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可以再等等 作者:走走停停啊   简介:   临走前,他斟酌了一会儿,还是转身来问她:“宋媛,为什么考到这儿来?我们这儿的博物院应该不算特别好吧?”   她逆光站着,他这问题好答,她在心里演练过许多遍了,回道:“好的考不上呀,我还想进国博呢,人家不收。“   她说完下意识的去看他眼睛,可他垂眸点了点头,她什么也没看清...... =========== 第1章 巧克力   宋媛从图书馆出来,边下台阶边接电话:“喂!什么事?”   “我给你发的照片你看了没?怎么样?美不美?”电话那头的蒋鲲鹏语声激动,急等着回答似的。   “没看!”宋媛脱口回应他,背上的书包没背好,她顺便扭了扭。   “怎么的?不好看么?”鲲鹏竟有点反思,“这身材多好啊,该凸的凸该翘的翘……”   好在宋媛今天真题做得不错,语气和缓又理智:“鲲哥,我跟你说,你那些大胸和长腿不要再分享给我了,你忘了我是个女的,我也有,我看这些干嘛?”   鲲哥真的顿错了一秒,进而冒出疑惑的声音:“瞎说!你哪有?!”   “你滚!”   宋媛黑着脸,毫不迟疑的挂断了蒋鲲鹏的跨国长途。十二月的冷风里,寒风似剑,她吸了吸鼻子,快走几步,冻死了。   她们这学校是前两年建成的新校区,地处中原,如果大学只论大的话,那宋媛这学校是周边几个省里最大的。大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宋媛一大早从食堂吃饱了走到图书馆去上自习,刚放下书包,她就饿了……   宋媛是学历史学的,高考那年为什么要填历史专业,她此时再去驻足回望,已经不太记得了。现在她想,学历史也挺好的,不像别的专业,抬头一看,道路千万条、条条通罗马;她们这专业没啥别的选择,只有心无旁骛的考研。   她参加完研究生考试,寒假回家时,坐在暖气边和蒋鲲鹏聊视频,鲲鹏在澳洲,阳光明媚,穿着短袖拖拉板;宋媛这边还有两天就到除夕,外面正阴霾沉沉,乌天黑地。   “诶,我妈出去了,”视频里传来关门声,鲲鹏一下放开了灵魂,“宋媛,我跟你说,那天我给你发的那妹子,给我打电话了哦!”他说着得意的在镜头里挑了挑眉。   “哦,你妈不是陪你过年么?你不消停两天?”她善意的提醒他。   “不要紧,我妈忙着 shopping,没空管我,我只要晚上回家就行了,白天随便。”   “哦,那什么,多加小心哦,看那妹子浑身闪着光,多半伴侣比你多,带好该带的……”   “瞧你那操碎心的样儿,”鲲鹏不屑,还想说什么,先看到宋媛镜头里,她妈妈推门走进来,他马上坐直了,堆出明媚的笑脸,扯着嗓门:“阿姨,新年快乐呀!”   宋妈妈手里端着盘刚扒了皮的柚子,冰凉倒牙,拿进来放在宋媛房间的暖气片上烘一烘,听到鲲鹏喜庆的声音,也很高兴,凑过头来对着手机道:“是鲲鲲啊,让阿姨看看,哟!在那边晒黑了都。”   宋媛自觉地把镜头对准了她妈,这鲲哥从小八面玲珑最会讨大人喜欢,长大了嘴更甜,“阿姨,我这是小麦色,流行,哈哈。阿姨你怎么一年比一年年轻了?跟宋媛简直姐妹俩儿!”   “哈哈哈,真的啊?”宋妈妈抵抗力差,被鲲鹏一夸,立刻笑成一朵花,点头赞同道:“是啊,我比媛媛白一点,不过她今年考研,没怎么出门,也白回来了。”说着得意的瞟了眼宋媛,看她正一脸老成持重,妈妈向手机摆手道:“哎呀,你们聊你们聊,阿姨烧饭去了。”   那头鲲鹏热情起来没完没了:“阿姨……”   “你阿姨走了,放过你阿姨吧!她经不得夸。”宋媛声音沉沉。   “你看,你妈比你活泼多了,你被个破考试折磨的!哎,我说,你要是没考上,我跟我妈说一声,把你弄回去教书怎么样?我说真的。”鲲鹏一副小菜一碟的语气。当然了,他有一组好爹妈,他是干部子弟嘛。   宋媛摇摇头:“大过年的,你能不能说点儿好话,我怎么就考不上了,我考得上。而且,我不爱教书,别麻烦阿姨了。”   “切!不识好人心。”   宋媛挂了电话,趴在窗台上看了看,嗯,外面开始下雪了,雪花很小,似乎带着小冰晶,北风刮过,打在她面前的玻璃上,沙沙作响。   春节!春节好啊,热闹,好吃的多,好玩的多……还能收到一条程为的祝福信息,他每年都发的,今年也会吧!宋媛手指在窗玻璃上滑过,冰凉。   两天后的除夕夜,她和爸妈守在电视机前看春晚,宣传片里正热火朝天的包饺子,宋媛家年夜饭不吃饺子,他们家其实是浙江人,却定居在这中原小城里,全是因为她爸爸的工作。这是个中字头旗下的能源矿产小城,宋爸爸是技术工人,所属的是这整个工艺链的前端一线单位,也就是最普通的单位。不像蒋鲲鹏家,蒋爸爸是供应科的一把手,蒋妈妈在教育处工作。   小时候他们上同一个子弟幼儿园,接着又上同一个子弟小学、子弟中学,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宋媛还是从上了高中以后,才忽然开悟,她和鲲鹏原来隶属两个不同的阶级……   然而真是可恨,像她这样出身伟光正的普通工人家庭子女,本应该在学习的舞台上远远超过蒋鲲鹏这样的纨绔子弟,可惜,从小学三年级之后,她的成绩就没超越过鲲哥。那时候他们两人总是冠亚军之争,后来六年级时,程为来了,她和鲲哥的战争就结束了,因为她连亚军也排不上了,程为永远遥遥领先。一直到初中,他俩也没能追上他。   那时她和蒋鲲鹏都觉得程为很倨傲,他俩统一战线孤立这个转校生,结果程为第一名的光环太强大了,他们常常被迫和他分在一组,比如数学强化小组,航模小组、化学实验小组等。但凡他们三人分在一起,老师总是指定程为作发言人,这让剩下的两个人内心非常受伤,怎么他俩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   直到有一天,大概是初二的时候,他们这能源系统里搞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我是祖国小油娃”的作文竞赛,宋媛一举拿到了一等奖,当然全国各地都算上,并列的有好多名。可单看他们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油城里,宋媛就是独苗一根。她十几年的人生里第一次经历了一回特别的荣耀,得到了教育处重要领导的接见和亲自授奖。狠狠的超越了程为一回,因为他只得到了鼓励奖。   当然也有遗憾,那天给宋媛颁奖的教育处重要领导,就是蒋鲲鹏的妈妈。导致时至今日,她除了鲲妈,再没见过任何搞教育的领导。虽然她后来在家里常常听到她妈妈背后说鲲鲲妈既官僚又势力,看不起人;她那时倒没发现,还觉得鲲妈很热情啊,她领了奖下台时还牵着她手,看起来像她家亲戚,临走时还笑着叫她常来家里找鲲鲲玩,多和蔼呀!   那天蒋鲲鹏作为学生代表陪他们去领奖,回去的路上,三人同坐学校派的专车。本着让敌人难受我就开心的原则,宋媛带着胜利者特有的骄傲和矜持,看着鲲鹏拿她的大红证书挖苦旁边没领到奖品的程为。可惜鲲哥太没技巧,语气里满是小人得志穷人乍富的腔调,在一脸平静、沉默不语的程为面前,显得特别不高级。   车子开进学校大门的时候,宋媛看着蒋鲲鹏还在口沫横飞,程为只抬头淡淡同她对视了一眼,她在心里隐隐觉得,她俩败了。   那以后,她好像渐渐和程为和解了,特别是在得知程为的爸爸和她自己的爸爸是同事之后,她甚至有一点觉得,也许她和程为才应该变成好朋友,鲲鹏属于另一国。   但鲲鹏显然不这么觉得,学校组织春游的时候,他作为班长负责分小队,照例把无心当班干部的宋媛分在自己一组。那天放学,他们三三两两的结伴回家,子弟中学的特色,大家都住一个家属院,没人接没人送,孩子们自己回家。宋媛和程为从数学强化班上完课回来时,教室里已经没几个人,鲲鹏赶着去学校广播站播音,她自己收拾了书包准备要走,也没想到程为会走过来等她。她和鲲鹏以前说好不理他的,他一走过来,好像冰释前嫌了。   那天他们同路回家,因为上强化班放学晚了,路上没什么人,夕阳西下四处染着半透明的微光。快走到家属院门口时,程为忽然说:“我们组还缺一个人,你要不要和我一组?”   嗯?宋媛呆了呆,是说去春游么?刚刚不是还在讨论数列么?这第一名的脑子真可怕!她大概没来得及多考虑,转头应答说:“好啊,可以。”接着就看见他笑了,露出右边一点点的虎牙,还挺好看……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她找鲲鹏换小组,鲲鹏反插着眼睛不乐意:“不行,都定了,改什么改,谁也不许改!”   她自己拿着笔,伸手去抢名单,威胁鲲鹏说:“你给不给我?再捂着,我戳你手了!”   “你戳死我吧。”   “你不给我,我就去杨老师那儿改,反正我都能改过来,你捂着吧。”宋媛对付蒋鲲鹏有的是办法,她是班主任最喜欢的学生,改个组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鲲鹏看着她,仍旧捂着名单不动。宋媛这时候异常有智慧,俯身趴在他课桌上,动之以情:“我买巧克力给你,别让我费事。”   僵持了一秒钟,她正要变色,听见鲲鹏妥协道:“两块。”   她就知道能成,抿唇一笑:“成交。”   所以她这些年来,第一次春游时没吃到蒋鲲鹏妈妈做的鹿角菜,但和程为一组也有很多有趣的事,起码解放了审美疲劳是很有收获的。他们返程时,宋媛走在队伍后面,忽然觉得有人在动她背包,她迟钝的回头来,正看见程为往她书包里塞了什么东西,这时前面有人叫他,他答应了一声就往前跑了。   她自己边走边拉开拉链看了看,两块巧克力! 第2章 尾巴   除夕夜,宋媛窝在沙发转角里陪爸妈看电视,她当然也觉得主持人煽情煽得有点刻意,抬头瞄了两眼,还是觉得尴尬,但搁不住她爸妈都爱看。她从前,自我意识刚刚崛起那会儿,最爱在家里长篇大论发表自己的观点,点评老宋爱看综艺节目的烂俗、嘲笑刘女士泡在肥皂剧里的低智。   但这几年,随着她上大学离家的时候越来越多,她渐渐平和了。大人的世界并不像小孩想的那样,长大以后要再想开心一刻是很难的,如果看个电视就能开怀一笑,多好呀,看吧,她陪着他们一起看!   她手里的手机屏幕一闪一闪,不断有微信发来,她已经懒得理了,鲲鹏同学从小就是个眼皮子浅的傢伙,怀里揣不住二两秘密。他在参加澳洲版的新年派对,实时发送着他的猎艳成果,生怕宋媛不知道他的丰功伟绩……   宋媛这些年一直被迫分享他精彩的私生活,他说:“咋的,别人我还不稀罕给她看呢!你要珍惜。”好吧,她想她这平淡无奇的大学生活,添上他这一道绚烂的色彩也没啥,谁让她们是从前穿过一条裤子的发小呢!   说起这“一条裤子”,宋媛其实早就不记得了,都赖鲲哥的记忆力好,总提起,在他的不断强化下,她如今记得很清。最早一次,蒋鲲鹏说起这“一条裤子”的故事,还是他们初三的时候,好像快要中考了,他们三人有天趴在学校教学楼前的石桌上研究一道数学大题。   差不多同时解出来,只是方法各不相同,宋媛连用了三条辅助线,她伸长脖子看了下他们俩人的,都只用了两条。她抬头眺望了一眼天边夕阳,在心里一声叹息,智商真是硬伤,同阶级的鸿沟一样难以逾越。   “还是我这个解法好,简单明了,宋媛,你说是不是?”鲲鹏说着,一脸骄矜的瞟了程为一眼。   宋媛举着笔,认真想了一会儿,最后评价说:“我觉得程为这个好,不用看镜像图,更简单。”   “你怎么向着他呢,你看看我的,我这个多简单。”鲲哥明显不服,看着程为眼里浮出的一点笑意,他更生气了,朝着宋媛嚷道:“咱俩可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你怎么这么不客观,专偏向外人!”   好好的说题,怎么说到裤子去了!“谁跟你穿一条裤子?没有的事儿,别瞎说。”宋媛马上反驳,转头时正看到程为惊讶的眼神盯在她脸上。   “怎么没有,我还有照片呢,咱俩大班的时候,我穿着你的红裤子回家,我妈给咱俩拍的,你咋这么健忘!”鲲哥一激动,那嗓门,当场把宋媛震住了……   她回想了好一会儿,“啪”的一声把手里的笔拍在草稿纸上,替鲲鹏皱眉道:“你怎么还好意思说,那不是因为你尿裤子了没带裤子么?”   鲲鹏果然从小就灵魂坦荡,比一般人坚强,他看着对面程为已经撑不住笑了,丝毫没觉得不好意思,“那怎么了,那不就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自那以后,鲲哥就跟红裤子结了缘,常提,把宋媛搞得烦不胜烦。大概拜这条红裤子所赐,那年春末夏初,宋媛终于来例假了。没人懂她多么激动和欣慰,要知道那时候,中学的生理卫生课都上过了,班里大部分女生都用上了卫生巾,宋媛还不知道卫生巾为何物。那感觉,就像是国家公布了平均工资指导线,而你暗自知道自己的收入远低于那个数字,明显的拖了全国人民的后腿……   然而宋媛到底还是叶公好龙,真的来例假却并不是什么开心事儿。她有一次,周一要完成“国旗下的讲话”,所以应年级主任的要求,穿着白衬衫和蓝裙子,结果下午放学时大姨妈不期而至,她自己倒是挺淡定的,觉得这会儿站起来就走着实有点不雅,不如坐着把作业写完,等同学都走光了再走,到那时刚好神不知鬼不觉。   她一边坐着写模拟卷,一边看看窗外天色,心里遗憾,这要是冬天就好了,拖一拖,拖到天黑,谁也看不见谁,多好,可惜了,现在天黑得晚。   随着同学渐渐走光,宋媛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抓住时机回家吧,尝试着站起来,嗯,还好,第一天量少,没有太狼狈。她不放心的自己转头想看看,裙子后面如何了?正用力扭着头,没看见教室门口蒋鲲鹏夹着篮球一阵风的跑进来。   看到她,凑过来问:“干嘛呢?尾巴掉出来了?”他说着还跟着看了看。   把宋媛吓一跳,她赶紧把他推到一臂之外,“你才尾巴掉出来了呢!”说着,若无其事的背起书包走人,同后面进来的程为打了个照面,擦肩而过。她边走边在心里安慰自己,还好今天穿蓝裙子,弄上一点儿,也看不出太出来吧,不要紧不要紧。   她还没走到楼梯口,被后面赶上来的鲲鹏叫住了,他递了件他自己的白衬衫给她,同时毫不吝啬的嘲讽她:“你就这样走了,陈欣欣还知道借件衣服挡挡呢,你都不用?”   为什么好事到他嘴里都这么难听,宋媛理直气壮的接过来,抖了抖绑在腰上,转头说:“你还挺有经验……”一说完马上想起另一件她更感兴趣的事儿,凑过去问他:“听说陈欣欣给你写情书了?真的么?”   把鲲哥问得,嗤鼻一笑:“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收到的情书可多了呢!”   “我看看,陈欣欣可是新任班花诶,我看看情书写得好不好。”   “不给,人家写给我的,你看啥?”   “小气,我看完还你,又不要。”宋媛就是一腔好奇,她不知道为什么,总离他们这些故事有点远。   “不给。”鲲鹏断然拒绝,一边还落井下石:“你知道为啥你班花老落选么?就是因为你有点瞎,眼神儿不好。”   “我还入选过呢?啥时候啊?”宋媛的关注点和鲲鹏不在一个世界里,她听着怪高兴。   鲲鹏一脸鄙夷,还要说什么,被后面横插过来的一只手打断了,“没挡住,用这个吧。”程为手上拿着件宽大的校服外套,递到宋媛面前。   啊!还没挡住,宋媛机械的接过来,想回头看看,有这么严重么?又怕欲盖弥彰,还是算了。麻利的解了鲲哥的白衬衫,换上校服。   鲲鹏接过宋媛随手还回来的衬衫,还偏头去看,嘴里嘟囔着:“不能啊,怎么没挡住。”   被宋媛一道犀利的目光制止住,她警告他们:“行了,谁也不许再提。”同时威严的扫过旁边的程为,把他们两个同时震慑住。   于是他们三人沉默着走出去一段路,宋媛心怀鬼胎的想快点儿岔开话题,接着问鲲鹏:“陈欣欣给你写了多少字,让我瞄一眼。”   “不给。”鲲鹏少有的气节。   “你想看情书?”程为忽然接上话题。   他这疑问句问得,好像在说:你想窥探别人隐私么?宋媛有点不好意思,干笑着替自己解释:“呵呵,我就是好奇,情书都写点什么?”   不想,下一秒,程为云淡风轻的从书包里抽出一张纸来,递给宋媛说:“这个算是吧,我早上刚收到的,给你看。”   唔!宋媛接在手里,愣了愣,接着兴奋的真的捧起来看,看到落款时,简直惊讶的合不拢嘴。她迅速思考了一秒钟,伸手把程为拉到一边,在他耳边悄声问他:“这个,我能不能给他看一眼,你介意么?”她说着拿眼神瞄了瞄蒋鲲鹏。   那边的鲲鹏正警觉地盯着他俩在密谋什么。程为无所谓的点点头:“可以啊。”   宋媛得到了许可,着意捂住情书的内容,只把落款留给鲲鹏看一眼,呃,落款是:陈欣欣。   “哎,等会儿,我再看一下。”鲲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抻长了脖子追过去。   “没错啦,你没看错。”宋媛把信纸折了折,还给程为,一边对鲲鹏道:“这你懂了么?不只你一个人收到哦!”虽是这么说,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儿震撼,这怎么还带广种薄收的呢……   她想着这些事时,被电视机里的新年倒计时打断了思路,她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果然,一条微信传进来,程为说:“宋媛,新年快乐,阖家幸福。”她看着这几个字,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种万事落定的感觉。他每年春节都会发一条这样的祝福信息给她,虽然都很短,但年年都不太一样,证明他每年都是重新编辑过的,宋媛在心里暗自这样想。   所以她也照例回复他一条这样的信息,大意差不多,总是比他多几个字,像新年包红包,礼尚往来,后包的人,总要多包几块钱。   她点了发送键,看着他发来的“阖家幸福”发了一会儿呆,时光匆匆,过去好几年了,他家发生变化了么?她家还是没变,她们一家三口,一切如常。老宋难得熬夜,喝了一晚上浓茶,这会儿正跑厕所,刘女士挨着暖气片坐着,正在抱怨今年的春晚不好看,小品不好笑,唱歌也不好听…… 第3章 事故   宋媛向来没什么豪情万丈的进取心,研究生考的还是本校本专业,跟的导师也是原本熟悉的,所以没什么悬念,她顺利的过渡到新的学习阶段。   她有时往返在宿舍和历史学院的教学楼之间,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本来我们学校的历史学就不错的,没必要舍近求远。这话她也拿来和蒋鲲鹏说过,鲲哥见过大世面,怒其不争,说你不能考个牛逼点儿的学校么,去一去人才济济的大都市啊,怎么这么没有雄心壮志!   宋媛不意与他多言,她渐渐发觉和他的人生观不同,她不知从何时开始,觉得其实没必要做好每一件事,能认真做好一两件事,就很好了,就能觉得很幸福。鲲哥迅速的发来信息反驳她:你这燕雀、夏虫、大井蛙……   她愉快的扫了一眼,没再理他。   想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人可多了,江山太小,有点不够用,她就不去凑热闹了。zzu 挺好的,质朴无华又务实,自习教室也够多,还有暖气。就是冬天太冷,风有点儿大,从图书馆回松园宿舍的路上,宋媛常常冻得里外冰凉;亭云路上偶尔冬日暖阳,这点日光仿佛也知道自己成不了气候,略照照就退了,同她一样没有搏杀四方的进取心。   她有时候也在泊月路的柳树下坐坐,看络绎不绝的本科学弟学妹们打闹着走过,穿着同款卫衣的小情侣伉俪情深,女孩儿把手插在男生的大衣口袋里。   她想,这儿的冬天可真长,不像她们老家,江浙一带冬天不漫长,春风就在一夕之间。当然,听说比江浙再南方一点,东南沿海一带有更温暖的冬天。嗯,只是听说,她在心里强调。   她高二那年暑假,收到过一件特别的礼物,是两个新鲜的椰青,从东南沿海发来。宋媛从小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但喜欢喝椰汁,每次她和蒋鲲鹏闹掰,最后他都买椰汁给她,示好,后来那家乡土气质浓郁的椰汁品牌出了大盒装,鲲哥就很夸张的抱一大盒来赔罪。宋媛物质世界没有精神世界丰富,容易被腐蚀,收了礼物就清风拂过,还是好兄弟。   后来,程为说:“这个不好喝,这里面兑了白砂糖,新鲜的椰子才好喝,在椰子壳上敲个洞,插根吸管进去,我们老家有很多,等我什么时候回去,给你寄来。”   她就很向往,向往程为的老家,满大街都是椰子树,随便摘,插个吸管就能喝,像童话里的糖果屋……   当然,她当时收到这礼物时并不特别开心,那时程为刚刚办完转学手续,宋媛知道,他家搬走了,从他们这小油城里迁回原籍去,她隐隐觉得,他是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收到他寄来的椰青,有种江湖相忘的味道。   后来,高三一开学,程为本来站在金字塔尖上,忽然一转学,好多同学都问他去哪儿了?那阵子,正盛行高考移民,宋媛他们这中原大省是全国出了名的高考难,于是有办法的家长都在高二前后给孩子换个省参加高考,好赢在起跑线上。所以很多阴谋论者都说程为也高考移民去了。   其实她知道,他家是因为出了大事,并不是为了高考。那年暑假,有一天宋媛正在厨房里被刘女士逼着学炒菜,她妈说:“女孩子家家,怎么能连个番茄炒蛋都不会做呢?将来是要饿死的。”宋媛举着锅铲,但心里不服,这是什么逻辑,女孩就得会做番茄炒蛋,男孩就不用了,男孩跟着番茄一起光合作用么?!   晚饭后,她爸爸回来了,满脸的阴云密布,坐在沙发上长吁短叹。她本来虚掩着房门,在床上趴着,偷偷的看杜拉斯的《情人》,不能让刘女士发现,虽然她妈也不知道这里面讲的是什么,但光凭这书名就足够引爆她的神经,所以宋媛看得很隐蔽,小心翼翼。   断断续续听到外面她爸爸在说:“老程真是倒霉啊,是帮人替班的,套管一下来,当场就不行了。”又感叹:“他家里可怎么办啊?他儿子和媛媛一个班的,马上高三了……”   “哦哟,他家儿子学习可好了,媛媛每次都考不过他。”宋媛听到她妈妈同情的声调。   他们是在说谁?说程为么?她趴着,耳朵对着门外,她爸爸继续在说:“连医院都没有去,直接就拉到殡仪馆了……”   宋媛合上书,塞在枕头下面,开门出来,问她爸:“你们在说程为家么?是程为爸爸出了事故么?”   平常她不怎么打听老宋工友们的事,她爸妈也总说她小孩子家,管好学习少管闲事。这次倒不同,她爸妈同时沉默了一会儿,她爸爸点了点头说:“程为爸爸没了,就在昨天晚上。”他想了一想,还是接着往下说了:“当时井台上正在下套管,铁索松了扣,从一百多米的井架上砸下来,一死两伤,老程碰在头上,当场就不行了……”   宋媛倚门框站着,只听着,没有声音。听到她妈妈在叹息:“作孽哟,好好的一家人,男的就没了,剩下的怎么过!程为那孩子,文质彬彬的,他妈妈还经常身体不好……”   后来,宋媛爸爸准备去吊唁的时候,她问爸爸:“我能不能也去?”老宋想了想,点头说:“换身衣服,一起去吧。”   她去换衣服的时候,听到门外她爸妈对话,妈妈说:“媛媛去干什么,我们大人去就行了。”   爸爸说:“是媛媛同学家嘛,应该要去一去。”   那是她第一次走进殡仪馆,工会的阿姨给她发了小白花,她认真的别在胸前。抬头时远远看见程为在听几个领导模样的伯伯说话,侧身站着,她才忽然发觉,他竟这么高,比他面对的几个大人都高出半个头,那一刻,他也像大人一样。   没有别的同学来,只有她来了,她跟在爸爸身旁,还像个小女孩,隔着人群,她能看到程为一手扶着憔悴的妈妈,一手抱着遗像,最后的时候,他还代表全家向局领导和工会表达了谢意。   只不过,宋媛听他声音沙哑,有点陌生,她记得不久前,学校的艺术节开幕时,他还应邀作了开场发言,那时他音色清亮,像另一个人。   来了很多程爸爸生前的同事和朋友,宋媛一家跟着吊唁的人群退场前,她停步回望,正好看到程为向她们这边投来目光,她努力的想和他对视一眼,却被后面的人挡住了视线,她妈妈拉着她跨出了大门。   从那以后,她再没见过他了。最初,高三那年,他们还有联系,那时还流行用 QQ,不过他们都功课太忙了,不怎么常用。宋媛记得,他们当年考进重点班时,开学先来了次摸底考试,集齐了周边几个子弟中学的高手,她一下子没了竞争力,考了年级第十八名。所以蒋鲲鹏嘲笑她不争气,怎么干不过别校的人,特地给她看,把她 QQ 的备注名称改成了“十八妹”,她气得跟他扭打半天,才想起来,要去看一眼旁边程为给她的备注,她扒着他的鼠标,自己点开看了看,嗯,“明清后”。   她看完就笑了,这个不错!于是,她索性把自己的昵称也改成了“明清后”,时至今日,她用习惯了,所有的社交软件上,她都叫这个名字。   后来,等高考完,尘埃落定,也似乎是一夜之间,大家都改用微信了。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捧着手机犹豫了很久,她确实考得一般,没考上如雷贯耳的名校,但也差强人意,不算特别失手。她犹豫,是因为想问问他考到哪里了?可是又想,多此一问,他这一手好成绩,总不过是那几个赫赫有名的大学吧。所以她又放下了手机……   又隔了很多天,老宋不知从哪里学的新手艺,自己编了个吊床,五彩缤纷的,绑在阳台的防盗网和门框上,宋媛趁着爸爸不在家,坐在那吊床上一边晃着一边发呆,再过两周她就要去大学报道了,她想着想着,拿出手机发了条微信给他:程为,我考了郑大,不知道你考了哪里?   想了许多天,考虑了许多种问法,抛砖引玉、故作轻松,她都想过了,最后只发了这几个字。可怜这几个字,发出去后,也没能得到回应,程为像是没收到一般,毫无反应。   宋媛每天打开看一遍,在心里疑惑:不能是因为她考得一般,就不理她了吧……他从前不这样啊!   直到她新生报到完,参加完学院的迎新晚会,在军训的大太阳地里晒得乌漆嘛黑。有天晚上,她们白天练了一整天踢正步,等到一挨床她就困得五迷三道,忽然收到信息,已经快十二点,她以为是蒋鲲鹏,眯着眼睛打开扫了一眼,居然是程为,他像是在回答她两周前的问题,他说:我考了福大。然后又接着发了一条信息来,说:郑大挺好的,而且离家近,离家近好,方便回家。   她迷迷糊糊的看着,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程为怎么可能只考到福大呢?他高考失手了……   他说离家近,这话听起来,跟她爸的语调一样。宋媛觉得自己和程为相隔的大概不只是距离,更是隔着一个时空黑洞,不然怎么一条信息有这么长的时间延迟。   然而第二天一早,她抱着手机又看了一遍,忽然暗自开心了一刻,而后又理智的谴责自己,真阴暗,怎么能把快乐建立在程为的痛苦上,像他这样的人高考失利一定很难受吧!可是,他没考好,让她觉得和他的差距变小了,没那么高山仰止,他和我差不多呀……   所以那天,宋媛异常高兴的跳下床,换了衣服军训去了。 第4章 学长   宋媛觉得,大学真好,把禁锢他们多年的枷锁镣铐一一解绑,学校里满是青春飞扬的脸。轰轰烈烈的社团活动,硝烟弥漫的学生会竞选,天色将暗时元和广场上成双成对的校园情侣。都在启蒙着她的迟钝灵魂,脱离了鲲哥的魔爪,她也陆续收到了各种男生的示好。   其实最初,她还挺遗憾,大学的氛围太宽松了,没人写情书,大家都是直接脸对脸的问,含蓄一点的问你要微信,直接一点的就问能不能做我女朋友?刚开始她没经验,觉得当面拒绝别人不太好,都很委婉,如果要微信,她会给人家,不过会附带说:“我不太看信息哈,可能不回的时候多。”她以为人家能听懂,可惜男大学生们都太自信了,没一个人认真听她说的话。   后来被问的次数多了,她就也有点烦了,直接回复人家没带手机。如果赶上难缠的,她就信口胡诌,说自己有男朋友了,体育学院的,今天是投标枪的,明天是练铁饼的,好像还说过是跑铁人三项的,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同班或同学院的人,都知道她有个假想男友,背后说她眼光高,心高气傲。   然而这也提醒了宋媛,一跨进大学的门槛,大家普遍有种功成名就可以温饱思淫欲的错觉,她想,程为的学校也差不多吧。先时,她怀着颗从此以后同他平起平坐的心,和他分享她大学的日常生活,拣一些有标志性意义的事件,比如她去竞选女生部的部长,还顺利当选了;比如第一学期末她中国史考了全系第一;比如她第一次参加学校的元旦钟声晚会……   不过,反响平平,程为虽然不至于延迟两周,但也只回复几个字而已。有了这么几次,她忽然反思,也许他只是出于礼貌的勉为其难,她甚至想起,她妈妈刘女士说过,程为是个彬彬有礼的好孩子!   是啊,他从小就这么有礼貌……她一边沮丧的想着,脑海中还浮现起那些被她拒绝的自信的男生们,也许在程为眼里,她也不过是这样吧。   她坐在书桌前,狠狠皱了皱眉。   从那以后,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发什么给他,程为的头像渐渐沉到她微信好友的最下面。可她自己的情绪也跟着沉到了谷底,大一快结束时,他们学院联合几个大院,诸如:物理、材料、环水等男生多女生少的专业,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仲夏夜舞会。辅导员说一个也不能少,全部都得去,   所以宋媛也去了,跟着她们同寝室的几个女生一起。现场的组委会还准备了鲜花,于是宋媛和同来的思瑶一起,收到了好多支这种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她被思瑶紧紧挽着手臂,像是要组成统一战线似的,脱不开手。有个材料学院的学长,在和思瑶说话,偶然问起宋媛的名字,她随口说了,听见他半开玩笑的回应:“你这名字有意思,宋元明清后啊!”   她听着,愣了愣神儿,后来想问问他叫什么,还没问出口,手机铃声响了,她低头看了一眼,竟然是程为发来的。他发来的那一段话不长,但让她看了许久,思瑶向她转述人家学长叫什么名字,她也没听清。   程为说:宋媛,你最近很忙么?过的好么?没有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么?我很久没收到你的信息了。   宋媛那时明白的人情世故还太少,她匆匆从舞会现场溜出来,努力的解读他这些话背后的意思,最后还是没把自己绕明白。不过她这时候也具备着姑娘们超常的臆想能力,甚至自我催眠式的发散思维:程为这意思,当然是觉得她分享的生活还是很有趣的;他既然有时间看她的信息,那起码说明他没有被别人占用注意力……   她所以很有动力的继续时不时的给他发送她琐碎的日常生活,包括她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回家的车票,暑假去体育馆学游泳的课程表。他依旧回复的很简单,寥寥几个字,既看不出态度,也听不出意思。但即便这样,也没能磨灭她继续这么做的热情。   宋媛其实自己也知道,她在爱情这条路上开蒙的晚。她在这儿一个人自说自话的时候,当年和她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鲲鹏同学已经在谈第三任女友了。她倒也不太羡慕他的精彩感情生活,这东西着实需要天赋,她实在欠缺得很;谈恋爱就像对付病毒,她就只有一种抗体,只能对付程为这一个,其他种类的,她招架不住,只有躲得份儿。   大二新学期刚开始没多久,赶上中秋节,学院办盈月晚会。宋媛那时和所有刚上大学的好青年一样,既积极又热心,被辅导员叫去帮忙布置会场。因为临时需要一面鼓,她被安排去隔壁的材料学院借。宋媛没经验,赶到材料学院的办公室,找了个同学问,人家说没有;又找了个同学,也说没有。她正在办公室走廊里踌躇,碰到上次联谊舞会上认识的学长,叫什么名字她实在想不起来了,但硬着头皮上去跟人家打了招呼,也不太懂寒暄,来往没两句,就赶着问“鼓”的事儿。把人家学长问笑了,说你等等,我去帮忙问问。   她后来借到了东西,按时交了差,同时也认识了个学高分子材料的新朋友。就是这个新朋友让她第一次知道了感情世界的复杂,也让她迅速搞清楚了男女社交的边界。   那时宋媛特别认真的学习,想要在学期末的时候再拿一次奖学金,因为老宋答应她,如果她花自己钱,允许她暑假的时候买机票去她想去的地方。她于是卯足了劲儿准备考专业课第一,她有一个长满椰子树的城市想去……   那个姓江的材料学院的学长,自从认识了之后,她倒是常常遇见他,比较多的是在荷园食堂。因为宋媛同寝室的岳思瑶和江学长是老乡,来自同一所高中,所以宋媛见了他总是很客气,加上他给自己帮过忙,,所以坐下一起吃饭的次数也挺多。   那年,是元旦假期的第一天,宋媛接到江学长的电话,他说:“宋媛,你假期有时间么?我有两个外省的同学过来走走,打算去咱们这儿的博物院,我不太懂,想请你一起去,帮忙讲解一下,行么?”   宋媛听完犹豫了一会儿,思瑶她们头天下午已经结伴去龙门石窟了,她在电话里委婉的表达了一下,说:“哦,其实我们还没怎么上专业课,省博的馆藏量大,我可能也不太懂,讲不出什么。”   “那总比我这样完全不懂的强,能帮个忙么?宋媛。”   他态度诚恳,让人不好拒绝,特别是像她这样接受过人家帮助在前的,更没有立场不去。所以第二天一早,宋媛穿戴整齐的从宿舍楼下来,外面刚下过雪,她戴着厚厚的长围巾,一圈圈绕在脖子上遮住半张脸。   她抬头看了看,江学长站在楼门口不远处等她,一个人。她紧走几步上前问他:“我迟到了么?”说着要拿出手机来看时间,她一向是守时的人,担心让别人久等。   “没有没有,是我来早了。”他说着,笑了,转身引她一起往学校大门口去。   “你同学呢?”她走了一段,抬头来问他。这时候冷风里夹带着小雪珠,她鼻子冻得微微发红,像料峭枝头刚结的桃花苞。   他含笑说:“他们住在市区,我们约在博物院门口会合。”   “哦,咱们学校离市区太远了。”宋媛感叹说。   “嗯,是啊,是有点远。”他附和着,顺便看了看她,她有一双江浙人标志性的大眼睛,双眼皮好几层,他觉得特别好看,比他们专业刚评出的系花好看。   他们走出学校大门口时,北风正刮得紧,地面上留下的残雪迅速结成了薄冰,宋媛脚下一滑,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好在穿得厚,没怎么摔疼,她同手同脚的要爬起来,被旁边学长俯身搀起来,问她:“摔着了么?”   她赶紧找了找平衡自己站直了,摇着头说:“没有没有,没摔疼,呵呵。”又自己掩饰的往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的盯着脚下。同时想起上高一那儿,也有过这么一场大雪,积雪没过脚踝,她和蒋鲲鹏、程为一起回家,两个男生在路上边走边玩,跑两步能滑出两米远,宋媛不行,运动细胞差,一步一滑像只刚上岸的小鸭子。鲲哥坏心眼儿多,突然跑过来拉她,把她拉得眼看要摔倒,她哇哇叫着:“快松手快松手,蒋鲲鹏,我要打死你!”   还好程为及时跑来拉了她另一只手,她一下子被两个人扯着,在结了冰的路面上呼呼滑出好长一段路,她紧张得手套里都是汗。到家属院门口时,这两只雪橇犬终于停了,宋媛还没等站稳,扒下手套来要揍他们,刚迈出半步,脚下一滑,跪倒在冰面上,虽然穿得也厚,却觉得特别疼,大概是因为特别生气的缘故,鲲哥跑开两步,回身来笑她:“哈哈哈,你自己摔的,不关我们事啊!”   她一抬头,满脸皱成一团,她记得程为也是这样拦腰把她搀起来,扶她站稳,还交代她:“站好了再动手啊!”   她也没客气,就近照着程为手臂上打了两下,解解气,看他仍旧一脸笑嘻嘻。   宋媛再往前走时,江学长试探着问她:“要不我扶着你吧?”   “不用不用,我会小心的。”她摆摆手赶紧拒绝了,心里想着,哪至于要人扶着,那不成老佛爷了,还出什么门。   后来,他那两个西北工大的同学来得特别晚,几乎走完了大半个省博,他们才来,赶上了个尾声,买了两件文创产品,就又一阵风似的先走了。   宋媛觉得她来得有点儿多余,根本也用不上她。临出博物院大门时,在台阶上,学长拿出刚买的鸮尊钥匙扣送她,她赶紧推辞:“不用不用,我们老师也给我们准备过这个,你不用送我。”   “那是你们老师的,这是我的。”他说,仍旧举在手里。   她想了想,先收下了,人来人往的,就别僵持着了。   等元旦假期结束,大家都忙着期末复习。有天思瑶神秘兮兮的回宿舍来,凑在宋媛书桌边问她:“哎,材料的江学长的是不是在追你?”   宋媛因为怕冷,正抱着热水袋看英语,转头来一脸惊讶,“没有,你听谁说的?”她立刻否认。   “你就别装了,有人看见你们约会了,还手牵手出校门呢!”思瑶靠着床架,说得绘声绘色。   宋媛听完眼睛都睁大了,惊讶于人们的想象力,“别听他们胡说,没有的事儿。”   “没有么?”思瑶满脸的故事,意味深长的反问她。   “没有!这些人不用考试么?净在那儿传瞎话。”宋媛没多想,只摆了摆手否认,没看见思瑶转身前朝她翻了个大白眼。 第5章 心伤   后来紧接着期末考试,宋媛忙着复习,往返在自习教室和宿舍之间,已经忘了这件事。期间,她还把那只鸮尊钥匙扣拍给程为看,还问他:“你看,我们省博的文创产品挺好看的吧!”他回复:“好看。”   然而那天考完最后一门专业课,宋媛正和几个同学一起刚走出教学楼,迎面看见一个高个儿女生,留着利落的短发,穿黑色的大衣,站在花坛边向她们这边扫视着,像是在找人。   宋媛没在意,经过她时,却忽然被她伸手拦住了,这黑衣女生毫不客气的对脸问她:“你就是宋媛吧?”   逼得宋媛向后撤了半步,看着她,莫名觉得她来者不善,但也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哪里认识过她?所以谨慎的没开口。   “你是不是叫宋媛?”对方又问。   “你是谁?”宋媛抱着几本书,身高上的劣势,显得气势不足,好在旁边同班同学都围了过来,看起来她群众基础很好。   “你知道江鸣扬有女朋友么?”黑衣女生满脸倨傲,质问着宋媛:“你为什么要当小三儿?”   什么?什么小三儿?宋媛一时没转过弯儿来,但江鸣扬这个名字她听清了,是说江学长。她迟怔了一会儿,忽然一阵反感,眼神也变了,朝着黑衣女生严肃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跟江鸣扬只是认识而已,没有你说的这种事。”   她说完要走,冷风里众人目光灼灼,她不能多待一秒钟。却被那女生进一步拦住,甚至要伸手拉她,还好宋媛班上的同学把她隔开了,听见她碍着人群大声叫道:“你还装什么?你勾引别人的男朋友,礼物都收了,还敢说没有!”   她本来觉得这女生跑来一开口就有点蠢,她向来知道不跟蠢货多言的道理,可她这样在大风里一阵嚷嚷,说得好像是她道德败坏在先一样,她不能不为自己辩白两句。宋媛从没有过的愤怒,抱着书的手狠狠攥着书封,转身走回去,似乎声音都有点破了:“你说什么?什么礼物?你听谁说的,你去找他问清楚……”她还没说完后面的狠话,人群里思瑶冲出来先拉住了她,她显然是认识这个黑衣女生的,但她挡在宋媛面前,笑脸道:“哎呀,别说了别说了,一会儿学校保安都要来了,还以为打群架呢。走吧走吧,宋媛,咱们回寝室吧。”又转头向着那边道:“小立姐,你也先回去吧,小事儿小事儿,别闹大了……”   被岳思瑶一提醒,宋媛的同学们都拥过来,劝她先走,她总觉得没有辩白清楚,却被众人拉着,远离了战场,远远听到那女生还在说什么;大概她是骨子里不好斗,没有再冲上前去放开嗓门大吵一架,让周围看热闹的同学们大失所望,伸长了脖子也没等着揪头发抓破脸的热血戏码。从前宋媛她们子弟中学里也有打群架的事儿,她从来都好奇他们都怎么开打的,始终没亲眼见过。更不知道像今天这样的单打独斗到底该怎样胜出。她就这样沉默的被友善的同学们簇拥着离开了,关于收礼物的事,成了一个没有答案的传说。   宋媛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她第一次觉得学校的人真多,到处都是人,教学楼、图书馆、每一条路甚至每一个楼梯口都站着人。拉着她走回去的室友同学们,个个都盯在她脸上,满是同情或好奇的目光,也或者幸灾乐祸……   她后来一个人坐在核心教学楼楼顶的台阶上,北风呼呼的刮着,寒冷逼退了无处不在的人潮,她想要的一个人的地方,唯有这个风口了。   她给吹得透心凉,太冷了,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对抗严寒,连脑细胞也去了,她便不再思考,就坐着。不知怎么,想起凯拉奈特莉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她对关注她的家人说:“leave me alone.”   后来她主动忘却了这件事,生活就好过多了。寒假早早回家找妈妈,她在回家的大巴上跟鲲哥感叹:“人心真不好啊,你有没有被人坑过?”她和程为,似乎总是报喜不报忧的,喜事好说,忧事总开不了口,说出来像是要乞求安慰似的,她做不出。和鲲哥不同,鲲哥没脸没皮,被姑娘瞪了一眼都要告诉宋媛一声,他们互相嘲笑,不存在谁安慰谁。   果然,那边发过来:“被美女坑上床算不算??”接着他又自己补充:“应该不算哈,我也没吃亏,哈哈哈。”   宋媛只好靠在座椅上睡觉,不再理他了。   也是那年春节时,程为发来信息,说:“宋媛,新年快乐,事事顺心。”   她后来反思,她是终于被各式各样鼓励说出爱的言论影响了,考虑了许久,微信的对话框里编辑了很多遍,又删除重来了很多遍。最后发给他:程为,我其实,一直很喜欢你,不知道你喜欢我么?   他们不是都说,要大声说出口嘛。她也试一试吧!   她一点了发送键,就开始焦虑,前几秒,一直想要撤回,努力克制着,终于什么也没做,安静的等着他回复。   关于他的回复,她已经试想过了很多种情况,甚至连他没看见,或者又隔上一两周的可能性都考虑到了。不过,这次,他没过多久,就给了答复。   宋媛看到信息提醒,不敢马上打开,自己默默的往房间走,老宋在客厅里扬声问她:“媛媛,要不要来一颗费列罗?”   她随口回应:“不要,晚上吃糖会蛀牙。”说完关上了房门。   她坐在床沿上,想了一会儿,先安慰自己,被拒绝了也没什么,不用怕,起码对现有的生活没有影响。事后,她才反省,自己真悲观,像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不会成功一样。   程为说:“宋媛,我们隔得有点远,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吧。”   她看着他发来的这行字,鬼使神差的点头附和,是啊,说得也对,是有点远了……   可她明显的,听到心里的梦,“砰”的一声碎开的声音。来不及细想,她觉得不能僵在这儿,所以按着先前想好的方案之一,仓促回复他说:“哦,我们在玩大冒险呢,你知道他们一聚会就玩游戏的,还好你没当真哈,你真聪明!”   她夸奖他,末尾还发了个笑脸给他。   嗯,除夕夜还在和同学凑在一起玩游戏!宋媛发完,才觉出不妥,不过她也不能再补救,因为程为紧跟着发来回复说:“哦,我就知道你们在玩游戏。”他替她的谎话佐证一下。   再接着,她是实在难过得拿不起手机来了,就缩在床头上坐着,甚至产生了幻觉,像四面透风,坐在那天“leave me alone”的台阶上。她刚刚攒够了去旅行的钱,要去那个长满椰子树的城市,可是他的回复让她顷刻间失去了目的地。   她恍惚间听到手机的提示音,谁又传了信息过来,她迷迷糊糊的,没有再看。   第二天大年初一,她在刘女士无数次进来出去的关门声里,终于醒来。她像是从昨晚开始,对手机不再有兴趣了。新年第一天,换好新衣服和爸妈一起去碧湖公园参加新年活动,手机就放在写字台上,一整天都没带走。   晚上回来时,才看到,原来昨天,程为最后还发了一条信息来,他说:“宋媛,你还会分享有意思的事情给我么?”   她心里在想,不会了,我永远不理你,再也不理你了。发出去的信息却写着:会啊,干嘛不发呢,还是好朋友嘛。   她看着自己发出去的文字,深深叹了口气,做人要大度,看我多有风格!   似乎是她才点了发送键,那边就回复过来,程为说:“谢谢。”   谢什么?宋媛低头瞟了一眼,看来我们隔得是有点远,连语言系统都不一样了。她没在意,还在努力的摆脱自己的低落情绪,难得的主动约了陈欣欣去文体中心看电影。   