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狙击蝴蝶》 作者:七宝酥   文案:   李雾高考结束后,岑矜去他寝室帮忙收拾行李。   如果不是无意打开他抽屉,她都不知道自己曾丢失过一张两寸照片。   -   所谓狙击,就是埋伏在隐蔽处伺机袭击。   ——在拥有与她共同醒来的清晨前,他曾忍受过隐秘而漫长的午夜。   破茧成蝶离异女与成长型穷少年的故事   男主是女主资助的贫困生/姐弟恋,年龄差大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励志人生   主角:岑矜 ┃ 配角:李雾   一句话简介:女人与少年   立意:关怀贫困学子,走向励志人生 ========= 第1章 第一次振翅   休假第二天,岑矜不间断刷了五部电影。   她把卧室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让一隙光透入。整个房间黢黑阴沉,只有笔电屏幕在闪烁,好像时空隧道的门,随时能把她拽进不同的世界。   她也快十多个小时没吃饭了,就瘫靠在枕头上,瘾君子一样挤压着一根所剩不多的能量棒,确认吸不出任何东西了,她才把它丢回床头。   岑矜没有失恋过,她的初恋就是她丈夫。   但她面临更严重的问题,她的丈夫提出了离婚申请。   一切发生的很突然,但并不意外。   因为早在半年前,她就隐隐嗅到端倪。   起初是吴复对她态度的转变,她安慰自己这很正常,浓情蜜意终要走向细水长流,相互挑剔。但猜疑的种子一旦生根,只会愈演愈烈。岑矜习惯了二人世界,也想过自欺欺人,避而不提这些痛点,可总像是站在经年失修的吊扇下面。   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直到上月底,这只吊扇终于砸来她头顶。晚餐时分,吴复将离婚协议摆放到她面前。   他气息平和,上下唇慢条斯理地翕动,似乎在陈述些什么。   可也是那一瞬间,周遭断帧,头顶闷雷,岑矜的大脑化作真空,成了一颗蛀烂的果壳。她一个字都听不见,只怔然盯着他,最后他嘴巴不动了,她才木讷地“啊?”了下。   回忆至此,岑矜转过神来。   脸很冰,她抬手抹了下,毫不意外地摸到一掌心水。   这些日子,她不时会陷进这种状态,然后不自知地流泪。   岑矜用手背重重揩去,又抽出枕边纸巾,一点点压干眼周。   做完这些,她才把电影的进度条往回拉拽。   看到哪了,她回想着,人却跟被卷进黑洞似的浑噩茫然。   激流般的负面情绪总能轻易将她瓦解,岑矜用力抿唇,狠吸一下鼻子,最后停在自己也不确定的地方。   电影临近尾声时,她手机震了下。   岑矜拿起来看,是朋友发来的消息:你请假了?   岑矜回了个嗯,刚想把手机放回去,朋友回复又过来了:难怪找你吃饭没人。   她又说:很难受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换我我也请假。   岑矜没吭声,想敲下几个字力证自己的冷处理与无所谓,但她显然没这么坚强,也不想伪装,就承认了:对啊。   朋友问:在家做什么,我下班了去陪你。   岑矜说:不用了。   朋友不依不挠:不方便么,你还跟吴复住一起?   岑矜:分开了。   朋友:现在在自己房子?   岑矜:对。   朋友有些吃惊:啊,什么时候搬的。   岑矜:他提离婚第二天就搬了。   朋友:你效率也太高了。   她调侃也不忘记挂:女强人,我还是去看看你吧。   岑矜还是拒绝:真不用。   朋友:你先确定不会死?   岑矜:不至于,别担心了。   朋友:我看也是。   丢开手机,岑矜按下触摸板,让电影继续放映,主角继续演绎,这一次她提前暂停,不用再因为分心回调。   可糟糕的是,生活不像影片,悲喜已成定局,更无法后悔,再回到某个节点重新来过。   ——“如果可以,我绝对不会和吴复恋爱结婚。”   短短十几天,这个念头已经在岑矜脑子里闪回了百千万次。她像个泼妇一样无声骂街,又在多愁善感的深夜消沉买醉,自怨自艾——而这一切仅止于想象。   她给自己安排的失恋戏份只有观影,断食,流泪,独自一人drama,不需要观众,包括她的好友至亲。   因为她实在太狼狈了。成人世界的潇洒脱身,只是看上去体面的落荒而逃罢了。   不过还是感谢朋友的这通消息,它把岑矜拉回了真实世界,她终于感知到困意。   强撑着眼皮看了会,岑矜不再跟昏昏欲睡的自己较劲,把笔电撇到一边,合被躺下。   她翻了个身,找到最舒适的姿势,又把被子往上拉,盖过头顶。   快被睡意淹没得到短效解脱时,手机在床头柜上猛振起来。   岑矜掀开被子一角,将那块恼人的电子板砖扒回手里,愤愤道:“不是跟你说不用来了吗——”   那边登时没了任何声音,甚至于屏息。   好像不是朋友,但也没有马上断开。   岑矜皱眉,改姿势为平躺,顺带拿高手机瞄了眼,陌生号码,还不是本地的,她猜或许是客户换号,不作声等着。   无奈僵持少顷也不见动静,岑矜耐心告罄,决定当垃圾电话处理,刚要挂掉,那边突地传来一声,“请问。”   是男声,隔着听筒,不甚确切,只觉得分外年轻,像一粒剔透的水,滴落在这间颓萎的卧室里。   岑矜把手机贴回耳廓,对方声音也因此放大了,清晰了,层叠漾开:“是岑矜岑女士吗?”   他咬字标准,语气却透着小心。   岑矜嗯了声,淡着声问:“对,你哪位。”   “我,”自我介绍对他而言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几秒迟疑过后,他才讲出自己姓名:“我是李雾。”   —   礼物?   岑矜第一反应是这个,随后便与网络上大行其道的虚拟男友业务联系起来,下意识以为是友人的恶作剧。   但男生态度认真,与油滑毫不沾边,岑矜听着不大像,进一步确认道:“谁?”   对方安静须臾才开口:“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您和您丈夫资助的学生。”   岑矜恍悟,脑中滑过一个影子,那个立在门后打量她与吴复的瘦削少年,她已想不起他全貌,只记得他眼睛明亮倔强,像山野中安静蛰伏的牛犊,或者小鹿。   岑矜语气柔和了几分:“是你啊,找我有什么事吗?”   少年说:“我想继续上学,您能帮帮我吗?”   岑矜起疑,蹙了下眉:“你不是在念书吗,还是这学期的钱没收到?我记得八月前后就应该到你爷爷账户了。”   少年声音变得沉闷:“他十月初过世了。”   “啊……”岑矜默然,心头涌出一股悲悯:“现在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我住来姑姑家了,每天……没办法学习,”他又说:“我给吴先生打过电话,他叫我来找你。”   岑矜被下半句激怒,腾得坐了起来:“他什么意思?”   少年大概很擅长沉默这件事,寂静须臾,他说:“我也不知道,他说你们分开了,然后给了我你的联系方式。”   “……”   岑矜曲起双腿,单手将碎发别到耳后,口气冷黯下来:“所以你就来找我了?”   他敏锐觉察到她的情绪变化,低声道:“对不起。”   孩子的示弱让岑矜调转矛头:“我去跟他通个电话,你等我一会。”   少年有些为难:“我借的手机。”他待会可能就接不到了。   岑矜:“两分钟。”   “好。”   挂断电话,岑矜立即拨给吴复,从她搬出婚房开始,她就没有联系过他。   第一通,吴复拒接,她又打出第二通,这一回,终于连上。   耳畔不再是熟悉的昵称,只有开门见山的生疏:“什么事。”   岑矜手按在被子上:“我们资助的小孩,你就推给我一个人?”   “这是你爸妈的主意。”   岑矜呼吸变得紧促:“所以?”   “谁开的头,谁去收拾烂摊子。”   “你不是参与者?”   “我们都是,”吴复好整以暇:“所以我把结束权交给你,当然你也可以继续当个好人。事实证明,你父母的迷信活动封建思维并不管用,我们婚姻一样很糟。”   岑矜胸线起伏,气到眼眶泛滥:“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事实。”   岑矜要被火气胀满:“就不管他了?不觉得残忍吗?”   “他是我们的亲生儿子吗,矜矜,”来情绪时,吴复仍会下意识唤她小名,因为长年累月的习惯在短期内无法更改:“我看过合同,资助人如有意外变故,可提前结束资助关系。我跟你不管,自然会有别人接手。”   原来在他眼里,这些曾经充盈着情感的白纸黑字,都是随时能够终止的冰冷契约。   岑矜联想到自己,周体发寒,吐字近乎颤栗:“吴复,你真不是个东西。”   吴复:“我还在忙,没空吵架,挂了。”   一声,那端彻底没音,岑矜气到胸痛,她捏起拳头,抽动鼻腔,逼迫自己重整情绪,而后回拨给李雾。   对方很快接听,但已经换人,听起来年长许多,有些粗哑,讲着她几乎听不明白的方言。   岑矜懊恼起来,焦急问:“用你手机的那个男孩子呢?”   “走了哈,”男人说:“还有事啊?”   岑矜瞥了眼时间,如被闷棍一击,克制不住滚下泪来,只说“没事了”,就按断通话。   傻坐了会,岑矜平躺回去,试图将那些泣意咽下去。   她双手交叠,将手机贴在胸口,心伤又迷惘。   早两年他俩刚订下婚期时,吴复就出了车祸,虽有惊无险,但也让家中长辈忧心不已,生怕结婚当天再生事端。   起初她跟吴复不以为意,后来她第一次怀孕掉了孩子,父母寝食难安,开始花高价求助所谓的命理大师,而吴复也变得疑神疑鬼,就顺了二老主意。   大师给的化解方法,就是让他们夫妻俩去南边资助个小孩。   岑矜迫不得已,被生拉硬拽着,跟去了胜州的偏远山村。   村里有个为他们量身定做的贫困生,那孩子刚初中毕业,负担不起之后县城高中的学费。他家世又惨,打小父母双亡,与偏瘫的爷爷相依为命,一边照顾老人一边读书,日子是非常人所能忍受之苦。   见有贵人主动上门,村委主任殷切不已,直说李雾成绩好又懂事,领着他们去他家看人。   男孩家里贫困得有些出人意料,仅一间低矮简陋的土砌小平房,家徒四壁,头顶悬挂下来的一颗灯泡是此间唯一电器。   “那小孩人呢。”吴复问。   主任也纳闷,吐着一口拙劣的普通话:“我也奇怪,李雾呢,李雾!”他喊着他名字往里间走:“老李头——你孙呢……你躲这里头干嘛呀。”   岑矜跟着回头,也是此刻,她与门缝内一双眼睛对上目光。   ……   整个流程确认的很快。   最后主任还拉着孩子跟他们合影,就站在那间比吴复高不出多少的小土房前面。   思及此,岑矜打开手机相册,翻看起17年的相片,不多久,她找到那张合照。   当日烈阳灼眼,她与吴复分列左右,吴复的笑脸被映得极白,而她双目微眯,也弯出笑意。   那个叫李雾的孩子,就站在他俩中间,比她矮了半头,面无表情,是唯一一个没有笑容的人。他下巴微敛,但非怯怕镜头,那双眼直直看过来,黑白分明,隐含着与年纪不符的执着锋利,隔着屏幕似能将人望透。   少年的眼神过于有力,好像能将人从冰湖中捞起,岑矜放大看了会,亦被点着,身体里聚起团热量。她按灭屏幕,翻身下床,边往卫生间走,边就着皮筋绑紧散乱的长发。   她要去那座山,她要再拉他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写姐弟恋了!不过这次比较慢热,而且男女主皆非完美人设,希望大家多给他们一点时间!! 第2章 第二次振翅   两旁青山延绵,岑矜手握方向盘,心头无缘跑出一些悔意,她出来的太冲动,孤身一人,什么都没准备,也没任何周详计划。   但车已行至高速,回头路就不再那么好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导航报出胜州二字时,岑矜的忐忑就被窗外风光冲淡了,她见到了久违的景象,蓊郁山头奔涌入眼,天蓝似海,仿佛置身油画之间。   她要去的,是胜州一个叫云丰村的地方,上回来已经是一年多前,还是吴复开的车,所以岑矜没有多少印象,好在有导航指引,她走得还算顺畅。   下了高速,穿越镇子,再小心拐过几道窄小山路,就到达目的地。   一辆全白的轿跑忽然停在村口,好像借地休憩的高贵天鹅,惹得过路村民纷纷打望。   有个黑瘦小孩跑来车前,踮起脚,探头探脑从前窗往里瞧,还没看清里面人长相,就被家长骂骂咧咧提着后襟走远了。   岑矜淡淡一笑,开门下来,拦住一位提桶的老头,“叔叔,请问你们村委会在哪?”   她根本不记得那孩子家的具体位置,只能先去求助当年的主任。   老头腾得停步,被她素白的脸晃了下眼,抬手颤巍巍指向一个地方。   岑矜抿笑道谢,又上了车。   就这一会功夫,车前又聚来一帮看热闹的小朋友,好似一群叽叽喳喳的灰麻雀,岑矜开窗叫他们让行,他们不动,只站作一排冲她憨笑,好像在看天外来客,岑矜没辙,只得摁了下喇叭,一声长鸣,气势十足,小雀们终于嗷嗷四散。   去村委的这一段,岑矜开得极慢,一是因为这边刚下过雨,道路泥泞,磕磕绊绊;二是村里小孩着实胆大,对车毫无畏心,不时会窜来路间,鬼探头是日常,稍一分神可能就要闯祸。   岑矜快两天没睡,全靠来前的一杯咖啡提神,丝毫不敢大意。   好在快到村委办公室时,路面开阔了些,也铺上了平整水泥,她总算能喘口气。   村委办是她尚有记忆点的地方,还跟之前一样,一间刷白的平房,院里国旗高挂,随风舒扬。这里与都市厦宇自然不能相比,但放眼整个山村,已经是非常体面的建筑了。   岑矜一下车,就见门口站了个戴眼镜的女生,她束着马尾,面容还有些青稚。她困惑地看着她。   岑矜朝她走过去。   女生问:“你找谁?”话语间,还用余光扫了下不远处的车。   岑矜直叙来意:“严昌盛严副主任在吗?”   女生愣了愣,反应过来:“你说的是严村长?”   岑矜眨了下眼:“他升村长了啊……嗯,我就是找他。”   女生努嘴摇头:“领导都去县里开会了,明天中午才回来。”   女生领着她往办公室走:“你找他什么事,我是村里的后备干部,可以先帮你登记下。”   跨过门槛,岑矜说:“还挺急的,我开了四个小时车赶过来,待会还得回去。”   “啊?”女生诧异:“你从哪过来的?”   “宜市。”   女生猛得回头,话里难掩激动兴奋:“宜市?我在那念的大学。”   岑矜眉尾微扬:“F大?”   女生微赧:“我哪考得上,在湖大。”   岑矜一目了然:“也不错,来这当村官了?”   女生笑了笑:“算是吧,我老家在这,毕业就回来了,”同在一个城市待过的机缘瞬间拉近彼此距离,她对这个突然来访的女人放下戒备,端来椅子招呼:“你先坐,我帮你联系。”   岑矜坐了下来,从手机里翻出那张旧照,想直接询问这女孩李雾现下身在何处,可一抬眸,女孩已经在用座机拨号。   她们相视一笑,没再说话。   女孩还是注视着她,面前的女人有着她最想成为的样子,她穿搭简单,如自己一般的白上衣牛仔裤,可她看起来截然不同,整个人纤细、素净,像一朵白茶,不争不显,却无法忽略,有着她这辈子可能都无法企及的高级——这种高级,对这个女人而言毫不费力。   岑矜再次抬起头来,见女生痴痴盯着她,不禁挑了下眉:“联系上了吗?”   女生慌忙放下听筒:“没,可能在开会,静音听不到。”   岑矜起身走过去,将手机屏幕展示给她:“你认识这个男孩吗?他叫李雾,也住在这里。”   女生聚神辨了会,认出照片中人:“他啊——他爷爷刚过世是吗?”   “对,”岑矜谢天谢地:“前年托严村长牵线,我成了他的资助人,他最近遇到了点麻烦,我就想过来看看,你知道他目前住哪么。”   “知道的!”女生仰脸:“我带你过去。”   岑矜莞尔:“我要怎么称呼你?”   “程立雪。”   “谢谢你,程小姐。”   女生喜笑颜开,这一次,发自肺腑。   ——   有程立雪带路,岑矜安心了许多。远离村子的核心,山路又变得敷衍局促,开车肯定不便,深一脚浅一脚踩压过糊成一片的草茎烂泥时,岑矜只能庆幸自己穿的是运动鞋,不然真不知道要怎么熬过这段路。   沿途,岑矜努力无视脚下,让自己眉目舒展,问程立雪:“他现在住他姑姑家是吗?”   “对啊,”程立雪对这种路况习以为常,微微偏回头来:“他遇到什么事啦?严主任对他很重视的,爷爷一走就把他托给他姑姑了,就怕人孩子孤苦伶仃过得不好,住亲戚家好歹能照应着点。”   岑矜沉声:“他现在在哪读高中。”   “应该是浓溪县高。”   来时路上似乎在导航里听过这个校名,离这儿并不近,岑矜问:“他平时住校吗?”   “应该不吧,这里没多少小孩住校的,家长眼里住校就是躲在外面偷懒,还得多花钱,谁家舍得。”   程立雪说的轻描淡写,岑矜却不作声了。   走了约莫七八百米,程立雪总算停下来,她指指小坡上一户人家,“就那间,李雾姑姑家。”   岑矜举目,映入眼帘的是间平房,与这个村子大多屋舍一样,门高窗狭,不规则的石块垒出墙面,青瓦之后是浓绿到近黑的高耸雾峦。   两人穿过一爿葱茏的菜园,停在这家门前,木门大敞着,只隐约听见交谈,却不见人踪。   程立雪上前一步,重叩两下门,“有人吗——”   很奇妙,看似青涩的女生忽然就找到了合适的位置,高昂声腔里平白生出几分威慑:“有没有人呀!”   岑矜注视着她侧容,微妙地勾了下唇。   屋内有人回话:“谁啊。”是女人,一口方言。   “我!程立雪,村委办的——”程立雪也熟稔地用方言应答,说完长呼口气,回眸看岑矜一眼,无奈道:“他们都这样。”   岑矜颔首:“嗯。”   屋里人忙迎了出来,是位身着红衣的短发中年女人,她身壮面宽,眉眼口鼻又很小,一笑就挤压在一起,延伸出纵横沟壑,看起来不太舒服。   她笑着唤:“小程书记。”一双眼顺势将程立雪身后的岑矜从头扫到脚。   岑矜被这样失礼的打量,却未展露不适之色,只静立着,面庞皎皎,有股子明月高悬的睥然。   女人莫名觉得来者不善,敛起一些笑:“什么事啊,进来说,吃晚茶了嘛,小程书记。”   程立雪没立刻进去,只问:“你侄子呢,在家嘛?”   女人眉梢吊高,不甚明白:“找他做什么?”   程立雪让开身,示意岑矜:“这位女士是从宜市过来的,想看看他。”   女人收声:“她谁啊。”   “资助他的人呀。”   “啊——?”李姑姑张了张口,竭力使自己口音往普通话靠拢:“就是你啊,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位大善人呢。怎么突然就过来了,也不提前说声。”   岑矜没空闲扯寒暄,只问:“李雾呢,应该在家吧,”她垂眸,目光自手机上一掠而过:“今天周六。”   女人说:“在家,肯定在家噻,”她回头喊:“李雾!李雾?有人过来看你了!”   少顷,屋内并无动静。   女人让她们进门,跑向隔间着急揽手:“叫你出来呢,起来!别喂了啊!听不听我讲话啊。”   她的口气近乎斥责。   岑矜跟在后头,停在同一扇门前。   与此同时,灶台边的少年也搁下手中瓷碗,偏头看过来。   他眉心微皱,视线触及此处的下一秒,浓眉之下本无焦距的大眼睛,变得异常错愕起来。   岑矜静静看着他,少年的面孔与相片里的有所重叠,却也有了区别,似乎更加锐利了,又或者该说,他的面貌,已变得与那双不屈的眼睛更为相匹。   少年迅速站直了身体。岑矜以为还要跟过去一样平视他,但很快,她就在自己不受控制上移的目光中暗暗自嘲起来:   原来,在她、在他们根本不以为意的时间里,柏木从未停止过生长。 第3章 第三次振翅   电话里一去不返的人,忽然从天而降,李雾不知要如何描述此时感受。   可能不再仅止于感激,更多情绪在翻涌、高涨,以至于他在顷刻间面红耳赤,背脊也开始隐隐渗汗。   他对资助人的印象其实不深,只记得是一对年轻夫妻,气质高知且不易亲近。走完程序后,他们再没来过山里,唯有每半年按时进到爷爷账户的一笔金额提醒着他与他们之间尚有系带,他必须学有所成,涌泉相报。   报恩的前提是走出这座山。   如果一直留在这里,他将被土石掩埋,至死都无法生芽见光。   李雾胸腔起伏,只紧盯着门口的女人。她在昏霭灯盏下如笼柔光,亟待确认是实体还是幻象。   姑姑的大嗓门及时将他唤醒:“傻站着干嘛,叫姐啊。”   李雾唇微启,半晌没挤出一个字。两次见面,他们话都不曾讲上一句,遑论这样亲近地称呼她。   走流程那天,他就跟个木偶人似的被袁主任扯来扯去,只简单答了些问题,最后是道谢、合影,全程同他好言好语的只有她丈夫,而她意兴阑珊,从不插话。   见李雾一直闷那,姑姑躁得责骂起他来:“你这小孩怎么回事!人都不会喊了?”   她语气一重,方才由李雾喂食的小孩,也在板凳上啊啊怪叫起来。   周围大人林立,却没一人看他理他,他终于找准机会刷存在感,立马动用全部肺活量,声嘶力竭,不见停歇。   李姑姑走上前去佯装要打,小孩哪能善罢甘休,继续尖叫,屋里顿时嘈杂到极点。   岑矜长时间未得到休息的大脑几临炸裂,她太阳穴突跳,急剧胀痛起来。   多亏程立雪当机立断一声吼,才使屋里重归平静。   谢谢。岑矜发自内心地感激,如果没遇到这女孩,她今天可能就要交待在这里,不是沿途深陷泥潭,就是要被此刻的噪音激出心脏病。   姑姑扯起孩子,回身陪笑:“嗐呀,孩子还小,扰到你们了。”   岑矜挽唇,只牵动皮肉,并无切实笑意:“他是你的孩子吗,多大了。”   姑姑道:“八岁。”   岑矜一扫灶台上的碗,音色绵软,却话里有话:“都八岁了还要人喂饭呀。”   姑姑闻言顿生不快,但不敢发作,只讨巧道:“这小孩不听话,老不好好吃饭,这不,就让他哥哥喂了撒,他哥哥制得住他。”   岑矜不再搭理,视线回到李雾身上。   她径自往里走,最后停在少年跟前,如久未谋面的长辈那般评价:“长高了。”   是啊,来到近处目测,他已比她高出近一头,岑矜不由再次感慨成长的力量。   只是——少年周身不见半分这个年纪该有的饱满朝气,他面颊微陷,拔高的体型只叫他看起来更加清癯贫苦。   对视于岑矜而言是社交礼仪,但李雾不行,他极快敛目,睫毛密密盖过浓黑的眼睛。   岑矜只字未提电话的事:“不记得我了吧。”   李雾眉间紧了下:“记得。”   岑矜弯下眼角:“吃过饭了吗?”   李雾说:“没有。”   岑矜问:“方便跟我出去说两句么。”   李雾点了下头。   姑姑面色微变,当即松开堵孩子嘴的手,身子虽厚却灵活地挤来他们身前,堪当一堵矮墙:“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不方便讲,我去盛粥,你就在这边吃饭,大家边吃边说好了么。”   岑矜淡笑:“就单独说两句。”话落抬脚就走,绕开她。   姑姑“欸”了声还想拦,岑矜置若罔闻,只侧身示意李雾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大门,来到院子里。   此时已是傍晚,山间起了雾,海潮般氤开来,矮舍孤峰陡被美化,皆成云中仙境。   脚边菜叶被打湿,绿灵灵泛着光,岑矜低头看它们一眼,回过身问,“作业写完了吗?”   本打算恭肃相待的李雾,不料她开场白竟是唠家常,一时愣了下,才说:“还没。”   岑矜问:“没空写,还是不想写。”   李雾静立片刻:“没空写。”   “因为要喂饭?”刚才屋里所见,已让岑矜对他现下处境了然于心,他的求助也的确如他所言,是别无选择,她接着问:“是不是还有别的家务农活占用了你课后时间?”   李雾抿了抿唇,颔首承认。   岑矜又问:“什么时候住过来的。”   李雾回:“这个月。”   “是严主任的安排?”   李雾点头。   “以前的房子呢,怎么不自己住了。”   李雾说:“村长说是危房,不让我住了,我的监护权也转给姑父了。”   岑矜顿了下:“你多大了。”   “十七。”   “高二?”   “……”   李雾突而不语,视线越至她脑后。   岑矜跟着回头,就见李姑姑双手扒在门边,吊着眼冲这边张望,也不管此举是否不妥。   岑矜呵气,递去一个无奈笑脸。   李姑姑也笑出几分尬然,扭回身子,用不大不小的声调对程立雪诉苦:“聊这么久,在家说不行?多重要的事非得站大雾天里聊?有什么不能说的,瞒着我这个亲姑姑做什么。”   看似诉苦,实则挖苦,故意说给他们听呢。   程立雪绷着唇,没搭腔。   李姑姑压低声音:“小程书记,你知道这个女的今天过来干嘛的嘛?”   程立雪摇头,只拉她进门。   见人回了屋,岑矜回头接上之前的话:“你在浓溪高中读高二,对吗?”   李雾似有些诧异,总算抬眼看她。   读出他的困惑,岑矜莞尔:“都是听村委那个小姑娘说的。”   李雾再不吭声。   了解完基本状况,岑矜进入正题:“你爷爷的卡还在你手里么。”   李雾摇头。   岑矜的耐性所剩无几,她被他沉闷的肢体动作惹恼,直接命令:“说话。”   李雾心头一怵:“不在。”   “在姑姑那?”   “嗯。”   “你现在成绩怎么样,最近一次考试班级排名多少?”   “第二。”   “怎么不是第一?”岑矜下意识追问。   “……”李雾喉结动了下,低声道:“没考好。”   岑矜这才发觉自己计较过头,抿了下唇:“除了占用你的课后学习时间,你姑姑还有过其他干扰你学习或是企图终止你学业的行为吗?”   李雾下颌紧绷两秒,总算讲了碰面以来最长的一句话:“她叫我这学期念完就别念了,还说让姑父给我在鹏城找份工。”   岑矜沉默了,雾气缓慢流动,稀薄地蹭过人烟草木。整个山村都被罩入没有重量的纱网。   半晌,女人长吸口凉气,眼光一凛:“你跟我进来。”   ——   临时谈判被岑矜安排在餐后,她多吃了一碗米粥,有助于血糖上升,好让自己打起精神。   因为村委办无人在岗,程立雪担心村民有事来找,不敢久留,晚饭都没吃,叮嘱几句就回去了。   席间岑矜多次留意李雾,少年只闷头吃自己的,几乎不夹菜,更别提添饭,难怪面黄肌瘦,能在短时间内窜这么高估计全靠双亲留下的基因优势。   饭毕,他起身收拾碗碟。   岑矜叫住他,声音温和:“你去写作业。”   李雾手一顿,未放下碗,低着头不动。   他憋闷的状态实在叫人烦躁,岑矜生出一些恼意,刚要开口催促,姑姑已快她一步没好气道:“丢这吧,让你写作业就去写作业噻。”   李雾只字不言,但好歹搁下碗筷,转身走向里间。   “这小孩性格不好,阴恻恻的……”待他走远,姑姑冲岑矜嫌厌摇头:“不晓得变通,真不懂是遗传了谁,我弟弟弟妹都不这样啊。”   岑矜没附和,后倚直视起李姑姑来:“你不想让李雾念书了是吗?”   如被当场揭疤,姑姑语调扬高:“他跟你说的?刚说他不会变通,倒是会告状了。”   “先不提这个,”岑矜态度平静:“能跟我说说原因吗?”   “能有什么原因,没钱啊,老头子死掉了,他李雾——”姑姑理直气壮,连串怨气劈头砸过来:“过继给我们,吃我们的喝我们的,我丈夫在外头打工不苦?我照顾小孩还要忙田里不苦?李雾倒好,现在老头不用他看顾,就舒舒服服上学?哪有那么美的日子。”   岑矜蹙眉,手随意搭在桌边:“据我所知,李雾爷爷的遗产都在你手里。”   “我是他女儿,不给我给哪个。”女人嚷嚷起来。   岑矜感觉跟她有交流障碍:“我不想中断对李雾的资助,所以希望你能让他继续上学,他成绩优异,专心念书一定能考上不错的学校,成器后对你们的回报只会多,不会少。”   姑姑斩钉截铁摇头,就是不肯。   一些人,打小生长在山坳里,坐井观天,观念止步于此实属正常。岑矜并不为此动怒,只说:“那我可能要停止对李雾的资助了。”   姑姑眉毛简直要拧到一块,撂狠话道:“随你便,反正也不给他念了!他早赚钱我早安生!”   岑矜面色不改,接下来的语气不似商议,更像是宣布结果:“我会带他去宜市读书,直到他考上大学。” 第4章 第四次振翅   脱口而出的瞬间,岑矜就清楚,除去她的恻隐之心,这还是一场随心所欲的发泄与豪赌,赌气对象正是吴复。   他漠然置之的存在,要在她手里获得最高待遇。她无法自控地钻牛角尖,并企图借此向她的丈夫示威。   来的这一路,对于要怎么帮李雾这件事,岑矜并无头绪。兴许千里奔赴,到头来只是看了眼这个可怜孩子,再塞给他一些现金。   可现在,她改变念头,她要帮他到底。   客观来看,她与少年的处境天差地别,可她就是觉得,他们拴在同一根绳上,同命运共呼吸,都是被吴复弃若敝履的人。李雾因她而连坐。   等他学成折桂,她内心的失衡才能被拨正,才能证明自己是最终赢家。   只是,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岑矜的决定都是超出理性思考的。   别说是李姑姑,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所以当中年女人惊诧瞪着她时,她完全没去计较她夸张的反应。   李姑姑许久才回过神来,确认她意图:“你是说,你今天来是要带李雾去城里读书?”   岑矜顿了下,点头。   “哈呀?”姑姑只觉得荒唐:“为什么啊。”   岑矜的无名指在桌边轻点着:“我是他的资助人,有这个义务。”   姑姑道:“那我还是他姑姑呢,他的监……”她一下想不起这个名词,难免口吃:“监护人!”   岑矜说:“所以我在征求你同意。”   “凭什么啊,”女人的客气反让姑姑分贝上升:“我家小孩说给你就给你?你谁啊,不给学费了还想把小孩带走,做梦呢,哪有这么好的便宜买卖,我们李家好好一男孩,又不是残废,说跟你走就跟你走,想得美。”   岑矜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那我只能把李雾爷爷的卡要回来了。卡是我跟我先生特意开的,里面的钱只用作他们祖孙的生活费跟学费,合同写得一清二楚,资助李雾到考上大学,中途受助方如无特殊原因自行辍学,我有权利收回那张卡。”   姑姑脸涨红:“合同在哪呢,光凭你说?”   岑矜略一思忖:“我今天出门急,没有带,但严村长那也有一份,应该就在村委。”   姑姑暗暗咬牙:“给你了我跟我儿子怎么过。”   “之前怎么过,之后也怎么过,李雾不是从小就跟着你的,”岑矜尽力摆好语气:“像你说的,他走了,家里还能少口人吃穿用度。”   姑姑梗起脖子:“我侄年轻力壮,不该帮衬着点家里?”   岑矜佩服起自己的耐心:“做什么,做多少,也该有个度。你孩子都八岁了,还要他喂饭,有必要么。”   姑姑重哼一声:“我就晓得,这小子心机重的很,没少跟你诉苦。”   岑矜失笑:“他手机都没一个,怎么跟我诉苦,”她唇角迅速撇下去:“我有眼睛,我看得见。”   李姑姑转了转眼珠,就是不松口:“让我侄子白跟你走,不可能。”   岑矜睫羽微垂,旋即抬眼:“说吧,要多少钱。”   “这是钱的事吗?!”   “不是钱的事是什么事,”岑矜懒得再给她好脸色,直言不讳:“你但凡把李雾当亲人,当自家孩子,也会支持他读书,我们的资助金交掉学费绰绰有余,不够抵消他吃喝?你这个姑姑,就是想把他拴在家里当狗一样使唤,榨干所有价值,学习在你看来一无是处,但对李雾而言,是唯一能出人头地的机会。我看不惯好孩子这么被糟蹋,想帮他一把,仅此而已。”   “你有什么资格啊!”李姑姑彻底撕破脸,咋呼起来:“我不让你弄得走吗,抢孩子啊,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来抢人家小孩啊!你算什么东西!城里人就这个素质?”   她虽言语粗鄙,争得面红脖子粗,但在岑矜看来就是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真抢我就不会坐这了。明天我联系律师过来,我们把之前的合同好好捋一下,要么我预支部分钱,先把李雾带走,要么你按规矩来,把银行卡退还给我。”   一听“律师”相关字眼,姑姑心中大骇,气焰顿时减褪大半,人慌得几乎站起:“喊什么律师,你还要跟我打官司?”   岑矜淡淡抿唇:“有必要的话,不是不可以。”   “我看没什么必要,”姑姑目光乱闪,半抬的臀部又牢牢贴回椅面:“我乡下粗人,大字都不识一个,谁晓得会不会被坑。”   岑矜好整以暇:“那你说,怎么处理。”   姑姑斜着眼琢磨片刻,瞅过来问:“就说你真把李雾带去城里了,你能给我娘俩多少,我侄子可才十七岁。”——她熟练的讲价口吻与买卖牲口无异。   岑矜顿觉讽刺:“你要多少。”   姑姑想了想,不肯定道:“三万?”   岑矜扯出讥哂,不置一词。   姑姑头皮发麻:“谁晓得他以后回不回来了。”   但愿不会,岑矜在心里为这个男孩祈祷,但血脉难断,她只能折中回答:“看他自己意愿。”   “啊——?那怎么搞,就不管我们了?”姑姑扒起指头:“真不管我们了不跟白送你一样?我们修个新房子都不止这个钱。”   岑矜取出手机,不动声色搁到桌上。   姑姑汗毛倒竖:“你什么意思啊,要叫人?”   “找律师,或者程书记,”岑矜挑高手机,陈列选项:“程小姐应该还在值班,我可以让她做个见证,你怎么看。”   “你怎么还威胁人呢,强盗啊。”   岑矜随意瞟了眼屏幕,她已给足耐心:“快八点了,我还要回去。”   姑姑估摸着她家底足不好惹,不想硬碰硬,心思着先把眼前利益揣来兜里,佯装大方:“三万就三万吧,我们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比不上你脑子灵光,这亏本事儿我也认了。”   岑矜微微一笑:“你知道就好。”   姑姑听得牙根直犯痒痒,敢怒不敢言。   岑矜跟程立雪通上电话,简单阐述两句,就把手机递给李姑姑,起身去找李雾。   房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她们在外头说的话,李雾听进去少说八成。   所以有些心不在焉,一道大题也只解了一半。   直到岑矜叩门,他才恍若梦醒地搁笔。   “可以进去吗?”女人问。   李雾忙走过去给她开门。   视线刚一对上,岑矜就蹙起眉:“这么暗,看得清字吗?”   李雾说:“看得清。”   “说不定早近视了。”岑矜不信,嘀咕着,往里走。   李雾跟在后面,目光晃过女人肩背。她身形瘦薄,却有些清傲,像亭亭净植的白荷,只可远观。   他自觉隔开大段距离。   李雾的数学讲义摊放在一张矮桌上,桌前有只坑洼不平的木凳,这个高度,给四岁小孩练字涂鸦是合适的,但对李雾而言,就跟把树木伐去枝桠根须再强行栽种到袖珍花盆里无异。   岑矜坐了下去,拨开笔,低头看他写的字。   李雾耳根突地就红了。   岑矜目光并未在卷面久留,转而扬眸看他:“我想带你去宜市念书,你愿意吗?”   李雾不爱笑,眉间总轻易攒起阴云,他嗓音发涩:“要给姑姑三万块钱是么。”   “你都听见了啊,”岑矜双手挽膝,微微弯起嘴角:“不给怎么办呢,在这儿能好好上学是不可能的。三万薄利就能把你卖了,这种姑姑你还想跟她待着啊。”   她态度亲和讲出的刻薄话,都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而她口中微不足道的金额,在他看来已是天文数字。   “宜中教育要比这里好很多,我打算让你去那边寄读,户籍学籍都不用迁,省得麻烦,到时你就住校,学费生活费由我来出,你一心一意学习就行。我想,这也是你最期望的吧。”   讲着讲着,岑矜突地想笑。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像个合格的游说家,更像是传销组织头目,可她也不清楚怎样才算恰如其分,毕竟这个少年看起来性情执拗却也单一,不是那种无所顾忌马上就能做出改变的人。   李雾闻声不语,悄然立着,像一道单薄的长影。   “李雾?”岑矜凝视他片刻,试探叫了下:“不然你再考虑下,我过两天再来?”   “不了,”他终于启唇,这次坚定许多:“我会还你钱的。”   岑矜放下心来,笑了笑:“我知道,”她不太喜欢此刻氛围,顺势打破:“有利息吗?”   李雾认真问:“多少。”   岑矜怔了下,负罪感丛生:“傻小子,开玩笑都听不出来啊,用高考成绩还就行。”   见少年又欲开口,岑矜打断道:“还不赶紧收拾东西?”   李雾难得露出一些符合年纪的活跃神态,难以置信问:“现在么?”   “当然了,”岑矜起身,环视四周:“这个地方我可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   李雾寄人篱下,行李并不多,一袋都装不满,重量还比不上背后书包。   岑矜手里刚好有五千元纸钞,是她来前去银行取的,本打算交给李雾,不想最后拿来当做定金堵他姑姑的碎嘴尖牙了。   中年女人喜笑颜开地点钱,匿满泥垢的指甲被粉色纸币衬得格外扎眼。   一个钟头后,在这片仅闻犬吠的山村静夜里,程立雪被迫担任第三方见证人,将岑矜临时写下的合同一字一句宣读给所有人听。   轮到三人签字按手印时,她想想还是不放心,叫她们暂停,而后给严村长打电话,征询他意见。   严村长有些意外,分别与岑矜,李姑姑,李雾通话。   一五一十了解原委后,这位基层干部唯有无奈叹息,破例准许了这件事。   剩余的两万五,被岑矜直接从手机转到姑姑账上。   有程书记在一旁监督,李姑姑也安下了心,临行前,她假模假样叮咛李雾几句就回了家,走前还不忘酸他两句,说他要过上好日子咯。   李雾只沉默听着,再目送她离去。   耳根总算清净,岑矜如经大赦,姿态松弛了些,她远远摁开后备箱,示意李雾放行李。   李雾猛地驻足,被忽而闪跳的炫丽尾灯晃花双眼。   少年心头顿时火辣辣的,他不起眼的书包,以及他手里拎着的编织袋,对比之下都像一种亵渎。   迟疑片刻,他小心把它们摆放在边角处。   他回头望向岑矜,问她可不可以等他一会,他想再去个地方。   岑矜把车钥匙圈回手心:“哪?”   李雾说:“爷爷墓地。”   岑矜一顿,冲门昂昂下巴:“去吧,我就在这。”   岑矜进到驾驶座,看着少年转身离开,他越走越快,最后变成跑,逐渐融进夜色。   岑矜彻底得到解放,她倦怠地打了个哈欠,舒展四肢,身上每块肌肉都疲累到极点。   ……   怕岑矜久等,李雾是奔回来的。   山间每条路,李雾都熟记于心,即使是不见五指的深夜,也能做到如履平地。   一来一回,不过十多分钟。   拐进院内,岑矜的车仍停在那里,好似荒原中一间莹亮洁净的雪屋。   李雾心莫名静了,喘息都跟着放轻。   他步伐渐缓,走上前去。   车内阅读灯亮着,光是暖色调,不过分亮,也不那么黯然。女人靠着椅背,歪着头,双目微阖,她的睡颜在玻璃后显得格外安恬,有如橱窗里无瑕的人偶。   李雾没有敲窗,甚至都不再动,只站在外面,安静地等。   风淌过,他注意到岑矜身侧半敞的车窗。   少年走过去,背身停在那个空阔的豁口前,他望向远方模糊苍黑的山头,几近屏息,仿佛在呵护一盏烛。 第5章 第五次振翅   不知睡了多久,岑矜被一个急速下坠的梦惊醒。她活动了下肩胛骨,眼一偏,就瞄到窗后杵着个人影。   岑矜一怔,看清是谁,立即将车窗降到底。   外面少年听见动静,也转回身来,他脸小,眉骨高,总能叫人第一时间注意到他中上庭,尤其是那双溪水涤过一般澄明的眼睛。   岑矜抬手抚平后脑勺蹭乱的发,奇怪问:“怎么不进来?我没锁车。”   李雾没有说话。   岑矜后知后觉摸出杯架的手机看时间:“我睡多久了,”她愕然望向李雾:“你站了四十分钟?”   李雾摇头:“没有这么久。”他面色平淡,好像没有因此生出分毫不悦或委屈。   “你傻不傻啊,”岑矜近乎失语:“不会叫醒我吗?”   她口气一重,他更不敢吱声,岑矜跟着干着急:“上车。”   少年总算动了,他绕过车头,往副驾那边走,只是才到门前人又停住,掉头走向了一旁花圃。   岑矜微微后移,看到他在暮色里就着地上的砖块蹭鞋。   “你干嘛呢。”她真服了这小孩。   李雾回头:“鞋底有泥。”   “我也有啊,已经踩脏了,”岑矜心里五味杂陈:“明天洗车就是了。”   她招了下手:“行了,回来。”   话毕李雾就快步走过来,上了车。   岑矜快速扫他两眼,提醒:“安全带在你左边。”   还在纠结要怎么教他系安全带才能不挫痛其自尊心时,李雾已将其扯出来嘎哒扣好。   岑矜挽唇,嘲了下自己稍嫌过度的内心戏,而后抽出一张纸巾给他:“给爷爷磕头了吧。”   李雾看向她,不清楚她从何得知。   岑矜指指自己额头,“沾到泥了。”   李雾反应过来,忙用纸巾抹去,担心没擦干净,又使劲揩上好几下。   岑矜被逗笑:“可以了,皮都要搓破了。”   李雾这才不自在地将纸团起,讷讷垂手,果不其然,额心那块地方开始升温泛红,他无所适从,眼不知往哪摆,只能盯着出风口上一只别致的金属圆片。   车里淡香似有若无,像雨后的铃兰,他猜应该出自这里。   岑矜不再看李雾,手摆到方向盘上,随口问道:“爷爷墓地在哪。”   李雾说:“家后面田里。”   岑矜问:“你们这的墓地需要交钱吗?”   “不用。”李雾说。   将车驶出院子,周围顿时暗了下来,山峦与天空融成一片,宛若黑色的屏障,从四面八方倾轧过来。   村里黑灯瞎火,各家都不舍得用电,更别提装公共路灯。岑矜的车是底盘偏低的款,用在山地自然不对盘,就跟被迫穿上有石子的鞋一样。   岑矜不敢加速,慢吞吞移行着,照导航开出一段,她已经被颠得有点心烦意乱。   她发泄似的来回切换着近远光,闲时会瞥一眼李雾,少年完全不搭话,坐姿也相当端正,好像在上什么公开课,有一千双眼睛盯梢。   她也没这么吓人吧,岑矜百思不得其解:“你不睡会吗?”   李雾说:“不困。”   岑矜抿了下唇,心生一计:“你往后靠靠,我看不到后视镜。”   李雾倏得耳热,忙往后让,死贴住椅背,仿佛被无形的手摁在那,动弹不得。   想让他别这么拘谨怎么也跟强迫人似的,岑矜忍俊不禁,坏情绪一扫而尽,顺势与他闲谈起来:“你也走这条路去学校么。”   李雾:“嗯。”   “怎么去,骑车?”   “走过去。”   “步行?”岑矜吃惊:“那很远呀,少说要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岑矜圈着方向盘的指节一紧:“天天得几点起几点回啊。”   李雾没给出具体答案,只说:“已经习惯了。”   岑矜心叹一息,语气轻软下去:“以后住校了就好了,走两步就能到教室。”   李雾还是:“嗯”。   车内变得沉静,半个钟头后,他们终于下山,车缓缓提速,驶上高速。   路面霎时变得平坦开阔,也不再如单机那般枯燥,能稀稀落落瞧见其他车辆。   路况佳也意味着人容易犯困,岑矜打开音乐,给自己提神。   不过,除了音乐,车里也没有更多响动了。岑矜平素还算健谈,但身畔男孩寡言得完全令人无处施展,如不是余光无意扫见,她都快忘了副驾上还坐着个活人。   李雾晚饭吃得不多,岑矜担心他年纪轻容易饿,快到休息区时,她问:“你饿吗?要不要下高速吃点东西。”   李雾淡淡吐出两个字:“不饿。”   “……”岑矜不由分说打弯,驶向另一道岔口:“我饿了。”   李雾:“……”   岑矜把车停好,去了趟超市。   下车前,她没说自己去哪,只叫李雾在车里等,她知道问不出任何有参考价值的内容。   她随意挑了些盒装奶与点心,拎回车里。   岑矜选出两样留给自己,其余连袋子一起交给李雾,言简意赅道:“吃。”说完自己嘭一下开袋,扯出小块面包放进嘴里。   少年接过去,只把那袋子东西拾掇好,搁在腿面,就再无动作。   岑矜瞟他一眼,咽下面包。   她视线再不偏移,就盯着他看。   李雾渐渐不自然起来,下颌收紧,女人的眼神无疑是种施压,她在等,等他何时就范,老老实实吃袋子里的东西。   李雾扛不住了,长睫下敛,从中抽出一包,拆开大口咬起来。   目的达成,岑矜冷声道:“三万都借了,就不要在这些小事上客气了。”话罢扭过脸去,窃窃扬唇,为自己的魄力折服。   李雾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跟岑矜相处——这种情绪并非畏怯,而是忐忑,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担心,担心某一时刻,某一动作会惹她不快,进而对自己产生恶感。   所以,最稳妥的表现就是没有表现。   少年张口试图表达歉意,但余光里,女人手已经握上方向盘,不再看自己这边。   李雾只能垂眼,专心吃手里的面包。   刚发动车子,岑矜插在杯架里的手机忽然响了,她扫到显示屏上名字,眉心一下拧紧。   岑矜戴上蓝牙耳机,“妈?怎么还没睡?”   那边声音不大,但听上去有些空旷,像是在阳台打来,“睡不着。”   “失眠了?”   岑母说:“我今天去你那边了。”   岑矜心猛地一跳:“你过来怎么也不提前说声?”   岑母说:“我下午去清平路看话剧,就带了些东西给你们,里面有两盒护肤品,你人不在,我让吴复收着了,你回去了问他拿。”   分居的事,岑矜还瞒着父母,只能顺着她话往下接。她声音变甜,是“女儿”身份独有的撒娇口吻:“好啊,谢谢老妈~”   “你今天没休息?”   “嗯,”岑矜猛地熄火,不知道吴复是怎么应付她妈妈的,只能囫囵给个不容易挑错的说法:“在外面,有点事。”   那边沉静少刻,忽的问:“你跟吴复分开住了?”   岑矜周身一滞,死鸭子嘴硬:“怎么可能,吴复说的?”   “他没说,”岑母叹口气:“你搬没搬我看不出来啊,家里都没你生活痕迹,估计都搬了有一阵了。”   岑矜一瞬鼻酸,眼底起雾。   “你们又闹矛盾了?”岑母叹了口气:“我因为这个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想还是问清楚。”   岑矜捋了下发,瞻顾起来,考虑着是先把这事给蒙骗过去,还是马上坦白。   当前情形不容岑矜多想,李雾寄读的事还要拜托父亲,前因后果明确搁在这,她不想再弯弯绕绕为了圆个大慌,索性全盘托出:“我们要离婚了。”   “啊?”岑母惊诧不已:“为什么啊。”   “过不下去了呗。”她挨到椅背,故作轻描淡写。   “你们就是说气话,”岑母明显不信:“这些话我听你讲过一百遍,婚姻在你看来就是儿戏?”   岑矜吸鼻子,手在方向盘上松了又紧:“这次是吴复提的。”提起这个名字,她的心就隐痛起来。   岑母意识到事态严重,气息跟着急促:“他为什么提。”   身边有人,碍于面子,岑矜不好直说。   岑母追问:“你人呢,现在在哪。”   岑矜道:“胜州。”   “怎么跑那去了。”   “妈,”岑矜稳住声线:“我想问你件事,爸爸是不是跟齐老师——就宜中那个数学组组长认识?”   “你问这个干嘛?”   岑矜瞥了眼李雾,说:“你还记得我跟吴复资助的那个小孩吗?我今天是来接他的,想把他弄宜中寄读,他爷爷……”   话音未落,已被母亲炸声打断:“你还跑去接小孩?”   “对啊。”   “你闹离婚还有心思管这些?啊?”岑母腾得声调尖昂,好像往岑矜耳里狠狠砸下一只玻璃器皿:“你自己的小家都经营不好还跑去当什么慈善家呢?”   岑矜绷起背脊,也想靠高音压制和取胜:“你以为我想?吴复不管了谁管,让人孩子自生自灭吗?”   “我真想不到离婚这种事还能发生在我女儿身上!还管人家呢!管好你自己吧!”   “我怎么没管自己了,”气血上涌,岑矜双眼泛滥,口不择言起来:“我好得很,还想问你们呢,不是你们逼的我会来资助?不是你们逼的我犯得着大半夜还在荒郊野岭待着开这些破路?没你们我根本碰不上这档子事!”   “谁逼你了?我和你爸谁逼你了?”岑母更是怒不可遏:“当初要嫁吴复的不是你?你要不跟吴复结婚那更没这些事,这会反倒怪起我们来了?!我就说怎么不见人,原来早分居了,还瞒着父母?你厉害,能不远千里跑胜州接小孩,你自己小孩呢,你早点多花心思怀小孩吴复能提离婚?你还有心思去管别人家小孩?”   如被当心一刺,岑矜泪水扑簌簌地掉,哽咽回道:“行,你们都没错。全是我一个人的错,我还要开车,别再打给我了。”   岑矜按断通话,去抽纸巾,胡乱擦起来,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倾力维持了半日的体面,跟纸雕一样不堪一击,能被母亲三言两语轻易粉碎。   泪眼朦胧,岑矜想起旁边还坐着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失言。   她双目通红,转头看向李雾。   少年仍正襟危坐,唇线很直,看不出多余表情,他安静地平视着前窗夜景,免于自己有一滴眼神流露过去,令她难堪。   他就像一片灰影,一团冬日的雾气,习惯隐藏,不被在意;仿佛也是在……努力证明,他并不在意。   一瞬间,岑矜被巨大的负疚感压垮了,她躬下身子,捂紧了脸,泣不成声。 第6章 第六次振翅   返程后半段,岑矜没有再跟李雾说话,沉默而专注地开着车。   高速一望不见头,前方蒙昧,车灯只能照出窄小的一圈。   李雾也悄然无息坐着,从不东张西望,好似一尊石像,直到他们进入宜市范围,满城璀璨才让这个少年不由自主侧目打量。   这里与他的家乡截然不同,楼宇林立,高架交错,灯火像是会发光的液体,渗透了这座城市的每一处。   车流则是鱼群,穿行其间,生生不息。   李雾一眨不眨盯着窗外,喉咙逐渐发紧。   倏地,他留意到玻璃上映出的自己,像是漂流瓶里的一只陆生昆虫,渺小低微,毫不起眼,他误闯此地,在没有归属感的深海中窒息。   少年当即收回视线,心突突狂跳起来,他握拢两只手,不知要如何自处。   好在身边女人与他说话了:“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   他像捞到一根水藻般快速回应:“嗯。”   岑矜斜他一眼,注意到他有些虚晃的目光:“坐累了吧。”   李雾摇头,想起她还在开车,肯定没看自己,就开口道:“没有。”   岑矜问:“先带你去我家行吗?”   李雾说:“好。”   “房子不算大,但有两个房间,你暂时先住客房。”   “嗯。”   ……   他们有问有答,不觉光阴流逝,路途杳远。   —   岑矜所住的小区,绿化极佳,仿佛一间偌大的生态园。不同于山林的狂野生长,这里每一处草木花石都是别致的修饰,膏白色的欧式洋房耸立其间,如同童话里才有的古堡。   岑矜的房子就在其中一间“古堡”的三楼。   这是二十岁生日时父母送她的礼物,由她选址,装修也全凭她意愿。   大学那会,每次在寝室待得不舒服了,她都会回这里住上一阵。后来跟吴复恋爱结婚,每回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她也会逃到这里平复自己。   岑矜一直把这间屋子当作她的私人象牙塔,除了丈夫与闺蜜,她不曾带任何人来过,父母登门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李雾是个意外。   所以家里没有多余的男士拖鞋,换鞋时,她直接把吴复用的那双拿给李雾。   李雾接了过去,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无所适从。   可岑矜这会很累,疲于应付,也不知道怎么表示才能让他在短时间内接受和习惯新环境,索性简单招呼:“换好了随便坐吧。”   说完转头去了卫生间。   李雾换好鞋,没有再往里走一步。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美好的房子,像一间精心布置的展馆,家具器物都是艺术品。   相比之下,他是那样格格不入,是粗陋的不速之客。   这种反差令少年赧意汹涌,比初见岑矜的车时还更严重,他感到局促,甚至于有一丝退缩。   岑矜从盥洗室出来,见李雾还傻站着,不明白道:“还站门口干嘛,坐啊。”   她洗了把脸,刘海湿了,贴在额角,被随意拂到一边。   这个细节令她看上去多了些自在随性的居家感,与环境完美融和。   她天生属于这里,而他不是。李雾清楚这一点,但他必须走过去。   李雾停在棕色的皮质沙发前,岑矜看了眼他手里东西,说:“先把行李放地上吧。”   李雾摘下书包,将它和行李袋叠放在一起,自己也顺势坐下。   岑矜倾身倒了杯水:“白天烧的,不介意吧。”   李雾摇摇头,双手接过那只花色有毛玻璃质感的瓷杯。杯子的手感与他想象中截然不同,杯身釉质光滑,堪比打磨过的玉。   他微怔,抿了一口。   岑矜也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跟他谈起之后的打算。   “李雾,”她用他名字开场,以显郑重:“我休假不剩几天了,所以要尽快把你的事办好,最好明天就能带你去宜中办手续,这样你也可以早点上学。”   李雾不假思索:“好。”   岑矜弯了下眼:“你现在是高二,分过班了吧?”   李雾颔首。   “文科理科?”   “理科。”   “县高与宜中的教程应该一样,”岑矜想了下:“毕竟都考同省卷子。”   李雾说:“教材是一样的。”   岑矜点点头:“那就还是高二下学期,直接跟班读。”   她兀自考量着,完全进入“家长”角色,一股脑地想把最好的资源往自家孩子手里塞:“明天看看能不能把你安排到实验班去,学习氛围肯定更好一些……”   想想又觉得忽略了李雾的个人感受,旋即改口道:“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你别有压力,自己怎么选择最重要,宜中的普通班也很不错。”   李雾异议全无,更别提去挑拣,去评价。他能接着念书,就已经万分感激。   宜中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教育殿堂。以往只在课本里见过,是县高老师口中的神话,人尽皆知的考学高碑。   现在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李雾握着杯子:“能上学就很好了。”   “上学可不仅仅是上学,”岑矜是过来人:“还要考虑怎么学,学什么,为什么学,就好比吃饭,我们每顿都吃得上饭的时候,就不会再纠结吃饭本身了,而是要挑好米用好锅,这样才能煮出更好吃的米饭。”   李雾怔然,他从未考虑过这些。过去十几年,他也没资格考虑这些。   “李雾,你要对自己有高要求,给自己订个目标,”岑矜看着他:“我带你过来,不是白带的,我有条件,你起码要考上211,能做到吗?”   李雾没有马上回答,片刻,他点了下头。   岑矜满意地扬唇。   聊完这些,岑矜想起另一件事,压在她心头一路了,她不能带着包袱过夜,便启唇直说:“回来路上那通电话,我有讲一些难听的话。”   她语气轻柔得像客厅的灯光:“但都是争吵时的无心之言,不是我本意,对不起,希望你别放心上,好吗?”   李雾不安起来,他并不希望她说起这个。   即使那一刻曾有字眼刺痛他心扉,但也只是一下子,针扎一样,轻如浮萍,他对她的情绪基本被沉甸甸的感激占满了。   “好,我不会。”李雾沉声说道,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还能再补充点什么了。   “李雾,”岑矜忽然叫他:“你17对吧。”   李雾:“嗯。”   “以后叫我姐姐好了。”   “好。”而后还是沉默。   面面相觑片刻,岑矜孩子气地抓了下额角,试探问:“现在不叫一下吗?”   她是独生女,从未体会过拥有兄弟姐妹的滋味。   此时多了个体验对象,就被三姑六婆附体,非要从小辈口中听见一句称谓才顺心如意。   李雾耳廓渐热,他抿了下唇,张口唤了声:“姐。”   岑矜绽开笑容,整张脸也因此明朗起来。   这一声,有如盖章立契,成就感为她倾注能量。   实在太晚了,岑矜不再多聊,起身领李雾去次卧,告诉他衣物书本与生活用品要如何归置。   等他收拾得差不多了,人走出房,岑矜又把他带到卫生间,指导他怎么用水。   李雾第一次知道,原来水龙头的调控会这么复杂,花洒类型还分好多种。   等一一描述完,考虑到异性共处一室确有不便,岑矜指指身后:“我卧室有卫生间,以后外面这个就给你用,你不用不好意思,等手续办妥住校了就没事了。”   李雾应了声“好”。   岑矜手垂到身侧:“那你先洗澡?”   “嗯。”   岑矜坐回沙发,听见卫生间门阖上,她才瘫软下去。   她精疲力竭,抽出裤兜里的手机看了眼时间。   三点多了,她都超出四十八小时没睡了!   岑矜暗自佩服,点开微信,顶部有条新消息,是父亲发来的。   岑矜点开它:   老爸:   矜矜,到家了吗?听妈妈说你今天亲自去胜州接资助的那个孩子,还希望爸爸可以帮忙。妈妈因为这件事很生气,可爸爸却一点都不意外,因为我们矜矜一直是个善良温暖的小女孩。有什么需要爸爸的地方,明天睡醒了再告诉爸爸,先休息,爸爸永远站在你身后,我和妈妈也永远爱你。   上午,02:28   岑矜瞬间鼻酸得要死,眼底闪烁起来。她撑住鼻头,单手回了个亲亲表情和“谢谢老爸”。   等了会,没盼来父亲回复,岑矜估摸着这老头肯定又睡了,就把手机摆到一旁,维持原姿势放空起来。   卫生间传出哗哗水声,岑矜脑中不由浮出少年的脸。   一颦一笑这个词,可能永远都无法形容这样一张面孔了,因为它总是那么静默,板正,谨小慎微。   自幼失去双亲是什么感觉,就会变成这样吗,再无人拥他入怀,不得不把自己铸成盾,直面风雪,不然家就会彻底坍塌。   他的童年又是什么样子呢。   岑矜不敢细想,心头泛起难言的酸楚。她重新拿起手机,刚下完单,浴室门忽然开了,有人步伐仓促地逼近。   岑矜打挺坐正,下一刻,李雾停在她面前,只隔着张茶几。   少年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短发,衣服也洇潮了大半,上身轮廓一览无遗。他很瘦,却没有很单薄,线条出人意料的清晰,可能得益于他平时要走山路和干农活。   他不知所措到极点,从脸红到脖子,眉眼在水的浸透下变得愈加漆黑。   岑矜被这种情绪传染,也紧张起来:“怎么了?”   李雾拧眉,神态因窘迫而变得鲜活:“对不起……我没弄对,忘了那个水龙头要怎么切换了。”   岑矜没憋住,扑哧笑出声来。   她想了下,将沙发上的薄毯团起,抛向他。   李雾双手接住,大眼睛看过来,不明其意。   岑矜说:“先披着吧。”   李雾捧着毯子没动:“我身上有水。”   “没事,就是给你擦的,等会再洗好了,”岑矜冲他淡淡一笑,掂了下手机:“先请你吃肯德基。” 第7章 第七次振翅   美食的力量很强大,这一晚,都市的气息不再遥远,它变得像是鸡肉里的香料一般沁人心脾,李雾在满足里入睡。   可后半夜就不那么好过了,他糙惯了的肠胃承受不住一整盒全家桶的肉弹轰炸,跑卫生间的频率极速上升。   岑矜眠浅,注意到他异样,没多问,备了一杯水、一粒药放茶几上,让他和水吞下。   李雾满脸通红地应声,再出来时,客厅里已空无一人。   他弯腰服了药,喝完整杯热水,悻悻回到房间,思考着明天要怎么向岑矜道谢和道歉。   可心里还是飘忽的,像身下的床褥一般软。   爷爷过世后,他第一次感到放松,从洼地的泥砂变成一缕云絮,尽管环境全然陌生,如在梦中。   是梦也无所谓了。   至少他还敢梦到这些,不是吗。   李雾昏沉沉闭目。   再次醒来,室内还黑乎乎的,分不清白天黑夜。   李雾当即翻身下床,趿上拖鞋,快跑出房间。   岑矜正在客厅吃早餐,她起床后就跟父亲沟通过这件事,也将自己的计划一一道明。   父亲很是赞成与支持,立即着手推进,说下午就能给她答复。   见次卧门响,岑矜看过去,莞尔道:“醒啦。”   李雾点了下头,昨夜的事让他有些羞惭,完全不敢与岑矜对视。   “过来坐,”她非得提醒他想起:“我给你点了粥,养胃的。”   李雾一言不发坐到她对面。   岑矜把粥碗揭开:“肚子还疼吗?”   李雾赶忙摇头。   岑矜淡笑,把勺子递过去:“是我大意了,给你点这么多,肠胃哪吃得消。”   “……不是,”李雾艰难启唇:“是我吃太多了。”   岑矜舀出一只虾肉馄饨,吹吹气,未抬眼道:“能吃就多吃,你是要多长点肉,这么瘦。”   李雾也用勺挖粥,放进嘴里。   粥有橙香,入口即化,完全炖透了,他立即吃下第二勺。   对面女人没了声响,李雾扬眸,就见她盯着自己,眉目弯弯。   她沐在光里,周身绒绒的亮了一圈。   李雾不自在地放下汤匙,任它陷进粥里。   岑矜眨眼疑惑:“怎么不吃了?”她了然一笑:“是因为我看你?”   李雾想说不是,好吧,是也不是。   岑矜解释:“看你吃东西我还蛮开心的……嗯,也可以说是满足……”仿佛接来了一个孤苦无依的远房表弟,能在供他吃饱穿暖的过程中找回一些自我价值:“我不看了,你好好吃,多吃点,我点了两份,不够还有。”   李雾立马埋头喝粥,岑矜勾了下唇,垂眸解决自己的馄饨。   他们互不打搅,餐桌上分外安宁。   岑矜胃口不是太好,吃了一半就将纸袋掩好,把包装推至一旁。   她打开微信,老爸还没发来消息,不知进展如何。   她改切到工作群,解除屏蔽。死寂了几天的微信顿时热闹起来,有了生气。   岑矜拇指往上刮动,浏览着那些被她抛却脑后好几天的消息,其间多次闪过吴复的网名,他与同事相谈甚欢,将方案不徐不疾地推进。   婚姻的变故对他而言似乎只是轻忽一搔,留不下任何痕迹。   她指腹一顿,点进去看吴复的资料,他已经更换头像,不再是跟她出双入对的情头,朋友圈也有大半个月没更新。   岑矜盯着他空白的状态,神思渐渐游离,视线也移到自己的指甲盖上。   她数日没去美甲,甲床边缘已变得斑驳,就像她疏于维护的二人关系,等反应过来,已是痛不欲生的大片剥离。   情绪上来,岑矜睫毛不由颤栗,有如风里单薄的小花。   考虑对面还坐着个孩子,她不想过多流露自己的负面状态。   她飞快扬眸,望回李雾,少年还在喝粥,只是喝粥,即使他面前陈列了三样色泽诱人的小菜,他也未尝动一筷子。   岑矜说:“你也吃点小菜啊,光喝粥没味道。”   李雾看她:“粥是甜的。”   他眼神真挚而诚实,岑矜很久没看到过这样的眼睛,那么干净,那么明亮,可以叫人联想到许多动人的词汇,星子、明镜、雪涧、松枝上的光晕……这些都与他的经历无关,厄运于这双眼而言仿佛是荡涤与洗礼。   “你眼睛遗传了谁,妈妈?”她如是猜道。   李雾“嗯”了声。   岑矜说:“一定很漂亮吧。”   李雾说:“记不太清了。”他的双亲,没留下一张相片,母亲的容颜也被光阴磨损,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   岑矜无意戳他痛处:“抱歉,我只是随口一问。”   “没什么,”李雾面色平常:“没关系。”   他重复着,第二遍也不知道是讲给谁听的。   岑矜静静注视着他:“李雾,以后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讲,把我当家人,好吗?”   李雾顿了下,颔首,同时也开口:“但我还是会还你钱的。”   他这话说几遍了,每一次都是同样的坚定。   “这个全看你个人意愿,但你的当务之急是学习,”岑矜在心里呵气:“还钱的事先别放心上,等自己赚到钱了再说。”   她故意打趣,缓和气氛:“我看起来很老吗,是不是看起来等不起?”   少年忽而挑唇,嘴角两粒梨涡稍纵即逝。   岑矜注意到了,妄图继续逗他,佯怒道:“还笑?”   “不老。”李雾低声说道。   岑矜没听清:“说什么呢。”   李雾不再吭声,垂眼吃粥。   岑矜也不勉强,撑脸继续看手机,页面还停顿在吴复的微信资料上。但这一打岔,她刚才的落寞烟消云散。李雾又拽了她一把。   她敲击屏幕退出来,同一时刻,新的消息跑入眼帘。   老爸:女儿,已搞定,下午三点带他去宜中。   老爸:这是齐老师电话,13XXXXXXXX,去之前记得联系他。   岑矜顿时神清气爽,回复了一个“憨憨敬礼”表情,问:他以前学校那边需要提供什么手续吗?   岑父:我打电话跟你说?现在方便吗?   岑矜忙拒道:别,人小孩在我身边,我不想让他听见这些。   岑父说:考虑的是。   岑父又回:老齐说了,已经跟浓溪那边联系过了,手续不用急,你下午先带他过去让他见见,如果孩子真不错,这两天就可以先进班,咱不能耽误了孩子学习进度。   岑矜:是,您也考虑的很周到,真不愧是我爸爸。   岑父:那是。   不过,岑父话锋一转:直接去实验班可能有些棘手,老齐说乡镇高中教学水平跟宜中没法比,一来就空降强班很有可能跟不上,最好先在普通班适应一下,如果学习成绩真的不错,上升快,高三前再转班也不迟。   岑矜略一思忖:对,这样比较好。   岑父道:你可以行动起来了,有什么想法到时就跟老齐讲,他跟我好着呢,不会敷衍了事的。   岑矜又是一连串的感激加捧场,哄得老爹舒坦顺心。   末了,老头不跟她瞎扯掰了,去忙自己工作,她也放下手机,跟李雾说:“多吃点。”   李雾抬头看她。   岑矜心境明快,清了下喉咙宣布:“下午跟我去宜中报道。”   李雾险些被呛到,完全没想到会这么快,昨晚他以为岑矜只是信口一提,在描述最理想化的状态,却不想仅只一夜,她已为他敲开门扉。   坎坷惯了,当所有事都出乎预料顺利时,他会觉得悬浮,惧怕眼前一切并非真实。   岑矜看出他的怔忪,鼓劲道:“放心吧,肯定能继续读书的。只要你脚踏实地,努力不会亏待你。”   李雾鼻头一紧,咬了下牙,放下勺子重重道谢:“谢谢。”   “不客气。”岑矜弯起嘴角。   ——   下午,岑矜换了身简洁的方领连衣裙,裙摆及膝,让她看起来婉约又不失庄重。   挽好低马尾,她走去李雾房门前。   少年正半蹲在里面收拾书包,深蓝上衣和洗到发白的牛仔裤,灰色书包一看就用了许久,有缝补痕迹。   但她不便直接指出,只想着去学校寄宿前必须全部给他换新。   她真切地有了些养孩子的感觉,似乎并不排斥,相反乐在其中。   也不一定是养小孩儿的感觉,人靠衣装,新起点新面貌,这不是应该的吗。   岑矜兀自想着,李雾什么时候站来她跟前的,她都不知道。   她堵着门,他不好出去。   她发着呆,他不好打断。   岑矜终于回神,仰头看见少年安静的脸。   她环着的臂膀迅速放下,近处打量起李雾来。他着装虽不出彩,但胜在人高挑,仪态好,没有城里小孩电子产品用多了的含胸驼背,也算是个优点。   岑矜问:“试卷都整理过了?”   李雾:“嗯。”   岑矜:“把分数好看的带去就可以了,别一股脑全带着。”   “……”李雾说:“都带了。”   岑矜一顿:“傻啊,一百二以下的都拿出去。”   李雾立刻摘下书包,扯开拉链,重新抽出那沓讲义。   它们被收拾的分外齐整,不见一点卷边与折角。   不管分高分低,都被拥有它们的人用心爱惜。   岑矜忽有些内疚:“算了,还是都带着吧。”   李雾:“?”   “好坏都是你,这样比较真实。”她信口开河,勾发到耳后,装不经意避开他困惑的眼睛。   李雾把它们放回去。   “走吧,”见他背上书包,好似将盔甲穿戴整齐,岑矜心跳加快,也莫名生出一些欲送小将上战场的使命感,“我们去学校。” 第8章 第八次振翅   宜中也在清平路上,离岑矜的婚房并不远。   起初她与吴复选择定居这里,也是提前为孩子上学考虑,不曾想才为将来筹划奠基,两人就面临分道扬镳的局面。   途经小区南门,再往西开五百来米,就抵达宜中。   这是一间初高中相辅相成的百年老校,坐拥全省最为优质的师资与生源。   好木无烂果,家长们挤破头皮也想将孩子往里塞,可以说,成为宜中的学生等同于一脚踏进名校门。   来时一路,岑矜叮嘱了李雾不少注意事项,少年都一一应下。   她对李雾还算放心,这孩子踏实讷言,不是那种热衷表现多说多错的滑头男生。   宜中石柱高立,门禁森严。   因与齐老师提前通过气,刚与门卫打了个照面,对方就问:“你是找齐主任的吧。”   岑矜点头。   门卫当即打开移门放行,并指了个地下停车点。   岑矜道谢,缓缓往里开。   车往下行,四周逐渐昏暗起来,岑矜转脸观察起李雾神态:“紧张啊?”   李雾点头:“有一点。”   “别怕,”岑矜打着弯,安抚道:“只是去见一位老师,他问什么你答什么就行。”   岑矜问:“你数学成绩怎么样。”   李雾说:“一般。”   “过会可不能这样回答那位老师,”岑矜鼓励起来:“要自信一点。”   “……要怎么说。”   “‘还不错,是我最好的一门’,”岑矜举例,挑了下眉:“我翻过你卷子,数学成绩似乎不错,应该是你最好的一门吧。”   “不是,”李雾否认:“是物理。”   岑矜有条不紊倒着车:“这不就自信起来了吗?”   李雾闷声不答。   岑矜踩脚刹,“不过今天要见的老师是教数学的,他带出过不少国际奥数冠军。”   李雾抿了抿唇:“嗯。”   岑矜解开安全带,再次看向他:“李雾,你说过谎吗?”   少年摇摇头。   岑矜咬了下唇:“那就说,‘数学是我最喜欢的一门学科了’,这种稍微讨巧点的话总说得出来吧。”   李雾哽住,沉声道:“最喜欢的也是物理。”   岑矜哑然失笑:“随便你。”反正吃亏的不会是她,只会是这个不知变通的轴小孩。   两人下了车,一前一后走出地库。   岑矜有些紧张,一直在轻微地深呼吸。   她鲜少独自面对一些重要的人或事,即便是工作相关也有自己的小组和团队,大家有商有量地定方案出成果,她做的deck①基本交由吴复阐述。   此时正值上课时分,校园走道上一片清净,只有樟叶轻响,鸟雀啁啾。   远方操场如茵,传来学生们整齐划一的喊号。   这声音隐约模糊,却足以让李雾的心跟着沸腾,好像自己已成为他们当中一员,围着跑道恣意狂奔,不知疲倦。   但这种心灵的共颤,于岑矜而言已经很遥远了。短短一瞬,她收回目光,踏上文知楼的石阶。   齐主任的办公间在二楼。   停在大厅,岑矜又与他通了个电话,并依照他给的路线找到他的具体位置。   办公室门敞着,里面谈笑风生,男女皆有,宜市官话与普通话交相掺杂,听着颇为亲切。   岑矜叩了下门板,议论声戛然而止。   岑矜调整好笑容,确定弧度适宜,才往里探身,自报家门:“打扰一下,我是来找……”   只一眼,办公桌后的中年男人就认出她来:“老岑女儿是吧。”   岑矜眉眼弯弯,点了下头:“齐老师,您好。”   “进来进来,你快进来,小孩人也过来了么?”身着灰蓝衬衣的男人忙招呼起来,拢他桌旁闲侃的几位教工也四散归位。   “对,带过来了。”岑矜回了下头,示意身后的李雾跟她过去。   注意到少年,齐思贤愣了下,随即弯动眉梢,“是他吧,听你爸说叫李雾是不是?”   李雾颔首,旋即想起岑矜刻意提醒过的多回话别就知道点头摇头,立马唤道:“齐老师好。”   他吐字清晰,音色干净,全无囫囵之感。   “哎,好,”齐思贤笑起来,抬头打量:“个头挺高。”   岑矜附声:“前年还都没我高呢。”   齐思贤说:“人也清爽,比我班里那几个没事就捯饬发型的男孩子好多了,”想想又来气冷哼,“心思不多花学习上,要去当明星啊。”   “我听我爸说您带的班一直是全校第一,”岑矜运用着父亲给她的部分信息:“可能学习上已经稳扎稳打,小孩们就开始琢磨怎么提高班级平均颜值了。”   齐思贤眼听得笑成缝:“成绩出色就行,长得是人是鬼我无所谓。”   他不多扯,将重点拉回来,问李雾:“你以前是在浓溪读书?”   李雾说:“嗯。”   齐思贤点头,考虑到办公室人多眼杂,遂发出邀请:“我带你们出去逛逛吧,熟悉下校园环境。”   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岑矜眼一亮,欣然应允。   三人一道下去,穿过花圃中央的校训碑文,齐思贤介绍起教学楼来。   岑矜不时应和几句,李雾全程安静聆听。   途经一楼教室时,里边学生都跟鹅群似的兴致勃勃朝外张望。   下一刻,讲台后的老师厉声呵斥,他们又齐刷刷缩回脖子。   岑矜注意到他们统一的着装,压着声问:“齐老师,你们这边校服需要订制的吧。”   齐思贤说:“对,明天搬好宿舍,你带李雾去总务处量下尺寸,下礼拜这时候就能拿到。”   岑矜道了声谢。   齐思贤问:“小岑,你之前在哪读的高中?”   “附中。”   “你爸没眼光,”齐思贤哼了声:“那时怎么不把你安排到我这来,叔叔也好多照应。”   岑矜微微笑:“主要学校太好,他怕我压力大。”   “附中竞争压力就不大了?你们呐……”齐思贤感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说了:“你和你爸都是大好人,一般人做不到这样,做不到这种程度的。”   岑矜熟练地应对:“那也是有您帮忙,不然我们也有心无力。”   齐思贤瞥瞥她身侧少年:“李雾学理,我看要不就把他安排到十班去,那个班还不错……你们准备让他走读还是住宿?”   岑矜回:“打算让他住校。”   “这样好,”齐思贤认可:“校园氛围好,在学习上也更专心。”   话落,男人指向一处:“那儿就是学生寝室,条件还不错。”   岑矜循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几栋高楼林立,冷灰色调,好似肃穆的兵卫。   岑矜问:“方便进去看看吗?”   齐思贤颔首:“可以。”   简单参观完男寝,岑矜对要给李雾置备的用品大致有数,才放心走出宿舍楼。   接下来是钟楼,食堂,体育馆,科技楼,实验楼……设施应有尽有,即便只是粗略一扫,也能叫人感受到校园面积之广与教育者的用心良苦。   岑矜好奇:“宜中是不是扩建过,我之前来过,好像没这么大。”   齐思贤说:“对,15年的事了,第二年要扩招,还调来不少新老师。”   岑矜略有遗憾:“可惜您现在教高三,李雾要能去你班上就好了。”   “不是没机会,”齐思贤拍了下李雾肩膀:“好好学,高三前还有一次升班机会,高二下学期期末考年级前三十,高三就可以进实验班,指不定就来我班上了。”   岑矜含笑瞧了眼李雾:“那他要很努力了。”   李雾不知作何反应,把无声当应肯。   齐思贤不是没见过贫困生,但李雾颇合他眼缘。   单看外在,他并不能从这孩子眼底寻见多少光芒,就是那种对未来充盈着渴求与企盼的闪闪熠熠。但他并不颓靡,整个人由内而外地被一种深沉坚忍的气息所裹挟,这种意志力也许比单纯的欲求更能驱人前行。   李雾有股子他挺喜欢的劲,齐思贤瞧着舒服,不由问:“你数学成绩怎么样啊。”   该来的还是来了,岑矜暗捏把汗。   李雾顿了下,说:“一般。”   岑矜噎了下,心头长叹。   下一刻,她又听见少年声音:“我很喜欢数学,我会努力学好。”   “好、好!”齐思贤喜笑颜开,“我对你有信心。”   ——   与齐老师道别后,岑矜心情舒畅,连步伐都轻快不少。   这阵子她总憋着股恶气,五脏六腑都成了拥堵的车道,此刻终于疏通,连空气都加倍清新。   “我们等会回家吧,吃饭庆祝下,”出了校门,岑矜这般提议:“明天就要搬到学校,时间比较赶,我们先去商场买点东西。”   “好。”李雾极少提出质疑或异议。   虽有亏欠,但当下的他能力有限,能做的也只有听话,少给岑矜添堵。   红灯时,岑矜手点着方向盘,明知故问:“不是就喜欢物理吗?”   李雾:“……”   他安静须臾,很正经地解释:“数学是物理的研究手段和工具,分不开。”   “那之前跟我杠什么,”岑矜斜他一眼,气笑不得斥道:“在我面前还装起来了。”   李雾双唇紧闭。   “说话。”   “对不起。”   “要你道歉了?”   “……”女人的脾气来势汹汹,李雾攥拳,手心几要出汗。   车里安静了会,岑矜又变得语重心长:“要好好读书知道吗?学习机会得来不易。”   “好。”   “数学成绩一般就要多下功夫。”   “嗯。”   “下次不能再这样了,尤其是大人给你建议的时候。”   “好,下次不这样了。”他都乖乖应声。   “这还差不多。”岑矜总算满意。   车内安静下来,久违的愉悦将李雾心脏托起,变得轻盈。他转头看向窗外,两旁大厦居高临下,密集的窗如同钻石切面,闪烁着冷硬的光,可他的抵触与不适却在淡化。视线里,一只叫不出名字的灰色飞鸟穿梭在楼宇间,而后振翅直上,翱翔天际,他觉得它就是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①deck:其实就是ppt,外企广告公司喜欢使用的说法,接下来我会慢慢介绍清楚女主的工作内容与背景 第9章 第九次振翅   距离饭点还有好一会,岑矜先带李雾来了商场。   她没闲逛心思,直奔四楼运动潮流区。   而李雾初入此地,难免眼花缭乱,蒙头转向。   商场犹如一间偌大精美的迷宫,盛满了都市浮华。四面八方的人流更是涌动不息,李雾下意识跟紧岑矜。   搭扶梯时,他无法忽略那些擦身而过的注目,它们或多或少带着疑惑与指点。   李雾很清楚个中因由。   他与岑矜并不相称,她光鲜出众,而他是一眼看透的穷酸。他们走在一起,有种不合常理的怪异。   岑矜自然也发现了,她装浑然不觉,侧头同他说话:“你校服下周才能拿到,我先给你买几件衣服过渡下。”   李雾怔了怔:“不用。”   岑矜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新学校新气象,把过去这些一并抛掉不好吗?”   她敛睫,以眼神示意他衣服。它们实在太旧了,老土得令她难以忍受。当然,她不会说出这些真实想法。   李雾不再吭声。   少年的默然藏有诸多含义,但每一次都很直观。与他相处这两天,岑矜大抵能摸清他此刻态度。   她在这种蛮不讲理的自尊前频频受挫,不由恼火起来:“我想给你买,不乐意也受着。”   她受够当一位循循善诱的“母亲”了。   李雾不得已应了声好,终于换来她展颜。   女人语气变得温和:“就当给你的入学礼物。”   她的善变令人瞠目,李雾甚至怀疑她前一刻的黑脸只是错觉。   岑矜在选购方面相当雷厉风行,谢绝导购的纠缠,她在三叶草里转了一圈,手里就多出一整套衣裤。   她把它们交给李雾,下巴微抬示意更衣间:“试试。”   导购态度一贯殷勤:“女士你眼光真好,这件运动衫是皇马……”   岑矜看向导购:“麻烦你带他过去一下。”   导购噤声,领着李雾去了衣帽间。   进入更衣室的一瞬,李雾的肩膀才放松下来。他取下其中一件衣服,翻出标签,看了眼价格。   他闷了会,脱掉自己身上的,将它套头换上。   走出衣帽间时,候在门边的导购立马惊呼:“哇!真帅。”   岑矜正在给他选鞋,她循声看过来,莞尔一笑:“好看。”   李雾耳后开始发热,鲜少有人这么直白地夸他。   “你好会选啊,你弟弟穿起来是真好看,”导购铆足了劲捧场,“很少见男生能把这件运动衫穿的得这么挺括精神的。”   她的奉承并不虚假,这件上衣确实与李雾外形相契,很难说清楚到底是人靠衣装,还是衣装靠人,可岑矜仍有些挑剔:“是不是有点显黑?”   导购说:“男生怕什么黑,他长得这么好,肤色根本不影响的。”   岑矜颔首,问李雾:“你觉得怎么样?”   李雾说不出个所以然,衣服对他而言就是个蔽体驱寒的存在。   他干立着,神色有些自己可能也未察觉的难耐,一点也不像是受人之惠,更像是被绑票。   岑矜审视少顷,从手边鞋架上拎起一双板鞋:“再试试这个……”想想又问:“你脚多大码?”   李雾的鞋穿了几年,早已顶脚。他想了下,不确定回:“42。”   导购忙走去岑矜身边:“这双是热款,42码的我们店里断货了,不过可以从别的店调。”   岑矜问:“这双多大。”   导购接过去翻看一眼:“41的,”她转头面朝李雾,打开鞋带:“要不你先试一下,看看穿起来效果怎么样。”   这一次,李雾主动接过,原地屈身换鞋。   导购愣了:“你坐下来换呀,这样多累人。”   李雾后知后觉,单腿坐去鞋凳上,穿剩下的那只。   岑矜不语,等他换好,才问了句:“怎么样,挤脚吗?”   李雾抬头看她:“不挤。”   岑矜紧盯他几秒,突地蹲下身,伸手按压他鞋面。   李雾完全没反应过来,腿疾疾往后避。   血往他大脑奔涌,无数情绪破门而入,大多是惊惶,以及一种随之而来的狼狈。他死撑的某个制高点似乎也塌陷了,就因为她毫不留情的动作。   空气僵凝,诡异的氛围萦绕开来,导购半张着嘴,也不知道如何圆下当前局面。   岑矜面无异色起身:“这双不合脚,还是要42的,等调到货再寄给我吧。”   “行,”导购回神,熟练地切出笑脸:“等会需要您留个地址。”   岑矜淡笑:“嗯,衣服就让他穿着吧,我跟你去结账。”   再回来时,岑矜远远瞧见李雾还坐那里,蜷回去的长腿仍维持着原先姿态——那个令他倍感不适的定格瞬间。   他完全无法抽离,眉头紧拧。   导购越过岑矜,去男生脚畔收拾,她发现他已经穿上了自己本来的鞋。   鞋很陈旧,花纹都模糊了,根本看不出LOGO,或者本就没有牌子,就像眼前两人不知如何定义的复杂关系。   但可以确认,他们并非纯粹的姐弟。   导购阅人无数,每位顾客都琢磨透得累死,生意促成营业额到位,管人家真真假假。她有条不紊装整好,将崭新的纸袋交给岑矜。   岑矜道了声谢,走回李雾身边。   无言地并排坐了会,她问:“生气了?”   李雾一言不发。   岑矜双手搭在腿面,平视着一整面墙的男鞋:“生气是对的,我以为你除了委曲求全就再没别的情绪了。如果不想接受这些照顾,实话都不愿意跟我讲,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如果根本不合脚的鞋都可以将就,为什么还要来读宜中。云丰村更适合你。”   李雾喉咙发哑:“我只是想念书。”   岑矜问:“在哪念书都可以么。”   李雾音色压抑:“只要能念书。”   以为他快哭了,岑矜端详起他侧脸,但李雾没有,他浓睫掩目,脸上始终是那种一成不变的隐忍,这种隐忍令人无奈,甚至是怜悯。   她开始懊悔,开始自责,她太理所当然了,根本没人教过这个孩子勇于表达。   童真在他的生命中蜻蜓点水般掠过,以至于都没能留下一张美丽的剪影,他过早地变成了自力更生,三缄其口的大人。   “我只是……”忽而,岑矜如鲠在喉,也丧失了组织措辞的能力:“希望你能接受这些好意——不想让它们成为你的负担。