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樱桃糕-民国弃妇逆袭 作者:樱桃糕   文案   一个民国弃妇逆袭的励志人生。   一个乡下太太成为女漫画家的优雅变身。   吃前必读   女主CP只出现在结局章 前面出现的都不是,作者很喜欢这个结局,但不少小天使觉得惆怅,提前排个雷。   历史背景问题——半架空,求不把真实人物对号入座。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励志人生   主角:方晴 ┃ 配角:郑衍、小安、韩益、冯璋……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个民国弃妇逆袭的励志人生   立意:自强不息,励志人生 ============= 第1章 冯家来提亲   方晴出生的那年大涝,连月淫雨,田间玉米棒子成了水稻,端的是愁煞农人。   方晴便是在人们对老天爷唉声叹气的抱怨和不带希望的祈祷中呱呱坠地的。巧的是,她出生没出一个时辰,天便晴了。   从糊着窗纸的窗户感受到久违阳光的方晴娘似乎也从生产脱力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灵光乍现,给方晴起名“晴”字,方晴爹之前从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上择的七八个或古奥或优美的名字便没了用处。   对此,方晴爹很给妻子面子:“便是晴字吧,应景,但愿也是吉谶。”   当然这话儿已经过去十几年了,现在的方晴已是及笄之年的大姑娘。   这十五年,天下称不上太平,皇帝退位、袁氏上台又下台、大大小小的军阀们你打我我打他、洋人们东啃一口西啃一口片刻不肯消停,老天爷也不顺心地连着涝了两年,等人们把水沟挖得差不多把水排走了,又开始大旱了。但方晴小姑娘生活倒也称得上平顺。   方家住在直隶省沧县的一个小镇上。小镇沿运河而建,人数不多,却是个古镇,号曰兴龙镇。传说乾隆爷下江南时驾幸于此,对“兴龙”之名很是忌讳,给改名叫“末路镇”。   对此百姓心里很是不满,在口头上只把“末路镇”叫作“路镇”,后来以讹传讹,就变成了“陆镇”,不知底细的还以为这里是陆姓家族聚居之地呢。   后来乾隆爷的子孙果真末路了,有人提议重把镇名改回来,却是改成“兴隆镇”,但对此应者了了,左右是个名字,陆镇已经叫顺口了呢。   方家在陆镇的最东头,一个小小的两进四合院还是当年方晴爷爷初来此地买下的。方家并不是本地坐地户,而是从京城迁过来的。   方晴爷爷名宗昌,前清时候是太常寺一个于姓少卿的幕僚。这于少卿在六君子案中受到株连被贬到沧县做个知县,方宗昌为报知遇之恩,竟然携妻带子举家跟随来沧县任上。   没想到于知县至此不上两年便病故了。伤心之余,方宗昌也熄了上进之心,只愿享受耕读之乐。又因父母亡故,祖籍再无亲人,他便在城外二十里运河沿儿上的这个小镇住了下来,买了处小小的宅院,又买了几顷地放租子,带着老妻独子过活,倒也安适。   方宗昌夫妇去了,独子方守仁,便是方晴爹,继续住这个小院。   方守仁家传的学问,四书五经是通的,诗词歌赋虽不精,却也会些,又写得一手好字,在这个小镇便是“大儒”了。所以方守仁便设个馆,教几个蒙童,贴补家计。   方晴乃方守仁长女,方晴八岁时,又添了个弟弟。自方晴出生以来,虽然外面大环境不好,但因本地并没遭兵祸,虽有天灾以至家里田产稍有缩水,却不至于影响生计。现在方家的大事是方晴要议亲了。   方晴坐在西屋炕上一边做针线,一边听着东屋里传来的影影绰绰的说话声。   说话的是同镇的王二婶。王二婶是个顶爽利的妇人,最好保媒拉纤,却并不以此为业,也不满嘴跑马,本镇人倒是很信服她。   王二婶给方晴提的是运河对面七里堡的冯家五爷的长子冯璋。   七里堡是个大村,虽归属陆镇来管,却比镇子主体部分还要大些。冯家是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地虽不少,人口更多,也只算是个比较富裕的农户。   这种人丁兴旺的富裕农户有些远见的多半会让子弟读书,择其优秀者培养以支撑门户,其他平庸者则只使其粗粗认得几个字便子承父业接着务农。这冯璋便是被选出来支撑门户那一个。   说来,对冯璋,方家并不陌生,因其蒙学便是在方家读的,且在方家一读就是六年,算是方守仁的得意门生。对这位清秀聪敏的小后生,方晴娘吴氏也是知道的。   对冯璋,方晴也不陌生。   方晴因是长女,到老大了才有兄弟,方守仁夫妇教养上便格外用心。方守仁认为,女子也当读书,不为做官,只为明理。启蒙时又小,还论不到男女大防上,便让女儿和弟子们在一处读书。方晴和冯璋差了四岁,方晴刚启蒙时,冯璋已读完四书了。   对这位师兄,方晴幼年时还是颇有好感的,他带来的兰花豆很是好吃,而且每次都多分给自己几颗——造化弄人,如今竟然要和他议婚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十五岁的方晴很有点慨叹唏嘘的意思。   唏嘘也没耽误偷听。当听说冯璋已入军官学校且是要毕业了,方晴又是一呆,方家小院就像神话里的神仙洞府,日子过得十年如一日,外面却早已天翻地覆了。   方晴愣神的工夫,王二婶已经把冯璋从脑袋顶到脚底板夸了一遍了,最后又总结似的说:“听说这冯家的小子原来在府上念书,他的人品学问,您只问方先生便知。”   吴氏笑着点点头:“确实是个勤学上进的好孩子。”   王二婶又恭维方晴:“不是好的,我也不能给咱家大姐儿提,谁不知道大姐儿是个样样都拿得出的好闺女。”   “是您疼她呢。”吴氏见王二婶话说得亲近,又是夸方晴,便也顺着话茬说。   “哎呦,我忘了,冯家五奶奶还给了一张相片呢。”王二婶此时才拿出很有点伺机而动的意思,这张两寸小像也果真将吴氏心里已是许了的五分扩大到十二分。   吴氏仔细端详,相片中一个青年军官,比记忆中当然要长大许多,要说这冯璋本来长得就好,穿着这军装,清秀外更添了英武。   吴氏虽心里许了,但这样大事还需方守仁拍板,也需与闺女商议,终身之事终是要闺女点头才好。   “他二婶,我看这孩子是很好的,但这事还得跟晴姐他爹商量。这照片能留我这几天吗?让晴姐他爹也看看,他素来喜欢这个孩子,现在看见他出落得这样英武,肯定喜欢。”吴氏笑说。   “这我能做主,您留着吧。有句话怎么说了?师徒像爷俩?反正大致就这个意思吧!这孩子有这样大出息,也很有方先生的功劳。要是这事儿成了,您和方先生还真多了个半子。”王二婶说。   吴氏笑着叹口气:“不敢贪这功劳,当人长辈儿的,总是想着他们都过得好好儿的。”   王二婶又说两句情面话,便问方晴。吴氏说在西屋做针线,然后便要去唤方晴,谁想王二婶抬屁股便跟了过来。   方晴见王二婶进来,只做才知道王二婶来的样子,站起来让座,又倒茶。   王二婶一边吃茶,一边品度方晴。   苗苗条条的高个子,面貌长得却平常,扁鼻子厚嘴唇,倒是生了一双好看的凤眼,给这张脸增色不少。又可惜这姑娘是大脚。王二婶知道缘故,因她娘吴氏是旗人,旗人姑娘不裹脚。虽有这些不足,气度却是好的,不一惊一乍,也不缩手缩脚,说话时嘴角含笑,眼睛略略弯着,让人看着就喜兴。   再仔细看打扮,月白的半新不旧的褂子,外面套着石青月白枣红三色水田长坎肩,藏青的裤子——王二婶是有见识的人,曾见过县上去外面上学的女学生装扮,便觉得这样简素的才是书香门第姑娘应有的样子。   “大姐儿这活计是真好,看这蚂蚱绣的,活灵活现的。这是给你兄弟做的?”王二婶拿过方晴放在炕桌上的绣活儿端详。   “快别夸她,拙手笨脚的,学了这几年,也就是给她兄弟绣个鞋面做做这种小件,大件儿是不行的。”吴氏代为谦虚。   “大姐儿这样的年纪,能把小件绣得这样好,已经不错了。叫我看,咱这四邻八村,手比的上大姐儿的,少。”   “听说二婶最会绣各种花儿的样子,可惜二婶是个忙人,不然可得请您教教我呢。”方晴并不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面子话说得很好。   王二婶也是镇上有名的巧媳妇,最擅长绣花卉,方晴这话正是搔到痒处。   王二婶便笑说:“老了,手眼都不行了,这细巧活儿干不了了。不过年轻时候倒是存了好些花样子,回头我给你拿来。”   “那可太好了,不敢劳动您老,回头让我兄弟去拿吧。”方晴笑着看吴氏。   “对,让小子去拿,让他出门溜溜,都让他爹拘坏了。”吴氏笑道。   “您府上是读书人家,孩子哪能出去野呢。”王二婶投桃报李地接着话茬说。   这样的家常话又说了两句,王二婶便告辞了。 第2章 答应不答应   晚间,吃罢饭,方守仁一家人围坐在小炕桌上。方守仁拿一卷书凝神看着,吴氏在哧哧地纳鞋底子,方晴和兄弟方旭各据一个桌边用功——都在练字,方氏姐弟都习颜,方晴的已经很有些功底,方旭的字目前仅算工整,还看不大出体来。不时地,吴氏拨一拨油灯,让爷三个不那么费眼。   方守仁一页书从右看到左,从上看到下,看了几遍,都没看进去,心里在琢磨的是方晴的婚事。   在方守仁眼里,女儿自然是好的。女子讲究德容言功,“德”,那不消讲,只是脾气有些倔,看着和和气气,犯起倔劲儿来,却也有些让人头疼;“功”也是好的,女工针黹、持家之道都是其母亲传,对老妻的水平,方守仁信得过;“言”也不错,会说话,却不至于“巧言令色”。   想到巧言令色,方守仁打量一下女儿,女儿实在是离着“令色”的距离有点远,做父亲的看着可爱,年轻的小子恐怕会嫌不够漂亮。   方守仁是男人,当然晓得男人的心理,虽说娶妻娶贤,但是美妻却是男人的梦想。再想到冯家小子相貌堂堂,心里对女儿“容”这个方面更觉得遗憾。   但转即又想,这是冯家托媒人来提,自然冯家是满意的。又想这乡间,比女儿漂亮的不如女儿别的方面出色,在别的方面比女儿出色的女孩——少。女儿又有个大优点——识字。如此看来,女儿还是不错的,不然冯家也不会上赶着托媒人提亲。   方守仁知道,乡间普遍议婚早,女儿年岁不小了,不能再拖了,再拖就年纪太大了。忽的又想起前年与老妻回京时看到的女孩子们,一个一个都那么“摩登”——摩登这个词也是那年回京新学的,冯璋在外面上新学好几年,一定见惯了这种女孩子,不知道会不会嫌弃女儿太乡土。   一时思来想去,脑子里乱哄哄的,方守仁干脆把书放下,看着灯皱眉入神。看方晴和方旭都看自己,又不好意思,便说:“怎么今天的灯格外暗呢,看来晚上不能看小字了。”方晴和方旭都点点头,方晴又给父母、兄弟还有自己杯子里添上热水。方家养生,晚上是不喝茶的,免得睡不好。   方守仁看女儿和儿子写完今天的字数定额,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再考问一下小儿子日间所学的功课,就打发儿子去睡觉了。   剩下的三口人便说起了方晴的婚事。按老礼儿,这种事是不当这样与方晴商量的,最多是吴氏探探女儿的口气,方守仁这样大喇喇地与女儿当面讲是尤为不合适的。   但这次方守仁竟然没遵从古训,实在是因为疼爱女儿,觉得应该跟女儿分道清楚,尊重女儿的意愿,也觉得女儿不是个没见识的,总之是拳拳一颗老父之心。   如此本该是吴氏的台词便给了方守仁。   “晴姐儿,”自从方晴过了八九岁,方守仁便不唤方晴的乳名妞妞了,只依照乡间习俗叫女儿晴姐儿,“今天的事,你想必也知道了,男婚女嫁,这个你不用害羞,也不要说父母做主这样的话,我与你娘自然为你做主,但以后日子是你自己过的,总要你自己愿意。”想到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就要离开家,方守仁不禁伤感起来。   停顿一下,方守仁接着说:“冯璋你是知道的,小时候也见过,我和你母亲觉得他还好,冯家——也是个忠厚的庄稼人家。”方守仁突然想起冯璋的二伯冯二爷来。   吴氏和方晴与方守仁心有灵犀,同时想起这个人来。这实在是有缘故的。   话说冯璋的父亲兄弟五个,他排行老五。冯五爷虽不识字,却最是方正有礼,连每个步子都跟尺子量的一般,比方守仁还要像个“大儒”的,故而方守仁对其颇为推崇。冯五爷其他的兄弟虽不如此,却也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只除了冯二爷。   冯二爷在冯家是奇葩一样的存在。冯二爷并不识字,却在衙门当门子,兼职作中人。   话说一日冯二爷正在街上闲逛,一个相识匆匆寻来,说有个呈子(诉状)请二爷过目。   冯二爷当然不会给自己拆台直说自己不识字,便乔模乔样地接过呈子也从上到下从右到左看了起来。   看毕,冯二爷很严肃地点点头:“嗯,这呈子写得,够你呛的!”   “二爷,这是咱告人家。”那人提醒。   “哦,那就够他呛的。”   从此乡间传出一个歇后语,冯二爷看呈子——够你呛的。   这个故事也有年头了。彼时方守仁新婚,听到有趣的私下讲给吴氏听,博妻子一笑。后来方晴大了,某一天吴氏不知道怎的想起来,便又讲给闺女听,娘俩又乐了一回。   见吴氏和方晴同时笑了起来,方守仁也知道她们想起了什么,便也笑了。   “冯家二爷确实有些——却也是个有本事的人,”方守仁又正色说,“莫要因人一时之失,便下定语。”   方晴站起领了“庭训”。方守仁抬手示意方晴坐下,接着说正事:“冯家情况大抵就是这样。冯璋呢,已跳出农门,前途是有的,只是从军危险些,可生逢乱世,不知什么时候便起兵祸,又有什么是安全的?”方守仁感慨一句。   “把你嫁入普通农家,我和你娘实在怕你吃苦,你又识文断字,和目不识丁的女婿恐怕是谈不拢……”和女儿分析这些,方守仁颇难开口,但也不能不说。   “这二年让你大姨打听着,也并没有很合适的,你年岁也不小了……”吴氏插口说道,觉得自己的话颇有过了这村没这店的意思,怕闺女想多了,便又打住了。   方晴低着头,看着炕桌上的木纹,突然想起日间母亲给自己看的冯璋的照片,脸便越发烧烧的。   “妞妞,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唤乳名是母亲的专利。   “现在看来,咱们怕是有些高攀了。只怕来提亲是其父母的意思,……并不知道的。”方晴低头轻声说。   方守仁和吴氏对望一眼,觉得女儿所虑甚是,又觉得女儿确实是个大姑娘了,且不是个眼皮子浅的,见个平头正脸又有前途的就应了,对女儿更加满意,也更希望女儿幸福。   晚间休息了,方守仁见吴氏只翻来覆去的“烙饼”,就知道妻子还在琢磨女儿的婚事,便劝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晴姐儿又是个有主意的,但凡夫家过得去,她一定能把日子过得好好的。你别瞎担心了。”   “我只是想起她小时候,枕头大的小人儿,三灾八难养这么大,眼看就要去别人家了,谁能像爹娘一样对她好?真是舍不得。”说着吴氏不由得流出眼泪。   说得方守仁也叹气,只得安慰老妻:“咱们慎重些便是了,便依晴姐儿,与冯家说要问清楚冯璋的态度。”   那边厢方晴也睡不着。俗话说,有多大的脑袋,戴多大的帽子,这位冯家哥哥,眼看是前途无量,自己这样的乡下姑娘,恐怕是高攀了。但要真嫁个庄户人家的小子,每日土里刨食,莫说父母不答应,自己也心有不甘。   方晴不由得嘲笑自己:“以往看不上那些攀高枝的,原来是因为事情没临到自己头上。”一时又想,若果真跟了冯璋,恐怕想回趟家就难了。家中父母渐老,弱弟年幼……这样乱起八糟地瞎想,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子才算睡着。 第3章 冯璋的心思   却说王二婶很快就向冯家转达了方家的意思,说虽是父母之命,还需两个孩子都愿意才好,如能令其见一面再确定是最好的。冯璋之母冯五奶奶听着这么说,也好言答应了,背后却叹口气。   话说这二年在家书中,每提到在家乡找个合适的姑娘定下亲事,冯璋总是意思意思地表示不愿意,又说“男儿志在四方”“事业未成何以家为”之类豪言。   冯五爷还惑于这慷慨言辞,五奶奶却猜是儿子在外面心大了,恐怕是看不上乡下姑娘了,也或者是有相好的姑娘了。   可等了一二年,也没看冯璋有动静,于是再次在书信中提及,这次冯璋却说“但凭父母做主”的话了。   冯氏夫妇欣喜过望,开始张罗给儿子说媳妇。冯五爷只管“把关”,五奶奶具体张罗。五奶奶把认识的、见过的乃至听说过的姑娘都在心里过了一遍,又问了几个七大姑八大姨,还专门咨询了王二婶这种专业人士,最后方家姑娘“中选”。   盖因冯五爷两口子商量着,以后媳妇是跟儿子去外面过的,儿子又上这么多年学堂,所以得找个大大方方能上得厅堂最好还识文断字的。   “大大方方”还好说,“识文断字”实在是个硬性标准,一下子就把绝大多数姑娘都卡下去了。没办法,乡下连男孩子识文断字的都少,别说姑娘家。   于是方家姑娘便入了眼。方家是书香门第,又听闻姑娘很是念过几年书,王二婶又说这姑娘“那通身的气派可不是咱乡下姑娘能比的”,五奶奶便觉得这个姑娘可以,于是晚间与冯五爷商议。   “方家姑娘?好啊,只是不知道人家是不是愿意。咱是泥腿子,人家是念书人家。”冯五爷对方家很是推崇,觉得门第上自家配不上。   “咱璋儿不是读书人了?咱璋儿能文能武,这四邻八乡,再难找个这样的小子,这方家姑娘我还怕璋儿看不上呢。”五奶奶一时口快说出了先前的顾虑。   “方家姑娘还看不上?他想找个仙女?”五爷口气严厉起来。   五奶奶对丈夫这种死硬脾气加木头脑袋的样子很是头疼,又知道丈夫吃软不吃硬,便把语气软和下来,解释说:“听说这方家姑娘模样不算出挑,又是大脚,也就是认字。”   “娶妻娶贤,”五爷拽句文词,又加了句,“模样能当饭吃?”   见妻子皱着眉,五爷也软和了语气:“你放心,咱们自己的儿子咱自己知道,是个懂事的,又念那么多年书,不会像泥腿子,娶媳妇就想娶个俊俏的。念书人,两口子得能说得上话,他们看重这个。”即便是多年的夫妻,说到后面冯五爷也有些讪讪的。   五奶奶瞥了五爷一眼,见五爷更局促了,便“嗤”地笑了。   五爷也尴尬地笑一下,咳嗽一声,接着说:“大脚也没事,听说现在外面都不兴裹脚了,二哥说县上就有姑娘不裹脚了。”   五奶奶点点头,算是就此事达成共识。又跟名义上的家主——冯璋的祖母禀告过,老太太已经快八十岁,接近老糊涂了,跟老太太说不过是走个过场,然后便等方家回音。   没想到方家提出这样的要求。   “要说璋儿在方家念了几年书,他跟方家大姐儿应该是见过的。”五奶奶开启话题。   “见见也好,璋儿也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冯五爷其实觉得方家要求有点多此一举,谁家不是父母之命,爹娘看着好,便订了亲?但因是方家提出的,便在心里给了面子,觉得儿子和方家姑娘这事特殊,见一见也好。   五奶奶一是想儿子,一是有前面儿子“事业未成何以家为”的阴影在,便觉得也是这样稳妥些。   两口子再次达成共识,第二天便找人修书一封,具言亲事及盼归之意,急急地拿到县城邮寄了。   冯璋接到书信,惆怅心酸遗憾各种滋味涌上心头,实在是因为他刚刚失恋不久。   初离家乡时,冯璋还年少,且境况艰辛,还想不到男女之事。后来年纪渐长,城市之风气也越发开放,看着这些摩登漂亮的城市姑娘,再对比印象中的家乡女孩,且不说言谈举止,单是外表,简直就是奶油蛋糕和粗面馒头的差别!   冯璋心里虽觉得这样对比不厚道,却又禁不住这样比较。故而家书中每每父母提到定亲,便拿豪言搪塞。又拿报纸上的话给自己鼓劲:“这都是什么年代了,还搞包办婚姻。”   但具体找个什么样的姑娘,冯璋心里也没底。梦中的姑娘面目美好而模糊,穿旗袍高跟鞋或短袄黑裙,身姿窈窕,有银铃一样的笑声……   却说去年端午,因校舍维修等原因,放了七天的大假,冯璋本想回家乡看望父母。自从考入军官学校,还没回过家乡呢。   冯璋知道自己考入军官学校,家里人肯定与有荣焉,回趟家也算衣锦还乡了,却又有同寝室的孙书镛邀请去他家玩。   这孙书镛是个富家子弟,颇有些来历。孙家世居津门,靠纺织起家,至今早已富过三代。本来孙家只是“富”,后来因缘际遇资助了“革命人士”,这笔政治投资带来了丰厚回报,新政府成立,孙家便“贵”起来,孙书镛父辈中多有在新政府任职的。虽说政府掌权人物这系那系的走马灯似的换,孙家却未受殃及,家里也照旧开着棉纱厂和洋行。   孙书镛的父亲并不从政,却颇具政治眼光,因家里有这样的背景,又觉得乱世枪杆子最重,便不顾老妻哭眼抹泪,逼着独子来军校。   孙书镛本想去欧洲找个大学念商科,没有老父在身边,日子想必会快活无比。可惜却被父亲扔进了军校,心里老大不愿意。但老爷子的“声音”最大,无奈只得捏着鼻子从军。在军校一段日子,倒也培养出些对军事的爱好,男人天生的血性也有萌芽的迹象,也不提退学的事了。   孙书镛在同学中从不提家世,一是因着军校中藏龙卧虎,有背景的大有人在,自己的家世真摆出来未必够瞧;一是也存着靠自己能力的一点傲气。冯璋也只是通过其日常言行推测孙家家境富裕且有政治背景。   按说懒散的花花大少与勤勉的农家子弟应该互相看不顺眼才对,但孙书镛和冯璋却不按常理,孙书镛觉得冯璋是个人才,冯璋觉得孙书镛虽略显纨绔,倒也不讨厌,俩人竟成了比普通同学略好的朋友。   前几日,孙书镛收到胞姐书信,信中一抹化不开的清愁——孙书镛知道此是恋爱不顺之故,便想给姐姐帮个忙。   俗话说,想彻底地结束上一段恋情,最好的办法是开始下一段恋情。孙书镛是这句话的忠实拥趸,故虽不到20岁的年纪,恋爱经验却是丰富。   孙书镛觉得姐姐所恋非人,所以便想着给姐姐介绍几个自己的同学认识,好让姐姐认清“你看,有为的好儿郎有的是”这个事实。   因存着这个心思,孙书镛此次邀请的便都是面貌英俊、颇有能为、言语上也来得的同学,家世倒在其次了。这几人中只有张楚是世家子,其祖父曾任过前清大理寺卿的。   如此选择是综合了姐姐的审美,并揣摩了父亲的心思之后的结果。前文说到孙父颇具眼光,乱世从来是新贵与宿豪洗牌的时代,今日田舍翁明朝新权贵的事常有发生,但看现在军政要员的出身就知道。   又因乱世枪杆子最重,现在的军校学生,保不齐就是以后的封疆大吏,所以孙父几次嘱咐儿子要着力结交有能为的同学,不要对寒门子弟有偏见。所以孙书镛觉得父亲应该对择女婿也是这么个看法。   对这些受邀者,孙书镛也坏笑着用“开舞会”“家里有很多漂亮的姐姐妹妹”来勾引,其他受邀的同学都笑嘻嘻地应了,冯璋想起母亲的家信,也便同意了。 第4章 初见孙书铮   孙家住在租界。   整条街都是各式花园洋房。有的房子用栅栏围墙,围墙上爬满藤萝植物,又有开小花的,形成一面姹紫嫣红的花墙。有的房子则围着高高的红色砖墙,一扇结实的木门关住了满园□□。   街道并不很宽,却很干净,间或走过穿洋装的男女,也有小汽车滴滴地开过。   冯璋之前并没来过租界,透过汽车玻璃看到这“西洋景”,觉得这里跟书上写的、画片上画的外国也不差什么。   汽车在一幢洋房前停住,车夫嘟嘟地摁喇叭。   和门房一起出来的是个穿长衫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叫孙书镛“哥儿”,孙书镛叫其“贵叔”,看其行事做派,想是有头脸的大管家。   “贵叔”圆头大耳,长得喜相,说话也和气,直说“前两天得了信儿就为几位爷准备好了下处,回头几位爷看还需要嘛,问我大贵要。”一口地道天津口音。   冯璋等自是说贵管家太客气了。   贵管家一边在旁做引导,一边又絮絮地说家事:“老爷太太都不在家。老爷还在洋行,太太去杨家拜寿去了。今儿个是杨老太太80大寿。杨家,哥儿知道,虽然不很亲近,可也得去捧个场。”   孙书镛知道这杨家是新贵,听闻与大总统有亲的,煊赫得很,便点点头。   说话的当儿,已是来到院内楼前。   院子并不很大,房子也方方正正,上下三层,红砖清水墙,坡瓦顶,并不像路上看的一些房子那样奇形怪状。   院子里也照例种花草,却不是修剪整齐的低矮草坪,也不见各种几何形状的植物,孙家院内的花树都颇为朴实自然,这个季节正是郁郁葱葱生机一片的时候。除了花树,墙边还状似随意地种了好些藤萝植物,这个时节已经铺满大半个墙壁。   看冯璋等似对这半墙的藤萝感兴趣,孙书镛一边伸手把大家往屋里让,一边笑说:“这是家父从法国带来的种子种的,据说其散发的气味可以驱蚊。种了几年,驱不驱蚊不知道,倒是招蛇的效果显现出来。有一回,一条青绿的小蛇竟然顺着藤爬到二楼窗户,隔着玻璃往里看,舍妹恰恰路过……”孙书镛做出“你懂得”的表情,几个同学都笑了。   “为此,小丫头跟老爷子斗了好几天的气,终是老爷子许诺带她去北边消暑才算结了这段公案……”说着,孙书镛对冯璋等睐睐眼,“小丫头最是精灵古怪,又最不吃亏,你们小心她。”   孙书镛话锋一转,接着说藤萝:“这藤萝在春夏叶子是绿色,入秋变成绯红色,深秋则成深红,至冬不凋,颜色多变”,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又能招蛇,挺好”。仿佛说了个好笑的笑话,孙书镛说着自己先笑了。   贵管家也凑趣地说:“哥儿快别提这个啦,三姑娘前儿还说要趁老爷不在家,把它都拔了呢。”   “看了吧?这就是我妹妹,记仇着呢。”孙书镛笑着跟几个同学说。   走过一小段走廊,转过大盆景花树,便进了客厅。客厅也是西式风格,水晶灯、壁炉、沙发、座钟、地毯……都是西式得不能再西式的东西。   尚未细打量,就有穿一式袄裤的年轻女仆接外套,捧茶水,动作轻柔却不拖沓,又都嘴角弯弯带个笑影儿,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   因家中无大人,贵管家也退了出去,厅内只他们同学几个,并伺候茶水的女仆,冯璋等便放松下来。   几个人坐下喝茶,吃水果,看报纸,又就报纸上的时事发表看法,说至热血处,自是激情澎湃,又有观点不同的,便唇枪舌战起来。   正说到畅意处,忽听到女孩子的说话声,众人集体止住,一向粗犷的刘嘉伟也把搭在茶几上的腿拿下来。   接着厅门盆景花树后走出两个女孩。差不多的高矮胖瘦,一个看着稍微年长些的,鹅蛋脸,俊眼修眉,头发都梳到后面编一条大辫子,露出光洁的额头,一件白色洋装衬衫配背带裤子,说不出的摩登大方;另一个年齿稍幼,穿白短袄黑裙子,两条辫子垂到胸前,笑吟吟的,像迎春花一样明媚。这便是孙家大小姐书锦、三小姐书铭。   美女陡现,气氛霎时变得微妙起来。   一众男子汉或脸红低头,或故作镇定,或偷偷打量,其中刘鉴铭表现最为突出——目瞪口呆。冯璋还是表现最自然的一个,且有心情暗笑他人:“老刘活像幼时家里养的呆鹅。”却不想,自己也有被“雷击”的一日。   孙家大小姐人很从容大方,说话时看着你的脸,目光坦然,全无一般女子羞怯之意。   孙家小妹娇俏可爱,只是还有些小孩子脾气。   两姐妹不过是与众人略寒暄,跟孙书镛叙两句寒暖,问几句在学校的事,孙家小妹又与哥哥斗两句嘴,便识趣地相携离开,说明日还要上学,得做功课,把场子留给了他们。   见几位同学稍显失落,孙书镛心中暗笑,口上却透出消息,她们大后天也就放假了。又说到端午舞会,气氛才又转过来。   到天津的前两日,每日吃过早饭,冯璋几个便被孙书镛拉着满天津卫的转。因有招待同学的名头,又是放假,孙父不但不反对,还为他们提供车辆,又给孙书镛“活动经费”。   一行几人,逛名胜,听戏,看电影,孙书镛又带着“开洋荤”——去法国人开的舞厅跳舞。   陪跳的舞女中有金发碧眼的白俄女子,其中有个脸上微有雀斑的,似是孙书镛旧识,满眼都是风情,恨不得挂在孙书镛身上。   又去起士林吃饭。同学几个,也有吃过西餐的,也有像孙书镛这样没吃过的,又现学用刀叉,好在大家都是熟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   至于吃了什么,冯璋是真说不上名头。一大块牛肉半生不熟血丝呼啦,据说这样才嫩。又有烤鱼,上面抹的酱酸呼呼的,也不觉得好吃。葡萄酒倒是比白酒好下咽。冯璋觉得,起士林最好吃的是糕饼甜食。   冯璋幼时吃过最好吃的甜食是师母做的槐花糕,后来离开家乡,客居舅家,自觉已是大人,见到甜食便不怎么吃。现在吃到这精美的入口即化的西式糕饼,想起幼时,便有片刻失神。   吃过饭,去街上随便走走消食,却又钻进一间德国人开的咖啡馆……孙书镛是个好客主人,招待得不遗余力。剩下几位,白天眼满肚饱腿酸,晚上回到住处,洗洗躺下,一觉无梦。   冯璋见到孙二小姐,是他们到孙家后第三天的早晨。   这已是端午的前一天,因姐姐妹妹都放假,又听闻天后宫有端午庙会,孙书镛又存了让大姐多与自己同学接触一下的念头,便想着带姐妹、同学同去逛庙会。   头一天晚上就把这安排告诉了大家,故而早餐桌上到得整齐,一向节假睡到中午的孙家小妹书铭听闻去逛庙会,也按时按点地起来了。   孙父早去洋行上班,孙母因有心疾,惯常晚起,都是在自己屋吃早餐。所以早餐桌上都是年轻人。没有长辈拘束,孙家本来也不谨守食不言的规矩,又兼有客,大家聊个天,气氛很是轻松热烈。   先是孙书镛笑话妹妹早起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又被孙家小妹反击,翻出哥哥宿醉的旧事,因大醉睡了一天两夜,早起倒是早起,却是第三天早晨……   冯璋一边吃春饼,一边看孙家兄妹斗嘴。其他几位兄弟也有嘲笑孙书镛的,也有帮孙书镛解围的,也有的像冯璋一样,乐呵呵不说话。孙书镛长姐也只是在旁微笑着喝牛乳,吃面包,并不插话。   这时孙氏兄妹的话题已经由晚起转到了保定三宝上。   “哥,你说好给我带的保定三宝呢?”   “这么大姑娘,哪有这么当面要礼物的?”孙书镛笑话妹妹。   “你一定是没带。”娇俏地嘟着嘴。   “不是我没带,你光听到‘三宝’就寻思是好东西,你道三宝是什么?铁球面酱春不老。铁球是给老爷子们练手的,面酱你要吗?齁咸齁咸的……”   “那春不老呢?”   “春不老是一种蔬菜,保定人经常腌着吃,就粥吃倒是有味儿,但也不是什么稀奇货。不信你问他们。”   “刚下来也能炒着吃,只是三姑娘你不一定爱吃。”同学中有个叫张楚的,见孙家小妹看他,微笑着解释。   “春不老,这名字奇怪,听着还以为是徐福从海外弄来的灵丹妙药呢。”孙三小姐也笑道。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徐福不过去了日本,日本可没有什么灵丹妙药。你小丫头家家,怎么对长生不老药感兴趣?”   说得大家更乐,孙三小姐却红了一张俏脸。   “各位早。”众人正笑闹着,忽听一个娇柔柔的声音,才发现餐厅里又走进一位姑娘。   孙家长姐幺妹已是美人,这位还要更胜三分,五官精致得仿佛雕刻出来的。如果在这张脸上硬要找什么瑕疵,那就是一双小虎牙。可谁知一笑起来这双小虎牙让她更添了几分少女的娇媚。再加上齐耳的短发,一身浅蓝洋装连身裙,清新妩媚得仿佛清晨带着露珠的玫瑰。   冯璋一下子看怔了,心里仿佛有个声音说:“就是她”。冯璋梦中的姑娘具象化了。   孙书镛轻咳一声,“你回来了?我昨天晚上醉了,不知道你回来。”孙书镛温声道,“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我的几位同学,张楚、冯璋、刘嘉伟、刘鉴铭、房似鸿、陈玄庐。这是我二妹书铮,一直在京里读书,故而前两天你们未见。”   孙二小姐一边与几只红脸呆鹅点头致意,一边跟哥哥说:“昨天车子坏在了路上,到家就很晚了,故而没去见哥哥、姐姐和小妹。”说着又跟姐姐妹妹问好,在书锦、书铭旁边坐下。   书锦与书铮略聊两句学校的事,书铭也与二姐问好,问过好,便低头喝核桃酪,不再与哥哥打趣。几位男士不知怎的也住了口,待书锦与书铮说完话,餐桌上悄无声音,竟然冷了场。还是孙书镛把话题引到庙会上,气氛才又复热烈起来。   既讲到庙会,孙书镛也便问二妹是否跟着同去,书铮却笑着摇头,说昨儿折腾一天还没缓过神儿来,今天就不去凑热闹了。众男听了难免失望,却又不好越过孙书镛和书锦书铭姐妹力劝书铮同去。   接下来的庙会游玩,冯璋便有些心不在焉,孙家二小姐的倩影似在眼前挥之不去一般。庙会上即便再热闹繁华,心里却是冷清的。冯璋本对婉约诗词不耐烦,此时却觉得句句都是自己写照。 第5章 端午节舞会   到第二日晚间舞会上,冯璋才又见到书铮的身影。   这端午舞会算是孙家这几年形成的一个新传统,开始请的主要是亲戚朋友、生意伙伴,后来随着孙家在政界也有了些地位,家里情况越好越好,这舞会上便有本地政界要员来露个脸,有头有脸的洋人也来捧个场,乃至于什么津门名媛、艺术名流之类,更有报社记者揣着孙家与的红包候在场边照相,使得这舞会显得烈火烹油样的繁华热闹。   冯璋不会跳舞,又不愿像刘嘉伟似的现学,于是便安静做个看客,看这满眼的衣香鬓影、纸醉金迷,以及偷偷地用眼光追寻书铮的脚步。   今天的书铮一袭绿色塔夫绸及地洋装长裙,窄窄的腰身,大领口露出天鹅样的白白脖颈,带一条绿玉链子,映衬得肤色如雪。冯璋觉得,光看着伊,已是享受。   “看什么呢?电影明星?”不知什么时候刘嘉伟来到身边坐下。   “电影明星?”   “呶,穿红裙子挽着洋人那个。”刘嘉伟抬抬下巴。   冯璋看过去,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柳眉杏眼,粉光脂艳,时不常用涂着蔻丹的手掩口而笑,确实娇艳漂亮,难怪能当明星,只是在冯璋看来不够清新自然,宛如明珠蒙尘,光华已无。   “你看过她的电影?”   “没有,我一共没看过几场电影,刚才听人说的。”又凑近些,“据说是那洋人的外室,那洋人是花旗银行的大班。”   二人正说小话,不意别人的小话传来。   “看,又‘众星拱月’了!”   “呵,孙书铮一向有人缘。”冯璋听到书铮的名字下意识地微微一侧头,正好看到一个少女微哂的脸。   “从小儿就这样,掐尖好胜抢风头,都说孙三小姐娇蛮,我看孙二才最讨厌。”   “你该庆幸不是她的姐妹。”   “那倒是,要我有这么两个庶出妹妹,定要怄死。”   听了这话冯璋大为惊愕,竟然有人背后这么说孙二小姐,可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又听说二小姐、三小姐都是庶出,这还真看不出来。   其实,冯璋对书铮身边围着好几个年轻男士,心里也不甚舒服,刚才那小话说得也不全错,还真有点像“众星拱月”呢。   恰舞会中场,音乐声停,冯璋终于勉强可以辨出“星星”和“月亮”的说话声了。可惜辨出也没用,冯璋听得一头雾水,只知道他们在讨论新诗和外国诗,什么华兹华斯,什么拜伦,又有一个戴领结穿礼服、脑袋长得活像一个大土豆的,大声在说“孤傲狂热的罗曼蒂克,孤傲狂热的罗曼蒂克……”。接着又有一个油头粉面男生女相的用外国语朗诵了两句什么,书铮也用外国语说了一句什么,引得剩下几个人击节赞叹。   “书镛的妹妹还真是博学,怎么书镛跟咱们一样大老粗?”刘佳伟显然也在看书铮和她的“星星”们。   “你觉得他是大老粗?”冯璋挑眉笑道。   正说话间,乐队领班说下半场开始。却又不见乐队有何动作,众人正惊讶,便听到流水般的琴声响起。却是凭窗一个着黑色洋装礼服的男子,只给大家一个侧影,肩膀上驾着梵婀玲,状似深情地拉着。   冯璋虽不懂曲子,但看这情势,又看宾客表情,便觉得这里面有故事,莫非这男子想学司马相如?只不知他心目中的卓文君是谁……   马上就有人给冯璋答疑解惑了,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两个姑娘:“呵,《绿袖子》,英吉利名曲呢。”说话绵里藏针那个。   “有个什么典故吧?婉姐姐,你跟我说说。我对西洋曲子不熟,都怪爹,说怕移了性情,不让学西洋音乐。”直言书铮讨厌的那个。   “英吉利有个亨利八世国王,看上一个着绿衣的民间女子,爱而不得,故作此曲。”   “绿衣女子?”马上抓住了重点。   “嗯——”   “没想到周钧儒要做长庚星!”   “嗤——你又促狭。”   “只是可怜了张美琪,他们去年订婚的宴会好不盛大呢。”   “听说……”   冯璋虽然很想知道这位周钧儒君是何方神圣,与书铮是怎么回事,中间又有什么故事,却奈何二人说话声音越来越轻微,冯璋只好“收起耳朵”,注意看书铮。书铮倒微微笑着,很稳得住的样子。却让冯璋转眼看到孙书镛沉着的脸。   舞会上有些西洋乐常识的,都看出拉琴人意之所指,即便有不知道的,经挨得近的点拨两句也便知道了,于是有绷不住的便有意无意地看书铮。书铮照旧嘴角带笑,似正专心听曲。   曲毕,众人皆鼓掌,但空气中流淌的暧昧却并未散去,幸有相熟的打趣解围:“钧儒在哈佛的时候一定经常旷课去练琴。”又有两位年长些的太太凑趣,乐队又适时奏起一首热烈的探戈舞曲,这件事才算掩过。   探戈舞这种大开大合的舞蹈并非人人都能驾驭,舞不好就会露怯,故而舞池中人并不多。冯璋只顾偷觑书铮,却不想孙书镛与胞姐舞了起来。   冯璋虽不懂舞蹈,但觉得大小姐书锦充满了其静态时没有的美艳、热烈和风情,不由得与书铮对比,却在全场都没有找到书铮的身影。此时场上舞得却越发热烈,别的舞者都退了出来,只余这一对姐弟跳完整曲,赢得满场掌声。   书铮一去,冯璋便觉得意兴阑珊,便走出去透透气,抬眼却见花树下不是二小姐书铮又是哪个?书铮也看见了冯璋,不由得相视一笑。   “二小姐怎么出来了?”冯璋先开口。   “觉得没意思,出来透口气。”书铮笑容懒懒的,口气也懒懒的,却不知怎的透着一股子熟稔,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冯璋才发现,书铮虽也同书镛及书锦姐妹一样说京片子,却不似他们京片子中带点天津口音,说起话来嘎嘣利落脆,反而有点南方口音,听起来格外婉转娇柔,普通的话说出来,都仿佛在撒娇。   “二小姐不喜欢跳舞?”   “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   “不知道二小姐现在可喜欢?我不会跳舞,又很想学……”冯璋第一次搭讪女孩子,又是心仪的女孩子,内心紧张无比,虽自认摆了个风流倜傥的样子,通红的脸却泄了底。   却见书铮笑了笑,伸出手来……   冯璋至老都记得那晚书铮含笑的眼睛,似藏了满天的星光。 第6章 失恋与替补   到第二日,书镛等返校,孙父为冯璋等践行,席间多勉励之辞,让毛头小伙子们不免兴奋,觉得自己是未来国家的栋梁,冯璋更小心思里觉得日后求娶孙家女儿也不是不可能的。   回校后,冯璋与孙书镛走得越发亲近,间或旁敲侧击得些书铮的消息。   冯璋自以为不露痕迹,却不知孙书镛颇懂风月,一见冯璋的状态就猜出几分,却也不点破,反倒偶尔露出妹妹的一二消息给冯璋,甚至还替他们传递过一次东西——冯璋老家运河特产,沧县方言曰“荸荠鱼”的一种小鱼。   这种鱼大约是以形得名,因其晒成鱼干时黑黑圆圆的,似小荸荠。荸荠鱼专治失眠。从孙书镛处得知书铮睡眠不佳,冯璋让母亲寄来荸荠鱼一包。   是日,冯璋把鱼干放在孙书镛的桌上,却不好开口说是给书铮的,便直说这是家乡特产,专治失眠。   孙书镛斜着眼睛似笑非笑:“我睡眠很好,不用这个!”   冯璋俊脸一红。   孙书镛倒是见好就收,“嗤”得一笑,说“知道了”。   隔些天收到一张孙书镛代转的粉绿信笺,称呼冯璋曰“冯世兄”,说荸荠鱼已收到,以麻油煎之,佐以黄瓜条和葱丝,以薄饼卷食,滋味颇佳,吃饱自然失眠之症愈矣。   冯璋不仅莞尔,没想到书铮还有促狭的一面,越发觉得伊可爱至极。   后冯璋又求书铮代购书籍,又寄些鱼干,如此往复几回,渐于短笺中说两句闲语,什么“堂前老梅竟发新枝,暗香袭衣,玉色灿然”,什么“雪后初霁,踏雪去课室,脚下咯吱咯吱,颇有意趣,路像是都近了,此即爱因斯坦所谓之‘相对论’乎”……虽只是此类,冯璋却总能读出些缠绵的意味。   所以听闻书铮与杨家公子定亲,冯璋似被雷击。   前两天才收到书铮的信,信里说京城天气说读的新书甚至评论了两句时政,却独独没有提定亲。   听闻这杨家公子是学西医的,学成归国不久,已是组建了一家西式医院,可谓年轻有为,并非寻常纨绔,杨家更是颇有背景既富且贵。   “书铮如此人才,嫁这杨家公子,倒也得所。”冯璋如此安慰自己。可惜再怎么安慰也免不了失恋之痛,更打击了冯璋对新式爱情、自由婚姻的追求之心。   及至父母又写信来催问婚事,便索性破罐破摔,让父母做主为自己择一乡间女子,哑婚盲嫁,传宗接代,倒也省事。又安慰自己,“如此再也不用在情爱婚姻一事上费心思,正可专注事业前程,又安了父母之心。至于妻子,相敬如宾便是了。”   虽是这么安慰,冯璋依旧觉得自己像祭坛上的小兽,怀着这悲壮哀伤之心,冯璋给父母回信说“但凭父母做主”。   等到父母给冯璋写信来说相中方家姑娘时,冯璋心中失恋之痛已消减不少,对婚姻倒有点“平常心”的意思了。   方晴,冯璋自是有印象。   印象中的方晴,扎两条小辫,穿玫红衫子,一双会笑的眼睛,慧黠机灵,读书也用工,尤其于丹青上有天分,是个很可爱的小妹妹。   没想到现在已经到了说亲的年龄了……而且是说给自己!一时没法接受小姑娘变大姑娘的事实。   过一会,算了算,可不是嘛,方晴这会儿得有十五六岁了,可不就是大姑娘了吗乡间习俗冯璋知道,这个年纪的姑娘好多已经定亲了,自己的妹妹才十四,已经在相看人家了。   想到小时候的方晴,又思及启蒙恩师的家教,便觉得这是一门好亲,虽说不是自由婚姻,方晴也不是什么新式女子,但也知书达理,很不错了。又感念父母一回,说这门亲,父母定是费了不少心。   于是打起精神,先回信定了回家的日子——眼看就要学期中段考试了,考完照例是要放两天假的,再请假几天,回乡探亲,顺便把亲事定下来。   想着这事终究尘埃落定,冯璋探口气,说不出是情爱中的劫后余生,还是曾经沧海。   写完信,复习操练的空闲,还要采买些给家人的礼物。闻说方家想让自己与方晴见一面,那便是自己去方家以拜见恩师的名义去见了,那给恩师、师母的礼物也要备一些……忙得人仰马翻。   至于买衣料时看见与书铮穿的绿色连衣裙相仿的料子又黯然伤神了半日也便不说了。   却说冯父冯母得了冯璋的信,心下定了大半。既然他肯回来,想必对这门亲事是满意的,听媒人的话,方家那边也是满意的,不过是谨慎,想见上一见,这门亲,差不多,成了。   于是便喜洋洋地打扫大儿子回家的住处,又准备给方家的礼物和定亲的物事。定亲的物事早年就备下一些,如今因为对方家女儿着重,便再添补替换一些,也差不多齐备了。 第7章 方姑娘其人   方家得了消息,也开始忙。冯璋来时的酒宴、行定亲礼所需的东西……又要给方晴做些新衣。   既然相看,总要有身像样儿的行头,方晴正是长个儿的时候,现在穿的还是去年秋天做的单衣,虽把预留的边儿放出来,也有些短了,何况也旧了。   酒宴、定亲礼什么的,吴氏自有计较,也不方便跟方晴说什么,添置新衣服却要问问方晴的喜好。   方晴进屋时,吴氏正在把家里存的几块衣料子一块一块展开打量。看方晴进来,就捡着两块鲜亮的往方晴身上披,又觑着眼看配不配肤色,终究不满意,都搁在了一边。   方晴知道这是要给自己做相看时的新衣,也不说什么,只任母亲兴兴头头摆弄。   吴氏却有了聊兴,先说得去县城买时兴的缎子,又叹息没有好裁缝,一会又说前次上京看年轻姑娘们穿的和过去很不一样,时髦得很,只是乡间没有这么穿的,县上也最多是穿个窄身旗袍,再没那么多花样,更不要说洋服。   方晴知道母亲的意思,怕冯璋在外面见惯了时髦女孩子嫌自己土。于是笑着说:“娘,这块豆绿洋布就很好啊,”指着刚才吴氏搁在一边的一块布,“这是大姨给的吧?多软啊,也薄,往前热了正好穿,正配我身上这条裤子。”又涎着脸儿笑说,“我学了这几年画儿,别的不敢说,配色是练出来了。”   吴氏瞥了方晴一眼,拿起那块豆绿洋布往方晴身上比了比,又放下:“这块豆绿洋布好是好,就是太素净了,平常穿还行。我上回看见有一种绸子,说是日本人机器织的,平滑细密,颜色也鲜亮,尤其是红的,比杜鹃花还艳丽两分,回头扯些回来做个褂子吧,另外也要做条缎子裙子,”吴氏深觉对不起女儿,“你长这么大还没穿过绸缎衣服……”   方晴知道母亲是红楼梦的审美,很怕给自己弄一套“怡红快绿”的绫罗绸缎出来,便忙笑着说,“看您说的,我又不稀罕当蚕蛹,用丝裹着有什么好?要弄啊您就给我弄‘丝被罗衾’,咱学蜘蛛,在丝上睡觉,那多阔气啊。”   一句话把吴氏逗乐了:“你又贫嘴!”又转回布料上,“有一块湖水绿的绸子,在日头下能闪出波光的,我觉得做裙子正好……”   方晴心说“果然——”,忍住没有以手抚额,“我的亲娘嗯——您再怎么捯饬,我也富丽堂皇不了,就这样吧,不然不会走路啊~”方晴要挟道。   吴氏皱着眉头佯嗔道:“你快看你的书去吧,别跟我这儿捣乱了,眼瞅着都看人家的人了还这样儿。”   听母亲这么说,方晴也笑了,罢了,她老人家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吧。又笑着给母亲揉揉肩,听母亲唠叨两句,直到吴氏又赶人,才笑嘻嘻地从母亲房里出来。   方晴也没径直回屋,只在院子里溜达,听着前堂孩子们一锅粥似的读书声,有“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有“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君子有三乐”,有“见贤思齐焉”,有别于尖细童音的是一个浑厚的男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嗯,这是讲完学,让学生们自己读书呢。   成天读楚辞,看来是忧国忧民呢。要说读书人的情怀,方晴知道,爹是一样也不少的。可这样一个狗屎世道,爹一个乡间老儒,又有什么办法?不只“国事天下事”没办法,家事也不好整。   就说方家学堂吧。如今对子曰诗云感兴趣的越来越少,再加之近两年年景不好,外面打仗,人心惶惶,谁有闲钱来学没大用处的四书五经?这样下去,束脩减少还是小事,学堂怕是要关张了。   其实针对这种现状,方家学堂课程已经做过调整。   方守仁虽端方,却也不是墨守成规之人,眼看科举是不再可能重开了,就把课程中的四书五经内容减少,八股文写作干脆停了,史书、古文、诗歌这些东西也是浅浅的讲,让学生当常识来学,又增加了算术课的分量。   这样,学生学几年,在乡间也算识字的文化人,有机会去城市学堂深造的有这些也算打了底了。   只是再怎么改也还是在原来的窠臼里面改。让爹只教识字算术恐怕是不愿意的,老头儿始终觉得应该传道授业解惑。方晴知道。   方晴脑子里瞎琢磨,脚也在院子里乱转,猛地抬头发现,那枝入墙来的槐树枝干上面已经有了零星的花骨朵了,方晴就把忧国忧民忧家的心思放下,咧嘴一笑,快到做槐花糕的时候了呢。   方家的槐花糕在镇上是有名的。这是吴氏从娘家带来的做法。吴氏做饭一般,却会做几样出色的花色小食。   盖因吴氏之祖母是个爱好美食之人,晚年脾胃不佳,不爱正餐,只爱小食,吴家又请不起好厨子,吴氏的母亲便磨练出一手做花色小食点心的功夫。   吴氏快人快语快活计,最不耐烦这水磨工夫的东西,母亲的手艺也就得其一二,在这没有什么精细吃食的小镇上却已是最好的。吴氏做的最好的,就是这槐花糕。盖因熟能生巧耳。   方家墙外有棵大槐树,当年方家初来买房时,这棵树便有。本来有讲究,房前屋后不宜种槐,因槐字中有“鬼”,是树中最阴的树。方晴的祖母本想把这树连根刨了,却被方晴祖父劝止:“福祸自招,与树何干?”   现在这树已一搂粗细,每到季春,槐花开了,整条巷子都是甜甜的槐花香气。吴氏就用这槐花做槐花酱和槐花糕。   因每年都做,做好又分赠邻里和学堂的学生,年年如此,槐花糕也成了方家的招牌,成了学生们对学堂生涯最甜蜜的回忆。   吴氏喜欢做槐花糕还是因为这槐花糕是众多麻烦小食中不大麻烦的一种。当然因为做的多,也并不省事就是了。   蒸槐花糕,方晴从小就打下手。   方晴与母亲不同,最喜欢不用动脑子又磨工夫的事情,所以方晴于诸画法中最喜欢工笔。   蒸槐花糕时,捡各种米豆、一点一点地碾碎槐花淘澄汁子这样的事情就归了方晴。   方晴就在临窗或者院中阴凉处,搬个小凳,慢慢地捡,慢慢地淘,时不时眯着眼看看太阳,又偶尔仔细分辨前堂传来的读书声,又有母亲忙碌的身影出出进进,这时候的方晴觉得自己像一只晒太阳的猫,这或许就是书上说的“闲适”吧?   想到做槐花糕,方晴的嘴角就不由得上翘。扒头儿看一眼正屋的自鸣钟,到了读书的点儿了。   方晴最近在读《明史》。要说明朝真是个有意思的朝代,富裕、奢靡、世俗,还有那么点轻佻,哪怕从正史中也能窥得一二。   方晴爱读史,倒不是为了“知兴替”之类的明正原因,当然也没多少感悟,就是觉得有意思。   方守仁书房也有杂书话本,但都藏起来,不让方晴读,怕“移了性情”。方晴更小一点的时候,曾偷偷找出来看,被方守仁知道,很是痛骂一顿。   要方晴说,爹防什么啊,就这正史里面什么没有啊,奇诡的荒淫的凶狠的各种匪夷所思,恐怕比话本子上编出来的还离奇。   然而这样有趣的明史今天方晴却看不动,眼上上下下看那几行字,半天也没翻页。眼看太阳升得老高了,方晴索性扔下书,拿出没画完的工笔牡丹接着上色。   方晴的画技是家传。   乃祖方宗昌擅写意画,用笔放纵,古拙淡雅,在京城小有名气,时人认为其风格“颇类青藤”。   方守仁却另有奇遇,幼年曾让一个法兰西国传教士教过一阵子的西洋画法,所以画风便与其父不同,画的好的是工笔画,十几岁上就被称赞是那个“清于老凤声”的“雏凤”。   惜乎方宗昌仕途不顺老死乡间,方守仁为衣食劳碌,逐渐被日子磨去了灵气,再难于书画上有大建树。不意方晴倒是有些天分,于是更着重培养女儿,只是心里遗憾,纵然女儿画得再好又怎么样呢? 第8章 郎骑白马来   转眼就到了冯璋回来的日子。   冯家把迎接冯璋归来当个大事来办,一方面是心里高兴,一方面也是做给邻里乡亲来看——冯家出了做官的孩子,冯家以后是要兴旺的。   去接冯璋的,是冯璋二伯冯二爷。在冯家,这种出头露脸的事,一般都是他的。   冯二爷穿上早就浆过的长衫,又戴一顶文明礼帽——县上新兴的,有身份的人多有一顶,价格顶得好几头小猪崽子,这还不是最贵的。   家里虽有驴车,但冯二爷觉得驴车不抬身份,干脆潇洒步行,计划回来的时候在县上雇两辆黄包车,县上有身份的出行多是坐它。   翘首企盼的冯二爷没有白等,近午时分,冯二爷在沧县城北门外的官道上看到了侄子的身影,他骑着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马蹄“得得”,马背上的身影穿着军装,显得分外英武。   马还没到近前,冯璋就跳下马来,笑着冲冯二爷叫“二大爷”。   感受到周围围观人群羡慕的眼神,心里得意非凡的冯二爷依旧绷着劲儿没挪步儿,等侄子走到近前问好,才笑着拉侄子的手,一起从北门入城——冯家在城南,需从城中穿过。   过城门的时候,冯二爷又得意了一把。冯璋穿的是军官学校发的军官装外出服,从军官学校毕业即是军官,官兵服饰有别,一望即知。见到“官”,守城门的士兵立码儿一个立正加敬礼,这让长期混衙门见谁都哈腰的冯二爷觉得分外扬眉吐气。   扬眉吐气的冯二爷,一边和侄子述别情,一边打量侄子越发英武帅气的面庞,挺括的军装,还不忘拿手呼啦呼啦白马,眼睛也不闲着,感受路人羡慕打量的眼光的同时,拿余光扫射街上,希望能遇到一二熟人。   要说这是冯二爷今天唯一的遗憾,从城北走到城南都没遇到一个熟脸的。   直到到了陆镇这一遗憾才得以弥补,看到越来越多的熟脸,冯二爷果断打发走了雇的黄包车,让冯璋也下马——理由是“在乡邻面前骑马坐车招摇过市,未免太过轻狂”。   冯璋听了一笑,懂得这是因为骑马坐车不方便二大爷跟人显摆。其实冯璋并不反对二大爷与人显摆自己,衣锦还乡不就是显摆嘛。等到了七里堡,衣锦还乡的气氛更浓,好一阵子的打躬作揖、寒暄显摆、恭维与故作谦虚之后,终于到了家。   先给祖母磕头,祖母老糊涂了,冯璋说,“我是小七啊”,七是堂兄弟间的大排行。   祖母说,“别胡说,我小七早就没了。”然后就拿出手帕子开始擦眼泪。   打冯璋出外读书,日渐糊涂的祖母就开始在自己脑子里演绎冯璋的一生,先说冯璋在外面娶了媳妇了,又说有了孩子啊,然后突然有一天就说冯璋死了,还哭了一阵,有鼻子有眼的说可怜孙媳妇和孩子哭得厉害……   祖母这一出让大家尴尬无比,及至把这老祖宗搀回卧房,气氛才缓过来。   冯璋又给父母和其他近亲长辈磕头,与平辈见礼,分发礼物,叙说别情,又吃团圆饭,到晚上众人散了,冯璋才与父母、弟弟、妹妹一家人聚在一起说说体积话儿。这体积话儿除了更加详细的问冯璋的生活以及说家里近况,便是说冯璋的亲事。   冯璋的母亲五奶奶又重复了一遍家信上的内容,说了方家想两人见一见的意思,便问冯璋有什么章程。   “您看这两天哪天合适,就去拜见先生吧。”冯璋一副全听父母做主的样子。   跟方家通了气,隔天冯璋便上门了,骑着他的白马。   把马拴在门外槐树上,闻着空气中弥漫的槐花的甜香味,冯璋仿佛回到了年少时。   那时,一到这个时节,就盼着师母做槐花糕,在彼时的冯璋心目中,那槐花糕简直是无上的美食。每次分得一块,都小口小口的吃,在嘴里充分地嚼,以延长吃它的时间。   推开虚掩的大门,是浅窄的前院,学堂便在前院倒坐的屋子里。学堂门口挂的“发奋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①”楹联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透过支开的窗户可以看见小儿郎们正在拿笔写字。   方守仁似有所感,隔窗恰好看见冯璋。   冯璋先冲老师微鞠一躬,然后比个手势表示先去内宅拜见师母,看方守仁微微点头便举步进了二门。   冯璋受到师母吴氏的热情接待。吴氏是个脾气爽直的人,有点急性子,但对人却厚道,跟方守仁一样,操一口京片子,让幼时的冯璋觉得京片子是一种十分美好的语言。   让冯璋意外欣喜的是又尝到了师母做的槐花糕。   吴氏说,昨天蒸的槐花糕,知道你来,给你留的,尝尝。   冯璋在师母面前不客气,果真就着茶,吃起了槐花糕。依稀是记忆中的味道,但又好像并不如记忆中那么香甜,可能是因为放了一天的缘故,冯璋觉得。   在吃完糕,又吃瓜子、花生、葡萄干,并续了两回茶后,也没见到师妹方晴的影子。   对此,冯璋倒不意外,乡间风气陈旧,议婚的男女不能轻易相见。   而方晴已经看见冯璋了,透过微微撑开的窗户。方晴双颊发烫,心里说不清是紧张还是高兴,甚至还有点惆怅,这么一个风姿颀然的少年郎呵……   方晴和冯璋相见是在午饭前。吴氏和帮忙的刘婶已经把几盘下酒的小菜端到小炕桌上,又上了铁狮子酒。   这铁狮子酒是本地名产,和了本地人的性子,烈。方守仁爱酒却不挑酒,平时独酌,多是喝它。   没想到,这次方守仁却说,“如琢恐怕喝不惯这个,”如琢是冯璋临离开方家学堂时方守仁赠与的字,“院子里石榴树下埋的花雕怕是够时候了,取出一坛来喝吧”。   用着掘土花力气,冯璋自然不能让老师师母动手,师弟还是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呢,便自告奋勇,又说的有趣:“老师让我去挖掘这宝贝吧。”   方守仁不与自家学生客气,便点头允了,也走出来,一起去挖这花雕。   这石榴树正在方晴屋子的窗前。方晴正在屋内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书,听见兄弟方旭跑到自己窗外折腾,便推开窗户,姐弟俩刚说没两句,便看见方守仁和冯璋也出了屋门往这里来。   方晴这时关窗也不是,继续开着这样说话也不是。幸好方守仁说:“晴姐儿来见见你冯家哥哥。”方晴对学堂的师兄弟们一直称呼张家哥哥、王家兄弟的,冯璋在这儿读书时,方晴便冯家哥哥、冯家哥哥的叫。   方晴便红着脸走出来,笑着问冯璋好。冯璋也笑着说,晴妹妹好。   方晴穿一件大红撒花薄绸偏襟短褂,一条及踝石青洋锻裙子——都是吴氏为相看给置办的行头,扎一条大辫子,稍显局促。   冯璋虽笑得亲切,心底却不是不失望的。   记忆中的方晴娇俏可爱,谁想女大十八变,长大了却看起来是个十分普通的乡下姑娘,就是自己妹子也比方晴漂亮些!至于和孙氏姐妹,那简直没法比。冯璋在心里叹口气。   方守仁看既然二人已经见面,场面又稍显尴尬,便说:“晴姐儿去厨下问你娘要浅碗,小酒盅喝铁狮子还行,喝花雕不够劲儿。”然后招呼冯璋继续挖酒。   照乡间旧例,女人和孩子是不上桌的,故而只师徒二人对酌。   师徒俩谈些别情,掺些时事,加点慨叹,方守仁不免又夫子心发作,对冯璋训诫两句“不能失了本心”之类,冯璋也一一恭敬领了。   喝至酣处,方守仁突地长叹一声说:“听闻江浙人在女儿出生时把花雕埋于地下,到女儿出嫁时再掘出款待贺客,谓之女儿红。这坛花雕虽不是晴姐出生时埋下的,却也十来年的酒龄了,时间真是过得快啊。”   见冯璋稍显惊愕,方守仁接着说:“你我师徒一场,不打诳语,你看晴姐如何?”   老师有问,不能不答,又实在难答。因是师门,又是自家先来求亲的,这次相看其实更像走个过场,冯璋虽对方晴不甚满意,却说不出口,只好说:“晴妹妹自然是极好的。”   “可堪为妻否?”方守仁此刻混无醉态。   “荣幸之至。”除此还能说什么呢。   “老夫唯此一女,爱若至宝,托付于你。”方守仁借醉遮脸,竟然一揖。   冯璋连忙起身扶住老师,“学生惶恐,定不负所托。”   方守仁见冯璋如此,心下又有些不好意思,这么逼着学生表态,又借酒遮脸求保障,实在是……是吧?   有这么一出,二人再喝酒就不那么自然,好在也喝的差不多了,方守仁便招呼吴氏上饭。饭后又酽酽地喝了两碗茶,冯璋便要告辞。   方守仁说,“你且住,有样东西给你,随我去书房。”   冯璋不知是什么,便先不客气,直接点头称是,随着方守仁来到书房。推门进来,却见方晴正在书案前画画儿。