从那以后,她不太分享自己的生活给他了,不是她食言,而是她真的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能发给他。她后来拿那笔攒好的钱去考了驾照,大二暑假的时候,在蒋鲲鹏的多次邀请和威胁下,去浦东机场接机,顺便一起去玩了上海迪士尼,她也去试了试那边园区里,可以打出米奇头像的洗手液,发了这张泡沫米奇头给程为。从那以后,就剩下寂寂无声的考研生涯了。   她不再去参加学院的社交活动,学生会的工作也卸任了。寝室里和岳思瑶的关系淡了很多,她现在和纪薇薇更要好一些,常常一起去图书馆,会互相帮忙占座。研究生的时候,她俩还在一个宿舍住。研究生毕业那年,薇薇结婚,她责无旁贷的去给她做了伴娘。   婚礼上,薇薇抛捧花给她,她高高兴兴的接住了,不过拿在手里时,暗暗在心里寥落的想,这新娘捧花要是管用,没准儿她需要个十束八束的,不然怎么敌得过这百年孤独。   其实关于她的男朋友,研二、研三的时候,她妈妈也有点着急了,暑假她不敢回家,跟着学院去参加野外考古实习。刘女士和她视频,说要实在不行,鲲鲲能不能争取一下?   把宋媛听得,乐开了花儿,说:“哎呀,你是说真的么?你能忍得了鲲鲲妈的白眼儿了?天啊,你可真是个忍辱负重的好妈妈啊!”   “得了得了,当我没说,鲲鲲还是别考虑了!”刘女士坚定的被宋媛吓退了,从那以后再没提过鲲鲲的事儿。   宋媛他们这样的油城孩子,成长得比较特殊,大多都是背井离乡跟着父辈聚在单位大院里长大的,没什么乡土观念。到她研究生毕业那年,该择业的时候,她读的这个文博专业,是注定不能回家来的,所以老宋说,你想接着念书也行,想工作也行,自己决定,常回家看看就好。   所以宋媛考博物馆编制时并没受到多少来自家里的阻力,反而最大的阻力,来自她的死党,蒋鲲鹏。   她那时已经考试通过,正在等复试通知,告诉鲲哥,她报了一个沿海城市的博物院,也是省博,国家一级博物馆,很不错的。   她甚至还没说是哪个城市,那边就发来了质问,   “为什么选这个地方?”鲲哥问。   “刚好有招啊,省博是不容易进的,你知道么?”宋媛耐心解释,给鲲哥扫盲。   “干嘛不选别的博物院,没招可以等一等啊,等招了再进嘛。”   “这话说的,我还想去国博呢,是我等一等就能进得去的么?”   “可以呀,我帮你想办法!”鲲哥语气严肃。   “嗬!瞧你这口气,你快继承皇位了吧,大太子!”宋媛忍不住调侃他。   ……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宋媛以为话不投机,就算了吧,要挂断电话,却又传来鲲鹏的低沉声音,他说:“你还是为了那两个椰子吧?”   这回轮到她沉默,不过她马上反驳说:“你是又想被拉黑了吧,我有那么幼稚么?我现在在选择我的工作,跟谁都没有关系。”   然而等她放下电话,坐在电脑前许久没有动,怎么办?鲲哥说的没错,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选择,也还是关于那两个椰子。 第6章 听说   宋媛去入职时,老宋和刘女士顺便跟来旅了个游。虽然宋媛一开始觉得,她正式踏入社会走上工作岗位,不想拖家带口的,让同事看见了,以为她工作能力有问题。一直到坐在机舱里,还是有点不太高兴。不过等她们到了福州,宋媛就明白自己多虑了,她爸妈根本没兴趣陪她在沉闷的博物馆待着,第二天一早就赶到旁边的城市看海去了,傍晚时还发来微信说:环岛路夜景真美啊,媛媛你要不要来?   她刚上完一整天的入职培训课,大脑缺氧,眼眶沉沉发痛,回复他们说:“我在上班,我在上班,我在上班!”   刘女士紧跟着发来:“上班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立刻接收到了刘女士的言下之意,她是说“谁没上过班啊!”   她马上改口,婉转的夸了夸刘女士的新丝巾,缓和了气氛,圆满的结束了对话。   和宋媛同时考进来的还有一位文物修复岗的同事,是个白净的男生,个子不高,宋媛一度以为他和自己差不多个头,心里还嘀咕,南方的男生果然都生得细巧,不过那次是面试时匆匆一瞥,她忘了自己穿着高跟鞋,后来再见时,哦,人家还是有点高度的。   这位新同事姓庄,因为他长得细眉细眼的非常秀气,宋媛便叫他小庄,其实他们后来填资料办卡时互相看过,小庄还比宋媛大几个月。小庄觉得吃亏了,说:“宋媛,你不许叫我小庄,我比你大。”   宋媛捏着资料表一角正看反面,听完思忖了片刻,说:“那叫你大庄?”   大庄垮着脸想了想,觉得不好,太粗犷了些,不像文化人,反悔说:“那还是小庄吧。”   宋媛抬头瞪他一眼,真矫情。就是这么一个矫情的小庄居然还有女朋友,真是让人不得不生气。他们有天在食堂吃午饭,因为是同期入职的,自动凑成一堆,吃饭总在一起坐。小庄吃到一半,忽然举着手机自拍,宋媛好奇,凑过去看看,结果被嫌弃了,庄矫情说:“你别靠这么近,我是有家室的人呐,一会儿我老婆看见了会有意见的。”   啊!宋媛举着勺子自觉的撤回来,惊讶道:“你结婚了啊?那你表上怎么填着未婚啊?这你也敢撒谎?”   小庄转头妖娆的瞪她一眼,收起手机道:“我有女朋友,比我小一届,她明年毕业,我们打算毕业就结婚呢。”说着拿起汤匙优雅的舀了口汤,转头骄矜的反问宋媛:“你是不是没谈过恋爱啊?不知道女朋友就是老婆么?”   宋媛听着不服气,椅子往远挪了挪,哼哼着反驳:“有老婆就有呗,嚷什么?等你有十个老婆的时候再嚷吧,一个有什么好骄傲的!”说完,气势汹汹的捧起汤碗,对着碗口咕嘟咕嘟喝完一整碗,还狠狠磕在桌面上,把小庄看得目瞪口呆。哼,最讨厌你们这种娘娘腔,她气咻咻的先走了。   不过大多数时候,她和小庄还是很友好的,连小庄的女朋友吴菲,也和宋媛相处得很好。因为小庄是本市人,不用解决住房问题,所以入职时,就剩宋媛一个人落了单,于是单位的领导悲天悯人的给宋媛安排了宿舍,就在博物院后面的居民区里。虽然是个老式的社区,倒是很安静,设备也齐全。宋媛过了七年的集体生活,终于熬到了有个人空间的时候,她特别欢欣鼓舞,常常邀请小庄携女友前来聚餐,觉得人生真是豁然开朗。   小庄的女友是个圆圆脸的微胖姑娘,在福大念化学专业,刚上研三。宋媛最开始听说她学这个专业的时候,心里动了动,程为也是学这个专业的。不过她在决定考来的时候,就和自己说好了,认真工作、认真生活,要做个身心健康的人。她本科的时候,兴趣广泛,参加过学校的心理协会,看到过一些被爱情困扰得有点不太正常的同龄人,觉得他们爱得太用力了,执着到了尽头,害人害己。她自己千万不能那样,许多个夕阳西下里,她劝自己,我喜欢过一个人,挺好的,没成功也不要紧,尝过了喜欢的感觉,不必非得追索结果。   她想,人们怎么说的来着: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转眼到了年底,宋媛觉得这地方真不错,冬天一点儿也不冷,她对薇薇说:“你要不要携家带口的来玩,你要是来的话,我特别提醒,不用带秋裤哦!”   而且确实有很多新鲜椰青随时可以买来喝,宋媛住处出来不远,有个很大的生鲜超市,长年累月的有椰青出售,先时她乐滋滋的买回来两个,结果打不开,她想不起来当年收到程为那两个椰子时,老宋是怎么给凿出两个洞来的。她后来又倒回去请教超市的阿姨,人家教会她怎么开口,她现在手到擒来,吃椰子十分在行。   宋媛他们单位,每周一闭馆,每到周一总是要开会,好容易听书记讲完话,他们各自抱着本子水杯准备下班。小庄凑过来说:“晚上吃火锅吧,我老婆一会儿就到。”   “好啊,去哪里吃?”宋媛业余生活空闲多,约吃饭差不多有求必应。   “去你家吃,我老婆说她做论文做得快死了,出来透透气。”小庄手脚麻利的收拾好桌面,准备要走,转头朝宋媛抛了个媚眼来。   “才周一就这么没动力了,后面还有四天怎么活?”宋媛抬头接住了他的媚眼,跟着走出办公室,转而忍不住撇嘴:“你向吴菲谄媚,干嘛要在我家!”   “我们买吃的,你就出个锅,你多划算啊,你想想。”   诶!好像也是。宋媛在心里盘算盘算,愉快的回家准备锅去了。   天色将暗时,他们聚在宋媛的小客厅里,围炉涮肉,热气腾腾。吴菲吃的太烫,正两靥绯红,伴着一声哀嚎,叹息着:“毕业设计太难了,实验也太难了,论文太熬人了,我简直是在沸水里翻滚,你们都是怎么过来的?”   怎么过来的?宋媛和小庄默契的对视了一眼,就是水深火热里趟过来的呗。宋媛看到吴菲在找啤酒,顺手递给她,一边劝她说:“没什么,这就是一段阵痛,等痛过了,论文生出来就好了,呵呵。”   说得对面两人都同时抬头看着她,吴菲举着杯子感叹:“媛姐,你这说的可真形象啊。”   “是吧,就是这么回事儿嘛。”   吴菲猛灌了两口,又摇头:“也不是,我这个特别难,你们不知道,我们上届有个神人一样的大师哥,优秀论文、优秀毕业生,有他珠玉在前,搞得我们猪狗不如,怎么做导师都不满意,简直了!”   “你说的,是你们学院那个叫程为的吧?”小庄随口一问。   宋媛却听得愣住了,她呆在那儿看他们两人还在说。吴菲点头:“是啊,你说谁能做得过他,他就是个神话呀。”   小庄接着问:“那他现在去哪儿了?读博了么?”   “没有,导师亲自推荐,去研究院了,就杨桥西路那个,结构化学实验室。”   “哦,他这么牛,怎么没继续读下去?”   “嗯,这个嘛,”吴菲想了想,感慨道:“只能说,上帝是公平的,给了他一个无敌的大脑,但总要在别的地方让他欠缺点儿什么,听说他单亲家庭,他妈妈好像这里不太好,”她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接着道:“离不了人,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从大一开始就走读,听说他家没人照顾他妈,都靠他一个人。”   程为的妈妈,宋媛一只手扶在桌面上,想起从前,大概读初中的时候,她和蒋鲲鹏常常去程为家找他。宋媛印象里,他妈妈中等身材,头发很长,会站在阳台上招呼他们上楼来。有一次宋媛给请假的程为送作业,他妈妈特别热情的把她接上楼,程为那天去参加英语口语比赛还没回来,宋媛本想送了作业就走的,结果被他妈妈拉着坐下来喝甘蔗瘦肉汤,她那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甘蔗还可以拿来做汤,她捧着碗,觉得还挺好喝。程为妈妈坐在她对面,笑眯眯的看着她,还伸手来摸了摸她头发,感叹说:“媛媛这头发长得真好,又黑又亮。”   她碗里的汤才喝了一半,程为开门进来了,一眼看见她,愣了愣,她也愣了愣,愣完了才想起来,该走了。赶着站起身背书包,和阿姨说再见。临出门的时候还听见程为妈妈在念叨:“哎呦,急什么呢,喝完了汤再走啊。阿为快来,你送媛媛下楼。”   那时正是日落,楼道里射进一道金黄的斜斜的光柱。程为跟在她身后,送她下楼,忽然问她:“我妈和你说什么了?”   宋媛停住想了想,认真答道:“没说什么,你妈妈夸我头发长得好……”   她这回答真是大实话,把程为听笑了,她看着他在夕阳里笑得露出一点点虎牙,没太明白他乐什么。程为说:“我送你回去吧。”   她赶紧摆摆手,“不用不用,你快上去写作业吧,今天发了两套练习卷呢。”她说着转身走了,没看见他站在楼洞门口,一直目送她消失在水泥路的尽头。   宋媛看着面前翻滚的红汤,陷进回忆里,再抬头时听到小庄夫妇还在在聊程为家的事情。吴菲猜测:“我估计,程大神的爸妈离婚,就是因为他妈妈发病了,男的就离婚一走了之,你看看,多残酷……”   “不是的,他爸爸是工伤事故去世的,那时他妈妈还好好的呢。”宋媛刚从往事里回过神来,脱口而出。   她一说完,对面的两个人都停住了,她才蓦然发觉,多说了一句,这时候应该保持沉默的。   她仓促起身往厨房去,掩饰着:“额,我前天买的菠萝啤,你们谁要?”   “媛姐,你认识程为啊?”吴菲还是追问了:“还知道他家的事?”   她站在冰箱门后面,遮着半边身体,冰箱里的冷气扑面而来,她清醒了一瞬。也没必要撒谎吧,认识就认识,认识也不犯法,她爽快的点头说:“小时候认识,算是高中同学。”   “真的?”连小庄也有点吃惊,接着感慨:“这世界真是小哈,居然还能遇到熟人呐。”   是啊,是因为世界太小了,熟人才总是相遇的。宋媛拿了饮料坐回来,暗自想着。 第7章 约见   那天小庄夫妇走后,宋媛开着水龙头收拾杯盘,哗哗的流水声里,她忘了抱怨小庄狡猾,让她出个锅,还要让她善后;脑子里全是吴菲说的,关于程为的话,他是因为他妈妈的病才报了福大吧,所以根本不是什么高考失利,他这样的人哪那么容易失手;他妈妈怎么会突然病了呢?他从本科开始就走读,一个人照顾妈妈吗?他从来没说起过……同时,她又想起吴菲在说笑间提起的话,说有同学曾经在一家有名的舞场附近碰到过程师兄,看见他带着个扎马尾的年轻女孩出来,还脱下外套披在女孩身上,大概是女友吧!虽然小庄听完连连摇头,说不可能,他和程为同届有点交情,他不可能喜欢那一挂的女生。但宋媛在旁听着,还是隐隐的陷进另一重失望里,久久回不了神。   那后来她一度也很想联系他,甚至在心底无声的冒出些奇怪的思路来。又是一个周一,领导们去文化局开会,她们剩下的人在大会议室里象征性的坐了坐,就自觉散会出来了。宋媛从窗明几净的走廊走过,能看得到外面不远处西湖公园的冬景,她忽然想,要不这样,我发张这儿照片给他,他这么聪明,肯定一眼就看出来了,就会知道我在哪儿了!   她回办公室的路上对自己的这个想法简直跃跃欲试,真委婉啊,多含蓄!但是等她坐回自己的位置,就又清醒过来了,拐这种弯儿干什么,她向来讨厌人情往来里拐弯抹角欲盖弥彰的。比如她本科毕业的时候,应鲲哥的要求,发了张毕业照片给他,结果收获了他一顿嗤之以鼻:你怎么不装修装修,你都不化个妆么?真以为自己素颜女神呢!看你那素颜女神经的样儿!   说得她对自己照片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好半天,还行呀,多质朴啊。不过比起别人的一片赞美声,她还是觉得鲲哥的忠言逆耳是逆耳了些,毕竟是真话,真话可爱。她后来也为了不有碍观瞻,会稍微捯饬一下自己。要感谢鲲哥的真朋友立场。   所以越是要紧的人,越是要真诚。她打消了那些花哨的念头,本来啊,突然有人冒出来说,我来你的城市了,也是个挺惊悚的事情,大家都怪忙的,就不要互相吓唬了!   她起身去茶水间倒杯开水回来,顺便挨到小庄办公桌前,低声问他:“要不要来我家吃火锅,我出锅!”   “不要,我今天要早点回家,我二舅妈生日。”小庄头也没抬。   “你家亲戚真多。”   “嗯。下周,我三舅妈生日。”   ……   宋媛下了班,坐在卧室的书桌前研究旅游攻略,她打算过两天元旦假期的时候去一趟杨家溪,实在没找到同伴,她觉得自己去也挺好,不用迁就别人,更自由,尤其是小庄两口子,她不能总当电灯泡。   手机因为没电了,她插在床头柜上充电,虽然听见信息提示音,也没动弹。现在,除了领导的电话,她没什么要紧的联系人。凡是发信息来的,她都默认不紧急。   等排定了她第一天的行程,她在椅子上伸了伸懒腰,又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去看一眼手机。   这条信息居然是程为发来的,他问:“宋媛,你在哪儿?”   大概是因为她许久没回复,他又接着发了第二条:“上次听说你考进了博物院,我忘了问,你考到哪儿了?”   宋媛着意看了眼他最后一条信息发来的时间,五分钟前,她低着头斟酌了一会儿,回复说:“哦,我考了一家省博,呵呵,我觉得还行。”   那边马上又发来了新问题:“哪个省的?”   她不知怎么,被问得有点心虚,像是偷偷做了件坏事,正在被人盘问,马上就要问到核心了,心里不由得砰砰跳起来。好半天想不出该怎么回答,拿着手机,微微皱眉。   “是福建省博么?”他问。   宋媛来不及犹豫,紧张的思考了一下,如实回复道:嗯,是的。刚好那时候他们有招文博类专业的岗位,我就试一试。   她编辑完,又忙着补充:其实我们专业能进一级博物馆就是很好的选择了,至于哪个省的,也没有特别重要。   她发完这一条,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她在这几分钟里跟着空白了一刻,再低头时看到他发来:哦,你怎么没说呢,我一直不知道。   宋媛回复他:我是想,毕业季大家都挺忙的,就不要互相麻烦了。   然后那边就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宋媛重新看了看他们的对话,觉得,她说得挺诚恳的,还好吧,没什么不妥。他许久没动静,她想想就放下手机,继续研究杨家溪去了。一边研究一边在心里夸自己,看我,真是个热爱生活的好姑娘。   第二天,大概上午十点多钟,一般这时候宋媛总是接到快递的电话,不过这次不是,她看到手机来电,显示“程为”。她愣住了,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默契,从来不通话,他突然打过来,让她举着手机在心里疑惑,迟迟不敢接听。手机铃声还在响着,宋媛回过神来,起身走出办公室,这通电话,于她像是绑匪打来的,她第一反应竟是不敢接,他绑走了她什么,她后来才想清楚,是一颗真心吧。   “喂,”她站在走廊外的一个转角,一开口,莫名觉得自己声音有点沙哑,怎么回事,叫他的名字:“程为。”许多年没有互相称呼,觉得陌生。   “宋媛,”他好像也不太流畅,停顿一会儿说:“你下午有空么?我们见个面吧。”说完还没等她回应,又接着补充:“我们好多年没见了。”   宋媛站的这个角落有点儿回风,她给吹得,手指冰凉,点头说:“哦,好啊,我有空的,你看什么时间,在哪里?”   “额,你能早一点出来么?”他像是有点为难,同她商量的语气,“下午四点可以么?我来接你。”   “嗯,可以的,我跟师傅说一声,可以早点出来。”她答应着,“不用来接我,你告诉我在哪里,我可以自己去。”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来接你。”他重复一遍,挂了电话。关于她说自己能去的话题,他给自动驳回了。   她接下来的时间里,惶惶不可终日,下午三点多,小庄忍不住问她:“你是不是砸了库房的建盏了,瞧你的眼神,那样!”   “哪样?”她其实今天因为心里有事,在师傅面前特别勤劳,多干了点儿活呢,师傅答应她,准她开个小差的。本来她是研究岗,没有师傅带,但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空闲时候勤奋的跟着小庄的师傅学点文物修复的知识,所以也随着小庄一起叫师傅。   小庄眼神夸张的学她,说:“这样,眼神飘忽,一看就是做了什么坏事。”   她横扫了他一眼,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差不多了,没空再理他。   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还在心里持续的给自己做着心里建设,没什么,只是见个高中同学而已,比如去见蒋鲲鹏,去见陈欣欣……这有什么的。可她心底里,总有个声音冒出来质疑,你今天穿得不太好看啊,头发也没洗啊,你怎么没化个妆,用上鲲哥捎回来的高级口红,那个什么色来着,斩男色?   她被这声音折磨得,在台阶上站住了好几分钟,这十几年辛苦建立起来的完整人格,几乎要被摧毁了。她抬手给自己胸前顺了顺气,好了好了,平常心,不至于的。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是程为打来的,她拿起来接听时扫了一眼时间,四点整,果然他们都是特别守时的人。   “嗯,我出来了,你稍等一下,一两分钟。”她来不及再关心自己的灵魂,快走了几步,出了大门。   其实真的见了面,也不过如此,并不能真的怎么样,有的只是局促和生疏,他们两人像一直联系却从没见过面的网友,目光相接时掺着含蓄的客套,似乎碍着一条长河,水汽迷蒙,隔岸相望。   他们沿着公园北门外的小路走了走,巨大的榕树影儿里,宋媛想,是啊,是隔着一条长河,时间的长河。   她印象里,程为话少,向来是她和蒋鲲鹏说的多,当然,单拿她和鲲哥比,鲲哥第一名。然而这时候,程为好像也挺健谈,他问的多,宋媛老老实实一一作答。聊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他大概是怕冷场吧,所以在努力的维持话题。她走在他身侧,天色渐暗了,她抬头偷偷看了他一眼,他其实没有特别大的变化,比她记忆里高了许多,还好她自己也长高了,不是很悬殊;他眼神和说话的神情还和从前一样。可她同时,心里也一阵凄凉,他们以前有很多要说的话,从来不用为话题发愁……   宋媛后来主动提起了他们共同的高中同学,其实是为了体谅他维持话题的辛苦,她说:“你还记得蒋鲲鹏么?他一直在澳洲,过得风生水起,去年暑假都没回来。”   程为听到她说起蒋鲲鹏,着意的转头看了看她脸色,继而点点头,配合的问:“那他应该不回国了吧?”   “嗯,我一直怀疑他是一早就做好在那儿定居的准备的,不过我问他,他还不承认。”宋媛讲起鲲哥,明显放松了很多。   程为沉默着,这沉默的几秒钟,宋媛觉得像是回到了从前时光,他低头的侧脸,是留在她记忆里的模样。   “还有陈欣欣,她去年结婚,我还赶回去参加她婚礼,今年我来复试的时候,她刚好生孩子,对了,给你看,她女儿的照片,”宋媛轻快的说着,拿出手机给他看,一边感叹说:“好胖的一个孩子。”   他们靠近了,凑在一起看胖孩子的照片,半岁的娃娃照片里正流口水,长长的一条。程为笑了,他转头来看宋媛,目光相接,宋媛也跟着笑了笑,与他对视的一瞬,大概靠得太近,她忽然看清,他和从前的程为似乎哪里不太一样,他是另一个她记忆里没有的程为。 第8章 程为   那天,本来程为说要一起吃晚饭,宋媛觉得,当然了,久别重逢是该要吃顿饭的。结果他们刚准备前往吃饭的地方,程为电话响了,似乎有什么要紧事,他抱歉的说,得先走,看起来挺着急,宋媛赶紧表示了理解,她也没说理解什么,但爽快的表达:“没事没事,你先走吧,咱们改天有空了再约。”   “你住的远么?”他大概是怕她一个人回家。   宋媛心想,今时今日的她一个人去大洋彼岸都可以了,别说一个人回家。摇着头回应:“不远不远,我们单位的宿舍,就在公园后面,我走走就到了,你放心。”   他站在那儿想了想,对宋媛说:“你来,我先送你到小区门口。”他说着并未等她回答,脚步匆匆,在路口拦了一辆车。宋媛还在推辞:“不用,真的不用,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他已经替她拉开了车门,同时听见他低声解释:“我有一点家事要先回去处理,你一个人在这儿,以后有什么事记得联系我。”他看着她坐好,自己坐在了前座。   宋媛带着点客随主便的意味,点了点头。真的只是拐个弯的距离,她就到了,下车时,她站在路边,向他摆了摆手。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站在路灯下,细细的一道身影,一直到视线太远,看不清为止。他其实心里有点懊悔,原本也知道,今天约她并不合适,今天舅妈店里进货,他们多半不情愿照看他妈妈的。可他真的有点儿急,急着想见一见近在咫尺的宋媛,她真的在这儿么?没看见她本人,他总是不敢相信。   那天周一一大早,他一个师妹打来电话向他请教几个实验数据,他刚好不忙,给她多讲了几句,说到最后,她忽然提起,说她男朋友有个同事叫宋媛,认识他。他一开始没在意她说的这个名字,说认识他的人还真挺多,大概因为他本科就开始走读,总是有很多人怀着好奇心打听他的情况。似乎她说的那两个字在他潜意识里转了一圈,忽然落了地,他停了一分钟,问她:“你刚刚说谁?”   “嗯?我男朋友的同事?。”   “叫什么?”   “宋媛,她说和你是高中同学呢。”   “你男朋友是学历史的,是么?”   “嗯,今年考进咱们博物院了。”   接着对方还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他就统统听不见了,他没接着往下问,但脑子里迅速的在回忆着,宋媛说过她考博物馆的事,他没放在心上,全国好的文博单位太多了,他真的一点儿也没想过,她会考到这儿来。   他坐在电脑前,看着满屏的数据,第一次对数字没了感觉。他想起他拒绝过她,那年除夕夜,她发来信息问他,是一条向他表白的信息,可她不知道,他那时正在派出所填资料,他妈妈发病走失,他急得一整天连口水都没喝过,他舅舅去印寻人启示,舅妈正在抱怨他们家事儿多,过年也不消停。   他后来在派出所的走廊上站着,给她回了信息,他想他们之间相隔的不只是距离。   他妈妈在第二天凌晨的时候找到了,他那以后更加小心,和妈妈一起圈囿在这一方咫尺的天地里。只有他自己知道,很长一段时间他舍不得删掉她发来的那条信息,他一直没有勇气说的话,她先说了,他替她难过,她这么勇敢,还被拒绝了,他也替她失望,她喜欢的这个人,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回应,只能远远的看着她。   她不会知道,他实际上多喜欢收到她发来的各种信息,那几乎是他仅剩的一点精神家园。他的世界一片灰暗,他在那些与她有关的信息里,透一口气。   他坐在那儿,越想越远,她这淡泊的好性格,一定有很多男生喜欢她吧,是啊,读书那会儿,要不是蒋鲲鹏从中作梗,她会收到很多情书的,她自己不知道吧。她后来究竟选了什么样的人呢,那人对她好么?转而又想:她怎么会考来这里呢?这里离家那么远,她爸妈没有意见么?她还是不是一个人呢?   终于,晚上回到家,忙过了琐事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发了微信问她,直到第二天,他看着她从博物院门前的台阶上快步走下来,也还是有点怀疑,是不是真的宋媛。   时隔多年再见面,他其实并不觉得她陌生,她一直在他世界里,他从没抹掉过她。可她在电话里说,她只是凑巧考进来的,怕大家都很忙,不想彼此麻烦。这些话提醒着他,他们是生疏的。   虽然他知道今天仓促约她,实在不算特别好,但不管怎样,再看见她,他还是很高兴,确定她真的在这儿,他有种哪里开了一扇窗的感觉,吹来了一阵新风,带来了一点新颜色。   他妈妈最近在吃中药,是他舅舅托人问来的偏方,他虽然知道对他妈妈的病没什么太大用处,不过花时间研究一下药方,觉得吃吃也无妨,所以顺着他们的意思,每天下班回来熬给妈妈喝。   他妈妈现在留着短发,面相似乎比从前还圆润了些,容貌仿佛定格在七年前第一次发病的时候。他记得那时他马上要高考,复习纠错忙得无暇自顾,没太在意妈妈的变化,直到有一天发现,端上桌的米饭没煮熟,烧好黄鱼还带着血水……再接着,发现他妈妈常常一个人在厨房里自言自语,有天竟然忘了关煤气,要不是他出来倒水喝,看到燃气灶的火灭了,开关还开着,也许已经酿成了大祸。   他连高考的前一天,都还在医院里陪妈妈做检查,其实那时医院的诊断已经出来了,舅舅一家大概不愿相信这样的检查结果,要他带着妈妈换一家医院再看看,他只好连着换了好几家,做了好几轮检查,终于诊断结果依次出来,相互印证着,他们和他都只能接受这是事实了。   他其实考试没怎么受影响,不过去远方的理想受了影响,追求自我的勇气受了影响。他妈妈对陌生人和陌生环境有严重的抵触反应,渐渐的,生活能力和社会功能也出现了退化,他来不及叹息自己的前途,往返在医院、学校和家之间,本科的毕业设计,他断断续续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做完。他实在没什么人可以依靠,他知道,当年为了爸爸工伤事故的赔偿款,妈妈和爷爷奶奶是闹翻了的,带着他回福州投奔舅舅。但再深厚的血缘亲情,也敌不过一个长期需要照顾的精神病人的折磨,他很快就明白了,大家生活得都很艰难,他只能靠自己。   他今天本来托舅妈照顾妈妈的,他舅舅家在他们住的小区门口开着一间不大的生活超市,收入尚可,平常他上学或是上班的时候,就把妈妈寄托在他们店里,他放学或下班再接回去。因为曾经走失过,所以看人也是个极耗费精力的事,他这些年几乎踩着时刻进出。同龄人丰富多彩的业余生活,对他来说,就是傍晚时带着妈妈在马路对面的健身广场上散散步,抬头看看远处商圈闪耀的的迷蒙灯光而已。   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已经越来越好了,妈妈的病比先时稳定多了,他也终于毕业了。他把药碗端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妈妈,看着她一口口喝完。忽然在心里冒出会不会更好一些的想法,会么?他问着自己。   宋媛在和程为见过面后回到家,自己一人坐在书桌前,发了许久的呆。她以前好像真的挺忙,忙着考研,忙着论文,忙着找两件开心的事打发时间;却真的很少发呆,最近,自从来了之后,不知怎么,脑子常常当机,思路又空又远,总想着些不切实际的事。   她睡前努力的在电脑前给自己的杨家溪之旅安排住处,薇薇怎么说的来着,说你的烦恼太多,是因为你眼界太窄。宋媛想,是啊,我得赶紧去看看远方……   程为本来安排好妈妈睡下之后,打算回房间去看几封邮件的,他今天下班得早,怕漏掉了什么事。还没在书桌前坐下,门外响起敲门声,他出来开门,是舅妈来了。   他舅妈今年刚满四十,是个腰身圆胖的中年妇女,烫着满头的卷发也遮不住宽幅的大脸,眼睛上做了半永久的纹眉,灯光下显得有些惊悚。   “舅妈,”程为把她让进客厅,转身给她倒水。   舅妈伸手拦住他,她其实是不怎么来的,嫌弃这小姑子一家事儿多,尽拖后腿,当年她要开门口那家小超市,让他们出点钱,他们还不乐意,现在人不正常了犯了病,天天要他们帮忙照顾,不知几时是个头。   她今晚却是难得的热情,拉着外甥的手坐下来,殷殷的目光盯着他:“阿为啊,来来来,坐下,舅妈问你呀,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小林姑娘,你们后来联系了没有?”   程为听完没怎么多想,就摇了摇头,“没联系,舅妈,不用为这个事情操心了,我也不想找。”   “哎呀,这是什么话,咱们这个情况,不找天上是不会掉下来的,你也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儿,听得懂舅妈的话吧。”她一说起这个温吞水似的外甥,就来气。看了看他无动于衷的表情,换了口气来劝他:“阿为啊,我跟你说,人家姑娘那边的条件很好,家里有车呢,我今天听主任说人家上次见过你以后,还挺满意的,就咱们这个情况吧,她也没说别的。你看看,这你要再不主动一点儿,可就错过了。”   程为只听着,依旧没什么表情。也能看到他舅妈微不可查的撇了撇嘴,接着在说:“虽然吧,这姑娘和你学历差的有点远,可你自己忙了这些年,也看到了,读书还能当饭吃么,说到底还不是要实际一点儿。多一个人来帮忙,大家轻松,是不是?当然啦,主要是你也能松一松手,这么多年,你不累么?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你么?别像他们一样,读书读得一根筋!”   程为也还是听着,没回应。   “那这样,我帮你约一约小林,你们一起去看个电影好不好,你妈在我店里,我帮你看着,你放心去。”舅妈爽快的替他出着主意。   程为摇了摇头,拒绝了:“真的不用了,舅妈,过两年再说吧,我现在单位的事情太多,也忙不过来。”   “什么忙不过来!”舅妈眼睛一横,站了起来。她一起身,程为也赶紧起身,让出通道来,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他看着舅妈气哼哼的走出去两步,又不甘心的回头来说:“这事儿等不得,明天让你舅舅跟你说。”   他含糊的点着头把她送出了门。他们两家就住在前后楼,他听着舅妈噔噔蹬下楼的声音。看着楼道里昏黄的灯光,想起了今天刚见过的一个人。 第9章 相亲   见过程为后剩下的几天里,宋媛异常安静。他们有一本文博期刊,是由博物院和省文化厅联合主办的,宋媛入职以来渐渐承担起部分的编纂和校订工作,她是真的有点儿忙。   周五的时候,她终于交了差,腾出点时间来,和小庄一起跟着师傅郑姐,在库房里维护藏品,为下一期换展做准备。   郑姐做文物修复工作已经有二十几年的年资,是这行里正经的师傅,带着厚厚的近视镜,手指虽然圆胖胖的,却特别灵活。宋媛一来,她就很喜欢这个清秀的姑娘,眼睛里总带着点书卷气;虽然和她一起进来的小庄也清秀,还是拜在她门下的正经徒弟,但她还是更偏爱宋媛一些,因为她本来就想招个女生的,修复工作需要心细如发,谁知塞给她一个大小伙子,她真是勉强接受。   好在宋媛手脚勤快,眼神也好使,常常跟在小庄后面,她就权当带了两个徒弟。这天他们在库房里忙了一下午,等编码造册完毕,她签了字,抬头问宋媛:“媛媛,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事儿,你考虑了没?”   “嗯?”宋媛正在脱工作服,迟钝了一秒。倒是旁边的小庄先反应,他伸过头来问:“啥事儿?师傅,啥事儿啊?”   “就是我上次说的嘛,你不是也在吗?我同学的儿子,和你们差不多大,想说媛媛反正一个人在这儿,介绍你们认识认识。”郑姐一边等他们出去,一边关上库房门。   “师傅,我还没想好呢……”宋媛跟在小庄身后,站在走廊里,其实是觉得不好拒绝郑姐,她知道师傅也是一片好意。   “这有什么想不好的,就当多认识个朋友嘛,年轻人要有热情,哈!师傅帮你们约了见见面吧,别的不多说,也许谈得来呢。”   小庄在旁听着,闪着亮晶晶的小眼睛盯着宋媛的脸,听见她点头说:“哦,那好吧。”   “嗳,这就对了,好不好的你们自己判断,见见面没什么的。”郑姐明显很高兴,觉得自己看的没错,宋媛是个好姑娘,识时务。接着道:“那师傅给你们约明天晚上一起吃饭吧,好么?”   宋媛觉得晚上不太好,她读研那会儿,参加文化交流,认识过一个外校的同专业男同学,也是晚上吃过了饭,非要送她回学校,她费了好大劲儿才回绝掉。从那以后她就多长了个心眼儿,跟人吃饭尽量不选晚上,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所以她赶紧回应说:“师傅,约中午吧,中午一起吃饭比较好。”   郑姐被她说的一愣,心里想想,还是觉得晚上好,正犹豫。   宋媛悄悄朝旁边站着看热闹的小庄使了个眼色,意思在说:“快帮个忙,说中午好。”   小庄临时接收到宋媛的眼神,仓促开口:“是啊,师傅,中午好,我们都爱约中午吃饭。”他没想好说辞,话说得苍白无力,被宋媛鄙夷的瞟一眼。   宋媛接着小庄的话说:“嗯,师傅,约明天中午吧,白天好,白天亮堂,彼此看得清楚,是吧,小庄!”   小庄刚被白了一眼,马上将功补过的点头:“是啊,师傅。”   “是么…….”郑姐疑惑着,觉得年轻人的世界是有点难懂,就随他们吧,点头应下了。   所以晚上宋媛回到家的时候,接到程为的电话,他说上次太匆忙了,没来得及一起吃饭,要不约明天中午吧,“宋媛,你有时间么?”他问。   唉……宋媛在心里一声叹息,她以前每个周六都有时间,上赶着要参与小庄夫妇的逛街活动,没想到还有今天这样分身乏术的时候。她抱歉的说:“明天中午不行,刚好和人约好了,要不周天吧,后天你可以么?”她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周全的考虑着,他家里的情况,不知道时间上能否允许。   程为倒是没什么为难,点头答应了:“好啊,那就后天中午吧,我到时来接你。”   虽然她还是觉得并不特别需要来接,但也没再推辞,点头回复说:“好。”   她刚接完程为的电话,吴菲紧接着打来,问她:“媛姐,明天要不要一起吃饭,我想请我们那个大师哥程为,你们刚好认识,你要不要一起来?”   嗬!她真是涨行市了,人生一会儿是寂静的 A 面一会儿是喧闹的 B 面啊!这以后是不是得找个助理帮忙登记档期……   “明天刚好我约了人,你们吃吧,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她一边回复吴菲,一边在心里想,程为倒是也挺忙的。   宋媛第二天掐着时间出门,师傅约的还是上次他们一起吃过饭的那家商场,特地问宋媛是否吃得惯客家菜,宋媛不讲究这些,回答都可以。师傅笑眯眯的看看她,觉得这媒保得成功了一半。   结果宋媛先到,她被服务员领进来,挑了个靠窗口的卡座,一边喝茶一边等人。整个餐厅挺大,中式风格,卡座之间做着稀疏的木质镂空隔断。宋媛等了不多时,对方来了电话,说我到了,问她在哪里?要不要去接?   宋媛觉得还真客气,并未多想,回复说:“我已经进来了,”她说着找了找桌号,报给他说:“11 号桌,你请服务员带你进来吧。”   于是她见到个身形偏胖的男生,满脸笑容的走近,她礼貌的站起身,互相见了面。那男生看到宋媛,第一眼似乎有点儿意外,落座后显得特别殷勤。倒水、点菜,十分热络,让宋媛有点儿不适,她原本以为大家都是敷衍一下长辈的意思,走走过场的,没想到对方还挺当回事儿。   她端正了一下态度,坐直了一点。认真的听对面的男生介绍他家的生意,他说:“我们家新开的酒店,就在这条路的尽头,你听说过吧,福州很好的,旅游经济是热点。”   “哦,”她其实没听说过,看他说得这样自豪,忍不住附和他。   “而且吧,我爸让我学酒店管理,以后我奶奶肯定会把这几家酒店都要交给我管的。”他说完,还谦虚的抬眼看了看宋媛。   宋媛本来想呆着脸,休息一会儿,结果被他一看,不得不再接再厉的点头,听见他含蓄的说:“我家的情况,郑阿姨都跟你说了吧,你还满意么?”   嗯?!这个不能随便点头,宋媛警觉的看着他,马上岔开话题,提醒他道:“那个,我师傅有没有跟你说,我比你大一岁。”   “哦,”男生一笑,眼睛眯了眯,答道:“说了,我知道,不过你看着面相小,咱们站一块儿,我像是大一岁,呵呵。”   他这么一说,宋媛倒有点认同,确实……她只好进一步发问:“我家是外地的,还挺远,听说你们都不太愿意选择外地人的,是吧?”   “没事儿,我们家不讲究这些,我奶奶说,只要模样好身高合适,其他都好说。哦,当然也得我喜欢,”他说着,自己端着水杯掩饰的喝了一口,接着道:“况且郑姨介绍的肯定没错,你工作什么的都挺好的,呵呵。”   这话说的,宋媛有点儿接不下去,这小胖子倒是不太挑剔!她想了想,问他:“我在博物馆工作的,你们不介意么?”   她这么一说,把小胖子说愣了,“呃,不介意呀,博物馆工作挺好的。”   宋媛面前有盘客家豆腐,她挺喜欢,自己舀了一勺在碗里,边吃便问:“我听说你们这里特别信奉神明,是么?”   “嗯,对,我奶奶吃素,初一十五都要拜神,很虔诚的。”他认真道。   “哦,真好真好,”她跟着点了点头,转而别有深意的说起:“我以前跟着我们系的野外考古专业参加过古墓发掘,神倒是没见过,真的遇见过鬼诶。”她说得一本正经。   “啊?真的?”   “是啊,就是,有一次开启棺椁,忽然有一股特殊的气味飘出来,然后一阵寒风吹过,我们在场的人都同时觉得特别冷。我记得那次我们一个同学就被鬼魂附体了。不过带队的老师说,这是常有的事儿,不用大惊小怪的。”她云淡风轻的说着,伸手又舀了一勺豆腐。   “啊!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这个同学疯疯癫癫了一阵子,也挺可怜的,过了好久才恢复过来呢。”她情真意切的回忆着,没注意到身后另一处卡座里,坐着几个她熟悉的人,小庄正缩着肩头捂着嘴笑,吴菲拿眼睛瞪着他,怕他动静太大,坏了偷听的大计,对面坐着的程为,微微低着头,看不到表情。   宋媛只顾着自己说,偶尔瞟一眼对面听众的惊讶神色,心中甚是满意,她接着:“我们老师说这是我们的基本功,不用害怕,早晚会遇到的,毕竟我们天天对着这些成百上千年的旧东西,难免有点儿不干净。而且吧,就算没过到自己身上,还会过到家人身上的,这种事儿,我们圈子里常有,你听说过么?”   小胖子举着筷子半天没动了,“没啊,没听说过……”   “挖坟盗墓的故事你没看过啊?虽然他们杜撰得有点儿过了,不过奇奇怪怪的事儿我们确实经常见,墓地什么的我们也是经常去,因为随葬品真的非常需要保护。”   “你也经常去啊?”   “嗯,那肯定啊,工作嘛。”宋媛恳切点了点头。补充的问:“不过,听说遇见鬼是好事儿,见鬼会发财,是不是?”   “是么?”   “是吧!唉,我也习惯了,就是别带回家就好了,别把家人吓着了。”她一叹气,委婉的说。看着对面的小胖子无言以对的跟着点点头,心头松了松。   她接着见缝插针的在吃饭的间隙讲她知道的所有灵异鬼怪故事,对面这浑圆的酒店业之子明显有点儿吃不消,比先时沉默了许多,殷勤劲儿也消散了。等菜一上齐,吃了没几口,就借口有事,要起身先走。   宋媛看他手里拎着崭新的宝马车钥匙,大度的点点头说:“哦,那你先忙,没事儿,不用送我回家,我自己可以。”她跟着愉快的起身向他道了别。   宋媛没等人家走出餐厅的大门,就惬意的坐下来,打算再吃一点那个味道不错的豆腐,反正已经结过账了,浪费可耻。   旁边忽然传来一阵笑声,有人敲了敲她身后的镂空玄关,她这时才转头来看,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诶,不对,应该是“你们”。   宋媛汤匙还举在手里,听见小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伸过头来说:“你可太行了,回头我要告诉师傅去,说你故意吓唬人家,把人都吓跑了。”   “谁吓唬了!”她忙着辩解,同时瞟了一眼坐在他们对面的程为,旁边落地窗刚好射进一道日光,映在他眼睛里,微亮。   吴菲起身来拉她:“行了行了,人都走了,别说他了,媛姐坐过来,跟我们一块儿。”   程为含笑往旁边让了让,宋媛便坐在他身边,她目光从这几个人脸上扫过,放下勺子告诫他们:“不许再笑了,再笑我走了!”接着又瞪了眼小庄:“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是故意来的吧?”   “啊,是啊,”小庄一脸坦荡,“我们刚好约程师兄吃饭,我想着顺便来看看师傅给你找的相亲对象,哈哈哈。”   “嗯,怎么样?好笑么?”宋媛问着他,程为帮她要了一副新碗筷来,放在她面前。   “还行,不枉此行,”小庄眉开眼笑,脸上显出吴菲都比不了的颜色来,“不过,你这对我们专业的歪曲,可太不好了,把群众的认知都搞乱了。”   “没有吧,我也没有太夸张,道不同而已,不然谁吓唬得了谁?”宋媛略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做得很对。   “哎,宋媛,说真的,我看那小胖子还不错,条件也挺好,你干嘛不满意?”小庄老实不客气的把旁边桌上那盘客家豆腐连盘子端了过来。   “你这么满意,让师傅介绍给你?!”   “那不用,我有老婆,对男人不感兴趣。”当着吴菲的面,小庄赶紧撇清,接着问道:“你也对男人没兴趣?”   宋媛定睛看了看他,作势点头说:“嗯,是啊!”   “切!”   程为余光里看着她一脸坦然的模样,他嘴角隐约浮起一点笑意。 第10章 礼物   那天他们四人一起吃饭,宋媛吃到后来,几乎忘了今天是来干什么的,仿佛相亲的饭局是昨天的事。虽然饭桌上,多是吴菲在问程为关于实验数据和毕业设计的问题,她和小庄隔行如隔山,都听不太懂,坦然的专心吃饭,倒是轻松自如。   他们桌上有一道碧莹莹的西洋菜猪骨汤,放得离宋媛有点远,她抬头张望了两次,拿不准那里面是什么,不确定要不要尝一尝,正在犹豫。程为低头来问她:“那个是西洋菜,你吃得惯么?”说着看了看她眼睛,没等她回答,伸手拿她面前的汤碗替她舀了一勺,“你试一下,看喜不喜欢。”他低声问,那说话声短短一句,擦过她耳畔,滑进她心里。   一顿饭吃完,宋媛和程为听小庄夫妇吵吵闹闹,吴菲说楼上的电影院有个不错的片子正在上映,要不要去看;小庄说哪有什么好片子,都是些哗众取宠的尴尬小故事,不要去浪费时间。   