明天你就要一个人上学了,过两天我也要上班,我工作很忙,也许会自顾不暇,所以我想尽我所能地让你接近、靠拢我平常见到的那些高中生,好更快融入之后需要面对的环境。我没有跟你这样的孩子相处过,我甚至都没有跟孩子相处过……可能我最近的生活也不太顺意,所以把这种情绪也带给了你,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   李雾指节曲拢,喉结动了下。   他想说话,终究一个字都没讲。   ——   庆祝晚餐并未如约而至,逛完超市,购置了一些住宿用品,两人就回了家。   李雾回屋整理行李;岑矜就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潦草地切换频道。   当地某个民生节目的画面一晃而过,岑矜退了回去。   那是条有关亲情的新闻,提倡大家在教老人使用智能机时要留有耐心。   岑矜如被惊醒,从沙发上起身,走去房间。   翻了几个抽屉后,她找出自己去年淘汰闲置的手机。   岑矜给它充上电,焦灼地坐在床头等待。   她想起手机里还有不少私人内容,甫一开机,便将它们一一删去,完全清空后,她往备忘录存入四个号码。   做完这些,电量已经充裕,她当即将手机拔下,走出卧室。   客房门还是开着,暂住的人很清楚这并不是他的私有空间。   他在叠自己的衣服,是商场换下来的那一身。   “李雾。”岑矜叩了下房门,叫他名字。   她无端忐忑,极力使自己声音平缓:“这个你明天一起带去吧。”   李雾侧过头来。   岑矜探出手:“手机,”她快速补充:“旧手机,是我不用的。”   李雾视线落到她手里,人并未走过来,像在思忖是否需要拒绝。   他根本藏不住心事。   岑矜尝试说服:“拿着吧,方便点,学校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告诉我,还要跟老师同学借手机啊。”   李雾一顿,放下手里衣物,走过来,接过手机:“谢谢,”稍一停顿,还更客套了些:“谢谢姐姐。”   他在人际方面并不自如,生硬得有点可爱。   岑矜高悬的心总算坠地。   李雾低头看这支手机,没有一点磕碰痕迹,崭新得仿佛刚从店里买来。   他触亮屏幕,眼底也因此映上光点。他面部多了些波动,是大部分男生对电子产品特有的新奇天性。   岑矜被鼓舞,抛饵道:“没有密码,直接点进去就行。”   孩子果然上钩,拇指来回刮动,盯着上面的图标出神。   岑矜说:“我存了四个手机号,我的,我父母的,还有个我朋友。在学校你有急事联系不上我的话,就联系他们。”   “好。”   “点左下角那个绿色……”正提醒,李雾已经点进那处。   “你知道啊,”她止话:“那就好。”   通讯簿里的确空旷,只有四个人:   岑矜   岑矜的爸爸   岑矜的妈妈   岑矜的朋友   女人存号的方式相当直观,正经名称依次排列,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滑稽。   李雾盯着这四个名字,心头簇簇涌出一些欲笑的情绪。   “哦,”岑矜想起自己还没试着拨过:“打给我看看吧。”   李雾按进第一个名字。   隔壁传来音乐,李雾望向房门口。   “等一下,我手机没带身上。”岑矜掉头就走,快步回到自己卧室。   床上的手机还在振动鸣唱,岑矜把它捞起,刚要挂断,手忽然停住,转而按下接听键。   “喂。”   她说。   怕他忽视,她加大音量,又“喂”了一声。   李雾听见轻微的女声,忙将手机贴至耳边。   “还生气吗?”女人的嗓音隔着听筒,像沉在水底,比真实的要更温厚些。   可她依旧自信,当即断言:“应该不气了吧。”   少年唇畔浮出浅涡,久未淡去。   他羞于让这份笑意溢于言表,稳了稳才说:“没气。”   “真的?”岑矜明显不信。   “嗯。”他低声应。   她学他道谢,照搬他语气:“谢谢,谢谢弟弟。”   “……”   不逗他了,岑矜正声,将欠着的祝福补上:“李雾,明天就是完全属于你的明天了,放开来跑吧。” 第10章 第十次振翅   冷战不过夜是岑矜的处世原则,但这个晚上她依旧睡得不好,眼花缭乱的梦魇压得她透不过气,不到五点,岑矜就从床上坐起来,倚着枕头发呆。   她打开微信,点进吴复朋友圈。   意外的是,男人更新了一条状态,是张照片。   当中内容并不陌生,是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一名行人正从正门前走过,周体残影,好似夜间的魂灵。   吴复很会构图,仅用手机也能修出电影剧照的质感。他在审美方面天赋惊人,同部门的设计都说他文案出身实属屈才。   但无论走哪条路,他现在也是ACD(创意副总监)了,可以在高处统筹众生。   岑矜盯着这张照片,渐而被一股由浅入深的孤独感包裹,她很难分清这份孤独源于自身,还是吴复,又或者两者皆有。哪怕下面有不少同事、客户点赞调侃,热闹纷呈,它本身都是寂凉的。   岑矜心理平衡了点,她猜吴复也不好过。   她躺回去,打算将所剩不多的两小时觉认真睡完。   回笼觉的质量非常高,女人感觉才阖上眼皮,就被外面拉杆箱的响动惊醒。   岑矜拿起手机看看时间,随即下床走出房间。   一道修长的白色身影已经立在客厅。   是李雾,他穿着她买的那身运动夹克,袖子上是三叶草的经典条纹,一边黑色,一边金色,衬得少年多了些明朗朝气,但他将拉链拉至顶端,仿佛在刻意收敛这份尚未适应的张扬。   他黑白分明的眼斜过来,撞上她的。   刚要问声早,岑矜已率先启唇:“什么时候醒的。”   李雾回:“六点多。”   岑矜望向他腿边的拉杆箱:“都收拾好了?”   “嗯。”   岑矜对他的高效与省心毫不意外,笑了下问:“早餐想吃什么?”   李雾说:“都行。”   “我先回房间洗漱,你坐沙发上等我。”   “好。”李雾肯首。   岑矜退回房里,借着刷牙间隙,她利落地点好早点。更换好常服,岑矜走出卧室。   李雾果然很听话地坐那,默背书后的英文单词。   岑矜失笑:“明天就要高考了吗,这么争分夺秒。”   他有些投入,听见女人声音,才注意到她已经来到客厅。他眼睑低垂,最先注意到她细白的脚踝,她穿着一条驼色的九分裤,再往上,是灰咖色毛衣开衫,她今天散着发,浅浅的弯度,一侧被夹到耳后,有种漫不经心的柔软。   岑矜与村子里那些女人不同,共处这三天,她身上从未堆砌过任意一种鲜亮瑰艳的色彩,但她并不寡淡,相反很美,不费吹灰之力。   李雾双手将书阖上,视线快速从她脸上移开。   他把课本放回背包,刚要拉上,就听岑矜问:“手机跟充电器带了吗?”   李雾扬眸:“带了,”他补充:“在行李箱里。”   “好,”岑矜走向玄关,从自己包里抽出一叠钱,走回来放到茶几上:“这些现金先带着吧,不多,就两千块钱,以备不时之需。”   李雾一怔,当即拒绝:“不用,有饭卡。”   岑矜摸额:“万一要买书买文具呢,校外也有好吃的,我可不想你眼馋人家小孩。”   “……”   她周到得令人难以心安。李雾开始后悔,那顿肯德基可能让岑矜对他产生了错误认知,他真的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贪吃。   “收着吧。”岑矜撂下话,走去厨房操作咖啡机。   李雾想把钱还回去,但望着流理台后女人的闲散身影,他又不忍上前打扰。   他留意到茶几下摆着一些书籍杂志,便将其中一本较厚的取出,而后不着痕迹扫了眼岑矜,她背对这里,单手撑着台面,身形略显惬意,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回头。   他敛目,迅速将那两千块夹进书里,抹平扉页,把它放回原位,方才松了口气。   —   吃完早餐,岑矜轻车熟路带李雾去了宜中。   齐老师一早就将寝室楼栋与门号发到岑矜微信,经由宿管指示,他们很快找到地方。   是间很典型很原生态的四人男寝,书本散乱,鞋也横七竖八,椅背取代橱柜,成了安置衣服最为便利的去处。纸篓里基本是饮料罐子,阳台的塑料盆也堆满脏衣,只等放不下了再一齐运送到洗衣间。   李雾的书桌与床铺先前没人使用,沦为临时储物间,被其他三位的杂物占满。   此时学生们都在上课,寝室里空无一人,落针可闻。   岑矜无处落脚,索性站到门边,与饮水机结伴。   李雾也无从下手,不好乱动他人东西,只得干站着。   可这么等着也不是个事,岑矜环视少刻,捋起袖子走过去,呼喇一下将靠门那张书桌上的东西横扫到一旁,哐当坠地的也视而不见,而后将椅子上重叠衣服全部抱起,分摊到其余三张上面。   做完这些,她回过头,掸掸手道:“用吧。”   少年惊诧于她的大刀阔斧,有些愣神。   “怕什么,本来就是你的地盘。”岑矜走去阳台,拧开水龙头洗手,然后冲里面喊:“拿条毛巾过来,擦擦桌椅再放你东西。”   “好。”李雾应声,忙从行李箱里取出旧毛巾,快跑到阳台。   岑矜摊手:“给我。”   李雾说:“我来吧。”   “给我。”她不容置喙。   李雾把毛巾交给她。   一到手里,岑矜就吐槽:“瓦片吗,这么硬?”   “……”   她就着自来水搓起来,动作与力量完全没用在点上,不像是洗抹布,更像是和小面。不知是因毛巾材质,还是水温过凉,女人白嫩的指背逐渐泛红。   李雾不忍,再次提出:“我来洗吧。”   岑矜歪头瞥他一眼,眼底写满疑问。   李雾屏气噤声。   岑矜关上水龙头,拧毛巾:“我洗法有问题?”   “……没有。”   “那抢什么,逞什么能,”她将毛巾递出去:“底下你自己收拾。”   到底谁在逞能。李雾接过那块仍在下小雨的布团,有口难言。   仪式感做足,岑矜走回室内,从包里取出棉柔巾慢悠悠擦手,趁此空档,李雾极快将抹布重拧几道,直至不再沥水,才不动声色走了回去。   半个小时后,李雾的书桌、衣柜、床板都整洁一新,成为此间清流。他干活实在太利落了,完全无需人操心,比起岑矜平日所请的那些高价钟点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甚至不由自主产生设想,这种能力不失为一技之长,倘若李雾今后没考上大学,从事家政行业想必也会有不错的收入。   少年关抽屉的响动打断她思路,岑矜当即回神:“好了?”   李雾回头:“嗯。”   岑矜扫了眼腕表:“待会要下课了,等你室友回来,我请他们一起吃个午饭,都是你同学,就当提前认识下,”她安排得井井有条:“午休过我再带你去见班主任,然后去量校服尺寸。”   李雾面露难色。   岑矜注意到:“怎么了。”   李雾眉心舒展:“没事。”   “又来了,”岑矜眼神机敏,捕捉着他细微的神态变化:“不记得我昨天跟你讲的了么。”   “太麻烦了。”李雾不再隐瞒,他是来学习的,不希望岑矜在这些多余的社交上花钱费心。   岑矜短暂地看了他一会,同意:“好,你自己跟他们结交。你们同龄人更有话题,我就不插手了。”   李雾起身:“我没这样想。”   “我知道,我在给自己台阶,”岑矜对这颗木脑瓜服气,重排计划:“那我们先出去吃饭,吃完你回寝室,我去车里休息,下午两点我们在文知楼前汇合。”   李雾“嗯”了声。   他们在学校门口随便找了家馆子,上餐时,校内传来下课铃悠长的鸣奏。不一会,店里涌入大批学生,都穿着蓝白校服,面孔青葱。   妆容精致的岑矜就像个异类,没少收到侧目,但她还是从容地舀着碗里的盖饭。   她吃下一小半就饱了,擦了下嘴,开始环视周边喧嚣。   岑矜再次留意墙上的菜单,自上而下浏览一遍后,她说:“我还算有先见之明,李雾,你看,才这一会就坐满了学生,肯定也有住校的,吃腻了食堂的,早上那钱还是给对了。”   端着汤碗的李雾一下卡壳,偏头重咳起来。   “你怎么……”岑矜欲言又止,忙抽出纸巾递与他:“慢点喝呀。”   李雾接过去,平复完,继续埋头吃饭。   少年盘子里干干净净,一粒剩饭都没有。这让岑矜想起了朋友家里的那只每次用餐都狼吞虎咽的大狗,她不由弯唇。   不知为什么,她在李雾身上感觉不出穷酸,只有真诚,对食物的真诚。这种真诚夹杂着年代感,他不像是这个销金时代的人,会让她联想到近现代硝烟中的质朴与热忱。   吃完饭,两人并排走了出去,快到校门前时,岑矜问:“有实感了吗?”   李雾垂眸:“什么?”   “上学的实感,”岑矜目光追随着一个擦肩而过的马尾辫女生:“什么都不用想,可以放心读书了,跟这里大部分孩子一样。”   她由衷为他高兴。   但对李雾而言,也不是什么都不用想了,毕竟他还对岑矜有所欺瞒。   他只能颔首,一言未发。   岑矜从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摊到他面前:“拿着,你寝室钥匙。”   李雾接了过去,连手揣回兜里。   “别弄丢了。”她再三嘱咐,又问:“还记得回寝室的路吧。”   “记得。”他牢牢握紧,感觉到它抵在手心,就像她说的,真真切切有了实感。他生命的另一道门即将开启。   使命已完成一半,岑矜胸口缓慢起伏一下:“我去车里睡会,你回去吧。”   “……”李雾抿紧了唇。   岑矜按亮手机看了眼:“下午见。”   李雾点头。   女人转头往地库走。   可能天气太好,日光过于灼眼了,李雾双目浮出少许湿润,转瞬就被风拂干,他情不自禁跟上她步伐。   “姐……”   他轻而低地唤了声,没真正叫出口,一咬牙,又放声喊:“姐!”   岑矜回头,微眯着眼,面容灿亮。   李雾小跑到她身前,气息未乱:“你早上给我的钱,我夹在茶几下面那本叫《繁花》的书里了,灰色封面。”   他的眼睛,总是那么浓烈,浓烈得格外专注而认真:“我用不到,更不能收。”   四目相对须臾,岑矜面色转阴,冷声道:“随你。”   掷下这两个字,她毫不犹豫掉头就走。   犹疑一秒,李雾看向她背影:“以后如果有需要,我会问你借。”   女人身形一顿,继续往前,没有回首。   李雾站在原地,唇角有了淡不可查的弧度,他一直看,一直看,直至她消失在视野。 第11章 第十一次振翅   李雾一步步走回自己寝室,仿佛走向另一段宿命。他双手插在兜里,看见花圃中的草叶随风狂摆,妄图拔根,飞往天际。   他越走越快,以至于兴奋地奔跑起来。一匹年轻的雪豹在冲刺,仿若新生。   到了楼上,宿舍门半敞着,同学可能都已经回来了。   李雾大口喘气,放慢脚步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屋内不多不少三个男生,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一个在啃饭团,一只脚踩着椅子边;另一个耳朵里塞着耳机,摇头晃脑全情投入;还有个站厕所门口打电话,背对着他。   “饭团”是第一个发现他的,脚一下滑回地面,抬手挤出个:“嗨。”   李雾看向他,也问了声好。   “饭团”忙去拉扯听歌那位,后者有些不耐烦,抢回自己胳膊,眉毛扭成疙瘩一样看过来。   与李雾对上目光,他扯下一边耳机,下巴一扬,先是示意身边那张整洁到过分的书桌,又望回李雾:“是你啊?”   李雾点了下头。   “操,”听歌的男生低骂:“我的室草地位不保了。”   饭团笑出声,推了推黑框眼镜,自我介绍:“我叫成睿,你叫李……”   听歌那个及时掐断他话,就差要踹他一脚,他摘下另一边耳机,言简意赅:“林弘朗。”   李雾走去自己桌前:“李雾。”   “礼物?”林弘朗扬眉:“要送谁礼物,你名字有点意思。”   李雾说:“雾气的雾。”   “好咧!你坐啊,”成睿见他一直站着:“别这么客气,进了门就是兄弟。”   林弘朗嗤笑:“谁想跟你称兄道弟。”   李雾坐回书桌前,重新整理书立里边那些课本与习题册,他东西被动过,一眼便知。   成睿见状,面露羞色:“不是故意翻的,就是好奇新室友是谁,我们什么都没拿。”   李雾看向他:“没事。”   林弘朗一直盯着他,他觉得这个转学生有些冷淡,不易亲近,进门一刻似乎就在与他们划清界限:“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爸妈呢。”   李雾插书的手一顿,没有作答。   “走了?”   他垂眼,把书埋进架子里,将其放置工整。   成睿心细,看出些端倪,猛拍一下林弘朗后肩,提醒他不该问的少问。   林弘朗不乐意了,回头反击:“你打我干嘛——”   成睿平白糟他一顿乱拳,痛到骂娘,两个男生很快展开舌战,没少拎出对方祖宗问候个遍。   他们这一闹腾,通话那位总算注意到屋内异样。   他挂掉电话冲进来,“你们搞毛啊。”   林弘朗指成睿:“他打我。”   成睿揉胳膊:“谁打谁啊。”   “你们能不能消停点,尽给人看笑话,”打电话的男生看了眼李雾:“看吧,新同学都笑你们了。”   李雾:“……”他没笑,就是耳膜被他们一声声炸得直发痒。   成林二人总算停火,各归各位。   打电话的男生也说了自己名字,并笑道:“我叫冉飞驰,是他们两个的爸爸。”   “切咧——”成林异口同声不屑。   冉飞驰还是笑:“刚刚在跟他们妈妈打电话,招待不及时,还请见谅。”   “吐了。”椅子上两个又一齐假呕。   “你再这样小心我告你早恋。”林弘朗亮出拳头。   冉飞驰不予理会,视线落回李雾身上。他注意到他衣服上的图案,双眸一亮:“你喜欢皇马啊?”   李雾完全不知如何对应。他从小到大信息摄入有限,大约能猜到皇马是个足球俱乐部,但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他不想打肿脸充胖子,遂不作声。   “哇我才发现他衣服上的队标。”成睿含着米饭,口齿不清。   林弘朗不屑一顾,信徒一样高呼:“拜仁才是最吊的。”   “是巴萨!”   “巴狗滚。”   他俩开始新一轮互掐。   冉爸爸扶额,懒得再管,坐回自己位置,噼里啪啦摁键盘,继续在微信里跟女友你侬我侬,不时旁若无人勾唇。   李雾暗舒一口气,幸好有林弘朗打岔,他才逃过一劫。   整理好书本,身边两个还在吵嚷,他们口中的球队之争宛若天书,李雾完全听不明白,只能从衣兜里取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快一点了。   也不知道岑矜是不是真在车里休息。他们不欢而散,他也不敢打搅,但一想到她可能又要像那天夜里一样,歪头靠在空间局促的座椅里打盹,他就感到怠慢与不忍。   晌午时分,光影悄无声息流淌,窗外静谧下来。   寝室里也没了声响,成睿跟林弘朗各自爬回床上,酝酿睡意。   而冉飞驰又悄摸跑出宿舍楼,见缝插针地跟女友私会。   成睿平躺在那,稍一垂眼便能瞧见桌前的李雾,他坐姿挺拔,跟入伍军训似的,全无吊儿郎当之态。   寝室突然多了个人,还很与众不同,他不自知地新鲜跟兴奋,拟出两下气音吸引他注意。   李雾回头寻找声源。   成睿吱嘎一下从床上坐起,轻声轻气问他:“你怎么不睡?”   李雾抿嘴:“不困。”   成睿问:“你下午上课吗?”   李雾摇了下头。   成睿问:“明天才正式上课?”   李雾点头。   “你是我们十班的吗?”   “嗯。”   成睿如愿一样笑起来,刚要说话,对面床上响起一阵长鼾。   成睿顿住,竖起一根手指:“嘘。”   林弘朗砸吧砸吧嘴,呓骂了两声。   相视片刻,成睿噗噗憋笑,好像植物僵尸里的豌豆。   李雾跟着勾起唇角,他转回头,垂眸看了会通讯录里第一个名字,而后把屏幕关灭,把它重新掖回书下。   —   一点半,李雾就收拾好书,打算去文知楼跟岑矜碰面。   成睿与林弘朗还在呼呼大睡,他们习惯掐着点回班。   李雾轻手轻脚带上门,才加快速度往下跑,刚出楼道,他与回寝的冉飞驰打了个照面。   男生冲他挥手走过来,在阳光里眯着眼问:“你去哪啊。”   李雾放慢脚步:“有事。”   冉飞驰似乎很爱笑:“我还以为你这么早就去上课了。”   李雾说:“我明天进班,十班。”   “好,”冉飞驰弯着眼:“先提前欢迎。”   与他道别,李雾继续往文知楼走。   日头明朗,大道上人多了起来,都是回校的学生,有推着单车的,也有结伴步行的。他行走其间,仿佛一滴墨液坠入清水,逐渐溶为一体——校园是实体,也是气氛,能让他不再受困于自己。   到文知楼前时,离两点还有一刻钟,但他并不焦灼,耐心等候。   不一会,远远走来个人,他认出是岑矜。   李雾朝女人走去,停到她跟前时,他飞速敛眼,回避着她视线。   岑矜手里拎着个全黑的纸袋,她把它勾于指间,悬空递给他。   李雾不知里面是什么,只能先接过来。   “有没有睡一觉?”   “有没有午睡?”   他们同时问对方。   岑矜最先破功,笑着昂头看他:“没有,我去附近商场给你买了个电子表。”   李雾讶然望向她。   “总不能考试上课还用手机看时间吧,”她轻描淡写:“刚好两千块钱,不收也得收了,因为是必需品。”   李雾有些恍神,因为女人眉目间的制胜光彩过于动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有着柔和的逆骨,不占上风绝不罢休。   他感觉自己在被她驯化,这种认知,散发着陌生而诱人的腥甜。   李雾的脸微微发烫,眼神也跟着烫起来。他喉间涌动一下,匆匆看向别处。   岑矜还沉浸在反败为胜的欣喜里:“不会又为这种事生气吧?”   李雾安静了会,回:“不气。”   “那最好不过,”她挎好包,下巴一点,示意他手里东西:“时间已经调好了,具体怎么用你回寝室了看说明书,我就不详说了,现在先去见你班主任。”   李雾思绪摇摆,被无形的线牵引,跟在岑矜身后,往楼里走。   未来老班是个面庞圆润的中年女人,教物理,已提前了解过李雾的个人信息。   真正见到本人之后,她判析的眼神里不乏同情。她跟李雾交待了不少事,还让他有问题的话就来办公室找她,她基本都在……   ……   从总务处登记完校服尺码出来,岑矜起码感慨了十遍李雾太瘦。   她又成了絮絮叨叨的老妈子,少年缄口不言,任由她倾吐。   分别前,她临时增加新任务,叫李雾再胖十斤。   李雾肯首:“我争取。”   岑矜这才放心,又叮咛几句,才同他说再见。   目送女人离去,李雾回到寝室。   室友去上课了,宿舍里又只剩他一个。   他坐回书桌前,翻出袋子里的表盒,小心开盖将它取出。   一块近乎全黑的电子表,只有logo与数字是白色,表盘繁复,充满科技感。   李雾摩挲了下表带,抬手将它试戴到左手腕部。   注视良久,他扯下袖口,将它严严实实盖住。可之后,无论做什么动作,表身都突兀地抵在在皮肤上,难以忽略。   他有些不知所措,取出手机,点进通讯簿,又退回去,来来回回好多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末了才将表摘下,连同手机一起放进抽屉。   他抽出一本物理题册,心无旁骛写起来。   天色渐晚,暮日将云层染成赤橘。   李雾在稿纸上算算停停,聚精会神,如入无人之境。直到外面“邦”一声重响,李雾才如被球砸醒,从题册里抬起头来。   门外动静一瞬灌满耳朵,有球鞋擦地的细碎响动,还有男生间的嬉笑打闹。   下课了。   李雾不确定现下几点,拉开抽屉,里面两样设备似能感应到他,一同亮起。   李雾怔在原地,凉意顺着背脊攀爬而上。   一刹间,他惊觉,若非她慷慨赠予,他根本无法掌握这些时间。   他取出手表,将它重新扣回腕上。他又拿出手机,编辑许久,给岑矜发出一条短信:   “手表很好用,谢谢姐姐”。 第12章 第十二次振翅   收到这条消息时,岑矜正坐在附近一间商场的美甲店里。   她已经待了两个多小时,亲眼目睹自己的片片指甲返璞归真,又被另一种颜色填满。   莫兰迪色调的绿,带着些许渐变。这让她想起了胜州雾霭里的叠峦,朦朦的,低饱和,却很养眼。   手机亮了,她单手托起,点开李雾信息。   字眼凑一起,分明在道谢,可怎么好像还是憋着一股子心不甘情不愿的别扭劲。   岑矜不知这份直觉从何而来,却足够引她发笑。她眉梢微挑,嗒嗒嗒敲下三个字回过去:不客气。   老板刚巧从外边回来,见她笑得有些旁若无人,不由打趣:“跟老公聊天呐?”   岑矜一顿,否认:“不是。”   老板面容明艳,但人造感明显,可见平常没少在脸上花功夫。   她捋着一头快及腰部的鬈发,娴熟接茬道:“我看吴先生没陪你来,还以为在微信里将功补过呢。”   岑矜敛起一些笑,力求自然:“他哪有时间。”   “也是,你们太忙了,我一个朋友也在4A,跟刚生过孩子似的,根本约不上。”   “他在哪家4A?”岑矜找准机会转移话题。   “bbdo。”   岑矜垂眸瞥了眼自己面目一新的手指:“那家啊……应该的。”   “你们公司也不差,”老板端来一只果盒,放到岑矜手边招呼她吃,还顺嘴夸了句:“你手白,这颜色好合适。”   “是吗。”岑矜抬起右手,细细打量。   渐渐的,她瞳孔失焦,仿佛能透过肌肤,望见另一番景象。   她与吴复相识在大学,同专业,是那种典型的长跑型情侣。遇见方式也流于俗套,没有爱情电影里的惊天动地刻骨铭心,就是平平无奇的校园生活,她加入外联部,而吴复是部长,平日里相处也就那么回事,上级下级,交待办事,闲暇时会多聊几句,算不上多暧昧,但多少有点你来我往的粉色暗涌,只是谁也不曾主动戳破这层窗纸。直到有天晚上,吴复突然给她电话,约她出来。   吴复生得俊秀,讲话却沉稳干脆,自信不疑。他说:“如果毕业前不跟你表白,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因为你也喜欢我。”   那天操场的风很大,草坪飒飒,男人的衬衣也被吹鼓。   岑矜的心脏成了风筝,被轻而易举掀高,又化作一粒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她感觉自己站在一幅日漫画面里,心跳极乱,大脑也有些发懵,指着他,想哭又想笑,面部表情失控:“白衬衫是特地换的吗,我记得你上午穿的不是这个。”   那会的动作说是指,却更像隔空戳他胸膛,带着少女特有的顽皮嗔态。   吴复也笑了:“这样更正式。”   “要不要搞这么隆重,求婚吗。”岑矜得了便宜还卖乖。   吴复看进她眼底:“你要这样理解我也没意见。”   嗤,她讥笑。   而他还是那么认真:“喜欢吗?”   “喜欢,”她激动到有些哽咽:“喜欢得都想抱一下了。”   下一刻,吴复拥她入怀。   怎会天真以为,这一刻就是永远。   从商场出来,岑矜在车里枯坐许久,她茫无头绪,不知该去哪里。   她手扣在方向盘上,望着外面车辆来来去去,直到前后左右都空无一物。   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遗弃感塌石一般将她埋没,密不透风,难以挣脱。   不知不觉间,双眼被泪水涨满,在其坠落前,岑矜及时用指尖拭去,将车开了出去。   回到家,岑矜认真洗了个澡,就把自己藏回卧室。   她在床头点了盏香薰,安静无声地待着。   临睡前,她想起明天是李雾进班第一天,又摸出手机,查看短信。   对话终结在那句“不客气”上,少年没有再回她消息。   她打字断断续续,删删改改,总觉内容不如人意,半晌,她才将消息传送出去:   “明天几点上课,别迟到了。”   这次李雾回得很快:七点。   岑矜顺着聊下去:晚饭吃了吗?   李雾:吃了。   岑矜:食堂?   李雾:嗯。   岑矜:跟室友一起吗?   李雾:嗯。   岑矜:室友人怎么样。   李雾:挺好的。   岑矜想不出还有什么能问的:早点休息。   李雾:好。   周遭又寂寥下来,像一片幽谷,一潭死水。   那种空白感卷土重来,岑矜曲着腿,背贴床头,好像被挤去了书页的边缘,不再置身字里行间。她悲哀发现,当她不再扮演某种角色,不被需要,她就透明了,隐形了,不复存在,与行尸走肉无异。   万幸的是,明天就回去上班了。   不幸的是,她又要见到吴复了。   像一条元气大伤的白蛇,女人滑回被子,把自己裹紧。   —   翌日,岑矜起了个大早,在妆镜前仔仔细细敷面描妆。   走之前,她整理许久,往手腕内侧喷了点香水,确认自己无可挑剔,才走出家门。   同一个早上,李雾洗漱完毕,在成睿指导下,将需要的教材一本本放进书包。   室友相互拉扯,赛跑般往食堂飞奔,李雾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唇角掀起淡淡的笑。   “你们等一下李雾啊,”成睿掉头看:“人家新来的,有没有点儿待客之道。”   冉飞驰也回眸,嬉皮笑脸冲他晃晃夹在指间的校园卡:“行啊,最后一名请客!”   李雾面色一滞,加速追过去。   少年们笑声朗朗,如晨气,如朝阳。   吃完早餐,李雾与室友分道扬镳,遵照班主任昨天的吩咐,提前去了趟办公室。   老班也刚到这,接了杯水回座,还没来得及坐下。   她吹去白气,呷了一口,而后搁下手里保温杯:“今天英语早读,我先带你去班里,你做个自我介绍。”   李雾垂手立在桌旁,点了下头。   老班多看他两眼:“听说你物理不错?”   李雾想起岑矜说的:“还可以。”   老班问:“一般考多少?”   李雾回:“一百四往上。”   “可以啊!”女人有了点刮目相看的态度:“你原来学到哪了。”   “恒定电流。”   老班撇了下嘴:“是跟我们落了点课时,不要紧吗?”   李雾说:“我争取跟上。”   “行,”老班拧上杯盖:“物理落了,其他课程可能也这样,吃力的话要跟我讲,不能死扛。”   李雾肯首:“好。”   “走吧,带你去认识新同学。”   跟着老班疾行下楼,走廊上传来了读书声,并不齐整,还有些杂乱。   座椅靠窗交头接耳的学生见有人路过,忙不迭架起书本装腔作势。   李雾视线从他们身上滑过,心跳不自觉加快。   停在(10)班门前,里面嘈杂渐止,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   英语老师见状,撂了句“有什么好看的,给我接着背”便走来门口,询问事宜。   英语老师是位男性,三十出头模样,架着无框眼镜,面孔斯文白皙。   “这孩子是插班生,不耽误你多少时间,”班主任言简意赅:“让他做个自我介绍就行。”   英语老师点点头,招呼李雾进班。   班主任也跟了进来,班里又安静下来。   李雾喉咙有些窒,眼帘微垂,初来乍到,他不免紧张,难以直视阶下所有的陌生面孔。尤其他们都盯着自己,目光判究,射线似的将他从头扫描到脚。   班主任宣布:“这是我们的新同学,从浓溪高中转来的,”她示意李雾:“剩下的由你跟同学们说。”   李雾手曲成拳,音色并不稳定:“我是……”   “帅哥!”成睿抢话,语速迅疾。   班里稀稀落落响起笑声,女生尤多。   “成睿你上来,你来当他代言人,我给你机会,来。”班主任似笑非笑,勾手叫他。   成睿闭紧嘴巴,像被捶的地鼠一样缩回脑袋。   也多亏这一打岔,李雾心头忐忑减轻不少,他自在了些,简短道清自己姓名:“我叫李雾。”   “木子李,雾气的雾。”   “希望今后能跟大家好好相处。”   掌声雷动,潮水一样裹过来。   李雾感觉自己已被容纳。   班主任见他个子高,暂时安排了一个后排空位给他。只有他一个人,坐靠墙那边。   前排有两个男生,对他很是好奇,一直目送他归位。   不等李雾取出英语书,其中一个就迫不及待跟他搭话:“哎!”   李雾停下动作看他。   “浓溪在哪啊。”他小声问。   李雾默了两秒:“在胜州。”   男生“哦”了下,似乎不感兴趣,目光随即转至他胸前:“你喜欢皇马?”   “……”李雾无言以对。   这句话仿佛这所学校男生之间的接头暗号,若是对此一无所知就无法通过组织筛选。   好在老师下台巡视,他同桌拍他胳膊提醒,那男生才转了回去,装模作样高声诵读起来。   李雾敛目瞥瞥衣服上那只醒目的金色队标,暗自提醒,今天写完作业后一定要弄透皇马的背景来历球员成绩。   —   有人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融入集体,有人已经当腻逃兵,自觉回归营地。   九点多,岑矜来到公司。她穿了条素色长裙,外面罩着休闲小西装,马鞍包悬于身侧,利索里带着些许散漫。   女人双手插兜,面色平淡。可只有她自己清楚,这身穿搭是怎么折腾了她一早上,快让她抓狂。   她还擦了只很显气色的唇膏,亦是为了向吴复证明,她涅槃重生,状态奇佳,哪怕都是假象,在硬扛。   所以说,哪有什么不以为意,背后全是煞费苦心。   但遗憾的是,进到部门,一眼望去少了快一半人,就知道吴复又浩浩荡荡率军比稿去了,再回来可能要到下午。   子弹全打在棉花上,岑矜心情复杂。她回到自己座位,打开电脑,开始补工作微信上的群聊记录。   才翻了几页,岑矜额角开始抽痛。   她截了张图扔群里问:他家最后还是要了第一稿?不是吧。   干他们这行,好脾气是天方夜谭。   群里一个设计回:谁说不是呢,给我改吐了。   他又道:一开始还说用了原版为什么要加钱。还好kiki不分昼夜跟他们扯皮,才补了费用。   岑矜说:那还行,起码没白改。   倒了杯咖啡回来,岑矜见kiki不在工位,趁机问:kiki他们去哪了。   设计说:能去哪,跟你老公去品优了。   过去习以为常的称呼,此刻忽然变成了两个陌生字眼,岑矜视而不见,只问重点:那个酸奶项目?   设计:嗯,一大早就走了,老板也一块去了,还找来一辆全黑商务车,跟要抢银行似的。   岑矜回了个“大笑”表情,脸却迅速撇下来。   品优是国内知名乳业,要推旗下新出的一款0脂无糖还附带谷物麦片的盒装酸奶。上月末公司打算把这个项目争取到手,忙到飞起,她又面临婚变,愣是硬着头皮帮忙想方案,等到框架初成,大家势在必得,她才敢请假休息,把工作暂交给另一位同事跟进。   这才脱节几天,就沦为局外人,被组织中途遗弃,选择性忽视她今天回来上班,压根没想过要给她留下一席之地。   不得不说,吴复这人是真狠。   别人就算了,连他也这样,无情无义。   岑矜无处泄愤,呆坐了会,发现搁这生闷气除了增加自己乳瘤几率之外毫无用处,索性转移注意力刷起微博,又看看视频,熬到正午,才独自一人下去用餐。   她们公司的写字楼位处市中心,最为繁华的地段,真正的钢筋森林,商厦高层鳞次栉比,美食店也多如牛毛。   出了大厦,拐过两道巷子,岑矜就到了自己常去的那家日料店。   准确说,是她跟吴复常去的日料店。   他们口味投契,在食物上从未有过分歧。   岑矜偏好二楼靠墙那个座位,轻车熟路地往那走,等跨上最后一级阶梯,她陡然顿住。   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底,他盘腿坐在餐案后,与对面的女人有说有笑,衬衫被肩胛撑出放松的褶皱。   岑矜认得那个女人。   她同样在笑,眸子亮晶晶的,眼角眉梢的崇拜根本掩藏不了。   只是那个人不再是自己。仅此而已。   岑矜面无波澜地站了会,朝他们走过去。   她目不斜视,仅用余光,也能感觉女人的视线来到自己身上,接着是男人的,自下而上。   他们的笑谈戛然而止。   岑矜来不及判断当中情绪,人已不能自控绕过吴复,直接在同张桌子坐了下来,就在他对面,女人旁边。 第13章 第十三次振翅   坐吴复对面的女人叫卞歆然,品优的市场经理,“醇脆”酸奶的项目由她负责对接。   岑矜只见过她两次,却印象颇深,去年她还是某轻奢品牌的销售,这才一年,就已经跳槽升级为市场经理了。   卞歆然长相神似一位日本女星,笑起来纯且元气,但她在工作方面很专业,有种处事不惊的纯熟。   所以岑矜落座时,她只是短暂地诧异一下,就同她问好。   她还往旁边让了些地方,不再居中。   吴复面色平静,给岑矜倒了麦茶,推至桌子中央。   岑矜没接,一动未动。她腰线笔直,好像一根用力过度的苇草。   服务员刚过来上菜,见这张两人席忽变成三人组,气氛还有些僵凝,不自觉放慢脚步,将牡丹虾轻轻搁下。   她示意岑矜,礼貌问吴复:“这位女士需要加餐吗?”   安静两秒,吴复看岑矜:“想吃什么?”   岑矜弯了弯唇,笑得很浅表:“你不是知道吗?”   吴复不答,她又问:“忘了呀?”   吴复顿了下,淡道:“再来一份竹荚鱼寿司,鲍鱼松茸土瓶蒸。”   “好的。”服务员应声离席。   岑矜总算端过那只粗陶杯,轻抿茶水。   桌上一时无声,卞歆然小口咬着鳗鱼,余光一刻不停偷瞄这两人。   岑矜眉梢微扬:“你们继续聊啊,怎么我一来就不说话了。”   吴复一声不响。卞歆然反倒过来接话:“矜姐之前在休年假么?”   “嗯,”岑矜回:“今早刚回来。”   卞歆然有些可惜:“难怪早上比稿没看见你。”   “我也奇怪,怎么只看见你们两个,”岑矜微微笑:“其他人呢,没有一起吃午饭吗?”   “啊,他们……”卞歆然刚要解释,吴复已搁下木筷:“岑矜,你要阴阳怪气多久。”   岑矜睁大眼,努力让诧异无辜的情绪挤满面孔:“你说谁?我?”   吴复虚虚后倚了些,姿势并不戒备,相反很懒散:“不是吗?”   男人目光审视:“想说什么就说出来,这样很没意思。”   岑矜道:“我只是想吃个饭。”   “那就吃饭,”吴复敛眼,夹了只手握到她面前的碟子里:“好好吃饭。”   岑矜仿佛没瞧见他动作,只一眨不眨看他:“但我喜欢的位子被占了。”   卞歆然听出她话外音,忙解释:“矜姐,你可能误会……”   吴复旁若无人,“喜欢就等于是你专属?”   “我可没说哦,”岑矜讥笑出声:“你不也在阴阳怪气?有过之而不及。”   卞歆然发现自己根本插不进去,从岑矜落座后,她与吴复就成了这张桌子的主角,即使他们剑拔弩张。   吴复抿嘴,双手按到桌边,大有起身架势:“我可以把这张桌子让给你。”   “不需要了,”女人瞄了眼他横出筋络的小臂:“你们慢用。”   岑矜先站了起来,她知道已没必要久待。锃亮的大理石台面模糊映出她的脸,畸形而扭曲,甚至于面目可憎。在这份不甘彻底爆裂前,她必须得体离开。   岑矜挎好包,面无表情快步往楼下走。   吴复稍许使力的臂膀垮了下来,他静坐片刻,霍然起身,跟卞歆然说了句“不好意思,你等我一下”就追了出去。   “岑矜!”   街道熙熙攘攘,但男人的音色因为过于熟悉,总能精确无误破开嘈杂,跑进她耳朵。   岑矜步伐一顿,头顶树影越淌越快。   她眼眶升温,唇瓣打抖,不得不死命瘪住嘴。   女人走得太快了,某个瞬间,吴复放缓脚步,思考要不要再追了。   他微喘着,胸腔一起一伏,最后还是往前跑去,拦住她去路。   岑矜没有再走,停了下来。   虽已极力整理好面部表情,但红了一片的眼圈无法蒙混过去。她就这样绷着唇,使劲盯着他。   她的眼神不算瞪,只是逼视,有种少女的委屈劲与不服输。   吴复怔愣,仅只一瞬:“知道自己刚刚在干什么吗?”   “我怎么了。”她微扬起下巴,可一点也不傲慢,居于上风,反显得顽钝。   “她是谁你不认识?”吴复看着她,眼神是残忍的冷静。   “认识啊,”岑矜口吻平淡:“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我之前一点没看出来。”   他并未正面回答:“得罪甲方对你有什么好处。”   岑矜勾唇,睫毛细微挑动:“对我没好处,但对你绝对有坏处。”   吴复仍在质问:“项目掉了,你就高兴了?”   岑矜轻忽一笑:“哇,原来项目都是靠你跟女人吃饭得来的啊。”   “闹够了吗?!”男人面色终于有所波动:“你要整个团队为你的脾气买单?”   “怎么了,心疼人家?烦请你别再把私欲上升到工作了,”她的语气仿佛一根嚣张的食指,一下下狠抵他胸膛:“谈道德,你远不及我。”   吴复哼出一声冷而利的轻笑:“到底是谁把私人感情带进工作?难道不是你?今天你是舒服了,你的疑神疑鬼得到发泄了,其他人呢,谁都跟你一样?有你这样的家庭?想请假就请假,想摆谱就摆谱,你没后顾之忧,别人也没有?你算什么啊岑矜,有本事自己开公司掌管生死,何必跟我们一样为别人辛苦打工。公主,从温室里出来吧,世界不是围着你打转的。”   岑矜心被揪扯,口气变冲:“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你理解能力没这么差的,岑大文案,”吴复讥讽至极:“还要我说得更清楚?”   岑矜眼波轻晃。   “因为工作我没拉黑你,”男人脸色阴凉,一字一顿:“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体面。”   撂下这句话,吴复掉头就走。   有泪从右眼滑了出来,岑矜极轻地吸了下气。身侧人影憧憧,各有奔赴,只有她一动不动,宛若弃物。   她动了下腿,试图融入人流,却发现连抬足的力气都荡然无存。   撩开散落的碎发,岑矜缩起了肩膀。她鼻腔严重发堵,无法喘息的压抑霎时将她盖过。   全世界漫入湖中。   岑矜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边掖泪痕边走。她像个身患腿疾的人,走得异常缓慢,手上动作也格外轻,生怕抹花了妆,她化了一早上。   妆是给谁看的,这个主体与对象,此刻似乎完全不重要了。   快到公司时,岑矜从衣袋里取出手机,取消了吴复的微信置顶。   她的指腹在删除联系人这几个字眼上停顿片晌,直直摁了下去。   —   岑矜在公司待到了晚上八点。   下午大家都回来了,还临时开了个短会,吴复主持,复盘今日表现,外加完善方案。   同事都不大,还处在自命不凡的年纪,所以聊得极其亢奋。   期间,她与吴复没有过一次目光接触。   散会后,临时担工的那个新人文案,在微信上跟岑矜简明扼要说了下进度,准备将任务归还。   岑矜回:不用了,我不跟了。   他很惊讶:你不想跟了?他家对我们很满意的,成为他们的固定合作agency(固定代理)不是没可能。   岑矜:他家对谁都这样,提案时和蔼可亲,没出效果马上判死刑。   同事:啊?   岑矜:醇脆这个项目撑死一个月。   同事:那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岑矜:所以送你啦,好好干。   男生感激不已,岑矜淡淡一笑,叉掉了聊天框。   她清楚自己已不属于这里。   晚上回到家,斟酌许久,岑矜发了条请辞消息给老板。   老板第一反应是不解,极度不解。   他说:我们可没有临时添加“不允许办公室恋情”的公司制度。   岑矜笑了下,并无隐瞒打算:刚好相反,是我要离婚了。   老板问:跟丈夫没有冷静期,跟公司也没有吗?   这话有几分情意,瞧得岑矜眼热欲潸:我们必须走一个,你想留哪个。   那边沉寂良久,权衡出答复:我让轩轩跟你交接。   岑矜破涕为笑:谢谢你了。   —   李雾晾完衣服,又坐到桌前温书。   男生黑睫半敛,在眼底压下两片灰影。他的侧脸浸于冷白光线,有种与外界割离的寡情。   室友各玩各的,寝室里好像根本没多出个人。   不多久,到睡点了,他们一齐留意起这位“与世隔绝”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使了好几个眼色后,成睿重咳一声。   李雾并未被打断思路,只虚瞥来一眼,像在看一面没有内容的白墙,旋即又回到书本里,笔记上。   成睿挫败地喊:“李雾!”   “嗯。”他总算回神。   成睿指指顶灯:“我们要上床了,你咋办?”   李雾顿了下,啪得按亮台灯。   “……”   林弘朗仰天长啸,猛搔后颈:“11点半了——睡觉吧。”   李雾想了想,说:“好。”而后合上书,放进背包。   这么好说话的吗?成睿微微张嘴。   四个男孩噔噔爬上床,躺回被窝里。   短暂寂静后,冉飞驰忽然开腔,“睡得着嘛?不如开新人卧谈会吧。”   成睿嗤嗤笑起来。   林弘朗闷头躺着,毫无反应。   成睿把自己的一只抱枕丢过去,对面床上的人当即扯掉耳机,杵起脑袋:“搞什么你。”   成睿没好气道:“聊天了!别一个人听歌了行不?”   “聊什么啊。”   “来嘛来嘛~林大爷来嘛~”成睿掐起嗓子,学古装片里老鸨撒娇。   林弘朗忍无可忍:“滚啊,信不信我现在冲过去捏爆你的鸭嘴。”   “来呀~来呀~你倒是来呀~”   黑暗里,李雾无声扬唇。   笑意并未维持多久,矛头调来到他身上。   他忽然听见自己名字,来自成睿的致命发问:“李雾,你觉得我们班哪个女生最好看?”   李雾:“……”   “你秒睡了?”   李雾实诚回:“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成睿明显不信:“一眼看过去,陶婉文最好看。”   李雾解释:“我还不知道我们班女生名字。”他初来乍到,谁是谁都对不上号。   “放屁,下午陶婉文还跟你说话了,她没跟你说她名字?”   “什么时候?”李雾努力回忆。   “英语课之后!你是人吗?”成睿语气夸张:“暴殄天物。”   他装泫然欲泣:“交际花陶婉文,太伤我心了。”   冉飞驰忍不住了:“你他妈能不能别给自己加戏?再说她哪好看了,还没我女朋友好看。”   成睿啧了声:“恋爱的人果然眼瞎。”   “我女朋友哪里没陶婉文好看?”冉飞驰去cue林弘朗:“朗狗你说句公道话。”   安静几秒,林弘朗气定神闲拉仇恨:“都不怎么样,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操。”   “靠。”   男寝骂战一触即发。   李雾无可奈何,翻了个身,半边脸陷入枕头,他悄悄摸出枕畔手机,按亮。   屏幕上并无新消息,他心沉下去一些,夹杂着些微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空落。   他想起白天还未完成的计划,果断打开浏览器,搜起“皇马”的意思。   结果网页刚一跳出,一条短信提醒陡然浮现。   李雾提气,匆忙切进去看。   岑矜:今天怎么样,还适应吗?   李雾心绪得以平息,快速打字回:嗯。   岑矜:好,早点休息。   没了么?他手指搭在手机边缘,无端心烦意乱,在想要不要回个“晚安”。   “李雾!”成睿注意到他床上有光,忍不住控诉:“你怎么能偷偷玩手机,还有没有点参会素质啊。”   李雾手一顿,正要灭掉手机,那端又蹦出一条消息,好像在问一个入园第一天的小男孩儿。   岑矜: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第14章 第十四次振翅   李雾盯着这条信息看了会,怕她过多操心,回了个:有。   事实上,这一下午,只有室友、前排男生、以及成睿口中那个叫陶宛文的女孩主动跟他搭过话,其余一个同学都没有。   他们习惯了固定圈子,对陌生闯入者都抱有天然的畏感,比起交流,他们似乎更喜欢远远观察。   整个下午,除了去厕所,李雾也一直待在自己座位里。只有这点方寸之地能让他平心静气。   他也发现,他的课程确实落下了一些,每一门都是,名校的学习进程都像是拉过快进条。   岑矜很快给了回复:男生女生?   李雾怔了下,耳廓微微升温:男生。   岑矜:嗯?没有女生吗?   言语间,似乎还有点讶异和失望。   李雾极快否认:没有。   岑矜:那就专心学习。   李雾:嗯。   岑矜:晚安。   李雾:晚安。   岑矜这么问不是没道理的。   平心而论,李雾生得不错,尤其现在长开一些了,五官添了锐气,浓眉高鼻,眼睛大而清,是那种典型的浓颜系少年长相。   几天接触下来,她发现这小孩给人的观感与他的情绪息息相关。   倘若待你坦诚,他就会显得脆弱易欺;但如果刻意疏远,他面部的锋利感能逼退大部分人。   穿着她挑的衣服,竟没一个女生跟他搭讪?   岑矜不大相信。   但转念一想,可能是她对李雾已产生母爱滤镜,所以看他哪都好,别人就未必了。   岑矜没再深想,开始思考自己今后的打算。   她辞职得过于突然,一个月后到底何去何从,她还没一点头绪。   回忆过往,她的每一次决定都如此冲动,高考志愿,大学恋爱,出国读研,还有之后的结婚,怀孕,都伴有一些自我意识过剩的心血来潮。   但她也清楚,这种心血来潮的资本,是她没有后顾之忧,万丈跌落也必定有家人撑腰。   思及此,岑矜赶忙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对面接的很快,岑矜甜丝丝喊:“爸!”   那边也应得煞有介事中气十足:“嗯——”   “谢谢你,”岑矜说:“今天那小孩已经开始上课了。”   岑父语气欣慰:“好、好,这样你也能放心了。”   岑矜呵了口气:“爸,妈妈怎么样,还在生我气吗?”   “气呢,”父亲话里带笑:“睡前还跟我说了你一通。”   岑矜垂眼,盯着自己睡裙上的一小块花纹:“帮我跟她说声道歉,我给她发了微信,她没回我。”   “哪会真的跟你气?妈妈跟女儿没有隔夜仇的,”岑父笑她多虑:“你妈好得很,多关心自己,这两天还在休息吗?”   岑矜说:“没,今天上班了。”   “见到吴复了?”   “见到了,”岑矜决心坦白:“我准备离职了。”   “啊?”父亲有一瞬诧异,但很快理解,他刻意使语气平缓妥帖:“行吧,都这样了再待原来单位也难受。”   但岑矜听得明明白白,她抬手猛搓额角,好像这样才能把突然汹涌过来的酸楚给驱离似的:“我可能真的要离婚了。”   她哽咽:“感觉自己白活了这么多年,一事无成。”   “瞎讲!”岑父声音急了些:“刚帮人家小孩念上书,光这件事,就能在你功德簿上记重重一笔,怎么就一事无成了。”   岑矜语速因焦虑而变快:“今天我问老板,选吴复还是选我,他选了吴复。我就是比他差劲。”   岑父回:“他比你多两年工作经验,职位比你高,要担负的责任也更多,你这个问题的预设就不在同一起点,没有可比性,我是你们领导我也选吴复。”   “我知道,可就是太真实了,”岑矜深而轻地吸气:“我活的太轻松了,不是吗。”   “矜矜,女儿,”听筒那头传来几不可闻的叹息:“你不要因为这些事全盘否定自己,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工作不顺心可以再换,婚姻让你痛苦也可以结束。最重要的是敢于选择,你这些年都在做选择,也都为自己的选择负起了责任。你没错,这不是你的问题。”   岑矜用手背使劲擦拭着湿漉的左脸,带着哭腔一股脑往外倾倒:“可我不想跟吴复分开……爸爸,我不想离开他……我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还爱他,一想到不能再跟他一起生活,甚至不能再跟他说话,我就觉得不适应,难以接受,为什么我不能洒脱一点呢。我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了,清楚结果已经是这样了,没办法再回到过去了,但我真的受不了,受不了这段关系要这样收尾,受不了我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每每想起这些,她都觉得自己碎成一抔齑粉,再也拼凑不起来。   短暂沉默过后,岑父也很无奈:“我也帮不了你,婚姻是双向选择。”   婚姻是双向选择,谁不知道呢。   一座吊桥,两边桩基,无论哪根抽离,就是穷途末路无处可行了。   岑矜做了个漫长的梦,有一年她与吴复去山间度假,那里有条玻璃栈道。   她恐高,一步都不敢迈,吴复宽慰无果,就背起了她。她扒着他肩膀哇哇大叫:“我们这样会不会压强很大,让玻璃开裂掉下去啊。”   吴复轻飘飘道:“那就死一起好了,反正老了之后也要合葬的。”   她不依,腿乱扭,执意要下来。   吴复放开了,回身对她笑:“这么贪生怕死?”   她不答,只把手递给他,气鼓鼓说:“你牵好。”   那一天,她与他十指交扣,走完了全程。   但梦里的结尾,是她手一空,吴复突地不见踪影,整个栈道也在刹那间空无一人,四面环绕的黢黑山川如鬼祟将她笼在其中,她恐惧不已,大声嘶喊他的名字——   岑矜被惊醒,背后有汗,面颊冰冷,她轻轻摸了下脸,一手的泪。   她捻去指腹那些水渍,眼神空洞地盯了会头顶吊灯,而后蜷起身体,极度压抑地低泣起来。   到底是现实恍若一梦,还是梦境映衬现实?岑矜无从得知,她只知道,往后日子都是煎熬,不知多久才能结束。   结束这种处境,这种状态,这种情绪。   每一天,岑矜都在绝望而热切地期盼。   每一天,她都避免与吴复有正面接触。   不知是谁走漏风声,公司同事多少听说了二人变故,没人再拿他俩的关系逗趣调笑。   那天中午的冲突影响甚微,他们团队成功拿下醇脆项目,吴复忙得不可开交,每天大会小会一堆,岑矜虽身在工位,却早已游离于团体之外。   她已经物色好下家,是家新锐广告公司,主做social,近两年风头正盛,业内口碑极佳。   应聘的职位是资深文案,但她也表达了想要往策划方向转型的需求。   岑矜先前在人际方面有些疏懒,只高兴坐电脑跟前咬文嚼字,现在却有了打破舒适圈的意向。   岑矜个人能力不赖,之前参与的项目都是大品牌,手持不少漂亮案例,所以面试还算顺利。询问过最快到岗时间后,对方表示期待她的加入。   说是度日如年,但一晃也捱到了周末。   周六六点多,岑矜准时下班。   坐进驾驶座,她出狱般松了口气,但很快,拥堵又让车厢变成磨蹭的铁罐。好不容易熬完下班这段路,岑矜开进小区,停在快递柜取东西。   把一堆快件搬进后备箱,岑矜打开淘宝,一一清点,唯独有只盒子无法对号入座。   岑矜瞥了眼单号,想起是之前商场缺货的那双鞋。   一个疏忽几天的名字呼之欲出,岑矜取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她阖上后备箱,重新回到车里,掉头驶出小区。   —   李雾坐在书桌前,撑头算着一道几何大题。   下午一放学,室友就欢呼雀跃各回各家。这会只剩林弘朗在收拾东西。   他边哼歌边把作业草草往挎包里揣,制造出细碎响动。李雾听在耳里,一时有些浮躁无措。   临行前,林弘朗奇怪地看了眼李雾:“你不回去吗?”   李雾瞄他一眼,低低“嗯”了声。   “我先走了啊,”林弘朗拉上包链,将它一下甩到肩头:“明晚见。”   李雾颔首:“好,再见。”   林弘朗一走,宿舍里真真正正只剩下他一个人。   李雾怕费电,把顶灯关了,改换台灯照明。光把他瘦长黯淡的影子斜斜打到门板上,他余光瞥见,倏地就无法再往下书写。   他搁下水笔,片晌又将它捡起,夹在指间晃动两下。   几秒后,少年再次啪嗒撂笔,挨向椅背,整个上身也随之垮塌下来。   他眼睑微垂,目光散漫了些,就瞧着那支笔在纸上滚远,渐停。   他抬起一只手,从抽屉里拿出手机,点开讯息界面。   聊天内容还停留在那个夜晚,他入学的第一天。   之后岑矜再没联系过他。   李雾抿了下唇,刚要把手机摆回原处,它在手里震起来。   看见来电人名字,他心跳陡然加快,忙不迭按下通话键。   “喂,李雾?”   女人语气平平淡淡,却足以让他周遭增亮十度。   “嗯。”少年顿了下,说:“是我。”   “晚上有自习吗?”   “没有。”   “放假了是么。”   “嗯。”   “我在你学校正门,收拾下东西过来吧。”   “啊……”一种出乎意料的狂喜喷薄而出,瞬间将他淹没,他反应迟钝起来,无法及时应对。   “啊什么?”女人声调扬高了些:“周末了,不回家吗?”   家。   家……   挂了电话,李雾旋即起身,把书本试卷快速往包里塞,检查过门窗,他唯恐慢了地跑出宿舍楼。   夜气清凉,往他肺里汹涌地灌着,身后书包也哐当作响,不断蹭击他背脊,可少年似浑然不知,一路往校门飞奔,笑容怎么也收不住了。 第15章 第十五次振翅   岑矜坐在车内,出神盯着不远处的校训石碑,不一会,暮色中跑来一道长影。   她眯眼辨认了下,果真是李雾。   是她的错觉吗,这才几天没见,李雾似乎又长高了点。   但变化最明显的还是他周身弥散出来的情绪,刚来那两天,他低迷,沉闷,难以适应,但这会好多了,他不再那么紧绷,那种汩汩涌动的朝气老远就能被人嗅见。   他看起来跟校内陆续走出的男高中生已无太多差距。   岑矜弯眼,打两下双闪吸引他注意。   少年步伐一顿,慢了下来。他朝这儿看,眸子黑而亮。   岑矜降下副驾驶车窗,冲他招了下手。   所有兴高采烈及时收敛,李雾抿了下唇,走过去。   他停在外边,微微喘气,胸腔起伏,一眨不眨看她。   岑矜蹙眉:“上车。”   李雾回过神来,拉门坐了进去。   车里有股浓郁的鲜香味,他没忍住动了下鼻端。   “还没吃晚饭吧?”岑矜不急打火,从杯架里提出一杯关东煮,递给他:“旁边便利店买的,你先垫垫肚子。”   李雾接过去,问:“你吃了吗?”   从接触他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反问自己,岑矜讶然,也问:“怎么,你要请我啊。”   李雾稍有怔忪,眼光虚跑到别处,不吭一声。   见他故态复萌,岑矜不再拿他逗趣:“我不饿,你先把里面的吃了,吃完我再看看去哪吃正餐。”   “嗯。”李雾老老实实把一根肉丸子叉进嘴里。   抬手动作间,他腕上的电子表露出一角,从岑矜眼皮底下一闪而过。   她瞧见了,欣然发问:“手表好用吗?”   李雾急于回话,忙将丸子挤去腮帮里侧,含糊不清道:“好用。”   他脸颊鼓出一块,有种滑稽的可爱,岑矜看得想笑:“吃吧。”   少年认真咀嚼起来。   岑矜发现,看李雾吃东西,好像比看那些吃播视频更要……下饭?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毕竟吃播都带有无法避免的浮夸度与商业化,但李雾不一样,就是真诚,乃至于虔诚。   比较间,少年侧目瞟来一眼,他眉心极快蹙了下,头接而埋去别处。   虽幅度甚微,几不可见,但岑矜还是全看在眼里,她会意一笑:“好了,你吃你的,我不看了。”   她转脸拨弄手机,看微信里的消息。屏幕将她脸映得莹白。   李雾余光轻扫过去,而后悄然抬手,搓了下自己略烫的耳廓。   等李雾吃完,车行上路。   岑矜关心起他学习情况:“怎么样,上课吃力吗?”   “还好。”李雾坦诚答。他没有打肿脸充胖子,一直在努力追赶。虽有课程落后,但不是空出一大截那种,只要肯挤出时间恶补,还是能顺利跟上的。   岑矜又问:“任课老师呢。”   “比以前学校的好。”   “废话。”   “……”   李雾无法反驳,这确实是句废话。   “这几天有没有碰到过齐老师?”   李雾说:“课间见过一次。”   “有跟他打招呼吗?”   “嗯。”李雾语气略微发飘。一周以来,他大部分时间都闷在班里,出去一趟也目不斜视,几乎不与人目光接触,还是齐老师迎面先认出他来,他才给予回应的。   “宿舍生活呢,室友人应该不错吧,”岑矜还对搬来那天的寝室环境耿耿于怀:“做朋友可以,但别被同化,还是得爱干净。”   说到这里,岑矜不由想起前年第一次到李雾家。   那间房子家徒四壁,但被收拾得相当整洁。李雾爷爷也被照顾得很好,面部不见污斑。李雾曾端来两碗清水,他的指甲干净整齐,这在他们考察过的孩子里相当少见,穷到一定程度根本无瑕或不在乎这些,但李雾不同,即便身陷囹圄,他也有自己的坚持与傲骨。   一些细节就这么涌现出来,岑矜以为自己不可能记住。   毕竟那一天的她,身心排斥,全程不语,更别提碰那碗水。   思及此,她又瞥了眼李雾握着关东煮杯的手指,瘦长且骨节分明,指甲仍修剪得一丝不苟。   岑矜感慨地长叹一息,语气放柔:“在学校有什么让你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跟我讲。”   李雾说:“好。”   “如果我有让你不舒服的地方,你也要告诉我,提醒我,行吗?”她宛若约定。   李雾不说话了。   “看来是有?”岑矜侧目,并不意外他的反应。有些事上,她的确喜欢咄咄相逼。   大脑短暂空白过后,李雾说:“没有。”   明明应该有的,某一时刻,他有所抵触,有所抗争,但现在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岑矜轻笑一声:“拍马屁呢?”   “……”   “但是,”她没忍住给自己贴金:“遇到我算你走运。”   李雾轻“嗯”,在晦昧里极浅地勾唇。   岑矜生出久违惬意,“待会想吃什么?”   她又说:“我知道你不挑,但应该也有那种很想吃的吧,从小就向往的。”   李雾不语,又摆出那副闷样。   岑矜瞥他,知道打不出个屁了,便趁着等红灯间隙,调出手机里的美食app。   她目不斜视,单手把手机递出去:“上面有店,你自己划,喜欢的点进去给我就行。”   李雾接过,没有立刻依她所言。   岑矜扬眉:“这次把选择权交给你。”   李雾愣了愣,挑眼看她,短短一下。   见他还不动,岑矜改口:“我有选择困难症,请你帮个忙。”   李雾总算开始滑屏。   “跟小孩儿说话真累。”岑矜呼气,好似终于吸到氧气。   “……”   手指在屏幕上滞了会,李雾尝试提出异议:“你做决定就行了……”   “我不要。”女人快速回道。   “……”   跟大人说话真累。   —   李雾最后挑的地方是家家常菜馆,人均不贵,不在寸土寸金的商业街,只是巷子深处的苍蝇馆子。   岑矜反复确认:“确定吗?这家?”   她以为他会选肯德基麦当劳这些很能满足孩子假期仪式感的地方。   李雾点头。   “好。”她打开导航。   饭馆位置不算太偏,只是停车之后还要走上一段石砖路。   这里环境比岑矜想象中要好,面积虽小,店内布置却格外用心,兼具烟火气与人情味。   上菜之后,岑矜尝了口,眼一亮夸道:“你还挺会选。”   李雾不自在地揉了下鼻子。   只能说七分努力,三分运气,他挑得比测验还仔细,把价格、地址、评价全都筛了个遍,才定位这家店。但在得到岑矜认可前,他也是不安的。   好在她还算喜欢。李雾小幅扬眼,留心她更多反应。   不想女人也刚好看回来,还夹着一大坨肉,丢进自己碗里。   “吃啊。”岑矜下巴一抬。   李雾忙把它放进嘴里,心不在焉嚼着。   “不好吃吗?”她目光炯炯,抓住他在分神,自己夹了一筷子接着试:“这肉烧的不错啊。”   李雾硬着头皮点头。   岑矜注意到墙角的饮料筐:“汽水喝吗?”   男孩子都爱喝这些,她是过来人,她知道。   李雾摇了下头。   “……”岑矜抿抿唇,招呼人:“老板,给我拿瓶雪碧。”   “一瓶吗?你……”柜后的女人望望他俩,稍一斟酌:“还有啤酒王老吉,要不要?”   岑矜斜了眼李雾:“不是我弟喝。”   少年动筷子的手顿住。   老板笑:“还有冰的。”   “就常温吧。”   拿了雪碧,老板走来他们这边,麻溜地就着木桌边缘砰一下开盖。   瓶内气泡滋滋上涌,甜气四溢。   岑矜接过,将吸管插进去,摆在一边,没动。   等老板背身离去,她才将汽水瓶推到李雾肘边,继续吃自己的。女人面无波澜,甚至平静出一种好整以暇的意味。   片晌,李雾把雪碧揽过来,吸了一口,沁人心脾。他脑袋低那,突地哼哧低笑,不知笑什么,约莫是笑自己。   岑矜挑唇,也跟着忍俊不禁:“不是不喝吗?”   “不想让你多花钱。”李雾正色。   “这才几块钱,”岑矜不以为意:“小时候喝过吗?”   “喝过。”   “还跟那时候味道一样吗?”   “嗯。”   ……   ——   回家之后,安排李雾去书房做作业后,岑矜回了卧室,她四仰八叉躺回床上,身心舒畅。   上班时的憋屈一扫而空,人果然还是要转移注意力。   岑矜握起手机,看到一条微信新消息。   她点进去,是妈妈的回复。   老妈:听你爸说你要离职了?   就在三分钟前。   岑矜赶紧坐正回复:是。   她故意嗲兮兮:您不气我了呀?   老妈懒得打字,回了段语音,还是没好气:“气有什么用,气了你就听话了?”   岑矜附和:是啊,听话是不可能听话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听话的。   她的嬉皮笑脸让岑母不气反笑,恩怨一笔勾销:“人小孩现在怎么样。”   岑矜索性打语音回去:“托我爸的福,有学上了,今天周末我就把他接我这来了,他一个人待学校太可怜了。”   “你就是心肠太软,”老妈似是想起旧事:“吴复条件也不怎么样,你非要跟他结婚,现在倒好,先被踹出门的也是你。”   “什么啊,是我自己走的好吗?”岑矜对妈妈的形容颇有异词。   “房子呢,那么好的房子不能就这样白送他吧,首付跟装修钱基本我们家出的,他还贷才还多久。”   “再说吧,这几天公司忙,他可能根本顾不上这事,我已经把他微信删了。”   “你几岁啊,还删人——”岑母无法理解,又严声告诫:“找个律师帮你看着点,你自己也放灵光,别又脑子不清醒。”   “知道了。”岑矜听得心烦起来,刚把这茬抛却脑后,又被老妈拎回眼前逼她直面。   婚姻里这些千丝万缕,细枝末节,真是让人厌烦透了。   她转移话题:“妈,你知道吗,我这几天有了个新感悟。”   “什么,”岑母嫌弃:“你哪来这么多感悟。”   “当妈是不容易,”岑矜啧了声:“就跟胜州那个小孩相处后才知道的。” 第16章 第十六次振翅   临睡前,岑矜去看了眼李雾。书房门扉紧闭,次卧也空无一人,看来他还在学习。   她停在书房外,叩了两下门板。   不一会,被人从内打开。   两人目光相撞,岑矜问:“还在写作业?”   李雾怔了怔:“嗯。”   “这么多?”岑矜望了眼书柜高处的挂钟:“都十二点了,在学校每天也这么晚?”   李雾也转头看时间:“老师布置的已经写完了,在做别的。”   岑矜百感交集,分不清是欣慰还是心疼:“要不给你叫份宵夜?”   李雾摇头:“不用,晚上吃很饱了。”   “好,冰箱里有鲜奶和面包,你要是饿了就去拿,”岑矜交代着:“我先休息了,你明天多睡会,我叫你起床。”   李雾没有拒绝,安静地点了下头。   岑矜转身离去,并顺手为他带上了门。   李雾如释重负,走回书桌。   之所以说如释重负,是他仍不擅长与她相处。   他第一次看到这种状态下的岑矜,以往她都化着妆,有张精致且充满距离感的脸,但刚刚的她,素面朝天,唇几乎没有血色,眉眼淡然而和顺。他无法辨别这样的她是好是坏,是褪色了还是增添了纯粹的少女意态,但可以确认的是,她有着一眼可见的直白脆弱感,这种脆弱感有些陌生,又引人靠近。   他想跟她多说些什么,让她也早点睡,或者他能自己起床这些捎带关怀性质的,免于她操劳的话语。   可到最后,他还是一言未发。   倘若他说了,明早她大概率不会叫他。   不知何故,他产生了耻于表露的期待,期待在有限的相处时间里,获取她更多关注。   李雾坐在原处,双手狠搓一下面颊,又看了会墙面。   上面挂着几幅冷色的油画,其中一幅是草野,仿佛能流动起来。   他心绪随之起伏,忽然什么也做不了了,索性收起讲义,回了卧室。   —   次日,李雾醒的很早,他本就不贪觉,还在浓溪念书的时候,他每天不到四点就醒了。   山野还一片黑寂时候,他就给爷爷煮好了饭。李雾自己会吃一些,剩余的则装进不锈钢餐盒,留在爷爷床头给老人当午饭。   这种生物钟延续至今,在学校时,他也很早张开双眼。   怕下床会吵醒室友,他就平躺在床上,与天花板相看两厌到六点半室友闹铃响起。   当下亦是如此,只是面面相觑的对象变成了岑矜家的吊灯。   不知过了多久,窗缝淋入一隙微光,眼看着那光愈来愈暖,愈来愈亮,门外有了动静,时近时远,似在外面来回穿行。他屏气聆听,等待许久,仍没盼来敲门的声音。   时间的维度被拉长,流动得异常迟缓。   李雾捱不住了,拿起床头手机,才扫一眼时间,屏幕倏地黑下去,有通电话打入。   他看见名字,飞速接听。   那端一秒静默,而后不假思索质询:“你在玩手机?”   李雾大脑短路一下,否认:“没有。”   “那怎么秒接?”女人端起家长架子:“醒了不起床还偷偷躲房间玩手机吗?”   “……”   李雾百口莫辩,不得不极力自证清白:“只是刚好看时间。”   那头半信半疑:“手机介意给我看看吗?”   “不介意。”李雾翻身下床,快步走出房间。   岑矜正在厨房捣鼓她新买的咖啡机,半自动的,外形复古,比之前的胶囊机更有质感,但难度也随之升级。   公寓厨房是开放式的,整个客厅因而盈满了丰厚香气。李雾才一出来,就仿佛一脚踏进咖啡杯里。   岑矜听见门响,停下打奶泡的手,稍稍回头打量起少年,他脸上不见一点惺忪之态,刚睡醒才有鬼。   岑矜收回视线,撇撇唇,而后抽出张湿巾慢条斯理擦手:“手机呢。”   李雾把手机放至台面,态度冷静而诚恳。   岑矜拿起来,检查了一下主页,又翻了翻网页浏览记录,并无她揣测之中的手游APP或乱七八糟的娱乐网站。   非要吹毛求疵的话,就是那些关于“皇马”的搜索记录了。   岑矜有些意外,问:“为什么搜皇马?”   李雾垂手站着:“班里总有同学问。”   岑矜这才想起那件外套上的花纹,的确含有相关信息量。她转脸看回去:“是我考虑不周,光顾着好看了,没注意衣服上……”   她止声,目光停顿在他肩膀:“怎么就穿着短袖,不冷吗?”   李雾眨了眨眼,为她的跳脱迟滞一秒。   “去把外套穿上。”岑矜把手机搁回流理台边。   李雾小跑回房,火速套上卫衣,又回来她身边,行动敏捷,像只训练有素的猎犬。   岑矜斟了杯咖啡,杯身袖珍,上面涂着浅蓝色的飞鸟与花草图案。   她一手执杯,一手拿手机,把它俩一同递给李雾。   李雾刚抬臂,她往反方向缩手,警惕问:“你咖啡因不过敏吧。”   李雾接了个空:“不知道。”   “算了,”岑矜交回到他手里,兀自嘀咕:“总要当尝螃蟹的人的。”   她吩咐:“端去餐桌吧,我一会就过去。”   李雾垂眸看看手机,又看看冒着热气的咖啡,确认自己已侥幸过关。   他把手机收回裤兜,回身要走。   岑矜瞟他后背一眼,忙叫住他:“等下。”   李雾贮足,刚要回头,颈部有了轻微的拉扯。   “别动。”女人语气稍急,他忙跟中了石化咒似的僵在那里。   “帽子反了,”兴许是穿得太急,少年的卫衣兜帽还鼓在脑后,他却全然不知,岑矜伸手给他调整了一下,使其回归常态,而后不咸不淡道:“好了。”   她松开手,继续斟自己那杯咖啡。   李雾呆滞片刻,闷头快步离开原地。她只是简单地碰了下他衣帽,他耳朵却像是要被点着了。   李雾心不在焉品着她亲手做的咖啡,有点苦,又很醇。他平生第一次喝到这种东西,格外珍惜地小口抿啜。   没多久,岑矜端着两盘自制西式早点过来,怕李雾用不惯刀叉,她特意带了双筷子给他。   她落座,敛目切自己跟前刚煎好的吐司片,声音不徐不疾:“醒了不起来待床上干什么呢。”   李雾握筷子的手一停:“……就躺着。”   “什么都不干?”她诧然。   “嗯。”   “不如起来看书。”   “嗯。”   岑矜不禁扬唇,每回她问东问西,李雾就自动变成一台没有感情的人形回答机器,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心里反抗过百千万次。   岑矜咳了声掩饰笑意,咽下小瓣面包:“昨天几点睡的?”   “你走后没多久就睡了。”   “那就好,”她面色无故愉悦:“没必要熬到半夜,学习还是要讲究劳逸结合的,休息好了才更有精神学习。”   “嗯。”   “咖啡好喝吗?”她留意到他水线降至一半的咖啡杯。   李雾说:“好喝。”   岑矜也尝了口,自我点评:“还行。”   她又问:“下午什么时候晚自习。”   李雾说:“六点半。”   岑矜掂量少顷:“我四点送你回校。”   “好。”   ……   吃完早餐,已临近中午。   日光漫入屋内,将整间房子泡得安谧倦懒。   李雾又回了书房温书,岑矜则搭着毯子,窝在沙发里玩手机,还得开着静音,公放都不敢。家里多了个学生,她无法肆无忌惮,活动空间恐怕也只剩一半,最心累的是还得以身作则,不能给人家孩子错误示范。   真不可思议,她竟心甘情愿做这种牺牲。   好在他只待到四点。   这么一想,岑矜又有了点盼头,等李雾一走,她又能为所欲为回归本我了。   一点多,岑矜点了份套餐饭送去书房,她甚至都没有进去,只在门外递给李雾,好像探监一般。   谁能想到,这个一年前还住小土窝的小孩,会成为她书房的一日主人。   关上门,岑矜叹了口气,慢吞吞挪回沙发。   她看了眼时间,枕手躺倒,徐徐叹出口气。   人不能闲下来,一闲就容易胡思乱想。这个发呆的空隙,岑矜手又不自觉点进公司微信群,开始翻看这两天吴复说过的每一句话。   都是工作相关,掺杂着一些趣味横生的调侃。   他总是这样如鱼得水,那时在大学外联部,仅凭一己之力就拉到过不少赞助,别人问起他当中窍门,他都笑眯眯说出卖色相,可大家从未见过他谈过一段恋爱,戏称他是一台清心寡欲的中央空调。   岑矜成了唯一例外。   所以当他拉着她向部员们宣布恋情时,大家都很惊讶,嘘他藏太深。   可不是吗,连她自己都没看出来,原来他这么喜欢她的吗?   可为什么说不爱就不爱了呢。   岑矜可能永远也找不出答案了。就因为这份感情,她甘当他六年下属,泯于他光芒之下,她的想法与才华,都是欣然为他卖力的贡品。   好在还有二十来天,她就能彻底摆脱吴复了。哦,她差点忘了,光是离职并不能换来真正的放飞与自由,她还背负着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   思及此,岑矜点进通讯簿,给吴复打电话,企图快刀斩乱麻。   逃避可耻且无用,只会把人拖延到心力消沉,斗志全失。   岑矜间断拨出去三次,男人都在占线状态。   看来他已经将她屏蔽,寂寥与讽刺兜头淋下,按掉通话,岑矜没有感情地笑了下,当即点进公司群,噼噼啪啪打字:   @吴复,什么时候办离婚手续?电话都不敢接,还怎么把我变前妻?   按下发送,岑矜分外解气地蹬开缠在腿部的毯子。她的姿势,就像一只蝴蝶,终于挣脱了冗茧。 第17章 第十七次振翅   本聊得热火朝天的群里,一时沉寂下来。   几秒后,同事们开始“wow”得起哄,女性居多。更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跟着帮她艾特吴复。   岑矜难得舒心地笑起来,下一秒,手机里来了电话。   光用头发丝儿都能猜出是谁,岑矜按下接听。   她仿佛手执胜者徽章,好整以暇。   吴复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想干什么。”   岑矜撇了下眼:“联系不上怎么离婚?”   男人口气居高临下:“多大了,还这么幼稚。”   “是你幼稚吧,快三十岁人了,玩拉黑,是你这个岁数的男人该干出来的事么,”岑矜溢出蔑笑:“怎么,去办手续还要提前预约你档期?”   吴复也奇怪:“不是你先删我微信我会屏蔽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就是你的处事态度?这样闹到群里不难看吗?”   “明显是你更难看,”她毫不让步:“反正我要离职了。”   女人的蛮横让吴复无话可说,只能转移话题:“协议看过了?”   岑矜泠然道:“看或不看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份自私鬼的自白书。”   “你都不知道协议上写了什么,就在这大呼小叫?”吴复似是被她逗笑:“急不可耐搬走,然后这么多天都躲着赖着不肯面对,这会考虑明白了?开始嚷嚷了?还理直气壮给我说协议都没看,我劝你先把协议看了,一个字一个字好好看清楚,不然这婚我也不敢离,按你间歇性发疯的脾气,没准签过字还要回头反咬我一口。”   “也有你怕的事啊。”岑矜寡着张脸,心冷得像隆冬的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们一言不合就吵架,不管不顾地针锋相对。   至亲是夫妻,至疏也是夫妻,他们好像都懒得为对方考虑了,不再畏怕被这种反目情绪裹挟,甘当面貌全非的仇敌:“我不像你,吴复,我根本不在乎我能拿到多少东西,因为你缺的我都有,你不缺的我也有,我跟你在一起什么都不图,而你跟我在一起就未必了,看完协议让你净身出户,你愿意吗?”   岑矜完全不在意了,哪怕去碾碎一个男人的自尊。   电话那端寂静几秒,音色平缓了。好像乌云密布的天,终究激不下一滴雨:“感受到了吗,你给人的压迫,你的高人一等,绝不示弱。你总是臆测我,指摘我。那件事之后,你动不动认为我出轨,认为我因为孩子的事情对你有了偏见,可我到底为什么跟你在一起,又到底为什么要跟你分开,你还不清楚吗?”   “可我又是为什么跟你在一起?当年顶着父母压力拼尽全力也要跟你结婚,现在看来不是白费劲是什么,先提离婚的是你,难道我还要感谢你?”岑矜口腔变得干涸,她狠狠下压着喉咙:“你是出息了,可对我而言也什么都不是了。吴复,认清你自己,你一点也不无辜,不要把自己摆在受害者位置。”   岑矜停顿一下:“更何况,以前的我也这样,我一直是我,那会你能忍受,现在就受不了了?不要为自己变心找那么多站不住脚的借口。”   “你以前真是这样么,”吴复不作迟疑地反驳,好像早就忘光了妻子过去的模样。但他并不激烈,相反格外平静:“也许我们都变了,这段婚姻走不下去,我们双方都有原因。”   岑矜狠咬着牙:“是的,烦请你——不要一直问责于我,坚持「一个巴掌拍不响」理论的人始终是你。”   男人声音略显疲倦,急求画一个句点:“够了。我不想再跟你继续这种无意义的争吵,这种相互责备从去年开始就没停下来过。我待会会重新加你微信,你通过一下,我把协议的电子版传给你,你仔细看一看,有不同意的地方就圈出来,我们再商量。岑矜,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堪,我只希望我们好聚好散。”   话音刚落,吴复挂了电话。   客厅瞬时死寂。   岑矜环住靠枕,好像抱住了一张盾牌,可以帮她抵御一些本不存在却足以让她浑身冰凉的无形袭击。她眼眶慢慢涨潮,要委屈死了,愤懑死了,明明吴复是最先叛逃者,为什么到头来反倒定罪给她,视她为屠灭爱情的刽子手。   岑矜用手腕拭去眼角湿润,打开微信,同意了吴复的好友申请。   下一刻,离婚协议书的传送提醒弹跳出来。   她点下接收,死抿着唇,一页页看起来。   吴复的离婚协议条例清晰,公正合理,足以裱进律所当范文。可也是这样无可挑剔的一份协议,仿佛一片磋磨许久的刀刃,它就这样切下来,只为与她彻底划界。   岑矜关掉协议书,去看他们的聊天界面。   整面屏幕没有一个字,没有一句话,说什么都是多余,堪比炸药的火引,这就是他们的婚姻现状。   可曾几何时,他们是那样心有灵犀,无话不谈。即使是异国恋那段最难熬的日子,他也会含笑盯着她在视频里挤眉弄眼,好像看一夜都不会腻。   太讽刺了,这些或喜或悲,或气或笑的鲜活时光,到头来只是一个几十KB的文档。   岑矜轻忽忽吐出一口气,关掉协议书页面,而后精疲力竭般,侧头栽向沙发。   —   李雾设了个15:50的闹铃,提醒自己及早收拾东西,好在四点准时出发返校,不耽误岑矜功夫。   但等了近一刻钟,女人还是没来叫他。   李雾离开书桌,轻轻打开书房门。   走回客厅,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沙发上阖目而眠的岑矜,她姿态并不舒展,相反有些戒备,手里虚虚搭着个靠枕,一部分毛毯滑耷到地上,好像淌落的咖啡。   她睡着的状态跟那晚车里很像,有种不容渎慢的苍白与空灵。   李雾无声无息看了一会,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毯子,小心翼翼搭到她身上。   可惜岑矜睡得不沉,她在轻微的触碰里转醒,下一刻就掀起了眼皮。   她对上少年视线,后者似被当场抓包一般疾疾直起上身,喉头滑头,有点不安。   岑矜眼神聚起焦来,撇开抱枕问:“几点了?”她完全没注意到身上多出来的盖毯。   “四点十五。”李雾说。   “啊?”女人木了下,才后知后觉抓头发,从沙发上弹起。他们间距变窄,她一下子离他好近,李雾眼睫眨动两下,下意识后退半步。他目光闪避,只用耳朵捕捉着她的哈欠,和自言自语的嘟哝:“还要去学校,差点忘了……”   岑矜打算绕过他去洗脸,李雾也跟着让,两人方向想到一起,岑矜直接被挡住。   岑矜当即换边,他也忙着变,结局如出一辙,历史总如此相似。   岑矜顿足,盯着面前这堵人墙,冷声问:“这是在干嘛。”   “……”李雾赶紧侧身,让开大片空间:“不是故意的。”   岑矜不言,快步走回卧室。她明显情绪不佳。   李雾长舒一口气,心又很快梗住,他也想问自己,他到底在干嘛。   —   去学校路上,岑矜冰着脸开车,一言未发。李雾性子内敛,更别提主动开腔。   路过一条小吃街时,浓郁的鲜辣味刮来车厢里,岑矜匆匆往外瞥了眼,终于发话:“要不要买点吃的带去宿舍?”   李雾立即接:“不用了。”   “晚自习前还来得及去食堂么。”她问。   李雾说:“肯定来得及。”   她凉飕飕勾唇:“你们男的还真自信。”   “……?”   女人莫名的话里有话,李雾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解释说:“来不及也可以课间买。”   “哦。”岑矜应得不咸不淡。   这一刻,李雾醒悟过来,他被迁怒了。   下午待书房时,他就隐隐听见岑矜在客厅讲电话,语气不快,应该是与人起了争执。但她家隔音效果太好,女人声音宛若隔着深水,他没有窃听的癖好,每个人都应当有秘密。   不知全貌,李雾整个沉闷下来,不想再给岑矜添乱。   身侧气压陡低,岑矜感受到了。   