见到冯璋及父亲进来,方晴神色平静地叫:“爹,冯家哥哥。”   其实本来方晴饭后是在自己屋里画画儿的,今天这样的日子,方晴很需要画画来帮助自己宁神静气。   谁想母亲吴氏走进来非说今天西厢光暗,让去父亲书房大案上画——这样的大晴天还光暗?母亲睁眼说瞎话,方晴结合今天的事情也能猜出□□分,恐怕是想让自己和冯璋有个机会共处一室说几句话,于是便问:“爹知道?”   看着女儿了然的神色,吴氏点点头:“去吧。”   这让他们说私房话的主意就是吴氏出的。吴氏旗人家姑娘出身,读书不多,性子直,胆子大,为女儿终身计,才不管那么多条条框框。而方守仁,本来男女见面相看已经打破了底线,这底线一破,就堕落得厉害,略一思索便同意了。   看这阵仗,冯璋也了然。只神色依然地听老师吩咐。   方守仁在书架上取下个盒子递给冯璋并示意其打开。   冯璋也有些好奇,打开看,是个小小的石头章子,羊脂白色,上面简雕了个龟的样子,拿起来触手略凉,章底是篆体的璋字。   对金石印章冯璋不在行,只觉得这块玉细腻润泽,雕刻古朴大气,这么贵重的礼物——冯璋灵光一闪,老师这是遵循古礼,拿这章子当文定之礼了!   “你或许会用到私章 就给你雕了一个,不要嫌粗糙。”   “老师厚爱,学生愧领。”既是文定之礼,自然不能推辞,冯璋躬身双手接过。   方守仁摆摆手,“跟我就不要客气了,拿着吧!”然后径直出去了,还顺手掩上了门……   冯璋方晴不由得都有点害羞,尤其方晴,觉得脸热辣辣得厉害。   看方晴如此,冯璋倒把羞意淡了下来。认真打量方晴,方晴微垂着脸,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似羞似喜的眼神。   “倒是一双好看的眼睛。”冯璋想。   “冯家哥哥要试试这个章子吗?”方晴有个差不多的章子,同一块料上取下的,与冯璋这个算是一对儿,只不过方晴的上面雕的是个蝙蝠,冯璋的则是灵龟,连在一起取福寿之意。方晴又想到金龟婿的典故,脸上红意愈加。   “好。”冯璋笑着说。   方晴取来印泥,问冯璋:“冯家哥哥要写些什么吗?或者画点什么。”   冯璋转眼看见方晴适才画的画儿,“这是咱运河的景儿?”   “是啊,就是渡口那儿。”   秋季的运河,河上蓬船笠翁,岸边衰草乱石,天上隐见一行归雁,大片的留白,颇有寥落古意。冯璋不擅画,说不上方晴画工如何,只觉得意境很好,便想着给方晴这画题个字,又怕唐突了。便问:“晴妹妹这画真是好,有什么大用处吧?”   方晴当然懂冯璋的意思,害羞地笑道,“习作耳,并没旁的用处。”   “若附骥题上几个字……只怕唐突了妹妹的画儿。”   方晴矜持,说不出“敝画生辉”这样的话,只微笑道,“冯家哥哥的字一向是很好的,何来唐突之说。”   “还记得你画的《硕人》吗?”冯璋轻笑道。   刚落下的红晕又布忙方晴的脸庞。   方晴幼时是个调皮的,父亲讲《诗经硕人》,句解“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的时候,方晴便真画了知了脑袋、虫子脖子、瓜子牙齿的“美人”出来,惹得大家大笑一场,方守仁差点祭出家法。   “早忘了呢。冯家哥哥快写吧。”方晴笑说。   看方晴一边害羞地笑,一边为自己磨墨,冯璋心中叹一句“也罢了”,一种带些惆怅带点踏实的尘埃落定的感觉。   接过方晴递过来的笔,略一思索,冯璋便想起一句还算应景的刘长卿的旧诗:“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慎重的写在边上题词处,又署了名字,然后便压上了方晴递过来的章子。   方晴与冯璋同看,冯璋字体稍显圆浑,与这画并不很配,但这本也就是个习作,方晴并不在意,只说好。倒是冯璋心里略有不好意思,见方晴不在意,也就释然了。   正不知接下来说什么,方晴的弟弟方旭敲门走了进来,小大人似的先咳一声才说:“娘说这边屋里热,让冯家哥哥去那边屋里说话。”   冯璋知道这次拜访是真的到了尾声了,忙跟方晴姐弟一起来到正屋,与方守仁夫妇再闲聊两句便告辞。   方晴只送出二门便住了脚,方守仁夫妇并方旭都送出大门口,又殷殷嘱咐,看冯璋上马走了才回转。   方晴回到书房看到那幅《秋日渡口图》,不由得嘴角翘起,母亲总说算命瞎子说自己是个有运气的,如今看来,果真运气不错。   冯璋回去跟父母表示对亲事满意,因冯璋还要返校,两家定亲的东西也准备的差不多了,请村上的风水先生看了三天后便是好日子,于是两家商量着便这一日举行定亲礼。   乡下定亲礼简单,并不要酒席,只男方体面的近亲去女家送上八色礼物:鸡鸭鱼各一对,猪肉四四方方一大块,包子、馒头、烧饼、馃子各一篮——冯家家境还算不错,又重视这门亲,虽按乡间习俗来,却准备的都是上好的,肉都比一般的多二斤。   冯五奶奶下了血本,又加了尺头两块,一块大红的绸子,一块柳青的素缎,都是县里最高等的布庄的抢手货,并麻花银镯子一对,金丁香耳坠一副——镯子和耳坠是看到方家给冯璋的石头章子后又加的,本是给冯璋妹妹准备的嫁妆,不得已挪用了。   这样的定亲礼在乡间是很体面的,方守仁夫妇很高兴,不为了这点东西,为了冯家对闺女的看重。   外面厅堂里冯璋的伯父们和方守仁吃了茶,夸了冯璋和方晴,说了“天作之合”,里间冯璋大伯母拉着方晴的手给套上了那副银镯子,也便算礼成了。   ①苏东坡语。 第9章 全家来进京   冯璋这边且按下不提,单说方家。   既然已经订婚,接下便是为方晴准备嫁妆。虽婚期未定,但因冯璋当差不自由,保不齐跟订婚似的订了近的日子马上迎娶,嫁妆需提前备好免得到时抓瞎。   好在嫁妆钱是早就备下的了,不为钱着急,单盘算做什么家具,买什么尺头,打什么首饰,一样一样理,倒不忙乱。   这日吴氏正看木匠给的图样呢,却见方守仁兴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人还没进门,先说话了:“内兄来信了,说彦侄儿六月间要娶媳妇,让咱们去喝喜酒呢。”   “看把你高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不是内兄是亲兄,不是内侄,是亲侄呢。”吴氏也高兴,却不忘打趣丈夫。   方守仁搓搓手:“很长时间没见内兄了。”   方守仁和这位内兄虽然见面次数不多,却很谈得来,方守仁说内兄潇洒不羁颇有魏晋名士风流,虽然吴氏觉得那是不着调。   到晚饭的时候方晴姐弟也知道了,二表哥要娶媳妇了,方晴也很高兴,虽然这个哥哥也只见过三次面,而且方晴觉得二表哥的名字特别让人无语。   明明相貌堂堂,却叫吴彦,是无盐还是无颜?都不大好啊。吴是舅家汉姓,老姓是乌拉,乌拉彦,也不好听。   舅舅吴明辉在方晴心目中是个神奇的存在。别的不说,就说给孩子起名吧。   大表哥叫吴理,二表哥叫吴彦——这是跟儿子有仇吧?报复得这么明显!   不过听说舅舅确实更喜欢女儿,从名字上也能看出来,方晴的表妹叫复苏里伊尔哈,意思是芙蓉。   据说表妹出生的前夜,舅舅梦见一片荷塘,莲叶田田,芙蓉娇艳,于是就给腊月天出生的闺女起了个名字叫芙蓉——还是满语的,说起来一嘟噜的音,复杂无比。   好在妗子靠谱,直接管小女儿叫芙蓉。其实除了舅舅,大家伙儿都管小姑娘叫芙蓉。   前年吴理娶亲,恰巧方晴方旭都病了,便只方守仁自己去的。这次,方守仁和吴氏商量着全家都去。现在方旭也大了,出远门没问题了;方晴定亲了,以后还有多少机会走舅舅家很难说;吴氏也好几年没回娘家;方守仁除了去岳家,还想见见一两个在京的朋友。   方晴前次去京里还是十岁那年的事,这好几年没去,印象都淡了。听说这次举家都去,心里自然高兴。方旭一向是个稳重的小大人,这回也不淡定了,要是有尾巴这会儿得晃着圈儿地摇着呢……   至于嫁妆的事,只好暂时搁下,一去一回最多半个月,这点时间还耽搁得起,吴氏想。   于是第二天方家诸人,特别是吴氏,就开始为上京做准备。打点礼物、收拾行装,托付刘嫂子一家照看宅子……   有刘嫂自然就有刘哥,刘哥叫刘大余,这刘家原来是方家世仆,刘大余的妈——方守仁夫妇唤做刘婶的,还是方守仁的奶妈子。刘家当时跟着老主人方宗昌来到沧县,随着老一辈的过世和方家境况的转变,方守仁就做主发还了刘家人的卖身契,两家只做亲戚般走动。   方晴帮着母亲打点礼物行装的同时,也把自己的针线理一理,这是闺中女子最通用的礼物。   给舅父、舅母以及大姨的是香囊,装上些晒干的甘草、藿香、艾叶,夏季送出去也算应季的礼物。给姐妹们的是绣花手帕。   不管是香囊还是手帕,都是用去年母亲在布庄淘到的布头儿做的。因是裁下的小块,不堪大用,虽是好料子,却价格便宜,吴氏就豪放了的买了一堆回来。   吴氏把其中的大半给了方晴——也是觉得姑娘大了,恐怕有用到精致小物的时候。方晴多数都做了手帕子,只检出厚实的几块做了香囊。   不管是香囊还是手帕子,都要绣上点什么。方晴日常用来刺绣的料子不多,种类更少,难得这次这么多花色,顿时性起,一样一样斟酌着绣了。   方晴喜欢刺绣。不同的丝织文理,搭配不同的颜色,用不同的绣法,可以产生比图画更有质感的东西。   朦胧的轻纱配一支杏花两只燕子让人想起烟雨江南;月白的素缎上绣一支遒劲峥嵘的老梅倒也合适;厚厚的洋缎最适合绣浓墨重彩的牡丹;最妙的是一块白色丝绢,方晴用灰黑二线绣了远山、石头、钩月、扁舟,竟是一幅水墨的《赤壁赋图》。摸着凸起的“石头”,方晴不由自得起来,“绣得真不赖。”   方晴的兴趣只在绣不在用,这些帕子和香囊除了孝敬父母以及特意绣了草虫送给弟弟的以外,余下的一直压箱底放着,方晴自己只用两块什么也没绣、只用大红丝线锁边的白洋布手帕。这回这些东西就都有了主儿了。   说话间转眼就到了上京的日子。   前两次去都是坐船,走的是原来乾隆爷下江南的路线,这回却是坐火车。火车站离着陆镇也只有二里地不到,在家就能听到火车的长鸣声,但方晴这还是首次坐火车。   难得出趟远门儿,方守仁这次花大价钱买的二等车厢的票子。   车上人不很多,看起来也都是“斯文人”,有穿长衫戴礼帽的,有西装革履拿文明拐杖的,有穿中山装的,当然也有打扮时髦的太太小姐。   每到一站窗外都涌过好些兜售各种小食香烟的小贩。经过天津时,窗外有兜售灌汤包子的,正是饭点儿,吴氏就买了一些,除了确实“汤”多一些,方晴觉得滋味并不见佳。   方守仁兴致很好,好到听女儿评价这灌汤包子滋味不佳时讲了个吃包子的笑话:天津包子滋味最好名气最大的是狗不理包子。排队、拼桌是经常的。说有个人与人拼桌吃包子,对方一口下去,喷了这人一脸汤汁,跑堂的赶紧递过毛巾把子,结果这人说:“不忙,他还有两个没吃完呢。”①   寥寥几句的小笑话惹得一家人都笑了。更致使坐方家邻座的一个年轻人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呛得直咳嗽。   方守仁忙问,“没事吧?”   那年轻人摆摆手,又咳嗽几声才缓过来笑道,“失礼了。”   这个年轻人玉面琼鼻、一双风流的桃花眼儿,有种不辨雌雄的俊美,一件宝蓝杭绸长衫上不见半个褶子,露出的一痕白色衣领也是白得熠熠生辉,就这么扇子一扇,眉毛一挑,嘴角一弯,好个风流倜傥的翩翩美少年——方晴觉得自己的脸跟人家一比,就是杂粮饼子和白面馒头的差别。   方守仁自己是个再板正没有的人了,却最欣赏与己不同的“异类”,比如不羁的大舅哥,比如这位翩翩美少年。   那年轻人虽看着富贵,倒也不摆架子,与方守仁互通了姓名,聊两句风物闲天,一来二去的就热络起来。   他从自带的小茶壶里为方家每人都倒了一杯茶,“夏天喝些热茶,汗出透了,倒也痛快。”   方守仁品了品,“郑先生这——莫非是西洋参茶?”   这位小郑先生笑道,“确是泡了些参,夏天喝了解暑,只是一股子中药汤子味儿。”   方守仁也只在友人家喝过一次,味道觉得有点像,没想到蒙对了。   方晴品一口,觉得味道怪怪的,还有些香甜气,似是加了玫瑰和冰糖。方晴一边喝茶,一边听父亲与这位小郑先生聊天。二人以茶为引,聊的是些吃吃喝喝的话题。   方晴晓得,文人谈吃,是绝不会囿于“吃”的,否则便只是吃货或者厨子了。   文人谈吃,要纵横古今,引经据典,方能显志趣才情。   可惜老父久居乡间,吃得既不博杂,也不精致,唯有的那点经验和志趣都是读名家杂记“看”来的,是聊胜于无的二手货。   小郑先生则不然,一看就是“实吃派”,对各地吃食各种讲究说起来真切得紧,又杂着些趣闻典故,若写成文字,发表在报纸上,或会收获不少拥趸。   “若论炖肉,还是砂锅陶罐最好。因其受热慢,散热也慢,如此才能‘慢着火,少着水,’让锅内似沸非沸,南边人管这叫‘焐’,焐够了时候,光加些基本的酱油、黄酒、糖,味道就不坏。杭州的东坡肉、济南的坛子肉,大约都属于此类。这与东北的白煮肉不同。东北的白煮肉要大锅大灶,肉没个三五十斤,都不好意思下锅的。”郑先生笑道。   “前清宫里煮的祚肉就是后者。听闻煮这祚肉,遵祖制不能用酱油,块儿又太大,进不了盐味儿,实在没有味道。后来有人想辙,吃的时候用渍了酱油的草纸浸到肉汤里,便成了可以蘸着吃的酱汁子。如此也不违祖制,也能下口了。”方守仁道。   郑先生笑,“可见,为了吃,国人是很懂变通的。”   “前清没有了,这神奇的吃法想也绝迹了。”方守仁慨叹道。   “酱油草纸的吃法或许绝迹,大锅煮白肉反倒更上一层楼了。头两年,张大帅府年节大宴,曾以金锅煮几百斤白肉。那口锅,比太上老君的八卦炉还要霸气些。”   敢拿大帅打趣!方守仁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呵呵——”   “古代王侯所用之青铜鼎器,初铸时也是黄金灿灿的。大帅用这样的金锅,想是为了仿古。”郑先生正色道。   方晴哪见过这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忙低下头,遮住笑意。   郑先生微瞥一下方晴,扇子扇得越发行云流水。   方守仁:“……”   “其实,在我看,这金锅还不如银的,煮东西外,还能试毒——当然如今赛先生跑得快,无臭无味的毒·药不只是砒·霜了,就是砒·霜也提纯了,没有了那些作为杂质的硫化物,用银器也验不出来。”   郑先生满嘴跑马,话题越来越偏,眼看就有拉不回来的趋势……   然方守仁却实在欣赏这个年轻人,摇头感慨,“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方晴垂下头微微笑,爹的这股子迂气真是可爱啊。   因为横空出世了个郑先生,旅途便显得格外好过。到站时方守仁只恨旅途太短,然也只好遗憾地与他的小友惜别。惜别完,转眼便看见来接站的两位内侄。   ①该故事出自梁实秋的《汤包》。 第10章 奇葩吴舅舅   方晴的这两位表哥都人高马大,虽不算十分英俊,但也平头正脸,眉间有英气,算是仪表堂堂。   见到姑父姑母,大表哥行打千礼,二表哥却是鞠躬,二人各行各的礼,不以为怪。方守仁夫妇不禁莞尔,方晴姐弟更是忍俊不禁,舅舅一家都是奇葩……   最大的一朵奇葩非方晴舅舅吴明辉莫属。   方晴的姥爷在前清还做过把总,到吴明辉长大,清王朝已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有钱有势的王爷贝勒们还好谋出路,吴家这种普通旗人就没那运气。   吴明辉也拉得弓有把子力气,也识字断文能写几句曲子词,又生的一双巧手,扎的风筝飞得又高又远,做的蝈蝈笼子精巧至极,但这些都不能让他养家糊口。所以吴家生活颇为艰辛,好在妻子关氏很会过日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也终于熬大了。   大儿子已经娶妻,惜乎几年都没有孩子,不然吴明辉和关氏可以升格当祖父母了;二儿子也即将娶媳妇,女儿嫁人并不要很多嫁妆,吴明辉也就不需要很操心了,事实上,这位爷一直也不太操心。   方守仁很喜欢这位大舅子哥,说他有“先贤之风”,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而不改其乐。   方晴对舅舅有点不以为然有点奇怪也有点佩服,每次听完舅舅的事迹都楞一晌,在心里叹一句:舅舅的世界我等凡人不懂!   其中让方晴记忆最深的是“深州蜜桃事件”,那时候方晴还小呢。   话说前清倒台以后,对旗人不准经商的约束自然就没有了。吴明辉也学人去行个商。干什么呢,听说深州粮食便宜,便想去深州买了粮回京来卖。当时家里还有些积蓄,便拿了,赶着借的驴车去了深州。   到了深州住在一家小店,店老板鬼鬼祟祟地问:“客官要不要尝尝深州蜜桃?”   深州蜜桃可不得了,过去都是贡品,皇上太后吃的。吴明辉便问:“多少钱一个?您这怎么有深州蜜桃?”   店老板便小声说了原委。   他这店后就是一片果园,产的是正宗的深州蜜桃。这蜜桃从挂果就有专人登记,到熟了就直接装箱运到京里给达官贵人们吃。巧就巧在老板他爹是看园子的,冒了很大风险才藏起来那么十个八个。   吴明辉听了很是动心,这可都是贡品啊,不尝一口以后睡觉都得后悔醒了。可惜太贵,六块钱一个,都够大半个月的嚼裹了。琢磨半晌,狠狠心,买了一个。   “什么味道?”曾经方晴问过舅舅。   “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方晴犹记得当时舅舅眯着眼陶醉的神情。   禁不住美味的诱惑,吴明辉又买了一个,然后又买了一个,然后一不做二不休,除了回家路费,兜里的钱都化成桃子进了嘴。   回来后妻子关氏问粮食呢,难道路上遇到了土匪?当时脸就白了。   吴明辉拉着关氏进屋,偷偷摸摸小声地把事情交代了,还说可惜那桃子不能放,不然一定给你还有孩子们带两个回来。当时关氏都气得抖了……   想起这位神奇的舅舅方晴就忍不住抽嘴角,却又不由得坏心地期待舅舅又出什么幺蛾子。   因车站离着吴家还有不短的一段路,于是方守仁便决定坐人力车去。方晴与弟弟方旭同乘一辆。虽车上有棚子支着,这样大热天,依旧是热得很,方晴能看到前面拉车人小褂汗湿了全贴在身上。做什么也不容易呢。   又看街上风景,各式的建筑、各种的店铺自然比沧县街上是多多的,修的也豪华,又有洋汽车,街上路人也有和乡下人打扮差不多的——土布汗衫、大裆裤子、绑腿、千层底子布鞋,讲究的有穿西式衬衫的,有穿薄绸长衫的,都戴着礼帽,至于摩登的小姐太太们则穿露小腿和胳膊的裙子或旗袍。   旁边超过去一辆人力车,车上坐着一个浓妆艳女,旗袍紧裹在身上,又不好好坐着,偏翘个二郎腿,露出明晃晃白花花的腿肉来,就这么招摇过市,简直让人不忍直视。方晴看路人反应,似无人觉得惊讶。真是神奇的都会风情。   如此看了一路京城风貌的方家一行一进吴家门又惊着了。   只见院子里吴明辉躺在树下躺椅上拿个扇子正扇着,姿势十分诡异,张着嘴,拿扇子往嘴里扇风,难道这样比较凉快?   吴彦吴理赶紧说“阿玛,我老姑、老姑夫来了。”   吴明辉赶紧起来,张着嘴呲着牙,不大清楚得说:“来,赶紧,坐,坐。”   却不想躺椅一个腿坏了,他这一着急起来,忘了,没站稳,差点摔个大马趴。   关氏、芙蓉、吴理的媳妇赵氏听见音儿也迎了出来。   一番问好厮见后,看吴明辉还是呲着牙,吴氏便问:“这是怎么着?张着嘴凉快?”   也就是亲妹妹敢这么打趣。小辈们都低头偷着乐,关氏含笑半嗔地摆了吴明辉一眼,又对吴氏说:“快管管你哥哥吧,越老越孩子似的。晚上出门不留神磕在了门框上,磕掉了俩牙,你说你找镶牙的镶上去啊。他不去,非说自己就能弄好。不知道找谁要了点水门汀,又找自来水公司的熟人要了点药,那叫什么来着?”   找自来水公司的人要药?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氯化钙。”吴明辉替她说。   “对,氯化钙,也不是绿色儿的,就叫这么个怪名儿。和水门汀和在一起,把牙又粘上了,这不,正晾着呢。”   方家人觉得很神奇,方旭要不是还不熟,都想掰开大舅的嘴仔细看看。   “大哥这个法子从哪学的?”方守仁非常好学的问。   看大家这么好奇,吴明辉咧着嘴笑了。发音有些含糊地跟大家说这法子的由来:“就是跟胡同口老刘家的二小子学的。”   “他不是自来水公司的吗?还管看牙?”关氏问。   “你别打岔。我跟他闲说话,他说自来水管道破了就用水门汀堵上,我说那不得冲了啊,他说没事,我们有速凝剂,叫氯化钙,掺在里面,很快就干,牢固着呢。我就想着,这连自来水管道都能粘,我这俩牙,不在话下。”   一席话还没说完,屋里笑成一团。关氏和吴氏都笑地前仰后合,吴理吴彦都哈哈大笑,方晴把脸藏在吴氏背后笑得一抽一抽的,抬眼恰好看见表妹芙蓉正笑得揉肚子,而弟弟方旭都快打滚了。连方守仁都破功了,笑得哈哈的。只吴理媳妇脸皮嫩,又不好当面笑公公,脸憋得红红的强忍着躲了出去。   吴明辉自己也乐,还有点得意,觉得自己脑子转得快,这主意不是谁都能想出来的,这叫触类旁通。   两家本来也和睦,因着这事,气氛更是欢快。   欢快中,吴氏先把礼物给了,不过是些土仪,另给兄嫂每人一套夏衣,给侄媳、侄女每人两块尺头,两个侄子每人一个荷包,每个里面是八块大洋,让他们自己喜欢什么就买点什么。另有一包三十块大洋则在小辈们散了以后吴氏才拿出来给嫂子,算是侄子娶媳妇,姑姑姑父的一点心意。   方晴也把自己的针线奉上。给关氏的是一个绣牡丹的石青洋缎香囊,给吴明辉的一个绣鹦鹉的豆绿倭绸香囊,都塞了鼓鼓囊囊的驱蚊药草——方家院子里自种的。   关氏细看这香囊,那牡丹花瓣重重叠叠,针脚细密规整,配色富贵大气,没想到大妞针线竟这样好。不由得心下叹口气,人是有命的吧?   当年老太爷做主把撂了牌子的大姑太太嫁个旗里偷偷摸摸倒买倒卖的破落户,大家就不乐意。小姑太太更是被·干脆就嫁个汉人,还是穷乡僻壤的汉人家——幸亏赶上慈禧老太后颁下懿旨允许满汉通婚,再早几年嫁汉人家可是杀头的罪名。   饶是这样,还是把老太太气个倒仰,只说老太爷老背晦了,大家心里也说老太爷糊涂。可你看现在,且不说大姑太太多么富贵,就这小姑太太,出手多大方,闺女养得多精细,手嫩得跟水葱似的,还有这一手绣活儿,一看就是经过细心□□的。   相比之下,芙蓉倒像乡下丫头了,于是下狠心回头让芙蓉练练针线。其实关氏自己针线工夫比吴氏还要好些,只是芙蓉是老闺女,长得又好看,再加上旗人家传统,姑奶奶自小娇惯,芙蓉自己也不耐烦闷头子做针线,所以这针线就没练出来。   吴明辉拿着外甥女给的香囊很高兴:“妞妞知道我喜欢鹦哥。”高兴的舅舅就要给外甥女回礼,在身上摸索摸索,找出个烟灰色旧荷包,打开,倒出一个玉环来,羊脂白,并无杂色,显得温润可爱。呲着牙含混地说:“舅舅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给你玩吧。”   方晴估量这物件不便宜,便不敢拿,只说太贵重了,舅舅还是给我写幅字吧,我爹常夸舅舅的字有风骨。   吴明辉瞪眼:“长者赐,知道吗?”又眉开眼笑,眨眨眼:“字儿还不好说,大妞妞喜欢李太白吗?舅舅给你写个将进酒。”给十几岁的外甥女写将进酒……这事也就吴明辉干得。   吴氏也要推辞,哥哥家实在不宽裕,这块玉看着成色挺好,或当或卖,都够一阵子嚼裹。没想到吴明辉很是坚持,关氏并不知道何时吴明辉有这么个玉环,虽觉得值些钱,但看吴明辉坚持,吴氏对娘家又一向大方,便也劝方晴收下。   到方旭献上自己画的扇面时,吴明辉尴尬地摊手:“舅舅这回没东西给你了。”   众人大笑。   关氏嗔道:“还指望你?”说着打开炕头小柜,拿出一条鲜红的围巾给方晴,给方旭的则是一条天蓝的。围巾可是个时髦玩意,方晴曾见县上有人围,男士们配中山装或者长衫都说不出的和谐大方,女士配旗袍也显得温柔婉约。方晴方旭都高高兴兴地谢了妗子。   大人们在房里说话,方晴被表嫂表妹拉走说悄悄话,方旭则被哥哥们带出去玩儿。方晴也就顺手再送出两份礼物,每人两块手帕。得到表嫂做的布袜子两双,表妹做的棉手套一副。都是质朴无纹的类型。   对比着方晴精致的绣花锦缎手帕,芙蓉只是大咧咧地赞叹“晴姐姐的绣活儿真好”,表嫂赵氏却颇不自在,红着脸说,“妹妹别嫌弃,嫂子不大会绣花。”   方晴听母亲说过赵氏,说是赵家比吴家还不如些,赵氏家里兄弟姐妹又多,想来穿衣便更不讲究,这细致些的刺绣便不大在行。   方晴便笑着拿出自己的素白洋布手帕,“嘿,你们看我这日常用的手帕子……”跟赵氏给的袜子简直就是一套的。   赵氏芙蓉都笑了。赵氏觉得这个表妹是个厚道的,芙蓉上次和方晴见面彼此还小,印象并不深,这次见了,觉得果真是自己的表姐妹,对脾气。三个人说说笑笑,一会儿工夫便亲近起来。 第11章 吃饱来闲逛   芙蓉是个促狭的,洗了几个脆桃,冲赵氏和方晴眨眼睛:“说了这会子想也渴了,咱给阿玛老姑他们送桃子去。”   “你又淘气,小心舅舅呲嗒你。”方晴笑说。   “你不淘气别跟着来。”芙蓉笑着扬起小下巴。   “偏跟着,舅舅知道我是个老实的。”方晴笑着说。   “是,是,老实里面挑出来的。”   表姐妹逗着嘴便端着桃子往正房里来。赵氏便说去看看准备晚饭,到底没好意思去看公公的笑话。   还没进屋,方晴和芙蓉就听见吴明辉说:“嘿,这牙粘好了,你们摸摸,你们摸摸。”进门打眼一看,吴明辉张着嘴呲着牙让关氏、吴氏、方守仁摸。   结果谁都不摸,关氏嗔道:“发什么疯,粘好了就粘好了呗,还呲牙咧嘴的让人摸,真是越老越回去了。”   芙蓉跑上前:“阿玛,我摸摸,我摸摸。”   “你别哈登,小心给我弄下来。”吴明辉紧着护着那俩牙,众人一乐。   芙蓉悻悻地给众人分桃子,专门给父亲挑了个硬的:“阿玛,粘没粘好,一试便知。”   吴明辉想了想,到底换了个软和些的,捏了捏,还是有些硬,算了,试试。   除了芙蓉开始嘎吱嘎吱啃桃子,别人都不吃,且等着吴明辉试牙。吴明辉一口下去,嗯,不错,牙好使。   “没想到这办法还真行,大哥这也是一个创……”方守仁笑着说。   却不知一句话没说完,吴明辉苦下脸来:“牙掉了。”   当下除了吴明辉都笑了起来。   关氏笑说:“让你想一出是一出,活该。”   吴明辉自己也笑:“没想到我这牙比自来水管子还难伺候。”一句话让刚停下的众人又笑起来。   正笑着,赵氏进来请示晚饭吃什么。关氏和吴氏商量,最后决定吃面条。   吴氏笑说:“不知道怎么的,在沧县就做不出家里的味儿来。估计是面条不如嫂子擀的好。”   “那是你手劲儿不行,芙蓉还有你侄媳妇也擀不出好面条,劲儿小。”关氏生得比吴氏还要高些,又不像吴氏一样苗条,又常干体力活,手劲儿比一般人都要大。“今儿我擀面条,你吃个够。”关氏和吴氏姑嫂感情一直很好。   “行,我炸酱。”   当下不分主客,女人们都去厨房做饭,吴明辉和方守仁去院里喝茶纳凉,而吴理兄弟三个还没见踪影。   知道方家今天来,有提前买好的猪肉,便用猪肉丁炸酱。又有院子种的黄瓜豆角芫荽菜,都摘些,该切丝切丝,该切末切末,又炸花椒油,砸蒜泥……娘儿几个一通忙活。   到厨房传出炸酱的香味,关氏把面条也切好时,吴理兄弟几个才回来。吴彦手上拿着一罐子的酸梅汤。于是闹着分酸梅汤喝。罐子虽不小,但奈何人多,只一人分得一小碗,分完罐子底下还有冰渣子。   又酸又甜,喝进嘴,就感觉一股子凉气进了肚子,方晴激灵灵打个颤,觉得这实在是无上的美味。沧县的酸梅汤,不论街上卖的,还是母亲自己做的,都不如这个。   吴明辉却说:“这还不够好,要说好喝,还是信远斋的酸梅汤,那才够味儿。”吴明辉虽不富贵,却像多数旗人一样,讲究吃喝,对京城名吃门儿清得很。   “你们看这稀汤寡水的,信远斋的酸梅汤梅汁稠,水少,冰糖多,味道浓酽得多。那冰也不是直接放到放到酸梅汤里,而是用黑漆大桶里面放一白瓷大罐子,桶内罐外用冰填上,所以叫‘冰镇’。”①   “跟舅舅在一起就是好,连喝个酸梅汤都长学问。”方晴觉得舅舅跟火车上遇见的郑先生在一起肯定有话说。   芙蓉本想笑话表姐拍马,却不想姑父方守仁说:“确实处处皆学问啊,信远斋把这门学问做好也便可以安身立命了,并不一定非要子曰诗云的。”   方晴对作为教书先生的父亲说出这种话很是有些诧异,又不禁在心里打趣父亲:“看来真是人心不古了呢,先生都把安身立命看得比子曰诗云重要了。”   “安义你总是太过沉重,当今乱世,吃饱穿暖已经是莫大成就,想太多是没有用的,能痛快一日且痛快一日吧!”安义是方守仁的字。   听到舅兄这一番似是而非的道理,方守仁也笑笑说:“大哥还是这么洒脱。”   方晴觉得舅舅还真颇得几分魏晋风流。   可惜有魏晋风流的吴明辉下一句话是:“我都闻到香味了,这好长时间没吃全菜码的面条了。要说猪肉丁炸酱是好,但还不如雀儿肉的,那才真当得上香而不腻四个字。”然后就细细地讲起各种炸酱及炸酱面的讲究。方晴听得津津有味,你别说,舅舅就是有学问。   有学问的舅舅偏生了个爱拆台的闺女:“阿玛说起来头头是道,不知道还以为是厨道高手,其实连包个饽饽都不会。”   吴明辉不以为忤:“丫儿你就不知道了,君子远庖厨啊。会做的是厨子,我是会吃的,我看报纸上有个词,新兴的,叫什么来着?对,美食家。听听,听听,‘家’。”又惹得一众大笑起来。   多年后,方晴在异国他乡喝加冰的可乐时,不只一次想起那个明媚的午后、好喝的酸梅汤和舅舅一家,当然还有那顿好吃的炸酱面。   方晴也觉得舅舅家的炸酱面格外好吃,兴许真是因为面条劲道的缘故,方晴觉得。   第二天两个表哥都要上班,大表哥是皮鞋厂工人,二表哥是小学教员,都早早就走了。吴家唯一的男丁吴明辉亲自带领妹妹一家游览阔别已久的京城。   吴氏说昨天坐车今儿还腰酸呢,逛什么京城,我还是在家跟嫂子说话吧。赵氏年轻媳妇也不好意思出去逛,就说在家陪老姑说话儿。剩下吴明辉方守仁和芙蓉方晴,俩老爷们带俩丫头就上了街。   吴明辉和方守仁能去哪,琉璃厂呗。买买旧书,品品字画,看看玩意,就是惬意的一天。芙蓉觉得还是大栅栏好玩,但也不好硬拗着去。方晴是看什么都新鲜,绝对的乡下人进城,对去什么地方一点意见都没有。   要说京城是真大,几个人先人力车再电车再步行,足足折腾了小半天才到琉璃厂。吴明辉方守仁带着俩丫头,一家店一家店、一个摊一个摊地逛将开来。   琉璃厂的旧书摊真是多啊,什么书都有,让爱看闲书的方晴有耗子掉进米缸的感觉。又有那么多字画店,虽对古字画鉴赏并不在行,但看书画的功力方晴自谓还有那么两分。   方晴觉得那幅老莲的《品茶图》就不像是真的,虽说纸张装裱都像是旧的,但笔画太多拘谨,没有应有的洒脱不羁。   琉璃厂除了古字画、假古字画、名人字画外,也有名不见经传的时人字画,或自摆摊售卖,或请店家代卖,不一而足。   方晴看到一套四幅美人图,那水平恐怕比自己还不如些,竟然也装裱了摆出来卖,关键是竟也有一个穿绸褂的胖大叔去问价。方晴骇笑之余,不由得暗自得意,想着若有朝一日沦落京城还可卖画为生。正想着呢,看一个戴眼镜穿破旧长衫的年轻人被店家礼送出门。   “您这画儿在这代卖都半年多了,还没有卖出,本店店小利微,恐怕不适合先生画作代卖,先生且把大作收起来去别的有名气的店试试,或有慧眼识英者。”话虽客气,但意思却明显,那年轻人面皮薄,抱着自己的几轴画冲那伙计拱拱手走了。   方晴在心里叹口气,看来还是不要沦落京城卖画的好。   芙蓉虽也被教着认些字读过两本启蒙的书,却并不在这上面着心,更不懂书画,看父亲和姑父都围着旧书摊和书画之类打转,便拉住方晴:“晴姐姐别看这逗闷子的,多没意思,咱们看好玩的去。”   方晴不忍弗了芙蓉的意思,便跟表妹一起瞎逛。   芙蓉喜欢看漂亮的瓷器玉器珠宝。芙蓉的可爱在于看什么都是好的,却并不两眼放光地想占为己有。不管是金碧辉煌的头面还是光洁水润的玉器,芙蓉评价都是“真好看”,然后接着看下一件,完全遗传了父亲的洒脱性情。   方晴揣度着表妹对这些东西的喜爱大约与对春花明月的喜爱差不多。   方晴芙蓉走马观花很快就把品头论足的方守仁吴明辉落老远。   转角处有个叫远洋斋的,卖的多是西洋风味的东西,从钟表摆件到珠宝首饰,什么都有。   芙蓉招呼方晴看一个珐琅玫瑰银首饰盒:“这个真好看。”   “呵,你这会子说了有五十个真好看了。”方晴笑话她。   “这个是真好看。”芙蓉并不介意方晴的揶揄,坚持说。   方晴仔细看,也点头:“是好看,像是个有年头儿的东西。”   因姐儿俩说得热闹,招来了一边擦花瓶的伙计。   伙计上来先戴高帽:“小姐真是好眼光,这是英吉利国当年给慈禧老太后装贡品的盒子,后来被太监们倒腾出来的。您看,普通的舶来品没有这么精致的。”说着拿出来放在柜台上,又打开盒盖让方晴芙蓉细看。   盒子虽只巴掌大,却分三层,里面铺着上好的藏蓝色西洋丝绒,如果放珍珠之类可使之更显夺目。盒子内壁上是浮雕的长翅膀的西洋女仙,也是栩栩如生。伙计把盒子翻转过来让方晴芙蓉看盒子底上的西洋文字,以证明所言不虚。   “因东家要钱急用,这英吉利国的贡品盒子才卖20块,就是街上银楼现打也要这个价钱,又没有这样的好掐丝珐琅。两位小姐莫要错失良机。”伙计趁机推销。   “方小姐——”方晴正要遗憾地表示钱不够时,突然听到有人叫,扭头一看,屋里进来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是火车上遇到的郑先生,和父亲相谈甚欢那位。   ①信远斋的酸梅汤部分参照梁实秋先生的文章《酸梅汤与糖葫芦》。 第12章 琉璃厂偶遇   “郑先生。”方晴笑着打个招呼。郑先生打扮得很是洋派摩登,白色丝质西式衬衫、米灰色长裤,头发蜡得光滑,带着玳瑁眼镜,比那日火车上的折扇长衫还要骚·包五分。看来那日是旅途之中从简了。   郑先生显是个不见外的,“又遇到了,这京城还真是小,令尊没出来逛逛?”   “一同来的,刚才才分开。”方晴笑道。   郑先生点头,又介绍身边那位,“这是敝表兄韩益韩友直,这是方小姐。”   这位韩先生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一件半旧的白夏布长衫,在油光水滑的郑先生映衬下,显得朴素得很。但许是因为这位先生眉眼生得清贵,也或者是因为仪态神情,并不显得寒酸,反而让人觉得落拓潇洒。方晴不由得想起“肃肃如松下风”的比喻。   韩先生微笑着冲两个姑娘点点头。   方晴也笑着颔首还礼,学着城里人做派介绍芙蓉:“这是舍表妹,姓吴。”   芙蓉虽泼辣,到底是个小姑娘,脸红红的小声说:“两位先生好。”   “方小姐看上什么东西了?”郑先生今天似兴致颇高,随口问方晴。   “一个盒子,说是英吉利国当年进献给宫里的。”   “哦?洋玩意?我看看。”郑先生过来拿起盒子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又笑着递给韩益,“益哥,你这假洋鬼子也看看。”   听说这位韩先生是“假洋鬼子”,方晴心说还真不大像。   韩益接过盒子翻过来看了,笑着说:“我不懂古董,不过——这英国工匠实在不大小心,后面的词都拼错了。”   郑先生笑道:“像是福建那边的工。”   方晴如何还能不懂,这原来是个西贝货。   古董店伙计心里骂娘,脸上却赔笑说:“两位先生慧眼,如此看来我们也让卖主儿蒙了,花不少钱收进来的呢。小姐要不看看别的首饰盒子?”   “不用了,我们就是瞎看。”方晴笑道。   出了古董店,方晴又感谢冯韩二人:“多谢二位先生帮着掌眼,差一点就买了假的呢。”虽没打算买,但此时为谢得真心实意些,也只得这么说。   “不过碰巧而已。”   “两位先生这是要淘换点什么?”方晴觉得自己与表妹两个姑娘家不方便和两个青年男子一起逛,便想找个托词分道扬镳。   “我们来找本书,”郑先生这样的人岂是呆子,一眼看出方晴的意思,便说,“二位姑娘接着逛吧,这琉璃厂珍珠不少,鱼目更多,希望二位淘到好东西。”说着微微鞠躬作别。   方晴芙蓉也笑着对郑韩二人颔首作别。   “这方小姐倒是个厚道人。”看着方晴二人的背影,郑先生笑道。被古董店伙计骗了还和颜悦色的,而且出了店才感谢自己二人,并不肯给那伙计难堪。这样老派的体贴在年轻小姐们身上不多见了,多的是牙尖嘴利让人下不来台还以此为荣的。   韩益点头。   郑先生轻佻地挤挤眼,“可见不摩登有不摩登的好处。你想想,若是密斯黄她们……”不待韩益说什么自己便接口道,“不寒而栗啊。”   “背后说女士长短,”韩益笑着责备,“这就是你的‘尖头鳗’风度?”   郑衍撇嘴笑道,“尖头鳗,我还大嘴鲶呢。只有对淑女,我才是绅士。”   韩益笑着用手虚指郑衍。   二人拐进一家专门卖善本孤本的小书铺。   方晴芙蓉在街角一家店里找到方守仁和吴明辉,四人在琉璃厂附近的一家小鲁菜馆解决中饭。   点菜当然得吴明辉来,糖醋鲤鱼、九转大肠、西芹虾仁、总督豆腐,再加一道菠菜芙蓉汤。难为几个人这样的大热天食欲却好,也没人计较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个”,吃得盆干碗净。   吃饱喝足的一行四人一边接着逛,一边听美食家吴爷背着手点评刚吃的菜,又说总督豆腐得名的典故。满耳朵的吃经和满眼的字画书刊古董在脑子里打架,怎一个乱字了得。   乱得兴致勃勃的几个人逛到下半晌,还买了一堆的东西,旧书为主,还有画画儿的笔墨纸张,一盆石头松树的盆景,爷儿几个分着提溜着,又拐到信远斋喝了酸梅汤,方才回去。   回去一坐下,方晴觉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可到底年轻,第二天起来依旧出去逛。这次逛大栅栏。第三天逛隆福寺庙会。都是吴明辉、方守仁带着俩丫头逛。吴氏则在家帮嫂子操持备办喜事。   第四天游逛四人组没出门,因为这已经是婚礼正日子的前一天了,人人都要忙。   方晴芙蓉帮着洒扫厅堂橱卧,方守仁和吴明辉商量着写喜联,然后往自己和亲戚族人家贴去,关氏吴氏带着赵氏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正忙活着,方晴大姨带着两个女儿来了。   大吴氏纯乎是个阔太太的打扮,粉白脂红,烫着卷头发,华丽的墨绿金银双色彩绣凤凰旗袍,脚上踏着三寸高跟鞋,只是形容有些憔悴,虽擦了粉,却也遮不住眉角的皱纹和青黑的眼袋。   两个女儿,文馨比方晴年长两岁,长着跟方晴很像的一双眼睛,其它地方却比方晴漂亮很多,身材也袅娜,是个很美丽的少女;文馥比方晴小一岁,胖乎乎的苹果脸,是个长相喜兴的姑娘。姐妹俩都穿摩登的洋装连身裙子。   当下把活儿放下,大人孩子舅舅姨姨的厮见完毕,分了礼物,大人们几年不见,自然要一起说话叙说别情,方晴等小姐妹也被赵氏让着去自己屋里吃果子说话。方旭却被大姨拉住,满头满脸地摩挲揉搓,方旭自以为是大孩子了,很是不好意思。   方晴冲弟弟睐睐眼笑话他,方旭尴尬地瞪姐姐一眼。   想是看到了姐弟俩的动作,文馨撇嘴笑说:“妈恨不得把旭弟弟换了我们俩。”   方晴听母亲说过大姨家事情。大姨父在天津卫做洋人买办,听说很有办法。大姨出嫁时,家里连像样的聘礼都出不起,现在却住着花园洋房,出门有汽车接送。   大姨虽不为钱财操心,却苦于没有儿子,又听说姨父在外面置了小公馆,有一房姨太太,三四年前生了个小子,姨父把这独生儿子宠到天上去,女儿自是退出一舍之地,那姨太太也不是个安分的,把大姨气个倒仰。   大姨自感没有儿子是不行的,大姨父纳妾也是打着生儿子续香火的名头,所以大姨以为症结就在这“儿子”上。大姨对姨太太生的儿子自然不喜欢,看见这硬装大人的小外甥就撒不开手了。   是故方晴并不接文馨的话头,只笑着说:“表嫂给备了好吃的,咱们赶紧去尝尝。”   “是的呢,咱们去那边屋里说话。”赵氏想也是知道内情的,也赶紧说。   文馨还有些不平,冲口说道:“这儿能有什么好吃的——”话没说完就刹住嘴,尴尬地看一眼芙蓉和赵氏,笑着说:“天这么热,倒不想吃什么,还是吃点瓜果梨桃的好。”   方晴被呛一句也不生气,只腹诽这位姐姐是个没心眼的,转眼看见文馥表妹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心说妹妹倒比姐姐着调。   芙蓉是个直脾气,有心翻脸,到底忍住了。   赵氏倒是恍若不闻一般,只笑着说:“妹妹说的是,正是买的大西瓜,今年天旱,瓜都是沙瓤的,甜得很。放在凉水里镇了这大半天了,正好吃。”   几个人也就一去去厢房赵氏屋里吃西瓜。歇一阵子,又开始忙,文馨文馥是不会干活儿的,赵氏只安排她们帮着叠红包。忙忙活活就是一天。   第二天迎新妇,拜堂,众人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吃了席,晚上年轻小伙子又闹了洞房,这喜事才算完。   婚礼第二日,新媳妇拜见长辈,与平辈见礼,方晴得了新嫂子一个绣梅花的荷包,里面装了几个银角子,自己则还出去两条绣花手帕。   到第三日,吃罢早饭打发小两口儿回新媳妇娘家回门,大吴氏母女便要回天津。吴家人苦留,大吴氏笑着说:“文馨文馥还要上学,跟学里就请了这几天假。”既是如此说,便不好再留,只依依惜别。   吴氏和大吴氏一母同胞的姐妹,几年不见,昨天晚上说了半宿的话儿,今天早晨眼里都有血丝,这时候当着众人面,也不好再说什么体己话,吴氏轻轻拍拍姐姐的手背,只说路上保重。   大吴氏眼圈红了,冲着哥嫂妹子一家说声“都回去吧,还来呢”,就带着俩闺女走出胡同,由吴理陪着,坐上黄包车去了火车站。   吴氏轻叹一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姐姐家看似光鲜,谁知道这光鲜背后有这么些个破烂事。 第13章 再见韩先生   大吴氏一家走了,方家又多逗留了两天,一是方守仁要去访友,二是之前为着侄子喜事吴氏都没出去逛,这会子没事了,正好出去逛逛,给方晴买点当嫁妆的衣服料子。   关氏也有兴趣,芙蓉也到看人家的时候了呢,嫁妆得提前攒。但光顾着闺女也不行,还有俩媳妇呢。这次办喜事收了好些喜钱,刨去酒席什么的花销,竟然还剩了不少,心情愉悦的关氏干脆把女儿儿媳都带上,和吴氏、方晴一起出去逛,由婚假中的吴彦陪着。   关氏吴氏是老式女人,去的都是旧式布庄,芙蓉则鼓动着去逛百货公司,两个媳妇不好插口,方晴倒是想看看这京城的百货公司是什么样,于是也帮腔,关氏吴氏拗不过她们,又看两个媳妇也兴兴头头的,也就同意了。   娘儿几个进了百货公司,眼就不够用了。且不说琳琅满目的东西货物,单看卖东西的吧,百货公司的女职员穿着合体的旗袍,画着眉眼,涂着嘴唇,一个个都年轻漂亮,男职员也都是平头正脸的小伙子,穿着时髦的西式衬衫长裤。   关氏是极少出门的,这百货公司还是第一回 来。当下啧啧两声,低声和小姑子吴氏说:“你看看,你看看,这年轻姑娘都来当伙计了,还打扮得妖精似的。”   吴氏也笑着低声跟嫂子说:“这样的打扮叫摩登,我新学的词,咱们年轻的时候哪敢穿这样的衣服,就是现在,在我们乡下也没有这样的。”   小辈的几个哪管俩上年纪的怎么说,这会儿早被这些繁华景象迷了眼。但这样的繁华富贵,又让人有些胆怯,觉得这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踩在溜光的地板上,脚都不会走路了。   事实上这里的东西确实是贵,用关氏的话说“贵得没边了”,“好是极好的”,这后半句是吴氏说的。   什么也不买好像说不过去,吴氏便买了些好看的衣服盘扣,有蝴蝶的、有飞凤的、有花朵的,精致的不得了,不但自己盘不出,就是沧县县城也没有这么些样子,回头买回去给方晴往嫁衣上钉,肯定抢眼。又特意买多了些,分给侄女侄媳。   关氏也有心买些精致的小玩意回礼,正不知道选什么好,芙蓉发现了卖玻璃丝袜的。   这玻璃丝袜再没有那么薄的,芙蓉套在手上比一比,手里的纹路清晰可见。芙蓉笑嘻嘻地撺掇关氏买几双这玻璃丝袜。   “吓,这么薄,穿上不跟没穿一样?再说也不禁穿啊,一会儿就得磨破了。”   卖袜子的姑娘倒不是富贵眼,听了这样的话不以为忤,反而和气地笑着说:“并不容易坏的,配旗袍穿顶好看,年轻的小姐太太们都要有几双的,您看我天天站着天天穿,也不坏呢。”这姑娘身材高挑,玻璃丝袜子兜住小腿,显得小腿光滑笔直,很是漂亮。   正说着,旁边来一位摩登小姐,穿件露半臂的鹅黄底子绣绿叶子的绉丝旗袍,并不仔细挑选,只指着其中一种说:“这种深色的要一打”,又指着一种带小点的说:“这个倒是俏皮,之前没看见过,也来一打。”   受这阔气的小姐影响,也确实没看到还有什么精致小物件又不那么贵的,关氏就给闺女、儿媳、外甥女每人买了一双这样的玻璃丝袜。   买完又后悔肉疼:“都能买一匹布了,”又埋怨芙蓉:“你看这根本就不是咱这平常人家姑娘穿的,这要配旗袍的。”   芙蓉大咧咧地说:“那额娘就再给我们每人做套旗袍呗——反正咱是旗人。再说这么好的丝袜没有旗袍配着不可惜了?”   关氏拿手指头虚点芙蓉的脑袋。这丫头越发着三不着两,这袜子这么贵,还说要做旗袍,一套旗袍做下来得多少钱?平时干活又不能穿。再说做就不是做一套,姑嫂几个都得做。   芙蓉也意识到这话说得孟浪了,很有些不好意思。   方晴替表妹解围:“妹妹刚才的话让我想起一个笑话。说一个人想去买螃蟹解馋,不好直说,就说家里还有些姜醋,得买些螃蟹配着吃,不然这姜醋可惜了(liao)的。”说得众人都笑了。   芙蓉也笑着说:“姐姐你知道就行了,怎么非得说出来。”惹得关氏又加紧用手点了芙蓉两下子。   正笑闹着,芙蓉突然拽拽方晴:“韩先生。”   方晴顺着芙蓉的视线瞧过去,可不是吗,不远处站着的正是那天在琉璃厂遇到的韩先生。   韩先生与那日打扮迥异,穿一套米白色西装衬衫长裤,头发都抿上去,贵公子似的。旁边一个紫衣佳人,正在挑选眼镜,只能看到个窈窕的背影。韩先生侧着脸,微笑着听女伴说什么。   韩先生也发现了方晴他们,微笑着欠身颔首。   吴氏关氏等人也看到了,见一个样貌英俊打扮体面的青年男子与女儿侄女打招呼——心下惊疑不已,不晓得两个丫头从哪儿认识的,虽说现在不大讲究男女大妨了,但到底不大好,这年轻人又没主动上前说话,吴氏关氏就连忙带着几个年轻姑娘媳妇走了。   出了百货公司,关氏就审芙蓉:“那人是谁啊?”   芙蓉嘟着嘴:“额娘又大惊小怪,前两天我跟阿玛、姑父、晴姐姐逛琉璃厂,遇到姑父火车上认识的一位郑先生,这个人是和他一起的,就见面点个头儿的事儿。”   方晴暗中点头,谁说芙蓉是个没心眼的,这春秋笔法用得好。   关氏看吴氏,吴氏点头,确实火车上遇到一位郑先生。二人放下心来,但还是说教:“你们年轻姑娘一言一行都要当心的,不要学时下那些狐媚子,上当了是一辈子的事儿。”方晴连忙拉芙蓉点头称是。   吴彦也帮着说话:“那位先生看着像个上等人,再说现在年轻人一起说说话、喝个茶都是常事儿,额娘不要大惊小怪。”   被关氏剜了一眼:“你跟你妹妹都出息了,说额娘大惊小怪,这是能用在老家儿身上的词吗?”   方晴心里的小人儿给自己抹把汗,心说,哥哥嗯,给我们解围也不用把自己搭进去啊,你这话说的,也不怕新媳妇吃心。   方晴偷眼看二表嫂并无异色,才放下心来。又被关氏的话一搅,吴彦芙蓉又是给母亲说好话,这段由韩先生引发的家庭纠纷算是揭过去了。   到晚上睡觉时说起这段,芙蓉还叽叽咕咕地笑:“都说我是没心眼子的,我看二哥才真傻呢。”   方晴住芙蓉的屋子,此时洗漱完了,姐儿俩都躺下,扇着扇子说话儿。   “二表哥也是为了搭救咱们俩,要不咱们不得让我娘和妗子念叨半天。”   “都是那韩先生闹得,”芙蓉凑近方晴,小声说:“晴姐姐,我那天偷听姑姑跟额娘说姐夫是个好看的,比郑先生、韩先生怎么样?”   “别凑我耳朵上,痒痒!”方晴推芙蓉,“躺好了,睡觉吧,我可困了。遛了一天,你都不累吗?”   “先别睡啊,晴姐姐,说完再睡。”芙蓉岂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反而贴得更近,又用手推推方晴。   看芙蓉不罢休的样子,方晴嗤地笑了:“不是一类,怎么比啊?你倒给我说说泥鳅、家雀儿、蚯蚓哪个好看。”   “晴姐姐,你太坏了,怎么说泥鳅、家雀儿什么的呢,比个花儿啊草儿啊也行啊。”芙蓉笑着捶方晴,觉得以后再也没法面对泥鳅和家雀儿了。笑完了又胳肢方晴,非得让说。   “郑先生风流倜傥,担得‘俊逸’二字;韩先生,萧萧肃肃,文雅清贵;”方晴略想一想,笑着说,“冯先生嘛,比他们两个更多些赳赳气概,也更——一本正经些。”方晴脑中闪过冯璋挺直的脊背,想象他像郑先生一样做风流公子状,挺可笑的。   芙蓉嘟囔道,“晴姐姐掉书袋,没意思,说了跟没说一样。”   “难道你让我比较他们谁眼大眼小、面白面黑?”方晴用手戳戳芙蓉的脑袋,“睡觉,睡觉,都多晚了。”   芙蓉嘟嘟嘴,躺下,说了句:“原来姐夫姓冯。”   这是才反应过来?方晴噗嗤笑了出来。   “知道你得了好女婿,看把你乐的。”   “再不睡我明儿告诉妗子了。”   “我还是觉得郑先生比韩先生好看。姐,你说呢?”   方晴笑着拿被单子蒙上头,“魔怔了你,快睡吧”。   姐妹俩又叽咕几句,才算睡下。   第二日,虽是吴家苦留,方家四口还是走了。 第14章 曲折的成亲   方晴又回到她熟悉的生活轨道上来。   要说变化,也有,方守仁和方晴买了一堆的旧书,够方晴读些日子的。方晴还淘到一本讲西洋画的,方晴跟父亲学过一点西式画法,到底没系统看过这方面的书,这回可以仔细研究研究。   父亲去了趟京城,想是受震动颇深,回来就在县上订了两份报纸。只是这报纸送得不及时,日报变旬报,总是十天半月累积送来的,新闻都变成了旧闻,但方家父女依旧看得津津有味。   方守仁看完报纸常常慨叹这是个荒唐悖乱的时代,方晴同意。   小小一张报纸就是这荒唐悖乱时代的缩影:头条新闻是某地又开战火,下面插的广告是歌舞厅开业;左边一版在说民生问题,配发画片上一个头插草标的孩子只换得二斤糙米;不经意发现右边就是某富商捧个戏子豪掷千金;社会新闻上还在说南方某地把失贞少女浸猪笼沉塘,娱乐版面上则有某千金穿衣着暴露的“泳装”的大幅照片……真是光怪陆离!   当然这也是个精彩的时代。   各种新事物、新思想层出不觉,又有好些看似面熟实则新鲜的词语,资本、权利、民主、义务……有些可在古书上觅得身影,意思上也有联系,却并不尽相同,方晴怀疑这些词是翻译词。   后来果然在一个学者专栏上看到,这些词竟然是从日本“进口”的——进口也是方晴新学呢。   日本人先接触西方,便用汉字翻译西方词语,后来这些词语又流入中国,一下子为中国人所接受。方晴感慨,若是不常读报纸,光这些词就让人如坠云雾。   方晴又爱看学者们针砭时弊的文章 实在精彩异常,言语又尖酸,思想又深刻,常常让方晴笑得流眼泪,深觉对胃口。特别是有一阵子两个学者对骂,虽不至于出口成脏,但也极尽尖酸刻薄,看得方晴大笑不止。   方晴也看那些消遣的内容,新出的戏剧啦、流行的风尚啦、某新贵新娶了房姨太太啦,方晴都读得津津有味,事实上方晴连报缝小广告都不放过。   报纸上的生活是荒唐悖乱而精彩的,方家小院的日子则是实在而平淡的。平淡好,平淡好,在这纷繁乱世能和家人过这平淡日子,每天有三餐饱饭,真是老天垂怜!   看军队打仗的新闻时,方晴偶尔也会想起冯璋。不知道冯家哥哥现在可好?自定亲以后,二人再没见过面。过年过节都是冯璋的兄弟冯琮来方家代哥哥送节礼。   冯璋初初也曾写两封信来,都是“恩师方(讳)守仁先生钧启”——此间习俗,不到正式成亲,就不算翁婿,不能称呼“岳父”的。   信上不过说些日常生活,于军事上并无只言片语,许是有纪律,不准说的。对方晴也只是“问晴妹妹好”一句,跟“问旭弟好”一起的。   后来却再无信件,方晴不愿往坏里想,许是换防之类,远了,通信就不方便了。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两年,方晴过完了十七岁生日,天气转冷的时候,冯家托媒人来商量这个冬天就把喜事办了。   王二婶比两年前老了点儿,嘴皮子还是那么利索。王二婶解释缘故,因为打春是在今年的年尾,再下一次打春却是后年年初,这样明年就没有“春”,这叫“寡妇年”,明年办喜事是大大地不吉利,所以要么今年办,要么就拖到了后年……   王二婶为难地跟吴氏说:“冯家二小子都有孩子了,这喜事不宜再拖了,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正好冬天都闲着——今年冬天好日子也多,给他们择个好日子,以后一顺百顺的。”   已经拖了这几年,吴氏再舍不得闺女,也不能说后年再办的话,再说,十七确实也不小了。于是便一来一往有商有量地定了腊月十二这个日子。   对此,方晴面上淡淡的,中间有两年的时间,让那些担忧、惶恐、羞涩都变淡了,剩下的只有对家、对家人的不舍,这份不舍经过两年发酵,却越发浓郁。浓得方晴没着没落,只好拼命干活儿。   吴氏发现方晴不对劲有些时日了,什么活儿都抢着干,每天起早贪黑地做针线,光给兄弟方旭的鞋就做了七八双,这是预计让方旭穿到什么时候?方守仁的布袜子也做了一摞,约莫可以穿几年了,又有给吴氏做的汗衫……   吴氏也从姑娘时候过来的,知道这是舍不得家,不免也偷着掉泪。但对着方晴还是得劝。劝着劝着,娘俩眼圈都红了。   眼看快到腊月十二了,冯家却来人商量事,而且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冯五爷。   本地习俗,一般婚礼的事,都是媒人在中间跑,或者喜事上请的“总理”——即操持主管喜事的人,没有两亲家见面谈的。   方守仁在正屋招待冯五爷。   冯五爷对方守仁很是敬重,又本身就是不善言辞的,再加之这件事本就不好说,此时真是不知如何开口。不好开口也得说。   “亲家,我真是不好开这个口啊!”冯五爷叹口气。   “怎么的了?您尽管说。”方守仁心里一沉,难道出事了?   “这不是定好日子了吗,我就给大小子去信,好些日子没听到回音儿。这眼看都到正日子了,我这着急啊,上次来信不是说在京城南边吗,就让孩子二大爷按照地址找了去。结果没找着。找人打听,才知道部队已经走了,去哪也没人知道。你说这事弄的。”冯五爷扎撒手。   方守仁略沉吟,“确实是个事,您也别急,这军队都是说走就走,没法提前知道。”   “我倒是不担心他,我是怕委屈了……委屈了媳妇儿。这会子喜帖都撒出去了,什么都准备好了,他不回来……”   方守仁点点头,这婚礼现在恐怕取消不了,又不是冯璋出事了,或者冯家悔婚,只是赶不回来,“您是怎么个章程?”   “我能有什么章程?还是我们族里的大哥,是个经过事儿的,他说让我那丫头替她哥哥拜堂,回门什么的等大小子回来再补。”   方守仁思索片刻,如今也只好如此,便点头同意。   冯五爷总算把这难为情的事儿办完,瞬间觉得轻松了,又觉得对不起方家,想要道歉,方守仁摆摆手,“又不是您的错,这是天意弄人。再说都说好事多磨,这么磨一磨,说明他们是有后福的。”   冯五爷赶忙说:“亲家说的是,说的是。”   方守仁进内宅把这事跟吴氏方晴都说了,看吴氏变了脸色,方晴笑着宽慰母亲:“军队就是神出鬼没的,哪有光在一个地方呆着的道理?晚回来就晚回来吧,不是什么大事。”   方守仁又把“好事多磨”的那套拿出来宽慰吴氏。   吴氏到底眼眶红了,说声“委屈我闺女了”,搂住方晴就哭出了声。   方守仁扎撒手没办法了。又过了好一阵子,吴氏才缓过劲儿来,算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又不好意思,倒让闺女来安慰自己。便想劝慰方晴,但看方晴倒还沉得住气,吴氏便讪讪地把方守仁“好事多磨”又说了一遍。   方晴笑着说:“我知道,娘。”方晴生就的一副过不得好日子、爱杞人忧天的性子,订婚这两年心里总有根弦绷着,这会儿出了这样的事,倒有点处乱不惊的镇定样儿。   安慰好了母亲,方晴出了屋。外面银灰色的天,一阵阵的小北风直往脖子里面钻:“这是要下雪了呢,还真是多磨。”乡下有讲头儿,若婚礼那天阴天下雨下雪天气不好,婚后日子就过不好。   没想到方晴婚礼那天却是雪后初晴,太阳照在雪地上,到处都白茫茫,明晃晃的。   吴氏总算松一口气,好赖没赶在下大雪的天!   但雪后也麻烦,路不好走,要是雪太深,麻烦就大了。好在老天再次垂怜,雪只两寸。即便这样,抬轿子的也比平时多了四个——路不好走,费力气,提前预备下中间换手的。   方守仁吴氏红着眼睛看闺女上了花轿,心里空落落的,但还得笑脸招待宾客。   方晴大姨家有事只捎了贺礼来,舅家是吴理吴彦两位表哥来的——带来了大表嫂终于怀孕的消息,让吴氏高兴了不少,老二家的孩子都会走了,老大家这么些年终于有动静了。   方晴没有哥哥,弟弟太小,吴理就充当了把妹妹背上花轿的哥哥角色。另有一些方守仁学生的家长、邻居,这些亲朋故旧,男宾凑了四桌,女宾凑了两桌,都需要方守仁和吴氏来招待呢。   方晴在花轿里也是流泪不止,都说别离最苦,信焉!   到得冯家,一番喧嚣,跟小姑三丫头拜完堂,领入洞房,众人被让入席吃酒,屋里只剩下三丫头陪着,方晴才算歇口气。   当下掀了红盖头,三丫头竟是比方晴更羞涩的,俩人先是相对无言,又都噗嗤笑了。   折腾了半天,都饿了,俩人对面坐下吃东西。小炕桌上本来备下的子孙饽饽按照惯例是半生的,这会子冯璋不在,很多环节也就省了,这饽饽就被搁在那,姑嫂俩人吃的是馒头、几碗席面菜。   三丫头是个懂事的,一个劲儿地让方晴:“嫂子你吃块肉,昨儿我看着蒸的,蒸了好几个时辰呢,稀烂稀烂的。”   方晴笑着说“好”,心说三丫头还是孩子呢,却不想自己也只比三丫头大一岁。   二人吃过饭,又过了阵子,想是外面席散了,进来些婶子大娘嫂子大姑小姑们,还有妗子姑姑之类亲戚女眷,人多得屋子里简直装不下。方晴被指引着挨个叫了人,得了长辈的见面礼,又闹哄一阵子,也便散了。本地习俗,拜堂是正午,所以众人散了,冬天的太阳还没落山呢。 第15章 乡下小媳妇   如此,方晴便开始了冯家媳妇的日子。   冯家足有三四十口人,祖母还健在,下面父辈兄弟五人,堂兄弟十三个,姐妹五个,兄弟们有些已经成亲,姐妹也嫁走了三个,下面孩子又有若干,这么一大家子方晴过了好些天才完全认清。   