,脊梁骨变硬了?”   江有枝抱肩看向她,神色一冷。   简澄九没有躲避她的眼神,眼边因为情绪的起伏而变得赤红:“爸爸不让我们告诉你,是他心疼你。”   “什么?”   “看来你还真的不知道,”简澄九目光流露出讥嘲,“温锦书这么些年没回来看过你一次,结果你三言两语就眼巴巴跟着人跑了,还真挺可笑的。你觉得她真的是心疼你这个女儿吗?我告诉你,温锦书在生了你之后身体就不好了,她生不出孩子,所以才会回来找你!——兰登在柏林有大把的财产还需要人继承呢,你现在过去,只不过是温锦书的下选而已。”   她说完,面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去看江有枝的表情。   简澄九想看到疯狂,想看到震怒,甚至想看到江有枝在她面前无助地哭。   但是江有枝没有。   江有枝的眼神太过平静,再对比简澄九的语气,就好像是一个买了门票的客人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简澄九的鼻翼微微翕动,瞳孔放大,看着眼前这个女孩,突然想到她在柏林两年,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这两年江有枝经历过什么,简澄九并不知道。   “如果江朔知道,你拿财产来划分亲情,应该会很难过。”江有枝说话的声音很清泠,语气平淡,好像画中的暖玉生烟,雾霭氤氲,让人捉摸不透。   她说完,往台阶下方走去。   “难道你不痛苦吗?”简澄九跟上她的脚步,眼中流露出病态的神色,猛地抓住江有枝的衣摆,“你从前那么希望看到温锦书回来看你,后来她回来了,只是为了利用你。”   江有枝看着她,只是扬了一下唇角:“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挺可怜,被我从楼梯上‘推’了下去。”   简澄九表情僵在脸上:“姐姐,我那个时候年纪太小,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我不是故意要诬陷你。”   “可是啊,”江有枝笑意加深,“——我是故意的。”   江有枝说完,反抓住简澄九的手腕,借着她挣扎的力道,往后一倾。   简澄九还没来得及反应,听到背后传来江朔心疼的一声“小枝”。   离他们比较近的人流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立刻围过来,有的过去救人,有的就站在台阶上,对着简澄九指指点点。   世界好像在这一刻浓缩成镜中的倒影,简澄九站在中央,周围都是打量的眼睛。   “不,不是我……”简澄九后退了一步,脸色遽白,才勉强支撑起自己身体的重量,“我没有推她。”   画面一转,回到十年前。   小小的江有枝跪在地上,伸出那双小手去抓自己父亲的衣襟:“爸爸,我真的没有推妹妹啊……”   当时江朔抬起手就给了她一个巴掌:“呸,你才多大?就跟你妈妈一个样!”   千人千面,万镜一隅。   在这一刻,画面重合。 第48章 江岸48 你要是敢喝别人的酒   “江叔叔, 我可以进去看看她吗?”   戚因莱提着一篮子水果站在门口,因为刚谈完一场合约从饭局上出来,她穿着白底浅粉色正装, 跟甲方喝了一点儿酒, 脸色酡红。   江朔从走廊的长椅上站起身,点了点头,随后道:“因莱,你跟我这两个女儿关系都不错。你觉得……小九真的会推小枝吗?”   戚因莱抿了一下唇,她说的是:“最近几年跟着我父亲也学到了人情往来之间的事儿,我渐渐觉得, 当一个人开始质疑某件事的时候,不是事情真相并非如此,更多的是这个人不愿意面对。”   江朔阖目,并没有说话。   戚因莱也没有多说, 只是歪了歪头:“我年纪小,这只是我的拙见而已。江叔叔,那我先进去啦?”   打开病房的门, 戚因莱走进屋子里,把水果放在一边,神色担忧地望着病床上的姑娘:“他们说你额头砸到台阶上了, 还头疼吗?”   江有枝的额头上绑着一层白色纱布,面色微微泛白,摇头道:“还好, 不太疼。”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呢, ”戚因莱一边提高了语气说着,一边眼神往外瞄,“小九妹妹看着也是个好姑娘, 没想到……真是让人出乎意料啊。”   江有枝:“……”这也太能装了啊喂。   “走了走了,”戚因莱松了口气,凑近她,打开手机屏幕,“这我必须得跟你分享啊。”   江有枝扶额:“又是奶狗照片?”   戚因莱两眼放光,正色道:“怎么能是奶狗呢,这次是地地道道的小狼狗,八块腹肌那种,真的养眼。”   “那也没见你去找一个。”江有枝喝了一口水,淡淡道。   戚因莱瘪了瘪嘴:“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儿啊,你不知道我爸妈多么老古董。严骆荣不是跟我退婚了吗,他们早就开始物色别的世家子弟了。真是无语,我又不是一个人就不能打理公司了,非逼着我嫁。”   江有枝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这我还真帮不了你。”   “我也帮不了我自己……”戚因莱眸色暗了一下,“唉,反正我现在也看开了,别是第二个严骆荣就好,多长点脑子也不用我费心。”   江有枝弯着眼睛对她笑,戚因莱就伸手轻轻捶了捶。   “我家可不像严家,他要娶那个短发妹妹,都带到家里来了。”戚因莱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本来以为他还挺木的,看来是真的很喜欢短发妹妹啊。天鹅心钻戒啊,卖家都不肯转让,被他给搞到手了。”   听到这里,江有枝歪了一下头:“是打算求婚了?”   “可不是吗,戒指都准备好了。”戚因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到病床这边,“那你呢?你准备怎么办?”   江有枝眼神躲闪:“什么我准备怎么办啊?”   “你可别给我装傻,我就不信你妈妈那边会由着你来。”   江有枝低头喝了一口白开:“她确实是随着我来,但必须得找个人嫁。”   这会儿子二人都没有说话,窗外有细微的风,带着很令人舒服的暖意,轻轻地吹拂。   两个都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姑娘,对方在经历着什么,将要面对什么,不用开口,全都心知肚明。   戚因莱呼吸浅浅的,蠕了一下唇,鼻息带着葡萄酒的香气,馥郁动人:“江有枝,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吧——我其实,一直很喜欢一个男生,喜欢了七年。”   “啊?”江有枝把杯子放到桌面上,来了兴致,“你?”   戚因莱愤愤:“你别这样一脸不信的样子。”   “没没没——我认识吗?”   戚因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深吸了一口气:“当时我还挺羡慕你的,你很勇敢,真的可以把喜欢表达得这么明显。可是我只能自己藏起来,除了我,谁都不知道——”   “那他现在知道吗?”   “不知道,以后也永远不会知道。”戚因莱摇了摇头,“算了,不说了,说这些干什么呢。”   她低头去给江有枝剥橙子,放了一片到江有枝嘴巴里。   白色的脉络有点泛苦,夹杂着酸甜的汁水,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   戚因莱想,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像江有枝那么勇敢;十八岁的时候,江有枝的喜欢可以那样明目张胆,可以不计后果,可以付诸所有。   可是戚因莱也想,如果重来一次,自己也并不会公开这份喜欢。   太卑微的暗恋并不适合她,她应该没心没肺,应该灿烂,应该耀眼,应该被那个男生单膝下跪,把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捧到她面前。   任她挑选。   -   七月二十日,是糠馨杯排名公布的日子。   江有枝作为评委出现在大众视野,她的五官属于第一眼惊艳类型美人,妆容精致出现在荧幕上的时候,任是从前一起上课的同学也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   《阳光下的孩子》《夜宴》《点红》……有她参与创作的油画作品有的被收录在艺术馆展出,有的进行拍卖,成为个人收藏家的藏品。   她的风格自成一派,笔触成熟,想象大胆,寓意丰富,是每个人每一次看都能有不同感觉的层次感。   这个才华横溢的女孩儿才二十三岁,她的名字将在油画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出了展厅,江有枝要回一趟江家老宅。今天是江家做东的宴会,美其名曰是偶尔小聚,实际上各世家都心知肚明,江朔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个时候开宴会,是要给大小姐择婿了。   这样庞大的资产垂涎的不止一家,何况这位江大小姐的才貌也毋庸置疑,在京圈儿也是上上。   此刻的江家大厅明光点亮,侍应生们端着酒杯或是菜品走过,钢琴上坐着一位专程聘请的艺术家,乐声悠扬,舞池迷离,热闹非凡;而第三层的卧室里,简澄九坐在梳妆镜前,眼圈红红的,瑟缩了一下脖子。   “让你去给她道个歉,你怎么就不听呢?”简曼咬了咬牙,“道个歉就这么难吗?要了你命了?”   简澄九低眸:“我没推她。”   简曼叹了口气:“我不管你有没有推她,都去给她认个错。要怪就怪你爸吧,你就等着,等他死了之后,你弟弟还那么小,我们三个全都得看她脸色。”   “你能别这么说爸爸吗?不是没有病愈的可能,”简澄九咬唇,“更何况,看她脸色又怎么了?我从小到大哪一次不是在看她脸色做事儿?她是正儿八经的大小姐,我呢,连姓江的资格都没有。”   身后,简曼没有再说话,她转过头看向窗外,这座华丽的欧式风格老宅在灯光下显得古朴而神秘;院子里那座雕塑之下,喷泉正在汩汩流淌,折射出五颜六色的灯光。   院子里自带的停车场停满了各种豪车,连成一片纸醉金迷的幻海。   简澄九整理好妆容,提着礼服走下楼去。周围许多人的议论声窸窸窣窣,就在耳边响起:他们议论她的身份,议论她的姓氏,议论她“把姐姐从台阶上推下去”这件事儿,面露讥嘲,好像在看一个丑角。   这些目光一股脑砸到她的身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但她并没有想到,很多年前,江有枝那么小的年纪,同样也在经历这些。   微抿了一下唇,她一步一步,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走下楼去,试图躲避周围人的目光。   这时候,她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加快几步走过去,露出几分笑容:“荣哥,你也来啦?”   “嗯。”严骆荣看向她,神情复杂,“小九。”   简澄九明显感觉到他和平时的不同,笑容微僵:“……你也不相信我,是不是?”   严骆荣没有立刻回答,良久,他开口:“为什么你会在晚上,掉进那个洞穴里?”   简澄九怔了一下:“……荣哥你在说什么?”   “并没有人联系过你,而且,那个洞穴我去看过,你完全可以自己爬出来。所以你当时是想做什么?”严骆荣声音微沉,“小九,你跟我说实话。”   简澄九眼眶一红,正要说什么,看到周围突然传过来一阵骚动声。   她抬起头看过去,只见江有枝一袭紫罗兰色晚礼服,挽着温锦书走进大厅,二人神态优雅从容,好像刚从中世纪油画里走出来的贵族女子,一举一动之间的贵气仿佛浑然天成。   那个女孩儿本该是天上的月亮,是乌云遮蔽了光辉,有风一过,仍然皎白惹眼。   时隔多年,温锦书再次走进江家,她本来也是大家闺秀,保养得体,谦逊有礼,谈笑之间都带着东方美人独特的韵味。   温锦书在跟从前认识的妇人圈儿打招呼,其间就有好几个从前打过照面的人过去跟江有枝攀谈。只见她左手端着一杯气泡酒,笑容得体,在之中仿佛如鱼得水。   这时候,简澄九发觉自己身边一空,严骆荣招呼道:“三哥!”   沈岸是匆匆赶过来的,他好像很少穿西装,黑色和他的气质相得益彰,显出身量劲瘦,脊梁笔挺,眉眼更加凌厉也更显疏离。   二人打过招呼,沈岸的目光追寻着那个窈窕的背影,寸步不离。   江有枝似乎觉察到了他的视线,抬眸看过来,步履款款。   “沈三哥,”她妆容精致得体,笑容张扬恣意:“毕竟是世交家的哥哥,下次我请你喝喜酒呀。”   沈岸默了许久,微一抬眼,语气带着轻哄:“嫁给我一样可以喝。”   江大小姐眉一扬:“您那就太金贵了,恕不奉陪。   他轻笑一声,尾音慵懒延长:“你若是敢和别人的酒,尽管试试。”   江有枝伸手拿过一旁男士递过来的香槟,咕咚灌下,在杯沿留下暧昧的唇印。   饮毕,她眉尾轻佻,星眸潋滟:“试试就试试。” 第49章 江岸49 江朔去世   沈岸没有想到, 两年会使一个人的变化这样大。   她看向他的时候就像能勾人心魂的美杜莎,眸光潋滟,很撩人, 但是并没有情。   可是偏偏他就是能因此动摇, 心里升起一簇无名火,扰得他心意杂乱,却不能再靠近她一步。   “在云南玩得挺开心。”沈岸眸色微沉。   江有枝掩唇笑道:“确实挺开心的,主要是身边的人不一样。”   她这话隐喻意太明显,沈岸薄唇微抿:“你很喜欢他?”   他说的人是陆仰歌,江有枝垂下眼帘, 并没有接这个话。   沈岸上前一步:“小枝……”   “沈三哥,我是说得还不够明确吗?”江有枝的声音清泠,“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了。你是觉得我们还能回到过去?”   “不是回到过去, ”他注视着她一双眼,声音微哑,“我可以去改任何事, 只要你想。”   江有枝一声轻嗤:“不用了。如果你真的想我过得开心点,就当个称职的前任吧,能平和相处最好, 不能的话,就干脆不要再联系。”   沈岸没有说话,她可以听到他一寸一寸的呼吸。   她微微耸了一下肩膀, 把空酒杯放到桌面上, 转身离开。   从前她那样喜欢,但是不喜欢的时候,也可以放手得这样干脆利落。   沈岸看着她留下的那一只空酒杯, 觉得呼吸几乎停滞了。   宴会还在继续,灯光迷离,耳边是悦耳的交响乐,戚因莱捧着杯子喝酒,一杯又一杯进肚子,已经有了些微醺。   沈岸和江有枝之间的点点滴滴,她其实是看得最清楚的那个;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每个人都有自己藏在心底的心事儿,她也并没有这个资格,用看客身份去评价一段感情。   回过神来,每一个人都早已深陷其中。   都是看客,也都是戏中人。   -   温锦书这次回京的目的并不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女儿。   二人坐在车上的时候,温锦书侧了侧眸:“怎么了,不开心么?”   江有枝微微摇头:“没有。”   这瞬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江有枝突然想起,自己到柏林的时候,温锦书对她说的话:“小枝,我想了许久,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也许你会觉得妈妈自私,但是妈妈没有办法。”   温锦书生不出孩子,所以才回北京找她,她其实一直都知道。   但是这两年来,温锦书对她的关心不应该是假的,迟到了这么多年的亲情,一点一滴重新构建,血缘终究还是最亲密的纽带,只是看到与对方相似的一双眼,话到嘴边就突然说不出来了。   美元也是温锦书带着她去挑的,好像猫咪都有自己一套识人的方法,见了江有枝它就不断扒拉玻璃,第一回 见到就在她身上踩奶,叫声软软的很像撒娇。   温锦书平时不太忙,会亲自下厨给她做东西吃,也会给美元做猫食。   她向来很温柔,会很早起来给江有枝做早饭,也会靠在壁炉旁边,给兰登织围巾,给江有枝织帽子。   她曾经也只是一个独守空闺的可怜的女人。   “虽然这几天热,但是空调温度不要开得太低。”温锦书把自己女儿的手放到手心里,“你这手一年四季都是凉的,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好。”   江有枝点头:“嗯,我会的。”   “药呢,有没有按时喝?”   “有在喝。”   “我说按时喝。”   江有枝把手缩回来:“以后按时喝。”   温锦书叹了口气:“把你送到华安府,我还有些事儿要处理。晚上也要早点睡,千万不能熬夜,不规律的作息是最伤身体的。”   她这时就像一个普通的为女儿操心的母亲,江有枝也笑了笑:“放心,我现在不忙课业,当然不会再熬夜了。”   温锦书也跟着莞尔道:“我现在只希望,我的女儿可以好好的,平平安安地生活。”   这辆黑色迈巴赫停在华安府门口,江有枝下车,温锦书还在叮嘱她:“晚上睡觉之前,记得喝牛奶。”   “嗯嗯,知道啦。”   看着江有枝走进别墅,大厅的灯被打开,人影逐渐看不见,温锦书才收起笑容。   “夫人,现在去哪儿?”司机问道。   温锦书眸色泛冷:“开车,回江家。”   这辆车停在江家门口,宾客已经零零散散走完了,温锦书进去的时候,只剩下几个佣人在打扫大厅。   温锦书的脚步没有停,她走上楼,径直往书房去。   江朔推开门看到她,愣了一下:“你——”   温锦书要找的人并不是他,她转过身,看到简澄九提着礼服正从楼上下来。   简澄九看到这一幕,神情微变。   “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温锦书眯眼,“给小枝道歉。”   简澄九跺了一下脚:“我没有推她……”   “你敢再说一遍!”温锦书声一扬,“江朔,这就是你教出的宝贝女儿?”   江朔听了,脸色微黑,并没有说话。   简曼看到这一幕,用手轻轻推了推简澄九的手臂:“小九,你要不还是给你姐姐道歉吧?”   “我没有推她!凭什么让我道歉?”简澄九说着,眼眶泛红,“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就是她自己摔下去的啊!”   简曼一咬牙,狠狠掐了一下她的手臂:“让你给你姐姐道歉,认个错就好了。”   “我没……”   简澄九还想说什么,只听江朔扶着墙壁,脸色不大好看:“差不多得了,这里是江家,请你出去。”   温锦书轻笑一声:“行,我出去没问题——倒是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江朔注视着她。   温锦书从司机手里拿过一卷牛皮纸包裹的文件,伸手递给江朔:“看看吧,听说你现在病得挺严重,所以记得先让医生和护工准备好了,再打开看。”   她说完,只是勾起唇角,走下楼去。   简曼却突然想到什么,快步追上来:“温小姐!——”   她被温锦书的保安拦住,只能看见女人一个纤瘦苗条的背影逐渐远去,上了门口那辆黑色的轿车,然后离开。   身后,她听到简澄九发出一声尖叫:“爸爸!”   简曼瞳孔骤缩,面如死灰。   完了,彻底完了。   -   八月份的时候,一连几天都下着绵长的小雨。   难得炎热的天气能有一丝凉爽气息,好像雨水可以浇灭地面的炎热,气温保持在二十七二十八度左右,夜间要更凉一些,江有枝要套个外衣才能出门。   她在出门之前没有忘记给美元换水和加猫粮,低下头的时候,看到客厅的展示柜上摆着一根项链。   这条银色小鹿吊坠项链,是江朔在拍卖会上给她拍下来的。   此刻正静静地躺在白色灯光下,静默着。   江有枝看着这条项链,眼前的静物逐渐模糊了。   就在上个月底,江家发布了讣告,宣告外界这一任继承人离世的消息;同时,简澄九的名字也在族谱中被悄悄抹去。   温锦书平时说话的时候很温柔,但是手段毫不心慈手软,刀刀锋利,刀刀见血。   她并没有当面逞口舌之能,只是给江朔带去了一份报告——DNA检测报告,对比样本是他和简澄九,基因配对完全不相同。   也就是说,这个江家所谓的二小姐,江朔捧在手心里长大,甚至将自己的公司和股份一齐奉上的这个私生女,并不是江朔的亲生女儿。   简曼当初嫁进来的筹码也在此刻崩塌。   江朔躺在病床上,除了医生和护工谁也没有见。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糊涂了大半辈子的企业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的是什么;这几十年的时间,在上帝的眼中好像就是一弹指的光阴,一幕幕回忆,原来自己是别人捏在手中的一枚棋子,一场笑话。   他的贴身护工记得,老板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哭,泪水从他干枯的眼皮上滑下来,一颗又一颗,不断重复着一个名字:“小枝,小枝啊……”   哭了一会儿,他咧开嘴笑,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也许是那年他刚刚娶温锦书进门,单膝跪地留下的承诺:“你将是我唯一的妻子,我今后一定会好好对你,绝不三心二意,嫁给我,好吗?”   也许是江有枝刚刚出生,他把女儿抱在怀里:“哎哟,五斤呢,我的小公主一定要快快长大。”   也许是他扶着女儿学走路,蹲下来拍拍手:“小枝,快来爸爸这里——欸,对,快走过来。”   也许他从前是一个好丈夫,也是一个好父亲,但是回忆止步于此。   再往后想,铺天盖地的荒唐,就像是魔咒,浸入他的脑髓,让他的身体不断发抖。   他还记得,那天小小的江有枝跳着跑进家门,拿出自己的成绩单:“爸爸,我这次考了第一……”   “爸爸!”简澄九跟着跑进来,同样拿出成绩单,“呜呜呜,我这次又没有考好,老师骂我骂得超凶。”   他当时心疼地把简澄九抱起来,却没有看到江有枝眸色暗了下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自己的试卷重新放回书包,拉好拉链,独自回房间的时候,谁也没有发现。   他很早的时候其实记得江有枝每一年的生日,但是后来渐渐地就忘记了。   他知道自己愧对于江有枝,所以把所有的父爱都倾注给了简澄九。   但是命运给他开了一个那么大的玩笑,让他回忆起自己的大半生,心头就像有刀子在剜,一念之间,老泪纵横。   门外是简曼在不断用手拍门,被保安带了出去。   江未敛站在门边上,不断地哭。   他才三四岁,只有半人高的样子;刚才有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抽了他的血样,做过DNA对比,检测出来是江朔的儿子,才被允许留在这里。   据说简曼母女被赶出去的时候,江家还是仁至义尽地给了一笔钱,足够母女俩生活。   简曼的泪水几乎快流干,简澄九眼神空洞,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在手术过后的第二天,江朔离世。   他走的时候面色很安详,看不出任何情绪色彩,但是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条银色的项链。   是他要给江有枝拍下来那条。   也许是割舍不断的亲情,也许是想赎罪。   这条项链最后被送到了江有枝这里,但是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江朔也没能真正和自己的大女儿再说上一句话。   是后来的护工转述的:“大小姐,先生做手术的时候,一直在说,什么‘过年回家’的,还叫你的名字,我没有听清,但是我觉得应该还是要告诉你。”   江有枝胸前别着一朵白色的花,手里握着那条项链。   过年回家,是江朔每一年过年的时候都会跟她说的话;他其实并不是不喜欢这个女儿,而是二人心气儿都太高,一个在怨恨,一个仗着是长辈拉不下脸,所以兜兜转转,越走越远。   送行的时候,入殓师让她把一杯白酒洒在江朔的墓前。   “大小姐啊,你该说,祝愿爸爸,走好。”   ——祝愿。 第50章 江岸50 你要许什么愿望   今年秋天好像过得很快, 咋咋呼呼的,气温就骤然下降。   这个秋天许露通过了央美的秋招,留校当了讲师, 偶尔也还会给小朋友们上课, 忙得焦头烂额;陆仰歌工作室的漫画作品将要正式发行,前期宣传很重要,经常每天睡不到几个小时;江有枝不画商业流水线,她的作品偏向于学术派,偶尔出席各种拍卖会,也不经常留在北京, 而会到各地去写生。   每个人都忙碌在自己的生活线上,目标明确,过节的时候也会小聚一下,几杯酒盏过后, 未来也逐渐清晰。   到今年十月份的时候屋外面天气虽然干燥,但是不会裹了一层厚厚的大衣还觉得冷。   也就这个时间,国庆小长假的时候, 许露才有空跟江有枝一起去云南,圆一个她们曾经没有完成的约定。   一列绿皮火车缓缓行驶过轨道,许露趴在座位上, 侧过头去看外面依然葱绿的山林,感叹道:“以后我退休了,一定要来这个地方养老。四季如春, 而且那么好看, 简直是我梦中的城市。”   江有枝揶揄她:“不是说,要上课上到上不动为止?”   “嘿嘿嘿,梦想嘛, 总是要有的。”许露喝了一口可乐,眼睛亮亮的,“我好久没有写生了,每天细碎的事情特别多,没有大块大块的时间让我静下心来好好写生。”   “当老师嘛,总是这样。”   许露点头:“但是我也希望,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洱海旁边举行婚礼。”   “为什么呀?”   “洱海旁边有一片蝴蝶兰花海,特别好看,都成了网红打卡景点,好多人在那边办婚礼呢。”许露用双手托着下巴,好像已经在憧憬了,“枝枝,你知道蝴蝶兰的花语是什么吗?”   江有枝很给面子问:“是什么?”   许露弯眸:“说起来挺直白的,就是我爱你。”   二人这次旅行没有目的地,这样的旅游城市沿途有许多青年旅社,也有各种民宿,她们会在前一天决定去哪里,然后预定房间,第二天再出发;或者如果中途遇到当地人的车辆,搭个顺风车,也许能发掘一个旅行指南上没有但是很美的地方。   昆明是个四季如春的城市,二人里面穿了加绒的棉衣,下车待了一会儿就觉得热了。   她们第一站仍然是大理,下了中巴车之后,江有枝身体有点不舒服,当地人递过来一罐子酸梅,含了一颗在嘴里,不一会儿就觉得神清气爽。   国庆是旅游的旺季,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两个女孩子牵手走在街上,耳边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那家店我那年来的时候就排不上队,没想到现在生意还是这么红火。”许露踮起脚看过去,“那边,卖鲜花饼那家!”   江有枝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只见店门口挤着满满当当的人,玫瑰和蜂蜜的香气飘在空气中,甜滋滋的,海风清凉,吹在脸上很湿润,没有北方风的干涩,给人一种很惬意的感觉。   许露嘴馋想吃,二人就跟在队伍后面排着,偶尔互相玩笑几句,好像和闺蜜之间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   排了将近四十分钟才轮到二人,卖鲜花饼的是一个皮肤呈现出古铜色的青年,笑容很腼腆,普通话带着些口音,但是江有枝正在结账的时候,一个笑容爽朗的女孩儿眼睛亮了一下:“欸?我是不是见过你?”   江有枝抬头看过去,有些不确定:“……水妹?”   “对!是我!”水妹一边把鲜花饼装进塑料袋里,一边说,“你是不是今年夏天来过?我们还合照了哩。”   “嗯嗯,我叫江有枝,上次是跟着一个比赛一起来的。”   “哈哈哈,我记得你!过会儿我再送你和你朋友一些饵丝,我家里自己做的料,保证比别的店要好吃。”水妹把鲜花饼递过来,“这是我男人,旺季的时候他会来我家帮忙。”   青年听到这句话,耳根子都红了,说起普通话依然有点不达标准,一字一顿,要想很久,很可爱。   江有枝没有想到,这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姑娘竟然都已经结婚了。   客流量非常大,一直到晚上九点的时候,水妹的父母接替她的位置,她才有时间吃上一口饭。   几人就坐在洱海旁边,摆了一个小餐桌,几只凳子,旁边没有路灯,从这里看过去可以看到海面上灿烂的繁星。   “你男人呢,怎么没跟着来?”水妹喝了一大口甜酒,小脸红扑扑的。   江有枝笑道:“我还没有男朋友呢。”   “哎呀,上次那个没在一起么?”   许露也猜到发生了什么,捂着嘴巴开始笑:“我看啊,快了。”   “顺其自然喽,我们白族那么多帅哥,你也可以考虑下嘛。”水妹眉毛一挑,眼眸比星子还要灿烂。   江有枝也小小啜了一口甜酒:“还早呢,我不着急。”   许露举起杯子,三个女孩子一起站起来,酒杯各自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夜空上一条璀璨的银河正在熠熠生辉,好像天上的美好兜不住了,要沉甸甸的落入人间,给人世带来微小的确定的幸福。   许露拍了一张照片传给严骆荣:“我没有想到晚上海鸥也会落在水面上,你看,真的很漂亮。”   “你来洱海了?”对方回复得很慢,过了几个小时才回复,估计是队伍里查得严。   “是呀,你也在吗?”   “你在哪个民宿,我买了点东西给你带过来。”   这时许露已经换上居家服出来,看到手机信息,脸有些微红。   严骆荣来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他把许露抱起来转了好几圈儿,还不肯松手:“你好像瘦了很多。”   “没有瘦,我吃得超级多。”许露伸出手环住他的脖子,“你黑了点儿。”   “嗯,我无所谓,但是你掂量着没多少肉,还是要多吃一点。”   严骆荣把她放下来,这时候两人才注意到楼梯口,江有枝和水妹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拿着牙刷,两脸呆滞的样子。   “咳,我们出去聊,出去聊。”许露有点不好意思,推搡着他走出民宿,“你要在这里呆多久?”   “不久,就是查一个小团伙。”严骆荣拧了一下眉,“非法抓捕野生动物的,这群畜生,为了暴利什么都敢做。”   许露有点心疼:“很忙吗?”   “还好,没有忙。”事实上,严骆荣每天轮夜班,昼夜颠倒,他出来见许露也是占用了自己的睡眠时间,胡子都没有刮干净,下巴上有很多青色的胡渣。   许露伸出手抹了抹他的下巴,觉得有些硌手:“咸菜还有没有?”   “还有,咸蛋也还有。”   “吃完了要跟我说呀,其他有要吃的也跟我说。”   “知道了我的小姑奶奶。”严骆荣把她两只小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这里比北京暖和一点,你手也没有那么冷。”   许露认真地跟他说:“虽然不冷,你也要多穿一点。”   “我现在还穿着秋裤呢!”   严骆荣差点把裤子提起来给她看,连忙被许露拉住。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贝壳手链递给许露:“我在路边看到的,觉得你一定会喜欢,就买了。”   这条贝壳手链只是普通地摊上摆着的那种,许露见过许多,接过来戴上:“嗯,好看。”   严骆荣去看她的手,这是一双年轻女孩儿的手,但是由于许露经常下厨,手上有很多细小的口子,还有些薄茧。   他想起自己母亲那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而且经常保养,反倒是比自己女朋友的还要白净一些,心里颇有些心疼:“要不,以后还是不要做饭了吧?”   “你在说什么话,我喜欢做东西吃,又不是在受罪。”许露推搡他。   严骆荣抱住她,许露愣了一下:“你要回去了吗?”   “嗯。”   “还有多久啊?”许露的声音闷闷的,有些委屈。   “一分钟,我就得回队伍了。”   “那你快点走。”   “……等一下,还有十秒。”   许露没有说话,回抱住他,二人在星光璀璨的银河之下相拥,只是这六十秒的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江有枝手里拿着一件外套,是打算给许露送过去的,看到这一幕,站在门口,并没有出去。   水妹捂住嘴巴站在她旁边,眼睛清亮,小声道:“好浪漫啊,我可以拍照吗?如果你朋友不愿意,我就删掉。”   “嘘——”江有枝拉她走回去,“我们还是回去吧。”   夜风拂过,这座充满浪漫的城市此刻正发生着多少关于爱情的邂逅,又有多少情侣在这里留下过回忆,有的被照片或者文字记录下来,但是这一刻,并没有。   许露看着他走的时候,只能用手握住那条贝壳的手链。   他走之前说:“露露,这条手链是我用自己的工资买的,不是家里的钱。”   他说,生老病死,贫富差距并不代表什么,他会好好地给她一个平安幸福的下半生。   等过了今天,他们又有小半年不能见面了。   许露回到民宿,把手链小心翼翼地放起来,规划下一天的行程。   江有枝用毛巾擦拭着头发从卫生间走出来,问:“露露,明天我们去哪里呀?”   “我看到一个帖子说,这旁边有很多小村庄,还有很多野外的风景。我们可以向当地人借摩托车,早上出发,晚上回来。”许露在翻看论坛。   “那我把颜料画笔什么的都准备好,明天早上背上就走。”   许露点了点头,也去整理东西。   一直到十一点多的时候,许露躺在床上并不能平静入眠,她侧头看向那边江有枝的床:“枝枝……你睡了么?”   “没呢。”   “哦。”   江有枝隐约有些猜到:“严骆荣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就是见了一面。”许露的声音平缓而温和,语气带着些憧憬,“我听说这边的山和水都有灵气,明天我们去许愿好不好?”   “好呀,你要许什么愿望?”   许露说:“希望我们都可以永远平凡,幸福,安康。” 第51章 江岸51 手给我   这座民宿用石头砌的高墙围了起来, 随着雨水的冲刷,墙壁上有些石灰已经斑驳剥落了,看起来坑坑洼洼, 但是可以成为落脚点。   严骆荣踩在一块凹陷处, 双手举起来攀在围墙边缘,用力一撑,膝盖半跪到围墙上,身子一跃,就翻到墙那边。   “身手挺利落。”   “那当然!小爷当年在启兴的时候练得多了,领队都得叫我一声——”   严骆荣扬了扬眉, 转身的时候笑容凝固在脸上:“三,三哥。”   “嗯。”沈岸点头,伸出手轻轻摩挲了一下这块围墙,“应该有两米五高。”   严骆荣吞了口唾沫, 欲哭无泪:“那什么,三哥,我有几个月没见她了, 我是真的……”   沈岸侧眸的时候,这座民宿二楼昏黄的光打在他的侧脸,鼻梁高挺, 晦暗分明,眼眶显得深邃而疏离。   “检讨我可以写,几千字都行。”严骆荣低下头, 双拳握紧, 等着面前人开口。   他只能看到地上那一道颀长的影子渐渐走近,声音从上方传来,清冽低沉:“你进来吧, 我煮了两碗面。”   严骆荣顿了一下,立刻跟上去:“三哥,你知道我没吃饭啊?”   他为了去见许露,饭也没来得及吃,只想节省时间早点见到她。   沈岸微微点了点头,把煮好的蘑菇青菜面从锅里盛出来,调料只加了盐和醋,味道很清淡,满满两碗,二人吃饭的时候速度很快,严骆荣估计是饿狠了,没几分钟一碗面就见了底。   他没有想到沈岸厨艺这么好,有些惊讶:“……这是你煮的吗?”   沈岸“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   “谢谢三哥!”严骆荣站起来,行了一个军礼。   “上去的时候别让他们看见。”沈岸轻轻笑了笑。   “好嘞。”严骆荣用餐巾纸抹了一下嘴,答道。   沈岸捏着筷子的手一紧,犹豫了一下,开口:“……她还好吗?”   严骆荣这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挠了一下头:“我女朋友去的民宿就是从前我们救过的那家,我听说民宿老板的女儿好像结婚了,过得还挺好的。”   沈岸抿了一下唇,没有说什么。   “那我上去啦。”严骆荣揉了揉吃饱的肚子,快步上楼。   打开房门的那一刻,严骆荣突然愣住,眨了一下眼睛。   天呐……他怕不是个憨憨。   于是又加快步伐跑下楼,看到沈岸站起身整理碗筷,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说她很好吧,这不是告诉三哥人家没了你日子照样过吗;但是要说过得不好,他这几千字检讨估计是没得跑了。   沈岸没有抬头,声音淡淡:“怎么了?”   “咳,没事儿,哈哈哈。”严骆荣尴尬地笑了几声,机械转身走上楼。   “既然下来了,就过来好好说说吧。”身后,沈岸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   严骆荣动作一顿,认命走下楼去。   -   “天啊!我好爱云南!”许露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张开双臂,接受迎面而来的风。   江有枝把头发扎了起来,额前毛绒绒的碎发还是被吹得扬了起来。今天的阳光很好,并不那么刺眼,好像是上帝给予人间冬日温暖的慰藉。   “为什么你这么喜欢云南?”江有枝笑着问。   “我出生的时候要接受洗礼,神父说我的幸运就指向南方。”许露眼中灿灿的,好像里面有光。   二人来到一片生长怪异的树林,枝干嶙峋,有的老榕树可以把树枝垂下来生到土里,在土里扎根,然后形成新的树苗。   所谓一树成林,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形成的壮丽奇景。   二人摆好了画架,沐浴在阳光中,用水彩颜料记录下各自眼中看到的不同瑰奇画面。   一直到接近傍晚的时候,日薄西山,落日的余晖照射在二人的发梢,许露抬起酸涩的手臂:“好久没有写生,手都抬不动了。”   江有枝也起身收好画架,笑道:“画画真的很练臂力,我端颜料盘都不知不觉会端很久。”   “我也是……”许露嘟哝了一句,把东西收拾好,二人打算返程。   手机还有百分之八十左右的电量,许露打开导航,二人就顺着崎岖的山路骑行。   晚风有了些凉,吹到二人的脸上,许露就伸手把自己的手放在江有枝的口袋里:“哎呀,好暖和~”   江有枝失笑,二人正行至一个上坡路,江有枝转动了一下把手上的发动器,拧了一下眉。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们出发之前确信过摩托车的油是满的,按道理来说这个时候不应该牵引力不强。   “怎么了?”许露注意到她的神色。   “……这车好像有问题。”   江有枝说完,这时好不容易捱到了上坡,接下来是一个漫长且陡峭的下坡路。江有枝紧拧把手,但是摩托还是失控似的向下冲出去,好在前方有一段石子路,摩托车因为摩擦力速度减缓,为了防止翻车,江有枝把脚踩在地上,迫使车停下。   许露连忙从后座上下来:“没事儿吧?”   江有枝把脚刹放下来,检查了一下油箱和刹车,发现可以运作,没有任何问题。   许露抿了一下唇,担忧地看着她。   江有枝低下头,再仔细检查了一遍,突然发现摩托车前轴和方向盘的地方有一处很奇怪的螺丝钉,她用手去尝试探了一下,眸色一暗。   “怎么了,枝枝?”许露有点害怕,靠近她。   天已经快黑了,这周围没有人家,山路崎岖难行,偶尔传来不知名动物的长啼。   “这辆摩托是组装车。”江有枝深吸一口气,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妈-的。”   “组装车不是违法吗?”许露眸里流露出几分惊讶的情绪,“他们怎么敢这么做?”   江有枝眸色一沉:“这些弯弯绕绕,没有被整治的地方还挺多,不是没去管,而是像牛皮癣一样生根在各个角落,哪里有利润哪里就能滋生,管理起来非常难。”   她说完,坐上摩托再试了一下,发现由于刚才那个下坡路的颠簸,车根本启动不了。   这里距离汽车可以行驶的道路还有十几公里,许露想了想:“我给水妹发信息,问她能不能来接我们。”   江有枝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许露把短信发过去,水妹那边回复得很快,让许露描述一下她们所在的位置。   她往四周看了一下,周围除了树木就是长得很高的杂草,连一个建筑都看不见,只好发过去几张照片和一个定位:“在这儿,你看看能不能认出来?”   水妹:“大概位置可以,但是你们去了山上,定位的用处不大。”   山路崎岖复杂,GPS定位给的是平面的点,但是在立体的山路上,也许在山脚、半山腰、山顶上的定位点是重合的。水妹只能知道他们大概的定位,具体的位置还需要找。   水妹又发过来一条信息:“你们要小心山里的蜘蛛,虽然这个季节没有什么蛇了,但是有一种长腿黑腹的蜘蛛,毒性非常强,会毒死人的。”   许露回信息的时候手都在发抖:“哪种蜘蛛?”   水妹:“我也叫不上名字,我和我父亲都叫它‘chisi’,个头非常大,成年蜘蛛大概有半个手掌那么大。你们最好把摩托车的车灯开起来,手机手电筒也打开,如果有打火机再生个火,不光是痴丝,很多毒虫都怕火。”   许露把手机递给江有枝的时候,已经快哭出来了:“枝枝……”   江有枝抬起头看向她的时候,瞳孔放大:“别动。”   “啊——?”许露听话立刻不动了。   江有枝脱下自己的外套,往旁边的树枝上一盖,然后扔到地上,用脚踩了几下。   “什么东西?”   “应该是蜈蚣。”   许露抿了一下唇,脸色微白:“对不起,都怪我,要不是我执意要出来写生……”   “不怪你,我们的准备已经做得很充分了。”江有枝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   她说完,从包里拿出打火机,将自己的衣服点燃,火苗一下子把周围照亮,橙黄色的暖光在黑暗中跳跃才让人觉得有些心安。   一件外套烧不久,江有枝折了几根树枝放到里头去烧。   许露也在地上捡了一些小树枝,放到里面,把自己的围巾脱下来给江有枝围住。   天色渐渐暗下来,乌云堆积起来,悬在天空上方,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在俯瞰大地。   许露哆嗦了一下:“不会是要下雨吧……”   江有枝也不确定,她拧了一下眉,从包里拿出驱虫药,给许露涂在手臂和头发上。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周围的景物照得惨白。   许露瑟缩了一下,突然注意到江有枝在用红花油涂自己的脚腕:“枝枝,你脚怎么了?”   “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有点擦伤。”江有枝转过头,对她笑了笑。   许露皱眉:“你给我看看。”   江有枝要躲,许露就直接凑过去,看到江有枝的脚腕肿了一大片,袜子上浸了血迹,应该是被石子划伤了。   许露接过红花油,低头替她涂,期间泪水一颗一颗往下掉,但是不敢发出声音。   “真的没事儿,不疼。”江有枝摸了摸她柔软的短发。   这时候,天空落下几滴雨水,火舌微微颤动了一下,火势有些减弱。   许露伸出手抹了一下泪水,她把药收好,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用手拿着遮在火上面,不想让火堆熄灭。   突然,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两道车灯由远及近。   “许露!”严骆荣把摩托车停好,将她整个人抱在自己怀里,“让我看看,有事没有?啊?”   许露扑在严骆荣怀里,大哭起来。   江有枝想站起身,脚踝处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楚,她咬了一下牙,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疼,用手扶了一下旁边摩托车的,才能站稳。   她没有抬头,只听到耳边一句清冽且富有磁性的男声。   “手给我。” 第52章 江岸52 我在追她,还没有追上……   似乎是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 江有枝愣了一下。   一句“谢谢,不用”还没说出口,就被人从肩膀处提起来, 放到摩托车的后座上, 一个头盔罩下来,里面有很熟悉的雪松清淡的气息。   沈岸跨坐在摩托车上,声音淡淡:“坐稳了。”   江有枝把腿搁在脚踏板上面,由于重力的作用,脚踝处非常疼,她只能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嗯”了一句表示回应。   沈岸的车开得很稳,车灯照在前方,可以看清楚很长一段路。   这条路很颠簸,摩托行到一个坑洼处, 摩托车猛一震颤了一下,江有枝只能撞到他的背上去。二人隔着厚厚的衣服和一个箱子,本来也感受不到什么, 她就伸出手抓住他的外套,使自己的重心不要偏离。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夜风冰凉, 灌进她的领口;雨水突然从天上落下来,击打在她的头盔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毛衣也渐渐被淋湿。   江有枝抿了一下唇, 伸手把头盔从自己的头上拿下来,然后戴到他头上。   沈岸在掌握方向盘,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嘶哑:“做什么?”   “你要开车, 待会儿雨下大了你看不清路。”风声太大,江有枝的声音在其中显得有些模糊。   她只能靠近他的耳边,尽量放大声音。   沈岸没有再说话,江有枝就帮他调整了一下头盔的位置。   十几公里的路程好像很漫长,雨势渐渐变大,江有枝的脚踝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凉意,只有一抽一抽的痛楚蔓延上来,从脊梁骨升上一股寒气。   前头,沈岸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江有枝没有听清。   “什么?”她凑近他的耳朵。   沈岸微微侧了下脸:“我说,你把手放进我的衣服里。”   是很平常一句话,不是充满所谓罗曼蒂克的“我喜欢你”或者“我可以追你吗”,他只说,你把手放进我的衣服里。   雨水太大了,江有枝的头发被打湿,粘在脸上,放大声音:“我不要,我得护着我的箱子。”   “你把手放进来,箱子不会掉。”   他的语气提上来,江有枝也跟着情绪起来了:“我得抱着它,不然它会被雨淋到!”   沈岸声音带着些薄怒:“箱子有人重要吗?”   “有人重要!”江有枝抱着自己怀中的箱子,“这里面装着我的颜料,还有我的画。”   沈岸不再说话了,估计是被气到,转了转车把手,速度加快。   江有枝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都撞到他的背上,肚子被箱子硌了一下,低声骂道:“沈岸你不是人!”   沈岸没回她,但是江有枝听到前面传来一声轻嗤。   在这之后,二人再没有别的交流,摩托车一直行驶到她们住的民宿门前的棚子下。沈岸的脚一落下地,江有枝就用手撑着从车上跳下来,估计是用力太狠了,脚踝处传来针扎似的痛楚。   “嘶——”她发出一声闷哼。   没等她说话,沈岸就蹲下来想去看她脚踝。   “你干什么啊?”她态度很不好,脚往后缩了一下。   沈岸没有看清她的伤口,就已经先把语气提上来了:“你是陶瓷做的吗,哪个地方都能伤?”   “也跟你没什么关系。”江有枝把脚踩在地上,尝试着走了一歩,虽然很疼,但是也不是不能走。   沈岸舔了舔后槽牙:“是跟我没什么关系,只是满山路地找你,还冒雨带你回来而已。”   耳边还有雨水打在棚子上发出的声音,江有枝深吸一口气:“……行了,谢谢。”   沈岸被气笑了,他也不去搀扶她,眸色微沉:“缺你一句谢啊?”   “差不多行了,你不是边防军人吗,救的人那么多,也不缺我一个。”   两个人再次见面,一个比一个心气儿高,斗起嘴来谁也不想示弱。   沈岸看到她的衣服全湿了,因为太冷,被风一吹有些打哆嗦。   他收回视线,微抿薄唇,尽量放低语气:“今明两天天气不好,尽量不要出门。而且最近这一带人流量很大,不是很安全,能回去的话,最好早点回去。”   他的语气放平了,江有枝也调整了一下呼吸:“我们有自己的打算。”   沈岸沉吟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江有枝就用手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向前走;她应该是疼极了,唇色苍白,走得很吃力。   沈岸眸色一敛,也不管什么心气儿了,上去把她拦腰抱起来。   “沈岸!”她一声惊呼。   “闭嘴,”他声音很冷,是从牙齿中咬出来的,“我是边防军人,救个人而已,你别多想。”   江有枝用手去捶他的前胸,想挣扎,然而沈岸的步子迈得很大,很快走进了民宿里,二人被雨淋了,身上全湿透,这个样子很像是在闹脾气的情侣。   人一多,江有枝就安静下来,手上的力道却没有减轻,是用了死力气。   “……别闹了,”沈岸舔了一下唇,“真是救个人。”   “嘁。”她轻嗤。   “房间在几楼?”   “307。”   沈岸把她抱到房间门口,刚想说话,江有枝就先开口:“我有药,不劳您费心。这次算我欠你的,以后有什么要我帮,只要我能做到,尽量满足。”   她既然这么说了,是在告诉沈岸没必要多留。   江有枝转身去开门,见他还没走,侧过头去,把话说得很直白:“沈三哥,还不走啊?”   沈岸吸了一口气,语气放低下来:“……要是再遇到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   “别了,您这么忙。”江有枝推开门走进去,把灯打开,“走好啊,不送了。”   她说完,直接把门“啪”地一声关上。   屋子里,许露已经到了有一段时间了。她在床上把杯子紧裹在身上,一直在打喷嚏,鼻尖和眼睛都红通通的,看到江有枝走进来,探出一个脑袋:“……枝枝,阿嚏——你先去换衣服,啊,阿嚏!”   江有枝点了点头,把湿的衣服换下来,又冲了一个热水澡。   走出来的时候,许露正在煲电话粥,应该是打给她爸爸妈妈的,隐瞒了今天不好的经历,只说云南的山水都特别漂亮,她和好朋友一起在郊外写生。   等到她挂了电话,江有枝一边用毛巾擦拭着湿头发一边问:“你们怎么到得这么早啊?”   许露挠了挠头:“这个,你脚不是受伤了吗?我男朋友说,我们抄的是近路,比较陡。你们走的应该是比较平坦的路吧,不那么颠簸。”   江有枝听了,也没有再接话。   “今天那个男人看起来对你还挺好的……”许露嘟哝道。   “也是严骆荣说的?”   “嘿嘿,虽然但是,我还是站你和陆男神。”许露说着,用餐巾纸擤了一下鼻涕,“我只要你永远开心就好啦。”   江有枝没有多说,热了一壶水,给自己和许露各泡了一杯金银花冲剂,端给她。   把药喝下去之后,屋子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呀?”许露问道。   “是我,水妹。”   江有枝把门打开,看到水妹站在外头,手里拎着一袋子药:“你们没事儿吧?我和我爸找了你们好久,天要下雨了,我特着急。唉,还好你们被安全送回来了。”   “还是麻烦你们了。”   “嘿嘿,没关系啦。我就说军人很好嫁吧?看着就很有安全感。”水妹笑道,“那个摩托车你们打算怎么办啊?”   “留在那边,估计已经不能用了。”江有枝叹气。   许露有点气愤:“组装的车租给别人,什么人啊,真是。”   水妹挠了一下头,不好意思道:“……其实以前我家的车也是组装的,后来条件渐渐好起来,才买的新车。”   许露吐了一下舌头,就没说话了。   “这里这种现象还蛮常见的,主要是很难检查,因为造假的证件也很多。”水妹叹了口气,“组装车的也都是穷苦人家……”   江有枝犹豫了一下:“这件事我还是会上报给地方,但是毕竟车是我们弄坏的,我们会原价赔偿给那户人家。”   “不说这个了,你先把药拿过去涂好吧,这个药很灵的。”水妹把药递过来。   “谢谢啊。”江有枝有点感激,坐在凳子上给伤口消毒,然后涂抹上药水。   水妹突然想到什么:“我刚刚上楼的时候又看到上次救我们的那几个军人了,他们送你们回来的吗?”   “嗯。”江有枝点头。   “你们很熟吗?我有几个姐妹想问问他们有没有女朋友什么的。”水妹双手合十摩挲了一下,很兴奋的样子,“真的巨帅,要不是我嫁人了,我就上了。”   江有枝笑道:“那个皮肤黑一些的,是许露的男朋友哦。”   “真的吗?”水妹有些惊讶,“那,那个个子很高的是你男朋友吗?”   江有枝低头:“不是。”   “那就好,”水妹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我那姐妹就看上了他。”   江有枝拿着棉签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只是细小的一个停顿,并没有多留。   水妹没有发现她的动作,而是继续说着:“我还以为他跟你很熟呢,这个药就是那个男人买的。他身上全都湿了,还冒着雨去把药给你买回来——哦,对了,他还让我不要告诉你。”   江有枝:“……”   她涂好药水,把药品一一放好,看上去对此并没有什么太大反应。   水妹又跟二人聊了几句就走下楼了。   雨下得太大了,那两个军人还没有走。他们就在民宿里换了身衣服,等雨小了再回去。   旁边有一个五官俏丽的白族美女,是水妹的姐姐,叫玲子。   几人不知道先前说了什么,玲子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   “姐,”水妹拉过玲子,轻声道,“那个皮肤黑点儿的是有女朋友的。”   玲子耸了耸肩:“无所谓,只要另一个单身就好。”   “另一个,我觉得他好像很喜欢三楼那个很好看的女生……”水妹放低声音,“那女生是真的很好看,人家还是从北京来的。”   玲子挠了挠头,她也是个爽朗的性子,转过头去直接问沈岸:“欸,你刚才送回来那个美女是你女人吧?”   当地人总是会用“你男人”“你女人”来称呼对方的配偶,不像是城里经常用的“先生”“太太”,反倒多了几分质朴和野性的独特味道,让人听起来不会那么反感。   严骆荣微微愣了一下,看向沈岸。   他的头发还没有干透,水珠顺着下颔淌下来,落入衣领。   “不是。”沈岸摇头。   玲子瘪了一下嘴,正想说什么,就见沈岸抿了一下薄唇,开口:“我在追她,还没有追上。” 第53章 江岸53 你这女孩子能不能自爱一点?……   后面一连几天都下着雨, 许露的感冒一直不见好。有一天许露夜里高烧到三十九点五度,江有枝吓坏了,连夜带她去了昆明的市立医院, 挂了两瓶盐水, 才有力气吃进一口饭。   现在是旅游的旺季,水妹太忙,脱不开身,问候了几句,让许露好好休息。   大概四号的时候严骆荣来过,帮许露交了医药费, 也没有留久,二人说了几句话他就得回队伍去。   这会儿江有枝的伤口恢复得差不多了,沈岸给她的药效真的很不错,很快结痂, 隐隐有些发痒,走路倒是没问题。   上午的时候她到医院里来,坐在病床旁边给许露冲药喝。   许露也是个非常怕苦的姑娘, 皱起眉头:“……喝了这个,可以吃糖么?”   “你都吃了多少糖了?”江有枝无奈。   “我没办法嘛……”许露叹气,“挂盐水的时候嘴巴里就是很苦。”   江有枝瞧着她委屈巴巴的样子, 安慰道:“赶紧好起来,就不用吃药,也不用挂盐水啦。”   许露闭上眼睛, 把冲泡好的药剂“咕咚咕咚”灌进喉咙里, 然后喝了一大口葡萄糖水,喝完了眼睛还有些湿漉漉。   江有枝就站起来,接过她的杯子, 出门去洗手间清洗一下。   回来的时候,她在走廊上碰到一个人。   江有枝捏着杯壁的手指微微紧了一下,笑起来晏晏的:“沈三哥。”   沈岸是中途过来的,他手里拎着一个食盒:“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多谢三哥。”   他们之间隔着两米的距离,不远不近。她的态度很礼貌,但是也带着几分疏离。   沈岸抿了抿唇,把手中的食盒递过来:“我们队里腌的菜,是严骆荣给许露做的。”   江有枝接过来,有些惊讶:“严骆荣?”   她的印象里,这个被家里宠着长大的小霸王还没有进厨房的时候。   沈岸点头:“嗯,里面的咸菜叫甘露子,当地人把它称为宝塔菜。可以生吃,也可以腌制。”   江有枝还没有听过这种菜,于是谢道:“麻烦你了。”   “没事儿。”他声音淡淡。   “再见啦。”   “再见。”   沈岸走后,江有枝回到病房里,看到许露正对着面前医院干巴巴的伙食皱眉。   “怎么啦?让你吃饭又不是让你吃药。”江有枝调侃道。   许露吞了口唾沫:“大人,我私以为,把食物做成这样是对食物的亵渎。”   江有枝笑道:“正好,你男朋友给你带了些当地腌的咸菜过来。你要是嫌弃医院的饭菜不好吃,就用这个下饭吧。”   “……荣哥?”许露愣了一下,连忙伸出手来,“快快快,让我尝尝。”   里面的咸菜被塞得满满的,甘露子是真的很像宝塔形状,胖嘟嘟白嫩嫩的,味道很爽口。   江有枝给许露盛了一碟子,她就着白饭吃得很开心。   “多吃点儿吧。”江有枝说道,“这几天都没见你好好吃饭。”   许露嘴里含着一口饭,说话有些含糊:“诶嘿嘿,真的很好吃,你要不要尝一口?”   “真的好吃?”   “真的呀,不骗你。”   江有枝直接用洗干净的勺子挖了一块甘露子放进嘴里,入口清甜,咬开的时候酸辣的汁水刺激着味蕾,这种刺激拿捏得恰到好处,让她眼睛亮了一下。   “好吃吧?”许露弯起眼睛,“我爱云南,我要说一百遍。”   江有枝点头,又吃了几勺,去许露那里蹭了一点白饭,干脆把午饭一起解决了。   第二天的时候许露觉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二人回到洱海旁边的民宿里,许露学校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不得不离开了。   走之前,她去给水妹告别。   “水妹,你们这里还有没有甘露子卖呀?我男朋友送了我一罐子,我觉得真的很好吃。”许露一边整理行李一边问道。   水妹愣了一下:“甘露子?你说宝塔菜?我的天哪,这种菜很罕见的,你男朋友送了你一罐子?”   许露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看向水妹:“对,对啊……”   “宝塔菜是很好吃,但是市场上不太多,何况是现在这个季节,如果有人找到了多半是带到自己家吃,不卖给别人的。”水妹歪了歪头,“你男人对你还挺好的。”   许露脸颊一红:“没有啦,谁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   “真的不多留一会儿吗?”水妹有些舍不得,“不等到国庆过后再走?”   许露摇头:“我在北京的工作太忙了,脱不开身,下次我来见我男朋友,一定再来看看你。”   “嗯嗯。”水妹点了点头,“一路平安噢。”   -   “真的喜欢吃?”   沈岸正在低头用干净的毛巾擦拭墙上挂着的枪,问道。   “真的喜欢,露露跟我说的。”严骆荣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三哥,我们那边不是还有一罐子吗,要不你给有枝姐送过去?”   沈岸抬眸,久违的阳光落在他的面上,勾勒出他出挑的轮廓。   “嗯。”沈岸应了一声,起身将外套穿好,往外走。   这里距离许露和江有枝住的地方不太远,大概十几分钟他就到了民宿门口。   沈岸提着食盒来到三楼,307的门是开着的,许露提着行李从里面走出来,没有注意到沈岸,侧过身给他让路。   她的箱子相对比较沉,走廊又窄,沈岸顺手帮她提到另一边,许露就说了声“谢谢”,然后就戴上帽子,提着箱子下楼去了。   沈岸看向虚掩着的门,面上露出几分柔和,伸出手用关节轻轻敲了一下。   “谁呀?”里面传出江有枝脆甜的声音,听起来她心情不错。   接着是一阵木质拖鞋踩在地上发出的“哒哒哒”的声音,江有枝以为是水妹,从阳台走过来,把门打开,然后顿了一下。   沈岸勾唇,正要说话,从阳台上又走出一个人。   一个男人,穿着白色的线衫,面容清俊,脚边旁边还放着他的行李,侧头问道:“小枝,是谁呀?”   沈岸捏着食盒的手微微攥紧,面上的笑容也跟着收了起来。   “沈三哥,有事儿吗?”   她头发半干,应该是刚沐浴过,空气中漫散着洗发水特殊的香气,应该是玫瑰味。   脸上没有带妆,皮肤洗白,眼睛很清澈,卸去了精致的妆容,她的样子很像刚毕业那年青涩的小姑娘。   如果不是屋子里还有个碍眼的男的,这应该会是一次愉快的谈话。   沈岸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语气淡然:“荣子给许露又拿了些菜过来。”   江有枝眼睛一亮:“甘露子?——但是许露已经走啦,她走之前还想带些回去呢,可是没有买到……你现在去追应该还可以追上,她刚走不久。”   沈岸抿了一下唇,没有说话。   陆仰歌站在屋子里接了一杯水喝,没有再看他,但是二人的余光依然在互相探视。   陆仰歌穿着居家服,俩人同处一个房间,江有枝还刚刚沐浴过,这是在旅游的一家民宿,干柴烈火,想让人不误会都难。   这一瞬间的沉默让江有枝有些尴尬:“……要不,你现在马上去找她?”   沈岸深吸一口气,把食盒放到一旁的桌子上,伸出手握住江有枝的手腕。   一股很大的力道把江有枝从门口带出来,沈岸把她逼到旁边的墙壁上,肩膀因为惯性的作用往后一磕。   江有枝还没有反应过来,鼻尖能闻到他身上很淡的薄荷味,抬眼的时候,看到他黑曜石般的瞳色发暗,眼边微微泛起薄红。   “沈岸你……”   “你这女孩子能不能自爱一点?”沈岸是这么多被气急了,声音低哑,从牙齿间咬出来,“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就跟人家出来旅游住一间?”   江有枝觉得这人简直没法沟通:“你瞎说什么啊?”   “爷爷以前没跟你说过要保护好自己吗?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懂?”沈岸喉咙间干涩,说话的时候眼睛像是要逼出火星子来。   江有枝伸出手推开他,力气用得很大,沈岸也没有坚持,往后退了几步。   “你是不是管得多了点儿?”江有枝听明白他的意思,却也没有想过要解释。   沈岸把嘴唇抿成一条线,没有说话。   江有枝秀眉紧拧,声音发冷:“你也别搬出爷爷跟我说话,我感激爷爷,和你没什么关系——我要跟谁谈恋爱,跟谁上-床,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把话说得跟直白,没有抬头,视线望过去只能看到他胳膊上紧绷的肌肉线条,还有几根突起的很明显的青色筋脉。   江有枝说完,转头走进房间,放平声音,只留下一句“腌菜我会带给许露”,然后关上房门。   她不知道门外,沈岸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她的背影,那双细白的脚踝逐渐消失在视线里,他才闭上眼睛。   从前一直以为自己不可能会哭的,也更加不会因为一段感情或者一个女人去哭。   但是就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一滴泪从他深邃的眼眶中低落,直接砸到地上,发出“啪”的清脆一响,然后便悄无声息。   阳光从那边的窗户照射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因为喜欢啊,喜欢怎么可以这么卑微呢。   是把自己低到尘埃里,用泪水浇灌了,再从尘埃里发出花来。   屋内,江有枝胸口起伏,也是气狠了,猛喝了一口水:“真神经病。”   陆仰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是就像沈岸说的,他不是江有枝的男朋友,他能做的只是递过去一张餐巾纸,轻声道:“别生气了。”   “生气?我没生气啊。”江有枝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接过餐巾纸,擦了一下嘴边,“完全没。”   陆仰歌失笑:“行了,过会儿水妹把房间整理出来,我把行李搬过去。”   陆仰歌是上午到的,他来做一些民俗采集和民间艺术记录工作;江有枝也打算留下来为下一次的画展做准备,二人就准备同行。   她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收到严骆荣发来的信息:“有枝姐,腌菜味道还可以吗?”   江有枝回道:“蛮好吃的,我回去的时候就带给露露。”   严骆荣:“不是呀,不是要给露露,那是三哥特地给你带过去的。”   江有枝愣了一下,看向桌面。   那里静静地摆着一个食盒。   她走过去,打开,看到第一层放着一朵淡黄色的蝴蝶兰。 第54章 江岸54 欸,还没追到啊?……   沈岸在整理行李。   在这个四季如春的城市, 连冬日的风都温柔得可以掐得出水。   沈岸把平时的用品一样一样往箱子里摆好,“啪”地清脆一声扣上扣子,站起来的时候, 他的影子也跟着拉长。   院子外头几个战友正在拉力跑, 一排整齐的队伍,呼吸平稳而均匀,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滴落,海风从南边吹过来,是一份难得可以享受的安宁。   陈延彻值班回来,站在门口一声响亮的“报告”, 随后走进办公室。   “文件摆在桌子上,你过会儿自己签。”沈岸语气清浅,听不出什么情绪。   陈延彻签完字抬起头,问道:“三哥, 你这就走啊?”   “嗯。”   他没有要多说的意思,陈延彻也不打算再开口。   走到门口的时候,陈延彻还是忍不住转过头, 叹了口气:“三哥……我听因莱说,有枝姐她没在谈。”   沈岸逆着光,睫毛耷拉下来, 看不清眸中的情愫,只说:“所以呢?”   “那男的是来工作的。”陈延彻挠了挠头,“嗯……我觉得吧, 这世上谈不成的事儿虽然多, 但是这一桩不能算。”   陈延彻这句话说得很含糊,却也在理。   沈岸听懂了,他也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 舔了舔左腮帮,抬眸,瞳色显出墨似的深黑。   这世间的事儿,不能桩桩都算,但是这一桩不能算。   “你也跟我讲起道理来了。”沈岸侧了一下头。   “嘿嘿,一点点小建议。”陈延彻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攥在一起揉搓两下,“a little,just听一听。”   沈岸被他的神色逗笑:“你英语学得怎么样了?”   “在学呢。”陈延彻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虽然一开始很难,但是每天都背几个单词,倒是能说出来几句,不再是睁眼瞎了。”   陈延彻学英语大概已经有一年时间了,他想去申请留在北京当信息员,不在前线做了。   “加油吧,好好考。”沈岸出门的时候,用手拍了拍陈延彻的肩膀。   “欸,我会的!”陈延彻笑道,眼神坚定。   -   此刻,夜幕渐渐降临,不远处的灯火一盏一盏点亮,分不清是人家窗户透出的光还是路灯,又或者是当地人手中高举的火把,将整片天空照亮。   国庆的时候洱海边上会专门为旅游高峰举办一次火把节,各色的灯光明明晃晃,将街道装点得宛如白昼。   江有枝正在一家具有民族风情的成衣店里挑选布料,这家店铺主打民族风服饰,又在基础上做了适当的改良,穿的时候不那么繁琐,又有西南特色的窄袖窄群,又有藏族人民偏爱的宽袖长袍,颜色多为大红靛青,颜色搭配相当大胆,碰撞出独特的艺术美感。   “真漂亮。”江有枝有点心动。   “姑娘,要不要换一身试试?”店员递过来一套白族姑娘偏好的白色蓝边长裙,还有一套头饰,据说上面的穗子、花饰、帽顶、造型代表的是“风花雪月”的含义。   江有枝点头,从更衣室出来,整理了一下头发,抬手的时候露出一片洁白的藕臂和纤长的脖颈,妆容比较清淡,但是她本身一双水媚的眼睛就生得勾人,那边好几个客人看过来,然后让一旁的同伴看过来。   “那个姑娘生得真好看啊。”   江有枝有些赧然,店员却很开心地帮她把头饰戴好:“过会儿你能给我们拍一张照片吗?我这套衣服就不收你钱了。”   “不用啦,谢谢。”江有枝朝店员笑了笑。   店员也没多强求,江有枝结账之后走出成衣店,看到那边的广场上正在举行篝火晚会。   海风潮湿,吹拂过来,像是神明温柔的吻。盛大的篝火传来一股一股温热的浪潮,伴随着人们的欢呼声和调笑声,这里就仿若一场流动的盛宴。   陆仰歌正在做访问笔录,江有枝就到不远处的广场上参加篝火晚会。   几个穿着白族服饰的姑娘踮起脚跟朝她招手,江有枝才过去就被拉入人堆里,几个女孩子手牵着手随着音乐转起圈儿。   其中一个皮肤呈现出小麦色的女子是玲子,认出江有枝来了,眼前一亮:“过会儿你可要当心点,那些人可能会围着你跳舞。”   “啊?”   “不过你和我们在一块儿就好啦,我们护着你。”玲子爽朗笑道。   江有枝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把自己的摄像机从脖子上取下来递给玲子:“可以帮我拍一张照片吗?”   “当然可以。”玲子点了点头,“我多拍几张,过会儿你挑挑看。”   