他俩错后两步,看前面的两个人反复争执到底哪个女演员的演技好。   程为转头来问:“你今天是来,相亲?”   把宋媛问笑了,也有点不好意思,解释说:“单位的师傅介绍的,师傅一片好意,不好拒绝。”   他其实问题的重心不在“相亲”上,他接着问:“那你,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么?”   宋媛听着他的问题,抬眸来看他,心里迅速的分辨着,一般问这话的人,自己一定是名花有主尘埃落定的,她眼底不由得闪过一丝失望,掩饰着点头:“嗯,是啊。”说完腼腆的笑了笑。   她这么一笑,像回到了十几岁读书时的样子,程为看在眼里,愣了一下,这笑容是他书桌上照片里的现实版,他从前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了,忽然重现在眼前,打断了他的思路。   宋媛其实趁着这个空档,一直想问,“那你呢”,可这三个字在她脑子里绕了好几圈,终于没能说出来。她总记得,被他拒绝过,让她再开口……唉,她在心里叹息,人生真是处处需要勇气,她的勇气有点儿不够用。   后来看了什么片子,片名宋媛印象不深了,只记得里面的男主深情不移,多年后跋山涉水跨越山海来到女主的城市工作,与女主重逢后排除万难不屈不挠的拥抱在一起,是个荡气回肠又曲折的爱情故事。   然而这故事在他们眼前演绎,光影不断掠过宋媛的眼睛,她隔着吴菲,悄悄剜了小庄一眼,虽然明知小庄同学不知情,但还是怀疑他选这部片子的动机,这是故意要影射她么,她哪有这么歇斯底里,这么又哭又号,这么唯恐天下不知……   他们不知道,这么多年里,她已经练习得游刃有余进退有度,有时连她自己都觉得,没有心里的这个人,她就是为了一份喜欢的工作而来,义正言辞冠冕堂皇。   如果真的很喜欢一个人,是会喜欢到常常说不出口的。像沉在海底的船,生满了红锈、长满了水草,轻易打捞不上来。   还好大家坐在一片黑暗里,她心中略有庆幸,谁也看不清谁,谁也不知道谁在想什么。   程为偶尔悄悄转头,看光影里的宋媛,猜测着,她在想什么?   好不容易等到电影散场,宋媛像是接受了一场公开的嘲讽。她有点儿沮丧,原来这样的故事一旦讲出来,没有美好,只剩尴尬而已。   她沉默着,回程时一路无话。   到家没多久,接到蒋鲲鹏的视频电话,他镜头里晃得看不清脸,宋媛把手机放在书桌上,省得被他摇晕了。听他在里面咋咋呼呼:“宋媛,我跟你说,我带了个萌妹子来 sea world,快,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是隔离霜?”   “干嘛?你现在这么讲究了,都用上隔离霜了,马上要出道么?”宋媛兴致不高,她还沉浸在电影的嘲讽里。   “没有,这美眉说一会儿去买隔离霜,我不知道是什么,怎么办?快告诉我一下。”鲲鹏着急忙慌。   “不知道不是很正常,男生又不用,你就不能坦诚么?别装精致 boy!”   “哎呀,别整那些没用的,说两个高级一点的牌子,配得上哥的身份,快点儿的。”   宋媛抬头看了看窗外倾斜的日色,回忆了下最近陈欣欣在朋友圈里炫耀的彩妆牌子,有点记不清,伸手倒回去翻了翻,发给蒋鲲鹏。   他一收到,立刻无情的挂断了视频,disapear 了。宋媛黑着脸扫了一眼手机屏幕,鲲哥就是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甚至常常搞不清楚她的性别。她坐在窗前发着呆,想起有一次,大概是有一年刚好情人节,宋媛在寝室里坐着,帮导师修订一组文稿,鲲哥打来电话闲聊。说着说着,说到礼物,得意的讲起最近收到的最心动礼物,一盒粉嫩嫩的杜蕾斯。   往年这个冬季的著名节日总是在寒假,宋媛没有感觉,谁也寒碜不了谁,结果今年正好赶上在学校,同寝室的姑娘们都出去过节了,她一人坐在暖气边看文稿,好好地,显出几多凄凉。本来她懒得伸手,手机开着免提,奈何鲲哥这话题走向难以捉摸,她悄悄从衣兜里把耳机摸出来,戴上了。   他说:“我其实不喜欢草莓味的,甜丝丝的影响心情,不过,只要姑娘够可爱,我都能忍,哈哈哈。”   “嗯,挺好,有容乃大。”宋媛心不在焉的评论。   “嗯?那不对,太大了不好,容易有压迫感,尽在掌握刚刚好。”他说着,大概觉得宋媛回应得不够热情,自己转了话题:“诶,你还没收到过这么令人心动的礼物吧,大龄女青年。”   “嗯,”宋媛也习惯了,和鲲哥讨论类似话题不是第一次,她觉得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抬手顺了顺耳机线,接着道:“你想送一盒给我?”   “哎,别这么说,多难为情,破坏了我们纯洁的友谊。”   “嗯,也对。”宋媛表示了同意,对鲲哥的清醒点了个赞。   鲲哥忧国忧民的补充:“那你可怎么办啊?知识匮乏资讯落后,被灯红酒绿的好时代抛弃了,要不我拉扯拉扯你?”   “不用,我们这儿信息也很前沿的,应有尽有;况且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宋媛不屑的回答。   “你见过猪跑呀?在哪儿见的啊?网站么?啥网站?”鲲哥带着嬉笑声,问得不亦乐乎,问完了才反应不对,提高了嗓门,恨不能从电话里跳出来:“啊呸!说谁是猪呐?你才猪呢!”   唉……宋媛从书桌前的椅子上挪到床头去,鲲哥说的这事儿吧,真不能强求,不是人人都能像他那样胃口好,爱好广泛的,宋媛觉得自己嗓子眼儿细,咽不下那么多种食物,赶急了容易吐。   她睡前忽然有点想家,打电话给妈妈,刘女士愉快的接了电话,没等宋媛问完家里冷不冷的话题,赶着插进来说:“媛媛啊,我跟你说,我在看的那个电视剧,就里面那个妈妈从她女儿家拿走的丝巾和包包都太好看了,你看了没有?那个颜色,和我也很配的哈?”   宋媛听着,觉得她妈妈最近越来越委婉了,怎么搞的,她最近从国产电视剧里吸取与人交往的新技能了?她颇有心机的不接刘女士的话茬,寡淡的点头说:“哦。”   果然对方也沉不住气,热切问道:“你们单位也发年终奖吧,你看抖音上人家小姑娘,哎呦,给爸爸买礼物,给妈妈买衣服,不要太贴心哦。”   “你自己不也发年终奖么?爸爸说我的钱,归我自己管。”   “谁说要你的钱了,跟你爸一样小气。我明天就自己买去,我多买两件。”   嗯,等宋媛挂了电话,觉得很满意,她妈妈能这样乐此不疲的买新衣服,那一定是过得很愉快的。   她想,好吧,睡吧,明天依然是美好的一天。   第二天一早,确实天气很美好。她被京东的快递吵醒,唔,她买的一幅挂画到了。于是一整个上午,她卷着睡衣袖子,爬高上低,打算把它挂在床头对面的墙上。   这幅画,她买的着实有点大,这面墙也着实有点儿硬,她折腾了一会儿没成功,想着力气不够,先吃点儿饭吧。于是在厨房里捯饬起来,着手炖汤,她前段时间跟超市的卖菜阿姨打听的新菜谱,一早在线上买了材料,要做一道白莲猪心雪梨汤,她在灶台前站着收拾各样食材,一边在心里夸自己,看,我是城市版的李子柒!多么闲云野鹤寂静悠远……   忽然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美好的想象,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伸着头来看手机。程为!   “喂!程为。”她甩着手上的水珠,接起来。   “宋媛,可以下来了么?”他说:“约好一起吃饭的。”   “啊?”她听懵了,吃饭?昨天不是吃过了么?“今天还一起吃饭么?”   “嗯?不是说好的么?”程为语中带疑。   “昨天,我们不是一起吃过饭了么?”宋媛看着砧板上切好的梨块儿,比程为的疑问更多。   “昨天不是巧合么?”他这样问。   宋媛语塞了一会儿,她想了一秒钟,转而大方的邀请他说:“我都准备好午饭了,要不我请你上来吃吧,不过我手艺有限,你就凑合一下哈,呵呵。我下来接你,等我一下。”   她解下围裙准备出门,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又赶着进去换衣服,匆匆跑下楼。一边在心里和自己说,就当是蒋鲲鹏来了,他们俩是一样的。她同时想起刚来的时候,向鲲哥炫耀自己的单人住房,把他看得,吹毛求疵的鲲哥少有的露出羡慕神色,赞叹着:“你考的单位还行哈,住处给安排得挺好。”说着还指挥宋媛,“哎,你把镜头往前怼怼,我看看床边的位置……嗯,还挺宽敞,你在那儿摆个沙发,等我回去的时候,我就搁那儿躺着怎么样?”   “搁哪儿躺着?”宋媛怀疑自己听错了,赶着打消他这诡异的念头:“我跟你说,人这儿也是大都市,洲际酒店、凯宾斯基就在马路对面,你随便订;千万别霍霍我这小宿舍,别说一个沙发,摆十个沙发也盛不下你吧!”   鲲哥自觉受到了抬举,乐不可支,大度道:“哎呀,别客气,我其实最随和了,你那儿就是个地铺我也能躺得下去,咱俩聊天方便嘛。”   宋媛明显的撇了撇嘴,对着电话道:“我要挂了,你该忙啥忙啥去吧。”   “别急呀,不聊得好好的么?我还夸你住得不错呢!”鲲哥实在是闲得慌。   “你干点儿别的去吧,我要上厕所去了。”   “你上呗,不影响,我又看不见……”   宋媛没等他说完,就按了挂断键,蒋鲲鹏实在是她见过最啰嗦的男生。她今天带程为上来时,人家只稍稍抬头看了看,并没多说一句话。她在心里想,是吧,他俩确实还是不一样。 第11章 厨艺   她本来请程为在餐桌边坐着,转身往厨房去,重新系上围裙的空档,想起什么来,从门边的抽屉里找了个便签,低头在程为面前写给他。   程为欠身来看,听见宋媛周到的说:“WIFI 密码,有点儿长哈!”他认真扫了一眼,嗯,不长,这串数字他熟悉,是她那年中考时准考证上的编号,他记得那时在一中考点考完试,他们一起坐学校的校车回家,因为坐着无趣,宋媛说玩游戏吧,互相背诵对方的准考证编号,只给看一眼,考验瞬时记忆力。后来他胜了,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他看她兴致盎然卷着衣袖进了厨房,心中在想,这点上他们倒是差不多,他现在的工作密码,也还是用的那串数字。但也和她不同,她用的是她自己的,他用的是她的。   他微微偏头透出厨房的玻璃门去看她,看她举着菜刀踌躇,过了一会儿,又放下了,打开手机找着什么,接着又举起了菜刀,下不去手的样子……   他不知不觉站起了身,走到厨房门边来。宋媛正在犹豫,这猪心里的血管着实的多,她照着视频里的讲解,当中一刀剖开,被里面的“左心房、右心房;左心室、右心室”吸引了,半天没找着动手的地方。   “你要做什么?”程为站在门框边上,忍不住问她。   宋媛握着刀柄,回头来看了程为一眼,诚实道:“做汤,莲子猪心汤,额,我先处理一下这个。”她解释着,一边拿定了主意,准备下手先把主动脉切下来。   程为倒是没再说话,只在旁边站着看她。   宋媛当然也敏锐的感觉到被人目光笼罩着,切了两刀后,自觉不尽如人意,转头来回看他。   “你会做么?”他眼中清澈,不紧不慢的问。   宋媛诚实的摇了摇头,但手上坚韧的准备再来一刀。   “你第一次做,就敢请我吃?”程为问着疑问句,神色却如常。   他把宋媛问得心虚,她噎了噎,回应道:“你这时候应该坐在那儿,彬彬有礼的感谢我辛苦了,毕竟我请你,哪能随便指责别人的手艺!”   程为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笑了,不会做还这么要面子!他没再多言,走进去看了看她台面上准备的材料,接着转身拉开冰箱门又看了一眼,宋媛有种被领导临时视察的感觉。   接着听见他吩咐:“你下去一趟吧,路口超市去买瓶青红酒回来,一会儿汤里要用,鱼露也买一下,一起带上来。”   宋媛眼珠转了转,问他:“你会做?”   程为点点头,不客气道:“比你好点儿。”   哦,那也行,谁做都一样,有的吃就好。宋媛向来是个识时务的好姑娘,她爽快答应着:“那你来吧,我去买东西,叫什么来着,你发我手机上。”   她麻溜儿的换鞋出门去了,走进超市没一会儿,又接到程为电话:“宋媛,买把剪刀回来。”   “剪刀?我有啊,在门口的抽屉里。”她回应。   “厨房用剪刀,一般比正常剪刀大一些,你看好说明,别买错了。”他耐心解释着,提醒她。   “哦,知道了。”   等宋媛买好东西回来的时候,她的汤已经炖上了,呼呼的火苗舔着砂锅底,如火如荼。程为接过她手里的酒瓶,顺手开了封,回身倒了一点在沸腾的锅里;同时问她:“你那条鱼是打算怎么做的?”   这个鱼她会做,“我要红烧的,”宋媛赶着回答,同时还想说,我红烧鱼做得很好的,还没说出口,看到程为转头来思索一下,对她说:“我给你把刺去掉,油煎一下,你吃得来么?”   啊!还有这么好的事儿,连鱼刺都给去掉……她听着呆了一秒,接着马上心动的点着头,“好啊好啊,吃得来。”   所以她接下来的时间里就站在水槽边看他忙碌,一边带着欣赏的眼光在心里想,这橱柜颜色和他毛衣的颜色倒是搭配得相得益彰;他这身高,炒菜刚好合适啊……   程为转身过来洗手,抬眼看了看她,哦,她知趣的赶紧让到一边,又后退一步,退到厨房门外去了。   程为一边开着水龙头,一边调侃她:“要不,你坐到那边去吧,再礼貌的感谢一下我辛苦了。”   她给逗乐了,看来注定是要吃现成的了,她想就别委婉了,顺从的问他说:“那我,就真的坐过去啦?”   他点点头,朝餐桌边那个位置看了一眼:“去吧,那儿还有 wifi。”   “额,太客气了……”   “没什么!”他配合的回应,眼中漫起笑浅浅的笑意,她看不到,他心里也是。   因为宋媛这道汤要炖个把小时,程为准备好食材,洗了手出来,和抬头来看他的宋媛对视着,他说:“汤还有一会儿呢,你这预备午饭的时间也太迟了,都要过了吃饭的点儿了。”   宋媛听完,眨了眨眼睛,幽幽开口道:“哦,是吧,那玩个游戏吧,闲着也是闲着。”   程为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半面日光,“什么游戏?”   “钉钉子的游戏!”她满眼希冀的把他望着。   所以,趁着还没开饭,程为被宋媛拉进卧室去帮忙挂她那副新买的画。   他站在椅子上,她仰头看着他。试了两下,程为停了手,看了看整个房间的格局,低头来问:“你一定要挂在这面墙上么?”   “怎么了?特别不好钉,是不是?”   他点头确定道:“这面墙应该是承重墙,是打不进去的,你要非得挂这儿,得借个冲击钻来。”   啊!她马上动摇了,这么麻烦,换个地方挂也可以。他俯身下来看了看她那幅画儿,画的什么?他没太看懂,问她:“这上面画的什么主题?”   宋媛正回头打算找个别的地方,随口道:“守望的人。”   “什么?”他没听清,或是没听懂。   宋媛忽然回了一下神,转身来含糊着:“没什么,就一幅好看的画儿。”   他看了看她眼睛,没有再问下去。   后来,他们商议好,程为帮她把画挂在床头柜上方,宋媛后退了两步看看,觉得挺好,比她预想的位置还好些。   午饭期间,宋媛讲她当时考完试,来复试时的趣事,第一次见小庄的时候总觉得他是女扮男装,来回看他好几眼;后来正式入职了,和他办公桌面对面,常常一晃神儿,想叫他庄小妹……   程为听着,偶尔笑笑作为回应。宋媛故意绕过大学生活,绕过研究生生活,她不讲这些,既怕他过得太精彩,也怕自己过得太不精彩。   说到后来,她话题说尽了,宋媛本来不是特别健谈,讲不出妙语如珠字字珠玑的好故事。桌面上便显出一点寂静的沉默来。   “宋媛,”程为忽然开口:“你还记得我妈妈么?”   宋媛抬头来看着他,她还以为要多少先追忆一下似水年华,好事说完了才能说一点点不好的事。他倒没有,竟先提起了他生病的母亲。“嗯。”她点了点头。   他停了一停,抬眸看向宋媛身后的半扇防盗窗,说:“我妈她,她生病好几年了。”   她看着他停顿在这儿,怕他为难,接过话题来问:“哦,那,严重么?”   他点头,“有点儿严重,”说着把视线转回来,看着她眼睛:“她是精神类疾病,几乎不能痊愈。”他其实是从不和人说他妈妈的病情的,可从他前两天第一次见到宋媛开始,他就一直想告诉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宋媛听着他说的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先时她初次听吴菲提起他家的变故,心里满是替他的遗憾,再见面时既不敢问也不敢提,她从小就不会安慰人,特别是这样在她心里经年累月的翻滚着的程为,无论如何,她说不出对他表示同情的话。   她想了一会儿,问他:“是受了你爸爸当年事故的影响么?”她想别人不能这么问,她是可以的,她对当年的事一清二楚。   “嗯,”他始终看着她:“但也不全是,后来为了我爸的赔偿款,和我爷爷奶奶吵得很厉害,我那时候忙着高考,没在意,后来发现的时候,就很严重了,一直到现在。”   “你一直自己照顾么?”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这么问他,语声轻微,像在耳边。   “嗯,也没有别人。”他说,“后来用药之后好了一些,我舅舅家给了很大帮助,不然我很难顺利毕业。”   “也是因为这个,没法去外地读书吧?”宋媛想起她发微信问他考了哪所大学时的那个暑假,他可能正在忙着照顾病人。   程为调开了视线,点了点头,不过他转而笑了一下说:“其实就近读书也挺好的,离家近,是吧?”   宋媛迟钝的跟着点头,想他这是说我么,我其实是因为当年考得不太出色,也不是因为离不开家的意思。   “你说,如果我去看看阿姨,她还认识我么?”宋媛忽然这样问。   程为听着,心里狠狠动了动,但同时在想,还是不要去的好,妈妈不太能接受陌生人。临开口,他看着她眼神,又改了主意,说:“改天吧,找个合适的时候,我带你去。”   她想去。她不知道,他多想带她去。 第12章 假期   这天他们午饭吃得晚,宋媛责无旁贷的负责洗碗。日色偏西时,程为起身告辞,宋媛跟着送他出门。   临走前,他斟酌了一会儿,还是转身来问她:“宋媛,为什么考到这儿来?我们这儿的博物院应该不算特别好吧?”   她逆光站着,他这问题好答,她在心里演练过许多遍了,回道:“好的考不上呀,我还想进国博呢,人家不收。“   她说完下意识的去看他眼睛,可他垂眸点了点头,她什么也没看清......   程为走后,宋媛忍不住转到卧室的窗边去,她悄悄站在窗帘后面看他离开的背影,在心里开解自己,看看也没什么,是很喜欢他,喜欢了很多年,就算到了这时候,也还是……   况且,她也只能这样看看。做朋友的界限在哪儿,她想她得重新审视一下,一不小心越了界,连朋友也做不成,那就太遗憾了!   他渐渐走远,绕过路口,她终于看不见了。夕阳晚照的时候,小区的榕树枝枝叶叶,他从疏疏树荫里走过,像走在她斑斓的记忆里。宋媛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各自有生活,也许他该有的都有了,互不打扰吧……她攥着窗帘的一角。这世上最好的爱情,是我很爱你,却没有嫁给你。程为,你看,我有这世上最好的爱情呢,她莫名的笑了笑。她自己看不到,眼里的失落,像狂风卷过。   程为回去的路上,在计算从宋媛住处到自己家的距离。其实博物院正好在他工作地和家的中点上,他想这样很好,以后他来找她,两边距离都不远,节省时间。   时间对他来说总是不够用的,除了工作以外,他妈妈占领了他大部分的人生,他也抱怨过,也怨天尤人过,也有过满腔恨意,愤懑郁结在心口;不能去最好的远方,不能接受最向往的人,不能去试试自己才华的边界。他有一段时间,在自家漆黑的阳台上,想尝试抽烟、喝酒,听说是缓解压力,释放情绪最好的办法,不过他后来终于还是放弃了,他想起宋媛说过,物理老师身上的烟味让她喘不过气来。他也许在心里的某一个地方,总还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再见她的,再见她时,他怎么能变成她不喜欢的样子呢!他也不能喝酒,喝醉了不省人事,妈妈出了事怎么办,他一人肩负着两个人的生命……   还好,他坚持着走过来了,走到了见她的这一日,他大概不太知道,他还是她心里最喜欢的样子。   程为走过自家小区门口时,先去舅舅家的店里把妈妈接出来。   “阿为,”舅舅招手叫他,“你等一会儿,我跟你说个事儿。”   他舅舅个子不高,长得精瘦,眼睛也精瘦的细细一条,程为站在他对面,不说起,没人看得出他们有血缘关系。   程为应声走到收银台旁边来。   “阿为,你舅妈找你说的那个事儿,你到底怎么想的?来,你跟舅舅说说。”   “没什么,我也没怎么想,上次她们来,舅妈也没跟我说明情况,我一直以为是舅妈送货的朋友。”程为边说边转头看了看货架边坐着的妈妈,她正在看两个来买东西的母子。   舅舅低头看了看玻璃柜台里码着的一整排香烟,无意道:“人家姑娘不是还跟你说话了么?你要是感觉还行,就谈谈嘛,咱们这种情况,就别挑了。”   “舅舅,”程为微微低着头,声色沉沉像门外夜色将近,“确实是我的情况不好,这件事先放放吧,以后再说。”他踱开一步伸手去搀扶他妈妈,又回头来,向舅舅道:“让舅妈也别忙了。”   他走出店门时,能听到他舅舅在柜台后面嘀咕:“先放放?放到什么时候,再等下去还能变好?”   他没有理会。   后来,他进出舅舅家的店铺,有几次遇见舅妈介绍给他的小林姑娘母女,他考虑了一下,没有和她们打招呼,大概太显生硬了,被舅妈叫住过一回,他在门口站着,回身来勉强向小林姑娘笑了笑。   临近元旦假期,宋媛做好了去杨家溪的准备。已经到了 29 号,宋媛和小庄跟着师傅在库房里做例行盘点,完工前,小庄问她:“你放假要回家么?”   宋媛正在回顾盘点表上的数字,心不在焉道:“不回家,我打算出去走走。”   “去哪儿?”   “去杨家溪,你听说过吧。”宋媛复核过一遍,交给师傅签字。   小庄仰头想了想,“哦,太姥山那个吧?”   “嗯。”宋媛还想说什么,还没开口,被师傅插了话,郑姐说:“你买票了么?先别急啊,咱们这儿,假期要安排值班的,等值班表出来你再确定时间吧。”   “哦,还有值班呢?还好我还没订票,多亏师傅提醒我。”宋媛边说边庆幸,要是小庄没提起,她这天下午都准备买动车票了。   结果,不巧的很,她等来的值班表,她和小庄都是 1 月 2 号值班。宋媛沮丧得很,她是新来的,不好意思第一次值班就赶着跟其他同事们换时间,小庄又跟她同一天,让她没了指望。虽然郑姐特地来问她要不要调换,她笑嘻嘻的婉拒了,师傅家有孩子,他们也有家庭计划。   至此,她的“杨家溪之行”就算是搁浅了。不要紧,31 号她下班回家的路上安慰自己,这出发的日程可以向后推迟推迟,也许可以等到清明假期。她抬头看了看天边落日,橘黄橘黄的一团,色彩浓烈。   她还没到走到小区门口,接到程为的电话,他问:“宋媛,你假期不回家吧?”   当然了,只有三天,是不够她回家一趟的,他知道。“嗯,我不回家,来不及。”宋媛回答着,语气里带着遗憾。   程为在那头停顿了一下,大概是临时改的口,他说:“你,你是不是想家了?”   那倒不是,她不是那么恋家的孩子,她是在为不能出行遗憾。但听到他这么问,心里不争气的感动起来,这是关心人的话,他这关心人的话真好听……   “没有,我是因为本来想出去走走的,结果单位安排了值班,就去不成了。”她缓缓的解释说,   “哦,”程为语气轻松了许多,“那你哪天值班,我这三天都有时间,要不带你走走这附近的地方,估计三坊七巷你都去过了,我们看看哪里你没去过的,就近走一走吧。”   宋媛边听边想,这是作为东道主的热情么?是尽东主之谊……她于是十分领情的点头:“嗯,我是二号值班,所以正好把假期拆开了,”她同时担心他有别的安排,因为毕竟小庄这三天都要和吴菲团聚,没空出来社交,又赶着说:“你要是有别的事,我们约三号怎么样?”   “我……”程为支吾了片刻,说:“我白天都可以,你看明天好不好?带你去吃好吃的。”   好吃的?!宋媛之前跟着小庄夫妇搞过一回寻味之旅,她本以为是边逛边吃,结果小庄用力过猛,把她带去一家古色古香的高级别墅吃私房菜,后来听说那里价格特别不菲,可她心里却觉得,特别不怎么好吃……   所以听见程为说的话,她心里先点着头响应了,嘴上才说:“那,那好啊,另外我上次去三坊七巷被小庄他们带歪了,没去林则徐纪念馆,我想明天去一下。”   “好,那就明天一起去。”   于是他们约好了时间,明天同游福州城。宋媛明显知道自己这一整晚都很高兴。她关灯躺在床上时,还在想,这感觉,有点像小时候春游前一天,虽不至于那么亢奋,却真的带着蒙蒙的憧憬。她转而又有点可怜自己,想起学校里那会儿,每年有数不尽的节日,那些节日是专为成双成对的人准备的。每到那些日子,图书馆、自习室、寝室里的人都会突然变少,有时会少到只剩她一个人。还好她内心日渐强大,不觉得特别孤寂。   有一年暑假她没回家,七夕的晚上从食堂返回宿舍楼,那一路上的莺莺燕燕可真精彩,她不得不绕着走。   没什么,有人同行当然很好,没有就当是享受自由。她是不敢轻易承认自己执着的,这点执拗藏在心底深处,不能宣之于口,宣之于口也无济于事;是多少喧闹风景都当作过眼云烟,看看就好,她绝不上前一步。   第二天一早,他们两人几乎是同时到达约定的地点。程为带她去吃藏在小巷子里的本地早点。还没走到要去的地方,宋媛被一路上水汽蒸腾的小店面吸引着,先尝了尝锅边糊,嗯,海鲜味!又买了一碗地瓜粉团,坐在小桌子旁边吃边吹,太烫了,程为起身帮她拿了个小碗来,分一半出来替她晾着,又提醒她:“你这样吃下去,就吃饱了,下面几家还去不去了?”   宋媛听完,特别认真的皱着眉头想辙,对着面前的大碗发愁。程为忍不住同情她,为她分忧道:“你吃一半我吃一半吧,好么?”   “嗯嗯嗯。”她忙不迭的点着头,这当然好,她抬头来向他感激一笑。毕竟浪费可耻嘛。   所以他们接下来,在去林氏旧居的一路上,分吃了鱼丸汤、海蛎煎、芋子包,最后参观完纪念馆出来,宋媛在街口的拐角处,发现卖茯苓糕的小车子,她极有兴致的凑过去看,被程为在身后拉住了。   他说:“这种糕很甜的,你还吃得下么?”   宋媛正伸头往那小木箱子里看,没听出程为的言下之意,只顾着满怀兴趣的点头:“嗯,吃得下。”头也没回。   程为站在她身后,看她笑眯眯的买了一块,捧在手里。还热情的分出半块来递给他。她盯在另外半块糕上,没来得及看一眼程为的表情,只听到他说:“你这么瘦,居然能吃下这么多东西?”   她刚咬下第一口,有一点发酵的酸味,被他的话噎住了,呛在喉咙口,咳起来。程为伸手过来替她拍拍背。   可惜宋媛不能领情,缓过气儿来,转头毫不留情的瞪他一眼:“你怎么还能质疑我呢?你不是和我吃的一样多?”   “我是男的!”他强调。   “男的怎么了?”宋媛撇了撇嘴:“在吃上,也搞性别歧视么?”   什么歧视?程为看着她边吃边抬腿先走了,无语的跟在她身后,一边心想:我不是因为你才吃这么多的么! 第13章 憧憬   下午四、五点钟,宋媛终于吃不下了。程为陪她漫游了半座城,这时候背对着夕阳边逛边打道回府。两人并肩走在路边的芒果树下,宋媛莫名有种小时候一起放学回家的错觉。在她住的公园小区门口的水果店里,程为买了两个椰青。   他提在手里送她上楼,他们步速相当,宋媛偶尔悄悄看他,在心里揣测:他这样虚耗一整天,如果他真的有女友,那一定会有意见吧,她同时想到,他还要花很多时间照顾他妈妈……   所以她本来开了门,请他进来略坐坐,估计他坐不了多久就要告辞的。结果他看起来并不着急走,还调侃着问她:“怎么样?你今天吃的好么?”   “嗯,还行……”宋媛含蓄的点头回应,警惕的分辨着,怕他又要提她吃得多的梗儿。   “那你晚上就吃简单点儿吧,”他叮嘱她,说着熟门熟路的拉开厨房的玻璃门,进去顺手把买来的椰青开了个口,插上吸管给她,还笑着问她:“小时候,我说过的椰子,还记得么?”   他说过的椰子,她记得啊;年复一年,记得多清楚啊,简直刻骨铭心!可她这时也没法向他说明。“嗯,新鲜的椰子真的很好喝。”她只这样回应。   程为微微低头,有一刻他着意去看她说话时的眼神,隐约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伤感。他们对视着,冷场了一分钟。   “额,宋媛,你有,充电器么?我手机快没电了。”程为先开口打破沉默。   “哦,有的。”她反应着,推开卧室门,去床头柜上拿备用的充电器,想了想,把充电宝也一起拿出来。   程为其实跟在她身后,他自己斟酌了一下,停在她卧室门口没有走进去,但一眼看到她床头摆着一盏悬浮的月球灯,亮着半明半暗的幽光,特别眼熟。所以故意的问她:“你这盏夜灯倒是很特别。”   宋媛听完自己也回头看了一眼,呵呵笑了:“嗯,我前两天刚买的,磁悬浮月球灯,有趣吧!”同时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程为这边刚接在手里,宋媛的手机响起来,她低头扫了一眼,没多想就接了,是蒋鲲鹏打来的视频电话。视频接通的一刻她又有点后悔,这时候应该挂断才是。鲲哥口不择言,难保不说出点儿不该说的话来。   不过,鲲哥的声音已经传出来:“宋媛,你是不是放假了?你去那个什么溪了?今天玩什么?发我看看。”   宋媛举着手机,还没开口回答他,被他先发现了镜头里的新大陆,尖声叫起来:“你等会儿,你别动!你门口那是个什么?怎么看着像个男人?”   宋媛才反应过来,果断的转过身,把镜头对着墙,“你能不能别嚷嚷!我门口有什么,你管得着么?”她越说越没好气,其实也可能是心虚,面对着鲲哥这样的知情人,她心里生出一点说不出的慌张。   “你把镜头转过去,让我看清楚!”鲲哥不死心。   “我不!”宋媛断然拒绝,同时回头扫了一眼仍旧站在门边的程为,他一脸平静的看着她和电话里的人吵架。   “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都带回家了?”鲲哥激动得嗓音都破了。   “你少管,”宋媛警觉异常,转念又觉得当着程为的面吵架不太好,迅速岔开话题:“鲲哥,你没有参加新年派对去么?今年没发现新目标?”   “你先把你那个目标给我看看。”鲲鹏坚持不懈的追问,轻易不上当。   “我哪有什么目标……”宋媛还没说完,被程为的声音打断了,他问:“是蒋鲲鹏么?”   宋媛转身来点了点头,电话里同时也响起鲲哥的声音:“是谁?是不是程为?”他仿佛早有预料。   他们俩这样一来一回的问答,把宋媛搁置在了一边,她接着成了个摄像头支架。   程为倚靠在门边,朝她伸了伸手,示意她把手机递过来,他自己拿着。宋媛像从前读书时一样,总是程为对的时候多,总是她言听计从的时候多;极顺手的交给他。   “你好,蒋鲲鹏。”程为语声简短。   “真的是你啊!”鲲哥在电话那头中气十足又有点阴阳怪气,“果然是你,程为。”   宋媛身不由己的凑到门边来,站在程为身旁,她竖着耳朵听他们对话,怕鲲哥说出什么令人惊慌的话来。   程为和蒋鲲鹏这些年都没什么联系,他们互相寒暄了几句,问了问彼此的近况。宋媛目光警觉耳聪目明,鲲哥若有似无的提起:“咱们三个人还真挺有缘的,要不是宋媛急着要找工作,凑巧考到你们那儿,我都打算跟我妈说,把她弄回去教书了,是吧,宋媛?”   程为听着没说话,只抬眼看了看身旁的人。听见宋媛毫不留情的否定道:“哪有,我不爱教书,一早就跟你说了,你别给我瞎帮忙。”   “你看你这个脑子,不老老实实回去呆着,能干好什么工作?”鲲哥马上回怼,一脸不耐烦。   “我工作做得挺好的,你少操心。”宋媛把头凑到镜头前去,和鲲鹏吵架从来没输过。   “额嗯,那个,程为,你工作怎么样?国内的研究院环境好么?”鲲鹏忽然换了话题,转向程为。   “还可以,挺好的。你要回来么?”程为寥寥一句。   “那,工作也不忙吧,有女朋友了么?”鲲鹏嘻嘻笑着,假模假式。把宋媛听得一颗心提上来。她在自己砰砰的心跳声里,听到程为平稳如常的声调:“还没有。”   还没有!他说还没有!   她终于没忍住,抬头来看他,两只大眼睛里凝着明亮的光。他们本就挨着,只有半尺的距离,程为略偏头,正捕捉到她一丝惊异的眼神,他回了个眼神给她,意思是:怎么?你以为我有女朋友?!   面对面的好处,能随时感受得到彼此眼神的温度,鲲哥远在海外,吃了距离的亏。这时候只他一人还在说话:“哎,那你怎么没找个师姐、师妹什么的,你们这七八年的学也是白上了。我说,你要是没遇到合适的,程为,我给你介绍啊,我手里优质资源可多了,国内国外的我都有,你说说你想找啥样的?”   程为从小就能一心两用,说话和目光交流他一点儿不耽误,回应道:“那就不用了,我也不着急。”   “怎么会不着急呢,你不着急,你家人还能不着急啊,我帮你找,谁让咱们是从小的同学呢,放心,保你满意。”   大概这个话题,超出了程为的兴趣范围,他面无表情的把手机还给宋媛,朝她着意看了看,意思在说:剩下的天,你来聊吧。   宋媛会意的接在手里,自动切换下一话题:“鲲哥,你怎么没去你的花花世界?上次的隔离霜女神,没有下文了么?”   “诶,对啊,你不是说去游山玩水的么?怎么还在你那小房子里呆着?”   “哦,我们单位安排假期值班呢,我排在 2 号,就哪儿也去不了了。”   “哈哈,”鲲哥一如既往的没什么同情心,他开怀的说着:“那正好,你别去了,等我回去,咱俩一块儿去,我也去看看大好河山。”   程为站在电视柜旁听着他们聊,他眼中盯着宋媛的反应。   宋媛其实没兴趣和鲲哥同行,他们以前一起去玩过迪士尼,宋媛深知她和鲲鹏同学的兴趣点相去甚远,实在不必硬扭在一起玩儿。她摇着头说:“别说我等不到你回国,就算你回来了,我也不爱跟你一块儿去,每到一个地方都赶得什么似的,不知道急什么!”   “我那不是……”鲲鹏正想给自己解释两句,宋媛刚好一转身,他看到了一张深色沙发,在电话里叫起来:“宋媛,你真的买沙发了,走过去一点,让我看清楚,不错不错,等我回去了,我躺那儿刚好合适哈。”   宋媛听完立刻翻了个白眼儿,什么合适?哪儿合适了?她特地走近,让他看个清楚,同时解说:“你看到了,我这是个小沙发,盛不下你的大长腿,别打我这地方的主意。”   “没事没事,我哪儿都能将就。”   “你要是没事儿,我就挂了,我事儿可多了。”宋媛看了看站在房门口不远处给手机充电的程为,当然这时候,鲲哥显得特别不重要,她没等他说下文,就把电话挂断了。   宋媛解决完了鲲鹏,转身来,同程为对视了一秒,她努力打破沉默说:“那个,你要是电量不够,充电宝借你带走吧,我不常用。”   “你这是希望我快点儿走?”程为也是思路与众不同得很。   “没有,哪有,那你,你慢慢充吧……”   说得程为一时没想出回话,凝滞在那儿!   程为那天走后,宋媛笼在一点憧憬的情绪里,沉默了一些时候。她转回卧室去,坐在床沿上,他说他没有女朋友,嗯……没有好啊。哪儿好呢,她没敢往下深想,大概是怕失望,只敢想这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也让她觉得特别高兴。   与宋媛的默默开心不同,程为在回去的车上,并不特别高兴。车子开过湖滨路口,街灯晃过,他眼底郁郁,渐渐凝结了眉心。她本来是打算假期出行的,她想去哪里?蒋鲲鹏说可以陪她一起去……他不能,她想去的地方,他不能陪她一起去。他是被禁锢在这儿的困兽,受了诅咒一般,离不开这儿半步。他借着车窗外光线的昏沉,垂眸难过了一会儿,在心里沉沉的想着,这样越走越近,几乎不能自控,是要把她一起拉进这牢笼里么! 第14章 有意   程为提早一个路口下了车,他在街口的便利店里买了一块巧克力,他其实不太喜欢吃甜食,只有巧克力可以接受。他小时候也爱过各种零食小玩意儿,同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但从他爸爸出事后,世界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有时候想,是命运在他的生活里加了太多料,唯独忘了放糖;他跨过一个又一个艰难险阻,个中滋味尝得太多,渐渐失掉了味觉;只好自己动手,添一点甜味进来,巧克力又苦又甜,喜忧参半,和他现在的生活一样。   走在渐浓的夜色里,他像一台精密仪器,精准运转不停,这时候忽然当了机,放空在那儿。   “哥!”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叫他,一个同他身高相仿的女孩儿由远及近的跑来,脑后的马尾辫左右有节奏的甩着。   “端端?你又跑去哪儿了?这时候还没回家?”   “我跟大爷大妈们跳广场舞去了,我妈知道的。”端端伶俐的回答着,她画着很浓的眼妆,眼周亮闪闪的一圈,生动的朝表哥挑挑眉。   程为看见她这幅打扮就眼晕,调开视线说:“你去跳广场舞,你妈能信么?”   “信啊,干嘛不信,我确实是啊。”端端一边言之凿凿,一边凑上前来抱着程为手臂,亲热道:“哥,你这大周六的,去哪儿了?是有小姐姐约你么?”   程为把手臂抽出来,端端贴上来又抱住。程为把剩下的半块巧克力拿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立马松开了手,接住了巧克力。   程为没说话,端端嘴巴说不停,“哥,我姑今天挺好的,都在店里,没出去乱跑。”接着又说:“哥,你今天是加班去了么?还好你不在,今天那个小林姐姐又来了,和我妈在那儿有说有笑的聊了一下午,瓜子儿磕了那么大一堆……”   程为停住脚步,转头来,还没开口,端端先嬉笑着会意道:“你放心,她已经走了,我出来的时候看着她走的。”   程为放心的继续往前走去。端端还在耳边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他没再听清。   下周五,他要带妈妈去医院做复查,还要和黄医生再商量一下,是否能减少药量,持续的用药,他总觉得不利于妈妈社会功能的恢复。然而能在多大程度上恢复,他也不再抱希望了,像他舅舅说的,吃了这么多年药,是不能变好了。   宋媛在假期的第三天,想起要打个电话,慰问一下在远方的老宋和刘女士,她前几天应刘女士的几番明示,给她买了一条价值不菲的丝巾寄回家,此时顺便问一下她收到礼物后的心情如何。   “妈,你干嘛呢?”宋媛寒暄。   “哦,媛媛,我和你爸在海南呢,哎呦,海南这儿真热,还穿短袖呢……”刘女士兴奋的在电话里说着。   被宋媛的疑问句打断了:“妈,你和我爸出去玩了?你们怎么没人告诉我呢?”   “告诉你,你还能来咋地?告诉你有啥用?”   她妈妈一句话把她说得没了下文,宋媛勉强接过话头来:“哦,那个,妈,我给你买的丝巾,收到了么?好看么?”   还好这是中年阿姨最爱的话题,电话来传来妈妈欣慰的回答:“哦,丝巾啊,收到了,好看好看,我都戴着呢,一会儿拍照给你看。”   “穿短袖你还能戴丝巾呢?那不热么?妈。”   “热什么?你这傻孩子,为了好看谁会觉得热!哎,我不跟你说了,导游要走了。”   宋媛听着手机里一串她妈妈喊“老宋”的声音,自觉地挂断了电话,爸妈的退休生活如此愉快,她就别去打扰了。   程为这时候,正在辅导端端做物理力学题,端端今年上高二,是个欢脱的不爱学习的青春少女,世界在她眼里,除了玩还有吃;她成绩特别稳定,也不偏科,所有功课都考不及格,但酷爱跳舞,她跳爵士舞,跳舞时她是人群里闪亮的星,其他时候,她是棵灰头土脸的菜。   程为受舅妈的指派,一有空就辅导表妹功课。不过,像旱地里泼水,玻璃前吹风,端端刀枪不入油盐不进。他今天给她讲这道复杂的力学题,端端正在转笔,眼角的不屑,那表情仿佛在说:讲完了没?讲的啥?一个字也没听懂。   程为画完受力分析图,一伸手把她手里的笔打掉了,严肃道:“看懂了没?这种题型讲过好几遍了。”   “哎呀,你讲吧,我听着呢。”美少女不耐烦。   “是听见了还是听懂了?没听懂快说。”   “听懂了听懂了,你快点儿讲你的吧,你讲完不忙点儿你自己的事儿去么?”端端垮着肩头,朝程为书桌上瞟了一眼,道:“看会儿你自己的书,那书叫啥名儿……”她伸长了脖子去瞄了瞄,分辨道:“《大宪章》……”一边在心里想,这什么破书,听名字就无趣到土里。   程为抬眸瞪了她一眼,恪尽职守的分步骤又给她解释一遍。端端下巴抵在桌面上,向他摆摆手,示意她会了,不用再多言。   程为转身坐回自己书桌前去,等他再回头时,看到端端正埋头奋笔疾书。哟,是开了窍么?还真听懂了?他不可思议的微微偏身,打算看清楚一点。   这一换角度,才发现,端端正压着另一份试卷,对着那份试卷一字不落的抄写。果然是静悄悄,在作妖!   他突然伸手过去压住端端右手,她吓了一跳,警觉地抬头来。   “不会就说不会,抄完了还是不会。”程为说着,顺手把那份写完的试卷抽出来,扫了一眼,这份试卷写得真工整,字迹娟秀整齐,字体有些眼熟,像一个从前他熟悉的人写的。   “哎呀哥,别吓人好不好。我马上写完了。”端端缓了口气,伸手抢回试卷道:“你再讲,我也不会,我这样快点儿写完了,你不是也能交差了。”   “交什么差,你现在填满了,考试不照样不会?”   “我现在会了,考试也还是不会!”端端理直气壮,一把拽回卷子,继续抄起来。   程为站在一旁看她写,莫名觉得她说得也没错,确实是怎么讲她也不理解。他低头看那份写完的试卷,解题步骤清晰,写的整齐简洁,写字的习惯和宋媛很像,她总是最后一笔会稍稍长一点,他一眼能认出。   好像也是高二时,宋媛的数学练习册曾经弄丢过一回,她自己不知情,是交给小组长后不见的,估计是被人拿去抄了,然后那人没给还回来。数学老师上课时讲评作业,顺便惩罚没有按时上交练习册的三个人,破天荒的叫到宋媛的名字,老师自己也有些疑惑,反复看了两三遍,但本着一视同仁的原则,她让没交作业的同学站起来。   宋媛解释说我交了,放在组长桌子上的。老师于是让小组长上去自己找,确实没有。最后宋媛也被罚站了一整节课,并且被要求写一份五百字的检查。她做了许多年的模范优秀生,十几年的读书生涯里从没接受过这样的惩罚,下课时,忍不住红了眼眶,坐在座位上许久没有动。   那天上课结束,他看着她坐在那儿低头写检查,没有下楼去吃饭,一直疑心她低着头是因为在哭……   那时他们高中是封闭式管理,不到周末是不让学生自由进出的。他生平第一次在放学后从学校的教学楼后翻墙出去,帮宋媛买了一本新的数学练习册回来。第二天一早放在宋媛课桌上。他还记得她早自习进来,看到这本崭新的练习册时露出的惊讶表情,她拿在手里,四下看了一圈,迟怔了许久才坐下来。他那时甚至还想过,如果老师要让她把前面的空白补齐,他打算帮她一起写,好在后来老师没有追究下去。   这时候,看着端端在抄作业,他忽然想起这些旧事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恍神儿了一会儿,继而转身坐回书桌前,桌面一角,摆着一只栎木相框,里面是有一年他和宋媛还有蒋鲲鹏一起参加航模比赛时,带队老师临时拍下的照片,照片上本来是三个人,他后来自己做了处理,只留下了他和宋媛,宋媛其实只拍到了侧影,她微微转头,像是要跟他说什么,有风吹过,她校服衬衫的衣领被吹得卷起半边,显得照片上的人既生动又温柔。   他看着照片上的人,那人现在就在不远处,她在忙什么?他心里隐隐的想着。   她在……在忙着做一道新菜,放假前,师傅送了她一大包霞浦特产,头水紫菜,还详详细细的教她做紫菜煎。她这时候正在厨房里认真的搅拌地瓜粉,按师傅说的,抓拌均匀,油温七层热,开始下锅煎。   很好,按照标准作业流程,她做的一步不错,可惜成品不行,外面焦黄,里面粘湿,似乎还有点儿没熟透。   她端着盘子坐在餐桌边,有点儿沮丧,正午的阳光照在窗外几棵马尾松上,参差疏离像琴键上落的光。   要不,请教请教师傅吧,也许是地瓜粉里水加得太多了,宋媛自己反思着,一边伸手把手机拿了出来。   手机屏幕打开的一瞬,她忽然被那亮光照得怔住了片刻。打给师傅么?还是打给程为……   也不是不喜欢师傅,只是更喜欢程为。   “喂,程为,”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心虚。从前她最反感这种蓄意已久又佯装随意的行为,曾经因为陈欣欣总玩这套欲擒故纵的把戏,她不肯跟人家做好闺蜜。到如今,她也不敢审视自己的行为。