冯家是农户,日子比方家过得要清苦些。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在这个时代也并不全是虚言。并不像后世宣传的那样,是个地主就日日大鱼大肉。普通的小地主日常也是常吃粗粮的。   方家有地,方守仁赚些束脩,更兼本也有些积蓄,人口又少,所以日子过得宽裕,吃得起细米白面。   冯家连地主都不算,只是个富裕些的农户,人口又多,即便有些好的也先紧着老人,次及孩子,媳妇们是吃的最差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至少有三百日是吃棒子面儿。   上顿棒子面下顿棒子面地吃着,方晴觉得嗓子都拉粗了。   不只吃食上粗糙,活计也多。   方晴嫁过来时是冬天,农闲时刻,还不怎么觉得。到开了春,男人们都下地,女人们就担负起所有家事,洒扫庭除不算,喂牲畜,打扫牲畜圈舍等等都是女人来干。   这样的大家庭,这样的生活环境,这样的生活习惯,再加上当媳妇与在父母身边当姑娘不同,方晴少不得一一适应。   这时候方晴的坚韧就显了出来,并不娇气叫苦,不曾做过的,一样一样学着做。即便开头做得不好,但做得多了,自然也就像模像样了——就像世间绝大多数事情一样,拼的是手熟,而不是天赋。   其实冯家人真还没难为方晴。   一则是方晴是先生家的女儿,自小读书识字,并没做过这些活儿,总要担待些;另一个不能说出口的就是——冯璋始终没有回来。   再者说,方晴虽不是软糯的脾气,却也不是个爱掐尖好胜的,人有些疏离,却又客气,让人挑不出什么理去。或者因为冯璋不在,方晴便始终觉得在冯家是客居,便更多两分忍让。   虽偶尔有一两个妯娌什么的说话带刺,方晴也只装愚。跟她们有什么好争的?让她们占个口头的上风又如何?多干点活,受点小气,不是大事儿。   方晴打交道最多的是婆婆、小姑和兄弟媳妇,一则是至亲,一则是住在一个院子里。至于公公,问个安、盛个饭的事,公公和儿媳妇要避讳。小叔子见的更少,是个腼腆的年轻人。   婆婆冯五奶奶是个精明人,并不像很多婆婆那样把自己年轻时候受的苦转嫁到媳妇身上。或许也因着冯璋在婚礼时没回来,觉得对大儿媳妇有亏欠,所以对方晴格外和颜悦色。   方晴受宠若惊,更加兢兢业业,譬如后世之受领导器重的职员,恨不得加班到十二点以报知遇之恩。是以婆媳很是相得。   小姑儿是个厚道懂事的,常让方晴想起表妹芙蓉,却又比芙蓉温柔,没有旗人姑娘的泼辣。   兄弟媳妇也不算难相处,虽不聪明,可也不自作聪明,只按礼法规矩行事,是个标准妯娌。   方晴白天和妯娌姑嫂一起洒扫庭除做饭做针线伺候长辈照管侄子侄女,晚上看看书,画两笔画儿,间或得到允许可以回娘家住两天。这样的日子,方晴渐渐就习惯了,吃得香,睡得饱,斤两都没掉。   照说不是该有“闺怨”吗?方晴疑惑自己心思太粗,不然何故不像书上戏里说的那样哀伤自怜?虽偶尔觉得闷,但只要回两天娘家,就又活泛过来了。   “可见是个粗胚!”方晴给自己下了断语。   方晴对自己的认识还是很到位的。   方晴这种人命贱,人生顺遂、花红柳绿的时候,总是心怀惴惴,老怀疑命运之神憋着什么坏心思要放大招,故而小心谨慎,不敢轻狂;等真正路遇坎坷了,许是因为提前有心理准备,倒也能沉下心思、踏实从容,故而表现得特别宠辱不惊。谁能想到这份宠辱不惊后面藏的是一颗纠结得破抹布似的杞人心。   在冯家,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年多。   这中间,小姑出嫁,小叔子家又添了个小子,而冯璋始终不曾回来。却也不是全无音信,寄回过两次信,小叔子家的老二出生的时候,还寄回过三十块钱回来。   冯璋信中连“问晴妹妹好”这个套话也没有了——方晴觉得,或许是因为这信是寄给公婆长辈的,与给岳父母的不同,里面题名道姓地问媳妇好,未免太那个。   六月间,冯璋再次来信,信中语气很是高兴,说终于从南边回来,如今驻跸天津卫——后来方晴才知道,冯璋投了国民革命军,之前在南边打仗,如今奉系张作霖败走身亡,北伐军占领了京津一带。   冯璋,得胜了,升官了,又回到北方,自然是高兴的。   冯家上下也高兴。一直担着心担着,都大半年没来信了呢,可算回来了,还升官了,少校营长了都——虽然冯家人不知道这少校营长是多大的个官。   还是冯二爷有见识,捋着胡子说:“这是军中的官职,大约和县太爷差不多的。”   嚯!和县太爷差不多,再想不到的!冯家祖坟冒青烟了!   兴奋过后,冯五奶奶便想着这做了大官的儿子还无后呢,自打娶了媳妇,还没见过呢,这怎么行?媳妇不是摆设,得让媳妇去!   当下五奶奶和五爷商量,五爷又问了几个哥哥的意见。   冯二爷胡子捋得越发顺了:“官员都是兴带家眷的。”   得,那还磨叽什么,去呗!   大家又一致推选冯二爷担纲送侄媳妇去,但叔公公送侄媳妇——这又不是关二爷送皇嫂,这可不成!于是又加上冯二奶奶。   冯二奶奶最是遵守男女大妨的。   一次冯二奶奶带着几个儿媳侄媳从前宅去后宅送饭,听见外面有走街串户的买卖人叫卖着经过,就赶忙躲在门里,又招呼媳妇们暂避——二奶奶五十多了都。当时方晴妯娌几个都笑了。   这回被弟媳妇五奶奶求到面前,冯二爷也开了金口,二奶奶少不得便同意了。对此方晴觉得很是过意不去。   于去天津这种事,方晴是没什么发言权的。   况且冯家与方家也通了气儿,方守仁也赞同方晴去,老这么在这儿守着算什么事呢?这不成了守活寡了?这二年,每每想起闺女这有名无实的婚事,方守仁和吴氏都是叹气的。难得冯家人这么想,方守仁自然赞同。于是,套句后世的话说,方晴被代表了。   其实方晴也想出去活泛活泛,当冯家媳妇的这两年,方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尘满面鬓如霜。   当下先写了信,告知动身日期,让冯璋派人去车站接。   上次冯二爷去京郊找冯璋可费了大劲了,折腾了好几天才算找到地方,还差点被当尖细抓起来。这次自然要吸取教训。   然后冯家就好一通忙乱。   方晴是要常住的,要收拾的行李自然就多;冯二爷二奶奶虽只去这一下子,但好不容易出趟远门,总要收拾得体体面面的,不能给做官的侄子丢了脸面;更有冯五奶奶收拾了些土仪让方晴带着,其中就有荸荠鱼——以前冯璋曾经让母亲准备过好几回,说是一个朋友睡不好觉,吃这个好。   到大家都收拾好了,也没接到冯璋的回信。冯家人觉得这很正常——到时候去接人就行了,见面说不是更好?当下打发三人坐了火车,奔赴天津卫。   下了车,出了站,就看见冯璋在门口等着,旁边还有一辆车。   冯二爷哪坐过汽车,当下脸就乐开了花儿。冯璋与二大爷二大娘打了招呼,又冲方晴点点头,就让三人上车。车上并没司机,冯璋自己开车。   冯二爷坐冯璋边上,很是兴奋,想细摸摸这铁家伙,又绷着劲儿,不显出自己没见识来。一路絮絮地问冯璋这几年的情况,冯璋也耐着性子回答。说之前去了广东,后来跟随北伐军一路南下,又着重说了上海、南京几个冯二爷夫妇和方晴都是耳闻却无缘得见的大地方的风光。   虽则冯璋是笑着说话,方晴却直觉的认为冯璋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高兴。   冯璋岂止是不像表现的那样高兴,简直就是不高兴,大大地不高兴。   却原来冯璋毕业即编入冯玉祥部,做一名小小的少尉排长。很快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冯玉祥发动政变,曹锟被俘,冯璋所在部队奉命拱卫京畿。   半是刻意半是偶然的,冯璋去燕京大学“公干”加探望故人时,再见孙家二小姐书铮。   秋风中的孙二小姐书铮穿着月白旗袍,披着驼色羊绒披肩,脸上粉黛未施,小小的下巴越发的尖了,一双剪剪双瞳似秋水一般。   “你清减了。”冯璋怔怔地看半晌,似有千言万语,却只说这一句。   书铮泪盈于睫,却又笑着。   ……   却原来北方政治势力洗牌,曹锟被囚,曹锟系自然遭到清洗,或被杀,或远走——与书铮定亲的杨家恰是曹锟近亲。   因着曹锟,杨家在天津混得风生水起。如今曹锟被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杨家很快便沉寂下来,再无复往日风光。杨公子更是远赴海外避难,书铮这未过门的媳妇是顾不上了。   孙家对此也是没有办法,又庆幸好在书铮还没嫁。书铮也只在学校躲清静。没想到冯璋会寻来。   有冯璋的安慰支持,书铮很快就缓解了。   书铮是新式女子,说话做事都极其大方。冯璋闲了就来找书铮,二人出双入对,或喝茶聊天,或去教堂祷告,或买书看电影,一个清丽女学生,一个英俊的军官,走出去,引起艳羡目光无数。   如此过了一年多,冯璋和书铮之间郎情妾意,只差捅破窗户纸挑明关系了。但现在虽时兴自由恋爱自由婚姻,父母的意愿还是要顾及的。冯璋几次试探,书铮也只是苦笑一下。实则冯璋也在犯愁,与方晴定亲这么久,怎好说退婚的话?便一直这么拖着。   这时政治气候又是一变。冯玉祥与北洋政府掌权的奉系矛盾加剧。是年冬天,即民国14年冬,京中气氛一触即发,冯璋所在部队率先撤走。到第二年春,冯玉祥部彻底被挤出华北——是以冯璋未接到家里娶亲的信,冯二爷也没有找到冯璋。   方晴后来听冯璋说起,只能说声造化弄人。   至此,冯璋对旧式军阀彻底失望,个人梦想、报国抱负、快速积累政治资本和社会地位以求娶佳人的迫切需要,使得冯璋转投了南方国民革命军,并很快随部北伐。   之前因部队撤得急,并未与书铮话别,及至稍作安顿再通信,又觉前途茫茫,不知从何说起了。其后北伐,冯璋行军之中,居无定所,二人音信便稀了。   北伐军到达南京做短暂休整时,冯璋给书铮打了电话。   此时书铮已经毕业,电话是打到孙家在京的宅子的。书铮是姨娘所出,这姨娘据说身子弱,吹不得海风,一年里倒有大半年在京修养。当然这只是面儿上的缘由,冯璋听书铮语气也能猜到,大抵还是因为内宅太太姨太太之间的斗争。   电话被丫头转给书铮的母亲,“是冯先生?我听铮儿提起过,还要多谢冯先生对铮儿的照顾。”书铮的母亲一口带南边口音的官话,声音婉转无比。   冯璋红着脸称“伯母”,问能否让书铮听电话。   “铮儿不住在这儿,哪有结婚了还老住在娘家的道理……”   冯璋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失神片刻,恰书铮母亲告知书铮新的电话,冯璋木木呆呆地记下了,道了谢,说了再见,放下电话,又过片刻,才缓过劲儿来。捏着写着书铮电话的小纸片,冯璋竟没有勇气打过去。   后冯璋在徐州战场受伤,在战地医院住院时,认识了大胆多情的护士严小姐。严小姐成了冯璋新的红颜知己。 第16章 前情与后果   严小姐闺名严秀玉,上海殷实商家的女儿,大胆而浪漫,背着家里跑到战地医院当护士。遇到冯璋,更是主动表达爱慕之情,二人很快便坠入爱河,并有白首之约。   如今北伐胜利,冯璋驻扎天津,相思难耐的严小姐也追随至此。严老爷知道,气个倒仰,却也只好接受——又听说冯璋也是军校学生出身,相貌堂堂,倒也算郎才女貌,也就勉强同意了,只等冯璋去上海提亲。   冯璋听闻严老爷同意,自然高兴,跟严小姐说待局势更稳定些便去上海。严小姐心满意足,在离着冯璋营房不远的地方赁了房子住下,以方便冯璋休沐时去过美好的“二人世界”。   却不想冯二爷送来了方晴!   这二三年间,冯璋极少想到方晴。方晴嫁入冯家时,冯璋并不知道。待得到消息,已是好长时间过去了,想悔婚已是晚矣。   冯璋深恨没早当机立断,结果被裹在这包办婚姻中不好脱身。现如今该怎么办,冯璋也不知道。只能拖着,就当没这么回事。   可如今方晴来了。这不是大妇方晴能不能容下小妾严秀玉的问题,而是严秀玉小姐根本就不知道方晴的存在,严小姐是不会做妾的!想至此,冯璋不只头疼,心肝肺都开始疼。   冯璋深恨怎么去济南公干这许多时日,没及时收到家信。若早看到家信还可找理由推脱,结果前日才回来,看到信时真是魂飞魄散,什么都来不及了。又埋怨父母多事,少不得也怨方晴,安安生生在家呆着就是了,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但抱怨也没用,只好暂且接待他们,看能否让他们在这呆两天就回转。   打着这样的主意,冯璋给冯二爷夫妇和方晴找了旅店住下,又带他们吃馆子,吃完饭少不得逛一逛。   逛时冯璋露出口风,如今世道不安定,军队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转战别处,又游说:“二大爷,二大娘,别看这里繁华,保不齐一打仗就都炸了。还是老家好。”   冯璋又关切地对方晴说,“你还是跟二大爷二大娘回去的好,这里实在不安全,军营里你是没法住的,你一个女人家,独自在外面住怎么行?”又慨叹“这个世道乱啊。”   还没等方晴回答,冯二爷已经说:“我听侄媳妇念报纸说这叫什么来着?对,北伐,北伐胜利了,以后都是太平日子。这天津卫又是大城市,邻近天子脚下,想来是再安全不过的。实在不行,回头我再来接侄媳妇——我在你爹你娘那领了军令状的,得安全把你媳妇送到,看你两口子安顿好再回去。”末后“两口子”三个字加了重音。   冯二爷虽不识字,却是做老了事的,看冯璋的情形,竟猜出七八分,富贵了,当官了,许是有了年轻漂亮的姑娘。   作为冯璋的二大爷,作为一个传统的混衙门的人,冯二爷觉得无可厚非,甚至有点高兴,贵人可不就是妻贤妾美的。   但“糟糠之妻不下堂”的道理冯二爷懂得,戏里的陈世美是要遭人唾弃的。若是冯璋敢不要方晴,冯家以后在乡间是抬不起头来的,不管冯璋做多大官!   所以冯二爷一定要让方晴留下,用后世的话说“留给二人经营婚姻的空间”——相处些日子关系就融洽了,再有个孩子,哪怕再让方晴回去,也对方家对乡邻有个交代——这二年不少人说方家大姑娘真是可怜呢。   再说处了这二三年,冯二爷真心觉得这侄媳妇是个好的,不骄不躁,对长辈敬重,对平辈友爱,对晚辈关心,不愧是读书人家的姑娘,明事理,知进退。与侄子冯璋很是般配,般配的俩人相处一段时间,肯定就好了。   冯二爷这么说,尤其末了一句话,算是彻底把路堵死了,冯璋很是沮丧。转眼看方晴,一双凤眼安分地半垂着,嘴角微微翘起,就这么沉静着,虽不出色,却也有两分安然的气度。   冯璋又想起自己这位妻子并不是个蠢的,不由得想起上次去方家的情景,在心里长叹一声,心说“虽说造化弄人,却也到底是我负了你。”便答应让方晴留下来。   方晴心里却翻起了巨浪,冯二爷猜到的,方晴也“英雄所见略同”。虽觉得自己有点小人之心,也盼着自己想错了,但冯璋不想让自己留下却是真真儿的。方晴不由心中苦笑。   即便冯二爷不说,方晴也知道既然来了,就不是能轻易回去的,回去怎么跟父母、公婆交代?这回真是进退两难了。   另外,方晴也觉得,在冯家的日子,活一天就跟活一辈子差不多,虽平稳,却也实在没意思极了。心里不是不把这次天津之行当成一次人生转机的。   想至此,方晴心中倒生起两分歉意,光顾着自己了,冯璋许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但转念又想,既然你当初同意娶我,赖你也不算太错。这想法如此无赖,方晴都为自己不好意思起来。   心里胡乱想着,方晴又偷偷拿眼打量冯璋,比上次见,更显英武了,眉目间都是风发意气。方晴心里叹口气,低下头继续吃饭。   既已就方晴去留问题达成共识,冯璋便说军中事务繁忙,给冯二爷些钱,让他们自己逛。冯璋让方晴也安心先在旅社住下,这几天自己赁好了房屋再搬过去。方晴并不多话,只点头说好。   冯璋看方晴识趣,倒也安心不少。冯璋自去忙活,冯二爷则带着二奶奶和方晴回了旅社。 第17章 与昨天再见   虽说冯璋让二爷带着二奶奶和方晴逛逛,但冯二爷觉得女人家有事情抛头露面也就罢了,没事闲逛,不成体统,便让二奶奶和方晴只在旅社里面呆着。不过冯二爷自己得出去看看,不能白来一趟天津卫,回去有人问不好答对的。   二奶奶是个以夫为天的,二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又遵守男女大妨;方晴是觉得以后有的是机会,干吗非这会儿招二大爷的眼?便都老老实实在旅社呆着。   冯二爷从一早出去,这一逛就到了快睡觉的点儿才回来,第二天说什么也不出门了。   方晴觉得其中有古怪,但当长辈的不说,方晴也不好问,只暗中腹诽,以二大爷的性情,出去这一整天的经历保不齐又是个好话本子呢——冯二爷天津卫历险记。腹诽完又骂自己白眼狼,二大爷两口子可是为自己来的,好在没出什么大事。   其实事情远没有方晴琢磨得那么离谱,冯二爷就是迷路了!   这天津城跟北京城不一样,北京城正南正北四平八稳的,天津城沿河而建,道路曲里拐弯,一条路,明明向北,其实早向了东,半截腰儿再弯一弯,成了向南。   冯二爷一个外地人,又不识字,绕得晕头转向。开始还不急,还有心思看看景儿,心里评论两句这天津城就是繁华,遇到洋人,看见那洋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裙子露那么多,心里怒斥:“真是有伤风化。”   渐渐天色晚了到了掌灯时候,冯二爷着急了,一路问,左拐右拐,还是没找着路。到底狠狠心,想花钱坐洋车回来。结果因为口音问题,“迎岁道”被听成了“迎水道”,这一下子就远了……   到了地方,冯二爷傻了眼,跟拉洋车的好一番说道,拉洋车的也自认倒霉,冯二爷又补上些钱,才坐上洋车找了回来。   第三天冯璋来说找到房子了。介绍说是一个杂居小院儿,已经住了两户人家,正房住的是屋主,一个三十多的妇人,带着俩小孩儿,当家的已经没了。东厢房住的是一对老夫妇,看着有六十多了,老头儿是个算卦的。西厢空着,之前据说住了一对小夫妻,才搬走,屋里挺干净。   介绍完,冯璋又添了句,“都是老实百姓,平时可以互相照应”。   方晴笑着点点头,院子不大,邻居不杂,同住的邻居没有壮年男子——能找到这样的地方还真得费点工夫,方晴心里对冯璋的歉疚又添了两分,还真是给他添麻烦了。   冯二爷也觉得冯璋找的地方不错。当下一行四人把行李包儿提着,坐上冯璋的车,去了这小院儿。   胡同叫风云里,其实一个风云人物也没出过,住的都是平民百姓。冯璋看中的小院在胡同最里面,两扇黑色木门,院子打扫得挺干净。   房东是个很爽利的妇人,自称婆家姓钱,没了的死鬼当家的行二,大伙都叫自己钱二嫂子。或许因着冯璋一身军官服饰,钱二嫂子很是热情。大花蛾子一样飞出飞进,帮着布置。   其实并无可布置处,两间西厢,里间住人,一床、一柜、一桌、二椅,外间烧饭,放着一个带斗的桌子当条案,旁边放着据说前面租客留下的小煤球炉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不过是帮着方晴抹灰扫地,又有冯二奶奶搭手儿,对面东厢的刘大娘也来帮忙,几个人三下五除二,不多会儿就打扫干净。   冯璋和冯二爷在院子树下喝茶,冯二爷“教导”侄子自己多年来的与官府中人交往之道,冯璋耐着性子听着,不时点头称是。冯二爷说得兴高采烈,冯璋听得满耳滴油。   一看女人们打扫完了,冯二爷颇有点扫兴,冯璋却松一口气。俩人都站起来,冯璋想,把二大爷二大娘再送走,再给方晴留点钱,住上半年,找个借口,把方晴送回去,这事也就完了。心下放松不少。却又听着二大娘说让去买铺盖还有日用家什。   冯璋少不得耐着性子陪着去,心说今天一天都得报销在这儿了,本来还想回去陪陪阿玉,这位大小姐对自己这阵子太忙没空陪她很是不满呢。想到阿玉,又抬眼看看方晴,脸颊上蹭了一块煤灰,头发也毛了,越发显得土里土气。   冯璋心下叹口气,一个就譬如上海公馆插瓶的玉兰,一个就是北方乡下的榆树,偏偏这粗陋的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真是老天作弄。   冯璋心里不喜,却还耐得住性子,听了房东钱二嫂子的指引,去了最近的集市店铺买了铺盖和一些日用的东西。   冯二奶奶自从来了这天津卫,男女大妨就放下不少,这会儿指挥着买这买那,又讨价还价,就似从小活在这市井之中一般,弄的冯二爷惊叹,“怎么早没看出来呢?”   即便冯璋、方晴各有心事,看冯二爷的样子,也都笑了。   帮着方晴把家布置好,已过正午。冯璋干脆带冯二爷夫妇和方晴去外面吃饭。不管怎么说,方晴是自己媳妇,二大爷二大娘这样大热天把方晴送过来,于情于理都该感谢一下。这顿饭也算替二老践行。   跑堂的见冯璋是穿官衣儿的,很是客气。冯璋让跑堂的报了招牌菜,很点了几个大荤的——冯璋知道家里吃饭油水少,常年吃不了几口肉。又点了烧酒——二大爷就爱这口儿。   冯二爷吃饭是衙门师爷做派,呷口酒,吃口菜,眯着眼嚼一会儿,品味品味,再继续呷酒吃菜,缓慢悠闲得紧。   冯二奶奶也有样学样,但奈何不喝酒,实在和不上二爷的节奏,只能放下筷子干等,夹菜时又缩手缩脚,全无刚才集市讨价还价时的风采。   冯璋看见这老两口的做派想笑到底没笑,想起小时家里的教导和第一次跟母亲去吃酒席的经历,不由得心里柔软下来。   转眼看方晴,吃相很文雅,不疾不徐,从容大方,老师家的家教还是很过关的。又记得给二老夹菜添饭盛汤,动作自然熟练,估计在家就是这样伺候长辈们的。   冯璋的心更柔软两分,不管怎么说方晴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这几年在冯家为自己尽孝,以后总要把她安排妥当。可如何安排?冯璋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方晴也是一边吃饭一边想心事,直觉告诉方晴,冯璋不对劲儿,可也没有办法,正琢磨着,抬眼恰看到冯璋皱着的眉头……方晴觉得嘴里这米饭还不如白蜡有味道呢。   吃过饭因为离着风云里近,冯璋先把方晴送回住处。   因席间议定明日一早送二老去车站返回沧县,方晴此时便告罪,这里离着旅店远,恐怕不能去送二大爷二大娘。冯二爷挥挥手表示没关系,二奶奶又交代了两句小心门户之类的话,方晴一一恭顺地领了。   看着冯二爷夫妇坐上冯璋的车绝尘而去,方晴竟生出几分不舍和惶恐,他们的离开仿佛标示着与那段清苦而安稳的日子彻底说了再见。不知为何,方晴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却说冯璋第二日送走了冯二爷夫妇,又专门弯过来,给方晴留了十块钱,又说房租已经交了半年,这十块钱是零用。   见方晴只笑着点点头,冯璋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我军务忙,营里又有规定,不能外宿……你自己在家小心点。”   方晴点点头,说声“好”,二人便沉默了。   冯璋觉得尴尬,印象中的方晴是个口齿伶俐的,难道发现了什么?但看她又无异色……既想不透就不想,冯璋哪有心情在这跟方晴逗闷子猜心思,便起身拽拽衣服,“你歇着吧,我先走了。”   方晴送出胡同,看冯璋再次绝尘而去。 第18章 悠闲风云里   人生就像被抽赶的陀螺,鞭子挥到哪便去哪,半点儿不由己。方晴一边感慨着,一边收拾家里。至于冯璋是不是有新欢这个问题,方晴下意识地不愿多想,就像一个胆小的赌徒,不敢揭盖,怕揭开发现是个瘪十。   “赌徒”方晴女士便在这没有出过风云人物的风云里住了下来——她不知道若干年后自己会成为这风云里老住户口中的传奇。   方晴先给家里父母写封信,还不知道二老怎么惦记呢。   信里当然是只说好,不说歹,满口说的都是这天津卫的繁华,又说住处,干净安全,邻居和睦,生活也是简单清闲,说的这新生活简直无一不好。   至于冯璋——方晴也很策略地表示了“好”,说带着出去吃饭,买了很多的东西。如此……父母应该安心了吧?   其实方晴信里也不都是虚言,比如生活清闲。与在冯家当小媳妇的日子比,这风云里的日子简直清闲得过分了都。   没有公婆长辈妯娌,没有那么多家务,不用熬猪食,不用喂鸡喂鸭——房东太太倒是有两只大白鹅,白日圈在院子角上,晚上放出来——当狗用,据说比一般的土狗还凶两分,当然这鹅不用方晴喂。   方晴每天除了打扫打扫给自己做三餐饭,偶尔随着钱二嫂子或刘大娘出门买菜,便是在屋里呆着。   按说方晴来天津卫该去拜访大姨,但一来是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地方还是小事,别把自己走丢了;二来按说冯璋作为外甥女婿也应该同去的……“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方晴暗自说。   既不出门,消遣便只剩了看书画画儿两项——好在有先见之明,带了几册书和一些纸笔画具。   但书都是读熟的,画儿也不能从早画到晚成天价画,夏天白日长,方晴一下子觉得时间多得用不完。   在冯家的时候,每天忙里忙外,又屋窄人多,叽叽喳喳,大人说孩子闹,白天想找点工夫画画儿看书很是不易,晚上点灯熬油的,若是做针线还罢,看书画画儿就怕人说。   饶是注意着,大伯家二嫂子还撇着嘴说,“谁让人家是识字儿的呢,不像我们是睁眼瞎——”   还是大嫂子人厚道,笑着说,“你那嘴是不是受了风?回头弄点鳝鱼血抹抹。”   人便是这样,总要有人替你出头才显得矜贵,自己顶回去,再伶牙俐齿,都显得寒酸。方晴这样“矜贵”的机会不多,一样的妯娌姑嫂,总不好太偏帮谁。   方晴自己虽也算得口齿伶俐,却顶不会吵架,一生气就蒙头,刚嫁过去那阵子很受了几句话的闲气,但日子长了,脸皮厚了,棱角磨得圆乎乎的,竟然跟这一大家子处得融洽甚至亲香起来——方晴叹口气,冯家说到底都不是坏人。   了不得,再这样下去,连三岁打破个碗的事都得寻思一遍,方晴深感自己得找点儿事做。   又兼盘算银钱,出嫁的时候母亲给了两个匣子,一个里面放着绞丝银镯子一副、镶红玛瑙金镯子一副、素面金戒指两个、金镶红宝耳坠子一副、石榴花头小金钗一对、银鎏金嵌宝项圈一个——有新打的,但多半是祖母和母亲的陪嫁;另一个里面是100块大洋。   这匣子方晴当然都随身带过来了,其中头面多是祖传之物,非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动的,其实单100块大洋也不是个小数目,但也架不住坐吃山空。   这天津卫不比乡下,东西都贵得离谱,米面菜样样要钱,饶是方晴单身一人吃喝,每个月也要三四块,一年就是三四十,还有房租呢,更别说冬天点炭炉子买厚被褥……至于冯璋能给多少家用,方晴不知道,也不敢完全指望他。   难道真去卖画儿?方晴想起琉璃厂被礼送出去的卖画人,对自己这两下子不自信起来,还是找点别的活儿干吧。一个姑娘家,能干什么呢?   没辙又无聊的方晴便跟钱二嫂和刘大娘一起纺线、打褙子。   方晴这纺线的技术还是在冯家时练的。树荫下,蝉鸣里,一长一短的抻着,很快小半天就过去了——方晴喜欢这种单调、轻松、不用脑子的活计。   但方晴还是更喜欢打褙子。   褙子是用来做鞋底的,一层布铺在板子上,抹上糨子,零碎破布再拼一层,再抹糨子,再拼一层,如是三四层,晾干,即为一张。和纺的线一样,这褙子也是有专人上门收,都赚不仨瓜俩枣的钱,妇女们闲着也是闲着,换两斤棒子面也好。   打褙子的时候,方晴兴趣上来就按颜色贴,柳绿配鹅黄,松花配桃红之类,偶尔还能拼出个图案,方晴觉得跟某些西洋画类似——在琉璃厂淘的那本《西洋画概览》上有这么一类,呼之曰抽象画。方晴觉得自己的褙子打得抽象得紧,艺术得紧。   每贴出自己觉得好的,还摇头晃脑傻不愣登地欣赏半天,在臭烘烘的糨子和破布头中找到了无穷乐趣。这一乐趣直持续到一个月后被冯璋撞见。   院子树荫下,方晴穿着藏蓝布大围裙,围裙上粘了不少糨子嘎巴,正跟那儿贴破布呢,旁边坐着同样穿糨子嘎巴围裙的刘大娘。瞧见冯璋盯着自己的围裙看,方晴看看自己的围裙,再打量一下军装笔挺的冯璋,也不由得有点自惭形秽起来。   冯璋笑着跟刘大娘打了招呼,便跟方晴回了屋。方晴解了围裙,洗过手,拿搪瓷缸子给冯璋倒了些茶,笑着说:“白菊冰糖水,夏天喝败火。”   方晴与冯璋“婚后”并不曾相处,对怎么称呼冯璋很是犯难。   再似婚前称呼冯家哥哥,肯定不合适;叫璋哥哥?未免太过爱娇;叫表字?倒是一个选择,听闻新女性们有这么叫的,也有直呼名字的,但自己又不是什么新女性,方晴没辙,只好含混着混过。   冯璋端起茶缸子喝口水,甜丝丝的,缓了些火气。   “怎么的想起弄那个来?你不用操心家用……”   显见的冯璋不愿自己干打褙子这活儿,方晴便尽量轻描淡写地说:“看邻居们弄,我帮把手。打发工夫罢了。”   说完方晴才察觉末一句似埋怨冯璋不回来,“怨望”了。想说句什么描补描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由得红了脸。   听了方晴的话,又看方晴的神色,冯璋不由得心中一动。   前两天方晴乍来,冯璋心里不耐烦,看风尘仆仆的方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这两天冯璋算是接受了这个“既成事实”,心里平复了,对方晴便“客观”起来。   比之当初订婚时,方晴明显长大了,脸面已经长开,白净的面皮布满红晕,柳眉下一双凤眼,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似蝴蝶翅膀,真是一双好看的眼睛,让整张平凡的面孔都熠熠生辉起来。   冯璋的语气便更加柔和起来,“你闲了看看书画两笔画儿也好,总不会短了你的吃用。钱还够吗?再给你些。”冯璋说着掏出皮夹子。   “很够用呢,”方晴连忙推辞,“你用钱的地方多,我这就是吃饭花点钱……”   冯璋到底又给方晴留下些钱,“我军中忙,不能常来看你,你女人家没脚蟹似的,手底下得有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原来冯璋又被派往济南公干,先跟亲密·爱人严小姐去辞行,少不得情意缠绵温存缱绻。严小姐闹着要随行,冯璋虽也不愿跟严小姐分开,却到底知道此中厉害,岂敢带着家眷?好说歹说打消了严小姐的念头。   辞完严小姐,又想起方晴来。方晴自己是不能不管的,方晴不是见多识广的时代女性,把她撂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个多月没去顾问已是不该,这趟差事不知道几时回来,说什么也该去看看。   听得这么说,方晴便说,“公事上我也说不上什么,你自己多加小心。好在现在北方还算太平,济南也不远……”   冯璋点点头。   方晴把针线簸箩放在腿上有一针没一针的缝袜子,冯璋一口一口慢慢喝那一茶缸子白菊茶水,二人静默着,外面的知了长长短短地叫着,竟显出几分温馨来。让方晴想起在娘家的时候,每日晚饭后,围着炕桌,爹看书,娘做针线,自己和弟弟写字看书,灯火跳动着……也是这样的宁静祥和。   打褙子一段参见叶广芩老师的《梦也何曾到谢桥》。 第19章 刘大爷讲古   冯璋走后,方晴很听话地没有继续打褙子——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嘛!方晴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三从四德的贤良女。   三从四德的方晴却很不注意男女大妨地和“外男”邻居刘大爷熟络起来。但方晴觉得刘大爷真不算什么“外”男——一个院子住着呢都,想外都外不了。   刘大爷六十多岁,在还是“刘大哥”的时候进过场,惜乎没得什么功名。   前清末年那回严重的涝灾,黄河开了口子,刘大爷老家首当其冲,大灾后有大疫,老母孩子没被大水淹死,却都死于病疫,单剩下刘大爷夫妇逃到这天津卫,一呆就是三十多年,刘大哥变成了刘大爷。   刘大爷在南市摆摊算卦兼说书,还替人代写书信,勉强混口饭吃,算是半个“跑江湖的”。   刘大爷两口子孩子死得早,对方晴很有点移情作用,用刘大娘话说“这个妮儿让俺想起俺妮儿来”,其实刘大爷的小女儿也比方晴大不少呢。   房东钱二嫂家也有个女儿,也有十岁了,却生的男孩脾气,成天价爬房上树招猫递狗,比街上最淘的小子还淘三分,让钱二嫂子打折了多少根鸡毛掸子。倒是她弟弟文文静静的,偏又太文静,除了上学,就是憋在屋里,说话也不爽快,就像钱二嫂说的“三脚踹不出个屁来”。   每当说起这两个孩子,钱二嫂就一肚子气,“这是造了什么孽呦,闺女不像闺女,儿子不像儿子。”   对这俩孩子,刘大爷夫妇移情不起来——自家的小儿和妮儿可乖巧多了。对比起来,方晴自然招人喜欢得多。   方晴喜欢听刘大爷讲古。刘大爷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离奇诡异,且都套着“真事儿”的外衣,听得方晴一惊一乍,方晴觉得比《聊斋》《阅微草堂笔记》还要奇诡些。   从这能看出刘大爷与方守仁的区别来。方守仁也讲古,却只讲历史故事或自身经历,从不涉及神怪——在这点上是十足的圣人门徒,“不语怪力乱神”。   今天刘大爷讲的是鬼市的故事。   所谓鬼市,并不是“鬼”的市场,而是半夜凌晨赶的旧货集市。   一般下半夜开市,黎明即散。鬼市上有卖衣裳首饰的,有卖古董玉器的,也有古籍字画,也有家具乃至锅碗瓢盆日用百货,但不管是什么,都是旧货。   这些东西或者是败家的人不好意思白天摆摊来卖,或者来路不明,总之各种不能言说。   有的摊儿上点一盏小灯,有的就在黑灯影儿里,卖的人鬼鬼祟祟,买的人偷偷摸摸,双方或小声交谈,或在袖子里“手谈”,不明就里的乍一见真得以为是“鬼市”呢。   说有一对老张夫妇,在鬼市头儿上卖馄饨的,一卖很多年,生意很不错,他们遇到的奇怪事多了去了。一遇到,他们就去南市找刘大爷,帮着解一解破一破,刘大爷不懂驱鬼,每次都用黄表纸写段《金刚经》给他们,居然也就平平安安过来了。   就说最近一次吧,老张头儿又来找刘大爷,刘大爷问这回又怎么了?   老张头说:“你揍(就)别提了,大哥。恁么回事呢?我跟我们那败家娘们儿今儿个一出摊,我揍眼皮子老跳,觉着要坏事,想着提前收摊,那个倒霉娘们儿非得再卖会儿,结果出事了。”   刘大爷忙问怎么了。   老张头儿一脸晦气地说,“有个戴皮帽子的上来就说来两碗馄饨。您想啊,这个时候戴皮帽子,这不有病吗?那皮帽子还沿儿大,遮着大半个脸看不清楚。我就多了个心眼,他给钱的时候我说‘这位爷,我们这儿只收铜板儿,不收钞票。’那人嘿嘿一乐,你别提多渗得慌了。他把钱扔到我提前备好的水盆儿里,结果没响儿——我就知道,坏了,遇见了。”   刘大爷说书习惯了,到了当儿,便歇口气,好吊人胃口。   “怎么没响儿呢?”顺着刘大爷的话头儿,方晴当捧哏的。   “纸钱才不响呢。老张头低头一看,那铜钱儿在水上漂着呢。再抬头,哪还有人?”   “您又给写一段金刚经?”   “对啊,金刚经,回去压在枕头底下。”   方晴熟不拘礼,笑话刘大爷,“刘大爷,您不能老这一套啊,怎么不得写个符咒什么的。”   刘大爷笑道,“法儿不在多,管用就行。其实这金刚经就是个安慰。他们两口子老实巴交,没干过什么损德行的事,碰不见什么猛厉的东西。即便没有金刚经,他们也没事。”   “也对,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   “就是这么个理儿。”   “您真该把这些志怪故事写出来,没准儿又是一部《聊斋志异》呢。或者写本《街头骗术大全》,教大家怎么防骗。”方晴笑道。   刘大爷除了讲鬼怪故事,还讲无赖们的街头骗术。比如捡个乞丐回去当老太爷供奉,然后带着“老太爷”去珠宝店买东西,带钱不够,把“老太爷”押那儿,然后一伙儿骗子神龙摆尾永不回。   “那骗子们不得来把我锅砸漏了?”刘大爷笑着说,“早没那么多想头儿了,跟你大娘混口饭吃,就行了。”刘大爷忽而神色寂寥下来,叹口气。   方晴深悔自己出言造次,惹得刘大爷伤感,连忙打岔,“大爷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南市逛逛,我还没去过呢。”   刘大爷正色说:“你女孩儿家去那儿干吗?龙神混杂之地,还是不要去的好。”   方晴连忙做恭顺状,表示不去不去。此时的方晴还不知道自己也有去南市讨生活的一天。   这个骗子的故事忘了原出处是哪,可能是小时候看的故事书上的。 第20章 情敌终见面   冯璋果真过了两个月才回来,来风云里打了个晃,又留下些钱,坐了一会儿,想说什么的样子,到底没说,走了。   第二天方晴迎来了两位奇怪的客人。   方晴正在屋里做棉袜子。天一天比一天冷,给对门儿刘大爷刘大娘做两双棉袜子,刘大娘上年纪了,眼花做不好细致针线了。突听得有人敲门问“冯先生的亲眷是不是住这儿?”   方晴开门一看,一位年轻女客,裹着黑色呢子大衣,猩红的大披肩半遮着头脸,后面一个想来是老妈子,也捂得严严实实。   方晴心里打个突,说了“是”,招呼客人进屋坐下,又倒上茶来。   女客进门解下披肩,脱下大衣,即便方晴再疑惑她的身份也不由得暗自喝彩,真是个美人儿!   这位小姐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张小脸儿雪白,眉目也很是精致,一身西式裙袄显得腰是腰臀是臀。   二人分宾主坐下,老妈子只在小姐后面站着。   方晴正要发问,那位小姐却先开了口,“我在阿璋的行李里看到在这儿赁房子的文书,冒昧拜访,还请见谅。”口音煞是软糯甜美,但言辞让方晴的心凉了半截儿,“阿璋”“行李”?   “敢问您是……”方晴犹存幻想地问。   “敝姓严,是阿璋的未婚妻。不知姐姐是阿璋的什么亲眷?”   方晴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似有什么倒塌了,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在眼睛里打转,忙扭头看窗外,稍待片刻,才逼退眼泪,“我是他的妻子。”   严小姐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可是他说你是他的师妹。”   “师妹也是,妻子也是。”方晴微抿着嘴,此时理智渐渐回笼,听得这话不由心里冷笑,这位严小姐是有备而来——先问过冯璋,又来查证的,只是查证的结果恐怕非你所愿见的。   “你们已经成婚了?”   方晴顾左右而言他,“不知严小姐这‘未婚妻’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自由恋爱,阿璋说过非我不娶。”严小姐温柔一笑。   “原来是私定终身。”方晴在心里刻薄地说,面上却只沉默地点点头。   “你爱阿璋吗?”   方晴被这么直白的话惊了一跳,一抬眼,恰迎上严小姐热切的目光。   “阿璋爱我,我知道,现在的问题是,你爱不爱阿璋,如果你不爱他,把他让给我好不好?何必做旧式包办婚姻里没有爱情的木偶呢?”   方晴想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们是包办婚姻呢,你怎么就确定包办婚姻里就没有爱情呢?但终究什么也没说。老派人方晴,还不能做到跟陌生人谈论爱情这个话题。事实上,跟熟人也不能,哪怕是“丈夫”冯璋。   方晴吸口气,“严小姐,我们在这儿说什么都没用,您回去和冯璋谈,我当然也要和他谈。”然后端起了茶杯,结果发现不行,手抖,又放下。老祖宗们发明的端茶送客之礼没法用了,方晴只好半垂着眼沉默着。   严小姐是个识相的,在老妈子的伺候下穿上大衣,裹上披肩,轻声对方晴说“打扰了”,便走了出去。   方晴站起身来,并没有说什么。   门外马车上,“小姐,那乡下女人,侬别看伊土里土气,阀简单的呀。”老妈子一边掖马车帘子一边说。   严小姐想起刚才那个女人乡气的大棉袄和沉着的神色,点点头。   严小姐才走,正屋里钱二嫂子和对门刘大娘就先后来了。   方晴刚才对着严小姐时提的一口气这时散了,肩也塌了,眼圈也红了,刘大娘她们问,也就不遮掩了,慢慢把前因后果都说了。   “咳,你太老实,你是明媒正娶的,她顶多算个外室,还找上门来,反了天了……”钱二嫂子伸张正义。   “现在都流行自由婚姻呢,二嫂子,我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报纸上都批呢。”   “那也得有人伦有天理,讲究个先来后到,讲究个明媒正娶!”钱二嫂子很是义正辞严铿锵有力,单看口气,活像街上演讲的“革命党”。   “要我说,最要紧的还是你们当家的。”刘大娘一语中的。   方晴叹口气。   “那样俊俏的个小伙子,又有身份,有个这种事也正常。你不知道,我那死鬼活着时候多挣两吊钱还去喝花酒呢,男人啊……”钱二嫂子也叹口气。   “要我说,这种事你得忍,男人但凡顾念点前情脸面,就不会提休妻的话。休前妻毁青苗啊。他家里也必不同意的。你忍着,过两年有个孩子,男人慢慢也就回来了。”刘大娘是“保守党”。   “你也得想法儿抓住男人的心啊。”钱二嫂子比个“抓”的姿势。   “怎么抓呢?”方晴苦笑。   “你先去烫个头发,做两件时髦衣服。今儿个来的那个女人,我虽没看见脸面,可你看那衣裳鞋子,多摩登。那大衣是洋呢子的,贵着呢。”钱二嫂到底是城里人,见多识广,“你当家的给你的钱,别舍不得花,你再舍不得,就让别人都花了。”   钱二嫂不知道多年以后会出现一句女人间流行的箴言,与自己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定要保重自己,打扮自己,免得让别的女人住你的房,花你的钱,睡你的男人,打你的娃。”   哪怕此时,方晴也觉得钱二嫂的话字字珠玑,智慧的火花刺啦刺啦地冒。但方晴却没有心力去执行,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扯破了,再难修复。   事实上,也不容得方晴做什么,第二天冯璋就来了。 第21章 离婚的谈判   外面飘着雪花,刚吃罢早饭,一宿未睡的方晴正站在炕沿边儿上就着小炕桌练字。从这点上就能看出方守仁“才女”教育的成功来——才气或许不够,情怀是足足的。其实方晴本来想写个《飞雪吟》什么的,可惜琢磨半天没能妙手偶得,于是便只能垂头耷拉脑地写些别人的诗。   冯璋进来,抖了抖身上的雪,把大衣脱下来。方晴留心看了一下,与昨天那位严小姐的大衣竟如出一辙,不过是男女款式稍有差别,本已灰了的心干脆碎成末末儿。   方晴强打精神给他泡了一缸子姜糖茶,“驱驱寒吧。”   冯璋看方晴的字,写的是白居易的几首旧诗。冯璋虽不懂画儿,字却是认真练过的,自是能看出方晴的字颇有功力,颜体的底子,清秀端庄中不乏筋骨。   字虽有可观处,内容却让冯璋尴尬,“白花冷淡无人爱,亦占芳名道牡丹。应似东宫白赞善,被人还唤做京官。”莫不是方晴埋怨自己只占了妻子的“虚名”?   “我在唐代诗人里最喜欢白乐天。”方晴突出此语,倒是让冯璋一怔。   “哦?怎么的呢?”冯璋不动声色地笑问。   “安稳闲适啊,我这样的平凡人,毕生追求不过如此,”方晴停顿片刻,正色道,“然而若有什么事情,也不是禁不住。冯家哥哥,你其实大可跟我明讲的。”方晴用回旧称。   方晴的眼睛有点红肿,眼珠子却越发清亮,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冯璋。   冯璋看她一眼,别开脸去。本来觉得理直气壮的事,却突然心虚起来,嗫嚅半晌,方说,“总是我不好。昨天她来找你我不知道的……”   话头既然打开,冯璋便滔滔不绝地倾诉起来。不只严秀玉,包括之前与孙书铮的纠葛,还有这几年的遭遇,就连想和方晴退婚却迟疑着,偏没收到家里的信这事,犹豫了一下,也都说了。   方晴面无表情地听着。冯璋的话总结起来就是许多的不得已和造化弄人。方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让外面的凉气浸透了。   方晴给冯璋续了两回水,这漫长的讲述才完。   “晴妹妹,我们只有兄妹之义,并无男女之情,虽说在乡下举行了婚礼,但并不是我拜的堂,再则我们连贴印花的婚书都没有,现在的政府是不承认的。我们——我们就全当那是个误会罢,好不好?”   一段婚姻,一句“误会”说没就没了?   方晴眼里含着泪看着冯璋。昨晚睡不着瞎想,琢磨是不是要与富家女共侍一夫什么的,看来竟是想多了……   “我们真的不合适,现在是新时代了,男女结合,讲究——”可能也觉得怪没意思的,冯璋没再往下说,停顿一下,重复道,“我们真的不合适。”   想到那年春天从窗户缝里看到的英挺身影,想到他打趣“硕人”,想到在冯家种种……方晴眼泪到底没忍住,但心里觉得这样哭太没出息,可越忍着,抽噎越厉害。   冯璋看她哭得实在伤心,便皱着眉,默默地掏出个银烟盒子,抽起香烟来。   方晴使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不争气的眼泪,拿手帕擤完鼻涕,红着眼睛正色道,“既然如此,你想怎么结束我们这段‘误会’呢?总要给家乡父老一个交代。”   方守仁早年对女儿性别不清的教育显出了成果——方晴没有成为一个温良的淑女,更像一个清高狷介的士人。这样一个士人,是不会说出摇尾乞怜的话的。   冯璋没想到方晴这么容易就同意了,愣了一下,“你同意了就好,具体怎么办让我再想想。”其实方晴所说也恰是冯璋为难的地方,回家乡……冯璋眉头皱得紧紧的。   “或许我们可以学那些文明离婚的呢,也登报写个启示。冯家哥哥是文明人,或许喜欢这样。”方晴讽刺地说。   冯璋遮掩还来不及,如何肯“登报”,当下皱着眉说,“那就不必了吧,你又不是那些新女性……”   方晴被冯璋的态度激起了气性,“不是新女性就能一句‘误会’说下堂就下堂?那就回老家,叫齐了乡老,说明白,我到底是犯了七出里哪一条。”   冯璋皱着眉,“我不是这个意思……总要给你一个交代的。”   看冯璋为难地样子,方晴别过头去。   见谈不出什么结果,又怕方晴再出什么幺蛾子,冯璋便说,“我还有事,先走了……天冷了,买炭火的钱还够吗?再给你一些。”   方晴不愿再花冯璋的钱,马上要一拍两散了都,便硬声硬气地说,“还有钱呢。”   冯璋看着方晴,叹口气,“你不要赌气,即便我们没有这层关系,我也要照应你的。”说完又掏出皮夹留下些钱放在桌子上,然后拿起大衣便出了门。   方晴看着桌上的钱,突然想起钱二嫂子昨天说的话来,不由苦笑,钱二嫂还真是个预言家。   冯璋走后,钱二嫂子和刘大娘又火急火燎地跑到方晴屋。   听了方晴的叙述,钱二嫂子瞪大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便是刘大娘也说,“人心不古”,这个词想是经常听刘大爷说学会的。   钱二嫂出主意,“你就死咬着让他回老家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儿休妻,我就不信他长辈儿不管。”   方晴叹口气,“现在决定权不在我呢。”   “你去闹啊!他要是想在这儿休了你,你就去他军队上闹,找他长官评理,”钱二嫂叉着腰,吊着眉,彪悍地说,“现在虽说没有御史言官管官员风纪了,但你去闹,他也没脸,说不定这事就算了。”   方晴苦笑,钱二嫂简直是人才。相比之下,自己太没用。   “他没脸,我更没脸,我现在还有的,不过就是自己给自己留的这点体面了。”   钱二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用手使劲点了点方晴的脑袋,“你啊,读书读傻了!体面有什么用?有了里子才又面子。跟着他,他总要给你钱花的。拿着钱买新衣,打扮自己,回头他要是升了,就换个好房子,再雇个人,也正经是个官太太了。你现在离了他,怎么办呢?你爹你娘不得愁死。”   方晴拿枕头捂住头,“先不想了,天无绝人之路。”   刘大娘把枕头拿下来,看方晴一脸的泪,不由得也跟着哭,钱二嫂也哑了火。   三人小组并没商讨出个什么结果,都泱泱的。   晚间刘大爷回来,刘大娘跟刘大爷说了后续,饶是刘大爷再见多识广,也是没法,拿着旱烟袋,抽了半宿的烟。   方晴决定先按兵不动,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难道真要写信回家让公婆长辈施加压力,或者让父母找冯家找冯璋讨说法?且不说脸面不脸面的,书上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乡下人说“儿大不由爷”,如今的冯璋已经不是家里人能控制的了。   再说方晴也不是那种在外面摔了跤就回家喊娘的姑娘,但凡能自己扛一扛的,就自己扛着了。   方晴黯然神伤地等着冯璋的“交代”,一直等到进了腊月,小院里都开始准备忙年的时候,冯璋才再次出现。   冯璋没有坐,显是急着走的,“我有急事暂时离津。最近怕是不太平,你还是先回老家吧!我让人送你去车站,你只带细软,别的粗苯行李扔在这儿就是了。”   “我回不去,”方晴口气平静而无奈,“你让我回去怎么说?”   冯璋皱着眉,“你是怕我把你扔在乡下从此不管了?”   方晴笑笑,“冯家哥哥,你会吗?”   冯璋看方晴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既然你不信我,那就罢了。”又拿出些钱放在桌上便要离开。   “你且停一停,我做了些针线,有给我娘家的,也有给——这边老人和孩子们的,还烦劳你寄回去。”方晴黯然伤神的这段日子,也没耽误做针线准备年礼。   冯璋怔一下,点一下头,拿上方晴准备的两个包裹,其中一个上面别着一封信。   “那是我给娘家的家信,你也写封信给家里报个平安吧。”冯璋在这方面一向是个疏忽的,过年过节莫说年礼节礼,就是信也极少写,是故方晴提醒一句。提醒完,心里又嘲笑自己,你还真当自己是贤妻呢!   冯璋抿抿嘴,点点头,走了出去。   这一走就是经年。当然这是后话。 第22章 南市摆画摊   却说方晴独自在天津过年,其凄凉心伤彷徨自不必说。刘大娘、钱二嫂子百般劝慰,方晴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不管独自一人时如何,在人前总是强颜欢笑的,大过年的谁愿意抬头就看见个哭丧脸?   因要备年货,又要开解方晴,钱二嫂子就撺掇着大伙儿一块去南市逛逛。   刘大娘、方晴都纷纷表示愿去,钱二嫂的闺女更是恨不得立马儿就走,连刘大爷都没再说“龙蛇混杂之地”的话,也乐呵呵地指点大家南市哪儿好玩,哪儿有卖什么的。   一行人去到南市,先在刘大爷卦摊儿那停留片刻,相约若是走散就在这里聚齐。刘大爷嘱咐方晴和钱家闺女钱大丫“跟紧了你大娘她们,小妮儿家家的,别走散了,年下乱着呢。”   许是因为快过年了,南市热闹得紧。   绸缎庄、皮货行、茶庄、餐馆这些正经的店铺不说,就说卖杂货儿的、卖布头儿的、卖锅碗瓢盆的、卖泥人儿的各种小摊儿就多不胜数。另有算卦的、说书的、练把式卖艺的、卖野药的夹杂其间,使得整个南市热闹非凡。   逛不多时,方晴和刘大娘便与钱二嫂一家走散了。   刘大娘和方晴倒也不着慌,二人按照提前想好的买了些零碎年货,什么香烛啦、门神啦、笤帚啦,又添置些碗筷盆盘,看见卖布的又买些鞋面子布,老两口过年都做双新靴子穿。   方晴虽自己过年,也不好太过凑合,便也约略买一些。   二人逛回来时,钱二嫂子一家还没回来,只刘大爷在,正给一个胖子算卦。这时又有个大娘过来,问刘大爷能否代写书信。   算卦的摊儿,除了盲人,一般都代写书信。刘大爷过去也帮人写过,但如今上了年纪,又好酒贪杯,手写字打颤儿,便不大承接这个活儿了,再则正给那胖子推八字算流年,这是个耗工夫的活儿,便想推了,“您看我这算完还得不少时候,您要不换一家儿?”   “都说忙。”那大娘一脸焦急。   代写书信一角,算卦则是二角起,破个灾解个难画个符什么的钱更多,年下人多事多,摊主们都忙不过来,不愿承接代写书信这样的事。   “刘大爷,要不我帮着写?”方晴看那大娘挺着急,遂毛遂自荐。   “也罢,就让我这大侄女帮您写吧,您看行吗?”   那大娘虽对方晴颇有疑虑,但奈何找不到别人,也只得应允。   方晴问明因由,先让那大娘口述,再转成时下流行的半文半白的书面语,写完后一边念一边解释给大娘听,又好言抚慰,终于打发那大娘满意地走了。   刘大爷一边给人批八字,一边留神看方晴说话行事,又听了听方晴写的信,不由得心下叹息,要是自己闺女能长大,许也是这么个样子呢。   待把客人都打发走,刘大爷才得空跟方晴和刘大娘说句话。   “我上了年纪,又爱喝口酒,这手写字打颤儿了都,真还挺怵给人写信,幸好有你。”   “谁让你爱喝酒了……”刘大娘先责怪地说。   方晴笑着说,“我也就能干点这活儿了,您让我帮着起课推八字我可干不了。”   说得刘大爷刘大娘都笑了。   方晴笑道,“要不我跟您一块摆摊儿得了,专门代写书信。我记得上回在京城的时候还看见过给人画像的,我也学过几天画,就兼替人画像。”   刘大爷大惊,对方晴说,这龙蛇混杂之地,可不是闺女家混的地方。   方晴越想越觉得这事可以,拿出在家磨吴氏的劲头儿磨刘大爷。先说这南市女人摆摊儿的也不少,又哭穷说自己这样坐吃山空不是办法,末了还保证自己不惹事。   刘大爷儿女去得早,哪禁得小姑娘这样磨,刘大娘还在边儿上帮腔,刘大爷也就勉强同意了。   与刘家二老、钱二嫂一家一起过了个不算热闹倒还温馨的新年和灯节,出摊儿用的东西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天不那么冷了,方晴便跟着刘大爷一起去南市摆摊。   方晴和刘大爷合用一个摊子——一个“刘氏老卦”的幌子,几个凳子,一张长桌子,桌子上订个布帘,上写着算卦二角,推八字五角、相面二角之类的价目,颇有点童叟无欺的意思。   因着方晴的加入,又加上代写书信一角,画像五角到三元不等——写信的一角是南市行情,画画儿的价格是方晴和刘大爷一起斟酌着定的,简单省工夫的就便宜些,费工夫的就贵些。   然即便最贵的也不过和照张四寸大的小像相同,南市广兴大街上便有一家照相馆,价目明明白白贴着,那可不是小百姓能花得起的,方晴瞄准的就是这些进不起照相馆的人。   方晴颇有几分小聪明,趁年间给刘大爷画了几张画像,有着色的,有不着色的,有工笔,有白描,有写意,或坐或站,或下棋或观书,虽是毛笔画,竟也有六七分相像,也兼顾到刘大爷要求的“恬淡宁静”。刘大爷满意得不得了。   方晴找一家小裱画铺子装裱了,把刘大爷最喜欢的一张送给他老人家,其他的几张统统拿来挂在摊儿后的墙上招揽生意。   南市画像的,方晴是独一份。刚挂上,就有看的,旁边摆摊儿的都是刘大爷老熟人,听说方晴是刘大爷的侄女,以后在这儿摆摊画像,便都客气地称赞,还有的说“得闲也让大姑娘画一幅”。   方晴顺着刘大爷的介绍,张大哥王大伯地跟众位“邻居”一通寒暄。   待众位散去,刘大爷带着方晴去“拜码头”。   这南市属于三不管地带,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聚集之地,各种势力都有,大大小小的帮会自是这“势力”之一。   小买卖人想长长久久安安生生地做生意,就要去帮会“拜码头”,每年虽破费些钱财,却也受到些保护。若有小流氓小混混来闹事,自会有人帮着“平事儿”。   刘大爷带方晴去见的这位“刘爷”,据说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了得,人也义气,是蛟龙会的一个头目。   刘爷正在明星茶园喝茶听书。   刘大爷走上前拱手,笑着问,“刘爷,过年好啊。”   刘爷并不拿大,起身也拱拱手,“本家大哥,过年好,家下都好?”又让座。   刘大爷谢了坐,在靠边儿的椅子上坐下,笑着说,“承蒙刘爷关照,家里都好。这是舍侄女,”一指方晴,“家里过不下去了,会两笔丹青,跟小老儿一起在南市摆个画摊儿,以后还请刘爷多照顾。”又跟方晴说,“快给刘爷见礼。”   方晴一直微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听得这么说,微微一愣,便冲着这位刘爷鞠了一躬,说声“刘爷好。”方晴之前没想到行礼这回事,虽会旗人的蹲礼,但这都民国了,再蹲礼似不合适,便学着洋派人鞠了个躬。   趁着行礼的空儿,看了一眼这位刘爷。这刘爷与想象的五大三粗满面横肉的“歹人”形象差距甚远,约摸五十来岁,脸面白净,五官清朗,唇上续些胡髭,穿着宝蓝绸面皮袍,竟不像豪强,倒像个斯文富贵的人。   刘爷打量一眼方晴,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长相普通,打扮普通,行事倒是沉稳,不像个会惹事儿的。   “好,好,是个好孩子。会画画儿?回头也给老夫画一幅。”   “那敢情好,就怕她手拙,画不出刘爷威武清贵的神·韵呢。”刘大爷代答。   “我一个混江湖的,有什么清贵。”刘爷笑着谦虚道。   又说了两句闲话,“拜码头”也就到了尾声。   刘大爷放在桌子上一个封了五块钱的红封,“我们就不叨扰刘爷了,这点钱请代为请街上的兄弟喝茶,以后少不得麻烦兄弟们。”   刘爷笑着说,“大哥又客气,如此我就替兄弟们谢谢了。”   出了茶馆,一着风,方晴才觉得后背出了一层的汗。   刘大爷还夸方晴“镇定”,“像个见过世面的孩子”。弄得方晴很是不好意思。   拜完码头,就算正式成为南市摆摊人中的一员了。 第23章 画一张遗像   可能因为在南市画像的,方晴是独一份,所以在这儿停住脚儿看画儿的人不少,甚至也有问价的,但掏钱画一幅的,暂时没有。   