因为自己的坏心情,她已经多次误伤到这个男孩了。他明明才是这段婚姻里最无辜的受害者。   岑矜心隐痛一下,赶忙整理好面色,自若地同他寒暄:“还没问你们食堂吃得怎么样呢。”   “比之前学校好多了。”李雾坦诚回。宜中食堂菜色丰富,应有尽有,不像他之前就读的县高,很多时候是学生自己带米带菜,然后支起一口铁锅,乱炖一气,将就饱腹。   岑矜又问:“每天都吃些什么。”   李雾想了想,给不出具体答案:“饭……菜。”讲完也被自己窘住,噤声不语。   岑矜同样无言以对。   岑矜斜了眼他清晰到扎眼的下颌线:“以后每周回来称重。”   “体重?”李雾完全跟不上她这些突如其来的要求。   “嗯,”岑矜态度如下达指示:“把体重数据记下来,我要看到你长肉。”   “嗯。”李雾心猿意马应着,大脑早已被“每周回来”四个字带偏,人不自知的振奋,连自己被形容得像养猪一样也无知无觉。   他扬唇看向窗外,生怕岑矜有所察觉。   红灯时,岑矜瞄见他略鼓的左脸颊:“你笑什么?”   那块少年气的膘在顷刻间平整下去,再无动静。   岑矜只是随口一问,并不确定李雾到底是在笑,还是不服气地绷唇。她想起吴复形容她的词,再次看向少年后脑勺:“李雾,我会给你压迫感吗?”   视线里,男生肩膀有一刻僵滞,但他很快否认:“不会。”   “还是有的吧,”这个微动作再明显不过,她无法视而不见:“跟我讲真话。”   李雾回过头,语气分外笃定:“是真话。”他浓黑的眼睛完全不像在骗人。   余光里,绿灯亮了。   岑矜重新正视前方,弯了弯唇,声音也松散不少:“好,那我暂且假装相信。” 第18章 第十八次振翅   李雾到校时还不到五点,屋里没开灯,室友好像一个都没来,他环顾一周,把包挂到椅背,刚要抽本书出来,阳台厕所突地传出吼叫:   “谁啊!谁来了!”   李雾被惊得一顿,辨出是成睿嗓音,也适当抬声回:“是我,李雾。”   “哦!你啊!” 成睿说:“我也刚来,在拉屎!你要用厕所吗,我可以速战速决。”   李雾静默两秒:“不用。”   成睿似乎没有就此结束对话的打算:“你回家了啊?”   李雾:“对。”   成睿又问:“你家有亲戚在宜市?”   “……”   李雾不懂他为什么要在那种环境里像对山歌一样跟他搭话,解决完了出来说不好吗。他不再作声,坐回书桌前,掀开物理题册。   “李雾???”成睿不依不挠。   李雾撑住额角,太阳穴隐隐作痛。   “你怎么不理我啊——”   李雾忍无可忍:“你好好拉。”   “还凶我!”成睿嘤嘤怪附体:“你别被林弘朗那个逼同化啊!理我一下吧,蹲着很无聊好不好!”   李雾呼了口气,问:“你手机呢。”   “摆桌上充电呢,”成睿提出无理要求:“你去看看几格电了,把它拿给我。”   李雾立刻装凭空消失。   过了会,成睿总算出来了。他走回自己床下,面色有种刻意为之的乌沉,声音也没好气:“李雾,我真是错看你了,我还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李雾转了下笔,侧头看他:“对不起。”   嘎?这次换成睿被堵,他让他道歉了吗。   他这位新室友长得很不错,尤其眼睛,总自带忧郁天真,很深又很纯,能瞧得人无故自责起来。   成睿噎完,作嬉皮笑脸状:“我开玩笑呢。”   他又问:“你吃过饭了吗?”   李雾回:“还没。”   成睿发出邀请,下巴朝门摆高:“我也没有,一会一起?”   李雾说:“好。”   趁其他人不在,成睿决定去剖开他身世之谜,毕竟他对李雾好奇已久。   男生当机立断把椅子拖过去,停在他身畔,等他视线一转来自己脸上,成睿就压低声音问:“李雾,你是不是家里出事了,然后被你亲戚收养才转学过来的,我绝对不告诉别人。”   “……”李雾顿了下,不知如何回答,但想想他说得也大差不差,就点了下头。   “靠,”成睿磨了下后槽牙,自负于自个儿的侦查能力:“我就知道,我太聪明了,福尔摩睿。”   李雾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   “你亲戚对你是不是不太好啊。”   李雾说:“对我很好。”   “那你怎么老去贫困生窗口买饭,”成睿断言:“肯定是不给你钱用。”   “不是,”他斩钉截铁,甚至带了点逼压:“别乱说。”   成睿不懂他为何突然严肃,还一副要生气的样子,委屈巴巴觑他一眼:“我也是作为好兄弟心疼你,今晚我请你吃吧。”   “不用。”他转回去看书。   “书呆子。”成睿撇嘴,划船一样把椅子滑回去,跟地面擦出尖锐声响,以示不满。   李雾蹙了下眉,继续读题,静了一会,他长吸一口气,主动与成睿说话:“今晚我请你。”   成睿受宠若惊:“真的?”而后又小小声问:“吃贫困生窗口吗……?”   李雾说:“不是。”   成睿抚胸,笑容真心:“好嘞!”   ……   从食堂出来,他们又去了趟小卖部,成睿投桃报李,请李雾喝饮料,他一口气喝下半听可乐,打着饱嗝,强行跟李雾勾肩搭背。他比李雾矮了一头,像是挂在他肩上。   他们的兄弟情在刚刚的交心谈话跟私人饭局上得到了质的飞跃与进阶——成睿单方面这样认为着。   而李雾微锁着眉,有些分神,似乎在盘算什么。   天色已晚,太阳谢幕,回巢的鸽群划过霞与夜的交界处。   回到寝室,林弘朗已经到了。   他打着赤膊,坐在椅子上垂首端详自己腹部,还把它弄得一张一弛。   “变态啊。”成睿一进门就夸张大呼。   林弘朗爆了句脏,直接攥了个纸团砸他。   成睿灵巧避开:“你在干嘛。”   林弘朗套上T恤,自鸣得意起来:“我昨天洗澡,发现自己好像有腹肌。”   “?没看出来,”成睿越过他:“我去找找放大镜。”   “……”林弘朗懒得搭理,看向立在书桌前瘦高挺拔的李雾,突地起了较量心思:“李雾,你有吗?”   “什么?”李雾望向他。   “人家肯定有啊,这年头谁没个腹肌啊。”成睿帮忙灭林弘朗威风。   林弘朗昂起脑袋,直勾勾看他:“腹肌,有吗。”   李雾还琢磨着下周要怎么少吃俭用才能将请成睿的这顿财政赤字平衡过去,只说:“不知道。”   “看下不就知道了。”   成睿眼珠在他俩身上来回转悠,桀笑,唯恐天下不乱:“就是!李雾!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李雾一脸疑问:“为什么要看这个。”   “你好装啊,”林弘朗不屑:“就看看嘛,都是大老爷们看看怎么了,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磨磨唧唧的干嘛。”   李雾只想尽快结束这些纠缠,好让他静心理账,便直接单手掀起卫衣下摆。   整间寝室鸦雀无声。   李雾未曾关注过这些,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抿了下唇问:“有吗?”   他语气透出些微不耐烦,但在外人听来,就是隐含挑衅意味。   成睿目瞪口呆,海豹式鼓掌,一字一顿称赞:“牛、逼。”   林弘朗沉寂片刻,干巴巴道:“也就跟我彼此彼此。”   成睿猴猴笑起来,嘲讽不言而喻。   “笑什么!”林弘朗瞬间暴跳如雷。   李雾松开手,暗吁口气,终于能坐回去专心盘账了。   —   翌日,岑矜很早就到了公司。同事们可能又熬了大夜,放眼望去几乎不见人,而这阵子的她在做工作交接,手头任务锐减,人落得清闲,间接过上了早睡早起的公务员生活。   刚刷卡进去,前台说有她东西,之后就从后边抱了束花出来。   花的包装LOGO很眼熟,是岑矜一直订周花的花店。她接过去,皱了下眉,打开微信,给花店发消息,问是不是搞错了,她上周已经退订。   老板回得很快:是以我个人名义送的。   岑矜愣了下,道谢后问:是什么花。   老板:忘忧草。   岑矜抿唇笑起来:我新东家离这不远,不会跑掉的。   老板回:姐姐,你也太俗了,我难道只是为了留客?   岑矜内心有几分告慰:无论如何,谢谢。   老板说:不客气。   岑矜熄了屏幕,将那束花插进玻璃瓶,放在固定位置。   入座后,岑矜搭着下巴,凝视起这束花,它就像一团明黄的火焰,点燃了这片消沉已久的狭小天地。   也点燃了她。   她摘出嵌于花丛的卡片,掀开。   上面是行娟秀小字:何以忘忧,不困于心。   岑矜垂眸,真真正正笑起来,她完全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为这种鸡汤热泪盈眶。   之后几天,岑矜强迫自己跳出主观情绪,直面同事的目光,甚至敢与吴复对视,哪怕他们言语寥寥,一天都说不到几个字。   当她不再给自己画地为牢,这段日子好像就没有预想的那么煎熬。   在这期间,岑矜找了认识的律师朋友帮忙掌眼,复核协议,确定离婚日期后,她去征求吴复意见,男人似乎有些异词,说那天刚好有工作,让她再做安排。   他们的聊天不再激烈,相互撕咬,字里行间理性得仿佛在进行一场友好圆桌会议。   这种状态说不上来。   岑矜只觉得抽离,她目睹着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或许是一个更强悍也更坚韧的自己,又或许是一个完全心灰意冷的自己,在帮助和推动她完成这些。可这也不是逞能,而是麻木,无关痛痒。   亲朋好友都关切留意她的动向,并盛赞她干净利落,给她安上各种漂亮头衔,但她却没办法从中汲取任何慰藉与成就。   岑矜只能将其形容为,励志其外,致郁其中。   一个傍晚,岑矜提早下班,约了朋友出去聚餐。   朋友名叫春畅,文艺得好似笔名,当初岑矜也是被这个名字吸引,才有了与她深交的想法。   她们就读于同校同系同专业,大学时就住同一栋宿舍楼,工作后又在同一间写字楼,二人缘分不言而喻。   两人约在大堂碰面,刚到一层,岑矜就远远看见春畅。   她背对自己,在玩手机,并未注意这边。   岑矜窃笑一下,打开微信,拉长腔调给她发语音:“回——头——”   女人似乎看了微信,下一刻就转过头,冲岑矜灿烂一笑,随后飞扑而至,给了她一个热情的熊抱。   岑矜抵开她:“够了啊。”   “宝贝!”春畅拉住她两只手,上下打量:“让我看看你怎么样了。”   “挺好,”岑矜轻描淡写:“没缺胳膊少腿。”   春畅笑出声来:“那就行,还能自个儿吃不用人喂。”   话落猛拍她后背一下:“走,想吃什么,今天姐姐请客。”   岑矜乜她一眼:“想吃那个人均一千二的海鲜火锅。”   春畅岔了下气,咬牙道:“行!走!”   吃完火锅,她们还去清吧听歌,喝了点小酒解闷。   十点多,岑矜已然微醺,索性把车丢公司,跟朋友一道打车回府。   夜景流晃,沿途她取出手机瞧了眼,就见李雾发来消息说他已经领到校服。   岑矜敛眼叩字:试过了吗?合不合身?   李雾回了个“嗯”。   岑矜想起那天的买鞋风波,不大相信:方便让你室友拍照给我看下吗?   李雾:……   这串省略号让岑矜闻出了那么点抗令的意思,可惜酒劲作祟,她不甘心作罢:怎么了,不愿意吗?   那边再无动静。   片晌,简讯框里传来一张照片。   岑矜点开,男生身着蓝白校服,干净而挺拔,夸一声小白杨也不为过,只是他神态姿势俱不舒展,浑身上下都在诠释八个字:别别扭扭,皱皱巴巴。   岑矜手背抵唇,嗤嗤轻笑起来。她怎么能这么恶趣味呢。   春畅见她对手机笑的旁若无人,也将脑袋凑过来:“看什么呢。”   下一秒她惊呼:“卧槽,这谁啊。”   岑矜睫毛微挑,懒懒吐出三个字:“我儿子。” 第19章 第十九次振翅   “你儿子?”春畅有些不可置信:“你开始追星了?”   岑矜把手机抬高了点端详:“至于吗,他也能媲美爱豆?”   她不可思议地扬声,却完全没发现,自己说这些话时抖出来的,那零星不自知的得意。   春畅又黏糊糊贴过来:“我刚才没看仔细,但粗粗一扫着实不错。”   她试图抢夺手机:“再给我看看!!给我看看!!!让我认真康康!!!!”   岑矜扬手避了下,本不想给,无奈友人故意看过来的狗狗眼过于可怜,她拿她没辙地把手机赏了过去。   春畅兴冲冲捧过,死盯李雾照片,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研究细胞成分般琢磨了好一阵他的五官和身材,而后嘶出口气:“可以啊……个子也高。”   她脑袋越垂越低,眼珠几要贴上手机。   岑矜摸了下眉梢,嫌弃道:“有点过了啊,你快舔上去了。”   “不是,”春畅端正坐姿,笑容盈盈:“我多久没见过穿校服的鲜嫩肉体了,你就体谅下老阿姨吧。”   岑矜把手机抽回来,揣进兜里:“你们杂志不拍帅哥?天天能见到明星男模的好伐。”   “你不懂,那些基本都是包装过的帅哥,这个一看就好纯,那个眉眼,妈呀,绝了,”春畅还在回味咂舌,末了不忘回归重点:“不过这个帅弟弟是谁。”   岑矜一顿,不知从何说起。   见她面色稍滞,春畅指她,笑意诡秘:“哦豁――有情况!”   “别,”岑矜与她对视,秒解她眼底深意:“少给我往那方面想,你还记得前年我跟你吐槽的资助小孩的事吗?”   “嗯,你跟我骂了三天三夜。”   岑矜轻叹一息:“照片里的就是那小孩,他家里出了点事,我帮他转来宜中念书了。”   “这算捡到宝吗?这小孩之前就这么好看?”春畅啧啧称奇。   “……这不是重点谢谢。”   “所以他现在跟你同居?”春畅眉毛抬老高,亢奋得跟打了激素似的一惊一乍:“啊!天哪!”   岑矜已经猜到她在脑补什么七七八八:“人家住校。”   “我好失望,我的朋友,你太不得劲了,”春畅瞬间息鼓扼腕:“你是不知道,高中男生可是钻石,钻石诶!”   “?”   ……   临睡前,岑矜突地想起还没回李雾短信,点进消息界面。   方才春畅的大呼小叫还绕梁不绝,她打开这张相片,重新审视起来。   李雾长相不赖这件事,岑矜一直清楚,但也没到春畅口中形容的那么夸张。   兴许是闺蜜那些绕耳的溢美之词有滤镜加持效果,此时相片里的少年看起来……好像是要比以往更顺眼一些。   女人眼底的情绪由研判转为赏析。   少顷,她收回视线,顺手将这张照片设为李雾的联络人头像,而后把手机丢到一旁,戴上了眼罩。   这一晚,李雾没有等来岑矜的回复。   靠着床头栏杆心神不定了近一小时,李雾抿了抿唇,责问起罪魁祸首:“成睿,你这张照片好像拍得不太行。”   成睿喊冤:“我靠,哪不行了,我快跪在你面前把你拍成两米八了。”   “背景有点乱。”反正不是自身问题。   成睿被怄到,笔挺挺坐起,阴阳怪气指床下:“那现在下去重拍?就拿林弘朗的白T当背景,拍完能直接让你办护照。”   李雾:“……”   林弘朗:“nmsl。”   冉飞驰在黑暗里嘎嘎笑起来。   冉飞驰啧了声:“什么长辈啊,逮着孩子要校服照片,别是什么网恋对象吧李雾,我可是过来人,你逃不过我一双慧眼。”   “不是。”李雾否认速度快得如同条件反射。   “你不对劲,你有问题。”冉飞驰断言。   成睿一副顿悟劲附和起来:“对对对对!没准刚刚就在交换照片,原来我在给他人做嫁衣?”   李雾彻底失语,耳廓微微泛出点红。他把手机丢回枕边,躺了下来,借此装隐形,降低存在。   林弘朗懒洋洋笑:“你们也给人留点面子吧,一看李雾就是个雏,谈个精神恋爱怎么了。”   成睿回怼:“说得你好像不是一样。”   林弘朗是只易燃气罐:“滚!你又知道?”   两人又开始吵闹,难解难分。   终于得以脱身,李雾平下心来,又偷偷摸出手机,查看短信。   还是没回复。   李雾把它放回枕边,翻了个身,强令自己入睡。   一夜无梦。   翌日,李雾一贯如常起了个大早。晨曦从不太遮光的窗帷透进来,好似薄膜之后盈盈晃晃的蛋清。   室友仍在酣睡,鼾声与呼吸此起彼伏。   李雾开机,点入短信栏,聊天记录依旧终止在自己那张照片上。   少年眼底的光黯了些,随后胳膊一垂,带着手机虚搭回被子。   心事重重洗漱完,李雾跟室友结伴去吃早餐,回班。   好在一到教室,那些野蛮生长、纷纷匝匝,几乎能把他缠进死胡同的情绪顷刻平歇了。   这里是他的无菌乐园,能摒除杂念。   下课铃响,成睿过来约他如厕,顺便走廊吹吹风。李雾摇头拒绝,就坐在桌后看书,自成一隅结界。   他总是腰线笔直,仿佛对学习充满敬畏,偶有疑问也鲜少求助同学,而是跑去各科老师那里请教解惑。   这种态度,老师家长自然人见人夸,但在同龄人眼里,就有那么一点儿“装”,又有那么一点儿“迂”,尤其他少言寡语,一板一眼,像一株孤松误入起风的桦木林,与周遭喧哗格格不入。   “你又在看书啊,我倒要看你期中考考多少。”每次前座男生回头搭话,李雾都在看书,他自讨没趣,忍不住冷嘲起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下个月就高考了。”他同桌哂笑着复议。   笔尖一顿,李雾欲言又止,陡地,侧面传来一声干嚎:“李雾!”   李雾仰脸看过去,眉心微皱。   窗框后站着满脸不胜其烦的成睿,以及三个不认识的女生,她们新奇地盯他几秒,或掩唇,或拨刘海,而后嘻嘻哈哈互挽着跑开。   这种情况从他转校第二周开始变得与日俱增。   成睿嫌弃地回来班里,见李雾前座去别人那玩了,直接在他椅子上岔腿坐下,面朝李雾,把下巴搁他书上:“烦死了,一群外班花痴,下次要收参观费。”   李雾掀眼,不解其意:“怎么了?”   成睿歪头:“你真的假的?”   “?”   “你不会不知道这帮女的在干嘛吧,”成睿搓了下毛剌剌的脑门,而后炸音道:“来看你啊!帅哥!”   “有什么好看的。”李雾不以为意,继续算题。   “哇,拽,人家好喜欢,”成睿作呼吸不畅状,捏嗓重复:“人家好喜欢哦~”   李雾:“……”   成睿盯他片刻,有了致富新思路:“李雾,把我给你拍的那张校服照发我一份呗。”   想起这茬,李雾心下沉几分:“要这个干嘛。”   “我想拿去打印出来卖,一张20块钱,哦还有,你有QQ或微信吗,这个也能卖,绝对供不应求。”   “……”   “我们五五分成,可以吧,这样你不用再吃贫困窗口,”成睿已开始畅想未来:“我周末回去也有钱充Q币买球员,一举两得,咱俩的生活质量都得到显著提升,我想谁都不会拒绝这种赚钱买卖吧。”   李雾并不买账:“不行。”   “你这人怎么不知变通呢,浪费色相,天理难容。”   李雾垂眼提笔,周身透出冷肃,拒绝进一步沟通的态度不言而喻。   出师未捷先碰壁,成睿想再说点什么,恰逢李雾前桌回来,只能被赶鸭子似的轰走了。   不甘心地挪回过道,成睿准备归位,这时走廊又有女生叫李雾名字,他直接凶神恶煞冲那嚷嚷:“看什么看!李雾有网恋对象!!”   全班死寂,几秒后,重回喧嚣。   李雾也愣了,偏过头找他,满眼不解。   成睿瞪回去,作手刀狠剜自己脖子:得不到就毁了你!   结结实实吃了个哑巴亏,李雾不气反笑,唇角微掀,略显无奈,又带有警告。   成睿登觉头皮发麻,灰溜溜回了自个儿位子。   ―   吃完午饭回到寝室,就仿佛重返被下过咒的世界,那种匝箍感再度袭来,李雾只想快点找个出口,落座后,他几乎是下意识从抽屉里取出了手机。   屏幕上有短信新提醒。   顷刻间,李雾身心放松,他靠回椅背,将它打开。   岑矜:昨天忘记回你了。岑矜:好看。   少年勾唇,笑意自眼底漾开来。他不动声色侧眸,偷扫一下室友,发现他们并未注意此处,才放心将视线停回第二条消息,那两个字上。   看了会,他把手机倒扣回去,忽然就有些坐立难安。   他单手搭上桌缘,琴键乱弹般点了好多下,像是无处发泄。是,根本无法缓解这种开心。   李雾又将手机翻回来,撑着头,第三次阅读这条短信。   不能再看了。   他告诫自己,把它放回抽屉,关牢,好像私藏了一盒宝藏。   安静须臾,李雾从书立里抽出本英文教材,翻至末尾,开始轻声背诵。   宿舍里声嚣顿止。   男生嗓音低而清沉,节奏有序:   “adolescence,a-d-o-l-e-s-c-e-n-c-e,adolescence.”   “adore,a-d-o-r-e,adore.”   “a/dult,a-d-u-l...”   下一刻,身畔传来室友的集体辱骂:“神经病啊,大中午背单词!要不要这么装! 第20章 第二十次振翅   转校的第三周,李雾迎来了第一次年级测验,也就是高二上学期的期中考试。   这次考试对他而言,并不只是某一阶段学习成果的检验。一粒漂浮的蒲种,能否在更大的天地里扎稳根基,就看最后成绩给予他怎样的反馈。   周五中午,交完答题卡从考场出来,李雾心不在焉地复盘着一些选项,心里对成绩多少有了点数。   他敛目把考卷叠好,和笔袋一齐放进背包,而后直接提上往前走。   成睿追过来勾住他肩:“你溜太快了吧。”   李雾被他动作拉回神,旋即问了一道自己并不确认的题目:“完形填空第十八题你选的retire还是retreat?”   “你问我?我都忘了考什么了。”成睿难以置信地指自己脸:“你不如问我双休打算做什么。”   李雾后知后觉:“这周双休?”   “嗯。”   他在确认:“真双休?”   “当然,你学傻了吧,”成睿语气如要叩他脑门,下一秒,他注意到室友微变的神态,纳闷道:“你突然笑什么。”   李雾迅速撇唇,加快步伐:“没什么。”   成睿跟上,有些意外他反应:“双休你也会高兴啊,我以为你巴不得一天四十八小时都在学习呢。”   李雾顿步:“一天不是二十四小时吗?”   “……”成睿傻眼:“你这人有没有一点幽默感?”   李雾领会过来,黑眸望向他,毫无感情地翘了下嘴角。   被敷衍的感觉太明确了,成睿忍不住骂了个:“靠。”   隔壁班也刚散场,一时间走廊上涌满了学生,好像水管里拥挤的鱼群。   李雾目不斜视走着,总一副沉静端方的样子。   这个年纪的男生,巴不得露出各色内搭T恤提升潮感体现个性,只有他一丝不苟将校服外套拉至顶端,完全封锁住自己。   有女生频频回头朝他这看;胆大的则直接等他路过,再故意跟小姐妹窃笑互搡着挤上前去,只为与他擦肩。   李雾胳膊被撞了一下,步伐有一刻停滞。   四周人太多,根本找不到始作俑者,撂给他的只有成串清亮的碎笑。   李雾有些无措,这段日子里,他依旧难以适应城里陌生女孩们直白且勇敢的行为,只能微侧着肩,快步远离人群。   成睿跟着他拐下楼道:“我要是你我就碰瓷了。”   李雾问:“怎么碰瓷。”   “立即抓住肩膀,愁眉苦脸,”成睿扶住栏杆,有模有样表演起来,痛嚎出声:“谁啊!谁撞我!指不定就碰到个漂亮的了……”   “可以停了,我用不到。”李雾给出合理反应,一面回避着四处拢来的看戏目光。   “那你问个屁。”   ……   回到寝室,李雾从抽屉里取出手机,斟酌片刻,敲字:我们这周双休……   他拇指一顿,又回删干净,更换表达方式:我们周四周五期中考试。   检查了一下有无错字,他发送出去。   度过了生平以来最焦灼难定的二十秒,对面回了消息:下周?   李雾微吁口气,回复:这周。   下一刻,电话过来。   机身好像近临沸点的锅子,在手中嗡嗡振开来,李雾脸也因此有了烫意。   他匆忙起身,握紧手机,大步流星走去阳台。   按下接听,那边立即传来语气不佳的问询:“这周期中考你才告诉我?”   男生眼皮微掀,留意到室友都奇怪地往这望过来。   他马上背身,看向窗外银杏的一处枝桠,上头扇叶攒簇,好像栖满了金蝶。   李雾不知如何应答,维持了近半分钟的失语状态。   他只是不想让她跟着操心。   “考完了吗?”许是看他沉默,那边平和下来。   李雾说:“还没有。”   “下午还要考什么?”   “还有两门。”   “这周六还上课吗?”   “不上了。”她终于问到重点,李雾小心答着。   “那是双休?”   “嗯。”   “我今天下班去接你。”   “好。”少年的脸上漫出笑意。   ―   理综是李雾强项,最后一门生物结束,他身心放松,快跑着下了楼,直奔寝室收拾东西。   尽管这种高效毫无意义,无论他在多短时间内万事俱备,等待的人只会在固定节点到达这里。   只是,准备的过程能让这段空白变得易熬一点。   岑矜下班不算早,但她还是跟前两周一样,从路边小店里给李雾带了份章鱼烧。   她似乎能理解那些产假期间一边在群里骂骂咧咧一边忍痛哺乳的女同事们了,投喂孩子的确是件身心愉悦的事。这份快乐终结于李雾上车,他拒绝了她的供食。   他边扣安全带边说:“这会不饿,你吃吧。”   岑矜的脸微微下拉,考虑诸多因素,她选了最有可能让他食欲不振的一种:“没考好么?”   李雾看向她:“应该还好。”   “还好是多好?”岑矜没有拢盖,随手把章鱼烧盒子搁上中控台,任由柴鱼碎的鲜味充盈了整个空间。   李雾讲不上来,变更说辞:“就不差。”   “有年级前三十吗?”她突地狮子大开口,语出惊人。   李雾安静了,坦诚道:“应该没有。”宜中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有自知之明,不会夸下这种无谓的海口。   岑矜没有再说话,拿过那盒章鱼烧,插出一颗,自己嚼起来。   能一次吃下整粒章鱼烧的都是神仙。   里面的爆浆烫得岑矜直嘶气,她抽出两张纸,吐了出来。舌尖灼热感强烈,她拧了支水喝。   刚要盖上瓶盖,眼一偏,李雾正在看她,晦暗里,他眼睛剔亮,神色并不十分明显。   “看什么,”她没好气:“你不吃,浪费吗?”   李雾往自己的窗那偏了下脸,好像要把什么情绪随风送走,片刻回过头来:“我出去扔。”   他视线落到她右手,包着章鱼烧碎渣的纸正被她团在手心。   岑矜以牙还牙:“不用,我会扔。”   说完就开门下车,去找最近的垃圾桶。   再回来时,打开车门,少年端端正正坐副驾上,在吃那盒章鱼烧。   岑矜怔了一下,坐进来,想说点嘲他的话,最后只拨着方向盘冷淡道:“你怀疑我投毒么?”   “不是。”要怎么恰如其分地说出真心话,他只是想让她吃,因为她也刚下班,也还没吃饭。   岑矜非打破砂锅问到底:“那是?”   少年犹豫了一会,如下定决心那般说了出来:“怕你饿。”他音色略沉,好似有点难以启齿。   “哦……”可岑矜的气闷却瞬间被这三个朴实的字眼纾解,她瞥他,压制住那份“没养一头白眼狼”的喜悦,平声静气道:“那留一半给我。”   李雾顿时展颜:“嗯。”   回到家,考虑到李雾刚考完试,岑矜主动问起他要不要用电脑,或者看电视。   李雾摇了下头,熟稔而沉默地往书房走。   岑矜硬生生被乖到,油然而生出一股不忍。她忙叫住他,手在身前交叉,故作自然地邀请:“别这么紧绷啊,才考过试,放松一下没什么的。”   李雾回头:“我以前也用不到这些。”   他容色诚实,并无卖惨嫌疑,可听起来就是惨得要命。岑矜没料到这茬,完全愣住,少刻才找到应对方式:“那现在更应该试试。”   “想看什么?”她走去茶几找遥控器:“动漫?还是综艺?”   岑矜屋内的电视机外形别致,完全打破传统模式,底部并无电视柜承托,只四只纤细的纯黑腿架支撑,与其说是电视机,它更像是个干净简洁、面积可观的白板,随时能上去写字。   李雾站着没动。   “过来,”女人立在荧幕前,浅色毛衣被泼上了缤纷光彩。她神色充分展现着耐心余额已不足:“坐沙发上去。”   李雾不再推辞:“我去放书包。”   “嗯。”她已不看他了,手执遥控器,盯着屏幕点头。   李雾快步走回房间,将背包挂好,就重返客厅。   岑矜切了会台,对李雾的喜好毫无头绪,只好回头问他:“你有喜欢的吗?”   “都可以。”他说。岑矜提议:“不如看电影吧,想看什么类型。”   “你选。”   无数海报与影名在岑矜脑袋里旋回,陡地,她灵光乍现,定位其一,激动回头说:“漫威好了,你绝对喜欢。”   “好。”   “嗯……”她转回去,切到选影界面,喃喃自语:“钢铁侠1……哪呢。”   李雾盯着她背影,不自觉挑起唇角。   怕李雾孤身一人不自在,岑矜卸完妆,切了盘蜜瓜,陪他一道看起来。   他们各占沙发两端,岑矜强压着剧透欲望,如平常那般窝好身子,叉了块蜜瓜小口咬着。   见味道不错,她用另一根叉子黏了一块,侧过身叫李雾名字。   电影播放到托尼在地下基地研造钢铁盔甲雏形,男生双目一瞬不眨,俨然身临其境,两耳不闻窗外事。   岑矜加大音量:“李雾。”   他终于转过脸来,大眼睛还带着观影途中骤然被打断的懵懂感。   岑矜笑了笑,歪了下身,把蜜瓜递出去。   皮质沙发O@作响,李雾试着在原处接了下,没够到,便起身去拿。   他们一高一低,那只金属质地的水果叉体积有限,他不免擦过女人的手指皮肤,只一下,却如微小过电。他脑子里闪过一瞬慌张的空白。   他把整颗含进嘴里,心神不宁坐了回去,片晌才将它嚼烂,吞咽下去。   之后,李雾捏着那只水果叉,任凭自己皮肤的温度传导上去。他周体不适,几次三番调整姿势,沙发发出的声音似乎让这一切昭然若揭,他耳根全红,不敢再动,只好比刚刚更加正襟危坐。   岑矜留意着他这些小动作,忍无可忍讥出声来:“电视机里是住了个面试官么?”   “……”   ―   当晚,李雾做了个梦。梦的情节与电影开头某个让他面红耳赤的片段相似,他平躺着,一个女人攀着他肩膀,俯下身来,柔软地贴紧了他。   他们相互挤压,吻得气喘吁吁,忘我而动情。他耳朵被她的发丝撩得直痒,忍不住抬手拂开,去看她的脸……   李雾惊坐起来,胸腔沸腾,身后已然湿透。   当然,湿透的远不止有背脊。   少年一动不动坐在黑暗中,激烈而绝望地意识到,由他亲自揭晓的那张面孔,将成为他今后最为阴潮的妄念。 第21章 第二十一次振翅   李雾双休,时间暇余多,岑矜也跟着降低紧绷感,熬了个大夜。   日上三竿,她才从床上爬起来,没换睡衣,套了件粗线毛衣就出来了。   次卧的门大敞着,透出满室明晃晃的亮。   她转头折去书房找家里小孩,果不其然,他坐在里面,全神贯注地看讲义。   岑矜抬手叩两下门框,把他视线拉拽过来:“什么时候起的?”   李雾诡异地结巴起来:“七、七点。”   岑矜狐疑地看他一眼,“刚考过试作业也这么多么。”   李雾说:“没有也会自己找着做。”   “我要是有你一半刻苦,这会已经定居首都了,”岑矜感叹着挑高手机,下单外卖:“半个小时后出来吃饭。”   “好。”   岑矜坐回沙发,随手绕了个揪。她无所事事,打算刷会微博打发时间。   不料开屏就是“醇脆”的广告,画面清新,一位当红流量小生手执酸奶杯,对着屏幕前所有人露出了含糖量极高的笑容。   光看风格都知道这张海报出自谁手,她切进小组群,打字:我看到开屏了,销量不爆对不起你的用心良苦。顺便艾特了一个名字。   被夸的那位设计哈哈大笑,谦虚回:主要代言人好看。   岑矜笑了下,刚要再跟他胡侃几句,突然来了电话。   岑矜瞥见名字,脸色黯了几分,摁下接听。   吴复开门见山:“这两天有空吗?”   岑矜说:“有。”   “找时间面签纸质协议吧,”吴复安排得有条不紊:“周一上午我可以请假,我们去把离婚手续办了。”   “好啊。”岑矜轻飘飘应道。   那边沉寂几秒,说:“你妈给你的东西还在我这,我下午给你送过去。”   岑矜双腿曲上沙发,麻木地滚出一个鼻音同意。   他继续说:“下周办完过户,我会搬出清平路的房子。”   岑矜垂眸看自己指甲盖:“我以为你会要房子。”   “九百多万的房子不是谁都负担得起的,”吴复不卑不亢:“当时买那边主要还是为了让你高兴,按揭与首付的钱我只拿回了我出过的一半,你没必要再用这些事变相攻击我。”   岑矜无辜:“我有吗,你太敏感了。”   “我们彼此彼此。”   岑矜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到现在都觉得,流产的事影响了我,让我受挫,性情大变,直接导致我们婚姻走到这种地步。”   吴复没有否认:“是。”   岑矜轻轻摇了下头,好似对面能看到一般:“不是,不关小孩的事。你还记得我坐小月子休假那会么,有一天你回家,我坐客厅喝饮料,你很冷血地说,你就造吧,还想生不出小孩么――我只是买了杯果汁。我说,就算真不能生小孩又怎么了。你回了我什么,你说那样婚姻还有什么意义可言。那会我很惊讶,我以为你会担心我身体,担心我情绪,但你更担心我还有没有繁殖能力。我的爱人身份在一次流产之后对你而言变得毫无价值,你对孩子的重视远超我们过去那些年的感情累积。而这些话,你恐怕都不记得了。”   “我……”吴复欲言又止,语气变得虚渺,“现在再说也同样没意义。”   “我知道。”   可永远都无法翻篇了。它们就像深入骨髓的疤,不去触碰还不要紧,但每每揭开来看,还是血肉模糊,创巨痛深。   “所以别说了。”   “那句话对我伤害很大,我到现在都记得,我必须说,”岑矜没有就此作罢:“可能从那天开始,我对你的爱里,就有了恨意。你能明白吗,「岑矜至上主义者」。”   “要翻旧账我也能写下300页PPT,”吴复不愿再为旧事纠结:“下午我再找你。”   ―   书房门没有关,女人不大不小的声音顺着幽邃的走廊传进李雾耳里,他搁下笔,用力搓了下眉梢。   她的口气听起来异常平静,但这种平静并不像不在意,而是万念俱灰。   他捋起袖口看了眼电子表,第一次发现学习的时间这么难熬。   ―   早餐午餐并到了一起,所以岑矜点了不少家常菜,有荤有素有汤,鲜香四溢,漂漂亮亮摆了一整桌。   可她兴味寥寥,吃下小半碗饭就靠回椅背玩手机。   李雾扒着饭,多次挑眸看她,她也浑然不觉。   等少年起身去添第二碗,岑矜才分出半寸目光过来:“这周体重称了吗?”   “嗯。”   她把手机摆回桌上:“重了么。”   “重了0.35千克。”他特地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以显对她要求的重视。   岑矜因他严谨的后缀单位而怔愣,在脑子里转换为公斤才反应过来:“这算什么,尿个尿就没了。”   “……”   她忽的前倾身体,细细审视起他来。   李雾瞬间如坐针毡,吞咽的动作都变为0.5倍速。   女人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到他面前的碗口:“我看你吃得也不算少,是不是平时学习太辛苦了?”   “还好。”他永远这个答案,以不变应万变。   岑矜换了个问法:“饭卡用多少钱了,在机子上查过吗?”   李雾清楚记得自己每一笔账目:“326块九毛。”   “才三百?你一日三餐只吃白饭吗,”岑矜难以置信:“还是只喝汤?”   “……”他声音低了些:“就正常吃。”   “啊――”岑矜低嚎一声,双手盖头:“我不用你给我省这种钱,不需要,更不要你还,你可不可以对自己好点啊。”   李雾被她突如其来的抓狂惊到,直接握着筷子顿在原处。   岑矜垂下手,也因此把头发丝儿带得散乱了些,她凉凉看向他:“所以你在我面前都是装给我看的?”   李雾眉心一紧:“什么?”   她下巴挑高:“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吃这么多,吃这么热情,转头回学校了又饥寒交迫。”   “……”李雾抿了下唇:“我没有。”   “那三百多是怎么用的。”   李雾手汗都要出来了,他嗓音闷闷:“账本在学校,没带回来。”岑矜完全词穷。   李雾接着吃饭,动作小心,连远一点的菜都不太敢夹。   他能感觉女人的目光仍在自己脸上游走,久未离去。   但他无法去直视她的面庞,辨析她的脸色,只能猜测她在以什么样的情绪看待他。   他并未辜负她的好意。他必须为自己正名。   咽下最后一口饭,李雾放下筷子,吸了吸气,逼迫自己望向岑矜:“光凭吃饭就能判断一个人对自己好不好么。”   岑矜搭腮:“当然,都不好好吃饭还怎么长身体,还怎么健健康康,还怎么有力气面对学习和生活。”   李雾深吸一口气:“你也吃很少。”   岑矜顿了下,以为自己没听清,微微侧耳:“什么?”   “你也吃的很少。”他几乎一字不差的重复,面容平静。   他是在教育她?岑矜有些反应不过来,接连眨眼,“我本来胃口就这样。”   李雾说:“我也每顿都吃饱了。”   “你意思是我自己都不吃饱?没资格要求你是吧。”她声音趋冷,已有抬杠倾向。   “我没这个意思。”她的脑回路怎么不跟他一致,李雾只觉困扰。   岑矜盯他两秒,手遽得一伸,把自己先前没吃完的那碗饭拉回来,还抓起筷子,对着桌面猛墩一下,而后赌气一般开始低头吃饭。   只一会碗底就干净了,她抬起眼来瞪他,目光逼压。   李雾第一次见到她这一面,有点儿懵,又想笑。   少年眼皮半垂,根本不敢看她。   他是不敢与她对视,但可以想放进里脑子里想,反正她又看不到。   所以他就肆无忌惮地想了。   怎么这么可爱啊。   这个姐姐。   “我饱得都要吐了,”岑矜还想再夹些菜,但终究是吃不下了,她皮笑肉不笑:“现在有资格要求你了么。”   “……”   “从三周三百变成每周三百,这个能做到吧。”   “用不到这么多。”   “那就努力用到。”   “……嗯。”   ……   ―   下午,岑矜化完妆换好衣服就出了门。   走前她叫了个熟识的阿姨过来打扫,叮嘱李雾多留心门响。   李雾有些坐立难安,他隐隐猜到岑矜是要去见她丈夫,但最终结果如何还是未知数。   电话里的冲突并不鲜明,谈拢的可能性也非为零。他完全无法停止这些恶劣的祈盼与猜想。   尤其她还打扮得很漂亮,这种秋风萧萧的天气都穿着一字领的红裙,还光腿,锁骨横在皮肤里,好似两支洁白的匕刃。   同色的唇衬得她盛气凌人,不容小觑。   她的样子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李雾烦躁又懊恼地转了会笔,仰回椅背,胸腔重重起伏着。   不应该这样。   他知道。   但已经这样了。   没办法。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梦境,就像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包括想象她。   他醒来后就没能再睡着,等到东方既白,第一件事就是起床冲凉,乞求冰冷的清水能洗去他龌龊不堪的想法。   去晾衣服的路上,他在她门前停了会,那几秒钟,他的心异常静谧,静谧得宛若立在巨大的神像之下。   但这份静谧终止于她出现在书房门前的那一刻。   他的所有神经又火燎一样烧起来,以至于忘了要怎么说话。   李雾阖上了眼睛,如噩魇缠身那般眉心紧锁。   这时,门铃忽得响了。   他忙睁开眼,快跑到玄关,刚要去握门把,指纹锁滴了一声,门被人从外打开。   四目相对。   男生瞳孔骤缩,因跑动微喘的气息也渐缓,渐平,因为来人并非岑矜口中的钟点工阿姨。   但并不陌生。他几乎是下一秒就认出了他。   男人的惊愕不比他少,他凝视他片刻,眼神转为微妙的审视与刺探。   “你哪位。”他问。   “你不认识我了吗,”下一刻,少年以一种自己也不曾预见的无畏坦然迎上他目光:“我是李雾。” 第22章 第二十二次振翅   岑矜房子里突然多出一名异性,吴复是始料未及的。   他不想过多展露自己的惊诧,便及时遏住情绪,询问他个人身份。   男生看起来有些面熟,并且认识自己,从他眼神中就可以断定。   可等他报出“李雾”这个名字时,吴复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更深层次,也更为复杂的讶然。   岑矜竟将这个孩子接过来了?   这一瞬间,他觉得妻子有点陌生。   诸多猜疑在吴复心头盘旋,他决定启唇确认:“你怎么会在这?”   他态度平和斯文,而少年眼神并不友善:“岑女士帮我转来宜中念书了。”   吴复皱了下眉:“你们现在住在一起?”   “我住校。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少年言语坦诚,态度却已如这间房子的一位主人。   吴复低头看到他穿的拖鞋,带着明显的鸠占鹊巢的意味:“岑矜有东西落在我那了,我给她送过来,但联系不上她人,我担心她有什么事,就直接过来了。”   说完吴复就后悔了,他并不需要对这个男孩解释一个字。   “她在家吗?”他又问。   “不在,”李雾立在门框内,眉眼锋利,身高自动凝结出一夫当关的施压感:“出去了。”   吴复不得不重新观察起他来:“她去哪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   吴复暗自泄了口气,他们的关系似乎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亲密。   他把手里的全白购物袋递给他:“先交给你,你记得给她。”   李雾应了声好,接过去。   “你好像长高了不少,”吴复随手整理了下领口,做最后的寒暄:“那会你还没岑矜高。”   李雾定定看他两秒,弯了下嘴角:“现在已经比你高了。”   他的笑容并无力度,却无端有些怵人。这种直率的敌意与排斥,也只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才敢表露无遗,成年后他们会慢慢学会戴上世故的面具。吴复也淡淡笑了:“你在怨我没帮你么?”   李雾单手插回卫衣兜里:“没有。”   两个字,听起来如置气。吴复临时决定再与他交涉几句。   “我想说,其实我们是没有这个义务的,”他故意用了「我们」这个称谓拉开差距:“岑矜她是个好人,她比较理想化,但理想化需要前提。”   李雾没有说话。   “她把你看做必须负责的对象,不是每个人都必须遵守这种矜贫救厄的理想主义,人的主观想法与客观条件不可能永远一致……”   吴复停下了说教,因为他从对面孩子的眼中读出了毫无保留的独占欲与攻击性,这种眼神令他如鲠在喉,真是太怪异了,只是来送个东西,却被动接下一场雄性之间才能知悉的宣战。   男孩根本不在意自己被如何形容,如何描述,遭受过各种对待。   他对他的恶感似乎只源于一个出发地。   吴复感知到了这种不对劲。   可正因少年不打算隐瞒,吴复才更不想当面揭穿。   他知道,脱口的一刻他将在战局中居于下风。   岑矜的事已彻底与他无关。他只求尽早摆脱,不会再做无谓牵扯。   但这不影响他感到荒唐,他笑了一声,问:“你多大了。”   李雾说:“十七。”   刚要再问他两句,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吴复取出来看了眼名字,旋即接通:“喂。”   他重新看向少年的眼睛,没有表情:“嗯,我在你这,东西给李雾了,你在哪,好,我待会就到。”   挂断电话,吴复把手机揣回兜里:“你不怕我告诉她吗?”   李雾问:“告诉她什么。”   吴复说:“你自己知道。”   “怕,”少年不假思索:“但我想让你知道。”   吴复会意一笑,他显然不会帮他提供这种捷径。   ―   四点多的时候,岑矜坐在清平路的星巴克里等来了吴复。   男人穿着风衣,没架镜框,看起来年轻了一些,似乎能与大学时代的他依稀重合。   当然,重返旧时光的不只有他,岑矜亦盛装赴约,她殷红的裙摆从椅面淌落,好似掐出了大瓣花。   他们不像即将劳燕分飞,更像是爱侣间的初次约会。   两人目光对上,吴复稍有怔忪,而岑矜只是弯唇一笑:“我没帮你点东西。”   接而解释起自己的无故失联:“刚去新公司交了些材料,手机忘车里了。”   “没关系,”吴复落座,从公文包里抽出两沓文件,长话短说:“你再检查一下。”   岑矜接过其中一份,信手翻阅起来。   纸张冰凉,印满了没有温度的文字与数字。   她看得格外专注。吴复则去收银台点单,回来后,他又从包里取出一支钢笔,夹在指间把玩,不时看看笔,再看看她。   不多久,岑矜把协议平摊回桌上,以内腕按平在最后一页:“我看完了,没有任何问题。”   她手指轻叩末页的右下角:“在这里签字是吗?”   “对。”吴复把钢笔递过去。   岑矜挑眼看他:“你呢。”   吴复说:“你先。”   岑矜蹭掉笔套,没有迟疑,提笔在【女方】两个字后面写下全名。   她重新望向吴复:“需要捺手印么。”   “要的。”吴复取出一盒印泥。   岑矜扬了下唇:“你准备的真是充分。”   “习惯罢了。”岑矜总丢三落四,查缺补漏已成为他专长。   岑矜不再吭声,将拇指的红色指纹覆盖到自己名字上。   吴复做了同样的步骤。   第二份,依旧如此。   两人各执一份,法律效力就此产生,他们从此割离,再无夫妻名义。   这时,收银台小哥在唤“吴先生”名字,吴复起身,去取自己的饮品。   男人衣料刚飘离桌角,岑矜就抿紧唇瓣,急速红了眼眶。   她微微上看,极力吞咽着潸意,在他回来前将神态调回正常模式。   吴复落座,呷了口咖啡,将自己那份协议收回包里,而后看向岑矜:“岑矜,你今天很漂亮。”   “谢谢,”女人声音并无感情:“我每天都很漂亮。”   吴复笑了起来:“现在不带丈夫滤镜了。”   “我以为你早就没这种东西了。”   吴复勾着唇垂眼,没有再说话。   他说起别的事:“你什么时候带那小孩来宜市的。”   岑矜说:“他打电话求助我当天。”   吴复露出一种了然,“难怪。”   “难怪什么。”   “没什么,”吴复点到为止,询问她工作相关:“听说你要去奥星了?”   岑矜靠向椅背:“嗯。”   “怎么不找家甲方待着。”   “比起虐人,我更喜欢竞争,”她双手环胸,散漫里透出一丝傲慢:“期待跟你狭路相逢。”   吴复笑,端起咖啡,做了个干杯动作:“我也是。”   ―   跟吴复一道走出店门,岑矜脚底倏地一阵浮软。她头晕目眩,仿佛时刻会昏倒,这种感觉无法具述,不知是解脱,还是力竭。   她扶住路边一只栏杆,定定看向对面的广告牌。   吴复取了支烟出来,瞄她一眼,女人立在冷风里,好像一枝傲霜的玫瑰,他忙把烟夹嘴里,腾出手脱自己风衣。   他含糊不清问:“冷吗?”   “免了,”岑矜直接抬手回绝:“不冷。”   吴复耸了下肩,将半脱的袖口套回去,取出打火机点烟,眼睛却未从她苍白的脸上离开。   岑矜鼻端微动:“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白雾缭绕,吴复拿开烟:“我说从我们第一次失去孩子后开始,你信吗?”   岑矜定神看他两秒:“我信。”   “也不多,每天就一支。”他注意到她微拧的眉心,当即揿灭烟,把它丢进了腿边的垃圾桶:“当时我的情绪不比你差,是有孩子的原因,但更多是你。”   岑矜唇边纹路微弱而急促地抽搐两下,完全不看他:“就像你说的,现在讲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是没有,”吴复望向延绵车流:“你怎么过来的?”   “开车。”   “好,我先走了,周一见。”   ―   岑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回家的,世界好像下了一场滂沱大雨,她神经质地打开雨刮,却一点作用都没有。   也不管家里还有谁,她换好拖鞋就泪眼婆娑地把自己关进房间,昏天暗地,嚎啕大哭。   她闷在被子里,许多记忆走马灯一样从脑中跑过。   有吴复大早送来寝室的热气腾腾的早点,有他们在日本望见的漫天焰火,还有婚礼上抛出的洁白捧花,第一次产检结果出来时,男人高高托抱起她,好像她才是他的孩子一样……到最后,是放到她面前的离婚协议。   她突然想起了他那天的话,“岑矜,我想我们可能不太适合继续生活在一起了,我们无法再给对方提供任何正面情绪价值,这种婚姻继续下去对双方而言都是一种损耗跟折磨。尽管很不舍,但长痛不如短痛,我们还是分开吧。”   ……   八点多,岑矜才收拾好情绪,洗了把脸,从卧室走出来。   外面黑黢黢的,只有书房门缝里透出一线亮。   岑矜头痛欲裂,额角突跳不停,逼着自己往那走。   她懒得敲门,直接扳把手打开,随后把自己半张脸放进里面人所能注意的范围内:“吃过饭了吗?”   少年从案后扬起脸,只是盯着门缝后的她,半晌没答话。   “问你吃了吗?”她语气变急。   他终于回神:“还没。”   “不饿?”   “不饿。”   岑矜用袖子搓了下鼻头,略带鼻音的声音像是晒蔫了一样:“我饿,我要吃东西了。”   李雾当即起身:“中午的还没吃完,我去热一下。”   他走来她面前,高瘦的身躯一下将屋里的光掩去大半。岑矜有限的视野又暗了下来。   她没动,他也走不出去,只得干站着。   “怎么老关灯。”女人没头没尾地问。   李雾说:“省电。”   “要你交钱了吗?”   “……”   “打开。”   李雾心漏一拍,紧张地去摸开关,想将书房四角的射灯打开,不想按错地方,竟将顶灯也一并熄灭。   黑色潮涌瞬间覆没整间房子。   五感霎时加倍灵敏。   女人微弱的鼻息变得异常清晰,如近在咫尺。李雾心跳彻底乱了,他喉结涌动一下,慌里慌张用手去压墙面所有凸起。   啪、啪、啪、啪。   极强的光线取而代之,将二人重新裹入白昼之中。   少年呼吸如长途奔袭,急促到自己也无法理喻。   “对、对不……”李雾低下头,看到女人噙满泪花的双眼,就再蹦不出一个字了。   他的心脏被紧紧攫住,挤压不出任何声音。   她似乎也不在乎自己是否体面了,只垂下头,长吁一口气,给他腾出地方,尔后转身离开。   李雾亦步亦趋跟上,并帮她把沿途所有灯一一打开。   屋子里的所有美丽角落,逐一显现。   岑矜径直走去餐桌,坐了下来。她仰头望向停在同张桌边的少年,眼里已无水光,只是有些浮肿:   “去热饭。”   “今天换你照顾我。”   ―   李雾一怔,脑袋被这几个字烫到,轰得热起来。   他转头走去流理台,将中午的外卖一盒接一盒放进微波炉。   厨房里颇为沉闷,除了不时“叮”一下的结束工作提示音,再无人声。   热完米饭,李雾对着整面柜子的餐具犯起了愁。岑矜喜欢收集器物,杯碗碟盘多种多样,姿态各异。   最后,他选了只白釉粗陶碗盛满,端回桌上。   岑矜中午就用的这个,应该不会出错。   李雾把筷子递给她,女人马上低头吃饭。   李雾欲言又止:“菜……”……还没上。   但见她吃得那么专心致志,李雾不再多言,回身去把菜挨个移过来。   摆完这些,李雾才坐去她对面,慢慢吃自己的,并用余光偷瞄她动静。   岑矜开始夹菜,每夹一筷子就会扒上一大口白饭。他第一次看到她吃这么香,这么主动,好似胃被打通。   她端高了碗,把最后一粒米也刨干净,才把碗放回去。   女人坐在原处,深深地吸气――呼气――眼里慢慢有了神,她面朝李雾:“吴复带来的东西呢。”   李雾转脸示意客厅:“在茶几上。”   岑矜没有立即去查看:“他进来了吗?”   李雾说:“没有。”   她眼光闪烁一下:“你给他开的门?”   李雾稍稍停顿,嗓音闷了几分:“他有指纹。”   岑矜怔了下,后知后觉起身,抄起手机往玄关走,她停在门板后,跟着提示操作,很快删掉了属于吴复的指纹记录。   处理完,她掉头,刚要返回餐桌,视线骤停在餐厅里那个侧影上。男生坐姿端正,垂着睫,鼻骨挺直,进餐的样子一如既往乖生生。   她看了他一会,心奇异地静谧了。她叫他:“李雾。”   少年回头。   岑矜指了下门:“吃完来录个指纹。”   “哦……”少年应话的语气变得浮而慢,手上动作却愈发快了。他继续埋头扒饭,筷尖敲得碗壁嗒嗒响,好像生怕有人跟他抢一般。 第23章 第二十三次振翅   录好指纹后,李雾将两人的碗洗净,又把厨房收拾一通,才回到客厅。   岑矜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她很喜欢蜷在边角,再用毯子将下身完全包裹,好像这个姿势才能给她足够安全感。   李雾观察了她一会,没立刻去书房,而是坐去了一旁的藤编椅上。   他双手交叉搁在腿上,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   岑矜掀着页,余光留意到右边这坨身影,便将书放低,声音淡淡:“坐着干嘛?”   李雾手指微曲,好似废了很大劲才说出口:“你好像心情不好。”   岑矜用手指卡着书页,将它随意搁在膝盖上:“不光心情不好,头还特别疼。”   他讷了下:“家里有止痛药吗?”   岑矜还是看着他:“作业写完了?”   李雾点头:“嗯。”   岑矜问:“突然问我的事干什么?”   “……”   她忽的警惕,神态微带洞悉:“吴复跟你说什么了?”   李雾摇头:“没有。”“你好好学习,”岑矜重新打开书,用动作宣告谈话结束:“别管大人的事。”   李雾一瞬失语,感受到了女人浑身上下的排斥。他当即起身,回了书房。   录入指纹带来的愉快并未维持多久,就迅速被一种更深刻也更无力的憋屈吞噬了。   他拎起脚畔的背包,将期中考试的考卷尽数抽出,开始一门接一门重做。   学习是唯一能让他回归本我,格物致知的方式。   只有面对题海单词,诗词歌赋,细胞、元素与物质的时候,他才能获得绝对的公平,对等,心安,归属,无关情爱,也无关年纪。   他的专心与刻苦得来了应有的回馈。   周一上午物理课,分发考卷后,老班不急评讲,特别提了下他名字,“李雾这次的物理成绩是我们班第一,放实验班都排得上号。”   全班一阵长嘶与惊嘘。   老班难掩得意,又冲台下撒气:“你们怎么学的,人家还是转校生,刚来还不到一个月,你们呢,好意思吗?”   不知是哪个男生插话:“他名字反过来就是物理!一看就天赋异禀!”   众人哄笑。   李雾也跟着轻挑嘴角。   下课后,班主任把他叫去了办公室。   圆脸女人神态自若,对他态度也比初见时更为和气:“李雾,这次物理考得不错,你其他几门成绩我就提前了解了一下。”   李雾立在桌边,嗯了声。   “除了英语稍有薄弱,其他都不错,”老班若有感叹般晃了两下头:“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   李雾问:“英语考了多少。”   “121,”老班并不十分确定,偏头唤附近的英语老师:“王琛!李雾是考了121是吧?”   王老师翻出成绩单找了下:“对。”   闻言,李雾面色沉郁了些,似乎并不满意。   老班重新扬眼看他,注意起他神色:“班级名次和年级名次还没排,但全班前十应该稳了。”   她语重心长:“你刚来宜中,我还担心你不适应,但短时间内能有这种成绩真的很不错了。对自己要求高是好事,但不要逼太紧知道吗,每天除了学习,也要多交朋友,劳逸结合。”   李雾应:“好。”   老班又说:“回头我给你调个座位,换个英语成绩好的,你们互帮互助。”   李雾点了点头:“谢谢老师。”   “嗯,你回去上课吧。”   回到班里,李雾座位上聚了一圈男生,成睿声音首当其冲:“148,怎么考的啊。”   李雾走过去,发现他们在围观他物理答题卡,如在欣赏微缩奇观。   约莫是感受到高分主人的逼近,几个男生不约而同回头,又步调一致地给他劈路让道。   成睿还沉浸在他整洁利落无可挑剔的书写里,摊饼般将他答题卡来回翻面好几次,啧啧称奇。   李雾在他身侧站了会,伸手将其抽回。   成睿这才反应过来,回眸看他。   李雾不露声色,问:“看够了?”   成睿这才讪讪起身,恭维地挤出笑:“错的那道填空是不是为了藏拙。”   “真算错了。”李雾呵了口气,坐回自己位子。   男生们作鸟兽散。   成睿仍流连在他座椅旁:“我不信,你这小子坏得很。”   李雾扬眸:“你物理考了多少?”   “告辞。”成睿脚底抹油,立马开溜。   第二天,期中考试班级的名次表被张贴到相应班级的教室门后,多数人争先恐后挤过去看,剩下的,要么不以为意,要么坐座位上撑脸叹气。   李雾频频朝那张望,心促促跳动,在想要不要过去一看究竟。   好在成睿比他本人还操心,第七次仰脸的时候,男生已从人群中麻溜钻出,兴冲冲跟他挥手,高昂的喉咙几乎盖过课间喧闹:“李雾!你第六!你也太牛了吧!”   一时,班里人都朝他这看。   李雾摁头,想从此潜伏到书立后。   成睿停来他桌边,语文老师听了要吐血地说:“好替你骄傲啊,我好开心啊,这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感觉吗。”   李雾忍俊不禁,又正色问:“上面能看到年级名次吗?”   成睿愣了下,“你等下。”   他又奔回去,蹦蹦跳跳找他名字,末了才回头对他笑容灿烂地做手势:   一个八;   一个九。   八十九名。   李雾脸瞬间垮了下来,他靠回椅背,许久纹丝未动,低靡且无所适从。   成睿跑了回来:“你怎么回事,八十九名很牛逼了好吧,干嘛一副心如死灰的表情。”   李雾仰脸看他,眼底神采骤降:“没有前三十。”   “大哥――前三十都是实验班的变态好不?你这样很讨人嫌茶得要命好不?我要是林弘朗看到你这副死相已经一拳上去了。”   李雾不解:“为什么?”   “……神呐……”成睿望天长啸。   因为没有达到年级前三十,李雾便不想主动告知岑矜自己的期中考成绩。   他怕她对自己失望,只能日复一日拖延着,祈祷她不会主动问起。   ―   周四晚上,岑矜请公司所有相熟同事吃散伙饭,吴复不在其中,他谢绝了她的邀请。   餐后,大家还结伴来KTV唱歌。岑矜给他们点了间大包,自己则端着杯子坐在角落里打拍,看他们闹,看他们笑,看他们声嘶力竭与手舞足蹈。光点斑斓,她好像一场单人影片的观众,身在局外,只静静凝视着故事里的人们,光鲜亮丽,亦痴癫疯魔,从人变成了妖洞中的兽。   被二手烟呛到大脑发晕时,岑矜借着去洗手间的功夫出来透气。   她将门关紧,彻底隔绝掉里面的歌声,只身倚墙而立,取出了手机。   已经一点多了,她却感受不到一丝疲累与困意。   回到家,岑矜闷头大睡。   婚变后她第一次睡得如此彻底,如此香甜,仿佛刑满松绑,大梦不觉醒。   翌日下午,她回了趟公司,去抹尽自己这几年的所有痕迹。   吴复刚好在场,主动过来帮她整理搬运,岑矜因此省了不少事。   两人并肩走出门时,背后响起成串的掌声与尖叫,激昂程度不亚于他们当初露天婚礼互换钻戒那会。   岑矜步伐一顿,释怀地笑了起来,鼻腔却酸热难耐。   上车前,她抽了下鼻子,望向面前的男人,弯了弯唇:“谢谢。”   吴复注视着她:“需要个离别拥抱吗?”   “别,”她当即拒绝,怕被撞出已摇摇欲坠的泪:“我走了。”   “好,”他还是看着她:“再见。”   “再见。”   岑矜坐回车里,看着吴复渐行渐远,再也不见,才用力揉了下鼻,收回目光,掏出手机给春畅给发消息:   我自由啦!!!!!!!!!!!!   损友的泼冷水功夫堪称一流:想哭就哭吧。晚上出来喝酒,两边肩膀都给你留。   岑矜酝酿了一会情绪,发现自己跟干海绵似的挤不出一滴泪,才理直气壮回消息:真不想哭,前阵子哭伤了,身体里已经没有任何液体了。   春畅:?离婚这么惨的吗,“二八”年华就要走上卵巢早衰绝经道路。   岑矜笑:滚啊。   春畅不再跟她贫:什么时候去奥星。   岑矜:下周一。   春畅后知后觉:你要休三天??辞职直接整个小长假??   岑矜:对啊。   春畅:我都想跟风了。   岑矜:别吧,别冲动。   春畅叹气:也是,贫困容不得我任性。   她又问:你那高中生弟弟呢,有最新写真吗?慰藉一下我这个大龄社畜的心吧,最好还是穿校服的。   岑矜:?岑矜:没有。   岑矜完全没料到,春畅竟对李雾如此念念不忘。   相较之下,自己这个“半监护人”可谓不负责任到极点。   忙于离职的关系,她已经近一周没联系过他,连关心他期中考试成绩的事儿都抛诸脑后。   思及此,岑矜赶忙补救。   她切至信息栏,想发条问成绩的短信过去,下一秒,脑中无缘闪过上周接他那晚,提起成绩时少年并不积极的反应,更何况,这几天他也没主动告诉她成绩啊……   会不会是考得不太好?   岑矜沉吟,退出短信界面。   她转变思路,回归微信,找出“齐老师”名字,严谨周全地编辑消息:齐老师,您好。有件事可能要麻烦您一下,就是我想知道李雾这次的期中考试成绩。他一直没有告诉我,我担心是他没考好所以不愿说。就不当面询问了,想从您这边走个捷径。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可以将他每门成绩都发给我,这样我也方便知道他的具体情况,好查缺补漏,对症下药。谢谢您。   按下发送,岑矜单手搭上方向盘,焦灼地等起来。   三分钟后,那边有了回复。   是一张横截长图,小图隐约能够看出是成绩条。   外加一条文字消息。   齐老师:李雾他考得很不错,尤其是物理成绩,是班级第一,非常优异,数学也不错,总分在班里排第六。我跟张老师都很意外,你要多表扬鼓励他,这孩子学习非常刻苦,有韧性又有冲劲,前途不可限量。   岑矜长舒一口气,快速回了句“谢谢,我会多为他加油鼓劲”后,就点开那张图仔细审阅起来。   一排学科挨个看下去,岑矜不由露出欣慰笑意。   只是,这笑意未保持多久,就转为微忿与怀疑。岑矜微微眯起了眼:   所以,并不是她个人事务繁忙完全顾不上这小子,   而是他早在学校混的风生水起,已经懒得向她汇报佳绩? 第24章 第二十四次振翅   周六傍晚,岑矜照旧去接李雾。   她提早打了电话,到场时,男生已经在校门口等着了,他双手插兜,笔直地立在风里,脸被光影修饰得轮廓分明。   岑矜想起春畅那条勒令她二次交出李雾“校服写真”的短信,一时失笑。   男生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车,停下的一瞬,他毫不犹豫地走了过来。   上车后,李雾习惯性地抽了下鼻子,却没嗅到任何香味。   岑矜以为他鼻塞:“受凉了?”   李雾说:“没有。”   岑矜反应过来:“噢,我没买吃的。”   李雾轻轻点了点头,脸在晦暗里情绪不明。   岑矜开车上路,李雾瞄她,欲言又止。   女人目视前方,周身气息沉抑,话明显少于以往,看起来更不易亲近。   李雾开始胡思乱想,心若鼓鸣。他又不敢多问,只好转头看向窗外,任霓虹流窜过眼底。   岑矜是对李雾攒了点脾气,因为他的无视,一礼拜过去了,他不曾向她袒露半分有关自己成绩的消息。   她在等他何时开口。   显然,少年作风稳定,发挥如常,一如既往地以沉默应付一切。   回到家,岑矜败下阵来,叫住了换好拖鞋正要往书房走的李雾。   她在沙发坐下,微抬下巴示意旁边那张单人椅:“坐。”   李雾好不容易沉淀下来的心又开始起伏,他对这只椅子有心理阴影:上周此刻,他就是在这被她驱赶。   但他还是听话地坐了下来,将背包放到地上。   岑矜环臂,面色略显阴沉:“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李雾心头登时警铃大作,与吴复的对峙还历历在目,他没有足够信心认定他不会向岑矜揭发自己。   他稳住情绪,试探问:“什么事?”   岑矜歪了下头,盯着他,目光审度:“我不问的话,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   李雾蹙眉,掌心微热:“我不知道你指什么。”   岑矜闭了闭眼,不再含糊其辞:“你期中考试的成绩周一就出来了,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告诉我?”   李雾如释重负,身心一轻:“没考好,就没跟你说。”   岑矜被「没考好」三个字噎了下:“那就一直不说么。”   李雾回:“你问的话我会说的。”   “现在跟我说。”   李雾当即打开书包,从笔袋里取出一张细长的成绩条,把它递给岑矜。   岑矜不是第一次看这个东西,毕竟之前已经观赏过图片版,可真正拿到手里又是另一回事,更实在也更有成就感。   她心情愉悦,装模作样演出刚知情时那种惊喜与认可:“嗯?这不考得挺好的吗?”   李雾不言,须臾才说:“没有前三十。”   岑矜看他:“有人要求你第一次考试就必须到达前三十?”   “……”他顿了顿:“没人。”   岑矜弯唇,又垂眼看一遍,接而抬头问:“这张成绩条可以送我吗?”   她解释:“我想贴在生活手帐里做个记录,纪念你第一次考试顺利。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复印一份。”   李雾微微一愣:“好。”   紧张感消失殆尽,他微低下头,抿高唇角。   “李雾,你好棒啊,”岑矜将他的分数看了又看,口气突然变得绵柔,好似极其满意地搓了下他脑门:“再接再厉。”   李雾耳朵红透了。原来开心与心痛一样,都会令人窒息。   下一秒,女人回归正常语调:“这周作业多不多?”   “多。”   “你去写吧,我自己呆会儿。”   李雾嗯了声,快速起身,往书房走。终于能背对她了,可以无所顾忌地笑。快累死了,他跟这些差点倾泻而出的笑意战斗了好久。   听见书房门掖上的响动,岑矜立马取出手机,给春畅发消息:   “我按照你教的表扬过他了,这小孩好像没什么反应。”   春畅回复:怎么可能?你不会养了头高冷怪物吧。   高冷怪物?岑矜回想片刻,同意她的说法:有点,基本不主动跟我说话。   春畅说:你确定是照我教的一个字一个字夸的?这段时间学习辛苦了,能取得这样的成绩说明你的努力没白费,你才来宜中多久就这么优秀我真为你骄傲,你简直太棒了。   岑矜:没,太肉麻了,我只说了你好棒。   春畅:你说的是亲子关系里最没营养的话术。   岑矜无能为力:我真的不会夸小孩啊,太难了吧。   春畅:不然你把他微信推给我,我帮你夸,绝对天花乱坠让他信心爆棚。   岑矜:又来?他还没成年呢,放过孩子吧。   春畅:我怎么了,想让好友列表多个帅哥有什么错。   岑矜:没错,但也没门,请勿干扰我们家清北预备生。   她仰靠回沙发:而且他没有微信。   春畅震惊:是什么山顶洞人,是生在什么控制欲极强的家庭,连个微信都没有。   岑矜无话可说。   ―   晚餐时分,岑矜脑内还徘徊着春畅的控诉,遂发问:“李雾,你有用微信吗?”   桌对面的少年扬眼:“没有。”   她又问:“你室友用吗?”   李雾回:“用。”   “……”岑矜奇怪:“他们没问过你微信吗?”   “问过。”“你就说不用?”   “嗯。”   岑矜默然:“注册一个吧。”   她一手搭腮,另一手舀饭又撤回去:“方便联络,现在几乎没什么人发短信了。”   “嗯,好。”李雾继续吃饭。   “会注册吗?”   他一顿:“应该会。”   岑矜瞟他一眼,又问:“QQ有吗?”   李雾不再专注于吃饭,有些不明就里地望向她:“没有。”   这回岑矜看他真像在看一位年迈的老爷爷,她心情颇为复杂:“快吃吧,吃完饭全部搞定。”   吃过饭,两人回到客厅。   岑矜直接将他手机要了过来,把这两个大众化到不能再大众化的社交软件全部安装上去。   她轻车熟路地输入信息,等到取名那步,她把手机交还回去:“喏,自己输网名。”   李雾敛目,蹙眉想了会,又看向她:“叫什么?”   岑矜笑了下,摊手:“我怎么知道。”   她说:“你想叫什么叫什么好了。”   李雾顿觉棘手:“我不知道。你网名是什么?”   “我?”岑矜指了下自己:“我在公司的英文名。”她一边说一边取出自己手机,调出微信个人资料页给他看。   李雾定睛看名字那栏,只三个字母:Gin。   他毫无头绪,只能输入两个字,他的本名,而后又递给岑矜:“好了。”   岑矜接过去看,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她又把手机传回去:“还有头像,杂七杂八的,这些都你自己来吧。”   男生编辑起个人信息,一眨不眨,认真如搞科研。   岑矜看得想笑,等了会问:“好了吗?”   李雾抬眸:“好了。”   “加下我吧,Gin0802。”   李雾下意识问:“你生日是八月二号吗?”   “对,”岑矜通过他的好友申请:“你呢。”   “一月二日。”   岑矜眉梢微扬:“元旦假期?”   “嗯。”   “那我记一下,”女人眼皮微垂,给他备注,还一字一字低声念出:“李、雾、零、一、零、二……OK,这样就不会忘记你生日了。”   就在她分心的这微不足道的十几秒,有人已经掀起嘴角,名为窃喜的台风汹汹过境。   退出备注页,岑矜瞥了眼过于空白的聊天界面,选了个表情包过去,且算招呼。   李雾听见提示音,忙点开看,是一张猫猫脸的hi~,脸圆圆,眼圆圆,憨态可掬。   他看了会屏幕,又去看岑矜,女人刚巧也看着他,四目相触,她竖起没握手机的那只手,五指小幅度前后舞:“hi。”   ――在学那只猫。   李雾情不自禁笑出来,万物复苏,明亮干净。   笑完又飞速偏脸,腼腆地垂下眼。又厚又长的睫毛等同于掩耳盗铃,嘴边的涡还不是立刻出卖了他。   “哇,你终于笑了,”岑矜搭头叹气,如取得重大实验进展:“让你笑一次可真不容易。”   ―   临睡前,李雾纠结了会,还是没耐住好奇,点开了岑矜的朋友圈。   仿佛打开了一本极其珍贵的私密日记,这种窥探让他心生耻意,又隐隐刺激。   男生的手指定格在第一条状态上。   那是一张照片,发布于周一下午,她拍下了自己的离婚证,并大方展示给所有人:   「今天开始是自由人啦[耶]」   字里行间,轻快得如同在宣布好消息。   李雾心砰砰直跳,无法阻止笑意涌向眼角眉梢,他腾得从床上坐起,激动到甚至于有些口干舌燥。   盯着这条状态看了会,他翻身下床,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去冰箱找水喝。   一口气灌掉半支水,似乎还不能冲淡这种亢奋,李雾决定去书房看会书转换心情。   路过茶几时,上面有处反光从余光里一晃而过,好似忽明忽灭的星。   李雾驻足,眼尾斜过去,发现那是袋两寸照片。   它们被人信手丢在茶几上,当中几张已从纸袋中滑出,赫然跃入他视野。   李雾俯身拣起最外面那张,遽地耳热起来。   照片里的人是岑矜。   女人微微含笑,肤色白亮,眼中有星芒,温柔地望向了他。兴许修得太过,完全不及她真人好看。   可他还是舍不得放回去了。   李雾视线移回茶几,审视着剩余那几张,神色隐晦难辨。   渐渐,他的气息变沉,加快。未做过长时间的挣扎,李雾放下水,倾身调整剩余的几张照片,他将它们小心外移,摆出原先的状态。   而自己手里这张,则被小心曲回掌心。   李雾双手握拢,快步逃离犯罪现场,紧张到不能呼吸。   仿佛刚长跑完,他瘫靠到书房椅子上,拎起T恤领口扇两下风,平复了好一会,才再次欣赏起自己的意外收获。   看了不知多久,他谨慎地将照片夹回笔袋内侧。   少年无比兴奋,大脑也跟着活络灵敏。   他哗得翻过卷子,开始做数学题,白天还有点费劲的大题变得轻易攻克,他奋笔疾书,流畅自如。   写上演算结果,李雾发现水落客厅了,又疾步穿越走廊,回去取。   再次目睹悉心伪造的假象,他又羞愧,又傻笑,赶紧一把抄起自己的在场证明。   来来去去,OO@@,岑矜自然有所留意。   她按着软被挺起上身,切到主屏扫了眼,又看看门,十二点半了,这小子还在干嘛。   她百思不得其解,又懒得下床,就从微信上发消息给他:干嘛呢,还不睡觉。   李雾并未秒回。   而门外,顷刻消停。   过了会,终于有消息过来。   李雾:睡不着,起来做题。   世间怎会有这么热爱学习的人,岑矜叹为观止。   她不想打压他积极性,但必须规范青少年作息:几点了?睡觉!   李雾应很快:好。   关灯、关门的动静依次响起,接着再无声息。   岑矜重新靠回床头,正要将中途被打断的brief看完,微信里又来了新消息,还是原始头像那位发来的。   李雾:吵到你了吗?   岑矜连用四个问号:你说呢????   另一间房内,灯光昏暗,少年枕臂躺那,内心明灿。他挑着唇,抱歉又懊恼,但还是笑。   他单手打字:对不起。下次不这样了。   就这一天,就这一晚,就当是首战告捷的奖励,让他肆无忌惮一回吧。 第25章 第二十五次振翅   去奥星报道的第一天,岑矜特意卷弯了发尾,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老练。   新同事们显然不太在意这些细节,到部门后,岑矜与大家简单打了个照面,椅面还没坐热乎,就被叫去了会议室。   奥星位于宜市CBD的一间摩天大厦里,与岑矜的老东家相隔不到八百米。   作为广告行业的后起之秀,奥星的氛围明显要年轻活力许多,整间公司布置都是与LOGO一致的红白色调,看起来大胆且明快。   初来乍到,岑矜便被委以重任:   一家跨国快餐企业的圣诞宣传项目,国内social的部分被他们公司一网打尽。   这次的项目是大投放,甲方企业财大气粗,同时也以傲慢刁钻在业内声(臭)名远扬,奥星不敢轻慢,组建的团队少说有十余人。   岑矜到场颇早,于是安安静静坐椅子上等着。不一会,空旷的全白会议桌就乌泱泱围满一圈人,基本都自备笔电。   目及之处,皆是年轻面孔,但神采飞扬的寥寥无几,一看就没少被熬夜加班荼毒。   进入正题前,主笔这次提案的创意总监起身,特别介绍了一下在场唯一一位生面孔:“岑矜,我们的新文案。”   他是香港人,寸头,只穿了件纯黑短T,胳膊上肌肉偾张,讲话时眉飞色舞,粤语口音明显:“众所周知,奥星招人先看脸,这点在岑小姐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众人哄笑,都朝岑矜看过来。她垂了下眼,只能回以浅笑。   男人话锋一转:“但岑矜去年曾参与过M记中秋新品的营销项目,经验可能比在座各位都要丰富。”   莫名被夸得天花乱坠,岑矜不好意思起来。她摇手,作难当此任状:“都是划水,千万别对我报太高期望。”   “太好了,”总监挑眉,抿出一个一拍即合的大大笑容:“你也千万别对我们抱太高期望。”   大家还是笑,气氛融洽。   简单的迎新仪式结束,男人面色变得庄重,俯下身操纵鼠标。   投屏上旋即展示出一段简短且极具时尚感的PPT动画开场,他的语气也从油滑变得绅士沉稳:“这次部分视频的最终呈现效果可能会跟我们之前pitch提到的有些出入……”   ―   回到工位,岑矜在电脑上登陆微信,特意去成员列表找这位新CD的ID。   只一个反差极大的英文名,teddy。   她讶然地扬了下眉,将自己群内备注改为:奥星-Gin。   之所以会关注部门老大,倒不是因为对他产生了异性间的兴趣,而是新领袖的氛围感与吴复截然不同,吴复很君子,再天马行空的想法都透着慎重,但teddy不同,他有种野羚一般的桀骜奔放。   隔壁桌女生见她主屏一直停在teddy资料页面上,凑过来提醒:“你可别对他感兴趣,他是女人得不到的男人。”   岑矜心领神会地关掉,笑回:“没有,只是想了解下新上司。”   “我就想呢,你混这行这么久,怎么可能没这种敏锐度,”女生又把椅子滑回去喝咖啡:“加个微信吗,我叫路琪琪。”   岑矜通过了她好友申请,她的网名叫lucky。   女生去看手机,突地一愣,看过来低声问:“你刚离婚?”   岑矜点了点头。   路琪琪竖起大拇指:“还po朋友圈,牛,”说完捋了捋八字刘海,好奇:“怎么离的?”   “别八卦了,图交了吗,”一张崭新工牌被放到岑矜桌上,同时撂下的还有一句称赞:“照片拍得不错。”   说完就风一样走了,路琪琪甚至没来得及回嘴。   岑矜记得这个辨识度很高的男低音,奥星的hr,张爵。面试时她曾跟他有过一面之缘。   是个戴眼镜的卷毛男生,双目总带着睡不醒的惰感,不像搞人力的,更像是技术部门的骨干成员。   刚要收起新工牌,路琪琪已快她一步抽走,举高,看了一会,才从PC板后探出一边眼睛:“确实好看耶,所以证件照哪家拍的?”   “景元商场三楼那家。”   “喔,谢谢……”路琪琪应着,把工牌还给了她。   不知为何,岑矜对路琪琪的自来熟并不排斥,她身上有股子挺跟她相投的气场。   暂且将其命名为“春畅”气场吧。   不再闲扯,岑矜回归工位,群里刚好有人艾特她,是她的“零”羊上司:   奥星-teddy:@奥星-厉飞,你把视频方向跟她说下@奥星-Gin   岑矜回了个“1”表示在听。   teddy:哈哈哈哈哈有1了。   全员大笑,岑矜亦然。   最后还是厉飞拨乱反正,回复岑矜:他家的经典翅桶,我们想做个类似超级玛丽的像素游戏动画短视频,但是是背景圣诞,你能完善下吗?需要个剧情,突出产品,最后得有个slogan。   岑矜回:大概有些想法。   厉飞:你先写着,回头发我就成。   岑矜问:多久需要?   厉飞:最快呢。   岑矜:今晚。   厉飞:ok。   ……   重回这种工作节奏,岑矜稍有些不适应,毕竟由闲入忙难。   下班时分,她肩胛发酸,不由舒展手臂,伸了个懒腰。   路琪琪咬着棒棒糖,瞟来一眼问:“累了?”   岑矜靠过去看她显示屏,女生正在调整海报里的二维码尺寸。她问:“这是圣诞新套餐?”   路琪琪挖苦:“是啊,看起来跟我平时吃的完全不是一个东西。”   岑矜问:“你什么时候下班。”   “快了吧,”路琪琪拿起手机看了眼,嘴角微抽:“也就三个小时之后。”   岑矜莞尔,回头收拾起包。   路琪琪从牙关拔出棒棒糖,不可思议:“你要下班了?”   岑矜眨了眨眼:“我没事了啊。”   “你稿子交啦?”路琪琪杏眼圆睁。   “嗯,厉飞感觉还行,先拿去给动画导演看了。”   “卧槽,这就是4A出来的人吗。”路琪琪惊叹,以头抢键盘。   岑矜但笑不语,挎上包走人。   路过总监办公室时,突地有人扬声叫她:“岑矜!Gin!岑小姐!”   岑矜回头,Teddy正站在独立办公间的玻璃墙后冲她招手。   她绕去他办公室,在门边停下,待到里面人点头,才快步走进。   Teddy示意她去沙发上坐,岑矜就找了个单人座安顿自己。   男人给她拿了支纯净水,也跟着坐下来:“你要回去了?”   岑矜:“嗯。”   他牙齿白得耀眼,笑容充盈着和气与善意:“来这里第一天,感觉如何?”   岑矜如实答:“还不错。”   Teddy说:“这两天比较忙,周末聚聚吧,大家一起吃顿迎新饭。”   岑矜温文一笑:“好啊,我来买单不介意吧。”   “NO!我不同意,我很介意,”Teddy偏棕的瞳色总是看起来深情款款:“请把这个机会让给我。”   岑矜弯了弯唇:“没问题。”   ―   同一个晚上,李雾还在教室里伏案写题。   下午班会后,他不再背靠后墙孤身一人,而是往前连调五排,还多了个英语课代表同桌。   好巧不巧的,这位课代表正是室友成睿心心念念的陶宛文。   换座后女生甜甜笑着同他打招呼,出于礼貌,他也应了一句。   结果晚自习前结伴去吃饭,成睿杀气腾腾,眼神跟要吃人无异。   李雾头大,愣是不敢再跟陶宛文多说一个字。第二节 课,数学老师掂着一沓试卷进班,说要来个随堂测验。   这一刻,整个十班,只能用哀鸿遍野来形容。   老师充耳不闻,含笑传发试卷,大家只能暗自泣血地提上大名,硬着头皮答题。   教室里悄无声息。   直至――老师出门接了个电话,许久未回。   班里才窃语四起,如发酵初期不安分的面团。   笔尖沙沙,李雾眉心微皱,仍聚精会神在草稿纸上算着,突地,他胳膊肘被轻拱一下。   李雾侧眸,就见新同桌用手背小心翼翼推来一张叠好的纸条。   他眉间拧更紧了,去看陶宛文,女生束着马尾,两颊刘海自然垂坠,遮住了她侧脸,神色难辨。   李雾云里雾里,只能将字条握回手心,展开来看。   上面只有几个字:   “你微信号多少   By陶宛文”   李雾微怔,将纸条按原貌叠好,放回抽屉,而后再无下文。……   下课铃响,老师回班收卷,有男生还没写完,高嚷着求放过,讲台后的中年男人笑着击碎他们所有的侥幸讨饶心理:“能写多少算多少!”   李雾收拾好背包,一动不动坐在原处。   陶宛文座位靠走廊,她有条不紊收拾好包,拉着熟识的同班女生一块走了。   李雾这才如临大赦般起身,也往教室门口走。   早在门边恭候多时的成睿一把勾住他后颈,直接跳起来猛搓他后脑勺头发。   李雾缩了下脖子,撂开他手:“干什么?”   成睿笑容烂漫:“恭喜你,通过人性考验了!”   “?”他的话不知所云。   成睿咋舌:“纸条啊。”   李雾问:“什么纸条。”   “我写的纸条。”   李雾这才反应过来,顿觉荒谬:“原来是你写的?”   “当然了,不然怎么是考验呢。我让陶宛文传你的,她还以为我是要跟你作弊,哈哈,朋友妻不可欺,从此你李雾就是我成睿一辈子的好兄弟,”成睿脸皮厚过岩层,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与他勾肩搭背:“来,好兄弟一生一起走。”   李雾无话可说,格开他膀子闷头走,半天才蹦出冷冰冰两个字:“有病。”   “我靠,”成睿第一次听他骂人:“刚才那是什么史前奇观?应该摄像录音。”   李雾双手揣兜,持续疾行。   成睿穷追不舍:“你发什么火,不是陶宛文本人写的让你伤心了?是不是?”   李雾顿足否认:“不是。”说完继续往楼下走。   “那你为什么不等我,我们又不是情敌。”成睿小跑跟上。   李雾还是头也不回。   成睿开始嚷嚷,拉下脸来求原谅:“我错了我知错了!下次我不这样了好吧!我有我的陶宛文,你有你的网恋对象!我们互不干扰,行了吧!”   这番话,好似一句极为有效的魔咒,男生遽得放慢脚步,周身寒气立敛。   成睿趁势架住他胳膊,再不撒手,嘻嘻哈哈跟他一道回了寝室大楼。   洗漱完毕,李雾看了会化学笔记,就把它放至一旁,取出抽屉里手机,打开微信。   第一件事还是去看岑矜朋友圈。   女人的状态依然停留在那张曾让他兴奋到彻夜难眠的离婚证照片上。   李雾又将它点开,百看不厌,一秒即可启动笑容开关。   他知道她刚换公司,想关心一下,却又不知如何提起。   天人交战了好一会,脑内的理性大军终究丢盔弃甲,少年手按上键盘,开始敲字。   ―   同一时刻,岑矜坐在床上,把笔电摊在跟前,专心翻看着Teddy传来的客户以往案例用以参考。   不得不说,小羊的确是位非常尽责且很会照应人的上司。   