江有枝就往后退了几步,拉大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有去看身后,却突然感觉自己的背上多了一只手,从肩膀处滑下来。   她立刻警觉起来,没有回头,而是直接抬腿往后一踢。   “操。”背后传来一声咒骂,江有枝回过头,没有犹豫,又抬腿踢到他肚子上。   这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应该是游客,抬起头看向江有枝,好像受到了屈辱似的,咧开嘴骂了一声“臭biao子”,面目凶狠,扬起手就要落下来。   江有枝冷嗤了一下,却见一双骨节分明而有力的手握住那男人的手腕。   应该是用了很大的力道,中年男人的手指立刻张开,脸上的五官有些变形,骂道:“你他-妈谁?”   江有枝呼吸顿了一下。   沈岸没有说话,提起另一只手就给了他一拳。   中年男人吃痛,捂住自己的半张脸,看向沈岸:“哟,军人还打人啊?”   他的语气提了起来,好像是故意要把事情闹大似的,眯起眼睛,显出恐吓的神情。   沈岸没有说话,又想动手,却被江有枝拉住手臂:“三哥,旁边有人在录视频。”   中年男人蔑笑一声,像是得逞似的,正要开口,却见沈岸从领口处一颗一颗把扣子解开,然后将自己的军装外套脱下扔给江有枝:“拿好了。”   没等那个中年男人反应过来,小腿的地方就遭到一处痛击,迫使他半跪下来。   “给这女生道歉。”沈岸说话的时候语调微寒。   中年男人见状,也顾不得那么多,开口:“我看那姑娘肩膀上有东西,就给人拍了一下……”   沈岸一嗤:“我看你身上也有点东西,帮你拍拍啊?”   “别别别,”中年男人一阵瑟缩,“我道歉,对不起行了吧?”   他这语气好像很不耐烦,正要起身,另一条腿又被人踢了一下。   中年男人以为是这个军人干的,没想到低头的时候看到一双棕褐色的女式小皮鞋,鞋跟不高但是很锋利,迫使他再次跪了下来,这回是双膝跪地,匍匐下来。   江有枝抱着沈岸的外套,头发散落下来,小脸明盈盈的,声音泛冷:“道歉不必了,我也只是看你腿上有东西,帮你踢一下而已。”   她说完,抬头看向沈岸,什么都没有说,走过去拉了拉他的袖子。   二人准备走,中年男人暗骂了一声晦气,想要第二次起身,却再次被人打了一拳。   “别让我多说了姐妹们,”玲子撸起袖子,“这人渣还不知道错呐。”   几个女孩儿虽然力气不大,但胜在人多,下手有个轻重,专挑打着疼却不容易出事的地方下手,最后中年男人连连叫了好几声“姑奶奶,我真知道错了”,几人才拍了拍手心走到旁边,周围人也纷纷散场。   那头,江有枝把衣服递过去:“喏。”   “他让你一个人在这儿?”沈岸接过衣服。   不提还好,一提江有枝脾气又上来了:“我说管你什么事儿?”   她还想说什么,口中被人塞了一块鲜花饼,香甜的气息蔓延开来,她杏眼圆瞪,去看沈岸。   “还是不说话的时候瞧着舒服点。”沈岸扬了扬唇角,伸出手摆在她面前,手心朝上。   江有枝把嘴里的鲜花饼咬了一口咽下去,剩下的拿在手里,语气不爽:“干嘛?”   “不是要拍照吗?相机给我。”沈岸的声音带着些许温柔的情绪,就像是今天夜里的风。   江有枝瘪了一下嘴,还是把相机递过去,乖乖找了一个角度,一手比心,另一手握住咬了一口的鲜花饼递过来:“你就说,三二一。”   沈岸点头,开口:“三……”   江有枝笑颜舒展开来,晚风拂过,撩起她脑后的发丝;   “二……”   她抬起手把凌乱的头发往后梳了一下,露出饱满圆润的额头;   “一……”   她的左手到了脑后,微风撩起她脸旁边的碎发和裙摆,远处星河璀璨,灯光雾蒙蒙的,她的笑容好像和这盛大而渺茫的夜色融合在一起。   “咔嚓——”   这一张照片被保存在她的摄像机里,是冬天的苍山洱海,篝火晚宴和璀璨的星空。   沈岸放下摄像机,看到相片中的女孩儿朝他跑过来。   “让我看一下~”她声音清甜。   沈岸没反应过来,被江有枝推了一下:“干什么呢?我让你给我看一下,拍得好不好看。”   他这才把摄像机递过去,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耳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点头,声音很低:“好看。”   “哇!”江有枝捧着相机笑道,“我要把它存起来,谢啦。”   沈岸把左手微合拢放在嘴边假装咳嗽一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其实我是有事来找你。”   “什么事啊?”江有枝在低头一张一张翻看照片。   “爷爷生病了,你跟我一起回去看看他,有时间吗?”沈岸问道。   “爷爷病了?”江有枝抬起头,有点紧张,“严重吗?”   沈岸看到她眸中流露出的情愫,突然又想到这个女孩子已经失去了其中一位至亲还有她的恩师,声音放软:“他本来记忆里就不大好,这两年也有在吃药。”   “……阿尔兹海默症?”江有枝不太了解这方面的疾病。   “有点像,但不是。”沈岸拧起眉,“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以为我们还没有分手,问我什么时候带你回家。”   江有枝闭上嘴巴看着他,没有说话。   沈岸略一迟疑:“你上次不是说,如果你可以帮到的忙,尽量会帮吗——和我回去看看爷爷,假装我们还没有分手。就这一次,让他老人家可以开心一点。”   江有枝确实说过这句话,她想到那个陪着自己一起长大的老人,面前好像出现杨翼挽老先生的面庞。   最终,她还是微微点头:“好。”   沈岸眉梢一松,又听她道:“但是只有两天,我这里工作还没完成呢。而且,我们在爷爷面前不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毕竟我们也不是真情侣。”   “嗯,可以。”沈岸点头,“那……你先回去整理一下行李,我们过会儿就出发?”   江有枝看了看手表,现在是晚上八点,这么着急赶回去,转车加飞机可能凌晨的时候能到。   “那行,你等我回去先换一套衣服。”江有枝点头,转身走进民宿里。   沈岸就拿着她的帽子和摄像机站在门口等她。   那边儿玲子和几个姑娘一起走过来,看到沈岸,揶揄道:“欸,还没追到啊?”   “她啊,难追得很。”   “哈哈哈,这么好看的姑娘,你可要加油。”玲子跟他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沈岸微微一笑,侧头看见漫天的星空,像是银河坠入人间。   真漂亮啊。 第55章 江岸55 下车吧,女朋友   飞机上响起女播音员温柔知性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 欢迎您选乘xx航空公司前往北京。非常感谢各位旅客长期以来对我们的支持与信赖。机门已经关闭,请您关闭手机等电子设备,并系好安全带……”   江有枝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 打算在飞机上看几封已经接收了的文件。   “很忙?”沈岸低声问。   江有枝点头:“嗯, 我打算办一个画展,主题还没有想好,但应该也是民俗艺术方面的。”   沈岸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她精致的侧颜,鼻梁的弧度恰到好处,鼻尖小巧, 眼睛很大,水汪汪的,倒映出手机屏幕的亮光,恍如清澈的湖面。   他们有多久没见了?大概已经快三年了吧——三年可以改变一个人, 却总有些地方是不变的。   比如她很怕冷,本来在云南的时候不太冷,这会儿到了飞机上, 她微微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说,只是在低头写邮件的回复。   沈岸抬起手调了一下空调的温度和方向, 把叶子往他这边拨动了一下,然后问乘务员:“有没有毯子?”   “有的,请稍等。”穿着制服的乘务员点头, 从后勤舱内拿来一条毛毯递过来, “先生。”   沈岸说了声谢谢,正要把毛毯盖在江有枝身上的时候,这姑娘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 目露鄙夷:“咦?你还怕冷啊?”   沈岸:“……”   突然有点不想给她盖了啊。   江有枝还想说什么,沈岸就直接把毯子扔过来,语气不善:“让你不多穿点儿,待会儿下了飞机看你找谁哭去。”   江有枝也没有拒绝,裹着毯子说:“我又没冷。”   “毯子还我?”   “嘁。”江有枝瘪了瘪嘴,“你现在是我的男朋友,得让着我。”   她只是无心的一句话,沈岸的动作顿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撞击着。   再看江有枝,完全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低着头,后脑勺好像写着“我爱工作”四个大字。   他舔了舔左腮帮,也没多说话,左脚却不由自主轻点了一下地面。   这是他紧张的时候会做的小动作,一般人不会发现,可是江有枝看见了,抬起头疑惑地看过来,语气里带着些许安慰:“……气流颠簸,一般不会出事情的。”   沈岸:“……”   这时飞机上中播报着飞机遇到强气流的广播,通知乘客不要担心,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带,不要走动。   “谢谢啊。”他的话从齿间咬出来。   “不客气。”江有枝说完继续低下头。   沈岸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二人没有再有什么交流。   过了大概半小时的样子,乘务员推着手推车走过来,商务舱的乘客是有点心和餐饮提供的,乘务员问二人有没有需要吃的或者其他饮品。   “想喝什么?”他先侧过脸去问江有枝。   江有枝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我啊,一杯冰美式。”   “好的。”乘务员接了一杯美式咖啡,加了几块冰块,递过来,“请慢用。先生要喝什么呢?”   “白开水就好。”沈岸说道。   乘务员正把白开水递过来的时候,却听到那头传来几声咳嗽。   江有枝整张脸皱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太冰还是太苦——好久没喝了,一大口喝进去,差点没要了她小半条命。   沈岸连忙拿了几张餐巾纸递过去,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背,语气轻佻:“不好喝?”   他明显是在调侃她,江有枝斜了他一眼:“没,很好喝。”   “再来一杯纯牛奶,热的,谢谢。”两个人一吵起来双商直线下降,沈岸抿了抿唇,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是替她再要了一杯喝的。   乘务员走后,他把纯牛奶放到江有枝面前的餐桌上。   “您可真不用这样。”她一边用餐巾纸擦拭嘴角,一边说。   沈岸放缓声音:“现在太晚了,你在飞机上睡一会儿吧,喝咖啡不太好。”   他态度软和下来,江有枝嘟哝了一声:“凭什么听你的啊?”   沈岸的声音清冽而惑人,就在耳边很近的地方响起:“凭我现在是你男朋友。”   江有枝也愣了一下,随后把牛奶接过来,喝了一口,嘴里残存的苦味立刻被压下去了,温热的液体滑入胃里,绵绵和和的,好像整个人都可以温暖起来。   “嘁,”她闷闷一声,“也是假的。”   她说完,把耳塞戴了起来,听到沈岸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应该是不怎么重要的话,就没怎么在意。   沈岸把视线收回,也没说第二次。   他刚才声音低哑,沉下音色低声说的那句是:“假的也好”。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江有枝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躺在华安府的席梦思上,想伸个懒腰,身上的毯子就滑了下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住毯子,替她拉上来,声音淡淡的:“醒了?”   江有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惊道:“你怎么在我床——”   她的眼睛被刺眼的白色灯光恍惚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正在哪儿,吞了口唾沫,连忙闭嘴。   “在你床什么?”沈岸一抬眉,语气轻佻。   “在我床下面,就像美元似的。”江有枝轻“哼”一声,接上他的话。   沈岸也没有恼,而是勾唇笑了一下。   江有枝的眼睛有些干涩发疼,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瓶眼药水,抬起头去滴。   “哎呀。”一颗冰凉的液体滴到脸上,江有枝轻轻嘤咛了一声,“烦人。”   沈岸接过她的眼药水:“我来吧。”   “嗯。”江有枝点头,用手把自己眼睛撑大,一滴眼药水就滴落在她的眼球上方,冰凉微辣的感觉从眼部传来,她闭上眼睛,让自己逐渐适应这种感觉。   再睁开眼的时候,面前一片清明。   “一直在用眼药水吗?”沈岸帮她把盖子盖起来,问道。   “那当然啦,就像模特的命根是皮肤,我们画家的命根是眼睛。”江有枝笑了笑。   “那你觉得,军人的命根是什么呢?”他问道。   “嗯……”江有枝想了一下,“枪?”   沈岸低低笑了几声:“我刚入学的时候,领队曾经说过一句话,说不管是什么手段,无论冷热兵器,或是信息的保护和拦截,都是为了保卫我们的国家和人民。”   江有枝眨了眨眼睛:“好深刻噢。”   沈岸说:“这是军徽代表的意义。”   自从相遇以来,他们好像是第一次这么平和地坐在一起说话。   沈岸说话的时候,江有枝就睁着眼睛很认真地听他说,面上一双清碧的眼睛青白分明。   他好像知道是什么没有变了。   画面一跳转,回到两年之前,她也像这样坐在他旁边,侧过身子静静地听他说话。   那时候的沈岸其实并不知道怎么样和自己的女朋友相处,她想知道自己的工作内容,他就很详细地说给她听:   “我们要做的是保护边境的平安,除了配合警方缉毒,管理枪支一类,还要严格把控边境的信息。在现在这个时代,致命的关键也许并不是热武器的交锋,而是信息和机密泄露。所以我们有一门很重要的课程是关于密码和解密,简单点来说,就是去学另一门不在社会上通用的语言……”   他说了很长一段话,江有枝一直睁着眼睛看着他,也不知道听懂了没。   沈岸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江有枝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眼睛完成了月牙儿:“三哥,你的嘴看起来好好亲哦。”   沈岸:“……”   “是真的呀,你再说几句话试试?”   那时候她比现在要更活泼灵动一些,心思也更加敏感,就像是一头小鹿,很容易受惊,也很容易满足。   也是这样的月色之下,他把她揽到自己的怀里,二人在月亮下拥吻。   沈岸面前的画面逐渐融合成面前的姑娘,是一样的五官,圆圆的杏仁眼和瓷白的皮肤,但是他们现在已经并不是情侣了,他们也不会再有那样亲密的举动。   这么想着,江有枝突然开口:“你嘴巴……”   沈岸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怎么这么干啊?”江有枝似乎有些嫌弃的样子,“都裂开来了。”   沈岸:“……”   “要不要我给你推荐几款润唇膏的牌子?”江有枝说着,翻开自己的随身包包,“我这个是牛奶味的,而且可以吃,很甜;这个牌子还有覆盆子和百香果味,都不错……”   “不用了,您客气。”沈岸收回笑意,抽了抽嘴角。   “不用客气,应该的嘛。”江有枝打了个哈欠,“好困啊,我们快到了没?”   “还有大概二十分钟,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不用啦,过会儿我们要不就先去龙城公寓那边落一下脚吧,还可以睡几个小时。”江有枝抬起手表,看了一下时间,“你呢,要不要睡一会儿?”   沈岸摇头:“我经常熬夜,已经习惯了。”   江有枝叹道:“不要熬夜,容易身体不好。”   她这话的意思还挺明显的,沈岸舔了舔后槽牙,没说话。   江有枝很少见他吃瘪,这会儿来劲了,“咯咯”笑了几声:“尤其是过了二十五岁的男人。”   沈岸眸色暗了一下,还是没有接话。   江有枝就鼓了鼓腮帮子,自讨没趣,便拢了拢衣领子,不再说话了。   -   二人到龙城公寓的时候,远处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一个清洁工提着扫帚正在扫地,发出“刷刷”的声音。   江有枝裹着一件很厚的外套,跑近公寓里,这才松了口气:“呜呜呜,暖气永远的神。”   身后,沈岸也跟着走进来,他没有穿外套,却一点也不冷的样子。   “不错啊。”江有枝伸手捶了一下他的肩膀,“身体还可以。”   沈岸一声轻哂,把她身上的外套拿过来套上,走进电梯。   江有枝在电梯里,一边搓手一边跺了跺脚,等电梯停下来,她几步小跑出去,顺手就按下了指纹锁。   “滴——”一声电流音响起的时候,江有枝才愣了一下,惊觉这套房子现在不属于自己。   然而绿光一闪,门被打开了。   江有枝转过身,沈岸正从电梯那头迈开修长的腿朝她走过来:“不进去吗?”   “你这人怎么拍下新房子还留着别人的指纹锁啊?”江有枝秀眉一皱,“一点儿忧患意识都没有。”   沈岸语气淡淡:“忘记了,也不住人。”   江有枝见他这样子,也便没有说什么,轻轻吸了吸鼻子,走进公寓里,换了双拖鞋。   因为定时有保洁过来打扫,里面很干净。江有枝来不及洗澡,就稍微洗漱了一下,然后走进卧室里,把外套脱下来躺倒床上,打算好好补个觉。   那头隐隐约约传来水流的声音,江有枝迷糊问道:“明天上午几点去啊?”   “八点起床,我会喊你。”沈岸的声音传过来,有些不清楚。   江有枝都打算睡过去了,突然想到什么,站起来走进这个房间自带的浴室,从包里拿了一张睡眠面膜敷在脸上。   沈岸用毛巾擦拭着头发走出来的时候,顺路去她的房间,放低声音问:“睡了没?”   里面没回,应该是睡下了。   沈岸在门外看见江有枝没有拉窗帘,于是尽量放轻拖鞋踩在地上的声音,轻轻走过去把窗帘拉好,转过头的时候,发现江有枝脸上铺着一层白色的面膜,不禁失笑。   因为屋子里有暖气,她把被子踢得远远的,估计又觉得冷,人缩成一小团。   沈岸叹了口气,过去帮她把被子从脚边提上来,盖到她的身上。   然而这时,江有枝却突然睁开眼睛,沈岸还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二人四目相对,气氛好像可以在这一刻逐渐升温。   沈岸屏住自己的呼吸,动作僵硬了一下,偏偏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做。   然而江有枝眯起眼睛,抬起手挥了挥,翻身支吾道:“美元,别闹啊,明天早上给你吃小鱼干。”   沈岸:“……”   他舔了一下嘴唇,直起身子,走出房间,帮她把房门关上。   金属齿轮交接的时候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沈岸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巨大的落地窗外,这座城市好像已经进入了休眠状态,在等待第二天的来临。   他也没有多讲究,把衣服盖到自己身上,躺在沙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反而是江有枝把他叫醒的。   晨间的阳光不那么刺眼,从玻璃窗外透过来,光线很温和。空气中星星点点的尘埃漫无目的地浮动,折射出橙黄色的光线,如落入凡尘的星辉。   沈岸从沙发上坐起来,用手掌撑着额头,让自己在最短时间内恢复清醒。   江有枝围着围裙,说:“醒啦?你去洗漱一下。热水烧好了,我放在桌上凉着,你过会儿喝。”   沈岸点头,江有枝就走进厨房里去。   她的厨艺不是特别好,但一个人住惯了也会做点简单的菜。打开冰箱之后,她发现里面有几片午餐肉和罗宋汤料包,柜子里还有几箱纯牛奶,就按照袋子上讲的步骤煮了一下,尝了一口,味道还可以。   她把汤盛出来摆到餐桌上,又去厨房拿了两套餐具出来。   围裙的带子在后面,她把手背过去解了一会儿,总是解不开,皱起眉头发出一声小动物似的嘟哝。   沈岸勾了勾唇,走过来想帮她解围裙,还没伸出手,江有枝就把围裙当成衣服似的,从上方整个儿提了起来。   沈岸:“……”   “洗漱好了啊?”江有枝没有察觉什么,侧身说道,“那快去吃饭,已经快八点钟了。”   沈岸抿了一下唇,在座位上坐下。   那头江有枝把围裙的结解开之后,也坐过来,喝了一口汤:“你那么忙,为什么还要学做饭啊?”   “丫头爱吃。”沈岸低眸。   “哦,我家美元嘴也很馋,谁又吃的就跟谁跑。”江有枝微微叹了口气,“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给丫头结扎呀?”   “再说吧,她刚生产完,先养一养。”沈岸回答。   江有枝瘪嘴道:“你干嘛这样一副表情,好像我做了什么似的。给你做早饭还不好,嫌难吃你就别吃了。”   沈岸抬眼,听到她娇嗔似的语气,轻轻笑了笑:“没有,只是刚醒来。”   江有枝横了他一眼,沈岸莞尔:“真的,而且早饭很好吃。”   她从喉咙处发出一声轻哂,便不再说话了。   吃完饭后,江有枝去梳妆台前化妆,江岸就去厨房里洗碗。   大概过了三十分钟,沈岸把车停到军区大院门口,然后下车走到车的另一边,伸手给江有枝开车门。   “下来吧,女朋友。”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好听,就像醇香的葡萄酒。   “嘁。”江有枝踏出一条腿,从副驾驶上下来,“还不是假的。”   沈岸也没说什么,扬了扬唇角,和她一起走进沈家这座中式庭院的大门。   -   沈家的院子里四季都有可以开的花,春季有桃树,夏季有玉莲,秋有桂花,冬有寒梅。   江有枝走进后院,看到满庭院盛放的红梅,在枝头噙着明媚的笑意。很早就有诗人把花比喻成美人了,但是梅却象征着君子,此花开尽更无花,是一种凌寒独自开的气节。   沈恒平时以前就很喜欢呆在后院的花房里,偶尔会看报纸,更多的时候是在欣赏书画,友人来了,小酌几杯,一盘棋局,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沈爷爷。”江有枝走进去,清朗唤了一声。   她看到曾经那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头发已经花白了,就像是斑驳的湘妃竹,眼澜也变得浑浊起来。   “小枝丫头?”沈恒看到江有枝,很开心似的,笑起来脸上满是皱纹,“你放学啦?”   江有枝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沈恒会这么问。   ——可是,那个曾经会跟她一起下象棋,陪她看画,给她讲故事的爷爷,确实已经老了呀。   这瞬间,她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张了张嘴,却发现发不出声音。   “嗯,爷爷,她放学了。”沈岸从外面走进来,手中端着一杯泡好的白茶。   沈恒接过茶盏,小啜一口,叹道:“还是你小子泡的茶最好喝。”   沈岸低头笑了笑:“爷爷喜欢,孙子以后就每天泡给你喝。”   他说的当然不是真话,边境那么多事情还等着他呢,不可能就这么留在北京了。   江有枝抬起眼去看了看沈岸的表情,远处树影的阴翳落在他的脸上,更显出他几分温和的情绪来。   她也只是抿了一下唇,没有说话。   “好,好。”沈恒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转过头看向江有枝,面上的笑容带着慈爱和关切,“小枝丫头,我让厨房给你准备了双皮奶,你就爱喝这个。”   江有枝听了,这瞬间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实际上,自从上次来到沈家过年,她再也没有吃过这种甜品了。   “嗳,谢谢爷爷。”江有枝鼻尖一酸,低下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发抖,“我,我马上就去吃……”   “多吃点儿啊,以后每次放学都来爷爷这里。”沈恒呵呵笑道。   “嗯,我会的。”江有枝用手捂住嘴巴,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一直走到厨房门口,她才敢很小声地啜泣,泪水却从眼眶中一颗一颗往地上砸。   沈岸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想上前去,步子却停住了。   他知道,江有枝想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爷爷,还有已经去世的杨翼挽老教授,以及她的父亲。   他静静地站在这里,没有去打扰她。   她躲起来哭,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脆弱的一面。   过了一会儿,江有枝用袖子擦了一下自己的脸,走进厨房去,沈岸便后脚跟了过去。   “欸,”江有枝抬起头看向沈岸,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你帮我看看,妆有没有花?”   沈岸凑过去,看到她的眼睫毛模糊了一片,留下大片乌青色,轻轻点了点头。   江有枝抿唇,小声说:“过会儿我补一下妆。”   “……如果不喜欢吃双皮奶了,就放那儿吧。”沈岸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江有枝看着桌上摆着那份甜品,上面是满满的麻薯和芋圆,红糖的色泽看起来十分诱人。   “谁说的呀?我吃。”她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沈岸静静地坐在她旁边,手抬起来,终究是没有理由和身份去摸她的头。   口中传来熟悉的甜味,江有枝吃了几口,发现自己的味蕾还是抗拒不了甜的东西。   舌头是有记忆的,不知道再过几年,她还能不能吃到这种味道。   “小枝。”沈岸看着她,轻轻开口。   “啊?”江有枝正在嚼一颗芋圆,转过头看向他。   沈岸声音比较低,说话的时候语调柔和而平缓:“过会儿我们要陪爷爷吃个饭……然后,还要给我母亲上个坟。”   江有枝愣了一下,才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她突然想起,他们都很小的时候,沈岸过来军区大院是独自一人来的。   那时候大家都敬重沈老将军,所以对于沈家的事儿讳莫如深。而关于这个少年的传闻不多,都是到了背地里才敢偶尔提上一两句。   这个很漂亮的小少年没有父母。   他的父亲在边境死于一场雪崩,母亲是跳楼的。 第56章 江岸56 当心她把你甩了(一更)……   冬天不下雨的时候阳光很像豆蔻梢头, 锦屏人娇娇笑靥;暖风是文火煨过的酒,夹杂着从流动的水系与草木扑面而来的湿气,明朗蔚蓝的天空之下, 和风与枝桠一同沉沦。   上一回在这张刻着象棋谱的石桌上吃饭应该是很多年前了, 石凳子上面放着蒲团,坐上去的时候不会觉得硌人。   老管家把那张鹅绒蒲团子拿上来的时候,江有枝鼻翼微微翕动,垂下眼遮住眸中的情绪。   这个蒲团子是她以前一直用的,沈爷爷专门让手艺人给她定制的,保存得很好, 拿出来的时候带着些熏香的味道,是她曾经说过最喜欢的那种香。   桌上摆着的都是些家常菜,沈爷爷喜欢吃辣口,有一道用醋浸泡过的腊八蒜, 色泽如同翡翠,辛辣爽口,非常开胃。   这个老人爱喝酒, 但是由于身体原因,厨师只倒了一杯温好的花雕,沈故微抿了一口:“我记得你母亲也喜欢吃这道菜。”   他这话是对沈岸说的。   江有枝乖乖低头夹菜, 从余光偷偷去看他的神情。   然而沈岸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点头:“她喜欢吃腊八蒜,还爱吃八宝粥。”   沈故也跟着他微微点头。   过了一会儿, 沈故吃到这道菜的时候, 突然想起什么,再次开口:“我记得,你母亲也喜欢吃这道菜。”   江有枝紧紧捏住手中的筷子, 呼吸也不敢大声,机械地嚼动嘴里的饭菜。   然而沈岸仍旧只是和刚才一样点头:“是,她爱吃。”   “她这人比较犟,说话的时候脾气大了点儿,你啊,就当听听过。”沈故说起话来变得絮絮叨叨的,“其实她心里一直惦记着你。”   沈岸把口中的饭菜吞入腹里,喉结上下滚动一下,微微点头:“嗯。”   沈故听完,咧开嘴笑了起来。他用公筷给江有枝夹了一筷子干煸牛肉,问道:“小枝丫头,专业课忙不忙?”   “……不太忙,我们课比较少的。”江有枝也抬起头,面上已经换上了盈盈的笑意。   “你们拿画笔的最需要的就是灵感。让我家这小子多带你去各地走走,看看我们祖国的大好山川。”   “嗳,他课忙嘛。”江有枝答道,“我们有空就去。”   沈故紧拧起眉看向沈岸,手指沉沉点了一下桌子:“你课忙?”   沈岸舌尖轻舔了一下腮帮:“不忙。”   “忙也多陪陪小枝,”沈故喝了一口花雕酒,“现在不陪,以后到了边境再陪?”   江有枝低下头并没有说话,只听见沈岸清冽的声音:“是,我知道了。”   沈故把酒盏搁置在石桌上:“这要我来说吗?你要是再不长点心,我家丫头迟早把你小子给甩了。”   江有枝:“……”说得在理。   沈岸瞳色深黑,眸光掠动,站起身去给沈故盛汤:“以后不会了。”   江有枝瘪了瘪嘴,在石桌下面的脚轻轻去点了点他脚腕;他应该是觉察到了,又去给江有枝盛汤:“要不要玉米?”   “吃的,给我盛一块。”   沈岸帮她把碗放好,声音低沉而温柔:“还想吃点什么?”   “想要米饭。”江有枝说话的时候,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了捏他的衣角,晃动两下。   “好。”她两眼清亮,这个样子很像只兔子,沈岸忍不住伸手想去摸她的头。   然而江有枝下意识一躲,他的手就停在半空中。   沈故还在这里,江有枝躲完了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尴尬地舔了舔嘴唇,伸出自己的手和他……击了个掌。   清脆“啪”地一响:“去吧,我只要小半碗。”   沈岸:“……”   他去厨房盛了三碗饭出来,把比较浅的那碗放到江有枝面前。   这顿饭总的来说吃得还算和谐,沈岸一会儿问她要不要吃这个,要不要吃那个,一会儿帮她倒饮料,态度非常殷勤。   江有枝低头小声靠近他:“不是,你也别装得太过啊?”   沈岸轻笑一声,用同样低的声音回:“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装的呢?”   江有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话说得什么意思,于是鼓了鼓腮帮,在石桌下狠狠踩了他一脚。   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沈岸根本不痛不痒,只是低声笑了笑。   江有枝愤愤然,正想伸出筷子去夹菜的时候,突然看到沈故意味深长的目光。   江有枝吞了口唾沫:“……爷爷你吃菜,可好吃了,我给你夹。”   “哈哈哈,我这老头子自己夹就好。”沈故朗笑了几声,“我们家丫头就应该被捧在手心里,快快乐乐地长大。”   这句话,曾经沈爷爷也对她说过。   沈老将军对她的称呼向来都是“我们家丫头”,他说他没有孙女儿,江有枝就是他的亲孙女,给了她曾经渴望的疼爱和亲情。   每一次她觉得难过或者孤独的时候,沈家就是她的避风港;她的童年晦暗而苍白,这里是唯一温暖的地方。   “什么呀,我也应该孝敬爷爷。”江有枝站起来给沈故夹菜,他牙齿不太好,只能吃些闷煮的很软的菜式。   江有枝给他夹了点油焖茄子,又用勺子舀了一块胡萝卜。   “哎哟,我姑娘长大了。”沈故乐呵呵笑道。   “嗯,爷爷,我长大了。”江有枝眼眸灵动,望向他,“以后,换我来照顾您。”   有风轻轻拂过,带起一片树叶沙沙声,吹皱了池中水,撩起她额前发。   天空之下,三个人静静坐着吃午饭,和寻常人家一样。   江有枝想,如果他们曾经没有分手,可能真的会像现在这样;   可是江有枝也想,枯萎的花零落成泥已经消散了,枯死的木头不能再发芽。   她感激的是沈爷爷对她的关爱和照顾,但是对于沈岸,她只想去把他当成一个世交家的哥哥。   因为过去那块伤疤实在太疼了。   触碰一下,她化成一个小小的影子,就缩成一团。   -   沈岸没有去看她的表情,微抿了一下唇,并没有选择在这一刻说话。   他们接下来要去给他的母亲上坟。   吴殊宛这个名字似乎已经从他的记忆里淡去了,据说已经过世的人被活着的人忘记,是她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消逝。   本来他对母亲的印象就不是很多,只记得她总会问他“训练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你父亲回来没有啊,他过得还好吗”“妈妈有的时候很想你……可不可以多留几天,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但是沈岸也记得,吴殊宛赤着脚踩在地上,泪水已经沾湿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凌乱地披散着,瞪大眼睛对他说:“你跟你父亲一个样儿,薄情,冷血。”   那时候他大概才五岁,并不能理解“思念”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她喜欢照顾花草,于是沈岸就从边境带回来了一株那里的蝴蝶兰;可是吴殊宛在他面前把花盆砸碎了,朝他哭。   他不知道怎么样能让母亲开心一点,于是带回来过很多东西,都被母亲在他面前或撕或扯,然后扔进垃圾桶。   吴殊宛不是自己跳楼的,她当时还在楼上照顾花草,瓦块松动了,她从楼上跌了下去。   后来听保姆说:“夫人原本还说,她要把这盆花送给小少爷的。”   