方晴一上午都没开张。刘大爷买卖不错,一上午接了两个主顾。   二月的天气用方晴娘的话说是“冻人不冻水”。在外面站了半天,因为头一天来要拜会街面上的人,没穿臃肿的大棉袄,虽在太阳地儿里,方晴还是冻得跟冬天的秃毛鸡似的。   方晴微耸着肩,缩着脖子,把手揣在袖筒里,看刘大爷神乎其技的算命看相。   等刘大爷闲了,方晴问,“大爷,您怎么知道那人父母必有一方不在了?”   刘大爷拈着胡须,又扫看两眼周围,“他是戊寅年生人,算算都五十多了,他爹娘得多大岁数?这个岁数有几个夫妻俱在的?不管哪一方不在,我都说的对,如果都不在,我说的也不算错,如果万一都在……”   方晴赶忙问,“那怎么办呢?”   “你没仔细听我原话是怎么说的,‘令尊令堂都是有德之人,但可惜有一方不在了’,万一都在的话,我就说果真‘德修福寿’,有德所以延寿——令尊令堂必有后福啊。没人会说自己爹娘没德吧?”   方晴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他再听了‘必有后福’,肯定就更欢喜了,还能抓着‘父母有一方不在’这话不放?”   方晴点头叹服。刚才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还以为刘大爷真是铁口直断呢——刚才那人说他确实父亲早没了,只有老母在堂。   爷儿俩从带来的暖壶里倒些温水,泡上杂合面饼子,啃着咸菜疙瘩,凑合了中饭。   饭后,是照常的说书时间。刘大爷讲的是《隋唐演义》,正是秦琼卖马那段儿。方晴不由得感慨,秦琼那么大的英雄也有末路卖马的时候啊……   方晴听了书,又看刘大爷给一个大叔推了八字,太阳也就要下山了,方晴吸溜一下冻出来的清鼻涕,跟刘大爷一起收拾摊子——头一天就没开张,真是开了个“好”头儿。   刘大爷说这几天还是冷,等天气和暖了,出来玩的人多起来,生意就好了。   方晴还是难免沮丧,昨天兴奋地半宿没睡好,后半夜梦到好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等着自己给画像……果真是做梦!   回去听说方晴没开张,刘大娘和钱二嫂都来安慰,钱大丫也安慰道,“晴姐姐,这不算嘛,刘大爷还有半个月不开张的时候呢!”   钱二嫂拿起手里的线板子就扔了过去。   方晴刘大娘赶忙拦着,钱大丫趁机跑了。   第二天方晴吸取第一天冻成狗的教训,穿了最厚的棉袄,终于由狗变成了狗熊。   狗熊方晴跟刘大爷一通急行军,到了南市,头上雾气昭昭,像话本子里的侠客们在练内功。   结果汗一消,汗湿的小褂贴在身上,小风一吹,打了个寒颤。又过着阵子,把小褂晤干了,晒着太阳,方晴才觉出舒适的暖和来。   然而今天的买卖比第一天还不如,头一天好赖还有问的,今天连个问的都没有。   方晴依旧观摩刘大爷玄乎的算命大法以及听秦叔宝峰回路转路遇知己的故事。可惜二人以后各为其主……方晴慨叹着故事里人物的命运。   过了十来天,方晴依旧没有生意,别说画画的生意,连一角代写书信的买卖都没有。这两天刘大爷生意也不大好,老头儿倒是宠辱不惊的样子。   方晴表面上也宠辱不惊,嘴里却长了燎泡,嗓子也肿了,头也晕沉沉的有些疼,大约是着急上火,还有点伤风。   刘大爷劝方晴歇一天。   方晴喝了点水,觉得撑得住——主要是不好意思刚去几天就不去,也是怕“再而衰”,那点心气儿一歇就散了,还有点跟自己赌气的意思在。   方晴笑道,“反正跟家里也是坐着,在南市也是坐着,又不干活儿,不碍的。”   刘大爷皱着眉摇摇头,叹口气,帮方晴拿上家什。   方晴也有点铁口直断的意思——这天依旧是干坐着,没生意。   蔫头耷拉脑地在板凳上坐着,脑袋突突地疼,方晴也没心情关心秦叔宝了——来摆摊儿实是抱了很大希望,鼓了很大的勇气的,没想到会这样。以后可怎么办才好?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冯璋要是一走三五年怎么办?难道真要坐吃山空把家里给那点压箱银子都花了?要是回去,该怎么说?怎么办?方晴又再次算那些压箱底的钱能在这天津卫支撑多久,并打好主意,以后不吃细粮了,还是老老实实吃棒子面儿。   冷风朔气里坐了一天,回来的时候方晴觉得有点扛不大住,就在街口儿寿春堂买了点丸药。结果这丸药不知是不对症,还是剂量太大,晚上吃了,半夜就有点跑肚,足足折腾了小半宿,才算消停。   方晴坐在被窝里,悲从中来,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最最悲惨的人。不多会儿工夫,刚喝下的一杯子热水又都化成眼泪流了出来。   “等病好了就回家。”方晴抽抽噎噎,很怂地打起退堂鼓。   第二日早起,不知是不是那堪比泻药的药丸子管用了,折腾半宿的方晴竟然觉得身上轻松些了。   “妮儿,你今天还去吗?”刘大爷敲门。   “去,去,保不齐今天就有买卖了呢。”方晴把半夜打的鼓藏到旮旯,全当没这回事。   然而依旧没买卖,刘大娘和钱二嫂都拿不出话来安慰方晴了。   如是又熬了好几天,方晴终于等到她头一单活儿。   一个老头儿,约莫七八十岁了,“你们这儿能给人画寿像吗?我要画一张。”   寿像?方晴愕然。   刘大爷过来笑着说,“什么都能画,您先坐。”又给方晴使眼色。   方晴凑近了,刘大爷轻声道,“就是遗像。”   啊?方晴颇有点哭笑不得。   刘大爷点化她,“不用忌讳,没事。”   方晴笑道,“我不忌讳。”人家老大爷自己都不忌讳,我有什么忌讳的。   方晴不敢怠慢,热络地招呼老爷子,问有什么要求,快手快脚地准备了画纸笔墨。   方晴一边画,一边听老爷子唠家常儿。   老爷子表示儿女都孝顺,寿材都备下十几年了,年年走大漆,寿衣儿媳妇也早缝好了,都是好绸子布做的,自己百年以后,缺的就是一张像了。   “孙子说让上洋照相馆去照一张,吓,那可去不得,小心吸了魂去,减寿数的。”老爷子说得郑重其事。   方晴听了,笑着点头附和。   看着老人风干橘子样的脸,方晴有意地少画点皱纹,脸颊再稍微画得鼓一些,如此便显得富态年轻起来,浑浊的眼睛在画中也显得神采奕奕,精神极了。   方晴工夫都用在五官上,衣服便简单处理,却又寥寥几笔把老爷子坐的凳子改成了太师椅。   这老爷子经方晴这么一“拾掇”,俨然就是个老太爷。   那老爷子看了满意非常。方晴拿着老爷子给的带体温的三角钱,突然犯了矫情,感觉眼里发潮,瞪大眼睛半天才给憋回去。   刘大爷对方晴笑道,“妮儿,你还真像个老江湖呢。原来我怕你混不了南市,如今看来是多虑了。”   方晴也笑道,“这不是有您老人家给掠阵嘛。”   “呦,说的咱们跟秦琼尉迟恭似的。”   方晴笑着说,“您怎么也得是徐茂公啊。”   刘大爷大笑。   这位画遗像的老爷子为方晴开了张以后,生意竟然渐渐多起来——方晴猥琐地想,就像老家某些婶子大娘,多年无子,过继或者捡了个孩子,然后自己就“开了和”,一拉串地生起了孩子,“画遗像”这事原来还有这作用……   到一个月头儿上,方晴把赚的钱数了数,除了这一个月嚼裹,竟然还略有盈余,真是……方晴赶紧把感慨自怜的心掐死在口袋里,一有机会,这厮就要冒出来作祟,简直讨厌极了。   如此,方晴也算步入了正轨。每日早起,略垫垫就跟刘大爷去南市出摊,看刘大爷神乎其技的算卦相面,上瘾地追老头儿讲的书,间或接到几单画像生意。   “遗像”是方晴画的大宗,有些是先头儿那老爷子介绍来的,被介绍来的人又介绍给别人,来方晴这儿画张像,渐渐成了南市附近老人们的一件时髦事。   天气和暖了,来闲逛的觉得好玩让画一幅的也有。   方晴跟着刘大爷不白混,看人相面的功夫有长进。若是那穿长衫的,就要讲求些意境;若是西式打扮,则要多问一句是不是画一幅素描;女士一律要画得年轻些漂亮些;一脸苦相的就要减些皱纹,耷拉的眉眼也要稍微“拾掇”一下……这么费尽心机地讨好顾客们,倒也能打发得多数人满意。 第24章 做客姨妈家   一混就好几个月,冯璋再也没来过。   方晴每日为生活奔波,应付各样的客人,间或被人嫌弃,也遇见几回歪缠的,渐渐学会打点出各种面目应对,唯唯诺诺赔笑脸已经做得驾轻就熟,客串泼妇虎脸叉腰大声嚷嚷“让大家评理”的技能还需要再修炼。偶尔也想打退堂鼓,狠狠地抹着泪,“老子不干了,回老家去”,第二天又爬起来往南市赶。   这种生活也有好处,避免了悲春伤秋。一天混下来,回来累得像狗,晚间趴在床上一觉到天明,梦都少做。   方晴依旧喜欢读报纸,在冯家那几年只回娘家的时候才能看,新闻岂止变成了旧闻,简直都快成历史了。现在,方晴又可以随心所欲地看报纸了。   南市报摊不少,许是因为离着报馆近的缘故。听说南市广兴大街有不少报馆,方晴没去那边儿转过,只闲了便去附近报摊儿买份儿报纸。   刘大爷老花眼,方晴便把报纸上的人生百态讲给刘大爷听,爷儿俩时而忧国忧民,时而惊诧不已,时而捧腹喷饭……这让方晴时常想起自己的父亲。   方晴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家里写封信,贴上印花,走挺远的路,去邮局寄掉。当然信里也是春秋笔法只说好不说歹的,好在不是当面说话,不怕被问露底。若是让爹娘知道他们的闺女即将成为弃妇,还抛头露面出来摆摊儿……方晴都不敢想。   父亲也时常有信寄给方晴,间或随寄的还有母亲的针线。   暮春时候,方晴终于去拜访大姨,穿着白底儿绣迎春花的软缎旗袍,手里捧着个扇子匣,很像个出门做客的样子。   这件旗袍是方晴最贵的嫁妆衣裳了,在乡下没机会穿,这会儿穿出去见见光。   至于扇子匣里,则装着四把从南市程记扇庄定做的扇子。   程记很有些名气,据说徐世昌在京当大总统的时候还专门派人回天津买程记的扇子。方晴买的这几把,扇骨据说是湘妃竹和玉竹的,都是没雕刻没镶嵌的,饶是这样也花得方晴肉疼。   为着这样的旗袍,这样的扇子,方晴咬咬牙坐人力车。   坐上人力车,方晴慨叹自己真是英明——路真远啊,走过去势必灰头土脸。   看见前面车夫小褂上的汗渍,方晴心虚之余想起前两天两个学者名流在报纸上掐架,其中一个讽刺另外一个,“每天都说人权民生平等博爱,却恨不能如个厕都坐黄包车!”又俗气又生动,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   然而方晴却又觉得他批判得好像也不大对,何以坐黄包车就是不“平等博爱”呢?大家都不坐,拉车的岂不要饿死?   方晴恰恰觉得,不把拉黄包车的看低才算真平等。然而在“生而平等”已经写进法律的西方,也未见得就真的众生平等了。   大吴氏家在维多利亚道上。这是一条毗邻伦敦道的小街,与伦敦道上风格各异的洋房不同,维多利亚道上则是一模一样的白色二层小楼,小院都围着西洋款式铁栅栏,若不是有门牌号,院内植种的花草也不尽相同,怕是很容易走错的。   透过铁栅栏,方晴看到楼前的绿草坪和西洋雕像,却看不到人,不禁犯愁——没有门房,难道要直着嗓子喊大姨?万一找错地方呢?正踌躇间,身后有人问,“您找谁?”   方晴回头,大舒一口气,“文馥妹妹。”   表妹文馥长高不少,几与方晴平齐,苹果脸也变成了鸭蛋脸,穿件白衬衫和背带裙子,脚下踏一双浅口皮鞋,真是个美丽的少女。   文馥见到方晴颇为高兴,挽着方晴的手臂,一起走进家门。大狗却好像不大愿意回家,老想往外跑,“回家,回家,拉维,你都玩野了。”   “拉维?”   “就是生活。”文馥笑道。   方晴笑,“哈,这么哲学的名字。”看看那只皮毛油亮神情活泼的肥壮大狗,方晴觉得,生活得像狗,蛮好的——不知道这是不是表妹给狗命名的初衷。   “妈——妈——你看谁来了?”文馥进了厅门,踢掉鞋子,一边给狗解脖套,一边大声喊。   对这样的豪放做派,方晴只是微笑。又打量大姨家,果真豪阔,连帐幔都是不知什么绸子的,摆设是西洋样式的,像杂志画片。方晴看自己的布鞋踩在泛光的木地板上,不由得有些缩手缩脚。   不见大吴氏出来,文馥脸上的笑便敛起来。   方晴微挑眉。   文馥叹口气说,“你先坐一坐,我洗个手带你上去见她,晴姐姐。”   方晴跟文馥上二楼。   文馥推开顶头儿一间屋子的门,屋里光线有点暗,薄烟缭绕,有一股奇怪的香气,大吴氏穿着丝绸睡衣,半躺在榻上,正就着烟灯抽da烟。方晴再没想到竟然看到这一幕。   “是小晴啊,你先在外面坐会儿。文馥招待你姐姐。”大吴氏略抬抬手示意她们出去。   方晴和文馥沉默无言地下了楼。   文馥招呼女佣人上茶果,又强笑招待方晴,“如今天热了,晴姐姐吃点菠萝。”   “你不要客气。”   又沉默片刻,文馥才说,“她内心苦闷,又胃疼,被个黑心的招得抽上了这个,爸也不劝她,反而支持,说也不是抽不起,如今好些太太都好这个呢。”   “到底伤身体,这不是治病的正途啊。”   “我何尝不知道呢,也时常劝,劝得甚了,就跟我发脾气,或者干脆哭起来。”   方晴不知道说什么好,拍拍文馥的手。   “晴姐姐,我时常想,若是家里还像我小时那样过平常日子,该多好。如今是有钱了,但你看,抽da烟的抽da烟,养姨太太的养姨太太……这样的旧家庭我恨不得早早离开。”文馥说着眼圈便红了。   方晴劝慰了好一会子,文馥才回转过来,“你看,你难得来,我尽跟你说这个。其实妈这瘾不算大的,平时精神也好,饭量也好,也不总闹着这儿疼那儿疼了。”文馥似宽慰方晴,又似宽慰自己。   正说着,大吴氏笑着走下楼来,“小晴?来,让大姨看看。”   方晴也打量大吴氏。大吴氏显是重新打扮过了,烫过的头发用个红宝石卡子别住,穿件窄身宝蓝色丝绒旗袍,精神很好,笑意盈盈的,只是脸越发地干瘦,脸上的粉浮起来,眼角的皱纹也愈发地多,血红的两片薄嘴唇让方晴觉得触目惊心。   “大姨……”面对这样的大姨,方晴不知说什么好。   大吴氏拉住方晴,问什么时候来天津,说方晴“瘦了”,又亲自拿小银叉子给方晴叉果子吃。文馥也恢复了有说有笑的样子。   方晴献上扇子做礼物。   大吴氏和文馥看着扇子上的“仕女图”都笑了。文馥笑叹,“哎呀,我也成扇面美人儿了。”   吴氏拿过文馥的扇子,又看看文馥,“我看比你本人还标志些。”   “妈——”文馥笑着皱眉跺脚,又笑问,“晴姐姐,你的画工怎么这么好?”   “不练好了,哪敢画你这花容月貌?”方晴打趣道。   “那倒是……”文馥一本正经地点头。让大吴氏用手指头点一下。   文馥又品评大吴氏的扇子,娘儿仨又说笑一回。   评完扇子便继续话家常。说完了方晴母亲的偏头疼和方旭读书有点钻牛角尖以后,便说方晴现在的生活。   方晴把平时用春秋笔法给父母写的家书内容重复一下,许是因为第二遍,竟然很是自然流利。方晴不由暗叹自己有当骗子的潜质,以后不画画儿了,还可以给人当托儿混口饭吃。   然而“会说的不如会听的”,大吴氏似发觉了什么,也或者只是联想到自己,拍拍方晴的手,叹口气,“男人没出息固然不好,有出息了却也不一定是好事。女人啊,最靠得住的还是孩子。我——若不是她们姐妹俩,这日子怎么熬?”   “妈,你怎么又说这个,晴姐姐和姐夫都是新青年。”文馥嗔怪地打断。   “我一说,你就不爱听,男男女女这点事,不管新旧,都那个样儿。你以为上新学堂喝洋墨水的男人就个个儿都是好的?小姑娘的想法!”   看文馥还要跟大吴氏犟,方晴忙笑道,“大姨是为我好。”   大吴氏拍拍方晴的膝盖,叹口气。   方晴低下头,看着大姨的手,已瘦骨嶙峋,偏带了个很大的红宝石戒指,有一种艳色的悲凉。方晴暗想,自己跟着冯璋,最最多也就是第二个大姨罢?或许还不如她。   中午吃了个丰盛的午餐后,大姨歇晌儿,方晴和文馥说话儿。虽不是一起长大的,但到底是亲表姐妹,又年纪相仿,聊着聊着便知心起来。   “爸在外面十天半月回家一趟,他们原来还吵,现在客客气气地像陌生人。我记得小时候,他们总是有说有笑的。感情这事,真是易变。”文馥用胳膊搂着腿,把脸搁在膝盖上。   “谁说不是呢。”方晴轻叹一口气,手无意识地在小皮沙发上画着圈。   “我看她抽那个,恨不得立时离了这里,可转念又惦记她。为着她,我都没有投考燕京大学,”看方晴同情的样子,文馥笑道,“当然,考也不一定能考上,燕京很难考的。”   方晴笑道,“你现在的学校怎么样?”   文馥在南开读英文,“这所大学虽时间不是很长,但教授们学问是很好的,德行也好。我们的系主任姜老夫子,终身未婚,致力教育,是个很让人敬佩的人。”   “这不是挺好吗?”   “是挺好,”歪头调皮一笑,“说说你和姐夫吧,姐夫对你好吗?怎么没带他过来?”   听了那么多大姨家的“密辛”,自己那点儿事再藏着掖着未免不大地道,再说回头“被休”的消息传过来,大姨那儿还可用“不让长辈担心”糊弄,表妹这……是吧?但方晴实在没有心力讲一遍来龙去脉,便一言以蔽之,“他有新欢。”   文馥瞪大眼睛。   方晴平静地说,“也没有什么——最坏不过就是下堂。这种事,从诗经时代就有,几千年下来,怕比河里的沙子还多。”   文馥愣半晌才说,“这世道真是让人失望至极。”   方晴缓缓叹口气,忽而公正起来,“也怨不得世道,许是因为我自己不够好,不美,不机灵,不是新女性。”   “他答应娶你时,你就是这样的,岂能改悔?”   “所以说人心易变啊。”   “一个两个都这样,女人真不应该结婚。”   方晴笑,“也不是,也有幸福的。不离不弃,携手白头。”   “我算是失望透了,妈和爸这个样,你和表姐夫这个样,也只有我姐姐觉得幸福。别看我姐姐打扮得像荷里活女明星,其实最守旧不过了,现在一心地相夫教子做贤惠太太,我上次碰到姐夫和一个女人很亲密,告诉她,她还替他辩护,说那个女人只是秘书,让我别瞎想。”   方晴苦笑着摇摇头。   文馥道,“晴姐姐,我觉得你很有新女性的样子,不诉苦,不抱怨。”   方晴笑,“这就新女性了?我也想诉苦,只是怕诉苦多了会渐渐上瘾,便成了人人厌恶的哭脸婆。”   文馥想了想,深以为然。   俩人又亲亲密密地说了一阵子话,听得外面有人声,便一同出来。 第25章 方晴的画儿   客厅里站的赫然是姨父朱茂生和表姐文馨,后面跟着奶妈子抱着个小孩。   “爸,老姨家的晴姐姐来了。”   方晴先笑着叫“姨父”,再问好。又与文馨表姐打了招呼。   姨父比方晴记忆中胖了很多,这样和暖的天气却穿着全套子的白色西装,西装里面是米白衬衫和银白杭绸西式马甲,脖子上又箍条五彩斑斓的领带,手里拿着文明拐杖,一副“大腹贾”派头。方晴却替他热。   文馨愈发地漂亮,烫的波浪头发,穿一件碎花洋装,乍看还真像外国明星。   “好,好,小晴都这么大了,你父母来了吗?我们可有好些年没见了。”姨父仔细看了看方晴,笑着说。   方晴笑着说父母没来,只自己来了,又约略解释了原因。送给朱茂生和文馨的扇子文馥代收了,这时也拿出来。   朱茂生拿过来先摇一摇,“小晴怎么知道姨父怕热?”又拿在手里细看,“是程记的扇子?我在那儿订过一把扇骨上镶嵌掐丝珐琅山水人物的,后来送给一个美国领事了,听说他转手卖了一千刀勒,这美国人都念的好生意经……这把的扇面是谁画的,倒有意思。”   送给姨父的这把扇子,方晴画的是《鱼戏莲池图》,白莲碧叶,几条朱橘色金鱼在莲叶间摇头摆尾地戏水,兼工带写,又明艳,又清雅,又灵动,关键是金鱼带财,彩头好。   “这是晴姐姐自己画的呢,您看我的。”文馥献宝。   朱茂生很是惊异。文馨看着扇面儿上的自己也笑道,“没想到晴妹妹画得这么好。”   “我想起来了,你这是家传的本事,你父亲画儿画得就很好。”朱茂生笑道。   方晴笑道,“我还差得远,实在当不得这么夸。”   大吴氏听到了动静,也从楼上下来,接口说,“是真的好!”   方晴连连摆手,“脸都烫了。”   大吴氏笑,招呼方晴看文馨的孩子。   那孩子大约一岁多,皮肤白嫩,眼珠黑亮,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小孩并不怕生,用小手抓着他外祖母的头发扯。   大吴氏笑道,“真是我命里的天魔星。”   方晴用手指碰碰孩子的腮,把脖子上戴的舅舅送的玉环摘下来,放到孩子衣兜里,“来得匆忙,没备下见面礼,这个给哥儿玩吧。”   “一家人客气什么。”大吴氏笑道。   文馨也笑谓方晴不要太客气,又问方晴,“晴妹妹怎么没带妹夫来认认门?听说妹夫在军中做事,你姐夫也有几个军官朋友,他们一定说得来。”   方晴笑道,“他被长官派去济南了,等他回来一定带他来。”   又说一会儿话,方晴揣度着姨父和表姐同时回来,许是有重要事情,便起身告辞。朱家人挽留几句,见方晴执意要走,朱茂生便让司机送方晴回去。方晴推辞不过,便坐上了朱家的汽车。   司机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笑着弯腰帮方晴开车门,称表小姐,方晴受宠若惊,从未有人对自己这么殷勤过。   从朱家回来的方晴又回到平静无澜的摆摊儿生涯中来。从春到夏再到秋,转眼方晴已经到天津一年还挂零儿了。   今日方晴颇忙,但忙得很不顺心。   先是为一个打扮入时的太太画素描像。画完,太太很不满意,说方晴把她的嘴唇画厚了、脸画胖了——这点儿方晴无从辩驳。这位太太一张丝瓜脸,嘴唇如果是铁的,都能当刀用了,不用开刃那种。方晴本着为人美化的原则,给修饰了一下,谁知遇到一个追求真实效果的……   对方皱着眉看方晴一眼,“我看你不是科班出身吧?”   方晴红着脸承认,又再次道歉。   那太太扔下钱,并不拿走那画,“这种画,再美,也是下乘之作。”   钞票被风一刮,掉在地上,方晴羞愧地咬着嘴唇忍着泪,蹲下身去捡。   其实之前也遇到过说话更难听的,但这位太太的话让方晴格外难过——因为她说的是真的。一个没有气节,每一笔都在讨好别人的街头画像的,是画不出什么上乘之作的。   刘大爷在一旁叹口气,安慰方晴别放在心上。方晴强笑,点点头。   不多时,又来了个胖乎乎的年轻先生,戴着眼镜,西装革履的。开始并没有要求,让方晴随便画。等方晴画完,先生皱着眉,说把他的脸画得太僵硬,又说没画出自己的气韵,让方晴重新画。   方晴本想推了这生意,对方又不同意,一副来画像是看得起你的样子。方晴只能认倒霉,重新画。这次先沟通,先生又嫌方晴话多,“怎么画是你的事,问我做什么?我只要看结果就好。”   方晴憋着气,又不敢胡乱凑合,加倍用心画了。对方还是不满意,又重画了一回,对方才勉为其难,扔给方晴三角钱,卷着画走了。   方晴苦笑。   收拾了画具,看没有新的客人来,方晴胳膊拄在桌子上,用手托着脸发呆。   温煦的秋风带来一种不知名的花香,甜腻腻的,让方晴想起故乡的槐花。由槐花自然就想到槐花糕,想到方家学堂、父母兄弟……   朦胧间,有人敲桌子。方晴惊醒,呵,是位英俊的先生,约莫三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甚是体面。   “先生是算命测字还是画像?”方晴站起问道。今天让前两单生意磋磨的,方晴实在没多少心力巴结顾客。   “哦?姑娘还会算命测字?”一双凤眼略带笑意。   方晴正色道,“家伯父算命测字。”   刘大爷也打盹呢,这时也醒了,“算命请找小老儿,舍侄女只管画像。”   “如此……就请姑娘帮在下画幅像吧。”   这位先生除了表示选择“站姿”以外,对用色与否之类的回答都是“随便”。这种最是难伺候,因为什么都得靠猜的。方晴品度其形容气度,画的依旧是一幅水墨写意。   这位先生生的一副雅致的好相貌,丹凤眼、悬胆鼻,就连修剪整齐的小胡子都透着一股子儒雅。   这次方晴画得格外顺,大约只用了平时一半的工夫。方晴觉得这是因为被画者长相好,不用自己人为贴补修改的缘故。   方晴打量一下这位先生,再端详一下自己的画,不由得翘起嘴角,这画中人雅致的气韵像要从画里溢出来。方晴把刚才被那位太太撕烂的自信又抹了点糨子,裱糊了起来。   “姑娘这画法倒颇为新鲜,像是用毛笔做西方人的写生,却又有中国画的气韵……”   原来是内行人,方晴连忙严肃了面皮,“学过两天西洋画法,不过是在街上混口饭吃,让先生见笑。”   那先生浅笑着看方晴一眼,便踱步去看那些悬挂的刘大爷画像。看一回画像,又走去与真的刘大爷攀谈,让刘大爷卜了个上吉的挂后,留下五块钱,拿着墨迹刚干的画走了。   刘大爷笑着把四块八角给方晴,自己只留了二角。方晴不依,定要跟刘大爷平分,爷俩推让一番,到底是平分了这五块钱。   “得,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要是老有这大手笔的主顾就好了。”方晴笑说。   刘大爷笑说,“得碰,比这手笔还大的也有,龙蛇混杂之地就是这样。”然后说起自己一桩“开张吃三年”的买卖,听得方晴一愣一愣的。   “这种事可遇不可求,有时候碰上了也不一定是好事,有钱的爷难伺候着呢。所以老实本分细水长流才是过日子做买卖的道理。”   方晴点头受教,“您说的是。”   好像为了印证刘大爷的话,过不两日,就来了一位看起来不好伺候的爷。 第26章 终于有奇遇   这位先生约莫四十岁上下,长相委实不大好,八字眉,绿豆眼,两撇小胡子,怎么看都透露着猥琐,却偏戴着玳瑁眼镜框,穿着一身蓝色宁绸长衫,做文士打扮。   面貌虽不好看,人却痛快,并不议价,让方晴随便画。   方晴哪敢随便画,战战兢兢地,很怕不和这位意,会被砸场子。   在这里呆得越久,方晴越是如履薄冰。天津卫作为前清陪都,龙蛇混杂之地,什么人物没有?自己这两下子,实在上不得大台面,在这南市旮旯儿混口饭吃,最需要的就是谨慎。   但眼下这位,方晴很是犯难。画得像了,这人八成是要怒的;画得不像,人家能给钱?这单买卖十之八·九要赔。   但买卖上门,也不能不接。方晴没辙,只好在气度上下功夫,画的是一幅大写意。用笔仿《高逸图》,怎么高古飘逸怎么来。   费尽工夫,才算搞出一幅《文士赏秋图》,弄得一脸一手都是汗。   “这秋老虎还挺厉害。”方晴嘟囔。   画毕,请那八字眉先生看。八字眉看了看画,又看一眼方晴,莞尔一笑。   看到那笑容,方晴心一颤,惶恐地说,“手拙不能画出先生的容止气度,还望海涵。”   八字眉笑着摆摆手,“姑娘既学过西洋画,又有国画功底,人也懂变通,很好,很好。”   方晴顿时脸通红,自己耍小巧,被人看个彻底。   “姑娘莫要不好意思,在下有正经事请教。”   方晴低着头轻声说,“先生请讲。”   “在下是《津门时报》报馆副经理,姓魏,名行之。”说着递上自己的名片。   方晴恭敬地双手接过,只见小小的硬白卡纸上写着“津门时报副经理/魏行之/崇明/临汾”,反面是洋文,想来也是介绍的职务姓名籍贯。   “魏先生有何事见教?”方晴头一回接别人的名片,有点紧张,又有点纳罕,这么一位体面人这是想干吗。   “不知姑娘可有意去报馆做事,敝报馆恰缺一位姑娘这样的绘画人才。”   方晴呆住。   “敝报馆就在这南市广兴大街上,虽比不得那些大报,却也还有些影响,薪水暂定三十元,若做得好,还可以升一升的。”八字眉魏先生继续游说。   方晴看一眼刘大爷,刘大爷也没想到这样的转折,也愣住了。   “不知贵报馆是否着急,还望容我与家人商量一下。”   “不瞒姑娘,原来敝报馆的画工,辞职的辞职,生病的生病,活儿委实有些赶不开。明日我来听姑娘消息,可否?”   方晴点头同意,那魏先生便不再多言,拿上画儿,留下画钱走了。   “我知道这个报馆,在广兴大街中间,就是对着嘉木茶楼那个二层楼,看上去倒挺体面,他们给的薪水也不少,只是你一个姑娘家,跟一帮男人一起上工……”   方晴笑道,“那倒不碍的,如今女人出来工作的多了。这报纸我也看过,也是正经报纸,刚才您又说这是个体面地方,想来不会有什么……”方晴看一眼刘大爷,二人心照不宣,那魏先生许只是长得猥琐……   越琢磨方晴越觉得这实在是个不错的机会。别的不说,万一被家里人知道自己“抛头露面”出来谋生活,说出去,总比南市摆摊体面些,单只这一条就值得去试试。况且薪水比现在摆摊儿挣钱多多了。   方晴笑着说,“您明儿个陪我去看看?您经的见的多,替我掌掌眼。”   见方晴已经决定,刘大爷也就不说什么了。对方晴这样的姑娘来说,南市摆摊终不是长久之计。   刘大爷笑道,“那我得把我最好的那件长衫穿上,不能丢了你的人。”   “不至于的,您老就是穿短打,一眼看上去也是文质彬彬的夫子。”   刘大爷笑骂,“你这妮儿越发油嘴了。”   因着这件大事,爷儿俩下半晌就收工回家了。   回去一说,刘大娘、钱二嫂听了都代为高兴,钱二嫂更提醒方晴捯饬捯饬自己,“我姨家有个小表妹,上的女学,毕业了就在报馆当——当什么来着?对了,记者!我见过一回,收拾得可体面了,烫着头发,穿着洋装裙子。”   既钱二嫂如此有见识,方晴便找出应季的衣服,请钱二嫂并刘大娘帮着参详明天的行头。   钱二嫂打量方晴,“幸好年前我撺掇你去剪了头发,梳髻哪像个在报馆上工的新女性。”   方晴先是被钱二嫂的“新女性”逗乐了,继而想起冯璋的话,呵,原来我也一个不小心就成了“新女性”呢,真是讽刺!   “你应该索性去把头发烫一烫,那才摩登。”钱二嫂仍在说头发。   年前的时候,一是自己使性子,一是钱二嫂撺掇,方晴去理发店把头发剪得只到肩膀,梳不了髻,也不方便再梳辫子,就学摩登女郎拿个发箍箍着。   钱二嫂和刘大娘都说好看。方晴看不出好看不好看,起初只觉得解气,剪掉了作为“媳妇”的发髻,心里好像也不那么沉了。等过了这使性子的劲头儿,就剩下心疼那一块钱了。难怪那店里的剃头婆那么殷勤,这么贵。   听钱二嫂这么说,方晴笑道,“我这就够摩登了,回我们乡下,会被我娘打死。”   “呸呸,说话也没个忌讳。”钱二嫂嗔怪道。   “要我说,头发这样就很好,显文气,”刘大娘端详片刻说,“再穿这个旗袍。”   刘大娘挑的,与春天穿的那件到脚踝的白底儿绣迎春花的软缎旗袍一样,都是方晴的陪嫁衣裳,只是这件蓝白格子洋布旗袍更显朴素庄重。   这件袍子当时能到小腿中间,现在却快到膝盖了——恰巧现在街面上流行这个长短的,长袖,蓝缎子滚边儿,盘扣儿是那年在京里买的,样式也是当时京里流行的样子,只是没那么紧,开叉也只意思意思地开了一寸。太紧、开叉太大,在乡下是没法穿的。即便这样,这件衣服方晴出嫁后也没穿过。   钱二嫂拿旗袍往方晴身上比了比,与刘大娘统一了意见,“这件倒真是合适,只是有点肥。”   试一下,竟出乎意料地好看,既不像过去试穿时那么松,也不像市面上摩登小姐的旗袍那样紧,稍有余地的样子,显得风姿绰约。   “放了几年,竟然合身了。”方晴笑说。   “你长身体的时候呢。”   方晴又翻出当年妗子给买的玻璃丝袜,也只上次去大姨家穿过一次。   “呦,这可是新鲜物。”刘大娘拿过来细看。   “这叫玻璃丝袜,得好几块钱一双吧?”   “是不便宜,妗子送的。”   “就只缺一双高跟皮鞋了。”   “那就真没有了,只有绣花鞋。”方晴摆出鞋来,齐整些的是一双粉色绣柳叶儿短脸儿不系带的和一双蓝色绣同色吉祥纹的系带方口鞋。既然要搭蓝白格子旗袍,三人决议就选了后者。   钱二嫂催着方晴再换上袜子和鞋。   “啧啧,看看,看看,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钱二嫂先赞叹。   刘大娘也笑道,“是像个出去做事的女先生了。”   方晴只笑。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刘大爷也穿上备好的蓝洋布长衫,带上打扮得齐齐整整的方晴,往南市进发。   “呦,今儿刘大哥这么精神。”早有相熟的跟刘大爷打招呼。   虽方晴这事有了七八分的谱儿,刘大爷谨慎,却也不提前说出去,就怕万一不行,方晴再在南市画画儿就尴尬了,是以对这种问候只打个哈哈混过去算罢。别人原也不认真细究的,不过是打个招呼。   俩人还是铺开摊子,等着。   等的时候不长,昨日那个八字胡魏先生就来了。   看方晴的打扮,魏先生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抹一把小胡子,笑着问,“姑娘考虑得怎么样了?”   方晴差点打寒颤,心说,您别这么笑行吗,我怎么感觉跟要卖身似的?过会儿许要签文书什么的,得多个心眼儿仔细看看。面上却还绷得住,微微笑着说,“已经跟家人商量过了,我愿意去贵报馆做事。”   “好,姑娘爽快。那就请姑娘去敝报馆,见一见总经理周先生及同仁们,另外也要签个雇佣文书,从此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   方晴又问了可否请刘大爷同去,魏先生没有意见。   于是请他稍候,爷儿俩把摊子稍微拾掇一下,劳烦旁边摆摊儿的帮着看顾,就一起往广兴大街走去。   虽在南市摆摊儿,方晴却没来过这边儿,一路行来,竟然看到有十来家报馆。   走了有一两盏茶的工夫,便看到《津门时报》所在的红砖二层小楼。据魏先生说,除了印刷,其他人都在这里办公。   进得门去,一楼有柜台,台上摆着牌子,“挂失”“广告”什么的,台子后是一张张办公桌子,有几个人正在忙碌。   魏先生引刘大爷和方晴上二楼。二楼最里头那一间是总经理室。魏先生敲敲门,并不等里面回答,已经推门进入。   “伯伦,我把方小姐带来了——嘿,小安也在!”   周伯伦周先生竟然就是那天给了五块钱的那位!方晴恍然大悟。 第27章 新女性小安   周先生冲方晴及刘大爷点点头。   “密斯特魏,多日不见。”“小安”与魏先生打招呼,又冲方晴和刘大爷点点头。   这位“小安”实在是个美丽的女子,肌肤雪白,明眸皓齿,头发统统拢在脑后盘个高髻,穿男孩子的格子衬衫和裤子,手里拿着个像是照相用的机器,挽着袖子,笑起来露牙齿,却并不显粗鲁,反而让人觉得清朗。   “安才回来,就又来吸血。”周先生口气调侃而无奈。   魏先生听了这话笑起来。   “小安”也笑一下,便要识趣地告辞出去。   “你且停一停,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方小姐,这是方小姐的令伯父,”周先生对小安道,又笑问方晴,“方小姐已经答应做我们的美术编辑了吗?”   方晴点头称是。   “如此,你们就是影画部的同事了,安是摄影师。”   小安与方晴及刘大爷打了招呼,方、安两人又寒暄两句。   方晴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又美丽又大方,这才是新女性呢,方晴立刻便被她折服。   小安一走,办公室的阳光似都被带走一半。   周先生确实如他的外表一样是个儒雅的君子,虽也按照程序问方晴身世经历,但并不细究,方晴三言两语便高度概括了自己这二十来年,周先生听了,也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方晴感激无比,深觉周先生是个文明人。脸皮虽被南市的风吹得糙了厚了不少,可方晴还是做不到对着个陌生人诉说自己那尴尬的婚姻。   接着魏先生来谈工作的细节,比如薪水,就如先头儿说的,每月三十元,加班费另计;再说工作时间,每日上午九时至晚间七时,每个礼拜天与同事轮休,偶有加班的情况;工作地点就在二楼“影画部”……片刻也就说完了,双方都没意见,便签了雇佣文书。如此,方晴正式成为津门时报的一员。   周先生又勉励方晴两句,刘大爷也说些请多关照侄女的客气话,方晴和刘大爷便告辞出来。   魏先生跟周先生道,“我带方小姐去认认门儿去。”   周先生想说什么,没说,笑一笑,对魏先生道,“你去吧。”   与方晴一起目送刘大爷下了楼,魏先生便带她去影画部“认门儿”。   影画部在另一头儿,是个不大的房间,略显凌乱。   小安还在摆弄那台机器。   “我把方小姐带来了,你们多交流。”   “好。”方、安二人同时说,说完相视而笑。   “爵爷答应给你换相机了没有?”魏先生问小安。   小安微微耸耸肩瘪瘪嘴。   魏先生一笑,没再说什么,走了。   剩下方晴和小安,二人又对视一眼,笑了。笑完便都沉默起来。   方晴先开口笑道,“这是照相的家伙?”一看小安便“非我族类”,方晴长于乡下,来津又在南市摆摊儿,身边都是“引车卖浆者流”,哪有多少与富家千金打交道的经验,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小安把相机递给方晴看,“去年报馆买进的照相机,虽算是新买的,却不是新款,又时常出故障。”   “看着很精致,拿在手里还挺沉的呢。”方晴翻来覆去看了一回,还给小安。   “也有小的,但是多用于秘密工作,比如间谍偷拍。”   “我看报纸上介绍过,说还有伪装成各种日常用品的。”   “真想弄一个。”小安笑道。   二人的对话又由照相机器展开来。“安小姐,刚才魏先生说爵爷负责买机器,不知我的画具是不是找他。爵爷是?”方晴有些疑心“爵爷”指的是周先生。   果真被她猜中了。   小安笑道,“‘爵爷’,就是周先生,他的英文名字是Baron,有译成巴伦的,但周先生喜欢大家叫他‘伯伦’,我猜这样雅致些。Baron意思是男爵,所以大家开玩笑叫他爵爷。”   “哦——”方晴点点头。   “还有别叫我安小姐了,叫我安或者小安吧,这也是英文名字。”   方晴连忙道歉,还以为小安是姓安呢。   “不怪你,这么一个名字乱炖的时代,又是名又是字又是号,再加上外文名字,谁能分得清。其实最让人头疼的还是笔名。报纸上写文章的,若是没有三五十个笔名,仿佛就无颜在这个行当混了。”小安睐睐眼。   “这样吗?”方晴惊诧地笑道。   想起那些在报纸上掐架的,方晴突发奇想,“会不会有某人用两个笔名在报纸上互骂的?就像演皮影戏。”   小安哈哈大笑,笑完说,“你这个想法真是不错,很应该跟主编说一说。找个写手在版面上自己跟自己吵,三吵两吵,兴许我们的报纸就有名儿了呢。”   看小安笑得恣意,方晴心说,美人就是美人,这样子大笑竟然也好看。   “说了这会子,那周先生中文名字到底是什么呢?”方晴笑问,终究没好意思问小安的中文名字。   “那是报馆的顶级机密,除了周先生自己,恐无人知道,”小安一本正经地说,停顿片刻,“也许——叫周大牛。”   这回换方晴大笑了。   小安伸出食指,笑着在脸前轻摆,“不可说,不可说。”   方晴忍笑道,“大牛蛮好的,总比叫汉武帝叫‘野猪’强些。”   小安又笑。   方晴问及影画部其他同事。   小安说,影画部的头儿是李先生,李先生是报馆的“老人儿”了,喜欢指导后辈。还有一个小吴先生,也是美术编辑,据说是美术学院毕业的学生,并曾师从大家,很擅长画西画。   二人说着不觉便中午了,小安带方晴去“大酒店”吃饭。   看小安的做派,方晴很怕花费太多,不免有些忐忑。   小安笑,“你去了就知道。”   拐进一个胡同,一个小小的门脸儿,上挂大牌子“海德大酒店”,方晴笑,原来如此。   “大酒店”里面只能摆五张桌子,此时已经坐满了四张,生意很是不错。   跑堂的是个年轻媳妇,杏核眼杨柳腰,嘴角一颗胭脂痣,很有几分姿色,见了小安、方晴,殷勤地让座,“安小姐又带朋友来照顾生意,快坐,快坐。”又斟上热水。   “安小姐,还是鸡丝面?”   小安点头。   方晴看墙上写的菜牌,炒面、烩面、拉面、凉面、板面……名目实在繁多,点点头,果真有些“大酒店”派头。   看着这眼花缭乱的面条品种,方晴犹豫了一下,点了猪肉臊子面。于众多肉中,方晴最爱猪肉,觉得唯有猪肉才符合“甘肥”的标准——俗着说就是猪肉最香。   小安笑道,“臊子面更酣畅淋漓些。”   跑堂的少妇提声冲厨下喊,“鸡丝面,臊子面——”声音响亮明丽,有着悠扬的余韵。   方晴看了一眼周围几张桌子上的男士们,不知这些有多少是冲着这一嗓子还有那胭脂痣来的。   待得面条上来,方晴便知道是自己龌龊了,就这面条,便再多些客也是应该的。   面条细长,臊子鲜香,面汤油光红润,实在是一碗好面——也是一碗好辣的面。方晴吃得泪眼朦胧,咂嘴呲牙,恨不得像夏天的狗一样吐舌头。然实在好吃,不忍弃之,忍着辣,方晴把面汤也都喝了,背后出了一层汗。果如小安所说——酣畅淋漓。   小安的鸡丝面白面条上面放些鸡丝,又撒些香菜豆豉花生碎胡萝卜丝,端的是好看。小安的吃相也端的是好,斯文而不造作,方晴觉得能把体里秃噜的面条吃得文雅如斯的才是真闺秀。   闺秀小安食量却不小,速度也不慢,方晴喝不两口水,小安也吃完了,“也奇怪,原来吃几口就饱,腰上还一圈的肉,现在吃这么多,倒是瘦了。”小安如是说。   方晴点头,“你每天拎着个照相机跑来跑去,自然不会发胖。”   小安笑,“确实,胳膊都练得孔武有力,捏一捏有硬肉块。幸好没有丈夫,不然会被嫌弃。”   “有一天或许会流行硬肉块美人也不一定。”方晴一本正经地说。   小安耸耸肩,“那倒是,谁能想到畸形缠足会被认为是美人的标志呢?”   二人相视而笑,恍若多年老友。方晴想,果然一块埋汰人可以让友情突飞猛进。   食罢,小安付钞,方晴并没抢,以后时间长着呢。 第28章 风骚美人图   方晴新工作上手很快。   要说津门时报画工这个差事真还不累。方晴作为新手,只负责画广告宣传图,间或画画栏目标志图。新闻画图和副刊画图仍由小吴负责。   广告图这东西,最重要的是得到广告商家的首肯。而广告商家品味参差,却有共同点——财大气粗、固执异常,很是不好伺候。   “伺候”不好客户,广告部经理黄先生就会撅着他的雷公嘴,用昏黄的眼珠瞪着你,“方小姐,商家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还请按照他们的意思来。”   然小安提醒,若只顾着商家首肯,画得格调太低,没准会招了主编的眼,在最后审稿时被毙掉,那场面可就惨烈了——之前是有先例的。   主编林先生,名正,字中平,但为大家熟知的却是笔名林远生。林先生是个颇有名气的报人,虽已五十多岁,却仍性烈如火,眼睛里揉不进半点沙子。据说曾经因为写社论骂“三不知”狗肉将军张宗昌,被打得断了三条肋骨。老先生好了,接着骂。   林先生“外骂”,报馆的同事都要竖起大拇指说一声“骂得精彩”“骂得解气”“骂得呱呱叫别别跳”;林先生“内骂”,却让大家心惊胆战——谁的稿子不好或版面出了岔子,免不了被老爷子叫去批评一顿,关键还都批到点子上,脸皮再厚也要面红耳赤的。   小安说起来心有余悸,“老先生说得我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是以方晴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应酬商家、黄经理的同时,很怕被主编拎过去骂个狗血喷头。   至于顶头上司李先生,确如小安所说,是个喜欢指导后辈的热心人。   方晴刚来第二日便被叫去他的办公室。   李先生先是为方晴分说了各部门职司和工作流程之类——虽然小安已经介绍过了,但方晴仍是感激。李先生又坦言自己并不会画画儿,也不通摄影,于技术上并不能指导什么,“有的不过是在报界呆久了的一点感觉”。   方晴自然说“您太自谦了”。   又客气两句,李先生便以“多做事,做好了,上头是知道的”结束了这首次的谈话。   方晴微笑着点头答“好”。   同事兼同行小吴却不大好相与,整个人冷冷的,对方晴整天也说不了两句话。方晴猜测许是看不上自己这样的野路子。   秉承着与人为善的原则——方晴也不主动对小吴说话。不过就是来赚份薪水,里面不包括热脸贴冷屁股的钱。然方晴却也承认小吴有才华。   方晴看过小吴画的一幅少女像,那少女鲜灵活泼得宛若要从画中走出来。方晴一个“好”字未出口,恰抬头看见小吴“冷若冰霜”的脸,这“好”字便卡在了喉咙里,呛得咳嗽。   事实上,小吴先生也就对小安态度还和缓些,对李先生都不假辞色。然小安却又嫌小吴假清高的死样子。以至于只要小吴在场,办公室里空气都冷两度的。   好在这位小吴先生每天晚来早走,有时甚至终日不见。对此,小安、方晴喜闻乐见。   其实,最难应付的还是广告商户,比如现下方晴负责的这一家。   伊莲娜公司是做化妆品的,胭脂、香粉、头油、唇油、蔻丹……有些名目,方晴直到画这个稿子才知道其存在。   这伊莲娜听名字以为是洋品牌,实际上是本土得不能再本土的牌子。听闻该品牌的化妆品售价颇高,方晴一个月薪水最多买两盒子唇油。   伊莲娜要求广告图要“洋气、摩登”,且每天都要换词换图,因为每天主推的东西不同,又有各种各样的名目并不同的折扣。   方晴与负责写广告词的小辛费尽心思做出图样,着小听差送去伊莲娜的负责人那里——那负责人管着与诸报馆接洽,便在南市大开元旅馆住着。伊莲娜财大气粗,在稍有些名气的报纸都上广告的。   那人总是百般挑剔,稿子一改再改不说,还夹杂着些刻薄的批评,折磨得小辛和方晴·欲·仙·欲·死。   今日这期卖蔻丹的又是这样,“忒土了”“这样的广告,是给乡下娘们儿看的吗”……小听差学着那负责人的腔调如此转达。   方晴觉得自己作为画图的那个“乡下娘们”是应该对此负责的,颇有点难为情。   小辛叹气,罕见地沉默起来。小辛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表情活泼,平时话比方晴和小安加起来还多。   “想必管事的这位先生是很摩登的了?”方晴没办法,跟小听差瞎打听。   小听差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戴顶鸭舌帽,“嘿,那是,头发蜡得苍蝇站上都能劈叉,绿油油的领带,戒指上这么大的宝石……”小听差两手拇指食指一圈。   方晴点头,馒头大小的宝石,果真摩登。   方晴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明白了……略一思索便寥寥几笔涂抹了个狐眼美人,大波浪的头发,桃红色的眼皮,血红色的嘴唇,正翘着手涂蔻丹。最显眼是手指上的宝石戒指,虽没有馒头大,核桃大总是有的。衣服却只画个旗袍领口和腰线,余者皆留白。   又写上一行字,“也只伊莲娜还罢了,别的只好用来抹脚。”   写完递给小辛。   小辛拿过来,初是吃惊,继而大笑,拍得大腿啪啪响,“妙,妙,难为你怎么想出来。”   “使得吗?”   小辛刚才虽说“妙”,此时却犹豫了,“这个摩登倒是摩登了,就是不大正经。”   方晴无奈地笑了。   又犹豫了一会儿,小辛终于拿定主意,破釜沉舟地说,“就这样吧!”又补了一句,“大不了再改。”   谁想到暴发户姨太太方案一次通过!小听差带来的,除了签字的图稿,还有一句回话:“以后就照着这个样子来。”   “原来现下最洋气摩登的是狐狸精姨太太!真是长知识。”小辛笑道。   方晴也舒口气,今天不用加班了吧?   李先生那儿,签稿是没问题的,只要客户认可,李先生是不会不同意的,所虑者唯有主编。   想起主编,方晴舒了一半的气便幽幽袅袅一唱三叹起来——这个图格调是不是略低了些,会不会被拿下?   “为感谢你的好点子,走,我请你吃西餐。”小辛道。   “谢谢,不过家伯父还在等我,改日吧。”方晴笑道。自己这样的身份实在不宜与青年男子太过亲近。   小辛笑笑,并不恼,倒是个豁达的年轻人。   方晴走了狗屎运,姨太太广告不但未被主编拿下,还一期连一期成了系列,甚至后来伊莲娜把别家报纸上的广告都停了,就由《津门时报》独家刊登这暴发户姨太太系列广告——当然正式的名称是“摩登美人系列”,大小篇幅也扩大了一倍。   看自己画的姨太太们在报纸醒目位置上搔首弄姿,方晴特别庆幸用的是笔名“方霁天”。   “真是好,我都想买一瓶子搽搽。”小安一本正经地评论。   “呵,你可是良家妇女。”   “你难道不知道吗,若是哪个良家妇女像风尘女子,那她肯定有很多人追求,若哪个风尘女子像大家闺秀,那她肯定红得发紫。”   方晴惊呆。   小安笑,“不是我说的,但实在有理。”   方晴想象自己像画儿里画的那样,忍不住打个寒颤,还是不要多作怪了。   因为姨太太系列的成功,黄经理雷公嘴周围都是笑纹,“我就说密斯方有悟性!等伊莲娜这个系列完了,我请你吃饭,”又笑眯眯的跟小安说,“密斯安也同去。”   小安客气地笑道,“黄经理客气。我最近减肥,待得成功,再请黄经理破费。”   “密斯安还要减肥?啧啧,古代的那个登徒子叫什么,说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就是密斯安这样,实在无需再减。”   黄经理说的太过不堪,方晴在边上尴尬无比。   小安脸沉下来,“黄经理早晨就喝酒了?满口的醉话。”   “哈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二位小姐忙着。”   门吱嘎关上。   过了半晌,“我脾气真是不错,竟然没有泼他咖啡。”小安口气还有些气呼呼的。   “干嘛泼他?”   小安眼一横。   方晴赔笑,“挺贵的东西,泼他,浪费。”   小安被方晴插科打诨逗笑,“本以为已经修炼得不错,遇到这种牛鬼蛇神还是生气。”   方晴笑,小安根本是个受不得委屈的性子,不过也委实难为她,不定怎么金尊玉贵长大的姑娘,现在受这种腌臜气。   在榨干自己最后一丝妖媚风骚的念头之后,方晴终于熬完伊莲娜化妆品系列。   许是为酬其辛苦,方晴得额外津贴二十元。钱虽不多,但代表了报馆对自己的肯定。   李先生点点头,“就是要用心,不管是揣摩客户的心思还是揣摩上司的心思,都需要如此。”   方晴一时不知李先生是什么意思,是提点,还是他的什么意思自己没明白?原本十分的高兴便变成了五分,再看见小吴不屑的冷脸,便成了三分。   这余下的三分也足够方晴眼角含笑地跟小安去大吃了一顿涮锅子,晚上又买了菜肉,与刘大爷夫妇以及钱二嫂一家又大嚼一顿。   算算攒的钱,方晴乐观起来,凭着自己这双手,也能养活自己。会越来越好的吧?会的吧?   眼看又快过年了,想起去年这时候,仿若一梦。   这句话是很久以前看到的,已经忘了出处了。在网上查了一下,据说是古龙先生的原创。 第29章 与小安同居   方晴又有一件就在眼前的烦心事——住的离报馆太远了。冬日五点天已经黑了,刘大爷怕方晴不安全,每天收摊儿都来等方晴一起回去。若再加班,让老人家等四五个小时,方晴实在不好意思。   这种情况下,搬家势在必行了。   方晴跟小安说起,小安笑道,“我正愁自己住寂寞,你若是不介意合住,可以搬来我这里。”   小安住的地方离报馆不远,又都是大路——这阵子若不是刘大爷,方晴是绝不敢一个人走那些弯弯绕绕的小路回住处的。关键是可以和小安俩人作伴一同上下班。还没去看,方晴心里已经答应了。   趁午休与小安一同走回去看,很不错的公寓房子,没什么可挑剔的。   方晴要付租金,小安笑道,“也罢,你现在房租要多少钱便给多少吧。”   方晴略知赁房行情,报纸分类广告栏常有此类信息。小安这样的小公寓,独立租下来一个月怎么也要十几块钱,若是里面陈设家具好些,恐怕还要贵,好在二人分摊,于是便立意给小安十块房租钱。   “你还真是……”小安无奈地说,“你愿给多少就是多少吧。”看方晴还要说话,便皱眉笑道,“你不会还要跟我分摊水电费吧?”   方晴也笑了,算是承了小安的情。   方晴回去与刘大爷刘大娘商议,二老自是舍不得方晴走。   刘大娘一手拉着方晴,一手擦眼泪。   方晴也眼圈发红。这一年得刘大爷刘大娘关照良多,他们陪自己走过最难过的时候,现在好过些了,却要搬走,方晴觉得自己有点白眼狼。   刘大爷却是个通达的人,“既如此,大爷没什么送你的,给你卜一卦吧。”   “‘劳谦君子,有终吉。’好,好啊。”刘大爷点点头,郑重地跟方晴说,“记住卦辞,孩子,劳谦,才能有终吉。”   方晴也郑重了脸色,站起来恭谨地回答,“是。”   刘大爷抬手,“坐,坐。”   方晴坐下,脸上又是笑嘻嘻的了,“您不得再送我一面?”刘大爷在南市经常“批八字”“算卦”送“相面”。   刘大爷笑,“早给你相过了,你面相饱满平和,天资内秀,是个福相。虽姻缘有波折,却终究能觅得良人,白首偕老。子息不多,但是不绝。若在西边,会富贵无边。”   听得又是“良人”又是“子息”的,方晴有些害羞,却又腆着脸笑说,“原来我面相这样好。”   刘大爷刘大娘都被逗乐了。“告别会”总算不是凄凄切切的结尾。   趁着忙完伊莲娜没有大活儿,方晴逮着中午休息的空儿,就出去买送给刘大爷刘大娘以及钱家人的礼物。   快进腊月了,南市到处都是买年货的,店里也适时贴出减价促销的广告。   先在布庄给刘大爷刘大娘以及钱家三口都买了衣服料子,过年了大家都做身新衣服穿;又单独给刘大爷买了酒和茶叶;走过胭脂水粉店,给钱家大丫买了一盒子昙花香粉,小丫头之前念叨过;走过肉摊儿,又买了一大刀肉,有十几斤——天冷了,在外面冻着,刘大娘过日子仔细,有这一刀肉可以吃到过年了。末了数了数剩下的钱,再给钱家买了些鱼虾。最后只剩了三四个银角子,方晴才意犹未尽地罢手。   然这么些东西方晴是拿不回去的,便干脆又拿出两角钱雇了车,拉回去。   钱家和刘大爷夫妇又合请方晴吃饭,有从街口饭店定的扒鸡、炸小丸子,有钱二嫂拿手的炸小鱼、煎豆腐,刘大娘擅长的锅塌鱼盒、坛子肉,大盘小盘摆了一八仙桌,煞是丰盛。   席间自然少不得殷殷叮嘱,免不了依依惜别,就连钱大丫都一边往嘴里塞肉丸子一边说,“晴姐,你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再回来。”被她妈照后脑勺扇了一下。   “行,姐记住了。”方晴笑着说。   众人都笑了。   吃过离别宴,第二日就是礼拜天。阴沉沉的,似要下雪的样子,很有离别的意境。   方晴打量一遍自己住的这小屋,想起来时的场景,又想起冯璋,经年未见,不知他是不愿来还是已经离开天津了。   说来离着冯璋驻扎之地虽不近,可都在一个城里能有多远?方晴却从没打主意去看看。跟报馆同事打听,方晴知道冯璋所在部队并未离津。他始终没来——许是我给他出难题了吧?或者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难题。   方晴轻叹一口气,再检查一遍行李。方晴的行李不多,主要是被卧寝具,再有两包袱衣服,些许日常杂物,已经该包的包、该捆的捆,都弄好了。刘大娘和钱二嫂来帮忙,看已经打理好,便陪方晴说话。   不多时,叫好的人力车便到了。刘大爷特意没出摊儿,大伙儿帮着把东西搬到车上。行李坐车,人押车。   方晴一边儿冲大伙儿摆手,挨个儿叫着,“刘大爷、大娘、二嫂子、大丫、小弟,都回去吧,外面冷——”一边往胡同外走。直转过角去,看不见大家身影了,方晴才用手抹把眼睛。   到了门口,想是小安打过了招呼,门房只略问几句便放了行。方晴多给了点儿钱,拉车的帮着把行李拿上楼去。   方晴对新住所很满意。这个位置在法租界边缘,房子据说是法国人建的。从外形上看,确实像。方晴不懂建筑,反正这风格不是中式的就是了。   这些西式小公寓用围墙圈起来,留前后门,前门竖大石,上曰“桐园”,院内也应景地种了不少梧桐树。方晴并不认识梧桐,问过人才知道。只这名字起的——桐园,铜圆,想是取名的人希望住户都财源广进?   小安住的是倒数第二排的顶楼三楼,两间卧室,都是朝阳的,一间会客厅也颇为宽大,又有盥洗间,带自来水和冲水马桶,是很现代的房子。   屋内摆设很随性,印度的地毯上摆着中式的条案,西式的睡床边儿上是日本的桌子……虽杂,却不乱,反而有种奇异的和谐。这就是小安的本事。若是方晴自己收拾,恐怕是一水的粗苯木器,腿儿粗、面儿厚那种。   奇怪的是屋里没有鱼虫花草,除了西洋角柜上那一盆子水仙。   询之小安,小安笑道,“我与这些东西八字不合,在沙漠都活得好好的仙人掌,在我这儿却活不过一季。”   “这水仙怎么这么命大?”方晴笑问。   “非是它命大,是跟着我的时间短——昨天朋友才送的。”   原来如此,方晴很怕那盆水仙应了谶,主动承揽了照顾任务。然后就把这水仙活活儿照顾成了吊兰——茎细长细长的,开了花支不住都弯下来,垂到盆外。   方晴围着盆转一圈,“你别说,另有一种弱不禁风的美感。”   小安有点所识非人的感觉。   不过转眼小安就把这句话扔给了水仙的原主人梅先生——一位长得不辜负这样风雅姓氏的先生。   这位先生偶尔来看小安,随手总拿些小礼物,一束花,两盒西式糕点,一个西洋镇纸、有一回还拿了一大盒子有香味的信笺,不管是什么,都让小安一通嘲笑。   梅先生也不恼,嘻嘻哈哈的,偶尔也讽刺小安,比如小安的行头,“穿个粗布裤子,这是穷得要饭了?”二人互相讽刺完,又一起出去喝酒……   对这种奇怪的友谊,方晴起初觉得怪异,怪异着怪异着,也就习惯了。   除了梅先生每月总要来一两趟,还有位任先生和鞠先生偶尔来。这两位倒是正常绅士,小安对他们也礼貌周全——当然你也可以称之为客气冷淡。   当然这都是后话。   方晴初到,忙着归置被卧衣服杂物。   小安切了橙子用盘子端出来与方晴同食,“嚯,神乎其技,不大会儿的工夫,你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一个人的东西能有多少?再说还要感谢你提前把屋里都打扫干净了。”   小安笑得很是不好意思。方晴也笑,没发现小安竟然是个腼腆人。   然而过不几日,方晴便知道了这“腼腆人”的真面目。   方晴搬家之日,小安家里很是干净利索,连书架子上的书都是整整齐齐,让方晴觉得办公室之所以凌乱一定是小吴之过。   后来看到小安在床上吃曲奇饼干,袜子攒够一堆才洗,在马桶边上堆了至少十本书以后,方晴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当然也晓得那日干净利索的原因——每个周末早晨,都有一个叫臧嫂的来帮小安收拾打扫。   臧嫂管小安叫大小姐,管方晴叫方小姐,方晴便知道这不是小安从街上雇来的。   既如此,方晴便给了两块钱的赏钱——两块钱在这个时代可以几个人找个中等馆子吃顿涮锅子了。方晴不懂赏钱行情,便本着宁可多不要少的意思给,一是谢人家以后帮着打扫,二也是为了不给小安丢脸——方晴揣测这臧嫂八成是小安家里的仆妇,若是回去说“大小姐同住的朋友小气得紧,赏钱还不够买把瓜子儿的……”是吧?那多不好。   