果然,做人还是要宽容,吹毛求疵还是太幼稚了,谁都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走到哪一步。   “怎么了?宋媛。”电话里响起程为的声音。她看不到,程为因为要接她的电话,从书桌边迅速站了起来,瞟了一眼旁边抄作业的端端,自己绕到客厅的阳台上去。   “那个,我问一下,你会做紫菜煎么?”她有点儿不那么理直气壮。   “你这时候还没吃午饭?”他 get 到了其他点。   宋媛被他问得,僵住了一秒,坚韧的解释:“不是,这是我师傅给我的,她教我做紫菜煎,说是小吃,不算正经菜。”   她一通解释,说完才发觉糟糕,说漏了嘴,磅礴的热血涌上面颊来。   似乎那头的程为也是智商临时掉了线,他脱口问她:“那你怎么不问你师傅?”   她没有陈欣欣久经沙场的经验,这时候本该覆盖些别的话题,把这点儿尴尬遮过去,结果她心虚的语塞了,只顾着脸红,没想起来补救。   程为话音一落下,仿佛提醒了他自己,他立刻智商回归,心里清明起来。还好他们是在电话中,彼此看不见表情。他没忍住,嘴角弯上来笑了。 第15章 接我   这一两秒的冷场,把宋媛的别有用心放大得无处躲藏。   她正吭哧着说不出下文来,那边传来程为善解人意的声音:“那你,准备好材料了么?都有什么?说给我听听。”   “哦,”她跟着他的思路,仓促的接上话题:“材料我都准备好了,就是没做成,不知道是不是水放多了……”   “什么水?”他问着,同时想了想,指挥她说:“我们视频吧,我看看你准备的东西。”   还好宋媛经过了些历练,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调整好了表情。他们视频连线,她神态正常。程为开始隔空教她制备原材料。   “水不要太多,20ml 左右,略有沾手,刚好。”他说,声色沉稳,像在教一节高分子化学课。   果然,比师傅教的精准得多。   宋媛第二次尝试,在程为的远程指导下,做得非常成功。   她端着盘子站在油锅边自己先尝了尝,程为问她:“怎么样?好吃么?”   “嗯,好吃,比买的好吃。”宋媛满意的点头赞叹,全然忘了片刻前的尴尬。   “我们这儿,一般还会加一点儿番茄酱,不过你不喜欢吃酸的,就不用了。”他说,看着她两眼盯在盘子里的样子,自己靠在阳台一角,在阳光里微微笑着。同时,在镜头里扫到她没用完的半包原料,思索着提醒她说:“剩下的紫菜收好,要扎紧袋口,别受潮了,有另一种做法,下次我做给你看。”   “哦,好,”宋媛言听计从的去找夹子收拾袋口,同时脑中回放着他说的话,他说,下次!下次……   她手上拿着封口夹,几番考虑之后,还是抬头来问他:“下次,是什么时候?”语气里满是敦厚老实,连表情也是。   他隔着屏幕看着她,忍不住要笑,低头掩饰着,回应说:“周末吧,等周末我再教你。”   “好。”她答应着。程为看到她眼里,透出一点欣喜的光。   直到他们挂断了电话,她眼里的那道光,还映在他心里。   程为一个人在阳台上又站了一会儿,隔着玻璃门,能看到妈妈坐在沙发上正看电视,但其实他也知道,她对电视里播放的内容没什么实质性的理解,只是个刻板动作而已,像一种必须要完成的仪式。   他和宋媛通话时的温暖笑容,透过他凝视妈妈的目光,冻结在这午后的日色里。   宋媛周一去办公室时,心情本来很好,但刚坐下没多久,就被领导叫到办公室去。原来,这一年度的“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评选”活动开始了,他们刚好有一处遗址符合参评资格,领导安排宋媛和另一位同事一起前往当地辅助各项筹备工作的开展。因为不远,他们当天下午就出发。   宋媛年资浅,没有参与过这样的评选工作,所以凡事都很勤快,本来以为一两天能完成的事,结果一连忙了四五天,评选要赶在截止日期之前,他们反复几次修改参评资料,宋媛熬了几个通宵。   日夜颠倒,让她忘了周末到底在哪一天。程为周六一早给她打电话时,她刚刚躺下,脑海里翻腾的是多维空间掺着星辰大海搅成一团。“喂,程为!”她看到他名字时,努力的想集中注意力,刻意的坐起来,却带来一阵头晕眼花。   他听出她声音的异样,迟疑着问她:“你还没起来?”   “嗯,不是,我是还没睡……我在外地出差,忙了好几个晚上,通宵达旦……”她回答着,思路受阻。   “在哪里?”他问。   “在安溪。”   “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后天,后天我们所有资料都提交了,就可以回去了。”她好容易把眼睛睁开了,却听到程为说:“你们怎么还忙通宵呢,那你快睡吧,你后天几点的车,等你睡醒了发给我,我去接你。”   “哦。”她答应着,脑筋不太灵,嗡嗡作响,放下电话真的又睡了。   四个小时后,她忽然睁开眼睛,仿佛一刹间接上了异时空的端口,他说什么?他说来接我?   宋媛“呼”的一声坐了起来,接我!谁会花时间去接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她无声的坐在那儿,几缕细软的头发没理顺,凌乱的散在一边。那他……她睡醒后,智商仿佛也踏上了新台阶。他拒绝过她,那时他怎么说的,说他们隔得有点儿远。现在好了么?她坐在床沿上,目光清亮,对着宾馆窗外射进来的重重日色,执拗的想,现在隔得不远了吧……   他拒绝她的话,她从前反复想过许多次。大概因为揣摩了太多次,渐渐放弃了从他那寥寥的几个字里找出别的意思的想法。宁愿相信他说的,是因为距离太远。   只是地理原因么?不要紧,我能解决。宋媛参加闽博招考时,某一刻曾悄悄这样想过。   她剩下的时间,工作起来都特别有活力,一闲下来,就会乐观的想,没有了地域的障碍,是不是就没有问题了,他们之间就可以有很多机会吧。她坐在临时办公的会议室里,装订最后一份材料时,发了一会儿呆。她盯着那朱红色的光亮桌角,想起程为转学前,那年高二暑假,他爸爸还没出事,一切还如常。夏日傍晚,他们家属院旁的碧湖公园里多是散步纳凉的人,东北角上有一处灯光篮球场,几个少年在汗流浃背的抢篮板。宋媛被陈欣欣带着去人工湖旁玩狼人杀,她以前没参加过她们的活动,实在是因为前两天应欣欣妈妈的请求,帮她补习生物,让她得以生物补考通过,才踏进这个陌生的圈子。   当时陈欣欣说,她有个朋友想认识宋媛,请她一起来玩。她没有多想,就来了。结果,到了现场,她着实开了眼界,先到的这些人都是男女自成一组,有些是她认识的,是别班的同学,有些她不认识,看起来不像是学生。她也不懂,玩个游戏而已,一双一对的干什么。等陈欣欣介绍了个瘦高的男生给她,说是她男朋友的同学,她还彬彬有礼的和他打招呼:“你好。”对方就笑了,笑得眼睛一圈都是细纹,说:“你是宋媛吧,我认识你,以前开学的时候你做学生代表在台上讲话,我见过你。”   宋媛也不知道一句你好,有什么好笑的,迟钝的寒暄说:“哦,那你,是哪个班的?”   结果引来了一群人的大笑,瘦高男生说:“我是,我是社会大学的,哈哈。”   她一时没听明白,站在那儿有点儿僵。陈欣欣笑着凑过来解释:“他已经不上学了,高中毕业就不读了。”   “哦……”宋媛终于听懂了,但她从没有过这种类型的朋友,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所以仍旧站着有点儿僵。   对方倒是挺热络,大方的伸手说:“来,咱俩一组,一会儿我带你玩儿。”   但这热情,宋媛没能接住,她谨慎的后退了半步,开口问他:“一会儿,是玩什么游戏?”   他一只手还伸在她面前,眼中带着点儿戏谑的笑,“就是普通游戏,我们都这样玩的,来,你玩过一次就知道了。”   她隐隐觉得,他们的游戏未必是她能玩得了的。正犹豫得有点儿骑虎难下,想先走,又找不到契机。忽然听到远处有个熟悉的声音叫她:“宋媛。”   她迅速转头,看到从灯光处跑来的程为,他回头把篮球抛回球场,一边扬声叫她:“宋媛,你在这儿干嘛?”   “我,我,”宋媛看了看眼前的人群和没了影儿的陈欣欣,不知要从何说起。她迟滞的功夫,程为已经跑到面前来。   她自觉的挪了一步,站到程为身边。刚刚没找到话头,这时候忽然敢说了,向那瘦高个儿直言道:“游戏我就不玩了,我该回去了,太晚了,我妈会找我的。”   她说着转身要走,对面的男生不肯放弃,仍旧想来拉她,嘴里说着:“还早呢,玩好了再回去……”他伸长的手臂被程为偏身过来挡住了,他不客气的对他道:“不早了,她该回去了。”   “你哪来的?”对方上前一步质问着,和程为面对面,露出男人对着男人才有的角力表情。   宋媛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她紧张的抬头看他们,同时周围的人群也都警觉地投来目光。程为倒是眼中没有异样,他并未受谁的影响,转身要把宋媛带走,手臂被人扯住,他一用力,把对方甩开了。   这一甩手的力度,成了刀枪相见的导火索,对方追上来,撸起了袖子。宋媛不知何时攥住了程为的手腕,她紧紧拉住他,觉出他手臂上前所未有的力量。   还好这场对战并未成型,瘦高个儿被人群里冲出来的陈欣欣和她人高马大的男朋友拉走了,陈欣欣向宋媛使着眼色,叫他们快走。   宋媛拉着程为一路小跑离开了是非地。   跨出公园的大门,宋媛有点儿跑不动了,她是八百米常常不达标的人……她自动放慢脚步,还悄悄回头张望了一眼,程为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跟着她向后转了转头,问她说:“看什么?怕他们追来么?”   “嗯,”她诚实的点点头,“他们这些人,看起来很爱打架的样子。”   “你是怕我打不过他们?”程为停下脚步来。   宋媛给问得怔住了,实话实说着:“打架,是不好的,会被……”   “那你跑来这地方干什么?”她还没说完,被程为先抢白了一句。   “我,我是好奇,就,就跟着陈欣欣来玩,来看看……”宋媛好学生做久了,经不起质问,一被人追问,就忙着自我反思,她接着低头道:“我以后不来了。”   程为当真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吓唬她:“他们这帮人常常在公园里约架的,你跑来看什么?而且他们不光是打架,别的坏事也做。你最好把你那点儿好奇心收起来,别用在这些地方。”   别的坏事……“还有什么坏事?”宋媛自来有颗闪闪发亮的猎奇之心,轻易藏不住,她一个没忍住,张口问出来。   把程为问得气竭,他深吸了口气把她用力看住,宋媛马上接收到了信息,知错能改的摇着头:“哦,我不问了,我再也不来了。”   他借着夜色送她回家,走到她家楼下,站定了看着她。他一停下,宋媛才恍然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攥着程为手腕,她赶紧放开了,道了别,转身跑上楼去。   程为在楼洞门口看她一口气跑上四楼,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她的动静一盏盏点亮,又一盏盏熄灭。   他自己走回去的路上,还能感觉到,手腕上被她抓过的地方有一点隐约的凉意,她手心出了汗,他想。   那之后,大概隔了一天,他们暑期小组活动,在家属院一棵老榆树下交换检查暑假作业。他看见陈欣欣悄悄塞了一封信给宋媛,宋媛接在手里,似乎有点儿诧异,正低头看,被陈欣欣一把压到语文书下面去。   他们活动结束,作鸟兽散时,他特地走过宋媛身旁,伸手从她语文书下面,把那封信抽了出来。宋媛紧跟着抬头看他,他已经着手在拆信了,同时拿目光关注着她的举动。宋媛慢了半拍,甚至没想起伸手抢回来,竟然还解释:“这个,陈欣欣转给我的……”   他阅读的速度非常快,已经看完了,严肃道:“这是那天晚上,那个小混混写来的情书……”   宋媛听到这个,想伸头过去扫一眼,被程为一扬手,拿开了,她什么也没看清,嘴里为自己争取着:“是情书,那我看一下!”   “看什么!错别字连篇,语句也不通顺。”他说着,把手里的信纸胡乱折了几折 ,塞回信封里,顺手放在了自己口袋。同时在心里想,蒋鲲鹏不在,果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多起来了。   宋媛背好书包,跟着他走出去几步,还有一点仅剩的坚持:“那是写给我的,我还没看,你还给我……”   他停住脚步,回头来毫不留情的瞪了她一眼,把她的话打断了,同她足足对视了一分钟,他转身边走边说:“你想看情书,我写给你,想看多少,每天写一封也行。”   宋媛愣了一愣,等再跟上去的时候,不得不跑了两步,没接上他的话题,一直想问他,是不是说真的?可他越走越快,她没问出口。 第16章 冲突   宋媛在安溪做完所有的参评工作,准备返程那天,当地的同事送了他们伴手礼,她上车时拎在手里,等坐好时特地低头看了看,是湖头米粉。 一般情况下,像宋媛这样的小年轻收到这类礼物,会让给办公室的中年同事们,不过这回,她没说什么,收下了。她坐在车上时暗自想,这种米粉她不会做,不会的好,可以问程为……   她昨晚把车次和时间都发给他了,他说来接的,她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田地和山峦,估算着到站的时间。   可惜快到站之前,忽然接到程为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声色喑哑,说着抱歉的话,他说不能来接她了,临时家里出了点事,他走不开。   宋媛马上表示了理解,虽然也有一点失望,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他:“是阿姨么?”   “嗯,”他没有多想,如实回答:“我妈下楼时摔了一跤,我刚送到医院来,所以……”   “哦,那怎么样了?要紧么?”   “还好,已经醒了,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他解释着,“抱歉,说好去接你的。”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回的。”宋媛说,她说完,心里想着还应该说点儿什么,一时没想出来,电话里安静了一分钟。   还是程为先说话,他说:“我其他时候不太有时间,等周末来看你。”   “好。   宋媛答应着,挂断了电话。再看车窗外时,已是夕阳西下,万物染着落寞的余晖。   和她一起出差的肖老师因为住得远,宋媛便负责把所有证件材料带回单位去。她在博物馆门口,遇见身形俊秀的小庄,正在台阶上顾盼生姿。   “哟,你怎么回来了?”小庄看见宋媛,既惊喜又惊讶,歪着头向她身后看了看,“不是说有人接你么?怎么是打车回来的?”   小庄上周刚买了车,前两天曾热情的电话宋媛,问她回来的时候要不要体验接车服务,不幸被宋媛拒绝了。宋媛说有人接她,就不劳庄老师费心了,把庄老师弄得很是遗憾。   “接你的人呢?被放鸽子了?”小庄半扭着身子,一脸高兴。   宋媛看看他那张幸灾乐祸的脸,不忍心扫他的兴,点头配合道:“是啊,爽约了,我自己打车回来。”   “看吧,你在这儿没几个朋友,别轻易相信那些浮夸的人,也只有我的人格最可靠。”小庄热情的走过来帮她拿手里的资料袋。   宋媛才想起来问他:“你在这儿伸头伸脑的干嘛?等吴菲?”   “嗯,等我老婆来接我,她把车开走了。”小庄回答着,同时约宋媛:“你都被人爽约了,走吧,跟我们一起去吃烤肉,闲着也是闲着。”   “你不回家给舅妈们过生日?”   “近期没有了,下一波,在两个月后……”   所以宋媛这留守儿童又跟着小庄夫妇一起活动了。吃饭间闲谈,吴菲忽然想起什么,问宋媛说:“媛姐,最近我们那位大神师兄有联系你么?”   宋媛正满眼盯着烤盘上滋滋冒油的肉片发呆,被她一问,警觉的含糊了一下:“嗯,怎么了?”   “他前段时间跟我打听过你诶!”   “打听什么?”   “打听你是否单身?”吴菲单眼皮的眼睛里放着光,朝身旁的小庄瞟了一眼道:“就我们偷听你相亲之前,所以,我们程师哥是不是要追你。我说你单身,未婚无男友。”   “说要接你的人,不会就是程为吧?”小庄手里举着的肉片开始滴油,停在那儿,浮想联翩。   宋媛伸手给小庄抽了张纸巾,替他接着滴下来的油,一边机智的向吴菲回问道:“那他呢,你不是有一次说他好像有女朋友么?”   “他没有吧,”吴菲当时也是随口一提,此时已经不记得了,接着宋媛的问题道:“你说的是有人看见他从舞场接一个女孩儿出来那件事儿吧?那也是道听途说,万一看错了呢。况且,据我所知,我们这位大师兄,被倒追了很多次,但从没听到过结果。我们私下都猜想,是因为他妈妈的问题,他既没有时间也觉得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好意,毕竟他家的这种病人是非常长期的事,一般人,呃嗯……是吧,媛姐,你不是知道他家的情况吗?”   说起他妈妈的病,宋媛也跟着沉默了,他是因为有个需要寸步不离照顾的母亲,才不能接受别人的么?还是因为别的……他那年拒绝她,也是因为这同一个原因么?   小庄听着她们聊程为,半天没说话,这时向宋媛认真道:“那他家这种问题,一时半会儿也是解决不了的,宋媛你还是好好想想,这可不是头脑一热的事情。程为本人当然没话说,但你自己得想清楚,都不是小孩儿,又不是一块儿玩两天再散伙儿的事。”   宋媛当然明白小庄的意思,也有点儿感动,是真朋友,才会给她提这样的醒儿。她点点头,没有说话。他们不知道,她对程为的这份慎重,是浸透在时间长河里,旷日持久又经久不衰的执着;是他无论加了什么样的注释,拖了什么样的后缀,她都能义无反顾的选择。   不过,她剩下的几天里,也认真考虑了程为妈妈的事情,她甚至找了相关的纪录片来看,想对这样的精神疾病能有更深入的认识。   周末,程为来时,她拿给他看,从安溪带回来的米粉,问他:“这个怎么做?”他低头来看了看,说:“你中午想吃这个的话,我们得出去一趟,买点材料回来。”   “嗯,好啊,那走吧。”   所以他们一起去路口的生鲜超市采购,去的路上,迎着日光走,树荫里她走在他右手边,能听到他衣袖擦过的声音,细微的,真实可靠,不再只停留在想象里。   “程为,”她忽然开口问:“阿姨好点儿了吗?”   他转身来看着她,点了点头,简短道:“好多了。”其实他没说实话,他妈妈刚查出了糖尿病,这以后,需要打胰岛素控制血糖,他最近正在学习使用注射器。   “你因为这个,才一直没有女朋友么?”她直言不讳的问他,她想,等了许多年,就不必再等了吧,年少时问不出口的话,她现在要替那时的宋媛问一问。   他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问出来,不过也没什么,他从那天在博物院门前看到她时,就在想这个问题了,他放慢了脚步,几乎停了下来,转头来说:“我妈的病确实是个问题,不过已经这么多年了,我觉得我可以照顾她。其实也没有大到要影响我个人选择的地步。”   他说的很认真,希望她能听得懂。宋媛抬头看他时,正有几缕树荫里穿透下来的光,映在他衣领上。她仿佛顺着他的话题而来:“你上次说,合适的时候会带我去看看阿姨的?”   程为彻底停住了脚步,他本来想要再等一等的,然而具体要等什么,等到何时,他也没有想好,也许只是有点儿怕,怕宋媛会后退,也怕就此会失去她。可她这样直面着问题,追问而来,让他忽然心里有了底,他调开视线向不远处的商铺张望了一眼,又垂眸来看她:“下周吧,下周我来接你。”   宋媛向他微微笑了笑,她在这笑容里想告诉他,别担心,我不怕。   他们才说完这些,快走到超市门口的时候,迎面遇上两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对母女,同宋媛擦肩而过,那个长卷发的女儿走过的一瞬,回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宋媛没在意。   等他们买好食材从超市出来,才走到路边树荫下,对面有个长卷发的姑娘朝着他们走来,一边盯着程为,一边回头向身后的中年女人指认着:“你看,妈,是他没错啊。”   “小林?”程为也认出了对方,他诧异的站住了,同时几乎是本能的向后面赶上来的中年女人点了点头,客气道:“阿姨,你好。”   结果对方并不客气,那阿姨一步站定在宋媛和程为面前,威严的扫了一眼程为手里的购物袋,语气里的不满像她的白眼一样大,“你舅妈不是说你没有女朋友么?这女的是谁?你们这是干嘛呢?”   她这么一连串的问题,把对面的两个人问得愕住了,宋媛被横扫了好几眼,她脑子里迅速分辨着对方话里的恶意,同时抬头看了眼程为的表情,他似乎也有点没反应过来,这阿姨的质问,从何而来,他印象里,一早就把和这对母女有关的事情都回绝了的。   这阿姨有着中年女人特有的重量级眼神,见他们顿挫着不说话,便觉得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对着程为不满道:“小程,你这样可不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看着面上老实,底子里花样倒不少,你舅妈还说你忙得很,又要照顾你妈又要上班的,看样子你有的是空啊!”   这话就说的就难听了,程为还在想这里面的始末,阿姨开了口停不下来,转头来对着宋媛:“姑娘,你跟他熟么?他家里的情况你知道么?别是只看上小伙人才不错,其他什么也不知道吧,他家里可是有个……”   “阿姨!”宋媛打断了这胖大婶的问话,她听着她越说越往尖酸刻薄里去了,程为或许碍着长幼关系,不好开口,她就罢了吧,彬彬有礼也不在这时候,横竖也不认识她,顾忌什么!“我和程为从小就认识的,他家的情况我比你清楚。”   程为转头来看她,他也几乎从没见过这样和人针锋相对的宋媛。 第17章 再问   “从小认识……”宋媛的话把阿姨说懵了,她身边长卷发的小林姑娘听着,眉头都挑起来了,扯着她妈的胳膊直撇嘴:“那还说他没女朋友,这明明就是有!你们还说好,哪儿好了!”   阿姨被她女儿摇得嘴角的横肉直抖,转脸来发狠:“真看不出来啊小程,我是看着你工作不错又有孝心,才没嫌弃你家带着病人,没成想倒被你们给坑了,有没有女朋友的事,也是能随便瞎说的么?你是不是连你舅妈也一起骗了?”   骗?谁骗谁了!宋媛听着心火直涌。听见程为还在跟她解释:“阿姨,我舅妈可能没跟你们说清楚,我从一开始就没答应过,你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也不知情,所以……”   “阿姨,你话也说得太难听了,换个脾气大点儿的人,早就不理你了。”宋媛一边伸手挽住程为手臂,一边插进话来:“至于骗你么?又能骗你们什么?”她说着话,迅速瞟了一眼旁边娇滴滴的长卷发,用眼神把她们归为一类,接着在说:“昨天没有女朋友,是事实,今天有了,也是事实,有什么不可以?正好通知你们一声,程为今后名花有主,你们就不用考虑他了,有时间去看看别家吧。”   她口齿伶俐、句句清晰,说完还义正言辞的瞪这母女俩一眼,把前面被她们连番的横扫,还了回去。   程为自被她伸手来挽住的那一刻起,就自动忽略了那对母女的存在,只转头来看着她,嗯,她说得真好,“名花有主”,不错,说得还挺,形象!   宋媛难得一见的气势汹汹,瞪圆的眼睛里乌黑瞳仁闪着锋芒毕露的光。程为却越来越像个旁观者,他嘴角微微上扬着被她拉走,拎着的购物袋,还顺便换了个手,方便让她挽住。   剩下林家两人站在树影儿里,宋媛热血的一刻过了,边走边竖着耳朵听,想知道她们背后说什么,走出去一段路,又忍不住要回头去看,被程为转头来的眼神制止住,他说:“看什么?”   “她们走了,”她赶紧转回头来说,说完犹豫了一下,尝试着想把搭在他手臂上的手抽出来。   他似有觉察,手臂用了用力,没松开,同时问她:“干嘛?”   宋媛被他一问,忙着替自己解释:“已经走了,看不见我们了……”她想,那演戏就结束了吧。   程为假意回头张望了一眼,配合的放下手臂来,但同时又伸开手掌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平常声调:“那我们回去吧。”   宋媛被他这样拉着,走进小区的大门,他掌心温暖,此时与她对握着。她忍不住抬头看他,眼神在问着他:什么意思?   他也边走边转头,眼中回复她: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意思。   直到走回宋媛家,他才松了手。宋媛跟在他身后,看他把买来的材料一样样拿出来,放在橱柜的台面上。她默不作声,他虽然背对着她,却似乎听得到她心里的声音,她在问:程为,你能说实话么?你是喜欢我的吧?   他终于停了手,时间静止在他手边。   那一点的间隙,他低头,最后再认真想了一想。转身时,宋媛仍旧站在他身后。   他迎着她坦诚的目光,话到嘴边,终究还是顿挫了一下,他说:“宋媛,我,我其实一直很喜欢你,从小就喜欢……可我……”他有一点想为当年拒绝她的话做解释,临时又放弃了,改口道:“所以我,想再问你一次,为什么考到这儿来?”   他说的这番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字字入耳,直落进心底里。像她从前解不出的一道题,许多个夜晚暗自努力,无人知晓无怨无悔,等待了许久,等过了一整片汪洋的时间海,她终于解出了答案。   “因为你!”她说,声音像她目色一样宁静,是无数个日升落月里深思熟虑后说出的话。她以为这理由要永远深藏在潜意识里,原来只要他开个头,她就能说出口的。没有再等他回应,她忍不住要说下去,她很少能对人说出这样情真意切的话,她说:“我也可以考别的省,我也考得进去,可别的地方没有你。”   她这样郑重的说着,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她,望眼欲穿的目光。他有多么想听她说的这些话,每一句都是他世界里的光,边听边遏制不住的从心底涌出温暖来,“还有呢?”他鼓励的问她,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还有……没有了!宋媛凝神了一刻,不,还有很多,多得不知从何说起。   她停住了,看他的眼睛,轮到他回应。   他没有回应,迟疑了片刻,他伸出手来,把她拉进怀里,“宋媛,我总以为等不到你了。”他轻轻拥着她肩头,似乎不敢太用力,在她耳边解释着:“我那年拒绝你,我没有说实话。我是因为……”   “因为你妈妈的病?”她抬头来,替他回答。   他沉默的点了点头,其实就在此刻,他也仍旧觉得有些不安,他本想等带她见过妈妈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向前一步的,可今天,她挽上他手臂的那一瞬,他终于再也等不了了。   他低头来,告诉她:“我妈妈,她有时严重,有时稍好一些,我明天带你去看她,好么?”   他眼中满是征询的光,那光刺在宋媛心头上,她点头,想安慰他,可终于什么也没说,她说:“好。”   她印象里,他从不是欲言又止的人;可是……不要紧,那么久远的答案她都得到了。你看,只要我在这儿,再没有什么能挡在我们中间了!她想。   再接着,他们那顿午饭吃得着实有点儿晚了。宋媛说:“我来帮忙。”   程为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眼,不信任道:“还是我来做吧,你看着,等学会了再来帮忙。”   “哦。”她识趣的点了点头,站在他身边。听见他一边忙着一边故意问她:“你今天得罪了我舅妈的朋友,不怕到时候难相见么?”   “你说超市门口遇见的那两个人?”宋媛略回忆了一下,无惧道:“怕什么,你又不喜欢她,这事儿本来就不能强求。”她没多想,顺着心意说。   程为听者有意,她这立场转换得倒挺快,是他女友的立场没错。他听完转头来朝她笑了。   “你笑什么?”   “你几句话,就把我的相亲对象说没了,”他边说边开了火,转头来补充:“那你可要负责。”   宋媛听完就忍不住笑了,“好,我会负责的。”   “嗯,负责到底!”他强调。   他们坐下吃饭时,宋媛忽然看着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程为也停了下来看她,眼神中在问:怎么了?   “你真的没有女朋友么?”她微微皱眉着发问,谨慎的样子。   把程为问得,索性放下了筷子。“我看起来像是有女朋友的样子么?”他反问她。   “这个,也是看不出来的吧!”宋媛说着话还上下打量了一遍他。   “我这么不可信么?”他眼神也严肃起来。   “那我听说,你被人看见,大半夜的从舞场送一个女孩儿回家……”   她这话,把程为说得失忆了,他用力想了想,也没想起来:“你这是听谁说的,哪有这样的事?”   “没有么?”   “没有啊,”程为智商迅速上线:“你想想,我怎么会有空呢,就算是想做这好人,我也没有这时间啊。”   把宋媛说得迟疑了,她不死心,提醒他说:“她穿得很少,你还借衣服给她。”   借衣服!他向来清醒,从来都和女生保持距离,一方面是实际情况不允许,一方面他心里有个人,实在装不下别的人,是绝不会做这样暧昧不清的事的。别说借衣服,单独聊天都很少。   衣服、舞场……他忽然想起什么,哦,他知道她听说的是什么了,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宋媛正朝他看着,他一笑,她就捕捉到了,问他:“想起来了?”   他如实的笑着点了点头。   “是谁?”   “明天带你去见她。”程为说,还在笑着。   “我不想见。”宋媛断然拒绝了,“明天去见你妈妈,别人我不见,特别是这种。”   “哪种?”程为还追问。   “前女友嫌疑这种,”宋媛直言不讳,看他脸上带着笑容,着实不满,严肃道:“过去的就算了,今后不许有联系,因为我会很介意的。”   “哦……”他意味深长的附和着,但像是没往心里去,依旧含笑的表情,还低声在说:“那有点儿难……”   “什么!”   “没什么,”程为马上回应,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终于配合的点了点头,“好,听你的。”说完,还是低头忍不住想笑。   这天剩下的时间,多是程为在看着宋媛,看她在厨房洗碗,看她去阳台上晾衣服, 看她转头来问他:“你看什么?”   他是得多看看,他没看到她的时候太多了,从现在起,不得不要抓紧时间多看一眼。他倚在她卧室的书桌边,看她桌面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他随手翻到封页扫了一眼,《金雀花王朝》。程为想了想,垂眸笑了……   宋媛忙完手头的事,坐回书桌边来,抬头同他对望着,也没有想起要说什么,大概只是想离他近一点。   程为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低头缓解了一下,再抬头时,开口问她:“我记得,你后来很少给我发照片,信息也很少,是为什么?”   是因为生你的气呀,你不是说,距离太远,只能做好朋友么!宋媛心里有个声音嘹亮的回应着,但她回答时,却没有照本宣科,只眨了眨眼睛,故意的反问他说:“什么后来?”   “就是……”他想说就是被他拒绝之后,抬眼正遇上她一段不太稳定的眼神,他立刻止住了,她的意图他一目了然,临时改口说:“就是你和蒋鲲鹏去玩迪士尼之后。”   宋媛想,你倒是当真有智慧,想这么轻易的回避过去。她坚持着,把话题拉回来:“那之前,大概发生了什么,打击了我的积极性!”   他盯着她故意的眼神,终于无奈的调开视线笑了,妥协道:“这个问题就过不去了么?我前面已经道过歉了!”   他这么轻描淡写的“道过歉了”!这个问题就能过去了么?宋媛从来不是个爱翻旧账的人,可这时候,她忽然从心底生出些怨念来,替那些年里,路过花花世界,一人独坐的自己。“程为,如果我不来呢,你这道歉,要说给谁听?”她微微前倾,向着他的方向。   她不来……他大多数时候真的是这么想的,她怎么会来呢,她有自己的生活,毕业、工作、结婚生子,她的生活里,没有他。他做好了见不到她的准备。   可她忽然来了!   “如果你不来,我就,不用道歉了……”他说。 第18章 记忆   是啊,她不来,他们就没有故事了,所以她不能不来啊。   宋媛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就是觉得,缺了什么,她忍不住站了起来,立在他面前,“那你,再说一遍,我再听一次。”   “说什么?”   “道歉的话,我再听一次。”   他近在咫尺的看着,看她难得的执拗,在心里渐渐升起别样的情绪来,他缺位了这许多年,她只要一句道歉而已。“宋媛,”他低声说,“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这样好么?”   他语声温厚,回响在她耳边。他这段话确实比道歉的话动听,她眼底微潮,点了点头,还在心里想着他话里的深意。已被他伸手来揽进怀里,他低头贴在她鬓边,有细软的发丝拂上他耳畔,有一点轻痒。   听见他说:“我以后尽量少说抱歉的话,也不会让你再等我。”   也许是想说的话太多,她一时不知道该回应什么,他不说对不起,只说今后的事,没错,他说的很对,她也愿同他一起,看向将来去。   宋媛忽然尝试着伸手环上他腰身,原来怀抱着心爱的人,是这样的感觉,像虚幻和现实的重叠,是精神和物质在融合。   程为本来并未多想,是言语不能表达,才情不自禁的靠上前来,可被她手臂环住的一刻,他呼吸也随着凝滞了。听见她喃喃的低语:“程为,我是真的一直,在等你……”她说的太小声,小得像夜半呓语,隐约带着一点年深日久的委屈,他仔细分辨着,替她隐隐心酸。   他不知道,她这些话从来不敢跟人说起,连面对自己也不敢提及,无处可藏,藏进潜意识里,对人对己,都成了不能说的秘密。若没有等到他,或许和他的道歉一样,永远说不出口。   她说的是情深义重的话,若不是经年累月,蓦然说出来显单薄,可她不同,她一字一句全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是这世上最质拙又最滞后的表达。程为退开来想看她眼睛,却先被她轻柔的呼吸扼住了心跳,她微扬的下颌,与他相隔寸许,他只要稍稍一低头……   “啪”的一声,床头的月球灯闪出一道极亮的光,又迅速熄灭了。他们同时转头看向光源,宋媛再回头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低头的角度……   被她清醒的眼神一看,他立刻掩饰的松开了手,转身去看那盏灯,“……是短路了么?”   “嗯,”宋媛也不在状态,恍惚的点着头,看他走过去查看月球灯的线路,她还在呆在那儿。   等他拔掉了插头,把组件拆开重装了一下,再插上时就好了,又能正常亮起,发着幽幽的静谧的白光。   宋媛才想起走过去围观,忍不住道:“你还……挺会修电器!”   他回身坐在她床沿上,把床头柜推回到原来的位置,说:“我也有一盏,和这个一模一样。”说着,抬头来笑了。   “真的?”   他点了点头,忽然觉得,也许可以这样想,从前许多个晚上,他们是在同一盏灯下。那后来,隔了很久,他偶尔说起,宋媛诠释得更好,她说,这叫:谁知千夜里,各对一灯红。   那天,程为走后,宋媛一人坐在床边,盯着这盏月球灯,发了一会儿呆。今天发生了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不过是告诉他,她喜欢了他很久,为他而来而已;可是还好,他说他也在等她。真好,等待终于过去了,原来等待是有尽头的。   她进而又想,从此以后,她也是有男朋友的人了,再也不是单身公害了。她连眼睛都跟着亮了亮,小庄!对了,真想马上告诉他,我也是有家室的人……她这么想着想着,自己笑开了。   第二天程为按事先约好的时间来接她,在路上,给宋媛讲妈妈的病情,顺便也讲了一点舅舅家的事。   他说:“我妈因为长期吃药,糊涂的时候比较多,抵触陌生环境,也有点儿抵触陌生人。”   “哦,”宋媛点着头,不觉有点儿担心,问他:“那她,见了我,会不会……”   程为其实昨晚回到家,专程向妈妈讲起了宋媛,讲他们从前一起上学时的事情。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把声音调低了,坐在旁边,一件事一件事的讲给她听,几乎讲完了整个中学时期。他看着电视屏幕上透出的光影跳动在妈妈脸上,才发觉,自己记得这样清楚,这些记忆林林总总像被打了包,就放在他手边,等着随时开启。   他最后说:“妈,我其实等了很多年,也不知道在等什么,直到她来的那一刻,我才敢承认,我是在等她。”   程为伸手来握着宋媛的手,隐隐觉得她手心有点潮湿,她这一紧张手心就出汗的毛病,他抬头看她时,眼角里藏着一点狡黠,“要是我妈接受不了你,那我们的事情就难说了!”   “啊?!”宋媛听得忧心忡忡,“那怎么办?怎么才能让你妈妈接受我?”她满脑子开始焦虑,甚至在后悔,没有多做一点功课,等会儿见面时万一哪里做得不好,说错了什么……   程为看着她蹙起眉头,认真的发起愁来。他用力忍着没有笑,郑重道:“那得,特别招我喜欢才行。”   嗯?宋媛听着他的话,分辨出一丝不可信的成分,抬头拿眼神把他牢牢盯着,警告他说:“你这时候还有心思胡说……”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用力握了握她手,让她安心,补充道:“我没胡说,我说真的。别担心,我特别喜欢的人,我妈一定也喜欢。”   “会么?”宋媛还是忧虑,觉得这里面的因果关系不那么紧密。   “嗯,”他接着在说:“我妈很早以前就知道我喜欢你,”他含笑的看着她:“中学的时候,我们俩去参加一个表彰大会,有一张合影,我妈看到了,问我怎么牵着旁边那个女生的手?”   “有么?”宋媛努力回忆着,她不记得他牵过她的手,特别是在拍照的时候。   “没有,”他轻轻摇了摇头,接着道:“只是照片的角度问题,看着像是我牵着你的手,不过我跟我妈说,因为这是我特别喜欢的女生。”   他这样讲起,如数家珍,看宋媛听着,松开了眉头笑了,他也跟着笑了;在这之前,这些事被他放在心里,只在没人的时候才拿出来想一想。   他特地选好的时间,上午十点多钟,他妈妈吃完了药,相对最清醒的时候。他牵着宋媛的手,经过小区门口时先见了见舅舅舅妈,寒暄了几句,舅妈当然脸色不怎么样,还好宋媛有准备,她和程为对视时悄悄笑了一笑,进而被他拉着转身走了。   她跟在程为身后,走进他家时,一只手被他牢牢握着。看见他妈妈从客厅慢慢的走出来,疑惑的眼神望着他们。   “妈,”程为边走进去,边向她介绍:“这是宋媛,我跟你说过的,她是我女朋友。”   “哦……”程妈妈若有所思的点着头。   她身后的客厅里满是阳光,明亮的光线里,宋媛依稀辨认着记忆里程为妈妈的模样。她试探的称呼她:“阿姨,你好。”   她仍旧若有所思的点着头,没有回应。   程为拉着宋媛走进客厅,同时也把妈妈拉在身边,坐在沙发上。宋媛谨慎转头看向他,眼神在问:现在该说什么?   把他看笑了,他欠身过来回答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问我。”   可她正是想不出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倒是把找话题的重任扔回来了!宋媛睁着大眼睛,再三看他。   他终于会意,把面前茶几上摆着的一只果盘拉过来,向宋媛道:“我妈喜欢这种香芋饼,你陪她吃一块吧,这是无糖的。”说着先拿了一块给宋媛。   宋媛这时极有眼色,转手把程为递来的这块饼拿给程妈妈,“阿姨吃。”   程为妈妈伸手接着,眼神却盯在宋媛的脸上看了好一会儿。程为刚好起身去倒茶,她只好乖乖的被看着,不作声,心里在等程为快点回来。   她正等得着急,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她寻声转头看向大门,程为去开了门,似乎是社区的工作人员,断断断续听到程为在和她们说话,说的什么,她实在没听清。   宋媛只好转回头来,看到程妈妈还在盯着她看,她谨慎的开口打破尴尬:“阿姨,我是宋媛,您不记得我了吧,我小时候和程为是同班同学。”   “我知道你。”程妈妈忽然开口,语速很慢,一字一顿。   宋媛听完吃了一惊,“您还,认识我?”她不确定她说的话能不能当真,尝试着又问了一遍。   程妈妈放下手里的点心,伸手来拉宋媛的手,她被拉着站起了身,听见她嘴里在说:“我认识你,你在阿为的照片里。”边说边拉她进旁边的卧室去。   宋媛一时无措的跟着她,同时转头向门口的程为张望,他大概也听到了动静,紧张的一步跨进来,“妈,你要干嘛?”   “你来看。”他妈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理会儿子的问话,只顾拉着宋媛,一径走到程为房间的书桌前。   桌面上有一只栎木相框,此时被程妈妈拿在手里,递到宋媛面前,她缓慢的说:“你不是在这照片里么?我认得你。”   宋媛跟着低头来看,这照片上真的是她,这是什么时候拍的?是中学的时候么?在做什么?她一只手接过照片,一只手拂过照片上的自己。好像是一次比赛,带队的老师拍的,后来照片都给了程为,让他带给她和蒋鲲鹏,她没见过这张照片……是被他特地留下了么?他留了这么多年,放在桌面上。   宋媛转头看向站在卧室门口的程为,他看见妈妈只是拉着宋媛看他书桌上的照片而已,便站在门口没有进来,此时被她这样望着,有一点被人当面指认的错觉,他调开视线,看了看窗边被风吹动的纱帘。   “小程,那我们走了啊。”外面来登记常住人口的社区阿姨扬声叫着。   “哦,好,阿姨慢走。”程为回身出来,在门口礼貌的目送她们下楼。为首的阿姨临走前又朝门里瞟了一眼,向程为点着头低声道:“女朋友很漂亮,比咱们这儿的姑娘好看啊!”   程为也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夸奖,不是夸他自己,而是夸他女朋友,是夸他的宋媛。他腼腆的笑了笑:“谢谢阿姨。”   刚才这两个阿姨还在担心,听说他带女朋友回家,把他拉到一边去,忧心忡忡的压低了声音教给他:“小程,阿姨多嘴一句,要是刚谈的女朋友,别忙着带回家来,是吧,等谈妥了,定下了,再说家里的事,不然那个……”   程为是这些社区阿姨们亲眼看着,一边照顾妈妈一边又忙着上学的好孩子,她们私下闲聊,讨论过,这孩子好是好,有孝心,有担当,可惜家累重,将来娶妻生子可是个难题。她们每常在楼下碰见,总要夸他两句,但她们自己家的适龄女儿,是不愿意介绍给他的。   程为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孩子,阿姨们的话一片善意,他听得明白,含蓄的笑了笑,解释着:“她,不是刚认识的,我们从小就认识,家里的情况她也清楚。”   “哦……”两个阿姨同时会意,又同时向前兴奋的挤了挤,要再看一眼里面的人。程为善解人意的挪开一步,给她们让出位子来。   等她们走远,他转身回屋来,看见宋媛和他妈妈正并排坐在沙发上,宋媛在说:“阿姨,我就是这照片里的人,我是宋媛,我小时候还喝过您做的汤,您不记得了吧?”她着意的介绍着自己的名字,因为她看的纪录片里说,需要不断重复,精神病人的脑海里才能对一个事物留下印象。   可她一提起汤,程妈妈就紧张起来,她赶着抬头,向走进来的程为说:“哎呀,我忘了买菜了,拿什么煲汤啊?”说着要站起身,被程为伸手按住了:“妈,不用忙,不用,我来。”   宋媛敏感的抬头看着他们母子,眼神里在问他:是不是不能提这个?   程为一手把茶几上的遥控器拿给妈妈,让她看电视剧,一边顺手把宋媛拉了起来,迎着她疑问的眼睛,安抚她说:“没有不能说的,说什么都行,你看,我妈记得你,就是能接受你的意思。”   宋媛被他拉着起身往厨房去,听着他说的话,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你说真的?”   