突地,手机传出微信提示音。   她拿起来看,有些意外。   李雾:今天怎么样,还适应吗?   岑矜疑惑地歪了下头。   怎么觉得这句台词有点眼熟。   她当即切到短信里认证猜想,果不其然,这小孩转学的第一天,她给他发过一模一样的内容。   岑矜截图发过去。   并问:抄袭我?   李雾:……   他立马认罪:嗯。   又解释道:不知道怎么问合适。   岑矜被他的真诚逗笑,敲过去四个字:很好,谢谢。   男生良久没再回复,也不知道是不是秒睡了,毕竟每天都孜孜不倦,头悬梁锥刺股。   结果,刚要放下手机,那边又发来消息:有没有认识新同事?   岑矜冷呵,不可置信。她抿了下唇,急速输入发送出去:学上瘾了是吗?睡你的觉。   对面沉默须臾,而后是听话的,闷闷的:   李雾:哦。   李雾:晚安。 第26章 第二十六次振翅   又一个难眠的夜晚,是从看见岑矜那张截图开始的。   聊天框的最上方,李雾发现自己的照片被女人设成了通讯簿头像。   他还放大再三确认,最后关掉屏幕,把手机塞回枕头下方。   兀自弯了会嘴角,李雾勉力镇定下来。   室友的谈论声这才从四面传来,似乎在聊冉飞驰跟他女友的感情话题。   他不由屏气留心。   冉飞驰怨气颇深:“我天天一大早给她送酸奶,她还嫌我对她不够好。”   成睿一如既往嘴贱:“谁大冷天还喝酸奶?”   冉飞驰说:“顾妍她喜欢喝啊。”   成睿讥道:“你天天送人家好意思说不喝吗?我看这个天就得送热牛奶,才温暖人心,”说完就自我认可:“听我的,准没错。”   林弘朗听得直冷笑:“你这么会我也没看到你跟陶宛文双宿双栖啊。”   成睿炸毛:“细水长流放长线钓大鱼懂吗?”   林弘朗又说:“我看陶宛文对李雾都比对你上心。”   李雾:“……”他不声不响,未置一词。   成睿并未因此受挫:“那又怎么样,李雾不就一张脸,那是先天优势,我靠后天努力照样能追上。”   林弘朗说:“还是李雾爽,异地恋什么都不用愁,每天打打字聊聊天就行了。”   李雾终于忍不住辩驳:“我没谈恋爱。”   “哦?那是暧昧期?”林弘朗的喉音极为欠扁:“你就说你今天对着手机笑多少次了。”   成睿嘿嘿笑:“也就三四百次吧。”   有吗?他自己毫不知情。   冉飞驰也加入挤兑李雾的队伍:“别问,问就是手机里下载了十万个冷笑话。”   成睿突地对李雾“情史”产生兴趣:“那女生哪个学校的啊,你老家的吗?青梅竹马?就别藏着掖着了,反正我们也碰不上。”   “说了没有了。”到底面皮薄,李雾耳后根要烫疯了,语气渐凶。   “啧,还跟我们急眼,这就是心虚吧,”成睿哪能轻易放过他,调侃着,忽的想起一事:“李雾你不是没微信没QQ吗?怎么恋的?”   李雾沉默半刻:“现在有了。”   “嗯?”成睿如听到爆炸新闻:“那还不赶紧加我?”   李雾摸出手机:“你微信号。”   成睿报了串英文和数字,几秒,就收到李雾的好友申请。   他低头看他资料,一时无言,而后哀嚎:“这头像都能谈到对象,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林弘朗好奇:“什么头像。”   成睿:“微信原始头像。”   冉飞驰笑喷。   李雾赧颜:“我不知道该用什么。”   成睿兴致勃勃推荐起来:“我给你,我这一堆渣男漫头,保证女生一看到就鬼迷心窍前赴后继。”   说完就去相册里精挑细选,一股脑传给李雾:“快看,全发你了。”   他还重点圈出其中某张:“我用这张当头像的时候,附近好多妹子加我,桃花运贼旺,吸引力致命。”   李雾点开,是张黑白基调的逆光吸烟男图,下巴尖削,透着一股子散漫颓靡。   李雾问:“用这个不会被老师说吗?”   “不会的!老师管你呢,我爸妈都没哔哔。”   怎么听怎么不靠谱,李雾不予理会,保持自己的“老人头”风格。   “李雾!你怎么还不换!”成睿不依不挠:“这个头开过光,女生找你聊天的频率都会猛增。”   后半句如击缶,李雾心底有了一丝动摇。   他决定试试。   几秒后,隔壁床传来成睿心满意足拍大腿的声音:“这就对了!”   成睿的头像玄学很快得到验证。   第二天中午下课,李雾回到寝室,如愿以偿收到了岑矜的质询:头像怎么回事?   就在几分钟前,似乎是掐准时间来找他算账。   男生扬唇:室友建议换的。   岑矜近乎秒回:什么室友。   李雾打字:成睿。   岑矜:问你名字了吗,我是说你室友怎么尽不教你好的。   忍笑到面部发僵,李雾咳一声,整理神色:我不知道用什么头像。   岑矜:自己照片都比这个好。   李雾:不想用。   他的意思是,她用就行。   岑矜:吸烟头像就想用?   李雾投降:马上换。   嘴上应得信誓旦旦,手却迟迟未动。   过了会,女人回来检查:怎么还不换?   李雾回:还在找。   ……   岑矜语塞,看来她心目中人畜无害一心向学的小柏木已有被城里歪脖子树侵蚀渗透的趋势。   思及此,她胃口全无,搁下叉子,反复刷新李雾头像。   “你吃饱了?”对面的路琪琪啃着中翅,满嘴满手的油。   奥星有间自己的自助餐厅,规格菜品不输五星酒店。   岑矜撑额脱力,喃喃:“小孩儿好难管啊。”   “吓,”路琪琪一个惊魂后仰:“你已经有小孩了?”   “不是,”岑矜放下手机,更改说辞:“家里弟弟,叛逆期。”   路琪琪撕了条鸡肉含进嘴里:“多大了,我也有个亲弟弟。”   “十七。”   “我弟十五,是挺难管教的,老跑黑网吧偷偷上网,打了都没用,我爸妈快愁死了。”路琪琪找到共鸣。   同事这番言辞更让岑矜忧心忡忡。   李雾生于大山,心思纯净,花花世界于他而言随处是陷阱,尤其他还这么年轻,是非难辨善恶难分,很容易迷失误己。   幸而吃完午餐回到工位,再打开微信,少年已换掉抽烟头像,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书架照片,复古棕黄色调,整张图几乎被厚厚书脊填满。   他问:行吗?   岑矜当即被取悦,露出满意笑颜:这还差不多。   又催促:不说了,午睡去。   李雾:好。   头像一事就此揭过。   ―   周六放学,李雾没等还跟同桌磨磨唧唧打嘴炮的成睿,一路快跑回寝室。   收拾好东西,他在电子表上调了个闹铃,提醒自己记得买东西。准备妥当,李雾才微喘着坐回椅子,开始翻今天的历史笔记。   男生字迹齐整俊逸,舒舒服服写满一页,类别清晰。   不一会,寝室没了人,岑矜也发来微信说:今天可能要晚一点。   李雾回复:几点?   岑矜并不确定,只能给个区间:7点到7点半吧。   字里行间不曾提及具体事项,但两人已形成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李雾忙将闹钟后调,才继续背那些冗杂的历史年份,人物事件。   六点五十分,电子表准时滴叫起来。   李雾旋即起身,背上包往外跑。   树影晃荡,少年飞奔在大道上,黑发被风刮拂着。   休息日,学校人去楼空,小卖部也空空荡荡,略显伶仃,只有三俩学生碎语言笑。   李雾快步往里走,停在柜台边扫视着。   他来得次数不多,一只手数的过来,而且都是成睿连哄带骗,所以对商品的摆放位置不太熟悉,只能在货架里左看右看,且行且寻。   老板瞅了眼他茫然无绪的后脑勺,伸手招揽:“来来来,找什么呢。”   李雾回眸:“有热牛奶吗?”   “有啊,”老板敲了下收银机旁的迷你恒温柜:“热的都在这呢。”   李雾走回来,看里面颜色各异的牛奶种类。   “要什么口味,有普通的,还有香蕉的,草莓的也有。”   这么多……李雾纠结了会,想到岑矜始终热衷的某样饮品,问:“有咖啡的吗?”   “那不如直接喝咖啡好了,”老板替他选出两样,一听雀巢罐装咖啡,一盒咖啡牛奶:“你要哪个?”   李雾呼出口气,手腕擦过额角:“还是牛奶吧。”   刷完卡,走出店门,李雾握着牛奶揣兜,又看眼时间,不自知露笑,再次朝校门冲刺。   七点整,岑矜的车还没到。   时间一分一秒流走。   手中奶盒的温度并没有直观的降低,但李雾还是不放心地卸下书包,将它揣进内袋,严密拉好,才重新背回身上。   七点二十二分,眼熟的白车别开车流,缓缓刹停在不远处。   夜色滞暗,李雾双眼却像擦燃的火柴那般亮了起来。他抿了下被冷风吹干的唇,朝那走过去。   刚一上车,便是女人抱歉的声音:“来晚了,有点堵车。”   她周身仆仆之气,掀眸看过来。   猛撞上她视线,李雾极快别开眼,说:“没事。”   岑矜手放回方向盘,打弯掉头:“我从公司过来的,待会还得回去,就直接把你放小区门口了,你自己回家。”   李雾微愣,先是“哦”一声,又说:“你忙的话,我可以自己乘车回家。”   岑矜睫毛被沿街灯火镀成透金:“真忙到那种程度,我会提前跟你说。”   之所以不辞劳顿来接李雾,是对路琪琪吐槽弟弟的话言犹在耳。   她很担心在某段失责的时间里,好好一孩子就被毒害,被污浊,真的不务正业跑去黑网吧。   这是岑矜所要面临的难题。而李雾截然不同,此时此刻,他满脑子思忖的,是怎么把书包深处的牛奶合理交到女人手里。   车里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   眼看岑矜的小区相隔无几,李雾不想再捱,掀过书包,嘶得扯开拉链。   细微的响声引来岑矜注意,她视线一掠而过。   但还是让少年背脊发热,他找到那盒牛奶,探了探盒身,尚有余温,这才握手里把它取出来。   女人也在此刻停下了车。   “到了。”她转过头来提醒。   李雾胸膛急剧起伏一下,下决心般将牛奶递出去。他面色涨红,所幸车厢内并不明亮,有黑影遮掩。   岑矜怔了怔,没有立刻接,只注意到那是一盒牛奶,奶棕色包装,散落着咖啡豆图案。   李雾无法连贯地组织借口:“之前,以前都是你带吃的来接我。”   岑矜一刻意会,嘴角已快过思考,欣慰感霎时将她照拂其中:“给我的吗?”   “嗯,”男生几不可闻地应下,生怕她不接受:“反正也是用你钱买的。”   “拿着。”最后两个字,低而疾,莫名带着破罐破摔的强势。   岑矜接了过去,牛奶还是温的。她掂高,粲然一笑:“谢谢啦,我等会到了公司喝。”   成功了。   李雾在心底握拳。   “我下去了。”少年飞速拉上包链,急于下车释放逞意。   “好,再见。”   “嗯。”他关上门,同她道别。   等车驶远,汇入金流,李雾吁一口气,这才放肆弯起嘴角。他往小区里走,多次回头,哪怕全然不见岑矜的车了。他徐行几步,又一阵疯跑,这一路长砖铺盖,花木摇曳,有欢快乐章,好像走在琴键上。 第27章 第二十七次振翅   华灯初上,岑矜带着那盒牛奶回了公司。   一个美工正坐她工位跟路琪琪同享一碗烤冷面,见她过来,美工立马挪地,只留下一丛鲜香。   岑矜放下包,坐回椅子,把牛奶搁到桌上。   岑矜的工位很清爽,只一台全黑台式机和陈列文件的白书架,除此之外就摆放着眼药水与纸巾盒。   她抽出一张纸巾按了下被风吹潮的鼻端,才重新拿起那盒咖啡牛奶。   刚要摘下吸管,她手一段,又把牛奶架回去,取出手机,调整角度,对焦拍下一张。   而后才按灭手机,戳开锡箔口,开始品尝。   路琪琪偷瞄着她连串动作,好奇心被勾老高:“你仪式感也太强了点吧。”   “这是什么牛奶,很好喝吗?”她胃里的馋虫开始哇哇乱叫。   岑矜又吸了一口,咖啡味淡,还甜得过分。她看向路琪琪,实话实说:“味道不怎么样。”   路琪琪眨眨眼,不明白了:“那你在大张旗鼓弄什么?”   岑矜不答,只递去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得意眼色,把牛奶放好,勾唇望向显示屏。   敲了两个字,她突地想起李雾晚饭问题还没解决,又点开软件往家里地址下单一份日式套餐饭。   付完款,她截了张图给李雾:给你叫了晚饭,记得吃。   男生应得很快:好。   他又问:你吃过了吗?   岑矜从电脑上回他:还没,但是喝过了。   那边不再秒回,少晌,才有了新动静:好喝吗?   岑矜微微扬眉,问:你没喝过么。   李雾:没。   岑矜:还不错。   他一如既往惜字如金:嗯。   怕打搅他功课,岑矜不再多言,关闭对话框,望回字迹繁密的屏幕,开始对照着文档里的标注重梳内容。   ……   修改整理完毕,岑矜把新版传给厉飞,这才想起去看时间,显示器右下角的数字已至九点。   她单手覆到颈后,一边按压着酸僵的部位,一边去看路琪琪工作进度。   不料女生已经伏案打盹,她双手垂挂在桌肚里,脸颊肉被桌面挤成一坨,半张着嘴,睫毛一颤不颤,看来已经酣然入梦。   这女孩才毕业两年,还保有一份不拘小节的稚真与神气。   岑矜盯着她看了会,忽然有些羡慕,如今的她,死都不会允许自己在外面露出这种睡相的。   不过……   她收回目光,抓起键盘边已经冷却的牛奶,排遣般一口气吸尽。   托李雾的福,她好歹还能蹭点校园的青葱气。   ―   临近十点,岑矜才回到家。   一进门她就愣住了,玄关灯破天荒开着,好像覆下一片蝉翼般淡柔的纱幔。   她心跟着暖了一度,倾身换好鞋,往里走,左右环顾。   视线所经之处,有样东西摄去了她的注意力。   是袋未开封的外卖,被安放在茶几正中央,还系着死结,一看就拆都没拆。   岑矜皱了下眉,喊人:“李雾。”   书房门紧闭,里面人肯定听不见。   岑矜只得走过长长走廊去敲门,指节才在门板上咚了一下,里面就传来唯恐慢了的迅疾脚步声。   岑矜留心听着,唇角悄然起了弧。   她在阻隔消失的那一刻端稳面色,沉静地与门内少年对视。   李雾站在里面,瞳仁自带曙色:“回来了?”   “嗯,”岑矜往后偏了下头:“晚饭怎么没吃?”   “忘了,”他不假思索:“写作业写忘了。”   岑矜抿出一个礼节性微笑,话里有话:“怎么没忘记拿呢。”   李雾一秒静音。   岑矜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我在公司吃过了。”   李雾:“嗯。”   “去吃掉,”岑矜轻叹一息:“要饿死了吧。”   “不饿。”   “那是饿过了,”她回身去卧室,同时留下叮嘱:“热一下再吃。”   卸完妆换了身家居服出来,李雾已经在厨房吃饭了。   岑矜坐回沙发,他也遥遥看来一眼。岑矜做了个扒饭动作示意他继续,少年立马低头专注眼下。   岑矜并未挪眼,不知是不是灯光原因,他皮肤似乎白了点,头发长长了,漆黑的碎刘海坠下来,遮住了少部分额头。   已然是个城里小孩。   看来他适应得不错,岑矜放心了些,收回视线,翻阅起微博。   万籁俱寂,屋内仅余李雾进餐的声音,不徐不疾。   岑矜听得犯困,倦懒地把背埋进靠垫里,莫名有些享受此刻的安宁。   过了会,听见他整理塑料袋的响动,岑矜回过头去,就见李雾已经起身,在有条不紊地收拾外卖盒。   他大概又长了些,面积稍狭的厨房衬得他人高马大。   岑矜记不得之前订校服时测量的数据了,遂问:“李雾,你上次量了多高来着?”少年掀起眼皮,修长的手指将塑料袋拎手盲打出一个利落的结:“一米八四。”   “哦……”岑矜若有所思。   李雾半蹲下去清理垃圾桶,餐厅的光线又一下子亮了点。   目随他将灰色袋子放去门外,又轻带上门,岑矜才启唇道:“我再给你买几件衣服吧。”   毕竟人家小孩刚赠她一盒极有告慰效果的热牛奶。   李雾愣了一下,停在鞋柜旁:“你买好几件了,而且在学校都穿校服。”   “不冷吗,以后外面也要添棉服羽绒服了吧。”岑矜想起自己刚刚穿着大衣去取车都瑟瑟发抖。   他走回来:“还好。”   岑矜让他到椅子上坐,自己则抖了下毯子,盘腿坐正:“我们这跟山里一样冷吗?”   李雾说:“不一样。”   岑矜来了点兴趣:“哪边更冷。”   李雾没说哪更冷,只回:“宜市要温暖一点。”   岑矜颇为受用地微微一笑,刚要启唇接话,就听少年一本正经解释原理:“这边有城市热岛效应,山里海拔高,植被多,气温会更低。”   岑矜面色冻住,将自夸悉数咽回,只冷冷淡淡的,“哦。”   “嗯。”李雾注意到她忽而转低的情绪,虽不知因由,但也不再吭声了。   “作业写完了吗?”岑矜打算用这句话结束交流。   不想他说:“写完了。”   岑矜问:“那刚刚在书房做什么?”   李雾说:“背历史和政治。”   岑矜刮着手机屏,忽然想到:“你们是不是要会考了?”   李雾点了下头。   岑矜说:“下个月吗?”   李雾还是点头。   “应该不吃力吧,”岑矜想了想,抬眸看:“你学习能力这么强。”   猛一被夸,李雾不自在地摸了下后颈:“也不是都行。”   “嗯?”岑矜把手机翻转过去,不再看:“哪门有问题?”   李雾说:“英语。”   岑矜蹙蹙眉:“这也不是会考科目啊。”   “就是……”男生退回磕巴状态:“英语不好。”   他手微微握拢,问:“你英语好吗?”   岑矜随手摸了下耳后,轻描淡写:“我在英国念过两年书。”   李雾怔住。   岑矜腾得起了炫技心思,凝视李雾片刻,她随口讲了一段不短不长的英文念白。   极为标致的英音从她淡红的唇中流淌而出,随意但优雅,连贯又流畅,如曲谱,如诗诵。   跟他们课堂上,早读时那些用于应付学业的死记硬背完全不同。李雾直接听傻。   “听得懂么。”岑矜莞尔问。   李雾回神:“可以再说一遍吗?”   岑矜欣然应允,以更慢地语速复述同样的段落。   李雾大概听懂,并不非常确定:“是讲《丑小鸭》吗,安徒生童话?”   岑矜笑起来:“对,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   她不在这段话上多做停留,转而关心起他学习问题,“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请位专业英语家教。”   “不用了,”李雾一瞬气馁和失落,几乎是下意识拒绝,转而放缓语气:“别花钱了,我自己会努力。”   岑矜“嗯”了声,不再开口,接着玩手机。   客厅一时陷入沉默。   那点看似冠冕堂皇的小九九以失败告终,李雾怕岑矜起疑,局促坐了会,说:“张老师给我调了座位,现在跟班里英语课代表坐一起。”   岑矜瞥他一眼:“现在坐第几排?”   “第四排。”   岑矜打趣:“那你后面人可惨了。”   李雾一闷:“为什么?”   岑矜突然挺直腰杆,双臂交叠,煞有介事。   女人有种别样而少见的神气,李雾明白过来,也敛目笑了下。   两人又不再说话,岑矜重新看手机,顺手将碎发勾到了耳后。   李雾注视她片刻,站起身来:“我去看书了。”   “好。”岑矜瞥他一眼,颔了颔首。   ―   周一午间,李雾没有休息。   他去了趟学校图书馆,宜中的图书馆全天开放,且规模可观,但利用率与之成反比。若非班级刻意组织,主动过来借书的学生寥寥无几,尤其这个时段,放眼望去,根本不见几个人,只有文山书海与日光浮尘。   花白头发的管理员老头儿坐在前台,见有学生过来,还有些意外。   “高几的?”他伸手要卡。   李雾把校园卡兜里递过去:“高二的。”   老头刷了下,歪头示意他进去。   李雾没有多余时间慢慢找寻,索性直接问起他来:“老师,我想问下,这边有全英文阅读区吗,我想找本书。”   老头诧异瞟他一眼,去看电脑:“哪本?”   “《安徒生童话》。”   老头哼笑一声,咯哒咯哒连摁几下鼠标,查到了他想要的结果:“有,在B5书架。”   李雾道了声谢,往里走。   李雾方向感不错,站在原地分析了会书架序号排列的走向,他快步找到目标地点。   架子上有两本一模一样的《安徒生童话全集》,他抬手格出一本,从目录里找到The Ugly Duckling。   男生手指滑向页码,又迅速翻至相应页面。纸张带起的气流掀动了他头发。   故事配有插图。   很快,他找到了岑矜口中的那段话。   ……   走出图书馆后,李雾一下被晃白日光刺得眯起了眼,他适应了一会,才勾着唇跑下阶梯。   走道上,少年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跟樟叶的荫翳混在一块儿,一时分不清哪处是人,哪处是枝干。   回到寝室,书桌上凭空多了只快递,刚要开口问询,坐那翻漫画的林弘朗已经看过来:“我去门卫拿快递看到的,顺便帮你拿过来了。”   李雾道了声谢,去看快递单,下一刻,他心突跳起来,是岑矜的地址。   李雾迅速开封取出,盒身有sony LOGO,里面装着一只全黑小巧的MP3,除此之外就是说明书,耳机,与充电器,并无更多东西。   他坐下去,按照说明书调节设备。   播放列表被人提前下载了多部全英文学作品,第一本就是The Ugly Duckling。   李雾怔忪片刻,戴上耳机,按下播放。耳中立刻有男声念诵,发音专业且纯熟。   他听到了刚刚在图书馆确认过的那句话:   “To be born in a duck’s nest, in a farmyard, is of no consequence to a bird, if it is hatched from a swan’s egg.”   “如果是天鹅蛋孵化出来的,那么生于乡下的鸭子窝里,又有什么关系。”   李雾牵起唇角。   她在鼓舞自己,他确信。 第28章 第二十八次振翅   最后一片枯叶抖抖瑟瑟,从枝杈脱离,盘旋至地面的时候,高二年级结束了最后一门会考科目。   李雾跟冉飞驰同个考场,交卷后,两人对着答案朝外走,刚一出门,就看到顾妍在走廊上等人。   本还相谈甚欢的冉飞驰搁下一句“我还有事儿”,便冲自己女友直奔而去。   顾妍嗔着拍他胳膊,而冉飞驰笑容烂漫,就差摇尾巴了。   李雾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俩远去的背影。   四野冷冽,少顷,他呵出一口白雾,独自一人下了楼。   回到宿舍,李雾罕见地没有阅书。他脱掉外套和校服,坐回床上听mp3。   男生靠向墙面,插上耳机,与世隔绝。   这段时间,他反反复复听这些英文作品,听到滚瓜烂熟,有些段落甚至能信口背出。   但证明自己的机会完全没有。   近一月时间,岑矜都忙得焦头烂额,每周末都是送他到小区大门就赶回公司加班。   她晚归晚起,即使同处一室,也碰不上几回面。   微信里的聊天内容更是少得可怜,基本生活学习相关,闲聊却屈指可数。   这种状态略显消极,但李雾清楚,他与岑矜相距甚远,还不能刻意走近,过度的关注反而容易让女人起疑。   太无力了。   烦闷地待了会,他扯下耳机,决定下床看书。   成睿与林弘朗互拉互搡着进了宿舍,林弘朗百般嫌弃,成睿嬉皮笑脸。   成睿抬头看单腿踩在扶梯上的男生:“要去哪?”   李雾往下连踩两级,而后矫健跃下:“能去哪,看书。”   他语气冷淡,成睿不由多看两眼:“你没考好?”   “不是。”李雾拉出椅子坐下。   成睿追过去假模假样给他按肩:“那是怎么了呀客官~”   李雾静默两秒,耸了耸肩想把他爪子格开,但没成功,只说:“没事。”   本来室温就低,李雾还跟台制冷机似的。成睿牙关打架,当即转换话题:“冉飞驰那个逼呢。”   林弘朗嚼着口香糖,开了局王者,头也不抬:“肯定跟女朋友嗨去了。”   “哦唷――”成睿邪笑,又神神叨叨:“你说他俩进展到哪步了。”   林弘朗哼了声:“少说也接吻了。”   “啊!”成睿突得厉声尖叫:“我不听!我不听!纯洁的我听不得这种东西!”   林弘朗骂:“你狗瘟犯了?”   成睿又稳定下来,作少男憧憬状:“你说亲女生是什么感觉?”   “就……”林弘朗斜他一眼,勾唇不语。   成睿心知肚明,也憨憨坏笑。   李雾听得心烦意乱,耳朵又殷红如透。   他恼到极点,啪一下将书阖上,套上校服就出了门。   成睿听见关门声,奇怪回头:“他怎么回事?”   林弘朗还沉浸在自己刚刚的三杀里,漫不经心:“你管他呢。”   李雾在操场上待到了七点。   待到天幕都变成厚重的蓝黑,不见弯月与星粒。   他迎着涌动的凉风,边默背单词与句型,边一遍遍在橡胶跑道上漫无目的地走,好像这样才能过滤体内那些心浮气躁。   可一点用都没有。   李雾从兜里掏出手机,扫了眼没有任何消息提醒的屏幕,像在看一间四面白墙的空房。刺骨的风钻透外套,只让他愈发对自己气结。李雾离开操场。   回到宿舍,他冲了个澡,捎本书回床上看。   确认情绪无法宁息后,他主动给岑矜发微信:我考完了。   手叩着屏幕等了几分钟,那边有了反应,李雾忙点开来看,就两字:好的。   片刻又多问一句:放假了吗?   李雾回:没,明天还有课。   岑矜:嗯,今晚好好休息。   末尾四个字,就是在结束对话,李雾再熟悉不过了。   他试着继续下去,开始输入:你还在加班吗……   敲着敲着,手又停住。男生盯了会闪动的光标,把这几个字尽数删去。   临近十点,冉飞驰还没回寝。   成睿盘坐在床上东张西望:“冉飞驰呢,怎么还没回来?”   林弘朗瞥手机:“消息没回,电话也没接。”   成睿严肃脸,不再口嗨:“他不会去开房了吧。”   “穿着校服呢,哪家旅馆敢给他进。”   “也有那种不讲规矩的啊。”   “随他吧,男人总要有这么一天的。”林弘朗不以为意。   话音刚落,隔壁忽的传来高亢男中音:“查房了!人都在吗?”   “卧槽?今天突击查房?”成睿冷汗直下,飞速把手机塞回被窝:“李雾!快关灯快关灯!”   李雾掀眼,一下没反应过来。   “快点!”成睿火急火燎地催。   李雾这才靠向床头,伸手啪得将开关全灭。整间寝室登时伸手不见五指。   隔着道墙,查寝老师的嗓音清晰可闻:“人都在是吧……嗯,都给我早点睡,明天还上课呢。”   然后是稀稀落落的“老师晚安”、“老师再见”。   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李雾坐在原处,纹丝未动。   林弘朗探出半个身子,气声提醒:“傻坐着干嘛,快放俩枕头到冉飞驰被窝里!”   李雾压低声音问:“这样就不会被发现?”   林弘朗说:“听天由命,以前我出去上网这样蒙混过关过。”   走廊上的鞋履声越发逼近。   李雾当即起来,倾身大步跨至冉飞驰床上,刚要抽他枕头――   门把噶嗒一动,显然已来不及。   走廊的白炽灯光线涌流进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门框处的高大黑影。   “人都在吗?”男教师严声厉色,举着手电乱扫。   李雾迅速别开脸,稳住呼吸。   男老师走了进来,仔细环顾全场。   靠门那张上铺有些异样,被褥枕头还板正整洁地叠放着。他顿生不快:“睡这张床的学生呢。”   他瞄了眼厕所,门开着,黑漆漆,显然也不在那里。   心惊胆战躺平好一会的成睿坐起身,揉眼故作惺忪样子:“啊……老师早。”   男老师被他逗笑:“早什么早,”随即又严肃脸:“这张床谁睡的?人呢,哪去了?”   整间寝室静悄悄地僵持着,无人开腔。   “说啊!”那老师又是一吼。   形势不容多想,李雾定了定心,沉声报出自己名字:“李雾。”   成睿轻嘶,但未再启齿。   黑暗中,男生字正腔圆,已下定决心顶罪:“是李雾的床。”   老师抬高手电,同时比照起住宿生名册:“高二十班的李雾是吧――你们知道他人去哪了么?”   光打在路上李雾身上,他岿然不动:“不知道。”   林弘朗开口帮忙扯谎:“回家了。他今天考完试回来说被子太薄,回去拿被子了,明早肯定就回来了。”   男老师明显不信,冷哼一声,往表格里打了个叉,又训责几句,才离开这里。   待到门外脚步声渐远,成睿才喘了口气,猛搓手臂:“我靠我靠吓死我了我这会还满身鸡皮疙瘩。”   李雾闷声不语,回到自己那边。   成睿看着他不紧不慢的身姿,开始大放彩虹屁:“李雾,我从来没见过比你还义气的人,你是男菩萨下凡吧 ,我看我们寝室以后不用再开灯了光凭你的圣光都能顺利生活到毕业。”   “德行。”林弘朗冷嗤。   李雾没有搭腔,只铺开被子,躺回去。   成睿还是好奇他在这短短两分钟内的心路历程:“不是,李雾,你当时怎么想的?怎么就顶包了?”   李雾这才说话:“我就一个人。”   成睿明白过来,如果冉飞驰被抓包,顾妍恐怕也脱不了干系,没准真要成一对苦命鸳鸯。想到这,他越发对这位后来的室友刮目相看,装啜泣:“我太感动了,李雾,以后你就是我男神。”   李雾不予理会。   只是他之前没住过校,也不懂此中规矩,就翻身问了句:“之后会怎么样?”   成睿说:“去办公室挨批,最不济叫家长。”   “啊?”李雾腾得坐起。   “怎么了!”   李雾猛搓一下头,此刻后悔也来不及了。   ―   岑矜凌晨才回到家,洗漱完已近两点,她困得不行,倒头大睡,直到被提前设定的闹钟唤醒。   岑矜半撩起眼皮,想看看时间,不想竟有两个未接来电。   来电人姓名赫然是“张老师”三个大字。   叹号杵满大脑,岑矜立马给对方回电。   电话一瞬接通,气势唬人,好在语气不算凶悍:“是李雾家长吗?”   “对,我是……”岑矜无法准确定位自己身份,迟疑两秒才说:“我是他姐姐。”   “李雾昨天夜不归宿。”   “啊?”岑矜结实一愣。   姜还是老的辣,班主任成功套话:“所以你也不知情?”   岑矜沉默:“嗯。”   张老师又问:“那他就没回家,对吧。”   岑矜还是“嗯”,已经自我暴露,再去圆也无济于事。不过她也好奇,李雾怎么会彻夜不归,不在寝室的话又会去哪里?   黑网吧三个字开始在岑矜脑中魔性徘徊。   “你来学校一趟吧,你跟他说说,平时多用心一小孩,以前的生长环境又特殊,我就怕一个不小心走歪路,”张老师微叹一息,无奈道:“今天问他也不跟我说实话,我就不懂了G……”   岑矜简单收拾一下,只画了淡妆,就赶往宜中。   路上她数次加速,迫切想知道实情,又有些置气,对自己,对李雾,两者都有。   到达宜中时,正值下课,廊间喧闹,岑矜拎着手提包一路疾行。   驼色大衣将她裹得错落有致,外加她一身恃美行凶的凌驾气场,沿途少男少女都自觉为她让道,又目送她背影窃窃私语。   高二教学组办公室窗明几净。   岑矜一眼就瞧见了里面的李雾。少年侧立着,上身被窗台的鲜绿植被遮去大半,他面部波澜不惊,日光融融,好似一帧青春电影截图。   ――前提是他并未被罚站的话。   岑矜提了一口气,又缓缓平息,才抿出浅笑步入。   张老师率先发现了她,招招手:“这边!”   少年方才转过脸来,清亮眼底终于有了细微的颠簸。   “张老师,”岑矜停到李雾身畔,狠剜他一眼,又含笑看向老师:“让您担心了。”   不知为何,这富有力量的一瞪,却跟搔到李雾爽点似的。   他不得不侧了侧脸,抿紧唇止笑。   “昨晚去哪了?”跟老师抱歉完,她拷问起他:“如实跟老师讲。”   李雾一声不吭。   “哎?你说话啊。”岑矜来了脾气,语气也随之尖锐。   李雾安静了会,说:“回家了。”   完全是扯淡。可少年眼神安定,毫不闪躲,岑矜都快信以为真,不由顿了顿:“什么时候?”   “考完试之后,”李雾音色平稳,有理有据:“你昨天加班,我睡觉的时候你都没回家,后来早上你没醒我就来学校上课了,所以你才以为我根本没回去。”   岑矜近乎被诱导,睫毛急促扑动两下,忽的就偃旗息鼓,再吐不出一个字。   四目相对少刻,上课铃激烈响起,岑矜才如梦初醒。   她转头去问老师:“我能单独跟他说两句吗?” 第29章 第二十九次振翅   得到张老师肯首,岑矜与李雾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   走廊上,学生们如争相归巢的小雀,不一会就全回了教室,不见人影。   岑矜停在白色栏杆旁,李雾也跟着站定。   女人回过头,面色凛凛:“你现在真是厉害了。”   李雾一言不发,全无刚刚那种从容不迫,与办公室里判若两人。   “回家,”岑矜轻哂:“真回家了吗?”   李雾低声:“没。”   “昨晚去哪了。”岑矜看向他,视线不由被男生的睫毛抓跑,因为它们真的太长太浓密,尤其他还半垂着眼,两片鸦羽色的小扇子展露无遗。   李雾还是不语。   岑矜就平静地盯着,平静地说话:“这会已经上课了,我还要去公司,你还想耽误自己、耽误我多少时间。”   少年总算扬眼:“我一直在寝室。”   “那老师为什么找你。”   他照实坦白:“我帮室友顶包了。”   岑矜微愣:“为什么?”   李雾说:“没为什么。”   “……”岑矜失语两秒,再给他机会:“为什么?”   一模一样的问句,三个字,只是施压感增倍。   喉头微动,李雾一点点被撬出了话:“因为室友没回来。”   “没回来你就帮室友顶包么,”岑矜一时都不知道要怎么评价:“你是什么老好人,交朋友还需要尽这种义务,提供这种服务?”   “情况特殊。”他仍抗拒言明具体原因。   岑矜绷了会唇,不高兴再看这面顽固的人墙,眼偏向阳台外:“刚刚在办公室,你意思是想我帮你圆谎?”   李雾不可置否:“嗯。”   “你觉得我会愿意吗?”   李雾下意识想说不会,但话到嘴边却漂了个弯,他说:“不知道。”   岑矜一下郁结:“我要真是你家长,这会可能已经破口大骂了,你信不信。”   “嗯。”他老老实实挨批。   偏是这种态度,叫岑矜无处使劲,只能干着急,最后把自己憋炸了,开始毫无营养地泄愤:“要被你气死了,带你来宜中读书是要你干这些事气我的?”   李雾不解释也不回嘴,只说:“对不起。”   忽而来了阵风,涌起二人头发。   一根发丝贴来岑矜唇上,岑矜将它拨离,刚要夹回耳后,风二次徐来,那根发又黏回来。   岑矜今天抹了唇釉,唇瓣水润饱满,可惜遇到这种见鬼天气,雕饰便成了鸡肋,甚至于帮倒忙。   尤其一抬眸,就对上少年略微含笑的双眼。   堆积的威严一下崩塌,岑矜彻底恼了:“看什么看。”   李雾极快偏眼,耳根逐渐漫红。   「你说亲女生是什么感觉」,他脑子里忽的只剩成睿昨天说的这句话。   李雾周身不自在起来。   怕再次遭逢这种尴尬局面,岑矜双手背到脑后,挑了缕头发出来,利落绑出个低马尾。   正欲开口,附近教室传出了念书声,岑矜心一下子软了,平息了,就怕李雾落下课程,忙问:“你这节什么课。”   李雾说:“英语。”   岑矜暗叹,瞥了眼办公室门:“不说了,你跟张老师说声,赶紧回去上课。”   “好。”   ……   张爱琴不是那种热衷刁难人凸显职业价值的教师,李雾低头道歉几句,这事就算翻篇。   目随李雾走出办公室,岑矜又跟张老师寒暄了几句,询问李雾在校情况。   所幸,老班口中的他,除却这次的小风波,其他时候的表现都无可挑剔,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   岑矜踏实几分,刚要道别,想想还是放心不下,又问老师:“张老师,可以帮李雾换间宿舍吗?”   张老师面露诧色:“为什么。”   “就我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他目前的寝室环境对他学习成长都不利,您也清楚,李雾的情况跟其他小孩不同,他从大山里出来,许多东西对他而言都是新鲜的,甚至诱惑的。我不是他真正的家人,没办法时时刻刻监督他,更不可能帮扶他一世。高考是为数不多的一条公平的路,所以我希望能够少一点干扰,让他一心一意好好走完,回想起来不留遗憾。”   岑矜心平气和地说着,她想,她的言外之意已表述得足够到位,希望李雾的老班可以明晰。   张老师沉吟片刻,笑着望回去:“岑小姐,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哪个孩子不是独一无二的呢,只是在你们眼里自己家孩子尤为特殊罢了。孩子都是独立的,有个性的,哪怕出身不同,性格不同,成绩不同。对我们老师来说他们也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学生。你说的情况我会好好了解,好好考虑,但我必须纠正你的观念,且不说现在,今后李雾上了大学,步入社会,那环境更是鱼龙混杂,防不胜防,你要怎么办。岑小姐,不要让自己这么紧张,过度制约对你的孩子没好处,还会拉远你们的关系。”   岑矜一怔,轻驳:“李雾不是我的孩子。”张老师说:“我知道,未来呢,也许你会有,这也算提前练习了。”   岑矜哑口无言。   ……   匆匆赶回公司,岑矜鼻头都出了层薄汗,她忙脱掉大衣,露出修身的雪白羊毛衫,好似荔枝剥去了壳,独留柔润的果肉。   坐着刷了会微博,张老师的话还在岑矜脑中挥之不去,她决定去倒杯咖啡转换心情。   碰巧张爵也在,他刚倒完咖啡,顺手取了粒黑色胶囊出来:“你来还是我帮你?”   岑矜瞟他一眼,张爵今天没戴眼镜,显得眼睛更小了,但他眉深鼻挺,被灰色毛衣衬着,还是个挺清俊的男生。   她不习惯麻烦人,摊手:“我来吧。”   “心情不好?”张爵把胶囊递给她。他不愧为hr,一双慧眼堪比情绪监测仪。   岑矜熟稔地将胶囊嵌入机器:“你天天加班试试。”   张爵端着杯子笑:“我听琪琪说,你们熬出头了。”“听她的呢,没到投放那天,一切都是未知数,”岑矜吁气:“昨天原真五点找客户看东西,你猜她们回什么。”   “嗯?”   岑矜学得像模像样:“「几点了,你在暗示我们加班吗」,附带一个微笑,就那种原始表情的微笑。”   张爵也笑出声,又定神看她两秒:“矜姐,你一点不像结过婚的。”   “那是因为我没生小孩。”岑矜笑容忽而黯了几度,好像浓郁的咖啡被清水稀释。   张爵摇头,再摇头:“不,是你眼里有光。”   “我眼睛大。”   “人身攻击了啊。”张爵佯作不爽。   耐心等咖啡出完,岑矜端起杯子,一转脸,却发现张爵还没走。   “你很闲哦?”她奇怪。   “因为不待创意不做阿康吧。”他好整以暇。   心口中箭,岑矜假笑一下,转身就走。   张爵快步跟上:“你怎么不自作多情一下。”   岑矜蹙了下眉:“自作多情什么?”   张爵口吻随意:“自作多情我在等你。”   “别,谢谢,我会有压力。”岑矜摇首婉拒。   回到工位,打开群聊,他们的客户执行――原阿康原真女士又在群里骂骂咧咧,她每天都处在一种躁郁症状态,形容客户最多的词汇就是,“傻逼”。   岑矜突地被艾特。   奥星-原真:@奥星-Gin,写个圣诞朋友圈文案。   岑矜:不是已经交了?下周你们就会在朋友圈刷到。   原真:私人的。岑矜:这也要我写?辱Gin了。   原真:是的,大无语绝对大无语,还要给他们的marketing D想圣诞节发什么朋友圈文案,什么傻逼要求,还让我们扪心自问,自己是D的话朋友圈发啥,我们怎么扪心自问,我他妈能当D也不会在这骂他们了,这种人为什么也可以当D啊!   岑矜:写可以,fee呢,这可是多余工作量。   奥星-teddy冒头:我来报。   岑矜:谢了。   teddy顺势宣布聚餐通知:周六聚餐,岑矜的迎新饭,这段时间忙,欠一个月了,有空都来。   他又往公司大群发布一条一样的内容。   还艾特岑矜:女主角应该不会没空吧?   岑矜回以微笑:应该不会。   ―   十班今天的晚自修是物理,老班一早就来到班里,也不授课,就让大家自习。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只有笔尖摩擦纸页的碎响。第二节 课照样如此,张老师坐在讲台后,如一尊不苟言笑的佛。   时间过半,老班突地起身叫人:“成睿。”   还在交头接耳的黑框男生猛一咯噔,昂起脑袋。   李雾听见名字,也回过头看他。   同样望过去的,还有林弘朗与冉飞驰。   一时间,0206寝室的四个人,都有了短促的目光接触。   张老师走下台阶:“出来。”说着就走出教室。   成睿揣着颗砰咚砰咚的心,从座位上起来,跟了出去。   教室门被带上,老师倚着栏杆,成睿则背对着窗。   黑幕四拢,他们讲话声音不大,一个字都听不见。   李雾心头升腾出一丝异样。   他皱了皱眉,强迫自己别多想,接着低头解题。   但后来发生的一切,几乎印证了他的最坏猜想。   几分钟后,成睿回来,林弘朗又被叫了出去。   差不多的间隔后,林弘朗进班,换冉飞驰。   这一次,老班与男生交涉变得极为漫长,甚至语调也渐渐尖利高昂,整个班都隐约听见,当中不乏“以前都睁只眼闭只眼”、“对自己负责吗”……之类的话语。   下课铃响,嘈杂顿起,冉飞驰气汹汹冲回班里,他目不斜视,两眼通红,开始收拾书本。   老班回班夹上教材,便冷着脸离开。   林弘朗搭着包走到冉飞驰桌边,蹙眉问:“出啥事了。”   成睿忙不迭蹦Q过去:“怎么回事啊,爱琴大妈跟你说什么了我发誓我守口如瓶绝对没出卖你!”   冉飞驰停了停,似在缓和情绪,过了会才问:“不是你俩对吗?”   “废话!”林弘朗反应过来:“我是那种人吗?”   李雾站在座位里,有些担忧。刚想过去,冉飞驰已经冲他指过来,咬牙切齿:“你们问他。”   气氛瞬时剑拔弩张。   班里学生都朝这看过来,有人拉搡着要走,有人驻足看热闹。   林弘朗也看向李雾,目光审视:“你干嘛了。”   冉飞驰冷笑:“亏我还以为他多讲义气,转头就把我们卖了。”   李雾顿步,沉声道:“我没说。”   “你没说?你家里人都想给你调宿舍了,估计早等着这种机会搞我们了吧。之前就觉得你装,看来不是假的。”冉飞驰说着,抬袖狠抹一下眼睛,背上包走了。   林弘朗跟成睿亦步亦趋跟上,用肢体语言安抚他。   路过李雾时,成睿很是复杂地瞄他一眼,一言不发。   李雾追下楼梯,声音大了些:“说清楚行吗。”   林弘朗猝得回头拦住,扯住他外套,语气不善:“行啊!跟我说,别烦冉飞驰行吧。”   领口一紧,李雾没有拽开他手,只笔直站住,眉心紧锁。   “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这么急着撇清你昨天背什么锅装什么好人?”冉飞驰回过头来,双目猩红:“托你的福,我跟顾妍明天都要叫家长!你满意了吧!”   他的嘶吼里,全是难受的哭腔。   刺骨的风刮在几个少年脸上,冷生生的疼。   李雾彻底失语,心头一角陷落,穿堂风骤袭进来。他在萧索的夜幕下一动未动。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真的不会帮他圆谎。 第30章 第三十次振翅   周六晚,不到六点,Teddy就在群里呼朋引伴,提醒大家放下手里工作,准备出门会餐。   路琪琪在吃方面从不甘于人后,第一个举手:我准备好了!   Teddy回:准备好买单了?   路琪琪立即技术性下线:打扰了。   岑矜笑了笑,存好档后,她看眼时间,往群里发消息:可以等我半小时吗,有点事,你们先点餐。   Teddy:还有比跟大家共进晚餐更重要的事?   岑矜想想,如实回:接人。   几个月来,在接送李雾这件事上,除去关乎学业的担忧,似乎也已经成为岑矜生活仪式感的一部分,就像刷牙一样不可或缺。   Teddy:如果是接帅哥就不介意。   岑矜回:我弟,今天周末要回家。   Teddy说:那一定是帅哥了,不妨接来一起吃。   岑矜撑了下额:不合适。   Teddy不再调笑:那好,我们等你。   ……   两旁霓虹飞窜,纯白轿跑一路驰骋,照常停在宜中门前。   出发时岑矜给李雾发过消息,少年果不其然已在那候着。   他孤身立在花圃旁,身姿修长,脸上笼着片叶影,似有些心不在焉。   岑矜按了下喇叭提醒,少年才如惊弓之鸟般抬头,而后走了过来。   他只字不言,坐上副驾。   岑矜已做足接收好消息的准备,又逢聚餐精神爽,所以心情明快,咬字也透着少见的愉悦:“这次会考考得怎么样?”   李雾侧头望窗,半晌才挤出三个气压低沉的字眼:“还可以。”   岑矜留心到他的反常,瞄他一眼问:“你不舒服么?”   李雾没有回答。   得不到回应,岑矜又唤:“李雾?”   少年明显不愿说话。   岑矜借着红灯观察起他来,少年斜挨着,整个上身几乎背对着她,人也沉郁低靡。过去几周来接他,他都是一只听话的鹿,大眼睛能量熠熠。今天的他成了一头年轻不驯的狮子,周身漫布着抵触与敷衍,一直裹在一团黑压压的、拒人千里的雾气里。   莫名其妙。   岑矜不懂他在耍什么脾气,口气也淡下来:“今天还是把你放小区门口,我还有事。”   李雾回:“嗯。”   岑矜承认,李雾毫不走心的反应堵到她了。   她不辞辛苦延后聚餐让全公司人等着过来接他,这小孩平白无故跟她摆什么脸色呢。   后半程,岑矜紧捏着方向盘,不再与他搭话。   一个字都不想。   车停在小区门口,岑矜板着脸,字字似冻冰:“下去吧。”   车锁一解,李雾当即开门下车,连再见都没讲。   高高瘦瘦的男生径自往小区里走,仿若视她为无物。也是这个姿态,彻底激恼岑矜,她一踩油门,追了过去。   察觉到身畔有车与他并行,李雾愣了下,眼略斜过去,与窗后的女人视线一撞。   只一眼,她又加速,雪白的四轮野兽直接越过李雾,轰轰驶往他们楼下。   李雾步伐稍滞,继续往同方向走。   岑矜暂将聚餐忘却脑后,在楼道口等他。   没一会,李雾也过来了。岑矜瞥他一眼,下巴一扬示意他先进电梯,自己才跟着走入。   轿厢里寂寥无声,金属墙壁分明地映出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只是谁都不曾看谁一眼,如隔千重山。   几秒后,叮,他们前后出去。   这一次,岑矜在前。   到了家,岑矜没有换鞋,直接走向沙发,咣一下将车钥匙丢到茶几上。   躬身换鞋的少年似被这声刺到,手一顿,终究忍无可忍,趿好拖鞋就朝岑矜走过来:“是你跟班主任说给我调宿舍的吗?”   他的嗓音因长久不语而干哑压抑。   岑矜怔住,回想一秒,淡着脸看他:“是我,怎么了。”   李雾喉结动了下,正视她一眼,转身往书房走。   这一眼,不带力度,却很耐人寻味,如钝刀不防的一击,一开始无感,但后劲上来,皮肤就开始火辣辣的发烫。   岑矜被自己面红耳赤的反应惹恼,怒意肆虐,她不再傻站着,追杀似的跟过去。   书桌后,少年已经坐定。   大概没料到她会过来,他抬眸仓促地瞟她一下,又敛目去找另外的书本。   “怎么,我不能让你们老师给你换宿舍?”岑矜站在门边,非要在今日此刻问个明白。   李雾把讲义放上桌面,似忍耐般静了几秒,而后看向她:“为什么不跟我说一下?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能不能别管这么多。”   话音刚落,岑矜大脑霎时成了火药,完全被点爆,只想噼里啪啦往外炸:   “你以为我想管?不是你先违反纪律你们老师才叫我的?你以为我没事干想介入你的校园生活?”   “你以为我腆着脸去跟你们老班说换寝我很乐意?我一个根本没小孩的人却变成那个被请的家长我很乐意?没你我不知道要少多少事!”   “现在跟我说这些,当初谁给我打电话的?当初又是怎么答应我的?现在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是谁说的那么好听,只是想读书,只要能读书。这还一学期没到,就开始不服管教,乱发脾气,满口谎言,还有乌七八糟的头像,这些都是怎么来的。”   “你扪心自问,敢说自己没被你宿舍那帮男生影响?他们让你背黑锅,你却来迁怒我,他们到底给你什么好处了让你这么是非不分?”   岑矜一直说,而李雾始终低着头,胸腔剧烈起伏,半晌,他清晰讲出几个字:“他们是我朋友。”   “呵,”岑矜极尽讥嘲地轻笑。一股脑的发飙终于让她情绪有所缓解,她面色转白,语调平息下来,却也格外冷情:“了不起,好伟大的友谊。”   李雾手曲成拳,毅然抬头,定定看她:“不也是你让我融入,让我交朋友的吗。”   岑矜如鲠在喉,眼底涌出不可置信。她顷刻返回客厅,抄上车钥匙走人。   砰!   女人摔门而出的巨响,好似一脚狠踹到李雾脊柱上,他胸口痛到几要蜷身。   但他还是正坐着,肩线平直,只怔怔盯住面前的讲义封面,沉默着,难过着,久到像是不会动了一样。   ―   赶到知微馆时,已经近八点了。   这家餐厅青瓦飞檐,湖光山色,颇具古韵,是宜市首屈一指的杭帮菜。   沿着湖畔淡黄灯盏走上一段,再绕过一丛修竹,踏上木梯,岑矜驾轻就熟找到Teddy早前就在群里讲好的包厢。   包厢门关着,岑矜敲了两下,就听里面有人高喊:“进!”   岑矜推门而入。   啪一下,四面飞花彩絮迎面袭来,岑矜根本来不及退避,周身就被挂满,化身一株活体圣诞树。   哦哦哦哦哦――整间包厢都是狼嗥、拍掌。   “喂――拜托,”这种狼狈以毒攻毒,反让她坏心情一扫而尽,岑矜无语且笑:“这只是迎新会,不是生日快乐,也不是新年好。”   主座的Teddy高举手臂,挥了又挥:“就当生日了,岑矜生日在八月!就当给你补过,快点,快上坐,赐蛋糕!”   居然真有蛋糕。   还是路琪琪端出来的,四寸大小,嵌着淡粉色蔷薇,很是精致逼真。   岑矜掸去肩头花瓣,噙笑入座。   路琪琪在她身边坐下,眼巴巴:“我待会可以吃点儿吗?”   岑矜回:“你整个带回家都没事。”   “那还是不了,”路琪琪一甩头,自有一套讨食逻辑:“要来的香,白拿的臭。”   Teddy自备酒水,是几瓶价格不菲的某品牌葡萄陈酿。   他亲自离席为下属斟酒,第一个是岑矜,还倒得尤为多。   几个男同事争相索要同等待遇,直接被Teddy呵退,他们不依,总监大人不得不放话:“谁今晚跟我回家,我就给谁就多倒。”   有人瞬时噤声,有人敞开胸怀,视死如归般大叫来啊求潜;女士们笑得前俯后仰。   酒足饭饱,气氛融洽。   新同事们妙语连珠,舌灿莲花,岑矜无时无刻不被逗弯了眼,渐渐,融黄灯火里,她也有了些醉意。   担心再灌下去看人就得重影,岑矜搁下杯盏,搭腮看大家辩论一样唠嗑,把客户甲方翻来覆去地骂。   席间,有人提及岑矜以前的公司:   “这次立付宝的项目没比过意创。”   “他们媒介支持比咱们强啊。”   “不是媒介好伐,他们那个全能ACD,有点东西的,前一阵自写自拍自剪的手语广告,还拿了OneShow,我是真服。他大脑得长得像个蜂窝吧,哪里需要采哪里……”   岑矜唇角微微凝固,他们聊的人是吴复。   一位美指将目光投向她:“岑矜,你就是他带出来的吧,写东西这么利索。”   岑矜婉约一笑:“对呀,他还是我前夫。”   桌上顿时沉默,不知是谁憋不住了,喷笑出声。   大家又不约而同傻乐,更有甚至拍桌敲碗,成功化解尴尬。   临近十二点,广告公司的疯子们总算散场。   岑矜苹果肌酡红,多了两抹异于平常的反差萌。   但她神思还算清明,与同事依次道别,又跟teddy侃了两句,才打车回府。   坐上后排,岑矜刚要跟司机报小区名字,脑中白光一闪,她转口说出另一个地址。   春畅的家。   女人的到来过于心血来潮,春畅还在洗澡,裹上浴巾就滑步跑出来给她开门。   两人一对上眼,春畅就不爽指她:“好啊,喝酒不带我。”   岑矜头懵眼热,摆手往里走:“公司聚餐。”   她瘫靠到沙发上,喃喃:“天呐,我好久没有过这么爽的周六了,就这样躺着,什么都不用想,我住到你家来吧春畅。”   春畅去卫生间抽了条毛巾搓头发:“为什么啊。”   她倏然想起什么,眼一亮:“你那小弟弟呢,一个人在家?”   “啊――”岑矜捂脸,痛苦哀嚎:“为什么要提他――”   “干嘛,”春畅直接给她整懵:“怎么了啊?”   岑矜抓只枕头揽怀里,一五一十跟她讲清这两天的闹剧。   春畅嘴都要笑歪:“你们也太好玩了吧。”   她居高临下看自己朋友,踢了下她恹恹搭茶几的细腿:“所以你就来我这过夜?”   岑矜怆然点头、再点头,疲乏至极:“一想到还要跟这小孩待一个房子我就觉得憋,我可真是给自己找罪受……”   “岑矜,我发现你这人有点问题,”春畅在她身边坐下,“你怎么每次跟男的吵架都离家出走,明明房子是你的,家也是你的,你什么时候能赶走他们啊。”   “怎么赶,”岑矜腾一下坐直:“人家举目无亲,能去哪,走个七天七夜回胜州吗。”   春畅点她胳膊,一字一顿:“你呀你,还是心、肠、太、软。”   “能怎么办,别提他了行吗,我听见他名字头就发胀。”借着酒劲,岑矜开始撒娇:“春畅~畅畅~我想喝水水。”   春畅起身去厨房,端了杯热水出来:“你今晚不回去,弟弟找你怎么办。”   岑矜接过去,小抿一口:“他才不会找我。”   同一时刻,茶几上的手提袋内传出振动。   “看,这不来了,”春畅伸手去摸,岑矜也由着她,不料她一拿到手,就指屏幕给她看,还惊呼出新发现:“李雾?就是他吧,原来他叫李雾?哎唷~包养的弟弟还是有人性的。”   “少放屁,”友人的措辞令岑矜平白面热,她急忙阻止她蠢蠢欲动的手指:“别接!”   春畅只得垂手作罢:“你跟人小孩闹什么别扭。”   “你是不知道我今天被他气成什么样,你要在场,你也会想,这说的是人话吗?”   春畅笑容自若,毫无底线:“帅哥骂我傻逼我也欣然答应。”   “……”   互怼间,震动停了下来。   春畅把手机轻搁回茶几:“我猜,李雾弟弟还会打来。”   岑矜冷哼,把春畅剩了一半的谷物圈袋子扯过来,像在家里那样曲腿坐好,一边卡嘣吃,一边余光留意。   果不其然,五分钟后,手机再度振动。   春畅探身确认:“看吧。”   岑矜叼着谷物圈,含糊回:“别理,看他能打几个,超过十个我考虑接。”   两名年近三十的成人女性,就并排坐沙发上,开始一场针对高中男孩的耐力测验。   春畅计数:“第三次。”   “……第四次了。”   “第五次!”   “第六次了,我靠,他可以啊。”   “七!你发现没,他每次都间隔五分钟哎,他是不是有强迫症啊。”   “八,八了发了!”   ……   第八次断开后,长达十几分钟的时间,都不见第九次电话。   岑矜鼓嘴,一脸意料之中:“看到没,我的养育之恩对他而言只值八次电……”   话音未落,春畅的手机急剧震动起来。 第31章 第三十一次振翅   这回轮到春畅来处理这颗烫手山芋,她格外兴奋,忙不迭将手机举高。   生怕她按通,岑矜冷脸警告:“不准接!不准做出背叛组织的行为!”   “知道了知道了,我看看还不行么,”春畅认命,从沙发上弹起,仔细瞅:“这不是你以前的号码么,给李雾弟弟用了?”   “嗯,”岑矜靠回去:“手机也是我去年的。”   手机还在春畅指间颠簸:“他怎么会知道我号码?”   岑矜说:“我之前给他存了四个联系方式,最后一个就是你的。”   “靠,凭什么最后一个才是我。”春畅不爽。   岑矜歪脑袋:“23是我爸妈诶姐妹。”   “哦……”春畅这才满意抿笑:“这小孩儿还挺聪明啊,联系不上你,还知道给你朋友打。”   岑矜心悸,后知后觉:“他不会还给我爸妈打电话了吧。”   春畅哈哈大笑:“很有可能哦。”   “无语死了,”岑矜手搭头:“还好我爸妈这个点已经关机睡觉。”   春畅笑个不停:“难道不是你离家出走更无语?”   两人聊着天,李雾的第二通电话已经拨入。   春畅也没辙了,坐回沙发,端着滋滋响的手机:“你说怎么办,弟弟要担心死了。”   “多担心担心,”岑矜弯唇,继续嗑谷物圈,“正好也体验一下别人夜不归宿的滋味。”   春畅摇头叹气:“你好幼稚啊岑矜,你也是高中生吗?”   岑矜不以为意:“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春畅冲还在狂振手机的努了下嘴:“可我不想给李雾弟弟留下坏印象耶。”   岑矜细眉一挑:“那你接啊,别说我在你这就行。”   “他万一跑出来找你怎么办?”   岑矜嘶了口气,言辞笃定:“不会的,他根本不知道我认识谁,在哪工作。怎么找?真出去了也会一无所获回家。”   ―   李雾的确没有出门找她。   始终联系不上女人之后的某个瞬间,的确有冲动迫使李雾走向玄关。但很快,他醒悟过来,在这座偌大而冰冷的都市里,他对岑矜周边的一切一无所知。   而岑矜是他与宜市建立关系的唯一纽带。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本来面目――那只深海中的,小而伶仃的昆虫,仅靠一缕氧气维系生命。而此刻,赖以生存的输送管道也从他身体上拔除抽离。   尽管置身华美的温房,李雾却无比窒息。   他焦灼地在家走动,看不进一本书,写不了一个字。   他懊悔,担心,坐立难安,无计可施。岑矜像一种瘾,在与她不欢而散的这几小时内,他身体里全是摧枯拉朽,不堪忍受的痛意。是她的善意与温柔让他太过得意忘形,已然看不清自己。   李雾倍感煎熬,开始翻找通讯簿里的其他人,他不敢打搅岑矜父母,就拨打了最后一个号码,寄希望于从她朋友那里获知她的消息。   连续两次,还是无人接听。   一点了,李雾坐回沙发,绝望透顶。   他清楚岑矜会回来,回到这里,但他们的关系未必能回到从前了。   不知枯坐多久,手机忽的一震,李雾回魂般打开。   是岑矜朋友发来的短信:   「在我这呢,别担心了,趁她洗澡告诉你的,不用回复我!记得删消息!」   总算能缓口气,李雾删掉短信,闭上眼,坐在原处自省许久,才起身回到书房,继续完成剩余的功课。   李雾一夜未眠,早上五点,他收拾好书包,离开岑矜的房子。   冬日的清晨,亦是夜气深深。   路上只有少许游移的车辆,划拉着扫帚的环卫工人,还有刚刚出摊的早点小贩,偶有擦肩而过的通宵上班族,脸上也布满了麻木与倦怠。   城市的齿轮尚未飞转,庞大的静谧里,这些琐屑因而显得格外可贵。   李雾不紧不慢地往学校走,足足走了近一个小时。   这是他第一次无人引领,也不坐在车里远观着这座城市。他亲历其间,以步履丈量,以目光描摹,以神思感知。   他发现它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可怕,那么遥远,那么傲慢,那么高深莫测。   天还是天,地还是地,他还是自己。   心浸在周边的环境里,李雾逐渐变得踏实安宁。   ―   正午时分,岑矜才头痛欲裂地从朋友床上苏醒。   春畅是老酒鬼,早作准备地给她盛了碗养胃清粥放桌上。   刷完牙出来,岑矜状态好了些。她喝掉半碗粥,气力也跟着恢复,才想起去看手机。   微信里只有公司群聊,再无其他消息。   一切尽在掌握中,岑矜干巴巴呵了声:“看,也没有多坚持不懈嘛,最后不还是不管我死活。”   春畅正在擦拭相机:“谁,李雾弟弟啊?”   岑矜抿了口水:“除了他还有谁。”   春畅勾勾唇,变相送客:“吃完就滚吧。我下午还要去棚里,指不定弟弟还在家等你呢,一宿难眠。”   “就他那白眼狼,”岑矜嘲弄一笑:“怎么可能。”   话虽如此,但吃完这顿简易午餐,岑矜还是没在朋友家久留,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聊到一点,岑矜起身告辞。   到了家,岑矜在门外稍停片刻,深吸口气,才解锁开门。她停在玄关,环顾四周。   客厅分外安谧,物品仍摆放有秩,植被悄然立着,只有缓流的光影是其间唯一的不安分因子。   岑矜换好拖鞋,又往里走几步,透过走廊往里观望,除去自己卧室门页紧闭,其他房间都敞着;阳台明净,也空无一物。显然,整间屋子除了她,已再无更多人。   她注意到茶几上摆了东西。   岑矜走近,发现是李雾使用的那支手机,下面还压着张撕下来的笔记本纸页。   岑矜拧起眉,飞快将纸抽出。上面写着一句话,字迹清俊:   「我会好好学习,不会再让你担心」   一团气直接窜来胸腔,然后长久地阻塞着,难以纾解。   岑矜胸线重重涌动一下,把纸放回茶几,站那连捋两下长发,而后迫不及待掏出自己手机,拍摄眼下这幅几要让她心梗的画面,发给春畅。   她吐槽:他什么意思,手机都不要了,在向我示威?威胁?要跟我决裂?真有本事学也别去上。   春畅回了个捶地笑哭表情:这不正是你所期待的吗,多乖巧听话的孩子啊。   岑矜头要痛死:我真是要气晕了,真的,我出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难相处的人,我今年是要渡什么劫吗?老天尽给我塞什么事。   春畅劝:好啦,也许人家真的就是想专心学习呢。   岑矜勉力使自己平静:行,正好快期末了,我看他好好学习能学到什么程度。   ―   新的一周,李雾彻头彻尾变回从前那个自己。   无人相交,独来独往,上课专心致志,暇余埋头苦学。   上周五,夜不归宿的闹剧以各自叫家长加警告批评的处理方式收场。   冉飞驰与顾妍并未开房,只是为了给女生庆祝生日,卡零点放烟花才没有按时返校,之后两人一直待在网吧。   李雾拒绝了老班的调换建议,仍住在原先寝室,成为一个完全透明的存在。   其余三人对他视若无睹,聊自己的,玩自己的,只是某些时刻,他们难言的目光会不经意滑过他身躯,而后化为更深的鄙夷。   而这周开始,这种微妙的寝室氛围发生质变,开始转化为具体行动。   周一中午,李雾在食堂打好饭,刚一落座,冉林二人便坐来他这桌,将他包夹起来。   他们不作声吃了会,相互换个眼色,就开始将各自碗里的肥肉尽数挑拣出来,丢到李雾餐盘里,阴阳怪气:“多吃点,一定要吃掉,平时想吃点肉不容易,千万别浪费哦。”   李雾注视着那堆肥肉片刻,夹起一块放入口中,平静地咀嚼。   冉飞驰立即鼓掌:“太捧场了,好兄弟。”   周二晚上,李雾洗完澡,照常在阳台洗衣服。   忽的,林弘朗吊儿郎当踱来他身畔,把数双穿过的袜子一股脑撒进他盆里,懒懒笑:“一起洗了啊。”   李雾双手停顿片刻,垂下眼帘,将那几双袜子一道埋回泡沫深处。   再往后,同龄人们刻意为之的疏离与排挤扩大范围,从寝室逐步延伸至整个班级。   这种发现源自周三下午的体育课。   体育老师指使几个高个子男生去取排球,李雾也在其中。   他们勾肩搭背,默契走成一片,有说有笑,自动与李雾隔开好几米。   等到操场边器材室,他们陆续进去,又两两提着球筐出来。   李雾排最后。进了器材室,他扫了眼体积颇大的球筐,打算一个人试试,刚要倾身去握把手――   邦!   一颗排球砸向他后背,冲得李雾一趔趄,险些往前栽去。他及时稳住身形,蹙眉回头找罪魁祸首。   “啊,不好意思,手滑。”一位同班寸头男生冲他灿烂一笑。   李雾面无表情看他一眼,重新去提球筐。   “你投得也太不准了吧,”另个声音懒懒搭话,“看我的。”   颈后猛力受击,排球弹过李雾肩头,跳回地面。   “这是排球啊,你们姿势不对吧,难道不应该用手垫吗。”   又是一下,打在李雾左后肩。   他们嘻嘻哈哈。   他一言不发。   他们洋洋得意。   他岿然不动。   “第一次发现排球这么好玩儿。”   “对啊,还有这么多玩法。”   “下次试试篮球呗。”   “别啊,篮球太硬了,太不友好了。”   “……”   李雾长吸一口气,第四次躬身,去搬地上的球筐。   一颗球不偏不倚正中他后脑。   短促的晕眩过后,李雾直接撂下筐,单手掌起一只球回过身来,冲他们面前的水泥地狠狠掼去。   那球弹了老高。   几个男生腾得跳开,神色惊怖,被吓得脸通红。   “干什么呢你。”   “傻逼!”   “你装你妈呢!”   他们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同时把更多手边的球摔向李雾。   最后还是成睿疾冲过来高呼一句:“老师问你们球怎么还没拿来啊――”,几个男生才收手消停。   李雾目不斜视,掸掸身前,捡清四处散落的球,才独自搬起一整筐排球往阶下走去。   见他们回来,体育老师重整队列。   大家稍息立正,各自报数,面孔年轻,嗓音响亮。   成睿入队,偷偷望向不远处放置球筐的李雾。日头朗朗,男生身形瘦削,校服背后的白色部分已印满杂乱灰印。如被一刺,成睿眼底浮出少许灼烫的不忍,而后偏开了视线。 第32章 第三十二次振翅   同一个周三,奥星代理的圣诞广告开始在微博、抖音、微信等社交平台上进行铺天盖地的洗脑式投放。   岑矜团队忙得近乎打转,这周开始基本全员全天待在公司,以备不时之需。   公司内部的圣诞气氛同样浓郁,天花板上挂满了雪松枝,成百上千的红白圣诞球从中悬吊下来,被星星灯海点亮,流光溢彩。   两米多高的绚烂圣诞树下,摆满了公司成员自备的创意礼品,昂贵的低廉的,精美的搞怪的,大家自行拿取,全凭运气;各色甜品与面点铺满了洁白的长长台面。   岑矜还在自己工位上复查着客户官博的所有文案,确保没有任何纰漏。   突地,一盘嵌着薄荷叶的蛋糕卷杵来她眼下。   岑矜扬眸,是头戴圣诞帽的路琪琪,她一脸喜气洋洋:“吃东西了!马上还有表演。”   岑矜接过去,用叉子拨下一小块,好奇:“什么表演?”   路琪琪指了指不远处:“宜小的学生合唱团来唱圣诞歌,这是我们公司传统啦,每年都会邀请他们。”   岑矜眺望一眼,果不其然,一群身穿衬衫毛衣红黑格子裙裤的小朋友手持硬壳词册,做合唱前的最后准备。他们有男有女,分列三排,立于公司的巨型LOGO灯牌前,脸蛋被光映得柔白而稚嫩。   怔神之际,岑矜已被风风火火的路琪琪扯起,一路猛冲过去。   许多同事已经聚来这里,谈笑风生,杯筹交错。   Teddy手持红酒,正与客户部总监聊着天,瞥到岑矜跟路琪琪,他高举手里的郁金香杯,朝她们灿烂一笑。   那位总监也看过来,微微颔首。   岑矜回以淡笑,继续对付手里的蛋糕。   没一会,熟悉的前奏响起。   孩子们挂起烂漫笑容,齐声鸣唱,清亮如莺啭: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And a Happy New Year...”   光线温情,岑矜含笑望着这群青嫩面孔,渐而有些失神。   也不知道李雾怎么样了。   她原打算圣诞节给这小孩点份蛋糕送到学校的,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两人冷战,他手机也撂在家里,此刻想联系都联系不上。   算了,将李雾带来宜市的这段时间,她对他也算关爱有加仁至义尽,他不领情就罢。   换个角度说,他现在专心学业,确实比什么都强。   岑矜叹一口气,撇去这些每每想起只会叫她无奈气闷的念头。   “跳舞啦!”   不知何时,学生合唱已结束,更为悦动的音律在大厅中回荡,节奏感极强。   有人熄了灯,环境一瞬昏暗,唯有头顶星灯在闪。   众人尖叫狂笑,平日规整的走道霎时化身缭乱舞池。   岑矜搁下餐盘,与路琪琪互挽着奔向人潮,也摆动腰肢,手舞足蹈,痛快恣意地发泄着这段时间的辛劳。   ―   周六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李雾收拾好背包,独自走出教室。   节日刚过,各班窗上粘满了松树、姜饼人、铃铛这些颇具圣诞元素的贴纸,班里的值日生均被留下清理。   走廊上全是疯跑飞窜的学生,只有李雾一个不徐不疾,好似一只踽踽独游的鲸。   两个同班女生正在擦窗,见李雾走过,她们转头看上好几眼,才大声唤:“李雾!”   李雾回头。   短发女生举高尺子,笑了下:“这个贴纸的胶太黏了,我们弄不下来,你可以帮我们一下吗?”   李雾看了眼窗上那片狼藉,点点头,走过去。   男生高挑的身影一下笼过来。   短发女生让至一旁,窃喜地跟朋友对视一眼,把量尺交给他。   李雾接过去,倾靠到窗前,按压着尺身,仔细刮拭起来。   男生指节干净细长,富有力量。他微蹙着眉,耐心地一点点蹭去那些令人火大的胶质。两个女生看到入迷。   等处理的差不多了,短发女生忙将拧好的抹布奉上,让他作最后收尾。   整扇玻璃干净如新,李雾说:“好了。”   短发女生弯着眼:“谢谢你啊。”   另个马尾辫女生盯着他,倏地开口:“李雾,你知道我们的名字吗?”   短发女生微臊,用胳膊肘猛拱她一下。   李雾微愣,视线在她们脸上各作停顿:“柯爽、郑恬。”   两个女生不约而同翘起唇角。叫柯爽的短发女生更是喜不自胜:“原来你知道啊,我看你从来不跟我们讲话,还以为你都不记我们名字的。”   李雾敛目不语。   气氛微僵,李雾刚要走,又被柯爽叫住:“李雾,你有看我们前两天给你的苹果吗?”   李雾想了下:“还没有。”   “啊……”柯爽耷眉,面露失望,“你记得看一下。一定要看啊!”   “嗯。”   回到寝室,李雾把平安夜收到的几只苹果礼盒从抽屉里翻出来。   有些包装精致,有些只是独立的苹果,皮身刻绘着圣诞快乐英文字眼。   李雾解开其中一只粉色的,里面摆着一只暗红的蛇果,梗上系有巴掌大小的同色系卡片。   他把卡片摘下,揭开,里面写着一行小字:   “To 李雾:不是每个人都讨厌你,希望你平安开心。”   李雾凝视片刻,摸了下头,而后将这张卡片阖上,放回盒中。   沉默地坐了会,他从书立中抽出一本题册,伏案写算起来。完成小题后,他习惯性扯开袖口看了眼时间,不看还好,这一看,整个人就心浮气躁起来,再难定神往下动笔。   几次尝试无果后,男生绝望地往后一靠,盯着书页发呆。   或许卡片上那句话有安慰剂一样的致幻效果,有些可笑可耻的妄想又萦绕过来,像挥散不去的烟霾,越是刻意无视,越是无孔不入地弥漫四溢。   李雾开始收拾书包,快步往校门口走。枝影狰狞,风洌如冰,他却浑然不觉。   只是去看看。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一看,就看至深夜。   六点半。   七点半。   八点半。   九点……   九点半……   李雾立在正大门外,一动不动,似石雕塑像。   他等得太久了,从华灯初上到马路对面的文具店都哗一下拉关了折叠门,从人群络绎不绝到门可罗雀,久到行人都奇怪张望,久到门卫都裹上大袄跑出来关心:“学生你等谁呢,我们要关门了,家长呢?是不是联系不上?”   李雾黑发涌动,置若罔闻。   大爷又高声问一句。   少年这才跟活过来一般瞥门卫一眼,看到老人面上的忧切,他匆匆低语一句“对不起”,而后返身走往校内。   掉头一刻,狂风卷袭,刺骨侵肌,李雾眼眶急剧涨红。   他竭力吞咽着,压制着,在黑暗中抬臂狠抹一下双眼。   ―   周一一早,岑矜再度接到张老师的电话,说李雾从昨天开始就高烧不退,必须尽快去医院诊治。   岑矜从床上坐起来,崩溃地连薅好多下头发。才含辛茹苦结束这个阶段的公司事务,李雾学校那边又开始没得消停。   兵荒马乱,鸡犬不宁,接二连三,一波又起,黑色十二月。   岑矜脑袋里飞闪着这些词,一边忿忿刷牙,一边揉着自己浮肿的眼皮。   出发前,岑矜把上周购置的灰色羽绒服叠好,放入购物袋,一并带去了学校。   因提前收到消息说李雾在医务室,岑矜就没上楼,沿途拉了个女生问地址。   迎着风来到医务室后,第一眼看见的还是坐校医桌边的少年。   他无声无息靠在折叠椅上,半低着头,唇色苍白。病容衬得他眼窝深了点,两颊也退回到初见时那种稍显嶙峋的状态。   岑矜深呼吸一下,收回目光,走了过去。   校医望见来人,忙起身问:“你是李雾家长啊?”   李雾抬眸扫她,又仓皇垂眼,面色愈加难看。   “是我,”岑矜不动声色,淡着脸问:“他怎么回事?”   女人毫无波澜的反应让校医一愣,随即从满桌档案里翻出耳温枪,怼到李雾额上:“学生说昨天就不舒服,早上过来量了体温,很高。”   期间,岑矜仍未向坐那的男生投去半分目光。   嘀一声,校医将测量结果展示给岑矜看:“39度7,得挂水,你赶紧带他去医院吧。”   “那走吧。”岑矜单手抄回大衣兜里,转身欲行的架势。   结果李雾还是闷声不响坐着,说不上来是踌躇还是难堪,好像只有这张椅子才能帮他掩盖住那些前脚刚信誓旦旦许下壮语后脚却又辜负对方的羞耻心。   岑矜直立少顷,终看向李雾。她走近几步,将袋子里的羽绒服一把扯出,搁到他腿上:“穿上,跟我去看病。”   蓬松软和的灰色羽绒服在李雾怀里展开,他怔了下,起身套上。   衣服尺寸宽大,也很长,一刻就将李雾包裹,周身也随之漫出暖意。   岑矜往外走,李雾寸步不离地跟。   茫茫天幕下,女人与少年,一前一后行于宽敞大道。   他们隔着段距离,好似拙笨的幼年企鹅,迈力追随着趾高气昂的白鹤。   岑矜导航到最近的社区医院,一路无言。   恰逢流感高发期,医院里挤挤攘攘。岑矜问服务台要了两只口罩,将其中一只分给李雾。   李雾接过去,学她戴好。岑矜勾好自己的,又整理了下耳边碎发,扬目去看李雾。   未有防备,两人视线在半空一撞。   少年双眸黑润,带着些微久病难耐之后的湿潮感,纯净到令人心生怜悯。   岑矜心略揪,挪开眼,极轻地呵了口气。   她指了张等候区的空椅,让他过去等,转头替他排队挂号。   李雾听话坐下,一眨不眨望着岑矜。女人穿着短款的全白棉服,环臂而立,虽面色冷清,也在人群中美而夺目,一眼可认。   过了会,有个中年男人试图插队。岑矜不语,拍了下他后肩,意图用眼神呵止。   中年男人视而不见,扎在原地就是不动。   岑矜微微昂起下巴,扯低口罩,似要斥责两句。李雾见状,腾得起身,快步走到她身畔,挡到她跟前。   少年人高马大,眼神剔亮凶悍,外加后面的群众也开始集体声讨,中年人只能悻悻出列,绕回队尾。   “干嘛呢。”女人重新拉高口罩。   李雾回头,轻声:“我怕他……欺负你。”最后三个字,几不可闻。   “你病好了?”岑矜眉目冷淡,略带讥诮。   李雾不再说话。   “坐回去。”“哦。”   顺利挂上号,看完医生,岑矜有条不紊地取药,领李雾去了注射室。   护士蹲低给李雾扎针,直夸这孩子血管真好找。   岑矜闻言,瞧了眼他手背,青筋纵横凸起,是挺明显。   就是手背皮肤冻得通红,岑矜转头去包里翻出他们公司圣诞节的伴手礼,一只纯白的暖手宝。   她打开电源,把它交给李雾:“拿着,挂水手会冷。”   “嗯。”李雾接过去,用打吊针的那只手攥住。   “别用力。”   “嗯。”他放松五指,轻轻圈着。   岑矜不再看他,抽出tote包里的笔记本电脑,展开搁于腿面,专心浏览起来。   李雾偷瞄一眼,满屏英文小字,他头更痛更晕了。   输液管里,清澈药水一滴一滴下坠,流淌。   岑矜开始轻声叩字,时快时慢。李雾无所事事,不时看岑矜两眼,最后抵不住高热冲击,往椅背一仰,闭目养神。   不知多久,岑矜惊醒般抬眼,去看头顶的输液袋,确认才刚过半,她舒口气,回头观察李雾。   少年斜靠着,头仰于椅背,喉结分明,睫毛浓密,像是已然入梦。   见他面部红晕褪淡几分,岑矜起身,伸手在他额上探了一下。   还是很烫。   她郁闷又无奈地呼气,坐回原处,接着工作,将键盘敲击得噼啪响。   也完全没有留意,身侧阖着眼的少年,将手背搭上额头,一秒,又赶忙垂下,而后偷偷扬高了唇角。 第33章 第三十三次振翅   两袋水,挂了近四个小时,岑矜也陪了李雾一上午。   因为有用快速退烧的地塞米松,临近中午,岑矜招呼护士来测了下,李雾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   岑矜松了口气,将笔记本阖上塞回包里,问他早上吃饭没有。   李雾头小幅偏了下,随即顿住,改换点头。   岑矜瞥着他,神色洞悉:“到底吃了没?”   “没有。”这次他如实坦白。   岑矜说:“我下楼给你买点吃的,你在这等我,别忘了看药水,就快结束了。”   李雾颔首:“好。”   岑矜起身就走。   女人身姿窈窕,行动如风,李雾目送她拐出玻璃门,挑起了唇,不料她忽的转过脸来,冲他这扫了一扫。   李雾极速偏转视线,好一会才再去看正前方。此时此刻,人流如织的走廊里,哪里还见岑矜的身影。   可这并不影响李雾继续开心,因为知道岑矜还会回来。他垂眸看着药水一点一滴渗入血管,祈祷它可以慢一点,又希望它能够快一点,心情复杂而纠结,没一会,输液袋还是到了最底。   李雾刚要叫人,旁边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男孩已经高呼出声:“护士阿姨,这个哥哥水没有了!”   李雾:“……”   护士闻言,走过来替李雾拔针。   旁边小男孩立即捂眼,还从指缝里偷窥加安慰:“哥哥,拔针不疼的,比扎针好多了,你别怕。”   男孩母亲笑着念儿子多嘴;李雾眼睫半敛,唇边小涡也跟着加深。   护士撤走东西,李雾道声谢,按了会针眼,起身将棉签丢进垃圾桶。   手里的暖手宝早就凉透,他垂眸盯了它一会,不知该往哪摆合适,只能握着一并揣回兜里。   这一放,李雾的指节碰到了另外的东西。   他一怔,摸了几下,心开始漏拍,马上将衣袋里的物品抽出来确认。   果不其然,是岑矜借他的那支手机。   他又去翻另一边衣兜,里面线团缠绕,摆明是配套充电器。   少年挨向椅背,自顾自地思前想后了好一会,开始傻不愣登地笑,又懊恼自己发现得太晚。   等真正回过神,他匆忙开机,直奔微信,开始编辑消息。   ……   同一时刻,岑矜正坐在医院隔壁一间热气蒸腾的小面馆里。   她打包了一份三鲜鸡丝面,后厨效率很一般,她百无聊赖地等了有一会了。   好不容易熬到店员唤她取餐,岑矜忙打开微信准备付款,却瞄到好友列表里有新消息。   是李雾发来的三个字:对不起。   时间,一分钟前。   内容简单,却情真意切。   岑矜不由自主弯唇,付了款,拎上打包盒,切回聊天界面多欣赏几眼,才回过去一个敲木鱼的佛系表情包,上附三个大字:没关系。   ……   走出店门,风似乎都轻柔了些。岑矜发消息问少年:下午几点上课?李雾回:一点半。   岑矜查了下距离最近的甜品店,忙不迭找过去,从橱窗中挑了只插着马卡龙的巧克力蛋糕,一道带回了医院。   回到输液室,李雾还在座椅上老实安分等着。   岑矜走到他身边,两手把东西一股脑举高给他看:“给你买了面条和蛋糕,先吃哪个。”   李雾眼皮快速翕动两下,有种幸福来得太突然太猛烈的懵懂:“太多了。”   “本来圣诞就打算请你吃蛋糕的,结果你那会脾气大得很,错过了,”岑矜坐回去,轻描淡写说着:“幸亏现在也不算迟,毕竟十二月还没过。”   李雾怔了怔,低声:“你还生我气吗?”   岑矜看他,蹙眉故作不解:“我好像已经在微信上回答过你了吧?”   李雾低头笑,高兴到失语,讲不出一个字。   “先吃面吧,都要坨了。”估摸着这小孩一时半会都无法完成这道选择题了,岑矜擅作主张,替他决定。   “还是先吃蛋糕吧!”旁边的小男孩瞅他们半晌,忍不住咧嘴插话。   他转头央求起自己老妈:“妈妈,我也想吃蛋糕!我想吃哥哥这种蛋糕!我也生病了,打吊针了,为什么我没有蛋糕奖励!”   李雾回头看他一眼,跟着附和:“好,那就先吃蛋糕。”   他取过蛋糕盒,又望向岑矜,眼睛诚挚明亮:“可以分给他么。”   岑矜抬高嘴角,无奈:“这也要问我啊。”   李雾开盖,仅摘下那颗马卡龙叼进嘴里,剩余的便连同叉子一起,全部送给了身边那个小男孩。   男孩母亲忙说:“别光顾着吃啊,还不快说谢谢。”   小孩舔舔满嘴的巧克力渣与白奶油,眼笑成缝,高亢响亮道:“谢谢哥哥!谢谢阿姨!”   李雾本就被一整块马卡龙J着,结果这两声辈分乱套的唤法一出,更是直接将他噎住,腮帮子都不敢再动。   岑矜面色稍有凝结,撑膝歪头,越过李雾看那小孩,皮笑肉不笑:“小朋友,怎么我就是阿姨了啊?”   小孩狼吞虎咽,从蛋糕里抬起头来,振振有词:“你没穿校服呀。”   岑矜也理直气壮分析起来,一副势必要纠正他观念的认真架势:“着装并不能代表什么哦。你叫他哥哥,而我是这位哥哥的姐姐,哥哥的姐姐该叫什么?是阿姨吗?你再好好想想。”   小孩被她一连串饶舌一样的称谓说懵,呆在原地,回头小小声问自己妈妈:“是……什么啊?”   “姐姐。”母亲轻轻提醒。   “噢――”小孩恍然大悟,中气十改口:“谢谢姐姐!”   这还差不多,岑矜可算满意收眼。   一声不吭目睹全程的李雾,眼中溢笑,将口中糕点尽数咽下,快被甜傻。   ―   一点,岑矜开车将李雾送回学校。   停在校门前,李雾没忙着下车,犹疑几秒后,还是侧过脸来叫岑矜:“姐姐。”   这个称呼被他咬得极其标准,又挟着少年嗓音独有的清冽质地。唤得岑矜心猛一提,好似要被赋予神圣使命。   岑矜问:“怎么了?”   李雾握着那袋退烧药:“以后每周末我自己回家和返校,可以吗?”   岑矜并未深究,几乎没有迟疑地颔首应允。   李雾微诧。   岑矜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索要:“手机先给我一下。”   李雾忙交过去。   岑矜低头,熟练地在他微信上设置开通好交通码,又掏出自己手机,转过去一些钱,才物归原主:“以后坐公交跟地铁直接扫码就行。”   同时不忘添上叮嘱:“路线你记得弄清楚,别坐反了。”   她多言几句,只是不想面面俱到手把手教。   李雾应了声好,开始查询周边的交通设施。   车内热风汩汩,温暖如春。   岑矜瞥李雾一眼,涌出一丝难以形容的欣慰。   这种情绪并不意外,从李雾提出无需接送的那刻起,她就理解了,他的做法并非怄气疏远,而是一种宽解与诉求。   他不愿麻烦自己,亦是在征求亲近和探索这座城市的许可证明。她早该交予他这些机会的,而不是稍一脱离掌控,便自乱阵脚,伤人伤己。   但岑矜还是好奇那个她毫不知情的深夜与早晨:“你上周日怎么回学校的?”   李雾说:“走过去的。”   岑矜惊奇:“那不是很远?”   李雾仍不说距离,只答:“比山路好走得多。”   “也是,”岑矜莞尔,话中有话:“等熟悉了地铁,公交,这些路会变得更加好走。”   ―   目送李雾走进校园,脱离视野,岑矜才重新按亮手机。   她切至微信,想重温下李雾那句道歉,但很快,她目光骤停在少年的网名备注上。   一月二号……   好像快到这个小孩生日了啊……   回到公司,岑矜一边开机,一边问路琪琪:“我们元旦放假吗?”   路琪琪挖着刚叫的圣代:“放啊,但放或不放又有啥区别,国庆不也在家7x24小时待命。”   岑矜点头,赞同她这句行业箴言。   陆琪琪叼着勺子上下颠,瞄她:“你有什么重要安排吗?”   岑矜回眸否认:“没有。”   “没有刚好,”Teddy像一只狡猾的暹罗,神不知鬼不觉来到她们身后,啪得按下两张票到她们工作台上:“这是活动方送赞助商的门票,赞助商又给了我们不少,你俩有空就去看吧。”   路琪琪吓一跳,举高对光:“什么比赛?”   “NBA来华友谊赛,有好几个明星球员。”   “嘁,我还以为什么呢,英雄联盟赛事我就去了,”路琪琪嫌弃地将嘴撅老高:“篮球,没意思。”   “是但咯,横掂我已经送出去咯。”Teddy甩下一句粤语,转身继续去做散票童子。   岑矜翻看着自己这张票面,注意到时间刚巧也是一月二日。   机不可失,她重新整理计划,转了下椅子,面朝路琪琪,端出目的性极强的笑容:“琪琪――”   路琪琪回眼:“咋?”   岑矜眼似弯月:“既然你不想去,就把票让给姐姐呗。”   路琪琪从手边笔记本里抽出那张票,断言:“你要跟谁去?肯定是哪个野男人。”   女生双眉又猛跳好几下,八卦道:“嚯?你的第二春来了?”   “不是,”岑矜支着额稍,只能在她过于激进的脑补能力下坦白真相:“我想带我弟去看,他那天刚好生日。”   路琪琪大失所望,又不理解道:“你怎么对你弟这么好,我弟我恨不得每天踹他一脚。”   “可能因为我弟不去黑网吧,还全班前十吧。”岑矜微微笑着,难掩骄傲。   路琪琪气炸:“靠!”转头把票往岑矜那使劲撸:“拿走,快拿走,你们姐弟情深去吧,我不想再看见这玩意儿了。”   岑矜露出一口贝齿,笑靥明媚:“谢啦~”   ―   当晚,下了自习,李雾回到寝室。   简单收拾完,他铺开讲义,准备倒杯水服药,继续秉灯夜战。   自打与另外三人决裂,他就不再使用宿舍的公共饮水机,换成每天去开水房打水。   今天,水才斟进杯子,李雾就察觉出不对。   他把水瓶盖好放回地上,,抿了口杯子里面的确认。   果然,都是冷的,而且并非凉透的开水,是直接被替换为自来水了。   他回过头去看室友。本还朝这打望的林弘朗立马架起自己面前的书,装模作样。   冉飞驰倒还看着他,唇角勾出一抹得逞挑衅的笑。   李雾与他对视一秒,放弃计较,坐回原位翻书。   “诶?李雾,你看这是什么呀。”林弘朗对他的无争态度不大满意,咣一下将自个儿脚翘上桌面。   李雾斜去一眼,如遭重击,霎时站起身来,任椅脚与瓷砖蹭出尖鸣。   “这鞋哪来的啊,怎么老放桌肚不舍得穿呢,不如让我帮你试试。”林弘朗贱兮兮说着,鞋尖前后乱晃,恶劣至极:“啧,不会是假的吧,原价一千多呢。”   李雾握拳,快步走过去,居高临下警告:“脱下来。”   见他头一回这样激动反抗,林弘朗一个兴奋后仰,险些连人带凳栽倒,他忙岔开双腿稳住,继续得意洋洋:“就不。”   讲着话,顺手还将鞋盒里没上脚的那只飞抛给冉飞驰:“冉啊,你也试试。”   李雾又去跟冉飞驰抢。   他们嬉笑,互丢,躲闪,戏耍,愣是不让李雾够到。   李雾眼光渐深,折回原处,拎起脚畔的热水瓶,起身往门边走。   以为他无奈妥协,气到深更半夜要出门打水,冉林二人露出胜利笑容,但下一秒,他们面色就僵住了。   李雾并没有离开寝室,而是毫不费劲地将门口的饮水机桶拆卸下来,然后把自己瓶中的自来水往纯净水桶里倾灌。   水位上升,嘲讽值也随之暴涨。   冉飞驰起身,企图阻拦。   林弘朗已经一个箭步冲过去,狠推李雾肩膀一下:“你有病吧!”   李雾往后一退,咚得撞上门框。但他身姿不改,面色镇定:“这么喜欢蹭我的鞋,也不会介意喝我不要的水吧。”   他瞳孔锐亮,似久磋的刃,能照透人心。   林弘朗稍有怔忪,随即回神,一把揪住他衣领,咬牙恐吓:“想被打是吧?”   “来。”李雾下巴微昂,冷声吐出一个字,随手将空水瓶撂回地面。   内胆刹那爆碎,在有限的空间里撕裂出急促尖锐、且极具胁迫力的噪响。   这下连冉飞驰都惊在原处。   躺床上的成睿无法再装死,弹坐起身,目不转睛观看起下方闹剧。   “不敢?”李雾又问,眼光睥睨,睫羽一颤不颤。   话音刚落,林弘朗一个猛扑将他压到地面。   冉飞驰紧跟其后,乱拳疯捶。   李雾反手一击,冉飞驰吃痛,松了力道,刚要欺身反攻,林弘朗的胳膊又狠撞过来,将他摁回原位……   ……   三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如斗兽,如恶狼,扭打成一团。   成睿心跳若雷爬下床,寒颤不停,一时都发不出声音。   “别打了!”成睿浑身打抖,终于找回知觉,几次拉架无果,他眼泪都要出来了,只能高喊求助:“求你们了――别打了,别打李雾了啊,谁来帮帮我啊――”   周围寝室听见动静,纷纷跑来走廊,撞门叫唤。   宿管也冲上楼来。   成睿忙去开门,中年男子和数个男生瞬间涌入,几番拉拽,好不容易撕开早已红眼的三人。   宿管近乎气疯,骂骂咧咧:“都是什么混账东西,你们是来学习的还是当小混混的啊!”   李雾口中都是锈味,他拂开几双扯住他胳膊的手,自己撑桌站起身子,而后拭去唇角的血渍。   他剧烈喘动,回身将林弘朗桌脚散落的两只鞋捡起,收入鞋盒,托着走了回来。   男生眼色阴凉,环顾一周。只消一眼就怵住对方,无人再敢开腔。   宿管掏出手机联系老师,连瞪三位肇事者,最终定格到成睿脸上:“谁先动手的?”   成睿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处,只字未言。   宿管又是一声重斥:“到底谁啊!”   成睿猛一激灵,颤颤巍巍抬手,划过众人。一指林弘朗,又指冉飞驰,而后在两人不可置信的眼神里猛闭一下双眼,似下定狠心那般答:   “是他俩,是他们先打的李雾。” 第34章 第三十四次振翅   岑矜大早就赶来了学校。   真是想不到,自己一个与宜中毫无关系的老附中毕业生,竟会在半个月内连续三次拜访该校,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就在这间学校任职呢。   时值早读,所经之处,都是琅琅书声。   晨气清寒,岑矜双手抄兜,一路疾行,到达高二办公室时,里里外外均已人头攒动。   三位参与斗殴的年轻“罪犯”一字排开,靠墙罚站,其中一个就是她家的。   他背手而立,微倾着头,总一副处变不惊世事难扰的样子;其他两位则一个仰脸看天,一个东张西望,脸上均带着不同程度的伤痕。发生过什么不言而喻。   岑矜远远看他一眼,抿了抿唇,叫他:“李雾。”   少年闻声,冲她看过来。他眼神清冽,面部却不再清爽,颧弓处多了淤青,唇角也有少许血疤。大概是见岑矜一直紧盯自己,他很快别开了脸。   其他两个也瞥过来,眼底闪过讶然。   岑矜太阳穴隐隐作痛,她也不再看李雾,走进办公室。   女人穿着一身黑,掐腰大衣配及膝长靴,面色凛峭,好似刚从墓园传道归来的乌袍修女。   其他两位女家长被她气场所摄,自行让道。   班主任正在与那两人谈话,见岑矜过来,忙说:“岑小姐你来了啊。”   “是的,张老师,我又来了。”岑矜努力在唇角挤出弧度:“可以跟我说说具体情况吗?”   “悖就宿舍矛盾,”张老师也是无奈:“我是真想不到这还能打起来,幸好都是轻伤,没出什么大事。”   岑矜问:“什么矛盾?”   “小孩子之间打闹。”其中一个戴无框眼镜的中年女人打量着她,不假思索回。   岑矜转眼看她,冷冷淡淡:“问你了吗?”   被她无故一怼,中年女人来了火气,抬声道:“你没问我我也得说,你家小孩没进这个宿舍前,我看大家相处的好得很,一点事没有,怎么他一来就出事了。”   “是哦,你们的孩子这么友善,这么会相处,”岑矜讥嘲:“怎么这间四人宿舍之前一直只住着三个学生。”   一旁审时度势的短发女人终于忍无可忍:“你什么意思啊。这不是学校安排的吗?”   岑矜看她:“那李雾住到这间宿舍也是学校安排,你多话什么。”   “诶你――”   孩子的事还没解决,三个大人已经杠起来了。   班主任脑壳痛,出声制止:“三位家长!我们就事论事!别扯其他有的没的。”   三个女人一起沉默。   张老师呷了口茶,意味深长:“据我所知,昨天的斗殴是冉飞驰跟林弘朗先动手的,李雾只是正当防卫。他们寝室另一个男生是这么说的,他这会还在上早读,我可以叫他过来一趟。”   岑矜肩微耸动,唇边诮意一目了然。   其他家长皱眉,恨恨白她一眼。   “另外,”张老师选择性无视她们这些争锋相对的小动作,视线缓缓扫过三人面庞:“我今早也在学生之间了解了一下,你们小孩欺负……当然,我也不是很想用欺负这个词,过于严重了,就取闹吧,拿李雾取闹有段时间了,包括班里一部分跟他们两个玩的好的男生也是,都有参与其中。”   岑矜脑袋嗡了下:“什么时候开始的?”   张老师沉吟:“快半个月了。”   她竟一无所知?岑矜瞟向窗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李雾小部分漆黑的后脑勺,要不来任何眼神答复,岑矜只能作罢回头:“他从没跟我讲过,一个字都没说。”   “不应该啊,”短发女人一脸不解:“我家飞驰怎么可能欺负人,他不是那种小孩子好伐,虽然有时顽皮捣蛋,但绝对不会做这种缺德事。每个周末回家说起跟哪个男生玩,都开心得不得了,关系也好得不得了。”   她意有所指:“再说了,一个两个的有冲突还好说,一群人怎么偏去针对某个学生,别的同学怎么没被针对。”   林弘朗妈妈马上附和:“对对,张老师,我建议你还是要调查清楚,中间原因到底什么样我们还不确定呢。”   岑矜深吸一口气:“欺负人还有理了是吗?”   有其他家长撑腰,冉飞驰妈妈站稳脚跟,嗓音都洪亮几分:“怎么就定性了?我们要个真相有错吗,你看你自己不也从头到尾都不知情,我们其他家长要个说法又怎么了。”   林弘朗妈妈又瞅着岑矜,从她进来就看她不顺眼:“你谁啊,李雾的姐姐?才多大,有小孩了嘛,懂这些吗,他家长呢,怎么不让父母来学校。我们只想跟他父母当面说清楚,叫个年纪轻轻的过来算什么。”   “哎……这个,”张老师知道内情,委婉道:“李雾情况比较特殊。”   冉妈妈一听,底气倍涨:“父母照应不到?那更好理解了,家庭教育本来就不全面,谁知道孩子品行到底发展得怎么样,就听几个学生一面之词能证明什么。”   岑矜轻笑:“你们教育的真好,好到李雾才转来班里不到三个月,他的室友跟同学就都给他说话、作证,而不是向着你们父母双全完美无缺的好孩子呢。”   林妈妈呛声:“你这人怎么这么牙尖嘴利,不讲理呢。”   “谁不讲理?谁先人身攻击?出身是能自己选择的吗?”她们一唱一和,早叫岑矜怒不可遏,她双目不自觉泛出水光:“拿这件事来攻击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你们也配为人母?配做家长?”   “别吵了别吵了!我叫你们过来是来吵架的啊!”张老师急了,起身规劝:“孩子还在外面呢!”   她话一落,岑矜如被惊醒,猝然转身,冲至门外,气势汹汹走向李雾,扯住他胳膊:“跟我过来。”   三位少年俱是一愣。   李雾眸光一顿,反应不及,已被女人蛮力拽跑,只能头也不回跟上她步伐。   张老师奔出办公室,两位家长忙不迭后面追。   岑矜穿过长廊,扬眸扫视着途径的每个班级牌号,终于找到高二(10)班。   她这才撒手,将李雾往里一推,自己随后走进。   早读声戛然而止。   老师也诧异瞪眼,刚要开口询问。   女人已越过李雾,走上讲台,傲视全场:   “我是李雾的家人,李雾的姐姐,我叫岑矜。今天我放话在这,将来这个班里,谁再被我知道欺负我弟,哪怕要打官司,我也奉陪到底。”   一番发言,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李雾瞪大了眼,错愕望向高处的女人,她因情绪激烈而双目猩红,下颌颤栗。   所有学生瞠目结舌;整个班级雅雀无声。   岑矜狠吸一下鼻子,神色终有所缓和,侧头看向老师:“不好意思,打扰您两分钟了,你们继续吧。”   男老师显然被吓得不轻,木讷地点了下头。   话毕,岑矜走下台阶,拉了把李雾校服袖子,低声提醒:“出去了。”   刚刚一番壮举好似耗光她内力,这会的她,退化成泄气的河豚,口气也轻软下来。   李雾仍在心悸,微喘着跟上。   窗后,女人与少年前后走出视野。举班目送,叹为观止,好似刚亲眼见证真正的实力,简直想起立鼓掌。   张老师忙迎上来,无奈长叹:“岑小姐啊,你这是干什么啊――”   岑矜忙道歉:“对不起,张老师,我实在忍不住,我见不得李雾被那些家长这样形容,”她情绪于一刻间溃散,抬手拂去眼尾不受控制的水渍:“真的很抱歉,这段时间我一直不知道李雾受了这么多苦,他从小到现在已经很苦了,没想到来了这边还这样,我觉得好难过……”她拨了下额发,哽咽着,絮叨不停:“我实在太气愤太无力了,觉得自己根本没帮上忙。今天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别怪他。我敢向你保证,李雾绝对不是那种会主动挑事的小孩,他是个很听话很真诚爱学习也很珍视每一个朋友的好孩子,我也不想多为他说什么,但这些我真的可以以人格担保……”   李雾立在一旁,一字一句地听,双眼也泛出些微潮意。   他不得不咬紧牙关,偏头去看走廊,看那片白茫茫的天,看高耸的楼宇,看每一扇窗子,看那些纵横交错的树顶,就是无法再看女人头顶,她的泣颜。   ……   ―   2020年元旦前夕,宜中的BBS、告白墙、还有不少学生空间,开始盛传一则绘声绘色的小道消息。   就是高二(10)班的某位帅哥转学生,平时看似低调,实际有个霸气十足的黑社会姐姐。   被“黑社会”的岑矜对此一无所知,还倚在工位上哈欠连天。   路琪琪也修图修得老眼昏花,起身去泡红茶提神。   岑矜又嘎哒、嘎哒敲下几个字,终于等来顶头上司在群里宣布下班的消息。   一时间,全公司欢呼雀跃。   岑矜也复苏回春,快速整理好办公桌,挎上肩包,与周围同事颔首道别。   她绕好围巾,快步走出大厦。外面已是人山人海,整个商圈都涂抹了喜庆的亮红,以此来迎接新年新气象。   岑矜往地库走,给李雾打了个电话。   对方接通很快,背景嘈杂。   岑矜问:“在外面?”   李雾说:“刚上地铁。”   岑矜小脸陷在围巾里,呼出团白气,有了笑意:“没坐错吧?”   那边停顿两秒,似乎在复查路线:“应该没有,四号线。”   岑矜瞄了眼不远处人潮涌动的地铁入口,不甚确切:“好像会路过我们这诶,久力大厦,有这个站吗?”   “有。”   “我公司就在这,”她突然有了新打算:“你要不要在这站下。”   他停了停,也不问原因:“嗯。”   岑矜解释:“今晚别急着回家写作业了,我请你吃饭。”   李雾应:“好。”   “久力大厦,别坐过了,我等你啊。”她挂断电话。   找了间附近的咖啡馆,岑矜叫了两杯热饮,靠窗耐心等候。   不到一刻钟,有了来电,岑矜挑高看眼名字,含笑接听。   “我到了。”李雾音色干净,似穿林打叶。   “在哪?”   “你们大厦门口?”   岑矜闻言,斜高身子透过玻璃找李雾身影。   他很快被她寻见。   身着纯黑大衣的少年,直立于大厦前的空地上,手执电话,微仰着脸。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他高峻而干净,似浊世中的一株劲松。   岑矜坐回去:“往右后方看,有间咖啡馆,我就在里面。”   少年当即侧目,与窗后高脚凳上的女人对上视线。   岑矜抿出笑容,招了招手。   李雾有一刻失神,或许是因为她头顶那束光,或许是因为她不经意的随和笑颜。她好像栖身温暖罐子里的魔女,有种非凡的磁力。   李雾忙朝咖啡门口跑去,只想快点到她身边。   岑矜端详他几秒,把没动的那杯奶饮递给他,指指自己颧骨部位:“还疼吗?”   李雾双手握着纸杯,摇头:“不疼。”   岑矜又问:“搬宿舍累不累?”   李雾说:“不累,成睿帮我拿了一些东西。”   “谢人家了吗?”   “嗯。”   岑矜抿了口咖啡:“之前几个室友有跟你说什么吗?”   李雾想摇头,但及时止住,不想再隐瞒:“说了。”   “说什么了,”岑矜问完,又扬高声调:“你喝啊,别光说话。”   “……”李雾沉默一秒,咕嘟咕嘟灌下好几口。   岑矜扬唇:“嗯,继续。”   李雾回想整理片刻,才不紧不慢道:“冉飞驰是因为……有人跟班主任变相提了我们宿舍存在问题,班主任怀疑我蒙冤,才挨个套话找到他头上,逼问他是不是出去开房。但那天他早就定好计划给顾妍庆生,然后两个人就去了网吧包夜。他知道赶不回来,已经提前准备好应付说辞,最后因为我顶替,又守不住话,弄得这事全乱套了,情节还更严重。白感激我一通,还搞得跟他们强迫我做这些一样。林弘朗跟他关系最好,那晚又帮我说了话,我转头却出卖他们,才会认为我这个人背信弃义,不值得交往吧。现在说开了就好了,我们也都相互道过歉了。”   岑矜侧耳聆听,又静静消化几秒:“这个跟班主任告状的「有人」是我吗?”   李雾看了她一会,才缓慢地,颔了颔首。   岑矜溢出一声难以捉摸的笑:“所以我才是那个导火索?”   “不是,”李雾连忙揽锅,一本正经:“是我,是我不该多此一举。”   岑矜有些感慨,不知该如何评议,她看了会窗外霓虹,回过头来:“反正你也换宿舍了,跟实验班的学生住一起,应该不会再有这么多幺蛾子了。这次你自己跟他们来往,我不会再干涉。当然,最要紧的还是学习,高三能不能真正成为他们当中一员,只能靠你自己努力。”   “嗯。”   ……   二人并排坐着,一时无话。   窗外光点漫布,如星湖幻海。   李雾喝了口热饮,忽而启唇:“姐姐。”   “嗯?”   “谢谢你。”   岑矜失笑,也无奈了:“除了对不起,谢谢你这三个字,你能不能说点别的啊。”   李雾看她一眼,不再出声。   他想说,能啊。   还有喜欢你。想告诉她,好喜欢她,看向她的每一眼,都会压抑到心口剧痛。   只可惜,他还太年轻,太渺小,身无所长,微不足道,怎么能让她低头看他。路途迢迢,要怎么追逐,要走多远多长,才能理直气壮,才能真正与她并肩而坐,而不只是现在这样。 第35章 第三十五次振翅   九点多,岑矜才跟李雾回到家。   换好鞋,眼看少年就要头也不回奔赴他的功课殿堂,岑矜忙叫住他。   李雾回头。   岑矜莫名有些急躁,手点着挎包:“后天有时间吗?”   李雾想了下说:“可以有。”   “什么叫可以有,”岑矜服了这个愣头青:“那天可是你生日。”   李雾一瞬怔忪,似乎早将这事置之脑后:“哦。”   岑矜惊奇于他对这等重大日子的寡淡态度:“你不会都忘记自己生日了吧。”   李雾说:“记得。”   岑矜问:“以前过吗?”   “嗯。”   “怎么过的?”   李雾回:“会买一些肉,跟爷爷一起吃。”   岑矜欲哭无泪:“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期待吗?比如想收到什么礼物,想有什么安排。”   少年敛睫,面对世纪难题那般考虑许久。   岑矜耐心告罄,从挎包夹层中抽出一张蓝色的票:“想去看球赛吗?”她拎出足够调动对方情绪的某些点:“足球比赛。有你之前感兴趣的皇马。”   可李雾看起来兴致平平,只瞟了眼她手里东西,问:“我一个人看么?”   “当然不是,”她怎么放心让他独自去那种鱼龙混杂的大型公共场合:“我跟你一起。”   少年眼底陡然有光,态度仍是试探:“你想看吗?”   “不用问我,”岑矜快被他的谨小慎微逼出脾气:“是你生日,你想看就去,不想看就再做别的打算。”   “我想看。”他脱口而出。   岑矜愣了下,把票递过去:“好。”   李雾没接,只说:“你一起收着吧,”担心到时她突然有事最后只叫他一个人去,他即兴编纂借口:“我怕弄丢。”   岑矜想想也对,把票放回包里。   目送李雾进入书房,关上门,岑矜才舒了口气。   不知为何,给这小孩过生日比给吴复过三十岁还紧张。   以往这些年,她很清楚吴复的兴趣所在,购置的物品基本能投其所好。但李雾少言寡语,共处三个月也不太能琢磨透他的志趣所在。   万事开头难。   今年弄清楚,明年或许就不用这么闹心了。   岑矜如此安慰这自己,回房洗脸更衣。   卸掉这些繁复粉饰,岑矜总算神清气爽,她扎了个松松垮垮的丸子头回到客厅,给春畅发消息。   女人语气激动如破某项纪录:畅!票给出去了!   春畅:……你好像一个处心积虑约男人出来的情窦初开少女哦。   岑矜斥:滚,男人好搞定多了,但怎么跟弟弟相处,我的确苦恼,一窍不通。   春畅:你认他当弟弟,你父母知道吗?   岑矜回:不知道。但我爸肯定会支持我的。   春畅叹气:也行吧,跑了个老公,来了个弟弟,你也算是变相无缝衔接了。说真的,每天对着这具年轻鲜嫩美好干净还毫无血缘关系的肉体,不会产生一丝丝想要染指的歹念吗?   岑矜哂笑:你以为我是你?随时发情。   春畅义正言辞:我是有正常生理需求的女性,你难道不是吗?   净是些不堪入耳的话,岑矜懒得再听春畅鬼扯,关掉聊天框。   她打开电视机,连切几个台,都是大同小异的跨年晚会。   她点兵点将选出其中一个,调至最小音量看起来。   节目还算引人入胜,岑矜开始看得津津有味,到后面就乏了,神思变得缥缈,混沌,漫无边际……她头一歪,陷入黑甜。   ―   李雾给自己设了个闹铃,方便第一时间跑去跟岑矜说元旦祝福。   距离零点还有一刻钟时,他已经开始焦炙难耐,平均每半分钟就要去看次手机,生怕错失良机。   最后干脆取消23:58的闹钟,把手机揣回兜里,快步走出书房。   门外暗而静谧,只有极轻的人语与唱吟。   它们从走廊尽头的电视机内流淌出来,与之一道的,还有绚烂变幻的光线。   似有灵犀,李雾无意识地放轻放缓脚步,拐进客厅。   如他所料,岑矜正挨着沙发打盹。   这一次,她用毯子裹紧了全身,只露出睡容,白而静,好似冬夜薄雪。   李雾隔着张茶几站定,注视着她,鼻息轻不可闻。   不知多久,身后荧幕中,传出即将跨年的激昂提醒。   李雾充耳不闻。   主持人们齐声呐喊,欢天喜地:   “10――”   “9――”   “8――”   或许动静太响,女人睫毛细微一颤,已有睁眼趋势。   李雾如梦方醒,立即背过身,闷头要逃。   “7――”   “6――”“5――”   刚走几步,背后陡地传来唤声:“李雾?”   微哑的音色,很轻,挟有困惑。   仿佛一枚软针,毫不费力地将少年钉在原处。他心跳轰鸣,才意识到自己过分地看了她太久。   “4――”   “3――”   “2――”   耳边回荡着倒退的数字音节,岑矜还有些懵,手搭着毯子,有点不知身处何处,只惺忪盯着阴晦里那道峻拔的影。   “1――!”   “啊!”岑矜倏然清醒,一个弹坐,慌到仓皇大叫:“李雾新年快乐!”   一刻间,屏幕里落满了金色的雪,所有人都在欢呼。   岑矜暗拍脑门,还是没赶上……她双手抄兜,靠回沙发。   尽管女人语速快到整句话都囫囵难辨,但李雾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耳朵起燥,唇畔有了笑。   他克制住情绪,回过头,也认真说:“姐姐,新年快乐。”   岑矜抿了会唇,遗憾地皱皱鼻子:“我们都错过了。”   李雾“嗯”了声。   岑矜猜测:“你是不是想出来跟我一起跨年?结果我睡着了?”   他还是:“嗯。”   岑矜惋惜:“下次请叫醒我。”   李雾说:“好。”   “别写了,坐着看会电视吧。”岑矜掀开毯子,摁亮灯,去冰箱里翻饮料。   她上半身陷在里面:“你听过一句话么,跨年的时候什么样,未来一整年都会什么样。”   李雾专心听着,思绪翻飞,很快推算出结论。跨年的时候,他在她身边,面对面。   他又想笑了。   岑矜一手拿一听汽水罐,回身面朝他:“一个桃子味,一个葡萄味,你想喝哪个。”   李雾望向她:“都行。”   岑矜被敷衍到,冷冷勾了下唇:“那两个都喝了吧。”李雾:“……”   结果她还真把两罐都丢向他,李雾接住一个,另一个又迎面砸来。   他双手各握一听,与小紫、小粉面面相觑几秒,将它们一起放回茶几。   还调了下角度,确保它们站位平行,连LOGO方向都别无二致。   岑矜就在他对面站着,目睹他专心致志给俩汽水排队,满眼匪夷所思。   绝了。   小屁孩儿。   晚会已近尾声,岑矜抄起遥控器,开始调台。李雾也转头去看屏幕。   知道李雾这人作风“随缘”,她就不再问,选了自己喜欢的电影频道,关掉顶灯,坐回沙发抱腿观看。   是部陈年喜剧,情节恶俗到好笑。岑矜兀自笑几下,才想起旁边还坐着个人。   怕李雾瞧不上眼,她侧眸打探他反应。   结果少年坐姿如听讲,双目因专注泛出一种近乎水淋淋的光感,他的鼻骨也被光影勾得直而陡峭。   岑矜发掘出一点不同。她一直认为李雾就是个小男孩,但不得不说,他是比同龄人看上去深刻些,多几页内容。他的年少纯真有股子沉淀感,像一片湖,下积砂石,上铺烁光。   这种感知很矛盾,又很和谐。   尤其是从他身上发散出来。   岑矜不禁好奇:“李雾,宜中有女生给你写情书吗?”   李雾以为自己没听清:“啊?”   “你们学校有没有女生追你?”   “没有。”他否定快到仿佛提早预设好答案,面颊后知后觉地烧。   “骗谁呢,”她目光如炬:“跟我说说怎么了,我们的姐弟情还没到分享这些的程度吗?”   少年语气骤急几分:“真的没有。”   岑矜嘶了下,换说法:“其实你长得挺好看的,你知道吗?”   这下李雾直接从脸红到脖子根,没吭声。   “比我第一次见你时要好多了,那会你还是个小矮个,”岑矜思维跳跃,转而追忆起过往。她取出手机,边回翻相册边感叹:“明天就十七周岁了,大男孩了。”   李雾听着她说,脑子再也装不进电影里一句台词。   “找到了,我们当时的合照,”岑矜声音一亮:“我发你。”   她放大重赏起这张照片,指尖忽而一顿,面色随之黯然,片晌,她才轻声说:“等会。”   她打开修图软件,裁去了最左边的男人。整张画面一下少去1/3,只剩她跟李雾两个人。   岑矜点下保存,切到微信,将这张残缺不全的合影传给李雾。   李雾也拿出手机,目及大图时,他周身一怔,五味杂陈。   岑矜还在回味那张照片,对比着二人个头,嘲他:“那会真的好矮哦,还没我高。”   而李雾在看她,眼里只有她。   照片中女人的笑容很淡,疏离得如隔云端。他几乎忘掉她那一天的样子了,因为那一整天,他都没仔细看过她和他们。他清楚知道,许多时候,像他这样的人,于他们而言,只是寄托,是宽慰,是使善意具象的载体。他们无法体会的,那种在泥潭中挣扎求生的希望与绝望;那种彷徨,迷茫,苦闷,是怎么让他活成一只独自舐伤的困兽。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仔细看她的呢。   他脑海中乍闪过某个瞬间,某幅画面。   那一天,她从天而降,像一束光照进来,耀亮了逼仄的房子,他的视野。   原来那一天,那一眼,他见她的第二面。   他看清了她的样子,自此再难抹去。   “李雾,我们再拍张照吧。”他的思绪被岑矜打断。视线里,女人已离开沙发,一路跑向书房。她翻箱倒柜,找出闲置已久的宝丽来拍立得。   她抽出书柜高处的相机架,一并带出来,在茶几那边摆正。   岑矜低头调试相机,连上手机蓝牙:“我们一起拍张照吧。纪念一下这个新年,2020,我和你都算有个新开始了。”   李雾还来不及给出反应,已被她扯高胳膊,拉到沙发正前方立定:“站好别动。”   岑矜奔回相机旁,仔细将它固定到位,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来,停在李雾身畔,隔着小段间隙。   她在手机上调好模式,相机开始倒秒。   她斜他一眼,见少年尚还讷然,凶巴巴提示:“给我笑!”   李雾顿时被逗到,唇边浮出笑涡。   咔嚓。   相纸滑脱,被岑矜信手摘出。   见李雾好奇得紧,她把相纸交到他手里。   李雾心砰砰的,去看成品,不料却等来一面空白:“怎么没有?”   “等会就会出来。”岑矜停在茶几旁,拎起其中一听被李雾排排站的汽水,撕掉拉环喝起来。刚刚一番跑跳来回,她额角都渗出湿润。   李雾坐回沙发,单手捏着相片纸,一眨不眨,耐心等它成像。   不多久,女人与少年,慢慢显现。   照片里,他们的笑意都很真实。他拘谨抿唇,而她露八颗牙,美好灿烂。 第36章 第三十六次振翅   一月二日下午,岑矜履行约定,带李雾去城中体育场看球赛。   场馆面积很大,流线型的白色结构将几万观众衬得渺小如蚁。他们被尽数圈入一只蛋壳之中,攒簇扎堆。   观赛须知要求提前一小时检票,岑矜不喜欢手忙脚乱踩点入场,此行又是李雾生日的重点项目,所以他们一早就来到这里。   等了半刻钟,广播通知检票,她将李雾的身份证要过来,做安检前的最后准备。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李雾的身份证,上面的男生黑发清爽,面无表情地望着镜头,眉眼浓重。   岑矜好奇:“什么时候拍的?”   李雾回:“来宜中没多久。”   岑矜看他:“学校统一办的吗?”   李雾点点头。   岑矜把票与证件交回去:“拿好,准备进去了。”   李雾双手接过。   阶下球场如茵,检票队伍似紧密漫长的珠链,一眼望不到头。他们是当中的两粒,迟缓移行。   岑矜无所事事,敛眉看手机。   李雾也无所事事,垂眸看岑矜。   忽的,岑矜微信被弹语音。   她点开,发现是张爵发来的,刚一接通,对方又挂了。   张爵改发文字消息:我好像看到你了。   他分享过来一个定位:城中体育场。   岑矜转头寻人,李雾见她东张西望,忙微微侧身,让出视野。   无奈体型局限,目及之处都是陌生面孔,岑矜一无所获,回复消息:没看到你。   张爵说:你再回头。   岑矜第二次回眸,终于看到人群中跳跃挥手的男人,只与她间隔四五个人。   岑矜弯起眉梢,也同他招手。   李雾留意着女人的神态动作,亦转身去看。   是个穿黑色高领毛衣的年轻男人,大衣被他搭在胳膊上。他笑容很大,毫不掩饰这份偶遇带来的惊喜。   岑矜晃了下票,扬声:“你也来看了?”   张爵嗓音磁实到有股子穿透力,能顺利渗过人群:“对,你坐哪里。”   “我啊……”岑矜垂眸看票。   李雾收眼,不动声色立正身体。   岑矜确认完排数座号,刚要掀眼回答,视线已然受阻。目光再上移几厘,就是少年不苟言笑的脸,下巴都略显板正,有那么点不为所动的意思。   岑矜作罢,放弃跟同事的隔空对话,拍了张图发给张爵。   男人也回复自己的座号:跟你隔着一个。   岑矜敲字:应该是我弟,我陪他来的。   张爵:难怪,我还以为你对这种赛事感兴趣。   对啊,还不是为了陪孩子。岑矜在心里嗟叹,叩字回:还真没什么兴趣。   一个小时后,口口声声“还真没什么兴趣”的某女子,成为A区看台方圆几十里内最为热血的存在。   “啊啊好帅啊啊啊啊――”   “天哪进球啦――哈?恪…差一点。”   “传给他啊!传啊!怎么没接住呢!这么短就一厘米都接不住吗!”   ……   她时而捏拳盛赞,时而骂骂咧咧,中间几度破音。   李雾首次观看这种大型赛事,放眼望去都是人,球迷呐喊助威的尖叫、口号不绝于耳,激情洋溢。   置身此间,为狂热氛围所侵,难免难抑激动,但比起岑矜还是小巫见大巫。更多时候,他都如局外人般望着草场上相互角逐的球员,并分神留心岑矜那些与平素大相径庭的生动反应,然后间歇扬唇。   一场球赛,各怀心思。   张爵也频频往岑矜那儿看,因她的模样笑个不停。   有人售卖饮料,张爵买了三杯,想先将其中一杯递给岑矜。   人声嘈杂,岑矜全神贯注,两眼晶亮,根本没注意到他。   纸杯横在李雾身前,悬空了半天。李雾垂眼瞧了会,眉心一紧,抬手将饮料截胡,故作漫不经心看他:“我帮你给?”   男生斜来的一眼略微不善,张爵一怔,收回手:“你拿着喝吧。”   中场休息时分,女人终于停歇。   她安静如换了个人,接过张爵饮料,小口吸嘬着,似乎吼得精疲力尽。   见她情绪缓和,终于回归常态,变回工作日的优雅女性,张爵手肘搭膝,侧身同她打趣:“矜姐,老球迷了啊……”   岑矜拨了下吸管,知道自己失态,勾唇尬笑一下:“别笑我了,我现在觉得球赛真的好看。”   “是啊,现场气氛好,很容易代入的,”张爵视线挪到李雾身上,把他引入交谈:“你弟喜欢哪支球队?”   李雾不语。   岑矜替他答:“他应该没有特别喜欢某个队吧。今天他过生日,我才带他过来看的,琪琪让我的票。”   张爵眉微挑,含笑送上祝福:“生日快乐啊,弟弟。”   李雾看他,道了声谢。他发现这个男人身上有种自己前所未有的游刃有余,他能够极其自然地与任何人谈笑风生,神态语气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反观自己,总不善言辞到像块木头。   隐含痛楚的羡意升腾而起,如在心头收线一拧。   见少年从始至终都闷如哑炮,张爵边打量,边好奇:“他是你亲弟吗?”   岑矜回:“不是。”   张爵了然,夸:“我就说长得不太像,不过还是很帅啊。你的家族基因很好。”   岑矜淡笑着,只字未言,似乎在默许他的结论。   周遭鼎沸,旗帜翻飞,有球迷引吭高歌。李雾却心生空寥,不经意耷下眼皮。   下半场,岑矜故态复萌,愈发肆无忌惮。   场上情势胶着,白衣球员几次破门无果,岑矜喉咙近哑,不当心掀翻半杯爆米花。   李雾被扑了满怀,爆米花四处弹落,他忙岔腿躬身去拣。   此时下方又是一串行云流水的脚传,射门蓄势待发,全场起立,声嘶力竭。   岑矜无意俯视李雾,却发现这小子还坐那气定神闲地拾爆米花,她一堵,忙揪住他后领,一个猛提,带直他腰背:“看啊!等会再拣!”   女人温热软嫩的手背滑蹭过少年后颈,稍纵即逝。   李雾人木住,心慌不已。   嘭!   一个头球,黑白残影贯穿空气,睥视人群,迅疾撞入网栏之中。   哔――   尖锐的结束哨声响彻全场。   观众呼喊如海啸,一波接一波,势不可挡。   而李雾顶着张赤脸,正襟危坐,难以动弹,只觉胸腔轰鸣要盖过球场一切动静。   ……   散场时分,三人收拾好各自物品,一道走出场馆。   岑矜与张爵有说有笑,念念不忘地讨论着球场上的精彩瞬间,李雾则默不作声跟着。   行至出口,即将分道扬镳。张爵提出请他们吃饭,岑矜摇头婉拒,说他们还有别的安排,并感谢他好意。   张爵也不勉强,目送二人离开。   取车路上,又只剩他俩。   李雾心情昂扬了些,空气也变得清新舒畅,他斟酌少顷措辞,闷闷开口:“刚才是你朋友吗?”   岑矜呼出几分刚应付完多余社交之后的疲怠:“同事。”   李雾问:“怎么不跟他吃饭?”   岑矜反问:“你想跟他吃?”   李雾说:“不想。”   “那不就行了。我也不想,”岑矜附议。神思跑回刚刚的球局与看台,反射弧继而跟上,她开始兴师问罪:“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看?都进球了还在那捡东西。”   李雾说:“看了。”   岑矜考他:“那你说,今天场上三个球都是几号进的。”   李雾:“……”他思忖片刻,精准报出三位球员的球衣号码与名字。他先前查阅过,谨记于心,所以对整个球队都印象深刻。   “是吗――”岑矜抬眼逼视,半信半疑。   李雾跟她对望,被硬生生瞧得不复自信,再答已稍有迟疑:“应该是。”   岑矜忍俊不禁,哼了声,取笑他容易上当:“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谁是谁,问着玩的。”   李雾默了,又抿唇抑笑。   “你怎么看个球都这么平静,”岑矜回望了眼白色的场馆屋顶,不满:“搞得好像我才是今天的寿星一样。”李雾说:“有吗?”   “有啊,”岑矜抱憾加受挫:“我还以为你们这个年纪的男生都很喜欢呢。”   生怕她陷入自我怀疑,李雾赶紧说:“我很喜欢。”   岑矜手插兜,摸车钥匙:“可你一点都不激动。”   “没有不激动……”少年嗓音低下去,不知要如何自证。好吧,错在他,不够溢于言表,但他真的很开心,不管做什么,只要能跟她一起,对他而言都是珍贵的,跟赚来的一样。   岑矜摁着车锁,四下张望找停放处:“得亏我提醒,你才没有错过最后一个进球。”   少年倏然绷紧背脊,后颈留存的触觉被这句话引燃、叠加……他耳根渐烫,最后不自在地摸了下同个位置,才继续跟上岑矜。   回家路上,岑矜去甜品店取了她提前订制的庆生蛋糕。   墨蓝的镜面奶油涂层,上面散布着几粒油画刮印质感的星。   当晚,他们协作煮出一锅长寿面,分享着吃完,期间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些琐事,有往昔的追忆,有未来的憧憬,有她工作上的,也有他学习上的,还有他们同有交集的这些日子。   岑矜郑重其事端来蛋糕,点燃蜡烛,一个“1”,一个“7”。   她熄灭灯,哼了两句英文生日歌,轻轻的,柔柔的,像荒原里浮游的微弱萤火。   跃动的烛焰里,李雾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极具仪式感的生日。   他的十七岁。   岑矜撺掇他许愿,他莫名羞臊,被火光映红了脸,推拉半天,李雾才闭上眼。   岑矜注视着他,烛光里,少年面孔沉静,如在冥想,以至于有种神性。   待他睁开双眼,岑矜并不好奇他的愿望内容,只问:“李雾,你名字为什么用雾这个字。”   李雾看她:“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外面下着很大的雾,我爷爷说的。”   岑矜说:“可你不像雾。”   李雾怔然:“像什么?”   “像……”岑矜顿了顿,说谎:“我一时半会也想不到。”   不,她能想象。   他是山涧与草木才能凝炼出的原生和净谧,是深谷里一尘不染的溪,扎实苍郁的蔓,一道尚有棱峰的岭。   所以趁他许愿时,岑矜也借机蹭了个愿,希望这个小孩可以永远如此,永葆澄明。   ―   元旦假期过后,宜中的期末考试紧跟其后。   班级气氛变得紧迫焦虑,同时也有些长假将至的蠢蠢欲动。   潜心备考,李雾征得岑矜同意,接连两周没有回家,留校废寝忘食地伏案苦学。   新寝室的三位室友与他志趣相投,都是把学习当放松的奇葩,他不再被视作异类。   十三号,结束理综考试。   李雾赶上地铁,冲回家里。   屋内除了他空无一人,岑矜显然工作未归,但他没有因此失落,在书房静坐片刻,按捺不住给岑矜发了消息:我考完了。   三分钟后,女人回复:怎么样?   李雾:还好。   岑矜:什么时候去掉前面一个字,我就心满意足了。   李雾:……   李雾沉默地盯了会这行字,改口重发,就一个字:好。   岑矜确认着:这个好是在回答第一句,还是第二句?   李雾:都有。   岑矜:你说的。   李雾:嗯。   岑矜:没有年级前三十我可要抄家伙了。   李雾:……   见他无言,她愈加猖狂,直接怼来一张手握板砖的凶残表情包以示威胁。   李雾勾唇,偏头看书房渲光的窗,努力平息,仍是难止笑意,最后只得转移话题:我已经到家了。   那端没了动静。   少晌,女人发来一张点单截图,例行公事:记得吃饭。   李雾:“……”   他问:你吃了吗?   岑矜:马上。   李雾:几点下班?   岑矜:不知道,今天很忙。   半个月没见到她,还要再被这种未知的等待折磨。少年躁得搓了下脑后,表面平静地回了“嗯”,而后倒置手机,屈身从背包里翻出寒假练习讲义,又抽出笔袋。   刚要拿笔,他手指一顿,转而取出夹层里的两寸照片。   他凝神看她,心静了,唇角起弧,次次都这样。   几分钟后,他把它小心放回去,牢牢封藏。   他的生日愿望很虚无,也很具体:岑矜永远开心,就像照片里一样。 第37章 第三十七次振翅   两天后,李雾返校拿到了自己的期末成绩单。   作为一名插班生,他后来居上,以数学146理综满分的佳绩在十班独占鳌头,甚至高出第二名近二十分。   但戏剧化的是,他的年级排名是三十一。   盯着成绩条时,李雾完全傻掉,这跟低于及格线一分有什么区别。   而老班与有荣焉,在讲堂上眉飞色舞地夸。被夸那位却毫无喜色,靠着椅背,垂头丧气。   回家路上,苍穹灰黯,似在为降雪积攒情绪。   李雾脸色不比天气好,他双手插兜,近乎自闭地穿过人流,走进地铁站。   车厢里,他手握吊环,虚焦望着窗外疯窜的广告灯牌,在思考怎么跟岑矜交代这张不尽人意的答卷。   正失神想着,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下。   李雾拿出来看,是成睿的消息。他发来了一张照片,是学生荣誉栏里的自己,红底黄字,还有他不苟言笑的脸。   高二年级本学期期末考前五十名都会得此嘉奖,用以鼓励。   成睿口气难掩激动:你有看到吗?我去的时候好几个女生在拍你!!   成睿:还想给你发抖音去!我跟她们说不准侵犯肖像权了,别谢我,兄弟。   李雾:“……”   他还是回:谢谢。   成睿为他高兴了好一阵,好像考全班第一的那个人是自己一样,李雾也被他吹捧得心态转晴。   与他聊完,李雾又点开那张图,想了想,抿唇转发给岑矜,再三强调:不是我拍的,同学发我的。   走出地铁站,李雾收到她回音。   她第一反应居然不是问他成绩,而是:这张照的好好看。   李雾微怔,不就跟他本人一模一样,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反正他看不出来。   该来的话题还是要来,岑矜又问:是前三十会上光荣榜吗?   李雾:……   李雾:前五十。对面思维机敏,旋即猜出大半,回了张跟之前一致的板砖表情包。   李雾:……   死就死吧:我31名。成绩条回去给你。   岑矜似乎也在惋惜:就差一名?   李雾:嗯。   岑矜鼓励:也很棒啦!下学期再努力一把,转去实验班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李雾顿感慰藉:好。   见她不像预想中那样失望跟置气,李雾情绪顺畅了些,说起题外话:还要挨打吗?   岑矜:你想被打?   李雾:……   岑矜:也不是不行,我回家路上多留意一下路边有没有砖块。   李雾:还是不了。   ―   当晚十一点多,岑矜才回来。她脱掉大衣,捶打着肩背,将鼓囊囊的购物袋搁到茶几上,叫了两声李雾名字。   少年大步出来,停在不远处。   “吃东西,”岑矜指了下购物袋,走去翻冰箱拿水喝:“奖励你的,这学期辛苦了。”   李雾走到茶几旁,倾身看袋子里东西,是各种零食,五花八门,他转头问她:“你不吃吗?”   “我不吃,我现在只想洗澡睡觉。”她一身倦怠。   李雾没动其中一个,问:“外面下雪了吗?”   岑矜回:“没有。”   “哦对了,”她猛灌小半支水,突地想起什么,侧过头来叮嘱:“里面还有两盒口罩,你最近能别出门就别出门了,出去也把口罩戴好。汉城好像有了什么新冠病毒,还挺严重的。”   李雾看向她:“你什么时候放假。”   岑矜把瓶盖拧上:“估计要到腊月二十七、八,”她又问:“你春节要回胜州吗?还是跟我一起?”   李雾哑然一秒,脑袋微微升温:“跟你。”   “明智的选择,”岑矜随意抛高纯净水,又利落抓握住,眼风斜来:“正好带你见见我爸妈。”   “啊……?”李雾被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岑矜眉梢微扬:“有什么问题吗?”   李雾赶紧摇头。   可接下来的几天,疫情的发展出乎意料。   信息畅通难阻的时代,任何未知的翕动都足以掀起飓风海啸。举国上下人人自危,整日惶惶待在家里,每座城市、每户家庭都自行割裂,严守着一方孤岛。   考虑到情势严峻,岑矜公司提早两天放假,解散员工。   网络上、电视里全天滚动播报,提醒民众春节期间切勿相互走访,杜绝聚集行为。   岑矜密切关注着新闻,开始纠结要不要回父母那边过年,毕竟同城,就隔着几条街道。   结果当晚爸爸就打来电话,说情况特殊,叫她别回来了,照顾好自己,除夕跟他们视频就好。   父母先替自己做决定,岑矜反倒松了口气,应好,又跟他们道歉撒娇,表达思念之情。   岑父被哄开心了,关心起李雾状况,问这小孩归乡没有。   岑矜说:“没,在我这呢。”   岑父放下心来:“那太好了!有人陪着,女儿不用一个人孤单过年了。”   岑矜冷哼一声。   就李雾那性子,从早到晚在书房写作业,二十四小时都说不上几句话,有没有他区别不大,估计除夕夜都在死磕学习。   但当下难题并非与李雾培养交情,而是由于疫情影响,他们小区彻底封闭,连外卖都送不进来。   顶着数九寒风接连取餐三天,岑矜崩溃了,撂担子不干了,瘫到沙发上,试图指使家中另一位人口:“李雾!”   少年立即跑来客厅。   他仿佛某种召唤兽,平常一声不响窝在神奇宝贝球里,但倘若有需要,总能第一时间出现在她面前。   “以后我们分工,一人拿一天外卖,”她难得亲和地微笑着,附上无懈可击的理由:“你也不能总埋头学习,也要出门锻炼锻炼,呼吸新鲜空气。”   李雾原地思索片刻,提出异议:“为什么要一直叫外卖?”   “你以为我想吗,”岑矜捋了下长发:“我不会做饭。”   她投降一般举起双手,态度却理直气壮:“本人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生长环境局限,厨艺完全拿不出手。”   李雾暗笑,注视着她,开始自荐:“我会。”   “嗯?”   他重复:“我会烧饭。”   “你不早说,”岑矜皱眉,判析他片刻,确定他并无异色,又婉约起来,以退为进:“做饭的话,会不会影响你写作业?”   “学校布置的寒假作业我已经写完了。”   岑矜心头一震:“这么快?”这才放假几天?   “嗯,”李雾口气平淡:“不算多。”   岑矜笑意真实了些,一指厨房:“那试试?”   李雾点头:“好。”   岑矜起身,越过茶几,招呼上李雾,一块儿到厨房跟冰箱溜达搜罗,看看库存。   检查完毕,岑矜总结:“家里好像没什么食材。”   她转头问:“你想做什么菜?”   李雾并不是很自信:“简单的应该都行。”   岑矜说:“我不太懂什么叫简单的。”   李雾回:“就简单家常菜。”   岑矜勾了下发:“这样吧,我们等会去趟超市,多买点菜回来,你看看怎么组合。”   李雾:“嗯。”   两人穿上厚外套,裹好围巾,戴上口罩,向超市进发。   一路走来,小区街道清冷如末日,只能见到三五个人,各自为营,戒备疏离。   岑矜颇为感慨地呵了口气,问李雾:“你今早量体温了吗?”   “量了。”   “多少度。”   “36度7,”李雾大眼睛看过来:“你呢。”   “没量。”   “为什么?”   “忘了。”   “哦。”李雾又说:“我明天提醒你。”   岑矜摘下一边手套,认认真真探自己额头,感知:“放心吧,不热。”   有口罩遮挡,李雾终于可以无所顾忌抿高嘴角。   来到附近卖场,更是人烟稀少。   迎接顾客的方式是迎面而来的酒精喷雾与耳温枪。确认体温并无异常,他们才被保安放行。   两人走至生鲜果蔬区,岑矜下巴微扬:“喏,你的战场,尽管挑,我结账。”   李雾视线快速扫描一圈,推上购物车往那走。   岑矜慢悠悠跟上。   她鲜少从这个视角看李雾,今天猛一瞧,才发现少年肩膀很宽,将烟灰大衣衬得极为挺括。假期不穿校服,光看背影,他根本不像个高中生。   她好会选衣服。   岑矜暗自肯定。   李雾微倾着头,仔细挑拣,每拿起一样都会回头问岑矜吃不吃。   岑矜被烦到一劳永逸回:“我不挑食。”   男生口罩上的清亮瞳仁张大一下:“那你还吃这么少。”   岑矜撇嘴:“你管我。挑你自己的。”   “哦。”   李雾选食材很细节,观察鲜度,比较价格,但效率也未因此降低,没一会,购物车底部被铺满,荤素皆有,品类齐全。   两人往收银台走,路过一大片儿童玩具区,琳琅满目,有车有枪有恐龙有机器人,是很多男孩的心头好。   岑矜留神盯着,漫不经心问:“你想要变形金刚吗?”   李雾微哽:“……不想。”   岑矜瞟他一眼,绕过他,伸手从货架上够下一盒巨大乐高,塞进他们购物车里。   李雾垂眸,是迪士尼城堡,他问,“你要搭?”“给你玩。”   “?”   “劳逸结合,别整天就知道闷头学,”她食指点点盒身上标注的「16+」:“你这个年纪刚刚好。”   “嗯。”   ……   回家路上,太阳已越出云层。尽管光线清冷,但仍有余温,风被中和,不再像来时那般刺骨。   到家后,李雾就脱掉大衣和毛衫,捋高袖子直奔厨房,大有一展身手的架势。   岑矜翻出柜子底层的五常大米,查了下保质期:“这我爸六月份送来的,都还没拆。”   李雾复杂地看她:“你在家就吃外卖么。”   岑矜品出他情绪,飞去一记眼刀:“不行吗?”   李雾不作声,回头找沥水篮。   米有二十来斤,岑矜试着双手去提,有些费劲。   李雾见状,忙躬身去接,下意识道:“我来,你到旁边去。”   岑矜沉默几秒,掸手站直身体:“翅膀硬了哦,嫌我碍手碍脚了。”   “……”李雾急急解释:“不是,太重了,我怕你受伤。”   生怕岑矜开始为此跟他拗劲,他抢占先机,单手将米袋拎回自己手里。少年动作快到不过眨眼,看着还很轻巧随意,岑矜不由愣神,若不是注意到他小臂上因发力突显横亘出来的些许肌块与青筋,她会以为他只是提了袋棉花。   岑矜重新抬眼,缓缓颔首,不咸不淡鼓劲:“行,你加油,我去客厅。”   女人离开空间有限的厨房后,周围随之冷却,李雾也沉下心,系上刚买的围裙,开始熟悉厨具与电器。   先是墙角的砧板和刀具,砧板有三块,都是木质,大小厚度均不一。刀的数量就更夸张了,还形态各异,把料理台衬得如同手术室一般精密严谨。   接着是灶台,李雾试着打了下火,一次未成,他回忆了下以前在浓溪吃饭时食堂老师打火的样子,压着拧了次,湛蓝的细小火圈喷薄出来。   他如实验成功般勾唇,又掀眼看抽油烟机。   李雾将它打开,聆听十几秒呼呼风音,又关上再开,调节吸力。须臾,他发现还有挥手智控功能,便正肃站那,与油烟机面对面打招呼般,操作得不亦乐乎。   这些都是他以往家里没有的东西,想都不敢想。   他绝对低估了城里人厨房的高端性与功能性。   岑矜侧坐在沙发上,单手搭腮,装看手机,实则一直留心他动静。她咬了会下唇,终究忍无可忍凶他:“你玩儿呢?”   李雾瞟她一眼,如上课开小差被点名的小孩,忙将油烟机关闭,老老实实扳开水龙头淘米洗菜。   厨房瞬间静音,岑矜目光移回屏幕,不受控制地弯了下嘴角。   ……   李雾干活一向利落,领悟力强,适应得又快。不多久,厨房就弥散出浓重的鲜香气。   岑矜食指大动,放下怀里笔记本电脑,走过去验收成果。   “这是红烧肉吗?”她停在同一张灶台前。   铸铁锅上方的玻璃盖已凝满水汽,但还是依稀能辨认出里面的菜色。   李雾“嗯”了声,揭盖,用筷子夹了块色浓油润、肥瘦相宜的出来,送到岑矜面前。   岑矜没多想,刚要伸长脖子去尝。   李雾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在喂她,有些逾距,脑袋轰了下,整张脸瞬间如架去灶台上。他手快如飞,将肉塞回自己嘴里。   岑矜脸上温度骤降,难以置信:“你是在耍我吗?”   “不是,”李雾急得满头冒汗,艰辛解释:“这块不太行……”   话音未落,岑矜已迫不及待抽走他手里筷子,亲自上阵。她插出一块,吹两口气,含入口中。   肉在锅里煨着,酱汁冒泡,浓香四溢。   岑矜仔细咀嚼品味,肉完全炖烂、还很入味,肥而不腻,瘦而不柴,满口留鲜。   她大感意外,弯眼给出最高赞赏:“好好吃啊,真的很好吃。”说完又夹出一块接着吃。   见她满意,李雾心绪止息,也跟着笑了下:“你喜欢吃就行。”   岑矜去看另一个封闭的汤锅,“这里面是什么,我帮你盛起来吧。”   “西红柿鸡蛋汤。”   “我喜欢。”   “嗯……真的么?”   “对,我留学那会经常在宿舍煮,但你这个看起来就比我那时候做的香。”   岑矜左右看看,像只四处觅食的猫:“还有别的吗?”   “还有盘芦笋炒肉和炝土豆丝,放电饭锅隔层保温了。”   “你好会啊李雾――”岑矜转头欣赏电饭煲里的菜肴,语气逐渐崇拜:“早知道你这么厉害,我们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吃外卖。”   少年被夸得飘飘然,瞥着岑矜后脑勺,笑意愈浓,几番压制无果,他转移注意力,从围裙兜里取出手机,敛目看了眼上面的食谱软件,而后划关干净,故作谦逊:“也就一般吧。” 第38章 第三十八次振翅   三餐有了着落,岑矜的假期焦虑得到缓解,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做个居家广告狗。   李雾每一天也过得相当充实,除去日常起居,做饭与学习,他还给自己安排了两小时空余,用来拼装岑矜送他的那盒乐高。   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一到时间,男生就会放下手里功课,坐书房地板上心无旁骛地对着图纸搭建。   除夕当日,复杂精致的城堡已经成型,只缺一些无伤大雅的细节。   一觉醒来,岑矜路过书房,一眼就瞥见了斗柜上偌大的童话城堡,仿佛迪士尼乐园被施以魔法,浓缩后请回了家。   她瞬间清醒,走到近处全方位多角度欣赏,还拍了张照记录。   但比起成品本身,她更惊诧于李雾可怕的效率,问他是不是半夜偷偷赶过工。   少年坐在书桌后,转着笔否认:“没,看过图纸跟积木心里就有个结构了,所以下手比较快。”   岑矜倚着门框,不知是夸是嘲:“没想到你还是个天才少年。”   李雾:“……”   他许多方面超乎想象,岑矜无故感受到一丝威胁。   她不甘落后,环抱双臂,当即从自己擅长的领域找回权威与自信:“怎么英语都那么用心了,还总差那么点意思。”   李雾沉默两秒:“不知道。”   岑矜问:“期末卷子有带回来吗?”   李雾说:“带了。”   岑矜走进去,拖了只椅子在他斜角坐下:“给我看看。”   李雾看向她:“你不先吃早餐吗?”   “等会,不饿。”   李雾从背包里翻出期末考卷,放回桌面。   岑矜瞟了眼,那沓试卷还是很“李雾风”,一如既往收拾得整齐有序,用一只黑色的长尾夹固定。   李雾解除禁锢,很快从中找出英语试卷与答题卡。   岑矜撑脸看他动作,添加要求:“理综答题卡也给我看看。”   李雾撩起眼皮,有些意外。   “不是满分吗,想膜拜一下。”她用词有趣,毫不掩饰自己的一时兴起。   “……嗯。”李雾抽出来,与英语一并递给岑矜。   岑矜先看了看他的理综答题卡。   她是文科生,告别高中时代已久,看上面的解题步骤如看天书,但可以确认的是,男生的书写利落流畅,一处涂改都没有,自信程度可见一斑。   岑矜好奇:“写完检查过吗?”   李雾回:“检查了。”   岑矜问:“一个怀疑的都没有?”   李雾说:“一个算错的都没有。”   “哦……”知道他在讲大实话,并非显摆,但怎么听怎么刺耳扎心。岑矜手指绞着耳边发丝,把答题卡还给他,干巴巴夸道:“挺厉害的。”   她坐直身体,回归正题,分析起他的英语卷子。   “就比上次高了三分,”岑矜眉心微皱,哗啦翻阅着:“完形填空好像是你弱项,还有作文,太生搬硬套了,不是光把固定句型往上堆就是一篇好作文。”   她粗略一扫,又回到首页:“听力倒还不错,看来我之前给你的MP3还是起了效果的。”   “嗯。”   “还想提升的话,光死记硬背对你而言可能没什么用了,”岑矜给出建议:“明天开始适当看些美剧英剧吧,就看生肉,《The Big 棒 Theory》应该蛮适合你这种学理的小孩的。”   李雾好像个古人:“生肉?”   岑矜暗叹,解答:“就是没中文字幕的外语片子。你得自己试着理解每句台词的意思。”   作为一位从雅思战场摸爬打滚过来的斗士,岑矜的英文强化训练可不仅止于此,还要渗透到日常方方面面:“我们以后在家可以适当用英文对话,不需要你对答如流,只要能组织出句意,跟我表达清楚就行。”   李雾傻眼。   岑矜目不转睛看着他,眼光传递出一种温煦的鼓励:“现在就试试,跟我说句话,用英文。”   李雾被她盯得头皮发麻,耳廓如烧。   “别怕,看着我,”以为他紧张,岑矜保持笑容,像一位循循善诱的导师:“自信一点,就像你解物理题一样。”   李雾哪敢正视,只觉胸中有一股猛力来回拉扯、冲击,让他几乎无法启唇。但岑矜还在等,他只能强自镇定,在桌肚将骨节都曲到轻微作响,才憋出还算连贯完整的短句:“Could you please go for breakfast(你可以去吃早饭吗?)”   他居然还惦记着这茬,岑矜心服口服,无奈笑了下:“ok,fi--ne,as u wish.(好,行,如你所愿)”   ―   因为宜市有个春节风俗,正月初五向后才作兴洗衣服,当天下午,岑矜找不到事做,就把卧室衣帽架上几件只穿过一回的毛衣一并撂脏衣篮,端送进阳台的洗衣机。   李雾两小时的乐高时间则变为美剧时间。   岑矜推荐的情景剧的确有趣,但里面几位主角语速极快,还不时蹦出一些专业术语,他不得不频繁暂停,边查词义边理解。   可最让他无所适从的还是剧中接二连三出现的大尺度对话。   第三次目睹“coitus(交媾)”这个词汇后,李雾不堪忍受,暂止观看。   他看了看时间,决定去露台透会气。   四野清朗,天光晃白,李雾微眯起眼,搭着欧式的铁艺护栏,任风擦过手掌与指缝。   确认杂念消弭,他往室内走,余光无意瞄到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滚筒洗衣机。   他顿步,已经洗完有好一会了吧,她怎么还没来晾?   李雾走回走廊,发现岑矜卧房紧闭,猜她可能已经午休,早把洗衣服的事忘光。   体内的家务强迫症因子又蠢蠢欲动,李雾确定按捺不住,折返阳台,躬身打开洗衣机门,将里面毛衣一件件取出,不轻不重抖开,撑入衣架,认真规整,抚平褶皱,才对齐挂去升降晾衣架上。   洗衣凝珠的香气散在风里,像某种好闻的花。   晾晒完毕,天光明亮,李雾吁一口气,立在风里,欣赏起自己井然有序的劳动成果。   他视线从左往右滑,到横杠末端时,骤得一顿,而后飞速别开目光。   成套的女士内衣,勾在晾衣架上,纯黑色,款式简洁,只有圈蕾丝花边。   第三次看到了。   但回回都这样:   它们磊落坦荡,而他浮想联翩。   难以言喻的烫意在体内激荡,李雾不再原地滞留,头也不回跑回书房。   ―   岑矜一觉睡到了五点。   干她们这行,加班比吃饭还日常,作息难以规律,现在放假更是变本加厉,生物钟彻底紊乱,难分白天黑夜。   岑矜洗了把脸,倦懒地趿着拖鞋走回客厅。   灯亮着,有人已在厨房忙前忙后,筹备着年夜饭。   酣睡一下午的岑矜自惭形秽,一路快走过去,卷起袖子想帮他下手:“弟弟啊,有需要我的地方吗?”   “弟弟”的发音是二声,她第一次这样跟他讲话,有点嗲,又不乏俏皮。   李雾肩背一绷,按刀背的手僵住,有些无所适从地回头,“你醒了啊。”   “嗯,”岑矜恢复正常语调:“你呢,下午看剧了吗?”   “看了。”   “怎么样?”   “好看,”李雾不想隐瞒真实感受:“但理解起来还是有难度。”“慢慢来。我这个水平看也未必能全懂,让你看,主要还是为了训练你对句子,词汇的敏感度。”   “嗯,”李雾继续埋头切蒜泥,过了会,他想着还是得跟岑矜交代,又去看四处探头探脑试图加入年夜饭准备工作的女人:“我帮你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晾了。”   岑矜豁然记起:“噢,对,我给忘了。”她两指轻揉太阳穴,作苦恼状:“最近日夜颠倒,记忆力骤降,谢谢你啦。”   李雾说:“没事。”   “你要做蒜泥大虾?”岑矜拨了拨一旁碗里已清洗处理过的基围虾,捡起一只翻转着细看。   她发觉虾背已被剪过一道,内里黑筋清理得干干净净,刚要赞美,虾身忽得一痉挛,从她指间窜脱,滑向地面。岑矜吓得惊叫一声,接连退避两步,跌向李雾胳膊。   李雾眼疾手快,咣得撂下刀,侧过身来稳住。   女人的后背,径直撞进他胸腔,力道不重,可他心脏却要被颠出来,整个人当场石化。   她柔软的发梢蹭着他颈部,回头一瞬,又撩过他喉结,奇痒难忍,李雾喉咙里一阵干涸与缺氧。   下一刻,李雾的手,被火燎到般,从她肩头撤开,垂回身侧,紧握成拳。   见他神色略隐忍,岑矜忙拉开二人间隙,关心:“撞疼你了吧?”   “没。”李雾躬身去捡虾,并借机深呼吸几下,平复心率。天知道刚刚那一瞬间,他多想一把抱住她,幸好他能控制住自己,没那么鬼迷心窍,没那么丧心病狂。   李雾起身,开水冲洗虾子,妄图搓去指腹遗留的触感。   女人身上好香,像他下午晾过的那些衣服,而他满手蒜味。少年抽了下鼻子,脸红透了,完全不敢抬头,只能压低脑袋把虾丢回碗里,心不在焉将葱白切段,手肘摆放范围都尽可能缩小,怕不当心再跟岑矜有肢体接触,少晌,他才沉着声叫:“姐姐。”   岑矜并无异样,聚精会神地择着一旁青绿新鲜的豌豆苗:“嗯?”   “你肩膀上有没有蒜味?”一句话问得费劲心力:“我刚才好像碰到了。”   岑矜耸肩侧头,嗅了嗅:“有。”   “……”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不讨厌大蒜。”   “嗯。”   ……   今宵的年夜饭虽不如往年岑矜阖家团圆时那般丰盛,山珍海味,玉石珍馐,堪比满汉全席,但也精致多样:腊味拼盘,蒜泥大虾,炭烤小羊排,韭黄肉丝,豉汁蒸鱼,清炒豌豆苗,色香味俱佳。   李雾在做饭方面简直天赋异禀,当中好几样菜他都是初次练手,口味却不输餐厅。岑矜大快朵颐,还喝了点红酒助兴。饭毕,她扶着饱透的胃跟李雾一起收拾残局,洗刷碗盘,忙得差不多了,她才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把春晚当背景音,给爸爸弹视频。   那头接通很快,屏幕里的父亲笑出一脸褶子:“矜矜,看到你发来的年夜饭照片了,是你跟李雾做的?”   岑矜失笑:“李雾做的,我就是个帮工,闲杂人等。”   “把你妈都看愣了,说人家小孩才多大,就能烧这么一大桌子菜,比她还厉害,”岑父奇怪,偏眼找人:“诶?怎么就你一个,那孩子呢。”   岑矜冲厨房侧去一眼,确认:“他还在厨房擦来擦去,可勤快了。”   “你怎么光让人家干活,不该你这个年长的照顾他吗?”妈妈的脸也挤进同一张画面,伴随着一贯的呵责。   岑矜辩解:“我刚帮人家洗过碗好吗,他要求高,非要一尘不染才舒服。”   “好,爱干净好,”岑父笑意更深,“你把他叫过来,也来几个月了,我跟你妈还没看过呢。”   “哦,”岑矜应了声,扯高喉咙:“李雾――”   还在专心擦拭水池的少年回眸。   “我爸妈想看看你,你想看他们吗?”岑矜手机背对他,晃了下:“你不好意思也没关心,不勉强,我们家很民主。”   李雾陷入沉默。   他眼如镜湖,安静无辜,岑矜感觉自己在逼良为娼。   刚要替他婉拒,少年已经解掉围裙,大步走回客厅。   “他来了,”岑矜情绪转高,振臂欣喜宣布:“你们做好准备,看你们帅气的好大孙。”   李雾:“?”   岑母跟自己丈夫骂骂咧咧:“你看你姑娘这张嘴净瞎说什么。”   岑父仍是纵容,笑呵呵:“你随她了,童言无忌。”   李雾接过手机,尴尬之余,又有种难以言述的微妙,百感交集,在心头激战。   所以,等真正与岑矜父母对上目光时,他已经面红耳赤。   二老似乎也有些怔然,不知是因为他相貌,还是其他。   他坐回沙发,支支吾吾,浓睫半敛,又迫使自己正视,以显礼貌:“叔叔好,阿姨好。”   岑母率先搭腔,眼弯弯:“哎!好,李雾你好呀。”   岑父紧跟其后,夸:“哎呀这小孩跟我想象中不一样,长这么好看的嘛。”   他们这样亲切,这样夸奖,李雾更是如坐针毡,羞愧难当。   “还不是我养得好,”岑矜抢头等功,在镜头前挥手,强行刷存在:“而且他成绩也好得不得了,这学期期末班上排第一,你们想不到吧?这才来宜中多久。”   “第一?看人家多争气,”岑母啐自家女儿:“比你那会好多了。”   “你好烦啊妈,大过年的,别老拆我台行吗,我那时候也不差ok?”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岑父是永远的和事佬,又转回李雾身上,语重心长:“小雾啊,生活上学习上如果有难处一定不能瞒着,要跟你矜矜姐姐讲。她是我女儿,她脾气我知道,有时候可能讲话是不好听,但人绝对没半点坏心,能帮上忙的肯定都会帮,实在不行还有我们,叔叔阿姨也不是那种不讲理不好相处的人。你就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明年过年没疫情了,你就跟你矜矜姐姐来叔叔阿姨这里,大家热热闹闹,一家人一样,好不好啊。”   李雾听着,鼻头微酸,重重点了下头。 第39章 第三十九次振翅   元宵过后,各行各业仍因疫情停滞不前,假期开始无限延长,具体结束时间难以预估。   岑矜就职的奥星自然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冲击,但万幸的是,她们公司合作的多为retainer客户,负面影响尚能接受。   可campaign(短期项目)就有些让人心力交瘁了,原定春节期间的social投放都得更改或延期,拍摄计划也在推后,岑矜年前不分昼夜写的脚本跟做的deck基本前功尽弃。   翻看完原真刚刚更新的Brief,岑矜头都要炸了。同事们也不好过,在群里捶胸顿足。   岑矜把笔记本撇到一旁,深呼吸一会,喝了口水,才点进刚开的部门视频会议。   Teddy保持着自己一贯的好脾气与乐天派:“我觉得大家心态还是得放好一点,起码客户没放弃大家是不是,只是换种合作形式。”   副总监笑了声:“没放弃我们的合作形式就是一天一变?我打字的速度都赶不上他们要求修改方案的速度。”   大家深以为然,都跟着笑。   Teddy安抚加动员:“这也没办法,客户难受,我们难受,大家都难受,只能相互体谅。但不是没有好消息,这两天BN直接给我们下了两个PO(订单),都是过五十万的投放,需要往电商引流。说明人家还是信任我们能为他们创造价值的,越艰难,越要证明给他们看。”   岑矜问:“三八节投放么?”   “对,”Teddy肯定道:“看,这就是我们creative的敏感。”   路琪琪提议:“建议组个女子军团,没人比女人更懂女人。”   Teddy说:“还是需要点雄性激素的,毕竟数码产品。”   “手机么?”   “耳机,”Teddy贴了张产品图到群里:“这款无线耳机,他们出了粉色。”   路琪琪惊呼:“我靠,好可爱。”   “但这次方向不同以往,要真诚,诚心正意,不可以蹭热点,不可以玩梗,不可以套路,不要娱乐化,还要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对我们创意来讲会难度升级,希望大家打起精神,不要因为在家办公就整天不动脑筋。”   有人吐槽:“这款耳机的目标消费群体是党员吗?”   “可以边跑步边听学习强国。”   “哈哈哈哈。”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   结束会议,岑矜阖上笔电,身心俱疲地仰回靠枕,闭上眼睛。   她无缘想起了一个人,吴复,她曾经的丈夫。   工作这几年,她从未直面如此手忙脚乱的时刻,她与吴复的点子都是共享的,碰撞的,这种交互会让他们的灵感源源不断。她可以是那个引燃想法焰火的火折子,吴复也可以是那个思维殿堂的引路者,每次睡前的头脑风暴都让他俩变成斗诗的文人。   但现在,她成为团队的脑核,不得不挑起大梁去探索,去整合,去捕捉那些灵光乍现的瞬间,去填充纸张的正反,为了使概念恰如其分。   三个棘手项目相互绞压,岑矜脑子里嗡嗡哼哼,像碾米机里四处乱跳的谷粒,最后“嘀――”的一声,电源被切段,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岑矜猛叹一息,弹起身子,冲去阳台排遣。   在书房上网课的李雾,就见一道米色身影从门框一闪而过,中途还伴随着拖鞋擦地的急促响动,而后越来越小。他朝窗外张望,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扶栏后女人的背影,她发丝散在风里,不时还抬手拍拍脸。   李雾支起下巴,已听不进老师口中内容。   好在上课已至尾声,老师布置完作业,关掉直播镜头。   此时岑矜也走了进来,李雾摘掉耳机,刚想叫他,女人已经转过脸来,略显灰心丧气。   她问:“网课上完了?”   李雾:“嗯。”   “李雾,”她语气忽然郑重,眼底溢出羡慕:“我们互换灵魂吧,我来上学,你去上班。”   李雾:“……”他倒是想。   不过岑矜如果真想上课,也不是不行。他旋即发出邀请:“下节是英语课,你要不要一起来听?”   岑矜无言以对,笑容冷风飕飕:“我很忙,可能没这个时间呢~”   李雾:“……哦。”   岑矜飘回客厅,强逼自己面对。   她重新打开笔电,在群里问:BN耳机的brief下了吗?   这次给他们当“传话筒”的不再是原真,而是另一个叫益皓的男客户执行,他是原真带的实习生,据说对数码产品研究颇深。   益皓回:我还在完善。   岑矜问:你用过这款耳机吗?   益皓:用过。   岑矜问:优势在哪,使用感如何,可以描述一下么。   益皓:不输beats,sony。   岑矜:………………………………………………………………………………   见他们的资深文案快拿省略号刷屏,益小阿康登时心如擂鼓:Gin姐你直接说话吧,甩这么多点我害怕。   岑矜艾特路琪琪:你用过BN吗?   路琪琪:啊?我用过有线的。   岑矜:说说感受?   路琪琪:降噪效果特别好,戴久了也不会不舒服,感觉全世界就剩耳朵里的音乐。   岑矜说:皓皓,这是一位设计的回答。   益皓:……我错了。   原真忙替自己徒弟救场:@奥星-Gin,你等等他brief写成啥样吧。   半个小时后,岑矜拿到了一篇“本科毕业论文”,是的,论文,可以起名叫作《当前市场各大品牌蓝牙耳机优劣势分析》。   她在群里艾特厉飞:皓皓可以去你们策略部,做AE可惜了。   厉飞笑出泪花:我随时欢迎啊,本来就忙不过来。   益皓直接回了个哭脸。   岑矜退出群聊,开始翻看BN旗舰店的其他产品,不一会,右下角图标闪动。   岑矜点进微信,是原真的消息。   女人言语当中都是维护:矜矜,谁都是新人过来的,不算过年皓皓才来公司一个多月,你也给弟弟一点成长空间呀,别打击他积极性。   岑矜叫屈:我哪里没给空间,我在教他。他这样不行。   原真:你不是教,你在揠苗助长。   见她维护成这样,岑矜一眼看透:益皓但凡长得稍微难看点,也不会有这通私聊。   原真并不否认:对啊,我就好这口,谁让他到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长在我审美点上,我就喜欢笨逼小鲜肉,不然为啥让他对接女客户,女客户也喜欢。   岑矜捏眉心:行,我也不替你当老师了,他那brief,你再给他说说吧,旗舰店的商品详情都写得比他好,我真没办法把一盘散沙给他弄成城堡。   原真:知道了!你也别气!犯不着!   ……   益皓的brief被打回重写,指望不上这位靠脸挤进团队的小男孩儿,岑矜开始四处查找BN的产品资料与之前的广告物料,想从中汲取灵思。   这一忙活便从下午坐到晚上,连饭都是李雾端来茶几给她吃的。   李雾第一次见她忙成这样,聚精会神,眉头紧拧盯着显示屏,像在盯一位世仇,偶尔才揉揉眼,或抿口水。   李雾不好打搅,写完作业又没事做,就开始拖地。   疫情期间家政阿姨无法上门,他便主动揽下清洁工作。   余光里老有个人影晃来晃去,左右前后没得消停,岑矜愈发心烦意乱,她啪得盖上笔电,夹到臂弯直奔卧室。   房门一关,世界清净。   李雾目视她这一连串赌气一样的行动,不解到极点。   在客厅纠结了会,他重新清洗拖把,压干,提着往岑矜卧室走。   稍作踌躇,他用手背叩两下房门。   女人声音从内传出:“干嘛?”   李雾问:“你房间需要拖吗?”   “啊――”她猛一声尖叫,似濒临崩溃。   李雾愈发不明所以,讪讪垂手,刚要离开原地,门被人从内打开,岑矜又抱着笔记本径直越过他,走回客厅。   大佛重临沙发,还睇着他,颐指气使:“拖一下卫生间就行了,地毯记得用吸尘器。”   李雾不言不语,只略一颔首,转头去阳台拿无线吸尘器。   岑矜的卧室装饰得要比外面更为精致,更有格调,一些淡而不腻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好像一间栽种着隐形花朵的园圃。   李雾不好意思四处乱看,就专心打扫任务,直到地板与瓷砖干净一新,才退出来带上门。   他一瞥岑矜,沙发正中的女人完全忘我,修行那般双目紧闭,但她神态并不舒朗,似有走火入魔的趋势。   怕打断她思路,李雾不敢再跟她搭话,轻声轻脚收拾好工具,快速夹上衣服窜去浴室。   拧上门锁,李雾才吁了口气。   他打开花洒,像往常那样将盆里换下来的衣服泡上,而后跨进浴缸。   十分钟后,水声戛止。   李雾抹了把脸跟湿漉漉的额发,从高处架子抽下毛巾,使劲搓几下黑发,又甩头晃散。   他又伸手去拿叠放的衣服。   下一刻,少年眼光一怵,人遽然僵住。   行动太急,他好像带成了两条裤子进来。   再看看脚畔盆中早已浸透的上衣,操,李雾生平第一次在心里低低骂了个脏字。   之后一刻钟,李雾要在浴室纠结至死,火急火燎思考要怎么光着上身出去。   蒸汽散尽,即使开着浴霸,在这种天气里也还是逐渐冻人。   靠门板后听了会动静,李雾一咬牙,决定以最快速度闷头横冲出去,并祈祷岑矜不会注意他的经过。   嘎哒。   他扳下门把手。   门外,岑矜正全神贯注地往文档里敲字,她写得并不顺利,猜是因为亲身体验不够,临时有了个主意。   余光留意到洗过澡的少年风一样从正前方穿过,岑矜忙喊住他:“李雾!”   那道身影惶惑一停。   “你帮把我书房的耳机……”她淡声吩咐着,从屏幕后抬起头来。   岑矜声音骤停。   客厅气氛一瞬僵凝。   面前的少年上身全裸,只穿着宽松的灰色家居裤。不知因为受惊还是怎么的,他肩膀,手臂、周身所有线条都戒备地绷紧,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显得紧致而极具力量感,尤其是他劲窄的腰腹,肌肉紧凑,块块分明,可又不过分,他看起来干净而修长。   岑矜完全愣住,目光无法移走,语气也变得飘忽不定:“你衣服呢……”   灯光不强,他也在一瞬间肉眼可见地从脸红到脖子根,他视线闪避,吞吞吐吐:“洗、洗澡带错了。”   “噢……”岑矜不自在地抠了下眉尾,轻吸口气,复述刚才的话:“穿好了记得把书房耳机拿给我。”   “好。”少年撂下这个字,唯恐慢了跑出她眼帘。   等他一走,岑矜脱力般向后一靠,眨眨眼,又眨眨眼,最后似无法忍受急于发泄般掏出手机,点开春畅名字,在聊天栏里爆发出无声尖叫:   「啊!」 第40章 第四十次振翅   春畅反应很及时,几乎是秒回:咋了?   岑矜长呼一口气,斟酌措辞:我刚刚好像看到你之前说的那种年轻鲜嫩美好干净的肉体了。   春畅在一刻间精神抖擞:!!!!!!   春畅:李雾弟弟?   岑矜:嗯。   春畅从不掩饰自己的色批属性:看到多少??有没有拍照??好姐妹齐分享!   岑矜:拍个鬼啊,就上半身。   春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什么样子给我说说。   岑矜回忆了下,面颊无故蒸热,甩出三字:蛮有料。   春畅:这就是一个文案的表达能力?   岑矜:那要怎么说。   春畅:欲否?有没有让你瞬间决堤?   岑矜:?这倒没有。   岑矜回顾着光影里那些线条,莫名透着隐忍与克制,好像狩捕前蓄势待发的猎豹,坦白:客观讲,欲感还是有点的。我惊讶的是现在小男生身材都这么好?   春畅:我惊讶的是你怎么看到的。   岑矜:他洗澡带错衣服,我正好在客厅办公,就看到了。   春畅:靠这是什么小黄文剧情。   岑矜:???   春畅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这么能忍,我以后叫你忍矜好了。   岑矜:我忍什么了。   春畅:这种才貌双全身材又好的乖弟弟,你不想跟他发生点什么吗?尤其这种特别时期,男女共处一室嘿嘿嘿嘿。   岑矜问:你会惦记着跟你表弟发生什么吗?   春畅在口嗨方面向来毫无下限:……那不必,我表弟太丑了。对方五官决定我三观。   岑矜刚要啐她,一道影子罩过来,不用看都知道是谁,岑矜急忙切出聊天界面,故作镇定掀眼。   李雾已经套上白T,俯视过来,将黑色耳机递出。   他脸上似乎余温未退,还透着薄绯,眼睛总水亮亮。   岑矜接过去,打量一下,清嗓道:“你这几天上网课都用的这款耳机?”李雾:“嗯。”   可能是刚才的突发事件冲击过大,岑矜还有点儿迷,左右翻转着:“好久没用,我都不记得蓝牙按钮在哪边了。”   他躬下身来告知:“左边下面。”   这个动作使男生陡然逼近,岑矜稍一抬眸,就能瞄见他衣领敞口部分的皮肤与锁骨。   几分钟前的某个肉色画面有如烙刻,在岑矜脑中反复放映。   她心生烦躁,只想把画连同画中人尽快轰走:“知道了,你去忙你的。”   “嗯。”李雾起身将走。   岑矜唤住他,变相提醒:“还是穿厚点吧。”   李雾:“……”   岑矜乱诌幌子:“毕竟不是春夏,现在这个时期受凉感冒的话挺不好处理的。”   但李雾心知肚明,尴尬到理屈词穷,只得应声“好”。   他刚刚那幅样子在家里公共区域横冲直撞,对岑矜而言的确是种冒犯。   岑矜本以为这个插曲只会是过眼云烟,可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几天,家里多了个爱斯基摩人。   全天候27度的地暖恒温被李雾过成了地球两极户外求生,少年把自己裹得非常严实,里三层外三层,一丝不漏,令岑矜无端受辱,感觉自己被默认成有潜在性癖。   一周后饭桌上,岑矜忍无可忍,撂汤匙问李雾:“你不热吗?”   少年筷子一顿,停下扒饭的手:“热。”   “所以这几天是干嘛?”   “怕感冒。”他搬出她当时搪塞的理由。   “你这样更容易受凉,”岑矜决定开诚布公:“上次的事我又没放心上,男孩子裸个上身有什么要紧的。”   “嗯。”李雾低低应着,耳根却逐渐变色。   岑矜又乜他一眼,命令:“棉服脱了。”   “哦。”李雾立刻起身,脱掉外套,挂到椅背上。   大笨熊变回小白杨,可算顺眼了些,岑矜这才称心,捏起汤勺继续吃自己的。   这段时间都是李雾做饭打扫,岑矜不可能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日子。   她本想以此抵销去年接李雾出来在胜州花的钱,但细思过后还是觉得太过俗气,又有些伤人自尊,便换了种方式实现内心的平衡――就是趁此时机给李雾网购各种东西,衣服、鞋、鼠标、模型、三年高考五年模拟(……)……这些男高中学霸绝对不会讨厌的东西。当然,每次也都是李雾去搬快递,大包小包,叠起来快高过头顶。   拆箱后岑矜都会要求李雾试给她看,打扮他已成为岑矜居家办公之余为数不多的休闲方式之一,每回将面目一新的少年从头打量到脚时,岑矜都会由衷感慨,原来真人版奇迹雾雾这么好玩。   李雾就不那么好受了,看着日渐填满的客房衣橱,他只觉得负债累累,亏欠加倍。   阳和起蛰,品物皆春。足不出户的日子里,节气之神悄然降临。   窗外草长燕回,海棠初发。温煦的风吹进了房子,将更多的人牵引而出,街道恢复一些生机,川流的人群仍戴着口罩,小心翼翼地试探与适应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BN的蓝牙耳机广告也顺利投放至某短视频APP的topview(超级首位),千万点击带来了不俗销量,当中女性购买用户的占比明显上升。   短视频的创意源自岑矜所在的奥星团队,短短一分钟时间,他们呈现了一场丰富生动的视觉盛宴。   开头是苍冷的、灰暗的,空无一人的街道,天地黑白。   矮小的短发女人背身立于正中,她头戴线帽,服饰臃肿,并不起眼。   短暂的驻足后,她取出兜里的粉色耳机,左右戴上,开始慢跑。   音乐起,伴随着主角的第一人称长镜与动感节奏律动,整个画面逐步绚烂鲜活,高耸的大厦化为上下跃动的频谱,花团锦簇的枝头飘下音符,人行道是弹跳的琴键,桥栏颤动是吉他的弦,禁止路标的箭头跳出红色斜杠,墙面涂鸦群舞……她仿佛是世界的主宰。   视频的最后,女人被一位灰色路人撞停。她摘下一边耳机,周遭静音,环境复原。   她喘息少顷,重戴耳机,音乐再次奏响,她回眸看天,出人意料的是,女人的笑颜纹路纵横,竟是位容光焕发的小老太太。   广告语紧随其后:BN XT20,听从内心,行不受限。   这条投放给客户与公司带来的收益远超预期,Teddy在群里挨个夸了个遍,尤其岑矜,老板更是亲自点名表扬。   岑矜倒没多兴奋,更多的是解脱。她们组亦如此,从创意到拍摄,再到剪辑与特效,片子翻来覆去改了几轮。谁能想象一条仅六十秒的视频,是怎么让他们焦头烂额,近乎吐血。   关闭群聊,岑矜四仰八叉陷进柔软的床褥,终于睡了假期以来第一个无忧好觉。   正午时分,岑矜才被帘缝里的一隙日光挠醒。   洗漱完毕,她披了件羊绒开衫,走出卧室,找家里另一个人,却发现他根本不在。   