臧嫂收了钱,显出高兴的样子,笑着鞠躬,“谢方小姐赏。”方晴也就安下心来。 第30章 小安的爱情   小安虽懒散,却委实有眼光。   给娘家和冯家的年礼就是在小安的参详下买的。虽多花了一倍的银钱,但方晴觉得值,可见一分钱一分货的话是对的。   对于方晴竟然已经有婆家了,小安很有点惊奇,却也知道恐怕这其中另有隐情,便体贴地没多问。   买完给别人的年礼,也要置办些自用的年货。   年前报馆特别地忙,倒不是又出了什么大事,大帅们之间小打小闹在这个时代已经不算大事了,当然前提是不在自己家门口打——忙是因为促销广告多,一版倒有大半是广告。   像《津门时报》这种半大不小的报馆单靠卖报纸是没有赚头儿的,有广告才能过个肥年。方晴画到手软,小安也跑来跑去为广告商户拍店面、拍货品。   忙到腊月二十七,报馆出了拜年刊,吃了团年酒,听了周先生的“劳军辞”,拿了过年红包,报馆宣布放假,一直放到初五再重新开业。   在这点上,方晴觉得周先生特别有人情味儿,如今倡导新历,好些报馆旧历年都不放假的。   到数红包时,方晴更高兴了,竟然有三十块,“这下够置办年货的了。”   小安窝在沙发笑得懒懒的,“咱们俩有什么可置办的,难道要买个灶神贴贴?”   方晴才不管小安的讽刺,兴兴头头地计划着,兴兴头头地准备出门。小安举双手,“算是怕了你。”   结果出了门,小安的兴趣就来了,“年货有什么买头儿,咱们去买衣服。小时候怎么唱的?穿新衣,戴新帽,吃年糕,放鞭炮。”说完哈哈大笑。   小安嘴毒地点评方晴的衣服,“你这厚棉袍再凹凸有致的女人也穿不出风情来。”又撺掇方晴试试西式裙装,“你平肩长腿,”瞄了一眼方晴的胸部,“不够丰满,单论身材的话很适合西式淑媛衣裙。”   方晴大窘,然到底相信小安的眼光,买下了自己平生第一套西式衣裙——白色小圆领的衬衫,外面套着暗红毛线衫,下面一件藏蓝色呢子裙。   “活脱是勃朗特姐妹里走出的英格兰淑女。”小安笑道。   方晴笑,“可惜你是个假绅士。”   小安买了一件男式双排扣开司米大衣,穿上分外潇洒。   俩人又东逛西逛,配齐了靴子手袋。方晴为搭配那套英格兰衣裙,又大出血地买了一件洋呢大衣。林林总总,比那套衣裙还贵两倍不止。方晴不由得想起当年跟表妹讲的醋和螃蟹的笑话。算一算,差不多这大半年的节蓄都在这年前一两个月买年礼、年货花掉了,不由得有些肉疼,于是宽慰加告诫自己:就这一回!   正盘算钱呢,转眼不见了小安踪影。找一找,原来在卖鞋的柜台前,小安正与两位女士说话。一个四五十岁,一个二十来岁,面貌有些像,想是母女,都打扮得很是齐整。   方晴没往前凑,转身去看围巾。   过不多时,小安寻来。   小安神情落寞,但并不多言,只笑问方晴有什么斩获。   方晴摊开手,“看得上的买不起,买得起的看不上。”   小安附和,“果真是,我买了一双长筒靴子,竟然要五十块,金丝缝的吗?”   俩人慨叹一回,又一起去做头发。小安只略修一修,却建议方晴把头发剪短烫弯,“我的脸不适合短发,不然剪得短短的,不知多时髦。”理发店的人也附和,“美人杂志上就有这种,很好看。”   方晴受蛊惑,果真剪得短短,又烫弯。   “看,多俏皮。”小安拍手。   方晴觉得像只绵羊——不过像绵羊也没什么不好的。   小安却突然情绪低落,“咱们打扮得再美,也没地方去。你对着我,我对着你,怪没劲的。”   “日子总要过下去,能漂漂亮亮的总比邋邋遢遢的好。”   小安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方晴很多话都以一种真知灼见的面目出现,让人无从反驳。   俩人便准备过个自娱自乐的年。   幼时方晴与家人过年,不必说,自然是热闹喜庆的。及至后来嫁到冯家,离开亲人,又没有丈夫在身边,过年这种氛围便让方晴觉得格外凄清。至于到天津的头一个年,那更是犹如寒夜独行般彷徨悲苦,幸好当时有刘大爷刘大娘钱二嫂一家在。今年与小安一起过年,虽说不上喜庆热闹,但与小安二人朋友相得,同吃同玩,倒也自在。   过年,方晴无处可去,除了去风云里盘桓了半日,就是闷在家里。   方晴很怕小安顾及自己而不出去热闹。小安笑着挥手,“你过虑了。过年过节是家庭日,这会子青年才俊们才不会约我呢。”   方晴是乡下人,很不懂富贵男女的事情,听小安言中颇有辛酸,便识趣地不多问了。   然而小安并没说中,年三十下午,梅先生还是过来打个晃。   彼时,方晴与小安正包饺子。依照小安的意思,包什么饺子,那么费事,街口那家俄国人开的面包店没有打烊,买只蛋糕垫补垫补就算了——小安和方晴都爱甜食。   然方晴是守旧派,哄小安道,“你一定要尝尝我做的饺子,吃过一回你得天天求着我包。”   方晴剁馅儿和面,小安也插手帮忙。   小安也会做三五道菜,且品相味道都不坏,但真论做家常面食就不行了,主要是速度慢——没办法,手生。方晴知道缘故,大家小姐平时哪要做饭,这会的三五道菜想来是淑女教程的一部分。   方晴却是做惯了的,动作轻巧娴熟。小安看方晴含笑微垂的脸,这样一个蕙质兰心的女人不知遭遇了什么。再想想自己,不由得一声叹息。   这时听到门铃声。   梅先生这次没带什么奇怪的伴手礼,倒是带了个听差,听差搬着摞起来比他头还高的年货。   小安把这些盒子袋子一个个拆开来看,不过是各色干货、干鲜果子、糕点、糖果、洋酒之类,甚至还有一包下酒的猪头肉!   “哈哈,我最喜欢猪鼻子,有猪鼻子那一块吗?”小安笑问。   正乐呵着呢,突然愣住,最底下的箱子拆开赫然是一盆含苞欲放的牡丹!小安做个无奈的怪样,笑嘻嘻地先把花祖宗摆出来。   梅先生喝着方晴泡的红茶,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看小安折腾,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小安道,“你过来。”   “弄什么鬼?”   梅先生瞪她一眼,掏出个小盒子,打开,是个蓝宝石坠子的项链。   小安笑嘻嘻地背过身让他给戴上,自己拿着坠子看一眼,又看看梅先生和方晴,“好看吗?”   方晴停下擀皮儿的手,略端详,“好看,显得脸白。”   梅先生却皱眉笑道,“怎么好像脖子短了呢?”挨了小安一肘子。   梅先生笑着拿起大衣帽子,跟小安说“我走了”,又跟方晴再次说了“新年快乐”,便出门去了。   小安把玩着那个项链坠子,笑着摇摇头。   梅先生带来的年货还没收拾好,又有人敲门,是臧嫂并一个男仆打扮的,也提了大包小包的年货。   “家里惦记大小姐,打发我给大小姐送些年货。”   “是老爷,还是二太太?”小安拈出最上面一个袋子里面的年糖来吃。   “是二太太,老爷想必也是知道的。”   小安“嗯”一声,把糖纸扔了,拍拍手。   臧嫂看着小安的脸色,小心地劝,“大小姐,过年还是要团团圆圆的,你……”   小安摆摆手,进了里面屋子。   方晴虽不知这其中有什么故事,听这话头儿也能猜出一二分,连忙道,“难为你们大老远拿过来。”又走去包了两个红包——家里并没有现成的红包袋,于是便用写春联剩下的红纸现折了两个,每个里面放了两块钱。   臧嫂谢了赏,帮着归置完年货,还想帮着包饺子。   小安从屋里出来,脸色恢复了些,“知道你们节下都忙,快回去吧。我们俩自己鼓捣倒是有意思。”   臧嫂笑道,“既然大小姐和方小姐要自己做,那我就从命了。可惜不能讨一碗小姐们亲手包的饺子吃。”   方晴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呢。”   “那先在这儿谢二位小姐了。”   方晴在楼梯间目送臧嫂他们离开,转身进来,看小安正发呆,方晴没说什么,自己去包饺子。   “不知你前年的时候看没看这么一个新闻,”小安幽幽地开口,“有个狼心狗肺的姑娘为着个比她大十几岁有家室的男人,气病了父亲,气死了母亲。当时很多报纸都登了的。”   方晴当然能猜到这姑娘是谁,却又实在不愿相信。   “我从十五岁就喜欢他,觉得他睿智、旷达、勇敢、坚毅、儒雅,简直具备男人应该具有的所有气质。后来,这点心思渐渐变成一种执念。为了他,我拒绝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并跟父母坦白。妈又哭又骂,爸把我锁在家里,我闹着绝食,”小安摇头苦笑,“我觉得自己伟大得不得了,为了自由,为了爱情。爸威胁要断绝父女关系,我就真地拉着个皮箱走出家门。”   方晴目瞪口呆,现代的王宝钏?   “妈有心脏病,我走后,她埋怨爸,跟他大吵了一架,竟然病发……”小安哽咽起来。   方晴走过去搂住小安。   “那时候真是恨不得自杀谢罪。”   “我们乡下有句话叫‘先造死,后造生’,生死都是命数……”方晴轻声道。失母之痛或许只有时间才能平复。   过了好一阵,小安才平缓了情绪,用细纸拧鼻涕,眼睛鼻子都红红的,显得特别可怜。   小安没说与那男人最后如何,但看她现在的生活状况也能猜出两分。对于小安这位新式爱情的殉道者,方晴同情却不敢苟同,然事已至此,除了劝劝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第31章 南市遇冯璋   小安不久也知道了方晴的故事。   年后报馆难得清闲,新闻少,广告更少,似乎劲儿都在年前使完了。方晴、小安便有了更多闲暇时光。方晴觉得干领薪水不用干活真是不错。小安嘲笑方晴觉悟低。   经过年前小安哭诉的事,其后两天小安颇有些讪讪的,但二人成日家混在一起,讪讪着讪讪着也就恢复自然了,且越发亲密。   流氓无赖闲极无聊便要生事,小安闲极无聊便要花钱——方晴的总结。小安约着方晴去南市闲逛。   “不好吧?上班时间。”主要是年前花得太狠了,年后自然要紧着些。   小安闲闲地说,“年后好些东西打对折呢。”   平时很有点人傻钱多不求最好但求最贵的安小姐竟然说出这种话,方晴不由肃然起敬。   “你什么鬼样子,我也爱拾便宜柴禾的好吧?”   方晴不止起敬,简直被这么劳苦大众的话惊呆。这还是小安?小安知道拾柴禾?不是被什么附身了吧?   “嘿!嘿!你到底去不去?”小安佯嗔道。   “去,去,怎么不去?拾便宜柴禾的事我最喜欢了。”方晴笑道。   小安买东西挑剔而随意,方晴则目的性强,专捡适合当年礼节礼的——年前当的冤大头实在太大了。   “晴妹妹?”三人扭头,一个器宇不凡的青年军官走过来。   彼时方晴正卖力地帮小安砍价,小安看上一个黄杨根子挖的笔筒,“一个黄杨根子,木头不值钱,雕工——这应该叫打磨,不叫雕吧?难得遇到我这败家朋友喜欢……”店老板和小安对方晴的话都不敢苟同,正要同时抗议时听到这一声喊。   “冯家哥哥。”方晴乍见冯璋,有点惊愕,实在想不到在南市能遇到他。   冯璋打量方晴,一张小脸比先时丰腴些,眉眼爽朗,神态大方,烫的极时髦的短发,穿黑色大衣,围着灰色围巾,拿着皮手套,看起来与时下摩登的职业女性无异,先时局促腼腆的乡下姑娘已是不见了。   “我——你还好吗?”冯璋在南市遇到方晴,其惊愕并不比方晴少。过了这么久,本以为她早就回去了,没想到她不但留下来,而且居然过得还很不错。冯璋惊讶中有点欣慰,还有点莫可名状的不自在。   “还行。”方晴微笑道。   冯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只笑笑。   倒是方晴笑道,“我搬家了呢,喏,这就是我的新房东安。”   冯璋早就看到小安,听方晴这么说,心中惊诧,但面上不显,只笑着微鞠一躬。   小安看这青年与方晴似关系匪浅,二人想必有话要说,便笑道,“出来逛了这会子,我也累了,先回去,你呢?”   方晴笑道,“你替我遮掩遮掩吧。”   “没问题。”小安笑道,又冲冯璋点下头,便转身走了。   “还是那么潇洒大方,难怪印得方晴都变了。”冯璋暗道。又诧异她竟然与方晴交情如此之好。   方晴与冯璋在街角的汤姆森咖啡店聊了一阵子,便回了报馆。   小安埋头鼓捣她的照相机器,“我哪里是摄影师,分明是修理师,长此以往,哪天再造出一台新的来,你也不要惊讶。”   “如此甚好,多一门吃饭的手艺。”方晴随口答道。   小安斜她一眼。   方晴用胳膊拄着窗台,一只手撑着脸,看外面阴霾的天,“今天遇见的是我名义上的丈夫。”   小安从照相机上抬起头。   “我爹是他蒙学老师。我们也算打小儿认识的。我十五订亲,十七岁成亲。成亲的时候出了问题,他因为换驻地没接到家信,跟我拜堂的是他妹妹。后来我才知道他定亲前就有看中的姑娘,只是求而不得。男人们在求而不得之后多半要退而求其次的,我就是那个‘次’。后来他又有了两情相悦的姑娘,我这个占据妻子位置的‘次’就未免碍眼了。”   小安思考半晌道,“他不应该拖你下水。”   “拜堂的不是他,也没——入洞房,他觉得自己无辜得很呢!”方晴语气讽刺,“所以,你看,很多事情就看你从哪个角度想,若是写成,我一定是阻挠男女主角爱情道路的恶毒女配角。”方晴面目阴森地盯着小安道,“我不好过,也不让你们好过。”然后赶紧胡噜胡噜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要死了你。”小安面色一变,继而笑骂着推她。   方晴笑,“文明剧上就是这么演的。”   小安瞪她一眼。   方晴叹口气,自省道,“也怪我自己,明知道攀高枝是会摔下来的。”   “他到底要怎么办?回乡离婚?”   “不晓得。”方晴摇头。   小安皱眉,什么意思?   方晴冷笑,“他这种门庭之光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这个?那得是多大的道德污点!在乡下,秉承的还是糟糠之妻不下堂的老理儿。”   “那他想怎么办?把责任推到你身上?”   “那倒也不至于——他还没那么卑鄙,”方晴无奈地笑一下,“当然也不高尚就是了。后来他又想让我先回老家去。我猜他是想先拖拉着,这样既不伤体面,也不耽误他在外面另娶,当然前提是那位严小姐愿意。”   “简直是……”小安皱着眉在屋里走两圈,“你自己有何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吧。”方晴疲惫地用手搓搓脸。   “你总要考虑一下将来。”   “我还有什么将来?”   小安哑然,片刻才说,“我也没有将来。”   方晴反倒笑了,“你是三击掌的王宝钏,我勉强算个秦香莲。原来戏里早有这样的故事。”   小安也笑了,“这都做了什么孽!去他妈的男人!”   两个人趴在窗台上,透过开着的窗户看街景,阴霾天气下人人步履匆匆,“这样的人生百态真是看得够了。”半晌,小安说。   “总要活下去的,而且要劲儿劲儿地活着。”   小安微笑,“我给你照张像吧。”   “好啊。”   后来洗出的照片里,方晴眼睛微眯着,带个温和而略带恹恹的笑,就那么随意地倚在窗台上,许是光线的原因,出乎意料地美。这帧照片后来在逃日本兵祸的时候丢了,方晴再也没照过这么美的照片。 第32章 回乡去离婚   冯璋又来找方晴,两人在报馆对面的茶楼喝茶。   对面坐着,冯璋发觉,方晴这一年多的变化,不只是穿衣打扮上的。   冯璋给方晴带了几块衣服料子。方晴大方地打开来看,笑着摸一摸,“平滑细腻,绿得像水似的,春天是要做一件这样的‘青衫’穿。”方晴笑时眉眼弯弯,鼻子略皱着,让冯璋想起那个画硕人的小姑娘。   方晴对冯璋的态度也似回到那个时候,熟络而自然,眼角眉梢那点羞涩已是没有了——恰是对同门师兄该有的样子。   冯璋略觉惆怅,笑笑,“你喜欢就好,”又掏出皮夹子,“知道你现在有薪水,只是恐怕开销也大……”   方晴把钱推回去,“真的够用。”语气坚定。   冯璋也不强求,开玩笑道,“都说报人是无冕之王,你挑了个没人敢惹的好职业呢。”   方晴笑道,“你说的是大报的记者们,我一个小报画插图的,连王的靴子底儿都算不上。”   二人终于谈到他们的“婚姻问题”。   冯璋抿抿嘴,“我们回乡吧,我亲自去给老师赔罪。”   方晴客气地说,“总是难为你。”   方晴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一刀割掉,虽然疼了些,也留个难看的疤瘌,却比零打碎敲地难受强。方晴是吴氏教养大的,吴氏最不喜欢拖拖拉拉,方晴平时不显,骨子里却是简单粗暴。   这回冯璋也颇有军人作风,雷厉风行,说办就办。   方晴请了十天的假,春寒料峭中与冯璋一起踏上归途。   二人谁都没提前跟家里打招呼,方晴是来不及,冯璋——许是不愿意。   二人对面坐着,一路上间或闲聊两句沿途风物,气氛颇为融洽,谁会想到是即将解除婚姻的夫妇?   下了火车,因是乡间小站,并不见黄包车,蹲活儿的只有一辆骡车。   看冯璋和方晴过来,车把式赶忙陪个笑脸,“老总,坐车吧?”   冯璋看了一眼木板车上铺的油渍麻花的褥垫子,往下拉了拉帽檐,“咱们走回去吧。”   方晴无可无不可的提起藤箱跟上。箱子不小,但装的不过是衣服之类,并不沉。   到了分岔路,方晴道,“冯家哥哥,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   冯璋略沉吟,“替我给老师、师母问好。”   方晴微笑道,“好,你也替我跟家里人问好吧。”   冯璋冲方晴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方晴隐去笑容,把大衣领子竖起,甩两下有点累的手,把手套重新戴一戴,再次拎起箱子。   进了门,听学堂里悄没声儿的,方晴看看天时,可不是吗,这个点儿孩子们都放学了。   “吱嘎”推开二门,方晴还没走到堂屋门口,方旭先蹿了出来,紧接着吴氏和方守仁也迎了出来。   “爹——娘——”方晴放开兄弟的手,红着眼圈跪下,“我回来了。”   方守仁和吴氏把方晴拉起来,吴氏一把搂住方晴,“闺女,你可算回来了——”声音里难掩哽咽。   方晴搂着母亲,闻着熟悉的淡淡肥皂味,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流了下来。   “好了,好了,回来就好,进屋说话。”方守仁眼睛也有点潮,怕妻女看见,先拎起方晴的行李转身撩开棉帘子进了屋。   方晴挽着母亲的胳膊,又去搂兄弟的肩膀,一起进屋。   方旭自谓是大孩子了,让姐姐搂着很不自然。方晴越发地揉他头发。方旭一行躲一行嘟囔,“姐姐这爱揉脑袋的毛病儿怎么就改不了呢?”   “你头发梆硬,钢丝似得,还能给你揉坏了?”吴氏嗔道。   方晴咧嘴笑了起来。   方旭觉得自己八成是运河里漂的大木盆里捡来的。   方晴被吴氏拉着坐在炕头,“外面冷,快暖和暖和。”   “娘,我不冷,这龙抬头都过了,还能冷到哪儿去。”   “今年倒春寒。”   吴氏仔细打量闺女,比先时脸圆润了,也白了,眼睛还是那么水灵灵的,手摸着比先前在冯家时还细嫩些,可见天津卫的水养人,也说明这一年多并没吃苦。   再看打扮,虽不像想象中的官太太,但也不像乡下媳妇了。头发剪得短短的,又烫弯,乍看有点怪模怪样,仔细看倒也禁看。脱了外面穿的洋呢大衣,里面穿着半新不旧的枣红洋布夹棉长旗袍,首饰除了一对银耳塞子,只有领口别的玉兰花形状的别针,看着挺文气雅致。   吴氏心放下一半,觉得闺女这一年多看来过得不错。另一半还要问过才能放下。   “怎么这会儿自己回来了?女婿呢?”   方晴干笑,娘真是一问就在点子上啊。   方守仁也觉得不对,怎么这会儿不年不节地回来,还是自己回来的,“你是从天津直接回来的?去你婆家了吗?”得,后面还有补刀的。   看方旭也在旁边疑惑地看着自己,方晴只得尴尬地笑道,“不是想你们了吗?又有点事,就回来了。”又招呼方旭,“有个东西给你。”方晴打开行李箱子,取出一个颇为精致的纸盒子递给方旭。   方旭打开,竟是一支银色新式自来水笔,另有一瓶相配的墨水。不由得嘿嘿笑道,“姐姐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方晴笑道,“我一揉你头发就知道你脑子里想什么。”   方旭笑道,“原来姐姐这是仙人掌。”   呵,小东西嘴巴还挺机灵。   方晴顺势把别的东西也分了。一家子每人一件毛衣、每人一套洋式棉布中衣,又有给方守仁的洋呢子毡帽,给吴氏的一对番式花样儿银鎏金点翠簪子。另有些衣服料子统一交给了吴氏。又禀过吴氏,差遣方旭把带来的麻花炸糕之类的天津卫特色吃食和买的各色洋点心,都分了些给刘家还有其余几家亲邻故旧送去。   如此行李里东西去了大半,只剩了几件随身衣物,方晴才算消停了。   因把方旭打发出去了,方晴便把事情一五一十跟父母说了。   其实略去细节后,并不是多么复杂的故事,虽几番被吴氏打断,但总共就这么点儿事,不过三两盏茶的工夫也就说完了。   说到最后,方晴看看吴氏和方守仁,沉静地说,“如今看来,离婚是势在必行的了。”   “这个小畜生怎能这样?以后你怎么办啊?”吴氏是个爆炭脾气,气得一行哭一行骂,“必要他们家给个说法!”   方晴一下一下轻抚吴氏后背,“我觉着这倒也痛快,总比——在冯家守着好。”   “我好好儿的闺女——都怪当初我跟你爹替你订的这门亲事。”   方晴安慰道,“看您说的,谁长前后眼了?再说,他虽背信,到底没算太坏。他要硬是不回来,晾我三十年,或者我在天津这一年找人把我害了,咱们又能怎么办?”   吴氏被方晴说得一愣,如今人心都这样坏了吗?都没有天理没有王法了?   方晴叹道,“早就没有王法了。皇上都不在宫里了。”   方守仁一直没有说话,只面沉似水地坐在那里。   方守仁是镇上的“宿儒”,按说该是传说中恪守礼法的顽固,但方晴一点也不怕父亲为了礼法把自己“卖了”,因为父亲是个儿女情长的人,更因为父亲是个明白事理的好人。   “晴姐儿,你该早让我们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一个女孩子家,孤身在外,这一年多要是万一有个好歹,让我和你娘何以——度此残生?以后可不能这么瞻前不顾后的了啊——好在,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开始还有点庭训的架势,后面看方晴眼圈一红立马变成了嘱咐安慰。   吴氏擤完鼻子,擦了眼泪,慢慢醒过劲儿来,“孩子,要是他们只说要纳妾,你愿意吗?”   方晴苦笑:“不过是个正妻的牌位儿!不要也罢。”   方守仁皱眉道,“若是他家里人压着他,他也答应会好好跟你过日子呢?只是多一个妾。”   方晴直直地看到父亲眼睛里,“我不愿意。”   看着女儿还略显稚嫩的脸,方守仁不知怎的想起老父,那时自己还小,父亲决定陪贬谪的“主翁”来沧县任上,脸上依稀也是这样的神情。方守仁在心里叹口气,还真是祖传的犟脾气!   吴氏眼泪又流下来,“可是……你以后怎么办呢?这事你得多想想啊。”   “我都想了一年多了,娘。”   吴氏还想说什么,方守仁截住她,“咱们总不至于养不起闺女。”   方晴的眼泪哗得流了下来。   第二日,方守仁在大门上贴了休学三天的告示,专心致志候着冯家来人。陪着他的是多年的老兄弟刘大余。 第33章 终于离婚了   刘大余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也是看着方晴长大的,此时听了这事,眼睛瞪得中药丸子那么大,“姐儿定亲的时候,这小子给我敬烟,我看他平头正脸的,还以为是个好的,没想到这么坏。我去找他们家问问。”说着提着拳头就要去冯家。   方守仁连忙拦住,“不在这一时。咱们在家等等,他们家若是懂事,就会来人说,没人来,咱们再去。”   方守仁想好了,若是冯家来人说还罢,若是这两天没人来,便是有什么变故,不能善了了,到时便要约上几个德高望重的,一起理论此事。只怕那些老人精们惧怕冯璋已经成势,不愿出头……   里屋,刘大余的媳妇刘婶也陪着吴氏一起同仇敌忾。   方旭被放了一天假,让刘家的男孩子们带着去运河沿子上放风筝去了。这样冷的天放风筝——方旭抿着嘴一声没言语就答应了。   方晴不禁感慨,幸好还有刘家作臂膀,这时就看出宗族的好处来。自己家这单门独户的,在乡间有摩擦出了问题,便显得势单力孤。   冯家人是掌灯的时候来的。   等了一天,晚饭都吃过了,刘家人除了刘大余还在陪方守仁说话,其他人都回去了,再没想到冯家这时候来人。   听到外面叫“亲家”的声音,方家诸人迎了出来。来的是冯二爷、冯五爷还有冯璋。   方晴跟在方守仁、刘大余身后,见了冯二爷和冯五爷,微笑着叫“二大爷、爹”。   冯二爷、冯五爷见了方晴的打扮都有些惊愕,但都没说什么,只点点头。   方守仁把三人让进屋里,分宾主坐下。方晴给诸人倒上茶水,便随吴氏避进了里屋。   “二哥、亲家,喝些热茶暖和暖和。”方守仁笑道。   冯五爷显得很局促不安,一个劲儿地搓手,看看他二哥,又看一眼冯璋。   冯二爷把兄弟的样子看在眼里,心说,“狗肉上不了大席,还是得我说话。”   “亲家兄弟,我们来,是为了冯璋和侄媳妇的事。”冯二爷咳嗽两声。   “嗯,二哥你说。”   “冯璋说他在外面有了相得的——咳咳——红颜知己,”“红颜知己”这个词是冯二爷听书听来的,对着方守仁这个“先生”,不好说得太粗俗,便临时借了来用,“想要娶回来,怕侄媳妇不答应,央我和他爹来问问。我想,冯璋如今也做了官,官老爷嘛,有个妾室也不为过。侄媳妇是书香门第出身,是个懂理的,不会不答应的,是吧?”   冯五爷在边上听得脸都红了,两只手上都是汗,一个劲儿地在裤子上蹭。冯璋倒是掌得住,面无表情地听着。   屋里吴氏和方晴都神色一变,果然……   方守仁皱眉道,“我听来的与二哥说的有些出入。我的晴姐儿说,女婿在外面有人了,想要离婚呢,或者干脆把这桩婚事不作数。”   冯二爷干笑,“想来是侄媳妇理解错了。”   方守仁沉声问冯璋,“你是怎么想的?”   方晴挣脱吴氏的手,从里屋走出来,定定地看着冯璋轻声问,“冯家哥哥,可是我理解错了?”   看着方晴清亮的眼睛,又看看方守仁沉重的表情,冯璋把嘴抿成一条线,沉默半晌才道,“是我有负老师所托,也——辜负了晴妹妹。”   方晴强忍着眼泪,扭头走进内室。   冯二爷在边上着急地打眼色,这跟在家里说好的不一样啊,你小子怎么改口了?   方守仁和冯璋都不看冯二爷。   “所以你想怎样?”   “我想求老师让我与晴妹妹解除婚约,”冯璋低下头,轻声道,“我们本也没有真正成婚——我愿另给晴妹妹备一份嫁妆,以嫁妹之礼送她出嫁。我知道这不能弥补我的过失,只是聊表我的歉疚之意。”   方守仁盯着冯璋,眼睛红红的,“你知道这对晴姐儿意味着什么吗?我再没想到你会这样……”方守仁站起来背过身去,片刻才转过来,“罢了,既已如此——二哥,亲家,这事我得跟孩子通个气儿,日子总是她自己在过。余弟,帮我招待客人。”说着拱拱手就要进内室。   刘大余黑着脸点点头。   冯二爷却站起身,“慢着,慢着,亲家,不到这般地步,小七糊涂油蒙了心,其实他就是想纳个妾……”   方守仁停下,看了冯二爷一眼,又看了看冯璋和冯五爷,点点头,进了内室。   方守仁一走,冯二爷就气急败坏地用手指着冯璋,“你这样,你这样,嗐,家里长辈是怎么跟你说的?”   冯璋闭口不言。   冯五爷拉住冯二爷,“二哥,这本来就是我们理亏……”   冯二爷直拍大腿摇头,“嗐,嗐……”   “只要我好好儿的,谁也不敢看不起二大爷。”冯璋平静地说。   刘大余冷哼一声。   冯二爷看了一眼刘大余,终究没再说什么。   内室,方晴红着眼睛笑道,“爹,能这样解除婚姻也好。”   吴氏拉住方晴袖子,看了看方晴的脸色,到底没有说什么。   方守仁点点头,用手摸下方晴的头发,“放心,有爹呢。”说着就走了出去。   方晴的眼泪汹涌地流下来。   吴氏搂住方晴,一行哭,一边劝方晴别哭,“你爹说得对,有我们呢。”   方守仁在椅子上坐下,轻叹道:“多说无益,那便写文书吧,从此你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嫁娶,互不相干。”   冯二爷着急道,“竟然真的……侄媳妇怎么……现在别说官老爷,就是有俩钱儿的还纳个妾呢,至于吗?”   方守仁正色道,“二哥,你要这么说,我就要跟你理论理论。先时我闺女嫁去你家两年,对一家老小可有失德之处?冯璋却因为另有心思,从不曾回来。后来承你大恩,送她去天津,冯璋也只把她扔在租的小院里任其自生自灭。这要是你闺女,你愿意让她这么守一辈子?这是纳妾的事吗?”说到后面,方守仁眼里含着泪,声音虽不大,语气却颇为严厉。   冯二爷讪讪的,“女人家三从四德……这样说出去多不好听啊。”   “我不会为了个好名声,毁了她一辈子。”   冯二爷还要说什么,被冯五爷和冯璋同时拦住,冯五爷道,“二哥,你别说了,这事是我们不对,还是听亲家的吧。”   “二大爷,事已至此,就不要多言了。”冯璋道。   “如此,就写文书吧。估计你们是不愿意明天叫齐了乡老再写的。”方守仁虽有些夫子气,却不傻,对冯家爷仨专挑这个时间来的原因很是明了。   冯璋轻声道,“多谢老师。”   “你从来没叫过……”方守仁看着曾经的爱徒,“罢了,还说这个干什么。另外你也不用再另备什么嫁妆,只要你退亲文书上好好说明白,回去嘱咐家里人别给晴姐儿泼脏水,就是你对她最好的补偿了。”   方守仁的话说得冯二爷脸红一阵白一阵。   冯璋低头道,“是。”   不一时,纸笔拿来,冯璋略一思索,片刻功夫也就写完了。冯璋恭敬地把它呈给方守仁看。   “解除婚姻书   我与方晴女士总角相识,长缔婚约,然终只有兄妹之谊,而无男女之意。情缘之事,莫之奈何。长此以往,恐成怨偶。今我二人解除婚姻,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冯璋   民国十九年三月十日”   对这样的措辞,方守仁一哂,终究没有多说,“就这样吧。”   方守仁作为女方代表也签了字。按惯例,还应有两个旁证,刘大余算一个,另一个只能是冯二爷。冯二爷不会写字,急得一手汗。   “二爷是近亲,恐怕不合适做旁证。”方守仁看冯二爷一眼,淡淡地说。   冯二爷刚松口气,又听方守仁道,“另一个旁证,还请贵闾长来做。总要让人知道我家闺女不是你冯家媳妇了。”   冯二爷想说什么,被冯璋拦住,“好。”   事已至此,该说的都说了,该办的也办了,冯家爷儿仨告辞出来,径直回去。   冯家诸位长辈并不同意冯璋休妻另娶。富贵了休前妻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若实在中意那位严姑娘,那就在外面娶了就是了。那姑娘家富贵,不愿作妾,可过去不是有“两头大”的说法嘛——只是跟方家还得说是纳妾。以后就老家一个,外面一个,想来也不会拆穿了。只是冯璋也不能老不回来,总要让方晴有个孩子,才不会被乡邻们说道。   可惜了这如意算盘,因冯璋“翻供”被打破了。如今退婚文书也写了,众人也只能徒呼荷荷。   冯五奶奶拿手指点着大儿子的头,“你啊,你真是……”   方家这边也都恹恹的。   方旭认真地对姐姐说,“姐,以后我照顾你。”   倒把方晴逗乐了,“行,那你可得多长本事,姐要吃好的,穿好的。”   方旭看方晴逗小孩的样子,抿抿嘴,没说什么,扭头去自己屋儿用功去了。   方晴对方守仁和吴氏道,“倒忘了正事。爹,娘,你们对小旭是怎么个章程?可曾想过让他去读新学堂?”方晴看一眼方守仁,略带小心地说,“新学堂和家里教的不一样,有自然科学,有的还有外国语,世易时移,学这些都有用处。”   方守仁不以为忤的样子,“我想着,让他去考县里的中学试试。”   “爹想没想过让小旭去天津上学?以后接着在那儿读大学。”   方守仁抬起头看着闺女,“晴姐儿,你是不是还想回天津去?”   方晴低着头轻声道:“爹,我觉得在报馆当画工蛮好的,”又沉吟半晌方道,“自己养活自己虽然辛苦,但心里是快活的。”   “那你以后不嫁人了?”吴氏急了,“再说家里还养得起你。”   “您和爹看见合适的,我就回来嫁啊。”方晴笑嘻嘻地说。   “你——咱们乡下哪能接受闺女家在外面做差事?话好说不好听。”   “嫁不出去也不打紧,现在有您和爹,以后还有小旭,刚才他可亲口说要照顾我的。”方晴笑道。   “你别嬉皮笑脸的!”吴氏拍方晴一下。   看吴氏急赤白脸的,方晴搂着她的手臂把脸也偎过去,“我说的是真的,娘。嫁人又如何?又有几天舒心日子可过?我在冯家那两年您又不是不知道。”   吴氏沉默下来,半晌道:“可你以后呢?你现在年轻,这样行,以后怎么办?真靠你兄弟?有了兄弟媳妇,你就没那么恣意了。”   “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要是您怕人说闲话,就说我去大姨家了。”   过了半晌,吴氏叹口气,“你的心是野了。怎么也拉不回来了。”   方晴羞愧地低下头,因为母亲说的是真的。   “你愿去就去吧。人这一辈子难得活得恣意几天。只记得还有家这条退路。至于小旭,天津有什么合适的学校,你也先打听着。”方守仁叹口气道。   方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点点头。   至于去冯家拉回方晴的嫁妆之类离婚后续不必一一赘述,乡邻有什么反应,也不会有人说到方家人鼻子上,方晴也就没法关心了。熬了方晴几年的婚姻,算是正式结束了。   “会越来越好的吧?”看着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的窗户纸,方晴叹口气,继续收拾行李。一共十天的假,很快就要过去,明日就要回津了。扫视一圈自己旧日的闺房,想起这几年的事,真是恍若一梦。 第34章 生活与工作   方守仁执意亲自送方晴回天津。方晴也便答应了,不让送,恐怕二老都不安心呢。   方守仁到方晴报馆看了,又到方晴住的地方看了,又好言拜托小安,临行又殷殷嘱咐方晴好大会子,才依旧不放心地走了。   方晴笑道,“家父越发唠叨了,你别见笑。”   小安微笑,“我倒是想让我爹唠叨我呢。”   方晴不好说什么,拍拍小安肩膀。   方晴又收拾清洗一番,才算安顿好。   小安隐隐觉得回来后的方晴似与以往有什么不同,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也不见多悲伤凄怆,也没有仇恨社会,更没有哀而后起,似乎只是更沉稳些。   方晴若是知道小安怎么想,一定“嘁”地一声。   方晴曾读过一个笑话。说有个年轻人住楼上,老先生住楼下。老先生经常被年轻人上床前扔靴子的声音吵醒,遂找年轻人理论。年轻人虚心接受意见。是晚,年轻人“砰”地扔了一只靴子,突然想起老先生的话,连忙轻轻地把另一只放下。第二天老先生骂咧咧地跟年轻人说,为了等你那第二只靴子,我一晚上没睡!   方晴等那第二只靴子等了那么久,如今到底扔了下来,心里不是不松快的。   方晴住西屋,每到下午,阳光便格外地好。窗户打开些,吹进来的风暖煦煦的,不知不觉,春天来了。   方晴低价在南市买了一把腿儿有点毛病的摇椅,微微有些吱吱嘎嘎的,并不耽误用,听长了还有助眠的作用。小安几次看见方晴盖个小棉褥子坐在上面打盹,便笑话方晴像只猫。   “这叫闲适。”方晴并不睁眼。   小安“呵”一声。   “不过你说猫,咱们养只猫怎么样?”方晴来了精神。   “你喂,我只管抱着。”   “别怪我没提醒你,谁喂,猫让谁抱。”方晴笑道。   话说完过不几天,带回猫来的竟然是小安。一只黑白花的猫,又瘦又小又脏。方晴很诧异,以小安的脾性,不应该是一只白色波斯猫,或者幽灵一样的大黑猫吗?   小安无奈地摊手,“非跟我回来。”   方晴点头,原来是强买强卖的。   方晴捉住这只小猫给其用温水洗澡,刷毛,又把小安的曲奇饼干泡了给它吃。   “明天早晨咱们只有那点饼干当早餐了。”小安闲闲地说。   方晴手一顿,“我今天晚上吃得多,明天不吃早饭。”   小安气结,说好的传统淑女呢?   下面生气的就变成了方晴。原因是遇到了比她还无赖的猫。这只猫吃饱喝足,便爬到小安脚边上卧着,任方晴怎么叫,都不抬眼皮。   小安笑眯眯地把猫抱到膝盖上,“倒是个有灵性的,你就叫小灵吧。”   把方晴气个倒仰。   自此以后这猫便成了习惯,渴了饿了找方晴,吃饱喝足就去小安那儿趴着。   有一日方晴给这猫洗澡时顿悟,这是只公猫!   “猫也爱美人?真是世风日下,猫心不古。”方晴摇头。   方晴的居家日子过得舒服无比,报社的工也做得越发顺手。   其实给商户画广告跟在街上给老头画遗像是一样一样的,揣摩好了出钱人的心就行。不外是丑的想显得俊些,土了吧唧的想时髦些,上不得台面的想像模像样些,好办得紧。   至于画完以后有几分像真主儿,那不用方晴操心!对方都觉得画儿上的才是真的呢。   在街上画遗像时,方晴还有那么点羞耻感,只是往实实在在的米里掺点虚虚假假的沙子,给商户们画广告简直是沙子里找米。你问方晴的良知?喂了那只无赖猫了。   若说有什么不顺心的,那就是人事关系。且不说小吴一点化冻迹象也没有的脸,就是顶头上司李先生偶尔的敲打提点,就让方晴心口噎得慌。   李先生这个人呢,在方晴刚来的时候,还是很和气热情的,看方晴是哪儿哪儿都不摸门的新人,还专门给方晴介绍过报馆的情况。后来就常常指导方晴的画作:“整个画面处理得有点简单了,不过既然客户认可了,先这样吧,以后记得处理得用心些!”“既然是突出雪茄烟,人物简略些,才能突出重点嘛!还是要认真些!”“这个图未免古典味道太重了些,要认真揣测产品的特点啊……”   李先生的指导让方晴有点茫然,姑且不说前面的话对不对,何以每句话最后都落在“用心”“认真”之类的词语上呢?似是指责自己不认真一般。   方晴自认为很珍惜报馆工作,画技或有缺陷,态度却是认真端正无比的,却在这上面被人指责……方晴觉得很有必要与李先生解释一下。   然而后来,李先生干脆略过画图,直接说起了态度:“有时候啊,态度比做事要重要”“你的画技是没问题的,需要提高的是为人处事的本事”……方晴自省了好几遍,愣是没找到自己的毛病,询之小安。   小安深深地看了方晴一眼,“嗤”地笑了,“能有什么,敲打敲打你,耍耍当‘上官’的威风,让你对他卑躬屈膝点!”   方晴老觉得自己“外圆内方”,却不知在小安看来,方晴即便不算见角见楞,也绝不圆润滑溜,又矜持又狷介,一股头巾气。   不过小安对自己评价也不高,在心里哂笑,“我是自知不圆而不改,她是不自知不圆,不晓得哪个更笨一些。”   然而许是见过太多长袖善舞的聪明人,小安分外珍惜这位“方”得跟自己特别合拍的朋友。有的人也“方”,但是招人烦——比如那位小吴才子。   这么想的还有李先生。李先生最近心里很不顺。手底下一共三个人:小安,那是不要想的了,只能供着;小吴,有些背景,画技也不错,却是个带尖带刺的棒槌,一点对上司的尊敬都没有,说话直愣愣的,戳得人肺管子疼;方晴,初来时看着是个羞怯腼腆的姑娘,李先生掬一把泪,终于有个正常的下属了。却没想到,也是个眼高于顶桀骜不驯的,略说她两句,竟然就顶回来,简直是……李先生觉得是时候敲打敲打这几个人了。   又是一个找不到原出处的故事。 第35章 见风流才子   恰巧小吴画了一张略显抽象的连载配图。   “你这画的是什么?重新画一幅。”李先生皱眉道。   小吴挂着他的棺材板脸,“艺术本就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和接受的。”   李先生压下怒火,冷冷地打起了官腔,“报纸是面向大众的,还是改一改的好,”想一想,又加了一句,“这又不是你的个人画展,即便是画展……”   李先生的话还有讥讽的样子把小吴气红了眼——前两天,小吴低头求人情,加入几个师兄弟的画展,成绩非常惨淡。主办的富豪师兄约了记者去捧场,小吴的境况也便传回了报馆。   “我不会改,高雅是不会向低俗妥协的。”   “你说谁低俗?”   ……   眼看战况升级,方晴张张嘴,想劝两句,恰巧小吴睥睨清冷的眼风扫过,方晴便闭上了嘴。小安只低头看书。   二人口水官司越说声音越大,就有隔壁的同事来探头探脑。   李先生觉得火候到了,“我是不懂画,看不懂高雅的,咱们便去找看得懂的。”   小吴依旧梗着脖子,意思分明是“去便去”。   李先生冷笑道,“周先生曾在日本专门学过西洋画,你总不会说他不懂艺术吧?咱们便去找他。”   见事情要闹大,门外同事便有劝的,然此时再劝如何劝得住。小吴与李先生已是出门奔周先生办公室而去。   方晴想,看来今天不能善了了。   “你还是心太软……”小安并没抬头。   方晴没说什么。   周先生具体如何说的,方晴等自然不知道,只看到小吴回来便绷着脸,气呼呼地坐一会,便开始啪啪地把书、纸之类的往纸箱子里面拍,然后踢里嘡啷地搬着箱子出门去了。   没想到李先生竟是个狠手,一击毙命!   “茶杯大的地方,也值得这样算计!”小安冷笑。   方晴轻叹一口气,“忽生兔死狐悲之感。”   小安淡然道,“勿忧,他总得有干活的人。”   方晴点点头。   看着小吴空荡荡的办公桌,小安有点感慨地说,“你别说我也有点难过,明明一看见他那副死样子就烦。”   方晴实事求是地说,“说明你良心未泯。他对你是最客气的。”   小安“呵呵”假笑两声。   过后,李先生把所有版面的图画设计都交给了方晴,又“教导”了方晴一番。   经过小安前面的指点,方晴对这“教导”便哑忍下来,想想,今年加薪了呢……然而心里到底还是不开心了一阵子。   但不管怎么说,方晴成了影画部两大顶梁柱之一。   相对比广告图,新接手的新闻图和副刊图另有要求。   除去每天换稿的,广告图一般留的作画时间长,可以从容构思,慢慢商量定稿。   新闻图和副刊图,尤其新闻图,多是急就章 立时便要的,从构图到走笔都要快快快。好在新闻绝大多数时候用的是摄影图,那要么是小安的买卖,要么是买的照片——比如去年在东北就中东路问题中苏冲突的战地照片。用到方晴画的新闻配图并不多。   副刊固定配图的是专栏。   最近一直连载的是《良缘记》,说的是贫家女周小湄与富家公子方辛瑜相恋,却终因阶层不同,志趣不投,而成怨偶的故事。   方晴每天看得津津有味。这作者柳云生是个妙人,写的虽是情情爱爱的故事,文风却与时下鸳鸯蝴蝶派作家迥异,幽默中带些装大尾巴狼的痞气,然而笑过之后却是要长叹一声的。   故事已近尾声,方晴看得欲罢不能。每日下午便有听差送来柳云生第二天的稿件,副刊编辑看过便转给方晴。方晴先幸福地一饱眼福,再痛苦地立意作画——画不好对不起这样好看的故事,更主要的——害怕啊,小吴的凳子还没凉呢……   今天故事说的是方辛瑜与周小湄吵嘴后,愤然出门,恰遇旧爱白璇,二人旧情复燃,在凯旋门酒店春风一度。   柳云生写这种你来我往的调笑,半推半就的风流也是极拿手的,活灵活现到让人疑心这位柳云生便是每天这样生活的“风流才子”。   故事里,方辛瑜醒来,半睡半醒间叫“小湄”,再看,却是白璇侬丽的眉眼。脑子里与小湄相识相恋的一幕幕走马灯似得换,不由得悲从中来,在心里长叹,“本来以为早餐要喝一辈子豆汁儿的,谁想到——”   前文说过,周小湄胡同里小家小户出身,最爱喝豆汁儿吃焦圈儿,嫁入方家,对这平民吃食想念得很,但也只能忍耐着。方辛瑜瞒着家里众人,偷偷为妻子去街上买方家老太太嫌弃的“泔水似的”豆汁儿,又强捏着鼻子陪周小湄一起喝。   道是无情却有情。方晴不禁怃然。   想了一会儿,方晴画了个西装男士搂着佳人上楼的背影。交上去,恰逢李先生心情好,顺顺利利地签字通过了。   对于方晴追看《良缘记》,小安很有点不以为然,“不过就是老套的才子佳人故事罢了!”   方晴才不管小安说什么,照旧看得津津有味。   《良缘记》结篇时,方晴见到了作者柳云生。   方晴在办公室构思新图——或说正在愣神,有人过来通知方晴去经理办公室。   周先生对方晴有知遇之恩,方晴感激归感激,但生性狷介矜持,与周先生并无私交,两人又差着级别,工作并无交集,不晓得叫自己去做什么。   方晴推门进去,屋里除了周先生、魏先生,还有一位故人——竟然是在京里见过的那位郑先生郑衍。郑衍形容都没大改,虽打扮得越发骚包,但方晴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便是方霁天先生,”周先生笑道,又给方晴介绍,“这就是鼎鼎大名的柳云生先生。”   方晴惊愕,继而笑道,“久仰,柳先生。”   郑衍也笑了,“原来是故人,几年未见,方小姐风姿更胜往昔。”   方晴脸皮经一再锤炼,听了这话竟然红都没红,只笑着说,“柳先生休要取笑。”   “原来二位早就熟识,如此更好了。”   方晴揣度着,叫自己来许就是见“柳云生”一面,于是又闲聊数句,看周先生没有什么要紧话吩咐,便想告退。   却不想周先生又道,“有家新开的河南菜馆,腐乳肉、糖醋熘鱼虽比不上京里的豫芳源,却也还入得口,不知云生老弟有没有兴趣去尝一尝?方小姐也一同去吧,席间正好商量为云生新作配图的事。”   郑衍笑道,“每次来,伯伦兄都请在下打牙祭,真是好。”已是答应了。   方晴能说什么,吃饭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啊,便也笑笑答应了。   周先生又笑道,“若论美食家,还是安,只是不知道她忙不忙。”   魏先生忙笑道,“我去问她。”   方晴虽也想狗腿一下,却没抢这活儿。果然魏先生只身回来,“安小姐说已经约了商户拍照了。”   周先生笑笑,跟郑衍说,“若敝报馆员工都能舍美食而取工作,津门时报壮大指日可待。”   众人都笑了。   周先生是个会吃的。这家叫豫味居的河南馆子做得地不地道,方晴不知道,好吃是真的。方晴尤其爱其招牌的糖醋熘鱼和炸紫酥肉。   可惜要时刻提防周先生的招待,“女孩子多喜欢酸甜口儿,这鱼还吃得?”“这罗汉豆腐倒也鲜嫩,方小姐尝尝!”方晴就要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吞掉,跟着附和两句。又要听着那几位的话音儿,时刻准备着捧场助笑。让方晴觉得,这应酬饭虽好吃,却也辛苦。   好在周先生招待的重点是郑衍。周先生长袖善舞,郑先生八面玲珑,又有个擅长捧哏的魏先生,几个人互相敷衍,两盅酒过后,已是亲密非常。   吃完鱼,伙计照常地问是不是用汁子焙个面。   那自然是要的。   伙计出去了,周先生笑道,“这里虽做得也好,我私心里却总觉得还是豫芳源更佳。许是因为豫芳源糖醋鱼里有我年轻时候的味道。”   郑衍笑道,“伯伦兄竟是诗人,话里充满了东方的禅理和诗意。”   魏先生道,“云生老弟好眼光,伯伦还出过诗集呢,叫《秋鸣集》。”   “哦?哪年出的?我实在是个不懂诗的,也不关注这个。还求伯伦兄赐书一观,让我也长些诗意的细胞,免得读者们都说我没文化。”郑衍一本正经地说。   周先生笑道,“你又谦虚!我那不过是些闲时信笔涂抹的东西,朋友凑趣拿去印了,岂敢称诗集。”   “信笔涂抹那便是妙手偶得了,许比苦心孤诣的还要自然。伯伦兄不要吝惜,一定要赐弟一观。”郑衍做戏做到底,再捧一句。   方晴也凑趣,“周先生的诗我拜读过,简奥优美,有点像日本的俳句。”   魏先生大笑,“今天竟然是伯伦知音的大聚会。伯伦开始作诗就是在他留学日本的时候,我常说他的诗里头一股子生鱼片的味道。”   周先生笑着指指魏先生,“你也一块打趣我。来,云生老弟、方小姐、崇明,我们为诗歌干一杯。”   方晴只是略粘唇,便放下酒杯。恭维话多说两句无妨,酒不能乱吃。   看周先生的小胡子都充满了笑意,方晴笑着吃一口核桃腰,抬头恰与郑衍对视。   郑衍对方晴一挑眉,眼睛一转。方晴差点没让这个疑似的媚眼呛死,拿手帕捂着嘴猛咳。   周魏二人换个了然的眼神。   “方小姐可是卡着了?”魏先生关切地问。   方晴尴尬地摆手,“没事,没事。”   这么一打岔,关于诗歌的话题也就没有继续下去,转而说起了郑衍的新作。   其实,关于周先生的诗,方晴和郑衍还有后续讨论,当然那是后来。   “简奥优美,亏你怎么想出来的。”郑衍笑话方晴。   “总比你一定要人家赐你一观强。”   “本来我的稿酬是千字五元,赐我一本诗集以后,就变成了七元。”作洋洋得意状。   “市侩!”   “你不市侩?”   “我市侩得比你轻些。”方晴笑道。   郑衍也笑了。   二人从吃过那顿河南饭后,便走动起来。郑衍让小听差拿文稿来时,常常给方晴带个短笺,大多数时候是就配图提个建议或意见,方晴或回或不回,渐渐便越发地熟起来。   而真正地熟到可以互相讽刺,则是在和郑衍一起画漫画册以后。 第36章 合作画漫画   言情作家郑衍先生脑子抽筋,抛弃爱得死去活来、虐得活来死去的老套路,突然想写个乡下人进城的故事。风格倒是没抽筋,却像吃了大烟膏子,原来的是白描中带些诙谐嘲弄,这个故事则是满眼的挖苦讽刺。   郑衍把写好的第一节 带去给方晴看。方晴大笑之余突发奇想,竟然把那一节浓缩成了八帧连环漫画。   看到方晴让小听差捎来的画,郑衍笑得直拍大腿,于是长篇章回体就变成了连环漫画。   《津门时报》篇幅有限,没办法刊登这些连环漫画。   “我们干脆自己出漫画册。”   怎么出,找谁出,这些事统统不要方晴管。“你只管画就是了,”郑衍一挥手,“别的我来。”   然而隔日又告知方晴,“还是先发表在报纸上然后再出册子好,这么好的韭菜,就割一茬,可惜了。”   对这个问题,方晴一点意见都没有,钱谁还嫌多啊。   同意刊登的是北平的《新画报》。《新画报》创刊时间不长,每周一期,一共八个版面,漫画为主,杂有画评、散文、杂记,主编是鲁美林。   鲁先生,曾师从弘一法师,书画双绝,对经学也颇有研究,是方晴最崇敬的前辈之一。可惜一直无缘结识。听说他是主编,方晴兴奋得脸都红了。   “嘁——”郑衍笑着扭头,“真是乡下妞。”   方晴心情好,不跟他计较。   按照分工,画的内容脚本是郑衍出。   这本子,开始的时候,写的像,各种起承转合、人物语言背景心理一样不缺;后来就有点像剧本,语言为主,背景简述;后来就越发简单,有的时候甚至只写一个想法或一点感悟,三两句得意的台词,其他全靠方晴脑补。   郑衍又爱对方晴的画提意见。方晴倒也听得进去,二稿三稿不厌其烦地改。   这样让小听差来回传话实在不方便,郑衍便提议周末的时候去自己家里画。郑衍住得离方晴并不远,转两个街口就到了。   对去男人住处这种事,方晴颇为犹豫,但又实在需要个地方能容他们商量切磋。   郑衍嗤笑,“你的思想还停留在光绪年间吧?”   看着街对面挽着胳膊走在一起的青年男女,方晴妥协地叹口气,“康熙年。”   郑衍嘴里吹着一支节奏很欢快的歌,手插在裤兜里在前面溜达着带路。   看他那副纨绔德行,方晴自觉地离了三十尺开外,活像跟踪者。   郑衍住的地方并不像他的人那样骚包,实在是出乎方晴预料。雪白的墙,古朴厚重的大条案,通到房顶的书架垒着满满的书,只有案上摆的白色圆罐里插的满满的红色蔷薇,才能觑到一点郑衍的影子。   方晴用眼睛随意地扫了扫书架上的书,差点跌一跟头。   看看,人家一写的,看的除了文史类,竟然还有算学、机械、化学之类自然科学著作,又有专门的几排放的是外文书。难道郑衍就是传说中博古通今、文理兼修、学贯中西的大文豪?   方晴觉得自己太失敬了!决定以后把郑衍的话当佛语纶音来听。   “赶紧着,别傻站着,开工了!干好了,爷有赏!”郑衍撸起袖子,坐在条案边上吆喝。   去他的大文豪!去他的学贯中西,博古通今!方晴冷笑,“你的脚本呢?吆喝我有什么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知道吗?”   郑衍眯起桃花眼,“你的贤良淑德呢?姑娘!”   方晴瞥他一眼,不理他。   有了第一次,以后就自然了。周日歇班的时候,方晴常常泡在郑衍那里,争取把隔周的稿子做出来。因为不是同城,总要留够邮寄以及可能会有的修改返工的时间。   郑衍这个人并不难相处,如果忽略他的爱炫耀、爱臭美、爱满嘴跑马以及偶尔冒头儿的混不吝二愣子劲儿的话。就这样的性子,偏偏长了一张雌雄莫辨魏晋美少年的面孔,方晴觉得女娲娘娘造他时一定是吃错了药。   《王大壮进城》开始几期反响平平,到十几期才有些声音,却又不是好反响——有人给报馆打电话、写信说“有辱斯文”,更有某报纸专栏作者点名批评“自以为深刻,其实不过是尖刻,还是臆想的尖刻。”   第十三期名字叫《翻译与化学家》。   说的是王大壮给一个学者当听差的,大壮羡慕地问,“先生,你是做什么的?”   学者:“我是化学家。”   大壮懵懂:“化学家干什么的?”   学者故作谦虚:“就是摆弄些瓶瓶罐罐的。”   大壮继续不识趣,“也没见您摆弄瓶瓶罐罐啊。您这不一直看这些洋文书吗?”   学者有些恼怒,“我这是在做翻译,翻译懂吗?”   王大壮:“那您到底是翻译,还是化学家?”   学者:“你出去!”   第十五期名字叫《文言与白话的妙用》。   学者给家里拍电报用文言:“缺钱速寄”。报纸上发表稿子要用白话,且用新式标点,句子能断则断,读起来像打嗝——因为跟杂志社说好了,按字收费,标点也算在内的。给女学生李玛丽写信?当然要用英语,那开头的DEAR代表了学者那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情感。   这两期,前者得罪了东拼西凑把翻译当主业的科学家,后者得罪的是诗人和文学家们。再加上前面各期被含沙射影冷嘲热讽扫到的,一时攻击四起——好在只是四起,还没到如潮的地步。   方晴胆子小,越画越忐忑,“老戳人家幌子,人家会踢你摊子的。”   郑衍一挥手,“出息!没事,有爷顶着呢。”   还真当自个儿盘古了,方晴翻个白眼。   “痴儿,这事不怕骂,就怕他们不骂。”郑衍做高深状。   方晴懂郑衍的意思,只是若万一被人围剿没处突围……   看方晴仍是踌躇,郑衍骂道:“令尊这样的儒者,就没有教给你什么是铁肩担道义?”   方晴冷下脸子,“失敬,原来阁下是铁肩担道义的英雄。”   郑衍气结,“你这女人……”   “阁下莫非是看那位先生骂了这许久,俨然骂出一代宗师,眼馋了?”方晴变本加厉地刺他一句。   “靠着你画的这东西,我可成不了一代宗师。”   方晴一口气提起来,又压下去,郑衍说的是真的,自己也就是个摆画摊儿给老头们画寿像的本事。   看方晴沉默下来,郑衍讪讪地,“那什么,其实你画的也过得去,”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我岂是那种会凑合的人。”   方晴摆摆手。要是有骨气,这会子该把画纸扔到郑衍脸上,然后拿起皮包走出去。然而方晴只是低下头,接着画郑衍口中“开一代先河的伟大现实主义作品”——《王大壮进城》。   郑衍舒口气,方晴虽然有女人共同的毛病——心眼小,脾气大,但好在症状比较轻。   吵过之后,郑衍只留了个一句话的便条,就失去了踪影,连连载的都写了病假告示。   方晴只得自己顶上,画一画王大壮在城里的生活,与房东的相处,早点摊儿奇遇,碰见拉洋车的表哥等等,平实中有点心酸,讽刺里含有悲悯,笑中含泪的样子。   那个专栏作家也疑惑,“做悲天悯人状,莫非是改了性情?”也有支持《王大壮进城》的声音出现,“关注底层民生,对社会特别是文人圈怪现状讽刺入骨,有《儒林外史》遗风。”   对这些或褒或贬的评论,鲁先生只着秘书把剪报寄来,自己只言片语也无。没有便是支持,方晴也就越发淡定了。   随后,郑衍归位,开启新的一轮出血讽刺。评论的褒贬双方针锋相对得愈发厉害,看着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后面还有一个使劲憋坏就怕事不大的郑衍,方晴还真练出些宠辱不惊的气度来。   对方晴自己做主的那几期,郑衍评价是“倒也有些意思”,又不忘标榜自己,“差不多能跟上我的后脚跟了”。   方晴瞥他一眼,把他放在门口的皮鞋后跟使劲踩了两脚,扬扬脸,趾高气扬地开门走了。   郑衍失笑,这女人越发嚣张了。   本段参照钱钟书先生《围城》。 第37章 儒将董靖云   对于方晴的事,小安并不多问。只偶尔一次方晴刚回来,小安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见过一次柳云生,我觉得……可以的。”当时小安正抱着猫坐在沙发上翻杂志。   “就是合伙画漫画赚钱,没有旁的。”方晴认真撇清。   “那怎么了,合作关系也可以延伸延伸嘛。”小安不以为然。   “不是这样,我,一个离婚妇人……像现在这样,已经很好。”方晴尴尬地笑道。   “你又何必躲在壳里不出来。你没看黄晓仙,号称睡了一千个男人;玛丽周四十岁了,正在嫁第四任丈夫,上周我去给她拍照片,白婚纱拖了有半间屋子长,边儿上站的先生比我还年轻些;李琴琴离婚后把自己打造成了妇女解放先驱,听说现在拍一部片子的酬劳已经涨到1000块。所以,离婚怕什么?那是现在顶时髦的事了。”   方晴平心静气地说,“或许人家长得漂亮。漂亮的人可以任性些。”   小安斜她一眼,“你真没见过黄晓仙的照片?”   方晴拍拍小安的肩膀,笑道,“你看我已经承认不漂亮了,你就别再逼我找别的不如人的地方了。”   小安笑了,“懒得管你!去,去,喂猫去,粪便也顺便清理一下。”说着把猫往方晴怀里一塞。   “懒死你算了。”方晴认命地去伺候猫大爷。   小安跟过去,颇有些郁郁地说,“外面打得如火如荼,我却还在给奸商拍假货,拍那些鸡毛蒜皮的所谓都市新闻。”   “你想去做战地记者?”方晴很了解小安。前方打仗,津门时报这种小报馆并没派记者,文字和图片多是买的。   小安沉默,半晌道,“我只是不愿困在这一方小天地里。”   方晴劝阻的话在嘴里转了好几圈,又咽了回去,只涌上一口叹息。   小安虽那么抱怨,其实并不是没有正经新闻可拍。   10月,唐生智将再次赴津,并召开记者招待会。中原大战已近尾声,唐作为讨蒋第六方面军总司令,此时来津,有何深意?   对此招待会,报馆很重视,图片方面着小安方晴同去,负责文字采访的是新闻部主任秦奋。   