程为含笑点着头,看她如释重负的表情,故意问她:“像考试过了关?”   她诚实的,愉快的点着头,“嗯!”   他想:这傻瓜…… 第19章 解释   程为把宋媛带进厨房,开始准备午饭,他站在厨房门口,后仰着张望了一眼客厅里正安静看电视的妈妈,也在心里渐渐放下了担忧。比起那年的情况,真的好多了,看来妈妈是真的对宋媛有印象。他在心里小小的庆幸了一会儿。   那年他曾尝试过请保姆来照顾妈妈的,他几经踌躇,在家政中心请了一位阿姨,结果自从保姆进了家门,他妈妈就异常紧张,坐立不安,一整个下午都在家里走动个不停,连药也不能正常服用,情绪明显的亢奋起来,直到保姆走后,妈妈才渐渐安静;他坚持着,然而第二天依然如此,妈妈甚至出现隐约的躁狂反应。所以他第三天无奈把阿姨退了回去;同时,也打电话给导师,放弃了去中科大交流的机会。   他今天看起来轻松,其实是怕把自己的紧张传给身边的两个人,情绪会感染,她们,对他来说都太重要,他不能出错。   他收回目光来,转向宋媛,她正挽起袖子在水池前洗手。真的是他摆了许多年的照片起了作用么?不,他想,是她始终沉默却从没放弃的守望起了作用。其实他那天听清了,她床头挂的那幅画,叫守望的人。   她转头来,皱着眉头问他:“要做什么?你买了什么菜?”   他定神略想了一想,站着没动,故意先问她:“你会什么?你来做你最擅长的。”   宋媛便发起愁来,她伸手去拉台面上的购物袋,看看里面都有什么食材,一边低声嘟囔:“没说要考验厨艺呀,我还以为…..”   程为向来耳朵极好,他凑过来正对着她的脸,“以为什么?”   “嗯,”她被他问得一错愕,来不及转念,如实说着:“以为……只考验社交能力。”   社交能力!陪我妈说话算社交范畴?“你这脑子都装着什么?”他毫不客气抬手推了她脑门一把,像从前她说蒋鲲鹏打篮球的样子比较帅,他也这样没好气的推她一把。   “哎呦。”   “想好做什么了么?”他拉过袋子来,追问她。   宋媛凑在袋口再三翻了翻,发现两只红彤彤的西红柿,马上欣喜的指着问他:“这个,是要做番茄炒蛋么?”   “不是。”她那点儿高兴,程为看在眼睛里,无情的摇了摇头。   “哦……”她又低头看了眼番茄,点头掩饰:“我猜就不是,哪能那么简单呢,是吧,程师傅!”   “嗯,再想想。”他鼓励的望着她。   她就放弃了挣扎,“我不会,你看这些鱼,我都叫不出名字,”她仰起脸来,一本正经的宣称:“我是外地人!”   嗬!还给自己找借口呢。程为听着她这“外地人”解释,无言以对,“那就我来做吧,什么都不会的外地人。”他只好这样说。   “好。”宋媛爽快的答应着,想,还好,他是什么都会做的本地人。   她于是站在一旁围观,顺便递个盘子尝尝菜而已。她看着他忙碌,间或偷偷看他眼睛,嗯,是真的放松;阿姨没把我当成陌生人,你放心了吧……她在心里悄悄的问他。   等菜色俱齐,程为盛饭时,特地转头来:“你还紧张么?我妈对你有印象,还认识你。”   宋媛说:“我不紧张,阿姨说,她还见过我,在你的电脑里,等会儿你给我看看。”   程为没想到,这一会儿工夫,妈妈倒是什么话都跟宋媛说了,他把盛好的饭碗放在她手里,摇头拒绝:“不给。”   “嗯?我的照片,我看看都不行。”   “发给我,就是我的了。”他理直气壮的回应,看着她质疑的眼神,甚至想说,连你都是我的了。   吃饭时,宋媛坐在程为身边,和程妈妈面对面,听见她在絮絮叨叨的念着:酱油水的颜色不够亮,莴笋干不怎么脆,又说汤炖得时间太短……   他们边吃边听着,趁着妈妈抬头看电视的空,程为小声在宋媛耳边问她:“好吃么?”   宋媛点头也小声回答他:“好吃!”   她看见他转回去时含着笑。   他们刚吃过午饭,程为电话的响了,他接电话时着意转头来朝宋媛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在电话里说:“好啊,你来吧,带好钥匙,自己开门啊。”   因为程妈妈照例回房午睡,屋子里一片静谧。宋媛坐在程为书桌前,看他打开电脑,在她眼前敲了一串数字,屏幕亮了,她跟着在脑中机械的回放了一遍,哦……   她抬眸看他,他一手撑在桌面上,一手操作鼠标,打开一个叫“memory”的文件夹,帮她把照片找出来。她心里却渐渐升起内疚的感觉,抱歉程为,你那串数字我已经不记得了,可我这串数字你还记得这样清楚。   他其实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些他保存下来的照片,是他拼凑的关于她的点滴,显得他多么琐碎。他退开一步,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一张张翻下去。   没来得及看一眼她歉疚的眼神。   不多时,外面响起开门声,有人轻手轻脚的径直走进房间来。宋媛听到动静,疑惑的转头看着来人,是个瘦高个的小姑娘,她十分熟稔的低声向程为道:“哥,我来看看……”说着一边回身关上房门,一边向坐着的宋媛展开笑脸。   宋媛便礼貌的站起了身,程为一切如常,介绍道:“这是宋媛,叫姐姐。”同时告诉身边的宋媛:“我表妹,端端。”   “你好,姐姐。”端端真是个热情的大方人,笑着走到近前,把宋媛上下看了好几遍。   “你好,”宋媛还在想,要不要热络的问一问表妹上几年级,先被程为伸过手臂来,挡在了身后。   听见他毫不客气的对着端端说:“你认贼呢,看来看去。”   端端倒也不示弱,一撇嘴,就近坐在床沿上,回怼道:“好看才看的,瞧你小气样儿,姐姐都没说什么,是吧,姐姐?”   她这话问得,直把宋媛置于不义之地,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僵硬的呆了呆。   好在他们表兄妹迅速切入了新话题,宋媛成了悠闲的看客。   程为说:“端端,你告诉姐姐一下,你最大的爱好是什么?”   端端警惕的偏过头来,眨了眨眼睛,又咪咪笑着回答:“我那个,没什么特别啦,就是爱好点儿看书、画画、旅行……”呵呵!   程为听着她胡诌,断然的替她回答:“爱好爵士舞。”   她大概猜到她哥会这样说,赶着补充:“排在最后,呵呵,我妈不让爱好这个。”   “哦,”宋媛理解的点着头,犹豫着要不要夸她,这个爱好很酷。   程为又问:“你都在哪里跳,说说。”   端端嬉皮着脸,含糊道:“就,外面广场上……偶尔,也去一下舞场。”   “深夜舞场。”程为无情的替她加了定语。同时转头来看着宋媛,眼神向她传达着:听清了么?这个时间和地点。   宋媛被他一看,迅速明白了一点。   程为接着在问:“在深夜舞场斗舞,穿的还少……”   “哪有!”端端激动的打断她哥的描述,急得站了起来。   程为没有追问,只威严的扫了她一眼。   端端气短,嗫嚅着辩解:“有,有那么一两次,因为也不能穿着棉袄跳啊。”   “所以我每次奉命去抓你,还要借衣服给你穿。”   “谁要你借,我根本不想穿……”端端毫不领情,被程为狠狠瞪了一眼。   宋媛听他们对话,听得十分有趣,冷不防程为转头来反问着她:“怎么样?听明白了么?”   “呃嗯,端端,很可爱……”宋媛忙着掩饰,顾左右而言他。   程为不理她这一套,靠近了再问她:“我的情况算说明了么?沉冤昭雪了么?”   被宋媛抬头来用力剜了一眼,她略偏了偏身,一手抓着他手臂,低声的告诫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事,无所谓昭不昭雪。”   程为还没反应过来,听见端端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凑过来问:“你们在说什么?”   “哦,我和你哥哥说,你这个爱好很酷啊,可以坚持下去。”宋媛机智的回应。   “真的啊?哥,你看……”端端一笑,露出两个雪白的大门牙。   程为无语的瞟了一眼宋媛,拆台道:“姐姐这是客套话,别当真。”   宋媛被他一句话,说得没了下文。还好端端话多,多得像她的青春一样用不完,她撇开她哥,自觉的挪到宋媛对面来,“姐姐,我妈说你在博物馆工作,那里面闹鬼么?”   宋媛还没开口,程为先笑了,他其实听不下去,起身往客厅去,给她们倒水来,边走边调侃:“这个,你姐姐知道的可多了,听她给你讲讲吧。”   “真的有鬼啊,像那个什么,卢浮宫里幽灵的电影一样?”端端两眼发亮,照射着宋媛。   “你是说,卢浮魅影?”宋媛猜测。   “嗯,对对对,你们博物馆里也有么?”   “没有。”   “……”   程为把他这不学无术的表妹留给宋媛,自己躲出去,等端着水回来的时候,听见她们已经聊到别的话题上了。   端端兴致勃勃的朝宋媛脸上看着,问:“姐姐,你抹的什么眼影儿,真自然啊,还好看。”   “我,什么也没抹啊……”宋媛汗颜。   表妹又问:“姐姐,你怎么没打耳洞,我认识一个打耳洞的师傅,手艺特别好,要不要介绍给你,你这种耳垂,戴耳钉最好看了。”   “呃,不用了吧,我怕疼。”宋媛推辞。   “不疼,一点儿不疼,你看,我这一边都打了四个呢!一点感觉都没有。”   “哦,好厉害……”宋媛附和着。 第20章 鲲鹏   后来,程为实在觉得,宋媛快支撑不下去了,他一句话,把她从这场漫无尽头的聊天里解救了出来。他语声严肃的说:“端端,不早了,快回去写作业。”   专会扫兴!端端苦着脸转头来扫了她哥一眼,她哥不为所动。浑身打满洞的美少女终于抵不过写作业的魔咒,余兴未消的回家去了。   端端走后,宋媛仍坐在程为书桌前看照片,虽然都是她亲手发给他的,可许多内容她信手而来,这时再看都有些记不清了,凝神时眼睛里不时露出疑惑的光。程为坐在靠窗一侧的沙发里,看他前几天没看完的《大宪章》,其实时不时的偷偷看她。   她终于转过头来问他:“这张也是我拍的?”   他寥寥抬头瞟了一眼,又看向她眼睛:“这是你拍的你们学校元旦的新年活动,叫……钟楼晚会,是么?”   哦……原来这一片黑乎乎的图像,拍的是学校的钟楼广场!宋媛找回一点记忆,在心里替自己解释,这个可能是手机的问题,所以拍的有点儿糊……同时,听见程为无意的补充:“你介绍说,这处钟楼是你们学校最高的地方,还说……”他说到这儿止住了。   “说什么?”时隔久远,宋媛一点儿印象都没了。   程为眼神从她脸上扫过,又收回在他手上的书页里,淡淡接续道:“说你们老师告诉你们,这是现代建筑学里的阳性崇拜。”   ……阳性崇拜!宋媛听着,耳后一阵热血上涌,本来看着程为的眼神,极不镇定的调开了,转而看着桌角上的相框。嗯,当时马哲老师确实是这么说的,不过……好吧,我那时大概只是当个学术问题拿来探讨的,没有别的意思。她在心里开解自己。   过了一会儿,她又悄悄转头来,瞄了瞄旁边坐着无声看书的程为,自己皱了皱眉,他这是什么样的好记性!   傍晚时,程为带妈妈下楼,顺便送宋媛回家。他们在小区门口遇到吃着棒棒糖的端端,程为把妈妈交托给她,嘱咐她说:“陪你姑去小广场转一转,我有事,一会儿就回来。”   “好嘞,没问题。”端端爽快的答应着,伸手过来亲热的挽着她姑姑的手臂,同时向程为面前老练的伸出另一只手,掌心向上勾了勾手指。   程为面无表情的“啪”的一声打开了她的手,端端一瞪眼:“我给我姑买甘蔗汁喝。”   “你姑不能吃甜的,你们转转就回店里去,不许乱买东西。”   “哼,小气。”端端一甩马尾辫,走了。   看她们走远,宋媛向程为道:“我自己可以回去,不用送,端端……”她犹豫的猜测:“她看起来不太牢靠的样子。”   程为转头听笑了,夸她说:“你看人倒挺准的,端端确实!”他含笑摇了摇头,“不过,就在家门口走走,不要紧的。”   “我不用送,”宋媛伸手推他手臂,他顺势把她握在手里,他手掌温热,她指尖冰凉,正好被他全全包在掌心里。   这时候,日光偏斜,从他们身后穿林而过,远远的投下两道修长的人影。宋媛垂目看着,看那两条身影跨过不宽的林荫道,映在对面马路上来往的人群里,忽然觉得恍惚,这样被他牵着走,像是从岁月里走出来,又像是要走进岁月里去。   “就走到路口吧,我叫辆车,很近,十分钟就到了。”宋媛抬眼望着前面不远处的三岔口,手上拉了拉他。   “嗯,”他也跟着看了看远处,他还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宋媛的电话响了,他看着她边走边接起来。   “喂,你怎么舍得打电话了,你不是说……”宋媛这句话想说,你不是说电话费很贵,以后要勤俭持家么?话没说完,先被电话里鲲鹏的声音打断了,他说:“宋媛,我买好机票了,原来悉尼可以直飞福州啊,哈哈,你那确实是个大都市哈!”   “你来福州?”宋媛一时没反应过来:“来转机么?”   “啥转机!我来,来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啊,况且咱俩经年累月没见,你肯定也怪想我的,是不是?”   宋媛可算听明白了,不客气道:“你要来玩啊,可以啊,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自己订酒店,我还要上班,也不负责导游,全程自助,不许提要求。”   “不是,你那儿沙发不都预备好了嘛,我哪能不去捧捧场,是吧,你就不能让我省点钱吗?我这么节衣缩食的。”   “哼,节衣缩食的去参加游艇派对么?”   程为听她说话的语气,猜到是蒋鲲鹏。已经走到路口,他站定听了一会儿,他似乎是想要住在宋媛那儿。   宋媛还想说什么,程为低头想了一想,伸手到她面前,示意她把电话拿过来。   宋媛看着他把电话接走了,他说:“你好鲲鹏,你什么时候到?我和宋媛去接你。”   宋媛赶紧凑过去听,那边似乎凝滞了一分钟,而后传来:“好啊,我把航班信息发给宋媛,你们记得准时来接啊。”   “好。”程为简短道。   宋媛抬头来看他,关切的询问:“跟他说清了么?让他先订酒店。”   程为把手机放回宋媛手里,笃定的向她笑了笑,简单道:“他知道,会订酒店的。”   是么?宋媛将信将疑,总感觉他们什么也没说,怎么就算说明白了?   她回家的路上,心里还有些不安,那时她和鲲哥理直气壮的宣称过,自己是来追求职业理想的,要好好从事学术志业,现在呢!   她坐在床边的沙发上,一只手的拇指反复摩挲着手机边框,宋媛在心里替自己辩解着,现在学术志业不也还在,只是顺便找到了爱情……   鲲鹏到的那天,她和程为一起去长乐机场接他。临近春节,机场的人流量明显增大。他们从人群穿过,程为伸手把她拉在身边。   在来的路上,宋媛特地把鲲哥近期的照片翻给程为看,“你肯定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吧?喏,这个是他。”宋媛指着手机屏幕。   程为看完只点了点头,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不过问她:“他这些照片的日期都很相近,他倒是经常发照片给你。”   “可不是么?”宋媛边点头边说:“这家伙,但凡在社交圈里有一点阶段性的成果,就要找我炫耀,常年如此、从不间断。”   程为听着,只附和的笑了笑,随着车子转过路口,他顺势看向窗外,“常年如此、从不间断。”他在心里重复着她的话……听起来多么耳熟!   他们来得有点早,只好在出口多等一会儿。   鲲鹏去年一年没有回来,此时突然出现在宋媛面前,她也有点认不出,眼前这个皮肤深了好几个色号的高个儿青年……哦,是那个小麦色的派对达人啊。   “看什么?没见过真帅哥!”鲲鹏边走近,边顺手把行李车交给旁边的程为,他一点儿不认生。   “你怎么黑得像从非洲回来?”宋媛转过弯儿来,忍不住脱口而出,又哼哼着道:“可见,沙滩、泳池你一个没少去啊!”   “不然我在那儿干嘛?研究高精尖么?哈哈哈……”说完,还迅速的瞟了一眼帮他推行李的程为,他笑声爽朗,盖过了机场广播的声音。   他们还像从前一样,宋媛走在两人中间。她关心的问鲲鹏:“你订了哪家酒店,我们送你过去。”   “我不是说了,住你沙发上嘛,你怎么这么不热情,小时候你还躺过我家地板呢。”鲲鹏转头来撇了撇嘴。   宋媛听完立刻蹙起了眉头,无声的转过身来,看向程为,眼神在追问着他:“你不是说,你表达清楚了么?你看!”   程为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迎着她的目光,笑了笑,那表情,仿佛在说,放心,他说说的,不会住你那儿。   宋媛疑惑的,没太看懂他那点笑容的深意。决定还是靠自己,转头对鲲鹏说:“我窗户外面有棵巨大的榕树,要不我给你在上面搭个窝,你住大树杈上吧,行么?”   “行啊。”鲲哥回答得中气十足,向宋媛毫不客气的扬了扬眉毛,亮出圆润的播音腔。 第21章 相见   鲲哥最后没住在树上,他订了宋媛家对面不远的酒店。在大堂办好入住,他转身来扫了一眼牵着宋媛手的程为,眼角飘过不屑的神色,无事道:“走吧,上去坐坐,像我们这样的发小关系,应该喝酒到天亮,对吧?”   这时外面已经天黑,街灯开始陆续亮起来。宋媛抬头看了看酒店墙上的钟,拒绝道:“你不用倒倒时差么?归国赤子,先把你的黑眼圈睡回来,我们再约吧,跑不了的。”   “哦,也行,”他毫不介意的样子,向宋媛轻松道:“没事儿,咱俩反正住得近,随时来。”   “好。”宋媛爽快的点点头。   她和程为目送鲲鹏进了电梯,他们同时转身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堂。宋媛抬头关心程为的时间:“晚了么?你来得及么?”   程为低头看她,看她眼睛里投来的关切的光,交织着一点为了他和他妈妈的担忧。他伸开手臂把她揽进臂弯里,低声的告诉她:“没关系,我出来的时候,安排好了。”是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   鲲鹏来的这天正好是周三,第二天宋媛照常去上班,傍晚时,收到鲲哥的微信,问她有没有好吃的,帮他带一份上来。   宋媛正走回家的路上,想了想,回他说:“你要是睡醒了,就过来一趟吧,我现在厨艺见长,做饭可好吃了,你要不要来尝尝?”   没想到,那边还迟疑了一会儿,鲲哥哼哼唧唧的声音:“可以是可以,不过你先说说,你晚上做啥?万一我不爱吃呢……”   “哦,那你别来了,等着我给你叫个外卖吧,我肯定做不出你爱吃的满汉全席。”宋媛黑着脸说。   “也好,你就,随便给我叫个佛跳墙吧,我也不挑食,呵呵。”鲲哥含蓄的客气道。   “好,你等着!”   大约过了个把小时,鲲哥抱着一包东西,悻悻的找上门来。宋媛晚上做炒米粉,刚刚做好,正油光锃亮的摆在桌面上。开门看见来人,便有点儿想笑,问他:“怎么样,著名的佛跳墙还合胃口么?”   “还行,就是有点儿冰!”他没好气的把那盅冰冻的成品拍在她桌上。   宋媛盯着他的脸,乐得合不拢嘴,她在线上超市,帮鲲哥买了一份单人份的冰冻佛跳墙成品,她边控制住自己的笑神经,边向他强调:“这个不便宜的,花了我六十九块钱呢,你看它多正宗,看这罐子,盖子上的佛像多生动!”   鲲哥耷拉着嘴角,把那盅生动的成品推给宋媛,“我舍不得吃,特地带来给你。”他说话间一脸郁郁,大概是太饿了,口角简短。同时闻到面前那盘油光锃亮的炒米粉冒出的香气,趁着宋媛没端走,捞起筷子迅速往嘴里塞了一口。   “哎呦喂,真烫!”他龇牙咧嘴的忙着散热。   宋媛在旁站着,同情的瞟了他一眼,可不是么,“刚出锅的……”   不过鲲鹏饿了一天,饥不择食,没等宋媛把那盅佛跳墙热好,就风卷残叶般干掉了一整盘,他一边朝厨房的玻璃门里张望,一边喊着:“你这个挺好吃,还有没有?”   宋媛站在灶台前,好在她做得多,顺手把另一盘端出来,提醒鲲哥道:“你的佛跳墙快热好了,你少吃点米粉。”   “我对那盅汤没兴趣了,你这个是啥?确实挺好吃,有点儿手艺。”   “是吧,”鲲哥一向嘴刁,难得有好话,宋媛听着颇为顺耳,笑眯眯道:“这是我跟高手学的,等我再接再厉,再多学一点。”   “哪个高手?”   “程为。”宋媛说。   鲲鹏听到这个名字,筷子停在半空,看着宋媛解下围裙,大眼睛里闪着一点骄傲的光,坐在对面座椅上。   “他还会做饭呢?他是怎么把自己搞的面面俱到的?”鲲鹏懒懒的放下筷子,伸头看了看旁边的炖盅。   宋媛听他这么说,心里涌出一点伤感来。她看着眼前的神采奕奕的蒋鲲鹏,想起从前,大概高中那会儿,他们三个一起在学校外的小餐馆吃饭,宋媛点了一道地皮炒蛋,上来时,对面的两个人同时凑上去看,程为举着筷子犹豫再三,谨慎的问她说:“这个是什么?黑乎乎的……”   宋媛本想给他们扫个盲,被他一问,忽然矜持了,向这两个没见识的人,幽幽的鼓励道:“尝尝啊,尝过就知道了,好吃的。”   “你看她表情,这里面肯定有诈!”鲲鹏和程为对视一眼,断定道。   那时,程为和鲲哥一样,对烹饪知识一无所知。如今,鲲哥也还是跟着番茄一起光合作用的水平,他却……   “程为他,”宋媛因为想认真讲一讲程为的故事,她不自觉地靠到桌面上来,“他当年转回福州,不是因为高考,是因为他爸爸出了事故,去世了,所以……”   “我知道啊。”鲲鹏从汤盅上抬起头来,坦然的打断她道。   “你知道?”宋媛吃惊。   “你爸都知道,我爸怎么会不知道呢!”他说完,婉转的抬头向宋媛递了个彼此都懂的眼神,补充道:“是吧?!”   宋媛点着头,同时翻了翻白眼,是啊,令人生厌的高干子弟!   “所以呢,”鲲鹏欠身自己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单亲的发小,特别值得同情?”他向宋媛发问,努力的克制着情绪,其实他后面还想说,同情到以身相许?他看着她认真的眼睛,终于没说出口。   宋媛没在意他话里的异样,她接着在说程为的事:“后来,他妈妈受了丧夫的刺激,和他爷爷奶奶那边有了矛盾,精神上出了一些问题,渐渐的,越来越严重,就需要人长期照顾了。”   她只说到这儿,没有再往下说,鲲哥脸上不屑的表情还没收尽,转而添上一层难以置信的神色,停了一会儿,他才猜测着开口:“精神问题?!所以他去福大,是为了照顾他妈?”   宋媛点了点头,也替他遗憾了许多回,那些灯光璀璨,人才济济的舞台中心,他不能去。   鲲鹏本来翘着脚,坐在宋媛对面,这时他靠回椅背上,沉默了好一会儿。程为怎么染上了悲情的色彩,他明明是个高考失利的 loser,人生态度软弱,偏安一隅;只有这个眼盲心也盲的宋媛,才念念不忘,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执着得像个傻瓜。鲲鹏在来之前,心里一直这样想。   他甚至已经和程为约好了,周五晚上,要请他去最好的酒吧,喝最烈的酒,讲最直接的话,告诉他,他蒋鲲鹏,除去输了宋媛以外,其他从没输过……   然而,这时,他垂眸盯着桌面上残留的一点汤汁,陷入了沉默;又听宋媛讲了一点,程为照顾他妈妈的日常。   他仍旧盯着那一点圆润的光,奇怪!他怎么没有拒绝,他约的这个时间,他能出得来么?哼,最讨厌这种自以为沉默是金的人,以为世界尽在掌握么?瞧不起谁呢!鲲鹏脑子里千回百转的想着。   他本来一直觉得,程为这些年,从来没出现过。他远在海外,还每年回来看宋媛,虽然他也知道宋媛瞎,看不见他,可他始终觉得自己是有情有义的人,不像程为,忙着自己的生活,没顾上过宋媛。可惜她是个死心眼儿,别人不知道,他最清楚。他总是怀疑,宋媛一来,程为马上接受了她,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猫腻。男人心底的圆滑和算计,男人的眼睛才看得最清楚。他赶回来,是要拆穿他的伪善。   听完宋媛讲的这些事,颠覆了他原有的想法。他趿着酒店客房的拖鞋,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回酒店去。走过大堂时,忽然在心里想起一个人,一个和风车作战的人。他低着头走进电梯,在心里自嘲的哼笑了一声。   周五一早,他给程为打了电话,推迟了喝酒的时间,改在周六下午,他说:“咱们老同学了,就别搞那套虚的了,来酒店喝吧,我准备好酒,你准备好故事。”   他们是自有的男人间的默契,周六下午,两人相对坐在酒店客房的落地窗前,各自都不提宋媛的名字。   鲲鹏说:“当年我说,谁也不许先表白,后来你到底遵守了没?”   程为点点头,“我没说。”他是真的没说,然而也是真的后悔过,在高三转校那年,回福州的路上,他后悔了许多遍;但同时还在想,没关系,蒋鲲鹏说的没错,等高考结束,他们约好时间一起表白,看她会选谁!那时还会有机会的。可惜,他没等到那一天,他妈妈病了,他在这件事情上,失去了选择权;后来甚至等来了她主动的表白,然而那时,他也没能接受……   程为想着这些事,对面鲲鹏正盯着酒杯里的威士忌发呆,程为开口问他:“你为什么没说?”   鲲鹏从杯口上方抬眼来看他,他确实也没说,是因为他最后没参加高考,直接去了澳洲,他妈妈没跟他多商量,把所有手续都办齐了,全家都不允许他有异议,他不得不走。他一走,便有种再难回来的感觉。那时,没了程为的威胁,他想再等一等;可没过多久,他等来宋媛和他商量,要攒奖学金,去一个她一直想去的地方,他一度以为她是要来悉尼,暗自开心了很久;可后来,她说她不去了,他问她不去哪里?她说,她不去福州了。他才知道,她是想去找程为……   她终究还是看不见他。   可面对程为,他自己抬手抿了一口酒,潇洒的回说:“我那年一出国,就遇到更好的了,我可不像你们,来来回回走不出的小圈子。世界很大的,好人儿也很多…..”他说着,不屑的瞟了程为一眼,又喝了一大口,酒水入喉,冰凉蚀骨。   程为喝得慢,他从不和人拼酒,意思一下、点到为止,许多事情,靠硬拼是拼不出结果的。他们接着又聊了一会儿,程为记得后来,聊到一些同学,鲲鹏边喝边提起,他有个同学,北大医学部在读博士,跟着一位非常著名的导师,还笑说:“国内优质的医疗资源,都可以找他帮忙。”   程为听在心里,没有特别的回应,他想,宋媛跟他说过了吧。 第22章 烫伤   鲲鹏是第二天走的,他说我得回家当妈宝男了,你们在这儿好好建设祖国吧。   宋媛说:“你放心,祖国就交给我们了。你回去记得帮我妈换张社保卡,等我回去估计社保处都放假了。”   鲲鹏听完,翻着白眼儿进了安检口,再也没回头。   他们出机场的路上,程为说:“他大概,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宋媛听着半空掠过的巨大引擎声,声色悠远,她说:“也许,从走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准备回来。”   程为转头看她,她正微仰着下颏,眼睛里倒映着那架穿云而过的飞机。   飞机越飞越远,终于飞过了云端。   他们无声的走出一段路,宋媛伸手来想找程为的手,被他顺势包在掌心里。   宋媛自从上次见过程为妈妈之后,程为就和她商量过,周末只要有时间,要经常来。他是为了尽快让妈妈习惯家里多一个人,宋媛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他们出了机场,她跟着程为回家。程为低头来问她:“到年底了,你们会提前放假么?”   她正在看他手指上微微发白的指甲,清白的圆润的一圈,听见他问的话,摇了摇头,“不会提前,我们也按法定假期放假的。而且主任说要安排人员值班,不过我因为家太远了,特地不排我。”   “那你也是初七就回来,是么?”   她还没走,他已经在算她回来的时间了。宋媛想了一想,笑说:“初七就正常上班了,我初六就得回来啊……”他居然算错了,数学这么好的人!其实宋媛在心里计划过了,她打算订年初五的返程机票的,她想留一天给程为。   “哦,”他反思了一下,是啊,是初六,不长,没几天……他同时,为另一件事,有点担忧,他看着她微笑着的眼睛,没有说下去。   他们到家时,程妈妈一如既往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端端席地趴在茶几边,似乎在写作业,也可能不是。见他们进来,马上歪着头冲程为叫着:“哥,怎么才回来?再不做饭,我和我姑都要饿死了。”说完把自己的大长腿盘在一起,一错眼,看见走在身后的宋媛,嬉笑着热情道:“嫂子来了,哈哈,那今天我哥会做好吃的。”   把宋媛叫的一愣,一点客气的笑容,停在眼睛里。   “叫姐姐,”程为边脱外套,边纠正她:“不要乱喊。”   “楼下那些阿姨们,都说肯定是你老婆了,你老婆不就是我嫂子嘛。”端端一本正经,其实她留着心眼儿,没全说,楼下那些大婶们说的原话,如果你哥带的这个女朋友再来第二次,那肯定就是你嫂子了。她在脑子里翻了翻,觉得是一个意思,没差。   程为听她说得这样自然有理,原有的一点尴尬也被信服取代了,他转头来看宋媛,宋媛正睁圆了大眼睛望着他。他一下就被看笑了,转而伸手把宋媛拉到身边来,“别听她胡说。”他潦草的解释。   宋媛听见身后端端在嘟囔:“哎呀,我哥笑起来,还挺好看……”   她接着看见程为拿出钥匙开厨房的门,原来他平常是把厨房门锁住的。嗯,是因为担心妈妈进厨房会有危险么?   程为这天准备了上次答应过宋媛的,紫菜煎的另一种做法。宋媛站在程为身后,看他把海蛎和紫菜抓伴在一起,加了蛋液和葱花,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他着意偏身过去,好让她看清楚,一边开火,一边问宋媛:“看清了么?下次你要不要自己试试。”   “嗯,”宋媛倾身过来看,被程为伸手来拦在一侧,他提醒她:“小心!”怕热油溅到她。   所以第一盘出锅的时候,程为转身递给身旁的宋媛:“尝尝。”他说,看着她兴致勃勃的夹了一块,送进嘴里。   “哎呦,好烫!”她筷子还举在手里,被烫得不知怎么好,匆忙的转身去找垃圾桶,吐了出来。   他赶紧放下盘子,在心里后悔,忘了是刚煎过了东西,温度超过 100 度,肯定把她烫坏了,扶着她肩头,低头问她:“烫了哪里?我看看!”   宋媛大概是夹了一块最烫的地方,嘴唇和上颚同时一阵灼痛,眼睛就泛起了泪花,她模糊的抬头对着灯光给他看,一时说不出话来。   程为在灯下凑近前,她本来唇色饱满,他从前没注意,现在集中精力仔细看,才看出她下唇边有一点特别的深红,应该是被烫的。宋媛疼得眼角又覆上一层泪花,忍不住舔了舔被烫的地方,问他:“是不是起泡了?”她自己感觉不出来。   程为替她看着,无声了一秒;她抬眸满眼的目光询问他:“看我被烫的,严重么?”她没等来他的回答,却等来他在她焦急的目光里,低头来挡住她眼前的光,他亲在她下唇上,那点被灼痛的地方,轻轻替她舔了舔。   他鼻息温润,从她唇边扫过,连带着把她痛觉的神经也被切断了一刻。她眼中的人被放大到无穷尽,清晰得过了头,便有些模糊,只听到他幽微的声音:“没有起泡,有点红!”   她那点儿智慧被他突然一亲,亲得没了作用,呆愣着许久没有回音。他便趁机再亲一下,还清醒的为自己掩饰,低声问她:“还疼么?”   她终于有了反应,专心的回答他的问题:“有一点……”几乎贴在他唇角上,她一说话,带给他一阵微痒。他眼神中升起藏不住的笑意,同她对视着,看她目光渐渐凝成焦点,里面映出一个微缩的自己。   他想,既然还有点疼,那就……可被她这样清亮的眼神笼罩着,忽然有一丝心怯,迟疑了一秒。   “哎呀!还有没有饭吃了?”端端不知何时,一颗圆圆的脑袋伸在厨房门口,做着古怪表情,嚷嚷道:“你们这——样做饭,什么时候能做好!”   门里的两个人同时被她的说话声打断,还好程为反应迅敏,伸手把宋媛拉进怀里,挡在身侧。转头拿出兄长的气势吓唬端端:“出去!”,顺手把门推上了。可宋媛还是抑制不住的耳后发烫起来,听着门外传来端端阴阳怪气的笑声:“哈哈哈。”她的热血像蔓延的春草,迅速满溢到脸颊。   程为倒是比她镇定的多,松开手时,还不忘问她:“现在,也看不出来哪里红了,应该不疼了吧?”   被她抬头来狠狠剜了一眼,同时也发现他耳廓上,一点没退尽的潮红。她靠上去伸手摸了摸,微烫,被他一偏头,躲了。她就看着他笑,听见他一边接着忙碌,一边低声喝止她:“不许笑!”   等他们做好饭菜端上桌,端端一顿饭的功夫,都在咧着嘴合不拢。程为吃到一半,实在受不了,放下筷子,“啪”的一声,把旁边的宋媛也吓了一跳。   “端端,”他说:“你再这样乐下去,就不用吃饭了,光笑也笑饱了吧。”   “哈哈,”端端一点儿不怕,她心里在想:你俩这是做贼心虚。她不理她哥,专门对着宋媛道:“姐姐,嫂子,那你今晚是不是不走了?”   “啊?!”宋媛第一时间没有听明白,等明白过来,深深吃惊,高中生的尺度!小姑娘懂得真有点儿多。她想她是老了……   “端端!”程为忍无可忍的放开声音。   “哈哈哈。”端端只顾着自己前仰后合,觉得他们特别好笑。   “吃饭,不能笑,会呛着的。”程妈妈一字一顿,在旁慢悠悠的说着,提醒他们。   所以一吃完午饭,程为迅速把乐不可支的端端打发走了。   宋媛站在客厅门口,看他风卷残叶般把美少女送出门,回身来似乎还长舒了口气,忍不住要目光盈盈的盯着他。   程为正在走近,听见妈妈隔着宋媛问他:“阿为,端端回去了?”   “嗯,回去了,她还要写作业。”他说。   “那,媛媛,你什么时候回去啊?”程妈妈问着宋媛。   “我……”宋媛回头来,一时语塞,她当真没想好几点走呢,程为说,说晚上要做蒸鲂鱼肝,她没想早走……   “妈,宋媛,是我女朋友,你忘了么?”程为走到妈妈跟前提醒她,试着解释给她听,并且说:“她要在这儿陪我的,而且,以后,以后她会一直在我们家。”   “哦,”程妈妈若有所思的点着头,但似乎并没听太懂,常年不断的药物干预,几乎摧毁了她独立思考的能力,她疑惑的朝宋媛脸上一再的打量着。   宋媛看着程为送妈妈回房间去午睡,他说以后她会一直在他家的话,宋媛也是第一次听到,她想,这是结婚的意思。   她跟在程为身后,看他在旁准备两种白色的药片,又倒了杯温水来,递给妈妈。等她吃完药,她朦胧的抬眼扫了一眼程为身边的人,念叨说:“你该回去了吧,媛媛,让阿为送送你。”   宋媛不知该怎么回应,程为转头来向她微微摇了摇头,她于是会意的答应道:“哦,好。”   他们出来时,程为回身把妈妈的房门带上了。   宋媛小心的朝门上看了看,低声问程为:“阿姨好像特别希望我早点儿走?”   程为知道,他妈妈不过是久远记忆里的一点残留痕迹而已,大概宋媛在她的印象里还是端端那么大。他边带宋媛回自己房间,边故意问她:“那你回去么?”   “那我回去了。”她站住了。   他没回应,手上一用力,把她拉进房间来。 第23章 输赢   “你回去干嘛?”他反手把房门掩上。   宋媛想说,我忙着呢,你这话意思是我专为在这儿闲待着么!所以她语气凌凌:“我回去好多事儿呢,万一小庄他们要约我呢,也许有什么青年才俊要介绍给我……”   程为听着头也没抬,径直坐在书桌前开了电脑,说:“那你就不用回去费事了,昨天吴菲问我,追到宋媛了么?我说,追到了。”   他语调平平,仿佛在说,买到牙膏了么?买到了。   “你说的这么容易!”宋媛站到他身边来。   他坐着,抬头来望着她,那眼神在说:不然呢?   “不是应该千回百转、百折不挠……”   “我们还不够千回百转?”   哦……也是!她当真的从内心深处认同着,无言以对的点了点头。   程为余光里看着她怅然若失的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把他放在那看了一半的书捧在手里。他有两封紧急的邮件要回复,关于一组数据的分析结论,他一边思考,一心两用的听到她起身,从他身后走过。   宋媛去看他床边的立着的一个小书架,他沙发上摆着的那本《大宪章》,她看过了,有这点时间,不如看些别的。   她俯身浏览那一排书脊:《神义论》、《费马大定律》……看到最后一本,忍不住回头瞥他一眼,果然术业有专攻,隔行如隔山;她对他这些收藏没有兴趣,最后在书架的角落里,找到一本《斯通纳》,嗯,还好,除了术业,还是有些人文关怀的。   她捧着书坐回窗边那处沙发,翻了几页,悄悄抬眼看他在电脑前忙碌,目不转睛的样子。从前他留在她印象里,也是这样的一个侧影,他有段时间,坐在她右前方,她做题做得特别累的时候,就悄悄抬头看他一眼,看他专心致志,也在书山题海里。她便觉得很好,有种并肩作战,共赴杀场的意味。   然而这时,她倒不是这样想的,她借着午后窗外的几缕柔光,在想午饭前厨房里的事,她不自觉的抿了抿唇,真遗憾,那一点被烫的地方居然真的不疼了,不然……   程为正写完第一封邮件,回看了一遍,点发送键的空档,转头恰好和宋媛视线相接。   宋媛被他一看,条件反射般的收回目光,埋头回《斯通纳》里。可惜太仓促了,让人生疑,程为分出一点精力来,多看了她一会儿,索性问她:“在想什么?”   宋媛端庄的垂眸摇了摇头,全神贯注在书页上,不意和他闲聊的态度。她其实知道被他目光照射着,刚刚那一点不可告人的思绪,她正在心里慌忙的打点,实在抽不出功夫来掩饰,就干脆不说话。   她想,还好,他不会读心。   接着,便安静了一阵。宋媛轻易不敢再抬头,直到程为合上电脑,起身从她面前经过。她才悄悄欠身,随着他身影,看他去干嘛?   他去客厅倒了杯水回来,放在她手边的窗台上,顺便停在她面前。宋媛被他挡了光,矜持的从书页里抬起头来,“邮件写完了?”她嘘寒问暖的腔调。   “嗯,”程为点点头,站着没动,眼神扫过她手里的书,高深莫测道:“好看么?”   “……还行。”   “刚刚在想什么?”他又追问。   “没想什么。”她坚持。   程为微微点头表示了信任,宋媛还在看着他,他忽然抬手指了指她膝头上的书页,“看到第一页了?”   她本能的垂眸去看页数,“十七……”抬头来想告诉他,他却已经俯身在她面前,等着她,他微微偏头亲在她唇上,满是柔软温润的感觉;几乎贴在他唇齿间,她说剩下的一个字:“……页。”   他听着,近在咫尺的眼睛里蓄满了笑意,一手撑在她近旁的沙发扶手上,低声问她:“刚刚在想这个?”   问得她心头怦怦,“没有……”。   他看了一眼她虚晃的眼神,好吧,他善解人意的婉转:“那是我在想!”他说着贴上来再亲一下,她不得不微微仰起头,有点儿失了平衡,右手抓在他手臂上;他便得力了许多,辗转含住她下唇,她烫伤的那一点地方,他记得的,仍旧替她舔一舔。   “还疼么?”他气息温热,关切的声音。   “嗯,”她有点忘了怎么思考,反应了一会儿,“不疼了……”   他顺势亲了亲她小巧的鼻尖,低头抵在她前额上,“是我治好的?”   她含笑的仰望着他,能看到他铺陈的低密睫毛,“嗯!”她温柔的回应。   那一点难得的午后时光过得特别快,宋媛趴在程为电脑前,查询春节回家的机票。程为问她:“你哪天回家?要提前请假么?”   她边盯在屏幕上,边摇头:“我不请假,刚来就请假,领导会有成见的,我是兢兢业业的好员工。”   程为拉了把椅子坐在她身边,也盯着屏幕,“那你回程呢?订初六这天的么?”   宋媛看着机票的时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订初五的。”   初五!程为转头来看宋媛,听见她接着说:“我爸妈不会有意见的,他们可能过年这两天不知又约了谁,要出去走走也说不定。”   她这是在补充解释么?程为只听着没说话,他停了一会儿,伸手来替宋媛把订票的网页关掉了,“先别订吧,回去和叔叔阿姨商量一下,万一他们没什么安排,希望你在家里多住一天呢。”   宋媛跟着沉默了一会儿,程为靠过来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膝头上,柔声问她:“因为初五是 2 月 14 号么?”   她仍旧沉默着,没有回应,其实也不全是因为情人节的缘故,她过了那么多个 2 月 14 号,没有他的情人节,并没有觉得特别难过,遗憾是有一点,可也没有遗憾到要找他弥补回来的地步。其实鲲哥来的那几天,她曾经想过要替自己解释解释的,说我也没有干等着,不是也在认真生活嘛,读了该读的书,见了该见的人,看了该看的风景,不觉得特别孤寂。可他不一样,他一个人走,生活不断加码,他坚持走下来;被剪断了翅膀,拷上了脚镣,也没停滞不前。她想,幸好,她没有太健忘,也没有太执着,做好了该做的准备,从来没放弃过,还在等着他。   她更多的是觉得,他平时太忙了,工作和生活侵占了他所有的精力,没有多的时间相处,这样的假期,她想能和他在一起,哪怕像现在这样坐着,不说话也好。   “我们以后会有很多时间在一起的,”程为拉了拉她的手,也许是不想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他转而笑了笑,逗她说:“也许,真的到了那时,相看两相厌也说不定!”   “那肯定是你先被嫌弃。”宋媛低垂着眼帘,喃喃的说着,像是自言自语。   “啊?为什么?”他耳力极好,应声凑过来要看她眼睛。   “因为你既不有趣,也不善解人意,可是我,正好和你相反,我又圆融又通达,特别招人喜欢。”她抬头来说,两只眼睛里发着不容置疑的光。   这是,把自己一顿夸!程为听着她说的话,也没反驳,只问她:“那我是为了衬托你的优点,才存在的?”   可不就是嘛!宋媛默认着,没说话。   程为洋洋的站起身,“你知道古时候举孝廉么?如果我在那个时候,也许是第一名。”他客气又含蓄的陈述着。   “那为什么现在不举孝廉了?”宋媛跟着起身,追在他身后,“因为发现评选标准太单一了,容易选出不优秀的人。”   程为站住了,回身来端然看着她,“所以呢?”   “所以,孝廉举才制就被历史摈弃了。”   “哦,那也是,所以像我这么没有优点的人,应该也做不出你满意的东西,晚饭我就不做了,你来吧。”他说着,把厨房的钥匙拿出来,放在她手里。   “.……”宋媛接着那串钥匙,眼看着他要转身,伸手迅速的拉住他衣袖,婉转道:“不是,我没说完呢,后来就作为道德标准了,至高的道德标准。”   “多高?”   “就,人家怎么说的来着,”她脑子异常灵光的回想着,“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她临时搜索出来的,有点儿记不全。   “接着。”程为袖手看着她。   “呃……”宋媛想不起来了,拿出手机,“我百度一下。”   程为伸手把她手机没收了,无情道:“背出这一段,我来做晚饭。”   “忘亲易……”她依旧卡在这儿,思索了一会儿,思索出了别的出口,抬眼不客气道:“你来,你背得下来,我就做饭。”   程为骄矜的瞟了她一眼,真的背下去:“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   宋媛听着,他没背完,就已经在心里后悔不迭,程为这种机器人般的记忆,真不应该以短击长。   “输了么?”他说。   “嗯。”她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我去做饭了……”   他看着她去开厨房门的背影,满意的笑着,不过知道她不会做鲂鱼肝,他跟在她身后。 第24章 牵挂   所以宋媛晚上回去的时候,真的坐在床沿上,给家里打电话,她问老宋:“爸,你们春节有啥安排么?比如回余姚么?老家亲戚要不要去看看?你们都多久没回去了!”   老宋被她说糊涂了,嗫嚅着解释:“浙江怪冷的,屋里没暖气,你不是不爱回去么?况且要紧的几家亲戚都不在乡下住了,咱们回去看谁啊?”   “哦,那我妈没说要出去走走么?”她坚持不懈的引导着。   “你妈说想去泰国,说那儿的榴莲特别便宜,路边摆摊随便吃……”老宋说着不太确定,有点儿迟疑。   “啊,对啊,爸,你不知道么?马来西亚也是,要不你们报个新马泰的春节游吧?找几个阿姨伯伯一起去,熟人一起去热闹,那个,钱阿姨家不是挺有空的。”宋媛热情的给老宋介绍着。   “你钱阿姨才崴了脚,出不了门。”老宋一脸遗憾的絮叨着。   “哦……”怎么这么不巧!宋媛在心里迅速搜索着别家身体硬朗的叔伯阿姨们做替补,听见电话里传来疑惑的声音:“媛媛,你们单位春节不放假?”   “放啊,下周我们就放假,春节前一天,我都订好机票了,一放假我就回家。”   “哦,那我们就不要出去了,”老宋终于回到自己的节奏上来,“你妈大半年没见你,这两天都在给你晒被子了,趁着有太阳。”老宋乐呵呵的描述着。   奥,宋媛听着沉默了一会儿,“爸,我是想赞助你们去春节出游呢,我发了年终奖,可以全额赞助哦。”