可是保姆的话究竟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   吴殊宛被送往医院,没有抢救回来,离世之前也没有留下一句话。   她的生命停留在三十岁。   吴殊宛没有资格和丈夫一起被埋葬在烈士园林,沈家人把她的遗体火化之后送往了家族的祖坟。   就是照片上那个看起来颇有气质的女子,噙着腼腆的笑意,一双眼睛好像会说话。   她的墓碑上写的是:“恭谨贤良,温和谦逊。”   区区八个字,总结了她荒唐且短暂的一生。   但是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并不是这样,全然不是这样。   沈故在地上撒了一杯白酒:“殊宛,岸儿带着他姑娘来看你了。”   沈岸蹲下来,眸光闪动,唤了声“妈”。   江有枝有点无措,她跟着沈岸一起蹲下来:“伯母她应该会知道,我们其实并不是……”   沈岸垂眸,声音很轻,好像可以化成风一同消散在空气中了,但是每个字都药得很清晰:“把它变成真的,好不好?”   江有枝呼吸几乎停滞了。   这样阒静的一片园林,枝丫上跳动着几只鸟雀,她听到耳旁有簌簌的风声,再仔细一听,却又听不到了。   她这瞬间没有回答,沈岸自嘲地笑了笑:“这么局促做什么,我开玩笑的。”   “唉,你干嘛呀。”江有枝也嗔了他一眼。   沈岸抬起眼跟她笑着,低头的时候,眸中苦涩的情愫恍惚一闪而过,手指指尖微微泛白。   回去的路上,江有枝问沈岸:“……你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很温柔,很爱我父亲。”   “那你父亲呢?”   “他在一次任务的时候遇到了一场雪崩,牺牲了。”   江有枝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他们应该葬在一起呀。”   沈岸轻轻笑了一下,说:“我也觉得。”   冥冥中有暗香起,白梅冷艳攀墙出,视线越过古朴的檐角望出去,几座拔地而起的写字楼倒映出远处的烟霞。   “那院子里的梅花儿呢,也是你父亲为你母亲种的么?”她问这句话的时候,眸中灿灿的,带着点希冀。   沈岸顿了一下,而后微微点头。   “真好呀。”   “嗯。”沈岸应了一声。   他的眸光垂下来,好像远处的斜阳挥落了一地的暗香疏影。   正如爷爷说的,她应该被捧在手心里,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长大。   所以他希望上天寄予她的所有,都是光。 第57章 江岸57 真的很喜欢的时候……   江有枝在沈家有自己专门的小房间。   这是沈爷爷为她布置的, 在第三层的主卧,有自带的卫生间和阳台。再次走进这个房间,迎面扑来有薰衣草的香气。她记得那个时候画素描, 也非常偏爱原木色与和风, 于是床被做成了榻榻米,旁边放着几个玩偶,是她曾经一只一只留存下来的。   江有枝踏着拖鞋走过去,揪着兔子的两只耳朵,想起了许多往事。   很多她原以为已经忘记了的,随着这些旧物一起涌上脑海。   那年的生日她没有回家, 而是选择留在沈家,沈爷爷把蛋糕捧到她面前,让她许愿吹蜡烛。   沈岸还是少年的模样,他经常板着脸, 漂亮的眼睛里面显露出一丝不耐烦,却还是被迫给她唱完了一整首生日歌,还要祝她生日快乐。   那时候江有枝对他说:“礼尚往来, 以后你生日的时候,我也给你唱生日歌儿。”   少年只是拧起眉说“不用”。   沈岸不喜欢过生日,沈爷爷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儿。他好像对所有的节日都并不是那么上心, 就像流年里的这些日子,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没有什么特殊, 也更别提什么仪式感。   但是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年里, 还是共同度过了每一个节日。   她会提前把礼物准备好,想好今天的所有行程,或者把自己打扮成待拆封的漂亮礼物去见他。   沈岸不常表达自己的情绪, 但是江有枝总是能觉察到他微小的一些变化,这些变化是曾经能令她开心一天的东西。   这么想着,她仰身躺在榻榻米上,天花板几盏光泽温暖的灯汇聚成眸中的几处亮点,像夏夜的时候萤火虫扑闪着翅膀留下的痕迹。   这是他们分开以来,江有枝第一次回忆从前的事儿。   那一场横亘她青春的兵荒马乱。   他说啊——“对于我来说,娶谁都一样。”   那样的语气是他一贯用的,带着些上位者的毫不在意。   江有枝想,如果她没有亲耳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也许他们之间的感情真的会走到今天,虽然不一定旗鼓相当,她一定是最先服软的那个。   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席梦思很软,她整个人陷了下去。   那个时候的她本来以为,忘记需要很漫长的;但事实上,人是很有适应能力的生物,渐渐地习惯了没有他,和小时候渐渐习惯没有妈妈一样。   要疼,也是刚开始的时候最难过。   现在想起来,就像是从前的一件小事,提起来的时候会欷歔,却也没有那么难以忘却。   门外传来“叩叩”两声,老管家把牛奶端进来:“江小姐,这是老将军吩咐给你的。”   “谢谢。”江有枝把牛奶杯子端在手里,温热的气息夹杂着牛奶的香气漫散来开,她“咕嘟咕嘟”把牛奶喝了下去,递给老管家。   老管家就端着牛奶杯子走出去,江有枝抬起眼的时候,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   “怎么啦,”江有枝问了一声,“沈三哥?”   沈岸就在门边上,轻声问:“饼干吃不吃?”   “不吃了。”她的笑容并不那么疏离了,但却不是他想看到的,只是一种……像朋友之间,在表达友好。   “软曲奇呢?”   “也不吃。”   沈岸微微颔首。这时一只猫咪从他脚边跑过来,娇娇地叫了一声,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江有枝。   “丫头?”江有枝认得它,伸出手挠了挠它的下巴,“哎哟,怎么长这么多肉了。”   沈岸也走过去,屈膝去抚摸丫头顺滑的脊背。   二人的手即将要碰到,江有枝不动声色地往后缩了一下,把手收回来:“你要注意点儿丫头的体重,太胖了也很容易生病的。”   沈岸低眸:“它很爱吃。”   “虽然爱吃,也得控制着点儿,不能一味惯着。”江有枝皱起秀眉,“很多猫咪就是因为体脂太高,引起了各种血管或者内脏的疾病。”   沈岸没有说话,江有枝就看着他一个黑色的后脑勺,知道他没听进去。   “喵呜~”丫头用脑袋蹭了蹭江有枝的脚踝,两只小爪子放到她脚边的地板上,规规矩矩的,像穿着白色的小靴子。   “嘛那几只小奶猫呢?”江有枝问道。   沈岸说:“丫头舍不得她的宝宝。”   江有枝杏眼睁大,眨了几下:“……你都养了?”   沈岸“嗯”了一声,就听江有枝感叹:“我的天呐,家里五只猫咪呀。你晚上还睡不睡了?”   “一开始找人照顾小奶猫,后来大些了接到家里来的。”沈岸说话的时候,声音清冽,就像潺潺流下的溪流。   江有枝吞了口唾沫:“那,那你工作那么忙,还得去照顾它们?”   沈岸喉结上下滚了滚:“丫头喜欢。”   江有枝:“……”   这男人宠猫咪,比从前宠女朋友还要厉害些。好像只要丫头想要什么,他都会应。   江有枝嘟哝了一声:“我家逆子就不一样了,有奶就是娘,谁有吃的就跟谁跑。”   “要不,你有空的时候也带美元来我家玩会儿?”沈岸问道。   江有枝犹豫了一下:“干嘛呀?”   “丫头很想它。”   江有枝:“……行吧行吧,我直接把院子开一个小门,让美元可以自己来回跑。”   沈岸原本低着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抬眸,唇角噙着几分笑意,眼澜清澈,眼底满是温柔。   江有枝这么近距离看他,甚至可以数清楚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气氛在这一刻好像凝结起来,如同冬夜里点燃了一点火星子,迸溅出零星光点。   一明一暗。   “咳咳!”门外传来沈故十分刻意的咳嗽声。   沈岸没动,门外一条拐杖用力敲了敲地面,发出“咚咚”两声沉闷的声音。   沈故抬高语气:“这都十一点了,该回房间的还是回房间了啊!”   他的目的性太明显,沈岸用手肘撑着膝盖站起来,丫头也跟着他一起跳了一下。   “明天吃完早饭,我们就回去。”   江有枝点头:“嗯,那我定个闹钟。”   沈故站在门口,用充满警告的眼神看向沈岸,直到一人一猫走出房间,沈故才换了慈爱的目光看过来:“小枝啊,早点睡,啊。”   “嗯嗯,知道啦。”江有枝笑了笑。   沈故帮她把房门带上,江有枝拿出手机的时候,看到屏幕上的时间——20:30。   江有枝:“???”   想到那位老人一脸严肃的语气,江有枝有些忍俊不禁。   她睡前的时候会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戚因莱大概七点的时候给她发来了几张图片,清一色的帅哥照片,问她喜欢哪一款。   江有枝:“看了这么多,怎么就不见你谈一个呢?”   戚因莱:“你不觉得,如果你谈了,只能拥有一个帅哥;但是只要你一直保持单身,帅哥就都是你的吗?”   江有枝:“……”突然觉得还是有点道理的。   戚因莱:“对了,你认识的留学生应该比我多,有没有英语好点儿的啊?可以业余的时候一对一线上授课那种。”   江有枝想了想:“应该有,你英语不是挺好的吗?”   戚因莱:“唉,不是我,就介绍给一个朋友。”   江有枝:“那行,过会儿我把联系方式给你。”   江有枝把窗帘关上,和戚因莱聊了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鼻尖萦绕着薰衣草的芬芳,睡前还喝了一杯热牛奶,这一夜基本上没怎么做梦,江有枝被闹铃吵醒的时候,还以为只过去了片刻光阴。   她伸了个拦腰,起身拉开窗帘,觉得精神挺不错的。   他们走之前,沈故还在问:“听说你在外地写生,累不累啊?”   “还好啦,不是很累。”   “如果累了的话,一定要注意休息。说到底,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还是身体最重要。”沈故跟他说了很多话,没有个主心骨,絮絮叨叨的,话里话外都是对她的挂念。   江有枝裹上沈故准备的军大衣,大衣可以把她整个人都围起来,真的很暖和。   外面的天气越来越冷了,两人坐上了返程的飞机。到了昆明机场,还要转车去大理。   这辆大巴车行路颠簸,江有枝在车上睡了一觉。   她睡觉的时候很乖巧,呼吸声很均匀,不会乱动,只是静静地靠着窗户。   一直到下车的时候,不用人叫,她自己就迷迷糊糊转醒了:“到了吗?”   “嗯。”沈岸点头。   他起身去给江有枝拿行李,却被她一路小跑过来,从他手里拿过自己的箱子:“哎呀,不用麻烦你。”   “没有麻烦,爷爷让我好好照顾你。”   “你好好照顾自己就行啦。”江有枝抬起头,笑意晏晏的,“我过会儿要去写生。要不,你先回队伍吧?”   沈岸看着她的眼,刚想开口“要不我还是送送你吧”,却见江有枝的目光越过他,踮起脚跟招了招手:“小陆!”   沈岸深吸一口气,笑容微敛。   江有枝几步快跑过去,陆仰歌就把箱子从她手里接过来:“早饭吃了吗?”   “吃了,”江有枝甩了一下手,“箱子沉死了。”   沈岸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手指微微握紧,开口:“小枝……”   “啊?”江有枝回头,“三哥,要是沈爷爷身体出了什么事儿,你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噢。”   沈岸微微颔首,却依然不愿把视线收回:“好。”   “再见呀。”视线里,江有枝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和陆仰歌一起并肩往前走去。   沈岸留在原地,脊背僵直,觉得胸口有些发闷,简直透不过气来了。   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会这样在乎,哪怕她并没有和别人在一起,但只要有关于她的事情,都是软肋。   “三哥,你回来啦?”陈延彻是过来接他的,“车在那边,我们快走吧。”   “嗯。”   沈岸收回视线,上车,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看着和她的微信聊天界面。   点开头像,发现她的朋友圈已经对他开放了。   日期距离最近的一条就是那天他给她拍的照片:   “此图来源于一个技术还算可以的摄影师~”   就这么一句话,沈岸却觉得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   真的很喜欢的时候,稍微一点小细节就可以让人开心很久。   就像现在,沈岸斟酌了很久,最后还是只回了三个字:“很好看。” 第58章 江岸58 花山节和鲜花饼   石子路和原野在画笔下向来象征着田园风情的浪漫。   江有枝的视线跃过这一片广袤的原野, 远处的天际与黄褐色的草地连成了一条线,这样一览无余、大开大合的透视效果让她忍不住拿起摄像机,将美好景致永久保存。   拉着木柴的三轮车轱辘滚在铺满小石子的路上, 随着颠簸一起一伏, 骑三轮的老农唠着带了些口音的塑普:“姑娘运气好,刚来就碰上我们清河县的花山节。”   车停在村口的篱笆前,江有枝从车上跳下来,把零钱递给老农,笑道:“哈哈哈,我就是为了参加‘踩花山’来的。”   老农拿起车把手上耷拉着的毛巾擦拭了一下脖子上的汗珠, 眯起眼睛,说道:“这几年好像经常有你们这些游客过来参加。前不久就来了个姑娘,也带着摄像机,长得也俊哩。”   江有枝与他侃了几句, 便拎着行李来到事先预定好的旅店。   这家旅店是新建成的,里面的设施还算齐全,江有枝的房间在二楼, 透过窗户看过去,可以看到一片烂漫的野山花。   踩山花是苗族祭祖的盛大节日,各个村庄时间都不一样。江有枝来之前做了很多的工作, 也带了些传统的服饰。例如爬花杆、芦笙歌舞之类的节目,当地人很欢迎来自远方的游客和他们一同参加。   祭祀的第一个节目一般在上午九点开始,江有枝起了个大早, 梳洗好了之后走下楼梯, 陆仰歌在那里等她。   “小陆,你怎么这么早呀?”她有点惊讶。   “刚刚去拜访了当地的几户人家,做了点笔记收录。”陆仰歌走上前去, 笑着回答她。   陆仰歌今天也穿上了民族服饰,他人本来就生得瘦长,再穿上具有苗族特色的无领直襟宽松式中长衫,是节日的盛装,肩上还装饰有正方形的绣花片,风一吹就扬起来,很有艺术感。   二人来到正中央的广场,远远地就已经听到有芦笙独特的乐声。十来个青年围在一起跳着民族一脉相承的舞蹈,动作刚劲有力,身姿潇洒自如,非常漂亮。   人群中,江有枝看到了刚才的那个老农,于是过去打了声招呼。老农在这个村寨里生活了一辈子,提起他们的民俗,如数家珍,眼睛里似乎有亮光:“芦笙一吹起来,九里外都能听得到哩!”   陆仰歌随身带着录音笔,又问了老农一些问题。江有枝被几个苗族的姑娘拉过去一起跳舞,她本身就有功底在,跳起来的时候裙摆扬起来,笑容恣意而明艳。   牛马嘶鸣,欢歌笑语和色彩各异的民族服饰荡漾成一片极乐人间。   一辆中巴车停在篱笆前,陈延彻打开车门下来,回过头对水妹说:“哎哟,这里怎么这么热闹?”   水妹也跟着从车上下来,一扬眉毛,说道:“我们白族的歌舞还要更好看些呢!”   陈延彻便笑着说是,他们是在车上遇到的,水妹的姐姐玲子要嫁来清河县,两家已经定了婚礼时间,总归爹娘放心不下女儿,让妹妹跟着姐姐一起来瞧瞧,免得自家姑娘在婆家给人欺负了去。   陈延彻和水妹经过这个广场,手里拎着许多东西,于是也没有多留,打算先去旅店落个脚。   然而沈岸一眼在人群中就看到了她。   明艳的,轻灵的,就如同远处山林上盛放而烂漫的山花。   江有枝并没有看到他,跳了一会儿觉得累了,便把手当成扇子放到边上轻轻扇动两下,走向陆仰歌。   几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江有枝和老农一起笑了起来。   “三哥,怎么了?”严骆荣也提着大包小包,问道,他没有仔细去看那边的人群,只是微微瞟了一眼。   沈岸低眸,只说“没什么”,提起箱子往前走。   这只是不易察觉的一幕,江有枝并没有注意到。这时已经快到中午了,老农热情地邀请二人去家里吃饭。   农家很多都是自己种的菜,这个村庄很多人家还保留着从前自给自足的生活模式。   对于苗族来说,花就是菜,蘑菇也是菜,这些上天赐予的美味被送上餐桌,还有农家自己饲养的小土鸡,揭开盖子的一瞬间,香气猛地钻入鼻腔,刺激着人的味蕾,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酒足饭饱过后,江有枝坐在门口的藤木椅子上,翻看今天上午拍的照片。   陆仰歌端着两杯果汁走出来,递给江有枝一杯,说道:“我妹妹也很喜欢云南,她说这里很适合养老。”   江有枝接过果汁喝了一口,歪了歪头,问道:“你有妹妹?从来都没有听你提起过欸。”   陆仰歌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屈膝坐下,声音淡淡的,将从前经历的那些往事像讲故事似的娓娓道来:   “我妹妹从出生起就身体不好,她是早产儿。我爸妈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他们几乎用光了所有的积蓄给妹妹治病。”   “虽然我们都知道,就算是吃再多的药,做再多的手术,也只是尽我们所能把她的寿命延长。她七岁的时候,跟我们说想来云南看看,在旅途的过程中,她也将生命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江有枝有些触动:“……才七岁?”   “嗯,”陆仰歌轻轻笑了笑,“但是她说,她其实是个很幸运的姑娘。我们也很幸运,能够拥有这样一段值得珍藏的回忆。”   他的笑容很豁达,江有枝便没有再安慰,只说:“她说不定再另一个平行时空生活得很幸福。”   陆仰歌点头:“一定会的。”   事实上,对于一个普通的人家,用尽毕生的积蓄去填一个不能完全根治的无底洞是一件异想天开的事儿,毕竟活着的人也要生活。   但是每次陆仰歌想起那段时间,过年的时候家里连买些年货都舍不得,最多只是在今天的面里多加两个鸡蛋。   妹妹很懂事,偷偷地把她碗里的鸡蛋夹给哥哥,板着一张小脸:“我不喜欢吃鸡蛋。”   她其实也知道,爸爸妈妈为了给她治病花了很多钱。她小小的心里一直很愧疚,也努力用她的方式爱着家里每一个人。   后来陆仰歌跟着爸妈一起还债,他很小的时候就自学了手绘和板绘,也渐渐地接一些商业的订单补贴家用。一直到了大学,家里的条件才慢慢好了起来。   有一件事情他一直都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他喜欢江有枝是从很早开始,从第一眼见到这个女孩儿起。   是高中的一次美术比赛,那时候她还没有和沈岸在一起二人被分到了同一个小组。   陆仰歌的美术老师用手指了一下江有枝,小声说:“看到那个女孩儿了吗?皮肤很白的那个。她有可能是你这次最强劲的对手,相当有灵气,你到时候看过她的作品就知道了。”   美术老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轻敌。   然而没想到比赛的时候,江有枝就坐在他旁边。在比赛开始之前,陆仰歌无意中打翻了颜料盒,好在盖子没有打开,他弯腰去捡。   视线中出现一只白皙的手,帮他一起把颜料捡起来。   陆仰歌抬头的时候,看到一双清澈的眼睛,清碧如同星辰。   江有枝对他笑了笑,然后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比赛之后,他穿过人群想再去找这个女孩儿,却看见她上了一辆加长版的保姆车。   旁边有人在议论这个女孩儿,说是什么集团的大小姐,真是又漂亮又有才华。   于是陆仰歌只能把喜欢在心里埋起来,他一路追逐着她的脚步考进中央美术学院,开工作室,只是为了有一天可以并肩和她站在一起。   然而他也很清楚,她以为是初次和他见面,其实他已经偷偷喜欢了那么久。   就像现在,她就坐在自己身边,以为是一个巧合,爱好相同所以互相结伴完成工作,却没有想过他为此做出了多少努力,才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   宿命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东西,你在爱情中卑微乞怜,却不想会在另一个人的眼中光芒万丈。   下午的节目依然精彩绝伦,广场中央大伙簇拥着聚拢起来,看着两只雄鸡互相搏斗,时不时拍手鼓掌,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这是踩花山特有的习俗,从前是斗牛表演,但是由于场面太过于血腥,后来逐渐演变成了斗鸡表演。   江有枝看完比赛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回到旅店洗个了热水澡,出来的时候手机振动了两下。   她打开手机,是沈岸发来的信息:“下来,水妹做了鲜花饼。”   江有枝有点惊讶,套上衣服走下去,在楼梯上碰到陆仰歌。   他也刚刚洗完澡出门,招呼道:“晚饭吃了吗?”   江有枝笑道:“还没呢,正要去吃。”   二人并肩走下楼,到门口的时候,沈岸侧过身,眸色遽然沉下来。   相似的场景,相似的角色。   江有枝没有化妆,头发半湿,陆仰歌穿着居家服,头发也还没有吹干。   “水妹也过来啦,”江有枝小跑过去,“三哥,鲜花饼呢?”   沈岸把手背到身后,语气淡然:“吃完了。”   江有枝憋嘴:“我明明都看见了!”   “那是给荣子留的。”   江有枝抬头愤愤然看向他,沈岸同样对上她的视线,二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焦灼,是江有枝率先移开。   “不给就不给,小陆,我们去吃饭吧。”她耸了耸肩,走到另一边去。   沈岸眼底突然划过一丝慌乱:“没说不给你。”   江有枝“嘿嘿”笑了笑,退回来,摊开手心:“手板儿摊得平,东西给得多~”   这是跟着当地人学的话,她用了当地的口音和强调,说起话来软绵绵的,很好听。   沈岸把手中的袋子递过去,说道:“这个鲜花饼很管饱,晚上东西别吃太多,就不要出去吃了吧。”   他这话意思不要太明显,陆仰歌走过来,语气温柔:“那位老伯伯说晚上还请我们吃饭。”   沈岸:“别去了,晚上也有些危险。”   陆仰歌:“老伯伯饭都已经做好了。”   沈岸:“下次再去也行。”   陆仰歌还想开口,江有枝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猫着腰快速溜走:“那什么,我先去找水妹说声谢谢。”   旅店门口就剩下了两个人,陆仰歌不想多留,于是收起表情,侧过身子直接走。   “你挺努力的。”沈岸是在跟他说话。   陆仰歌停住脚步看向他,眯起眼睛,眸中的敌意和防备毫不掩饰:“你想怎么样?”   沈岸轻笑一声:“你放心,我也不是会做那些见不得人手段的人。”   他说的是陆仰歌的工作室,如果他愿意,这个工作室可能根本不会有立足之地。   陆仰歌很清楚这一点,他走出门的时候留下一句话:“你放心,如果你要做什么,我也不会放手。”   因为他开这个工作室的目的就是为了离她更近一点。   沈岸喉结一滚:“那很期待。”   “谢谢。”   两个男人擦肩而过,目的都很明确;他们也都是聪明人,说话不道破,点到为止。   沈岸扯了扯衬衫的衣领,掩住自己眸下的情愫。   他竟然也有不那么势在必得的时候。   因为喜欢,所以才有恐惧,才害怕如果有一天真的失去。 第59章 江岸59 直男和胆小鬼都只配当单身狗……   夜里的时候下了些小雨, 细密的雨珠子将湖面打碎,落在屋檐上沥出滴滴答答的声音,是很适合窝在房间里午睡或者写生的天气。   江有枝把颜料和笔刷一一在箱子里罗列整齐, 把画晾在画架上, 点燃一支熏香。   熏香是用村子里手艺人制作的手工艺品装的,是被称为“瓦猫”的陶制品,据说把它放到正中央的屋檐下面,可以招来吉祥。   距离这里几十公里的动车站,戚因莱裹着一件米白色呢子大衣,搓了搓冻僵的手, 迎面而来是灿烂的阳光。   她伸出手,觉得这里午后的阳光要比北京暖和一些。   出了动车上,戚因莱坐上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司机师傅操着一口很浓重的乡音。   戚因莱戴上口罩和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清河县。”   “那地方路不好走。”司机师傅皱起眉, “现在出发,我赶回家的时候恐怕要天黑了。”   戚因莱“啧”了一声,从包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现金, 五张红钞票递过去:“不耽误您生意吧?”   司机师傅眼睛一眯,连忙伸出手接过来:“不耽误,不耽误。”   车开始上路,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打量戚因莱的穿着:“姑娘是哪儿人啊?”   戚因莱只说:“不是本地人,去见朋友。”   “哈哈哈,朋友是做文化工作的吧?”司机师傅笑道, “那儿有个村寨好像刚举办过花山节, 去的人可多哩。”   戚因莱也只是含糊点头。   实际上,她上车之前已经把这辆出租车的车牌号和她的实时定位发给了江有枝。   路过一个转角的时候,戚因莱声音一沉:“师傅, 这儿好像是直走吧?您向左转做什么?”   司机师傅脸色微变,随手拿起旁边的杯子喝了一口茶,然后道:“姑娘,我们这儿地方偏僻,那边修路了,往左转比较近,可能网上的地图还没有更新吧。”   戚因莱也只是一扬眉:“不用抄近路,您按老地图上走就好。”   司机师傅没有吭声,还是按照她说的做了。   太阳逐渐往西偏移,戚因莱一直关注着手机上她和江有枝的定位标记点,二人越靠越近,还有大概一公里距离的时候,司机突然把车停下了。   戚因莱抬眸:“怎么了?”   司机师傅的声音有些焦急:“不行啊,姑娘,好像漏油了。”   戚因莱冷嗤一声:“当我不会看仪表盘呢?”   司机师傅转过头来,眼皮松弛,笑起来的时候在脸皮上划开几道很深的皱纹:“姑娘……”   -   江有枝第二次坐沈岸的摩托车后座,二人都戴着头盔,风簌簌地在耳边刮着,她捏着他衣角的手指逐渐捏紧。   “哐当”一声,摩托车经过一道泥坎,抬起来又落下。   “坐稳了。”他的声音和风声一起传过来,有点模糊不清。   江有枝靠近他的耳边:“三哥,我没事儿,你再开快一点。”   沈岸应了一声,加大油门,发动机嗡嗡的声音掺杂在雨声里,冲撞进耳朵。   江有枝咬着牙,任雨水打湿裤腿。   她用手把头盔上的雨水抹去,透过脏兮兮的玻璃往外看,远远地看到一辆出租车。   江有枝发出一声惊呼,沈岸将摩托刹住,一声刺耳的摩擦响起,来不及停稳,江有枝就拿下头盔,从车上下来。   “戚因莱!”她大步跑过去,却发现车内并没有人。   江有枝左脚往后退了一部,瞳孔骤然缩紧,这瞬间好像说不出话来了:“你接电话啊……”   沈岸把车停稳,从腰间拔出枪,站到她面前,伸出一只手把她护到身后。   车牌号码是对应的。   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打不通,江有枝看向车里,试图寻找留下来的蛛丝马迹。   沈岸用手摸了一下引擎盖,又看了一眼车辙,把视线收回来。   江有枝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声音沙哑:“发现了什么,你说啊……”   沈岸低眸:“离开时间不到二十分钟,车内没有打斗痕迹,这辆车应该是紧急制动的。”   “为什么是紧急制动?”江有枝抬起眼,雨水顺着她的面颊流淌下来,额前的发丝一缕一缕贴在脸颊上,花了她精心画好的妆容。   沈岸心尖儿颤了一下,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她头上:“……这种车型如果紧急制动,会把车内自带装杯子的仪器收起来。”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仪器本来是打开的?”江有枝手中的几道逐渐加深,指尖微微泛白。   沈岸抿唇:“驾驶座下面有个翻倒的用旧了的茶杯。”   江有枝心里“咯噔”一下,面色惨白,喃喃:“因莱……”   沈岸觉得有些不对劲,刚想说什么,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欸!”   中气十足的声音,江有枝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戚因莱打着雨伞,身上的衣服干干爽爽,从一棵老榕树后面一蹦一跳地走过来:“第一次听到你叫我因莱欸,我好感动~”   江有枝看向她的时候眼眶里有点湿热,眼边微红,听见戚因莱这句话,很明显被惊到了,然后开始忍不住一下一下地打起了嗝。   “用不着激动成这样吧?”戚因莱把她拉进自己的雨伞下边儿,“我说,出来的时候伞都没带,就这么担心我?”   江有枝:“……”   江有枝:“嗝~”   戚因莱有些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她的背部给她顺气:“难为你和三哥特地跑一趟。”   “这车怎么了?”沈岸问道。   “有些年纪了,估计性能不大好。”戚因莱皱起眉,“司机是个老伯,眼神有点儿不大好使,这么大年纪了还想着挣钱,他光凭着记忆和感觉拉了这么久的客竟然没有出事儿,真是奇迹。”   江有枝憋嘴:“你真是吓死我了,干嘛不接电话啊?”   “手里没有电啦。”戚因莱挠了挠头,“那个老伯的儿子和儿媳家就在这旁边,估计是怕家里的老人出事,做了个警告器,可以知道老人的位置的。刚才他们过来,还给我送了一把伞。”   江有枝白了她一眼,戚因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好啦……这里雨好像越下越大了,我们快去旅店吧。”   这里距离旅店不算远,沈岸队里还有任务就先归队了,江有枝回到旅店换了一身衣服,把晾在画架上的油画取下来,规规整整收拾好。   戚因莱的房间就在江有枝房间隔壁。   把床铺整理好了,戚因莱打开随身携带的背包最里面一层,里面放着一份泛黄的纸页,已经很旧了,但是被保存得很好,连一个书页的角都没有皱起。   取出这封信纸,由于这封信是用铅笔写的,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了,只能分辨出几句话和她的名字。   没有署名。   戚因莱手指轻轻摩挲着这一页纸,良久,又把它放好。   因为一路上都没怎么吃东西,她肚子有点饿,于是把行李整理好了就下楼去。   一股香味扑面而来,是米面经过烘烤之后发出的诱人香气,还带着玫瑰与蜂蜜的甜香。   她顺着香味来到一楼一个房间虚掩的门前,听到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哎哟,水妹,您就给我一个吧。”   戚因莱愣了一下,脚步停了下来。   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旁边站着一个笑容明艳的女孩儿。   女孩儿长得很好看,大眼睛高鼻梁,说话的时候眉眼之间顾盼生辉。   戚因莱眸色闪烁,她还是第一回 看到陈延彻身边站着别的姑娘。   “啧,我凭什么给你呀?”是一个很爽朗的女声,尾音带着笑意,“要不你再叫声姐姐听听?”   “……还是不要了吧,我比你大好多呢。”陈延彻有点犹豫。   水妹鼓了鼓腮帮:“那你就把你们队伍里腌制好的宝塔菜分我点儿,这么小气,一点儿都不给我。”   陈延彻有些无奈:“那个是我们领队自己做的——是,是给有枝姐准备的,你也是知道的呀。”   水妹挑眉:“就你们宝塔菜值钱,我的鲜花饼不值钱了是不是?我偏不给。”   陈延彻刚想说什么,抬眸的时候对上戚因莱的眼。   他顿了一下,也没有搭理水妹的话,而是直接大步走到门外:“你怎么来了呀?”   “来看看江有枝,来体验下苗族的特有风情,来放松放松,随你怎么想。”戚因莱把鸭舌帽压下去,转身就走。   陈延彻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戚因莱有点不大对劲儿,却也想不出为什么。   戚因莱一路走,他就一路跟:“因莱你听我说,刚才那个姑娘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做鲜花饼很好吃的。我过会儿给你要一个来,你尝尝。”   “什么难吃的东西,别来拿给我吃。”戚因莱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陈延彻有点不知所措:“因莱……”   戚因莱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看向他:“为什么不接电话?”   她刚才也以为自己会出事,给陈延彻打了两个电话,他都没有接。   陈延彻微怔,随后说:“我没有带手机出来……”   “呵。”戚因莱冷哼一声,加快脚步往前走,“别跟着我。”   陈延彻就真的停在原地,眼巴巴望着她的背影,竟然没有跟了。   戚因莱:“……”   她步子走得更快了,本来是下来要吃饭的,这回一点胃口也没有,三两步走上楼,“啪”一声关掉房门。   打开原本关上的箱子里层,戚因莱把那张泛黄的信纸用大拇指和食指拈在手里,轻轻一撕,扔进垃圾桶里。   “啪啪”两声随意拍拍手,戚因莱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直男和胆小鬼一样,都只配当单身狗。 第60章 江岸60 一直偏爱你   滇南少雪, 长夏无冬。   成婚之前两家父母总是在商议着日子,原本是想挑个好天气的,但是一连数天都在下雨。于是就在细雨绵绵中, 新娘子一袭红嫁衣迈过门槛, 蔬果盆里装满了瓜子儿花生和喜糖。   水妹一身盛装送姐姐玲子嫁人,新郎是一个干瘦的年轻人,是苗族人,叫仡引,性格很直爽,举起酒杯向每一个前来祝福的宾客敬酒。   