秦奋,四十多岁,小矮个儿,一字胡,银丝圆框眼镜,头发蜡得锃亮,腰板儿挺得笔直,一件土黄色格子西装也是穿得有模有样,只可惜一张嘴露出两颗超大的门牙,增添了几分滑稽。   秦奋的文章方晴很喜欢,用词看起来公正客观,却总有点绵里藏针的意思。   秦奋是老大哥,在路上提点方、安两位,“这些政客老爷们的话跟流氓黑话一样,都有切口儿,切莫只看表面。拍照也是,拍个说话的人头儿,或者团团坐开会的照片,有什么意思?”   方晴听了愈发惶恐,小安倒是镇定自若。   好在方晴对背景知识并不算陌生。中原大战打了已有好几个月,前方枪战,后方嘴战,双方各种错综关系曲折内情,早在你来我往的宣传互骂中抖了个底儿掉。   唐生智的记者招待会在来正德饭店三楼。   来正德在英租界,建筑也很有些英国风,很多政要名流都喜欢到此下榻。在报馆这段时间,方晴也见识了所谓高档场所,来正德却是不同的,比如这部“电梯”。   方晴第一次坐电梯,惊奇得厉害。电梯间小小的,铺着红地毯,三面都是大镜子,顶上有漂亮电灯。电梯里站个穿衬衫打领结的漂亮年轻人,专司扳动摇柄,摇一摇上去,摇一摇下来,神奇得不得了。   看方晴好奇,秦奋笑道,“这是满天津卫头一部电梯。头两年刚安上的时候,好些人专门来这儿就是为了乘一乘这个电梯的。”   “我也正想着一会下去再重新乘一次呢。”方晴笑道。   对于方晴这种顺嘴人情,小安曾笑话她“巧言令色”。方晴恼羞成怒地冷笑,“也就你这眼神儿能觉得我‘令色’。”小安正色道,“我就是觉得你好看啊。”让方晴哭笑不得。   小安有时候是很俏皮的,然而今日格外矜持沉默,从进了来正德,便没说过话。   方晴一行人来得早,三楼小宴会厅门口却早有当兵的把守,验看了三人证件才放人进入。   厅里有更早到的三三两两的同行,秦奋人头熟,走去打招呼。   小安走来走去找合适拍照的位置。   方晴属于“陪客”“搭头儿”——按照惯例,这种新闻若有现场照片,就不会用手绘的图。方晴来,更多是为了见识见识。   方晴跟在小安后面听她讲选位置的窍门。小安不时变换位置,试拍一下,偶尔冲方晴解释几句。   小安今天穿小翻领白色衬衫,下面一条黑色洋棉布裤子,外面搭一件又短又肥的浅灰色开身毛衣,头发都拢在脑后编一条粗辫子,露出光洁的脸,又随性又潇洒。小安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衣橱里随便拽两件衣服套上,就能穿得大方漂亮。   方晴不敢,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之后,终于死心,只穿万年不变的宽身旗袍——今天是阴丹士林布的,外面套一件白色开身毛衣。   “孙小姐——”二人转身看,是一个青年军官。   方晴愕然,扭头看小安。   小安也愣了一下,“陈副官——怎么这时候来天津呢?”接着自悔失言地笑了。   那陈副官温和地笑道,“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方晴看他们似有话说,便微笑着冲陈副官点点头,跟小安说,“我去那边看看。”   方晴找了个自认为很不错的位置站住,抬眼看,小安还在和那青年军官说话。小安虽然面色平静,但方晴总觉得那只是表象。   呵,原来小安姓孙,只是不知道名字叫什么,想起小安说的“周大牛”,方晴摇头笑了。   不多时,厅里已经人满为患,记者们尽是大嗓门,这厅里的动静比两个菜市加一起还热闹。   早已说好,“各自去寻各自门”,秦奋兄在最前排摩拳擦掌,方晴自己挤在一堆摄影记者中间,回头再找小安,已不知挤到哪里去了。   方晴看看厅里的西洋座钟,已经过了预定时间一刻钟了。迟到据说是大人物们的习惯,果然。   方晴继续饶有兴味地听旁边两个同行议论唐生智的大道和小道消息。正听到唐生智与乃兄杯酒释恩仇那一段时,侧门开了,屋里似被集体下了“闭嘴咒”。   方晴抬头,看到几个士兵护卫着一位将军走进来。   平静的大厅在短暂的安静以后爆发出更大的声响。   来得不是唐生智,是董靖云!   方晴以前在报纸上看见过董的照片,如今看到真人,觉得比照片上要年轻英俊得多,特别是气度极佳,像是一位儒将。   董靖云说一口地道官话,声音也低沉动听。   董靖云并不寒暄,开言便说时局,说民生凋敝之苦,慷慨救国之心;说到战局则是对战争的残酷现场很是描绘一番,声音沉痛,言辞生动,中间还有几个真实故事,把几个眼窝浅的女记者感动得涕泪横流;然后便是号召和平、停止内战,并提出自己为了和平大业,愿意下野退避;最后以先总理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勉励爱国志士,表示自己虽处江湖之远,一颗心却与诸君同在。   一通言辞起承转合,有理有节,有情有义,好个忧国忧民的末路英雄!   当下便有女记者询问董司令下野后的打算,看那架势恨不得随他去。即便不这么露骨的,女记者们原来预备的尖刻言辞也纷纷都收了起来。   然老爷们儿们就不那么平和了,譬如方晴同事秦奋,就揪着讨蒋战争失利原因这块不放,兵比老蒋的多,装备也不见得差,怎么打输的呢?《天津早报》的那个小眼镜则就讨蒋诸部队中间的矛盾刨根问底儿。还有位老先生则直接问此战与旧军阀混战何异。   董靖云倒是风度不错,对出言不逊的恍若未闻,约略回答了几个问题,便转身走了,留下身后一片叫喊。   方晴出了大厅,终于在人流中发现了秦奋和小安,几个人汇合,看一眼电梯门口拥挤的人,便一同走楼梯下楼。   “这个稿子明天就要见报,图片要加紧,”秦奋笑问小安,“没问题吧?”   小安笑道,“没问题。”   秦奋又看方晴,方晴也点头道没问题。   回到报馆,小安去暗房冲洗照片,方晴则构思她的画。   方晴以中国地图为棋盘,两位民国将军打扮的棋手,手持羽扇,神情淡定,棋子却是真的人马车,场上厮杀正欢,一片死伤。   旁白是套用的旧曲子词:“胜,百姓苦;败,百姓苦。”   因为是漫画形式,立意有了,画起来很快。小安的照片还没得,方晴的画儿已经好了。今天李先生不在,省去了找他签字的程序,直接交给组版编辑曲先生。   曲先生是个做事往前赶的人,交上的活计但凡能凑合就绝不找麻烦,看了画稿,点点头,又让催着小安的图片些。方晴笑着答应了。   小安的照片出来,方晴凑过来看。   有正在演讲的正面照,有离开时的侧面照,最特别的是一张背景虚化的半身照。照片中的董靖云就那么定定地看着镜头,眼睛似会转动,表情有一点深沉和无奈,让方晴看了心里麻酥酥的。   “董司令挺特别的。”方晴笑道。   小安一挑眉,笑了。   晚上回家的时候,恰遇到周先生也下楼。   周先生微笑道,“真是巧,左右无事,我送你们回去吧。”   方晴有些意外,看小安。   小安笑道,“我们路上还要逛一逛,并不远,就不劳动周先生了。”   周先生沉默一下,笑一笑,“也好,如今天黑得早了,你们注意安全。”然后便微鞠一躬,率先走了。   方晴和小安慢慢往回溜达。   方晴觉得,周先生似对小安有非同一般的好感,只是小安不接招罢了。   小安突然笑道,“有人说周先生和董靖云有点儿像。”   “还真有点儿,都是儒雅的美男子。”方晴裹紧了大衣,一边用脚去踢路上的落叶,一边笑嘻嘻地评价。   小安笑道,“我不觉得。”   方晴学着小安惯常的样子扁扁嘴耸耸肩。   第二天翻看报纸,董靖云发布会占了整个一个版的版面。头条是秦奋写的,一贯的风格,看似公正客观,却绵里藏针,很有点“不怀好意”的感觉。配图是小安的摄影图,演讲那张。   社论是主编林先生的手笔,一贯地利剑出鞘,见血封喉,直斥中原大战诸军是新军阀,为了一己私利,挑起战端。配图便是方晴的《对弈图》。图片放得很大,让方晴冷汗涔涔,深悔昨天不该一时脑热,画了这张过激的图。   冷汗还没干,方晴便被叫去总编室。   由于林先生凶名在外,方晴虽估计不是挨骂,却依旧忐忑得厉害。   林先生精瘦的老头,长衫布鞋,乍看和刘大爷有点像,并没有传说中那么恐怖。   林先生笑道,“前些阵子那个狐狸精美人儿是不是你画的?”   方晴脸噌地就红了,怎么这还带找后账的。   看方晴窘态,林先生笑道,“小姑娘挺有意思,有那么几分机灵劲儿。”   方晴愈加诚惶诚恐,很怕林先生跟自己爹一样是欲抑先扬的说话风格。   林先生却没再多说什么,只勉励方晴还需多加磨炼画技,聪明加勤奋才能真正成器。然后便放方晴走了。   方晴如蒙大赦,出了门,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笑了。   回到影画部,小安正在看报纸。   看方晴进来,小安扔下报纸,笑问,“如何?”   方晴笑道,“有惊无险。”   “你投了老爷子缘,”小安翘着二郎腿,脚尖轻轻摇晃,一边用报纸敲着桌面,一边歪着头笑道,“你当真认为董靖云他们是国贼?”   方晴微笑着摇摇头,“于董司令,我并没什么意见的。只是感慨,大人物一念之间,便打起仗来,无数小老百姓失家丧命,而大人物们战败,则只需一纸下野通告。作为一个小老百姓,对此心里有些愤愤不平罢了。”   小安静默地点点头。   很快中原大战便有了结果,讨·蒋·联军战败,更多的将军投诚或下野,蒋形式上“统一”了中原地区。   报纸版面上终于消停了。吃新闻饭的诸位也松口气,落得片刻清闲。   灵感来源:谢赞泰先生的《时局图》 第38章 车上闲聊天   郑衍却又传来消息,说北平那边有出版社要出版《王大壮进城》,主编是赫赫有名的刘从武先生,有意要见一见“方霁天”。另外,这么久了,也该拜访一下鲁先生。让方晴收拾收拾跟他一起去。   李先生最近心情好了不少,走了棒槌小吴,招了个兼职画工,一个还在美术学院上学的小伙子小王,嘴甜得很,对李先生毕恭毕敬,李先生浑身都弥漫着舒泰之气。有这个兄弟担着,再加上报馆最近不大忙,方晴很容易就得了四天的假期。   方晴怀着去朝拜的心,激动地半宿没睡好,带着黑眼圈跟郑衍坐上去北平的火车。   郑衍一副败家习性,买的头等车厢的票子。   方晴笑道,“也是奇怪,怎么第一次遇见你是在二等车厢?”   郑衍吞下了到嘴边的“孽缘”二字,想了想,“好像是头等车厢被人包了。”   方晴点点头,难怪。   “那时候我以为你是个最腼腆不过的旧式小姐——”郑衍故作感慨地摇头。   方晴被郑衍挤兑惯了,并不生气,只笑眯眯地喝茶——郑衍的私房茶依旧一贯的中药汤子味儿,所以方晴专门买了蜜饯。   “我还和益哥夸你呢。”郑衍说起他们第二次见面。   方晴还记得那位韩先生,清风明月一般的人物,便笑道,“我记得,你们帮我识穿了一个假首饰盒子。”   “早知道就不多话了,要知道这在古董行里是大忌。”   方晴挑眉。   郑衍喝口茶,“反正你也不打算买。”   方晴笑了。   “他快回来了。等他回来,一起给他接风吧。”   方晴点点头,想起那个时候,轻轻叹口气。   “怎么?哀民生之多艰?”郑衍拈一块蜜饯丢进嘴里。   “那个时候真好。”   “年少轻狂,幸福时光。”②郑衍戏谑地笑道。   “年少则年少,却不轻狂,”在这坐的稀稀拉拉、走得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方晴发起牢骚,“郑衍,你说我,从小到大,一直兢兢业业地努力活着,从不曾懈怠,结果还活成这幅鬼样子,看来是天赋太差。”   “也可能是运气使然。”郑衍道。   “谢谢。”   “不过那样更糟,世上没有比当倒霉鬼更坏的事了。”   “你这种人,为什么没被人在暗巷里套上麻袋揍一顿?”方晴气笑。   郑衍得意地说,“因为我从来不走黑漆漆的小巷子。”   “真明智!”   “来,跟爷说说,你怎么流落到天津卫的。我一直好奇着呢,按说你这种胆小狷介的,不应该这样啊。”   方晴深悔不该跟他聊天,郑衍有时候倚熟卖熟贫嘴贱舌,真是讨厌。   “我曾见过你和一个长得人模狗样的军官一起喝茶,莫非——和这厮有关?”郑衍眨眨眼,轻佻地问。   方晴低头喝茶不理他。   “难道是——”郑衍把“始乱终弃”四个字扣在嘴里,嚼吧嚼吧咽了。   方晴斜了郑衍一眼,淡淡地说,“我是那军官曾经的乡下太太,他嫌弃我土气丑陋上不得高台盘,便离婚另觅如花美眷去了。”   郑衍皱起好看的眉毛,沉默半晌道,“他叫什么?在哪支部队?”   方晴抬眼看郑衍。   郑衍等着方晴回答。   方晴把本就剩余不多的火气散了个一干二净,轻叹一声道,“你莫不是想帮我找他晦气?那倒也不必,早已经桥归桥路归路了。”   “真放下了?”   方晴点点头,喝口茶,“我是觉得,你有这份心,还不如分钱的时候多分我些。”   郑衍立马做起怪来,皱着面皮,“你怎么不割我的肉去煮汤?”   “你看,你看,刚才还义愤填膺要替我报仇。”   “报仇是割别人肉,分银子是割我的肉,能一样?”   方晴撑不住,噗嗤笑了。   郑衍也笑。经历这样的事,还能笑得这么没心没肺,真是个傻妞!又想起方晴说过的在南市摆摊的经历,她说话时微抬着脸,促狭一笑,一双凤眼弯起来,满脸都是得意洋洋,“嘿,一个不小心就引领了南市老人新风尚!”郑衍的心突然又酸又软。   二人又说起要拜见的两位“大神”。   “这些赫赫大名的人物,你怎么认识的?”方晴好奇地问。   “也只有你小看我……”郑衍摆方晴一眼,颇有两分不悦。   方晴敷衍地说,“阁下大名如雷贯耳,久仰,久仰。”   郑衍无奈地摇头,“近则不逊,果然。”   方晴笑眯眯地喝茶。   郑衍不与她一般见识,提点方晴,“刘先生家的沙龙是很有名的,到时候不要露怯才好。”   方晴实话实说,“露怯这种事,露着露着就习惯了。”   “你说你能不能拿出点名漫画家的气势来?”郑衍恨铁不成钢。   方晴露出梦幻的表情,“难道我已经是名漫画家了?”   郑衍撸一把脸,抬手找茶房添热水。   方晴笑得像外国漫画上贼忒兮兮的耗子。   二人一路闲聊,时间过得分外地快。   出了北平火车站,气氛一变,街上有不少荷枪实弹的军警。方晴惶惶地看郑衍,郑衍拍拍方晴的胳膊,轻声道“没事”。   二人运气不错,很快就找到两辆人力车,郑衍让方晴坐前面的一辆,自己上了后一辆,车夫问清了地方,便朝着钉子胡同奔去。   郑衍曾告诉方晴,刘先生只今天在新文化出版社办公。先生身兼数职,是北大的教授,又要写书,还兼着两个出版社、杂志社的主编,忙得很。   在胡同口下车,郑衍付了车资,带方晴往里走。   方晴一眼便看见那簇新的牌子,白底黑字,“新文化出版社”,几个字秀逸古朴,方晴看郑衍,郑衍点点头,这确是刘先生的墨宝。相形之下,那有裂缝和窟窿的黑色木门就显得更加沧桑破旧了。   方晴郑衍进了大门,倒座房里出来个老头儿,手揣在袖笼里,“您二位找谁?”   “请问刘先生在吗?我们约了今天见面。”   老头从眼镜上沿觑着眼打量郑衍和方晴,“是天津来的郑先生和方先——姑娘?”   郑衍点头称是。   老头在前面引路,“刘先生正等着呢,您二位里面请。”   二人冲老头点点头,快步跟上。没走几步,听得前面老头低声嘟囔,“不是说是两位先生吗,怎么先生变姑娘了。”   郑衍一笑。方晴佯装没听到,一边往里走,一边打量这个院子。   这是典型的北方四合院,院子里一棵歪脖子枣树叶子都掉光了,直愣八叉地竖在那。树上几只寒雀见有人来,“忒”地飞了。   刚惊走家雀儿,屋里就有人接了出来。   民国时期,北京几度改名。因主角等人守旧,本文前半段对北京用的是“京城”这一称呼。故事发展到现在,终于可以称“北平”了。   ②第一次见这句话是在电视剧《士兵突击》里,不晓得是不是他们的原创。 第39章 巨擘刘先生   郑衍恭敬地鞠躬,“先生好。”   方晴见过刘先生照片,刘先生比照片上更有气度,鬓边稍许华发,一袭家常灰色半旧棉袍,儒雅得紧。   “宗海,真是想念你。自从你离开,这京华文艺界都乌秃秃的,没有了颜色。”郑衍字宗海,方晴是知道的,不过在天津时,报馆的人以笔名称呼他。   郑衍笑道,“先生一向是偏爱我的。”   后面两位先生也上前与郑衍寒暄,“宗海老弟风采依旧啊。”   方晴只在旁含笑听着。   “这位女士是?”刘先生问。   “这就是您要见的方霁天先生啊。”郑衍笑道。   “啊,”刘先生做震惊状,“有那样的画技和思想,我以为是位中年文士,没想到竟然是位如此年轻漂亮的小姐。”   不熟悉的人之间这种半真半假的恭维最难推却,方晴只好笑纳了。方晴也学郑衍,笑着鞠躬:“先生好。”   刘先生笑道,“莫要客气,莫要客气!”又为身后二位先生引见。   其中一位叫苏泰的打起棉帘子,迎面扑来热气——还有香烟的烟火气。几个人推让着进了屋。   与津门时报不同,新文化出版社是从外到里的一团土气。窗户下的大火炕依旧在,炕上放着炕桌,桌上堆着茶壶茶碗笔筒书籍,还散着些纸张。下面地上靠墙放着高八仙桌子,两边几把椅子。   刘先生笑道,“按照传统,当把客人往炕上让的。只是我看宗海越发风流洋派,方小姐又是腼腆小姐,恐怕都不愿意上炕啊。”   郑衍有些混不吝地笑道,“先生可想错了我。坐炕头,喝老酒,让做宰相都不走啊。”   众人大笑。   话虽这么说,到底没人脱鞋上炕,待刘先生坐在八仙桌右首后,郑衍与另外两位先生稍推让,便坐在了桌子左首的椅子上。苏、赵二位坐在刘先生下首。方晴自觉地坐在郑衍边上。   听差的端上茶来。   嚯,好生讲究!红木托盘上是一色的银托白瓷盖碗。方晴端着雕缠枝莲纹的银托子,掀开碗盖,茶叶如针直竖漂浮碗中。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君山茶?居陋室,用华器,品名茶,方晴微笑,这刘先生还真是名士派头。   “清香不俗,先生的茶就是好喝。”郑衍品一口,笑道。   刘从武笑了,转而问方晴,“方小姐觉得可还适口?”   方晴笑道,“真是可惜您这好茶,在我这儿成了解渴的俗物了。”   “方小姐所言恰合了西方所谓之功能主义,何俗之有。”   方晴不晓得功能主义是为何物,便只好笑而不言。   有的人仿佛自带光芒和火焰,一个人就能照亮全场,刘从武就是这种人。郑衍本来也属此类,但见了刘先生,却自动退避成了乖学生。方晴暗笑郑衍装得一手好相。   但一进入正题,刘从武就退出了舞台,成了泥胎菩萨,只笑而不语起来。对方负责定文书的是那位只见面说过“你好”的赵先生。赵先生拟好文书,郑衍一目十行地看了,又象征性地征求刘从武和方晴的同意,刘从武和方晴都表示这样就很好,几个人便在文书上签了名字。   “好”刘从武拍手,“我有预感,这部现实主义讽刺漫画一定会引起巨大反响的。”   “还赖您代为推荐宣传。”郑衍笑道。   刘先生点头,正色道:“我并不是反对你写鸳鸯蝴蝶派,只是希望你不要只囿于此……这部王大壮就很好,你的脚本好,方小姐的画儿也好。虽然会得罪些人,但都不碍的。”   郑衍笑容不改,站起来恭敬地回答:“是”。   方晴也跟着站起来。苏、赵二人也站了起来。   刘先生连忙招呼众人坐下,笑道,“你们看我又夫子心发作了,真是个坏习惯!”   大家自然表示愿意听先生教诲。   刘先生笑着转了话头儿,“听方小姐带些北平口音,莫非就是北平人?”   方晴笑道,“籍贯是这里,先祖父时合家搬去沧县,晚辈也只来过北平几次。”   “原来如此,”刘先生点头笑道,“之所以这么问,是想请方小姐与宗海一同去舍下盘桓几日,”笑谓郑衍,“你还住你原来住过那间,”又扭头对方晴道,“我那里吃住虽然简朴,但芳邻颇有几个,早晚走来谈谈,倒也有意思。方小姐,好不好?”   方晴略沉吟,看郑衍。   郑衍笑道,“故所愿也,真是想念先生家的醋焖肉。”   见郑衍这么说,方晴也笑着点头称谢。   刘先生对他们笑道,“少不了你的醋焖肉,我早晨已经安排老徐做下了。方小姐喜欢什么菜色?”   “晚辈什么都能吃些。”方晴笑道。   郑衍又笑问,“老徐叔不是早就嚷嚷着退休?”   “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你可以自己问他。”   苏泰笑着对身边的赵先生说,“你看,宗海老弟一来,我们连饭也蹭不上了。”   不待赵先生回答,刘先生先道,“安平这是吃醋了,今天你和仲江作为陪客,是逃不了的。”   苏泰笑道,“如此甚好,早就想先生府上的菠萝肉了。”   刘先生笑道,“就是你嘴刁,这个时候,去哪里找菠萝。”   “没有菠萝,把给宗海老弟的醋焖肉分我一半。”   “你啊你……”刘先生笑着虚点苏泰。   全程赵先生只是笑。   郑衍、方晴也笑。   刘先生住在仙桥儿胡同。很气派的三进大院子,院子里有小小的假山池塘,种的花木都掉光了叶子,春夏的时候,想来景致是很不错的。   刘师母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高大的身材,脸圆圆的,一件粉蓝色撒花软缎夹棉旗袍把本就不瘦的身材又加粗了两分,说话声音洪亮,走路一阵风似的,是个很爽利的妇人。   刘师母很喜欢郑衍。   郑衍送给刘师母一条狐皮围脖和一个水晶胸针,声调神态特别情真意切,“我和方小姐挑了好久,才勉强找到这两样堪配师母。”   “你能来看看我们,我就很高兴了。”刘师母动情地说,看样子如果不是顾忌男女大防,是一定会抓住郑衍的手不放开的。   刘先生咳嗽一声。   刘师母听而未闻,到底拍拍郑衍的袖子,才回身笑着对方晴说,“方小姐,以后常来常往,可不要这么客气了。”   方晴笑着回答,“好”。   郑衍笑道,“我也很想念师母,还有令行、令德、令仪他们,都好吧?”   “都好,我这儿有他们最近的照片,你来看……”   方晴笑,郑衍有时候特别会讨人喜欢。   方晴昨日问过郑衍,要不要备些礼物,郑衍说你不用管,原来竟是提前备下了,还是以两个人的名义。   刘先生笑着摇头。   苏先生笑道,“宗海老弟一来,我们都成了外人。”   刘先生笑道,“包括我。”   众人都笑了。   先生们在前厅喝茶,方晴被刘师母拉去看自己的房间。方晴被安排在后罩房。对面隔着小堂屋便是刘小姐的屋子,只是刘小姐上中学住校,并不在家。   屋子采光很好,夕阳将要落下了,屋里却还亮堂。仆妇端上红豆饼、核桃酥和龙井茶,方晴与刘师母边吃茶边聊天。   刘师母问方晴家是哪里的,兄弟姐妹几个,在外面做什么事,这次来北平是做什么,平时做什么消遣,拉拉杂杂,各种各样的问题。方晴并不嫌烦,都认认真真地回答了。   刘师母又问可曾说了亲,方晴不想骗人,可这事又不好对陌生人讲,便只好不好意思地笑。   刘师母有点疑心方晴与郑衍的关系,踌躇了一下,到底没忍住,“你和宗海是?”   方晴意会,解释道,“我和郑先生只是合作画漫画册。”   刘师母点点头,拍拍方晴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如今都时兴自由恋爱了,却不知道啊这种事女孩子很容易吃亏的。”   方晴笑答,“是”。   “宗海这样的人物,还是得那种千伶百俐的去配。”   方晴微笑着点头,对这样的话不以为忤,虽然这话似有意指自己不大伶俐之嫌。   看方晴认同,刘师母笑道,“我真是喜欢你这样的姑娘。现在的女孩子们一点闺女样儿都没有的,要么跟假小子一样,要么就成了妖精。像你这样腼腆又懂礼的姑娘可不多了。”   方晴笑得更不好意思。   知道方晴是画画儿的,刘师母与方晴探讨起穿衣打扮来。   “我最喜欢这样的鲜亮颜色,看着心里就高兴。”刘师母扯着身上的袍子笑道。   方晴认真地端详刘师母,点点头,“确实鲜亮好看。”   刘师母高兴地说,“是吧,是吧,”有点愤愤然地,“老头子说我皮肤粗黑,不适合这样的,吓,外面小妖精们倒是皮子白……”   方晴尴尬地抿嘴笑道,“师母可以试试藏蓝,虽然颜色不那么鲜亮,但可以镶上细细的一条宝蓝色的边儿,再配上珍珠项链,您穿戴上肯定好看。”   刘师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信你,”又投桃报李地夸赞方晴,“你看你穿得多雅致,比外面那些穿得怪模怪样的强多了。”   方晴这会儿觉得刘师母眼光还不错。   方晴今天穿的也是夹棉旗袍,面子是米白与淡绿相间的磨毛格子洋布,方晴瘦,袍子松,整个人显得柔和文静,满满的书卷气。这个样子得上年纪的太太们的眼缘,一点也不奇怪。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刘师母笑道,“一跟你说话,就忘了时候,我都好长时间没这么高兴了……可惜你不住在北平。”方晴笑着保证以后常来探望刘师母。   刘师母带方晴回前厅。   “怎么这会子才回来,”刘先生嗔怪,又笑着对方晴说,“拙荆见识不多,若说了什么不当的,不要见怪。”   方晴笑道,“师母待我很好。”   刘师母含笑带嗔地瞥了刘先生一眼,“方小姐不是那些密斯们,你不用担心。”   刘先生尴尬地咳嗽一声,“去看看晚间的饭菜吧。”   刘家的晚饭很丰盛,淮扬菜、鲁菜各半,前者卖相漂亮,后者更和方晴口味。郑衍喜欢的醋焖肉果真好吃,并没有酸味,咸甜口儿,却比红烧肉少一点油腻厚重。   “你一个南方人,却喜欢这本地风味儿的东西。”刘先生笑道。   “我怎么觉得自己是北平人,连外地人说是泔水的豆汁儿都喜欢。”郑衍笑道。   刘先生是真正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学者,人也风趣,于“吃”之一道,也甚是讲究——从刘家养南北两个厨子就能看出一二,是以谈起“吃”来,妙语连珠,足以佐饭。   郑衍这平时夸夸其谈的,如今沦落成了捧哏的,饭倒着实吃了不少。   捧哏之二的苏先生也时有妙语。   方晴这不大能说的,倒也不孤单,赵先生也是不说话的,且边上还有刘师母呢,二人时常低声交谈两句,“方小姐,你尝尝这个——”“从来没想过这个还能放糖放醋凉拌着吃,真清爽!”“过年过节油水大的时候,端上这个,总是最先吃光的。”   同在一桌,刘先生等是阳春白雪,方晴与刘师母是下里巴人,相映成趣。   饭后仆妇奉上香茗,一色的洋白瓷盖碗,里面是锈红色的普洱茶。   一碗茶没喝完,就有客至。 第40章 这样的沙龙   最先到的是住同一条胡同的欧阳元昌夫妇。   欧阳元昌是位研究西式语言学的学者,三十来岁的年纪,长得文质彬彬的,说话很是风趣。   欧阳太太身材颀长,梳旧式单髻,穿半旧的家常旗袍,面容清秀,风度绝佳,说话时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你,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据介绍是协和医院的内科医生。   两个人站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   郑衍与他们显是旧识。   ”大作家,你回来了!”欧阳先生捶一下郑衍的肩膀。   欧阳太太也笑着打招呼,“宗海,再见到你,真高兴。”   郑衍与他们寒暄。   刘先生又为方晴做介绍。   “啊,您就是方霁天——”欧阳太太转头对欧阳先生说,“美言,我那天跟你打赌说画《王大壮进城》的方先生是位女士,你看如何?”   欧阳先生装模作样地皱着眉,摇摇头,掏出皮夹子,“没办法,愿赌服输。”   欧阳太太从皮夹子中抽出二十元钞票,得意地笑道,“回头我做东,请大家去大名楼吃茶听评弹。”   众人大笑。   刘先生笑道,“不知女诸葛如何知道方霁天是位女士?”   欧阳太太笑着看一眼方晴,对刘先生道,“因为方小姐的画儿有男人没有的细腻和温柔。”   欧阳先生作势遮眼,“太太你连个圈儿都画不圆,竟然成了画评家。”   欧阳太太笑道,“大表哥这个美食家还不会做饭呢。”欧阳太太是刘先生的远房表妹。   刘先生懵道,“我招谁惹谁了?”   众人又笑。   方晴笑道,“其实脚本都是宗海出的,”方晴入乡随俗,其实在天津一直都叫郑衍“老郑”或者直呼名字,“我只是画工。”   “中间早点摊奇遇和洋车表哥那几期不像宗海的风格呢。”欧阳太太笑道。   方晴没想到欧阳太太竟然真有画评家的眼力。   郑衍笑着竖起大拇指,“厉害!”   众人见郑衍如此,忙笑问方晴,“果真那几篇都是方小姐自己出的?”   方晴点头。   众人都对欧阳太太怎么看出来的好奇。   “我们家有《津门时报》,我对方小姐的画是很熟悉的——窃以为,虽同样是调侃讽刺,宗海的是辣椒油加芥末,呛鼻子,够味,过瘾;方小姐的则是蒜蓉酱,辣中带甜,温柔内敛,我从中看到了——悲悯。”欧阳太太望着方晴笑道。   方晴回之一笑,心里感动非常,被一个陌生人真诚地肯定、喜欢、称赞,原来这么好。   刘先生鼓掌,“明澜,你岂止是画评家,还是美食家呢!这个比喻简直太妙,我明天的随笔中如果借用,请不要收我的版权费。”又笑着对方晴道,“方小姐不只画技好,也有思想,这很好。艺术,到了一定程度,比拼的就不再是技艺,而是思想和灵魂。”   苏先生也附和。   方晴何曾被人这样称赞过,脸颊飞红,不知说什么,只会讷讷地说“谢谢”和“过奖”。   郑衍为她解围,故作吃醋道,“你们这么说,我可不服,我难道不够悲悯,没有思想?”   “谁不够悲悯,没有思想啊?”门打开,走进几个人。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年轻女士。好个美人儿,娇艳明媚得犹如五月芬芳的玫瑰,却又不轻浮,带着些书卷气,一看就是家世良好、受过正统教育的时代女性。   即便方晴再喜欢欧阳太太,也得承认,单从外貌上说,还是这位女士更出色些。若说谁约莫可以一比,就是小安了。小安或许不够娇媚,但是潇洒落拓,另有一股风韵。   站在这位女士身边的男士,也是个剑眉星目的潇洒郎君,只是面皮略黑,肩宽腿长,英气勃发,在这一屋子白面文人中,显得有些另类。   另一位则与前一位男士风格相反,面容清癯,一件长袍穿得飘逸洒脱,宛如竹林七贤似的人物。   最后进来的是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男士,微胖的身材,玄色长袍马褂,戴挂链子的眼镜,手里拿着文明拐杖,进门先笑,“千钧先生,我不请自来,莫要见怪。”   “齐先生!”赵先生笑道,“有失远迎,快请,快请。”   赵先生为在场诸人互相引荐,刚进来那位面皮略黑的英武男士是黄上校,黄上校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现供职于交通部。那位美丽的女士是黄上校太太,黄太太多才多艺,目前正在主编《明珠》杂志,还参演新式话剧,又写得一手好诗。飘逸的男士是房领之,一位在翻译界和诗坛都很有名气的才子。最后进来的则是实业家叶明辉先生。都是社会上的体面人物。   赵先生介绍方晴则是“漫画家”方霁天女士。方晴脸一热,微微笑着与众人点头致意。眼风扫过郑衍,郑衍一挑眉,露出个“你看我说的对吧”的笑,方晴怕伤眼,赶紧低下头看地板。   除黄上校是送太太来的,略站一站就走了以外,其他诸人或在沙发上围坐,或盘踞在墙边的圈椅上,有人谈天,有人吸烟,有人观书,都一副“宾至如归”的样子。   这样的“沙龙”,其实是很容易混的,方晴发现。因为演说家太多,最缺的是听客。你只要含笑安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便好。   郑衍靠在书架上,一只脚站着,另一只脚别过去,翘个虚虚的二郎脚,手里端着茶,含笑听着众人的高谈阔论。   对这种文艺沙龙,郑衍是熟惯的,甚至是懒懒的,有什么意思呢。转转头,每个人都是原来的样子,哪怕初次相识的人,仿佛也曾见过类似的模子,包括方晴这样的乡巴佬——第一次来的土包子好些都这副德行。   方晴正听欧阳先生说“克里奥尔语”和“洋泾浜”,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眼睛亮晶晶的,像个遇到心仪男教授的女学生——欧阳也确实是个风度翩翩、儒雅博学的教授。郑衍在心里嗤笑一声,转而走过去与欧阳太太聊起天来。   “友直快回来了吧?”   “嗯,也就过年前后的事。”郑衍点头。   “他是传统的士人,学以报国。”欧阳太太淡淡地笑道。   郑衍点点头,沉默半晌,然后便笑了,轻佻地用眼神示意,“明澜,这样风度翩翩的先生,每天被燕京的女学生们围着,就不怕被拐跑了?”   欧阳太太看了欧阳先生和方晴一眼,笑了,“这样可爱的女孩子,你还带来北平这染色缸,不怕被拐跑了?”   郑衍摆出个受惊吓的表情,“我们可不是那种关系。”   欧阳太太略带促狭地笑道,“真的不是吗?”   郑衍不回答,只笑道,“回头一起去鲤跃居吃饭吧。”   “你还不知道鲤跃居拆了?”   “是吗?几时的事?”   ……   方晴“听课”听得不亦乐乎,听这些有学问有智慧的人说话真是享受。方晴从没如此真切地遗憾过自己没能去新式学堂读书,不晓得大学的教授们是不是都这般博学又有趣。   黄太太正在说戏剧创作与新诗。与欧阳先生的深入浅出不同,黄太太的言论华丽别致,好引据西人言论。她念外文诗或台词时,声音有一种特别的低沉,与讲国语时的婉转俏丽的调子不同,真是个妙人。   对黄太太的言论,房先生偶尔提出不同意见,但黄太太一认真反驳,房先生便笑笑认输。   刘先生和叶先生从外面回来,黄太太让刘先生作“裁判”。   刘先生和稀泥,“文艺评论便是如此,能自圆其说即可,哪有对错之说。”   黄太太微嘟起嘴,小声埋怨,“早知道指望不上。”惹得众人大笑。   黄太太眼波流动,“宗海惯常有奇妙言论的,如何不说一说。”   郑衍听见点名,笑道,“你们几时见我做过诗?不是什么人都能当诗人的,是不是房兄?”又把皮球踢回房先生那里。   难得房先生一通掰扯,竟然把黄太太与自己掰成了“言异而理同”。   佣人上来倒一遍茶,众人也就又换了话题。   黄太太去洗手回来,坐在方晴身侧,“方小姐,我看过你的画,真好。《王大壮进城》又有趣,又有思想,难得的现实主义作品。”   方晴照旧说那是郑衍的脚本好。   黄太太笑了,“方小姐在《津门时报》做事,不知是不是认识家姐?家姐是摄影记者,闺名书锦。”   方晴微楞,笑道,“你说的约莫是小安?”   “那便是了,家姐英文名字是Ann。”   黄太太竟然是小安的妹妹!方晴笑道,“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啊,太好了,能遇到家姐的朋友。她最近好吗?”黄太太也很高兴。   方晴点头,“很好,只是每天和那台不大驯服的照相机器较劲。”   黄太太笑道,“家姐就是这样的性子。”   两个人又亲亲密密地说了一会子话才分开。 第41章 大师的纠葛   方晴对刘家沙龙印象很好,在回程的火车上跟郑衍遗憾地说,“可惜不能常常参加这样的聚会,听这些风流人物说话,真是长学问。”   郑衍笑她,“之前不是奔着鲁先生来的吗?”   方晴没接他话茬。   与一身书卷气、儒雅幽默的刘先生不同,鲁先生瘦瘦高高的个子,眉间有经常皱眉形成的“川”字纹,再加上剔得短短的头发,像一个苦行僧。   鲁先生说话有些像科学家,逻辑严谨、平实客观、绝不花哨——即便是夸奖人:“国画西画各有侧重、各有擅长,却并非水与火般不能融合。我看你在国画中融入西画的技法,这不失为一种有意义的尝试。”   方晴恭敬而腼腆地一笑,鲁先生的语气让人连“过奖”这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鲁先生又道,“然而国画西画不同的,绝不只是技法。国画西画的不同,从根本上说是我们与西方人的思想方式、文化的不同。若想对西画有更深的领悟,不妨读些西人的文学、历史、哲学著作。”鲁先生看着方晴年轻的脸,“你还是适合画国画。”   方晴抬起眉毛看向鲁先生,想了想,点点头。   鲁先生让这孩子的憨相逗笑了。   方晴也笑。   良师难遇,方晴又趁机提出几个一直困扰自己的难题。鲁先生也耐心为方晴一一解惑,末了还送给方晴几本书,实在是再好没有的老师。   关于刘先生,方晴很愿意听郑衍说一说“轶事”;鲁先生,方晴却是不愿让郑衍放在嘴上调侃的。   其实,看起来郑衍与鲁先生并不太熟,至少不像和刘先生那样熟。   刘先生于郑衍有些亦师亦友的意思。对刘先生,郑衍恭敬却不畏惧,偶尔还带点糊弄的意思,就像顽童对宠爱自己的兄长的样子。在鲁先生面前,郑衍则把自己装成了谦虚谨慎的好后生。   方晴没理郑衍调侃的话,却问道,“在鲁先生家碰到的那位田先生,你以前听说过吗?”   郑衍、方晴唐突造访——郑衍前些天与鲁先生说过近日要来拜访之事,却没敲定具体日期,结果去画报馆,鲁先生不在,两人只好到先生家堵门,便碰上了这位田先生。   田先生是个羸弱的中年书生,时常咳嗽,年岁看着不大,两鬓却已经斑白。对郑衍、方晴的《王大壮进城》,田先生评价不错,又勉励郑衍、方晴多出些更贴近平民大众生活的作品。方晴、郑衍都一脸虚心地答应了。   “他可不姓田——”郑衍凑过脸来轻声说了一个名字。   啊?陈子愚?再没想到写出那样激进文章的人,竟然是病怏怏的样子。方晴有些惊愕,“你怎么知道的?”不过想想这位先生说的话,还真可能是。   郑衍瞥方晴一眼,“历史白读了。田陈一家不知道?”   方晴恍然大悟,对,春秋史上挺重要的一笔,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又疑惑,这样隐晦的谜面,郑衍竟然也能猜到谜底。   郑衍斜睥方晴,如果手里有扇子这会儿该摇起来了。方晴这夸奖的话就没说出口。   却不知郑衍并非只根据这么一个典故推断出来的。   在刘家时,刘先生问起这两天的安排,郑衍说要去拜访鲁先生。   刘先生用手转着茶杯,神色不明地提点郑衍,“最近气氛紧张,他的朋友还发表这样的文章——”   刘先生递给郑衍一张报纸,“虽匿了名,文风却一眼就能看出来。当局前线失利,内部纷争不断,这个时候,难保不会出什么雷霆手段。你提醒他莫要被牵连了。”   刘先生停顿一下,叹口气,“也罢了,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我还是觉得,学者就应该踏实做学问,学生就应该上课学知识,莫要掺和别的……”   报纸上的文章便是陈子愚的。他写文章大开大合,极具感染力,确实不难认。   陈先生与鲁先生合作创立新苗社,还一起办过刊物,想来是极相得的朋友。只是竟然真在鲁先生家遇到他,也不是不震惊的。这样的气氛,他难道不应该出去避一避吗?   郑衍又想起关于刘先生与鲁先生的传闻。   二人是同乡,早年曾是很好的朋友,然而却渐行渐远,原因众说纷纭,有说因为志趣不同者,有说是因为瑜亮之争者,甚至有人说二人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若干年后,若有人整理这个年代的十大文坛疑案,刘鲁绝交绝对能位列其中。   不管是因为什么,当初那样亲密的朋友,如今这样一句话,也要斟酌着让人代传了……便是《王大壮进城》出版这样的公事,也是郑衍自己联系,二位先生并不肯直接接触的。郑衍摇摇头。   方晴小声问,“那鲁先生和陈先生都是……”   郑衍知道她要问什么,摇头道,“鲁先生估计不是,只是同情……”   方晴点点头,没再问什么。   对伯利体克,方晴缺乏敏感性,郑衍也不想跟她说——她胆子太小,又爱杞人忧天,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方晴跟郑衍聊起别的,“黄太太竟然是我同事小安的妹妹,这世界真是小。”   郑衍笑问,“你和这位小安是很好的朋友?”   方晴点头,“她真是难得,那样洒脱的人,并不嫌我土气狷介酸腐什么的……”方晴说着就有点跑偏了。   郑衍眯起一双桃花眼,“还学会指桑骂槐话里有话了,大不敬,知道吗?”   方晴嘻嘻地笑。   郑衍似笑非笑地,“幸亏她们姐妹性子不像,孙书铮北平文艺界的明珠,一颗七窍玲珑心,你这样的……”   方晴神色一变,“你说黄太太闺名叫孙书铮?”   郑衍点头,看方晴神色有异,“怎么,前世冤孽?”   “差不多……”方晴慢吞吞地说,“如果不是重名的话,那么她便是我前夫求而不得的那位。”这世界岂止是小,简直小得诡异。   郑衍听方晴提“前夫”不由得皱一下眉头,再看她那副神情,不由哂笑,“哎,至于吗?那厮就是凡夫俗子的眼光!虽然孙书铮有才有貌,可你也不是一无是处啊……”   方晴等他不“凡夫俗子”的下文。   “你的优点——”郑衍沉吟半晌,突然笑了,“挺多的,真挺多的……”   方晴本就对郑衍吐出象牙不抱希望,挥挥手,“求你别说话,行吗?”   郑衍笑,方晴也无奈地笑了。   回到天津,见到小安,方晴并没说起这桩公案,只说见到了令妹,又转述了孙书铮对小安的问候。   小安笑笑,“我与舍妹性子不同,命运也不同。”   方晴点点头。   “我还有一个妹妹,又是另外一种性子,你见了或许会喜欢。可惜她在欧洲。”   方晴微笑。   “我还有个兄弟,看着有点纨绔,其实——也不那么纨绔,”小安笑完叹口气,“‘弟兄羁旅各西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聚齐……”   方晴沉默地点点头,也被勾起思乡之情来。   今年过年还是回家过吧。乡间虽然有旧习俗,已婚的女子——哪怕离婚了,也不能回娘家过年,但方晴自信父母兄弟对自己回家过年一定是欢迎的,方晴自己也不信“看了娘家供,穷娘家”这样的说法。   只是剩下小安一个过年,方晴觉得有点对不起朋友。   却不知先走的是小安。 第42章 赢得些薄名   北方漫长的冬天又开始了。一日外面下起雪粒子,掉在地上沙沙作响。报馆早散班儿,方晴跺着脚,笑问小安,“今天回家包馄饨吧?吃了暖和。”   小安无可无不可地笑道,“我可只管吃。”   方晴笑道,“你比那只猫大爷还懒。也奇了怪了,一样地懒,它越来越胖,你越来越瘦。”   小安咧开嘴笑。   晚间二人吃猪肉大葱木耳三鲜馄饨的时候,小安突然跟方晴说,“我决定了,去美国找他。”   方晴停住咀嚼的嘴。   “董靖云,”小安咬着下唇,“他与妻子离婚了,孤身在美——”   方晴点点头,从那日董的发布会后,小安就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如果再察觉不出来,方晴便真的是个呆子了。对小安的决定,方晴没法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毕竟那个人是那么多年的求而不得。   至于那位前董夫人,希望她一切都好吧。或许因为自己的情况,虽是小安的朋友,方晴却很同情那位董太太。   小安是个干脆利落的人,一旦决定了便实施起来,从报馆辞职,出出进进地收拾行李、与朋友告别、办手续……   小安是梅先生开车送走的。小安不让方晴送她上船,“弄得像十八相送一样”,小安俏皮地一笑。   做了决定以后的小安,焕发出不一样的神采,整个人都熠熠生辉起来,原来的懒散落拓消失得无影无踪。   梅先生与听差帮小安搬行李。梅先生今天没说什么俏皮话,小安也破例没有讽刺他,许是因为这样离别的场景,实在没有什么应景的俏皮话或讽刺话可说。   小安走了,屋子里显得空空荡荡的。   每晚回去,方晴下两碗面条,自己吃一碗大的,小灵吃一碗小的,然后就人去画画儿,猫去打盹儿。   从小安走后,小灵似乎吃的都少了。小灵偶尔去小安的房间转一转,甚至跳到小安的床上喵喵叫两声,然而它喜爱的主人并没过来揪起它的脖子,“不准到床上玩,听到没有?”   它也是有些经历的老猫了,被小安和方晴娇养着,竟然忘了世间还有离别这种事。   小安走了,少了说话的人,方晴便把精力放在画画儿上。画画儿如今不只是兴趣爱好,还是谋生的手段,敢不用心?   另外,便是读书。鲁先生给的书有两本是最新翻译的西方绘画理论,一本山水画大师谭心峪先生的画集,最让方晴喜欢的是鲁先生的《国画与中国哲学》,这位思想深刻、知识渊博的先生写的并不只是一本关于绘画的书,这样的书是要一遍一遍细心揣摩的。   看看小闹钟上的时间,方晴把书放在床头小柜上,在月历牌上用铅笔画个圈儿,熄了台灯——不知道小安到了彼邦没有。   周末的时候,方晴照旧去郑衍那里消磨。对小安离开的原因,方晴并没跟郑衍说,好在郑衍只是嘴欠,并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对小安并没多问,只嘱咐方晴自己小心门户。   今年照旧是腊月二十七放假,照旧的拜年刊、团年酒,周先生照旧说劳军词,与方晴印象中去年的说辞似乎也差不多,倒是红封比去年翻了一倍,哈,挺好。   接过红封的时候,周先生对方晴最近在京津两地闯出的那点名气称赞一番,方晴赶紧客气回去。   话说那次沙龙以后,刘先生果真写了评论,赞扬方晴这个“有思想的女漫画家”。知道了这样的“内情”,之前讽刺贬斥《王大壮进城》的批评家们就抬一个踩一个,用柳云生的尖酸刻薄庸俗无耻,来衬托方霁天的厚道悲悯清新高雅,话里话外地表示“闺女啊,你可长点心吧,你看你跟什么人合作”。   又有人看“方霁天”是个女漫画家,就把她与其它几位擅画的京城才女罗列在一起做个比较,称为“北地画坛五姝”。   这些评论传回天津,天津文艺界才发现,原来眼皮子底下竟然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就有人评方晴的画,有人更是扯着这个引子,畅谈起新女性自主工作之类。   对于自己激起的这点小浪花,方晴心里却不大自在,倒不是因为方晴淡泊名利,或者自知担不起“姝”这个字什么的,而是那些抬一个踩一个的让方晴很难受。   方晴是宁可自己没有名气,也不愿踩着朋友上位的。   好在郑衍并不在乎,还同方晴拿这开玩笑,“看他们说的,你就是一朵花,爷就是一堆臭狗屎!可惜你这朵花就插在——”说了半截,郑衍发现这话孟浪了,赶紧硬生生地拐了个弯儿,“你有些名气了,咱们下一部就能要高点稿酬,这是好事!”   方晴不知应该怎么应对郑衍这种顺嘴的不要脸,便冷着脸看郑衍一眼。   郑衍一副风流纨绔脾性,又生得好,别看这两年装得像个正经人,其实年少轻狂时混迹花丛,跟各种女人打交道,漫说这样的轻佻话,便是轻佻事也不是做下一桩。许是正经人装得久了,今天郑衍的脸竟然有点热。   方晴略生气尴尬一下,也就放下了,郑衍就这德行,满嘴跑马的主儿,真跟他生气,早气死又诈尸顶破棺材盖八回了。   放了假,天时还早,方晴便去找郑衍,把最后完成的画稿给他,然后便说起第二日回家的事,又顺嘴问郑衍去哪里过年。   郑衍吊儿郎当地回答,“哪儿过不是过啊。”   对这种回答,方晴不以为意,反正就是顺嘴一问。郑衍从不说自己的家事,这些富贵男女似都有难言之隐。忽的想起自己那黑历史的婚姻,方晴尴尬起来,还真是老鸦落在猪身上——光看见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   却不想“黑猪”以德报怨,表示愿意早起去送方晴,又嘱咐不用提前订车,他开汽车去。   方晴觉得很诧异,脑子里飘过“非奸即盗”四个大字。要知道郑衍惯常是个晚起的——有一回周末,方晴稍微早到一会儿,来开门的郑衍虽衣服穿整齐了,眼眵却还在眼上挂着,嘟着嘴,带着起床气,方晴给煮了碗鸡蛋面条才算把这少爷哄高兴了。   方晴小心翼翼地笑问,“怎么想起来送我?”   郑衍斜睥方晴,“还不谢主隆恩?”   方晴笑道,“圣上不与周公早朝议政,却亲驾车马送臣,臣惶恐,惶恐之至啊。”   听着这欠揍的话,郑衍特别想拿手罩在方晴头顶上使劲按一下,抬了抬手,到底没敢造次,只好负起手走开,“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熊!”   方晴嘻嘻地笑了。   有郑衍逢山开道遇水搭桥进站买票帮抬行李,方晴省事不少。   郑衍已经走出一段去了,方晴想起什么,大声喊,“二等票,二等就行。”   郑衍用眼神回复方晴两个字:“啰嗦。”   买回来的还是头等票,方晴认命地拿出钱夹子还给郑衍票钱。   郑衍似笑非笑地看方晴一眼。   方晴讪讪地又把钱夹子揣了回去。   郑衍板起脸,拿起行李往候车室走。   方晴翻个白眼,这是生气了?这厮有时候爱财,有时候败家,谁摸得准脉啊?前次打赌输给他一块钱,你看他美的。   其实郑衍生不生气的,方晴也不大在意。他心大着呢,过不多会儿自己就好了。   目送方晴乘的火车开走,郑衍突然觉得寂寞起来。   方家早已经一片年味儿。春联挂了起来,扫除早就做完了,馒头、肉包子也蒸了一小缸,吴氏刚炖了肉,正要炖鸡。看见方晴,扔下铲子,先来看闺女。   方晴咧着嘴笑,“还是我有口福。”   吴氏笑话闺女,“还是那么馋。”却用筷子夹起一大块五花三层的,方晴赶忙张大嘴接住,“嗯,好吃!”   方守仁和方旭正在屋里下棋,方晴回来了,这棋也不下了,一家子坐下说话。   说一阵话,方晴又把行李打开,分礼物,没什么新意,方守仁和吴氏都是衣服鞋帽,方旭除了衣服,还加了新式笔记本什么的,又有些糕饼蜜饯单收拾出一些来,送去刘家和另外几家邻居亲朋。   “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尘土;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炖肉;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儿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陆镇的年大致就是按童谣里唱的这样。   方晴回来得晚,已经是年根儿底下,吴氏已经忙得差不多了,方晴可帮的忙有限。   即便有需要帮手的,吴氏也不让方晴动手,只把方晴摁在炕头上,让她吃各种零嘴儿,还时不常跑进来看看,问一句,“下半晌给你熬糖做糖葫芦吧?山楂都是我一个一个挑好的!”或者拿个芝麻糖进来,“你三婶子做的比旧年好,你尝尝……”弄得方旭越发嘀咕自己是从运河里捡的。   母亲这样,方晴便只好窝在屋里跟父亲、兄弟聊天儿。能聊什么,不外就是问问家里的事,说说外面的事。   方晴照旧地报喜不报忧,笑嘻嘻地说起最近的见闻还有报馆里遇到的趣事。   方守仁少不得夫子心发作,来一番感慨,说几句庭训——方晴被外面的世界修理了一番,耐性比先前好多了,以往听庭训多只是面儿上恭敬,如今倒肯细细想想父亲说的道理了。   方晴又问起方旭在学校的事——方旭今年考进了河北省立第二中学。当时入学考试勉强够格儿,好在方旭认真,年前这次考试倒还不错,国文考得最好,算学、科学课成绩也提升了,只是外国语还不大行。   方晴又问在学校的吃食、住宿、与同学的关系。   方旭是大孩子了,不大愿意事无巨细地跟家里汇报,但姐姐问,少不得捡着大面儿上的事说一说——年前跟刘睿英打了一架的事自然是不会提的。   对方旭这副说辞,方晴也不深究,难道自己就什么都跟父母说了吗?比如每个周末混在郑衍家这种事……方晴觉得自己姐弟都是靠谱的,不离了大褶就行啊。   这个年,方晴过得舒服无比。好些东西只有失而复得才能明白其珍贵之处。   过去,方晴对这“年前忙着做饭做菜,年后成天吃剩饭剩菜”的过年方式很不以为然,如今却觉得,蛮好的——就像周先生说的,豫芳源糖醋鱼里有他年轻的味道,那么方家年菜里则弥漫着家的温情和方晴对旧时光的眷恋。   唯其快乐,才觉得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方晴便又要回津。   吴氏少不得泪眼执手凝噎,一个女孩子家,在外独自漂泊,怎能让人放心?偏方晴倔强,又野了心,已是关不住了,去年也相看了几户人家,却都不合适……真不知道这个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 第43章 再见韩先生   方晴带着每逢佳节长的二斤肉回了天津。   上班第一天见到了顶小安角儿的江小姐。   江小姐名佑芳,长的一副温婉灵秀的好相貌,是世家出身的小姐。   江家世居津门,一代一代枝枝叉叉很多,江小姐家属于长得不大好的一个小叉。江小姐的父亲有些迂气,齐家治国平天下哪样儿都不大行,人却是个好人。江太太为人做事圆融,与本家得势的嫡系处得关系很好。   便是凭着这个关系,江小姐陪“太女”读书,一同托关系进了明德女中。名德是美国人开的,难进得很。能在里面读书的,要么自己学问好,要么爹娘本事大。   毕业以后,“太女”去了美国留学,江太太让江小姐在家待嫁——有样貌、有明德的牌子和这个姓氏,说门好亲事想来并不是难事。   江小姐却非要出来工作,举事实讲道理地说服母亲,托了熟人进了报馆。   江小姐见人三分笑,称方晴“方姐姐”,说能与“方霁天”同事真是荣幸,又说起“北地画坛五姝”的称号。   方晴赶忙摆手,笑道,“这名称简直太打脸。”   方晴是老人儿了,便跟她讲些报馆的规矩人事。江小姐都含笑听着,实在是个很懂事的姑娘。   转眼便是元宵节。一个人过节,方晴很是意兴阑珊,计划在回家路上买包生汤圆煮了吃了算数。报馆一早就下了通知,除了值班编辑,其他人今天都可以早下班——周先生真是个周到人。   午后,为郑衍来报馆送稿子的小听差带来便条,“故人归来,望携酒一聚。”   “故人归来”?约莫是韩先生回国了。这些天听郑衍念叨了好几回。   小听差问,“方小姐要回信吗?”   方晴有些犹豫,虽与郑衍混得熟了,也多次去过他家,却从未待到很晚,自己一个年轻女人,这样大辣辣地去与两个单身男子吃晚饭,上赶着为一个不大熟的男人接风,这实在有点……是吧?若是周末吃个中午饭倒是可以的。   见方晴踌躇,小听差笑道,“先生请您一定要去,说很馋上次您买的绍兴老酒呢。”这个小听差大约十五六岁,圆脸圆眼睛,长得一团孩儿气,说话很机灵,跟了郑衍不短时间了。   真是……方晴不知该气该笑,郑衍这好热闹、爱支使人的毛病是改不了了。也罢,那就去吧,不然又要被这厮骂狷介小气,“好,你回去跟先生说,我一定到。”   小听差走了,江小姐凑过来小声笑道,“方姐姐,郑先生长什么样儿?写出那样的人,该不会是个脑满肠肥的吧?一定不是。”   方晴呵呵地笑,这分明还是个小女孩子呢,“长得还行,挺风流倜傥的。”   “真的?”   方晴又笑了。   与这样的小姑娘相处不是不高兴,然而却缺些心灵相通的感觉,方晴又想念起小安来。   傍晚的时候,天越发阴阴的,还刮起了小北风。方晴在给小安的信里说,“你把这里的阳光都带走了”——这绝非虚言,自从小安走了,天津就没怎么晴过天,据说过年那几天都没开脸,就像传说中的后娘面孔。   给小安的信想起来就写两段,已经攒了好几页,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到她的消息,然后把信发出去。   方晴叹口气,裹紧大衣,出了报馆,往东略绕一绕,走进一个无名小巷,在巷子深处“沈家老酒”买了一瓮郑衍盛赞的花雕。走到郑衍家不远处,想了想,干脆好人做到底,便又绕个小弯儿,去也得郑衍赞过的“宝和居”买些扎肉、油豆腐、青鱼干、炸丸子之类下酒小菜。   店家看方晴手里搬着酒坛子,遂笑道:“扎肉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得,丸子也要再过一遍热油才好吃。若是不远就让伙计给您送过去,您这恐怕不好拿……”   哈,如此更好,方晴正手酸呢,连忙告诉店家地址。   咚咚地敲门,郑衍开门先看酒瓮,忙接过来,“对,对,就是这个。”   方晴的视线越过郑衍肩膀。   “方小姐,好久不见。”   上次见韩先生,他还有些衣带当风的倜傥少年气;这次再见,已经秀竹变青松,纯乎是个大男人了。方晴的心加跳了两拍,笑着与韩先生打了招呼。   进屋坐下,韩益客气地问方晴是喝红茶还是龙井。   在郑衍家,方晴何曾被这样招待过?忙笑道,“韩先生,不要客气。”   韩益微笑道,“红茶暖胃,莫如就喝些红茶吧?”   方晴点头道谢。   “这家卖老酒的店,我上次按照你说的地址去找,怎么没找到?”郑衍启开封口深吸一口气,先过过鼻子瘾。   “天津街巷就像八卦图,那小巷子又没个名字,找不到也正常。”方晴笑道。   “这样的老酒,要是有扎肉、青鱼干就好了。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郑衍摇头叹气。   原文中苏学士叹完就去“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方晴知道郑衍一向是个有口无心的,却依旧笑着反驳说,“哪里来的月白风清,说月黑风高还差不多。”   对方晴这种一句话苏学士变李逵的焚琴煮鹤风,郑衍早已经习惯了,只丢给她一个“懒得理你”的眼神。   韩益笑着端给方晴一杯红茶,三个人坐下聊天。   方晴与韩益寒暄,不过聊些几时到津,水路走了多长时间,路上是否顺利之类,又顺着说些留学的事和海外见闻。   听说韩益是船舶工程博士,方晴肃然起敬。对理工科学,方晴七窍通六窍——一窍不通,唯其不懂,所以觉得高深,又受近些年“德先生赛先生”思潮影响,方晴深深地觉得,韩先生这样的才是社会的脊梁。   郑衍放浪形骸无赖子一个,方晴与他相处,倒是自然得很。这时候来一位颇具绅士风度的学者,方晴只好收敛些,勉为其难做淑女状。   郑衍看方晴不似平时“妙语连珠”,略想便知道缘由,不由“嗤”地笑了。   方晴、韩益都看他,郑衍握拳在口旁轻咳一声,“我只是想起了一点好笑的事。”   阴阳怪气,方晴决定不理他。韩益警告地看郑衍一眼。   三个人又聊起《王大壮进城》。   “从你寄给我那十几期来看,讽刺虽然机智,”韩益看向郑衍,“却带着点看人笑话的冷哨,缺了些感同身受的悲悯。而悲悯,却是一部一流的现实主义作品不可或缺的。”   郑衍一挑眉,看看韩益,又看方晴一眼,笑道,“又是悲悯,嗯?”   