她温暖的说,想让爸爸高兴。   “哦,那你可别嘴快,你妈如果知道你出钱,难保不搞个欧洲游。”   “哈哈哈,也行的,爸爸。”她大方的说   宋媛要走的那天,程为一早来送她,坐在她床边的沙发上,看她整理零星的物品,一一收进行李箱里。她收好,他俯身过来帮她关上箱子,“你真的初五回来?”程为似乎不太确定。   她站起身来仰头看他:“是啊,你干嘛?怕我不回来么?”   他瞪她一眼,没说话。   “我爸妈要和邱伯伯家一起出去转转,他们也是初五走,我还赶上和他们一起去机场呢,”宋媛解释着,同时问他:“你还记得我家楼上的小邱一家么?”   他被她带着,认真回忆了起来,“他家养了三只狗,你那时总抱怨,他家狗叫声太吵。”   “对对对,”宋媛由衷的点着头,果然是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一边叹息着补充:“现在他家的三只狗没了,换了三只猫,唉……你不知道,猫叫声,比狗叫声更大!”   程为没接着聊下去,他想着别的事,也知道宋媛知道他在想什么。看她故意说着别的话,他伸手拉她坐在自己身边。   宋媛不觉在心里叹息,她不忍心让他先开口,所以她说:“我会和我爸妈说的,你不知道,我爸妈都特别喜欢你,你在他们心里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他其实不怕面对这样的事情,可能最早他也生出过回避的心思,但随着一年年过去,他镶嵌在这样的生活里久了,渐渐有些游刃有余起来,这么难的事他都做得了,没有什么别的事再能难得住他了;可她一来,他有了向往,他忽然不那么从容了。   “要实话实说,我妈的病,是不能隐瞒的,知道么?”他郑重的叮嘱她,他想的长远,是要和她一直走下去的,现在就要说清楚,不能留下隐患,拖得越久将来越不好解决。   宋媛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放心,我会说清楚的。”   程为仍有些不放心,也可能是有点不想让她一个人面对,他说:“他们如果不同意,我可以打电话给他们,我自己跟他们说。”   宋媛听了心里不服,“你这么信不过我,就断定我解决不了这问题么?”   “这是个大问题,你爸妈不能接受,是很正常的。”他大概太明白了,总是怕她不能理解。   其实他低估宋媛了,她早几天就已经想好,她甚至规划好了步骤,要先说给爸爸听,爸爸的思辨能力好,许多事情上能撇开情感,理性思考,她有信心先说服老宋;至于妈妈,得慢慢来,也需要得到爸爸的支持,他们父女俩人,说服一个人,总是有希望的。   程为说:“我来说,比你转述的更清楚,也更有说服力。”   他很认真,宋媛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忍不住想逗他:“你不紧张么?我见你妈妈都有点紧张,你怎么看起来很积极的样子。”   他正在一本正经的情绪里,想着如何解决问题,她怎么聊起紧张来了,他皱眉瞟了她一眼,纠正她说:“你见我妈可不是有点紧张,是特别紧张!”   “哪有!”她忙着反驳,险点被他带歪,临时又把自己拉回来,“你就一点不紧张?我和你真这么不同么?”她自己怀疑着,倾身过去,朝他脸上探究着。   那是不一样的,从小我就比你聪明,你忘了!程为脑子里悄悄回转着,看她凑近前来,他几乎本能的,毫不迟疑的低头亲上去,她猝不及防想后退,被他伸手来揽住;他贴在她唇上问她:“看出不同了么?”“嗯……没有。”   她一只手格在他胸前,他伸手把她手臂引到身后去,靠得更近方便他换个方向,同时低声的告诉她:“这点不同,肉眼不可见。”说着带着点学术的精神,在她唇齿间探索,阻止她发表异议;她不知何时学会了闭上眼睛,很好,这一整个世界连同她一起,都归他所有;他不太有经验,好在她也没有,他随着心里的愿望索取,吻过她唇角吻她微微合上的眉眼。和他这样亲密无间,宋媛心里有种难言的安定,他的气息像一直留存在她记忆里的某个地方,隐秘又让人向往的方向。   他贴着她脸颊,吻她微凉的耳垂,在她耳边轻声提醒:“我们该走了,等会儿来不及。”   气息柔和,暖热的拂在她耳边。她更靠上去些,不想和他分开,程为只好把她抱紧,偏过头来看她,妥协着,“那,再抱一会儿……”他低声说。   那一会儿似乎特别短,他分心着时间的问题,一心两用。临走前,从自己背包里,拿出一本黑色封面的记事本来,放在宋媛手里,一边帮她拉行李出门,一边叮嘱她:“这个给你,回家再看。”   宋媛拿在手里,忍不住立刻要翻开,被他伸手压住了,“我那年转走前,答应过你,你想看的情书,我写给你,”他说:“这个就是了。”   这个?宋媛马上低头去看那封面,想打开,程为严肃的眼神扫过她面前,威胁她说:“你要现在看,我就收回了。”   她就应声停住了,忍着笑,问他:“不就是给我看的么?”   他想了想,不放心,从她手里把记事本拿了回来,转身放进行李箱里,还塞在下层,说:“不能当着面看,看完了也不许评论,听见了么?”   宋媛垂手站着,看他俯身放好东西侧影,心里翻涌出那年暑假,他说话时的模样来。她后来一直以为他是随口一说的,原来不是。   “走吧。”他伸手来拉她。   嗯,宋媛点点头,跟着他下楼,走到楼下时还是忍不住问他:“里面全是么?”   他向前走出几步,没有停,过了一会儿,转头来说:“全是。”   她听完,心里像洒满阳光的玻璃房,握着他的手,默默伸开,和他十指相扣,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宋媛边走边说:“我早点回来吧?”   程为一时没有回应,快到机场时,他才说:“按时回来,我初五来接你。”   她想,他是既希望她早回来,又希望她多陪陪父母吧。“好。”她懂他的意思他,点了点头。   宋媛坐在机舱里时,忽然想起前两年独来独往的自己,每一次机场出发都是一场猎猎独行的开始,心无挂碍,随风而去。现在却不一样,她在这里有了一段要紧的牵挂,想和他有很多很多未来的牵挂,沉甸甸的,渗透在她生活的每个角落里。是他没有转过来的侧脸,他手心里的温度,他不经意说过的一句话,他一行行写满的日记本。映射在她心里,便是才起飞,就在想,何时回来的质朴思绪。 第25章 春节   宋媛落地后,还要转车回家,鲲鹏说:“要不,我开车来接你?”   宋媛说:“为啥是“要不”,你就来呀,犹豫什么?”   “……我不是,有点儿懒得动么?”他委婉的回复。   “那你在家瘫着,我坐大巴回去?”宋媛以退为进。   “那好吧。”鲲鹏爽快的答应了。   等她大巴到了站,鲲鹏戴着墨镜,和宋媛的爸爸一起,在出站口等她,寒风冷冽里,鲲哥像纹丝不乱的人形立牌。   “媛媛,”老宋隔着人群招着手。   “爸,”宋媛拉着行李快走两步,家里冷,特地戴着厚围巾,还是冻得连打两个喷嚏,转头看看天色不好,阴沉沉的,迎面问鲲哥:“这眼看着要下雪了,你这墨镜戴着防乌云呢?”   “哼,土了吧,”鲲哥不为所动,“我这是变色眼镜,不是墨镜。走走走,快上车,冻死了,我鼻涕都快流到嘴边了。”   “鲲鲲啊,”老宋语重心长,“让你多穿一点嘛,你们年轻人不听劝。”   “宋叔,快上车吧,我看你鼻涕也快出来了。”鲲哥手脚麻利的放好宋媛的行李,赶着跳上驾驶座。   “我哪有!”老宋否认。   车站到他们住的社区还有段距离。宋媛和爸爸在后座上讨论中午刘女士的菜色,鲲鹏因为听得到、吃不到,不怀好意的打断他们,“嗳,宋媛,你这个,工作第一年,有什么收获啊,说说。”   宋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收获了年终奖,”她一眼看得透他那颗不太玲珑的心,转而问他:“那你呢,我听我妈说,你要带个金发碧眼的洋妞回家吓唬你爸妈,什么时候带啊?”   “嗯,那可容易了,我一个电话的事。是吧,叔,你刚还夸我,全小区最帅嚒!”   “嗯,鲲鲲越大越帅了,去年没回来,今年一回来,都认不出来了。”   “哈哈哈,叔,我才一年没回来,你就认不出来了,要是好几年没回来过的人,你更认不出来了。”鲲鹏别有深意的说着,转头瞟了一眼宋媛。   宋媛隔着座椅回瞪他一眼,意思在说:你少说一句,我自有安排,再多嘴,当心削你!   鲲鹏抬头从后视镜里和她对视,哼!他不屑的回瞪她一眼。   宋媛蹉跎了半天,才摆脱了鲲哥的旁敲侧击,回到自己的节奏上来。   她和爸爸刚跨进家门,听就见刘女士从满是水蒸气的厨房玻璃门里伸出头来,“哟,挣钱的人回来了,快坐快坐,咱们年夜饭马上好啊。”   宋媛热情的放下行李进去帮忙,刘女士慈眉善目的把她赶了出来,“难得回来,是稀客啊,去坐好等着吃吧。”她说,同时转头指派:“老宋,过来,把三鲜汤端上桌。”   好吧,宋媛心里知道,她回家来就是一条鱼,撑过了三天,在刘女士眼里,也就臭了,这两天还是鲜活的好时候。   她腾出一点时间,说回房去收拾衣服,其实是记挂着程为那本记事本。她一走进房间,赫然看到刘女士给她换了一整套玫瑰紫的床单被罩,色彩浓烈,直逼人心,嗯,是妈妈的爱没错,她想。   程为说,记事本里本来不是专门写给她的,是他的日记,他说完,低头笑了,觉得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又补充说我其实也不爱写日记……他一时没想好怎么描述这件事,停顿了一会儿,听见宋媛回答他,她说:“我知道。”   他们相视笑了笑,他便不用再解释了。没错,她清楚的,当年老师曾要求大家养成写日记的好习惯,但程为因为实在不爱做日常记录,常常不能完成,最后得到特权,可以不用写日记;而宋媛则和他相反,因为日记内容质量太好,获得了免交的许可。于是他们两人算是殊途同归,是全年级独有的两位可以不用交日记作业的学生。   宋媛蹲在行李箱旁边,手指拂过那记事本的黑色封面。她翻开看了第一页,他没有写日期和天气,程为从来不是中规中矩的好学生。他只记录了事件,他说:今天是第一天来新学校报道,这里一个班竟然有 55 个人,真多。老师很热情,同学们似乎不太热情,老师问我,想坐在哪一排,我说想坐第四排,所以我坐在第四排靠窗的位置。这个位置好,如果空间可以重叠,我正好和明清后坐同桌。   宋媛看着他短短的一段话,才想起,他们从来没坐过同桌,她也看过许多校园故事,那些故事都从一对同坐的男女生开始,发展到灯红酒绿的大都市为止。红男绿女们要配合着玻璃酒杯和迷离的光线才能吐露当年,卸掉防备相互靠近,最后终成眷属。   她在心里庆幸,还好她和程为不用经过这样的周旋,他们没坐过同桌,但他们还像当年各坐一边时一样,近在咫尺。   “媛媛,来吃饭了。”老宋隔着房门叫她。   “来了。”宋媛赶着站起来。   餐桌上已经摆满了,他们家还是家乡习惯,中间照例是一盆“全家福”,年夜饭要有鱼要有虾有一盘油光灿灿的白斩鸡,今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刘女士说的,宋媛成了稀客,她特地准备了一盘咸呛蟹,宋媛看着忍不住凑过去闻了闻,嗯,没错,是这个味道。她小时候跟着爸妈回余姚老家,那时爷爷奶奶还健在,她第一次在四方的木桌子上吃到咸呛蟹,特别喜欢,从坐着的长条凳子上站起来,尝试着要多夹一块。可惜内地新鲜的水产少,她后来很少再吃到。   “行了,别闻了,你就坐那儿,摆在你面前,好不好!”刘女士一边分筷子,一边嗔了宋媛一眼。   “嗯,”宋媛也不客气,“爸,咱们这儿现在也买得到这么新鲜的螃蟹了?”   “啊,那可不是嘛,现在超市什么都有卖的,不像从前了。”老宋正歪着头,给自己倒满一小盅白酒,“以前还说,你这么爱吃鲜货,将来得把你嫁回老家去,现在不用了,哈哈。”   呵呵!宋媛举着筷子着意看了看老宋的表情,他一派闲适,所以她跟着试探说:“那嫁到海边去,吃的更多,是吧,爸?”   “嗯,那肯定的,靠海吃海嘛,和别的地方不同。”老宋自斟自饮自开怀。   “就是离家太远了,是不是?”宋媛小心翼翼。   “唉……”老宋叹了口气,“说起离家远,你看我们这一代人,都是离家远的,没啥,近有近的好处,远有远的好处。”老宋开通的说。   哦……爸爸的思路真辩证,宋媛在心里欣慰的想着,真好真好。   “远!要去哪儿啊?”刘女士把炒年糕端上桌,顺势坐下来。   “哦,”宋媛警惕的回应:“说我工作的地方离家有点儿远。”   “远是有点儿远,不过你们那儿气候好,冬天暖和,是不是,从来不下雪,海鲜还多,嗯,我觉得不错。”刘女士点头表示了满意,超出了宋媛的预期。   “呃,妈,你还挺喜欢那儿的呢?”   “嗯,多好啊,不容易得关节炎,是吧老宋?”刘女士转头去嘲笑老公的老寒腿,哈哈笑着合不拢嘴。   “那…….”宋媛想顺水推舟的问问他们对海边城市生活的接受度,结果被电视里春晚的开场舞蹈打断了。   刘女士一挥筷子,“快别吵,开始了开始了。”   宋媛只好保持了安静。她专心吃饭,悄悄举起手机拍了张年夜饭的照片,发给程为。   不一时,程为回复了一张他们家年夜饭的照片给她,之后又特别发了一张单独的给她看,是一盘咸菜炒年糕,和宋媛家桌子上摆着的一模一样。   “你还会做这个?”宋媛微信问他。   他说:“会啊。”他其实想说,你爱吃我都会,可要回复她时又有点说不出口,终于还是没说。   宋媛家除夕夜都守着电视机过,她坚持了一会儿,实在融入不进去,佯装去厨房倒水喝,提前退了场,悄悄回房间看程为的记事本。   他留给她的新年礼物,非常特别也非常……她坐在床沿上,想不出一个贴切的词来形容它。忽然想起那年,她被他拒绝的大年夜里,也是这样坐着,难过得天旋地转的自己。   她沉默了一会儿,是啊,时间会让故事变得有始有终……   她一页一页翻下去,他说,高三的第一次月考过了,我考得还行。渐渐有人来找我问作业、问错题了,昨天有个女生,给我带了瓶可乐,可惜我不爱喝可乐,还给她是不是也不太好,只好放在窗台上了,希望有人爱喝,把它拿走。   宋媛看着,在心里笑了,她不爱喝可乐。上学时,蒋鲲鹏和程为参加篮球比赛,叫她去买水,她买了鲲哥喜欢的百事,同时买两瓶,以为他们俩喜好一样,没成想,程为说他不喝这个,他说:“你喝吧,我喝矿泉水。”   他一说完,就把鲲哥惹恼了,他伸手把两瓶都抢了过去,没好气的说:“我喝,我爱喝,你们不喝拉倒。”他知道,宋媛也不爱这个。   于是,回家的路上,鲲哥咕噜噜的灌着两瓶碳酸饮料,看着他们俩手里的白水,气不打一处来。   宋媛后来就知道了,他们两人得买不一样的。   她再接着往后看,程为写着:中考过了,不知道她考得怎么样,应该进步了吧,蒋鲲鹏说,她是考试型选手,别人一考试就怯场,只有她,一考试就超常发挥。   宋媛看到这儿,忍不住撇嘴,这是什么话,我是实力使然好么?说得我好像全凭运气似的。   然而那一页,他在末尾写着,如果她没考好,没关系,我分一点给她。   宋媛忽然发现,她在他的记录里,渐渐变成了一个字:她。   他说,今天老师讲评作文,夸邹静的作文写得特别好,要贴在年级公告栏里展览,让大家都去学习。这个题目我去年写过了,邹静这篇不怎么样,我觉得,还是她写得最好,她从来不引用名人名言。   宋媛看这一段,矜持着没有笑,但在心里想,嗯,算你有眼光。   她一直看到春晚敲钟,老宋在客厅里欢欣鼓舞的叫她:“媛媛,快来,要结束了。”   她出来捧个晚场,算是圆满过完了大年夜。   回过头仍旧坐回床上,恰好收到程为的信息:要睡了么?不许再看了,先睡觉。   她真怀疑,他在记事本里装了监视器,她乖乖的回复:好,我现在要睡了。   等他发来:晚安。   她放心的躺在床上,继续看起来。 第26章 说服   她床头上只开着一盏小台灯,一直看到他写他妈妈,有一天他放学回家,妈妈正在摔东西,家里所有能摔碎的,都碎了,满地都是。阳台玻璃破了两块,社区的阿姨站在他家门口,议论纷纷,不敢进去。后来的事,他没详细描述,只写着,那扇破了的窗户,呼呼刮了一整夜的风。   她停在这一页没有往下翻,也许也有点儿怕看后面的内容,也许是灯光太幽暗,她渐渐昏昏然。睡梦里,是程为家遍地狼藉的客厅,有冷风嗖嗖从阳台上吹进来。她站在过道一头,看程为在打扫客厅的碎片,墙上的挂钟指着一点。已经是凌晨了,他放下手里的扫把,先去拉上了阳台门。果然,他说得没错,她隔着玻璃门,能听到不断传来的呼呼的刮风声。   她着意的偏头去看他眼睛,却看到他一脸平静。无声的收拾好一切,他转头去拿沙发上的书包,临睡前看了半小时英语。她看着他,重新设置闹钟,时间定在五点半。   她站在他卧室门口,他欠身关掉了床头灯。一片迷蒙的黑暗里,她静心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宋媛没有跟着爸妈一起去参加老宋单位组织的新春游园会。她坐在阳台的吊床上,看完了整本程为的日记。他在后面,写了许多备忘录,关于他妈妈治病的,去过的医院,看过的医生,开具的名目繁多的药品。   详细的记录着各类医生的叮嘱,照顾精神病人的注意事项,能做的和不能做的事,能去的和不能去的地方。在这些密密麻麻的手工记录里,会有一两条关于她的信息。   他写着:她今天说,去参加志愿者活动了,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原来土木工程不是只管造房子的。她今天很开心吧!   又一条,他写:她说她拿到了一等奖学金,别骄傲,我也拿到了。   她想去找他没办法报考更好的学校,只好就近入学时的煎熬。她按着时间线翻回去,一段一段看下去,他没有记录,他把这一段内容跳过了,她想,他一定跳过了很多这样的时刻……   老宋回来时已经过了中午,外面天气不好,宋媛家住在五楼,半空中灰蒙蒙的一片。宋媛自己给自己热了两个菜,正准备吃一顿迟到的午饭。   “爸,你怎么回来了?我妈不是说你们去文体中心看演出了么?”宋媛刚坐下,猜测他们俩不会是吵架了吧。   “你妈看呢,我回来睡一觉,昨天睡太晚了,没你妈那精神头。”老宋边摇头说着边脱了大衣,坐到桌子旁边来。饭菜飘香,热气腾腾,他看了两眼,自觉起身去洗了个手,拿了一副碗筷来。   宋媛热情的把爸爸爱吃的鱼往他那边挪了挪,“爸爸,咱们聊聊天吧。”   “嗯,好啊,咱们爷俩儿好久没坐一块说说话了。”老宋点着头,顺手拉了拉椅子。   “爸,你说,如果我以后都留在福州,你跟我妈想过要跟我去外地生活么?”   “唔!这你放心,我和你妈很开通的,没有非要你在家门口生活。”老宋说:“你想留在哪儿,你自己决定,我们呢,喜欢住在这儿,这儿离老朋友近。以后你成家了,需要帮忙,我们就去给你帮帮忙,都好说。我们没有死脑筋!”他说完,指指自己翘着几根头发的脑袋。   “哦,”宋媛点着头,觉得是个很好的开端,接着道:“爸,我在福州遇到一个从前的同学,中学同学。”   “还遇到同学了呢,谁啊?”   “爸爸,你还记得程为么?就是我高三前,他爸爸出了事故,我们还去吊唁的。”宋媛放下筷子,倾身过去。   “程为……”老宋也跟着放下了筷子,回忆着。   “他爸爸去世后,他和妈妈搬回福州去生活,研究生毕业后,就留在当地工作。”   “哦,是那个孩子,老程家的,从前年年考第一,你和鲲鲲都超不过他的那个。”老宋忽然想起来,对上了号。   宋媛点头表示了欣慰。   “程为没有考到清华北大去么?怎么留在福州了?”老宋也是存疑。   宋媛沉默了一会儿,她起身回房间,拿了那本记事本出来,一边翻一边解释给老宋听:“爸,程为搬回福州之后,他妈妈出了一点问题,他高考完,就有点严重了,他因为要照顾妈妈,不能去外地读书,只好就近报了福大,所以一直留在当地。”   “哦……”老宋点着头,接过宋媛递过来的记事本,低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起来。   宋媛安静的一旁等着。那一段,是程为带着妈妈辗转去医院做检查,出诊断结果的经历。他高考那几天,无奈安排了妈妈住院治疗,后来因为药物干预的副作用太严重,他高考一结束就把妈妈接了出来,从此再也没有送进过医院。   “他妈妈怎么是这种病?这种病可是治不好的啊。”老宋拧眉感叹着。   “程为从高三结束,就开始一边读书一边照顾生病的妈妈,一直到现在。”她说。   “哦,不容易,那真不容易……”老宋从纸页上抬起头来,仍在感叹:“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做到的。”   宋媛听着,在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是啊,爸爸,你看,他是在这样艰难的困境里走过来的人,他是值得托付的人吧。   老宋抬眼来和女儿对视着,看着她眼里投出来的光,半天没说话。屋里一片沉静,听得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媛媛,生活是很长的,这你知道么?如果从第一步起,就带着沉重的包袱,你想想,自己能走多远!”爸爸说。   这些话,宋媛想了许多个日夜了,人生很长的道理,路途坎坷的道理,轻装上阵的道理,她在心里反复掂量过。没什么,原本也没有一帆风顺的平坦大道,谁的人生路也都是高低不平的,不能因为畏惧困难就放弃向往的人,相反的,放弃了条件不好人,就一定选得到一马平川的路么!   她说:“爸爸,想走的路可以任意挑拣,可想要同行的人,可遇不可求,是挑拣不到的!对吧?”她眼中殷切,声音也有些发抖。   她想,她要表达的意思,也许妈妈不能马上理解,但爸爸一定是明白的。   老宋又低头看了一会儿那本记事本,那页的最后一行,写着:她说她考了郑大,挺好的,父母在、不远游。   “媛媛,从情感上来说,爸爸是不愿意你选择程为的,他现在这样的家庭状况,太吃力了。”老宋合上书页,思忖着:“但是你说的也没错,人活一辈子,其实是没有避重就轻的捷径能走的,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很不容易,比找一条合适的路难得多。你要是想好了,爸爸不会拦着你。”   宋媛坐在一片昏昏的光线里,眼睛却异常的亮,她克制着心里的情绪,感谢爸爸的理解:“爸,我会努力的,你看,程为一个人也过得还行,如果以后我们是两个人,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老宋没有再说什么,他表情幽微,看不出别的态度,只缓缓点了点头,把记事本放回女儿手里,他手掌宽大,是做了一辈子钻井工人的手,顺势按在那本黑色封面上,宋媛觉得手心沉甸甸的重量。她到这一刻才忽然发觉,原来在恋爱这件事上,她内心里竟是这么需要支持,渴望得到父母的认可,她以前一直以为爱情纯粹是两个当事人的事,和别人无关,原来并不全是。   “你妈妈,”老宋叹了口气,“如果知道程为家这个情况,大概率是不会同意的,你想想,怎么跟她说才好!”   “嗯,”宋媛也知道,妈妈最现实,她可不是那么好说服。”   所以这天吃完晚饭,宋媛陪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谍战片,气氛紧张。老宋切了苹果端过来,坐下来佯装的随口问:“媛媛,我听鲲鲲说你在那边遇到个老同学,你们现在关系特别好,是不是?”   “啊,是啊,鲲鹏真是话多……”宋媛一头回答一头偷眼去瞄刘女士的反应,她盯着电视没动。   “那怎么样了,算不算有男朋友了?听说以前和你们中学同学呐,要我说,这种好,知根知底的,别外头的强。”老宋咬着半个苹果,也在瞄刘女士的表情。   “嗯,有男朋友了。”宋媛点头说,特地提高音量。   “什么?谁有男朋友了?”刘女士从军统的世界里转过头来,颇吃惊,“媛媛有男朋友了?谁啊?哪儿的?”   宋媛陪着小心,慢慢说着:“程为。妈,你还记得他么?高二以前我们都一个班的。”   刘女士蹙眉想了想,觉得耳熟,再深想想,问:“是不是学习特别好的那个程为,他爸爸没了,后来就搬走了的那家?”   “嗯,他和妈妈一起搬回福州老家去了,我们……正好遇到。”宋媛说。   “真的啊!哎呀,程为我知道啊,一直就是个好孩子,不错不错。”刘女士点头先表示了满意,转而来问:“他现在怎么样啊?工作呢?”   “他研究生毕业之后,在当地的研究院工作,都挺好的。”宋媛避重就轻。   “你看,我就说不用急,该有的跑不了,媛媛的缘分到了,自然就找到了。”妈妈眉开眼笑的朝老宋说着,转头看向宋媛:“我们也没啥别的要求,你们自己喜欢就好,像程为家这样,离得太远了点儿,不过也没事儿,将来你们没空,我们去也行啊。”   “啊,对啊,你妈最爱出去旅游了。”老宋赶着帮忙。   宋媛点着头,故意为难的说:“不过,妈,程为妈妈身体不太好,就是……”   “这我知道呀,他妈妈一直就身体不好,他爸爸在的时候就经常去职工医院看病。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懂,年纪大了毛病就更多了,不要动不动就嫌弃老年人,都有老的那一天。”   “哦……”宋媛被刘女士一席话说得无言以对。   “对,你妈说得对,谁还没个三灾六病的,又不是神仙托生。”老宋接茬,向宋媛递了个眼色,叫她先说到这儿。   宋媛便知趣的住了嘴。   她一停下来,就被爸妈同时投来的眼神盯着,她不知道他们俩还想问什么。   “媛媛,你不让程为打个电话给我们,大过年的,不拜个年?”刘女士急得很,她等这一天很久了,此时在心里迅速衡量着,程为合适,比鲲鲲家合适多了。   “哦,那,那我先跟他说一声吧,你们稍等一会儿…….”   “好好好,快去。” 第27章 风景   “喂,程为,”宋媛被妈妈催着,乱了步调,“你现在有空么?”   “有空,怎么了?”他语声温沉。   “我已经跟我爸妈说好了,我妈说,想和你通个话,要不我们视频吧。”   她看不见,他本是坐在自己房间的沙发上气定神闲的看一组图谱,他刚安排好妈妈入睡,正是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她忽然说要和他连线,他立刻紧张的坐直了起来,“你说现在么?”   “嗯,是啊,我刚和我妈说好,她说想和你通话。”   “你是怎么说的?说清楚了么?”他已经站了起来,语速飞快。   “我说清楚了,我还……”宋媛没说完,客厅里伸着头的刘女士等不了了,扬声叫她:“好了么?”   “哦哦,来了。”宋媛也给催得有点儿慌,有种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的感觉。   视频接通的一瞬,双方都僵住了一刻,“咳,”刘女士到底是久经沙场的中老年妇女,她清了清嗓子,首先破冰道:“是程为吧,哎呀,你不认识阿姨了吧,好多年没见了,呵呵,老宋,你看,这孩子没怎么变样哈,就是瘦了点儿。”她自说自话的热络着,还把宋媛爸爸拉进镜头里。   “哦,阿姨,我认识你的,宋媛长得特别像你,小时候就像。”他说,态度诚恳。   “是吧,媛媛就是随我,眼睛大,还好没随他爸去,那就难看了!”   程为适时地笑了笑,及时的点头道:“嗯,阿姨说的对。”   阿姨听了特别高兴,嘴都咧开了,“程为啊,你和媛媛是同学,你们要在一起我们很放心的。”   “谢谢阿姨,叔叔阿姨放心,我一定会对媛媛好的。”他从镜头里同时看了看宋媛妈妈和被挡住了一半的宋媛爸爸,认真的表态。   “哎,好,我们相信的,叔叔阿姨算是从小看着你们长大的咯。”宋媛妈妈满口答应着,“而且你们家的情况,我们也都清楚,没关系的啊,别往心里去,谁能保证永远不生病啊!年纪大了,多少都有点儿不舒服的地方,没事儿的啊,孩子。”   程为被说得,心头一热,他没想到宋媛的爸爸妈妈竟这么开明,保有着这样的同情心和大爱。在视频那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们隔着屏幕好一阵对视,他说:“阿姨,我妈妈的病,你们不用担心,我可以照顾好她的。”言外之意便是不会拖累宋媛的意思。   “嗯,是啊,我们不担心,”老宋忽然插进话题来,把头硬凑到镜头前,“只要你和媛媛相处的好,我们别的都不担心,是吧,媛媛妈?”   “是是是,老宋说的没错……”刘女士忙不迭的点着头,没看见旁边的老宋微不可查的朝女儿递了个眼色,叫她赶紧过来拿手机。   所以宋媛会意的伸过手来,“额嗯,程为,”她顺手把妈妈的控制权抢了过来,“太晚了吧?你是不是该睡了?”她信口胡诌着。   “啊?”程为看到镜头里忽然换了人,连气氛也变了,他有点儿没接上宋媛的节奏。   宋媛说话间兼顾到老宋的眼神,他摆摆手示意他们回房间去说。所以她不留痕迹的边走边问程为:“你没睡的话,在干什么?”   “在……看点儿东西,”程为迟疑着,在镜头里跟着宋媛回了她房间,看着她反手关上了门,他才关切的问:“你怎么和叔叔阿姨说的,他们没有追问你什么吗?”   “我,我就实话实说,我爸妈都知道你们家的情况,我还挺详细的,讲了你妈妈的病情,我爸说虽然他在情感上也有点不太同意,但是觉得你做得特别好,特别不容易,所以不会阻拦我的。”宋媛回忆着表达。   “真的?”程为至此仍觉得有些不真,他原本做好了被宋媛父母激烈反对的准备,想好了说辞,要告诉他们,他能处理好妈妈的问题,他们的顾虑他不会让它发生。他想以他八年来边读书边照顾母亲的经历,也许可以赢得他们的信任。然而他们竟没给他机会,说出那番话来。   “是啊,我说的你不信,刚刚你不是自己看到了么?我妈不是说,让你不必在意么?”   他当真的回忆了一会儿,确实,宋媛妈妈说得很清楚。他转而眼睛里聚起温暖的光,他想,是她做了很多工作吧,她是怎么说服他们的呢,是不是讲了那些旷日持久等待的故事……   这段假期里,有一个晚上,他实在太想她了,夜深时打电话给她。   “媛媛,”他嗓音柔和像氤氲的床头灯光,“睡了么?”   她没睡,晚上和老宋一起坐在阳台上,她帮爸爸清理手机里的数据垃圾,老宋坐在躺椅上,说程为家的事。他说:“程为妈妈的病,等我慢慢和你妈说,你们都不要开口,特别是你,要是你说,你妈肯定不同意,觉得你小孩儿家,看问题简单了。所以你不要说,说什么你妈也不会听,你们先相处着。我呢,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说明情况,等她转过弯儿来,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宋媛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来,“谢谢爸爸!”她说,屏幕的白光,映在她眼睛里。   “谢什么,”老宋伸长手臂枕在脑后,自顾自的惋惜:“程为这孩子,从小看他就是个心里有数的好孩子,他这一路读书下来可不容易,跟你们不一样啊,本来,没有这些事,他可比你们强多了。”   宋媛听着爸爸的话,心里既难过又掺着点特别的情绪,她爱的这个人,得到爸爸的认可,是所有做女儿的人都期望的事,可惜这世上从没有十全十美的好时候,这样合适的人,总有不合适的地方。   “是吧,爸爸,”她说:“是有点困难,没关系,我们会克服掉的。”语调沉稳,像那年十八岁她为自己的专业负责,没人替她做主,她挑定好,通知父母;老宋说,你想好了就可以。   “嗯!”老宋仍旧枕着手臂,没有特别担忧,点头答应着。   程为打来电话时,她正在脑海里预设着一点今后的生活。她回应他说:“没睡。”   他却沉默了一会儿,“你……后天就可以回来了。”他低声的说,像在心里暗自盘算的声音,忽然传到电话里。   “嗯……”宋媛有轻微的鼻音,隔空柔婉,落在程为的呼吸声里,她等了他一会儿,缓缓说:“程为,我给你唱首歌吧!”   “嗯……”他在那边点头,没听过她唱歌,以前高中篮球场边的看台上,总有女生坐在那里看他们男生打球,有人会坐在夕阳里唱歌,宋媛从来没在那里坐过,哪怕是他们打进了决赛,她也没来过。   “……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她轻声的哼唱,声音飘散在时光里。   “你等了很久?”他明知故问。   “嗯,我举着号码牌,等的那路车总是不来,我其实也等的很着急。”   “这一路上的风景好么?”   “还行,别人都说很好。”她回答。   “那你呢?”   “我?我因为少了一个人,没有认真看。”她坦然。   “这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看了。”   “嗯!”她在迷蒙的光线里,点头答应着。   隔了一天,宋媛一大早在新郑机场先送老宋和刘女士一行人去上海转机,自己掐着时间,飞往福州。   她第一次如此归心似箭,觉得飞机不够快,也许火箭能更好一点。   程为在机场等她,在人群里辨认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大衣脱了拿在手里,从出口快步走出来,远远的看见他,露出明朗的笑容,向他而来。   他伸手先接过她手里的行李,同时把她揽在臂弯里,她抬头来含笑望着他,他就有点儿……想低头亲她一下,一位秃顶的中年大叔从他们跟前经过,眼神飘过来严肃的瞟了他们一眼。   把他看得,前后一秒间放弃了想法,“我们先回去吧。”他刹住了车,无奈的小声说。   “好。”宋媛眼里闪过一丝窃笑的光。   他们回宋媛住的公园小区。宋媛一进门,就忙着去厨房,收拾刘女士让她带来的炒年糕,妈妈帮她做好的,装在密食盒里,还有两样拿手菜,硬要让她带来,说带给程为尝尝。她说,程为自己会做,而且,做得很好的。她妈妈不信,说:“他才能做过几年,我都做了半辈子了,还能做得比我好?带去!”   所以,她一样样拿出来,放在微波炉里热一热,权当午饭了。   她同时向程为张望着:“你帮我开箱子吧,把里面东西拿出来。”   “好,”他点头,俯身时,又转身道:“你倒是一点儿不客气,指挥我干活,随口就来。”   “嗯,”宋媛从厨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来,“你要是不愿意,就留着我自己收拾。”她好说话,万事不强求的态度。看着他转脸来笑了笑,仍旧弯着腰,手上没停。   她热好饭菜来叫他时,正看到他把她箱子里的瓶瓶罐罐一只只摆在书桌上,又拉开拉链的一边,要帮她拿衣服,先有两件浅色的内衣露出来。   宋媛赶紧伸手按住了,解释说:“衣服我还是自己来,呵呵,先去吃饭吧。”   他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低头浅浅扫了一眼,配合的站起了身,不过语气悠然的问她:“你这是,A?”   嗯?宋媛愣了一秒,待明白过来,马上反驳:“是 B!”   他一边往餐桌走去,一边回头了了又复视一眼,质疑道:“是么?”   “是,你这目测的能力真差。”宋媛从他身后追上来语气不善,被误解身材是大事,不能忍。   他听着,略转身,似乎很理解的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的感叹道:“确实,不能靠目测!”   嗯?…… 第28章 解法   因为那天是情人节,宋媛说,那你表现一下,送花什么的就算了,咱们这么熟了,你去洗个碗吧,我刚好去收拾一下那些你目测不准的东西。   “也好,”他和气得很,没什么怨言,点头道:“有些东西,确实得实测。”   宋媛刚跨进卧室的门,听见他说的话,回头来看他一眼,正看到他转身的背影。   实测!那就实测啊,谁怕谁!她边走边想。   午后时光,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像是快要下雨,把人心也压得昏昏欲睡。宋媛坐在床边的小沙发上潜心找一款电子相册播放器,打算买给爸妈,刘女士拍了许多得意的照片,苦于不能一一贴在墙上展示,她替他们想个办法。   她垂眸在 pad 上认真的一页页翻看着,顺便在心里夸自己,是个多么温柔细腻的好女儿,如果和某人比孝心的话,应该只差一点儿吧。   程为走来坐下时,只看到她低头时前额上一点细软的发丝,他伸手替她理了一下,指节从她丝柔的发丝间滑过。“在看什么?”他凑近前问。   “你对电子相册有研究么?”她说着,欠身过来看向他:“你帮我看看,哪个好?简直眼花缭乱。”   “你自己用么?”   “不是,我妈用,你知道她自从有了时间,就到处去玩,顺便把我爸培养成御用摄影师了,拍了好多照片,我想买个播放器,让她摆在床头柜上。”   “哦,”他点头从她手里把 pad 接过来,翻了一会儿,速度很快,宋媛伸头过去陪着浏览,不一会儿,就眼晕了。听见他说:“这个吧,无边框,操作简洁,适合叔叔阿姨。”   “奥,好。”她没什么异议,其实全然是因为她没来得及看清,她点击购买一气呵成。嗯,这算是迷信他吧,谁说迷信不好的!   “你爸妈,”他似乎还是有点儿迟疑,问她:“你跟他们说的时候,没有特别反对么?”   宋媛回程的飞机上,是想好了要跟他实话实说的,告诉他,她爸爸的想法和意见,他们可以一起等一等老宋的进度,他一定可以做好刘女士的思想工作的,他们这么多年里,向来是这么吵吵闹闹过来的,多少大事都在争执声中达成了共识。   可看着他询问的眼睛,她忽然心头一疼,下意识的向他身边靠过来,点头道:“是啊,我说明了你家的情况,我爸妈都挺理解的,大概还是因为他们认识你,从你小时候开始,到后来你爸爸出了事,他们都清楚,你在他们眼里,一直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程为看着她含光的眼睛,只凝神听着,不知在想什么。她接着在补充:“你看他们,这两天又约了老朋友出游,就知道……”   她没说完,被他低头来吻住了唇角,她本能的后仰,想把话说完,他追过来,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她呜咽着坚持说:“就知道他们……他们心宽似海……”   “嗯,那就好。”他还抽空回应她,顺便用力吮了吮她饱满的唇峰,柔滑温润的感觉,这些事上男人似乎无师自通,他渐渐觉得不够,要向深处探索一点,索性伸手把她抱到身上来。   窗外一片昏沉的静谧,她本来被他气息包裹着,觉得很满足,忽然被他抱起来,换了视角,双手环在他后颈,略比他高出一点,嗯,仓促间看到他微微翘起的唇角,她还在心里满意了一刻,是可以她低头去吻他的角度。   下一刻他就已经侵入进来,进阶到了新的进程,他一手扶着她头颈,尝试着索取更多,渐渐的几乎要封住她呼吸,她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推他,可他真的一停下,她又忽然觉得失去了什么,看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点怅惘的光。能彼此靠近的相爱才是真的爱情,她从前觉得,遥遥相视的彼此守望也是爱情的一种,现在她不这么认为了,爱情真的是一个动词,要有无数次的拥抱和亲吻才能诠释和证明它。   她微促的呼吸声里,仍旧不舍和他分开,气息相融是种奇妙的感觉,尝过了滋味就特别上瘾。她低头想……   “媛……媛,”他似乎也有点呼吸紊乱,腾出一只手来扶住她肩头,“我,我们,”他眼中露出难色,微微皱眉,没有说完。   宋媛后知后觉,满是疑问的惶惑眼神望着他,和他无声对视着。过了一会儿,她才觉出异样。她被他抱在腿上,坐的位置太特殊,先时她只顾着醉心在他温柔的亲昵里,忘了这些潜在的联动反应。以前选修课上非常认真的学习过,她向来理论知识最扎实的。   “呃嗯,”她莫名的嗓音有点暗哑,想怎么办,没想出来,身上动作却不由自主,手脚敏捷的先站了起来。   他一下子怀里空了,心也跟着空了半边,瞬间变成另一重煎熬,眉心结紧的看她,“你……要干嘛?”   要干嘛呢?她也没想好,“我,”她仓促转身,无情的逃到厨房去,“我给你倒杯水吧!”她敷衍的说。   程为简直被她折磨得……   他一言难尽的靠在沙发背上缓一缓,深呼吸着,终于不满的朝始作俑者抱怨:“这是喝口水能解决的事儿么!”   那之后,她陷进一种难以用科学解释的谜团里。她窝在床头上看新闻,会看到“港屋一楼一凤”的报道,她好奇,点进去看什么是“一楼一凤”,哦,原来是特殊职业,呃!这个职业吧,是个谋生的艰辛的职业,她在心里言不由衷的下着论断,思路飘到职业内容上去。又低头认真看了看,思考着,可真是篇良心报道,深入详细,恨不能把标准作业流程都呈现出来。   她抱着 pad,看着屏幕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这呆里掺着他的影子。   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程为要带妈妈去医院复查,他让她在家休息一天,不让她陪着同去。宋媛就宅在家里,一觉睡到十点多,起来时,觉得生物钟都乱了,看着窗外明亮的太阳光,有种生死轮回后的重生感。   她略收拾了一下,下楼去拿快递,在小区门口,穿着短袖的高大威猛男,在发健身房的传单,她一看就是个不常运动的姑娘,四肢细软没有力量感,所以自知不能在这个领域发展,无声无息的走过了那人。结果被人从身后叫住了:“美女!”   因为离得太近,她难得自认是美女一回,转过身来,“美女,瑜伽健身看一下!”他说,同时伸过手臂在她面前,露出一段紧实的枣红色肌肉。宋媛迟疑了片刻,这是动态的广告啊!可惜了,除了《瑜伽师地论》,她对瑜伽这个词再没有别的爱好和认知,遗憾的摇了摇手,婉拒了这位敬业的广告小哥。   不过她边走边在心里悄悄地反思,原来异性的力量感和荷尔蒙真的是有吸引力的......嗯,异性,我也有一个合适的异性!她想。   下午,程为来时,宋媛正趴在床沿上背对着阳光,研究自制奶茶的步骤,看了好几种不同的做法,犹豫要选哪一种。   程为俯身在她身后,刚好遮住她背后的大片日光,目光从她肩头上穿过,“又想做什么吃的?”   她皱眉,什么叫做“又”?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吃么!她一抬头直起身来,丝毫不差的撞在他下巴上。“哎呦!”他给撞得失声叫出来,一时间痛得说不出话,捂着下巴回身坐在她床沿上。   “对不起对不起,”宋媛第一反应说着抱歉,忙凑过去看,伸手替他揉一揉,他下巴上有未剃尽的胡茬,微刺的手感。   程为不客气的把她的手挪到撞疼的位置,幽怨的眼神牢牢盯着她。   “好点儿了么?”宋媛揉了一会儿,关切的弯着腰问他。   “没有,”他明显不满的眼神,一抬手把她拉到身边来坐下,转头来趁机亲她一下。他们终于生出了情侣间的默契,亲吻时带着柔软甜美的滋味,相互给予也彼此索取。她一只手攀在他肩头,另一只手正放在他心口上,他呼吸起伏,她渐渐后退。   “怎么了?”他享受这样的接触,虽然也觉得不够,但总是聊胜于无,她一退,他追上来,贴着她鼻息问她。   “不能一直......”她眼神像思路一样清醒,格在他胸口的手臂微微用力,不让他靠近。   他从眼神里判断着她的意思,明白过来,不肯分开,仍旧吻上来,微微喘息着问她:“那怎么办?”   怎么办?他问她,她想,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第29章 海面   然而她那个唯一的办法并没用上,关键时刻,程为的电话响了,他第一次露出不耐的表情,电话是研究院打来的,他调整了一会儿坚韧的接起来。   宋媛倚在靠枕上,听他讲电话。同时在心里反思,看来并不是只有一个办法,这不,只要一个电话就解决了。   傍晚时,程为陪宋媛去街口的超市采购,在海产区逛了一会儿,宋媛跟在他身旁亦步亦趋。渐渐走到收银台,收银台的位置除了各色五彩缤纷的口香糖以外,还有同样色彩鲜艳的各色安全套,一盒盒码在架子上。   宋媛远远走过来时就在盯着看,她其实是有一点近视,开始看不太清,待走近了时,是想看看,除了杜蕾斯还有什么别的品牌,都是些什么种类,她从前没留意过,现在忽然兴趣空前。   程为推着购物车,眼见她越走越慢,转头顺着她的眼神看去,......   他也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及至走到那架子跟前,索性停了下来。