闹婚礼有各种游戏, 江有枝需要做记录便没有参与,走出门的时候却碰到了一个女孩儿。   “不好意思。”女孩儿往后躲了一下,压低声音,想要继续往前走。   这个声音太耳熟, 江有枝愣了一下,有些不大确定:“……简澄九?”   简澄九抬起头,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 她本来五官就幼态清纯,再加上卧蚕和腮红像个懵懂的少女。   她抿了一下唇,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只说了个“你好”。   二人再次见面,明明时间过得不久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简澄九收回视线,淡淡道:“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我的粉丝还想看我直播苗寨的婚礼。”   毕业后她没有签约了一家网红公司, 偶尔直播画画,或者到各个地方旅拍,粉丝数量也越来越多。   江有枝没有多说, 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给她让道。   婚宴上觥筹交错,酒香和饭菜的香味混杂在一起,江有枝还有工作不能喝酒,于是和几个孩子们坐在一桌。   其中有一个小男孩叫喜娃儿的,旁边是他的双胞胎妹妹,叫云妞。女孩儿眼睛睁得大大的,问江有枝:“姐姐,北京离这里远不远呀?”   “嗯……”江有枝想了一下,“大概八千里吧,你坐飞机的话就不远。”   “玲子姐姐说她还没有做过飞机,”云妞眼睛里满是希冀,“我希望长大以后,我可以做一次飞机。”   喜娃儿看向自己的妹妹,说道:“等我以后多挣点钱,我带你坐!”   云妞握住自己哥哥的手,笑着点头,眼睛清亮:“嗯!”   而那一边,几个人玩儿酒桌游戏非常尽兴,场面热热闹闹地好像冒着蒸汽的滚水,逐渐推向高潮。   饭桌中央摆着一个竹筒,几人各自抽一根签子,谁抽到最短那根就必须回答问题或者喝一杯酒。   严骆荣喝得已经面颊上有些酡红,问他什么他都不说,主要是戚因莱光挑一些他想保密的问题问,比如什么时候求婚啦,比如在哪里求婚啦,严骆荣无奈,一旦轮到他就直接喝酒。   风水轮流转,下一个签子最短的是戚因莱,严骆荣作为上一个被抽中的人,眉毛一挑:“戚大小姐,你有没有曾经喜欢过或者现在喜欢我们这桌的某一个人?”   陈延彻听到这里,左手不由自主地抓住裤腿,磨蹭两下,瞳孔放大,右手为了掩饰自己此刻的情绪而去拿酒杯,喝了一口,差点没被呛到。   戚因莱注意到他的局促,也只是嗤笑一声,耸肩很自然地说:“没有。”   严骆荣学着她的样子耸肩,憋嘴道:“真没意思啊,下一个。”   陈延彻抿了一下唇,低眸的时候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再抬起眼,却发现他在乎的那个女孩儿正巧笑倩兮明眸灼灼,一眼都没有看他。   陈延彻的笑容有些发苦。   然而他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劝道:“荣哥,别再喝了,你都喝那么多了。”   “哎呀没事儿,你荣哥的酒量你还不知道?”严骆荣整个人已经迷迷糊糊,眼睛都眯了起来,说出来的话毫无可信度。   戚因莱却又故意激他:“怕了?”   “呵,笑话!”严骆荣吞了口唾沫,“继续啊,谁怂谁是孙子!”   陈延彻就起身去厨房,想给几人准备醒酒汤,在路上碰到江有枝,便打了声招呼。   对方直截了当:“你不会喜欢戚因莱吧?”   陈延彻像个皮球似的弹起来:“没,没有啊!有枝姐你怎么会这么想?”   江有枝便轻笑一声:“那就好,正好我有个在柏林的朋友感觉和戚因莱性格很合适,等我们回北京我就给她介绍介绍。”   陈延彻眸底有些慌乱:“不是,有枝姐……因莱还小,不着急吧?”   江有枝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二人对视良久,陈延彻败下阵来。   屋檐外有雨,淅淅沥沥。常说一雨成冬,风吹过来还是有些微微的凉意,但也不是那种具有侵略性的寒,而是懵懵懂懂,像个待字闺中的少女。   陈延彻的父亲没有职务,只是一个普通的军人,他牺牲之后被授予了一等功军衔。本来也是和个普通的人家,是沈老将军帮助他们,让遗孀和孩子能够继续住在大院儿里。   他妈妈从小就教育他,他的身份地位跟这些同辈的人比不了,有些事情能让就让,千万不要正面起了冲突。渐渐地他也养成了这种温吞的性格,因为顾虑太多,甚至不敢说出一声喜欢。   雨下得很大,陈延彻的声音如同远方山林里的钟磬声,逐渐变得遥远。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如果真的可以和她在一起。我只想尽我所能,给她最好的。”   “有枝姐,你千万不要告诉她,好不好?你知道她被当成继承人培养,而我只会给她添麻烦。”   江有枝突然想到那天在病房里,戚因莱说的话。   她说她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很多年,但是她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   这样的悬殊横亘在两人之中,并不是她三言两语就可以解决的矛盾。   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不能说。   听檐外,有鸟雀声起。   再一听,却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   难得一个上午天气放晴,当地人都会选在这个时间去拜山神庙。一路上走过泥泞的山路,草木葳蕤,鸟雀啁啾,跳脱出城市的浮华与喧嚣,是一片难得的净土。   苗族信奉蚩尤,以蚩尤为始祖。而每个村寨都有自己信奉的山神,为此修筑寺庙,保佑一方平安。   江有枝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念道:“山神保佑,我们所有人都要平平安安的。”   她说完,有风穿堂而过,案台上的烛火晃动了一下,山神像青面獠牙,映射出一片赤橙的跳跃的光。   江有枝莫名觉得脊梁骨升起一丝寒意,转过身的时候,门大敞着,并没有人。   她走到寺庙外的庭院中,环视四周,发现树后面露出一点白色衣角。   江有枝唇角一扬,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道:“怎么没有人了呀?真奇怪。”   戚因莱从树后面跳出来,脸上戴着一只骷髅面具,伸出手把面具拿下来,瘪了瘪嘴:“你早就看到我了是不是?”   江有枝:“……不要太明显。”   “嘿嘿,那你一定没有想到~”   戚因莱打了个响指。   江有枝愣了愣。   伴随着一阵欢呼声,几个人把江有枝簇拥起来,沈岸含笑看着她,眸底满是温柔。   严骆荣把脸上的面具拿下来:“要不就都拿下来吧,闷死了!”   陈延彻点头,拿下面具。他手里拿着一串鲜花,挂在江有枝的脖子上:“有枝姐,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戚因莱紧紧抱住她,“你不会都已经忘记了吧?”   江有枝这瞬间没有反应过来:“花,花圈?”   “我们刚才在山上摘的,燕子做了一串儿。”戚因莱笑着说,“是不是,一下子氛围就上来了?”   江有枝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严骆荣说道:“别光顾着恭喜啊,生日歌唱起来!”   “就是,生日歌唱起来~”   江有枝顿在原地,看着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们,觉得喉咙有些干涩,鼻尖泛酸,说不出话来了。   歌声在山林中回荡盘旋,不是当初在京都环球国际大酒店灯红酒绿的奢靡,没有香槟和彩带,有的只是草木的香气和脚下厚重的落叶。   一张张熟悉的面容从少年逐渐走向成熟,每个人都在各自的道路上成长着。   在悠扬的生日歌里,水妹捧着一个盘子走上来,笑意盈盈:“快许愿,然后吹蜡烛~”   因为没有蛋糕,盘子里装的是一块大型的玫瑰鲜花饼,正中央插着的那根蜡烛看得出来不是蛋糕店里卖的,表面有些坑坑洼洼。   “……这个蜡烛,不会是用普通的蜡烛削成这样的吧?”江有枝问道。   水妹吐了吐舌头:“经费有限,经费有限嘛~”   愿望刚才已经许过了。   江有枝低下头,把蜡烛吹灭。   又是一阵欢呼声响起,几只鸟雀从树枝上跳起来,飞向蔚蓝色深远的天空。   戚因莱一边鼓掌一边说:“幸福快乐,和和美美~”   严骆荣笑着道:“是人家有枝姐许愿,又不是你来许。”   “我向山神许愿不行吗?”戚因莱斜他一眼,“一点信息都不透露,等你求婚的时候,咱几个不给红包不去助兴。”   听到这里,严骆荣却收起笑容,低垂下眼睛,没有搭话。   众人开始分鲜花饼吃,水妹悄悄凑近江有枝,说道:“你男人对你真的很好欸,是他让我们给你准备这次惊喜的。”   江有枝眸光闪烁:“……啊?”   “靠在那边那棵树上的,那个很帅的军人。”水妹有点羡慕,“我听说他们队里最近在查一个团伙,晚上都没怎么睡,还挤出时间来给你筹备这个,真的好用心啊!”   他从前并不是一个注重仪式感的男人,不怎么过节日,每次都是她去包容他的时间。   江有枝微微怔了怔,抬头看去。   沈岸在接电话,应该是黄礼冶在汇报信息,他眉头紧拧,眉眼凌厉。   也许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他侧眸看过来。   江有枝眸子颤动了一下。   从二人的目光交汇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就变得格外温柔。   好像在说,我真的有在向你证明。   一直偏爱你。 第61章 江岸61 帮你把毒素吸出来   灵感是一件很玄妙的东西, 它可以使一幅画活起来。复杂的银饰折射出太阳斑驳的光点,各色的绣花布飞扬起来,明眸灵动, 这是苗寨的新娘。   江有枝停笔, 拿着眼药水往眼睛里滴了两滴。   一阵微凉刺痛的感觉传来,她才觉得肩膀有些酸涩了。   整理好颜料和画架,她拿着伞出门。今天是要去拜访一位村寨里据说可以通灵的老人家,众人记不住她的名字,只叫她“巫婆婆”,是一位耄耋年华的老奶奶, 眼澜有一层浑浊的翳,脸上的皮变得干巴巴,笑起来的时候却很温暖。   她没有牙齿了,只能吃一些流食。   江有枝去的时候顺便带了一碗粥, 才到门口就碰到简澄九拿着摄像机从里面出来。   看到江有枝,简澄九的脚步稍微顿了顿,视线一停, 随后又看向屏幕,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啊,没什么, 就是碰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哈哈哈,是认识,但是不是很熟, 所以没去打招呼。”   “对呀, 今天是来给我爸爸求功德福。”简澄九把手里明黄色的香囊拿到镜头前晃动一下,“我当然希望我们和家人都能好好的。”   江有枝也没有说话,只是朝门里面走去。   巫婆婆坐在青纱帐子后面, 案上点着许多白色烛台,八字成双,中间放置着一面镜子,巫婆婆就在镜子正前方,抬头看过来:“姑娘,今天不问天生了。”   她说的问天生就是通灵的意思,江有枝有些惊讶:“今天这么早吗?”   “就在你来之前的那个姑娘想问问她老汉的情况,结果八字不符,不是至亲。”巫婆婆说话的时候嘴巴一张一合,眼神空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骇人。但是她胸口微微起伏,看来是动了些气力。   江有枝把粥放在桌上,笑道:“我就过来想求几只平安符。”   “给谁求的?”   “给朋友,要六只。”   巫婆婆摆了摆手:“你这命格撑不起来,只能求五只。”   江有枝有些犹豫:“那有其他可以替代的东西吗?”   巫婆婆阖上眼:“也不是不行,给我一缕你的头发,我能给你六只。但符多了,庇佑就浅薄了。”   江有枝点头,巫婆婆就拿起一把剪刀剪去她的一缕发丝,用鱼线和丝绸包好,说话声音慢吞吞的:“这是割下你的福气去接济你想庇佑的人。”   巫婆婆递过来六只平安符,江有枝小心放在包里:“谢谢婆婆。”   巫婆婆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好,一动不动,好像没有了生机。   江有枝“吱呀”一声推开老旧的木门走出去,外面依然下着小雨,她打起伞,打算拍摄一些当地的雨景再回旅店。   这里的树林生得很细密,层层叠叠的树叶争先恐后地冒出头想去争抢阳光,地下的灌木林只能获得树叶间投下来的星点光照,这会儿细雨绵绵,脚下的树叶被浸泡在雨水里,逐渐腐烂,变成这一片密林的养分。   江有枝把镜头对准一片干枯的叶子,这时听到旁边有沙沙的声音。   是人的脚步声,和平常人有些不一样。江有枝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向她走过来,眼睛狭长,语调欢快:“你好,江小姐。”   “你好,黎上尉。”江有枝也笑着打招呼。   黎琛明的视线望过来,看了看她正在拍摄的那一片树叶:“为什么挑它?”   “嗯……你看这里,有一个被虫子咬的缺口,大概三厘米的样子。左边枯黄了,右边却仍然是青绿色的,水分很饱满。”   黎琛明点头。   雨水滴答滴答,落在他的黑色雨伞上面。   “我记得曾经有一个人,能用三发子弹打中同一片掉落的树叶。”   “这么厉害?”   “——而且树叶上只有一个枪口。”   江有枝张了张嘴:“那他一定是个老练的枪手。”   黎琛明摇头:“他当时只有八岁。”   江有枝想象不出来一个小少年拿着枪扣动扳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抬起头看到黎琛明深邃的眼睛,往前一步,却被地上盘曲虬结的树根绊了一下。   “当心啊。”黎琛明扶住她的肩膀。   江有枝连忙站直身子,有些懊恼:“真是抱歉。”   她双腿健全,而人家黎琛明还拄着拐杖呢。   “没事儿。”黎琛明看了看手表,“我先走了,你当心点。”   他又说了这句话,江有枝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黎琛明没有多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今天没有佩戴假肢,动作有些迟缓,左手拿着雨伞,右手拄着拐杖,已经可以很熟练地走路。   李绛君曾经说黎上尉从来不会让人扶他或者帮他,一旦有人提出他就会礼貌拒绝。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他的床,衣服,甚至洗手间都是特别定制的。   神明失去了一只腿,可他依然是death。   她顿了一下,拿起相机继续挑地方拍摄。   大概只过去了二十分钟,江有枝打算回旅店了,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臂上就传来一阵刺痛感。   是被什么虫子咬住的痛楚,有点像针扎,江有枝连忙挥了一下手臂,撩起衣袖,什么都没有。   一只有人半个巴掌大的黑色蜘蛛顺着她的裤腿爬下去,混杂在凌乱的树叶中,消失不见。   江有枝愣了一下,瞳孔遽然缩紧。   她纤白的手臂上有一个细小的伤口,不仔细看发现不了,正一抽一抽发热发疼。   江有枝没有犹豫,立刻给水妹打电话,响了几下,对方接起来。   江有枝的声音比她想象中要冷静:“我好像被‘痴丝’咬了。”   “痴丝?”水妹焦急起来,“我的天呐,滇南也有吗?会出人命的,而且听说中毒的人都死得非常痛苦,出现幻觉什么的。”   江有枝没有说话。   水妹连忙“呸”几声:“不对不对,我现在已经回大理了,不在清河县。你听我说,要把留在你身上的蛛丝收集起来,越多越好。对了,你那些军人朋友还在清河,他们有办法,你快去找他们。”   江有枝点头,挂断电话,看着手机上的几个联系方式,手指顿了一下。   沈岸来的时候,江有枝正在一处远离树林的亭子里等他,因为怕毒素在身体中扩散,她已经撕下身上的布料在静脉血管的传输处打了个结。   细雨中,她的身形逐渐变得模糊而渺小,小脸苍白,可以看得出来有些发抖,但是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站在雨帘里,抬起青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他,伸出一只手掌,摊开:“蛛丝。”   沈岸来得很急,眼神凌厉,有点凶,看到江有枝的眼睛,却突然说不出话了。   他抿了一下唇,从摩托车后背里拿出医药箱,打开:“给我看看伤口。”   江有枝就把自己的小臂伸过去,沈岸鼻翼微微翕动,检查了好几秒,抬头看了看江有枝苍白的面色,又低头检查了好几秒。   “什么样的蜘蛛?”   “黑色的,腿很长,浑身长满绒毛,有半个手掌那么大。”   “蛛丝给我看看。”   江有枝就把蛛丝递过去,沈岸用镊子加起来放到酒精里,全程没有说话。   “……三哥,好像有点疼。”其实她非常疼,伤口虽然很小,但是那种针扎似的痛感一直存在。   沈岸的胸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声音淡淡的:“刚刚还有人来过?”   树林中有两串脚印,都是刚留下不久的。   都这个时候了他好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江有枝抿了一下嘴唇道:“碰到黎上尉了。”   “嗯。”沈岸好像毫不在意地点了一下头,抬眼,认真地看着江有枝,“得把毒素吸出来。”   “……怎么吸啊?”江有枝吞了口唾沫。   沈岸一低头,江有枝就往后退了一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眼前有些恍惚,头部晕乎乎的,双腿发软。   “我自己来吸。”江有枝眸子颤动了一下,拿出医药箱里的小刀,在自己小臂的伤口处划了一个十字,这是被毒虫咬过之后基本的消毒手法,江有枝来之前做了一些功课,往上面洒了些酒精,一阵撕裂般的痛感传遍全身,似乎神经都被一同牵扯了。   很疼,她咬着牙尽量去忍。   沈岸舔了舔腮帮:“随你。”   江有枝从小也是在物质上被娇养着的,她原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但是真的到了这么危险的时候,她还是有些忍不住发抖,不经意之间,眼中盛满泪水。   “啧,”沈岸愣了一下,随后沉声,“哭什么?”   “你有没有点同情心啊?”江有枝抬起头,声音带着哭腔,“我二十三岁,我妈妈还在等我呢,她就剩我一个人了……呜呜呜,沈岸,你个王-八蛋。”   这姑娘急起来就乱骂人,沈岸深吸一口气,把想去碰她的小臂。   江有枝躲开了,选择自己在医药箱里找药。   好像脑中的一根弦崩断了,情绪瞬间倾斜出来,收不住,泪水不断涌出,她情绪起伏太大,又怕毒素蔓延加快,努力忍住,小脸涨得通红,咬住自己的手臂逼自己不要哭。   沈岸有些慌乱:“小枝你听我说。”   “妈-的,就不该给你打电话。”江有枝没有去看他。   “江有枝,”沈岸握住她的手腕,放大声音,“咬你的那只不是痴丝!”   “啊?”江有枝突然怔住,杏眼圆睁,“你……再说一遍?”   “是一种习惯生活在丛林里的母蛛,毒性非常微弱。我曾经有队友被咬过,过了几天就完全好了。”沈岸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伸出来想去擦她的眼泪。   没想到江有枝反客为主,抓住他的手,冷哂:“沈三哥——把毒素吸出来啊?”   沈岸:“……”   “您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挺见涨。”江有枝放开他的手,拿上雨伞,“再见吧。”   沈岸动作顿在半空,喉结上下一滚动:“要不我送送你吧?”   “还真不用,谢谢啊。”江有枝一个白眼过去,撑开雨伞就走。   估计刚才是由于心理作用,江有枝现在觉得脑海中一片清晰,甚至还有点想发笑。   神经病一个,还是老色批。   当她还是十八岁好骗的小姑娘呐? 第62章 江岸62 她来还手表   从这里望过去, 苗寨的山水浓淡相宜,好似一幅水墨画,在升起的烟雾中消散了。   很美的风景, 这里是她向往的地方, 承载着她的归宿和梦想。她说过,如果可以的话,最希望以后能来这里养老。   许露把视线收了回来,靠着窗边,车厢那头由远到近传来乘务员的声音:“午餐有需要的吗?饮料矿泉水有需要的吗?”   桌上放着一个用旧了的杯子,可以看出是情侣款, 女式的杯子上印着一位身着白色婚纱的新娘,新娘手捧白色鲜花,笑容可掬。简笔画的笔触简洁可爱,是许露自己画的。   不知不觉, 她已经用了这个杯子很久了。   许露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热水,把杯盖紧拧。   车厢广播传来机械的女声:“清河西站——到了,请乘客们有序下车……”   许露拿着行李走下去, 只有她一个人下车,所以车门门口不是那么拥挤。   这里没有出租车,许露只好拎着箱子按照地图上的方向走。事实上她已经来过这里一次, 在很多年前,她在这里有一场浪漫而富有戏剧性的邂逅。   作为一个乐天派的姑娘,她还没有为什么事情哭过。   然而就在昨夜, 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哭了一个晚上, 她很想给爸爸妈妈打电话,想找个人倾诉,但终究谁都没有说。   许露提着行李箱, 走了大概四十分钟,来到一家旅店门口。   门口有一颗年纪很老的香樟树,树旁边站着个身姿妙曼的女子,看到她热情地招呼道:“姑娘,花山节都过了,才来呀?”   她以为许露是来做一些文艺采集工作的,或者是网红主播之类,但许露只是摇了摇头,女子便略一思忖:“你男人是边防军人?”   许露只是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   “哈哈哈,我叫玲子,你可以叫我玲子姐。”玲子走上前去,“这家旅店是我夫家开的,算村寨里最好的一家旅店了。你要不就住这儿?姐姐给你打个折。”   许露摆手:“不了,我晚上就走。”   玲子的笑容一僵,有点想不通:“走这么着急啊……”   许露不说话,玲子也不好继续问。村寨里的人本来就好客,玲子想请许露到屋子里去拿点鲜花饼吃,还没有进门,一个干瘦黝黑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是玲子的丈夫。   “成天喝酒,要了你命啊不喝。”玲子闻到扑面而来的酒味,斜了他一眼。   仡引把手背放在裤腰上搓了两下,赔着笑脸:“没喝没喝。”   玲子“嘁”一声,随后转头对许露笑道:“等着啊,姐进去给你拿点饼子吃。”   玲子一走,仡引就立刻耷拉下脸皮,打量许露几眼:“外乡来的?”   他的口音还要更浓重一些,许露没听懂,仡引就吧唧两下嘴巴,皱眉道:“一个个儿都往这儿凑,当什么地方了。”   一个开旅店的不因为生意的兴隆而欣喜,反而有些不耐烦的模样。   许露此时来不及想那么多,她捏了捏手中的行李箱把手,还是没有拒绝一个来自少数民族姑娘的好意。   玲子把鲜花饼拿出来,热腾腾的,香气四溢,放到许露的手中:“妹儿过段时间,还来玩呀!”   许露点了点头,要去给她钱,玲子连忙摆手说不要。   许露沉吟,还是象征性地给了一点儿现金,拿钱的时候一块手表从包里掉出来,银光闪烁,许露连忙弯腰去捡。   仡引只是瞟了一眼:“殴米茄?”   “你兄弟那块儿好像也是这个牌子。”玲子摇了摇仡引的手臂,“你前几天接过来戴的那个。”   仡引想了想:“应该是,他是搜刮来的。”   他们与对方说话的时候说的都是乡音,许露听不大懂,给了钱打了声招呼就走。   她把行李放在一棵树下,打开原本关机的手机。   屏幕上一下子跳出来二十几条未接电话,都来自同一个人。   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备注“要一直给他做饭”,鼻尖酸涩,许露原本以为流干了的眼泪突然又充满了眼眶。   还是这个名字,许露拨通了电话。   话筒那头却只是传来一声一声的呼吸,二人都没有说话。   “下来。”几颗眼泪瞬间砸落在地上,许露的声音在斜风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在我们最开始遇到的地方。”   那头还是没有说话。   许露语调提高:“严骆荣——”   电话的另一边,却出现一个微甜清灵的女声:“许露……是吗?嗯,他出去了。要不,有事的话我帮你转达?”   许露微怔了一下:“你……”   “我是发给你录音和视频那个女生,你应该认识我,我叫简澄九。”那边简澄九的声音轻快而生动,“本来也无意打扰你的,但是毕竟他都已经给我准备好戒指了,我想这件事情你应该要知道。”   许露没有说话。   “天鹅心钻戒很漂亮,我给你拍过去了的。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善良,乐观,上进,是他对不起你。但是啊,你要知道,当他走出你的房间却可以把我拥进怀里。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知道他这人的性格,就是有点儿拎不大清,什么事情玩玩就过了,但是你现在竟然当真了,那就让我来当那个恶人吧。”   许露这边没有声音,然而在这棵香樟树的旁边,她蜷曲成小小的一团,用手捂住嘴巴,已经泣不成声。   简澄九不知道,依然语调轻松道:“不过这次也是他在一场婚礼上喝醉了酒……”   “嘟、嘟、嘟……”   电话被掐断,许露苍白的手指紧握住手机,把头埋进膝盖里,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她知道小枝就在这里,她如果去找小枝,一定会好过一点。   但是小枝也会担心啊。   许露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噎,不敢大哭出声音。   她其实非常珍惜她遇到的每一个人,爸爸妈妈也好,朋友也好,男友也好,她真的很用心地维护每一段情,别人对她一分好,她就会铭记在心里,也会十分地还回去。   每次做吃的东西的时候都是很治愈的过程,也是感恩的过程。   可以给在乎的人做一顿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啊。   所以她给严骆荣做饭,做了三年。   但是现在却告诉她,这三年内,每次吃完饭他都会去见另一个女孩儿,一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女孩儿,一个他承诺过“永远都会保护你”的女孩儿。   许露骨子里其实很坚强,她自以为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所以他也从来都没有跟她说过这句话。   可是为什么就这么心痛呢。   对于简澄九,严骆荣解释也确实过无数次,说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妹妹很可怜,很柔弱需要人照顾。   许露当时想的是,她也要努力一点,和严骆荣一起保护这个妹妹。   然而当她收到一条视频,严骆荣抱着简澄九在房间里吻她,二人衣衫凌乱,这条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就在那一年,玉兰巷子的公寓里,她和江有枝一起在新年倒数的时候许愿,让上帝赐给她一个很好很好的男朋友。   她以为愿望实现了,就在洗礼之后神父给她所指的方向。   但是现在,她只能打开随身携带的包,从里面拿出那一只几乎花光了她的积蓄买的手表,握在手心里。   冰凉的金属质感,握在手里可以感觉到边角的尖锐。   她是来还这块手表的,也是来做一个告别——但是她没有想到,最后一个电话竟然也是简澄九接的。   既然钻戒都买给另一个女孩儿了,那为什么还要骗她呢?……她也不是那么拿不起放不下的姑娘,虽然会难过,但是既然本来就不打算娶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   泪水打湿了衣袖,被风一吹,冷得像冰。   许露深吸一口气,戴上口罩和墨镜,还是推开了那扇大门。   开门的是一个值岗的军人,看到许露愣了一下:“姑娘,您是不是走错了,这里是边防部队。”   “没走错。”许露低着头,把一块手表递过去,“帮我把这个给你们队里的严骆荣。”   她说完,便直接离开。   “哦哟,那姑娘的背影看起来有点眼熟啊,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黄礼冶嘟哝了一声,没有去跟,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金属手表。   才关上门,一个俏丽的影子走下楼,身穿毛领的大衣,妆容精致可爱,笑道:“黄同志,谁呀?”   “不知道,是个姑娘,要把这块手表给荣子。”   “哦,那估计是荣哥的朋友,我也认识。”简澄九掩唇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来,“直接给我吧,我顺路带给他。”   “那也行。”黄礼冶点头,把手表给简澄九,“你说送点东西给荣子,他去巫婆婆那边做访问了,估计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不然别等了吧?”   “也是。”简澄九点头,接过手表攥在手心里,“那我直接去巫婆婆那里找他好了。”   简澄九出了门,往巫婆婆住宅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到了半路上,却突然绕道。   这条小径通往山上,简澄九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悬崖边。   向下看去,峭壁之下是滚滚奔涌的清河,当地人的母亲河。此时正是河水泛滥的时节,狭长的谷道之间,猛浪如一道道巨龙扬起落下,惊起两米高的白色浪花。   简澄九轻轻笑了一声,笑容和她直播时的并无差别,眼下有两道卧蚕,黑色的瞳孔俏丽灵动,看起来颇具少女感。   那块昂贵的金属手表从高空中坠落,在旁边的峭壁上砸了几下。   ——然后被卷入河中,彻底不见。 第63章 江岸63 你怎么忍心辜负她   完成今天的工作之后, 江有枝给自己简简单单做了一顿饭。   当地有很多野生的食材,但是大多数野菜的食用都需要讲究方法,比如在洱海迟到的菌菇宴, 就需要将就烹饪的食材和火候。于是江有枝没有去踩雷, 只是做了一份青瓜炒鸡蛋,加了粗和盐巴,就着温热的粥吃下去。   手机里是温锦书给她发来的信息:“今天也要记得好好吃饭啊。”   往上翻了翻,都是温锦书细心的叮嘱,一条一条,要么是提醒她要好好吃饭的, 要么是什么时候得吃什么药的,记得比她还要牢一些,有些时候还会发过来几件设计师设计的高定,问她喜不喜欢。   陆仰歌进来的时候, 江有枝正回完信息把手机放在桌上,继续嚼青瓜炒鸡蛋和白米粥。   “看看我带来了什么?”陆仰歌走近几步,把一碟子凉菜放在桌上, “是当地人的一种美食,就这个造型,你猜猜它叫什么菜?”   这一小碟子的凉菜胖嘟嘟的, 呈宝塔的形状,白白嫩嫩,看上去清爽可口。   江有枝自然知道它叫什么, 但看着陆仰歌期待的眼神, 还是改口惊讶道:“我的天呐,它不会叫宝塔菜吧?”   ……演技太浮夸。   陆仰歌马上看了出来:“是宝塔菜,也叫甘露子。你吃过啊?”   “嘿嘿, 有幸吃过几回。”江有枝实话实说。   陆仰歌摸了一下鼻子:“我问当地的一个老农买的,你正好拿来下饭,虽然只有一点,但是真的很好吃。”   “嗯嗯,谢谢啦。”江有枝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送入嘴中,熟悉的辣度刺激着口腔,回味有点甜,一口一个,碟子很快就剩下一半儿。   江有枝把剩下的推过去,陆仰歌便道:“哈哈哈,就是给你带来的,我在老农家已经吃过了。”   江有枝便大快朵颐起来,然而白粥还没有见底,碟子就空了。   陆仰歌笑道:“可惜这种菜比较难得,我过会儿去另一户农家做访谈笔录的时候再问一下有没有。”   他正说着话,外头的光线被遮住,颀长的人影逐渐上前来。   一个食盒稳稳当当被放在桌上。   江有枝明眸一抬,却对上一双深黑色的瞳孔。   这个熟悉的盒子……江有枝顿了一下,却见沈岸毫不客气地把盖子打开,里面是满满当当的甘露子。   江有枝:“……”   这个男人真是,越活越幼稚。   陆仰歌的眸光很明显沉了下来,正要说话,就听见沈岸清冽的声音:“不是要做访谈笔录?”   这么明显的赶人,陆仰歌抿了一下唇:“沈先生。”   “你好,”沈岸抬手理了一下衬衫的扣子,“这个点再不去,农家就要睡了。”   陆仰歌低头去看手机上的时间,有些犹豫。   江有枝咽下嘴里的白粥,站起身赶人:“小陆你快去吧,约好了耽误人家不大好。”   沈岸扬了扬唇角,把双手合十放到后脑勺,好整以暇的模样。   然而江有枝面对他却明显换了一种更冷的态度:“沈三哥,你的话——我就不多送了吧。”   沈岸:“……”   直到二人都走出房间,江有枝背靠着房门,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过了一会儿,门外却又传来敲门的声音:“江有枝,我看到三哥给你拿了什么,我也想吃!”   江有枝唇角抽了一下,打开门让戚因莱走进来。   “呜呜,这个菜我问了好多人家都不卖的。”戚因莱坐下,尝了一口甘露子,说道。   “你知道它?”戚因莱才来这里不久。   “我知道,燕子给我带了一点儿,就那么一小点儿,直接没了。”戚因莱把食指和拇指夹起来在眼前比划了一下,回答。   江有枝轻轻笑了笑,在她旁边坐下,沉吟半晌,尝试开口:“……也许,你喜欢的并不是小奶狗小狼狗?”   “你说什么呢!”戚因莱一边吃,一边嗔她,“我现在根本就没有要谈恋爱的想法好不好?”   江有枝瘪嘴:“那行吧,正好我有一个柏林认识的朋友,好像和陈延彻很合适,我就介绍一下……”   “江有枝你做什么呀!”戚因莱眸底很明显划过一丝慌乱,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紧张地站了起来,连忙装作整理头发,眼神微变,“说——谁告诉你的?”   “什么谁告诉我的呀?”江有枝笑着看她。   