刚要发消息问问去向,微信里已经有他十分钟前发来的消息。   李雾:我出去打印试卷,过会回家。   岑矜挑了下眉,回:什么试卷?   李雾:理综,下午要考试。   岑矜:在家考?   李雾回:对。   岑矜:家里有打印机。   李雾:……   岑矜:肥水尽流外人田。   李雾:……   岑矜不再计较,回归考试话题:你们老师不怕学生直接搜答案么。   李雾回:老师说要家长监考。   岑矜:?   李雾:我可以不用。   岑矜:知道你很自觉。   话虽这么说,但吃完午饭,岑矜还是提前来到书房,坐镇一旁,理直气壮。   她工作告一段落,难得清闲。但糟糕的是,她竟对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产生应激,强迫症一样想把自己再安插到需要的缺口。   譬如,担任李雾的临时监考官。   少年见她到来,明显有些诧异,但他没多问,抽出笔耐心等候测验时间。   一室静谧,光线在满橱书脊上漫步。   李雾提前审题默算,漫不经心地转着笔,还间或换些花样,黑色的中性笔于他细长指间来回旋动,运转自如,却不脱手。   岑矜注意着,哼一声:“你很会转笔哦?”   话落,那支恣意的笔刹停住,被它的主人老实握回去,又端端正正摆放到试卷中央。   李雾眼皮微抬,讪讪:“就转着玩。”   岑矜也起了玩心,视线落到他黑色的笔袋上,伸手就捞来自己面前:“借我一支,我也试试。”   李雾顿如五雷轰顶,险些起立,颅内急剧嗡鸣。   女人已经低头,认真在他笔袋里翻找,一边还比较轻重,少刻就把几样笔都拖了出来。   李雾不敢眨眼地看她动作,喉头紧窒,心率快得几要猝亡。   好在岑矜没有因为摸不到而再进行更深入的探索与查找,转而撇开笔袋,注意起眼下几支,她分别尝试和感受,总觉不大满意,扬眸问:“没别的笔了吗?”   李雾慌乱至极,以至于口气都有些急冲:“没有了!”   “这么凶干嘛?”岑矜被他高声一唬,很是莫名。   他又微弱下去:“要考试了……”一边把笔袋拿回来,假模假样:“我拿下橡皮,你把铅笔也给我吧。”   到这一秒,他的秘密基地重回自己掌握,李雾才觉魂魄归体。   找不出一支手感相契的,岑矜不免意兴阑珊,拣出铅笔要送过去,她突而心起狡念,又将2B铅笔搁回平桌,圈起拇指食指,锁定目标,发力,把它噌得弹向李雾。   男生指骨被撞,刺疼一下,不解抬脸看她。   不料女人已搭腮侧头看窗,作“我不知道我不在场”状。   李雾勾唇,搓两下手,敛低眼,掩饰渐浓的笑意。   两点整,测验开始。   李雾摁出笔芯,似剑刃出鞘,即刻进入战斗状态。   岑矜开始玩手机,公司大群在聊复工时间,征询众人意见,大家各执一词,聊天记录快到刷屏,目不暇接。没一会,老板乏了厌了,直接弹出个组群语音讨论。   岑矜象征性点进去,扫一眼眉心微锁专心做题的李雾,将界面静音。   过了会,她在群里被副总监文字点名:@Gin,怎么不说话,挂机呢?   岑矜:……稍等。   她起身走去阳台,李雾留心她动静,也目随她一路走出。   岑矜贴手机到耳边,回过头,从窗后看屋内情况。   四目相对,她隔空做两指戳眼动作,先自己,而后李雾,凶得很。   李雾一怔,似真被扎到般,埋下脑袋,实为抿紧唇镇压笑容。换谁谁受得了这种可爱二连击。   李雾一心二用,偷听岑矜讲话的同时,还跟有肌肉记忆般在稿纸上流畅算数,最后将正确选项填入括号。   可惜她声音不大,又掩上了门,所以听不真切。   片刻,约莫是有相熟同事拿她开刀问罪,岑矜嗓音陡然拔高:“我家学生考试呢,闭嘴吧你。”   笔尖一顿,少年又在草稿纸上奋笔疾书。   他字迹起飞,近乎狂草,似在发泄――发泄那句话,那个前缀所带给他的极致得意与极致愉悦。 第41章 第四十一次振翅   四月,粉白的小蔷薇将小区一周的铁栏都织成花毯。   奥星的复工通知也飞至各个员工的邮箱。   岑矜花了一周时间才完全适应正常的工作节奏,漫长假期带来的后遗症体现在方方面面,尤其是一日三餐。   显而易见,李雾的家常菜养刁了她的味觉与胃口,公司的自助怎么吃怎么不对劲,冷冰冰的,毫无烟火气。   一个中午,她用叉子拨弄着餐盘里模板化的组合菜肴,愈发嫌厌,不由点开微信,给李雾发消息,意图望梅止渴。   岑矜:你今天中午吃什么?拍张图给我看看。   李雾:面条。已经吃完了。   岑矜:为什么不烧菜。   李雾:你不在家。   岑矜:做饭又不只是为了给我吃,你自己也一样要吃,光面条有什么营养。   李雾:……嗯。   岑矜:想你的饭了。   李雾:你那边没饭吃么。   岑矜拍了张餐盘照过去。   李雾:看起来还不错。   岑矜:跟你做的没法比。   李雾回了个原始表情的龇笑,似乎对她夸奖颇为受用。   岑矜讥嘲:你聊天很有我爸的风韵[龇牙][龇牙]   李雾:还好吧。   岑矜无言以对,关心起他学校情况:你们老师有通知什么时候返校么。   李雾说:大概劳动节之后。   岑矜:行吧,趁早滚回学校。   李雾:?   岑矜:我见不得自己含辛茹苦,还有人在家闲散惬意。   李雾:我也上了网课。   他口气似受莫大委屈,岑矜浑然无觉地敷衍一哄:哦哦弟弟辛苦。   李雾:……   岑矜一凛:省略号是什么意思?   李雾:没什么意思。   岑矜:表达出来。   李雾可真是原始表情的忠实拥趸:[愉快]   岑矜再难容忍:继续用这种表情不会有女生喜欢你的。   李雾:那用什么?   岑矜:别用表情。   李雾:好。   岑矜职业病发作:请重新陈述一下省略号的具体含义。   李雾:不知道回什么但一定要回你。   岑矜听出几分受迫:我可没逼你。   李雾:是我自己的习惯。   或许是他的回答太过真诚直白了,岑矜心脏遽尔一颤,似弹珠滑脱,她在这种轻微却异常的失重间词穷起来。   最后她只字未发,只回一个看起来毫无破绽的表情:[龇牙]   结束对话。   李雾笑着倒置手机,刚要继续一心一意写讲义,又停下来,把手机翻回,点开微信,回味今日的聊天内容。   朝夕相对的三个月,他能感觉到岑矜在自己面前逐步自在、松弛、不再竭尽所能地端着某种架子,维持着某种形象,虽然还是喜欢言语欺压,但多半是调侃逗趣。卸下伪装的她,就是个矛盾冲击又完美自洽的存在,她成熟又天真,缜慎又随性,有一种柔软的锋芒,像眯眼所见的光。   李雾想象了会她的样子,平静下来,专心攻完今天老师布置的全部课业。   收起讲义,他回到厨房,开始四处翻查,最后从橱柜最上面一栏找到了全白的保温饭盒。   烫洗一番,确认饭盒无损,李雾开始清洗食材,切丝切段,一顿煎炒熬炖准备妥当,已是下午六点多,他将做好的三菜一汤干干净净不漏一滴地分装进保温盒里。   提早下好单的跑腿员刚好上门,李雾用袋子扎紧,递给他,再三叮嘱:“久力大厦的奥星广告,别送错了。”   彼时,岑矜正在开会,做头脑风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正热烈。   忽有同事来敲门,大声叫嚷:“岑矜,有你外卖!”   岑矜困惑回头。   那个AE又喊:“放你桌上了啊。”在座各位霎时嘘她不够意思,大家都饿着肚子光消化脑容呢,结果她一个人偷偷摸摸叫吃的。   岑矜摊手喊冤:“我没有!”   散会后,岑矜回到工位,只一个包扎厚实牢靠的圆柱形物品,都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   她层层解开,才揭晓最终结果,是一只洁白的饭盒。   她一怔,大概猜到它源自何处,便取出手机确认,果不其然,有条跑腿短信提示,出发地是自己小区。   岑矜唇角微扬,放下手机,将饭盒拎出,开盖。   鲜香扑鼻,是她熟悉的气味。   “好香啊――这是什么――”路琪琪闻香而至,滑着她的转椅赶来。   岑矜不答,只坐回去,把几样菜盒挨个取出,在桌上一字排开。   最下层是汤,冬瓜排骨,色泽浓白,还热气腾腾。   岑矜略略挑眉,又去找餐具。筷子与汤匙都用纸巾裹得仔仔细细,捋开一看,是她平日最爱用的两位。   这一秒钟,岑矜大脑里就一个念头,五字真言:妈的没白养。   路琪琪跟馋嘴仓鼠一样在一旁嗅来拱去:“这不是外卖吧,我看着不像啊。”   岑矜横起手机拍照,笑意难褪:“家里送来的。”   “你家人也太好了吧,我父母才不管我死活。”   “是吧。”   路琪琪央求:“我能吃一口嘛?”   岑矜手悬空兜着,施舍给她一筷子土豆肥牛。   “哇啊!”路琪琪双眼放光:“好好吃啊。”   她还得寸进尺,亮出手里勺子:“我还想喝口汤呜~”   “喝吧喝吧。”岑矜向来拿这种小可怜虫没办法。   等路琪琪称心如意地飘走,岑矜才又取出手机,边挖饭边给李雾发消息。   她将自己拍的图传过去:托你的福,今晚伙食水平直线上升,还福泽周边百姓。   李雾问:饭菜冷了吗?   岑矜:还很热。   李雾:嗯。   他又说:下班别忘记带饭盒和餐具回来。   岑矜:ok。   她心里烘暖得就像饭盒底端的汤水:另外,谢谢你。   李雾:不用,我也要吃饭的。   岑矜心领神会地笑:噢。   她没忍住,又回了个摸头表情,揉揉蹭蹭。什么懂事贴心大宝贝,要被他乖死了。   李雾不再秒回。   岑矜担心他每天这么折腾影响功课,又提醒: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李雾问:为什么?   岑矜:你主业是学生,不是厨师,请把重心放在本职工作上。   他申明:我作业写完了才开始弄的。   岑矜一天三个主意:万一下次作业多呢,一天都写不完,你还要挤时间做饭?尽管很感激很开心,我还是会有压力。   李雾不吭声了,继而低低落落地:哦。   吃饱喝足,岑矜将饭盒与餐具去洗手间简单冲洗一道,拾掇好,取出张湿纸巾擦手,而后开始修图。   就是李雾送来的饭图。   他在烹饪方面跟学习一样追求极致,色彩搭配极好,无需过多滤镜修饰,即便把原图直发到朋友圈,也能博来不少点赞夸奖。   但岑矜还是简单调了下饱和与亮度以显重视,才将它po到朋友圈,并配字:反哺。   旁人不晓得她收养了一个小孩,自然猜不透这张图、这个词背后的涵义。   但熟悉她的基本能揣摩出八成,更别提当事人。   须臾,李雾点了赞。   又过了会,一条出乎意料的微信消息弹跳出来。   是吴复发来的,岑矜面色僵了下,查看他文字内容:祝贺你,耳机广告大放异彩。   岑矜哂笑,顺势想内涵挖苦些什么,用来叠出足够高度的优越。但理智告诉她这样低端且难看,所以最后的她,千言万语只汇成两个字:谢谢。   吴复问:在奥星感觉如何?   岑矜回:还不错。   吴复说:年前我看到你了,在久力大厦,我刚好去那边有事。   岑矜:什么时候。   吴复:元旦前夕,你跟那个小孩坐在窗口。   岑矜想了下:哦。   吴复问:他怎么样。   岑矜体内的好战因子一下失控,冷讥: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么。   吴复:问他情况也只是客套话。   岑矜:跟你没关系。   吴复非常平和:我知道,放轻松,今天找你也只是为了道贺。   ……   退出聊天记录,岑矜想将吴复删除,最后还是作罢。分开后最好的体面就是漠视,无论如何她都要以此为准,强逼自己贯彻到底。   吃到一口暖心热饭的好情绪全被前夫横来一脚踢垮,岑矜揉两下额角,闷闷不快继续加班。   ―   四月下旬,春暖花浓,教育局终于确定开学日期。   五月六号,宜中学子返校,这座空寂良久的荒岛终于再度被林木植满,喧嚣出应有的蓬勃生机。   只是学生还必须佩戴口罩上课,下半张脸受碍,大家互瞧着都有股新鲜劲儿。第一节 课结束,李雾端坐在座位上看书,成睿一如既往来招惹,打探他半天问:“李雾你好像白了很多。”   李雾挑眼:“有吗?”   “有啊,”成睿拉下口罩,乐颠颠指自己:“你看看我呢,有没有闷白点。”   李雾仔细判断:“好像没有。”   “靠,说句好话也不行吗?你也黑,黑黑黑黑一直黑。”他恼羞成怒。   李雾:“……”   这学期被压缩得极其短促,李雾不敢懈怠,争分夺秒地学,两耳不闻窗外事。   现在这个班里,除却成睿,没有再多的人与他深交。主因并非上学期的风波,而是他们心照不宣知道,这位转学生不会再在这个群体久留。他与他们不同,他们大多后盾坚实,人生可试错;而他的一往无前伴随着极端与偏执,注定别无选择。   他就像乍闪的星,一跃而过的白驹,只会留下短暂却惊艳的残影。   下学期期末考后,星辉升空,白马嘶鸣。   李雾的相片与名字被高高裱入高二年度光荣榜第十七位。   少年容颜冷峻,正视前方,似乎已目及更高的视野,更广的天地。   一名普通班插班生竟有这般凶猛的势头,这种现象在宜中前所未有,向来傲慢的实验班学子都争相跑去围观。   李雾一战成名,他注定成为师生家长们暑期的谈资,提起他多半啧啧称奇。   取成绩那天,散场后,张老师把他叫去了办公室,做升班前的最后道别,也想送他未来的希冀。   可等真正见到李雾时,她竟动容到近乎失语。   可能因为他太沉静,太不用操心,这种无可挑剔让他不像个纯粹的孩子,而是个无法行差踏错的模板。   但她启齿时,还是用了“孩子”这个亲昵的称谓。   她说:“孩子,我当老师快二十年了,真的极少、极少见到你这么省心的学生,我不是没带出过清北生,但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进步好像比他们还让我骄傲,也更让我不舍。”   她扫了眼明媚的窗:“但你肯定要继续前进的,我就送到这个路口了。未来你的世界会变得更大,路途也会变得更多,也许还有更多艰难阻碍,但你得相信知识就像阳光一样平等,会停在漂亮的屋顶,也会温暖残垣断壁,所以不要停止学习,放弃学习,学习会让你一直拥有信心,充满信念,学习就是你的羽翼。”   张老师微微红了眼眶:“你是齐主任带给我的,现在我要给他还回去了,希望明年此刻,我还能坐在这里,以一位一直关心你的老朋友的身份,听你亲口告诉我你高考的佳绩。”   李雾如鲠在喉,他长吸一口气,面朝恩师,深鞠一躬。   张老师抹了下眼,笑送:“走吧。”   李雾字正腔圆:“谢谢老师。”随即离开办公室。   这一天是七月的午后。   烈阳高挂,世界明灿。 第42章 第四十二次振翅   高三开学,李雾正式进入高三(1)班,与他的三位新室友成了同班同学。   他不再独自一人上下学,多数时候都跟他们结伴而行。   新班级的气氛不同往常,如果说之前的十班只是幼兽间的小打小闹,那么这里便是肉食者云集的丛林,平静地表下流窜着物竞天择的暗涌。   李雾明显感受到了其间的紧迫与负压,他爱极了这种不留余地的氛围,心里只有满满的振奋与归属。   齐思贤是重组后理科实验班的班主任。他没有单独找李雾促膝长谈,开学第一天只在教室门口简单打了声招呼:“小子,我就知道我们会再见面。”   高三的第一次月考,神仙打架,李雾生平头一回掉出班级前十。   687的总分比之前都要高,但在金字塔的尖端也只能名列十五。   周末回家,他惯例把成绩条交给岑矜。   岑矜目瞪口呆,直呼:“哇你这个成绩放文科可能已经是状元了。”   李雾却不太满意,脸上阴云密布,搁了句“我去学习了”就把自己关进书房,闭门自省。   岑矜看着他离开,思忖一会,打开微信想给他发些鼓舞人心的鸡汤,未料齐老师给她发来了消息询问李雾学籍事宜,说领导希望家长尽快找个时间将李雾的学籍转来宜中,结束寄读身份,成为宜中的正式生。   这无疑是种肯定。   优异的学子于学校而言,都不可多得的勋章,每一枚都必须牢牢抓紧别在身上。   岑矜说:我回头问问他。他好像因为这次考试心情不太好。   齐老师并不意外:很正常,我所接触的像李雾这种类型的学生,没一个是甘当凤尾的鸡头,他不会满足于此的。我班上竞争压力确实大,全尖子生,都奔着清北去的,谁肯让着谁啊。你得好好疏导他,有的小孩儿可能就因为这种落差一蹶不振,有的越挫越勇,很难讲。   齐老师一番提点值得深思。   当晚岑矜辗转反侧,有了个主意。   高三只有三天国庆假期,所以提早解放,岑矜掐点给李雾拨了个电话。   少年接通后,听筒里安安静静,岑矜问:“回家了么?”   李雾回:“在车里。”   岑矜听出一丝不对劲:“地铁上?”   “不是,长途汽车。”   岑矜:“啊?你要去哪。”   李雾说:“回趟村里。爷爷忌日要到了,我只有这个假期。”   岑矜怔了怔:“临时起意?”   李雾回:“不是,月中就订好票了。”   “怎么不跟我说?”   “不想麻烦你。”   纳闷随之升级为火气,岑矜声调扬高,质问三连:“你一个人去我就舒服了?你才多大就单独坐长途跑那么远?被你那个姑姑抓回去怎么办?”   她语气降至冰点:“到现在还把我当个外人,这种事一个字都不跟我说?”   李雾默了一会儿:“你也不想来的。”   岑矜只觉不可理喻:“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去?”   李雾回:“你来接我那天说过。”   “什么?”   他沉声道:“你说这个地方你不想再来了。”   岑矜一顿,反复回想都是空白:“我说过这种话?”   李雾很肯定:“你说了。”   岑矜印象全无:“我怎么一点不记得,我没说过!”   “嗯……”少年不知如何接话,只能低声应着。   岑矜问:“你到哪了?”   李雾说:“才出发一刻钟。”   岑矜抬起腕表瞄了眼:“终点站是哪?”   “浓溪。”   “之后呢,怎么回去。”   “走回去,或者找个三轮车。”   “然后呢,晚上怎么办,风餐露宿?”她冷嘲热讽。   “下山找个地方住,第二天坐车回去。”   呵,安排得倒妥当。   岑矜闭了闭眼,深呼吸过滤着怒意:“你知道这个假期我本来就想带你回胜州散心吗?”   她尽可能使自己平静:“一个是你爷爷的忌日,一个是想给你转学籍,你现在全把我计划打乱了。”   本想给他个惊喜,却没想到这小子心思深重,早有一套主意。   李雾知错,半晌默不作声。   “能不能别这么懂事?”岑矜别无他法,只能临时变更行程:“我待会就出发,今天是出行高峰,高速大概率会堵车,不知道几点才能到,你在浓溪等我,找个餐馆或民宿。”   李雾过意不去:“别这么麻……”   岑矜斩钉截铁打断:“麻不麻烦我说了算。”   ―   下午五点半,李雾在浓溪卫生院门口下了车。   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周遭不再高厦矗立,改换矮舍低房鳞次栉比,路面斑驳,不见几辆车。   橘红霞光里,盛放着众生百态:妇女围坐在铺子前,闲谈唠话;佩戴着红领巾的归家小孩从高台上挨个跃下,嬉笑追打,呼啦啦惊起巷口几只踱步觅食的鸡。   时隔近一年重归此地,李雾已有几分隔世之感。   他怔神张望着,直至一串清脆铃音将他惊醒,李雾忙避让,一个中年男人踏着老式自行车优游路过。   李雾双手抄进连帽衫兜,不急不缓往先前学校走。   浓溪高中已经放假,校内不见人踪,有个老头正在锁门,弄好后回过头来,瞄见李雾,瞧着他眉目清朗衣着体面,不似镇上人,犹疑问:“你是这学生吗?”   李雾怔了下:“以前是。”   他眼光微闪,用家乡话唤他:“张爷爷。”   老头耄耋之年,记忆力大不如前,没想到这男孩子认得自己,一时有些诧异,稀里糊涂地应下,又不自在地挠挠枯木般的颈子,“我先走。”   李雾说:“好,您慢点。”   他一走,校门口又空寂下来。   面积窄小的操场在渐深的暮色里变得黯淡,教学楼的窗子好似数只灰蒙蒙的眼瞳,与长年灯火通明的宜中大相径庭。   李雾立在原处凝望了它一会,呵了口气,到一旁石阶上坐定。   他一腿舒展,一腿微曲,取出手机拨给岑矜,跟她汇报行踪。   女人也留意了下导航:“我进胜州地界了,估计半小时左右就能到你那边。”   “嗯。”   她又问:“你在哪。”   李雾说:“以前高中门口。”   岑矜:“在那干嘛?”   李雾:“就看看。”   “有什么想法。”她忽然来了兴致。   李雾回:“不知道。”   岑矜自作主张为他总结观后感:“有没有状元郎衣锦还乡的感觉。”   “……”   “我开玩笑。发个定位给我,老实等着。”   “好。”   远方由黄红变为深蓝与乌灰时,李雾身侧的路面被车灯映亮。   他站起身,白车又暗下去,一道纤细的影从中迈出,停顿一下,似在辨认,而后朝他走近,微诧的女声挟风而至:“你真还坐这啊?”   李雾也迎过去,停到她面前。   岑矜打量他一下:“饿不饿?”   李雾可不想再触她逆鳞:“饿。”   岑矜轻笑:“嚯,还知道饿。”   “嗯。”   “走,吃饭去。”   “嗯。”   两人随便找了间路边小餐馆饱腹,又买了些鲜果,再次启程,一路南行,往云丰村去。   漫山木樨花开,暗香浮动,跑来车里,岑矜不由吸嗅。   “你们这儿桂花树好多。”她转头看窗外。   “下车会更香,”李雾说:“香到打喷嚏。”   岑矜对村中路况生疏,戏谑求助:“这次不把车放村委了,李导你看停哪比较合适?”   李雾唇角微勾:“再往前开,有片空地。”   “好。”   停好车,李雾解开安全带:“你跟我一起去吗,还是在车里休息?”   岑矜困惑看他一眼:“我是你司机么。”   李雾哑然,解释:“这会天黑了,村里坟地跟城里墓园不一样。”   “我又没做过亏心事。”岑矜不由分说开门,昂首朝外走。   李雾笑了下,快步跟上,与她并排。   越往高处走,视野越开阔。月光似银纱,朦朦的,拂亮了田间作物的叶片与茎秆。脚底草蔓松软,无处遁形。   沿途,李雾突地停下,遥望着某处。   岑矜疑问:“你看什么呢?”   李雾回:“你来过的。我跟我爷爷以前的家,已经看不到了。”   岑矜挑眉:“那间小土房?”   “嗯。”   岑矜举目,循着他方向看去。这个地方在她记忆里是浅淡的,于光阴中悄然滑走,不足以铭刻。但当下提及,她不由翻出手机里那张旧照对比,果然痕迹全无,早被夷为田地。   岑矜百感交集,说不来是好是坏,该惋惜还是该庆幸,只道:“还好有张照片留念。”   李雾“嗯”了声,拔足向前:“我爷爷墓地就在后面那个树林。”   岑矜眺了眼黑压压的密林,枝杈乱糟糟的,如鬼手抓捞天空。   李雾面不改色往那走。岑矜则心一提,默默缩短二人间距。   途经田埂,逼近山林,脚下植被丛杂,触感还格外浮离,岑矜心也跟着起伏不定。   月隐进云后,山野昏黑,墨一样渗透天地。   岑矜打开闪光灯:远超预想的画面在眼前显现,密密匝匝的树干下是随处可见的坟堆与墓碑,有的被家人收拾妥帖,笔直站立;有的东倒西歪、残缺不全,惊悚片氛围浓郁。   岑矜暗道一句“不是吧”,心卡到嗓子眼,难以正视,下意识问:“我们为什么要晚上过来?”   李雾侧头看她:“我也不知道。你吃饭时说耽误我时间了,怕我怠慢爷爷,一定要今天来。”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李雾,”岑矜边小心避着,边催促:“你也把闪光灯打开。”   听起来刻不容缓,摆明是在怕。李雾偷扬了唇,“哦”一声,也打开手机照明。   周遭更亮了。   可视范围扩大,也更可怕了。   还不如不开。岑矜心力交瘁。   迎面横着根树枝,李雾驻足,挑高。   女人先走,等她通过,他才抬步。   岑矜倏地细声惊叫:“李雾你人呢!”   李雾被吓一跳:“……我在你后面啊。”   “不要走我后面!”她恼羞成怒贴回来。   两人手臂就此靠拢,不时磨蹭着,李雾心痒起来,脑袋也热烘烘的。   突地,岑矜脚畔一阵草木窜动,O@迅疾。   她一下弹开,惨叫“什么东西啊!”,慌不择路,急急抱住旁边人胳膊。   李雾一僵,好似被锁身,再难动弹。他手臂被死死搂着,紧密无隙,女人身体的温热从薄薄衣料渗进来,烫人神思。   他耳廓通红,喉结上下滚了滚,佯作镇定拿高手机一照,安抚:“别怕,应该是黄鼠狼。”   少年嗓音无法自抑地微颤着,好在岑矜早被吓去半条命,根本无暇在意其他。   岑矜仍提心吊胆:“会不会是蛇?”   “蛇没这么大动静。”   她背脊已湿,周身寒颤,再也不敢撒手,这种时候还不忘端架子下令:“靠着我!不准离我超过十厘米。”   李雾抿了下唇,他哪儿敢。   不到百米的狭道,草石磕绊,诡谲曲折,似走了一个纪元。   他们心跳飞快。   一个是吓的,一个是美的。   终于到达李雾爷爷的墓地,岑矜松开李雾,虚脱般喘气,终于有心情去看李雾爷爷的墓地。   她未拿手机直照,只于侧面借光。   李雾爷爷算是这片墓园中很体面的一位了,浇盖了平整水泥,碑身纵刻着隶书体的老人姓名。   “故   李明河   之墓”   左侧有小字:   “公二零一九年立”   “孙 李雾”   李雾将手机放到一旁,倾身拂去碑上尘泥,又将一些落叶捡走。   可能是祖孙俩名字都透着股宁和感,岑矜心跳微缓:“你爷爷名字也很好听。”   李雾将果盘摆好,怕突然的动作吓到她,提醒:“我要磕头了。”   岑矜以为他不愿让自己看见:“需要我背过去吗?”   “不用。”李雾收眼,屈膝跪地,安静地叩首。   少年低身伏拜,背部宽实,似遒劲无声的树根,匍匐进大地。一下,两下,三下,不徐不疾,月在这一刻浮出,霜一般漫过山林,岑矜目不转睛俯视着他,心如涤荡,唯剩偌大的撼动。这一刻,山野不再可怖。   待他起身,岑矜才回过神:“好了?”   李雾:“嗯。”   岑矜说:“我需要做些什么吗?”   “不用,”李雾拿起手机:“走吧。”   岑矜心神一动:“等会,我跟你爷爷说两句话。”“嗯?”   岑矜想了下,面朝墓碑双手合十:“您孙子现在衣食无忧,成绩也非常优秀,您尽管宽心。”李雾微微笑起来。   “走了。”岑矜拍一下他胳膊,先行。   “好。”李雾追到她身边,不敢再让她独自一人。   岑矜似乎不再那么害怕了,神态自若,还有心闲聊:“那次我在车里等你,你就一个人来的?”   李雾:“嗯。”   “你怎么不怕。”   “我经常走夜路。”   “可也不是通往坟地的路啊。”   “可能因为爷爷在吧。”   “也是……”   ……   走出山林,两人关了手机灯光,又往回走。   一边是树,桂香四溢,一边是田,十里清寂。长天似酣,他们如行月宫中。   岑矜仰脸看那些密集澄黄的小花:“你们这边的桂花树,好像比宜市的高。”   李雾也跟着看:“因为没人管吧。”   “我觉得是品种不同,但都很好闻。”岑矜走过,一个起跳,试着够了下,花枝晃荡,还差点距离,她不禁叹气。   李雾驻足,扬臂折下同一枝,递给她。   岑矜不接,还没好气瞪他:“让你乱摘了?”   李雾闷道:“我以为你想要。”   “不是自己摘到的我就不想要了。”岑矜似赌气,双手揣回开衫口袋,目不斜视往前。   李雾懊恼地收回手,带着那枝桂花垂下,一声不响地走。   岑矜瞟他,笑一下,摊手,手指曲几下:“给我。”   李雾眼亮,又把桂枝交出去。   岑矜抽走,闻了下,横回他胸前,拦截他去路:“借花献佛,颁发给今天保护了姐姐的弟弟。”   李雾笑开来,乖乖接走:“谢谢。”   “这就是你的获奖感言?真够敷衍的。”   “……”   女人继续走;   少年继续跟。   只要她需要,任何时刻他都会挺身而出,甘之如饴。 第43章 第四十三次振翅(大胆落笔,姐姐永远看好你)   李雾的学籍转得很顺当,国庆当日下午,两人就打道回府。   假期短暂如弹指,三号上午,李雾离家返校,重新投身学海。   岑矜公司严格遵守法定要求放满一周,但金九银十,各行各业都抢占商机,岑矜在家也是7x24小时全天待命。   他们像宇宙之中的两道星轨,在各自的领域移行,闪闪熠熠,也时有交集。   十月中旬,Teddy退居二线,力推岑矜为某汽车品牌的G系新款越野车型提案。   这是她首次担任创意部分的主讲,需要在比稿中准确展示和描述团队的想法。   光开场白,岑矜就在家提前演练过十几遍。   周末回来的李雾成了她的主要排练对象,少年的逻辑思维能力很强,认真倾听过后,会指出她表达中主次颠倒或推进顺序紊乱的地方。   完成一轮陈述,岑矜会让李雾试着想一些针对内容的刁钻问题。   一开始李雾不能很好的领悟。   岑矜举了几个过去比稿时甲方尖锐提问的例子,他融会贯通,开始“发难”,有些质询居然也让岑矜张口结舌。   岑矜把难住自己的记录在案,与同事一起讨论,找到最好的回应技巧。   真正上阵那天,虽然准备充分,可岑矜还是紧张到难以自如。   她立在显示屏前,努力使自己笑容得体,看起来专业且平心静气。期间她重点介绍了其中一条有关山区公益类型微电影的主创意。   岑矜的提案还算成功,至少回位时,在场几位客户的面色都是温和的。   问答环节时,对方区域经理问:“片子里「让所有坎坷如履平地」的想法我看着还行,切题也有一定感染力,但我看岑小姐有提到一个地方,云丰村,国内这么多偏远山区,为什么偏要挑这里,我以前听都没听过。”   岑矜莞尔:“我实地考察过。”   区域经理眉毛微挑:“为了我们的产品?”   岑矜答:“不全是,我曾资助过那里的学生。云丰村的环境与民生都很原生态,很真实,路况也非常适合宣传G系的多路况适应系统。”   区域经理问:“你开的是哪款越野车?”   岑矜回:“我没有越野车。我当时开的是玛莎Ghibli,差点没把我送走。”   全场哄笑。   岑矜看着他,不紧不慢:“因为出行受限,我几乎没去那里看过我资助的学生,但如果拥有一辆G系,我想情况或许会有所不同。开越野车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酷?为了自驾游翻山越岭看风景?挑战极限追求刺激?我想不止于此吧,也可以有人文,有情怀,有实现自我,有一些更深层面的触动人心的东西。”   区域经理靠向椅背:“其实你不用反复强调PPT里已经讲过的东西,这不是演讲。你考虑过一种可能吗,就是这条片子呈现给大众后,会变成一条旅游宣传片,重点在扶贫而不是我们的车。”   岑矜浅浅笑开:“这点你们大可放心,我们视频中不说全部,但90%的片段都会与G系有关,旨在展示它的全部性能,从内而外。偏公益人文的表现形式更容易出圈,可以让这些性能进入更多潜在消费者的视野。”   区域经理会意颔首。   ……   双十一后,G系最新宣传广告片开始在各大平台投放。   片子讲述了一个失意男人四处自驾游,误闯一个风景如画的小山村,在与孩子们的相处和对他们的帮助中自我救赎寻回初心的故事。   车的镜头运用自如,穿插于剧情中每一处,有的趣味横生,有的动人心弦。   临别前,男人与孩子们合影,说回去后会打印出来寄给他们,而后驾车离去。   孩子们似想起什么,拔足在山地上狂追。   男人从后视镜中瞧见这些小小身影,稳稳刹停在坡上,他满脸是泪回头大喊:“别送啦!别舍不得我啦!”   孩子们也大叫:“我们忘记跟车照相啦――!”   ……   泪中有笑的视频打动了许多人,以岑矜为首的创意团队也借此拿到了本年度的龙玺奖。   又逢公司人事调动,岑矜正式从SCW晋升为GH,成为创意部门的文案组长,身价倍涨。   这一年的寒潮来势凶猛,提早驱逐了秋意。   金叶似乎在一夜间散尽,万木披裹上白雪。   年尾,岑矜特意去了趟万宝龙专柜,想购置一支钢笔,作为李雾的成人礼。   春畅陪着她逛,不解问:“你说你买这么贵,他知道这牌子吗?”   “要他懂什么,只要知道是钢笔就行,”岑矜目光逡巡过柜台里的钢笔款式:“价格只是代表收礼方在送礼人心里的分量,当然在能力范围内越贵越好。”   春畅抬眉揶揄:“看来他在你心里分量已经很重了。”   “他可是我弟G。”岑矜理所当然回。   “你把人家当弟弟,人家把你当姐姐吗?”   岑矜招呼柜员取出某支给她细看,又奇怪回眸:“不当姐姐当什么?”   回到家,岑矜就藏着掖着溜回卧室,翻出自己早前就网购好的深色卡片,用珠光笔在上面一笔一划书写祝词。   落款后,她小心收好。元旦当晚,趁李雾洗澡,岑矜将礼盒与贺卡取出,一并放到书房书桌的正中央,很是郑重其事。   李雾出来后,她装若无其事,坐客厅啃苹果玩手机,眼皮都未抬一下。   李雾瞥她一眼,停下默了片刻,才宣布道:“我明天生日。”   他极少主动分享这些,岑矜微诧看他:“我知道。”   他咳一声,神态略不自在:“要成年了。”他终于跟她有相交的身份了。   岑矜咔嚓咬下小块果肉,漫不经心:“所以?成年人有事吗?”   “没事,”他发梢还湿漉漉的,泛动着黑亮的光泽。他看起来似乎也比去年生日要更兴奋,眼底笑意闪烁:“就跟你说下。”   岑矜向来不留情面,面带研判问:“你在开心什么?”   李雾说:“我没有。”   岑矜溢出意味不明的轻哼,不再搭腔。   李雾耳根微烫,走回书房。   还未落座,他就看到了桌上的礼物。   李雾顷刻掀起唇角,走过去,正襟危坐,才将上方叠了一道的宝蓝色卡片揭开,女人规整清秀的字迹跃然其上:   “你的人生新章节,从这一刻自主书写。大胆落笔,姐姐永远看好你。”   祝李雾弟弟,成年快乐。”   ―   四时更迭,泡桐花压弯枝头,春水涨潮的湿气盈满这座城市时,李雾迎来了自己第二次模拟考。   他稳步上升,分数已迈过700大关,在班里名列前茅。   岑矜早已见怪不怪,每次收成绩单时调侃最多的就是:清华还是北大,给个准话。   周遭也隐隐有了些变化。   一些名校的学长学姐会通过同班同学接触到他,将他们一群尖子生拉进同个微信群里,亲切地跟他们描述学校的种种优点。   齐老师也私下找李雾聊过,探问他对志愿是否已有想法,并传达了某些大学招生办的意向,李雾只是摇头,说还在考虑。   他的确还在考虑。   原因很多,但有一点很关键,他不想离岑矜太远。   他曾查过首都到宜市的航班与高铁,一个是两个半小时,一个是六小时,且都票价不菲。   如果去北京念书,申请到助学金,未来几年他与岑矜的人生轨迹除去长假,几乎就是平行,再难有干系。   虽然目前的她潜心工作,看起来完全没有打算进入下一段爱情的样子,但他还是会怕,怕某个脱轨的瞬间,岑矜会走向某个他再也无法看到的岔口,他明明已经在她背后屏声静气却又竭尽全力地追了那么久。   高考于李雾而言,并不只是苦读的回礼。自己水平如何,他心中早已有数。   它更像是一场关乎未来的自行审判,他坐在秤杆的中间地带,一边是情,一边是理,拔剑四顾心茫然。   大考前的每一天都是在重复前一天,日子枯燥煎熬,却也瞬息而逝。   临考前夜,李雾失眠了。   他一直待在学校,没有回家。此刻一个人躺在床上,宿舍黢黑,他反复回想着近两年来的种种,他发现,岑矜刻在他脑子的画面竟远超自身,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明明没那么多,可她却几乎占据了全部,如形役,如恪守的执着。   难以抉择的情绪剧烈绞轧着,李雾心口生疼,他爬下床,取出笔袋,翻出岑矜的两寸照。   李雾把它摊放到桌面,凝视着,女人笑意和煦,像一剂良药,缓释了他所有的苦恼与躁动。   他又打开微信,置顶是岑矜一个小时前发来的安抚鼓励:【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不肯回家待考,也不愿意让我送考,但我知道你肯定有自己的理由。我也知道此刻的你一定很紧张,但也别忘了18岁那天我跟你说过的话:大胆落笔,姐姐永远看好你。】   他反复默读好几遍,胸腔缓慢起伏一下,将照片收回抽屉。   翌日大早,李雾检查完文具与证件,取出手机再看眼那句话。   如果都不做最好的自己,还怎么值得她的看好。   少年豁然开朗,精神一振,微醺的风里,他快步往考场进发,全力以赴,其余交给命数。   八号傍晚,所有高三学子争先恐后涌出校门,他们似困兽出笼,狂奔着,发泄着,或尖嚎,或低泣。   李雾是当中为数不多的淡定派。   穿着白T的峻拔少年面无表情朝外走,静默却醒目。   手持麦克风的媒体拦住他,试图采访。   他瞄了眼怼来跟前的摄像机,眉头一蹙,启唇说了几个字,大约是在婉拒,而后拔足就走。   媒体穷追不舍,他头埋更深地避让,也跑得更快了。   岑矜立在不远处的荫翳里,就望着他笑,怎么回事,完全不想去救一把。   好不容易脱身的男生低头,取出手机。   岑矜眉梢微扬,跟着拿出手机。   屏幕在下一刻暗下来。   岑矜接通,他们之间流动着夏风,人影憧憧。   李雾举目:“我考完了,”他顿了下:“你来了吗?”   “我早到了,嗯――”岑矜判断了一下自己的站位:“你的右前方。”   少年的双眼在一刻间聚起焦:“我看到你了。”   岑矜掐断通话,扬手冲他晃两下。   李雾步伐渐急,由走变跑。   曾几何时,无数个周六的傍晚,人潮汹涌,他也是这样义无反顾地奔向她,好像在朝光冲刺。   少年停在同一片树影里,她的面前,他气喘吁吁地看着她,莫名其妙地笑。他第一次露出这样大的笑容,朝气满满似骄阳。   她家聪明孩子怎么跟考傻了一样,笑得呆头呆脑,岑矜皱眉疑惑:“你考很好哦,笑成这样。”   李雾抿起了唇,高深莫测地回头,只给她一个稍显傲娇的后脑勺。   “到底怎么样,心里有底吗?”岑矜本不想考完就立马说这些给孩子压力,但他现在这副神气小样挑起了她全部好奇,非追着问清楚。   李雾慢慢悠悠走,仍一言不发。   “不说这个暑假都别再跟我说话。”岑矜只能使出威胁大法。   他终于侧过头来,老样子回:“还好。”   “又来,能给个准话吗?”   他定定看她两秒,似有几分幸灾乐祸般勾了下唇角:“出分后你应该会很忙。” 第44章 第四十四次振翅(照片)   他话音刚落,岑矜懵了下:“忙什么?”   李雾还在那故作玄虚:“不知道。”   岑矜直接拿手袋呼他后背,力道还不小。   被莫名一打,李雾佯避了下,笑意更深:“好了。考得不错。”   听见满意的答复,悬空几天的心也跟着落定,岑矜展颜:“嗯,那就等你好消息了。”   他们结伴往附近的停车场走,身畔是络绎不绝的学生与家长。   “李雾!”背后遽然传来呼喊。   李雾与岑矜一齐回头,是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一路疾奔过来,急刹在他们跟前。   李雾挑了下眉:“成睿?”   成睿喘个不停:“我一看背影就知道是你!”   他又看向岑矜,恭恭敬敬唤:“姐姐好!”   岑矜颔首,莞尔:“嗯,你好。”   成睿一惯嘴甜,不惜拿好兄弟当溜须拍马的垫脚石:“姐姐太漂亮太瞩目了,不是先注意到你,我都不知道李雾在你旁边。”   没有不爱听好话的人,岑矜笑出了声:“谢谢你啊,你也很帅气。”   李雾目光轻微一沉,打岔:“你在哪个考场?”   成睿说:“我在24,你呢。”   李雾说:“26。”   成睿惊讶:“我们居然就隔着一间教室!让我沾沾考运吧。”   说完抬手在他身上一顿乱蹭猛挠。   李雾怕痒,屈身缩肩各种闪躲,脸都憋红了。   瞧着两位生机勃勃的少年,岑矜失笑摇头。   男孩儿们闹够了,总算消停。   李雾问:“你家长呢。”   成睿嘴努了个地方:“我想喝奶茶,我妈帮我去买了。”   岑矜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也问李雾:“你想喝奶茶吗?”   李雾摇了下头。   成睿羡慕地看着他俩,喃喃:“我要也有个姐姐多好啊……”转念又问:“李雾,你暑假有什么安排吗?记得找我啊,高三一年我们都没怎么说过话,我可想死你了。”   李雾点头:“好。”   “一定要找我!”成睿回了个下头,约莫是见自己妈妈从店里出来:“我先走了。”   “嗯。”   目送成睿离开,岑矜问:“他是你来宜中后最好的朋友吧?”   李雾回:“算是吧。”   岑矜说:“我还挺喜欢他的。”   李雾一顿:“因为他很会说话吗?”   岑矜想了下:“他一看就是那种很好相处的男孩子。”   “哦。”他闷声应着。   他们的肩膀并齐,在树隙的光点间匀速行走。李雾倏地开口:“我好相处吗?”   “你?”岑矜冷冷一呵:“你是我见过的最难相处的人。”   “真的吗?”她的回答不算出乎意料,但令人受挫。   岑矜不假思索地嗔怨:“你都不知道你刚来那会有多别扭,每跟你说一句话我头都要痛死了。”   李雾不服气:“现在总归好一些了吧。”   这点岑矜不再否认:“嗯。”   她毫不吝啬对他的夸奖:“现在又高又帅又乖成绩又好,是每个姐姐心目中的完美好弟弟。”李雾听得心花怒放,不能自制地扬唇:“哦。”   “完美好弟弟,”岑矜盛情相邀:“想吃什么,尽管开口,今天姐姐请客。”   ―   岑矜带他去了间米其林日料店,环境清幽,灯盏淡黄,竹质的屏风区隔出卡座,将食客间的私密保护得恰到好处。   白袍主厨在一边片鱼,岑矜给李雾斟了一小杯奶白色浊酒:“尝尝,度数不高。”   李雾接过去抿了下。   岑矜问:“怎么样,终于可以接触酒精的成年人。”   “……”李雾又尝了一口:“有点果香。”   “嗯,还有呢。”   他纠结半天,还是直叙感受:“像醪糟。”   岑矜笑,不为难他了,低头吃面前的小,转移话题:“想好志愿了么。”   李雾怔了下:“还没有。”   “不是有学校提前联系过你么。”岑矜记得他跟自己说过。   李雾:“对。”   岑矜撑腮:“没一所很想去的么?”   “也不是,只是还没想好,”李雾问她:“你大学在哪念的?”   “就在宜市,”提及母校,岑矜莫名自傲:“宜大的新闻学院,我们系可是天下第一。”   李雾若有所思。   岑矜问:“宜大找过你么。”   李雾点点头:“找过,想让我提前参加他们学校的考试,如果通过的话,高考只要达到一本线就可以去读。”   岑矜惊得接连眨两下眼:“这么厉害?”   “嗯。”   也曾自诩学霸的女人被刺激到,僵笑一下:“你没同意,是看不上宜大?”李雾说:“不是。”   岑矜对他的否认置若罔闻:“不过我要是你,也会选更好的学校,接触到更优秀的人。”   李雾看她一会,又敛目片刻,才艰涩启齿:“去北京的话,以后可能会很少回家了。”   岑矜眼微微瞪大,对他的话深以为然:“那肯定的,谁上了大学还老往家跑。”   她突地反应过来:“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啊?”李雾眉心一紧,鼻头被一股强烈的酸意攫紧,不得不匆忙低头。   看他这副样子,岑矜也有些难受。   她眼圈微微涨热,还是长辈口吻,好声好气安慰:“哎呀,都有这种时候的,总要长大成人远走高飞的,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   “你还记得么,我那时只要求你考211,你却远超预期,说明你的潜能需要更大的天地去施展,”她为他畅想未来,试图借此让他心情复苏:“不知道你有没有攻读物理的打算,我前段时间查过,北大的物理是全国最好的。我留学时有个朋友就是北大的,现在被聘回去当老师了,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帮你问问。”   岑矜有条不紊地安慰着,可她不知道,她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像在死推一个四肢僵疼难以动弹的人。   李雾心烦意乱到极点,发泄般将小碟里的寿司一口口往嘴里塞:“暂时不用。”   “你慢点吃啊,”岑矜看他状态不对,担心激出他考后焦虑,不再聊这些,只点点头:“我也只是给点建议,反正还有二十天呢,你慢慢想。”   ―   之后的两天,岑矜照常上班,李雾都在家没事找事做――打扫、跑步、玩岑矜的健身环,似乎一些激烈到大汗淋漓的活动才能让他暂时忘却这种即将面对人生重大选择的焦虑。   学习对他而言已成刻板行为,现今松懈下来,他穷极无聊,突然有些不知道要怎么自处。   他也没估分,走出考场的那一刻,他心里就已经有了结果。   班级群里,大家都在吐槽今年的理综卷难度过深,而李雾无动于衷,理综对他而言,题型再不可捉摸,都是一张一眼即可看透的平面。   齐老师从QQ私聊他,问他估分没有。   李雾回:没。   齐老师说:怎么不估,班里前十我问了个遍,就你没估。   李雾问:他们怎么样?   齐老师说:平时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李雾讨巧回:那我也是。   齐老师笑骂:臭小子。   李雾也掀了下唇角。   六月十号下午,岑矜请了个假,陪李雾回校收拾东西。   初夏日光盛烈,地表蒸热,走到男生寝室时,岑矜脸上已泛出些淡红。   李雾垂眸看她一眼,走去将空调打开。   他又去关门窗,岑矜视线跟着他走,也将整间宿舍仔细描摹了一圈,他换宿舍后,她一次没来过。   果不其然,李雾的书桌跟床铺还是在座最干净的。   桌面纤尘不染,书立里的教材按体积大小纵向排列,凉席上的毯子叠得四角对称方方正正,仿佛一个钟头前才搬进来一般。   李雾走回来,将自己椅子拖出来:“你坐着等我。”   岑矜纹丝不动站着:“不用我帮忙吗?”   她今天穿了条白色无袖连衣裙,裙摆垂坠过膝,似一朵半阖的高洁栀子。   李雾看一眼她衣服:“不用。”   “所以我今天还是你的接送司机?”   “……”李雾噎了下:“那你收桌上的书吧。”   岑矜颔首,将那些教材挨个往外抽。少年的书也保护得很好,跟他试卷一样整洁,但扉页摸着都软旧了,一看平时里就没少翻。   少年手长脚长,脱了鞋两下就攀上床。他动作矫健,裤管下方的脚踝柴瘦分明,白到有些晃眼。   是的,很白,不然岑矜也不会注意到。   她有些意外:“李雾你腿这么白的吗?”   “啊?”李雾在掀凉席,不懂她为何突然关注这里。   岑矜回想一下:“去年我看你身上好像没这么白。”   只属于他俩的某一幕遽然涌现,李雾手顿住,讷讷“哦”了声,继续整理凉席,脸有些升温。   李雾摘着枕套,岑矜也将他的教材题集一一垒好,井然有序。   岑矜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现搭的几座“书堡”,掸掸手问:“你抽屉里还有没有书了?”   李雾陡然僵住。   一道白光劈过,他大脑轰了下,如爆破。   下方传来抽屉滑轨的响动,接而一阵床板吱嘎,李雾惊慌失措扑到护栏边,心跳狂乱。   同一刻,岑矜拉出一半抽屉的手也怔停下来。   窄小的视野里,她看到了自己,准确说是自己的照片。   这张照片并不陌生,但也足够久远,是她两年前为入职去拍的工作证件照。   它被摆放在抽屉内部的正中间,全白背景,因而格外显眼。   与它面面相觑少刻,岑矜有些难以置信地,缓慢伸手将它取了出来,确认它真实存在,而非幻觉。   也是这个动作,李雾万念俱灰。   他薄薄的眼皮用力闭了闭,咣一下坐回去,恨不能从此消失。   岑矜眉心细微一拧,深吸一口气,把这张两寸照搁回桌面书册的最高点,接而扬眼,去找上铺的李雾。   她的角度并不能很好地捕捉他,去判析他当下的状态,岑矜只能后退两步,终于找到他的脸。   少年侧坐在那,一动未动,下颚紧绷,不敢跟她有丝毫目光接触,像是固执而好笑地藏在一隅并不存在的掩体后面。   他双手攥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着,反应激烈到让现下一切昭然若揭。   整间寝室睡死一般,除了轻鼾一样的冷气风声,再无更多动静。   岑矜仰着脸,直直盯他片刻,而后收回视线。   她磕了会下唇,再度抬眼,冷声撂过去四个字:“下来说话。”   ―   少年一动不动,他根本就动不了,四肢百骸全部冻结。   几秒后,他才像从冰块里脱身,有了动静。但因心绪不宁,他动作还是不太连贯,梯子险些踩空。李雾忙稳住自己,神智在这一刻也回归肉身,他一跃而下,停在女人面前,周身气息低靡。   他偷瞥一眼照片,它被放在整张桌子的至高点,如公开受刑。   仿佛能与它共情,李雾心头耻意翻腾,懊恼到无法呼吸。   他蹙了下眉,难堪地垂眼,表情愈发沉郁,甚至有一丝受伤。   岑矜神色同样凛冽,但她大胆多了。   最起码,在这场对峙中,她敢直视对方。她瞥了眼少年踩在地砖上的,瘦长的双脚:“鞋先穿上。”   李雾目光晃了晃,瞄她一下,又飞速撤回,蹲下去穿鞋。   等他重新直起上身,岑矜直奔重点:“照片哪来的?”   李雾长睫抖动一下,极力回避她锐利的审视。他无法撒谎,额边青筋暴突:“我自己拿的。”   如按下暂停键,他们之间无声也不动。   须臾,岑矜紧抿一下唇,继续问:“什么时候?”   “前年,十一月,二十二号,晚上。”李雾清楚记得那一天,他的秘密花园成立的日子。可出口却异常迟缓,他喉咙堵得太难受了,每挤出两三个字,就要停一下,好像忘记该怎么说话。   “拿我照片干什么?”他口中的夜晚在岑矜脑海中全无印象,但她基本能猜出答案。   可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惧于面对,甚至心存一丝侥念。   她是说,如果,如果他可以给她一个基本及格的理由蒙混过关,那她也可以顺着台阶走下去,自此视而不见。   反正这个假期结束,他出去读大学,她继续她的生活,他们之间的牵扯也会因时间距离等因素而基本切断。   高压带来超凡的冷静,岑矜也想不到,短短两分钟,她就能在心里清理好这种错乱而棘手的局面。   现在,她把钥匙交给他,希望他听话,主动阖上这扇不该开启的门。   但下一刻,面前的少年赫然抬眼,笔直地望过来,他的眼睛有种绝境之下的锐亮,仿佛在求助,却又压迫感十足。   “我喜欢你。”他说。   岑矜在他颤栗的嗓音里心跳加速,而他已经毫不迟疑地重复:“姐姐,我喜欢你很久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次振翅(仅此而已)   人生在世近三十年,岑矜经历过的告白不在少数,但没有一次像现在一样令她恐慌,无措,不可置信。   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周身血液激窜,无形的刺于一刻间全部迸发。   她迫切想要将一切拨回正轨,唇瓣翕动,几乎是下意识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绝对不行。   李雾眼里的锋芒忽而收敛:“什么不行。”   岑矜腰杆不自觉挺直,姿态仿佛随时要进入战斗。她紧紧盯着他,像在看一位致她失控,令她恼火的敌手:“你不可以喜欢我。”   心好像被撕开了一隙裂缝,痛意就这么慢慢地钻了进来。   极力撑持的顽强、勇气一下子被击溃,李雾眉心微皱,面部浮出少许受伤的情绪:“为什么?”   岑矜胸线跌宕一下,问他:“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李雾看着她:“我能是什么,我是我自己。”   “是吗,”岑矜唇角微动,仿佛不知该摆什么表情才合适:“你真把自己当自己,就不该喜欢我。”   李雾怔忪,轻声:“为什么?”   其实他想问,因为他不配吗,可他怕听见答案。这个答案他们都清楚,并早已刻写在开头。   自卑与自尊,奢念与失望激烈地糅到一起,他心绞痛起来,后悔得要死了。   明明不想这么早让她知道的。   岑矜情绪同样复杂,没办法立刻回答。   “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   见她不语,他逼问起来,还上前半步,体型差距带来的施压愈发强烈。   岑矜心慌一拍,默了会,她岿然不动:“说说看,为什么喜欢我?”   李雾如鲠在喉,无法给出具体理由,“你来接我那天,我就喜欢上你了。”   “那你的喜欢并不是真正的喜欢。”不知为何,女人竟给他一种松口气的错觉。   她慢条斯理陈述着,亦不容置喙,好像在高高在上地宣读审判结果:“你的感情并不纯粹,有很多其他的东西,感激、依恋、仰赖……这些情绪会混淆你的视听跟判断,你试着换种身份重新处理这些让你模糊的感觉,比如资助人与受助人,家长与孩子,姐姐跟弟弟,你的情绪就会合理,而这些都不算男女之情。我建议你再斟酌判断一下,而不是急着将它们强加给我。”   话语间,少年也一瞬不眨注视着她,面色忽而血红,又慢慢转白,好似情绪冲至顶峰,又一下宕到谷底。   再开口时,他声音已淡如死灰:“你在为自己开脱吗?”如被痛击,岑矜瞳孔骤缩:“我开脱什么了。”   “不是吗,什么是喜欢,我很清楚,不需要你来教我!”他斥声,再度激动到面色赤红。   他也不想这样说话,可他真的受不了,她可以贬低他,怎么贬低都无所谓,可他完全无法接受她质疑他对她的感情。   她一副理性看客的样子,好像一片利刃,快把他整个人刺穿了。   岑矜只觉不可思议,口吻如施舍:“那我明确告诉你,我不是在为自己开脱,而是在为你开脱。”   “我不需要。”承认的一瞬他就没想过回头。   少年的双眼好像明晃晃的镜面,岑矜偏了下视线:“去胜州接你那天我还没离婚,如果我后来根本没离呢,你怎么办。”   李雾眼眶瞬间红了,好像这个假设都足够让他恐慌与软弱。   他狠吸一下鼻子:“我会一直默默喜欢你,我不会找女朋友,不会结婚,这辈子到死都只喜欢你,但我不会打扰你,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他毒誓般的回答仿佛一根细线,顷刻就将岑矜的心脏箍死。   她咬紧腮帮,平复两秒才说:“十年后你不会再说出这种话。”   李雾说:“你怎么知道不会?”   岑矜异常笃定:“因为我比你大了不止十岁,我知道时间会如何颠覆一个人。你在我这个阶段再回头看,这些话除了拿来宣泄情绪,坐实幼稚之外,毫无用处。”   “你不是我,凭什么要这样判定我。”他死盯着她,企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不让他过早死心的破绽,可他一无所获。   他的姐姐无懈可击。   岑矜面若冰霜:“我不想判定谁,但我不会给你任何你想要的回答,这就是我作为二十九岁的人的态度。”   “我要什么回答了,我逼你现在给我回答了?”李雾气息急促起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连喜欢你的资格也没有吗?”   他单手捏拳,狠抵一下自己胸口,好似无处泄愤般痛捶自己:“我、还有我的感情,凭什么要这样被你轻易下结论。我告诉你,十年后我还是这样,你凭什么要替我定夺,就因为你比我大十一岁?我是配不上你,更别提有十年机会证明自己,可是一个月,一天,一分钟都不行吗,你连让我喜欢你的机会不给。”   少年眼睛湿红,近乎哽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连喜欢都不让!”他语气并不凶狠,可就是有濒于绝望的歇斯底里。   岑矜心脏激颤,被他的声势定住,暂失语言能力。   是恐惧吗,还是震怒,亦或者动容,她无法明晰。但她不得不轻轻扶住身畔的椅背,以此为支点让自己重回上风。   “因为你的喜欢不会有结果,”岑矜讥诮地勾了下嘴角:“十年后我多大了,你以为我永远活在二十九岁吗?”   李雾倒吸气,昂了下头,喉结滚动,似在拼命忍耐。   他再度望向她早已布满扭曲与荒谬的眼睛:“那我就永远都是十八岁吗?我也会变成能让你依靠的男人的,我会好好读书,会还你钱,会有工作。你的同事也喜欢你,你还能好好跟他说话,为什么我就不行?你看我像看怪物,连话都不让我说,我的喜欢很不堪很让你丢人?”   岑矜呵了口气,人一瞬敛起情绪:“好,我问你,到那一天时,我又多大了。”   她昂起下巴,平直地看他,轻飘飘嘲道:“既然你像你说的这么喜欢我,怎么还舍得我等你啊?我为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李雾的眼一瞬瞪大,好不容易回缓的情绪,瞬如中弹那般溃不成军。   他五脏六腑都被击垮了,粉碎了,痛不欲生。他脖颈筋络突起,开始不受控制地自杀式输出:“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要这么照顾我?你不对我好,我也不会这样,你不来胜州根本不会这样,现在想跟我撇清关系了?就因为我说了喜欢你?”   而女人似乎就在等这个般,毫不犹豫地启齿:“我说过的,只送你到大学。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接你来念书,主要是为了赢过我前夫,为了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   她冷静得像个早已预设好答复的机器:“我是想帮你,但更是想帮自己。我当时在分居,状态糟糕,所以想件事做,找个寄托,想依靠你转移注意力。我自认这一年多来与你的相处很有分寸,如果中间有什么举动给你造成误会,我很抱歉。但没有我,你也没办法好好上学,更不会有现在的成绩,钱你也不用再惦记着还我,我们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岑矜周体发凉,在少年彻底寂灭无光的眼神里找回知觉,脱力般后退一步,指了指床上:“现在上去收拾好东西,跟我回去,我们再商量下一步要怎么办。” 第46章 第四十六次振翅(你的祝福)   李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捆扎好凉席被套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书本与衣物整理进拉杆箱的。   又怎么上了岑矜的车,还有怎么回到家里,他毫无知觉。   他心死透了,人如行尸走肉。   但他清楚自己别无选择。   离开岑矜,他身无分文,一无所有,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儿,一个可笑可悲的流浪汉。   收拾好东西,李雾在床边坐了下来,环顾四周,这个曾收容自己一年多的地方,可以称作家的地方,现在彻底被他摧毁了,他的姐姐不要他了。   他双手狠搓一下脸,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岑矜已经在沙发上等着,茶几有她刚倒好的两杯水,白气袅袅。   她在家鲜少坐这么端庄,面色又如此刻板,谈判意味不言而喻。   他们都没有表情地对视一眼,李雾率先收回视线,在旁边的椅子坐下。   少年眼眶红通通的,似某种伤痕累累的小动物,岑矜心揪扯起来,为了缓解这种蔓生的刺痛,她端起水,疾抿一口。   她承认,她在乎这个男孩,也见不得他难过。   但这种在乎仅限于家人,姐弟。此刻的逾距与失常令她身心不适,好像误抓一颗霉变腐化的果实,指缝里溢满了古怪的黏腻。   她深吸一口气,虚拢起手指,只想尽快清洗干净,遂问:“这几天在家估分了吗?”   李雾没想到她会先问高考的事,微怔:“没有。”   岑矜问:“心里也没有一个区间么。”   “有,”李雾喉头微动:“700左右肯定有。”   岑矜微顿:“确定?”   “嗯。”   “也就是说,几家顶尖大学都很有把握了是么。”   李雾轻轻点了下头。   岑矜搁下水杯:“去北京吧。”   少年头颅忽地就低下去,他眉心紧锁,似乎在强忍,在挣扎,在与当下的一切抵抗,半晌讲不出话。   岑矜注意着他,耐心尽失:“你有听我说话吗?”   客厅悄无声息几秒,李雾掀眼,低道:“听了,”他声音在发颤:“你要赶走我吗?”   岑矜正视着他,眼光与语气俱是逼压:“我在给你建议,这是最好的选择。”   李雾喉咙里滚出压抑的哑音:“好,我去。”   得到如意的回答,岑矜心静几分,有条不紊道:“不知道最后录取你的学校怎么安排,但如果入学前就有奖金或者助学金的话,那你的学费也有保障了。如果没有,我可以先替你交着,之后你如果能申请到助学贷款跟贫困生补助这些,我想大概也不需要我的帮助了吧。”   岑矜思忖少刻:“假期的话,你想回来就回来。这间房子暂时不会有别人,将来如果有,我会搬回清平路。当然你想留校兼职也行,这样最好不过。”   李雾原先正坐着,但慢慢地,他躬起了背脊,改手肘撑膝,变成一只虚弱却激惹的刺猬。   他从头到尾都缄口不言,近乎机械地颔首默许,好像一个跪地的罪犯,被女人口中的字眼无形鞭笞,不得不用膝盖寸寸前移,去到她视线以外的地方,哪怕他痛入骨髓,遍体鳞伤。   “负责到你上大学,我不会反悔,所以这个暑假我不会要求你立刻离开,”施恩完毕,女人开始告诫:“但喜欢我这些话,一个字都不许再提了,你要是再说,立刻出去,我不会再管你死活。”   李雾胸膛起伏,还是点头。   他又回到初见时那种让人暴躁的状态,岑矜扬声:“说话。”   李雾咬牙,一秒,两秒,他清晰吐出一个字:“好。”   周围再度寂静。   也没说几句话,岑矜喉咙却莫名干渴,她握起杯子小口饮水,顺便在心里梳理查点着此番交涉是否还有纰漏。   而这短暂的空档里,从头到尾基本静悄悄的少年,陡然起立。   他人高马大,岑矜扬眸,眼神询问。   李雾逆光俯视她两秒:“我想出去一下。”   岑矜愣了下,点头同意。   李雾掉头走去玄关,屈膝换鞋,女人的声音从侧方传来:“手机别忘了带。”她叮咛的话语第一次这样疏离。   李雾一字未发,起身就走。门板合拢的响动一如既往轻,他气死了,伤透了,摧心剖肝,却连门也不敢摔。   李雾一走,岑矜一下瘫靠到沙发上,不断地吸气、呼气,难以平息。   她揪起一旁的靠枕塞在怀里,以此支撑下巴,而后取出手机翻找宠物视频,试图转移注意力,但完全不起作用,岑矜的目光在流动的画面上逐渐涣散。   很早之前,她就在想象这个暑假。最鲜活生动的,应该是他们查成绩后在家狂欢,苦尽甘来哭哭笑笑蹦蹦跳跳的样子。她还有很多妙不可言的计划,比方说做个vlog记录这一刻,带李雾旅游,送他去学车,给他一个全世界最精心准备的开学大礼包,甚至想去这小子村里办三天三夜流水席耀武扬威,可现在呢,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做不了。他们在短短一天内分崩离析。   太遗憾了。   岑矜鼻头酸胀,撇开抱枕,走回卧室,把精疲力尽的自己埋进被褥里。   她的床就是她的防空洞和避风港,在这里,她才能得到暂时性的世界和平。   ―   一觉醒来时,已是晚上九点多。   岑矜放下手机,揉了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翻身下床。   客厅一片漆黑,岑矜打开灯,环境依旧保持着她睡前的模样,看来李雾还没回家。   她立在原处,一股寒意从脊椎萦绕而上,以往看过的那些学生跳楼新闻开始在脑子里循环跑圈,岑矜立即取出手机,拨给李雾。   才响一下,就被对面挂断。   火气直窜,岑矜又打出第二通。   这次对方接了,但同一时刻,岑矜侧方的门也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岑矜转头看去,是李雾,他一手拎着超市购物袋,一手握着手机,面色稍显清冷。这种冷清让他看起来格外平静,好像下午那个举止失常的激动少年只是被夺舍。   四目相对一秒,岑矜舒一口气,又觉自己小题大做,飞速按掉通话。   李雾手里的塑料袋载满了食材,他视线疾掠过岑矜,而后头也不回往厨房走去。   他开始做饭。   岑矜也把笔电夹来客厅,专心办公。   一切照常,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李雾备好浇头,走出来问:“我准备煮面,你吃吗?”   岑矜未分出半寸目光,脸被屏幕映得冷白:“不吃,过会我自己叫外卖。”   李雾回:“好。”   然后折返厨房,只煮了自己那碗。   他一个人坐在桌前,不紧不慢吃完,收拾碗筷,清理干净,就回了自己房间。   岑矜撑唇,终于从电脑后挑眼,盯了会走廊,最后难以理喻地哂笑一声。   冷战从这一秒正式拉开序幕。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没有再讲过一个字,互不干扰,视对方为空气。   家中自动划分出各自的区域,李雾的活动空间是次卧、主卫、与厨房,而岑矜基本都待在客厅与主卧。   并且她有工作,晚出晚归,居家的时间并不多。   岑矜曾稍微留意过李雾的动态,他似乎也找到了事情,一早就会出门,大概七点到八点之间到家,偶尔做饭。当然,只有一人份,就他自己吃。   一开始是有些不习惯,但四五天一过,岑矜便对这种处境习以为常,甚至还从中汲取到一些心安理得。   李雾的态度带给她某种意义上的舒适区,她甚至开始有几分欣赏他及时止损、毫不死缠烂打的选择,正因如此,她不用再被迫面对和应付他们两人的关系。   如果这个假期可以这样结束。   她会很乐意。   随着高考成绩的揭晓时间愈发逼近,岑矜的舒适区开始产生一丝动摇与裂隙。   这种变化始于6月22日下午的一通电话,那会岑矜正对着公司电脑昏昏欲睡。   对方自称是北大招生办。   岑矜一个激灵,瞬时清醒:“谁?”   对方态度亲和,再次自报家门,并问:“请问您是李雾的家长吗?”   那是岑矜第一次知道,原来不用等到出分,部分高校就会提前挖到消息,并以最快速度锁定全国各地的凤毛麟角。   傍晚,岑矜接到了第二通电话。   这次是清华。   她温声应付几句,就说等孩子查到分再说。   再后来,来电越来越多,高校的,教办的,宜中的,各种老师的,他们轮番轰炸,多到岑矜想直接在自己手机上开个呼叫转移给李雾。   路琪琪甚至心有戚戚焉地来问她最近是不是遭遇高校版连环诈骗集团。   岑矜只能勾唇冷笑。   看来某李姓天之骄子的预估有误。   出分前她就已经忙到想关机谢客了。   这感觉一言难尽。   她明明已经不想跟进与负责这个少年的人生,却又不得不在结尾处与有荣焉参与其中。   也算是变相的共进退吧。   可岑矜也懒得当他的全权代言人,听这些平素傲慢的学校化身舔狗,再不厌其烦地聊上一两个小时的理想与风骨只为了吸引学生去就读。   所以她还是会把他们都推给李雾,统一交由他本人处理。   6月23日当天,尘埃落定,李雾的成绩最终揭晓。   他总分718,理综满分,在全省排第七,宜市的第四名。   喜报由齐老师在群内宣布,这次的省理科状元也在他们学校,他们班级。   大家都欢天喜地,相互道贺,庆祝这初入成人世界的高光时刻。   尽管已提前知晓结果,但李雾还是一个人在家查了分数,他一门一门,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认真看完,而后关闭电脑。   静坐了不知多久,少年撩起眼皮,从全黑的屏幕里瞄见自己毫无波澜的脸。   也是这一眼,所有思绪土崩瓦解,他伏到书案上,痛苦呜咽起来。   他发泄了近两分钟,才坐直身体,胡乱拭去满脸的水渍。他弄不懂自己因何而哭,明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并无兴奋,并无解脱。最后他才意识到,原来他难过的是他连一个分享的人都没有,那个他最想分享的人,已经不愿意听他说一个字了,不会为他的分数兴高采烈,天知道这一刻他盼了多久,能理直气壮取悦她的一刻,看她为自己笑,为自己骄傲,全都被他提前毁灭了,他恨透自己了。   同一天,岑矜坐在公司,从始至终心神不宁。   从早到晚,她都在不断重复两个动作,打开李雾微信,关闭;打开齐老师微信,关闭,数不清多少回。   最后她一个字都没敲下去。   下班后,岑矜没有回家。   她应激一般不想去面对一切,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才合理,从头到脚写满拒绝。   怕春畅多想又多嘴,她也没去朋友家,而是住到了公司附近的一间酒店,以自己一贯擅长的逃避姿态。   逃避可耻但有用。   起码这个夜晚,只需要面对落地窗后满城璀璨的岑矜,是这么认为的。   这一夜,岑矜睡得并不安稳。   所以第二天,她醒得也比往常都要早。   她打开手机,第一时间检查微信消息。   她发现李雾有给她发消息。   心跳加快,岑矜忙不迭点开,目光刚一触上聊天界面,岑矜周身僵住。   那是一条非常醒目的转账信息,橙底白字,数字颇长。   少年转给了她整整十万,并且一个字都没说。   岑矜惊坐起身,退出又重进,反复确认这条消息的真实性。   最后她确定自己并非身处梦境。   岑矜立即切到通讯簿,找到李雾的名字,打出去。   须臾,对面接通。   一时无言,听筒里,只有彼此沉静的呼吸。   岑矜控制不住自己因惊疑而凉透的声音,质问:“十万块钱怎么回事,哪来的?”   李雾却异常平静:“宜大给的,今天刚到账。”   “什么?”   “这是宜大为了录我开的条件之一。”   岑矜悸出一身薄汗,随之而来的是震怒:“你不去北京了?”   “嗯。”   “你当时怎么答应我的?”岑矜近乎心梗,每根头发丝都要烧起来了:“为什么要突然出尔反尔?”   那边安静几秒,再度出声。少年轻描淡写,亦如示威:“十八岁那天开始,我的人生自主书写,这可是你的祝福。” 第47章 第四十七次振翅(物归原处)   少年的话好似当头一棒,岑矜当场懵住,颅内滚水般嗡鸣起来,以至于整张脸都变得灼烫。   她哑口无言,手按在被子上,一动不动,难以消化李雾这段话所给她带来的强烈冲击。   对面也悄无声息,似乎在耐心等候她的狂风骤雨。   须臾,岑矜找回知觉,她竭尽全力让自己听起来是沉稳的:“还有转圜的余地吗,我不用你这么早还钱。”   李雾说:“合同昨天下午就签过了。招生办老师还接我去F大看了一圈。”   岑矜心口一窒:“你问过我了?”   李雾说:“你没回来,我以为你不想知道。”   岑矜瞳孔放大,难以置信:“你什么意思,现在是要铆足了劲跟我作对是吗?我让你往东所以你非要往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用你的前途来绑架我报复我?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个觉得对不起你?还是说被你打动?明明可以去更好的学校为什么非要留在这?”   李雾好似料定她反应那般,声线毫无起伏:“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你没关系。”   岑矜手搭头,侧眸望向严实的窗帘,觉得自己也像这扇窗一样,被牢牢堵死了,彻底丧失反驳能力。   最后她只能放狠话:“行,我明确告诉你,不管你在哪,我都不想再看到你。”   李雾说:“你放心,我马上走,之后你别再委屈自己住外面了。”   岑矜一愣:“你要去哪。”   李雾没回答,只条理清晰道:“来宜中之后吃穿住行的花销账目我都摆书房桌上了,你回去可以查下,你给我买的那些东西,知道价格的我都算进去了,还有给我姑姑的那三万,加起来我不知道十万够不够,如果不够你告诉我还差多少,这个暑假我会想办法还清。”   他笔笔清算的字句如在岑矜心头扎刺,女人不自觉眼圈泛红,气极反笑:“好啊,我知道了。”   岑矜不清楚自己费了多大劲,才让这六个字听起来毫无重量。   少年沉默片刻,忽而郑重,好似在做最后道别:“姐姐,谢谢你这一年多来的照顾。”   也是这声“姐姐”,两个字,忽而就让岑矜涌出泪花。   她握着手机,只字未言,僵持着原本坐姿,任泪水在脸上肆无忌惮地淌。   一滴水珠坠到纯白被面上,洇出小片深色水渍。   岑矜才如初醒般,用手指拭去下巴潮沥,而后挂断通话。   岑矜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糟糕,混乱,无计可施,好像被关进一间满目狼藉的房间,她坐在中央的木椅上,环顾四下,看着那些横七竖八的物件,完全不知道要怎么下手。多亏李雾为她收拾好一切,他有条不紊地查点收纳,物归原处,干干净净,清清楚楚。   不用再管了。   真好。   理应感到庆幸与轻松,可岑矜却觉得心头豁开了一道微小的口,凉风汩汩直窜,还难以修补。   岑矜满身鸡皮疙瘩地退了房,走出酒店。   今天休假,担心李雾还在收拾,两人会碰上面,岑矜也没回自己房子,而是去了趟父母那。   刚一进门,就看到了院里假山旁喂鱼的母亲,后者瞄见女儿,也有些惊讶,但马上绽开笑容:“你怎么回来了?”   岑矜收起阳伞,小脸回到日光里,顿时白得胀眼,她也笑了下:“今天休息,就想回来看看妈妈。”   “我看你只想回来看你老爸吧,”岑母将手里鱼食一起撒了,金红锦鲤登时攒聚哄抢。岑母收眼,又打量起岑矜,“怎么,心情不好?”   岑矜心服口服:“妈,你怎么跟情绪雷达似的。”   岑母乜她:“你这笑得没精打采的,还以为我们逼你回来一样。”   岑矜双手环住她胳膊,娇声:“哪有,就是工作忙,没休息好。”   说完又把头往妈妈肩头靠,岑母竖起一根手指,嫌弃地抵了两下,怎么都推不开,索性由着她,笑意还更浓了。   母女相携着走进雕花大门。   岑矜家是间独栋洋楼,风格为纯中式,一个旋转木梯承上启下,巨大的云岫山水画悬于高墙,家私皆是红木,随处可见的莹净器物,仿若民国时期的官家居所。   进了家,冷气扑面而来,岑矜立马撇开老妈,四仰八叉瘫去沙发,似终于得到纾解般吁了口气。   岑母招呼家里阿姨给她倒杯果汁,岑矜只说句不用,问有没有冰的。   阿姨心领神会,去冰箱取来来一盒冰淇淋,交到岑矜手里。   岑母则取出茶几上金线眼镜盒内的老花镜,戴上,穿针引线,继续自己的十字绣大业。   她气定神闲地绣,岑矜一勺一勺地挖,相安无事。   眼瞅着见底了,岑矜瞥妈妈一眼:“我爸呢。”   “去公司了,”   岑矜问:“这阵子忙吗?”   岑母说:“哪天不忙?”   岑矜又问:“中午回来吃吗?”   岑母说:“说回来的,我一会给他打个电话,要知道你回来了,人在国外都马上打飞的回家。”   说起这茬,岑母扶了下镜架,奇怪:“怎么就你一个人,小雾呢。”   她又想起什么,瞪眼问:“高考分不是出来了?他考怎么样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岑矜手一顿,唇角下坠,又急速挽起:“很好啊。”   “很好也得有个分啊。”   岑矜沉默,她还真不知道具体多少,只能拐弯抹角:“已经签F大了。”   “啊?这么快啊?”岑母惊异:“那分得很高吧,昨天才出分就被F大抢了啊。”   岑矜冷哼:“谁知道他。”   岑母瞅她:“我怎么看你一点都不替人家高兴啊。”   岑矜回:“我能高兴吗,能去清北的分,非得赖在这。”   岑母不解:“F大不也很好吗?你自己都那毕业的,怎么现在还嫌弃起来了。”   “你懂什么。”   岑母笑了:“我不懂?那会你说想学新传,你爸琢磨着把你弄人大去,你也不乐意去北京,不想离家远,怎么人家不想去你就不让了?”   岑矜无语两秒:“他能跟我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岑母说:“你管人家选什么,定下来就行,你又不是他亲妈,你还要养他一辈子啊?”   岑矜无法反驳。   岑母火眼金睛,悟出当中因由:“哦――因为志愿跟那小孩闹矛盾了?”   岑矜叹了一声:“算吧。”   “没那当妈的命还沾了当妈的病。”岑母摇头,接着戳针,可惜:“难怪小雾不跟你一起回来,就今年过年见了次,我还怪想他的,比你听话多了。”   岑矜气不打一处来,全纠结在她前一句上:“你能不能别这么刻薄,你怎么知道那会就是我的问题?”   “到底是不是也得跟旁人试了才知道,”岑母小声嘀咕,又扬脸:“你也离这么久了,人家小孩也送出头了,没想再找个?你三姨跟我说好几次了,你这个条件,一婚的都源源不断有人来问。”   “打住。”岑矜隐有警告。   “现在公司也没有看着顺眼的?”   岑矜筋弦欲裂,双手捂耳:“我对男人已经彻底失望了,死心了,余生就想一个人好好过。”   岑母从镜片后瞧她,有趣得很,不由干笑两声。   中午,岑父归家,一见女儿就大喜过望,嘘寒问暖。   饭桌上难免问起李雾高考情况,岑矜也只能依靠早上那通电话得知的信息应付了事。   不知为何,父母都很欢喜,唯独遗憾李雾人不在场。   父亲还颇有仪式感地开了瓶香槟,也不管不顾下午是否还要开车工作。   岑矜只得敷衍地与老爸一次又一次碰杯,为一个并不在场,且基本走出她生活的人欢庆。   她不禁产生自我怀疑,怎么看下来,全世界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悒悒不乐,忿忿不平。   但无论如何,她都已经跟这个白眼狼一拍两散了。   那就祝他前程似锦吧。   岑矜沉默而心不在焉地坐着,自酌一杯。   ―   当晚,岑矜回到自己那里。她懒得去巡视跟检查房子里是否还残留着李雾的气息,再判断他搬得是否足够干净。   洗完澡,岑矜去了趟书房,翻看起少年留下的账本,没看几页,她忽然就被一种丝微绵密的难过裹缠住了,仿佛又回到那个灰色的茧蛹里。这种情绪与目睹吴复的离婚协议时有几分相似,不仅是因为要接受一个熟悉的人彻底告离她的生命,还有她所经历的每一段真心付出的关系,最后都会沦为毫无温度的清场,无一例外。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就因为她不够柔软?不会示弱?不再合乎他们心意?   太可笑了。   岑矜呵一口气,抽出桌肚的垃圾桶,摁开盖子,哗啦啦把账本全拨进去,再关上,踢回去,眼不见为净。   这个夜晚,岑矜再度失眠了。   她打开手机,找到宜中微信公众号最新发布的高考捷报,在里面,她终于知晓了李雾的具体分数,还有他的排名。   她拧亮台灯,就着晦暗的光下床,翻出斗柜第二层的手账本。   这个手账本是她专门拿来记录李雾转来宜中后每一次考试成绩的。   她准备将它放在毕业礼物当中赠送给他,视作他这个阶段的人生徽章,希望他可以喜欢。   这是一道单独为他设立的阶梯,她在下方目送他矜矜业业,且全心全意地拾阶而上,直至攀登顶端。   可惜台阶的主人做了最没劲的选择。   岑矜惋叹地坐回床尾,掀开纸页,回顾细数起李雾转来宜中后的每一次成绩,每一个他与她共享的欢欣鼓舞的瞬间。   无奈的是,最该记录的一张还是空白。   岑矜起身,从笔筒里摘出一支粗黑的马克笔,把他的高考总分誊抄上去,给这一切画上句号。   ―   6月26号,李雾返校取材料。与成睿在楼道口分开后,他走向高三(1)班。   教室已经来了不少人,同学一见他来,纷纷涌上前来道贺。   李雾抿笑,眼底并无波动地应付着。   从讲台后的齐老师手里接过材料,李雾道了声谢。   齐思贤看他两眼,似有惋惜:“听说你要去F大啊?”   李雾颔首。   齐思贤啧了下,意味深长,却未置评,只说:“走之前去我办公室一趟,有你的东西寄我这来了,让我转交给你,我没拆。”   李雾诧了下,没问是什么,只点了点头。   李雾去往二楼办公室,最先见到的是张老师。   少年露出出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并与她分享了自己的每门成绩,尤其是理综。   张老师得意得合不拢嘴。听说了他的最终选择,张老师也未有抱憾之色,依旧如去年那般含笑鼓励:孩子,大胆走,只要不放弃信念,不放弃学习。   寒暄完,李雾走去齐老师办公桌,看到了他桌上的快递盒。   瞥见地址,少年眸光一顿,直接抽出一旁笔筒里的美工刀,手忙脚乱地将它拆开。   绕开层层叠叠的泡沫纸,里面裹放着一本颇具质感的笔记本,棕色皮质书衣。   敛目揭开第一页,李雾整个人就愣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他来宜中后第一次月考的成绩条,被小心而规整地横向黏贴在整页正中。   上方记录着时间,下方则写着一些针对每门成绩的分析与鼓励,简短却精准。   他认得是谁的字迹。   少年接着往后翻,气息变得深而急。   越往后,点评越来越少,变成俏皮的,不可置信的,难掩兴奋的感叹号,问号,“bravo!!”   直至最后一页:   黑而粗的三个数字,他的高考分数,被写得力透纸背――   718。   李雾盯着这三个数字许久,许久……目光偏移,触及纸张右下角时,他周身一僵,心痛欲裂。   那是两行小字:   “你的努力   我也还你了” 第48章 第四十八次振翅(咖啡)   李雾立在原处,似中定身咒一般,对着这页不知看了多久。   上面内容明明很少,却好像一辈子都读不透。   直到,裤兜里手机振响,他才单手将本子合拢,接通电话。   是成睿打来的,他语气急躁:“你还多久啊,我在楼下等你半天了,热死了。”   李雾回:“马上。”   他收拾好包裹,小心将手账本收入背包夹层,才离开办公室,往楼道走去。   一见他,被暑气烤得满头热汗的成睿迸出笑意:“是不是被你同学堵着要签名了啊才拖这么久?”   李雾瞄他一眼:“我又不是状元。”   成睿嬉皮笑脸:“也不差几分,你就是我心目中的状元。”   李雾唇角微扬,关心起他志愿:“你想好去哪了么。”   成睿心塞:“我好不容易逃开我妈,你又来了!李大神,雾学霸,放过我们这些温饱线挣扎的渣渣吧――”   李雾不再多言。   日头正烈,两人下了走廊,去到路边树翳里,往校门走。   途中成睿接到通电话,听口气是他妈妈打来的。   成睿不耐烦地叽歪几句,问李雾:“我妈在超市,问你今晚想不想吃糖醋排骨。”   李雾说:“阿姨做什么都很好吃。”   “呵,”成睿冷哼,继续对手机那头趾高气昂:“他说不想吃糖醋排骨,就想吃红烧肉。”   