他和购物车一停下,立刻打乱了宋媛的注意力,她醒过神儿来,仓促的收回目光,却被他倾身来挡住了逃避的方向,他没说话,只眼神从那几个色彩浓烈的盒子上扫过,又扫回她脸上,传递着问题:看了半天,不买么?   她一双眼睛不自觉的睁圆了,光彩熠熠,眼神中推脱着:我只是看看,没说要买......   他又仔细看了一眼那排令人心动的产品,微微思考的样子,仍旧看向她,想征求她的意见,选哪一种?   宋媛偏身站着,谨慎的没有转头,只迎着他的目光,眨了眨眼睛:不如,选那个最知名的吧!   他接收到指令,正抬起手臂要去拿,旁边走来一个穿着爱莎公主裙的小姑娘,六七岁模样,正停在宋媛身边,毫不怕生的脆生生的声音:“姐姐,这是新出的口香糖么?”   这圆润的小童声把她问得语塞,连耳廓也红了,程为倒是一脸从容的把杜蕾斯放进购物车,一边还目不转睛的盯着宋媛,看她怎么回答。   “这,这个是......”她情急之下,灵光乍现,一转身,把小爱莎引到另一排货架前,“喏,这些是新出的口香糖。”   “哦。”爱莎留恋的回头看了一眼姐姐的货架,目送着姐姐逃跑似的拉着购物车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想,快走,赶紧结账回家吧,省得再节外生枝,谁受得了被这样追问!   他们回去路上,她牵挂着购物袋里那盒“新出的口香糖”,被程为拎在手里,一晃一晃有节奏的前后摆动着,在她眼睛里来回划出一道弧线。   “你煮米饭了么?”程为忽然开口问她。   哎呀,出来得太匆忙,“我忘了。”她说。所以等他们一走进家门,宋媛先去厨房忙了一通。再出来时,程为已经收好了买来的东西,从卧室门里走出来,她自顾自的走进去,同他打了个照面,直走到床边,两边的床头柜上各扫一眼。   他不知何时也跟在她身后折了回来,偏过头故意问她:“在找什么?”   声音从她耳后传来,她迟疑着摇了摇头,掩饰道:“没什么?”   “找这个?”他把那盒彩色的“口香糖”拿在手里,呈到她面前。   宋媛转身来定睛看着,嗯......看人家,这颜色,多娇艳欲滴!她犹豫着,言不由衷的建议说:“那,放在抽屉里吧。”   没想到他抬眸来问她:“我们,不试试么?”坦率得出人意料。   听他问得这样从容,说不同意都不太好意思;可是立刻点头,是不是又显得不太矜持?   “你这是,”宋媛迟怔了一刻,微微皱眉的回问他:“在邀请我?”   邀请?这事也能邀请么?真是新颖的思路!他抿着嘴角忍着没笑,点了点头。忽然听到她低声的问:“你用过么?”   他垂眸看着手里的东西,沉默着摇了摇头。再抬头时,正对着她眼里一点流动的光,她语声轻薄像流纱拂过,“......我用过。”   她说完紧紧锁定着他目光,他努力的保持着平静,视线不知何时换了焦点,落在她身后某个地方,他说:“也很正常。”   “是么?”她问,眼中仍有微亮的光。   他无声的点了点头,是啊,他也没给过她承诺,不该要求她什么。他那一刻在心里这样想。   她低头,着意追看他表情,同时伸手把他手里的盒子接过来,伸手拆了包装,声调如常:“你没用过,那只好我教你了,你看,见多识广多重要,要是我们两人都不会用,多可笑呀。”   他听了,在心里哼笑,抬手把盒子抢了过来,“这是常识,不用非要用过才会。”他表情不明,难辨情绪。边说便从拆开的盒子里拿了一个出来。   “那可不一定,老师说,用不好的人大有人在......”   老师!他听着她说的话,听出一点儿蹊跷,打断她道:“什么老师?”   她坦然:“协会的老师,就是这样说的,要认真学,才不会用错。”   “什么协会?”   “红丝带。”   “做什么的?”他追问。   “艾滋病关爱。”   他们对视着,他迅速推论了一下,“所以这是个志愿者协会?你是跟着那儿的老师学的?”   “嗯,学好了,才能去教别人。”   很好,真是好学!他点着头,对她的行为表示了由衷的肯定,确实算是会用!一边绕到书桌边去,把窗帘拉上了。再回来时,风度翩翩的脱了外套,随手抛在床边的沙发上。他边走边简短的说着:“既然你会,那就用吧,技术技能要经常练习。”   他说着走到她面前,抬手放上她肩头。   嗯?宋媛抬头来呆了,眼睛里的疑问在说,现在?就开始?   “怎么?老师没教你怎么开始?”他还堵着一点说不清的怒气,伸手来解她身上开衫的衣扣,低头贴近她耳边反问。   他一动手,把她刚刚那点故作的平静和狡黠搅得一团糟,连带着心跳也乱了频率。是忽然要进军一个全新领域的心情,即便是向往过的,也还是免不了慌张。她不自觉的两手同时抓上他衬衫的衣袖,偏偏他还垂眸看了一眼,在她唇上追问她:“不是很有经验的样子么?”   她满脑子正在高速的搜索着所有亲密时刻的相关知识,来不及思考他的问题,后来,过了很久以后她才被科普,原来不管何时,男人在这件事上都不能被挑战,无论是第一次还是最后一次。还好他们以爱为基础,是携手共同探索的过程,像在合作研究一个新课题,从现有的知识经验出发,不断尝试下一步的路径,也偶尔走错,但尽快修正,仍旧在越来越好的路上。   他一手抚在她背后,亲吻渐渐不再是终点,他一心多用着,隔着层单衣顺着她柔婉的腰线摸上去,她身上那些连绵的起伏与凹陷,他远比她更向往。他一覆上她心口,同她相容的呼吸明显不能自控,她抽出空来,断断续续的问他:“不是应该......在床上?”   “嗯,”他正好也在想这个问题,没有多言,大概是怕她冷,抱她上床前只把自己的衣服挣开了,落在床边的地板上。   换个位置,果然会发现更好的世界。   他压下来的身体让她情不自禁的伸手环上他肩头,他后颈上的一点短发,刺在她手腕内侧。像是要重新开始,他靠上来细致的吻她脸颊、耳后,她微微仰头,配合他流连在颈间。起初他有点怀疑,是她枕上的香气,可越往下越温热的地方香气越馥郁不散,环绕在身上,攫取着他所有注意力,便不能再等了,他撑起一只手,把她这层单衣扯下来,不想里面还有一件覆在他最想看的地方。他本不是特别心急,这时候也彻底急了,低身下来摸索着要解决掉这最后一层障碍。实在不了解女人内衣的构造,他一时没找到关窍在哪儿,埋头下去。她看到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感觉着他手指沿着下缘绕到背后来,于心不忍的微微抬起身子,给这个努力求解的人一点空间。他在她背后来回摸索了一会儿,终于失去了耐心,转头吻着她耳垂含混着求助:“在哪里?帮我。”微喘的气息中是让人不能拒绝的声色。   她眼睛里回荡着柔和春意,引着他的手到背心,稍稍侧身,解开给他看,“这里......”   可他这时候做不了好学生,并没兴趣在她文胸的搭扣上,甚至对它的颜色样式都没半点留意,只一手用力扯下来,终于和那对被遮住的雪山见了面,和山顶的那一点让人窒息的粉樱。他掩饰着心跳扶她躺平,刚刚的情热气氛散去了一半,他也没发觉,专心在她身上探索那片新发现,每一处都颠覆他的想象。随着他手上不断延伸着活动范围,她心头隐隐升起一丝恍惚的恐惧来,“程为......”她轻声叫他。   “嗯?”他不舍的从她胸前抬起头来,正对上她惶惑的眼神,才忽然想起,自己只顾着索取,忘了她的感受。他努力平缓着,低头吻她眼睛,听见她细软的声音:“我,我有点儿......”   他伸手拂开她额角的发丝,柔声回应她:“嗯,我知道,听说,会有点儿疼......”   “会出血。”她迟缓的担忧,声音微弱让听的人心颤。   “嗯,”他附和着,温暖的掌心笼着她肩头,严谨的推测:“应该只是第一下有点疼,之后会越来越......”他气息不稳,到了这时候他其实有点儿停不下来,没说完,心里的欲望一旦松了绑,总有穿云破雾的力量。   “媛媛,”他拉她的手,同时把那片“口香糖”贴在她手心,“要教我用么?”他诚恳的眼神。她才惊觉,腿边被紧紧抵着的不是他的膝盖,是......她像是站在大幕边缘怯了场,迷糊的摇着头把手心的东西还了回去。   果然还是叶公好龙。他在心里叹息,只好还是自己来。他一抬起身的瞬间,带来一阵凉风,她更清醒了一点,温润的柔情里抬眼看到天花板上的一处光斑,不规则的形状,静止不动。   他再覆上来时便有些势不可挡,她愈显紧张,一手攀在他肩头问他:“会,会弄脏床单吧,应该先准备......”她想说也许该先准备条浴巾,被他低声打断了,“我来洗!”他说。   他真的已经装备齐全,再蹉跎下去,怕是......他沉了沉身,一手挪下来控制她腰腿。   她从前接受过的所有理论知识都只到这一刻为止,纸上谈兵得太久一上战场就容易傻眼,男人的强硬和力度她忽然有了别样认识,手心都犯了潮,滑腻的扒不住他。仓促的想反悔:“要不我们,我们改天再试?”   “嗯?”他正专心致志,她忽然要退场,艰难的分神来哄她:“就快好了......弄疼了么?”他自己低头看了看,其实还差得远。   疼确实还没有,只是不舒服倒是真的,她诚实的摇了摇头:“不疼,可我......”   他被这一刻折磨得眉头结紧,低头吻她唇峰,“媛媛,”   “嗯?”   暗自又试了试,他横下心来,忽然在她耳边问她:“知道莱布尼茨最后在哪个学院教书么?”   “什么?谁?”她没听清,只听到一个人名,凝神来看他。   “莱布尼......”他自己也没能重复清楚,随着她手心一攥紧,在他肩后留下明显的几道红印,他们再没有精力对话,所有感觉都聚集在那一处地方。   这真不是一项需要学习的技能,本能渗透在每一次进退里。先时被他偷袭,她身上眼中尽是痛色,弄得他着实慌神,然而过了那一会儿,就好了,前路并不坎坷,越来越顺利。被她暖热的湿滑包裹着,他剩下的时间全心全意关心着她的感受。她在喘息的间隙里,抬头看到天花板上那一点不规则的光斑,荡漾的,摇晃着,像漂浮在月下的海面。 第30章 坚定   先时卧室的窗帘拉上了,只剩了一点黄昏时的光线。再后来,外面彻底天黑,窗帘上映出一团虚晃的路灯光。   程为已经是第二次问她:“起来么?”他手指顺着她发丝,从脑后滑过停在她光润的后背上。   他真温暖,每一处地方都是暖暖的,她转过脸贴在他胸前,靠在他有力的心跳声里。像某个下雪的早晨,大概是放寒假,她溺在棉被里任由自己昏昏沉沉,直挨到日上三竿,想这神志不清的尽头到底在哪里。就在这里吧,她想,如果时间能停在这里。   “到八点了么?”她略仰头来问他,八点钟他该回去了,是他妈妈吃药的时间。   程为听了微微叹息,“没有,还早呢,不到七点。”他无意识的抚摸她背心里一点凹陷,轻声哄她:“不想睡的话,我们起来吧,”他动了动,凑到她耳边来:“还要洗床单。”   “嗯……”她呜咽着答应,人却没动,只一只手从他腰身上拿上来,又抚过他手臂,其实男人的皮肤也是很光滑的,怪不得各路妖精都觉得唐僧细皮嫩肉的要占有,诚不欺人;她在心里思忖着,今时今日,这也算是私有财产了吧,那再摸一下,嗯……   “别乱动。”他是忍了一会儿,实在忍无可忍的索性把她牢牢圈住,压在手臂下。诚实相告:“你再动,刚刚我们讨论过了,该复苏的会复苏,该重启的会重启,我也控制不了。”   “你不是说,在休眠状态么?”   “那可不一定,”他眼瞳里亮着一圈细索的光,极谦虚的解释:“你现在这样,我随时能开始。”说着,垂眸向下迅速扫了一眼,尽收眼底。   “那……”宋媛清醒过来,撑起一点奋力挣开他手臂,“那我们还是起来吧。”她说着开始往床头找衣服。   被程为横过来的手臂一把压回被子里,他一方面怕她着凉,一方面被她趋利避害的反应深深伤害了,低头来狠狠问她:“这么不好么?一说要重启就逃走?”   “唔……真的,有点儿疼!”她连眼神里也掺着畏惧的光,那点可怜的光融化人心,他顺势亲了亲她眼角,伸长手臂替她拿衣服,同时低声问她:“不是后面好多了么?也许下次就不一样了。”   “嗯。”宋媛接过衣服来,理智的点头答应着。   “下次,是明天?”他居高临下的问。   “明天?”她迟疑了,觉得不妥,“后天吧?”说完看他表情不悦,极有心机的补充:“明天正常上班,很忙的。”   他维持着原有的表情,没说话,散发出来的气息似乎不太同意后天。   程为临走前,宋媛在收拾厨房的碗筷,他从身后圈住她,低头在她耳后留恋的亲了亲,低语着同她商量:“不跟我回去么?”   她手上满是泡沫,任他抱着,摇了摇头。前面说好的,宋媛说她周一一早八点开会,怕来不及。他说,我送你。她说,不要,你太暖和了,我容易睡过头。他听了笑得没法答言。   她送他下楼,回来时也觉得落寞,第一次发现,这屋子里空得有点儿荒寒。她经过阳台,不经意看到晾在那儿的床单,随着窗外夜风摆了摆。她站在玻璃门边,笑了,他果然还是言出必行的好性格。   转天是博物院开年第一次大会,宋媛和小庄挨着坐,听书记继往开来的讲话。会议气氛严肃庄重,不能交头接耳。小庄低着头频频做着笔记,宋媛侧目,小庄真是书记领导下的好青年,不像她,实在不知道该记录哪一句,哪一句都差不多。只好打起精神来,目不转睛的盯着书记的脸,奈何眼珠不争气,总是被书记的地中海吸引,看他头顶上疏落的几根头发。   正在痛苦中挣扎,小庄胳膊肘挪过来碰碰宋媛手臂,宋媛警惕的瞟他一眼,看他正把笔记本亮给他看,上面写着:你和程为谈的怎么样了?   这问题!她顺便目光向上扫了扫,正瞄到他拿黑水笔画的一幅书记讲话的人像,突兀的大脑袋,油光锃亮,旁边写着:苍蝇别来,小心滑倒!   她一个没忍住,咧开了嘴,太不庄重了,赶紧低头掩饰,并狠狠剜了小庄一眼。   小庄才发现暴露了,一伸手把画像捂住,留下一根手指用力点了点最后那句话,意思:看这儿!   宋媛迅速调整好情绪,再抬头时仍是标准的肃穆表情,同时骄矜的瞥小庄和他的笔记本一眼,意思在说:看,看姐的职业素养,怎么样?!。   看到了!小庄不耐烦的又点了点那句话。   轮到宋媛写字,她认真的低头奋笔疾书,还间或看向书记的脸,写道:挺好的,诸事顺利。你敢涂鸦领导,你等会儿,别动,让我拍下来留着当把柄!   哼!小庄低调的,鼻孔喷了喷气,手上缓慢的把那幅画涂满了,销毁了证据。同时写着:他妈妈的情况,你去看过了吗?你知道程为以前在学校,是多少人追逐的目标么?你以为,冷漠低调的全优生,是什么逼退了那些花痴?   不是他的“冷漠”么?!宋媛故意写着,稍稍转头想看小庄的精彩表情。   小庄果然不端庄,他毫不掩饰的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宋媛真怕他翻不回来。   他翻回来了,龙飞凤舞的写着:就数你有智慧,征服得了冷漠的人性!!!   宋媛想写:可不是么!看看我这魅力。还没来得及动笔,书记的讲话进入收尾环节,大家都开始准备鼓掌了,她手上忙不过来,没写成。   散会出来时,小庄谦谨的抱着笔记本,等领导们先退场。   宋媛因为要整理一期展品的文字资料,一整个下午都没见到小庄,他大概是跟着师傅进库房了,他们有一些织绣品是需要长期维护的。临近下班时,小庄才又出现在办公室,他难得的沉静如水,坐在宋媛对面写工作记录。   等办公室同事走得差不多,他才伸手敲了敲宋媛桌面,宋媛抬头来看他。   “哎,写完没?”他惯有的妖娆眼神,勾了勾。   “嗯,”宋媛点头,“要说什么?”   “给你讲个惊悚故事,听不听?”   宋媛一边着手整理文件,一边潦草点头。   “关于你男朋友哦!”   她停了手。   “我听我老婆说的,那时候,她们班有个女生,专业课成绩数一数二,特别仰慕你们家程师兄,好像因为想考和他同方向的研究生,就经常去找他,可惜程为在学校的时候不多,她就找到他家去。”小庄边说,边指尖流畅的转着一支黑色水笔,“结果,听说有一次去他家,看到他妈举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站在家门口,又哭又笑的要砍人。”   宋媛坐在对面凝神听着,她在想,这是躁狂失控的时候么?好像是……   小庄绘声绘色:“把那女生吓得半死,逃都来不及,后来就再也不敢上门了。”   宋媛若有所思的点着头,眼神的焦点不在小庄脸上,她在推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是药物没有控制好的时候么?她同时想起了另一件事,一道她没太留意的伤疤……   “哎!”小庄拿手里那支笔在宋媛面前晃了晃,“听懂我说的意思了么?”   宋媛调回视线来,点头:“听懂了,你放心,我都清楚的。”   小庄自顾自的手里的笔敲了敲桌面,洋洋道:“知道就好。”同时收拾文件起身向宋媛回眸,“那我先走了,我得早点回家,我二舅舅生日。”   “轮到舅舅们了?”   “嗯!”   “舅舅们生日快乐!”   “多谢!”   宋媛下班回到家,晚上的时间用在查阅资料上,她给自己进一步普及了精神病学知识。很花了一些时间,程为打来电话时,已经十一点多,她还在看一篇国外的论文。   “媛媛,你睡了么?”他问。   “哦,睡了,明天要上班的啊。”她眼睛仍盯在电脑屏幕上,随口回他。   “哦,你开着灯睡啊?”   “嗯?”她眼神还没挪开,耳朵里听到开门声,从椅子上转过身来。   程为边挂了电话边径直走进卧室来,走近时的表情,仿佛在说:你撒起谎来倒是脸不红心不跳的!   宋媛却是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这么晚了?你怎么出来的?”她忍不住问。   他走到她跟前,本来看她穿着身浅色睡衣,抱膝坐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十分好抱;正伸长手臂要把她圈进怀里,临时瞟到她电脑屏幕,他读取速度特别快,已经看清了。停了一秒,他抬手把屏幕合上了,仍旧把她抱起来,在她耳边告诫她:“你看这些做什么?有我在,不用你帮这些忙。”   被他腾空抱上床,宋媛本能的搂住他脖子,仍旧担忧的追问他:“你怎么出来的?阿姨一个人在家么?”   “放心,我妈吃了药睡了,中途不会醒。”他凑近来亲昵在她耳边,悄声低语,像是怕吵醒了谁。   “那明天早上……”宋媛还是不放心,被他压进被子里,借着一点月球灯的白光,找他的眼睛。她担心明天一早,他妈妈醒来找不到他,她今天刚研究过,这类病人对环境变化的反应不一,万一……   他做好了准备来的,抬手把月球灯的开关按掉了,房间里一瞬归于黑暗。“我早点回去。”他说,一只手伸进她睡衣里。“多早?”她关心。   “很早……”他从她睡衣下缘摸上去,潦草说着,说话声渐渐淹没在她唇齿间。他手臂撑在她头边,一手在她身上畅通无阻,越过柔滑的平原,攀上峰顶。他真是那种一回生,再一回就能深谙其道的人。他一边放慢了速度,一边腾出手来在黑暗里解自己的衣服,一件件顺着床沿滑落在地板上。   她在心里疑惑是否是被他亲得有点儿缺氧,刚刚想问的话,他一贴身上来她就忘了,滚烫的身体有驱散思想的功能。 她被他动作牵引着,眼睛的暗适应渐渐完成,昏沉的光线里看清他轮廓,寻着他耳朵去,低声问他:“你是特地为这个来的?”   她黑暗里双目炯炯发亮,看着他坦荡的点了点头,微微鼻音:“嗯。”他沿着她光裸脖颈一路吻下去,昨天太仓促,他走马观花;现在正是好时候,供他细致的一一饱览,他是特别仔细的人。她被他亲得,有细碎的微痒和不明的难耐,蒙混中伸手抓住他手臂,渐渐不得力,她一点点挪上去,快要到他肩头的位置,摸到那处伤疤;忽然清醒过来,昨天似乎也摸到过,她没留意,此时她重复抚摸了一会儿,大概一根手指长,斜斜的一道。   “程为,”她喃喃的声音,猜测着问他:“这是伤疤?”   “嗯?”他感受着她手指拂过的位置,一时难以从她胸前的温腻里脱身。   “这里,”她又重复一遍,趁着他回神,努力从他身下挣出来,攀着他肩头坐起身,低头来确认那处伤痕。   他顺从的由着她起身,又伸手揽住她后背,“嗯,”他顺着她手指的位置自己也低头看了一眼,寥寥的解释:“偶尔弄伤的,不小心。”   “哦……”她缓和的点了点头,追索他眼睛里的光,猜测着问他:“是刀伤么?”   他怔住了片刻,不知是怕她冷还是别的,他也坐起身,把她紧紧抱在身上,依在她肩头,似乎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别怕,媛媛,这些事我能处理好。”   “嗯,”她贴在他耳边轻声,“阿为,我们一起吧,一起看风景…….”她双手搂住他肩头,“有多少好风景,就有多少不好的,我不怕,你也别怕!”   她征求他意见,温柔又坚定的眼神。 第31章 相处   “可我不想,不想你……”他声色沉沉从昏暗里传来,贴在她温香不尽的颈窝里。   “我们试一试吧,好么?”她胸腔起伏,任他在身上摩挲,一只手仍笼在他那道伤疤上,维持着混沌里的一点清醒。许多的相爱随时随地都能开始,可许多的相处却特别需要坚持。她是特别能坚持的人。   他不肯回答,她低头来寻着他鼻息,先吻他眼睛,他鼻翼,“好么?”她追问他,吻在他唇边,等他回答,“我们还要,在一起很长时间……”她在昏沉里喃喃的解释着,语声细微,飘进人心里去。换了方向,吻他另一边的眼睛,眼角,吻回他唇边。   “好……”他终于松了口,心里有多少不忍,都一一结进眉心里,他低头贴在她胸前,那一团“怦怦”的心跳,那一点圆润的樱果他含进口中,暖热的裹在唇齿间,他生出贪婪的心来,本能的吮吸着感受着身上的人微微颤抖。   她渐渐无力支撑,在他耳边:“放我下来。”   他一手托住她,一手在她身后摸索着找到枕头,靠在她背后。他倾身来把她压在上面,低声同她商议:“我觉得,这个角度好。”他同时尝试着要更进一步,她也来不及细想到底哪个角度好,只觉得他滚烫的满心满意的挤进来,填满了她所有空间,他一动,带给她源源不断的酸胀让她忍不住用力抓住他手臂,坚定有力的每一下。她想,确实是这个角度太好……   宋媛入睡时想回头看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被他手臂搂着,转不过来,她轻声的问他:“明早你几点走?”   他下巴抵在她前额上,没有睁开眼睛,含糊的回答她:“是今早……快睡吧,”他顺便来亲了亲她额头,“我不吵醒你,你别起来。”   “嗯!”宋媛若有所思的答应着,听见他梦呓般的声音飘在头顶,他自言自语着:“你被子里好香,……是你身上的……”   后来,程为走时,特别小心,天光微亮,他要赶回家去。宋媛房间拉着遮光的窗帘,她呼吸均匀,平静的睡颜朝着他躺的方向。   程为起身前忍不住想再亲她一下,他俯身下去,有衣服的窸窣声,靠近她鼻尖,终于还是停住了。   等他悄悄出去回身关上大门,宋媛才睁开眼睛,光影里是少了一个人的痕迹,她转头扫了一眼床头柜,五点半。 真早啊,她在初醒的慢节奏里缓缓的回想,像他从前读书时的起床时间。   这天其实是周五,但是因为春节补班的原因,周六也还是要上班。快到下班时间,宋媛站在办公室窗口,背对着成片的斜光,给程为发微信:你几点下班?下班来接我。   那边停顿了不多时,回复回来:好,我一会儿就到。   她低头看着那行字,透过屏幕,似乎一直看得到他心里去。   宋媛跟着程为回家,他牵着她手,上楼时,他低头看到他们两人映在楼梯上的影子,他想,他牵着的,是他今后的美好生活。   他们进门时,程为在鞋柜的抽屉里,找了一套钥匙出来,放在宋媛手里,他没说话,只抬眼来同她对视了一下,她点了点头,把那串钥匙加在自己的钥匙圈上。   程为下楼去接他妈妈时,宋媛接到刘女士的视频电话,她临时斟酌了一下,按掉了,没接,过了一会儿,她机智的打了语音电话回去,“妈,什么事?我刚刚在办公室呢,”她解释说。   “哦,在忙啊?没事没事,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新加坡的辣椒螃蟹真好吃呀,你啥时候有空,咱们再来一次,真的好吃,是吧,老宋?”刘女士一贯的大嗓门。   “唔,是啊,这个苹果汁也好喝……”宋爸爸没说完,被刘女士拿走了手机,剥夺了话语权。   “你吃饭没?媛媛,”刘女士关心道。   “哦,我一会儿就吃,”宋媛不无骄傲的说:“我按时吃饭的,妈你放心,不仅今天,以后都是。”   “哦,那就好,你最近可有进步啊。”宋妈妈在那边点着头,宋媛看不见,听见她进入常规话题:“吃饭要重视,你们年轻人都不当心,老了来不及的。”   “哦……”宋媛在心里想,那你可放心吧,我打今儿起,吃饭可规律了,而且还会一直规律下去,满意么?刘女士!   她这么想着,门外响起开门声,她赶紧表示:“妈,我们领导来了,我不说了啊。”   “哦,领导啊,那挂了吧,挂了。”   程为和妈妈进来时,宋媛正拿着电话站在走廊一端。   “哦,媛媛来了,”程妈妈满脸的和蔼,迟缓的转头看了看程为,向宋媛客气道:“来找阿为写作业么?”   宋媛也看向程为。   程为一边引妈妈去客厅,一边耐心解释:“妈,媛媛是我女朋友,我们都毕业了。”   “哦……毕业了好,妈都给你准备好了…….”她自问自答的点着头,去找电视遥控器。   程为伸手来把宋媛拉在身边,想了想,对她解释说:“我妈,因为药物的干预,神志不太清楚,很多时候,说的话没有实质意义,你随便跟她聊什么都行,她其实并不理解里面的意思。”   宋媛点了点头,跟着程为去厨房,她问:“是控制躁狂的药么?”   程为转头来看了看她眼睛,低头解释:“不是,像我妈这样的病人,都伴随不同程度的被害妄想,会有防御和攻击行为,所以需要药物控制。”他极尽简短的说,其实如果不加大药量来控制不良行为,就得用别的方式来管控,这里面的取舍,程为当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接着转身来补充:“媛媛,别担心,我妈吃药太长时间了,以后不会再有攻击行为了。”   宋媛看到他眼睛里的难色,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理解的点了点头,伸手来摸了摸他侧脸,那时做过许多决定吧?许多艰难的决定,她在心里想。他转头来亲了亲她手心。   晚上八点多钟,程妈妈睡得早,她的精神常常是涣散的,丝丝缕缕飘在半空里;退化回了天黑就要入睡的作息方式。从前,因为睡眠障碍,医生给开过安眠药的,现在好了,完全不再需要药物帮助了。   宋媛站在餐边柜旁,看程为给妈妈准备睡前要吃的几种西药,他一样样的说明,宋媛记在心里,跟在程为身后。   等他们关门出来,整个家里就剩一片寂静了。程为顺手关了客厅的电视和灯,压低了声音侧头在宋媛耳边:“暂时要保持安静,别把我妈吵醒了。”   “哦,”宋媛也低声的答应,配合得小心翼翼。   他看着她表情,像个言听计从的小学生,忍不住顺势咬了咬她耳垂,问她:“去洗澡么?洗了早点睡!”   她转头来目光闪闪,“这么早么?才八点半……”   “不早啊,床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说,一脸庄重。   “我,我还有资料没看完呢,我带电脑回来了……”她说着,走回他房间,她电脑放在窗边的沙发上。   他跟着她回房,顺手把门关上了。宋媛回头注意到他只是关门,没有锁。   程为房间是这套房子的主卧,特别宽敞,可见在他妈妈心里,是多么重视这个儿子。房子还是他们当年回来时用爸爸的赔偿款买的,彼时房子还不贵,现在倒是很值钱了,可惜他们是自住,涨到何种程度,也不过是个数字而已。   宋媛径直走到窗边,她最喜欢他这处沙发的位置,窗帘旁边,有种避世的静谧。她弯腰去打开背包,他站在她身旁,问她:“带衣服来了么?”   “嗯。”她点头。   “来,”他伸手替她拿出来,几件细软的衣服他拿在手里,低头看了看问:“只有这两件,不多带几件?”他转身帮她放进衣柜去。   “不用,我周末要回去的。”她低头开电脑,说。   回去!他没回头,在心里想,还要回去,我不会让你回去的。   他看她端端正正坐着,电脑屏幕亮了起来,自己拿了睡衣去洗澡。等他洗完出来,她还坐在沙发上,不过电脑关上了,在低头专心写着什么。   他走近了垂眸去看,她在写标签,药品名,吃药的时间,药量。   他伸手打断她:“有我在,你不用记这些。”他说,头上短发刚洗过,清亮的带着星点水珠,没来得及吹干。   她没抬头,只把他按住她笔的手拿开了,喃喃自语着:“生活要互相融合的,万一呢,说好要一起的嘛。”她轻声细语,像夜色里微明的光。她向来是喜欢把准备做在前面的人,要做很多的准备,才能从容面对生活的变数。   他没再说什么,只站在旁边看她仔细写完。   等她一写完,他伸长手臂把灯关了,房里亮起幽暗的另一盏月球灯。程为俯身把她整个人抱起来,他越来越觉得她玲珑轻巧像他身体的一部分。“我还没洗澡。”她挣扎着提醒他。他转身把她放在床上,自己也跟着贴上来:“我不嫌弃你,”他其实喜欢她身上的气息,她不洗他更喜欢。她推不动他,他正极顺手的解她衣服,在她胸前沉沉的回应她:“做完了再洗。”   她一手环上他后颈,摸到他头发上未干的水珠,低头吻他额角,亲昵的抱怨他:“头发都没干,把我衣服都弄湿了……”   他正在这件事上积蓄着空前的兴趣和经验,探索的沿着她柔滑曲线摸下去,他一手停在那里验证从前所有的理论知识,抬头来细致的吻她,在她唇上控制着喘息,纠正她:“是你把我弄湿了!” 第32章 坦诚   宋媛住在程为家的第一天,她其实从小不认床,在哪儿都能睡着,睡眠质量只取决于疲劳程度,昨晚的辛劳也足够她睡到闹钟响起。然而,他一起身,她就醒了,像灵魂的一角牵在了他身上。虽然他轻手轻脚,她还是睁开了眼睛。   他俯身在她耳边安抚:“睡吧,还很早。”同时伸手来拂了拂她额角。   她看着他回身掩上了房门,房里弥漫着朦胧的清晨光线,她躺在枕上静心听外面渐起的尘嚣声,悄悄坐了起来。客厅里传来程妈妈的咳嗽,程为用闽南语说了什么,她没听懂。却忽然想起小时候无数个早晨,在她半睡半醒的时候,透过她房间的门,能看到厨房里亮着灯,刘女士在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她用余姚方言和老宋说话,说你快点儿去把媛媛叫起来,一会儿上学要来不及了。   她换好衣服出来时,在房门口正好和程为妈妈面对面,她站在那儿疑惑了好半天,眼神浑浊的盯着宋媛来回看了好几遍。   宋媛想寒暄说,阿姨早!还没来得及说,程妈妈先开口问她:“你昨天睡在阿为房间了?”   这!被长辈这样直接的问在脸上,宋媛一阵血热从耳后排山倒海的涌上面颊来,她有限的人生经验里似乎从没有这么窘迫的时刻,她连呼吸的功能都要被迫停止了,却听到程妈妈接着在问:“你睡在阿为床上啊?”   她这样诚心诚意的连番提问,把她问得无措到了极限。还好程为先听到说话声,已经走过来,他伸手把宋媛揽进怀里,声调如常,耐心向妈妈解释:“妈,我不是说了么,媛媛是我女朋友,我们要结婚的,她当然跟我住啊。”   “哦……”程妈妈机械的点了点头,看着程为把人环在臂弯里,带走了。   宋媛侧脸紧紧贴在他衬衫上,他低头来看,她不肯抬头,伸手把另一半的脸也遮住了,但其实是在笑,笑自己的尴尬一刻。程为搂住她笑得微抖的肩头,把她抱进怀里,低声逗她:“好了么?脸红退了么?”   她前额抵在他肩头上,脸上还是发烧,诚实的摇了摇头。   他一手覆在她后背轻轻拍了拍,岔开话题:“早饭想吃什么?”   她稍稍恢复了一点,抬头看他,决绝的说:“给我一大杯冰水。”   他听着先笑了,配合道:“给你一个冰箱,你去冰镇一下吧。”   “也行。”她真的朝厨房张望了一眼。   等他们忙好早上的诸多事宜,程为送妈妈去舅舅家,宋媛跟在他身后。他回头来说:“你在楼下等我吧,我一会儿就下来。”   她说 :“不用,我跟你一起。”   程为没再坚持,他牵着她的手。   他们去上班的通勤路,宋媛比较近,在他去研究院的中点上。他一路上都在想一件要紧事,他其实筹划了些日子了。年前,研究院有个重要的项目,和他的研究方向非常接近,项目负责人来找他谈过,希望他能加入项目小组,他是年轻的研究员里研究能力强且表达和呈现能力出色的最好人选。他其实没有什么别的顾虑,唯一的问题就是项目后期,学术成果要产业化,对接中科院的协同创新中心,但这个中心所在地不在福州,在厦门。他不能出差……   然而项目完成,成功促成产业化,会有一笔非常可观的奖金。他第一次在奖金面前犹豫了,他有一项重要的人生大事要完成,学术变现的机会实在不多,他想他不能错过。   这天傍晚,他来接宋媛回家。小庄和宋媛一起下楼,远远看见等她的程为,小庄热络的向他点头致意,同时对宋媛说:“你老公来接你了。”   宋媛忍不住侧目感慨:“你叫得比我还亲热呢!”   “啊,不然呢,你叫他什么?”小庄八卦。   “程为。”   “啊!你俩这……”小庄失望,同时向对面的程为道:“我还在想,你俩要是进程快的话,咱们能不能赶在一起办婚礼,唉……看样子,我和吴菲是等不了你们了。”   宋媛听了,不怎么失望,她面无表情。听见程为转头来问小庄:“你们什么时候?”语气一本正经。   小庄说:“我们打算国庆节。”同时看了看程为的表情,“怎么样?程为兄,你赶得上么?”   他若有所思的和小庄对视了一眼,心里计划了一遍项目进程,如果顺利的话能赶得上。然而没有十成的把握,他不能轻易点头。   宋媛在旁看着他们对话,仿佛这事和她无关,她纯粹看个热闹。程为忽然把视线转到她身上来,把她看得一脸疑问。   小庄马上就笑了,他调侃他们:“哈哈,好吧,你还没求婚!”说着摆着手先走了,一副我可不等你俩的样子。   所以他们回家的路上,程为特别认真的问宋媛:“我们什么时候,请你爸妈来福州看看。”   “哦,”她含糊的答应着,才忽然想起,没有催一催老宋的进度,不知道他和刘女士说明白了没。   她于是趁着程为下楼陪妈妈散步的时间,打电话给老宋:“爸,你在哪儿呢?和我妈在一起么?”她问。   “你是找我还是找你妈啊?”老宋没明白。   “我妈跟你在一起的么?”   “没,你妈和几个阿姨去酒店后面的花园里拍照去了,我搁房间里歇会儿。”老宋坦诚。   “哦,那太好了,爸,我问你啊,程为妈妈的病,你跟我妈说过了么?我妈什么态度?”宋媛赶着追问。   “哦,这事儿啊…….”老宋举着手机站在酒店窗帘前面,“我说了一点儿,呵呵。”   一点儿?宋媛没听懂,“哪一点儿?”   “就是,我推荐你妈看了那个《飞越疯人院》的电影,”老宋咧着嘴替自己解释:“那算是说了一点儿吧!”   宋媛听了,无言以对。“爸!”语声里明显不满。   “哎呀,没来得及嘛,这才没几天啊,你急什么呢?”   急?她倒是不急,但是有人好像有点儿着急。她被老宋一埋怨,忽然反应过来,确实,这事儿还是得慢慢来,事缓则圆,急不得,刘女士还是慢慢攻坚的好。所以她临时改口,和缓道:“哦,爸,那你找到机会,千万记得和我妈说啊。”   “好,我知道,你放心,爸有办法。”   于是, 等老宋和刘女士回到家,趁着一个春暖花开的下午,老宋抱着茶杯站在书桌边看刘女士整理照片,他说:“怎么样?媛媛妈,出去玩,有意思么?”   刘女士扶了扶老花镜,头都没抬,说:“那当然,比待在家里有意思多了,哎老宋,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我想啊,等天气热了,咱们再去那儿走走。”   “可以啊,”老宋低头喝茶,慢悠悠道:“你看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多轻松,你可不知道,有些人年纪轻轻的,就哪儿都去不了,可是不容易!”   “谁啊?谁这么惨?”刘女士从眼镜框上抬眼来看,问着。   老宋摇头晃脑的走到阳台去了,自顾自的感叹着:“有的人啊,不容易、不容易。”   隔天,他们两人去菜市场买菜,看到新鲜的毛蟹,虽然价格不便宜,老宋知道刘女士爱吃,拉着她要买,随口又问她:“哎,从前你三姨做的咸呛蟹最好吃,好多年没见了,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了?”   刘女士正觑着眼睛往小贩的称上瞄,回说:“在是在呢,上次表姐不是打电话来说,三姨老年痴呆,他们都顾不上她,送养老院了。真是,这么多儿女,没一个肯管她,七八十岁的人了,作孽…….”她絮叨着,顺手把称好毛蟹拎在手里,掂了掂,在心里估计了下斤两,觉得差不多。   “嗯,是吧,”老宋在旁提点着:“这做儿女的心啊,可不一样重,轻易称不出来的!”   刘女士不明所以的点着头,表示了十分的同意,她边走边感慨:“不是我说,我们媛媛啊,不是那样的人,我就敢肯定。”   “嗯,那是,那都是你教的好,绝对的!”老宋挖起坑来不遗余力。他看着刘女士笑眯眯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心里接着想,回头我告诉你,媛媛给你找的亲家,你可千万记住今天的话啊!   刘女士心目中极富同情心的宋媛,这时候正坐在程为房间的沙发上听他打电话,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展示了一幅极复杂的多维图谱,宋媛站起来着意看了看,辨识了一会儿,没看懂。她在心里略有不服,一边转到阳台上去收衣服,一边想着,没什么,我们专业也有很多你看不懂的东西,印欧语你懂么?古梵文你见过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她把衣服抱回程为床上,一件件叠整齐。同时在想,嗯,自从不用自己花时间做饭为觅食浪费精力,她觉得业余时间多出来了,果然群居生活有助于资源整合,各司其职,减少不必要的浪费。   她没在意程为什么时候打完了电话,合上了电脑。他扭过身来靠在椅背上专心看她叠衣服。 她把三个人的衣服分成三堆,他看着她把自己的衣服折好拿在手里,想起她说明天要回去的事。   他站起身从她身后圈住她手臂,靠在她鬓边明知故问:“明天不要回去,好么?”   宋媛转头来重复前面说过的话:“我周一很早开会,怕会迟到。”   “我可以很早叫你,不会让你迟到的。”他笃定的说,气息温热回响在她耳边,宋媛怕痒,转头躲他,被他用力控制住,“我怎么照顾不周了?一定要回去?”   他经历的世事比她多,看起来总是神色微澜,极少的有情绪两句话,她听起来觉得特别有意思,像找回他小时候的样子,她那时总是想不到立体几何题的最优解,他会拿水笔敲她脑袋,说:“干嘛又要舍近求远,这样!”然后画给她看,她不得不点头,他脑子里似乎装着所有的正确答案。   她此时回头来看他表情,看他眼睛里一点难能可贵的孩子气,故意逗他:“那你说,宋媛我爱你!”   她还没说完,先被他打断。“那你就留下来?”他紧追着问。   他脑子太好,她仓促的想点头,又忍不住在心里权衡,觉得好像还是他得的好处多……   “是不是?”他追问她。   “嗯。”   他收紧手臂把她压到身前来,低头在她耳边如实表达:“媛媛,我爱你!”说完便向她要答案:“不许走,以后都不许。”   宋媛便凝眉反思,确实还是他占的好处多,她怎么才只要了他一句话呢……然而看到他眼底里含光的笑,又觉得算是打了个平手,自己也占了很多好处。她透过他肩头,望向他身后一片幽蓝的窗帘,再难的数学题总找得到最优解,不像生活,无论怎么努力,总探究不到最后。她想,现在就是最优解。   转天一早,程为站在过道,看到宋媛和妈妈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吃早饭,宋媛背对着他,一道晨光洒在她背后的座椅上,像笼着层薄纱。他听见妈妈问她:“你又住在阿为房间了?”   他无奈的皱起了眉头,想上前去解释,也心疼她又要面对尴尬。却听到她不急不缓的回答:“嗯,是啊,阿姨,我和阿为住,我们要结婚的。”   他站在那儿听着,什么时候笑了,他自己没发觉。 第33章 从容   已经到了四月底,刘女士买菜回来,经过楼下的花坛,里面碗口大的牡丹花正花开过半,她看着觉得实在美,拿出手机来拍照,发朋友圈,配上她最爱的美文:“春光正浓,时光正好!”   老宋坐在自家阳台的吊床上喝宋媛前段时间寄回来的岩茶,十分惬意,看到刘女士在手机里说“时光正好!”他抬头朝窗外的远空放眼凝视了一会儿,觉得确实,正好。   他等着刘女士进门,热情的跟在她身旁鞍前马后,“你怎么了?昨天打牌输光了?”刘女士警觉的瞥他一眼。   “没有,我昨天赢了,老秦他们输了点儿。”他纠正,正帮忙洗西蓝花,水龙头水哗哗直响,“我说,天气暖和了,咱们要不要去看看媛媛。”   “行啊,咱们等过了五一,别跟媛媛说,也给她来个惊喜!”刘女士说得起劲,顺便把老宋挤到一边去,她嫌他手脚慢。   惊喜!……老宋识趣的转到冰箱旁站在,喜可不一定有,惊倒是占一点儿。他慢悠悠的说:“媛媛妈,你说,要是我老了,我说要是哈,我老年痴呆了,你咋办?”   “你还等得到老?”刘女士盯着西蓝花没转头:“我看你现在就老年痴呆了。”   老宋不爱听,一摆手:“别瞎说,我现在哪能,我昨天打牌还赢了。”一说完想起聊天的目的来,别扯远了,“哎,我说真的,你说人老了,是不是都容易犯糊涂,脑子生点儿小病……”   “脑子生点儿大病也没办法,老了就是抵抗力不行了,这还能是谁上赶着愿意得的!”刘女士麻利的沥干了水,准备开火炒菜。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都是没办法的事。”老宋点着头,语速平常:“我听媛媛说,程为妈妈,就是脑子有点儿问题了,大概还是当年他爸爸突然去世,受了刺激。要不程为这孩子,这么好的成绩,没法去外地读书,一直照顾他妈妈呢,你说说,真不容易,换了别人……”   油锅里的油正在烧热,泛起一圈细小的泡。   “你说谁?谁脑子不好了?”刘女士目光犀利,转头来盯住老宋。   “程为妈妈啊,”老宋故意补充:“媛媛上次不是说了,他妈妈身体不好,生了病……”   “不是,你说,桂荣是什么病?脑子的病,是精神病啊?”刘女士下菜的手停在半空里。   “是啊,是有点儿,”老宋还准备了后话,可眼见着刘女士“啪”的一声把火关了,把他想说的话,也关掉了。   “我手机呢?放哪儿了?”刘女士急兜兜的在围裙上擦着手,冲出厨房去。   “手机?那不,茶几上,哎,你别急啊。”   “我给媛媛打电话,问她,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啊,是这么回事,你听我说完啊。”老宋还在说,那边刘女士电话已经拨通了。   “喂!媛媛,我问你,程为妈妈到底是什么病?”   宋媛听到电话里妈妈提高的嗓门,就知道老宋的事儿是办砸了。她先时一直担心妈妈不能接受,可能得想很多办法来说服她。可最近这些日子里她有了新的认识,有时程为不能按时下班,她会代替他去接他妈妈回家,也顺便做晚饭,也顺便收衣服,也顺便陪他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程为一般最晚不会超过八点,实在太忙,他也会把工作带回家来做,等她们都睡了,宋媛常常靠在床头看他坐在电脑前的背影,屏幕的光不断映在他专注的侧脸上。   那时她渐渐不再为刘女士的反应担忧了,那些担忧其实来自对未知生活的忧虑,现在她就在这生活里,已知的生活她特别有把握,能告诉妈妈,别担心!会越来越好的,程为已经把最难的那段路走过了。   “妈,”她从办公室的走廊转到外面台阶上去,“程为妈妈是有点儿精神问题,有段时间挺严重的,不过吃了药,现在好多了,程为照顾得很好。”   “什么很好?这种病治不好的你知不知道?发作起来喊打喊杀你见过没?”刘女士激动起来,唾沫星子喷在手机屏幕上。   “妈,确实根治不了的,但现在药物的作用很强,可以控制的很好,和你想的不一样。只是人吃药久了,就有点儿糊涂,需要人照顾,其他都还好的。”她站在一片春光里,解释着,身上浅色衬衫随风动了动,和她背后的柳树一起,显从容。   宋媛虽然在电话里耐心的向妈妈说明了全部情况,然而那一整个下午,老宋都看着刘女士在他面前来来回回的转悠个不停。   她走到厨房门口,想想不对,站定了回头来:“不行,媛媛凭什么去填他们家这个坑,我们好好养大的女儿,读了这么多年书,去帮他照顾疯子去!”   “嗯,那还是咱们养在家里吧,女儿别嫁人。”老宋翘着脚,依旧在喝他的好茶。   “嫁人也不能嫁这样的人家啊!”   “那嫁到鲲鲲家好不好,他家多大啊,父母双全,健康得不得了。”老宋觑着眼睛,看他杯子里的茶汤。   刘女士听着搓火,狠狠瞪他一眼。“嫁给普通人家不行么,非要带着个永远好不了的病人?”   老宋慢悠悠呷了口茶,态度认真道:“我听说现在有那种搞托管的,这种病人可以送进去,家属出点钱,就甩手了;对,就像你三姨那样,养老院。要不让程为把他妈也送到那儿去,咱们媛媛就轻松了!”   