戚因莱猜测:“你……看到我扔掉的那封信了?”   “什么信?”   戚因莱注意到江有枝的表情,是真的不清楚那封信的样子,便开口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有枝也不装了,直说:“那天你们给我过生日之后,我不是各送了你一个平安符吗?”   “嗯,然后呢?”   “我把平安符送给陈延彻的时候,他问我,给因莱了没有,如果没有,就把他的平安符给你。”   戚因莱动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江有枝注意到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局促起来,小心开口:“因莱……?”   “你真是——干嘛告诉我啊!”戚因莱眼睛都泛红了,鼻翼翕动,手指攥紧。   在江有枝的印象里,戚因莱不像是会当场跟你情绪激动的人,也跟着有些内疚:“没有,因莱,我……”   没想到下一秒钟,戚因莱直接抱住江有枝亲了一口:“我爱死你了!那什么,谢谢款待,我先走了哈。”   她说完,加快脚步跑出门口,还被微微抬高的门框给绊了一下。   “小心点儿啊你!”   “我什么事儿都没有,等我好消息吧~”   戚因莱“啪”地一下帮江有枝把门带上,一阵由近及远的脚步声过去,然后是“蹬蹬”下楼梯的声音。   估计又在楼梯上摔了一下,江有枝听到“哐当”一声,还有一句“哎哟”。   江有枝失笑。   原本应该是心情不错的一天,江有枝把碗洗好,泡了个花瓣热水澡,然后躺在床上,照例登上微博看看最近发生的事儿。   突然,一条热搜进入她的视线。   “知名网红‘是九九呀’恋情曝光,男友姓严,身价上亿。”   这是简澄九的网名,热搜排在很前面,但是位置在第五到第十名来回波动,看来是有人在压。   这个姓氏让江有枝有些疑惑,她滑动屏幕,点开热搜。   -   严骆荣从巫婆婆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准备戴好头盔去骑摩托的时候,抬头看见了一个人。   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巴掌就落在他的脸上。   “啪”一声在左脸响起,是下了狠手。   “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一起长大的妹妹?”江有枝气得胸脯起伏,杏眼圆瞪,脖子根都是红的,“跟自己好妹妹上-床是什么滋味,爽吗,啊?”   严骆荣顿了一下:“你怎么知——”   “你的好妹妹花钱买了热搜,直接把你家送到风口刀尖儿了。娄阿姨没给你打电话吗?”江有枝冷嗤一声,语调泛寒,“许露跟你三年,你骗了她这么久她有责怪过你一句吗?她不嫌你穷,在知道你家境后也不惧怕嫁给你会受欺负,只是很单纯想爱你这个人——你怎么忍心去辜负一个这么好的姑娘?”   严骆荣瞳孔紧缩。   他的手机落在房间里了,没有带出来。   “江有枝你听我说,那天玲子婚宴,我喝得都神志不清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啪!”   又是一个巴掌,落在右脸。   严骆荣怔了怔,也是硬挨下这个巴掌,眼神放空,喃喃:“我给露露打电话,她没有接啊……”   江有枝真是被气狠了,恨不得一枪崩了这个王八蛋。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夜晚的风夹杂着些许寒意,从脚底逐渐攀升到脊梁骨。   江有枝深吸一口气,她的眸里倒映出星光的斑点:“不是她不好,而是你不配。”   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严骆荣的心上。   二人静默了一会儿,夜色中,几道影子却突然靠近。   等到严骆荣觉察的时候,立刻用袖子遮掩住自己的口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这种药漫散在空气中无色无味,会让人身体发软,失去意识。   在彻底昏迷之前,严骆荣只能按下了紧急通讯器。   天空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煞白的光将大地照亮,黑暗中显露出一张干瘦黝黑的人脸。   仡引吸了一口浓烟,闻了闻袖子上的味道,问旁边人:“酒味真的很浓啊?”   “不浓啊哥。”他身边站着个光头,脸上横着一道很狰狞的刀疤,身材魁梧,说话声音也十分浑厚。   “我家婆娘鼻子真不知道怎么长的,每回都可以闻出来。”想到自己新娶的新娘子,仡引目光柔和,轻轻叹了口气。   光头把倒在地上的两个人扶起来,问道:“还是送到山上去吗哥?”   “嗯。”仡引看向二人,目光立刻阴冷下来。   “不如直接扔到清河里算了。”光头有些愤慨,眼睛怒瞪,“他们杀了我们十几个兄弟!”   “……女的留着,我婆娘好像很喜欢她。”仡引吧唧了一下嘴皮,又想了一下,“算了,可以告诉她,这女人是自己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   大雨倾盆而下,哗啦啦响个不停。   几个兄弟背起二人,脚步却丝毫没有放缓。   “最近的雨简直下个不停了。”光头咒骂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山神震怒了。”   “狗屁的山神。”仡引舔了舔嘴唇,“要是真有什么鬼神,早就够你我死个几回了。”   光头“嘿嘿”笑了几声,连忙奉承附和。   “放心哥们儿,钱少不了你的。”仡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光头摸了摸鼻子,突然想到什么,凑近仡引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你确定就是这女的?”仡引眯起眼睛,“不是吧?”   光头“哈哈”笑了几声:“眼神骗不了人——反正她也要有黄泉路去了,哥,你就让兄弟们好好玩玩儿呗~”   仡引却伸出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哥以前怎么教你的,就这一点,在我手下做事儿不允许。”   不能亵玩女人,这是仡引的规矩。   光头有些惺惺然,瘪了瘪嘴,迫于无奈还是没说什么。   夜色中,几人的身影逐渐消失。   大雨还在下,泥泞的土地掩埋了几人留下脚印。   哗啦啦。 第64章 江岸64 等回北京,你娶我   曾经沈岸给她讲过信号和密码。   通过无线电波传输过来的信号根据振动频率可以在机器上形成各种函数, 通过计算将信息剥茧抽丝,再把“0”和“1”计算成信息。   雨太大,信号传过来模模糊糊。   这是当地的一个黑色组织, 做的生意涉及种植罂-粟, 玉器倒卖等生意,盘根据结已经有十来年,几次打压几次冒头,零零散散不断有小势力聚集。   雨水混杂着泥土形成浓黄色的泥浆,顺着山路滚下来,流入清河。   突然, 信号中断了。   陈延彻双眼干涩,里面充满了红血丝,嘴唇也干裂了:“小黄,你还能接收到信号吗?”   黄礼冶不断调试机器, 最后深吸一口气:……不能。”   陈延彻懊恼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抬起头,看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到机器后方, “啪”地一声,蓝黑的光灭了。   黄礼冶突然想到什么:“三哥——”   冬夜静静的,依然是横亘天边的星河, 熠熠生辉。   信号中断,不仅仅意味着信息传递的终止,它正代表着一个最重要的信号。   在先前留下的资料中, 目标逐渐清晰起来。   而与此同时, 江有枝逐渐清醒过来。   睁眼的时候一片漆黑,她浑身的骨头像要散架似的疼,耳边传来严骆荣的声音:“有枝姐, 快醒醒,别睡。”   江有枝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很快恢复意识,说话的声音沙哑而微弱:“我们在哪儿?”   严骆荣从兜里摸出了一只打火机,“啪”一声点亮,往周围照了一下:“一个山洞里。”   他的体质要远高于常人,在山路上就清醒过来。   一行大概有五六个人,他那时全身发软,就没有轻举妄动,假装昏迷在听几人的谈话。   那个领头的声音很熟悉,严骆荣认出他来,正是上次婚宴的新郎仡引。其余几个他曾经也或多或少打过照面。   中途仡引接了一个电话,说话语气比平时柔和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挂断电话后他突然又改变了注意,把二人带来了一个山洞。   他实在支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外面的天还是黑色的,根据晨昏变化可以判断出现在大概是凌晨三点。   严骆荣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人。   他转头看到江有枝,却发现她满脸都是鲜血,便走过去给她检查伤口。   江有枝抿唇:“我怎么了?”   “应该是后脑勺被磕到了。”严骆荣撕下自己身上的布料熟练给她包扎。   然而正当他收回手的时候,小腿上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痛楚。   “嘶——”严骆荣迅速提起自己的裤腿,一只红腹的蜘蛛吐着蛛丝落下,他手心里捏着布料一抓,拍到岩壁上。   “什么东西?”江有枝攥紧手指。   “没什么,一只蜘蛛。”严骆荣继续给江有枝包扎伤口。   山洞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仡引走进来:“都醒了?”   二人都没有说话。   黑暗中,仡引抽了一口烟,他的眼像暗夜中干枯的油灯,晦暗不明。   “我兄弟就是在这里被杀死的。”依旧是带着浓重乡音的腔调,二人在这里待久了也听懂了个大概。   “他不该死吗?你知道罂-粟那玩意儿能害多少人?”严骆荣的语调抬高,脖子上青筋突出,双拳紧握。   仡引轻轻吐出一口烟雾:“你们这些蜜罐子泡大的,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娘或者你婆娘生了重病躺在床上,手术费却他-妈的要上万块那种感觉。”   严骆荣冷眼望着他。   仡引拎起他的领口,眯起眼睛,咬着牙:“你以为,我们拼死拼活多长时间才能挣这么多钱?钱攒够了,人还有命吗?”   严骆荣“啐”了一口:“就他老婆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都不算命了?”   仡引朝他肚子狠踢了一脚,严骆荣没有力气,摔倒地上捂着肚子咳嗽几声。   然而仡引还觉得没有解气,扑过来又要动手,突然看见严骆荣胸口上下起伏,却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仡引愣了一下,顺着严骆荣的视线转过身。   数十个黑洞洞的枪口,就像恶魔的眼睛,同时对准自己。   这其中,一个姑娘哽咽着跑过来,仡引以为是玲子,但不是。   戚因莱走过去把江有枝扶起,泪水流了满脸:“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仡引看着正中央那个男人,缓缓举起左手,右手悄悄去拿别在腰间的枪。   然而子弹并没有给他时间,“砰”一声,右手立刻迸出血液来。   沈岸放下枪,看到江有枝的上衣几乎被血液浸透,眸色阴沉,低声问:“她怎么样?”   “先做了点处理,血止住了。”   严骆荣说话的时候觉得小腿一阵发疼,想站起来但站不稳,再次跌坐在地上。   “荣哥……”   他好像听到了许露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很近,伸手一探,却什么也碰不到。   严骆荣摇了摇头,逼迫自己清醒过来,然而下一秒,那个声音又出来了:“中午想吃什么呀?”   “我给你腌了点咸菜,你在部队的时候也可以吃得好一点。”   “呜呜呜我好像没有密封好,咸鸭蛋都臭掉了。”   “今天呢?泡面不要再吃啦。”   一声一声,一句一句,就在他耳边响起,那样真实。   严骆荣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小臂,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咬他的那只,应该是当地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杀人蛛。   他深吸一口气,听到黄礼冶在问自己话:“荣子,你还好吗?”   “有没有血清?”严骆荣咬牙道。   “村子里有,我们立刻带你下山。”   黄礼冶说完,转头就看见陈延彻从外面走进来。   他脸色不大好看,从喉呛中说出一句话:“是山洪。”   大雨过后,山洪终于爆发了。   滚滚的洪水如猛兽一般从山上留下,把上山的路当成河床,咆哮着冲进巨浪滚滚的清河。   大雨依然在下,伴随着洪水滚下山的呼啸,在耳边响起,震耳欲聋。   严骆荣听到这个声音,手指逐渐无力地松开。眼前的光线恍恍惚惚,似乎可以看到许露的脸庞。   黄礼冶好像叫了他几声,但是他已经听不到了。   “有枝姐……”严骆荣开口,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江有枝就在他旁边,应了一声。   严骆荣听不见,他在恍惚中看到她的脸,再次开口:“对不起。”   “什么……?”   严骆荣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他努力逼自己清醒过来,一字一顿地说:   “我喜欢许露,一直喜欢的只有许露。”   “我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辜负她,从见到她的第一面我就下定决心,我要娶她。”   “我没有想过真的要骗她,我只是很害怕会失去她。”   “你能不能告诉她,那个戒指是给她准备的。”   “本来这次任务回去之后,我想给她一场盛大的婚礼——有枝姐,我求求你,可不可以告诉她……”   他的话好像还没有说完。   戚因莱紧紧地抱住江有枝,正不断地抽噎,眼睛已经红肿了,喉咙也逐渐变得干涩。   说到后来,江有枝几乎听不清严骆荣的声音。   雨声、洪水声混杂起来,响成一片。   所有人都沉默了。   直到听江有枝细微的声音,说了声“"好"。   黑暗中,戚因莱靠在周围的岩壁上,发现有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十指相扣,二人都没有开口。   陈延彻把她带到自己怀里:“因莱……”   戚因莱可以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温度,在寒冷的风中隐隐觉得心安。   陈延彻吞了口唾沫:“其实很早的时候,我给你写过一封情书,但是没有写我的名字。”   戚因莱抿唇:“我知道,你那字迹丑得很有特色。”   “……你留着吗?”   “扔了——就在前几天。”   陈延彻顿了一下,戚因莱突然破涕为笑,踮起脚跟,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深沉的热烈的亲吻,戚因莱狠狠咬了一下他的嘴唇,陈延彻身体微僵直,却伸手把她推开。   “陈延彻。”戚因莱眸光闪烁。   “因莱,我什么都没有。”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黑暗中,戚因莱却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轻轻的:“没关系啊,我养你。”   ——“要不,就这次回到北京,你娶我吧?”   她声音软绵绵的,就在耳边。   陈延彻还没说话,戚因莱就笑了笑:“我娶你也行。”   远处的启明星从云层中透出星点的光。   天边的乌云逐渐散开,露出几颗稀疏的星辰。   风声在耳边簌簌,陈延彻把她抱在怀中,二人紧紧相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晨光熹微,雨点渐弱。   意识模糊之中,好像有人把江有枝抱了起来。   江有枝闻到他身上很熟悉的味道,是很淡的雪松和薄荷的香气。   "三哥……”她喃喃。   “嗯。”他声音清冽温柔。   “为什么,你看得清路?"她抓住他胸前的衬衫。   沈岸顿了一下:“什么?”   江有枝眼神空洞,手指微微颤抖:“我看不见了。”   沈岸心脏骤然发紧,低头去听她的声音,细若蚊足。   “三哥,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第65章 江岸65 我做你的眼睛   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 远远地就望见中西合璧的马头墙和喷泉中央的雕塑,小石子路旁边的梅花开了,朵朵怜人的模样儿, 戚因莱伸手折了一朵梅, 转过身踮起脚,想去戴在陈延彻头上。   他现在头发稍微长长了一些,但仍然别不住,戚因莱鼓了鼓腮帮子,就别到他耳朵后面。   “因莱。”陈延彻的表情有些无奈。   “过会儿不许摘下来。”戚因莱拍了几下手,捏住他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 “真不错。”   陈延彻左右手都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是二人一起置办的年货,打算一起到戚家见见戚因莱的父母。   然而管家把二人迎进去,戚因莱才知道爸妈都不在家。   陈延彻坐在沙发上不停喝水, 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戚因莱嗔他一眼:“都不在家,你紧张点儿什么?”   “已经快小年了……伯父伯母还没有回家吗?”   “他们一个飞欧洲一个飞美洲,一年时间有大半年都看不到个人, 过年也没见得回来过几次。”戚因莱摊到在沙发上,声音闷闷的。   陈延彻突然想到,戚因莱每一次过年都不是在自己家过的。   这个姑娘总是只身一人出现在各种酒宴和年会, 谈笑风生游刃有余,虽然瞧着风采灼灼,但其实个中滋味也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   陈延彻坐过去了点儿, 戚因莱就握住他的手。   “因莱……要不你到我家去?”   戚因莱舔了一下嘴唇:“我,我还有点没准备好。”   陈延彻失笑:“到我家来你不需要准备。”   其实戚因莱也见过陈延彻的母亲,一个总是笑着跟她打招呼的阿姨, 经常会给大院儿的小朋友们做东西吃。   二人过去的时候,柳舒玉在给孩子们分花生和糖果,看到他们,站起来招呼道:“因莱,燕子,快进屋里喝老母鸡汤,我早早炖好了的。”   戚因莱一开始还有些放不开,但是母子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调侃,其乐融融的氛围让她觉得很温暖。   柳淑玉年轻的时候就失去了丈夫,她独自一人把孩子养大,教导他为人处世,经过岁月的洗礼,她的眼角生出了些皱纹,但是温柔是不会因为时间而褪色的东西。   一直到二人出门,柳淑玉还递过来大包小包,叮嘱戚因莱要好好吃饭。   “嗯,谢谢阿姨。”戚因莱有点不好意思。   柳淑玉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是我们家燕子高攀了你。”   戚因莱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柳淑玉还想说什么,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路上要注意安全啊。”   “我们知道啦,阿姨再见!”戚因莱招了招手。   他们接下来照例来到市立医院住院部,拉开移动门,看见沈岸坐在窗户边上正在剥橙子。   背后是橘黄色的阳光,照在他的发丝上,描绘出一个清晰的黑色轮廓。   “燕子?因莱?”病床那边儿传来江有枝的声音。   “嗯嗯。”戚因莱走过去,“今天感觉怎么样?”   “你每次过来第一句就是这问这个。”   病床上,江有枝靠在床边,目光没有聚焦,但是面色红润,笑起来露出几颗贝齿。   估计是因为久卧在床又伙食丰富的缘故,她看起来反倒胖了一点儿。   楼下有商店放起了新年快乐歌,不知不觉一年又要过去了。   几人稍微寒暄几句,戚因莱和陈延彻走后,江有枝侧过头问沈岸:“还有多久到八点?”   “还有三十分钟。”沈岸的声音淡淡的。   黑暗中,她渐渐地已经学会了根据声音的方向和轻重来判断人所在的位置。   比如说现在沈岸应该在整理窗台上的花草,给它们修剪或者换药。   “我还想吃一块软曲奇,你就帮我拿一块儿吧,过了八点我就不能吃东西了。”   沈岸笑道:“今天吃了几块了?”   “这个软曲奇你到底是在哪里买的啊?就告诉我吧~”江有枝跟他说话很少用这种近乎撒娇的语气了,相当于必杀技,回回管用。   沈岸轻哂:“说了你买不到。”   “你做的?”江有枝试探着问。   沈岸就轻轻笑了笑:“这个软曲奇比较特殊,我只给病人和小朋友吃。”   江有枝就皱眉嗔道:“我是病人。”   “病人今天的分量已经吃完了。”沈岸走过去,把一块削好的苹果塞到她的嘴里,“多补充点维生素。”   江有枝的眼部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医生判定应该是视觉传输神经周围的血管被淤血堵住,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甘甜的汁水在嘴巴里蔓延开来,江有枝刚吞下去,沈岸就又送到嘴边。   这一个月的时间,沈岸足足把她喂胖了十斤。   他带过来的好吃的太多,有的时候是各种甜品,有的时候是几道杭帮菜,味道非常好,江有枝都怀疑他是不是私自聘请了一个大厨。   “明天我还要吃西湖醋鱼。”她已经可以很娴熟地抓住他的袖子。   然而这次他动作微微倾了一下,江有枝抓到他的手臂,可以明显他手臂上的肌肉线条。   看到她直接弹开的模样,沈岸喉结上下滚动一下:“这道菜不大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只做给我的女朋友吃。”   她眼前的世界并不完全一片漆黑,而是可以稍微感受到光线的明暗,没开灯的情况下也可以辨认出黑夜和白天。   但是他看不清沈岸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话音刚落,江有枝就低头不说话了。   沈岸用一旁的餐巾纸擦拭了一下手部,收起目光,站起身。   江有枝连忙拉住他:“软曲奇呀。”   “这个也限制了,只给我女朋友吃。”   江有枝觉得自己整张脸都泛红起来,干脆钻到被子里不说话。   她蒙着头不说话,以为沈岸走了,却突然听到耳边很近的地方传来他低沉带有磁性的声音:“枝枝,你就回头看看我,好不好?”   江有枝吸了吸鼻子,直接装死。   沈岸见她没有抗拒,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从前没有想过会这么喜欢一个女孩儿,喜欢到每天夜里一闭眼都是她。   江有枝感觉不到他在那里,从被窝里探出一个脑袋,声音闷闷地:“你不回部队了吗?”   “我向总部申请把我调回京都了。”   “为什么呀?”   “为了追你。”   江有枝又缩回被子里,把自己裹得像一只雪白的蚕蛹似的。   耳边她能听出沈岸均匀的呼吸声,没等他说话,江有枝就先开口:“你可以帮我把画架摆好吗?我想画画。”   她明显就是在逃避,但是沈岸没有拒绝,而是起身去摆好她的画架,夹上画布,然后把她带到椅子上坐下。   这是他们之间的一种相处模式,那天江有枝在医院里,眼神空洞,整个人在发抖。   她曾经跟她说过一句话,画家的命根是眼睛。   她那样喜欢画画,可是看不见了。   江有枝没有哭闹,只是仅仅攥着他的袖口:“你把灯打开,我再看看。我还得认颜料的。”   明明是那样平静的声音,没有带着哭腔,可是沈岸的心脏却一抽一抽地疼。   “三哥,我求求你了,你把灯再打亮一点,说不定我就看见了的。”她一遍一遍地哀求,泪水从眼眶中流下来,但是什么也看不见。   事实上,他已经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却不敢告诉她。   “眼药水呢?我滴几滴就好了……”江有枝松开他的袖子,双手往周围探了一下,脚步一踩空,却跌进他的怀里。   她想推开他,沈岸却紧紧拥住她没有松手。   “小枝——”他声音沙哑。   “我不能看不见啊,我还要画画。”江有枝哽咽起来。   她的情绪逐渐失控,沈岸就让她在椅子上坐下,帮她把画架摆好。   江有枝手中握着画笔,听到沈岸清冽低沉的声音:“你伸手试试,看看这个距离合不合适。”   笔刷触碰到画纸那种熟悉的感觉让她渐渐平静下来。   “……可是我看不到。”   静默了一会儿,江有枝听到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颜料的味道。   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侧过耳朵去听,却听见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一字一顿,很让人心安:   “我做你的眼睛。”   这很简单的六个字,好像烂漫的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   江有枝轻声问:“……三哥。”   “嗯,”沈岸点头,“要什么颜色?”   江有枝想了想:“赤红……你看得见吗,颜料上显示的是英文‘crimson’。”   沈岸很快把颜料找出来:“要加水吗?”   “不加水,加白料。”   “多少比例?”   “三分白七分红。”   沈岸点头,把颜料在盘子上调均匀,用画笔蘸上,递给她。   江有枝先用手指测量了一下画布的距离,然后落笔。   “还要什么颜色?”   “明黄,青绿,赭石,墨蓝,纯白。”   沈岸照做,很快装满了调色盘,一个画完了把笔递过去,一个蘸取颜料。   虽然很慢,但是渐渐地,一幅画跃然纸上。   沈岸记得那幅画,是傍晚的夕阳下,余晖点点,广阔的原野上生出大片大片的野山花。   由于她当时不能很细致地画出形态,沈岸只能辨认出灿烂的明黄色。   他甚至不敢去问一句——这片花海,是蝴蝶兰吗?   回忆中的夕阳和现实逐渐交织,天色一点点暗沉下来,江有枝坐在椅子上,她面前是北京霓虹灯闪烁,车水马龙的夜色。   “今天画什么呢?”沈岸的声音听起来带着许些愉悦的情愫。   “嗯……”江有枝犹豫。   沈岸就低低笑了笑:“还没想好画什么对不对?”   直接被人拆穿,江有枝有些报赧。   沈岸就蹲下来和她平视,尽管她看不见,但是可以感觉到光。   “江有枝,接下来的话我应该只会说一次。”他们时间的距离只有十五分钟,近得可以听得清彼此的鼻息。   江有枝往后缩了一下,却被沈岸握住手腕。   他的声音清晰而低沉,对她说:“我挺混蛋的,以前的时候。你曾经问过我什么是爱,那段你出国的时间里我每天都在思考,我该怎么去爱一个人。每次清晨起来都会想,集训的时候想,甚至入梦的时候也在想——很荒谬,是不是?这个问题看起来很简单,但是我思考完却用了三年。”   “我本来就不是一个配拥有爱的人,就像你听到的那些,我爸妈并不恩爱。我爸可以常年都住在边境放假也不回家,那一院子的梅花也不是为我妈栽种的,而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他的战友。我妈的精神出了一点问题,她有狂躁症,发病的时候会打人,摔东西,甚至伤害自己。但是她也有很多时间是清醒的,清醒的时候也会偶尔问我几句,冷不冷或者饿不饿。”   “我没有父母,后来一直跟着爷爷长大。我也没有很亲近的人,因为那时候的我总是觉得至亲的离开是一件非常难过的事情,所以不如不要去接触,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我那时候抗拒你,并不是因为不喜欢。我对其他的女孩儿都没有印象,只是记得你。”   “所以如果你现在要问我爱是什么,大概是——我这个月正在做的事情。”   是陪伴,是相守,是不说出口默默付出的长情。   “江有枝……”沈岸伸出手擦掉她脸上的泪珠,声音微沉,好似远方的钟磬,“我爱你。”   心底最后一根防线骤然崩塌,江有枝只觉得鼻尖一阵酸涩,伸出手,无意中碰到他圆润的鼻头。   沈岸顿了一下:“小枝……”   “干嘛呀?”江有枝已经泣不成声。   沈岸轻轻靠近,二人的呼吸逐渐错杂。   ——“有枝姐,因莱说她把钱包忘在这儿了!”   门被移开,陈延彻走进门里。   沈岸:“……”   看到眼前的场景,二人靠得很近,陈延彻吞了口唾沫,假装没事人一样把门缓缓拉回来:“那什么,也许是落在别的地方了我马上去找找!”   江有枝立刻把沈岸推开,耳根子都泛起了粉红色。   陈延彻没有立刻走,而是在门缝里偷瞄。   沈岸舔了一下后槽牙,站起身:“进来吧,把钱包拿走。”   陈延彻挠了挠头,“嘿嘿”几声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走进房间在桌上拿起钱包就立刻往外走,还不忘“啪”一声把门关紧。   江有枝就坐在床边上,两根手指把床单揪起来:“要不,继续吧?”   沈岸扬了扬眉,这真是他收到过的最美妙的邀请。   下一秒,又听见江有枝说:“帮我准备好颜料,继续画画。”   沈岸一顿,舔了下嘴唇,轻哂:“呵,行。”   他刚起身,却突然被人拉住衬衫领口,一个扣子被扯开,江有枝踮起脚,在他左脸颊上落下一吻。   “哎呀,”她声音软且娇,“怎么是脸。”   沈岸脊背微微僵直,眸色深沉下来,好似里面有墨水氤氲漫散开,反客为主,低头吻住她的唇。   是不可思议的柔软,脑海中似乎有白光闪过。   这是一个漫长而温柔的吻,沈岸的动作很小心翼翼,手臂轻轻揽住她的背;江有枝就直接踩到他的皮鞋上面,踮起脚,用手勾住他的脖子。   如何把阳光收集起来?   杨翼挽老教授曾经提出过这个课题,怎样通过画笔画出阳光。   江有枝曾经试过无数次调色,无论金色还是纯白都不能把它画出来。   此刻,画笔没有蘸任何颜料。   颜料盘打翻了,灯光折射出灼目的光线,正是碎落了一地的阳光。   米饭是中餐的留白,画布上的空隙也是画家的留白。   这一刻他们在窗前相拥。   他是她的眼睛,也是她的灵感来源。   而对于他们彼此来说,都是年少时那份一眼万年的悸动。 第66章 江岸66 你会上天堂   办公室内, 许露在整理东西。   她在那个卷起来的宣纸堆下面发现了一张合照,在书桌上看见了他送他的笔,打开抽屉的时候, 看到了一串看起来有些廉价的贝壳手链。   太多了, 收拾不完。   合照和水性笔可以扔进垃圾桶,可是这条她手里握着这条贝壳手链,怎么也下不了手。   那天在洱海边上严骆荣从部队里偷偷溜出来看她,带来了这条项链,是用他自己的工资买的,不是用家里的钱。   但是简澄九却拿出了一个价值相当昂贵的天鹅心钻戒摆在她面前, 这两样东西形成鲜明的对比,贝壳手链黯然失色,被她藏在抽屉里,再次拿出来, 许露感觉自己灵魂被剥离了,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许露连忙把手链藏起来, 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整理东西。   同事和她一样都是新来的讲师,二人年纪相仿,有很多共同话题。   “许老师, 你还记得江有枝吗?我们学校毕业的那个,被称为‘天才’的女孩儿。”同事说话的时候情绪有些激动,“新闻爆出来, 她双目失明了。不知道画展还能不能如期举行……”   许露眸子颤了一下:“什么新闻?”   同事把手机递过来:“你看都上热搜了, 她的名气虽然不算大,但好歹也是曾经担任过糠馨杯评委的人。评论都在说好可惜啊,我还看过她画的《夜宴》, 一幅画被拍出了百万天价!”   许露夺过手机,一页一页地翻看下面的评论。   好在社会对于这个有灵气又漂亮的女孩儿很是包容,评论里都是祈祷和祝福。   平时有空闲的时候许露经常会去看江有枝,知道温锦书把她保护得很好,这条新闻能被发出来,内容也是积极的,提到江有枝的时候充满了赞美之词。   许露看了有十几分钟,同事忍不住把手机拿回来:“行了啊,你拿你自己手机看。”   许露把手机还给同事,然后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打开手机屏幕锁,看到屏保上一张合照,动作微滞。   是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拍的,那个时候严骆荣还跟他说自己家里很穷,许露给他煮了一碗方便面,严骆荣像是吃到了什么人间美味似的赞不绝口。   没有华丽的北京,只是在她的小公寓,他们留下了第一张合照。   画面中她的笑容很灵动,严骆荣不熟悉镜头,选择看向许露,似乎满眼都是她。   “欸,又有一条新闻!”同事刷新了一下热搜,“我的天呐,许老师你快过来看。”   许露回过神,过去凑近一看,屏幕上出现一排黑色大字:“毕业于央美新生代美术家江有枝宣布在一月十五日举办画展。”   “她不是看不见了吗?”同事捂住嘴巴,“是要展出没有遭遇意外之前的画作?”   许露抿了一下唇,没有说话。   “呜呜呜,我一定要过去看。听说她在云南写生的时候遇到了洪水,头部磕到岩石才双目失明的,简直是天妒英才。”同事摇晃了一下许露的肩膀,“许老师,你去不去呀?”   许露点头:“嗯,我去。”   -   一月十五日当天,小雪飞扬,晶莹剔透的雪霰子在枝头凝结成了霜露。   许露戴上厚重的围巾,和同事一起来到会展中心。   由于江有枝设置了限人数限时间观看,控制一个小时内画展内部人数不超过二百人,所以通行很流畅,观看体验也提升了一大截。江有枝特地多送了许露一张票,可以和同事一起来。   入眼是一条漫长的走廊,灰色的墙面映出各色的灯光,顺着向上的斜坡走上去,每一盏灯下都挂着一幅画。   前面几幅是最开始在洱海边上画的,画面精美写实,好像真的可以透过画布看到湛蓝色的天空和一跃而起的海鸥。   越往上走,物象就越单调,有的时候只是一盘菜,一朵花,一条小路,甚至一双眼睛。   