李雾偏头看他:“?”   成睿逞心如意挂断:“怎么了,我想吃红烧肉,你是她亲儿子,我这个捡来的跟着沾点光,有问题吗。”   李雾淡笑着收回目光,不置一词。   说来也巧,从有岑矜那搬离的想法后,李雾就打算在开学前找个短租,先把这个暑假对付过去。   查找对比许久,他挑了几间看起来最干净合算又五脏俱全的,准备先去实地考察下。   锁定第一家并联系屋主后,不想过来带他看房的竟是大汗淋漓的成睿。   两位老同学在楼道口相见,俱是一愣。   面面相觑几秒,成睿问:“你什么情况?”   李雾问:“我想租房子,这房子你的?”   成睿回:“我妈的,她打牌来不了。”   李雾消化着这场意外:“那带我看看吧。”   成睿奇怪:“你没地方住?你姐呢。”   少年眼光遽得暗了,愣是吐不出一个字。   那一天,成睿直接将这位史上最惨省七领回了家。   成母起先诧异,但一听李雾是儿子之前的室友和同学,还是全省前十之后,她激动热情到都不晓得要怎么欢迎才好,硬把人留下吃饭。   又从儿子口中得知李雾无处可去,成母更是爽快地大手一挥,叫他搬来家里跟成睿住,说他是文曲星上门,得好吃好喝供着,顺带将自己儿子批得一无是处。   李雾受宠若惊,询问成睿这样是否不妥。   成睿干巴巴笑:“你原谅她吧,她从小成绩差得要死,生了个儿子也不怎么样,一看到好学生眼睛都直了。”   母亲的大掌迎头盖下:“要你多嘴!”   看着满桌子丰盛佳肴,李雾由衷感慨:学习好果然是能当饭吃的。   自此,李雾有了去处。   起初两天,成睿都在家没日没夜地上网,李雾则把他卧室里的课外书都看了个遍。   成睿试图拉他下水,一起在虚拟世界驰骋翱翔,大杀四方,无奈李雾岿然不动,还在他家当起了家政小能手。   成母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欢,想换个儿子,又恨成睿性别没生好,不然非把李雾绑她家里头当女婿。   成睿无语凝噎。   几天下来,成睿在游戏里杀红了眼,疯狂买点券,终于弹尽粮绝。   他开始琢磨着找兼职,李雾亦有此意,两位少年一拍即合,开始向人生第一桶金进发。   睡前,黑暗里,俩男生并排躺着,各自的脸被手机映亮。   一个目露凶光,一个专心致志,一齐翻找着本地的兼职信息。   成睿在赚钱方面头脑最是灵光,又考虑到李雾的个人因素,他殷切建议:“我们就在久力大厦周边找,这样你还有一定几率碰到你女神,那边人多流量大,店里肯定缺人,日薪也绝对比别的地方高。”   李雾:“……”   自打知道李雾与岑矜不可告人的秘密关系之后,成睿一直以为的“李雾姐姐”也在他口中改换称谓,变为每次听到都足以激出李雾一身鸡皮疙瘩的……“女神”。   他可能还是更习惯叫她“姐姐”吧。   “你别不吱声啊。”成睿嚷嚷着就去抢他手机,结果一拿到手,就看到李雾的页面早已锁定目标:   久力1F的meet咖啡。   成睿暗叹,把手机递还回去,刮目相看:“可以啊,李雾,我还想着周围找,你直接深入敌营了。”   李雾又扫了眼屏幕:“我没有。”   只是刚好看到这家店,想起了2019年的最后一天,他跟她坐在里面,并肩看夜景。当时他以为很久以后才有勇气说出的三个字,却因为意外过早提前了,也从此把她推得更远。   “别没有了!你要真想追一个女生,就得想方设法在她身边狂刷存在感,刷到她想忘都忘不掉,”成睿言之凿凿:“你看我这几天忙着打游戏不怎么舔陶宛文了,你猜她今天怎么着,她主动问我志愿的事!”   李雾顺势关心起来:“所以你志愿填哪。”   成睿崩溃:“滚,”他跃跃欲试猛戳屏幕:“明天我们就去这家问问。”   ―   七月初,岑矜待公司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她手头上有四个项目,其中三个都需要她提案,忙到不可开交。侧近刚晋升创意部的ACD,说好听点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真实处境却是要将“能者多劳”这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谁说当领导就能轻松了。   惊天大骗局。   尤其正值毕业季,公司实习生也跟着多了起来。她的项目被塞了俩关系户,属于本事全长嘴上那种,有事没事就搁岑矜这问东问西,岑矜只能内心不胜其烦,表面亲切有加地指导他们工作重点与职场奥义。   这天,岑矜刚到公司,才坐下抿了口水,就见屏幕下方微信群闪跳不停。   群名叫【云城!Go!】。   这是她们组刚拿下的云城旅游推广项目。因为是跟当地省政府合作,所以公司颇为重视,光是比稿PPT就准备了一个多月,期间几个部门各种细化与修整方案,才使得奥星超越其他两家4A、两家媒介公司,拔得头筹脱颖而出。   岑矜以为他们又在为方案的事骂骂咧咧,刚想参与其中,却发现是在聊帅哥。   奥星-原真:草!我的审美再一次被更新了。   奥星-路琪琪:我昨天就说了,你们还不信,非要我无图无真相,现在有图了,蹦不出个屁了吧。   奥星-Ann:好像才来几天,我刚问了店长说是暑期工。原真:今天中午我就要看到真人!立刻!马上!!暑假结束前争取跟他睡上一觉!   路琪琪:带带我!   原真:你都看过人家几次了?不要欲求不满好吧。   路琪琪:就两次谢谢。   ……   她们讨论得乐不可支;岑矜忍不住问:你们在说谁啊?   路琪琪说:Meet来了个帅哥临时工,长得巨他妈好看,你往上翻,有我早上偷拍的照片。   岑矜眉梢微挑,滚动鼠标中轴,好一会才从几百句花痴对话里找到路琪琪所说的那张照片。   她点开大图,人随即一顿。   目光并未在那张照片上久留,岑矜面无表情关掉大图,又最小化微信框,打开其他资料看起来。   忙了会,Teddy招呼大家开会,众人依次往会议室涌。   路琪琪扯上了岑矜,其他几个女同事走在后面,喜鹊扎堆一样叽叽喳喳。   其中原真声音最为出众:“我微信问过店长了,她说待会就让那个男生送上来!”   女人们目的得逞,欢呼雀跃。   岑矜知道她们口中的“那个男生”是谁,恨没有耳塞,才迫不得已让这些话源源不断往她耳朵里送,令她如芒在背。   察觉到她走神,路琪琪问:“矜矜,你喝什么?”   她回头喊:“你们别把咱们岑总忘了啊!”   原真这才想起来:“哦对,岑矜,你想喝什么!我请客!”   岑矜莞尔道:“美式吧。”   大家在会议室坐定,整面墙的落地窗白光乍眼,Teddy走过去,拢了一半百叶帘下来,回头刚要开口,原真举手:“我叫了咖啡,不介意中途突然有人打断吧。”   Teddy挑眉:“有我的份吗?”   原真笑:“当然,还是帅哥配送。”   Teddy说:“那我完全不会介意。”   Teddy开始放幻灯片,慢条斯理讲起来。   岑矜也打开笔记本电脑,抿平唇线,跟着翻看起这次要讨论的创意方案。   不一会,突地有人叩门。   Teddy停住看门,整间会议室的女人骚动起来。   原真大叫:“请进!”   门板被人从外打开,一道长影从渐开的门缝中漫入,窃窃私语的会议间霎时静谧下来。   大家不约而同对进来的人行注目礼,除了岑矜。   “请问我要放哪?”   男生环顾一圈,嗓音好似清冽的水,洒落在这方枯闷的空间里。   有女同事用完全异于平常的娇柔音色回:“桌上就可以啦。”   男生“嗯”了声,走近,将两大纸袋的咖啡稳妥放置到会议桌尾,又说:“一起十杯,两杯美式两杯焦糖玛奇朵三杯拿铁三杯意式浓缩,你们需要检查下么。”   原真说:“不用了。”   男生说:“那我先走了。”   会议室里陆续响起礼貌温和的“好呢”、“谢谢”、“再见”、“希望下次还是你送哦”……堪比世界十大奇观,要知道,这群刻薄又暴躁的社畜向来是疲于应付这些的。   岑矜始终目不斜视,虚焦盯着屏幕,仿若端坐在一只真空无声的玻璃罩里。   门一拢上,大家再次躁动、感叹,迫不及待地相互分享起观后感。   霍的,原真从座椅上起身:“打断一分钟!我临时决定去跟弟弟要个联系方式,等不了了!”   大家笑着嘘她,让这位女色狼快滚快回。   原真不负众望地追出去。   岑矜这才偏眼,瞟了瞟再度被带上的门。   须臾,原真回来了,就是神态有些恹。   路琪琪高声问:“怎么样?”   原真摊手,耸肩,相当遗憾地嘟囔:“呜~人家没给,说有喜欢的人了。”   话音刚落,岑矜胸线几不可见地浮动一下,她坐在原处,还是一动不动。   须臾,她拿起手边的资料册,在成片哀嚎中,无缘无故地,莫名其妙地,扇了两下风。 第49章 第四十九次振翅(啧啧)   直到散会,岑矜心情都一言难尽,无处抒发。   回到工位后,她立即打开微信,给春畅发消息。   岑矜飞速敲击键盘:我要梗死了。   春畅回:你哪天不是全世界与你为敌。   岑矜噎了下:跟我断绝关系的人,来我楼下兼职了,还在我面前肆无忌惮,换你你好过吗?   春畅:李雾弟弟?   岑矜:还有谁。   春畅幸灾乐祸到极点:我靠弟弟可以啊!这么有毅力,你吃的消吗,换我我是吃不消。   岑矜:现在我旁边几个女人还在讨论他。   春畅心生不满:真是奇了怪了,为什么你公司同事都比我先看到李雾本人?   她的重点歪到刚果,岑矜只能回一个“?”伺候。   春畅:你好在意啊,这么受不了弟弟抛头露面招蜂引蝶,就现在下楼把他赶走或者关回自己家里,让他永远都不要出现在你面前或者你同事面前。   岑矜如鲠在喉。   其实她早就意识到了,从在李雾寝室撞见自己照片的那个下午开始,她的世界就开始倾斜,倒向难以预估的方向,关乎那个男孩的一切不再被自己全盘掌控。   尤其是他刚刚出现在会议室的那一分钟,尽管她全程绷着脸,一眼都没看他,可她早已周身不适,心如乱麻。   她的领地被不动声色地侵蚀了,少年以另一种方式寄生回她的丛林,而这一次,她没有足够有力的武器,所以也没办法挥砍和驱逐。   岑矜烦透这种感觉了。   有一点挫败,还有一点被挑衅的应激。   以及一丝她自己都不想承认的,隐秘而微妙的得意。   岑矜无法具述这些复杂的情绪,她只知道,当一段关系趋于失控时,漠视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岑矜关掉微信,强迫自己别再想这事,转而忙起手头工作。   晚上九点多,岑矜去负一层取车回家。   途经Meet时,她也视若无睹,等车完全开过去,她才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夜晚的咖啡馆印在小小镜面里,好像个暖色的许愿瓶。   里面的人也跟火柴似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岑矜收起目光,加速扬长而去。   ―   今天已经是李雾来Meet兼职的第七天,经由店长安排,他与成睿分工明确,一个负责制作,一个负责收银。   两人都穿着统一的门店服装,立领灰衬衣,外系棕围裙。   李雾生得高瘦,宽肩窄腰,典型的衣服架子,被这套工作服衬得清沉又文艺。   新鲜血液的注入,的确让Meet的客流量有所上升。   久力大厦的白领们听闻风声,这两天没少来店里借消费之由围观鲜肉,点名要李雾送餐的也与日俱增。   一得空,成睿就会拽着李雾偷偷欣赏加嗟叹来店里小坐的漂亮姐姐们:   “我靠那个姐姐长得好像秀智!”   “哇那个短发的身材也太好了!”   “我去……想想我们以前在学校看到的都是些啥呀。”   “李雾我终于懂你为什么喜欢姐姐了,姐姐们都太好看了,谁看了不想谈姐弟恋啊。”   李雾淡着张脸:“……陶宛文呢。”   成睿立马闭嘴拍胸:“她们虽然好看,但加起来都比不上陶宛文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李雾弯了下唇,不予置评。   成睿猛地想起什么:“不过,我们都来一个礼拜了,怎么还没见到你姐姐啊?”   李雾敛了笑:“我今天见到了。”   “哈?”成睿瞪眼:“什么时候?”   李雾说:“今天上午送咖啡就去的她公司。”   成睿关切:“怎么样,有没有说上话?”   李雾垂眼,略显怅然:“怎么可能,她连看都没看我。”   “你看她了吗?”   “看了,”李雾擦拭着吧台:“但是不敢明目张胆。”   成睿恨铁不成钢,还动作示范:“你怎么这么怂?我要是你,我就直接把咖啡端出来双手送到她面前,还要直勾勾盯着她,用那种很热烈很真诚充满爱意的眼神。”   李雾嫌弃:“有病。”   “你怎么能骂人,我在给你支招呢。”   “你不懂她。”   成睿讥讽:“喔?你就懂了?你那么懂你咋追不到呢。”   李雾动作一停,默默记下这个法子。   然而接下来几天,李雾再没接到过奥星的订单。   托成睿到店长那旁敲侧击问了下,才知道岑矜她们组去云城出差跟拍摄了,李雾一下子怏了。   七月十号晚,岑矜与几个同事落地回到宜市。   几天奔波,大家都疲累至极,瘫坐在机场回公司的车里,连话都不想讲,不巧原真还接到个紧急电话,来自另一位傲慢跋扈的甲方,三令五申要他们马上改视频。   原真交涉无果,郁闷地抓起脑壳。   岑矜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不由睁眼询问。   原真与她对个眼色,岑矜立马心领神会,无语看窗。   路琪琪正聊着微信,突然抱头痛嚎:“Teddy说我们那层断电了,等师傅来修还要一会,让我们先找个地方战斗。”   视频部小哥忙打开笔记本确认电量,又看了眼外面,建议道:“去Meet改吧,安静点。”   岑矜略有迟疑,但还是颔了颔首。   下了车,一行人抬头。   公司那层果然黑灯瞎火,大家集体叹气,便浩浩荡荡朝着Meet进发,把那边当临时办公场所。   最先看见岑矜的是吧台后的成睿,他惊喜到瞳孔扩大,目不转睛盯着她,等女人也朝他望过来时,成睿赶紧举手,小幅度打了个招呼,岑矜也抿唇一笑,跟着同事往里走。   等岑矜一个男同事过来点完餐,成睿忙不迭去找还在后厨做清洁工作的李雾。   “你姐姐来了!”他气声兴奋嚷嚷,就差一蹦三尺高。   洗餐具的高瘦男生回眸:“哪?”   “就外面,”成睿兴奋形容:“还穿着吊带裙,岑姐姐胳膊还是好白哦,去高原玩都没晒黑诶。”   李雾闻言,冷脸把泡沫往他面前一掀:“让你看了?”   成睿顿时双目刺痛,紧起眼皮骂了句操:“那我闭着眼睛跟她问好吗???”   李雾关上水龙头,扯掉橡胶手套:“他们单子呢。”   成睿半眯着眼从围裙兜里抽出小票:“基本饮品,还有俩蛋糕。”   李雾接过去:“我来做。”   “知道了,送也你送,好吧,”成睿服了,揉眼走人:“搞得谁跟你抢似的。”   李雾也掀起帘子,步履如风地走回前台,开始操作咖啡机。   其间视线几次越过重叠座椅与暖黄光晕,偷偷去找岑矜一行人。   他们人不少,所以拼了两张四人桌。   岑矜一定是当中最瞩目的那个,不然他为什么一眼就能找到她,并且再也看不见别人。   女人就坐在靠走道的位置,面前摊放着笔记本电脑。她正支着下巴与同事交谈,鼻尖秀挺,嘴唇红润,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李雾吸气,垂下眼专心拉花。   几杯咖啡准备妥当,被端放到托盘之中,李雾屈身从柜台里夹出两只甜品,一并端了过去。   男生一到场,本聊得热火朝天的坐席顿时安静下来。   几个女人一齐将目光投向他,欣赏着他脸蛋与动作,看着他骨节分明的长指圈住杯柄,一杯杯将咖啡从托盘转移到她们面前的桌上。   岑矜贴过道坐,所以李雾就在她身畔,咫尺之间。   少年高大的影子直罩而下,也挟来了些微局促,岑矜只能像先前那样,熟视无睹地看显示屏,略微曲拢手指。   东西上全,李雾刚拿起托盘,原真忽然叫住他:“弟弟。”   李雾停住,弯了下唇:“您说。”   原真笑着歪头:“还记得我吗?”   李雾辨认一下:“记得。”   “哇,”原真大感惊喜:“你还记得我啊,既然对我还有印象,要不要再考虑一下给我你的微信?”   李雾没吭声。   路琪琪轻嗤拆台:“有完没完?人家都说过有喜欢的人了。”   原真不以为意:“什么叫有喜欢的人,说明只是单恋,还没谈上,多认识个我又怎么了。”   路琪琪抿口咖啡,又舔去唇上奶沫,啧声:“你要小心她,她是方圆几百里年轻貌美男子都闻风丧胆的女变态。”   原真佯作厉色,猛拍她胳膊一下:“你把我说的跟什么似的,我只是想跟弟弟交朋友,交朋友懂吗?”   原真又笑吟吟看李雾:“弟弟,成年了吗?”   李雾点了点头。   原真追问:“刚高三毕业?”   “嗯。”   原真见他乖帅乖帅的,禁不住言语调戏:“暑假除了兼职还有什么打算?姐姐不介意带你开开眼见见世面。”   李雾不解其意,只能尬笑。   原真捧脸嗲声:“弟弟啊你这样跟我笑是不是说明你愿意了啊。”   “我去――”其他男同事都受不了地长叹。   厉飞嘲弄:“你也带我开开眼,我也想见见世面。”   原真白他一眼,嫌弃:“就你?你也好意思。”   刚要再跟李雾讲话,岑矜突然出声:“我去下洗手间。”   她从座椅上起身,但没动,目不斜视等着桌边人让道。   李雾反应过来,忙避开两步。   岑矜径直越过他,走向了洗手间。   岑矜一走,李雾也失了再在那桌久留的兴致,草草应付几句就回到吧台。   刚放下餐盘,围裙兜里的手机倏而一振。   李雾顺手打开,居然是从未更变过的微信置顶发来的消息。   岑矜:过来。   ―   仅两个字,就叫李雾心砰砰直跳,鼻息也跟着紊乱起来。他解掉围裙,匆忙擦了下手,也往洗手间方向快步走去。   他觉得自己像是她的风筝,只要她愿意收线,风再猛再疾,他都能拼力逆行,奔去她身边。   刚一拐弯,就看到了走道尽头侧立的岑矜。   她鹅黄的细带吊带裙垂至脚踝,上身露出大片光洁的肌肤,好似月光下的雪野。   李雾攥拳,放慢脚步朝她走过去。   女人也瞥了过来,这么多天来,她终于愿意正眼看他了。   岑矜觉得李雾有些不一样了,但她也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脸还是那样,身段也是那样,大概是他的灰色工作服相对成熟,所以也衬得他多了几分霾一般的疏冷感。   她没有给他先发制人的机会,少年一在面前站定,岑矜便启唇问:“这就是你说的兼职?”   李雾怔了怔:“嗯。”   “你独立的方式就是卖笑么。”岑矜再度脱口而出。   他们之间寂静了几秒。   李雾凝视着她,眼光剔亮,却一言不发。   岑矜往别处看,抿住了唇,又回过头来,同情且狠厉地瞪他一眼,随即挑高手机,用拇指按亮,在屏幕上快速操作起来:“十万块钱我现在转回去给你。我资助你到上大学不是为了让你给人卖笑的,对自己好点吧,好好当个学生。”   她还在键入数字,手腕突地被捉住。   李雾动作凶且疾,岑矜往前微有趔趄,忙稳住身形。   少年的手,好似烙过的铁铐。岑矜心似乎也被烫到,急剧挛缩起来。   岑矜难以动弹,往反方向使力,想挣脱,他却紧紧不放,岑矜恼羞成怒,仰脸眼神警告。   少年黑亮的眸子也死死咬着她双眼:“不是不想再看到我了?还找我过来干什么。”   岑矜反唇相讥:“那你也别来我面前晃,晃就算了,还作践自己给谁看呢。”   “我怎么作践自己了,你难道不觉得你现在的举动,才让我真的像个卖笑的吗?”李雾放开她手,面色凛然:“今天是你来店里的,也是你发信息叫我过来的,我来了,下次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撂下话,李雾转身就走。 第50章 第五十次振翅(意外)   李雾一走,岑矜周体脱力,一个后靠倚到了砖墙上。   她腕部火烧火燎,脑袋里也乱哄哄的,深呼吸片刻,才将手机抬到眼前,解锁屏幕。   转账界面早在激烈的肢体冲突里关闭。   岑矜又瞥了眼走廊尽头,按灭手机,走了出去。   回到强光之下,同事的视野之中,岑矜唇畔立马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她不急不慢归位,娴熟地融入大家的话题里。   李雾闷声不吭立在水池前,将杯碟刷得擦擦响。   成睿见他刚刚还晴空万里,去了趟厕所回来就阴云密布生人勿近的,忙凑过来小声问:“你怎么了啊。”   李雾没答,将碗碟整齐拢到台面上。   成睿小声探问:“上厕所遇到岑矜姐姐了?”   李雾薄唇紧闭,开始一只接一只进行二次冲洗,就是撬不出半个字。   成睿没了办法,只好返回前台。   停在收银机后,成睿远远望了眼与同事谈笑风生眉目生动的岑矜,心中微悸:太可怕了,这些姐姐还是看看就好,千万别扯上关系,不然得跟李雾一样惨兮兮。   奥星公司的人待得不算久,约莫一个钟头,他们就一道离开了。   十点多,李雾也与成睿换回便装,骑上小电驴回家。   一开始几天都是成睿载李雾上下班,但最近他严重犯懒,就换成了李雾当车夫。   夏夜的风吹涌了少年的发,也鼓起了他的黑T,路两旁霓虹闪烁。   一路骑行,成睿无聊得紧,就在后面哼起了歌,虽不算动听,但胜在曲调温和,李雾不作声听着,激烈迭起的情绪总算有所平息。   临睡前,李雾又打开微信看置顶,盯着岑矜今天发来的消息看了很久,似要将这两个字穿透,可越看越不是滋味,心如锥刺般刻骨的痛起来。   他好想她啊。   也好后悔啊。   他搞砸了,不该说那些话的,可当时大脑嘭得爆炸了,情绪如岩浆,她为什么要这样看待他?他到底做了什么,她要这么讨厌他,不惜一次次用最让他痛苦的方式攻击和羞辱他。   李雾眼神灰败,关灭屏幕,翻了个身,紧紧闭上眼睛。   成睿还戴着耳机打手游,余光扫到他动静,不由斜过去看了眼。   少年隐匿在阴暗里,双肩极尽压抑地震颤着。   成睿一惊,扯下耳机问:“李雾你没事儿吧。”   李雾动作骤停,死咬着牙关,一声未响。   “你不会在哭吧,”成睿也快哭了:“不就女人吗?我求你了兄弟,你别这样,等过两个月去了大学,还有好多学姐呢。”   ……   隔日,李雾照常去Meet上班,只是笑容没有先前半个月那么多了,更多时候,他的神态都很薄很空,像绕了团黯色的气体。   岑矜也诸事无恙,她每天上下班都会经过Meet,但几乎不会往里面看,连余光都是克制的,有时她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要这样躲掩避讳,明明在里面工作的那个少年,已经是与自己全无瓜葛的存在了。可那天之后,一缕若有若无的愧意便时常萦生到她思想里,她会反复回放走廊里的那场对峙,并考虑其他更好的处理方式。因为那一晚,那个瞬间,她完全见不得李雾被自己同事这样变相性骚扰,她怒火中烧,脑中一团乱麻,所以表现得不够合理与得体,甚至于中伤。   她还觉得,是她害得他这样了。   岑矜在会议中走神了,直到Teddy叫她名字,她才回神一笑。   Teddy眼光关切:“怎么了,没休息好吗,我们的Gin。”   岑矜扬了下眉:“没事。”   ……   生活与工作,繁忙且平静。   但几天后,岑矜与同事外出盯片,就在拍摄片场出了意外。当时她为了确定画面角度与自己理想的分镜是否贴合,后退时从高台失足坠下。   身轻如鸿毛的那零点几秒,岑矜大脑濒于空白。片场乱成一团,岑矜仰在地上,左小腿在刺痛后变得毫无知觉,但她异常庆幸,她的大脑还能及时判断并禀报她肢体的情况。   周遭人影憧憧,许多张脸挤入眼帘,关切她状况。   岑矜意识模糊地回应着,直到救护车的鸣音漫入耳中,她才昏睡过去。   所幸有惊无险,岑矜只跌断了左边小腿,颅部并未受创。   手术后,躺在病床上的岑矜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确认自己仍活在世上,拿来吃饭的器官尚还健壮。   岑父心疼到哭鼻子,都不想让女儿干这行了,住院这一阵,但凡过来探望,都要在她床边不厌其烦地念叨,当初就该把她扣在家里给自己家公司运营公众号,好歹安全。   岑矜抽抽嘴角,吐掉老妈喂来嘴里的排骨架:“我总不能一辈子不出门吧。”   岑母烦死自己老伴了:“你少说两句吧,让她养养精神。”   岑父立马住嘴,消停了会又问:“疼不疼啊。”   岑矜瞟着一旁的镇痛泵,面色平淡:“我看起来像疼的样子吗?”   但每每到了晚上,等母亲在一旁看护床上阖被而眠后,岑矜就会偷偷抹泪。谁说不疼了,太疼了,换药时更是恨不得死了算了。疼倒是其次,行动受限更让她痛苦,尤其在这样炎热的天气。妈妈非让她用便盆,她不依,就是要去卫生间,哪怕去一趟就会大汗淋漓。   即使同事、朋友、亲戚们都络绎不绝地过来看望她,带来了大堆礼品、鲜花与慰问,也不能缓解岑矜心头半分苦闷。   就这样蓬头垢面、颜面尽失地住了十来天,岑矜恢复情况良好,获批出院回家,继续自己的卧床养伤时光。   摔伤的事她一个字都没在朋友圈提,但回家第二天,岑矜还是收到了来自前夫的问候。   字里行间,还算情真意切。   岑矜顶着刚洗完吹干还略带香气的头发,总算有了点精神与尊严,她像个毫发无损的人那样回道:我很好,谢谢。   岑母的个人体型与力量有限,就高价请了个护工全天照应女儿起居,但岑矜怎么都觉得她毛手毛脚,排斥她的各种触碰。她心烦意乱极了,没两天就把人赶跑了。   从出事到现在,岑矜整整坚持了半个月,此刻终于绷不住了,手头工作全部停摆,移交给他人负责,她看看裹着笨重石膏的小腿,再想想毫无价值的自己,崩溃不已,开始在房内痛哭。   接下来几天,除去睡觉,岑矜会间歇性地啜泣发泄,父母连番上阵各种哄骗,都收效甚微,她哪受过这种苦。   父母没了主意,只能求助岑矜最好的朋友,春畅得知她情况后,几乎每天下班都会来岑矜家里陪她聊天,煲剧,看书,玩双人游戏。   但她一走,岑矜又开始难过,她成了无处施展拳脚的废人,家里的床也像是暗无天日的大沼地,独处的每一秒,她都在缓慢而抑郁地下沉。   糟糕的是,因没日没夜操劳看顾女儿,岑母患上感冒,并在极短时间内发展为肺炎,紧跟着进了医院,这下全然一团糟。家里除了阿姨,就剩岑矜一个人,阿姨忙这忙那,有时不能及时顾上她,她只能跟好友诉苦,烦闷又无序地度日。   李雾在这个节骨眼上接到了春畅的电话。   这天他刚到咖啡馆,还在研磨豆子,做一天的准备工作。   春畅语气飘忽:“真不管你矜矜姐姐了啊,她快不行了。”   李雾一惊:“她怎么了?”   “你不知道?”春畅莫测一笑:“难怪你姐说你白眼狼呢,她差点摔死了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李雾心若擂鼓,他的确有一阵子没见过岑矜了,他以为她是排斥自己所以在尽可能地远离,杜绝与他的偶遇概率。   李雾问:“她人现在在哪?”   春畅回:“在他爸妈那。”   挂断电话,李雾马不停蹄回更衣室换衣服,拉着下摆叮嘱成睿几句就冲出大门。   成睿瞧得一愣一愣的,只能傻乎乎点头应下。   李雾心惴到极点,几乎不能思考,坐上计程车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忖好一会,才能跟司机报出岑矜父母家的地址。   冲到她家院门前,猛按铃几下,保姆阿姨出来开门。   见是之前春节来过的熟面孔,女人赶紧放行。   李雾一路从小区门口奔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通红:“汤姨,我姐呢。”   汤姨跟在后面:“在房里呢。”   李雾怔了怔:“她怎么样了?”   汤姨奇怪:“不太好,你怎么才来看她呢。”   李雾一听,大脑嗡嗡的,进屋后就往楼梯上冲,阿姨赶紧喊住他:“她这阵都住一楼,不方便爬上爬下。”   李雾又掉头回来,急得满头是汗:“哪儿啊!”   阿姨被他凶得很是莫名,指了个房门。   那是间客房,李雾过年就住在的同一间。   李雾忙跑过去,可到门前人又顿住,手背靠向门板又垂回去,几番攥拳,就是不敢敲。   阿姨见状:“你敲门啊,我估计她这会没休息呢。”   李雾让开点位置:“汤姨你帮我敲吧。”   汤姨不解,还是过去叩了两下门,起先轻轻的,里头没动静,后来她放力拍了两下,房内人终于开口:“谁啊。”   岑矜声音恹恹的,李雾心都揪紧了。   汤姨说:“矜矜,你资助的那个学生过来看你了。”   门内再无动静,片晌,有了回音,明显比之前更加有力:“我要睡觉,你让他走吧。”   汤姨看李雾大汗淋漓赶来,又神色焦切,刚要再帮问两声,身侧少年已经直接扳下把手,步入房内。   汤姨G一声,门再次阖拢,也堵住了她的问询,她只能返回厨房接着备菜。   岑矜哪能料到李雾现在胆子大成这样,不经允许就破门强闯,整个人愕在原处。   房内窗帘半敞着,女人靠坐在床上,只穿着睡裙。她泡在光里,面孔素净,也比以往苍白羸弱。   她手搭着一本浅灰封面的书,书反摊于腿面,而裙摆往下部分的一条小腿,石膏部位全无遮挡,完完全全暴露在外面。   李雾一动未动,也动不了,他盯着那处,心抽痛到无法呼吸,难以迈步。   下一刻,女人注意到他在看哪,脸瞬时烧得通红,哗啦将书摔到床下:“我让你进来了?”   李雾没说话,视线回到她激动的脸上,眉压着眼,目光如锐器。   岑矜行动不便,被他直勾勾盯着,好像被猎夹控住后肢的惊兔,六神无主起来。她只能戒备地僵起上身,指门:“出去。”   李雾恍若未闻,一步步走向她。   岑矜心狂跳不止:“你听不见我说话?”   而李雾已经停在她床边,岑矜坐着,少年的身形因而显得更为高峻,冲她密不透风地网了过来,似有重量。   他还是不说话,只躬下身捡起地上的书,抚平纸页,合拢后放回她枕畔。   岑矜无能为力,又拿起来丢他。李雾似没有痛觉,还是捡。三次下来,岑矜情绪溃败,眼圈红透:“到底想干嘛?”   “来看我笑话吗?”   反正现下已足够狼狈,岑矜不介意让自己更加难看:“看我现在这样制不了你了是吧,终于找到可乘之机了?我是永远好不了还是说家里没别人?你要这么嚣张,跑来我面前示威?”   李雾一声不吭地挨骂,她的虚张声势让他心如刀割,只能转头抽出床头的纸巾给她。   岑矜微怔,伸手接过去,按掉眼尾泪渍。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捉到把柄那般,眯起嫣红的眼,昂头审视他:“这次我可一个字都没说,你就屁颠颠跑过来了,赶都赶不走,你脸不疼吗?”   李雾终于启唇,淡淡的:“疼啊。”   可这点疼算什么呢,见不到她的日子,他胸口都要绞死了。他认命地在她床边蹲下,如臣服,如乞怜,如胁压,如诱哄:“姐姐,我不走了,让我留在你身边。” 第51章 第五十一次振翅(百思不解)   整个房间安静了下来,只剩浮尘在光束里无声无息地舞。   岑矜悄然捏住手里的纸团,周身的防备感减退了几分。不知为何,李雾忽而放低的姿态,让她一下子找回了本所应待的位置,那种尽在掌控且被依仗的舒适感从这一刻起失而复得。   尤其是少年的眼睛,那么清亮,那么恳切,好像一只出去撒欢几天又归巢请罪的驯鹿,在恭候饲主的惩戒。   岑矜难以自制地溢出一丝恶劣,她在孤独封闭的处境中待了太久,以至于这份恶劣开始唆使起她来,在她耳边奋力叫嚣,快一点,就他了,再拉个人下水。   所以她也难以自制地开了口,状似讲和:“行啊。”   李雾本还担心自己太过冒失,却没料到岑矜会同意得这样轻易,他不由诧然,一时无话。   岑矜双眼潮意尽褪,神色稳定了许多,她靠回枕头上:“别蹲着了,起来吧。”   李雾站直了身体,这一次,岑矜似乎感觉不到那种压迫感了。   她对自己的判断愈发认可,重新掀开那本书,又抬眼看他:“你今天没去兼职吗?”   少年下颌分明,眼逆光看过来:“去了,你朋友打电话跟我说你不太好,我就直接过来了。”   居然是春畅卖她,岑矜腮帮肌肉紧了下,又勾弯嘴角:“我挺好的。”   李雾看了眼她左腿,想问详细:“怎么回事?”   岑矜轻描淡写:“就不小心摔到腿了。”   李雾问:“严重吗?”   岑矜根本不想回忆:“还好吧,刚开始几天挺疼的,这几天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她漫不经心翻着书,明知故问:“你不回去上班吗?”   李雾毫不迟疑:“不去了,我想留下来照看你。”   岑矜笑了下:“你一个男生怎么照看我,抱我去上厕所吗?”李雾被呛住,耳根热意蒸腾,但他还是问:“你现在想去厕所吗?”   这下岑矜也愣了,她立刻拒绝:“不想。”   “我以前照顾过我爷爷,”李雾绞尽脑汁想让她放下戒心:“还照顾了好几年。”   岑矜看向他:“你意思是你很有经验?”   李雾缓慢而正经地,点了下头:“尤其你这种没办法走路的。”   岑矜:“……”   她啪一下合上书:“我又不是半身不遂。”   李雾说:“我知道。”   岑矜自如地活动了一下右腿,如炫耀剩余资产:“我这条腿还是好的。”   李雾顺着她动作去看,她的腿曲起又舒展,睡裙滑落,小腿一下露了出来,纤细粉白,浴在光里有种近似珍珠的质感。   他喉间一瞬窒住,急速移开眼睛。   见他又跟闷葫芦似的杵那,岑矜问:“你要在我床边站多久?”   李雾回神,下意识问:“你想喝水吗?”   岑矜狐疑看他一眼:“不想。”   他角色进入得极快:“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岑矜说:“我不饿。”   李雾说:“那就多休息。”   岑矜低头看书,就此装聋加无视。   见她找到事情做,李雾不再打搅,离开床畔,拖出一旁的椅子,在她一米开外坐定。   他什么也不干,甚至手机都没拿出来,就是坐着,好像个在充电插座上等候差遣的人工智能。   少年纹丝未动,可存在感就是强到可怕,岑矜根本无心阅书,最后忍不了了:“你不无聊吗?”   他似从深思中脱出,眼底写满“你有什么需要”。   岑矜攥了下手,试图唬跑他:“你一个大小伙子,跟我单独待一个房间这么久,还关着门,你让汤姨怎么想。”   李雾脸微微红了,起身去将门完全打开,然后还是坐回原处,维持原状。   岑矜心服口服。   她确认书是再难入眼了,改换平板看剧。   岑矜戴上耳机,借此让自己身临其境。   但不知怎的,可能房间本身不算大,少年的体积也相对凸显,她还是多次去瞄这坨闹心玩意儿。   十分钟了,他真的什么都没干,只平视着某个方向,眼光还略显遥远。   做作死了。   做给谁看呢。   怎么会有这么奇形怪状的青少年。   他沉默地固守在那里,好像个年轻无畏的坚兵。也是这副样子,无端激起了她的怜悯、歉疚……等诸多复杂的情绪;   而原本驱动她同意他留下的恶意,也全都神奇地被柔化了,她故意为之的忽略,更是成了一种错误,成为被人不齿的存在。   怎么会这样?   母性后遗症?   岑矜后悔不已,李雾哪里是来照顾她的,简直是来给她添堵的。   她只能暂停剧情,二次发问:“李雾,你就坐着?”   李雾又像是迅速从某个维度抽离:“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岑矜:“……”   她说:“你出去吧,去客厅看电视,我有需要会给你打电话。”她急切想把他安排到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地方。   李雾说:“我不想看电视。”   她口气严厉了些:“那你在这就有事干了?不也坐着浪费时间?”   李雾不解地看她一眼:“我在想题目。”   岑矜失去对话能力。他是个屁的守卫者,他是监狱长。   岑矜继续看剧,但很快,微妙的体感出现了,她想去厕所,小解。   她扫了眼李雾,决定憋会儿,再给汤姨打电话。   但她得打得神不知鬼不觉,绝对不能也不想让李雾知道自己的内急需求,那样会很丢脸。   又心不在焉地看了十几分钟日剧,岑矜尿意加深,便侧头跟李雾说:“你别坐着了,去帮汤姨看着点厨房吧。”   “怎么了,”他见她面色浮躁,秒解其意:“要去厕所么?”   岑矜面部僵凝一下,微微笑,换了个直接把他堵死的借口,“我想换卫生巾。”   李雾瞬时面红耳赤,不吱一声。   “你行吗?”   李雾正眼都不敢再看她,闷音回:“……我去帮你叫汤姨。”   说完起身就走。   到底年纪轻面皮薄,李雾出门的姿势都快顺拐了,到了厨房,他脸到耳根还都热烘烘的,低声叫汤姨。   汤姨正在搅汤:“怎么了。”   李雾说:“姐姐叫你有事。”   汤姨忙阖上锅盖,擦了擦手,疾步走出厨房。   李雾跟着她走出来一些,朝岑矜房间打望,奇怪的是,汤姨进去后并没有关门,须臾,里面传来岑矜惊叫的声音。   李雾三步并作两步冲去门边,往里探了眼,就见岑矜正在汤姨搀扶下下床,汤姨颤颤巍巍,不知是不是不当心碰到伤肢了,她单腿点地,一只手扶腰,痛得龇牙咧嘴。   岑矜长发垂落,嗔道:“汤姨你扶稳我啊。”   汤姨本就瘦小,被她这么一架,也是有心无力,只能为难抱歉:“矜矜啊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本来这边就肩周炎。”   岑矜无奈蹙眉,将胳膊从汤姨颈后挪开,撑去一旁柜面,苦恼地呜了一声。   这细细一声呜到了李雾心坎上,他胸口似百蚁叮咬,又密密痛起来。他没有再犹豫,大步流星走过去,没等两个女人反应过来,就将岑矜打横抱起。   “G?!”   猝然的失重让岑矜惊呼出声,并潜意识抓住手边可以依靠的物品。   她扒住了李雾的T恤领口,还扯下老大的口子,目及男生整道锋利的锁骨与大片皮肤后,岑矜耳后腾得热了,急急忙忙撒开。   “你……”想死啊――碍于汤姨在侧,岑矜不好发作,更无法乱动,只得瞪向他威慑,哪知少年只匆匆跟她对视一下,就移开了眼,独给她留个绷紧的下巴。他脸红得不像话,岑矜瞧得一清二楚。   他故作镇定,口吻正经:“汤姨,我抱岑矜姐姐去卫生间,你过来给她处理。”   汤姨也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到,懵着张脸回:“处理什么?”   李雾不便直说。   岑矜咬住了下唇,无语至极。   他闷头快步走,将岑矜往房内的卫生间送,明明是抱着疗愈心疼的想法来付诸实践的,他胸腔却震得更加猛烈了。这么利的一个姐姐,身体竟然这么轻又这么软,好不可思议。   李雾手指虚拢,掌心完全不敢覆到她皮肤上,只用胳膊架着她腋下与腿窝。   岑矜也在避免与他有更多的肌肤相贴,可少年浑身紧绷硬实,如烙铁,隔着睡衣都能被烫到。她是条尾部重创的人鱼,别无选择,只能局促地窝在他身前,不敢有多余挣扎,怕波及伤腿。   两人鼻息在无声的对峙中微乱起来。   见有年轻力壮的李雾帮托,汤姨放下心,猛又想起厨房还煨着汤,急急吩咐两句,忙不迭要走。   李雾傻眼,想叫住汤姨,就见她已闪身出房。   李雾只能硬着头皮把岑矜送进卫生间,他躬下身,将她小心轻放到马桶上。   马桶前有张矮凳,是岑矜这阵子拿来搁腿的。   就短短几米,李雾出了一身汗,不是累的,是慌的。   他完全不敢看岑矜,直起身走到附近柜子前,上看下看,火急火燎的,似在找寻东西。   岑矜也心绪难定,坐那冷冷斜他一眼,启唇:“你在找什么?”   李雾顿住,发现镜子里的自己脸红筋涨,赧得忙偏移视线。   岑矜问:“卫生巾?”   李雾“嗯”了声,怕她多想:“我马上帮你叫汤姨。”   岑矜叹气,佯作大方:“不用了,我骗你的。我没来月经,只是想撒尿。”   她用词极露骨,李雾感觉自己要烧起来了。   “出去吧,”事已至此,岑矜只能声音平静:“帮我把门关好。”   李雾忙走出门。   卫生间门一合拢,岑矜就捏紧双手,心烦意乱地对着空气出拳发泄。   片晌,她放低右腿,适当撑高上身,撩裙解裤,重新坐到马桶圈上。   刚准备纾解,她猛一蹙眉,机警唤:“李雾?”   “嗯?”少年兴许贴门而站,因而传声清晰。   岑矜心一咯噔,暗骂着问:“你还在门口?”   “嗯。”   “走远点!”岑矜面颊微烫,呵斥赶人,不想让他听见奇奇怪怪的动静。   “哦。”   岑矜不放心:“走了吗?”   “走了。”   她疑心颇重:“怎么讲话声还那么大?”   “……”   门外又是一阵急促脚步声,少年似乎是怕她不信,故意将地板踩得偏重,愈来愈远。   都是些什么事啊。岑矜难堪到想隐形跟遁地,她搭额闭眼,绝望地半仰起头,去完成自己人生当中最为耻辱的一次内急。   可能房间确实太小了。   李雾都快站去对角墙边,那水声还意外清晰,一股奇异的耻烫聚往下腹与大脑,少年负手而立,似暴晒体罚那般,面色如血,喉结接连下涌。   等了会,卫生间内传来冲水声,接着就是岑矜的喊声:“我好了。”   他赶忙跑过去,手刚摸到门把,又跟电到似的放下,询问:“可以进去了吗?”   “进来吧。”   他局促至死,而她尴尬至死。   岑矜闷坐在马桶上,面色阴晦,已经不想再看他一眼了。   李雾俯视她片刻,弓下背,手绕过她后背与腿N,再次将她掂高。   他动作总猝不及防,岑矜慌了下神,单手攀住他肩膀。她绷起整张脸,用同只手狠甩他肩头一下:“下次能不能先说一下?”   挺疼的,可被这么嗔似的一抽,李雾莫名通体愉悦舒爽,他敛睫微勾起唇,低低应了个:“哦。”   岑矜捉住他神态:“还笑?”   “没笑。”李雾死抿双唇。   岑矜紧盯他,恼问:“你故意的吧。”   李雾说:“没有。”   岑矜小腿悬在他臂弯外,恍然不觉自己已为他掣肘:“你也这样抱你爷爷?”   “都是背的,”李雾面不改色:“你跟他情况不一样。”   “哪里情况不一样?”   李雾急促看她一眼:“你是女生。”   岑矜许久没被这样称呼过,一时失神,反应过来又咬牙切齿:“还说自己不是乘虚而入?”   是,他就是趁虚而入,就是无耻之徒。李雾被讲得浑身燥热,回到床边时,他深吸气一下,一张脸正气凛然,依她所言提前告知:“姐姐,我要把你放床上了。”   迎接他的是一记凶神恶煞当胸爆捶。李雾百思不解。 第52章 第五十二次振翅(逼崽子)   中午,岑父回了趟家,他以前午饭都在公司吃,但这几天家里事多,老婆住院,女儿又一个人闷着,所以他每天中午都会先去瞧瞧妻子,再回来陪陪女儿,生怕娘俩难受。   今天一见李雾来了家里,他倍感惊喜,直跟这小子勾肩搭背,还怨他高考结束也不过来亲自报喜。   李雾只能连连跟他致歉。   汤姨烧了一桌菜,岑矜破天荒地没在床上进餐,而是坐着轮椅出来加入大家。   岑父本还有些讶异,但见女儿今天眉间阴霾淡了些,心情有所舒朗,也安心几分。刚要给岑矜舀汤,桌对面的李雾已捧过她面前小碗,盛了整碗排骨汤,他还仔细甄选,确保都是最绵烂方便的肋排,才将碗放回去。   岑矜捏起手边汤匙,动作自然地喝起来。   岑父愣了下,叹道:“小雾这么会照顾人的呀!”   李雾汗颜,伸手说:“叔叔我也给你盛一碗吧。”   岑父直说不用,还夹了一大筷子菜到他饭碗里:“你也多吃点,还这么瘦,你姐姐没养好你啊。”   岑矜微噎,慢条斯理嚼完嘴里的肉:“你该看看他以前什么样,再说我有没有养好他。”   岑父笑:“以前能什么样,不就是从小帅哥变大帅哥了?”   “天。”别给他贴金了行吗,岑矜服了自己老爸,继续挑米饭含进嘴里。   李雾被夸得赧起来,偷扫她一眼,也作不在意状吃自己的。   岑矜关心起妈妈状况:“我妈怎么样了?”   岑父说:“医生说起码要挂满一周水。”   岑矜问:“还是二姨照顾她呢?”   岑父颔首:“是啊,你妈挺好的,能吃能喝,就还是咳。你别操心她了,自己养好身体最重要,她这不还有我吗?”   “唉――”提起这茬岑矜就黯然神伤:“好想去上班,在家都无聊死了。”   岑父劝:“你就当放个长假了,”转而去看闷头扒饭的李雾:“你看小雾不也来陪你了嘛。”   岑矜淡声:“我又没要他来陪。”   岑父不解:“你不整天喊着一个人在家难受嘛,现在多个人了怎么还摆起脸色来了。”   他又笑眯眯看向李雾:“小雾你这段时间还住矜矜那边吗?”   李雾略怔,在想岑矜父母是不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搬出去的事。   桌肚里,他鞋尖突地被踢蹭一下。   李雾耳廓微红,瞥了眼岑矜,女人不动声色咬着一块藕苗,余光的边边角都没往他这边飘一下。   他心照不宣地当起圆谎帮凶:“嗯。”   岑父热情相邀:“你最近志愿报过了肯定也不忙了吧,要不先住到御墅这边来过暑假呗,顺便陪陪你矜矜姐姐,反正我们这儿也有电视有电脑的,你也不会无聊。”   李雾不假思索同意:“好。”   这次不是踢了,是撞。   凶巴巴的,警戒意味鲜明。   李雾急眨下眼,默默将左腿后曲,不再呈九十度角摆放,提前规避岑矜更多的暗中袭击。这姐姐怎么回事,坏了一条腿还这么倨狂。   岑父顺势跟他聊起志愿的事:“听你姐说你报了F大?”   李雾点点头:“嗯。”   岑父问:“专业呢。”   岑矜本来在喝汤,听见老爸问这个,手上动作也跟着停下了,安静而专注地等待少年回答。   李雾说:“物理。”   岑矜心口一堵,把汤勺搁回碗底。   岑父好奇:“学物理该去北京啊,科大也好啊。”   李雾不敢留意岑矜的反应,勉力平静道:“F大给了十万奖金,学杂费全免,而且承诺保研。有导师联系过我,我也跟他说了自己希望的科研方向。反正先念着,大四如果可以直博那更好了。我不想也不会再给岑矜姐姐增加任何经济负担了。”   提及岑矜,他才顺理成章瞄了眼她。女人面无波澜,还是吃自己的。   岑父点头表示理解:“唉,你一直是个成熟懂事的小孩,这么选肯定是想清楚了的。就是直博会不会压力太大了啊,这算把后路封死了吧。”   李雾静了一秒,沉声道:“选了就去面对。喜欢的我都不想放手,所以会加倍努力。”   岑矜咬住筷子尖,细眉也拧紧了。   他借机胆大妄言,不确定她会不会再来一脚,李雾忙低眉瞟桌下,将右腿也暗暗缩回。   岑矜注意到他小动作,往后靠了一靠,好整以暇盯住他。等一抬头,四目相对,李雾被她的视线当场缉拿,他匆忙闪开了眼,继续埋头吃饭,又浮出笑涡。   而岑父还在一无所知地点头赞同,又鼓励起来:“这个是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小雾啊,叔叔看好你。”   ―   下午,岑矜待床内玩手游,李雾也办好自己的禁卫军角色,稳护其左右,不过这次他拿了本书在手里,也是岑矜早上看的那本。   连胜三局后,岑矜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打算小憩一会。   她枕那活动了下脖颈,偏头看向李雾:“我要午休了,你也去自己房间睡会吧。”   李雾掀眼:“我不困,”想了想,又补充:“我不会吵到你的。”   岑矜将毯子往自己腹部拢了拢:“有人在旁边我睡不着。”   李雾稍有怔忪,迟疑问:“你……之前不跟你丈夫睡一起吗?”   “……”岑矜直接揪起床头的毛绒兔扔过去。烦死个人了,她怎么就成了半个废人,只能借助外物来软绵绵地威吓。   李雾单手接住,暗自庆幸还好书提前来了自己手里。他垂眼看这只被当成武器的无辜小兔子,抚了下它脑袋,把它揣进怀里。   可能他顺手的动作太过可爱纯真孩子气了,岑矜积起的怨气又一下子烟消云散,不再跟这位24小时烦人精陪护过多计较,闭上眼吩咐:“把房门关上。”   李雾:“啊?”   岑矜在黑暗中说:“开着门我是真睡不着。”   “哦。”李雾起身关门,又看了看窗:“窗帘要拉吗?”   岑矜半眯开眼:“要。”   李雾又去拢起窗帘。   帘帷的遮光效果极佳,刺啦一下――整个卧室一秒从白昼快进到黑夜。   在晦昧中僵立了几秒,李雾觉得不太对劲,又抬手将窗帘格出一道缝,让明净的日光透进来一些。   他心定几分,回头看岑矜,发现她平躺在那,两手覆肚,双目微阖,就像个睡美人,但这个睡美人直挺挺的,看起来略显吃力。   他叫她:“姐姐。”   “嗯?”岑矜皱了下眉,没睁眼。   “你不能翻身吗?”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她不敢,已经这样躺尸十多天。   李雾看了眼她伤肢:“我可以帮你。”   “不用。”   “嗯。”他往回走。   岑矜无可奈何掀开眼皮,一揽手:“算了,还是来翻一下吧,我想右侧卧。”   李雾又掉头,绕回床那边。   两米的大床,为了方便上下床,女人又睡得很靠边,他不得不一只腿屈膝上前助力。他动作幅度远超预想,岑矜面孔阴森:“你干什么,还爬到床上来了?”“……”李雾退也不是,动也不是,只好停那解释:“床太大了,我不上来碰不到你。”   光这一天,他说过多少次这种暧昧不清的话了,岑矜脑袋烘一下,驱赶:“下去,我不翻了。”   平瘫着也挺好,习惯了也就麻木了。岑矜万分憋屈地别开眼,如是安慰自己。   下一刻,身侧床褥塌陷,男生直接伏上前来,一手护腹,一手推背,不做迟疑地将她侧了过去。   他动作小心但疾,岑矜根本没反应过来,惊惶得溢出唔声。这一声有些微失控,听起来娇弱无比,岑矜顿时臊得满脸酡红,幸好这会背对着李雾,不然被他发觉还不如当场去世算了。岑矜掐住枕头角,感觉自己的尊严已被这个逼崽子恣意捏爆。接下来,她半个字都不想再搭理他。   李雾吁了口气,退回床下,趿好拖鞋。   冷气似乎完全不管用,他背脊后知后觉地出了层细汗,喉咙也有点干紧。他胸腔起伏一下,看向岑矜后脑勺,问:“没碰到你左腿吧?”   岑矜轻飘飘“嗯”一声。   李雾目光停在她薄瘦的肩胛处,嗯……怎么比刚才平躺时还要僵?   他担心她疼了也往肚里咽,再次确认:“真没碰到?”   “你复读机啊,没碰到就是没碰到!”她突然炸声:“住嘴吧,我要睡觉了!”   李雾被吓到讷住:“哦……”   少年重新回到自己椅子上,好巧不巧的,快让岑矜在脑内自缢而死的翻身大无语事件的最终结果,居然是面朝着李雾所坐的位置。   他正坐着,她侧躺着,两人面面相觑几秒,岑矜嗟叹自己考虑不周,合上眼装死。   李雾勾了下唇,低头阅书,生怕纸张声响大,吵着她,他将这两页足足看了二十遍,快能背下来了。   室内光线偏暗,李雾刮了下眼皮,从书里扬起脸来。   女人似乎已经入眠,小半张脸陷进了软枕内,她两扇睫毛熨帖地笼在眼下,气息匀稳,微张的唇淡红饱满。   还说有人在旁边睡不着。不也睡得很香。   李雾静悄悄望着她,目光渐渐肆无忌惮,忽而又笑了,鼻息微促一下。   下一秒,女人遽得张开双眼。   李雾当即坑下脑袋,手忙脚乱翻起书来,心乱得不行。   “看什么呢。”她声音幽凉。   李雾抬眸,大眼睛黑亮亮:“看书。”他不自然地挠了下后颈,看眼封皮,一本正经:“《麦克白》,莎翁作品。”   岑矜也鼻子出气,重新闭上眼睛。   李雾心有余悸,极轻地吐息,逼迫自己专注于手里的书,不要再胡思乱想。   突地,少年目光一顿,指端停留在书中一段台词上――   “从这一刻起,我要把你的爱情看作同样靠不住的东西。你不敢让你在行为和勇气上跟你的欲望一致吗?你宁愿像一头畏首畏尾的猫儿,不惜让你在自己的眼中成为一个懦夫,让「我不敢」永远跟随在「我想要」的后面吗?”   李雾如被击中,逐渐曲起了拳。   他再次望向床上那张恬静的,月光一样皎洁的脸,深吸一气,试探叫:“姐姐。”   岑矜没睁眼,但眉间明显烦厌地起皱:“嗯?”   “我是在看你,”坦白让少年的心跳得飞快,他面颊滚烫,语气认真至极:“你好漂亮。”   空气在几秒静谧间微微升温,岑矜逃似的翻了回去,回归平躺。 第53章 第五十三次振翅(深度反思)   当天下午,等岑矜入睡,李雾才轻手轻脚离开房间,跟汤姨说了声“我一会回来,姐姐要是醒来有事就让她打电话给我”便出了门。   他声音压得很低,干净俊朗的面孔却神采飞扬,汤姨愣愣瞧着,还没来得及应肯,少年已跑得没了影。   李雾先回了趟Meet,跟店长请辞道歉。   听闻他家有刻不容缓的要紧事,店长表示理解,也没有克扣兼职薪资,该多少就多少地结算给他。   成睿跟在一旁骂骂咧咧,什么重色轻友精虫上脑插兄弟两刀之类的形容全往他那招呼,李雾全盘接收,还一个劲笑,跟成睿要了钥匙就回去收拾行李。他效率极高,前后不到两小时便打上车返程。   回到别墅时,李雾已经忙得汗流浃背,汤姨见了心疼,忙给他拿了支冰棍。   李雾道了声谢,扫向岑矜房门,小声问:“姐姐醒了吗?”   汤姨说:“没呢。”   他又问:“她腿怎么摔的?”   汤姨说:“说是从台上摔下来了,前几天从医院回来天天哭鼻子,我看了好心疼的,矜矜是我看着长大的,打小就特别要强,现在什么都干不了又出不去肯定得难受死了。”   李雾若有所思。   汤姨顺势与他寒暄起来:“小雾,我听矜矜妈妈说你是矜矜跟她之前那个先生资助的啊?”   李雾怔了下,点头。   汤姨感叹:“你也是个争气孩子,考这么好。我家那个孙子,过完暑假要念高中了,玩心那么重,还不知道将来大学能去哪了。”   李雾向来不耐夸,只说:“没姐姐我学都上不了。”   他又瞥了眼岑矜卧室方向:“姐姐一般午休多久醒啊?”才多久没见她,他就想她了。   汤姨说:“难说呢,她有时候一下午都不作声待着。”   李雾一听,忙掏出手机,给岑矜发微信:我就在客厅,你有需要就叫我。   岑矜刚巧醒了,刚撑坐起身,把手机拿出来看,这条消息就飘来她眼底。   她关上聊天界面,闭了闭眼,又把它重新打开,对这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小屁孩发出警告:我醒了,但没有需要。李雾回:好。   他又说:我去冲个澡。   岑矜默了一下:不必事无巨细地跟我汇报。   少年恍若未闻:十分钟。   岑矜:“……”   十分钟后,门板准备被叩响,在看公司微信群的岑矜心一跳,不耐烦问:“干嘛――”   李雾嗓音清晰:“我洗过澡了,能进房间吗?”   岑矜怕自己的回绝让汤姨多想,只能同意:“进来吧。”   李雾推门而入,他确实刚洗过澡,看起来比上午清爽了许多,发梢蓬松而黑亮,如盛夏狂野生长的乱草。   他手长腿长,从一束光中穿行而来,那几秒钟,少年周身也似焙了圈光,舒展而明朗。   岑矜有一刻失神,莫名想起了午饭时分老爸说的那句“从小帅哥长成大帅哥”,等反应过来,自己也觉得诡异,便装若无其事挪开了目光。   她心里哂笑一下,还不是她养得好。   岑矜翻出平板煲剧,李雾接着看书,互不打扰,气氛安谧。   接下来几天,李雾百依百顺,带她开黑,陪她玩wii,给她念书,端饭倒水,傍晚还推着轮椅带她四处溜达。由于他照顾得太妥帖周到太有求必应无可挑剔了,岑矜也从逐渐从别扭不适转变为习以为常,能面不改色地由着李雾把自己抱来抱去,甚至还像个乘坐步辇的老佛爷一般颐指气使。   不得不说,青年人扎实有力的胳膊确实比轮椅和拐杖好用得多。   一个夜晚,岑矜在微信里对友人发出如斯感叹。   春畅连发十个“哈”字:真香了是吗,还不赶紧谢谢我?   岑矜才不想承认,只问:我是不是有点过分,拒绝人家了还享受着这些照顾。   春畅说:那你答应他好了,谈个恋爱怎么了,先别考虑将来的事,就处对象,享受年轻人的眷恋与肉体,多好啊。   岑矜反射条件回:不行。   春畅:为什么?   岑矜回想着这一年多包括这个假期以来的一些细枝末节,如实承认:真跟他恋爱的话,我会有种乱伦的感觉,可弟弟身份好像就没关系,我就能接受他这些类似示好的行为。   春畅:卧槽你是什么当代渣女啊,你们现在两不相欠了,人家这样对你是因为喜欢你好吧。   岑矜回:我知道啊,可他赶都赶不走,我能有什么办法。   春畅:你在炫耀吗,还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做梦都梦不到这种情节。   岑矜:我只是在表述我的真实想法,我真的很烦这种稀里糊涂的关系,可我是有点儿……我也不知道怎么讲,是有点儿在意的,或者不太想他完全意义上地离开我,不想彻底搞僵我跟他的关系,你说喜欢吧,好像也不是,没有多么强烈和明确,我也弄不透。   ……   结束聊天后,岑矜陷入深思,是深度思考,也是深度反思。   这一思,就思到了零点。   李雾每晚十点半会准时离开她卧室,去隔壁房间休息。   而岑矜这段时间没有工作缠身,又有了陪伴,所以睡眠质量突飞猛进,一般不会起夜,但今天她还是因为朋友的几句批判夜不能寐了,刷了半小时微博后,她决定跟李雾好好聊聊。   她打开微信,给李雾发消息:在吗?   少年几乎是秒回:在。   岑矜问:还喜欢我吗?   枕臂躺在床上的少年颅内一轰,一下子坐起了身。他笔直端正地盯着这条短信好一会,才搓了下头,热着耳根敲过去一个字:嗯。   岑矜捏了下眉心,斟酌着输入:接下来的话你好好听我说,不要像上次在宿舍那样激动。   李雾绷唇:嗯。   他仍在后怕:你又要说不让我喜欢你了吗?   岑矜回:不是。   她说:我刚刚考虑了下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发现自己暂时还是没办法接受超出姐弟的关系,所以我今天想认真跟你谈一下这件事情。   李雾心口滞痛起来,但还是应:嗯。   岑矜也撑坐起身,直接弹了个语音过去。   对面旋即接起。   他们隔着一堵墙,都靠在床头,姿势几乎一致。   岑矜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才不疾不徐开口:“李雾,就我个人而言,能被你这种内外兼优的年轻男孩子喜欢,是很荣幸,也很能满足虚荣心。但你想过吗,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是需要面对很多问题的,比方说你在学校我在公司,我们所处的环境注定了我们交集甚少,而阅历差距也会让我们代沟很大,还有我们要怎么向父母解释这一切呢。”   她勾了下头发,有条不紊:“你还记得我那个同事吗,就是在Meet调戏你的那个同事,她就经常跟一些年纪比自己小的男生维持一段时间的男女关系,或肉体上的,或精神上的,合则聚不合则散,是很快乐,也没有任何压力。但如果这件事放在你我身上,你能接受吗?你这么一个自傲的孩子,也不会愿意吧。更别提那天你跟我爸说的选择F大的原因,你已经有了自己的考量与规划,说明你也是想跟我长远发展的,不是吗?”   那边气压低沉地倾听着,到此刻才“嗯”了一声。   岑矜呵了口气:“我知道我现在说的这些很现实很赤裸裸,但不摊开来讲对我们双方都有害无益,尤其对你更是不负责任。你刚成年没多久,少年心气还很重,对许多东西还没有足够理智的判断力,仅凭一腔热血很容易迷失自己。”   “我不想带着什么过来人的优越跟你说感情的事,但我的确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最起码我是翻开过这本教材并全心阅读学习过的人,而你还没有,你是真正的初学者。情情爱爱这些东西,说到底还是虚无缥缈、变幻莫测的,一开始很激烈像火一样,但火也会有烧尽的时候,不是谁都能永保春风的。我刚刚也反思了一下,可能因为是我带你走出大山的,也是我一直在资助你念书,所以对你有种控制欲,有种理所当然,其实现在我们已经两清了,我就不应该再带着这种畸形的念头去看待你,去处理我们的关系。”   “以前你除了在宜中念书就是跟我待在一起,对你并不公平。不妨到大学再看看吧,这个暑假结束,会有个更大的世界等你闯荡,让你见识,你的身边也会出现各种各样优秀的人,包括优秀的异性,也许到那时候你反而发现,岑矜姐姐好像不过如此。我不想当那片叶子,那口井,它们都太狭隘了,我不想成为这种存在。不要让我遮住你的视野,圈住你的天地,李雾,跳出去看看,看看森林,看看高山,看看大海,看看外面那些更丰富更美好的东西,再来做选择。”   话毕,那边沉寂良久,才有了声响。   少年鼻头阻塞,嗓音微哽:“姐姐,不会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他说的是人,不止是女人,听上去更深也更沉。   岑矜胸腔里难以抑制地隐痛起来。   可即便真切感受到了这种赤诚之心带来的钝疼,她还是要温和抚慰:“不要把话说太满,我们都给自己一点时间。”   “如果明年这时候你还像现在一样这么喜欢我,我也没有喜欢其他人,那么我们再考虑这件事,趁此机会我接下来也改变心态跟你相处看看,行吗?”   岑矜说完就自嘲一笑,她居然能做出这种让步,将条件放宽至此,愿意用二字打头最宝贵的年华尾声去进行这种根本无法预测结果的实验。   少年声音一下子亮堂了:“真的吗?”   岑矜肯定道:“真的,”她微微莞尔:“也谢谢你这几天对我的照顾,我后天可能要去医院拆石膏了,但暂时还是不能正常走路,接下来这个假期还要多多麻烦你,就当是学前历练吧。”   李雾毫不犹豫回:“好。”   岑矜想了想,确定没别的需要补充的了:“那,晚安?”   李雾“嗯”了声,又疾疾问:“我还可以继续喜欢你吗?”   岑矜回:“你请便。”   似得到承诺,少年笑意刹那间漫过来,还分外笃定:“我不会不喜欢你。”   “哦,”岑矜轻描淡写地应:“我暂时相信了。”   李雾说:“晚安。”   岑矜垂下了眼:“好,晚安。”   挂断语音,岑矜舒了口气,看了会李雾的微信,刚要按灭手机,才松缓下来的心又一瞬绞紧。   聊天框里是一句话。   像赌气,像立誓,又像给自己下死咒。   李雾:我到死都会喜欢你,并且只喜欢你。   恪…到底年轻人,岑矜叹口气,刚要直接关掉,手指又顿住,移至输入栏,哒哒飞过去俩字:出息。   见她回复,他胆子大了几分,得寸进尺:从今天开始可不可以不要只把我当弟弟?   岑矜哼一声,回:那当什么?   那边思虑半晌,给过来一个二字答复:男人。   岑矜被逗笑:早点睡吧,男人,都还没过长身体的年纪呢。   李雾:……   再次互道完晚安,李雾聚精会神,又面带微笑地把这几条消息反反复复看了不知道多少遍,都快把手机屏幕看穿,才恋恋不舍躺下去。   想想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又打开手机搜了下“男性多久停止发育”,想明天借此来反驳她一下。   网页给出的答案是:22岁左右。   他不爽地灭掉屏幕,搓乱刘海,想着岑矜会不会也知道这些,不由心烦起来。   过了会,还是摁亮手机,直奔微信,重读自己与岑矜的聊天记录,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欣喜若狂,继而嘴角上挑,一直笑,确认自己要彻夜难眠了,他又猜隔壁的女人会不会也跟自己一样,便小心翼翼发出问候:姐姐,睡着了吗?   岑矜:闭嘴。睡觉。   李雾:哦。 第54章 第五十四次振翅(涌动)   翌日,李雾起了个大早,准确说是一夜没睡,六点多就去厨房帮着汤姨忙前忙后准备早餐,还拐弯抹角地问岑矜有没有什么很喜欢的早点铺子,他好现在出去买。   而岑矜也近乎一夜没睡好,她知道明天一觉醒来一切都会不同以往,所以还有些贪念此刻无需直面与担责的“姐弟”关系。   说到底,她还是个较为自我的人,并且在昨夜那场交谈里融入了私心。看起来是与那个少年宽解了,实际是加深羁绊,是打赌,是一种双向的以身为饵,她已经能预想今早起床后李雾对她的态度会如何转变。   八点多,岑矜睁开眼,隐约听见外面有交谈声,猜是爸爸在跟李雾共进早餐。   以防这小子兴奋过度,在爸妈面前不当心口无遮拦,她决定提前跟他约法三章。   她可真是操心命。   这么想着,岑矜打开微信,复盘起昨夜的聊天记录,目光落到煞有介事的“男人”两个字上,又忍不住弯了下唇。   耐心等到老爸出门上班的动静,她才给李雾发了条消息:到我房间来。   这话跟指令一样,不过眨眼功夫,门板上就传来轻叩声。   岑矜整理了一下睡衣,如要会见重大客户:“进来。”   少年这才推门而入,他今天穿着灰T黑短裤,露出了修长结实的小腿。   四目相对,李雾先别开了头,一言不发坐到椅子上。   岑矜注意到他飞快红起来的耳朵,还有上翘的嘴角,无语问:“你脸红什么?”   少年看了回来,眼睛被笑意渲得又黑又亮:“我也不知道,控制不住。”   岑矜嘴角微抽:“别控制不住了,你一看到我就这种反应,生怕别人看不出来我俩有什么吗?”   不说还好,一说他更是面烫耳热。他回头看眼门,大步流星走去把敞着的房门关上,才放心回来坐定。   岑矜斜觑着,环抱起胳膊:“我叫你过来就是想提醒你,你能不能稍微控制下自己。”   李雾立即抿直唇线,肃正脸色,堪比军训:“好。”   见他这样,岑矜反而绷不住哼出一声笑,眼弯弯:“你这副德行,真该拍下来发给你看看。”   说着还假模假样去摸枕边手机。   怎么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李雾着急:“那我应该怎么样?”   岑矜想了想:“就正常相处啊,像之前那样。我妈今明两天估计也要出院回来了,等我拆了石膏,可以拄拐杖走路,也不用你再抱着我来来去去。我妈这人敏锐得不得了,我怕她看出什么端倪,对你不好。”   李雾静默两秒,应了声“好”。   看了他一会儿,岑矜注意起他眼下,找寻着某些青灰的证明:“昨晚睡着了吗?”   李雾如实答:“没睡着。”   岑矜挑眉:“怎么一点黑眼圈都没有?”   李雾自己也奇怪:“没有吗?”   岑矜不乏羡慕地感慨:“年轻就是好,通宵都留不下任何痕迹。”   话音刚落,李雾也认真看起她来,眼底微带判研。   他这双干净浓烈的大眼睛简直犯规至极,岑矜被他瞧得颊边微微浮热,质问:“看什么呢?”   李雾迅速收回视线:“你昨天睡得好吗?”   岑矜不假思索:“我睡得很好。”   “好,”好像她睡眠质量良好这件事更让他开心一样,少年唇边起了弧,又望向她:“我抱你去刷牙?”   岑矜顿了一下,伸出一只胳膊。   李雾立即起身,似一位等到王后垂青的青年骑士,快速行至床边将她打横托起。   ―   当天下午,岑母病愈出院回了家,她早在养病时就听老公说了李雾过来陪女儿,见到他时也欣喜地拉着他寒暄了好一阵,还夸他又长高了,头顶都快到门框了。   岑矜坐在单人沙发上,面无表情挖着西瓜。   期间她几次留意李雾,这小男孩一如既往听话,完全没有动不动就偷瞄她,正襟危坐一心一意地听着她妈唠叨,不时给点反应,俨然乖乖仔一个。   啧,演技派。   岑矜放下心来,又有点不是滋味。拿起遥控器切台,排遣着无聊情绪,过了会,她停在某个卡通频道,偏头没话找话:“李雾,你看动画片吗?”   李雾瞟了眼电视屏幕,不明其意,不过答应肯定没错,就“哦”了声。   岑母嗤一声:“人家多大了,还看动画片呢。”   岑矜说:“能有多大,才十八岁。”   岑母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十八岁还看动画片呢。”   岑矜回驳道:“我什么时候十八岁还看动画片了。”   岑母印象深刻:“高考结束那个暑假,你天天抱个电脑看什么守护甜心,什么小樱小狼,觉都不睡,你以为我不记得啊。”   李雾掀唇:“姐姐,你想看就看吧,我无所谓的。”   “我才不看,”岑矜面不改色调台,嘀咕:“我现在只看成年人看的东西。”   岑母直接飞来一记眼刀:“你当着人小孩面瞎说什么呢!”   岑矜把西瓜架回茶几,无辜:“我怎么了,李雾不是已经十八岁了,没成年吗?妈,你可真自相矛盾。”   到底谁自相矛盾。岑母哑口无言,不再沙发上坐着,跟李雾好语两句,便去厨房陪汤姨一块儿忙活晚饭。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两个人。   电视停留在央视五套,音响里是喋喋不休的比赛解说,环绕了整个空间。除此之外,再无更多响动。   岑矜目不斜视;李雾也望着屏幕,不时侧眸偷瞟她。   岑矜亦心不在焉,能觉察到少年不间断闪来的每一次注视,但从不回头捉他。慢慢的,她脑补起他热烈又谨慎的眼睛,心头略微浮躁起来,不自在地勾了下耳边碎发。   女人动作有些柔美,李雾一下子看呆了,骤停在她侧脸,而后一眨不眨,再难移开。   岑矜感觉到了,不确定这小子在发什么痴后,她回过头重重瞪他一眼。   李雾仍未偏头,反而越发坦率。   岑矜紧张起来,多次看厨房方向,又回头乜他,眼神告诫,而少年笑容幅度还在加大,最后怕真的惹恼了她,他才垂下密而长的睫毛,重新看向电视机。   岑矜取出手机,兴师问罪:干什么呢你。   李雾也看手机,回:就看一下。   岑矜敛眼,敲击键盘:这叫看一下?你快看一年了。   李雾:可我感觉自己一年没看了。   真心话总叫人无法反驳,岑矜把手机放回去。她可能单身太久了,似乎也有些乐在其中,有些享受这种久违的感觉,这种被在乎、被注视、被忱挚相待的情愫暗涌。   晚餐时分,岑父也回来了,桌上坐满一圈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李雾又变回那个缄默懂事的小男孩儿,长辈主动与他搭话,他才认真回应几句,其余时间或抿着汽水,或埋头吃饭,偶尔无缘无故地淡笑一下。   岑矜坐在他身边,见他作戏到有点过头,拘谨得要死,便夹了一块鱼肉到他碗里暗示:“你多吃点啊,别这么客气。”   李雾愣一下,极快瞟她一眼,一本正经:“谢谢姐姐。”   岑父说:“让你别客气怎么还这么客气呢。”   岑母附和:“就是。”   岑母给他盛汤:“小雾,你什么时候开学啊?”   李雾双手接过:“九月份。”   岑父说:“得军训了。”   “嗯。”   岑矜轻叹:“又要晒黑了,好不容易把他养白胖点。”   岑母说:“男孩子皮肤黑点有什么关系。”   岑父笑起来:“反正都要晒,不如下个月把车也学了,叔叔刚好有朋友开驾校,高三毕业学车是最合适的。”   岑矜“啊”了下:“那得黑上加黑,更没女生喜欢了。”   李雾闷头喝着汤,一下顿住,旁敲侧击问:“女生是不是都不喜欢皮肤黑的啊?”   “哪有,听你矜矜姐姐瞎说,”岑母一脸嫌弃:“我以前那个女婿,奶油书生一个,也不见得多好,你浓眉大眼的,等上了大学肯定好多小姑娘喜欢的。”   岑矜呛声:“我就说下我个人审美,你有必要说这么多吗,李雾他爱怎么样怎么样,我又管不着。”   ……   当晚,李雾回了房间,思忖着饭桌上一幕,便发了条消息求助成睿:我要去学车了,怎么防晒。   成睿可能在打游戏,没能及时回复。李雾只能弹视频骚扰,对面这才有了反应,骂骂咧咧:叛徒,你还好意思来找我。   李雾致歉,又急催道:快告诉我。   成睿奇怪:你干嘛突然要防晒啊。   李雾说:岑矜不喜欢皮肤黑的。   成睿:操,我杀了你。   过了会,成睿甩来几个淘宝地址,有鸭舌帽,有防晒霜,还说都是他亲测最好用的。   李雾看了会那几个链接,回:我先下个淘宝。   成睿不可置信:………………你别告诉我你还没网购过?   李雾不以为意:查一下就会了。   成睿跪服。   按照网上教的操作流程,李雾迅速给自己注册好账号,将成睿推荐的产品一一下单后,又翻看起女性喜欢的东西,想给岑矜选个生日礼物,但始终没有头绪。直到某个画面一闪而过,他才豁然开朗,仔细回想了下之前几天在岑矜洗手台看到过的瓶瓶罐罐上面的英文品牌,并开始输入查找。   等搜索结果出来看到价格,李雾微微一愣,但还是一个接一个打开,专心细致地对比功效,用途,忙活到凌晨才下了单。   拆石膏当天刚好是岑矜生日,趁着她跟岑阿姨去医院,李雾潜入女人房内,将自己提早购买的绿瓶眼霜放置到她梳洗台上,还跟她之前使用的那只摆在一起,完美融入,想给岑矜个出其不意。   傍晚,岑矜回了家,母女两人去商场逛了一圈,手上没少提大包小包,岑母还拎了只漂亮蛋糕,要给女儿贺生的目的不言而喻。   许久没有出去潇洒,哪怕只是坐在轮椅上随便转悠,也足以让岑矜心情愉悦。她还很有仪式感地化了全妆,面色明艳而生动。   岑父的仪式感就更到位了,饭后许愿唱生日歌时,属他嗓门最大,完全盖过其他人,最后大家干脆都住了嘴,听他一个人忘我地飙高音。   岑矜扶着因前俯后仰而歪掉的生日帽:“爸,您开演唱会呢。”   岑父清了下嗓子:“女儿生日当然要郑重对待。”说完就姿态正式地将蛋糕刀递给岑矜。   岑矜敛目分出六份差不多大小的,便将蛋糕交给汤姨。   汤姨把她切好分放到小碟里,一一递送给岑矜,她父母、李雾,最后是自己。   见大人们都去一旁吃蛋糕,岑矜才望向一直沉静立在桌对面的少年。他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过话,像是不太适应和融入这种大家庭庆生氛围。   岑矜若有所思,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这份,随后捡起蛋糕刀,小心挑起最上层奶油画出的“开心”二字,招呼他:“李雾,过来。”   男生微怔,走去她身边。   岑矜曲了下手。   李雾立即倾身留意。   岑矜掂了下刀柄给他看:“开心给你。”   李雾推拒:“你吃吧。”   岑矜挑眼:“真不要?”   李雾:“嗯。”   话音刚落,他面颊突地一凉,已被抹上小片奶油。他反应过来转头看她,刚巧撞上女人盈满恶劣笑意的双眼,水灵灵的,鲜活如碎光的湖,美得恍人心神,而她的笑容同样得逞,不容置喙:“不要也得要哦,弟弟。”   李雾心神一荡,瞄了瞟在客厅看电视吃蛋糕的长辈们,确认他们没注意这里,当即用拇指捻下一些,不由分说蹭回她脸颊。   奶油是冷的,可少年的指腹却很温热,岑矜被这么一擦,整个人怔住,心也跟蘸了奶油似的,绵密地酥痒起来,她忙用手背揩掉,佯愠道:“你要造反啊。”   李雾却略显无辜:“一起开心不好吗?”   她直接抬起右脚踹他膝盖一下。   李雾被踢了个猝不及防,也笑起来,快忘了自己左半边脸还顶着奶油。   ―   临睡前,岑矜拄着拐杖去洗漱,坐在洗手台前进行每日护肤流程时,她突然发现自己眼霜多了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姐妹。   她开盖看了下,满满当当的,然后又拧紧,将它轻放回原处。   不用猜都知道是哪个冤大头搁这的,她马上拿起手机,盘问李雾:眼霜你买的?   对面似乎就在盼这个,风驰电掣回了消息:嗯。姐姐,生日快乐。   岑矜又问:什么时候买的?   李雾回:就前两天。   岑矜:哪买的?   李雾:网购。   真不省心,岑矜临时决定将盘问升级为盘查:到我这来,手机也带来。   得到指示,隔壁少年立马翻身下床,去了岑矜房间,客厅里空无一人,黑黢黢的,刚一进去,洗手间便传出女人声音:“我在这,把门关上。”   李雾“嗯”一声,合上门,走了过去。   岑矜面带不悦地瞄他一眼,摊手道:“网购记录给我看看。”   李雾立马调出界面,把手机交给她。   岑矜滑屏看了眼,好小子,还知道在官方旗舰店下单,她气笑不得轻斥道:“谁给你的本事,买这么贵的眼霜?”   李雾安静了会,诚实答:“你会用啊。”   岑矜深吸气:“我才不敢用,换谁谁敢用。你有这个消费能力了吗,前阵子从早苦到晚在咖啡馆赚来的那些钱,就都拿来买这个吗,这么一点儿大的东西,值吗?还不如多买点书,买个平板都比这个强。”   明显感觉她在与自己置气,是真的动怒,李雾知道错了,不狡辩也不解释,只垂手沉闷站那。   岑矜继续浏览他消费记录,不经意看到了别的,又皱起眉头:“这些又是什么。”   李雾也扫了眼:“过两天学车用的。”   岑矜目光顿留在那几样东西上,思维延伸,心头积燥顿时消去大半,她压着笑意:“干嘛,怕晒黑啊。”   “嗯。”   “我就随口一说,你脑子能不能别这么灵光。”   岑矜微有动容,把手机贴回他身前,李雾忙接过去,握在手里也不敢再看,无声几秒,他瞥瞥自己买来的那小罐眼霜,认真道:“姐姐,这次还是收下吧。下次我只买力所能及的礼物。”   岑矜抿了下唇,和解:“行,下不为例。”   “你会用吗?”李雾见她情绪转好,又追着问了句。   “我才不用,我要一直放着当送礼的反面教材。”女人目视正前,故意说气话。   李雾弯了下唇:“也行。”   “行你个大头。”   刚要再斥两句,外面陡得传来一阵男中音咳嗽,岑矜愣住,心猜是老爸下楼抽烟,果不其然,院里灯亮了,父亲的关心从窗口正对的院中走廊传过来:“矜矜,还没睡呢?”   三更半夜的,岑矜一下子慌了,瞟了眼卫生间的毛玻璃窗户,又瞥瞥身侧这个过于高大的存在,忙拽他一把,气声勒令:“蹲下。”   而后将水龙头打开,扭头扬声回应父亲:“嗯――我在洗脸呢。”   她关小水声,又打趣道:“你又背着我妈下来抽烟啊。”   父亲笑呵呵的:“嗯,就抽一支,明天你可别告诉她。”   “好,你早点睡。”   “你也赶紧睡吧,别熬夜,对骨头恢复不好。”   岑矜甜甜应了声,心跳剧烈。她重新调大水龙头,这才得空侧头去看李雾情况,就一眼,便跌入一双深黑的眼眸。   她与少年距离近得出乎预料,两人的呼吸在一瞬凝滞之后,变得急促,且相互交织。   岑矜猜他可能已经在这么近的地方看她很久了,蓄意等她回头,不然他的眼睛怎么会这么抓人,她根本逃不走。   水池里热水哗哗,愈来愈烫,泛冒出白气,狭窄的空间也潮热起来。   对视间,李雾喉结动了下。   听见他吞咽口水的响动,岑矜才梦醒般闪开目光。   李雾赧然,忙想起身拉开间距,又被扯了回来。   女人脸泛着粉晕,气息又急又热地扑向他鼻尖:“你想被我爸发现吗?”   她翕动的唇瓣也红润润的,如被灼到,李雾不敢再看,腾得倾低脑袋。   他胸口急躁地动荡着,一如百爪挠心般难耐,曾经多次梦见的画面触手可及,以至于有种冲动在体内阵阵激涌,让他有些受不了。他不能自抑地抬起脸来,重新去看岑矜,眼里有点湿,还有点深,就这么静静地看她,看她的眼睛,她的双唇,她脸上的一切。   岑矜与他对视一眼,便洞悉了大半。   天呐,岑矜别开了脸,谁能经得住被这么盯着,这种年轻蓬勃,又格外热烈的渴求与欲望,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去回应,去满足。可她必须克制住自己,不能提前失守。岑矜遏制着心跳,从牙缝中挤出狠话:“我知道你想干嘛,不、行。”   少年闻言,羞惭地垂下了头,好像一只失魂落魄的小兽。   终于,窗外灯灭,岑父回到屋内,上了楼。   岑矜长舒一口气,将水关掉,整个盥洗室总算安静下来。   李雾唰得站起身,快步逃出她房间。   岑矜失力地往椅背一靠,环视一周,蒸汽缭绕,温度高到可怕。她又用双手捧了下脸,好吧,也没差。 第55章 第五十五次振翅(“别人家小孩”)   29岁的生日之夜,成为岑矜生命中一个看似无事发生却不容忽略的存在。   哪怕之后几天,她与李雾都在这件事上秘而不宣。但盥洗室里,栽进少年双眼的那几分钟,于岑矜而言是失重的,浮泛的,好像溺进了温水,一荡一荡漫头而来――这种关乎情爱的悸动,每每回味,总能在她心头激荡出涟漪。   岑矜承认自己有几分心动。   可这份心动的起始毫不纯粹,她太久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异性了,缺乏电光火石,春雨润物,不免有些干枯与旷芜。   可也是因为这个夜晚,岑矜丧失了自信,她发觉自己根本无法把握好这个度。   担心再出现这种易于走火的情形,岑矜决定尽量减少与李雾的单独相处。   好在男生开始学车,大半天时间都不待在家里,她也能行走与自理,并一点点恢复了工作,不用再整天闲那胡思乱想。   李雾的反应与她一致,他不再动辄打扰她,如之前那般有事没事就往她房里钻。   岑矜猜是那个夜晚的拒绝挫伤了他,还有就是她这段时间有意无意的疏远,李雾一直是个细腻的男孩,总能机敏地察觉到周边环境变化,并作出最合适的反应。   两人的状态仿佛回到了中学时候的周末,会讲话,但都极力避免着狎昵的眼神与触碰。   潘多拉的魔盒才掀开了一条缝,他们的关系却在一刻迭起后平歇了,或者说被人为地闭合了。   岑矜并非擅长暧昧的人,李雾也不是。   他们都是硬壳生物,有着极强的自我防御机制,只信赖足够柔软却也危机四伏的交颈或坦腹。   突然的关系进阶造成了反效果,是始料未及,但也在预计之中。   可无论如何,岑矜都是惭疚的,是她大话在先,也是她失措在先,她感到抱歉。   科三考试通过后,李雾临近开学,他没办法再在岑矜面前刷存在感,焦虑到寝食难安。   去大学报到前夜,他有些坐不住了,就发了条微信给她,问得异常直白:你还让我喜欢你吗?   收到消息时,岑矜心口一窒,又涌出丝微疼惜:我们的一年之约还没到。   看来他们还是忌讳又难忘那一晚的事:你生日那天我不是故意的。   岑矜盯着这几个字看了很久,大方回道:你又没做什么,我没有为此生气。   李雾说:可我觉得你不想理我了。   岑矜抱歉道: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去恰当处理,对不起。   李雾问:你还把我当弟弟对吗?   岑矜叹气:我答应过你的,不只把你当弟弟。   少年不是傻子,他在几秒后就毫不留情地指出:但一有过界倾向你就缩回去了。   岑矜有所触动,坦诚回:是,我是有些像蜗牛。   李雾问:只对我这样,还是对所有男人都这样?   岑矜没有隐瞒:我也不知道。   毕竟她离婚后只跟李雾有过超出正常范畴的男女关系。   而李雾却因这个回答略微激动:你还是觉得我年纪太小了对吗?   岑矜想了会,大脑空白:或许吧。   聊天界面沉默许久。   少年挫败极了:岑矜,不会有比你更伤人的人了,给我机会又一下子摆脱我,这个暑假的我就像个笑话。   突地被他直呼全名,岑矜心也跟着蜷紧:没有你这个假期我可能就抑郁了。   李雾问:所以我只有这个假期对你有价值?   岑矜否认:不是这样的。   