郑衍走进书房,拿出一摞《新画报》扔给韩益,“看看这些是不是有你说的悲悯。”又翻出另一本杂志里的一页递给他,表情有点促狭,“再看看这个,你们还真英雄所见略同。”   坐得不远,自然能看出那是自己独立做的那几期画稿,另一本上的是刘先生的评论,上面引用了欧阳太太“辣椒油、蒜蓉酱”的比喻。   方晴的脸霎时红了起来。   韩益认真地翻了一遍,“很好,”认真地对方晴说,“这几期不像阿衍的讽刺故事那样辛辣,但——”韩益觉得,方晴的讽刺带着些设身处地的体贴和女孩子的俏皮,但这样说未免太过孟浪了,于是略沉吟,笑道,“但是更多些暖色,你们这样参差着写,故事有起有伏,有冷有暖,倒真有些‘现实主义巨著’的样子了。”   郑衍歪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笑嘻嘻地对方晴说,“你看,我说这是开一代先河的现实主义巨著吧?”   方晴的脸越发烫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腼腆地笑。   好在这时有人敲门。替方晴解围的是两个伙计,一个送郑衍订的涮锅子,一个送方晴买的小菜,两人在门口碰见的。   看见卤菜,郑衍吹个口哨,你别说,方晴偶尔也挺有眼力劲儿的。   方晴帮着伙计摆盘子,放火锅,点炭,霎时一片烟火气氛。   卤菜店的伙计收拾了提盒,火锅店的伙计问准了什么时候来收家伙,两人正要走,被方晴叫住,每人给了点钱做小费,“怪冷的,多谢你们送过来。”   两个小伙计喜笑颜开地道了谢,相伴着出了门。   火锅实在适合这个季节吃,不大会儿的工夫,方晴后背就出了一层薄汗。郑衍、韩益都宽了外面的厚衣服,只穿毛衣。   方晴眼前的酒碗里差不多一点也不见少,郑衍、韩益都已经干掉三碗了。   郑衍拿起酒瓮给韩益倒酒,韩益却用手盖住碗口,笑着摇头。   郑衍给自己满上,“你这就不喝了?记得咱们俩小时候能把一坛酒都鼓捣光的。”   “现在不行了,还是‘花看半开,酒饮微醺’才好。”   “越发古板了,‘饮如长鲸吸百川’‘眼花落井水底眠’②才是我辈风范,”郑衍扭过脸来,“你说呢,方晴?”   方晴刚塞进嘴里一个丸子,听郑衍点名,鼓着嘴,瞪着眼,活像一只傻乎乎的青蛙。   看郑衍皱眉,方晴赶紧把丸子嚼吧嚼吧咽下去,“不,不是吧。”   郑衍瞥一眼方晴面前几乎一点没动的酒碗,嫌弃道,“你真是够了,亏你还是画画儿的,艺术家的潇洒不羁你是一点都没有。”   被嫌弃的两人对视一眼。   方晴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只低头吃饭。   韩益皱眉笑斥郑衍,“喝醉了就胡说,今天你的酒也够了,别喝了。”   郑衍哪里肯听,又喝了几碗,才老老实实吃饭。   几个人一边聊,一边慢慢吃,竟然渐渐把满桌子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看着满桌狼藉,捧着丰足的胃,三个人都笑了。   帮着收拾了碗筷,吃了韩益泡的普洱茶,方晴便要告辞回家了。   郑衍站起来要送方晴。   方晴笑道,“不用送了,省得一会我还得送你回来。”   郑衍笑道,“我没喝醉。”   脚步都不大稳了,还没醉,方晴腹诽。   “行了,我去送送方小姐。”韩益走去拿大衣。   郑衍把自己又扔回沙发上,笑道,“也好,今天本来就是给你接风。”   方晴客气地道了谢,由韩益送回家。   天阴沉沉的,没有月亮,好在是节下,到处挂的有灯笼,又有路灯,路上并不难走。时候也还不算太晚,街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有的手里拿着灯笼,还有小孩带着面具,想是赶完灯会正回家。   韩益颇具绅士风度地走在方晴的外侧,想是怕方晴穿着高跟皮靴跟不上自己,是以步速并不快。两个人混在看灯回来的人中,缓缓地沿着马路往前走。   “好些年没赶灯会走百病了。”韩益略带感慨地说。   “圣路易广场这几天有灯会,听闻很是热闹,韩先生不妨去转转。”   “好,是要多出去转转,”想起席间的话,韩益带些纵容地笑道,“不然又要被阿衍笑话了。”   方晴也笑了,略停顿,到底把在饭桌上憋住的话说了出来:“有原则并非古板,自制是最难能可贵的品质。”   韩益侧过头看着方晴,略沉默,方笑道,“谢谢。”   方晴垂着眼笑笑,再抬眼,韩益已扭回头去。   韩先生的侧脸格外好看,想来是因为鼻梁很挺的缘故,方晴觉得。与郑衍的风流飘逸不同,韩益长得是标志周正。该种相貌的好处是特别禁得起时间的刻画,便如美酒,越有年岁越香醇。   二人一边走,一边闲聊,却再没说什么深入的话题,只泛泛地聊些各地灯节风俗之类的话题,如此一路走到方晴住处楼下。   方晴微笑着再次跟韩益道谢,“谢谢你送我回来,韩先生。”   韩益笑道,“应该我说谢谢才是。”   方晴微低下头,笑笑,抬起眼,“再见,韩先生。”   “再见,方小姐。”   方晴转身走进楼去,不敢像对郑衍似的那样随意地回头挥手喊,“回去吧,我上楼了!”而是端着膀子硬着腰,“自然”地走进了楼门。   进了门,开了灯,方晴不自觉的走到窗前,恰看到韩益正要离开的背影。   呵,真是个周到的人。   一股惆怅之意涌上心头,方晴轻叹一口气,旋即摇摇头,笑了。   方晴走去伺候猫大爷,在猫大爷责备的审视中,拿出备好的猫食,又清理了猫砂盆,才去洗刷自己。   睡前,方晴用铅笔在小日历牌上画个圈,又是一天过去了。   出自《菜根谭》。   ②出自《饮中八仙歌》。 第44章 三人行时光   韩先生一回来,方晴颇有点为难。韩先生与郑衍同住——如今自己再于休息日往人家跑,岂不招人烦?毕竟男女有别,也不方便。   自己这边虽然是一个人住,可也住不了多久,房子到六月份到期。方晴涨了薪水,如今虽也能独立租起这间公寓,但心里觉得那样未免太过奢侈。想到又要重新租房搬家的事,方晴觉得很是头疼。   眼前,没办法,暂时先挪到自己这里来吧。   要说人的底线一旦打开缺口,就掉得厉害。以往方晴还为去郑衍住处踌躇,如今已经想到请对方来自己家了。   却不想郑衍觉得方晴小题大做,“瞎琢磨!”又笑话方晴,“你说你,该细心的时候,心大得像娘娘庙上供的馒头,这会子又心细起来,真是——”   既然郑衍这么说,方晴也就只好假装心大地继续去郑衍住处处理漫画的事。   韩益颇为忙碌,在北洋工学院——就是几经改名的北洋大学堂谋了教职,又在远洋船业公司做技术顾问,身兼二职,并不是每个休息日都在家。   若在家,韩益一般做些案头工作——方晴觉得许是在备课。   若闲暇无事,韩益会浇花、看书、烹茶——闽中所谓之功夫茶,小小的茶壶茶杯,每杯只有两口的量,方晴尝不出什么,郑衍倒是很喜欢。   也偶尔,三个人会坐下聊会天儿,话题不拘,文学艺术历史时事传闻典故无不可聊者。   春日的阳光从玻璃窗洒进来,三个人一边品茶,一边胡扯。方晴想起周作人先生写的《喝茶》一文,现在这般倒有点周先生的意趣了。   有一次三个人聊郑衍的新。中一个音乐家对弟子说,“弹琴,到了一定程度,拼的就不再是技艺,而是人格锤炼、道德修养和文化积淀。”   方晴笑问郑衍,“这约莫是小时候长辈教导你的?”   郑衍点头。   方晴笑道,“我幼承庭训,家父也说过类似的话,且还引申开来,所有的艺术形式、文学,乃至所有,要想取得高的成就,都要有好的人格和道德。”   郑衍笑问,“后来才知道,品德和成就完全不相干?”   “可不是嘛,可惜——”方晴叹息道,“我已经长成了一个好人。”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郑衍哈哈大笑。   韩益靠在椅子上,双手插在一起,也笑了。   方晴在心里叹息,怎么有笑得这么好看的人。再看郑衍,这厮连笑都这么肆意张扬!   还有一次,三人聊到科学与玄学。前几年文化界曾爆发过科学与玄学的论战,大师们都有精彩言论,那时候韩、郑都还是学生,“围观”了这场论战,方晴却是正在“睁眼看世界”的阶段,从方家订的“旬报”上也窥得一点,奈何悟性差,对哲理性的东西不感兴趣,对其背后的玄机又不晓得,便没多少印象。   那时候,韩益是科学派,郑衍则是张君劢的拥趸,想起曾经的辩论,二人都笑了。   郑衍笑着让方晴当仲裁。   方晴?方晴哪懂什么科学。对科学,方晴有点像好龙的叶公,单知道“科学”好,“科学”有用,“科学”可以富民强国……然而也仅只如此了,科学在方晴这儿是个符号化的东西。   看方晴又露出傻呆呆的样子,郑衍嘲笑地虚指她两下。   “我就是觉得,要是让科学来管辖人生观,这会是一件特别没意思的事。”方晴笑道。   听方晴这么不学术、这么带有个人感情色彩的表述,韩益和郑衍又都笑起来。   方晴仔细琢磨了琢磨,努力措辞,“而且有点可怕,普世的科学真理管辖下的人生观——会不会千人一面、万众同心?‘万众同心’于做某件事固然是方便,但‘自由’在哪里?大家齐步走的社会是理想中的社会吗?”方晴皱着眉摇了摇头。   韩益缓缓地点头,笑道,“方小姐天生慧根。”   郑衍笑着斜睥方晴一眼,“你偶尔也有与我这样的英雄所见略同的时候。”   方晴索性坦承,“我是真不懂这些,一看就头大,这辈子是当不了哲学家了。”   几个人又笑一回。   除了喝茶聊天,三个人的活动还延伸到运动。   某日方晴来到郑衍楼下,恰碰到郑衍、韩益手拿羽毛球拍厮杀正欢。方晴便在边儿上观战。   方晴受旧式淑女教育,来津之前是不曾打过球的。小安却各种运动都会一点,据说还会游泳,自称比浪里白条不遑多让。方晴是不信的,运动这种事,除了天赋,还要练习,小安却实在懒。   方晴却是有运动天赋的那种,刚开始是被小安逼着打的,后来觉得有意思,渐渐也就少了伸手伸脚的羞怯,越打越灵活,几次以后,小安便不是对手。   韩、郑二人,韩益稳健缜密,郑衍好用“奇兵”,总起来说,水平在伯仲之间。   最后“诡道”不敌“稳健”,郑衍告负。   郑衍死鸭子嘴硬,说是因为自己感冒还没好利索的过,让方晴打。   方晴推说晚上凉风吹了胳膊,有点疼。   打个球还玩“三请三让”,对方晴的矫情德行郑衍知之甚深,一边擦汗,一边直接把球拍塞到方晴手里,“让我见识见识你把朋友杀得丢盔弃甲的功力。”   方晴对自己的水平很了解,阴暗地想,郑衍这是觉得独自己输不好看,要拉个垫背的。   扭头看,韩益正微笑着等着,方晴便心甘情愿地当了这回垫背的。又庆幸,幸亏穿的长裤,若是旗袍,打起球来可不大方便。   方晴穿墨绿色长裤,西式白色衬衫,若不是头发样式,与同样白衬衫的韩益、郑衍倒也勉强可以假充兄弟。   “方兄弟”球技还有待磨练,但韩益的球与刚才和郑衍对战不同,扣杀的不那么凶残,角度也不那么刁钻,方晴倒也勉强接得住。俩人你来我往,看起来也像模像样。   郑衍撇撇嘴,还真是友谊赛。结果轮到自己跟方晴打,到底也没狠下心把她打得七零八落,球又高又稳,比赛成了纯粹的锻炼身体。   友谊赛以后,三人还结伴出去春游了一次。   说是春游,倒不如说是遛弯儿,因为地方很近,走着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对于这种偷懒的春游选择,方晴很喜欢。   郑衍却笑道,“下次骑自行车去郊游。王家老三有好几辆呢,可以骑他的。或者咱们自己买几辆。”   方晴赶紧笑道,“别算我。”自行车这样的时髦东西方晴哪会骑,再说那也太过招摇。   “小小年纪,老气横秋!”郑衍一猜便知道方晴是怎么想的,真真是个没趣的人!   让郑衍笑话惯了,方晴并不在意。   微风拂面,间或有一支花从路边的围墙伸出来,韩益款步走着,满眼都是春的生机勃勃,听了郑衍和方晴的话,不由一笑。   玛格丽特公园不大,据说是由某个法国富商修建,为了纪念一位叫玛格丽特的女士,这位女士的墓就在公园里。后来公园又被不同的人几次整理加修过,私人园林便成了开放公园。   这是一座很典型的西式公园,低矮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路边或粗或细的各种树木,又有个小小湖泊,碧青碧青的水,映着蓝天白云——与中式园林的暗香疏影小桥流水比,另有一种明明白白的风情。   在公园东侧是一间尖顶子的天主教堂。玛格丽特女士的墓就在教堂后面。   白色岩石的墓碑上刻着生卒年月,方晴算一下,长眠地下的是一位红颜薄命的女士,终年只有30岁。   那一长串的洋文,方晴不懂,虚心求教。看看郑衍,又看看韩益,最后把目光放在韩益身上。   郑衍一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看方晴,又看看韩益,不说话。   韩益笑道,“阿衍,你的拉丁语不会都还给老师了吧?”   郑衍笑着叹口气,对韩益道,“让你说着了。”   方晴疑惑,看二位这眉眼官司,难道这句碑文有什么不好说的?   郑衍弯腰扯了一枝早开的铃兰,闻了闻,转过墓碑,去看不远处的一块刻字的大方石。   韩益微笑着对方晴道,“这是一句颇有名的诗,作者是十六世纪法国著名诗人阿尔芒,阿尔芒以擅写十四行抒情诗著称。”   方晴顿时明白了,只觉得从耳朵边开始有点发烧,讷讷地“哦”一句便低下了头。   韩益微翘一下嘴角,对方晴说,“我们也去那边看看。”   三个人又一起去研究那块大石头。   很久以后,方晴才知道那句诗的意思是“爱,我不说,你却知道。”②   三个人围着小教堂转了一圈,又转回湖边。   刚才来时,这边有几张长椅可以坐下休息。却不想长椅上早已盘踞了两对情侣,国人那对倒还好,西人那对却做出些让人非礼勿视的行径。   得,方晴脸上刚退下的热度又涨起来。   郑衍双手插在兜里,笑嘻嘻地打声呼哨,惹得那西人男青年瞪他。   韩益笑瞪郑衍一眼。   方晴假装没看见,快步走了过去。   三个人一直在玛格丽特公园消磨到日上中天,才往回走。   不懂哲学,这段参考着资料瞎掰的。当时“科玄之争”与我们今天理解的“科学”“玄学”不是一回事。   ②这句话我是真的忘了出处,而且满百度地找也没找到,我记得好像确实是外文翻译过来的。 第45章 终于成“家”了   三个人一直在玛格丽特公园消磨到日上中天,才往回走。   郑衍提议去运丰楼吃糖排骨和剁椒鱼头,韩益点头,方晴无可无不可,乖乖跟着。   除了糖排骨、剁椒鱼头,还点了花雕蒸火腿、软炸虾仁,并两样时蔬。郑衍还想要酒,被韩益拦住了,“这是午饭!”   郑衍悻悻地作罢。   见郑衍吃瘪,方晴不由得笑了,韩先生还真有些做长兄的威严。想起上午自己犯的蠢,方晴脸又有些发烧。   韩益与郑衍聊起暑假的安排。   郑衍笑道,“还有好几个月,你就先惦记暑假,不像先生,倒像学生。”   韩益微笑道,“这次暑假有正事,我要回家结婚,你陪我一起回去吧。”   郑衍微怔一下,看看韩益,又下意识地瞥一眼方晴,恰看见方晴愣住的样子。   郑衍笑道,“怎么这么急?”   “这都定下多少年了,还算急?”   郑衍点点头,“也是。那你什么时候走,叫上我就是了。”   方晴笑道,“不知道回天津还会不会客?我们这些去不了的,也想讨一杯喜酒吃。”   韩益看向方晴,笑道,“一定请方小姐吃上这杯喜酒。”   方晴笑道,“好。”   郑衍笑笑,没说什么。   跑堂的端上菜来。郑衍举起杯子,“以茶代酒,希望益哥与表嫂美满幸福。”   方晴也笑道,“祝你们幸福。”   三个人都把杯里的茶喝净了——运丰楼这茶真不是一般地难喝,又苦又涩,方晴觉得还不如白水来的甘甜。   郑衍尝一口刚端上来的花雕火腿,“也别具风味,益哥尝尝?”   韩益温和地笑道,“你嘴这么刁,难得遇到适你口的!”   郑衍坏笑道,“突然想起鲤跃居的蒸火腿来,你当年真不喜欢吃?”   韩益微瞪郑衍一眼,“快吃吧,都凉了。”   郑衍笑笑,夹口青菜放在嘴里。   方晴与那个又鲜又辣的鱼头耗上了,“不知道加了几斤辣椒才能出来这个味儿!”方晴辣得眼睛泛红,咕嘟一口茶水压下辣去,笑道。   郑衍皱着眉,“吃不惯辣的还吃,小心回去闹肚子。”   方晴回瞪郑衍,“正吃饭呢。”   然而说话不讲究的郑衍长了一张乌鸦嘴,回去方晴果真闹肚子了,清粥小菜的吃了一个星期,才算养回来。   方晴用一场跑肚拉稀祭奠了这段暗恋。   受新思潮影响,如今方晴也觉得喜欢一个人并不是多么丢人的事。然而那又如何?“这点涟漪,很快便会被时间冲没了。”方晴对自己的没心没肺清楚得很。   再去郑衍家,方晴笑着坦承,“让你说着了,果真吃辣伤了肠胃。”   郑衍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听话的表情。   韩益笑道,“好了吗?”   方晴点点头,笑道,“好了。”   方晴似乎还是那个方晴,又似乎不大一样了。   韩益越发忙起来,周末甚少见到他的身影。   王大壮进城第一册 终于出版了,刘先生亲自写的序,卖得还不错。   夏天如期而至,方晴终于收到小安的信,信纸里洋溢的都是满足和幸福,方晴很替朋友高兴,过程虽然曲折,结局总归幸福,这便很好。   收到小安信不久,方晴也搬了家,一个小四合院,房主是同事的表兄,方晴称之为刘大哥。刘大哥、刘大嫂还有他们七八岁的儿子住正屋,方晴住东厢,西厢空着,暂时还没租出去。新住处离着报馆和郑衍的住处都有点远,但没找到更合适的地方,只能先凑合着。   在一个大早上就热得狗耷拉舌头的日子里,韩益离开天津,回老家结婚,郑衍随行。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南方大雨,洪涝成灾,报纸上除了打仗,说的便是这件事。方晴很有点惦记他们。   八月间,郑衍、韩益终于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韩益的新婚太太柳信芳。   韩太太容貌美丽,举止娴雅,说话温柔而不扭捏,是方晴心目中真正的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然而最让方晴佩服的,还是韩太太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   方晴自己常年地不是远虑,便是近忧,一件事情还没做,先考虑到最坏的结局,又怯懦又矫情,活得没意思极了。   韩太太不同。   比如,方晴有一盆兰草,还是原先梅先生送给小安的,据说是个上了兰谱的稀奇品种,被小安、方晴俩辣手摧着,一直长得不旺,现在更是一副油尽灯枯的样子。   路边卖花的大妈告诉一个很暴力的土招——把花根子洗净,重新换土栽上。方晴懒得折腾,凭着养死了梅先生若干盆花的经历,觉得折腾了也没用。   韩太太却笑道,“何不试试呢,总要尽人事,才能知天命。”   一句话高下立见,韩太太并非不谙世事的傻乐观,而是充满智慧的积极向上。跟伊比,方晴觉得自己简直怯懦疏懒得提不起来。   韩太太主动帮着方晴给兰花洗根子换土。隔了些日子,那盆行将就木的草竟然真就起死回生了。   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方晴与韩太太熟悉以后。   韩太太刚到天津没有朋友,所识只有丈夫和老表亲的郑衍,间接地便认识了方晴。韩太太觉得方晴大方风趣,不乍言,不轻狂,是个可交的人,又猜测方晴与郑衍是情侣关系,以后保不齐便成了亲戚。   方晴则是越心里有鬼——虽然那鬼已经被腰斩了,但时日尚浅,遗体还在,越要做出磊落的样子,再兼韩太太也确实可亲可敬,两人便如朋友一样走动起来。   秋天刚到,东北发生了大事,日本关东军突袭沈阳,史称九一八事变。   方晴在报馆,这件事知道得很早。刚收到消息的时候,像大多数人一样,方晴并没意识到这是中华民族苦难升级的开始。   战局迅速变得恶劣,人们才知道情况的严重性。每天都有新消息——却没有一个是好消息。方晴想起西谚所说的“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用在此时正确无比。“不抵抗”,地方接二连三的失守,中国军政内讧……一个个消息砸得人们鼻青脸肿。   前线打得热闹,后方吵得喧嚣。各为其主、各有后台的报纸,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战争之初,争论焦点是日本会不会把战争扩大,中国是不是应该“忍”。后来随着日本人占领地盘越来越大,人们对日本的狼子野心有了进一步认识,更多地讨论日本是想割据东三省,还是以此为跳板打进关内。甚至有人悲观的预测,一年以内中国大半河山都会沦落。   爱国者发表的言论,“只要四万万同胞齐心协力,必能赶走倭寇,还我大好河山”,言辞固然感人,却总缺些更实在的论据。   “你说,日本人会打到关内来吗?”方晴问。   有日子不见方晴了,画稿和脚本都是通过小听差传送的。郑衍打量方晴,想来这阵子忙,看起来一脸的倦色。   郑衍递给方晴一杯热茶,“东三省恐怕是喂不饱走火入魔的日本人。”   方晴抬起眼。   “然而他们想把我们整个儿吞下却也不大容易。”   郑衍给方晴分析日本的文化、社会、经济、人口、政治、外交等因素,“所以,你看,日本侵略中国几乎是一种必然,但他们既不具备快速吞下中国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能力,又不适宜和我们旷日持久地开战,”郑衍用手指轻叩膝盖,目视前方,“这或许是一场让我们遍体鳞伤的战争,却未必不是一场翻身仗——只要我们能熬过去。”   方晴点点头,又奇怪何以郑衍有那么详尽确切的关于日本的资料。郑衍又摆出山人自有妙计的样子。方晴一哂,懒得理他。   方晴和韩太太也聊过这个话题。韩太太与郑衍的态度非常一致,“我不懂国际国内的形势,然而我知道中国历史,异族夺取中华政权不是没有过,但我中华民族至今不是还好好的吗?”以史为鉴,韩太太是个有智慧的人。   方晴把郑衍搜集的关于日本的资料拿来研究,又搜集国际形势的资料和中国各方势力的资料,并就一些疑点向相熟的专写国际新闻的老报人请教了一番,终于于一天深夜,披衣起床,画起了后来引起颇大反响的《别做梦了,日本人》。   《别做梦了,日本人》还是连环漫画的形式,篇幅并不长,一共只有六十帧,分别从日本国内形势、中国国内形势和国际形势三个方面分析了日本的狼子野心及其必败的结果。   方晴把画先拿去给郑衍看,郑衍看得拍案叫绝。叫完又对其中存有的讹误和一些讽刺修辞给出了修改意见。   方晴把二稿拿给主编林先生看。   “好,好啊!逻辑清晰,资料详实,讽刺辛辣,通俗易懂!这是给中国人的一针强心剂啊!好,好!”   林先生当场决定在头版刊出前十帧,并亲自撰写了配发的社论。   第二天,津门时报的电话差点被打爆。   关于日本部分,方晴最大的杀手锏是郑衍的这些资料。资料对日本国的经济结构、人口、资源、政治党派都有涉及,又多配有数据和分析。其实这些资料政府用来做战略报告或者学者写长篇论文都够了,却被方晴暴殄天物,挑挑拣拣地画成了通俗漫画。   不过漫画也有漫画的好处,战略或学术价值虽然大大降低,但是于普通读者而言,可看性却大大提高。   简洁易懂,笔调辛辣,又有些干货,这样的东西可以让老百姓独酌时下酒、庭训时教子、与朋友们争论、在人群里吹牛,进可激励别人,退可安慰自己——便如白菜萝卜,有着天生的“群众基础”。   林先生在版面上也下足了血本儿,头版上除了漫画,便是相配的社论,余下什么也没放,战况报道都被挤到了二版——亘古从来没有这样的版式,漫画占头版头条,并为之配发社论的。   这样的头版,有人夸有新意,有人骂神经病,作为一个早就放弃治疗的疯子,林先生把这种行为又坚持了五天,一直到漫画连载完。   第二天完成对日本的分析。   第三天、第四天刊登的二十帧是关于中国国内抗日战争因素的分析,虽有各种“不可说”,但好赖逻辑清晰,煽情鼓劲又是报人的一大擅长,方晴虽勉强才摸到门槛,倒也凑合能看。关键是有林先生的社论在边上托着呢。林先生写煽动文章 是能把长虫都看得热血沸腾的。   第五天、第六天国际部分分析得颇有大局观。方晴自己搜集的资料颇多,也细心揣摩一番,又得前辈指点,国际局势倒也分析得头头是道,怕是洋人们看了也觉得不能让日本人在东亚一家独大。   这样的内容,这样的版式,作为署名作者,方晴开始很有点惴惴不安,后来却是笑了——世间最痛快的事,莫过于任性而为。   方晴沉静地站在顶头上司李先生面前,起初的画稿并没交给李先生预审,而是越级呈送给了林先生,方晴总觉得如果先给李先生看,恐怕会被卡下的。   李先生却也没说什么,只淡淡地微笑着夸了方晴两句。   方晴并没有徒劳地解释。为了这个稿子,得罪李先生,方晴并不后悔。   后两天的时候,连加印的报纸,《津门时报》都脱销了,又不断的有报纸联系转载的事。借着这篇漫画,《津门时报》出了大风头,一跃从二流报纸进入一流行列。   津门时报发了一笔“国难财”,“方霁天”也成了“国难名”。这“国难名”的标志就是,以后人们提起她,总是在“漫画家”前面加上一抹血色的前缀——“爱国”。   郑衍不愿署名,错过了加上这个前缀的机会——当然老天会再给他机会补上的,以真实的鲜血。   方晴的漫画刊完不久,东三省几乎全面失守。 第46章 出走的娜拉   1932年1月28日,日军又突然进攻上海闸北的十九路军,一·二八事变爆发。   与东北战场不同,上海战场颇打了几场鼓舞人心的仗,坚定了中国人对日战争的信心。   全国人民也再度掀起抗日救国的热潮,街头常有抗日演说和抵制日货的游·行,又有各种义卖义捐义演。   旧历年便在这样的气氛中悄悄过去了。津门时报是少数仍然坚持放假的报馆。   方晴回了趟家,积极劝说家里人搬到天津租界去住,到底比外面安全点儿。   方晴攒了一些钱,加上嫁妆,算算也差不多够在租界里买间能让一家人容身的小公寓的。家里又还有些积蓄,父亲或可寻个文书之类的工作,弟弟便转来天津读书,一家人守在一起,多好。   方守仁和吴氏却不大愿意,日本人会不会打过来、什么时候打过来都不确定,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人上些年纪,便不大有勇气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了。   没办法,方晴只好千叮咛万嘱咐,如果日寇打来,又来不及去其他城市,那便往偏僻地方跑,远离铁道线。日本人兵少,对沧县这种不是战略要地的地方,不会进入得太纵深,当然这只是方晴的分析。   方晴甚至劝说父亲,出了正月就在家里隐蔽处挖地窖、建密室。   方晴的杞人忧天神神叨叨弄得方守仁和吴氏都紧张起来。二人觉得闺女说的也对,并不费很大的事,却是可以保命的东西。吴氏也听方晴劝说收拾了应急的小包袱,重要的文书证件,几件旧衣,一些细软和零钱,再加上水壶、雨具之类出门必备的东西。   方晴惦记家里,家里也担心方晴的安全。方晴觉得租界安全,吴氏却觉得还是家里好,几次劝说方晴不要回津了,“这样乱的世道,你一个人在外面实在让人不放心。”   但方晴早野了心,撒娇发痴耍赖诸般技艺拿出来糊弄亲娘。吴氏拗不过闺女。在互相的惦记、嘱咐和安慰中,方晴又回了天津。   沧县信息闭塞,本地报纸上也没转载方晴的漫画,所以方晴翻起的那点小浪花,方守仁、吴氏并不知道。   从家里回来,补读这几天的战况新闻,前线依旧胶着。   年后影画部人员分工做了调整,鉴于当下局势,方晴被“委以重任”,只负责为“重要新闻”画配图;江小姐负责各版面照片;小王转为全职,负责广告、副刊、普通新闻的画稿——什么新闻“重要”由李先生确定。   方晴叹口气,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架空?李先生没出将入相,还真是浪费人才。   然而如今方晴懂事不少,再不是那个受不得冤屈、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的小姑娘了。也或者是因为时局混乱,保不齐哪天战火就会烧过来,跟失家丧命比,这点茶杯里的风波还算什么呢?这么一想,方晴什么心都平了。   方晴便开始了干拿薪水不干活儿的冷板凳生涯——当下“重要新闻”都与战争相关,然而前线的新闻要么不配图,要么配买的战地照片;天津本地抗日救国活动,还是配江小姐拍的实地照片更好,用到方晴画图的时候真的不多。   其实这冷板凳若是全然地冷也不怕,关键它还外冷内热——比如今年翻了倍的薪水。依循报馆惯例,每年加薪一次,前两次还算零打碎敲地加,今年却干脆涨到每月150块大洋,而各部经理也不过八·九十块。这钱真是烫手啊。   再比如这次采访芳草社的事。在闲了半个月一张图也没出的情况下,李先生派给方晴这个优差。   芳草社是北平的话剧社,与传统的戏班子不同,演员都是归国学者、诗人教授、淑女名媛之类社会名流,在文艺界很有名气。   在天津的这次义演动静也很大,包了豪华的剧场,在报纸上做了大幅广告,剧目是经典的《玩偶之家》,票价也极其昂贵,据说都将捐献给前线部队用于购置医药。   这种采访一直是报馆里的香饽饽,一共三个名额,文字由秦先生负责,摄影是江小姐,另一个名额落在方晴头上。   方晴被这馅饼砸得鼻梁子生疼——这种新闻约定俗成是配剧照的,自己占了名额却不出活儿……方晴觉得自己的屁股被烤的外焦里嫩。   李先生走过来勉励道,“好好画。”   方晴恭敬地回答,“是。”   方晴捏着报纸仔细看广告上的孙书铮,提着箱子转身回眸,清丽的面孔上满是哀婉与决绝。方晴笑笑,再看演员表,男主角竟然是欧阳先生!再往下看,可惜欧阳太太不在演员表里,方晴很喜欢这位女士。倒是上次在沙龙上见过的房先生身列其中,饰演柯洛克斯泰一角。   方晴到得早,坐的是侧面的记者席。观众席慢慢也坐满了人,方晴看到不少熟脸,郑衍、韩益夫妇、经理周先生、久不见的梅先生,还有冯璋和严小姐,方晴突然有种“天下何人君不识”的错觉。   郑衍恰往这边看,两个人目光对上,便都笑了。   方晴扭过脸去等着开场。   郑衍也正过脸来。其实郑衍对这场话剧并无多少兴趣。来,不过是看朋友的面子捧个场。要看“娜拉”,身边就有一个啊。对曾经的尴尬困苦,方晴虽不说,却也能想象,可她既没有妥协地“回去”,也没有顺势地“堕落”,反而走出了自己的路。郑衍偏心地想,若是戏里的娜拉处在方晴的境地,恐怕是不如她的。   初认识时,郑衍觉得方晴是个有些聪明的旧式淑女;后来接触多了,便发现了方晴的牛心古怪、狷介骄傲,一个女孩子,却带着些酸腐的书生气,可笑得很;然而处得久了,习惯了,便觉出和这样的人交往的舒服来。更何况方晴也有她的好处,说话言之有物,做事有担当,性子既不柔弱,也不过分刚硬,还有点小慧黠,便如一道可心的家常菜,样子虽不惊艳,口味却着实不坏,就粥,下饭,佐酒都很合适。想着想着,郑衍的思绪就飘远了。   话剧演完有小型的记者招待会,方晴没能与她的熟人们说上话。   招待会回来,方晴用自来水笔画了一幅“娜拉”小像交上。   组版编辑曲先生遗憾地跟方晴说,“可惜有剧照了,不然用这张,版面也很清秀……”略沉吟,“我若是给你裁了只用一部分,你不介意吧?”   方晴笑道,“您就是光用裙子角儿都没问题。”   曲先生想了想,摇头道,“算了,还是不裁了,老老实实用剧照吧!”   方晴笑道,“好。”   隔日,由天津商会、金融协会、妇女联合会等多个组织联合举办的义卖晚会上,一片的衣香鬓影中,方晴又看到前日见过的那些脸。 第47章 义卖晚会上   今天方晴依旧是“搭头儿”,一起来的也依旧是秦先生和江小姐。   作为记者,方晴一行照旧来得早。秦先生一贯的西装革履,江小姐平时习惯穿洋装裙子,今天穿的却是仿男式的黑色西装,里面白色丝质衬衫,一张娇俏的脸竟显出几分干练洒脱,方晴很是赞叹了两句。   方晴自己还是穿旗袍,考虑到场合,穿的是一件藏蓝色丝绒旗袍,领口别了一支南珠胸针,又涂了橘红色的唇油,虽不出色,倒也不算失礼。   方晴到了好一会,郑衍才到。   郑衍穿着黑色西式礼服,雪白的衬衫,颈间一支黑色丝绸领结,头发都抿上去,从头发丝到皮鞋底都在为翩翩浊世佳公子做注脚。   方晴一时犹豫不决,不知是埋汰他衣冠禽兽好,还是油头粉面更恰当。   郑衍走近了,方晴笑问,“某些人难道不应该在猫冬吗?怎么最近又是看戏,又是参加晚会的?”   郑衍想回嘴说“你才是熊”,想戏言“我来陪陪你啊”,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举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你是不是憋了什么大坏?”方晴狐疑。   郑衍把右手插进裤兜,省得一个忍不住摁了她脑袋。   韩益夫妇与郑衍前后脚到的。韩益穿郑衍同款的礼服,韩太太一袭墨绿色西式连身裙,一个儒雅高贵,一个大方美丽,真是一对璧人。   撇下郑衍、韩益,韩太太挽着方晴的胳膊,两个人在一边儿叽叽咕咕地聊天儿。   “好些天没见你了,还好吗?”   方晴笑道,“还好啊,就是前两天伤风了,流了好几天的鼻涕水。”   “我前两天也感冒了,嗓子里像塞了个刚煮出来的热鸡蛋。”   方晴被这比喻逗笑了,韩太太也笑。   郑衍、韩益离得不远,闻言也是一笑。   那边冯璋携太太严秀玉进了门,取了酒,与遇到的一个同僚打了招呼,一转头便看见方晴。   方晴正与一个太太相谈甚欢,笑得眉眼弯弯的,态度大方自然,带着点我行我素的恣意,就像那些在外面做事的女性一样。   冯璋也看《津门时报》,对方晴能画出《别做梦了,日本人》有点惊异,要知道这需要的不只是画技。   方晴是怎么变成“漫画家”方霁天的呢?冯璋一时很难把眼前这个穿丝绒旗袍的时代女性与那个小院里毛着头发、笑得略带彷徨的乡下媳妇联系在一起。   “那不是方小姐吗?”冯太太严秀玉笑道。   冯璋回过神儿来,笑着看向太太,“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吧,阿玉。”   冯太太娇柔一笑,“好啊!”插到冯璋臂弯里的手下意识地一紧。   冯璋拍拍爱妻的手,一起慢慢走过来。   “晴妹妹——”   方晴转过头,微怔一下,笑道,“冯家哥哥,冯太太,好久不见。”   “方小姐,好久不见。”冯太太笑道。   郑衍、韩益也走过来,方晴为他们引荐。   “这是韩教授、韩太太、郑先生,”方晴看一眼冯璋的肩膀,对郑、韩等人笑道,“这是冯中校,冯中校太太。”   双方互道了幸会。   郑衍早忘了冯璋的样子,然而与方晴相处得久了,不用特意交流,便明晓对方的意思——那么这位便是那位了。   听说冯璋是保定军校毕业的,郑衍微笑着赞道,“如今军中多少像蒋光鼐先生这样的名将都出自贵校。冯中校年纪轻轻已经中校军衔,来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冯璋很得体地谦虚了两句。   几个人顺着谈起保定帮的实权人物,谈到在津的刘宏飞将军。   “既然冯中校是刘世伯高足,”郑衍笑道,“改日我们一起去陪老人家玩几局桥牌,赢老人家些银钱花花。”   刘将军曾于保定军校做过教员,是“保定帮”德高望重的人物。冯璋刚入学,刘将军便调离军校,冯璋一共没见过刘将军几面,如今刘将军位高权重,冯璋更是凑不上去,这“师生”名分虚得紧。   不过,刘将军爱玩桥牌冯璋倒是知道,听一位世家出身的师兄说,刘将军爱牌成痴,然牌技实在糟糕,十局九输,老头儿也知道自己的牌技不好,便只揪着熟人打。这位郑先生连这都知道,又称“世伯”,莫非真有什么背景?不知道方晴从哪认识这样的人物。   “原来郑兄家与刘老师是世交。不知郑兄是在哪里高就?”冯璋笑问。   “兄弟惭愧,一介酸儒,写点不入眼的文字糊口,让冯中校见笑了。”郑衍微笑道。   冯璋更觉得这位郑先生高深莫测,当下笑道,“要说惭愧,兄弟才真应该惭愧,在郑兄、韩教授这样的才子学者面前,我这样的大老粗都不敢张口了。”   “文以教世,武以卫国,何分高下!冯中校太谦了。”韩益温和地说。   “韩教授说的是,受教了。”冯璋点头道。   方晴微笑着听三个男人打机锋。郑衍忽悠冯璋,打的是什么主意,方晴才不管,郑衍是有分寸的人——其实,有人替自己出头,是方晴幽暗的内心深处若干不可说的小念想之一。方晴平时道貌岸然着,这些念想藏得死紧,自己也全当它们不存在。   至于韩益,想来他并不知道原因,只是惯常与表弟郑衍站同一条战线。   方晴的同事秦先生和江小姐走过来,方晴又是一通介绍。   方晴介绍郑衍时,特意对江小姐道,“这便是柳云生先生。”   江小姐歪着头看郑衍,郑衍颔首一笑,端的是风流倜傥。   冯璋这才明白,郑先生就是跟方晴一起合作的写的柳云生。心里觉得这柳先生怪怪的,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男人谈起国事天下事。   女人们聊的就轻松多了。   “北方冷,若不是屋里有西洋暖气,真穿不住裙子。”韩太太笑说。   “是啊,南边要好得多。以前在上海,冬天穿旗袍丝袜,外面加一件大衣,也不觉得多冷。”冯太太笑道。冯太太也是西洋连身裙,只是领口开得比韩太太的更大一些,显得脖颈纤细修长。   “方小姐的丝绒旗袍真是美,不知在哪里做的?”冯太太笑问。   冯太太也不是不感慨的,当时只以为冯璋的前妻是个有些见识的乡下女人,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位能耐人。冯太太除了看刚才冯璋有些失神略有惴惴以外,心里又有些属于胜利者的高兴——失败者本事再大,也是失败者,且更能凸显胜利者的不凡。   方晴笑道,“这是一个身在异地的朋友送的。”   方晴没有扯谎,袍子是小安的旧衣。小安小姐脾性,爱乱花钱爱买新衣,然而好些买了又不怎么穿。临走时,这些没大穿过的衣服便都给了方晴,帮她省了一笔置装费。   想起小安嘴毒地评价自己“长了一双与旗袍绝配的凤眼儿”却“肩膀太平、个头太高、不够丰满,没长一副与旗袍绝配的身材”,方晴脸上泛起微笑,自己当时是怎么回她的?“说话一针见血真是个讨人嫌的坏毛病!”小安点头,“还真是!”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   方晴在心里微微叹一口气,余生不知能否再见到她。   说起天津哪里做衣服好、哪里料子全之类的话,江小姐最有发言权,毕竟是世家小姐。其他几个都一脸兴致地听着。正说得热闹,便看见芳草社一群人来了。   看见光彩照人的孙书铮,方晴恶趣味地想,前妻、后妻、红颜知己,与冯璋有关的女人们都到齐了。   然而大家都是文明人,并没有什么洒狗血的事情发生。   郑衍、韩益与他们多数都认识,方晴也认识一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双方一通介绍寒暄,冯璋称呼孙书铮“黄太太”,态度绅士得很。孙书铮与冯璋、冯太太略寒暄一两句,也很客气。   孙书铮亲热地拉着方晴的手,寒暄两句,又问起小安。方晴说小安去了国外。孙书铮脸上一抹惊讶之色,“姐姐竟然出国了?”   方晴笑道,“是啊。”并没说原因。   然而孙淑铮是知道前情的,“姐姐还是那么率性而为。”   方晴正色道,“安是个真诚而勇敢的人。”   两个人便都笑笑,点下头,就此分开。   郑衍、韩益、韩太太在与欧阳先生及另两位北平来的人说话,方晴便走过去打招呼。   “我到现在还头疼呢!你跟友直两个对我一个,还说什么费厄泼赖。”欧阳先生对郑衍笑道。   一听便知道,昨天老朋友们一起去喝酒了。   看方晴走来,欧阳先生笑道,“方小姐的画儿真是好,我们曾经辍了课,专门讨论你的画儿。我与学生们吹嘘认得这位方霁天先生,而且还是朋友,改日你一定要赐我墨宝一幅,让我回去显摆。”   欧阳先生是学贯中西的学者,这样夸赞,实在是太过了,方晴脸皮再厚,也不由得泛红起来。   几位北平来的刚才只听得介绍是“方晴方小姐”,现在才知道这位方小姐便是爱国漫画家“方霁天”。   在《玩偶之家》里扮演林丹太太的秦小姐便与方晴讨论起美术理论。   看刚进来时的情景,秦小姐与孙淑铮很有几分别苗头的样子。都是年轻出色的女子,这种事是难免的。   秦小姐也确实是个难得的女孩子,长着娇俏的小圆脸,声音甜甜的,是美国韦尔斯利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主业是英国文学,曾选修过西洋画。秦小姐于西洋美术理论颇为了解,好在方晴这两年恶补了些这方面的知识,不然怕是接不上话的。   方晴的优点在于读书、画画都还算踏实,受鲁先生启迪,这几年又重读诸子和儒家研究著作,并研究了些西画历史和西洋哲学之类,对国画及国画与西画的区别便有了更多的体悟。   方晴不愿抢秦小姐风头,但对其“西画高于国画”的一套说法很不认同,便也就国画西画的异同略说了几句自己的看法。   “国画与西画之区别,率因国人与西方人思维方式不同,国人重线性唯美思维,西方人为立体空间思维,然并非线画不能写实。中国自宋前,画皆象形,虽贵气韵生动,而未尝不极尚逼真。后士人画兴盛,界画等形似写真者被鄙为匠笔,因而没落,故非国画不能写真,只是近代不尚写真罢了。单重气韵,余皆简率荒略,固然不可取;若以形似与否定画之高低,却也太过偏颇,更遑论摒弃国画,代以西画技法。图画存在之意义,除却留图影外,便是表现思想志趣,试想,一幅油画的《山居秋暝图》该是怎样的情况?”   想到一幅油画的空山新雨、明月清泉、浣女渔舟,众人都笑了。秦小姐也给面子地翘翘嘴角。   在座诸位虽然不是职业画家,但都涉猎颇广,于书画艺术和中西方文化对比碰撞也有自己的看法,此时听二女论道,倒觉得方晴的更合耳缘,西方美术理论固佳,然用西画之笔,表现中国人所思所想,总隔着一层。   看方晴镇定自若地与人侃侃而谈,郑衍才真切地意识到那个稍显局促的姑娘真的成为一个漫画家了,竟有点“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酸涩和欣慰。   “——故国画、西画各有所长,然并非不能融合,且如今中西交流越发地多,更多秦小姐这样学贯中西的人物,融中西画之长,画时人之生活、思想、志趣,或能开启绘画新纪元。”方晴微笑道。   方晴末了的一捧,给了秦小姐台阶,秦小姐也是很有分寸的人,并没再争论,只略谦虚两句。方晴又适时地问起“不知现在西画有什么新的流派”,就把话题完全交给了秦小姐。   郑衍微笑着看方晴一眼,她终究学不来时代女性有风驶尽的风范。   方晴无辜地看回去。眼波流转,恰对上韩益微笑的眼睛,方晴大方地回以微笑。   参照康有为《万木草堂藏画目·序言》等。 第48章 义卖晚会下   听完秦小姐对几个西方绘画流派的介绍,话题转化的空档,方晴告退,拉着韩太太去吃东西闲聊。   “你的学问真好。”韩太太真诚地说。   “真是以一当十,对西洋画的知识,都是这一两年恶补的。再说下去,就该露底了。”方晴小声道。   韩太太笑了。两个人说起宴会,“要说这西洋样式的宴会倒也有意思,想吃什么自己拿。不像我们,筷子伸长了都是失礼。”   方晴想起母亲教的那些规矩,笑道,“是啊,尤其是女人,吃饭穿衣、坐立卧行,一举一动都要有规矩。”   韩太太笑道,“若是全按那些规矩来,怕是就成了四方的了。”   方晴对韩太太笑道,“你做得就很好,我初次见你的时候便想,大家闺秀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   韩太太被赞得脸一红,“我倒是更希望像你们这些摩登女性。”   “我算哪门子的摩登女性,曾被人说像光绪时候的人。”   “那我不得是明代的?”   两个人都笑了。   看看大座钟,义卖马上就要开始了。   大人物们终于压轴出场。   主持的是天津商会会长孙先生,略说两句开场白,便请杨奉先先生讲话。杨先生是老牌同盟会成员,虽不担任官职,在国民党中却颇有威望,蒋、汪见了也要叫一声“先生”的。   杨先生五十岁上下,说话声音和缓低沉,然言辞慷慨,几句话便使得人心大振,“去岁江淮大灾,政府财政窘迫,以致前线供给不足,弹粮缺乏,听闻已至断炊之地步。将士们于前线抛洒热血,我等于后方何惜一二身外之物?我这里有先总理孙先生手书的‘吾志所向,一往无前,愈挫愈奋,再接再厉’一幅,并明朝抗倭名将戚继光的行书诗轴,愿捐献出来……”   杨先生不只说话慷慨,做事也大方,有杨先生带的好头,孙会长也捐出两幅颇有分量的字画,都拍了个好价钱。后面除了字画,还有些名贵货物,比如津西梅家的一批西式珠宝首饰,百货裴家的几十件皮草,寿德堂捐出的一批名贵中药……   代表梅家出面的是小安的朋友梅先生。方晴忖道,难怪梅先生把首饰当年货送,原来是家里的“特产”。   梅先生念得好生意经,珠宝盒子依次摆开,众女眷都被晃花了眼,想来等拍卖会过了,梅氏珠宝行一定又圈了更多新顾客。   这批首饰也确实好,或精巧或简约或新奇,总带着点说不出的“摩登味儿”,配长裙、大衣或者旗袍都好。可惜成套出售,每一套都价格不菲,不是方晴这种买本书都要看价钱的人买得起的。   孙会长为女儿孙书铮拍下一套蓝宝石头面,裴先生为裴太太拍下一套珍珠首饰,“津门四少”之一的鸿熹堂少东家楚大少爷为身畔的红颜知己小明玉拍下一套祖母绿的……   别的还好说,楚大少爷携妓而来,又拍下这样贵重首饰相赠,让在座的一干太太小姐很是看不过眼。楚大少眯着一双桃花眼,嘴角含笑,那轻狂的样子让方晴觉得有点眼熟——郑衍有时就这德行。   方晴看看郑衍,再瞄一眼楚大少,或许纨绔们都是相似的?   方晴热闹看得起劲儿,又捉摸有没有可入画的点——话说尸位素餐真不是个轻松活儿。   郑衍用余光瞄着方晴。与别的小姐太太们不同,方晴纯粹像个旁观者,许是自知绝不会拥有这些东西,便连觊觎之心都没有,还自得其乐地看热闹。这份自知之明让郑衍生出些心疼来。   郑衍走近,“有瞧得上眼的没?”   方晴小声玩笑道,“那个、那个——除了这两套,别的都包起来,送到寒舍。”   郑衍配合地微微后仰身子,“好大的派头!”   方晴呵呵地笑。   郑衍也笑,“那套珠子的,我觉得衬你,给你拍下来吧?”   看着郑衍的眼睛,方晴突然有点心慌,面儿上却不动声色地开玩笑,“莫不是想下一部漫画的分成就用这个抵了吧?那可不行,我还是喜欢银元,珍珠宝石都得往后站,”方晴顺嘴胡扯,“等我死了,就穿一套金丝串着银元做的金缕钱衣,啧啧……”   郑衍硬生生忍住涌到喉头的“滚蛋”二字,瞥方晴一眼,走了。   方晴收了脸上玩笑的神色,想了想,又觉得瞎想无益,便摇摇头也走去别处。   其实除了豪商富贾们,其他人多数拍些小件——虽说都是为了抗战,但也要量力而行嘛!韩益为妻子拍了一件银狐大衣,韩太太笑得眉眼弯弯。   方晴点头笑道,“典雅高贵,很衬你。”   义卖会后,方晴避实就虚,画了一张穿洋装的美人,正在摘下耳环,“用它为前线将士换块干粮!”   呈给李先生看,李先生看方晴一眼,签了字,没说什么。   这张美人被组版的曲先生树在左下角,与头条义卖会现场的照片遥相辉映,而旁边是梅氏的广告,哈,物尽其用!不得不说,曲先生是个妙人。   不管怎么说,方晴到底对这场义卖会也算有所交待了。   义卖会后几日,中日双方停战。   对战争走向,报纸上又进入“猜猜猜”环节。   郑衍与方晴商量着结束《王大壮进城》连载。郑衍是有点烦了,方晴也觉得,抗战当前,再乜斜着眼讽刺这个讽刺那个,显得挺混蛋的,两人便让“王大壮”又“出城”回去种地了。   方晴与郑衍商议画个以九一八为背景的故事。起因是前阵子方晴院子里新搬来个邻居,一对东北来的兄妹。   哥哥是冯庸大学工学院的学生,妹妹还在上小学。九一八的时候,母亲不幸罹难,二人辗转来津寻找在此做洋货生意的父亲。谁知那店铺早就典当出去了,父亲也不知踪影。好在哥哥识文断字,又是大小伙子,找了份文书工作,兄妹二人暂时安顿下来,再慢慢寻亲。   方晴与他们渐渐熟了,不免帮衬一二。那妹妹刚来时,大眼睛里都是惶恐,真是让人心疼。方晴自费帮他们在《津门时报》刊登了寻亲广告,然而不知是他们父亲离开天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终究没有找到。   听他们说起九一八事变中的沈阳及一路上的经历,简直就是一部历险记式的。方晴问那个哥哥,可否把他们的经历改编成漫画故事。   “没什么不可以的,总要给那些隔江犹唱·后·庭·花的人提个醒。”哥哥声音沉郁,又含着些激愤。战火中的家园与九河入海处的洋场都市宛若不在一个星球上,痛定思痛,他人已歌,让这个少年格外矛盾痛苦。   郑衍对方晴的提议倒也有点兴趣。平时写的尽是些歌舞升平郎情妾意或者吊着眉毛挖苦讽刺,这样苦大仇深的题材并没碰过。郑衍觉得,吃惯了淮扬菜和湘菜,弄点味道厚重的东北大锅炖菜,也蛮好!   郑衍便让方晴代约那位邻居聊一聊,又说也认识几个同样从东北逃难过来的,下午可以一起去拜望一下。   方晴却摇头,“不行,下午还有别的事。”   郑衍知道方晴于正事很认真,不会无故推脱,说有事,便是真的有事,“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方晴慢吞吞地摇摇头,收拾画稿,王大壮又出城回了家乡,自己这“方大壮”以后会如何呢?下午约的是大姨——为的是相亲的事。 第49章 郑衍表白了   方晴与大姨家走动得并不勤,逢年过节按例拜望而已,但大姨对方晴却着实不错,在妹妹妹夫的信中得知方晴离婚后,便留意着给外甥女介绍新的男人。   半年前介绍了一个做生意的,有几间铺子,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前面的媳妇亡故了,留下三个孩子。可惜年纪有些大,已经三十七了。   方晴并无结婚的迫切想法,也不觉得这个人合适,然而不愿违逆大姨,还是去见了一面。   这是一个微微有些发福的男人,保养得倒好,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皮肤白白的,戴一副金边眼镜,眯缝眼,见人三分笑,说话慢吞吞的。这位先生请大吴氏和方晴喝茶,礼节颇为周到。   过后,还不待方晴想出什么借口,对方已经反馈给大吴氏,“令甥女是时代女性,与我这样一个小生意人,太屈就了。”   过两个月这位先生娶了个很俏丽的年轻姑娘。大吴氏悻悻地说,“娘家是打鱼的,小气吧啦,也就是年轻漂亮点儿,别的都不如你。”   方晴脸上陪着笑,心下却道,“有年轻漂亮这两条就足够了。”   后来大吴氏又看中丈夫的一个同行。小伙子没上过什么学,人却很机灵,想找个识文断字能撑场面的太太。然而打听着,这人好像包了个唱的,又爱去跳舞厅消遣。大吴氏抿抿嘴,熄了给外甥女介绍的心。   大吴氏觉得,这次这个却实在是好,不过二十六岁,是中学教员,人长得平头正脸、斯斯文文的。前妻前年难产死了,孩子也没留下,若是嫁过去,并不用当后娘。家里也过得去,其父经营着一个挺大的绸缎庄。   上次那个都见了,这个更没有拒绝的理由。   约的地方在法租界玛格丽特公园边上,是一家颇有情调的咖啡馆。   方晴走进咖啡馆,找个临窗的位子坐下,叫了一杯咖啡,坐着等。   杯子见底儿的时候,方晴从手袋里掏出前些阵子在南市淘的银壳老怀表,已经到时间了。方晴招招手,又添了一杯咖啡。方晴很不理解为什么有人爱喝黑咖啡,这东西明明只有加了奶放了糖才好喝。   隔着玻璃窗户,方晴看到一个戴眼镜穿西装的青年男子匆匆而来。   那青年男子进了门,环视一下,略踌躇,走向另一桌一位单身女子,“请问是方小姐吗?”   瞄一眼那位艳女,方晴自嘲地笑了。   那男子脸微有些红,又过来问方晴,“请问是方小姐吗?”   方晴想戏谑地说,“真可惜,是。”到底顾忌形象,把前几个字省去了,脸上带着个宽和的笑,“我是,您是乔先生?”   “是,鄙人乔慰先。”   “你好。”   乔先生也问好,又道歉来晚了,神色颇为真挚,又带着些腼腆。   方晴笑笑,道“没关系”,对这位乔先生的印象好起来,这至少是一个迟到会道歉的人。   乔先生又问朱太太,也便是方晴大姨。   方晴笑道,“或许有什么事绊住了。”   “好几年没见到朱太太了。我家与朱家以前是邻居,我小时候,朱太太经常给我糖吃的。”乔先生抿嘴一笑,双颊隐现酒窝。   方晴笑了,乔先生看起来像个温柔的人,若是真想结婚,找这样的人,倒也不错。   “我记得大姨给过一种玻璃瓶子装的彩色糖球,特别漂亮,橘黄色的是橘子味儿的,绿色的是苹果味儿的,红色的是西瓜味儿的——”   “七彩水果球!”乔先生笑道,露出雪白的牙齿。   “对,对。”方晴笑道。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玻璃——是郑衍!   郑衍似笑非笑地走进来,在门口一站,就像一个发光体,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方晴不由得笑了,郑衍总是这样,跟他当朋友真有压力。   郑衍走到桌前,微笑着冲乔先生点下头,自我介绍,“你好,我是方晴的朋友,敝姓郑,郑衍。”   乔先生也说了自己的姓名。   然后郑衍便宛若户籍警察附体,毫不掩饰地开始了盘问。方晴让他弄得有点尴尬,乔先生倒不见怒色,若有所思地看一眼方晴,温和地有问必答。   乔先生也问郑衍,郑衍倒还谦虚,“在报纸上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糊口。”   “哦?便是因此认识方小姐的?”乔先生笑问。   “乔先生果真机敏,便是因此结识的,后来一起合作画漫画,就成了很好的朋友。”郑衍道,笑着看了方晴一眼。   要说郑衍说的都是实情,却不知怎么的,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带上三分暧昧。   方晴不好说什么,微低着头用勺子搅拌咖啡。   朱太太只告诉母亲方小姐在报馆做事,这时听了“画漫画”一句,方小姐又姓方,乔先生心中一动,问方晴,“方小姐在津门时报做事,可认得方霁天?”   不待方晴回答,郑衍先笑道,“这不就在眼前吗?”   乔先生有些不敢相信地笑道,“您就是方霁天?”   方晴笑着点点头,“是啊,报人用笔名大抵与武林中人起绰号类似,入了江湖,不管混得如何,名号总要有一个的。”   乔先生笑道,“您现在已经是知名的女侠了。”   方晴笑道,“哦?那再换笔名是不是就亏了?我正想换个‘八步赶蟾草上飞铁掌无敌盖九州’这样霸气一点的呢。”   乔先生哈哈大笑。   郑衍笑着斜睥方晴一眼。   方晴假装没看见。   乔先生笑问郑衍,“想来您就是柳云生先生。”   “正是在下。”   乔先生看看方晴,再看看郑衍,正要说什么,迟到的方晴大姨大吴氏终于推门进来。   “刘太太非要拉着多打一圈麻将,你看你们都到了。”大吴氏笑道,又好奇地看郑衍,“这位先生是?”   方晴赶紧做介绍,“这是郑先生,我们一起共事的,碰巧遇见。这是我大姨,你叫朱太太就好。”   郑衍实力非凡,三五句话就哄得大吴氏眉开眼笑。   方晴看一眼乔先生,乔先生只是笑笑。   郑衍嘴上敷衍着大吴氏,脚下却踩了方晴一脚。   方晴眉毛一跳,不动声色地把脚挪开。   郑衍嘴角翘起来。   又坐了一会子,方晴才算应付完这场相亲,然而接着又要接受大姨的盘问。   朱家的汽车上,“那个郑先生是怎么回事?”   方晴笑道,“就是一起共事而已。”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们的眉眼官司!”大吴氏嗔道,“长得是真好,也会说话,只是像个公子哥儿。这样的人,你能拿得住吗?”不等方晴回答,又接着问,“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方晴只回答最后一个问题,“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大姨拿手指虚点方晴,“你啊……”又叹口气,“这样的公子是惹人喜欢,只是不门当户对,怕是难当亲家。便是真成了,若是以后有个什么,没人替你做主,还是你自己吃苦。男人,又是这么好看的男人……”   方晴晓得大姨与大姨父的事,前次去大姨家,又听说表姐与表姐夫闹了一场,表姐夫在外面养了外宅,便是表妹提起过的那个秘书……难怪大姨对男人们不信任。   “你馨姐姐嫁的还是门当户对的呢,还是鸡飞狗跳。再说,你又——前边有一个,虽说没——什么,但总归嫁过一次,有根底的人家怕是要挑剔的。”   方晴憨笑,“我们真没什么。”   大吴氏点点头,“你是个聪明孩子,这种事情一定要多思量,要跟你爹娘商量。”到底不是自己的亲生闺女,大吴氏实在不好再说什么。方晴看着乖巧,却有个倔脾气,又沾染了时髦女性的坏毛病,主意大得很。管不了了,现在的女孩子们……大吴氏在心里摇摇头。   虽嘴上说与郑衍没什么,但郑衍最近的表现、言行实在容易让人多想。   晚间,吃罢饭,方晴坐在桌边捧着脸发呆。   郑衍,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郑衍……许是从一开始便把他当成只可远观的美景,在心里划了线,以后相处得再好,也难生出什么绮思。然而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反驳:“韩先生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你自己不照样……”   可见也不全是这个原因。   方晴搓搓脸,苦笑一下。于韩益的事,其实方晴并无多大困扰,生活中充满了求而不得,何况这种于品德于现实都不应该“求”的。岁月,会把它变成白水,或酿成友情。