一直到了中间那条走廊,明亮的灯光下,许露看见红彤彤的背景,酒杯和色彩对比鲜明的服饰描绘出一场盛大的苗寨婚礼。   再往后画作的风格就突然变了,由写实变成抽象,形状和线条边缘轮廓不再渐变,而是直截了当,但正是这样粗犷的笔法,画面的冲击力更加强烈,给人一种直击灵魂的战栗感。   “……天啊,”同事一声感叹,“她才二十三岁吧,上天赋予了这个女孩儿什么样的一双手?”   继续往前走,许露看到江有枝手里拄着拐杖,微笑着在和面前人洽谈。那个不笑的时候显得很严肃的男人许露认得,正是德高望重的齐颂教授。   齐颂先问候了几句江有枝的身体状况,然后说:“这里有几幅画的标注时间是你近一个月创作的,真是奇迹,不知道你是怎么画出来的?”   江有枝手里握着拐杖,眼前可以看到朦朦胧胧的光线。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那边那个穿军装的男人。”江有枝指了指左侧的走廊,那里站着一个男人,身着制服,个子很高,抬起头在看墙面上挂着的画作。   觉察到齐颂的视线,男人转头看过来,头顶的灯光经过他极高的眉骨,在眼窝上投下一块阴翳。   齐颂听到江有枝清浅的声音,开口说:“他是我的眼睛。”   “小枝,齐教授。”许露上前打招呼。   “小许啊。”齐颂转过头来,他现在是许露的领导,二人之间也有些交集。   同事显得有些局促,他没有想到许露这两个人都认识,说话的时候舌头差点打结:“初,初次见面,哈哈哈,江小姐,我从小就看你的画——啊,我的意思是,你的作品在高中的时候就已经很出名了。”   江有枝轻轻笑了起来。   她笑的时候眉眼都弯了起来,很好看。同事发现她的双眼无神,虽然早已听闻,现场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   他刚才听江有枝说,那个军人是他的眼睛。   女神近在眼前,但女神已经有身边人,同事捂住胸口一脸痛苦。   出门的时候,看到他这副样子,许露嘴角一抽:“……你面部痉挛了?”   同事长叹一声:“你不懂,我失去了挚爱。”   许露眸光闪烁,并没有说话。   再过几天,首都殡仪馆将要举行严骆荣的葬礼。   他是严家从小就娇惯着长大,无法无天的大少爷,同时也是边境的一名很普通的战士,再然后,也曾经是她的男朋友。   是严骆荣的母亲娄相宜亲自来邀请她的,这个京圈上层的贵妇人把车停在玉兰巷子逼仄的通道内,下车,敲响她的房门。   这么短的时间,娄相宜似乎憔悴了许多,眼睛发肿,看得出来哭了很久。   许露把娄相宜请进客厅,同样很小的一个客厅,只有十几平米,但是被许露装点得非常温馨,就在这里,她和严骆荣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   “露露……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娄相宜捧着许露给她倒的水,说话有些犹豫,“我们曾经见过的,我是荣子的妈妈。”   许露点头:“我知道,阿姨。”   娄相宜捏紧了手指,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开口:“本来,荣子的意思是想把他的财产都给你。但是露露啊,你也知道,你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法律认定的关系,结婚证什么的,都没有。”   许露低头,只说:“阿姨,我不需要他的任何东西。”   “我的意思呢,补偿还是会给的。至于遗产——”娄相宜用余光去看许露的表情,“我觉得你还是应该要知道,那个小姑娘,叫小九的,她怀孕了。”   许露依旧是低着头,喝了一口水。   娄相宜看出她的情绪:“……你已经知道了,小九告诉你的?”   许露微微点头,抬起眼睛,明眸清浅:“东西和钱我都不要,阿姨,你愿意怎么处置都行。”   娄相宜一阵发抖,随后用手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她失去的是自己唯一的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的难过不比其他人少一分。   “补偿也不用,我现在的工资可以养活自己。”许露站起来,“那我就不送了。”   娄相宜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反而显得局促不安:“如果他还在的话,你应该会是我的儿媳妇。”   许露低眼:“没有如果了。”   “是,没有如果了。他被送去医院的时候还有一口气,但是毒素蔓延太快,他终究是没被抢救过来。”娄相宜深吸一口气,“你们从前这么恩爱,难道你就没有一点难过吗?”   许露没有接话,而是看了一下手表:“阿姨,我待会儿还要去上课。”   “露露啊——”   “我真的要走了。”   娄相宜咬了一下嘴唇,走出房间,最后回过头往许露的方向看了一眼,企图看出痛苦的情愫。   然而并没有,她看到的只有陌生和冷漠,和刚开始她在老宅见到的那个女孩儿判若两人。   “一月十六日部队决定给他举行葬礼,到时候,你能过来吗?”娄相宜脚步停顿,还是问道。   回忆到此终止,许露从地铁上下来,撑着伞走进殡仪馆。   “嫂子。”陈延彻看到许露马上走过来,“我帮你把伞放好。”   “谢谢。”许露刚说完,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棉袄的姑娘走过来。   简澄九看向陈延彻:“燕子哥,你在叫我么?”   陈延彻向来是个温吞的性子,然而这一刻,他却抬起头看着简澄九,一字一顿:“不是,我叫的嫂子是许露。”   许露和简澄九四目相对,简澄九故意摩挲了一下手指上的戒指,率先开口:“你来做什么?”   许露轻轻笑了一下:“戴着刻有别人名字的戒指,不膈应么?”   简澄九一愣:“你说什么?”   许露眼睛一眯,看见简澄九把戒指取下来,之间这颗粉色钻戒正中央刻着四个英文字母“XLWA”。   许露吾爱。   简澄九手里紧紧攥着戒指,脸色微白:“你已经知道我怀孕了,还来这里做什么?”   又丢出一个筹码。   许露歪了一下头,语气波澜不惊:“那你也最好确保生下来之后,孩子的DNA和他相匹配。”   简澄九瞳孔遽然放大,眼边微红:“……你在说什么?”   许露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向殡仪馆内部。   而就在此时,几个警察把简澄九围起来,戴上手铐。   娄相宜站在在他们之中,脸色阴沉,闭上眼睛:“带她走吧。”   “娄姨……”简澄九哽咽起来,“我是小九啊。”   娄相宜并没有看她。   原来他的队友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另一个摄像头,是仡引旅店的一条黑色产业链,却在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调取婚宴那天的视频内容后,众人发现严骆荣根本就没有和简澄九发生关系,只不过是简澄九拍摄角度刁钻,给人造成了误会而已。   这说明,要么简澄九没有怀孕,要么肚子里的孩子根本就不是严骆荣的。简澄九自以为天衣无缝,实则机关算尽,把自己给栽了进去,树立好的人设和名声毁于一旦。   在简澄九被带走之前,娄相宜把那颗天鹅心钻戒拿回来,走到许露面前,蠕了蠕唇,然后说:“你也知道这本来就是一场误会。要不戒指……你还是留下?”   许露看着那颗闪烁着光彩的钻戒,伸手接了过来,然后和他的遗物一起,放入那个黑色匣子。   花圈中央摆着一张黑白遗照,照片上的严骆荣依然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欠揍表情,但是他确确实实已经不在了。   由于是给任务做出了巨大贡献而牺牲,他将被授予烈士称号,埋葬在烈士园林。   许露双手合十,看着遗像上他的那双眼睛,默念道:   “你说过你会娶我,我是知道的啊。”   “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天主会不会允许你吃腌咸菜和牛肉味泡面呢?”   “你是为了祖国边境的安全而死,所以按照《圣经》上说的,你会上天堂。”   “神父没有骗我,原来我的幸运和归宿真的指向南方,因为我在那里遇到了你,而你的灵魂也在那里安息。”   “我不怪你是个骗子,不管贫穷还是富有,我喜欢的,也只有你。” 第67章 江岸67 我有一个老朋友   “三哥, 这件怎么样?”陈延彻站在一排西服前,看来看去,挑其中了一件。   “嗯……也许可以?”沈岸略一沉吟。   事实上, 两人已经为陈延彻和戚因莱的订婚典礼挑了很久的衣服了。   得出的结论是:因为觉得每件都长得差不多, 所以真不知道挑哪件。   店员热情地向他们介绍了二十分钟,神采飞扬的样子,竟然没喝一口水。   “额,要不我还是发给因莱看看吧?”陈延彻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让女生来挑。   没想到几张照片发过去,戚因莱回道:“哈哈哈你干嘛也去挑礼服了呀, 我早就已经挑好了。”   “啊?”   “你拍的这些不好看,等下次我带你去啊。”   陈延彻就把这些西服一一放好:“因莱说不好看,我也觉得不好看。”   这个逻辑很到位,因为媳妇儿说不好看所以就是不好看, 没有为什么。   沈岸也拍了几张留下来,想等江有枝视力恢复了带她过来。   婚礼服饰可以定制,还可以有宠物款, 美元和丫头各一套。   他今天要去给丫头结扎,这小姑娘非常聪明,在车上的时候就抓了他一道口子, 还不断往陈延彻身上扑,发出“喵喵”的求救声。   “小丫头,你再想生就是给美元戴绿帽子。”陈延彻笑着抱住丫头, “都已经有一窝了, 够了啊。”   丫头直接抬起爪子给了他一掌。   陈延彻握住丫头的小爪子,轻轻哄了哄:“没事儿啊,等你和美元成了好姐妹, 叔给你俩办一场婚礼。”   丫头“喵喵”几声,青蓝色的眼珠子轱辘转了转。   陈延彻笑道:“放心,叔给你做主,没有一百个罐头咱还不嫁了。”   似乎是听到了“罐头”两个字,丫头温顺下来,“咪呜”叫了几声。   二人还真以为她变乖了,结果在手术台上,抬起爪子就又往沈岸手臂上划了深深一道口子。   “天啊,好凶一姑娘。”医生被惊了一下,“没事儿吧,疫苗打过吗?”   “打过。”沈岸也没有恼,淡淡回答。   “我给你点儿酒精棉,你消一下毒。”   沈岸点头,处理伤口的动作很娴熟,因为是很小的伤口,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低下眼,看到一道影子匆匆赶来。   “嘶——”沈岸把用酒精棉擦掉周围的血液,发出一声闷哼。   “我的天哪,丫头抓你了吗?”江有枝听到他的声音过来,看不见他的伤口,以为伤得很严重,便深吸了一口气。   沈岸抬起眼看向她,轻声:“嗯……很疼。”   江有枝皱起秀眉,在他身边坐下:“用酒精棉消毒了吗?”   “正在消毒。”沈岸又发出一声闷哼。   江有枝抬起头有些心疼:“还是很疼吗,多大的伤口呀?”   “嗯……”沈岸略一沉吟,“大概两三厘米。”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只有一厘米左右。   “怎么这样啊,这么凶。”江有枝握住他的手,然后低下头轻轻帮他的伤口吹气。   温热的气体喷在手臂上,江有枝明显感觉到沈岸的身体僵了一下。   “别吹了。”他把手臂往回缩了缩。   “啊?吹也会疼吗?”   “会。”沈岸把药品都放好,站起身。   “要不要包扎一下?”江有枝有些紧张的样子。   一厘米可能都没有还包扎什么。   沈岸握住她的手腕,轻声:“跟我来一个地方。”   江有枝就被他牵引着走,感觉到四周的光线暗下来:“嗯……这里是洗手间?”   “是安全通道。”   “哎呀,做什么呀?”   沈岸就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香喷喷甜滋滋的软曲奇。   他掰了一小块儿放进江有枝的嘴里,她就一声惊呼:“呜呜呜好吃。”   沈岸失笑,又喂了她几块儿,到第五块的时候,他低下头轻轻在她的嘴唇上落下一吻。   废话,吃个软曲奇干嘛来安全通道。   江有枝往后缩了缩,沈岸留把她带到自己怀里,正要亲她,被江有枝躲开。   “怎么了?”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传来,很清晰,也很温和。   “再给一块儿软曲奇吃吧~”她拉了拉他的袖子,软软央求。   他喉结上下一滚动,眸子晦暗:“软曲奇还是接吻?”   江有枝斩钉截铁:“软曲奇。”   沈岸被气笑了,把她整个人提起来,放到上一格台阶上,这个高度他可以直接握住她的腰肢。   “没了。”他沉声,“再选一次。”   “那我不选了。”江有枝想开溜,无奈看不清台阶,只好去拉沈岸,“走嘛。”   沈岸就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我只带了一张餐巾纸,不要浪费。”   江有枝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突然想到自己今天涂了口红,顿时脸都烧红了。   沈岸把她重新带入怀中,落下缠绵的吻。   他抬起头,用餐巾纸擦拭了一下嘴边的口红印。   巧克力味。   江有枝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衬衫。   他就用自己的手环住她的手,低低地笑了笑。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真的能定格。   风轻轻的,温柔而美好。   -   这天戚因莱把车停到校门口,然后走到另一边去给江有枝开车门。   临近期末考试,央美的学生大多喜欢泡图书馆,也有在草坪上写生的,来来往往都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其中有几个认出江有枝来,过来跟她握手。   “你如今是名画家了,跟你出来还得乔装打扮一下。”戚因莱调侃她。   江有枝也笑道:“别了,戚总。还得谢谢你浪费宝贵的时间过来陪我呢。”   戚因莱扶着她的左手,江有枝的右手拿着拐杖往前探了探,无意中触碰到了一双鞋。   “不好意思。”江有枝连忙道歉。   “没事。”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江有枝稍微愣了一下:“……小陆?”   戚因莱看到这一幕,找个理由给二人留出空间:“那什么,我好像钱包落在车上了,我回去拿一下。”   江有枝手臂一空,往前空探了一下。   陆仰歌想去扶她,犹豫片刻还是把手拿回来:“眼睛还好吗?”   “医生说,如果下一次手术顺利的话,就可以康复了。”江有枝礼貌微笑道,“现在稍微可以看得清一点模糊的影子了,虽然不那么清晰,但是可以分得出颜色。”   所以她看不见,面前陆仰歌清俊的面容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画展举报得很成功,恭喜你呀。”   “哈哈哈,你工作室出的国漫不也反响挺好的。”   陆仰歌的手指逐渐攥紧,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儿。   她一直在向前走,就像阳光。   但是她的脚步太快,无论他怎么努力地追赶,却还是如沙流指缝,捉不住了。   江有枝说:“做国漫本来就是一件反馈性较长的事情,作品的创作过程很孤独,尘埃落定的前一刻你永远也不知道作品能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力。你能专注于国漫这么久,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能够亲自下乡采集素材,如果这样的年轻人越来越多,那么国漫也会越来越好。   陆仰歌眸子颤动了一下。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没有聚焦,声音如云烟一般飘渺动听,唇角隐隐带着微笑,就像三月的暖阳,让人也忍不住温暖起来。   “……小枝。”陆仰歌似乎可以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呼吸也不再平静,“你跟他和好了吗?”   江有枝点头。   陆仰歌舔了一下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江有枝看不见他的神情,所以他可以把这一刻如潮水一般袭来的失落都毫不掩饰。   他听见她说:   “小陆,我不是瞎子,我有看到你的心意。”   “你是我见过的最努力的人,为了工作甚至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也是一个很温暖的男生,好像所有细节都可以被你注意到。”   “但是……”   ——“别说但是了,好不好?”   江有枝看不见,面前这个面容清隽的男人胸口微微欺负,眼边泛起了一层薄红,眸子因为泪珠而有光点在闪烁。   “小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陆仰歌的手指无力地松开,深吸一口气,“我确实喜欢你,比你知道的还要久一点。”   不是久一点,是从高中一直到大学毕业,到他开工作室,都只是在追寻她的步伐。   江有枝蠕了蠕唇,又听见陆仰歌清澈的声音传过来:“但也没有那么喜欢,所以你不用太过自责。”   他声音淡淡的,似乎已经毫不在意:“说不定等这段时间忙完了,我会遇到另一个喜欢的女孩儿呢。哈哈哈,都怪你长得太好看,谁看了都忍不住心动嘛。”   江有枝“噗嗤”一声被他逗笑了:“嗯嗯,你一定会遇到一个很好也很喜欢你的姑娘。”   “当然了。”陆仰歌的声音带着些笑意。   江有枝轻轻松了一口气,但是她并不知道,就在她面前隔着两米的地方,陆仰歌用袖口把眼角的泪水擦掉。   晶莹咸湿的泪水顺着他脸部的轮廓滑下来,喉结上下一滚动,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想让自己面前的女孩儿能开心一点。   所以他说了一个小谎,假装毫不在意。   “我还要去找齐颂教授,那,我先走啦?”江有枝歪了一下头。   “嗯。”陆仰歌点头,“再见。”   “再见。”   戚因莱赶了过来,看到他泛红的眼边有些惊讶,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扶住江有枝的手臂往前走。   江有枝今天穿的是一件雪袄加碎花打底长裙,走路的时候裙摆会被风扬起来。   陆仰歌回过头去看她的背影。   看到年少的时候见到她的第一眼。   看到他们之间巨大的鸿沟,他努力了那么多年,终究还是没有跨过去。   他没有那么无私,真的可以祝福她和另一个男人幸福。   所以,可以偶尔在某一个不那么重要的时刻想起他么?   哪怕只是以这个为开头:   说啊,我曾经有一个老朋友,我们认识了很多年。 第68章 江岸68 那行,我嫁给你吧   病房里, 医生在给江有枝拆除纱布。   这几天伤口一直有些发痒,江有枝忍不住了就想去挠,又不敢下狠手, 只能轻轻地揉一揉。   “把灯光调亮一度。”医生说的是流畅的德语。   江有枝一开始只能看到光, 随着灯光一度一度调上去,面前的景物逐渐清晰。   “看得见么?”温锦书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动两下。   江有枝点头,她的目光由迷离逐渐有了焦点:“嗯,看得见。”   面前,温锦书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握住她的手。不知不觉,她记忆中的那个母亲已经老了许多,不管多昂贵的保养品都不能抹去岁月的痕迹。   美元就在脚边,毛茸茸的一团, 睁着湛蓝色的眼睛看着她,时不时用身体蹭一蹭她的裤腿。   “妈妈快吓坏了。”温锦书哽咽着把江有枝抱住,“清河县这么危险的地方, 要是你真的出了什么事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美元“咪呜”一声,像是在安慰。   江有枝笑道:“没事儿,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温锦书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手指轻轻抚过江有枝的发丝,满心满眼都是心疼。   “这几天不要接触强光照, 注意用眼健康, 按时睡眠,眼药水早晚各滴一回,不要多滴。”医生把药品递给江有枝, 叮嘱道。   江有枝点头回答:“嗯,麻烦您了。”   温锦书扶着江有枝走出病房,美元就在后面慢慢跟着。   一个人影立刻从门口跑开,躲在转角的墙壁后面。   “出来吧。”江有枝知道那是谁。   一个小男孩儿磨磨蹭蹭地从墙壁后面探出脑袋,眼睛大大的,眨了几下,有点怯怯地看着她,是江未敛。   江有枝莞尔,俯身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江未敛就从墙那边走过来,他又长高了一点儿,却还是没有人半身高。   这个小男孩儿五官长得很漂亮,脸上很白净,但是眼神惶恐不安,不敢看人。   “怎么在这儿呀?”   面对这个只有四岁左右的孩子,江有枝终究还是软了语气。   江未敛把手从背后拿出来,左右手各拿着两只橙子,先把其中一只递给江有枝,声音带着孩童的稚气:“姐姐吃橙子。”   然后又“噔噔”走到温锦书面前,手举得高高的:“阿姨吃橙子。”   “谢谢。”温锦书把橙子接过来,“你今年多大了?”   江未敛佯装老成地伸出四根手指:“今年四岁半。”   江有枝笑道:“你是年底生的,哪来的四岁半?”   江未敛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吴妈说我要比别的小孩儿长得快一点。”   “为什么呀?”   “因为我必须要长得快一点。”   江有枝微微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了。   江朔去世后,这个才三四岁的孩子就独自生活在江家老宅,没个长辈的照料,身边只有老管家和保姆。   他们也算是同父异母的姐弟,江未敛眉眼之间有点像江有枝,眼睛又大又圆,像两潭清澈的水。   本来应该是被家长千娇万宠的年纪,这个小男孩儿犹豫了许久,还是开口:“吴妈让我来问姐姐,这个年怎么过。”   温锦书和江有枝对视一眼。   最终温锦书还是开口:“要不过年那天你去拜访沈老将军,也把小敛带过去吧。”   “嗯。”江有枝点了点头,俯身轻轻摸了一下男孩儿的头发,“姐姐的电话有没有?”   江未敛摇头。   江有枝就拿起旁边登记台上的笔,撕下白纸的一个边角,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递给江未敛:“如果遇到什么事情的话给我打电话。”   男孩儿把这张小纸条紧紧地握在手心里,还是有些怕人,不爱说话。好像刚才他说的那几句已经在心里鼓励了自己好几回才敢开口。   他吸了吸鼻子,踮起脚还是忍不住说道:“姐姐,他们跟我说,我妈妈也死了……是真的吗?”   江有枝愣了一下,没想到江朔会让保姆和管家这么跟他说。   江未敛年纪很小,却也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他看出江有枝的表情,仰起小脸,小心翼翼地问:“我妈妈会打我,也会打小九姐姐,每次都是小九姐姐护着我……他们说现在这个家里就得听你的,如果小九姐姐还在的话,你可不可以帮我把这罐子糖带给她?”   说着,江未敛从自己的小包里拿出一个罐子,递给江有枝。   江有枝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保姆跑过来,急道:“小少爷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孩子,不要去冲撞你姐姐……”   保姆一面说,一面把江未敛拉到自己身边,有点不安地看着江有枝和温锦书:“小敛年纪小,不懂事,还调皮。如果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没有。”江有枝把罐子拿到手机,微笑道。   保姆这才松了口气,带着江未敛走开了。   这世界上有千种万般难事,是宿命给予的,无论多宽敞的路上都会有各自的心酸。   但其实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善意,就像绘画一样,光照面和阴影面永远同时存在,相辅相成。   江有枝找到简澄九现在的住处,是一处老住宅区。简澄九已经和她原本的网红公司解约了,违约金很高,她现在画一些商业稿件也可以勉强糊口。但是因为要偿还公司违约金,日子过得不那么如意。   江有枝走进院子里,看到简澄九正在院子里写生,她学的不是油画,而是在用铅笔画速写。   “挺有意思,我还以为这辈子不会再看到你了。”简澄九放下手中的速写笔,站起来看向江有枝。   比起她以前的穿衣风格,现在的卫衣和长裤让她看起来像个没出社会的大学生,只是没有了曾经堆砌出的公式化笑容,她的眼神淡然而冷漠。   “受人之托。”江有枝垂下眼,把手中的罐子递给简澄九,“小敛让我把这个糖罐子带给你。”   听到江未敛的名字,简澄九眼中终于有了些波澜,接过糖罐,抿唇:“谢谢。”   江有枝摇头:“我只是在帮小敛。”   “无所谓你在帮谁。”简澄九耸肩,淡淡道,“进去坐坐吗?这儿就我一个人住。”   “……简曼呢?”   简澄九轻笑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电子烟,吸了一口:“卷钱,跑了。”   云雾缭绕。   江有枝伸手挥了挥面前的空气:“就不客气了,东西送到,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她想利用我嫁进严家,重新给她带来荣华富贵。”简澄九的抽烟姿势已经很熟练了,烟雾中,她的瞳孔呈现出深黑色,笑容也发冷,“我没有任何价值,所以她在我还在监狱里的时候就走了,并且带走了所有的钱和银行卡。”   听完这段话,江有枝的脚步没有停。   一直到江有枝走出门去,简澄九才“啧”一声,把电子烟熄灭,打开那个罐子。   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糖果,糖纸“窸窸窣窣”地发出声响,从里面“啪嗒”一声掉出一张银行卡来。   是有人放进夹层里的。   简澄九瞳孔放大,愣了一下,伸手去拿那张银行卡,突然鼻尖酸涩,说不出话来了。   她手里紧紧握住这张银行卡,泪流满面。   像一个已经下地狱的人,在向人间发出已经没有价值的忏悔。   因为天使不会原谅。   -   “有枝姐,我的发型乱了没有?”陈延彻伸手理了一下头发,清了清嗓子,坐立不安。   江有枝忍俊不禁:“你别再用手去扒拉了,待会儿没乱都要被你给弄乱了。”   陈延彻“嘿嘿”笑了几声,然后低头背起了一会儿要说的台词:“亲爱的戚因莱女士,我从初一一班和你一个班开始,就喜欢上你了。每一次想到你的音容笑貌,我内心就汹涌澎湃;你的悲欢喜乐都那样的扣人心弦……”   江有枝嘴角一抽,转头问沈岸:“……这是谁给燕子写的词?”   沈岸无奈笑了一声:“他翻现代汉语词典写的,写了一个晚上。”   江有枝想了想,最后仁慈性给了一个评价:“不管怎么说,还是很有诚意的。”   “燕子,燕子!”那头,黄礼冶大步跑过来,“快点儿,人出来了。”   陈延彻又紧张起来,忍不住扒拉好几下自己的头发,把玫瑰花捧到手心里,整个人站得笔直。   戚因莱远远地走过来,有点儿惊讶的样子:“怎么大家都在呀,哈哈哈,来接我下班?”   黄礼冶立刻朝陈延彻挤眉弄眼。   陈延彻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往前迈了一步,声音洪亮:“亲,亲爱的——”   戚因莱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亲爱的?”   周围人都在暗暗给他加油打气,但是陈延彻突然大脑一片空白,结结巴巴半天,还是围绕着“亲爱的”这三个字打转。   戚因莱朗声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想说,你喜欢我呀?”   陈延彻点头:“嗯嗯。”   “你是不是还想说,很早就给我递过情书,然后一直暗恋我呀?”   “嗯嗯。”   “那行,我嫁给你吧。”戚因莱把一只手伸出来放到他面前,一扬眉毛,“不单膝下跪一下么?”   周围人都鼓起掌来,陈延彻这才反应过来,单膝跪地,拿出准备好的钻戒,帮戚因莱戴上:“嫁,嫁给我吧,因莱。”   戚因莱就弯眸笑了笑,学着他说话结巴的样子道:“嫁,嫁给你呀,燕子哥。”   黄礼冶闻声激动得跳了起来,十几个战友把二人围在中间。   冬阳之下,寒风瑟瑟。阳光不那么刺眼,浮云在天边。   欢呼声里,陈延彻把戚因莱抱起来转了好几圈儿。   江有枝举起摄像机:“三,二,一!”   晴空之下,画面定格。   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是记忆中最难以磨灭的一个瞬间。 第69章 江岸69 我好喜欢你啊   这是分别之后, 江有枝第一回 来沈岸的学校。   从这里望过去有一排笔挺的白杨树,主干杯涂上了一层厚白的石灰水,远远望过去格外规整。   穿过几幢教学楼和办公楼, 江有枝来到后操场, 远远地就看到一列列正在训练的新生,在阳光下涌动出黑色的头发和军绿色的衣服,背后是焦红色跑到和白色线条,色彩明亮的对比显出青春和朝气。   江有枝可以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他。   沈岸靠在引体向上的栏杆上,仰头喝水。他身边站着个身姿飒爽的俏丽女孩儿,还有几个生面孔, 江有枝不认识,不知道在说什么,女孩儿歪头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沈岸将瓶盖拧紧, 眯起眼看到江有枝过来,抬手示意一下。   江有枝鼓了鼓腮帮子,加快几步跑到他身边去, 沈岸就顺手把人拉近些:“早饭吃了没?”   “喝了一碗冬阴功汤。”江有枝笑起来,说话间呼出的气体变成白雾在空气中消散了。   沈岸握住她的手,触感是冰凉的, 于是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二人之间的小互动太平常,几个战友都开始起哄。   “行了啊。”林犀笑道,吹了一下哨子, “都过去集合。”   沈岸觉察到口袋中她的手指不安分, 往他手心里挠了两下,不禁失笑:“你学丫头做什么?”   “丫头还抓你咬你呢,我这算好的。”江有枝嘟哝一声, 看着林犀的背影,嗔道,“说什么呀,说得这么开心。”   沈岸俯身,二人的鼻尖都快要触碰到了。   江有枝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声音:“醋了?”   “谁醋谁小狗。”江有枝瘪了瘪嘴。   沈岸“噗嗤”一声轻笑:“欸,那位林教官都要结婚了,刚才在说她和她男朋友的事儿呢。”   “……哦。”江有枝假装不在意,把手从他的兜里拿回来。   二人往校门口走,沈岸就伸手勾住她的脖颈,另一手打开手机屏幕放到她面前:“光让我解释?”   屏幕上是一则营销号发出的娱乐新闻,“关于某位刚办过画展的三字美术家和国漫男神的二三事,反正我先嗑为敬”,标题起得很含蓄,江有枝翻看几下,说男女双方在大学的时候就相互暗恋了,毕业后才在一起的,编得有模有样的,情节十分精彩,看得她都快信了。   “你还看上瘾了?”沈岸关掉手机屏幕,握住她的手腕,说话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啊?”   “过誉了,过誉了。”江有枝拱了拱手。   沈岸真是被她这样子给气笑,把人拉过来,低头埋在她的脖颈间:“这里挺空的。”   江有枝觉得脖子有些发痒,躲了一下:“你干嘛呀?”   “给你找个位置,纹个标志上去。”沈岸一声轻哂。   江有枝打了个寒颤,伸手捂住自己的脖子,推开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人这么不正经。”   学生们都在训练,这时四下并没有人,沈岸喉结上下一滚,低头亲了一下她:“以前太绅士,让你误以为我吃素了。”   江有枝还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瞪他一眼,然后从包里找出一张餐巾纸递过去:“口红印子——快擦一下。”   沈岸接过纸擦了擦唇角:“还是你上次那个味道比较好。”   江有枝:“……”这个时候装死还来得及么?   走过这条通道就来到前面的教学楼,沈岸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口,也不闹她了,二人并肩走向校门。   这里围着几个人,隐隐传来小声的抽泣声。   看到沈岸,其中一个人走上前来,是黄礼冶:“三哥……好像是上次那个团伙头目的母亲。”   江有枝一怔,抬眼去看沈岸。   他的身后是那片蔚蓝色的天空,阳光落在发丝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线。听到黄礼冶的话,沈岸微微蹙眉,并没有立刻开口。   而那一头,一位少数民族的老妇人正在地上长跪不起,不断在说着什么,语气带着哀求,但是她说的是家乡话,在场的人基本上都听不懂。黄礼冶在苗寨待得就,听懂了一些,大概是说,她是仡引的母亲,儿子犯了事儿要被处决,她想替儿子赎罪。   “这些人,平时作恶多端,遭难的却是父母。”黄礼冶有些愤懑,“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老人家年纪这么大了赶过来,说想用她的命去换儿子一年的延期处决。”   “法律哪里允许这样的事儿?”江有枝惊讶之外,又有些心疼。   “当然是没道理的。”黄礼冶抓了一下头发,“但是她这么跪着也不是办法啊。”   这位老妇人其实跟几人也有过交集,平时做了饭会给他们送过来几份,还教他们怎么驱赶蚊虫,处理热疾。   也许是看到沈岸过来了,老妇人的情绪激动起来,往前扑了一下,就要磕头。   