刘女士仍旧威风凛凛的站在厨房门口,因为背对光,老宋没看清她到底什么表情。   只不过,半夜里,老宋正睡得沉,被人没头没脑的推醒,朦胧的听到刘女士的声音,像从千里之外传来:“老宋,醒醒,订票,现在就订,我要去福州。”   “唔,好好……”他含糊的答应着,翻了个身,又盹着了。   刘女士又伸手来推他,“听见没?起来,订票,别睡了!我得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以前桂荣就是个小病小痛,怎么就得了这么大的病!”   老宋给迷迷糊糊催逼着坐起来,他连三接四的打哈欠,举着手机装模作样。等刘女士一躺下,他也立刻跟着躺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下楼遛弯,躲在路边的牡丹花丛里给宋媛打电话,“媛媛啊,快准备一下,你妈要去找你呐!让你男朋友和你男朋友的妈,也一起准备一下。”老宋苦口婆心的叮嘱她,带着点儿鬼鬼祟祟的神色。   所以晚上回去时,宋媛便想找机会和程为说她爸妈要来的事,可他吃过晚饭开始就一直在开视频会议,一个接一个,中间没停过。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快要八点半了,想了想,走出房间去给程为妈妈准备睡前要吃的药。   程为开完会出来时正看到宋媛在送咳嗽的妈妈回房去睡。他站在卧室门口看她们两人的背影,觉得人生很圆满。   等宋媛出来,他刚好接到项目组长钱教授的电话,只好又折回去,坐在窗边的沙发上一边戴耳机一边翻资料,核对里面的成品数据。   宋媛走到他面前,无奈的重重看他一眼,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她说话。程为抬头来迎着她目光,看她一眼失望的转身要走。他腾出一只手来拦腰把她抱回身前坐在自己腿上,一边两不耽误的在电话里回复着数据分析的结论。   宋媛起先为了坐稳,一手搂着他肩头,耐心听他讲她听不懂的拟合曲线、指数回归;却渐渐发现他揽着她的手不老实起来,从她睡衣伸进去,沿着后背和腰线一路向上。她禁不住瞪圆了眼睛看他,看到他仍旧低着头仿佛注意力全在手里的文件上。   嗯!这一心两用的本事可真是厉害!宋媛在心里为他强大的功能点了点头。她想了一想,倾身到他颈间,先亲他耳朵,他总喜欢咬她耳垂,她也回敬他一点,轻轻啃啮,又顺便吮了吮;便马上发现他停住了,连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在她睡衣里的手忽然攥紧。   竟有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宋媛像是发现新大陆般欢心,立刻全身贴上去,乐此不疲的辗转在他颈间。他一只手用力想控制住她,一边在心里筹划着尽快结束电话。   宋媛忙着使坏,没来得及关注他何时挂断了。   直到他忽然伸手来解自己衬衫的扣子,一粒一粒飞快的,同时另一只手臂狠狠收紧,把她箍到胸前来,她整个脸贴在他滚烫的胸膛上。听见他低沉的喉音响在头顶:“喜欢咬么?这里!”   她撑在他胸口,抬头来盯着他愠怒的眼睛,可惜一个没忍住,笑了。还替自己辩解:“是你先动手的!”   “那现在轮到我了!”他靠上来气势汹汹、毫不客气。宋媛忙着推他,正乱成一团。房门无声的开了,程妈妈走进来,看着他们发愣,大概想说什么,又忽然忘了,只顾盯着他们。   程为抬头发现妈妈,本能的先把身上的人兜头盖脸揽进怀里。“妈,”他也吓了一跳,“你怎么没睡?”还好宋媛背对着她,没觉得特别惊骇。   “我,我想是不是忘了关电视。”程妈妈疑惑的说着,又自顾自的转身走了,走到门边,好像想起什么,转头叮嘱他们:“不能让她在上面,阿为,你是男的。”   她话音一落,房里立刻静得出奇,宋媛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也或许是程为的。   “哦!”程为也愣住一会儿,才想起点头答应她,他妈妈得到回答,嘴里念叨着什么,自言自语的走回房间去。   宋媛被那句话震撼得半天没缓过神来,程为抚着她后颈安抚她,索性把她抱上床,她挨在枕头上才想起自己有话要说,仍旧勾着他脖子,“我爸说,他们订了周末的机票,周六下午到。”她像过了一个世纪,回忆着说。   “哦,好啊,等他们来了,我们好商量一下,结婚的事。”他摸着她铺陈的头发,在心里计划着见面的时间。   “嗯,那我明天还是先回去住,省得我妈来了,她有意见。”宋媛征求的眼神。   程为点了点头,亲她鼻尖,“我们尽快结婚。”他说。   “好。” 第34章 周折   宋媛爸妈来的时候,为了表示格外的热情,宋媛把他们安排在鲲哥之前下榻的酒店。刘女士觉得特别好,酒店大堂的香水味她很喜欢。大概是因为对住处的满意,迁移到对准女婿的感觉上,多年后再见到程为本人,她觉得,这孩子还是从前让人一看就稳妥的样子,模样气度真的样样都好,要是没有家里那点儿缺憾,真能称得上她心目中的完美女婿。   想到这儿,刘女士忍不住在心里叹息,怎么就不能遂人心愿呢!   程为特地安排他们在自家附近吃晚饭,带他们吃本港海鲜。吃完了可以顺便走一走,走到他家去看看他妈妈。老宋入座前拍拍程为的肩膀,向他点点头,觉得这孩子安排得特别有诚意。   等菜色上齐,便差不多该聊正事了。刘女士寒暄几句:“程为啊,听媛媛说,你在研究院工作,最近忙不忙呀?”   程为如实的回答:“还可以,偶尔有点儿忙。”   “哦,”刘女士作势疑惑,“你要是工作忙起来,家里还顾得上么?特别是你妈妈这种情况哦?”   “我一般,特别忙的话,会晚一点下班,不过都会赶上八点前。”程为解释说:“而且,现在线上办公也很方便的。”   “嗯,对啊妈,只要带电脑回家就可以了。”宋媛在旁补充,被刘女士转头来毫不留情的剜了一眼。她知趣的噤了声。   刘女士面前上了一盆白灼鱿鱼,导致她暂时停了停。过后她接着提问:“程为啊,我们从前也算是老邻居,我和你妈妈呢不能说是多要好,但总是认识的。她那时候好好的,怎么就得了这种病呢?”   程为来之前都想过了,他们会问的问题,他要娶走他们的女儿,他们理应该知道他们所有想知道的事情。他说:“我爸出了事故之后,为了赔偿款的事,我妈和我爷爷奶奶,还有伯父家,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实在争吵不下,我妈才卖掉房子,迁回福建来;我们搬回来的时候,我外婆还在,但没多久,我外婆也去世了,我妈可能因为这样接连的亲人去世,所以精神上受了打击,又换了不熟悉的环境,就……”   “那你一直都是一个人照顾啊?”刘女士歪过头来问。   程为回答前和宋媛对视了一眼,他看到她平静的眼睛,点头说:“嗯,我高三毕业的时候,我妈病发的比较严重,还好那时我正好有时间,带我妈去医院做了诊断,后来开始吃药,慢慢就好多了。”他此时再说起这些事,是时过境迁后的回望,像描述一件寻常事。   刘女士听着,若有所思的低头喝水,喝完了接着问:“那程为啊,你没有想过,送你妈妈去那种专门的医院么?那种地方有医生、有护工,也照顾得很好的。而且,你妈妈办内退早,退休金比我还高的吧!挑一家条件好的,也不错啊。”   “妈!”宋媛坐直起来,声量也提高了。   “媛媛妈!”连老宋也忍不住叫她一声。   刘女士面色泰然,岿然不动。   程为听在心里,他伸手来按在宋媛手腕上,示意她,没关系。他说:“阿姨,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妈这样,我们要照顾她一辈子,今后还有很长时间,媛媛跟着我,也会受影响,你们担心她,我能理解。可是阿姨,我不能把我妈送到那种地方去,我那时候想过,如果是我生了这样的病,我妈会不会为了生活,把我送走?”他停在这儿自己也想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当初。   他一沉默,在座的人,就都沉默了。   “不过,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十八岁开始,就照顾我妈妈,她病得最严重的时候也过去了;我现在很有把握,可以照顾好她,也可以照顾好我自己的家庭,照顾好媛媛。”他郑重的说。   宋媛想说什么,被程为的伸手来按住了。   刘女士听完程为的话,眼皮遮了下来,没有表态,但也没有再说别的话。   他们饭后去程为家坐了坐,程为妈妈依旧旁若无人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刘女士坐在她左手边,她尝试闲聊:“桂荣啊,你还认不认识我了,我是小刘呀,宋媛妈妈。”   桂荣当然不认识她,她日日吃进去的药,为她筑起了一层与世隔绝的玻璃罩,她眼睛盯在电视屏幕上,看里面的人又哭又笑,也是隔了一层的,与她无关。   刘女士也不需要回应,她坚持偏着头,继续和她聊:“你看,你们家程为现在是我们家媛媛的男朋友了,我们要变成亲家了。”   对方依旧没有反应,刘女士觉得,是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主动的往程妈妈坐的地方挪了挪。   这下程妈妈有反应了,反应特别大。她紧张的把电视遥控器攥在手里,抱在胸前,侧过身来和刘女士对视着。   坐在一旁的程为忙伸手来把妈妈拉到自己这一边,让她靠近熟悉的环境。宋媛便顺势换了个位置,坐在程妈妈和刘女士中间,她又朝刘女士的方向挤了挤,刘女士便被迫挪回了原位,她说:“妈,咱们别坐那么近吧,这么多年不见,人家阿姨有点儿不记得你们了。”   “哦……”刘女士一脸讶然的隔着宋媛,看了眼惊慌失措的桂荣,她忽然觉得这病,真的是病,眼神里的光,也跟着沉了沉。   他们从程为家出来时,刚好八点多,程为要安排妈妈先睡。刘女士和老宋一前一后站在客厅门口,看他完成两千多个夜晚都要完成的事。   宋媛悄悄转头来说:“妈,我送你们回酒店吧,程为就别让他送了。”   老宋赶着点头,“哎哎,好,咱们先走吧,是吧,媛媛妈,咱们住的也不远,一会儿就到,就别麻烦程为了。”   刘女士没说话,她拿眼角瞪了老宋一眼。   宋媛推开房门,走进去和程为说话,程为低声和她说了什么,里面传出程妈妈的咳嗽声,掩住了对话,刘女士侧着耳朵,只听到宋媛说:“没事,你放心。”   回去的车上,宋媛想听听爸妈的意见,她从前座转过头来,看到街灯的光影划过刘女士和老宋沉默不语的脸庞,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没有开口。   车子开到酒店大堂门口,宋媛陪他们上楼,刘女士终于忍不住,她在电梯里问宋媛:“你不是说,程为妈妈只有点糊涂么?这哪是有点糊涂,这碰不得摸不得的样子,以后怎么办?照顾她一辈子?”   宋媛看了看爸爸,看他没有特别的反应,向妈妈解释:“程为妈妈只是不太适应陌生人,她这样的病,会让人对环境变化的适应能力变得很差,所以才会这样的。”   “哦,是吧!”老宋边走边插进话来,“我觉得也是,毕竟是得了这种病的,我看比我想的好,总还是程为照顾得好。”   他们开门进了房间。   刘女士反应过来,转头问宋媛:“桂荣倒是很熟悉你,你是怎么回事?天天去?在她眼面前儿转悠?”   老宋也盯着女儿的脸。   宋媛心底坦然,她同时看了看爸妈的眼神,委婉的说:“是啊,我和程为做好了准备的。”   “准备?什么准备?”刘女士目光如炬,她其实没有宋媛高,气势却比她高出许多。   宋媛听出妈妈的语气,谨慎的没有直言,她适时的把目光转向旁边的爸爸。   老宋马上会意,“哎呀,有准备的好,有准备总比没准备的强嘛。”他隔山望海的评论道。至于到底准备什么,他也没明说,他们三个人都没有明说。   第二天宋媛本来安排带爸妈周边一日游的,她想,吃好喝好玩好之后,万事都好说吧。但被刘女士无情的拒绝了,她有更要紧的事要忙,没空游山玩水。   那天福州天气不太好,云层浓厚,半空里飘着说不清的薄雾。宋媛和爸爸坐在沙发上喝茶,酒店提供的茶包,味道清且淡。他们同时都没有品出好坏来,只不时抬头看向阳台上交谈的两个人,玻璃门拉上了,他们听不清刘女士和程为到底说了什么。   宋媛等他们谈完出来,她不安的去看程为表情,看他把所有故事都敛在眼底,只剩眉头一点分辨不清的隐忧。   等程为走后,宋媛跟在刘女士身后发问:“妈,你和程为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你说我们这次来,是干嘛来了?”刘女士站在阳台门口,极目远眺,大势在握,看城市车水马龙。   宋媛怕刘女士说了什么让程为难办的事,她直截了当:“妈,我要和程为结婚,你把户口本留给我。”   “我没说不让你们结婚啊,”刘女士转头来,不悦,“也没想挡着你!”她说着朝旁边站着的无辜老宋翻了个白眼,接着道:“等程为把该办的事办好了,这婚自然是要结的。”   宋媛看着绕弯子的妈妈,心里耐心指数也在直线下降,一开始她知道刘女士单独约了程为见面,就觉得特别不安,她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和妈妈说,关于程为的故事,关于她等待的故事,也关于他们计划好的,今后生活的打算。可妈妈比她着急,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亲情和爱情会有冲突的一天!   她也在心里怪自己,是她没有做好说服的工作;她起先和老宋商量过,猜测刘女士对她和程为要结婚这件事的种种反应,她说:“爸,我们千万和妈妈说好,把她的顾虑、要求、条件都放在咱们家里说,如果一定要拉上程为,那让我来传达,好不好?”老宋坐在对面,听着微微颔首,他和重机械打了一辈子交道,一直以为自己和机器呆久了,情感迟钝,这一刻,却也听明白了,女儿是不想让男朋友一个人面对责难,特别是来自她父母的。所以老宋理解的点头:“好,有什么话咱们尽量放在家里说。不过媛媛,这件事上,如果你妈妈有点儿情绪,也是很正常的,没有哪家的父母愿意看着孩子越过越不好。”   “嗯,我知道。”她当时这样回答。可这时候,也有点儿着急,她直白的问刘女士:“妈,你到底和程为说了什么?你是不是又让他把妈妈送走?”   “送走也很正常,为什么不能送走?”   “妈,你不是也说,人都会老的吗?你愿意老的那一天,就被人推开,没有价值就被抛弃么?”   “我可以啊,等我老了,不中用了,我也不拖累你们,我自己去养老院!”   “妈——” 第35章 方式   宋媛忍不住声调提高,她小时候常常听见老宋和刘女士高一声低一声的吵架,她会悄悄把房门掩上,在心里觉得争吵徒有声势,没有价值,既解决不了问题,也改变不了现状。所以她不爱争吵。   可原来,大声嚷嚷真的很有用,起码能表达焦虑。   老宋深知刘女士吵架的资深,宋媛断然不是她的对手,赶着来和息,“好好的商量事儿嘛,怎么说急了!那,那个,咱们等会儿再说吧,媛媛,你妈说楼下有个冰激凌蛋糕,看着怪好吃的,你去买,去买一个上来。”   被爸爸一打岔,宋媛的沸点迅速降下来,思路也慢慢回归到起点,是要向妈妈宣布自己要结婚么?不是的,想让妈妈相信,和程为在一起,他们会过得好啊!   “去吧,媛媛。”老宋催她。   宋媛平静下来,点了点头,“那我去买上来。”她说,同时在心里想,妈妈喜欢吃抹茶口味的。   老宋在门口提醒她:“买那种,绿色的!”   “嗯,我知道。”   等宋媛一出门,老宋回头来向坐在床沿上的刘女士叹气:“你这是干什么呢?为难孩子们干嘛呢?昨晚不还说,三岁看老,程为这孩子错不了么!你想想,当年你妈走前,才躺了多少日子,三个月都不到吧,你大哥也是做儿子的,回来过几次?”老宋晓之以情。   “你懂什么!结婚过日子是这么简单的事么?后面难事儿多着呢,”刘女士不屑的瞥他一眼,“两个小年轻,对脸笑着就把日子过完了!哼……”   宋媛把蛋糕买上来时,房间里的气氛已经好多了。她拿给妈妈吃,仍旧尝试着劝说,她退一步:“妈,要不咱们不要这么急吧,程为妈妈的事慢慢来;我们能不能先结婚,然后再找合适的地方托管?”   “不能。”刘女士拿着蛋糕匙,断然拒绝。她没看女儿的脸,转头向老宋道:“哎,再点个奶茶,我不要珍珠,咱们来个芋泥的。”   “唔,好。”老宋边吃边点头,忙不迭的答应着,又顺便朝宋媛递着眼色,叫她先别提这茬。   所以宋媛和爸爸一起下楼,电梯里有些沮丧,老宋一时没想出该怎么安慰女儿。宋媛带他去买好奶茶,就不上去了,在路口分手时,她按照原计划,提醒爸爸:“晚上八点半,记得让妈妈看电视,有程为的采访。”   老宋想起来,点头:“嗯,放心,会看的。”他接着还想说什么,又觉得没想好,宋媛转身前,他才叫住她:“媛媛,别怪妈妈,这是,是妈妈的方式。”   宋媛驻足看了看他,她想,爸爸是说,这是妈妈爱的方式吧,她点了点头,向爸爸笑了笑。   宋媛转过路口,拦了辆车去程为家。她开门进去时,程为正在厨房,因为妈妈最近咳嗽的频繁,他炖冰糖梨汁给她喝,里面加一点川贝粉。他妈妈自从病了以后,越来越像小孩,喜欢吃甜的,他记得其实以前妈妈不喜欢甜口的食物。也许,是生病的日子太苦了,他想。   听见宋媛开门的声音,他回头来,看见她眉眼柔和,像窗外倾泻进来的春光。她走进来,两手从他腋下穿过,靠进他怀里,侧脸贴在他胸前。他倒是比她平静得多,伸手轻轻拍了拍她后背,哄她说:“要不要喝冰糖梨汁?也炖一盅给你,不加川贝的。”   宋媛在他心口挪了挪地方,隔着衣服听他心跳声,心里还是遗憾,她妈妈说了让他为难的话,是她不忍心让他面对的事。她听他顾左右而言他,沉默着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来,“我妈说的话,你不用太当真,我们再等一等吧,我和我爸说好了,他会帮忙说服她的。”   程为却没有她语声凝重,他轻轻向后,靠在橱柜的边沿上,仍把她抱在身前,手臂揽着她肩头,他低头说:“我觉得你妈妈说得也没错,我可能照顾我妈太久了,没觉得是特别大的问题,但是以后的生活确实不只现在这么简单,是应该提前想好对策。”他反思着低语:“是我想得不够周全。”   “所以你,答应我妈的要求了?”宋媛疑惑。   “嗯,”他点头说:“我答应会好好考虑的,我想,会有好的解决办法的。”   宋媛反对,她撑起一只手在他胸前:“我妈的说法也许才是没有考虑周全,你不能被她影响了,不是把人送走,就一了百了了。”   “送走?把谁送走?我妈?”程为没听明白,但看着宋媛表情,又立刻明白了,他嘴角含着一点笑,把她撑起的手臂重又拉回到身后,猜测说:“你是不是和你妈吵架了,阿姨懒得告诉你,她没说要把我妈送走,她是说,让我务必找个合适的人,来帮忙一起照顾我妈,她说,既然我妈能熟悉和习惯你,那肯定也能习惯别人的;她还说,就算费用贵点儿也没关系,等我们结婚后,她可以补贴我们。”   宋媛听着,反应了好一会儿,“我妈这么说的?”她问。   “是啊,”程为点头,同时想起她一脸愁容进来时的表情,忍不住要逗她:“你是和阿姨大吵了一架么?为了要嫁给我?”他想这么难得的激烈场面,他没看到真是遗憾。   ……宋媛语塞的望着他,吵架!倒是也没有,只能算险些吧。   他还赶着低头来,在她耳边追问:“是吵架了么?”   她摇了摇头。   “那,是为了要嫁给我么?”他想总应该有一样猜对了吧!   她仍埋头在他胸前,无声的点了点头。她在心里反思,原来爱情和亲情不会冲突!他没再说什么,靠在她鬓边,亲了亲她微凉的耳廓。   这天晚上,老宋早早把酒店的电视机打开,拉着刘女士靠在床头上,等宋媛说的,关于产业科技的一个人物专访。   刘女士不爱看新闻,瞟着电视屏幕说:“换台,这有什么好看的。”   老宋坚持着:“再看看再看看,一会儿就好看了。”   刘女士不耐烦,正要起身,看到镜头转给了一个她熟悉的人,程为!她站住了。   老宋看着她凝神不动的表情,故意道:“这不是,不是你的准女婿么?”   “是啊,”刘女士回过神来,赶着往床头柜上找手机,“快,叫老秦他们都看,看这个,这是什么台?”   “哎呦,还叫老秦,”老宋哼笑一声,“这是本地电视台,咱们那儿收不到的,赶紧坐着看吧,别瞎忙活。”   “啊……怎么收不到呢!”刘女士遗憾不已。   他们回程前,又来程为家看望他妈妈。刘女士和宋媛说,我们略坐坐就走,这样行了吧!   宋媛说:“妈,你下次什么时候来?我给你买机票。”   刘女士白了她一眼,没理她。   恰好今天他们来时,程为的舅舅舅妈也在,客厅的沙发上坐满了人。大概因为熟人多过陌生人,程妈妈没什么过激的反应,安然坐着,沉浸在电视里。   刘女士和程家舅舅舅妈着实寒暄了一会儿,还旁敲侧击的打听:“哎,那你们乡下有没有亲戚,刚好没什么要紧事,桂荣又熟悉的,可以来给程为帮帮忙嘛,看这孩子一个人忙里忙外,多辛苦。”   “他们家亲戚,就别提了,”舅妈歪了歪嘴,“各家管各家还来不及呢,哪有这种闲人!除了我们,谁还能想着他们母子俩。”   舅舅在旁喝茶,了了为自己解释:“也不是没想过,就是对我姐这病不好,你们不知道,生人来了她容易犯病,还得多吃药,更添麻烦。”   刘女士的话头被半道截住了,本来她还想提一提费用的事儿,这下没法提了。她堵了半口气,坐在那儿,没多会儿,就起身告辞。   程为送他们出来,他快走两步,走在刘女士身侧,和她说:“阿姨放心,找人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刘女士听了颇感欣慰,点头满意道:“是啊,是得想办法,多找找,总能找到的。”   程为点了点头。   宋媛和爸爸走在后面,晚风吹过,他们在前面说的话,他们父女俩听得一清二楚。老宋走到程为面前,对着宋媛悄声道:“没事儿,慢慢找啊,不着急,户口本的事儿,爸给你们想办法!”   把宋媛听笑了,她凑上前去提醒他:“小声点儿爸,我妈该听到了。”   果然,那边叫他了,“老宋,快点儿啊,车来了。”   宋媛看着老宋言听计从的奔到路边去,回身拉程为的手,想说我先走了,先被他低头亲在唇边,借着榕树的阴影,他飞快的又亲了她一下,低声叮嘱她:“回去吧,明天下班我来接你。”   她笑着用力握了握他手指,转身上车去。   程为第二天下午请了假,要带妈妈去一趟医院,一来因为最近她咳嗽的有点厉害,另一方面,他还想和王医生商量一下,找个人来照顾妈妈的方案,也许要加大药量帮助控制焦虑,该怎么处理,他得听听医生的意见。   可惜检查没有想象的顺利,一直到下午五六点钟,还没弄完。程为给宋媛打电话,说你直接来医院吧,还不知道要多久,等检查完,咱们一起回家。   宋媛来时,正看见程为和一位短发的女医生,站在走廊里面对面说着什么,傍晚的光线把他们影子拉长,重叠的映在墙壁上。她走近,程为顺手把她拉在身边。宋媛注意到那女医生抬头来打量了她一眼。   他们似乎在讨论一种新药,女医生把自己的手机拿给程为看,他接在手里盯着屏幕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其实可以考虑看看,不过纯属个人建议。”女医生抬头来说。   “我再想想吧。”程为回应,把手机还了回去。   对方点了点头,两手插在衣兜里,脸上带着一点不明的神情,问他:“你女朋友?”   程为自然的点头:“嗯。”   “恭喜。”她说。   “谢谢。”   他们回家的路上,宋媛问起:“刚刚那是阿姨的主治医生?”   “嗯,王霖医生。”程为简短道。   “阿姨一直都是她看的么?”   “是啊,我妈这种情况,是不能经常换医生的,所以这些年都是她负责。”他解释说,“她挺好的,很有责任心,我们遇到了好医生。”   “哦,”宋媛点头,“她还借手机给你看……”   “嗯,她说有一种新药,临床效果很好,问我要不要试试。”程为迟钝中。   “你们经常这样讨论么?”   程为点点头,感慨:“很多这方面的知识,都是她教给我的,是不是很难得!”   “嗯,确实难得,她看起来很年轻!”   程为回忆着,顺着宋媛思路下来,“好像,她前年还是去年说过,打算读博,那应该没多大年纪。”   “哦,是吧,年轻的女医生,还什么都告诉你……”宋媛转头来,眼神是提醒他的光。   程为愣了一秒,等听出意思来,伸手来敲她额头:“你这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也非常有可能,是不是?”她一脸真诚。   “可能什么!”他瞪她一眼,狠狠攥着她的手,说:“快走,回家。”   “嗯,”宋媛点着头,“我回去问一下,我爸的户口本偷出来没!”   “好!”他紧跟着回答。 第36章 相携   程为这两天因为项目进度的关系,连续跑了两趟厦门,不过他还是竭尽安排,上午出发晚上回来。只是晚上特别晚一些,常常是妈妈已经吃了药睡了,宋媛靠在床头等他,开着微明的床头灯。   他从楼下经过,能看到卧室的窗帘上,映出的一圈氤氲白光,他就快走几步,要赶回那团融融的白光里去。   宋媛因为等人,睡得浅,他一推门进来,她就醒了。程为边走边解袖口,见她撑坐起来,他俯身把她按回被褥里,“睡吧,下次不用等我。”压低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宋媛想起要紧事,伸手扶着他手臂,“晚上你舅妈来了,让我问你,乡下找个亲戚来帮忙的事,你想好了么?”   程为听了,回身坐在床沿上,他忙了一整天,没来得及想,这时候垂头考虑。宋媛见他沉默,靠过来说:“不然,就再等等吧,也不用急在这两天。”   程为侧过身来看她,其实不是他做不了决定,是他想等妈妈的检测报告出来,要和医生再确定一遍用药的情况。他这两天在厦门的协同中心忙碌,间隙里停下来想她,会突然想不明白,她怎么来的?来到他的生活里,是特地来解开他手脚的镣铐的么?那些抬头望不到远空的日子,如果是为了换来这一刻,他在心里想,那都值得!   “我再想一想,等医生那边的通知。”他说,夜深时疲惫的眼睛,映着她的脸,掺着温柔的光,伸手顺了顺她披散的发丝,逗她:“放心,我会努力完成岳母交代的任务,尽快拿到结婚许可证。”   宋媛还陷在替他为难的情绪里,听他这么说,抬眸来探究他眼神,“叫得这么亲热,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嗯,你都是我的了,谁还是外人!”他坦然的说,同时盯着床边的夜灯,心想,这大概是前路上的最后一道门槛了,跨过去就好了。   程为接到王霖医生电话是在三天后,他从研究院直接赶到医院。拿到检测报告时,脑子空白了许久,王医生坐在他对面,等他抬头,也等了许久。   他有一刻恍惚,迟疑着问对面的医生:“是我太疏忽了么?没有提早发觉……”   “程为,不要这么想,每年查出乳腺癌的患者在这个年龄段本来基数就很大,这不是疏忽不疏忽的问题。”她说:“况且,你妈妈这种情况,也很复杂,不要浪费精力追究源头,想想接下来的事情。”她开解他。   “接下来……”他像是忽然停在岔路口,丢了方向。   “治疗还是要治疗的,不过我们会和肿瘤科的医生协商好,给出治疗方案,我想不会太激进的,趋向保守治疗,保证病人的生活品质吧。”她说,告诉他接下来他要面的的事情。   程为又低头去看检测结论,机械的听医生的话。   她看他拿着报告单的修长手指,也有点儿于心不忍,可她职责所在,不得不说:“程为,报告上写得很清楚,晚期,也已经有转移到肺脏的迹象,我想这些指标的意思你也应该能看明白,我就不多解释了。”她停了一会儿,见他抬头来看她,知道他想问什么,摇了摇头,最后说:“不会有太长时间的,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什么样的心理准备?他迟愣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医院窗外夕阳西下,地面铺满橘黄的光,他坐在楼下的长椅上,短暂的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一直在想,妈妈要走了,她要走了……他甚至想起小时候,爸爸去上班,妈妈要出门买菜,把他一个人关在家里,小小的他心里害怕,趴在阳台的玻璃窗上等妈妈回来,特别希望她能带自己一起走。可她终于,要一个人走了。   一直坐到路边亮起街灯,“砰”的一声,像谁施了魔法,燃起一条灯光的巨龙。他才想起,该回去了。   他家小区楼下,宋媛在陪他妈妈散步,从一排密集的榕树影儿里渐渐走来,他远远的听见宋媛在说话,她说:“阿姨,下周我们博物院要和豫博做换展交流,会有很多重要的展品,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吧,我以前在那儿实习过,我可以讲给你听。”   他妈妈照例没有反应,宋媛自说自话:“我其实讲的很好,可惜我们领导不让我讲。”   “媛媛,”他用尽全力叫她,听见她欣喜的声音:“你今天这么早回来!”   “嗯,”他说,仍旧难过,“我以后都会早回来的。”他转过来,走在妈妈另一侧。   “你那个非线性光学材料的项目,不忙了么?”宋媛隔着程妈妈问他。   他没回答,只摇了摇头。   宋媛敏感的去找他眼睛,他正伸手扶着妈妈的手臂,低头引她上楼,垂眸的眉头染着分辨不清的愁云。   他们回家,一切如常,仍旧完成每个晚上都要完成的事,程妈妈还是吃原来惯常吃的药,睡前喝一盅冰糖梨。宋媛跟在程为身后,抬头看他背影时,总觉得,似乎哪里笼着层伤感的光。为了什么悲伤?从哪里透出的悲伤?她在心里发着疑问。   程为掩上妈妈房门,转身出来时把宋媛牵在手里,她第一次发觉,他手指有点凉,在这时候,这里已经是初夏温度的时候。   宋媛悄悄转头看他沉默的侧脸,她尝试着低声问他:“刚刚舅妈来了,又问找人的事,她大概是有人选了,问你要不要见一见?”   他没有回应,只无声的走回卧室,关上了门。   宋媛回身来询问的眼神望着他,她不是想问他,要不要见,是想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她听见他说:“不用找了。”   不用找了?为什么不用找了?是已经找到了么?宋媛满眼的疑惑,看到他转身从背包里拿了一份文件出来,递给她时,她一晃神,似乎看到他眼角泛起的波光。   她匆匆浏览了一遍,心也跟着沉下去半边,似乎觉得没看明白,又翻回去从头再看一遍,在心里应证着那条结论。程为不知何时,坐在了床沿上,是这结论太沉重了么,压在他心上!   宋媛再三的看那份报告,她尤有怀疑的轻声问他:“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程为仿佛回忆着什么,回忆得很慢,眼神的光聚焦在她衣襟上,“说不会很长时间……”   不会很长时间!他说得短促,却来回萦绕在她耳边。怎么会这样呢?这不是人生最好的时候么,为什么总在最好的时候发生最不好的事呢!宋媛忽然生出执拗的不解来,忍不住在心里替他追问,谁来回答!谁来负责!她无力的想着。   房里一片沉默的静谧,宋媛靠近前伸手搂住他肩头,他无声无息,埋首在她胸前的衣襟里。   他不是没有面对过生死,近距离的面对爸爸的离世,那时他刚满十七岁,猝不及防被迫直面,事情太多,多得他来不及悲伤,他甚至忘了当时是怎么难过的。只在这时候,不能自控的紧紧抱住她,越抱越紧,紧得像是要把她填进心里的裂缝里去。   刘女士打来电话,询问宋媛找人进度的时候,宋媛告诉她,不必麻烦了,程为妈妈得了更严重的病,不能托给别人照料。   “什么?又添了什么病?就这一重病都难办了,还经得起再添?”刘女士不知情,在电话里不自觉的调高了嗓门。   “妈,”宋媛一字一句说给她听:“程为妈妈刚查出了乳腺癌晚期,已经转移,医生说,不会有太长日子了。”她语气里是感同身受的伤感。   “啊!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再说一遍,也还是这么一件事,什么也改变不了。   宋媛爸妈知道消息的那天晚上,他们睡得特别晚,平时为了讲究养肝、养肺,刘女士主张早睡。然而这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他们还靠在床头上,刘女士想来想去,还是焦虑,她说:“怎么办?桂荣这一病,我成了恶人了!我没嫌弃她,真没嫌弃她有病……”她念叨起来。   她许久不为了一件事絮叨了,老宋知道,安慰她:“别这么想,生死有命,哪里是人能定的了的。”   “你说,不都是因为我,觉得桂荣有病,不让他们结婚。”她忧虑更甚,侧过身来对着老宋的脸,“程为会这么想吧!”   “不会的,程为是个明白孩子,哪能那么想呢。都是你自己非要这么想,没有这回事,快别说了,还是想想现在怎么办吧。”老宋宽和的说。   可也解不了刘女士的心结,她长叹一声,抬头望着天花板,发了好一阵的呆。   老宋和刘女士的航班到福州时,宋媛正在医院跟着王医生,学习使用注射器。她接到老宋电话,他们已经在机场大巴上了。宋媛走不开,就打电话让程为去接,过后被刘女士一顿数落,她说,程为这么忙的时候,你还差遣他做这些没要紧的事,真是没眼色。   当着程为的面,她被说得沉默好半天;还是程为伸手来把她圈在身侧。   他们到的当天晚上,等程妈妈睡了。他们一齐挪到程为房间里,刘女士矮身坐在床沿上,一转头的功夫,瞥到床头的两只枕头。她向程为示意让他坐在对面,宋媛便挨在他身边。   “程为啊,媛媛前面已经和我们说明了情况了”她说着,忍不住先叹息了一声,接着道:“我们这次来呢,有两件要紧事;一件,是我们带了户口本来,你们先把结婚证领了,”   “妈,”宋媛开口打断她,她当然也憧憬过走进婚姻殿堂的一刻,可这时候,她来不及想这些,只想先陪他跨过这一程,其他的事,她可以再等等。所以她打断妈妈:“现在我们先不提这些吧。”   刘女士威严的瞪她一眼,“你不懂,听我说完。”她有更重要的话要对程为说:“程为,阿姨这时候同意你们结婚,你觉得阿姨势力吧,看到你妈妈得了重病,拖累不了媛媛了,就变脸了,是吧?”   “阿姨,”程为微微前倾,他说:“我没这么想过,以后也不会这么想的,阿姨,你也别这么想。我,要感谢你们,同意媛媛陪在我身边。”   “哦,”刘女士听着,欣慰的点着头,可还是想解释:“阿姨真不是这么想的,让你们先领证,一来让桂荣放心,儿子结婚了。你们不懂,我们的想法,就是儿女成家立业,才算圆满;二来,名正言顺,后面剩下的事情才好一起给你帮忙,这你懂么?”   程为仍旧前倾着在听刘女士说的每一句话,他点了点头,一时没法回应,握着宋媛的手攥得特别紧。 第37章 终章   他们四个人在程为房间说了很久的话,宋媛觉得那晚的灯光特别亮,她偶尔抬头,似乎看得到里面稀疏的五彩光栅。   老宋被刘女士挡住了大半个身体,坐在床角上,他最后凑近前来,和蔼的对程为说:“你放心,媛媛外婆当年就是肺癌走的,我们有经验。”   “谢谢叔叔。”程为说。他语声低微,是压在重重情感之后,唯一能说的话。   “哎,谢什么,我们以后是一家人,是吧,媛媛妈?”老宋看向刘女士。   刘女士郑重的点了点头。   一家人不是只坐在一起吃饭,也一起面对困难。   刘女士当天晚上指派宋媛,你就住在这儿吧,把那边房子腾出来,我和你爸住;我们天天来,来照看照看就走,多来几次,时间长了,你婆婆自然就能习惯了。   我婆婆!宋媛着实反应了一会儿,点头答应:“哦,好。”   然而她婆婆的病情很快就恶化了,最初还担忧她的焦虑反应,其实并没有很严重,因为没多久,她就出现了明显的精力衰退,傍晚的散步已经不能去了,大部分时候,都只能在阳台上晒晒太阳。   程为和宋媛都从王霖医生那儿学会了扎针,输液都是在家里进行。程为从项目组退了出来,虽然钱教授再三的打电话来劝说他,不要中途放弃,项目转化进入量产就在眼前了,可是得知了他妈妈的情况之后,他也只好保持了沉默。   因为宋媛离得近,她中午会趁着午休时间回来一趟,有时需要打针,有时需要打点滴,其他时候,需要持续服药。   有一天,宋媛下班先回来,看到老宋在厨房里忙活,门缝里飘出鱼汤的香味。沙发上,刘女士在陪她婆婆看电视剧。刘女士殷勤的为她解说:“你看,这个小胡子是坏的,一会儿他要拿枪了,枪就藏在那个包里。”   没有人和她对话,宋媛听见刘女士继续在说:“哎呀,千万别出来呀,坏人还没走呢!”语气紧张。   宋媛站在那儿听刘女士自编自导自说自话。正想回房去,忽然听到程妈妈开口问道:“春梅呢?做好饭了没?”   刘女士眼皮都没抬一下,回说:“他手脚慢,还在做呢!咱们别管他。”   “哦……”反应迟钝的程妈妈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春梅?宋媛转头四下找了找,家里没有别人啊。她疑惑着问刘女士:“谁是春梅?”   “嗯?”刘女士从谍战片里抬起头来,不情愿的抬手朝厨房的方向指了指,不屑道:“那不,春梅!”   宋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我爸是春梅?”她惊讶道,什么时候改的名儿?   刘女士点头,“啊,”她顺便瞟了宋媛一眼,不满道:“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三妹,阿为怎么还没放学?”程妈妈脸色不好,有点儿浮肿,大概看到宋媛回来,想起了儿子。   “哦,你们家阿为一会儿就回来了,别急,春梅做好饭他就到家了。”刘女士张口就来。   把宋媛听得一脸迷糊,她挨过来,问:“妈,你是三妹?”   “嗯。”刘女士一本正经的点头,迅速回到电视剧里,没空理宋媛。她都当了好几天三妹了,春梅算什么!   宋媛无语的默默的回房去了。   程为真的是饭菜摆上桌了才到家,他进来时看到妈妈精神还可以,坐在桌边准备吃饭。同时听见她在说:“今天这个汤不白,春梅你忘了煎鱼了。”   春梅坐在桌子对面,从谏如流的点着头。   程为没听明白,转头来问宋媛:“谁是春梅?”   宋媛正盛饭,一耸肩,“你看谁点头谁就是春梅。”   程为看向老宋,吃惊的眼神。   宋媛等他收回惊讶的目光,伸手向刘女士,为他接着介绍:“这位,三妹,你三姨!”   啊?!程为眼里重又放出惊讶的光。   再往后,春梅和三妹在家的时候多,他们负责照顾病得越来越重的程妈妈。周末就换程为和宋媛,有时也需要带她去医院,她病重之后变得很听话,像飘在大洋里的孤舟,随风摆荡,任由拉扯。   王霖和程为站在办公室外面谈论最后的治疗方案,她说:“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这种情况也只能到这儿,最后就多关怀吧。”   程为垂眸点了点头,没有声音。宋媛取了化验单从走廊那头的电梯里出来,王霖越过程为肩头看到她,忽然说:“你女朋友看起来比你聪明,她学打针也比你快。”   程为顺着她眼神,回头张望,转身来纠正她说:“不是我女朋友,是我老婆。”   她点了点头,两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转身走了。   最后的日子,程妈妈大部分时候都躺在床上,输液或者吃药。她昏昏欲睡的时候多,半梦半醒。有时看到宋媛过来给她换药水,会偶尔清醒过来,向她身后的刘女士介绍:“三妹啊,她是我儿子最喜欢的人,你看。”   刘女士也顺着她的意思,“是啊,他们已经结婚了,是你儿媳妇了,你再看看。”   “哦,结婚,那我都给阿为准备好了。”她念念叨叨,总是这几句。   已经到了九月初,福州还是盛夏天气,程为家楼下有一丛碧油油的栀子花树,持续的开着花,清晨时分,尤其的花香沁人。   刘女士的独家爱好,她头天晚上趁着回去的空档,掐了一把,养在小花瓶里,放在程妈妈房间的窗台上。   这天天亮的似乎特别早,窗帘没有拉全,留着手掌款的一条缝,透出一道昏蒙蒙的光幕,一直延伸到她躺了许多日子的床尾。   她忽然醒了。   全身一点点醒过来,她撑坐起来,既觉得无力也有一点挣脱囚笼的轻松。她吃力的回想,是长长睡了一觉么?她抬眼看了看窗外,这是什么时候的窗外。   有晨风吹进来,窗帘跟着动了动,飘来轻薄的栀子花香,真好闻。她寻着花香,似乎走到窗边来,站在半幅窗帘后面,看蟹青的一片天,天边裂开了一道缝,白光从里面迸射出来。   她多看了一会儿,视线就模糊了。再转回来时,窗帘上泛起幽幽的光雾,她想去看一看近在眼前的栀子花,却被光雾里渐渐出现的人影吸引了目光。   是程为,是她的儿子阿为。他怎么在厨房做饭?他哪里会做这些?她心里想着,伸头过去看清楚。有菜有汤,他做得很好,她疑惑了。她同时看见餐桌一面的墙上,挂着一个男人的照片,那人不是别人,是她丈夫。   她想起来了,她丈夫出事故死了,她被众人催逼着,人人都想要那笔赔偿款,她不能给,谁也不能给。那些钱,是要留给阿为上大学用的,阿为读书这么好,将来是要读硕士、读博士,一直读下去的,还要结婚生子,哪里都要用钱,她必须得把这些钱替儿子守护好。   可是,那光雾里,一转眼,场景就变了,有个胖得有点臃肿的女人,拿着一把白刃的菜刀,在笑个没完。她在干什么?她没看懂。阿为回来了,他背着书包,上来要夺下她手里的刀,那女人不肯,拿着刀柄的手高高举起,抢夺间,她看见她一挥手,砍在她心爱的儿子的手臂上,血染红了他整个衣袖。   她想起来了,她生了病,一种被关在空气罩里的病,灵魂被锁在了里面,永远出不来。她再也不会好了。   她难过得不能自已,再抬眼时却看到有个年轻的姑娘从一排台阶上快步走下来,她眼瞳很黑,圆润又明亮,像山林里不多见的小鹿。她跑下台阶,和下面站着的人相见,脸上洋溢着青春又含蓄的笑容。他们并肩转过身来,她看清了,是她的阿为,和阿为从小就喜欢的那个女生,宋媛。   她努力的回忆了一会儿,许多的记忆片段潮水般灌涌而来,冲刷着她神经,一潮退去,一潮又来。她想起许多个日升月落,阿为在带她去医院的路上,问她:“妈,你什么时候能好呢,你快点好起来,行么?我还有很多地方想去,很多事情想做,还有一个人想见……”   她这时候,正看到那两个年轻人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姑娘在吃什么,呛住了,阿为伸手给她拍了拍后背,看她的眼神里流淌着春光。   她的儿子,很久没有这样含笑的看过谁了。她在心里安慰的想,阿为,你想见的人,见到了吧。   她忽然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进而看到他们去民政局领结婚证,大红的封面,他们各自举着,拍合影,奇怪,他们没怎么笑,不高兴么?后面还跟着两个人,她仔细分辨了一会儿,三妹和春梅!她自己忍不住笑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是啊,阿为结婚,她做好了准备的。她的准备呢,她走回衣柜门边,在里面的抽屉里,找了许久,嗯,还好这份准备还在。她拿出来,握在手里,枣红封面的存折,她翻开看了看,没错,她留给阿为的,谁也不能动。   她把它放在那瓶栀子花旁边,抬头再看时,那片光幕里,正映出一个婴儿的脸,她看着宋媛抱在手里,孩子宝石般的黑眼睛,她一下子想起阿为小时候,刚出生时,也是这个样子。是个男孩,她直觉的这么认为,仿佛知道一切。   是啊,她忽然明白过来,是该知道一切啊,都到了这个时候!   那片光雾渐渐飘散开来,弥漫了整个房间,她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开门走动的声音,特别遥远,凝神静心也听不太清,像同时隔着时间和空间的无限距离。她却心里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静谧的安心,嘴角还浮起一层微笑。是春梅和三妹来了,她想。   我很放心,阿为……她最后看了一眼房门的方向,渐渐熄了光。   那天早上,这套房子失去了女主人,程为失去了妈妈,宋媛失去了婆婆。他们在窗台的栀子花瓶旁,发现一本陈年的枣红封面的存折。是她最后留给他们的,是无声的祝福;她始终没来得及说出的,祝福他们永远幸福的话,回响在清晨的花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