郑衍,却是不同的,方晴是真心把他当朋友,一个于自己有恩,不能也不应该辜负的朋友……   第二天下班,一出门便看见等在那里的郑衍,穿着一袭石青的长袍,头发都抿上去,看上去雅素清朗,跟平时的富贵气不同。   方晴笑了,走过去。   郑衍笑道,“去吃广东菜?”   方晴顺从地点点头。其实方晴不喜欢粤菜,总感觉淡的太淡,浓的又太浓,或者不该浓的浓,不该淡的淡,味道拧巴得很。虽如此,这时候却不愿违拗郑衍的意思,许是心里对不能回应他的一种愧疚和补偿。   吃饭的时候,说些对新作的设想,方晴提议这回以一个青年学生为主人公,郑衍也同意,两人又就故事走向、风格聊了聊,又随口聊几句时局,敏感的话却是谁都没说。   走出餐馆,郑衍提议去家里喝茶。方晴点点头。   郑衍靠在沙发上,看着方晴。   方晴手里拿一杯茶,走在书架前,随手拿出一本书来看,《物理学年鉴》,呵,没有一段能看懂的。   “真能看懂吗?”方晴举起手里的书,笑问。   郑衍皱眉笑道,“总是小瞧我——大学我读的是物理系。”   方晴有些惊异,果真是小瞧他了。   郑衍笑了,沉默片刻,认真地看着方晴,“我们两个在一起,好不好?”   知道要说这件事,方晴提前准备了一堆说辞,但这时候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沉默半晌,“你值得更好的女子。”   “是因为益哥吗?”   方晴摇摇头,“这点节操,你知道,我还是有的。”   郑衍点点头,轻声叹道,“只是因为你不爱我。”   “我不能辜负你……”   郑衍垂下眼,笑得有些寂寥,“那就辜负那天那位乔先生?”   “我并不想辜负谁,若是一定要有这么一个人——辜负别人总比辜负你好些,他们,又不曾对我那么好。”方晴突然悲从中来,赶紧背过身去。   郑衍心里有些疼,轻轻走过去递给方晴一块手绢,微笑道,“你看,我还没哭呢,你哭的什么?”   方晴脸上做出个笑的模样,“我只是遗憾丢失了一个多么好的丈夫人选。”   郑衍虚揽一下方晴的肩膀,拍两下,无奈地笑了,“真是个傻子,就这还铁掌无敌盖九州呢。”   方晴哭得更厉害了。 第50章 郑衍的身世   因为停了《王大壮进城》,又因为到底不好意思,方晴有一个多月没见郑衍。期间给大吴氏打了电话,到底找了个理由推脱了那桩亲事。   这阵子外面又发生了不少事,日本人扶持溥仪皇帝在东北搞“满洲国”,洛阳的国难会议,疏浚淮河……最新的事情是虹口公园爆炸案。   国人虽对虹口公园爆炸案交口称赞,但也担心日本人有什么大规模的报复行动。   方晴一边吃在街上买的香煎小白菜盒子,一边看几份别的报纸上关于虹口公园爆炸案的分析。   突然听到楼梯口有人叫,“方小姐,电话!”   方晴快步走到一楼。   “是我,”郑衍的声音传来,“我家里有事,亟需处理,你如果有什么事,就去找益哥,或去剑桥道58号白公馆找白康明先生。拿笔记一下,剑桥道58号,白公馆,白康明——”   “你怎么了?家里——什么事?”郑衍的家事总是遮遮掩掩的,方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这个说起来就长了,以后再跟你细说。白康明是个大胡子美国人,有些门道,你拿着我的印章 他会帮忙的。”   方晴点点头,“我记住了。”   “那我走了。”   “你还回来吗?”方晴急问道。   “——舍不得我啊?”郑衍轻声道,不待方晴说什么,便挂了电话。   方晴怔怔地呆了半晌,缓步走上楼,坐在椅子上,拿起吃了一半的盒子咬了一口,一时五味陈杂,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时候不大,郑衍的小听差送来一个信封。里面并无只言片语,只有一个小小的莲蓬形状的白玉印章还有钥匙。   小印章很精致,方晴翻过来看,是隶书的“郑衍”二字,从来没见他用过。钥匙方晴倒认识,郑衍家的门匙,拴着两个子弹壳,初次见时,还曾腹诽来着。   “先生说家里就全权交给方小姐了,还说在床头柜里有个东西给您。”小听差道。   方晴抿下嘴,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先生给你结算工钱没有?”   小听差笑道,“先生都是提前给的!”又小心翼翼地问,“先生这次要走很长时间吗?”   “说不准,”方晴安慰道,“也许并不会很久。”   打发走小听差,方晴想去找韩益打听郑衍是怎么回事,他们毕竟是表兄弟。但到底理智占了上风,决定先去帮郑衍请假,他的还连载着呢。   没想到周先生已经知道了,“刚才韩教授打来电话说过这件事了,云生老弟是怎么了?”   “说是家里有事,具体什么事并不知道。”方晴道。   周先生“哦”一声,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方晴一眼。   方晴有些尴尬,只好低下头看地砖花纹。   但周先生到底是君子,并没再说什么,方晴便告退出来。   下班时,韩益在门口等着,旁边停着一辆黑色汽车。惹得几个同事侧目,最近方小姐行蜜运,老是有出众的男人来接。   “直接回家吗?”韩益问。   方晴点点头,坐进韩益的车子。   “阿衍的父亲,便是我的姨父,讳浩明……”韩益道。   郑浩明……方晴觉得这名字有点熟,“皖地——实权派?”方晴适时地把“军阀”换了个说法。   韩益点点头。方晴愕然,没想到郑衍是这样的身份。   “老爷子近年身体不大好,好在有长子郑泽。这位大表兄,你想来听说过。他遇刺了,生死不明。老爷子也犯了病。这个消息现在还捂着呢。军中几方势力交错,这种情况很容易引起哗变。郑家家臣赶过来让阿衍去主持大局,这个时候也只有他了……”   “是谁刺杀的郑大公子?”   “还不知道,据说做得很专业干净。”   作为一个合格的报人,方晴对各地大小军阀和地盘,总是有点了解的。皖地各方势力错综复杂,郑泽作风强硬,看他不顺眼的估计不少……方晴发散地想,吊儿郎当的郑衍竟然是“铁血公子”郑泽的兄弟,真是难以想象。   这样的皖地,这样的局面,郑衍能控制得了吗?   方晴深深地为郑衍担忧。   韩益显然也是如此。   二人沉默着,一路无语。   到方晴住处的胡同口,韩益帮方晴开车门,方晴下了车。   二人对视少顷,韩益道,“会没事的。”   方晴点点头,“再见,韩先生。”   认识这么久,方晴始终称呼韩益韩先生。   “再见。方小姐。”   韩益也一直称呼方晴方小姐。   郑衍走后不两日,《淞沪停战协定》签订,之前撑着一口气的人们如同斗败的公鸡,又是这个结局。但也有不少人觉得,不打仗总是好的。   五月下旬,蒋担任鄂豫皖“剿*总司令”,一直没得到郑衍什么消息的方晴更担心了,皖地看来会更乱了。   想起郑衍托自己看家——应该是这个意思吧?方晴决定去郑宅看看。小听差还说他还有个什么东西给自己,神神秘秘的,郑衍总是这样遮七露三。   用钥匙打开郑宅的门,屋里还是老样子,桌子上半杯茶,旁边扣着一本封面是叼烟斗人物侧影的书——仿佛郑衍刚刚下楼买份报纸马上就会回来的样子。   方晴把杯里的残茶倒掉,洗干净杯子。又拿起那本书,书中讲的是一个英国侦探的故事,这位福尔摩斯先生很擅长通过蛛丝马迹找到罪犯。方晴不懂英文,郑衍给她讲过其中一则跟恐怖的猎犬有关的故事。   郑衍很喜欢福尔摩斯先生,并自吹自擂,自己也非常擅长查找蛛丝马迹和推理。   方晴打哈哈,“好,好,你是福尔摩斯,我是华生。”   郑衍似笑非笑,“我可不希望你当华生,虽然一样傻乎乎的……”   方晴当时就送他一个大白眼。现在想想,或许他有别的意思。   方晴微叹一口气,走进内室,拉开床头的抽屉,赫然是一个墨绿色的首饰盒子。   打开看,第一层是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第二层是相配的珍珠耳环、胸针和两支珍珠发钗——那天在义卖会上,郑衍曾指着这个问过方晴,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那一套,还是又去店里买的同款。   方晴连叹气都没法叹了。   以后即便郑衍回来,两个人也回不到过去了,方晴知道。   很快,方晴便没空惆怅与郑衍的事了。   天津报界出现了大“地震”——一夜之间,多家报馆被共进公司收购。   共进公司老板叫李成荣,还有一个名字叫井上正雄,传闻其父亲是日本人,母亲则是中国人。   共进公司半大不小,原来主做海上贸易,不想竟然跨足报界,且一举收购多家报纸。说没有什么人在后面支持,是没有人信的。   最让人害怕的是,这事竟然做得无声无息,一夜之间,大半的报馆同时“改旗易帜”,在报头加上了代表共进公司的小小圆形标志。   早间,方晴一进报馆,便觉得气氛异样,同事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聚在一起小声说话,一个个表情奇诡。   方晴除了和本部门的同事熟些,和别人不过点头打个招呼的交情,自然不好腆着脸去问人家聊什么。怀着一肚子的好奇,方晴走进影画部。   江小姐和小王先生也正在轻声聊天,看进来的是方晴,江、王二人对视一眼,江小姐先开口,“方姐姐,你知道报馆的事了吗……”   从江、王二人嘴里听到这信息,方晴很有点震惊,日本人这是要控制“喉舌”了?   “听闻林先生辞职了。”江小姐道。   与林先生,方晴并不很熟,毕竟差着级别呢,但林先生于方晴有知遇之恩……   方晴想起另一位于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来,“周先生呢?”   “周先生倒没听说如何,他是董事之一……”   方晴懂了。   过不多时,周先生秘书通知大家开会。   周先生照旧的儒雅风仪,“经一系列磋商,于昨日,共进公司成为时报的控股公司。虽然各位算是换了东家,但共进公司负责人答应,本报馆所有人事不变,共进公司也不参与日常管理,故仍由本人觍任经理,管理日常事务。至于总编……林先生年岁已高,自愿辞去,我们苦留不住,也是无可奈何,故由副主编钱先生接任主编一职。希望诸位同仁,一如既往,团结合作……”   方晴一时不知何去何从,随着大流走回各自的办公室。   李先生也来到影画部,严肃地说,“我不管别的部门,我们部门不要出什么乱子,嗯?”李先生特地看方晴一眼。   方晴低着头不说话。   李先生没再说别的,走了。   方晴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看一眼江、王二人,二人都正忙着。方晴走出来,顺着腿,走到林先生的办公室。   正有个杂工把“主编室”的牌子往下拆。   方晴略站了一站,便转身走了。 第51章 方晴辞职了   方晴没回影画部,径直走到街上,看着满眼属于夏天的浓绿,不知不觉春天已经过去了。想起家里那半院子的树荫,冯家窗户下一格一格移动的日影,风云里打过的褙子,还有在南市摆摊时看过的云彩、捉弄的蚂蚁,那时才真是“岁月长”,方晴不禁笑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本来便从那里来,再回去就是了。   方晴一直知道,有些事,是必须做的,不计得失!   既然决定了,心里一下子就松快了。只是购置房屋的事要无限期拖延了——真想买间属于自己的小公寓啊,住着多么安心,若情况有变,父母兄弟来了,也有个住处,如今……不想也罢。   方晴走去敲周先生的门,站在当初第一次进这间办公室时的位置,“周先生,我想辞职。”   周先生看了方晴半晌,“你也要走——我不是说了吗,我们虽然被共进控股,但提前已经谈好,他们不参与管理,也不干涉报纸内容……”   方晴低着头默不作声,能说什么呢,这样的承诺恐怕周先生自己都不信的。   “你可知道天津有多少报馆被收购,还有多少即将被收购,剩下的又能撑到几时?你能去哪呢?”不待方晴回答,周先生轻叹道,“我知道你和老李不对盘,老李……崇明走了,回头我调老李来给我帮忙,由你负责影画部吧,好好儿干。”   方晴有些惊愕地抬起头。   周先生揉揉眉心,“就这样吧,好吗?”   方晴苦笑一下,若是早两天周先生这样说,自己肯定是大大地乐意,但如今……   “先生,我不是以退为进……”   “我自然知道你不是,这是合理安排,你的资历也够了,老李毕竟不是内行。”   方晴抿抿嘴,轻声道,“先生,我——还是要离开。”   周先生皱着眉看方晴,终是无奈地笑了,“你和安一样地倔强……”   方晴复又低下头。   “也罢了,你去吧。”   方晴想劝周先生两句,终究没有开口,人各有志,周先生这样的人又岂是三五句话能让他改了主意的?   “保重,周先生。”   周先生点点头。   方晴微鞠一躬,转身出去,轻轻带上门。   方晴又去找李先生,李先生脸都黑了。虽一直看方晴不顺眼,但对方主动离开和像小吴那样被迫离开是不一样的,更何况又挑了这么个档口儿——这就譬如与人相亲,虽也嫌那姑娘丑,但还踌躇措辞的时候,那姑娘竟然先拒绝了,借口是挑剔自己品行有缺,简直不能忍!   “报馆待你不薄,你一个乡下女人,连新学都没上过,报馆破格聘用,你不思图报,耍小聪明倒是一等一的!你说你最近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啊?报馆给你多少薪资?这个时候辞职,你对得起周先生,对得起我吗?”李先生缓口气,“不要自觉有点子小名气,就觉得天高任鸟飞了,没有报馆,你那点名气很快就会消耗尽了!”说到最后,李先生语气越发沉重了,“你这样子,太浮,我原来只当你有些清高自大,没想到你浮躁至斯。”   方晴几次张嘴要反驳,没能插上话,然而后来竟然觉得,李先生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不觉便有点羞愧,再加上胆小怕事,终究没说什么。   李先生或许是气得狠了,又说了一会子,但方晴始终一言不发,李先生也没力气了,便以“你这样,到不了大处!”做了结案陈词。   方晴道,“再见,李先生。”   李先生懒得再理方晴。   方晴转身走到门口,被李先生叫住,“你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今天的香烟广告你负责,小王忙不过来。”   方晴不怒反笑,走了出去。   回到影画部,方晴跟江小姐和小王说了自己辞职的事。   两人都是一愣。   方晴反宽慰他们,“也是累了,想休息一阵子。”   方晴又问小王香烟广告的事,小王笑道,“我已经画好了,本来就是我的事情,哪能麻烦你。”   方晴便放心地收拾东西。   在报馆呆了这么久,东西却并不多,不像那时候小安,收拾了两大箱子。   方晴不过是几本书,喝水的杯子,吃饭的碗筷,两包茶叶,并些画画儿的东西……忘了从哪里看的,东西多而杂的人是长情的人,当时觉得是胡说八道,如今看来也有点道理,方晴一直知道自己是个薄情的。   啰里啰嗦签完该签的字,又领了最后一笔薪水,方晴走出报馆,只有江小姐送出来,小王被李先生叫走了。   “方姐姐,我不是……”江小姐咬下唇,“只是好不容易出来,就这样回去,我不甘心。”   方晴拍拍江小姐的手,“我知道,这件事,你还是要跟家里商量,”方晴没忍住,还是轻声劝了江小姐一句,“你们名门闺秀,最重要是名声。”   江小姐脸色变了变,强笑,“天津报界多少人,难道都成了汉奸?我们又没做什么卖国求荣的事。”   方晴知道刚才是自己多嘴了,拍拍江小姐的胳膊,笑道,“你说的是。我走了,你保重。”   江小姐也道,“保重。”   方晴把最后一笔薪水,留下些日用,余下的存进银行,算一算,若是不买房,这些积蓄真是不少,心里又感念周先生一回。   既卸了报馆的差事,又没有新的工作,方晴第二天就睡了个大大的懒觉,又慢吞吞地起床洗漱,懒得自己做饭,出来转一圈,卖早点的摊子都差不多收了,方晴好赖买到一个烧饼。   方晴一边啃着烧饼一边往回走,然后便看见汽车旁的韩益——就如一幅名画,晨光中灰头土脸的小胡同和来去匆匆的过客都是背景,只为凸显主角的神采。   方晴抹一把嘴边的烧饼屑,有些尴尬地笑了,“韩先生,”然后说了一句特别傻的话,“吃早饭了吗?”   韩益笑笑,“吃过了。”   方晴知道自己犯了傻,更尴尬了,“要不要去寒舍坐一坐?”总不能就这么在胡同口站着说话。   “好。”韩益道。   方晴心说,幸亏出来的时候略微收拾了一下,要是被窝还摊着……   方晴请韩益坐了,自己扇着扇子,用小茶炉烧水泡茶。   韩益看看桌子上纸包里露出的半个烧饼,抿抿嘴,到底没说什么。   两人聊了两句皖地局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   韩益又问,“听说你辞职了?”   “嗯,”方晴笑道,“终于可以无所事事散漫度日了。”   韩益笑一下,过了半晌,“我遇到秦奋先生,他很佩服你,说这样的气节风骨,让男人们都惭愧。”   方晴哑然失笑,“这算什么气节——”   “因为民族情感,拒绝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于我们普通人,便是气节。”   韩益沉稳的叙述语气让方晴有点不好辩驳,仿佛再说什么,就太过矫情了,方晴便只好笑了。   韩益问方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方晴便说了画《宋敏之入关》的事。这阵子也断断续续画了一点,没有郑衍催着,又有报馆的公事做借口,画的并不多。   “这回没有犯懒的借口了,总要画完的……”方晴停顿了一下,略显不好意思地坦白道,“其实还是犯懒,有这件事情做着,就不想出去找新工作碰壁。”   韩益也笑了,半晌道,“你总是太过自谦。”   方晴笑笑,问韩太太最近在忙什么。方晴不想与韩益讨论自己的性格,男女之间,这样的话题未免有些暧昧。因为心里曾存有的那点念想,此时便格外避嫌。   韩益说韩太太最近在学英语,每周去上三次课。   真好,这样积极的生活。方晴笑道,“以后出门,见到洋文,就可以请教柳姐姐,不用瞎猜了。”   韩益点点头,端起茶碗喝一口茶。   方晴问韩益最近工作忙不忙,又闲聊两句时局——不过是怕冷场,两个人静默相对……不合适。   待把碗里的茶喝光,韩益便站起身来,“我走了。”   方晴点点头。   方晴送韩益到门口,韩益看着方晴的眼睛,温和地说,“不要太焦虑,”略停顿,“若有事,给我打电话。”   方晴点点头。   看着韩益背影逐渐走远,方晴叹口气,笑笑,走回去接着吃那半个凉了的烧饼。   方晴每日正事只有画画儿,闲暇了便泡在书店看书。   七里洼路上有一家很大的书店,书可买可租,又有可以抄书的台子,是一众穷学生喜欢的地方。方晴混迹其中,除了查资料、看画画儿有用的书,别的就全凭兴致,拿起什么便看什么,觉得不好,再换一本,如此消磨半日,“可抵十年尘梦”。   有一次从书店出来,偶遇了以前的同事小王,小王看见方晴,露出高兴的神情。   两个人便一起吃咖啡。其实原来方晴与小王并不算投契,方晴看不了小王的八面玲珑,估计小王也看不了方晴的头巾气。   小王跟方晴说自己也辞职了,方晴很有点吃惊。   “我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小王苦笑。   方晴知道是自己浅薄了,于是加倍和气地说,“以你的人才,再换个地方做事也是一样好的。”   小王笑了,说起报馆的事,方晴走后陆续又有两个人辞工,其中有一个是方晴的熟人——组版的曲先生。   方晴略带感慨地点点头,又问起江小姐。   “江小姐如今是影画部的头儿了,昨天见到她,越发地神气,不像我们,灰头土脸,”小王摇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方晴被小王略带酸意的口气逗笑了。   别了小王,方晴叹口气。生活不如意的时候,胸口好像堵着一团什么,只有叹口气才能畅快些。 第52章 方氏《三部曲》   对《宋敏之入关》,方晴很是慎重,这也是画得慢的原因之一。   《王大壮进城》的故事是郑衍出的,虽方晴自己也填进去一些,但总体架构、风格、走向、节奏都是郑衍把控,就是画面处理上,郑衍也给出不少合理建议。   《别做梦了,日本人》虽是方晴自己做的,但毕竟三个部分都很短小。   而《宋敏之入关》初步设想大约与《王大壮进城》差不多的篇幅,故事风格、人物、轮廓大纲之类是确定了,但细节还需要慢慢磨,比如沿途风俗要查方志、风俗志,对设定的逃亡路线沿途军事势力也要再捋一捋——虽说这一部分为了不惹麻烦要避讳,但再避讳也不能稀里糊涂着。还有关于日军的资料和九一八战况报道之类也要再搜集,资料是不嫌多的。   方晴经的见的少,又没亲身经历过战乱,怕会出现让人去树上摘玉米这样的笑话,又怕闭门造车不够生动,所以除了多看书,也很注意第一手资料的搜集——多跟东北逃难来的人接触。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好些细节是方志上不会有的。   几个月以前,通过同院那对兄妹介绍,认识了几家东北逃难过来的。当时这几家刚到天津落脚,合租一个小院子。   其中有一家的媳妇,跟方晴差不多年岁,大家都叫她彭嫂子。彭嫂子带着婆婆和三岁的女儿逃到天津,找在这里谋生的丈夫。   彭嫂子面色有点黑,但长得很俏丽,爱说爱笑,说起逃难的故事来,惊险刺激、妙趣横生。方晴很喜欢她,并决定在自己的漫画里分配给她一个重要角色。   后来听说彭嫂子找到了当家的,换的住处也不远,方晴找了个空儿就去探望。   门虚掩着,方晴敲门,没人应,方晴试探着推开门,朝里喊,“彭大娘,彭嫂子……”   彭大娘接出来,眼睛红红的,脸上很没神采,“她方姨,是你啊,快进来……”话还没说完,眼泪先流了出来。   方晴大惊,“大娘,这是——”   随彭大娘绕过影壁,便看见院子里,彭嫂子木愣愣地坐着,眼睛红通通的,头发蓬松着,衣服也皱巴巴的,像是遭了什么大难的样子。   “大丫没了……”彭大娘哭了起来。   想到那么小的孩子,一路跟着大人逃难受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到了地界儿,竟然一病就没了,方晴也陪着流泪。   再看彭家的情境,像是孩子的事已经料理完了,婆媳正是痛定思痛的时候。   方晴哭一阵,少不得要劝劝彭大娘和彭嫂子。彭大娘还能撑住,彭嫂子人都呆了。   彭大娘也让方晴多劝劝儿媳妇。方晴拉着彭嫂子的手,看彭嫂子的眼睛一点神采也没有……丧女之痛,哪是一个外人三言二语能劝得了的,这种时候应该亲人在一起互相安慰。   方晴问,“怎么不见彭家大哥?”   彭大娘低头叹一句,“冤孽啊!”   原来彭大娘的儿子彭大年本在天津做点小生意,被人坑了本钱,没办法,只好去一家茶叶庄当学徒。没想到被东家相中,要把独生女儿许给他。彭大年竟瞒下已经娶妻的事,入赘当了上门女婿。   这回彭嫂子找来,想也知道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对这样的事,方晴只能叹气。   因为彭家的事,方晴一整天都不开心。   世界上有一种女人真是难,这种女人叫乡下太太。   要说过去,陈世美也是有的,但秦香莲们多少能由宗法保护着,三书六礼的正房妻子,不是说休就能休的;如今社会动荡,礼崩乐坏,又受西方思潮影响,乡下太太们便格外悲剧了。   方晴想起自己见过、听过的几个乡下太太:自己,离婚了;韩太太,幸福地生活着;刘师母,虽要防着外面的“狐狸精”,但也算过得不错;上次见过的范太太,在风光的妾手底下过日子,苦熬着;韩太太提到过的钱师母,顶着妻子的牌位,在大宅奉养婆母,而钱教授在外和曾经的学生光明正大地同居,在外面人们也大多只知这位女士,而不知还有位正牌师母……彭嫂子这种,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方晴再去探望彭嫂子时,已经人去屋空——方晴不知道,后来彭嫂子流落花街,天津解放后,经过教育改造,当了纺织工人,嫁给一个老实巴交的翻砂工,并高龄产下一女,一直到80年代,在女儿和外孙的哭泣中,寿终正寝。   方晴很想把乡下太太们的故事画下来。画《别做梦了,日本人》是出于民族义愤;画《宋敏之入关》,除了民族义愤,还有对流离失所之人的同情;画这部乡下太太的故事,则是因为心里的不甘和愤慨。   前两部都有资料,是方晴用理智画的东西,而这部却是纯粹的情感的产物。画风也不同,一部女性为主人公的作品,许是因为方晴憋着一口气,画风粗犷中又有点夸张诡异,配着时而沉郁时而讽刺的旁白,显得很是另类。   方晴给这个故事取名《张巧巧离家》——后世是这么评价《进城》《入关》《离家》三部曲的:《进城》还带有太多郑氏幽默的痕迹,画风细腻俏皮;《入关》用沉郁大气的笔墨描绘了一部民国民生画卷,是一部史诗性的著作,奠定了方霁天在中国近现代画史上的地位;而《离家》用粗犷诡异的画风表现现实主义题材,表现了女画家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和女性角色的思考,代表着方氏漫画的成熟。   在后世,三部曲中的《进城》是话剧界的经典故事,有的还被编进相声;后两部都被搬上荧屏,尤其《离家》被翻拍数次,里面的人物“张巧巧”“陈雅君”“刘大妮”“赵艾伦”都是被后代女性们讨论滥了的角色——也是因为这部作品,方晴个人经历被各种揣测,并与漫画中的人物比附,成为一提民国女子就一定榜上有名的传奇女性。   当然此时方晴是不知道这部应心之作对自己意味着什么——若能透过迷雾“早知道”,那颗皱巴巴的杞人心兴许能稍微舒展一点,当然也可能更加皱巴。   虽说花在画《宋敏之入关》上的工夫更多,但《张巧巧离家》画得更快,到秋风渐凉的时候,《离家》已经进行将半了。   方晴给北平的鲁先生写信,并寄上一些《宋敏之入关》的样稿,问能否在《新画报》刊登,却迟迟未收到鲁先生的回信。   方晴有点不安,去法租界最大的报亭买《新画报》——《新画报》还没有开通异地订阅,天津能买到的地方不多。   卖报的大叔看看方晴,“《新画报》停刊了!”   “为什么呢?”   “那谁知道!最近停刊的有好几份呢!”   联想到最近的政治气候,方晴约略明白了。不知道鲁先生怎么样,但愿只是画报停刊。   方晴想了想,斟酌着言语,又给刘从武先生写了一封信,也附上一些《宋敏之入关》的样稿,信末隐晦地问及鲁先生。   隔了些天,方晴收到刘先生的信。   刘先生还是那么亲切,跟方晴解释新文化出版社马上要关停——自己因为实在太忙,已经辞去出版社的职务,而出资人也即将移民美国,所以出版的事是没法办了。   但是刘先生也帮助问了几家可能的报馆,有两家答应有空期可以刊登,刘先生在信后附了他们的联系方式。刘先生隐晦地表示,因为目前的政治气候,抗日类的题材并不热门。   至于鲁先生,刘先生倒大方告知,鲁先生离开了北平,在哪里并不知道。   方晴觉得自己的画生不逢时,保不齐这就是一堆废纸了,不免有些沮丧。看到信末刘先生说鲁先生平安,好赖有个好消息。   翻着家里的一摞画稿,方晴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下去,若没地方刊登,这样费心费神,还有什么意义?又想起古代那些饿死的才子们,我这也算“怀才不遇”吗?方晴倒把自己逗笑了。   要是郑衍在就好了,原来这种事都是他料理的。   这么久始终没有郑衍的消息——报纸上没有,他个人也没传个消息过来,不晓得他怎么样了。   郑衍也没有和韩益联系——至少韩太太是这么说。方晴偶尔与韩太太见个面,说会子话,或一起逛一逛。方晴真正能聊得来的朋友并不多。   韩太太也说韩益的情况,“这阵子越发地忙了,早早就出门,晚上掌灯才回来,”韩太太笑叹,“政府的大洋真是不好挣!”   韩益春天的时候辞去了远洋船业公司的职务,转而为政府做事。在船业公司不过是顾问,事情毕竟少,如今正经在政府做事,自然就忙了,何况还要在北洋大学堂教课。   方晴安慰韩太太,“年轻时有的忙是福气,要是赋闲在家,就该着急了。”   韩太太笑着点头。   韩太太很喜欢《张巧巧离家》的故事,尤其同情赵艾伦,也是千金小姐一样长大的,没想到婚姻不幸,早早地就香消玉殒。   韩太太拿手帕擦擦眼角,笑道,“故事是好故事,就是太悲了。”   方晴道,“悲剧才有震动人心的力量。”   方晴说起始终没找到报馆肯刊登这些画稿的事,笑道,“古人说文必穷而后工,想必画画儿也是一样的。再这样下去,我离着‘工’的距离不远了。”   韩太太也皱眉替方晴着急。   方晴叹口气,“有时候真是觉得累,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   韩太太也叹口气,“结婚了心里就安定了。我真是不明白你们这些现代女性,你和阿衍年纪也不小了……”   方晴推心置腹地说,“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韩太太斜着眼看她,“真的不是?”   方晴点点头。   韩太太笑,不信。   方晴笑着摇摇头,不信就不信吧。   又过了些天,韩益的听差送来一个短笺,让方晴第二日下午带着两份画稿去霞飞广场边上的玫瑰咖啡馆,见一位北平来的朋友。 第53章 功成与名就   方晴如约而至,一进门便看见韩益和另外一位先生坐着,正在说笑。   看见方晴,韩益略扬一下手。   方晴走过去,韩益和那位先生都站起来,韩益为双方做了介绍。   原来这位看着五大三粗的先生竟然是何静文——一位擅长从女性视角写哀情的作家。方晴一直以为何静文是个眼睛里带着轻愁的小姐呢。   如今何先生是《新生活》杂志的主编——新生活是北平最有影响力的生活类杂志。   方晴微笑着与何先生互道了你好。   韩益帮方晴拉开椅子,又为她叫了加半份奶双份糖的咖啡。   何先生露出一丝暧昧的微笑——友直真是体贴,连这样的细节都知道,想来与方小姐真是很好的“朋友”。   方晴从包里拿出厚厚的稿子。   何先生对《宋敏之入关》赞不绝口,“好是真好,但发在我们这儿有点浪费了。这种稿子适合大报,若是战时发表,力量兴许能赶上一个师。”   方晴笑着道谢,肯把拒绝话说得这么动听,真是个好人。   何先生又看《张巧巧离家》。   看了一会,何先生揉着下巴对方晴笑道,“方小姐竟然把这么中国本土的故事揉进了哥特风,既有中式的古朴厚重,又有哥特的阴暗奇诡,”何先生摇头笑道,“才人伎俩,真不可测。”   方晴有些脸红,“我并不懂什么哥特风。”哥特,方晴虽略有了解,但真没想到揉进自己的画作中。   韩益从画稿中抬起头,笑道,“是与你以往的风格不大一样。”   方晴不要意思说这是“泄愤”之作,便只好笑笑。   “这部画稿,请方小姐允许我们独家刊登……”何先生道。   然后又就稿费、刊期等做了协商,何先生说回头会把合同邮寄过来。方晴这部画稿算是正式找到了买主儿。   商量完正事,何先生看看手表,叹口气道,“出来了,比在北平还忙,我得走了,还约了别人。”   韩益又与何先生说笑了两句,约定过几天去北平的时候,大家一起吃饭。   韩益和方晴一齐送何先生到门口,看他上了黄包车。   韩益看向方晴,“我送你回去吧?”   方晴摇摇头,笑道,“不大来这边,我还想逛一逛。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韩益看着方晴,想问她稿子压了这么久为什么不找自己帮忙,但终究没问,只微笑着说,“不要客气。”   方晴笑笑,看着韩益道,“再见,韩先生。”   “早点回去。”   方晴点点头,转身顺着人行道走了。   方晴知道,《张巧巧离家》并不是一部讨喜的作品,然而却不晓得会饱受非议。   女学生们是不会喜欢这样一部作品的,阴郁的画风,悲惨的故事,隐隐地对自由恋爱的“攻击”……   有女学生给《新生活》写信质问,“温文尔雅的周书培凭什么不能爱美丽大方的唐小姐,张巧巧那么粗陋,根本配不上周书培!”“刘大妮的不幸是她自己造成的,她不自立,怪谁?”   何先生给方晴写信时说,“现在的女孩子真是心狠。”   方晴做清醒状回复他,“因为她们觉得张巧巧们非我族类,自然不用浪费同情心。”   这次倒是男士们相对比较“宽容”,善意地提醒道,“这些女性固然值得同情,但社会的进步,总会牺牲一部人的利益,然而我们不能因此否定进步。”   当然也有人恶意揣测方霁天是不是个弃妇——也不算恶意,人家猜对了。   也有卫道士跳出来,借机说应该恢复“三纲五常”,取消女学,禁止男女同学、同工。   何先生给方晴邮寄样刊时,常常也把评论一并寄来,偶尔还附上自己的几句观点。   方晴怕自己的画给《新生活》惹麻烦,何先生却道,“不怕骂,就怕没人看!”   呵,竟然是郑衍的同道。   方晴恶向胆边生,随着新一期的画稿寄上一些针对评论的评论,牙尖嘴利地讽刺、嘲笑、恶意揣测回去,“自由恋爱当然是好的,只要不是勾引别人的丈夫”,“和原配太太生孩子的时候,又不是原配强迫的,那时候怎么不说追求爱情”,“人性的美好在于节制欲望,在于发乎情止乎礼,若非此,与动物何异”……   话虽说得不好听,却实在都是真心话。方晴觉得,对抗欲望虽然痛苦,但换来良心的安宁,还是很值得的。   何先生看了方晴的评论不禁莞尔,看起来那么温婉的小姐,竟然这么牙尖嘴利,又想到上次见面的场景,许是自己想错了,这位方小姐与韩益并没什么。   这些署名“无名氏”的反评论把《新生活》上的架又吵出了新高度,有人支持方晴,有人说方晴是旧礼教的卫道士。   何先生看热闹不嫌事大,专门在《离家》后辟出一块来放评论。   别的报刊上也有关于这部漫画的评论,褒贬不一。方晴完全被郑衍和何先生同化,也认为批评算是另类的赞扬。   元旦夜,日军向山海关进攻,把侵略矛头指向华北。华北局势再度紧张,平津告急。   即便当局再说“攘外必先安内”,北方的抗日热情仍然再度高涨,原来刘先生联系过的《北平晨报》联系方晴,希望连载《宋敏之入关》。   和《张巧巧离家》不同,《宋敏之入关》从连载之初就是一面倒的喝彩声。北平几家有影响力的报纸都进行了转载,大家学者们的评论也都是称赞之声,又有记者联系方晴要写专访,有话剧社传过话来要就此排新戏,这部漫画甚至突破地理囿固,被《新申日报》转载。   第二年上海的申江电影公司把其搬上了大银幕,主演宋敏之的是红极一时的周凤君,里面的歌曲《风云路》更是传遍大江南北。当然这是后话。   因着连载的事,方晴过年只在家呆了五天,便要回津。   方守仁和吴氏决定陪同女儿一起来天津看看。   方晴这两年的事,方守仁和吴氏到底是知道了。吴氏对女儿这种“风口浪尖”的生活很是担心。方守仁对方晴这样的现状既有些自豪,又担心,又忧虑——这若是儿子倒还罢了。在方守仁心里,女孩子还是应该安稳娴静的。   方旭正放年假,自然也一起来。②如此一家子年没过完,就急匆匆打包买票奔赴天津卫。   方晴租的那两间屋子当然住不下一家人,方晴便干脆陪着父母兄弟住旅馆。   好在《离家》已经画完,《入关》也完了大部分,存稿足够,不然方晴又要招待父母兄弟,又要画画儿,一定忙得脚后跟儿踢后脑勺儿。   方守仁看到从北平那边寄过来的评论,对方晴说,“晴姐儿,你搬到租界住吧。邮寄地址也不要直接写家里。总是谨慎些好,须知树大招风,日本人可不是什么谦谦君子。”   这便是父母亲与别人的不同,别人只是看到你的成名成家,父母却首先想到孩子可能有的危险。   方晴觉得父亲说得很是,又有母亲催着,第二天便托了经济找房子。事情也实在顺利,不过三四天,竟然已经搬到新住所了——就在法租界,离着原来住的桐园不远,离着郑宅、韩宅也很近,方晴对这一带很熟。   方守仁也觉得这个公寓好,有两个五大三粗的门房,公寓边上便是工部局,巡捕们就在近旁,总有些威慑力。   方家一家便在这新租的宅子里过元宵节。   方晴一边和吴氏包汤圆,一边逗弟弟说话——方旭已经是大小伙子模样,正处在变声期,声音粗嘎嘎的,越发地沉默。   方旭在学校学习不错,方晴撺掇他考北洋大学堂试试。   方守仁一边听姐弟俩闲聊,一边看报纸,突然表情一变,问方晴,“冯璋在二十九军?”   “不是吧?我也不清楚。不过他刚毕业的时候在冯玉祥部,二十九军是冯玉祥西北军的底子,也说不定……”方晴抬头才意识到父亲的神色不对,“怎么了?”   “殉国名单上有二十九军上校团长冯璋。”   全家人都愣住。   方晴先反应过来,“也不一定是他——”   看父亲的神情,方晴略沉吟,“我出去问问吧。”   方守仁动动嘴,没说什么,又看了看方晴,终于点点头。   方晴穿上大衣出去,一走就是大半天,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怎么样?”方守仁问。   方晴沉着脸点点头,“我托原来的同事打听的,很可能就是他。”   方晴没说自己见到了冯璋后娶的妻子严秀玉。   严秀玉挺着大肚子,让一个老妈子扶着,眼睛红红的,“你是来看笑话的?”   方晴看了看严秀玉,“你保重,我走了。”严秀玉这样的身体,这样的精神状态,方晴说什么都不好,她身边有老妈子和丫头,也并无需要自己帮忙。方晴觉得自己不该来。   严秀玉用手捂着嘴,努力不哭出声来。   听到背后压抑的哭声,方晴快步走出了门。   方晴是个老式的人,又有点心软,做不来恩断义绝的事,却也听不来太尴尬的话,大家总要留些体面——给自己,也给严秀玉。   方家人一起吃元宵节的团圆饭,气氛有点沉闷,方家人怨冯璋,但还没到盼他死的地步。   饭后,方晴在自己的屋里看书,方旭走进来,“姐——”   “嗯?”方晴抬起头。   方旭坐在方晴旁边。   方晴微笑着揉揉弟弟头发。   方旭偏偏头,没躲过。   “姐——”   这小子也知道体贴安慰姐姐了,方晴心里一暖,“我没事。”   方旭点点头,又过了半晌才感慨,“他这样的,竟然是死于国难的英雄。”   方晴轻叹一口气,“大义与私德从来是两回事,就像成就与德行也并无必然联系一样。”   方旭想了想,点点头。   方晴又拍拍弟弟的头。   方旭这回没有躲。   过完元宵节,方晴送父母兄弟离开了天津。   随着局势越发紧张,天津的日本人也越发嚣张。方晴亲眼见到,在法租界,两个日本浪人砸沿街店铺的窗户。巡警见了,也不过是把那两个骂骂咧咧的日本人驱赶走,商家只能自认倒霉。   天津报界也显出怪相。   那些被共进控股的报馆,有的已经初步显现出亲日倾向,有的如津门时报则是“中立派”,不提政治和战争,只说生活和文艺,刊载了大量商品广告,连载了一个华丽哀婉的爱情故事,又有一个署名“海伦”的作者开专栏,专讲吃咖啡、跳舞、旅游、西方电影之类,有种洋派的风雅。   没被共进控股的报馆也有激进的,也有不太激进的,但总还能看到战况的报道。   方晴突然睁大眼睛,第15路军代理军长郑衍!   没错,第15路军是郑家军的底子,那么,这个郑衍,就是郑衍。   沈谦《填词杂说》   ②民国提倡新历,旧历年学校不放假或者放短假,这里就当架空看吧。 第54章 终结章   郑衍是怎么带着部队从安徽到了张家口的?   方晴再读一遍报道:第15路军在遵化,与29军宋哲元部,互成犄角,共同抗击日军……截至发稿时,中日双方激战两日夜,各有伤亡,已进入胶着状态。   方晴又翻看别的报纸,内容大体类似,《天津公报》社论对第15路军的行踪也表示迷惑。   到第二日,战局没什么新进展,但《天津公报》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倒是捋出了第15路军北上的进军图——只能说郑衍打得一手迂回的好牌。不知道郑衍是怎么找到借口这样挪动的,也不知道上层是什么态度,反正他确实完成了这次大迁徙——从南到北,带着他的部队。   方晴想起之前的担心,如此看来,郑衍已经收服了父亲和兄长的旧部。   方晴心情复杂,很想找人说一说,然而能找谁呢,韩先生?方晴轻轻地叹口气,只得作罢。   每天一大早,方晴就出去买所有能买到的报纸,根据零零散散的报道,拼凑研究战况。   8日后,传来好消息,西峡口大捷!郑衍部收复七贤山。   未被共进控股的几大报纸都头版头条报道了这个消息。即便只是看文字,也可见战争的曲折和激烈。   方晴看完,长舒一口气,好在结果是好的。报道后面又列了收缴的坦克、装甲车、枪支、俘虏及毙敌的数量——单看数字也可算是大捷了。   报纸上一片振奋,《天津公报》发社论称,此役“竟能使骄妄气盛之日军受偌大打击,此诚足为中国军人吐气”。《新民报》直言:“此重创日军之消息,必使全国人心为之一振。”大抵都是此类。   看《北方新闻》上称郑衍一代名将,方晴不由得笑了,不过能取得这样的战果,好像说个一代名将也并没太夸张。   油光水滑的写鸳鸯蝴蝶的一代名将……方晴再次不厚道地笑了。   郑衍言犹在耳,“也只有你小看我——”   或许真是如此罢?方晴一时不知自己认识的郑衍是不是真正的郑衍了。   《北方新闻》似乎开了个头儿,接下来几天,就有几家报纸挖起了郑衍个人的故事,爆出郑衍就是家柳云生。   方晴看着报纸上郑衍的大幅照片:侧着脸,头发惯常地抿上去,桃花眼似笑非笑的,穿着晚礼服,微微举起酒杯——想来是某次参加宴会被记者拍到的。嘿,这样子简直就是风流公子哥儿的样板。   又隔了几日,何先生寄来《新生活》样刊,这次除了一些读者来信以外,还多了几份别的报刊。   方晴不解,先看何先生的短笺:“……方小姐与郑宗海合作,想是很好的朋友,不知可否写些关于此君的文字?如今郑君在北平是大大的热门人物。据闻,自报纸上刊登了宗海照片之后,北平抗日救国会捐款激增,更多了许多会员(多是小姐太太们)……”   仿佛看到何先生促狭地挤眉弄眼,方晴哑然失笑。   也是,一个保家卫国的抗日名将,竟然长得这么好,竟然还写出那样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小姐太太们不喜欢才怪。   《新生活》是家庭杂志,想讨小姐太太们的欢喜,也是正常。   然而,方晴想了想,觉得帮不了这个忙,因为不知从何写起。虽然胡乱写,郑衍也不能跳过来抗议,不过还是算了。其实何先生何必舍近求远,在北平,认识郑衍的人不少的。   方晴翻看何先生随信寄来的那几份报刊上写郑衍的文章 其中就有刘先生的。方晴仔细拜读,哈,刘先生这是要把郑衍塑造成既英明神武又风流倜傥的周公瑾吗?   另外几份,大抵类似,只其中一位署名“王静宜”的,写得有点特别。   王静宜回忆郑衍给自己写的信,“唯有你的声音,才能涤荡我心里的尘埃。”   方晴噗嗤笑了,胡噜胡噜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郑衍这厮太肉麻了,说这样的话。   韩太太走来聊天,方晴把谈郑衍的报纸给她看。   韩太太也笑,“这个王静宜是谁?”   方晴摇头,对北平的文艺圈不熟。   “你应该写写他。”   方晴瘪瘪嘴,笑道,“我才不赶这时髦。”   韩太太看着方晴笑,半晌才道,“你这样,我就放心了。女孩子嘛,做什么那么大度。”   方晴皱眉笑了,没解释什么。   《新生活》后来刊登的是欧阳先生写郑衍的文章。欧阳先生的文章跟他说话一样,风趣亲切,又言之有物。   西峡口大捷之后,宋哲元部也取得两场不小的胜利,但这些并不能从根本上扭转战局,战事还是朝着于我方不利的方向走去。   5月31日,双方签订《塘沽协定》,宣布停战。   《塘沽协定》内容出来以后,又引起学生罢·课,上街游·行。   租界里没有游·行,气氛比先前战时似要轻松一些,人来人往都不像先前行色匆匆的,闲人们互相打着招呼,卖花姑娘用清亮的嗓子吆喝:“玫瑰、茉莉、丁香……”   方晴在附近转了一圈,买了个新烤的小圆蛋糕和一些水果,低着头缓缓地往回走,脑子里琢磨漫画的事,这一段情节太平了,难道要用洒狗血来拯救一下……似感觉到什么,抬头,一袭青衫的郑衍便撞进眼里。   四目相对,都笑了。   方晴快步走过去,看了看不远处两个护卫,笑道,“郑将军安好啊?”   郑衍笑道,“方大画家安好。”   两个人都笑。   郑衍对护卫摆摆手,独自跟方晴上楼去。   “怎么这时候突然来天津?”   “托病呗,”郑衍抬抬右臂,“若是治不好,以后还怎么写?”   方晴盯着郑衍的胳膊看。   郑衍笑道,“贯穿伤,已经好了。”   方晴放下心,笑道,“一代名将,还要写?”   “还是写好,”郑衍笑着叹口气,把自己扔进方晴家的沙发里,“给你的漫画写脚本也不错,一个错眼不见,某人就成了著名画家了。”看着方晴的笑脸,郑衍心里漫天的腥风冷雨化成融融的春和景明。   方晴大言不惭,“再错眼不见,兴许就蜚誉全世界了。”   郑衍做惊愕状,“失敬,失敬!”   方晴呵呵地笑起来,再见到郑衍,真好。   方晴仔细端详郑衍,到底是与原来不一样了。并不是说黑了、瘦了多少,是整个人的感觉,原来的颓废闲适差不多已经看不见了,眼睛里藏着坚硬锐利——方晴虽不熟悉这样的眼神,却也知道这是经历火与血的洗礼才会有的样子。   方晴想问郑衍这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以后又有什么打算,张张嘴,到底没问,如今平安就好。   郑衍也看方晴,方晴似乎比先前更沉着了,不知从何时起,方晴已经由一个小姑娘长成了成熟的女人——不卑不亢,不骄不躁,藏得住事,也担得了事。   两个人同时叹口气,又都同时笑了。   “在天津呆几天?”方晴问。   “明天去拜访一两个人,后天就回去了。”   方晴点点头。   “对了,冯璋并没死,在宋哲元那儿呢。”   方晴抬起眼睛。   “受了伤,死不了。”   方晴点点头。   郑衍看着方晴,“真不跟我回去做太太?”   方晴微微后仰身子,瞪着眼睛,“我一个马上要蜚誉全世界的漫画家去做太太?把大好年华花用在麻将桌上?这样暴殄天物不好吧?”方晴夸张地显摆,“平津两地的报刊抢着让我开漫画专栏,天津美术专科学校希望我去讲课,下半年还要画一部反映民生的漫画,那才是真正的史诗题材呢……”   郑衍摇头笑了。   方晴也笑。   “你这样确实很好,我都羡慕了。”   方晴卸下刚才的夸张,静静地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你。”郑衍看着方晴。   不待方晴回答,郑衍站起来,“我走了。”   方晴也站起来。   郑衍走过去,抬起手,略停顿,拍拍方晴的头,深深地看方晴一眼,自己开门出去了。   方晴走出门,目送郑衍走下楼梯。   方晴的眼睛有点发潮。郑衍,你一定要好好儿的。   这两天黄历上一定写着“宜会旧友”,见到郑衍的第二天,方晴又见到另外一个故人——小安。   初见小安,方晴大吃一惊。   “我多方打听,才找到你的住址。”小安笑道。   方晴拉住小安的手,“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小安笑,“——头一句话就让人难回答,还是这么讨厌。”   方晴瞪她,又笑,“总比你吓人一跳强。”   “我发现与他在一起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这个答案能接受吗?”   方晴点点头,小安还是那个勇敢纯粹的小安。   “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去前线看看,我的相机应该拍些有意义的东西。”   方晴肃然起敬。   “几年不见,你都成了名漫画家了。我看了你的漫画,真好。”   方晴无奈一笑,“然而人还是那个人,彷徨、矫情,没有远虑,都是近忧。”   小安慨叹,“我何尝不是如此。”   “你不同,你自己选择命运,我是被命运赶着走。”   “然而你并没有屈服于它。”   方晴想了想,好像是的。   方晴又想了想,“主要还是运气不错。”   小安看着自己的朋友,方晴还是那个谦虚谨慎的方晴。   小安在天津短暂停留,然后就离开了。   方晴再见小安是在巴黎。   彼时方晴已经移居英国十余年,趁着丈夫学校圣诞节放假,带着女儿,全家去巴黎旅行——方晴的女儿姜平得母亲遗传,小小的年纪已经显出艺术天分,方晴带她去巴黎开眼界。   姜唯钧教授是著名的PTT(怕太太)协会终身会员②,作为一个医药化学专家,每年假期随着家里大小两个女人,流连于艺术圣地,混迹在或不羁或精致的艺术家当中,以其风趣的言辞、对艺术无知者无畏的直白和不错的酒量,被很多艺术家称为“我们的朋友姜先生”。   方晴一眼认出摄影展的主人,小安扭头,都不由得泪湿眼眶。   方晴支走丈夫和女儿,小安走去与一个俊朗的金发男人用法语说了两句什么,那男人笑着看一眼方晴,点头致意,又与小安说了一句什么,两个人亲昵地贴贴脸,小安转身时犹带着甜蜜的笑容——真好,方晴感叹,能让小安如此的,一定是个好男人。   方晴与小安走去摄影展厅对面的咖啡馆,小安照旧黑咖啡,方晴照旧要加糖和奶。   两个人互相端详,日常为琐事羁绊还不觉得,此时面对故人,才惊觉,沧桑半生,老之将至。   方晴指着眼角,“你看我的皱纹。”   小安瞥她一眼,嗔道,“跟我说老——”   方晴笑了。   小安教育她,“不要学白人没事晒太阳,老得快,还起斑点。”   两个人下意识地不愿谈及过往的痛苦和遗憾,然而那些时而还会入梦的人和事,又岂是可以避开的。   小安先说起郑衍。   “在浙东的时候,他救过我一次,后来在山西战场又碰到了,他还送我一架缴获的相机。”   方晴笑道,“那可真是大礼,据我所知,他也喜欢摄影的。”   “真是个不错的人。可惜后来再也没见到。”   方晴告诉她,“他在美国加州,据说种了一大片葡萄园,自己酿葡萄酒。”   方晴没说他还去英国看过自己。   那时候抗战胜利,国内局势微妙,郑衍称病挂冠离开,去美国看望在那里修养的父亲和哥哥——郑老先生戎马一生,后来中风,暮年便在美国度过;郑大公子被刺,受了极重的伤,身体一直虚弱,一腔雄心被困在破旧的皮囊里,也是个悲情人物。   郑衍略整顿,便去英国看方晴。   两个人坐在后院的橡树下,聊了整整一个下午。   郑衍说起他客居外祖家的童年时代和流浪似的少年时代,说起他在北平求学的经历,甚至连带了一个姑娘回家这个姑娘却看上自己的大哥这样的事也说了——都是遇见方晴之前的事,之后的战事却一句也没提。   郑衍说完了,好像放下了什么,轻轻地笑道,“那时候我答应要把家事告诉你的。”   方晴记得,那是他第一次匆忙离津的时候,在电话里说的。   晚上的时候,郑衍与姜唯钧喝了一夜的酒,第二天带着宿醉就走了。   后来听说郑衍在美国过得很好——韩益夫妇带着两个孩子来英国游玩的时候,韩太太告诉方晴的。韩先生在加州大学任教,郑韩两家依旧住得不远。   韩太太告诉方晴,郑衍娶了个华侨的女儿,一个年轻活泼的姑娘,除了皮以外,简直就是个外国人。那个姑娘很迷恋郑衍。   “阿衍微微一笑,又沧桑又神秘,真是个迷人的男人。”韩太太如此转述年轻的郑太太的话。   “郑衍高兴吗?”方晴当时问。   韩太太想一想,笑道,“应该是高兴的吧,两人时常一起骑马,一起酿酒,有时候嘻嘻哈哈玩在一起,跟孩子似的。阿恒阿欣一去他们家就不想回来。”阿恒阿欣是韩益夫妇的一双儿女。   方晴笑道,“真好。”听说郑衍过得好,方晴释然不少。又不由得笑话自己,“别太拿自己当回事,郑衍那么好,随时都会遇见一个合适的好姑娘。”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的同事小吴吗?”小安打断方晴的回忆。   方晴微歪下头,想一想,“记得,但是忘了全名叫什么了。”   “我后来在山西战场见过他,他参军了,就死了我眼前。”小安闭上眼,那张总是挂着别扭表情的脸又出现在眼前。他最后努力的一笑,让已经见惯生死、钢铁心肠的小安红了眼圈。   方晴不禁恻然。   小安又说起另外一位同事——报馆经理周先生。   “平津沦陷的时候,大家都走了,他没走。后来他接了汪政府的聘书,在‘全国文化联合会’挂个虚职。据他申辩,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国家和民众的事,又说曾经救过一个国民党谍报人员,又有几个朋友说情,然而法庭终是判他15年徒刑。后来听说和谈的时候释放□□,他被放了出来。”   方晴想起周先生那俳句味儿很浓的诗,缓缓地叹一口气。   听着一个个故人的后来事,方晴感慨,命运这种事,除了上天的安排,还有自己的选择。   两个人一直聊到外面的圣诞树闪烁起灯光,才走出咖啡馆。   看着展厅里等待多时的父女俩还有那位金发先生,方晴和小安笑着迎了上去。   借用天津《大公报》对喜峰口抗战的评论。   ②这个缩写据说是胡适的一句玩笑话,但也可能是附会的,找不到更确切的原出处了。 第55章 冯璋结局番外   90年代初,贵阳的一栋稍显破旧的筒子楼里。   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电视剧《乙未豪客传奇》。有些掉皮的革沙发上躺着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   “爷爷,你又看着电视睡着了。”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子走进来。   老人惺忪着眼,坐起身来。   女孩儿啪啪地拧电视上调台的钮儿。   “《丹青引》,《丹青引》,赵蔚然演的!您看,您看,这个就是赵蔚然——”   老人一脸地迷惑。   “就这个,香港的,歌儿也唱得特别好听。哦,我的爱人,你可知道,你的离开会让我心碎,哦——”   老人笑了。   “嗐,跟您说您也不懂,”女孩子有些扫兴地说,突然又想起什么,“爷爷,您也是从民国时候过来的人,那时候真是这样的吗?”   “那个时候啊——”老人叹口气。   女孩子打断老人的叹气,“这个演方晴的长得太土气了。方晴,您知道吧?一个著名女画家。哎呀,这个孙淑铮演得也太妖了,听说孙淑铮的后人要告这部剧呢,说是侵害名誉权……”   老人认真地盯着电视屏幕。   看着屏幕上穿旗袍的女演员娇俏地笑,老人仿若穿越几十年的光阴,又回到那个风云际会的年代。   方晴?方晴的影子早就模糊了。老人努力地想,想起的竟然是小时候她穿玫红色衫子,扎两个鬏鬏的样子。   还有书铮。一想起书铮,脑子里浮现的还是当年在孙家花园里请她跳舞时的样子,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似藏了满天的星光。   还有秀玉。当时受伤躺在病床上,睁开眼睛,看到一张花朵一样的面孔。还有那次在长城边上打仗,受了伤,不知怎的,上了战亡名单,待伤好了回到天津,没找到人,又追去上海,终于看到她,清瘦的脸,不施粉黛,手里抱着才出生不久的孩子。   已经这把年纪的冯璋下意识地不愿回想中间那些年。   在山东战场,因为与同僚内讧,耽误了战机,冯璋到处托关系,又搭上全部积蓄,才免上军事法庭。然而军队是没法待了,好在人头熟,托了一位师兄,在贵阳谋了个盐务局长的位子。   后来解放了,再后来运动来了。经过旷日持久的隔离审查,冯璋最后被判了20年刑期,发往离贵阳300里外的一处农场劳动改造。   先是长子冯继学、女儿冯继棠宣布与冯璋脱离父子关系,来看过一次冯璋后,严秀玉也终于与冯璋提出离婚。   运动过后,冯璋平了反放了出来,然而亲人却没有回来。严秀玉已经过世,孩子们得舅舅帮助,在上海扎了根。   年过花甲的冯璋孑然一身,又因为多年的劳改,伤了身子。政府照顾他,按退休干部的待遇给他分了房子,又补发了工资。   冯璋甚至又续娶了一房妻子。   50岁的周芬,是个纱厂工人,有三个儿子,当家的喝酒喝死了,家里穷得叮当乱响。大儿子已经娶了媳妇,分家另过,另外两个小的,一个没钱娶媳妇,一个还在上高中。   赵芬听介绍人说是个平反的老干部,还有一套两室的楼房,便答应了——其中一间可以给小二当新房,若是小三能考上大学,也就没什么犯愁的事了。   与冯璋相看的时候,赵芬着力看了看冯璋的腿脚,可不能后半辈子伺候个瘫子。好在看起来虽然有点蹒跚,倒是能自己活动。性情也温和,说话很斯文,只是黑瘦得厉害。   赵芬点头同意了。   过两天,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赵芬便把铺盖搬到冯璋家。   大儿子两口子觉得母亲改嫁伤脸面,并不肯与继父多来往,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小二倒是红着脸叫“叔叔”,小三沉默片刻,也叫了一声“叔叔”。   如此冯璋又过上了有妻有子的日子。   沉浸在回忆里的冯璋没意识到赵芬拎着菜篮子回来。   “今天的小白菜特别便宜,今天中午就吃清炒小白菜……”   “奶奶,成天白菜萝卜的,我都快成兔子了!”女孩子嘟着嘴抱怨。   “净胡说,有的吃就不错了,六零年的时候……”   “又来了,又来了……”女孩儿嘟囔。   这时听到外面楼道里有人叫骂,“哪个杀千刀的呦,拿了我晒的被面儿,盖别人的被子,小心一辈子走背字……”   赵芬扔下白菜,小姑娘也从沙发上跳起来,祖孙俩打开门,欠着身子往外看。   又听了一会子,赵芬拉着孙女心满意足地关上门,“活该!”   冯璋轻轻地叹一口气。   电视上,方晴用手托着腮,“阿衍,你说50年后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那个叫赵蔚然的小伙子轻轻歪下头,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