沈岸立刻蹲下来扶住老人的肩膀,苗寨的方言说得并不算流畅,但也可以交流:“阿婆,这件事儿我们真的没有办法做到。”   “我家娃儿啊,他其实本性是善良的。他从前会给我和他老汉儿做饭,生病了跑了十里地给我们去求药,还很疼他媳妇儿,要什么给什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都怪我和他老汉儿没教好啊——”老妇人说着,眼中湿热,老泪纵横。   沈岸抿了一下唇:“您先起来。”   “你也有阿妈老汉儿,对不对?你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娃儿。”老妇人没有动,“他媳妇儿还怀着身孕,等着他回家啊……”   沈岸低眸,也没有再坚持,而是单膝跪下和她平视,静静地看着老妇人的眼睛:“对,他是您儿子,也是一个姑娘的丈夫。同样,其他人也有父母,也有子孙,也有丈夫。因为他做的生意和勾当,十几二十个人在毒-品的折磨中死去,十几二十个家庭失去了他们的儿子和丈夫。他的罪,并不仅仅是一颗子弹可以解决的。”   老妇人低垂下眼睛,沉默了。   沈岸略一沉吟,又道:“我知道您心疼儿子,但是如果这个社会都以情来治理,那么永远不可能有清白的一天。”   老妇人捂住嘴巴,不停抽噎,沈岸轻轻叹了一口气,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这时候,从旁边跳出来两个穿着民族服饰的小孩儿。哥哥叫喜娃儿,妹妹叫云妞,牵着手一蹦一跳,两双眼睛亮晶晶的,对周围的东西充满着好奇。   “欸,是那个吃饭和小孩儿坐一桌的姐姐!”喜娃儿伸手一指。   他在学校里学了普通话,虽然不那么标准,但是很清亮一声,所有的眼睛都带着友善的笑意朝江有枝看过来。   江有枝:“……”   大型社死现场,刚还想打招呼来着,现在看来不如保持沉默。   “姐姐好!”云妞也跟着哥哥走过来,声音甜甜的。   江有枝摸了摸鼻子,笑着说:“你们好。你们真的来北京了呀?”   “我让婆婆带着我们过来的,我们来看仡引叔叔!”喜娃儿说道。   在场的人纷纷相视一眼。   黄礼冶蹲下去跟小男孩说:“想不想摸一摸真-枪?”   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被吸引,听到这里,喜娃儿立刻眼前一亮,答道:“想!”   “来吧。”黄礼冶用右手把小男孩儿抱了起来,左手牵着小女孩的手,往学校里走,“叔叔带你们去长长见识。”   几人给老妇人准备了椅子,倒上温热的茶水,经过沈岸的一番话,她的情绪看起来平静了很多,只是在不停流眼泪。   江有枝想了想,坐在老妇人身边,轻轻唱起曾经在花山节上,玲子教给她唱的芦笙小调。   因为记不清楚歌词,江有枝只能根据那个调调哼上几句,老妇人却抬头向她看过来,声音缓慢而苍老:“姑娘……你也去过我的家乡?”   “嗯。”江有枝笑着点头,“我还把它画下来了呢。”   “哦哦,我记起来了,你是他们说的那个美术家。”   “算不上美术家,只是喜欢画画。”江有枝把自己的手机屏幕打开,找出自己画作的照片,放到老妇人面前,“看。”   画面中,是洗碧的天空下一片颜色各异的花海,装饰了各种绣花片的民族服装,还有姿容明艳的苗寨姑娘,盛大而灵动。   老妇人看着手机中的画像,忍不住开口赞叹:“……好看。”   “很多人都把云南称为梦想的归处,因为那边的山水很干净。”江有枝的声音柔柔的,像三月的春风,好像可以让人平静下来。   老妇人闭上眼睛,好像在回忆:“好像……是有这么美。”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后来就忘记了呢。   “我听说那里的山上还有神明。”江有枝轻轻笑了笑,眉眼一弯,“我还去拜过呢,很灵验的。”   老妇人睁开眼睛,也跟着莞尔:“那是我们的山神,庇佑了我们很多年。”   “哈哈哈,山上还有好几种野菜,我记得有一种叫‘宝塔菜’的,特别好吃,但是太难找了,一般人家找到了都不卖的。”江有枝说着,有点嘴馋地吞了口唾沫。   她笑起来,老妇人就跟着笑,几句过去后,老妇人沉默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江有枝把手轻轻搭在老妇人苍老的手背上,说:“婆婆,我听说,人死后,总会魂归故里。本来生老病死就是人之常情,您既然已经对自己放下了,为什么还要吊着别人的生死放不下呢?”   老妇人透过浑浊的眼澜看着面前的女孩儿,终究还是开口:“姑娘,神明会祝福你。”   “嗯,”江有枝眸子灿灿的,“我也会敬畏神明。”   老妇人带着两个孩子走后,江有枝坐上沈岸的副驾驶。   她低头去系安全带,抬起头的时候,正落入他黑曜石一般清澈而深邃的眼。   “三哥?”   “小枝——”他侧过身子虚虚揽住她的肩膀,低声,“我好喜欢你啊。”   江有枝也跟着笑了:“我也是,好喜欢你啊。” 第70章 江岸70 是你的福气   天边下起了鹅毛大雪。   满地银装素裹, 建筑物和车顶盖上了厚厚的丝绒,环卫工人在凌晨路灯还没灭的时候就已经往柏油马路上撒了盐巴,雪的凝固点降低, 化成混杂着尘埃和小石子的积水。   沈家过年一直很有年味, 早早地腌制好了腊八蒜,做了饺子和汤圆,热腾腾的水蒸气从厨房里冒出来。中餐多油多烟,远远地就能闻见面粉经过蒸腾和清煮而散发出的香气,还有用麻酱、小米辣、蒜蓉混杂在一起的酱料,勺子一拌匀, 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江有枝是牵着江未敛一起过来的,这个小男孩坐在车上的时候就有些惴惴不安的模样,到了场内也躲在江有枝身后,不愿意叫人。   “都四岁了吧?怎么这么怕生呢。”戚因莱端过来几碗热好的蒸饺摆在桌上, 问道。   “他很怕人。”江有枝叹了口气,“也不愿意跟其他同龄的小朋友们相处。”   一群同龄的小朋友凑在一起玩仙女棒,江未敛就坐在边上, 也不吵闹,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玩拼图。拼了一会儿,他从座位上滑下来, “蹬蹬”跑到江有枝的面前,从兜里掏出一把剥好的花生果仁,声音带着稚气:“姐姐, 吃花生。”   江有枝摸了一下他的头, 莞尔:“你让戚姐姐也吃。”   江未敛犹豫了一下,一双大眼睛眨啊眨,好像在央求。   江有枝吃了一个饺子, 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   小男孩就又转向戚因莱,声音软软的,扯了一下戚因莱的衣袖:“戚姐姐,吃花生。”   “哎哟,好乖。”戚因莱从他手里接过花生,问道,“你拼的图案是什么呀?”   江未敛说:“是爸爸的照片。”   戚因莱低头看了看他,又抬起头去看江有枝,二人相视一眼,还是江有枝转了话题:“小敛,过来吃饺子吧。你吃什么酱料?”   “谢谢姐姐,我可以自己调酱料。”   “你这孩子都还没有桌子高呢,”江有枝拿了个空碗,问,“麻酱要不要?”   “要的,只要麻酱就好。”   江有枝就把一些饺子分出来放到一个空盘子里,和酱料一起放在凳子上:“不能吃多噢。”   她的视线看向江未敛,却见小男孩儿正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   “怎么啦?”江有枝轻笑。   江未敛蠕了蠕唇,犹豫片刻,然后说:“吴妈说,你脾气很坏。”   江有枝:“……咳。”   一旁的戚因莱捂着胸口大笑起来:“江有枝你也有今天啊。”   江有枝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然后问道:“那你觉得呢?”   江未敛就站在她的脚边,皱着眉头好像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我跟你说了,你可以不打我吗?”   江有枝:“……”   戚因莱已经快笑翻了:“你姐姐会吃人的,你还是不要说了。”   “没事儿,你直说就好。”江有枝做了一次深呼吸,保持住笑容。   江未敛就挠了一下头,说:“如果可以,我希望姐姐是我的亲姐姐。”   两个姑娘都愣了一下,戚因莱往江有枝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她眸里有光点闪动,缓缓蹲下身来,给了小男孩一个拥抱。   这个孩子身边只剩下了半个亲人,所以他才那样小心翼翼。   江有枝的心情有些复杂,但是她可以做的却很少,因为这并不是他们造成的结果。   “小枝丫头!”沈故拄着拐杖走出来,面上带着笑意,把一个沉甸甸的红包递过来,“这是爷爷给你的。”   都二十三岁了还收红包,江有枝有点不好意思,接过来道:“谢谢爷爷,以后不用给啦,应该是我孝敬您才对。”   沈故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眼角和眉梢都带着孩童一般的笑意:“哪儿能呢,每年都给,不给反而觉得少了点什么。”   说完,沈故微微蹲下来,望着旁边的小男孩,也递过去一个红包:“小朋友,新年快乐。”   江未敛立刻抬头去看江有枝,见她点了一下头,才伸手把红包接过来,一脸老成的样子:“谢谢爷爷。”   “以后想吃饺子了,就到爷爷这里来,爷爷让厨房给你做。”沈故看起来很喜欢小孩子,笑道。   事实上,大院儿里很多人都蒙受过他的恩惠。这个有点固执但是非常善良的老人退役之后,和孙子一起生活在老宅。沈岸小时候沉默寡言,他就经常招呼院儿里的小朋友们过来吃饭。   虽然是很暖心的爷爷,但是他其实也有他的孤独啊。   江有枝扶着沈故来到后花园,这满院子的花草经过沈故的悉心照料,长势喜人。   “我啊,老糊涂了,经常记不清事情。”沈故轻轻叹了一口气,望着远处天边那一轮清冷的月亮,“糊涂的时候经常说错话,难得你们几个一块儿来哄骗我。”   江有枝心里有点酸酸的:“没有,我们只希望爷爷可以健健康康的。”   沈故低下头,缓缓开口:“小枝啊,你们这辈里我最偏爱你,是因为曾经沈岸的奶奶也喜欢画画。不知不觉她已经走了那么多年。有的时候我看着她曾经留下的作品,会让自己明白,一个活生生的人真的不在了。说不定哪天,我也会走,去另一个世界找我的老伴儿。”   江有枝喉中哽咽:“爷爷……”   沈故的皮肤已经干枯了,很像苍老的树皮,上面青筋错结,看起来有些骇人,但是江有枝只觉得心疼。   “生老病死,本来就是常事嘛。我也活得够久啦。”沈故把手轻轻放在江有枝的背上,拍了两下,“我家小子待你怎么样?”   江有枝吸了吸鼻子,抬头:“……三哥很好。”   沈故略一沉吟:“其实比我家小子好的人还有很多,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江有枝:“……”   背后直接挖墙脚,这是亲爷爷么?   -   与此同时,正从书房里走出来的沈岸打了一个喷嚏。   他有定时清理东西的习惯,不留恋旧物,所以会把没有用的东西整理起来扔掉。打开书房柜子,他只留下了几叠文件,几支钢笔,一套印章,还有一根头绳。   这是曾经要送给江有枝,她没有要的。   沈岸微微勾起唇角,把头绳放进口袋里,那里鼓鼓囊囊的还放着一个平安符。   是还在清河县的时候,江有枝过来给他的。   那天他刚跑完公里回来,只穿着一件黑色衬衫,因为热解开了几颗扣子,江有枝就在他房门上“叩叩”敲了两声。   打开门,沈岸还微微喘着气,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江有枝看到他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低下头的时候神情有些不自在。   “做什么?”那天似乎是发生了点不那么愉快的事情,沈岸的语气也不怎么好。   “拿去拿去。”江有枝一手捂着鼻子,很嫌弃似的,另一手把平安符递过来,“一股汗味儿。”   沈岸接过来,还没问是什么,江有枝就“啪”一声把门关上。   是一只红黄色的平安符,他在巫婆婆那里看见过,符口上环绕着一缕青丝,这是江有枝的头发。   沈岸面色一软,来到浴室里,看见自己半开的衬衫,再回想起她刚才微妙的小表情,突然心情大好。   这个平安符他就放在箱子的最下层,和部队的机密文件摆在一起。现在被他挂在身上很显眼的位置,和他的枪并排,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三哥!”陈延彻打了个招呼,“吃不吃饺子呀?”   “小枝吃了没?”   “吃了吃了。”陈延彻点头,眼尖地看到沈岸的腰间,“欸?平安符?”   沈岸扬了扬眉毛,正要开口,就看见陈延彻也拿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平安符:“哈哈哈,看来有枝姐给每一个人都求了,她好用心啊。”   沈岸面色一僵,把“她送我的”这几个字咽进肚子里,舔了一下后槽牙。   “正好我多盛了一点儿,三哥你还是只要麻酱吗?”陈延彻问道。   沈岸眸色幽深,答道:“我不吃了,不用给我留。”   他说完,迈开步子往楼下走去。   两道影子站在月亮下,沈岸听到江有枝清甜的声音:“爷爷,我真不用您给我介绍别的年轻小伙……”   沈岸脚步一顿,脸色更黑了。   “这可不行,你得多发展几个,万一我家小子不行,还能有个后路。”沈故一脸严肃,说着就拿出手机,调大通讯录字体给她相看起来。   沈岸走上前去,叫了一声“爷爷”,然后拉住江有枝的手腕,用力往自己这边儿一带,沉声:“你要死啊?”   “我哪有……”江有枝委屈。   沈故不紧不慢地把手机放回兜里,语气有些不满:“你来干什么?”   沈岸舔了舔嘴唇:“我再不来,媳妇儿就要被拐跑了。”   “我这不是怕你不好好待人家。”沈故用拐杖敲了几下地板,“你要知道,小枝丫头能跟你,是你的福气!”   沈岸手中的力道加深,面上点头:“确实是我的福气。爷爷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她。”   沈故张了张口,最后还是说道:“行吧,汤圆儿也要出锅了,你带小枝去厨房。”   “那爷爷,我们走啦?”江有枝不动声色地用力,却无奈他的力气太大,完全挣脱不开。   “唉,走吧走吧。”沈故摆了摆手。   一直走到阴暗处看不见的地方,沈岸翻身就把她人整个儿拎到墙边上,皮笑肉不笑:“长能耐了?”   江有枝瞥了他一眼,水眸倒映着远处的灯光,像是有光影在潋滟:“毕竟还没结婚呢,我这可不得慢慢挑嘛。”   沈岸真是要被她气死了,左手揽过她的腰,一带,俯身要接近,但是江有枝往旁边转了一圈儿,退后了几步,声音俏皮:“爷爷还在那儿呢,信不信我告你耍流-氓。”   她说完,转身跑近厨房,只留下个窈窕的影子。   沈岸望着自己空空的手心,上面还留存着她的体温,不觉失笑。 第71章 . [最新] 江岸71 只是给你的平安福……   二人坐上汽车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江有枝“啪”地一声关上车门, 就被人按在车后座椅上,吻落下来,他的手穿进她的发间, 还有交错而复杂的鼻息, 伴随着气氛一点一点攀升,灯光昏暗,他的力道大得吓人。   江有枝觉得自己快呼吸不过来了,用力推开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属狗的?”   沈岸胸口还微微有些起伏:“年轻小伙儿?不多发展几个?”   “爷爷也是怕我被欺负嘛。”江有枝轻轻笑了笑。   但是这男人醋坛子打翻了变得无理起来,拿出那一只平安符,咬牙切齿道;“那这个呢?你到底给了多少人?”   江有枝心虚地看向别处。   沈岸一哂:“三个?四个?”   江有枝轻咳一声, 连忙转移话题:“哎呀,你就不要问这个了。不是说要去京郊的小别墅吗?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这样低劣的伎俩他根本没在看的,手上的力道发紧,声音也沉下来:“几个?”   江有枝闭上眼睛, 伸出一只手比了个“六”。   她听到身边的男人很漫长的吸气的声音,然后人就坐回驾驶座上了,锁门, 开车。   车速很快,江有枝只好用力抓住车边上的扶手:“过年呢,超速查很严的。”   沈岸一声轻嗤, 江有枝就往仪表盘上看过去,只见车速表上的指针安安稳稳地停在“60”,没有多一分。   一直到了京郊小别墅的车库, 沈岸从下车到把她直接抗在肩上, 再到走上楼梯,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我饺子吃得好饱, 把我放下来!”   江有枝拍了拍他的肩,沈岸把她放下来,声音冷冽:“书房还是卧室,自己选。”   嘶——这个选择题吧。   江有枝舔了一下嘴唇,偷偷去瞄沈岸的表情,试图逃跑:“要不,我们一起去书房看书?”   “搁你在这儿玩过家家呢?”沈岸低哂,直接替她做了选择,把人往怀里一带,转了个圈儿就关上书房的门。   里面没有开灯,也没有拉窗帘,窗外是水墨画似的山川轮廓和如水的月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喝了一点点甜酒酿,江有枝觉得被他放在那张檀木书桌上的时候身子就软了下来,窗外阒静无声,唯有客厅里的壁炉传来噼噼啪啪的木柴爆破的声音,她只好用手环住他的脖子,说了句“好凉”。   沈岸没听,男性荷尔蒙的气息和雪松的味道将她环绕住,接着他就在她的耳边,传来温热的鼻息和低沉的音色:“六个是不是?数着。”   江有枝一下子没有懂是什么意思,直到走出书房,他把她从后面带起来往床上一扔,江有枝才睁大眼睛:“不,不必了吧?”   沈岸把窗帘“刷”地一声拉上,江有枝就连忙站起来抱住他的腰肢软声:“……超速查很严的。”   然而这男人现在正在起头,再次把人扔床上,声音带着薄怒:“头发是可以随便给人的吗?”   江有枝眸光闪动,嘟哝:“我没有……”   沈岸轻嗤,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   远方的月亮羞进云层,大风过林,带起簌簌响动,惊扰了枝上的夜莺,消散了天中的云层。这样晴朗的夜里,窗帘外面一抬头就能看见硕大的月亮和熠熠生辉的星空。   期间江有枝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声音被细碎成了一段儿一段儿,最后都没一个完整的句子。   后来沈岸才听明白,她说的是:“只是给你的那一只平安符上,有头发。”   -   “美元先生,请你怀着诚挚的情感回答我,你是否愿意与你眼前这位美丽动人的女士结为夫妻,无论生老病死,富裕或者贫穷,都不会离开她,永远照顾她?”戚因莱握着一本卷起来的书,声音激昂澎湃。   美元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还打着领结,眨了一下湛蓝色的眼睛:“喵~”   “丫头女士——丫头女士你要不再吃了!”戚因莱把丫头从一个罐头边上拎起来,用餐巾纸帮她擦了擦白色的小裙子,“请问你愿意——”   还没说完,丫头一个爪子拍过来,陈延彻立刻伸出手帮戚因莱挡了一下:“丫头这臭脾气,也不知道像谁。”   某裹着毯子在烤火的江有枝:“你们……看我干什么?”   “总之,恭喜你们成为夫妻!来吧来吧,交换手环。”戚因莱把两只猫咪的手环换了一下,然后鼓起掌。   陈延彻和许露也跟着鼓起掌来。   “欸,江有枝,你干嘛一副蔫掉了的样子?”戚因莱皱了一下眉,“不过来喝一杯?”   “不了不了。”江有枝把头往毯子里缩了缩。   沈岸给她递过去一杯温水,江有枝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二人之间不知道说了什么,江有枝嗔了他一眼。   陈延彻笑道:“今天大家都在,要不就拍一张合照吧?”   “好。”几个人举在沙发这边,后方是暖融融的壁炉,陈延彻拿着手机站在最右边,戚因莱站在他的边上,然后是许露、黄礼冶、沈岸、江有枝。   “都笑一下啊,来,茄子!”陈延彻按下按钮。   白光一闪,相片中每个人都笑得很灿烂,就像七月的朝阳。   正中央,许露和黄礼冶中间摆着一把已经用旧了的枪。   是严骆荣生前常用的那一把。   一场聚会热热闹闹地散场,江有枝在书房整理东西,不经意间一个本子掉出来,江有枝弯腰捡起,看到书封上写着几个字:“初一一班江有枝。”   她瞳孔放大,怔了一下,翻开第一页。   纸张已经泛黄了,还是用铅笔画的,所以线条并不清晰流畅,可以隐隐约约看出来形状。   是她曾经很稚嫩的笔触,在本子上留下的,都是他。   一页一页翻过来,好似将回忆一段一段展开。   “我叫江有枝,你叫什么呀?”   “三哥,你平时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玩儿呀?一个人多无聊。”   “要不我带你去看看我的画儿吧,沈爷爷都夸我话得好呢!”   “为什么你父母要给你取‘沈岸’这个名字呢,听起来有点显老哈哈哈。”   “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么?你真应该去申请一个保险,免得哪一天会出事。”   身边静悄悄的,人陷入回忆的时候,就像脑子里在播放一场漫长的电影,回忆里都是曾经珍惜的或是已经错过的人,那些去过的地方,说过的话,以为已经忘记了,但事实上只是被时间封存。   沈岸走到她身后,轻轻揽住她的腰肢:“在看什么?”   江有枝没说话,沈岸低下头,发现她的泪水流了满脸。   “怎么了?”沈岸心里一紧,把那本画册从她手里拿过来,似乎是毫不在意地扔到桌面上,“一本画册罢了,哭什么?”   江有枝喉中哽咽,说不出话来了。   沈岸没法子,只好低声下气地哄,什么办法都用上了,食指和大拇指在脸上一拨动,还做了个鬼脸。   江有枝“噗嗤”一声破涕为笑:“你哄小孩儿呢?”   “你哭了,我没有办法。”沈岸这才松了口气。   江有枝抿了一下唇:“这个东西怎么在你书房里?”   “无意中发现的,觉得挺有意义,就留着了。”   也是赶巧,高中的时候,江有枝把它小心翼翼保存到了毕业,带到了这个别墅里,一年后他们分手,江有枝没有带走它,却被他好好珍藏,一直留了这么多年。   缘分真的挺奇妙的。   他们接下来要去给江朔上坟。江家有一个墓园,里面埋葬着江有枝的爷爷奶奶,现在也埋下了江朔。   江有枝把一束白色鲜花放在墓碑前面,叫了一声“爸”。   “伯父,您喝酒。”沈岸把一杯白酒洒下,落在地上,溅起些许尘埃。   这个过程中,江有枝都表现得很平静,一直走到墓园门口了,守墓的人出来送别:“大小姐,您慢走。”   江有枝对守墓人微笑道着说了一句“你辛苦了”,然后走出门去。   在这条漫长而静谧的路上,沈岸静静握住她的手。   “我爸身体不好,我很早就知道了。”江有枝抬起头看向天空,“但是那个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总是在惹他生气。他可能觉得和我说话拉不下脸,于是我们几乎没有谈过心。”   沈岸“嗯”了一声。   “还好有沈爷爷,不然我真的不知道那段时间自己该怎么熬过去。”江有枝说着,露出一丝微笑。   沈岸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   他们都是,还好有对方,不然那段年少的岁月不知道怎么熬过去。   远远地,江有枝看到一个人,抬起手来:“黎上尉!”   “江小姐,”黎琛明拄着拐杖走过来,挥了挥手:“我来看看江上校。”   江有枝的爷爷也是军人,由于他生前留下遗愿想和自己的夫人埋葬在一起,所以骨灰并没有被送往烈士园林。   “你好。”沈岸伸出手,“death。”   “你好,神枪手。”黎琛明也伸出手,与他握了一下。   风有些凉,几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袄,但是阳光很暖和,黎琛明面上迎着阳光,脸上的笑容也和冬阳一样温暖舒适:“死神会给每一个善良的孩子祝福。”   “那死神还挺骗人的。”江有枝抬起眼看向他。   黎琛明“哈哈”笑了几声:“我的祝福不算数,因为幸福这一块儿本来就不归我管。”   这个只有一条腿的男人永远保持着他那神秘而亲切的笑容,说道:“所以什么样的过去和什么样的未来,都本来是你们自己决定的。”   他说完,朝二人挥了挥手:“我走了,再见。”   江有枝也和他说再见。   那一道高瘦的影子和一条拐杖就走上这条林荫小路。   逐渐消失不见。 第72章 正文完) 我许的愿望是天长……   赶在春节的尾巴, 戚因莱、陈延彻、江有枝和沈岸四人一同来到北方的边境。   这里前几年还没有被开发,如今做成了一个景区,很多都是全家人一起来的, 家长带着孩子一起滑雪。另一边还立着大大小小的帐篷, 帐篷前用柴火烧着几口锅,融融和和冒着热气。   陈延彻帮戚因莱换上了滑雪设备,无奈戚因莱丝毫没有运动细胞,无论是马术还是滑雪都一窍不通,二人常常一起摔倒,戚因莱说“你好好滑, 都怪你”,陈延彻就认错,戚因莱说“烦死了,不滑了”, 陈延彻就上去给她解护膝的扣子。   江有枝的滑雪水平很好,她从小就喜欢高尔夫、马术和滑雪,几个空中小回转, 惹得周围人欢呼起来。   沈岸同样和她并肩从山坡上滑下来,一个稳当的刹车,二人停在山脚下, 江有枝伸出手,脱了手套和沈岸击了个掌。   戚因莱干脆不滑了,捂着热水袋在边上看小朋友们玩钓鱼。   “因莱, 你也想玩么?”陈延彻问道。   戚因莱一个白眼过去, 嘟哝:“我都多大人了,还跟小朋友一起玩这个?”   这也许是别的小朋友玩腻了的东西,但是对于戚因莱来说, 她的童年就是很简单地一个人呆在一幢大房子里,做题目或者看书,父母太忙了,从来都没有带她去过游乐园。   陈延彻看出她微妙的小表情,跟老板付了钱,在小板凳上坐下:“是我要玩。”   很简单的一个儿童游戏,鱼竿上吊着的一条线末尾有磁铁,每一条小鱼的嘴部也有磁铁,异性相吸,只要磁铁碰到了就可以把鱼钓起来。   一旁的小朋友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向陈延彻,他就“嘿嘿”笑着挠了挠头,递过去几颗糖果。   小朋友很好收买,过了一会儿就一口“叔叔”一口“阿姨”地叫得很甜。   戚因莱从他手里接过钓竿,把塑料鱼从水里提起来,放进一旁的小水桶中,不知不觉,眼眶有些湿润了。   陈延彻无措:“因莱,你怎么哭了啊……”   “你tm,”戚因莱哽咽,“要是早点出现就好了。”   陈延彻蹲下来,用餐巾纸帮她擦拭眼泪:“嗯,都怪我。”   -   另一边,江有枝架好了画架,一手端着颜料盘,一手拿着画笔。   她第一幅画的是绵长的雪山上壮丽的景色,阳光穿过云层在雪地上投下云层一块一块或浓或轻的影子,山脚下有一簇一簇的干枯草木,枝干被雪掩埋了,只露出几条枯瘦的枝桠。   画面的左边,孩子们在雪地上放风筝,脚印从枯枝延伸过来,寥寥几笔勾勒出几张稚童的笑脸。   而第二幅画,她却没有观察四周。   一直等收好画笔,沈岸帮她把箱子放进帐篷里,伸出手帮她揉了几下:“酸不酸?”   “我都已经习惯啦。”江有枝弯眸笑道,“露露说,我们写生是来练麒麟臂的。”   沈岸失笑:“外面燕子他们在烧烤,一会儿我们也过去吃。”   “干嘛不现在去?”   沈岸把她拉进帐篷里,轻声:“过会儿他们烤好了,我们吃现成的。”   江有枝用手肘轻轻点了一下他的腰间,沈岸就顺手握住她的手腕,动作很轻,温柔地吻她。   二人出去的时候,戚因莱正在给陈延彻的手涂药:“疼吗?”   “不疼。”陈延彻摇头。   “你傻啊?烧烤都能被烫到。”戚因莱一面骂着,一面还是心疼地低下头去给他的伤口吹气。   沈岸过去检查了一下陈延彻的伤口,只是轻微地烫伤,然后坐到火堆旁边拿起烤串,刷上油和孜然粉。   江有枝不爱吃辣,于是沈岸就多刷了几层蜂蜜,他火候掌握得很好,肉烤得很香,江有枝直接上手啃,吃得嘴边流油。   几人正吃得欢畅,突然传过来一个略带惊讶的声音:“有枝?”   江有枝抬起头,用餐巾纸擦拭了一下嘴角,看过去:“欸,李老师,你也在这儿呀?”   “嗯嗯,我和我未婚夫到雪山来玩儿。”李绛君往那边帐篷的方向指了一下,“我家里给我介绍的,很不错的一个男人,我真的赚到啦。”   江有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笑起来很阳光的男人朝这边招了一下手。   “恭喜你呀!”江有枝递给她一串牛肉,“来吃点儿么?”   “嘿嘿,谢谢。是那个帅哥给你烤的么?”李绛君接过牛肉串,凑近江有枝,挤眉弄眼。   “嗯。”江有枝点头。   “我就说,上次在操场上对你这么殷勤,一定有戏。”李绛君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罐子千纸鹤。   看到透明玻璃瓶中颜色各异的千纸鹤,江有枝愣了一下。   “那边有人在卖,我就买了一罐,象征好运的,送给你和那个帅哥哦。”李绛君说完,把玻璃罐子放到江有枝手中。   回忆交叠,回到那个夏天他的窗前,她一个一个折叠好的千纸鹤。   李绛君跟她道了别,然后回到自己未婚夫身边去。   沈岸走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千纸鹤,我以前的老师送给我的。”   “正好我们帐篷里比较单调,我去把它们挂起来。”   沈岸个子高,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帐篷的顶端,江有枝就把它们串连成线,不到半个小时的工夫,帐篷的边上就悬挂了颜色各异的千纸鹤,被风一吹,飘荡起来。   夜晚,江有枝枕在他的臂弯里,睡得很沉。   沈岸难得喝了一点烈酒,朦朦胧胧转醒的时候,看了一眼身边,并没有人。   他坐起来,打开手机看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四十分。   沈岸轻轻唤了几声她的名字,没有人应。他心里立刻警觉起来,套了个外套就往外走。   这里夜晚的温度低得吓人,沈岸裹了一层大衣,没有管迎面而来的萧瑟寒风,手里紧紧攥着手机。   给她打了个电话,但是铃声是在枕边响起的,她没有把手机带出去。   沈岸放大声音又喊了几声,却依旧没有人回应。戚因莱和陈延彻睡在隔壁的帐篷里,沈岸刚想走过去,转过头发现那边的小山丘上燃着微微的火光。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连忙大步跑过去,握住人的肩膀,怒气遏制不住:“你乱跑做什么?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   江有枝鼻尖被冻得红通通的,也没有气恼,拉着沈岸坐下:“哎呀,你坐到这边来。”   “不是,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沈岸是气狠了,刚才那一瞬间没有找到她,他仿佛整个心尖儿都被揪了起来。   自从上次在清河县出事之后,沈岸越来越害怕,怕哪一天她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江有枝摸了摸鼻子,连声说“知道了”,他才肯坐在她边上。   “冷不冷啊?”沈岸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后回到帐篷里去给她拿围巾。   再过来的时候,他看到江有枝正搓着手,弯腰去提了一下盖子。   火堆上有一口小石锅,里面腾腾冒着水蒸气,还有一种面食的香味。   沈岸把围巾给她围上,夜空之下,雪山山脚,二人并肩坐在一起。   “这里是我爷爷曾经守卫的地方。”江有枝转头看向沈岸,“杨翼挽老教授的女儿,还有你父亲,他们都曾经在这里,保护我们国家的平安。”   沈岸抬起头看向绵延无尽的雪山,似乎回到了年少时候,那些鲜活的记忆。   雪太厚了,过去那些人和事都被埋藏在底下,看不出任何痕迹,但是他们确实曾经在这里,留下令人称赞的丰功伟绩。   那场雪崩带走了太多人。   从回忆中抽身,沈岸听到江有枝倒计时的声音:“十,九,八……”   “怎么了?”   江有枝伸出一根食指放在沈岸嘴角,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继续倒计时:“三,二,一——”   “生日快乐,三哥!”江有枝扑到他怀里,语调上扬,欢呼道。   沈岸怔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江有枝左手在他面前挥动两下:“……这不会是你过的第一个生日吧?”   沈岸深吸一口气,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很暖和,也很柔软。   “小枝,谢谢你。”他声音清冽而低沉。   “因为怕你不喜欢过生日,我就自己悄悄地跑到这里来的。本来想到十一点五十分的时候过去叫你,谁知道你直接走出来了。”江有枝挠了挠头,说道,“等下啊,我给你煮了一碗长寿面。”   她说完,把小石锅的盖子掀开,香气扑面而来,面条在沸水中滚动,上面又一个形状不大好看的煎蛋。   江有枝用勺子把面条和鸡蛋盛在碗里,又浇了一点热汤,捧到沈岸面前,笑意盈盈:“快许愿。许了愿再吃。”   沈岸就闭眼,过了几秒钟,他轻轻笑了笑:“其实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啊?”江有枝把碗递过去,“你许了什么呀?”   沈岸还记得她曾经生日的时候说的话,学以致用:“说出来就不灵了。”   “嘁,我还不想知道了呢。快吃面吧你!”   沈岸就低头,用筷子将面条吃完,剩下一个煎蛋,分了一半,留给江有枝。   收拾好这里的东西,江有枝蹲久了腿有点麻,站起来的时候双腿一软,跌在他的身上:“哎呀。”   沈岸给她揉了揉脑门:“摔疼没有?”   “没有。”江有枝摇头。   沈岸就把一些轻便的东西递给她,在她面前蹲下:“上来吧。”   “怎么了?”   “还没背过你。”   江有枝轻轻笑了笑,跳到他的背上,凑近他的耳边:“我知道你又在吃醋。”   被人说中了,沈岸发出一声轻哂。   江有枝把冰凉的手伸进他的脖子里:“三哥。”   “什么?”他声音温柔。   她“咯咯”地笑了几声,又唤道:“三哥。”   这次沈岸没有回答,而是浅浅地笑了。   “你知道我第二幅画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画江水洗碧,江岸边伸出几道枝桠。”   沈岸背着她,在雪地里留下一串很长的脚印。   江有枝语气很欢快,眼睛里碎了星子似的璨然,在跟他描述那幅画的内容。   他一面点头,一面在心里默默地说   ——小枝,我许的愿望是,天长地久。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