他像是根本看不见她回复,又像是憋屈了一个世纪,在聊天框里一句接一句地发泄:我要开学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看不到你了,你也会被别人抢走。   少年突如其来的情绪如盛夏的兜头暴雨,太炙烈也太窒息了,岑矜不知所措,只能尝试安抚他:我不是什么可以被随便抢来抢去的物品,你也不属于我。你只是有些开学焦虑了,平静一下好吗?   李雾不再说话。   看着死寂的微信界面,岑矜坐立难安起来,她本想让李雾自行平复,但她发现,这种自我按捺反而让她更加焦灼,第五次看向李雾房间方向的墙面后,岑矜下了床,拄起一旁双拐,慢慢悠悠走去了他房门口。   她敲了下门,没等里面问话,又低声道:“是我。”   里面当即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很快被打开,她对上他浓黑的眼睛,好像容易踩空的一片星夜。   少年看一眼她样子,稍显阴戾的眉目一下子柔软了,变成一张展平的皱纸。他逼近她,根本没给她反应机会,胳膊便直接穿过她腋下,将她腾空托起。   哐一下,拐杖直接砸向地板,在静夜里异常响亮。   “你要干嘛。”双脚猝得离地,岑矜慌张地轻吁一声。   “看你这样走路难受。”少年闷声答完,就再无更多动作,只是把她放到自己床边坐下,又回去把拐杖捡回来,赌气一样说:“难受一个月了。”   岑矜如鲠在喉:“我恢复得很不错,三个月就可以负重行走了,回到正常人状态。”   李雾在她身边坐下,手肘撑着腿面,不发一言,也没有看她,就看地,或者自己鞋面。   岑矜对他这种自闭状态再熟悉不过,她忍不住笑了下,开始东张西望寻找话题。   她注意到墙边的拉杆箱,问:“东西收齐了吗?”   李雾:“嗯。”   岑矜侧头看他,面色温和:“大学生,不要耍性子了好不好?怎么还逆向生长了,你以前不这样的。”   李雾喉结滑动一下:“我也想变回以前那样。”   岑矜问:“以前什么样?”   “没被你知道我喜欢你的时候,就不求一点回报地喜欢你。”   岑矜睫毛微挑:“怎么,现在想要回报了?”   “嗯,”他目光灼灼看过来:“想你也喜欢我。”   他也太坦诚了,岑矜笑了下:“我如果不喜欢你,连话都不会跟你讲。”   李雾偏开头,瓮声瓮气:“不是姐弟间那种喜欢。”   岑矜盯着他黑发浓密的,生命力旺盛的后脑勺,有些好笑:“你急什么,我快三十岁了,我都不急,你一个十八岁的急什么?”   李雾绷起了肩膀:“我怕去学校了,不在你身边,你就交男朋友了。”   “我们那天说好了的,”岑矜敛目留意他神色:“就这一年,我们继续相处,你也去用心感受新的环境,新的人际,不要这么心急。”   李雾深深吸了一口气,回眼看她:“你一点也不担心我大学会不会喜欢其他女生,你根本不在意。”   岑矜一愣:“不是的,是你还没接触过其他女生,如果真的有喜欢的,我会祝福你。”   “不会有的,”李雾正视前方,拒绝让女人洞察自己情绪:“我也不要你的祝福。”   一想到这一年间,岑矜有可能会跟别人在一起,他就难受嫉妒得要疯了。   岑矜也倾低上身,去找他拗气的小脸蛋,恨不得揪一把,并点评:“小屁孩儿。”   李雾冷着声:“小屁孩儿才抱不动你。”   他猛又回头,瞳孔因试探而亮若星芒:“如果那天我亲了你,会是什么结果?”   岑矜微怔,摇了下头:“我也不知道。”   李雾坐直身体,眼底漫出难过:“你根本没想过那种可能。”   “那种情况下是的,”因为在意,所以岑矜必须对他诚实:“或者跟你发展一段不走心的关系,你愿意吗?吃亏的还是你。冷静下来,李雾。”   李雾双手交握,似无处施展:“冷静不了。”   “冷静不了是因为我这会就在你身边,你也没别的事情可做,”岑矜目不转睛望着他,忽然有点出神,好像透过他在回顾自己,回顾什么呢,自己的十八岁吗,那会她是什么样子,也这么热忱无畏脑子里只塞得下一个人吗:“等你去了大学,课业繁忙,有了自己的社交圈,我就不会占据你的大脑了,说不定我找你说话你还觉得烦。”   他像是只听见最后一句:“你还会找我说话吗?”   岑矜回:“当然了。”   他又说:“我会每天找你说话。”   岑矜点点头:“欢迎,但我不能保证秒回,等我回去工作了也会忙起来,就像之前那样。”   李雾说:“我知道,但我还是会找你。”   他一本正经强调和许诺的样子太可爱了,岑矜哼笑:“我明天跟我爸一起送你去学校。”   李雾盯住她,“你很像在打发我。”   “放屁,”岑矜就差没抄起拐杖敲他:“我都不能好好走路,还亲自送你去大学,有这样打发人的吗?”   李雾不假思索:“我可以抱你。”“你想让你室友怎么看啊,我爸还在边上呢。”   “我不管。”   “我就说你倒着长了,你现在这样跟十岁小孩有什么区别。”   李雾抿了下唇,“成熟稳重一点用都没有,我这样你还愿意多跟我说说话。这个暑假你第一次来我房间。”   “嚯,”岑矜瞪圆了眼,故作惊叹:“你现在拿准我命门了是吧,也不怕物极必反。”   李雾不吭声了,只沉沉注视着她:“姐姐。”   岑矜“嗯?”一下:“不叫岑矜了?刚才微信里不是胆挺肥?”   他口气极尽认真:“把我放在第一顺位,可以吗?”   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岑矜去与更多人相交,并被更多人结识,毕竟她这么优秀,又这么美好。他只能先提前占座,成为她选项当中的“A”,未必是正确答案,是无可指摘的那一个,但她在做出选择时势必会看到,看到他始终待在那里,永不动摇。   岑矜失笑:“还第一顺位,你要继承什么皇位吗?”   李雾不答,只逼问:“行吗?”   岑矜发现自己在步步妥协与退让,感到意外的同时却也已经给出准话,“行――我答应你,好吗?”   雨过天霁,少年终于有了笑意:“好。”   岑矜沉下心:“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起。”   他哪天不早起,李雾站起身,“我送你回房间。”   岑矜刚要婉拒,又听他说“明天之后就抱不了了”,本来伸向斜靠在床头柜旁拐杖的手臂陡移回来,递到李雾跟前:“抱吧。”   李雾居高临下:“想要哪种抱法?之前的,还是今晚的?”   岑矜回忆了一下今晚那种,若非她腿有问题,可能得慌得缠他腰上去,她脸莫名升温,没好气道:“以前的吧。”   李雾听话地屈身,将她公主抱起来。   李雾敛目看她,女人两条胳膊一如既往地局促叠那,无处安放,他勾了下唇,提醒:“你手没地方摆可以放我脖子后面。”   啪!回给他的又是怼胸一掌。   ―   翌日,烈日炎炎。   岑矜不顾父亲劝阻,硬是要一道送李雾去F大,在物理系签完到,三人去了宿舍。   上楼时,因为岑父在旁边瞧着,“姐弟俩”不敢造次,李雾就将岑矜背去了二楼。   他们到场不算太早,寝室里已来了两个男生,还有他们各自的家长。   见新同学背了个人进来,本还喧闹的宿舍一下子静了,均看向这对颜值颇高的奇怪组合,神色各异。   结果被背的漂亮女人刚一落座,就开始辟谣:“别看了,不是残疾人,腿下个月就好。”   他们不约而同笑起来,其中一个平头男生看向李雾,伸手作自我介绍:“我叫徐烁,苏省来的。”   李雾放下拉杆箱,与他交握,并淡淡一笑:“李雾。”   另一个戴眼镜的顺势加入进来:“我叫钟文轩。”   三个男生又简单聊了几句,便各回各位继续忙自己的。李雾全程独立,有条不紊,又无比利落,岑父完全插不上手,基本干站着,中途李雾生怕岑矜与叔叔无聊,还洗了俩苹果给他们打发时间。其他家长啧啧称奇,看着他们一家子俊男靓女,也不像穷人孩子早当家的样子,直问岑父怎么教出来的,怎么成绩这么好,自理能力又这么强,言语之中简直羡慕到恨不得叫自己儿子回炉重造。   岑父不知如何说起,只能尬笑着接夸。   岑矜手肘搁椅背,不自觉支高了下巴,瞥着李雾面色庄正地穿行来去,她不禁得意懒笑一下:   呵,谁敢相信,就这个人人称羡的“别人家小孩”,昨天晚上还在跟她撒娇。 第56章 第五十六次振翅(男大学生“日程简章”)   当天下午,岑矜跟着父亲回了家。停车场分别时,李雾面色淡静,并无多少不舍,可才出F大校门,坐副驾上的岑矜就收到了少年的短信:到家了跟我说一声。   岑矜弯了弯眼,瞥一眼专注开车的父亲,才稍微斜着屏幕回复:你回宿舍了吗?   对面回:嗯,领到军训服了。   岑矜问:什么样子的。   李雾回:迷彩的。   岑矜:好像跟我们以前一样。   对面主动问:要穿着拍照给你看吗?   岑矜微怔,反应过来后掩唇笑了下:不用了,你新室友会觉得你这人很奇怪。   李雾说:以前跟我要校服照你也没怕别人觉得奇怪。   好像自己真有什么古怪癖好一样,岑矜微微面热:你那会才多大,家里人要张照片怎了。   那边安静片刻,回了一句话:可当时我室友都以为我是发给网恋对象看的。   这句话如拨片,腾得让岑矜心弦一颤:你就承认了?   李雾回:我说了不是,他们不信,我后来就当做是了。   她故意问责:你那会脑子里面尽装这些七七八八的了是吧,难怪第一次月考只考了89名。   少年直认不讳:嗯,除了学习就是你。   岑矜无法抵御这种坦诚,这种毫无保留,嘴角完全挂下不来,若非红灯时老爸好奇问了句“矜矜看什么呢怎么这么开心”,她可能要笑到下车。她赶紧装泰然自若地拢了下手机,切到微博界面说:“就搞笑视频。”   不敢再放肆,回到家,岑矜才躲回房间长辈口吻告诫:你现在虽然是大学生了,但也要持之以恒好好学习。   李雾又变回那个听话的乖小孩:好。   岑矜继续叮咛:记得跟室友和谐相处。大学虽然不像高中在教室时间那么多,但宿舍人际不比高中简单。   李雾嗯了下:我刚跟徐烁来图书馆看了下。   岑矜问:怎么样?   李雾说:感觉这里的书四年都看不完。   岑矜回忆了一下母校图书馆的模样:那是当然。去看光华楼了吗?   李雾:嗯。   他在走她曾走过的路,日光明烈,浓荫绿木,岑矜如是想象着,忽然一下子对李雾择校不当的事释怀了。她微叹一口气,回复道:新的路口啦,李雾,继续放开来跑吧,这次不用我带路了。   聊天框里寂静片刻,回道:那你站着别动。   岑矜笑:我现在还不能站。   李雾回:那坐着别动。   岑矜知道他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不住问:干嘛?   少年不假思索:等我跑向你。   ―   军训过后,院里的张教授便跟李雾搭上了线,与他一道的还有同寝室的徐烁。   徐烁的文化成绩并非出类拔萃,但他中学时期获过几次物理竞赛奖项,属于打小天赋过人对万物充满好奇,认准这条路死磕到底想为之毕生奋斗的人,大方向上倒是与李雾不谋而合。   扎进实验室后,两位大一新手还没有足够的理论支持,只能靠多读文献和资料找补,平时大都跟在师兄师姐后面打打下手,学习运作机理与数据记录。   除了上必修选修通识课程,李雾每天大早还会去操场晨跑,在薄霭中默背英文,剩余时间基本泡图书馆里,苦读专业书籍。当然,他也加了一个小众社团,桥牌社,把打牌当为数不多的课余消遣。   隔壁剧团见他外形佳声音好,几次想拉他入伙,李雾都以没空排戏谢绝了。   得知此事的岑矜险些在公司笑出声来,嘲他:你心理年龄没四十说不过去。   少年倒回得理所当然:所以你就不要再嫌我年纪小了。   岑矜见他这么会顺杆子上爬,忍不住打压:我也不喜欢中老年男性。   李雾回:跟生理年纪中和一下,刚好跟你同龄。   岑矜手顿在键盘上,笑而不语。过了会,她笑意慢慢淡下去,慢慢升腾出几分“男大不中留”的脱节与寥落。   她能感觉到,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让这个孩子变得愈发开朗自信,青春洋溢了。   一切也如她预料,天高地广,学习之外,他真的不再只需要她了。   尽管李雾每天都会向她绘声绘色描述与汇报自己的日常,但她始终都是个局外人、旁观者。   他也会问起她的工作,她的生活,岑矜说不上来,通常寥寥两句简略概括,主要是日复一日的社畜生活也没什么值得细讲的,多半是负能量吐槽,只会叫人扫兴,让他提前忧心将来的社会生活。   她宁可不说。   宁可不说的后果就是少年觉得自己被冷落了,偶尔到那个临界值时,他会给她打电话或弹语音,想听她声音。在家岑矜会接通聊一会,但在公司加班基本直接挂断,有时还一个字都不回。   几次下来,少年略有不满,但也不会跟女人正面置气,就闷头在宿舍锻炼排解。   宿舍另外两人格外佩服李雾旺盛的精力,感觉他与徐烁每天有七十二个小时拿来安排自己。   尤其一天忙碌下来,还能在床上面不改色地咔咔做好几组卷腹。   室友钟文轩虽已见怪不怪,但还是忍不住问:“李雾你不累吗?今天下午还上了篮球课。”   李雾停下动作,疾呼一口气,又拿起枕边手机,确认岑矜还是没来任何消息后,沉着张脸说“不累”,而后继续。   午夜时分,荷尔蒙分泌旺盛的男生们偶尔会聊起班里女生,或别系美女。   钟文轩是东北人,口音极逗:“我们社经管院那个叫谷忆彤的学姐老好看了,还跟徐烁一个地方,江南水乡就是养人。”   徐烁问:“有照片吗?”   钟文轩飞速翻看起朋友圈:“有,她今天刚发了自拍,等我,我发宿舍群。”   徐烁点开看了眼,语气平淡:“就还好吧,我们那满大街这种。”   钟文轩惊叹:“我靠,回头我考研就往你们那整。”   钟文轩又去李雾那求认同:“李雾你看了吗?”   岑矜在忙工作,李雾无事可干,专注于一个解谜类手游:“还没。”   “你看啊。”钟文轩不满:“我选了最漂亮的一张。”   徐烁说:“李雾怎么可能觉得好看,她还没李雾姐姐好看。”   李雾手指一顿,又听另一个室友温晖问:“李雾姐姐长什么样啊,光听徐烁说过,都怪我报道那天来太晚了,错过了看到美女姐姐的机会。”   徐烁回忆着:“怎么说呢,过目难忘,是我喜欢的那种看起来很有感觉的御姐。”   钟文轩说:“我怎么不觉着,光记着她腿瘸了。”   “她只是腿伤了好吧,”徐烁问:“李雾,你姐腿已经好了吧。”温晖快好奇死了:“李雾你那有你姐照片吗?”   李雾直接关闭手游界面,在黑暗中静默片刻,开口道:“她不是我姐。”   徐烁讶然:“那她是你谁啊?”   李雾说:“我高中那会的资助人。”   寝室里吁叹四起。徐烁一下子变成一本问题大全:“那你们关系很好啊,她不能走路还送你来报道。她是本地人吗?家里是不是很有钱?结婚了没有啊?”   “关你事吗。”李雾肃声吐出四个字,好像在空气里扎下一根冰锥。   自打两人同进同出称兄道弟,李雾可是第一次对自己这么凶残,徐烁不禁怔忪一下,悻悻道:“我就问问。”   ―   复工后,岑矜忙得团团转,她身居要职,重新接回项目时基本都是些“疑难杂症”,就等着她回来一一解决。   每天微信里的男大学生“日程简章”成了她忙碌日子里为数不多的快乐,像一间手机屏幕大小的象牙塔,她可以借机跻身进去,重温学生时代的小确幸。   有时李雾还会发些照片给自己,比如食堂的新菜,一片红紫渐变色的傍晚的天空,还有他在社团桥牌比赛里夺魁的小奖牌。   被可爱到之余,岑矜也有些苦恼,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等价的分享回馈,这阵子的疲累已磋磨掉她所剩不多的浪漫细胞。她只能信口夸奖几句,以免小男孩期待落空。   秋去冬来,连续一个多月的车轱辘转,岑矜的工作量才渐趋稳定,找回之前的条理与节奏。   得空时,她去商场买了台自己同款的笔记本电脑,打算在李雾十九岁生日当天送给他。   这天开会,李雾又一声不响弹来个语音,岑矜瞄一眼屏幕,立马给断了。   她想了想,告知原委:有事。   那边再无动静。   岑矜垂眼等了会,将手机倒扣回一旁,而后双手交叉撑起下巴,继续看大屏幕。   ―   新年前夕,宜市遇到了这几年最大的降雪天气,天地浑然一色,雪花如鹅毛般翻卷了整日,直至傍晚,才有所止歇。   楼宇街巷披银裹素,路上车辆均小心移动着。   饶是天寒地冻,路况恶劣,李雾也不厌其烦地换乘了几路地铁往回赶。   他想给岑矜一个惊喜,就没有提前告知,想到她公司楼下再给她打电话。   到市中心时,天上又飘起了小雪,被城中灯火映透,好像飘摇的星粒。   李雾从地铁站出来,双手抄兜往久力大厦方向走,一想到待会就能见到岑矜,他笑意就止不住,不间断地呵出白雾。   快过人行道时,红灯骤亮。   他跟着人流停下,从灰色大衣兜里抽出手机,打开微信看置顶,盯着看,思考什么时候告诉她合适。   想了想,又放回去,摩挲着另一只衣袋里的小巧礼盒,而后重新扬起脸,视线漫不经心越过人群,望向马路对面。   下一刻,他漆黑的眸子聚起光来。   朝思暮想的女人就站在马路对面,在等同一个红灯。   只是她并未直视前方,微侧着头,与身畔一个男人谈笑风生,男人西装革履,高她半头,敛眼看着她,同样在笑。他们距离很近,一会,他忽然抬手,在她鬓边逗留两秒,才垂回原处,她诧异一下,摸了摸同一个地方,又指他西服前襟。男人闻言,笑容更深了,去掸自己胸前。   李雾猜,他可能为她摘下了一片雪花。   天地间,雪似乎静止了。   交通指示灯上的绿色小人,开始连贯地交替双腿。   两边人流往路中央攒动,聚涌。唯独一个人纹丝不动。   李雾下颌酸僵,眼眶急剧涨红,他的双腿被大地吸附,完全无法迈足。他就停在那里,注视着他们俩往这儿走,他们根本不看路的,好像有聊不完的话题。   这一秒钟,他意识到了,在岑矜的选择题里,他是个屁的A,他连D都不够格,根本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就在女人正要回眸的一瞬,哐一下,脑中如撞钟,李雾似从噩梦中拔身,知觉复苏,转头快步离开原处。 第57章 第五十七次振翅(我想要的爱情就只是爱情)   过了马路,岑矜与Teddy拥抱一下,互道一声“新年快乐”,便分道而行。   女人拐过街角,走进一间精致的面包店,到柜台询问自己预订的四寸蛋糕是否已准备妥当。   面包师说在裱花,还有一会,等弄好了叫她。   身畔都是顾客,摩肩接踵,岑矜只能走出门去透气。   她仰头看了眼天,扑面而来的全是雪花,似将白云揉碎、纷洒。   女人腾出一只手,悬置半空,任雪片融化在手心里。她双眼亮晶晶的,看起来多了几分少女的纯憨,但很快,她又将手收回衣袋,恢复了原先那股子疏懒散漫。   干立少刻,岑矜取出手机看了眼。   微信聊天框里空空荡荡,按理来说,李雾他们校区应该也在下雪,怎么还没见这小子过来分享。   而且,他这个新年不回家么?   岑矜起疑,拨了个电话过去。   对面接得不快不慢,背景音略微嘈杂,却没有如往常那般第一时间说话。   岑矜笑着“喂”了声,问:“在哪呢。”   那边沉默了几秒,回道:“还在学校”   “嗯?”岑矜微微皱起了眉头:“今天有活动么?看你那边还挺吵的,在大活?”   少年淡淡“嗯”了声。   岑矜瞥向一旁路灯:“那今天回不来了是吗?”   李雾还是“嗯”,停顿一下,他又说:“这个假期都回不去了。”   岑矜诧异:“生日也不回来过吗?”   “元旦还有事,没时间。”   岑矜有些失落:“好吧,”这时店内有人高唤“岑小姐――”,女人忙回头招了下手而后快速对那头说:“那我先挂了。”   岑矜将那份本该属于李雾的蛋糕拎回了家,放进冰箱里,转而取出一瓶葡萄酒,坐在客厅里自斟自酌起来。   这个跨年对她而言落差偏大,可能因为前两年都是跟李雾一起过的,中间还夹杂着少年的生日,有明确无误的安排。今夕突地出了岔子,她反倒有些不适应了,不知该把自己安置到哪里。   她给春畅发了条消息,问她在哪。   春畅说上午就跟父母出发去星城了,随后还传来一张手抓叠满厚厚奶油的奶茶图。   岑矜白一眼,回了句“没品”,关掉微信,开电视看起了晚会。   哪怕这个新年与李雾分隔两地,零点前,岑矜还是给他发了条祝福短信。   少年也回了句:姐姐,新年快乐。   岑矜莞尔一下,告诉他:我给你买了台笔记本电脑,本来准备当面给你的,不过你回不来就算了,明天快递给你吧。   李雾回:不用了,拿了奖学金我自己买吧。   岑矜失笑:你大一还没读完呢,就这么确定自己能拿奖学金了啊?再说买都买了,你让我再退掉吗?   那边不再回话,半晌才道:嗯。   他突然有些生疏,令岑矜稍感不适,拧了下眉问: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不怎么开心呢。   李雾说:没有,就是在忙。岑矜心奇:忙什么,都十二点了。   李雾说:在外面放焰花。   李雾的确跟室友在操场上放焰火,但不是规格大的,能耀亮天际的那种,只是小而细的袖珍烟火棒。   他三位室友都是外地人,假期短小,所以都没回去。   见男生面色阴灰,披着满头满肩的雪回来,大家颇感意外。   李雾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室友也未起疑,还热忱地邀他一同出去夜游。   聚来南操跨年的学生极多,人头攒动。小姐妹互挽着手,三俩成群,情侣们则牵手相拥。   雪厚如白毯,在夜间莹莹发亮。   有人兴高采烈地踩得咯吱响,有人攥出雪球互砸、追跑;整个校园溢满了青春自由的欢闹。   李雾寝室的四位理科单身汉,纯属过来凑热闹。   徐烁是江南人,一脸新鲜,猫儿一般打滚,恨不得把自己活埋进雪地;钟文轩司空见惯,还大喝着想踹上一脚:“这算啥啊,至于吗――”   李雾望向几盏上浮的孔明灯,在暮色里渐隐成微末的星,而后消逝不见。   他好像它们啊,满载福愿,被人为放远,可从此也留不下任何痕迹。   少年难过地垂了下眼。   夜色黑沉,无人留心。温晖递来几支焰火棒,笑着分发给室友们:“旁边一个女生给的。”   钟文轩一双眼滴溜溜找:“谁啊?”   温晖指了下后面:“这位美女。”   马尾辫女生探出身,歪了下头,笑容灿烂地扬手:“不用客气哦。”   她一口贝齿,笑得感染力极强,钟文轩也不自知地跟着傻乐:“还真是美女啊。”   徐烁一听,忙起身拍拍屁股,拘谨道谢。   李雾在回岑矜短信,是最后一个接过焰火棒的人。女生见状,才指着李雾问:“这些焰火棒能换他微信吗?”   哇哦,徐烁耸肩,看热闹脸。   女生转脸看李雾,目光热情且直接:“我叫万椿,新传的大一生,可以认识你吗?”   “快给啊李雾。”钟文轩拱他胳膊,撺掇。   李雾望向万椿,女生穿着粉色的羽绒服,脸蛋白亮,好像雪地上一瓣轻盈的嫩樱。   室友的怂恿声不绝于耳。   一刹那,李雾想起了人行道对面的岑矜,还有她身畔那个男人,以及他们最后的拥抱。   他们看起来真心而投契,至少比回复给他的那些消息富有情意得多。   她是那样的有恃无恐,那样的理所当然,而他因为年纪小,因为不在她身边,只会是她放在最次位随手应付的那一位。   几分歹念在滋生,企图破土,李雾不由捏紧了拳。可下一秒,报复的焰火还没炸裂,就提前湮灭了。   男生意兴阑珊到极点,只字未言,急急将烟火棒尽数塞回室友手里,转身离去。   徐烁在后面唤了两声,男生也充耳不闻,大步朝宿舍楼方向走。   操场传来倒数的齐喊,学生蜂拥而至,朝着新年奔赴,只有李雾在逆行,带着一种似被劈开心脏一般的痛楚。   ―   岑矜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那就是李雾话渐渐变少了,不再热衷于跟她分享每日那些缤纷的动态与见闻,变得寥寥数语,寡淡褪色。   寒假在父母那过年时,她就感觉出不对劲了。他俩虽照常讲话,但少年始终像站在纱窗后面,面目不清,不再如以往那般一眼识透。   不知是有意无意,总之他开始隐藏自己了。拢上了酒精灯的盖子,火焰熄灭,他能带给她的化学反应荡然无存,只余一缕几不可见的灰烟。   岑矜不是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人,所以她的保护色也会相对应地由暖变冷。   但她不大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夜深人静,岑矜思虑许久,大概有了答案。   兴许是她一语成谶,小王子在更大的宇宙间找到了一朵真正适合他的花,或者一只志趣相投的狐狸,而过去寄居的那颗小小行星,真的成了她口中的“不过如此”。   她的自尊心不容许自己先发出质疑,丢失主动权意味着她将在这段关系中居于人下,成为败方。   她明明才是那个掌管生杀大权的人,那枝虚荣的、骄傲的玫瑰。   而这枝虚荣的骄傲的玫瑰很快自行打脸。   芒种过后,公司要去岛上取景拍片,岑矜晕船,就没有跟着同事统一出行,而是自驾去往目的地。   开车途经F大时,她特意捎上了早两天就买好的零食与衣服,想亲手交给李雾。   以一种长辈性质的示好变相提醒他,她尚在原处,身处约定之中。   而且她还选在正午节点,好顺理成章跟他一起吃顿饭再走。   她提前打了个电话给李雾,告诉他自己要来。   少年说自己刚从实验室出来,正好要出去吃饭,让她在东门等着。   到达F大东门后,岑矜拎着纸袋下了车,她无缘紧张起来,几次检查衣着与妆容。   天光明媚,望着往来的年轻面孔,岑矜忽然有了几分恍惚。   曾经她也是当中一员,如今早已格格不入。   她站在那里,姿态高雅,好像一个被磋磨粉饰过的精密产物,却不再拥有至纯至真。   没一会,她从呆滞中回神,因为认识的人现身眼帘。   少年远远地从大道上走来,身边还跟着几个学生。但他绝对是当中最醒目的,因为高挑的身材,浓深的眉眼,他的气质一如柏木般坚韧出众。   他们有男有女,有说有笑。   李雾融在里面,心无旁骛,完全没有看向这里。须臾,他才往这扫了眼,看见了她,而后没有再跟同伴讲话,但他依旧走得不疾不徐,全无过去那种半分不敢轻慢的态度。   不多久,男生跟同行学生走到门口。   但他并未离队单独过来,而是叫其余几个人等他一会。   看来他并没有跟她共进午餐的打算。   岑矜勾了下唇,提上手里东西,匿起所有情绪,主动走上前去。   她端起镶钻剪子般精致又锋利的笑容,好像在故意与在场所有璞玉划界:“我刚好要去仙游岛出差,就顺路带了点东西给你。”   李雾伸手将纸袋接过去,道了声谢。   他们一直看着对方眼睛,但也不像在较量,就只是稀松平常的对视。   岑矜借机偷偷辨析,试图从少年眼里抓到点儿起伏,很遗憾的是,他的眼睛就像静谧的湖泊,也只剩静谧。   岑矜别开视线,不咸不淡道:“我走了。”   “好,你开车注意安全。”李雾也是差不多的语气,说完就回头去找自己同门。   他们都好奇地冲这望了半晌,有个黑发披肩的师姐笑着问:“李雾,这是谁啊?”   少年的声音挟风飘来岑矜耳里,只轻描淡写的两个字:“我姐。”   ―   从仙游岛回来后,岑矜进了一个怪圈,一个她自己也羞于启齿的死胡同。   她没有再主动联系过李雾,但她开始有意识地看一些显嫩的穿搭风格,一些减龄的化妆教程,一些只会惹人发笑让人嗤之以鼻的青春电影。   她逮着空就去做医美,去健身房,钻牛角尖般计较起自己的状态与年纪。   以前她从不这样的。   李雾的忽视击垮了她的自信,坦然,从容不迫。她曾以为每个阶段的自己都是最好最美最独特的,但现在看起来并不尽然。   至少她爱情长跑的前夫不这么认为,她年纪轻轻的暧昧对象也不这么认为。   春畅发现了这种变化,有些担心她状态,一次周末聚餐,她问起她近来怎么回事。   岑矜推走任何阻碍她抗老的甜点,死不承认:“我没怎么啊。”   春畅怀疑地打量着她:“你跟李雾谈恋爱了?”   “怎么可能,”岑矜否认:“我为什么要跟这种小男生恋爱。”   春畅挖了勺含嘴里:“你最近穿衣风格变化很大哎,我以为你是怕跟他走在一起突兀。”   岑矜冷着张脸:“我在上班,他在上学,我们怎么走在一起,我只是想换种心情。”   “可你看起来心情完全不好,哈哈。”春畅完全不留情面。   岑矜的情绪忽然就塌陷了,再也藏不住怨气:“我发现男人全都一样,都那么回事,无论老小。”   春畅搭腮:“你哪得来的结论。”   “李雾之前要死要活地喜欢我,现在呢,才进大学多久,就完全变了个人,”岑矜对自己不胜唾弃:“我居然还跟他搞个一年之约,还严格遵守,这让我觉得很讽刺,好像我才是那个傻乎乎的十八岁女生,而我马上都三十了。”   春畅双手将脸撑得鼓起来:“矜矜,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小女生哎,至少在感情方面是这样的。好像很理性,其实是怕自己的感性受挫。”   岑矜自嘲一笑:“所以才一直这么惨,一直是被提前放弃的那个。”   春畅奇怪:“李雾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男人变心变得毫无道理。”   春畅问:“是你非要搞什么一年之约,不如去年抓手里得了。”   岑矜想了会:“我不想再拿爱情试错了。”   春畅吸了口果汁:“你不去试怎么知道是对是错?”   “我不会害怕吗,”岑矜眼眶微微热了,她手指搭唇,侧头看向餐厅明净的窗:“我不想再在感情上失手了,所以提前做个小小的实验怎么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一个说一定会每天找我的男孩儿,在短短一个学期后就变得冷淡敷衍了。”   春畅问:“那你在这个实验中对他怎么样啊。”   “我尽力了,离开资助关系和养病的小空间后,我一直在努力摸索和培养跟他相处的新节奏,可我发现太难了。也许是因为我们差距太大,加之现在一年都见不到几次面吧,所有努力在年纪和距离前都是徒劳,李雾或许也有这样的感觉吧,他对我没有以往那么热情了,我已经不确定他还喜不喜欢我了。”   岑矜吸了下鼻子:“可能因为我这个人从小什么都不缺吧,不需要拿爱换取任何东西,名利、地位、物质,无所谓,所以对爱的纯度要求特别高。我想要的爱情就只是爱情。世界上真的不会有那种孤勇,暴烈,矢志不渝,百分之百的爱吗?真的要拿重组自身来交换吗,代价需要这么大?要靠改变跟妥协才能获取的爱,那还是真爱吗,他们喜欢的还是真正的我吗?”   “ 我真是受够这段时间的自己了,不再自信,尝试改变,我到底在做什么?我不会再这样了。”   一滴热流从她右眼钻了出来,岑矜飞快抹去,把本该属于自己的那碟甜品拖回来,一口一口吃起来。   ……   八月的第一天,暑期留校实验的李雾收到了一条来自岑矜的短信。   女人的语气一如既往,不问结果,只像在颁布一道赦令,并如约送上祝福:   我们的一年之约到此为止。祝你开心,前程似锦。 第58章 第五十八次振翅(<囍>)   这大半年间,李雾脑海中总会不时闪现出一个场景。   那就是高三毕业后的那个暑假,向岑矜表明心意的那个下午,女人问他:   “如果我根本没有离婚,你怎么办。”   他那会的回答是:“我会一直默默喜欢你,我不会找女朋友,不会结婚,这辈子到死都只喜欢你,但我不会打扰你。”   他自信以为,高中近两年的时间,已经让他完全适应与习惯这种隐匿在暗处的感情了。那么当她遇到了能让她开心,更合适,更相匹的人,他也会遵守诺言,再次压抑自己,走去她人生的背面,回到跟之前一样的状态。   他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选项,那就是喜欢她。硬要区分开来非黑即白的话,那只能是大声的喜欢,和无声的喜欢。但她不一样,她可以有ABCD,或者更多。   所以他不敢多问,他没有资格,他曾是她物质上的包袱,难道现在还要成为她精神上的包袱吗?   更怕的是问出最坏的结果。   他抱着侥幸心理不断自我安慰,万一她只是在暧昧呢?万一她跟那个人分开了呢?万一他还有机会呢?   可他还是高估自己了,等他真正做出这种选择后,每一天都成了煎熬,自尊与卑劣每天都在他身体里绞轧。他无比渴求岑矜能回头来找自己,不是以长辈的口气,而是男女的需要,想象着某个时刻他能鼓起勇气把她拥进怀里哪怕她已经有了任何不可悖德的关系,可能是图书馆温书的一刻,又或者操场上奋力奔跑的一刻,亦或是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床上的一刻,这些越轨的奢念总会无法自控地浮现出来,那一秒种,他恍惚,抽离,贪妄,激躁,心如刀割。   他的神思剧烈挣扎,最后归于死寂。   就在这种死水与激流交替出现,周而复始的几个月后,李雾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最终审判。   说是审判倒也算不上,因为它看起来不容反驳。   它更像是一份通知,宣布他们之间彻底解放,甚至都不需要他再提出一个字的申诉。   那根风筝线彻底割断了。   这大半年,他都魂不守舍地飘在云层之后,小心窥伺着地面的人,半点不敢俯冲直撞。   他自由了。   可看到短信的瞬间,李雾的心脏还是像中弹一样被狠狠击穿,随即是涌往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的剧痛。他几乎无法站立,大脑浑噩,一下栽坐到凳子上。   一位师姐见他面色惨白,关切问了句:“李雾,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少年深呼吸着,摇头说“没事”,而后交握起双手,绞得指节发白,以至于咯蹦轻响。   仪器轻微作响,李雾对着电脑,发现自己再也无法静下心来分析数据。   他轰一下起身,环视在场几个人,说了句“对不起,我出去一趟”,就朝外走去。   刚跨出门,少年发现自己还戴着手套,又赶紧回去脱下,才再次跑出走廊。   他一路疾奔到校门,叫了辆车,脸晒得通红,T恤都被汗浸透了。   一路上,他一次又一次地疯狂拨打岑矜的电话,都是关机状态。好像回到了高二时那个岑矜夜不归宿的夜晚,他慌乱无序,痛不欲生。   ―   给李雾发完那条消息后,岑矜就关了机。她请了两天假,只为专心迎接自己的三十周岁生日。   她拒绝父母为她操办盛大的宴席,只约了春畅一起去迪士尼疯玩。   两个三十岁女人身穿蓬蓬裙,好像两位无忧无虑的公主。   她们换了各种可爱头箍,蹦蹦跳跳,吃吃喝喝,穿梭于一个又一个童话世界,在城堡前摆各种鬼马耍宝的神态动作拍照,大笑,快跑,不知疲倦。   晚上看完焰火出园后,她们又在车里换上露骨的裙子,去了宜市最贵的夜店蹦迪。   小酌几杯,岑矜就拉着春畅潜入光怪陆离的舞池,女人在躁动的人群间扭摆,游动,纤滑妩媚,好像捉不住的幻光水母。   一嗨就嗨至近两点。   这个生日前夜痛快而尽兴,岑矜目眩神迷,顶着醺红的脸打道回府。   出租车将她放在了小区门口,身着吊带裙的女人提上挎包与纸袋,下了车,目光混沌地朝家走。   她肌肤雪白,行走间,裙摆如水银在身体上流淌,好似夜间的魅灵。   周遭静谧,只有虫鸣与花影。   耳膜承受了一晚上的强噪,岑矜有些享受此刻的平静,不禁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她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含笑往家走。   快到家时,岑矜的唇角僵凝住了。夜幕中,她看见了一道修长的影子立在楼道台阶下,没有任何倚靠,他可能已经等很久了,周身布满麻木的怠感。   但他眼睛仍是安静的,没有一丝不耐烦与疲倦,像冰原,像星湖。   对视间,微燥的夏风涌起了女人的裙袂,少年的发梢也被吹乱了几分。   好心情一扫而尽,岑矜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往楼道走。   她的步伐不再轻浮,红底细高跟嗒嗒叩击,急促而清晰。   仿佛不认识这人般,岑矜径直与他擦肩而过。   刚解锁楼道门,背后蓦地传来一声低唤:“姐姐。”   这两个字像一道短促的缚身咒,岑矜不自觉顿停一下,而后微锁起眉,拉开门,迫不及待往里走。   “姐姐。”他嗓音大了些,喑哑中带着无法忽视的绝望。   岑矜心头猛一震颤,停在电梯前,重按两下上行按钮。   轿厢门旋即开启,岑矜只想以最快速度回归安全地带,不想再跟这个人有任何对视与交流。   纵使她置若罔闻,少年还是快步追了过来,跟着插入电梯。   岑矜面色阴沉下来,好像架起了坚不可摧的固盾。但她仍对李雾视若无睹,睥着电梯门慢慢闭合。   他们并排站在电梯里,却没有任何声响。   女人妆容精致,光鲜妙曼,而少年苦等十多个小时,黑T上都渍了层盐霜。   见她一动不动,李雾上前一步,摁了熟悉的楼层,尔后退回她身畔。   到达楼层后,岑矜再次往外走,身后是少年差不多频率的鞋履声,亦步亦趋。   灯火昏黄的走廊忽然变得格外漫长,如撞邪祟,岑矜只想尽快甩脱,她捏紧购物袋的拎手,越走越快。   而此刻,追逐在后的男生又说话了,他的声音在静夜里异常清冽:“你不想听我回答吗?”   岑矜步伐骤停,也不回头,只冷声掷下五个字:“你有资格吗?”   少年语气不改:“我为什么没有资格,这可是你定下的规则。”   女人在笑,白皙的肩胛轻微一耸:“先违约的人早就默认提前出局了。”   她接着走。   李雾望向她的背影,无端想到了第二次见她那一天,她也是这样走在前面,瘦薄清傲如一枝白荷。   他根本不敢上前。   那会的他能想到吗,追她的路会这么难,这么痛,又这么苦。   他的心像被一点点撕扯着:“我怎么违约了,先违约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一句话,彻底激恼了岑矜,她转过身来,指了指自己,下巴倨傲地抬起:“你在贼喊捉贼吗,这几个月来你对我什么态度你自己心里清楚。”   年末那个刺痛他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李雾鼻息深急起来,眼眶泛红,却不知如何言说。   岑矜最受不了他这双湿漉漉的眼睛,蕴满了饱满深刻,剜得她胸口阵阵发痛。   装什么情种。   她嗤之以鼻,撇下他,继续朝家走。停在门前,岑矜刚要解锁,手腕被一把捉住,她狠甩了下,没挣开,逼不得已再次回头。   她被他抓得皮肤生疼,面色涨红,只能瞪圆双眼,恼火警告:“放手。”   少年恍若未闻,身形高大威逼,好像能将她直接框入内陷的门板之中,他下颌紧绷着,眉眼黑沉:“元旦前那个晚上,就在你公司前面,你跟一个男人走在一起,还亲密拥抱,我看见了。”   他将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说完就撤开自己五指,近乎低吼:“到底谁先违约啊。”   岑矜惊怔,回忆几秒,勉强有了些印象。她搭住泛红的腕部,唇角蔑然地掀动两下:“那是我上司,也是我的朋友。”   “他喜欢男人。”   “我跟他抱一下有什么不妥么?”   她哗得重重抖了下包,歪头直视他:“要现在给他打个电话确认下么?”   李雾顷刻失语,周身戾气消散无踪。他的眼眶在复原后又急剧红透,浩瀚而汹涌的悔痛如海啸,如飓风,瞬时将他吞没了,他如鲠在喉,近乎窒息。   岑矜的鼻头也微微发酸,原来是这样。   所有一切全都串联起来了,那些锉伤她,消磨她长达数月的碎玻璃终于拼凑出全貌,她竟为了这个可笑的理由忐忑难安,患得患失。   不讽刺吗?岑矜呵笑,手背蹭了下头,好像在急于转走什么她大脑已支持不住的情绪与念头,她重新望向他,目光锐利,不移分毫:“就因为这个?你要这样对我这么久?李雾,所以我说你没有资格,真正从头到尾遵守契约精神的人就只有我,而你连问都不敢问,还用冷暴力来报复我。就像你当初选学校一样,自以为是,幼稚冲动,就这样的你,也配来跟我要答复?”   李雾死死看着她:“那你问过我吗?你在意过我的情绪与变化吗?”   岑矜矮他不少,气势却丝毫不输,她言之凿凿:“我为什么要问你。是你先背离的,就跟我那个前夫一样,除了对你失望透顶我无话可说。”   她拼命将痛楚所带出的哭腔吞咽进喉咙,也极力使面部毫无波动:“我们的一年之约已经结束了。今天是我生日,而我的好心情在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全毁了,我不想再看见你,我们到此为止,不要再来找我。”   少年鲜活蓬勃的双目,渐渐浮出了一层悲凉,它们在女人的话语里逐渐黯淡、枯萎,失去了生命。   而他的胸腔,剧烈起伏之后,也慢慢止息了,好像濒死者的心电图,逼近峰值,最后化作一条再无知觉的直线。   他悄无声息地站了会,突然开始手忙脚乱地翻裤兜,接而取出一只八个月都未拆封的精巧礼盒,僵硬地递出去,也僵硬地说:“姐姐,生日快乐。”   岑矜唇角微微抽搐几下,单手接过,莞尔道:“谢谢。”   李雾不再说话,少晌,他转身往反方向走,双腿似捆铅般沉重。   岑矜咚得倚向门板,放心让双眼泛滥。她望了会少年迷鞯谋秤埃又敛目看看手里的粉色小盒子,扯了下嘴角,把它丢回包里。   几秒后,步伐虚浮的少年陡地驻足,一刹间,他似灵魂归体,大步生风地走了回来。   他停在女人面前,身影直直罩下,眼睛也直直地看着她。   岑矜被盯得不自在起来,刚要启唇质询,少年双手已捧握住她两颊,毫不犹豫地倾身。   两人的唇紧密相贴。   岑矜瞳孔骤缩,脑内炸开,热流四溅。没来得及去推他,李雾已经放了手,他只亲了她一下。   过电般的麻意窜流过脊椎,随即延绵至全身,岑矜每个毛孔都开始颤栗,不可置信地瞪了回去。   女人胸线涌动,竭力绷平声线,让自己看起来无比冷静:“这是什么意思,另一个生日礼物?”   “还记得我去年问你的么,如果我亲了你,会是什么结果,”李雾剧烈喘动着,不知在跟谁怄气,激动到青筋亘起:“我后悔得要死了,为什么要等一年,我去年就应该亲你的,管他妈是什么结果!”   他眼圈红透了,嗓音发颤到近哑:“我喜欢你,岑矜,我到现在都喜欢你,我必须告诉你,这一年来我都在等这天,别说是一年,这辈子我都是这个回答,我到死都会喜欢你,只喜欢你,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哪怕你再也不想看……”   话音未落,哐一声,购物袋坠地,女人两条细白的手臂已绕过他后颈,将他整个上身勾缠下来。   少年热烫的鼻息覆盖过来,还有他柔软的唇,他惊愕的眼神,他通红的耳朵,他的干净,他的热忱,他身上所有的气味,她都不想再放过了。   去年夏天,他就在她思想里埋下了一粒种子,是她心里的土壤太软绵,情绪太沃腴,才任其疯长,超出控制。   那又如何呢。   就今天,就现在,从这一刻开始,无论对错,是甜美是剧毒,她都要来采摘和享用自己亲手栽培的果实了。 第59章 第五十九次振翅(姐姐iswatching)   李雾的嘴唇,连同话语,都直接被堵住了。   他的身体急剧发烫,第一次知悉女人的嘴唇会这么香软,这么潮润,她口腔里全是微甜的酒气。   他的神思快被她吮没了,被她柔滑的舌尖搅得一干二净。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喘息着,手悬于身侧,每根指节都在用力,无处安放。   察觉到他的生疏,怯于回应,岑矜环着他脖颈的手松开了,转而搭住他热乎乎的双颊,淡笑着问:“怎么了,刚刚不是很会强吻吗?”   李雾答不出话,喉咙干涸,眼底压抑着猩红的羞臊与急躁。   “我教你,”她踮起脚,重新含住他下唇,虚咬着,轻轻说:“抱住我。”   李雾瞬时被蛊惑,环住了她的腰肢。   少年的身体紧绷,灼硬,难以放松,岑矜情不自禁地贴紧。一边素手从他颌角往上摸,被他耳廓烫到后,她心一动,抓住了,用力捻揉了一下。   李雾的呼吸顿时加重,也更用力地箍紧了她。   他们躯体相贴,严丝合缝,投射在地面的叠影,几乎融为一体。   李雾开始回吻,吮啄,他不敢使劲,有些稚拙,但足够赤忱。   少年粗沉的鼻息是最好的催化剂。岑矜脸往后退了几厘,李雾贪恋地追过来,她却不让他再碰,只鼻尖相抵,气息交缠,女人的睫毛如蝶羽般扑簌在少年脸上,密密的痒,她声音柔婉,循循善诱:   “来找我舌头,好吗。”   李雾喉结重滚一下,急切地凑上去,而她又故意后避,李雾怕她再跑,腿上前,将她顶上门板。   无路可退,少年的唇舌再次覆过来,他被激发出侵略性,逐渐蛮横,本能地吸咬她,啃啮她,死死缠住,不再放过。   岑矜面色越发酡红,溢出一些破碎而黏稠的鼻音,她的手移回他颈后,指甲渐渐使力,陷入他肉里。   她被挤压着,肩胛骨间或擦撞门板,制造出细微的响动。   慢慢的,膝盖发软,心颤不已,不得不吊紧少年。   或许是她太久没接吻了,竟爱极了这种毫无技巧可言的索求与纠缠。   让她感觉被需要,被凶猛而狂烈地依恋着。   他们濒于失控,像两个高烧病人,在用亲吻彼此较量。   “李雾……”岑矜含糊地唤他一声。   少年停了下来,在很近的地方看她,眼睛湿沉,呼吸烫得吓人。   岑矜被瞧得心紧,抿了抿潋滟的唇:“先不亲了,我们还在外面。”   李雾眸子清澈了几分,有了点后知后觉的赧意,他后退两步,声音低哑:“嗯。”   感受到了此间激烈的变化,岑矜必须及时叫停,隔开与他的距离。   走廊里微凉的气流终于能挤入二人之间,冲淡湿热的狎昵。   岑矜看向他重归澄明的,又有点害羞的眼睛,还有他年轻赤红的面孔,忽尔涌出强烈的罪恶感。   她偏了下眼,脑袋混乱地问:“你今天不回学校吗?”   李雾一怔,取出手机扫了眼:“……都两点多了。”   复而望着她,眼里漫出些微受挫的情绪:“你又要让我走了吗?”   “啊?”岑矜怔忪,又正色:“不是,我怕你学校查寝。”   李雾唇微抿:“现在是暑假。”   “哦……”岑矜有些不知所措,快忘了今夕何夕,是哪一天,是几点钟。   刚刚的一切太突然了,她的思维完全跟不上行为发展,全然忘形,此时心绪丛生,五味陈杂。   岑矜抠了下额角,不好意思再看他眼睛,回身开门:“你今天住家里吧。”   李雾眼皮微耷,几不可查地勾了下唇,而后捡起地上完全被她遗忘的购物袋,跟着走进去。   岑进挂好包,就去厨房倒水,她这会口干舌燥到极点。   端了两杯凉白开回来,见李雾还站那,她忙示意:“坐啊。”   李雾应了一声,坐回通常属于自己的那张藤编椅。   岑矜把水递给他,也绕去一旁沙发。   岑矜连抿两口水,才将心头的激躁滤淡了些,她重新望向李雾,发现少年正握着杯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她耳朵尖不由自主地烫了,决定将话讲清楚:“刚刚……”   李雾发出一个低低的鼻音:“嗯。”   啊――岑矜冥思苦想,不知道要用什么开场白才合适,她措辞功能失灵,干脆破罐破摔:“我们谈恋爱吧。”   李雾的眼睛像陡燃的明火,灼灼地亮了起来。   “亲都亲了。”岑矜急速地说道,又开始喝水。   少年面孔黯然一度,把杯子搁回茶几:“只是因为亲了么。”   岑矜心叹一息,神色温文:“不是,是因为我想试试。谈谈看吧,李雾,从离婚到现在,除了你没有其他任何异性能给我很确切很强烈的感觉了,去年夏天的时候其实还没这么明显,但这一年间慢慢地加深了,今天看你走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很难过,也很懊悔,又有种抽空与虚脱,我不该对你说那些的,是我没有尊崇自己的内心。”   她微微仰脸,不想让眼里那些潮湿的脆弱过于直观,被这个比她小这么多的男孩察觉,那样会很丢脸:“可能因为我经历过一次不圆满的婚姻吧,所以在感情方面也比较怯懦,对自己、对对方都容易失去信心,总下意识地想用一种推开的方式去考验跟证明我需要的那种感情,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回事,就有点无法控制住自己。”   “幸好你回来了,”岑矜呵气,似心有余悸:“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这一年来我们之间好像埋了个定时炸弹,必须要一个人主动去踩,不然会一直如履薄冰。既然你已经主动了,我也不想违背自己。”   她重新正视他,唇角撑出一个顽强亦格外美丽的弯弧:“所以,你想再跟我相处看看吗,以男女朋友的关系和身份。”   李雾怔然,定定看她好几秒,一字不语。而后起身径直走了过来,俯身像是要再次吻她。   岑矜推了下他前襟,立马被捉住双手,他不再动了,就紧攥着,逆光的眼是那样深情、剔亮,打动人心。   岑矜被他这样盯着,钳制着,神思沸烫起来,但她又不想让他轻而易举得逞,就说:“亲不够啊你,我一点都不想亲了。”   “那可以抱吗?”李雾问,一脸的期待与真诚。   这个愣头青,岑矜窃笑一下,扬脸质问:“你这样抓着不放我怎么有手抱你呢?”   李雾立马松开。   他们一站一坐,角度并不适合拥抱,所以一下子僵持住了,无从下手。   岑矜决定先发制人,她双臂微张,刚要起身扑送过去,李雾胳膊已穿过她腋下,将她腾空托抱起来。   “哇哦~”她终于能理直气壮地惊叫出来,并圈住这个少年的脖子,夹住他的腰,做一切热恋中的女生该做的动作。   李雾毫不费劲地掂高她,小声咕哝:“一年没抱你了。”   这一年间,他是如此想念她,在大脑里模拟了千万遍。   岑矜鼻头酸胀,抬眸看他。他们的脸近在咫尺,静静凝视着对方,好似在重新验证身份,刷掉过去的那些固有认知。   岑矜不由自主审视起自己的小男朋友:他饱满的额,锋利的眉,浓黑的眼,扑闪的睫,直峭的鼻梁,干净的皮肤,还有形态清晰的唇。   他好好看啊。   一直都这么好看的吗?   这个好看的小男孩喜欢了她快三年?她中了什么头奖运气这么好的吗?   岑矜满心满眼地开出了花儿,喜悦到忍不住去他唇上狠啄一下,好像要给他隆重盖上专属自己的章戳,从此据为己有,外人不得垂涎。   李雾本就被她端详得耳根红透,此刻更是羞喜交加,唇畔浮出明显的涡:“你不是不想亲了?”   “临时反悔了不行吗,”岑矜目不转睛,不知是由衷赞叹,还是戏谑逗弄:“这个角度看你好好看,我怎么现在才发现呢。这么帅,又这么可爱,多亲几下弥补之前的自己有问题吗?”   李雾被夸得身心躁动,如她所愿,骤然去吻她嘴唇,偷袭完又别开头,任由眼角出卖自己的笑意,瞳孔亮晶晶,睫毛密又长。   岑矜被他这些小动作,小神态萌化,心软透了,成了一朵香甜绵糊的熔岩面包。   她的手改搭他肩膀,放大间隙,跟着歪头,去找他偷乐的正脸。   李雾不自在起来,从耳朵红到脖子,又转脸去另一边。   岑矜斜身追过去,非要抓他个正着。   李雾逃无可逃,终于正视回来,求饶:“别看了,姐姐。”   岑矜“哦”一声,小腿挣弹两下:“那你放我下来啊。”   他手臂收紧,好像个护糖的小孩儿:“不放。”   “不累吗?”   “不累。”   “要抱一夜啊你?”   “嗯。”   “嗯你个大头,”她凑近他颈窝,嗅了下,嫌弃道:“今天在外面站了多久?都发臭了,放手。”   ……   当夜,几乎一整天没进食的李雾洗过澡,仍枉顾自己,只想着赶紧煮份长寿面为岑矜庆生。   第一口刚进嘴,岑矜就很给面子地感叹:“天啊,就是这个味道,好久没吃到了。”   而李雾心不在焉地坐她对面,期间不时抬头看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餐桌悬挂下来的灯罩弥漫出黄晕,一切如梦似幻,近似不真实。   李雾怕自己是在做梦,双手偷偷退桌肚里,在虎口狠掐一把。   疼。   太好了,是真的。   怕岑矜觉得他遇事不够沉稳,老是像个幼稚小屁孩儿一样傻不愣登地笑。   他咳一声,死绷住唇,掩饰着过分张扬的笑意。   岑矜早注意到了,挑完最后一根面条,她毫不留情揭短:“想看就看,想笑就笑,憋得我都替你难受。”   “哦。”李雾垂了下眼,还是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忍得笑肌酸胀。   “恚”岑矜鼻子出气,懒懒讥哂:“问你哦,上大学后有女生跟你搭讪要联系方式吗?”   少年忽的正襟危坐,大脑急速运转,搜寻锁定正确答案,刚要启唇――   女人又搁下筷子,敲出一声气势堪比公堂威武的轻响,微咬起牙:“说实话。”李雾将筹备好的否定回答全部打包清空,正声如实禀上:“每周两三个的样子。”   “……真的假的?!”岑矜不可思议:“这么多吗?”   “嗯。”   岑矜冷哼一声:“你就整天不守男德四处抛头露面是吧。”   “没有,”李雾皱起了眉,认真解释:“基本只在图书馆跟宿舍两个地方,其次就是实验室。”   岑矜冰飕飕斜去一眼,皮笑肉不笑:“那你给那些女的了吗?”   李雾没说话,直接把手边的手机推给她。   岑矜得逞掀唇,接过去,划拉起来,发现还是不用解锁后,她难以置信地笑了下:“你也不怕手机弄丢。”   她拇指轻点几下屏幕,目及微信置顶,和下面一溜烟索然无味的正经群聊与男生姓名对话框后,她笑意渐重。   但她也没有就此返还手机,而是眉梢微扬,往置顶那位,也就是她自己的备注里添了一段内容,才将手机滑回去。   李雾抬起来一看,忍俊不禁,嘴角怎么也拢不上了。   【姐姐 is watching u】   她怎么能这么可爱啊。李雾注视着这个新备注许久,许久,心头好似裹了层糖浆,他怎么都不敢相信,抬眼再三确认:“今天开始我算你男朋友了吧。”   “不止是男朋友。”被问了N遍问到烦的岑矜无语搭腮。   “还是什么?”   “还是个傻×。”   “……” 第60章 第六十次振翅(酸臭)   接近五点,天都亮透了,两个人才想起睡觉这回事。   他们恋恋不舍,在走廊偎依着抱了会,才各自回房。   可哪里睡得着。   岑矜靠坐在床头,开始翻看与李雾的每一次聊天记录,还有他们2017年的第一张合影。   目光落在照片里那个神色冷淡倔强的小小少年脸上,岑矜心头罪恶又甜蜜,而后搭住了半边脸,不能自已地发笑。   她又翻出他们2020年的那张拍立得,那会他已经比她高许多了,面部也更显棱角锋芒,但气质还是青稚的,神态还是收敛的,像一株出众而不自知的劲拔松柏。   嗯~   这小孩怎么这么好看啊。   岑矜的苹果肌根本降不下来,弯着眼看了好一会,决定放下手机,平复心绪,好好酝酿睡意。   刚要按灭屏幕,微信弹出消息提醒。   岑矜歪了下头,打开,是她今晚刚设的新置顶。   李雾:睡着了吗?   岑矜勾唇:睡着了。   对方可能也在笑,停了会才说:哦。   李雾说:我睡不着怎么办?   岑矜用力抿了下唇:那就躺着。   李雾说:好想你。   岑矜心脏被句三字小情话电得麻麻的,绵绵的,还嘴硬:我们隔了有十米吗,有必要吗?   李雾:有。   岑矜用手指梳了两下发梢,回了句:被你一说,我好像也有点想你了。   对面提议:我们再去走廊抱一会。   岑矜失笑:神经病啊,睡你的觉,睡不着就闭目养神。   李雾说:我真的睡不着。   岑矜回:你明天不要去实验室吗?   那边气压似乎陡低:要。   岑矜问:几点?   李雾:上午九点前,今天已经翘一波了。   岑矜无语:你就剩三个小时能休息了,还不赶紧睡?   李雾回:太难了。   岑矜:闭上眼,什么都别想,就能睡着了。   李雾得寸进尺:姐姐,再出来抱会吧,抱完我铁定睡。   这个称呼就是作弊器,岑矜顿时缴械。她觑了几秒这条消息,没辙妥协:好吧。   回完就放下手机,趿上拖鞋往房门走,沿途还拍打两下脸颊,勉力让自己神色镇定,不要看起来那么心花怒放,露出任何过于憨痴的小女生气。   刚一开门,岑矜臂弯一紧,随即被拖入一个怀抱里。   她差点叫出来。   少年的胸膛温热、坚实,岑矜的惊跳一瞬被熨平,任由李雾揽着,又情难自已地环紧他腰身:“你瞬移过来的吗?是不是有什么超能力瞒着我?”   他居然还“嗯”一声承认。   岑矜掀眼,下巴抵在他身前,也去掐住他下巴,嚣张地扳来扳去,左右打量:“我怎么觉得你早就等在门口了,有备而来。”   李雾笑着看回来:“真的刚来。”   岑矜冷哼:“我才不信。”   被她直勾勾看着,李雾又扛不住了,捉开岑矜控着自己下巴的手,凑下来啄了她一口。   岑矜一愣,唇泛着糖浆一样的光泽:“不是说只抱一会?”   李雾哪够,不说话,又倾低脑袋,还是一下。   他吻得极轻,唇而软,每一下,都跟绒毛似的在岑矜心头刮撩。还总缠绵地看她,漂亮的黑眼仁跟小勾子似的,岑矜有些情动,脑内升温,又勾住他,把自己送上前去。   她的手指搓进他发根,两人的唇密不可分,难舍难离。   一步步被男生抵到墙面的时候,岑矜迷离的神思里,遽尔浮出一张潜伏多时的画面,她心神一荡,亲手贴过去探个究竟。   李雾重喘起来,压抑地唤了声:“姐姐……”   触感比岑矜想象中更好,隔着衣料都那么清晰,分明,她发自肺腑地用指尖寸寸描摹,无声讴歌,感受他的劲实与年轻。   少年呼吸愈发急沉,极力收腹,妄图避开她的掌控,但根本没用,女人的手,像张紧密的网,完完全全绷住了他。   他周身燃烧,无法再专心接吻,额头垂贴到她颈侧,发梢刮蹭过她耳朵,难耐又舒适地感受着。   岑矜颈窝处湿透了,全是少年粗急而湿热的鼻息,快聚凝出水珠。   怎么会这么纯?   染指玷污少男的负疚感汹涌袭来,岑矜撤开了手,深吸一气,鼻尖偏向他,贴到他快能滴血的耳朵边,一字一顿:“老实睡觉去。”   李雾立即弹直上身,头也不回逃回自己房里。   傻小子。   岑矜立在原地,淡淡地笑,垂眼瞧了下手,也一个利索的向后转,慢悠悠回了自己卧室。   ―   可能是前一晚情绪太跌宕,又睡得过迟,闹铃也没能唤醒岑矜。   再睁眼已是正午时分,岑矜挺坐起身,双手端握着手机,还有些恍神。   刚迈入三十大关的女人扑闪了下双眼,回味昨夜少晌,才打开微信。   她小男朋友的两条消息跃入眼帘,都是八点左右发来的。   李雾:我先回学校了。   李雾:电饭煲里有粥,煎蛋你热一下再吃。   早晨,不,中午的空气似乎都带上了甜味。岑矜扬唇,往聊天框里键入:   【哼,你都不叫我的?】   光标闪啊闪,她被这个哼字肉麻到鸡皮疙瘩集体起立,内心噫了下,忙又清空,直接回了个电话过去。   对方接的很快,未闻其语,蓬勃清朗的笑意就先蔓延过来,在岑矜耳膜里盛开了一个春天。   “喂――”她将这个字吐得极清晰,还带点儿上扬的尾音。   “嗯。”   岑矜故作生气,冷冷淡淡:“怎么不叫我起床?”   那边说:“想让你多睡会。”   他声音干净:“早饭吃了吗?”   岑矜说:“还在床上。”   小男朋友又化身周到贴心小爸爸:“赶紧起床吃饭吧,别饿着肚子。”   岑矜笑一声:“你呢,吃午饭了么。”   李雾回:“马上。”   岑矜:“还在实验室么。”   李雾说:“嗯,一会出去吃饭。”   “就你一个?”   “还有两个师兄,一个师……”他反射弧跟上,旋即改口:“也可以就我一个。”   岑矜会意一笑。   “带带我吧,”她口气忽而服软:“我也想去学校跟学弟共进午餐。”   那边溢出一声低笑:“我下午四点左右结束就回家。来趟学校起码半小时,我怕你开车太累。”   岑矜挤出硬邦邦四字:“我就要去。”   李雾求之不得:“那你来吧,我等你。”   “晚上你开车载我回来好了。”   “啊?”   “啊什么啊?”她又如师长严厉,模式切换自如:“拿到驾照不实操等于白考,给我开。”   “哦……”   ……   把手机揣回裤兜,李雾在门口贴墙站,看了会湛蓝的天,确定大脑里的笑意值已降到60%以下,不再那么露骨,才返回实验室,坐下继续编程分析数据。   过了会,又想笑了,只好微低下头,用手背蹭蹭眉尾,掩耳盗铃。   见他时不时,又旁若无人地笑了一上午,还总心不在焉取出手机快扫一眼,一位师兄慧眼识出,笑问:“李雾,恋爱了?是不是?”   “啊?”他昂头,又勾唇点了下头:“嗯。”   另一个师姐一怔,哇了声:“好突然啊。”   真的很突然,这位漂亮学弟平日里就很冷感,几乎不跟他们有私人方面的交流,想加深交往皆为徒劳,根本想象不出有恋爱的可能。   她八卦起来:“是我们学校的吗?”   李雾摇了下头:“不是,”想想又答得太绝对,变更答案:“以前是。”   “哈?”师兄也顿住了。   李雾想了下,抬眸看他俩:“你们可能见过。”   “真的?”   “谁啊。”   整个实验室都骚动好奇。   “东门那次,给我送过东西,”他真想向全世界大声宣布这个消息,他最喜欢的女人成了他女朋友:“有印象吗?”   安静几秒。   “卧槽?!” 第61章 第六十一次振翅(练车)   师兄陈抒阳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他对李雾的那位姐姐印象颇深。   首先当然是因为长相跟身材,另外一点就是他们在学校几乎见不到这样的女人,打扮简洁干练又大胆,小巧的下巴与红唇匿在一顶别致的白色法式圆帽下方,仿佛专为奢品走秀的名模,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高级感。   若在街上碰到类似异性,他大概率会忍不住盯着看,但完全不想有交集。   总之就一个词,难搞;更通俗点来讲的话,hold不住。   那会陈抒阳以为她是跟李雾有血缘关系的姐姐,便没多问,今天被这个重磅消息直接砸到发傻,他不可思议地笑了声:“你说是你姐,我还以为是你亲姐。”   李雾露出些微赧意:“不是,是我喜欢的姐姐。”   师姐当天不在场,很是好奇:“好看吗?”   陈抒阳只一个字概括:“绝。”   师姐语气微微发酸:“李雾,藏挺深啊――”   “就是,”陈抒阳往他后肩钉了一拳:“怎么泡到的?看不出来你小子不一般啊。”   李雾往前偏了下身,抿笑不语,但他一双眼睛跟镜面儿似的亮,根本藏不住心事,那种喜爱与得意都要漫出来了,在场每个人都能察觉。   又被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了一会,大家结伴出去吃饭,李雾也锁上实验室的门,快步走去校门等岑矜。   三十六七度的天,少年感受不到一丝热,也浑然不觉时间漫长,他立在那里,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岑矜,又兀自勾唇。   岑矜怕李雾久等,这一路上也逮着机会加速,不到半个钟头,便刹停在F大门前。   第一眼望到的就是她家小男孩,干净英俊,佼佼不群,就是人有点傻,站在正午烈阳下,也不知道找个阴凉处,好像生怕她不能一下子找着似的。   看到她车,他眯了下眼,随即小跑过来。   岑矜降下车窗,招手催促:“快进来,你也不怕中暑啊。”   “不热。”少年语气正经,打开副驾门坐进来。   这家伙的五感是被恋爱脑剥夺了么,幸好岑矜早有准备,暗笑着将从家里带来的一支冰矿泉水抽出来,递给他。   李雾拧开,半仰着头,一口气喝掉半瓶。他喉结形态清楚,连滚了好几下。   岑矜看得略微失神,等他放下了,呼出一口气,拧上交回来,岑矜才将目光移回他有些泛红的脸蛋上,双手托住:“看你晒的。”   李雾眼神挚亮:“又晒黑了?”   岑矜摇摇头,视线胶黏着他:“晒的好可爱。”   李雾被她盯得有些心猿意马,才被水润过的喉咙又干渴起来了,不管不顾地倾上前来吻她。   大白天的,他不敢造次,所以只短促地吮了一下。   唇热了下,手心又落了个空,岑矜举在原处,淡问:“你现在逮着机会偷袭我是吧?”   李雾复原她刚才动作,将她的手贴回自己脸颊,敛下眼,唇畔挂起懒笑,又有点得逞。   好乖噢――   岑矜难以抗拒,嘟了下唇,奖励:“那再亲一下吧。”   ……   在车里亲亲停停,腻腻歪歪近半小时,岑矜才重新挂档,呼啸上路,找寻附近的餐厅。   开了一段,岑矜左看看,右看看,茫无头绪地叹气:“我都忘了我们学校这边有什么好吃的了。”   李雾瞥她一眼,思忖片刻,推荐道:“有家面馆还不错,你之前吃过吗?”   岑矜手在方向盘上一顿:“叫什么?”   李雾报了个名字。   岑矜眼一亮,“吃过诶,他家还开着?”   李雾“嗯”了声:“就是环境一般,我怕你觉得不干净。”   岑矜笑了声:“他家环境怎么样我知道,小学弟。”   李雾也掀唇:“哦。”   得到她应肯,李雾主动试探:“我请你吃好吗?”   岑矜斜他一眼,赠与他这个机会:“好啊。”   时值暑假,又非饭点,所以店里顾客不算多。两人找了张干净桌子坐下,李雾就开始给岑矜冲烫杯筷,又问她想喝什么饮料。   岑矜支起下巴,跟旋转探头似的环顾四下,目光最终落到角落的冰柜上。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那,“我想喝汽水,要雪碧。”   话落还冲桌对面的少年眨了下眼。   只属于两人的记忆一涌而出,李雾与她相视一笑,立马起身去收银台点餐买水。   拿到属于自己的那瓶汽水后,岑矜吸了几口,掂起手机看了下,接而看向李雾:“快一点了都,你饿不饿?”   “不饿。”李雾汽水压根没动,总在看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岑矜也笔直地盯回去,甚至带了些“瞪”的意思与之较劲。姜还是老的辣,少年终归被看得害羞了,垂下眼去喝自己那瓶汽水。   岑矜这才称心叫他名字:“李雾,你知道谈恋爱必须遵守什么准则吗?”   李雾摆出洗耳恭听请赐教脸:“嗯?”   岑矜揪高吸管,又戳回去:“不能撒谎,要诚实。”   李雾无辜:“可我真的不饿。”他也是刚意识到,开心不光使人窒息,也能让人餍足。   岑矜明显不信地低哼:“那待会面条都给我吃吧,我一个人吃两份,你一口都别吃。”   李雾完全不以为意:“好。”   岑矜耸了下肩,内心呀得叫嚣一下,要死,怎么会在一个小屁孩身上感受到“备受宠爱”这种情绪。   一想起他昨天断食断水在楼下苦等大半天,岑矜愈发惭疚,变更口吻:“我说笑的,你还是好好吃吧,年纪这么小,饿多了对身体不好。”   李雾闻言,双手无奈搓了下脸:“能不能别总说我年纪小。”   “那我说什么,我年纪大?”岑矜眼圆了些,作疑惑状。   李雾马上投降:“我年纪小,是我年纪小。”   岑矜浅浅笑了笑,又嘀嘀咕咕矫情起来:“可你对象今天真的三十岁了,你小时候的择偶观里有这么一项吗――我要找个比我大这么多岁的女性。”   李雾闻言,看了她一会,目光渐深,声线沉稳中透着真诚:“在云丰村的时候我观念里根本没这么洋气的东西,到了宜市后也没有。我只喜欢你,就一个人,算不上什么观吧。”   岑矜快溺进他深黑的眼里了,又一下清醒,没忍住问了个所有进入恋爱的女生都爱提的问题:“为什么喜欢我?”   李雾愣在那,跟去年夏天一样,依旧无法确切回答。   岑矜拿高雪碧,吸着等,好整以暇。   李雾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抓耳挠腮。   岑矜被逗笑,面不红心不跳替他答:“因为我漂亮。”   “哦,”李雾低笑一声:“是很漂亮。”   岑矜嗤:“小屁孩儿。”   “……”李雾不反驳了,小屁孩儿就小屁孩儿吧,管她怎么看怎么想,反正从今天开始他都是她男朋友了。   ―   吃完饭,岑矜送李雾回了学校,自己则把后座笔电捎上,找了家附近的咖啡馆办公。   店里氛围很不错,音乐像晒温了的水一般,磨人耳根。   才接上网登陆微信,置顶就在那闪跳。岑矜滑着触控板点开。   李雾:你找到地方坐了吗?   岑矜心道“操心是不是也会传染他们可真是操心的一家”,而后取出手机,拍了张当前环境的照片过去。   过了会,对方回:你休息也要工作吗?今天可是你生日。   岑矜敲字:你放假还做实验呢。   李雾哑口无言:……   一想到这茬岑矜就来气:暑期故意留校,是因为不想见我?   李雾否认:不是,是怕你不想见到我。   岑矜弯了下唇,口是心非:我是不想见你,你非要杵我跟前来,还强吻逼我就范。   李雾并没有顺着她的取闹往下说,而是道歉:对不起,姐姐。   好似能感受到他字里行间的悔恨与诚恳,岑矜心软塌塌的:又怎么了啊弟弟。   李雾似乎组织了许久措辞:我当时该问你的,而不是自以为是地误解你。我发誓我没有故意冷暴力,只是怕打扰你,也怕你真的有了喜欢的人会提前结束一年之约。这几个月我也很痛苦,可感觉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岑矜怕他沉入负面情绪,继续开玩笑:还有挽救机会。这几个月有多痛苦,说出来让姐姐开心一下。   李雾:……   对在意的人岑矜心一向大,懒得计较: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只要知道你还喜欢我就行了。   李雾说:我喜欢你。   岑矜:耳朵都要被这句话磨出茧了。   李雾:那我还是要说,每天都说。   岑矜:你最好是。   李雾:我喜欢你。   李雾:真的好喜欢你。   岑矜对着屏幕笑没停过:每天说就算了,怎么这会又变成每秒都要说了?你还要不要做实验,你是什么示爱机器吗?给我闭嘴。   少年极其听话:哦。   岑矜回:四点一刻我去接你,然后我们找个路况好点的地方练车?李雾:好。   ―   五点之后,李雾就开始在体育中心附近一带绕环一样练车。   中途休息时,李雾想起了白天岑矜所说的“择偶观”,不禁心怀感恩:小时候的他,做梦绝对都梦不到长大能跟岑矜这样的女人恋爱,也想象不到他人生中第一次正儿八经上路试驾的车会是这等品质与价值。   岑矜愿意交出自己的车给李雾练习,也是真的对他放心、信赖,亦待他如亲人。即便一开始还没少吐槽他相对生疏的操作,妙语连珠的同时不乏暴躁刻薄,比驾校教练有过之而不及。   但李雾从始至终甘之若饴,笑了一路。   晚上八点多,他们在市中心吃过晚餐,李雾就载着岑矜回了家。   这一次,他已与车达成共识,也能自如地应付各种路况,岑矜不再多言,安静地由着他自己发挥。   夜风灌入车里,两边街道光团急退,岑矜忍不住侧眸去看李雾。这个角度都能感受到他的专注与投入,眼亮闪闪的,好似放入了银河。   岑矜欣慰又N瑟。   当然除此之外,也有了点别的情绪,就是他好帅。仪态总那么好,侧脸如神赐,挑不出任何差错。   与他恋爱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每一次见面,她的小男友似乎都在刷新她的审美值。   明明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白T,也风姿拔萃,与这辆车更是气场相合,熠熠发光,都可以去当代言人了,一点不比她公司以前拍过的那些广告明星差。   但她不能脱口就夸,这小孩容易激动,分心就遭殃了,会出安全事故。   岑矜就这样憋了一路。   回到小区,李雾皱紧了眉,仔仔细细倒车入库,停稳熄火,才舒了口气,转过头去看一直沉默的女人,一脸求夸。   岑矜眨眨眼,捧住他这张百看不厌的小脸蛋,欣赏着,也将心里话尽数倾吐:“你好棒哦,开车的样子特别帅,姐姐一路上都看得目不转睛,你有注意到吗?”   女人的赞美毫不含蓄,似蜜糖兜头浇下,李雾耳根热了起来,又憋不住笑,就抿唇注视她,眼在黑暗里灼亮如焰。   岑矜心痒起来,双手一点点往他颌骨摩挲,继而下移,停至他脖颈两侧,开始用拇指轻轻捻他喉结。她白天就想这么做了,就他喝水那会。   李雾身体僵住,连续吞咽两下,难耐地侧了下头。他一下子渴得要命,嗓子冒烟。   “躲什么,”她放过他,换一只手揪一下,声音接而低婉起来,挟着几分引诱:“可以亲吗?”   不等他回答,她就凑过去嘬了下他喉结,还啵出脆亮的响动,尔后退坐回去,笑吟吟看他,满眼如意。   李雾倒抽一口凉气,浑身都在着火。他忙不迭解开安全带,单手掌住她半边脸,用行动去反馈她的撩拨。   幽闭受限的空间,似乎让这次接吻更加刺激了,至少他们双方都是这么认为的。   岑矜被缠吻得目眩神迷,近乎窒息。   少年粗喘着,像头初尝荤腥的幼狼,不再满足于只在一处啃噬,开始往边缘肆虐与进击。   他用鼻息点火,岑矜情不自禁昂高了脖子,任由他吮咬着。   衣衫擦拂,冷气根本阻挡不了车厢内的温度急剧上升。   岑矜胳膊挂着他脖颈,眼眸起雾,哼出一些自己也无法阻拦的,细柔的发泄。   李雾在她锁骨边缘停了下来,喑哑地说:“姐姐,你好香。”   岑矜心颤了下,稍有怔忪。她今天出来得急,连妆容都尽量简省,更别提去喷任何香水。   但她对这句真心夸奖格外受用,看来她的男孩催发出她深处的久违香气了,她挽唇,圈紧了他,贴到他额前,轻声鼓励:“真的么,那你多亲亲好吗?”   李雾欺身贴近,唇齿的进攻也越发凶悍,岑矜挺起了腰,才不至于后倒。   后来她也承受不住了,只能脱力地贴回车门,搂抱住他急躁拱动的脑袋。   少年的头发像初生的松针,不那么硬,却也算不上柔软,还带着点潮气,她爱不释手地搓抚着,竟体会到了一种近似哺喂的愉悦满足。   当这种哺喂意味变得更为具体时,岑矜咬紧了下唇,只能庆幸这会是在自家车库内部。   ……   没有比肢体纠缠能更好表达爱意的方式了。这一晚的车里,他们沉迷彼此,食髓知味。 第62章 第六十二次振翅(宝贝弟弟)   翌日早上,岑矜钻衣帽间找了好一会,才翻出一件领口较高的夏装。   昨晚他们都有点疯狂,在车里待了近一个小时,弄得浑身汗津津的。上楼时,从电梯到玄关,李雾基本都挂在她身后,小狗一样拱来嗅去。   岑矜着实扛不住他的亲昵与汹涌澎湃的荷尔蒙,费尽心力把持住自己,才没有过早荼毒彻底。   幸好今天要上班了,再这样厮混下去,难保不会对少男做出更丧心病狂的事情。   虽然他已经是她男朋友了,但可能是因为看着他慢慢长大成人的,就算有努力适应跟投入新身份,也保不齐会在某一个瞬间产生负罪感。   岑矜用完凉飕飕的定妆喷雾,确定自己大脑已能保持冷静清醒,才走出卧室。   李雾坐在餐桌上吃早饭,见岑矜醒得挺早,他还有点诧异。   随之而来的是害羞,就在女人看向自己的这几秒,他神思里晃动过许多白皑皑的,温软而饱满的片段。   他留意到她今天上衣的款式,耳朵红了个透,快速说了句“早上好”,便低下头继续喝粥,借碗沿挡住自己不能自控上挑的唇角。   嚯,昨晚还像头焦渴幼兽,今天立马纯良得跟朵小雪片似的。   他可真是切换自如。   岑矜内心哼笑,绕过他去捣鼓咖啡机,背着身问:“昨天睡得好吗?”   李雾脸更热了,咳嗽一声答:“还好。”   “真的吗?”岑矜不信。   李雾想起她说的恋爱准则,改口坦白:“没睡好,一夜没睡好。”   岑矜回眸,故意逗他:“怎么回事啊,谈个恋爱还让你失眠了?”   李雾不吭声了,三两口解决掉自己碗里的,起身去厨房给岑矜盛粥。   两人并排站在流理台前,岑矜瞥向他,抬手揪他耳朵:“这两天你耳朵有不红的时候吗?”   李雾心一怦,忙搁下碗,捉开女人的手:“别动我了。”   他嗓音较之刚才沉了几分,不知求饶还是警告。   岑矜挣了两下,没成功,扬眼看他:“为什么不能动你。”   “你还要不要上班了?”他的恐吓就像小老虎炸毛,威风不过一秒,又敛住了,开始笑场,圈着岑矜手腕的指节力道也卸去几分。   岑矜借机往他胸口捶了两下:“你厉害了啊――是吗?”   李雾撒开手,垂下一瞬又单手把女人挟来自己怀里,埋首到她颈侧,深深吸气。   岑矜浑身汗毛倒竖,又忍不住想去吊住他脖子,做点失控出格的事情。主要他身上的味道太好闻了,那种年轻、扎实又清新的香气,她在办公室里根本闻不到,接下来一天都要闻不到,会很想念。   可是不能放任自己。   毕竟还有工作。   岑矜推搡起少年胸膛,语气有种自己也未察觉的黏糊:“好了,我真要上班呢。”   李雾感受到了,却纹丝未动,鼻尖滑过她下颌,又在她耳后极轻地啄吻了两下,才依依不舍直起上身。   岑矜整个人都绷直了,仿佛能联想出这幅动态画面,他锐利的面部线条,挺峭的鼻,还有因她沉醉的眼。   岑矜胸口涌动的频率微微急促了些。   所以在李雾的手掌撤离她后腰时,她立马后退一步,这一步略大,仿佛拉起一道很宽的隐形警戒线。   岑矜继续转身弄咖啡,心神难定,余光瞄到李雾端着碗回了桌,步态自若,她不禁暗骂一句,臭小子。   ……   吃完早饭,岑矜跟李雾一道出了门。她将他放在地铁站口,而后驶往公司上班。   刚打开电脑登陆PC版微信,她就收到了小男友的问候:到公司了吗?   岑矜回复:到了。   她在思考是不是该提前秉公执法,定下规矩,对李雾开启暂时的“勿打扰”模式。   不然这小孩大概率会缠着她聊,她接下来两小时工作可能都做不好。   就这个间隙,对方已回了消息。   李雾:你忙吧。   李雾:我喜欢你。   李雾:今日份的,早上忘当面说了。   这三句话即刻让岑矜笑弯了眼,颧骨升天。若不是有同事在旁边,她简直快要捧脸看它个四五十遍。   她偏眼瞄了下左侧一脸丧样修图的路琪琪,撑唇,在心里将“免打扰”调回“Q我吧”:   岑矜:你呢,到学校了吗?   李雾:还有三站路。   岑矜问:今天还是去实验室么。   李雾回:嗯,今天可能会晚一点,要到五点向后。   岑矜顿了下:那别回来了,我估计也要加班。   李雾说:我可以在家等你。   岑矜撇了下嘴角:你进得去嘛你就在家等我。   李雾问:你把我指纹删了吗?   岑矜骗他:嗯。   那边半晌不语:那就在楼下等你。   他的“卖惨”能力三年来从不退步,岑矜拿他没办法:没删,你想回家就回家吧,但我不能保证什么时候回去。   李雾:嗯。   岑矜准备工作,回了个再见表情包:拜拜~姐姐要去赚钱啦。   李雾叫住她:再问你一件事。   岑矜:说。   李雾:我的礼物你看了吗?   岑矜愣了一下,这两天她除了睡觉基本都跟李雾黏在一起,完全忘了这档子事。   还好今天配的包跟一号那天一样,她赶紧回身翻找,从底层摸出那只小礼盒。   包装粉得有些显眼了,路琪琪的目光被扯来了一些。   岑矜有所察觉,就没有立刻打开,但心总好奇悬那也不是个事。岑矜焦灼坐了会,把盒子攥回手里,另一手端杯子作掩,去了趟茶水间。   这一路,走得跟特务接头一样。   成功侵入茶水间,她勾了下发,摘下上面小花,利索地将包装拆掉,里面是米白的丝绒盒,岑矜揭开一瞧,居然是支分外小巧的女士腕表。   玫瑰金色,款式复古,品牌算不上多名贵,但显然精挑细选,时点是十二粒颜色各异的小宝石,匠心独具。   岑矜取出来在腕部比划了一下,表盘秀气,系带细窄,似一根别致的手链。   表是属于他们的某种“信物”,当中意义不言而喻。   岑矜暗夸还挺会挑,转念又想,还不是她审美带得好。   岑矜立在原地,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开心,索性将自己那根VCA的手表摘下,换上了李雾送的这一块。想把这种欢怡感每时每刻附着到自己身上,也被其套牢。   此时有人声逼近,岑矜忙掏出手机,掂高腕部速拍一张,而后收好东西,匆匆回位。   她将图发给李雾,学起他当年回复:手表很好看,谢谢弟弟。   少年有些不敢相信:你都戴上了?   岑矜回:不然呢,我男朋友送的,为什么不戴,不像某些人当初那么别扭。   李雾似乎高兴到眩晕,连续发来三张大笑表情。   岑矜被这个傻子憨到,也跟着勾唇。   李雾又直白道:这会好想亲你。   肉麻死了,岑矜怼他:有病吧你,到学校没?   李雾:刚进校门。   岑矜:ok,孩子进园,我也放心了。我真的要工作了,请你专心搞你的科研,不要整天想东想西。   李雾一如既往地听话:嗯。   关掉对话框,岑矜用力抿了下唇,像是要把太过撒欢的笑意挤回门内。   切回文档,刚一偏眼,就对上了路琪琪虎视眈眈的双目。   岑矜:“……”   路琪琪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有情况。”   岑矜搭了下脸,眉微挑:“什么情况?”   路琪琪开始推理:“你从坐下就一直对着电脑笑,行动还鬼鬼祟祟,你蒙谁呢。”   以防坦白后招来同事们过多的盘问,岑矜装作好整以暇,面部演技直逼奥斯卡:“跟朋友聊天也不能笑吗?”   路琪琪眼如照灯,将信将疑,挪回自己电脑跟前。   岑矜轻吁一口气,活动两下脖子,专心码起视频脚本。   ―   从业时间长了,预感也会变得灵敏精准,岑矜加班到十点才往回赶。   这一天,她几乎没有跟李雾讲话。   当然,这个乖孩子也没有打扰她。   只在中午问了她有没有按时吃饭,岑矜忙叫了份外卖应付这位芳龄十九爹系男子的检查。   那个瞬间,岑矜油然而生出一种错觉。   她与李雾身份对调了。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岑矜不喜欢易被拿捏受制于人,那会让她置身的某一段关系变得如同走钢丝一般,险峻战兢而缺失安全感。下班路上,她意识到必须拨乱反正,就给李雾打了个电话,问他想不想吃什么宵夜,她可以顺路带回。   李雾:“我给你煮了宵夜。”   岑矜无言以对,沉默几秒,她问:“什么宵夜?”   李雾说:“疫情那会你特别爱喝的豆芽汤。”   岑矜顿了下:“我马上到家。”   等红灯时,岑矜遽然明白了,去年此刻她为什么没办法与这个男孩顺理成章暧昧下去。除去性格相关,那就是他们过于熟悉彼此了,无法产生男女之间那种关乎神秘感与新鲜劲的推拉与试探。   普遍的关系是从情人发展为亲人,而他们恰恰相反,所以会更敏感,也更艰难。   可能她天性如此,又或许与生长环境有关,岑矜总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某种共情之中。   她开始想象李雾这两年经历着什么,回忆着她这些年对他的施压,冷处理,暴脾气,甚至是有恃无恐。   她居然这样对待这一个少言寡语而小心翼翼喜欢着她的单纯小男孩儿。   她扫了眼外面淋满鸡尾酒蓝光线的大厦,觉得自己好像这座城市一样傲慢冰凉。   简直了。   岑矜。   她唾骂自己。   回到家后,这份感触在岑矜心底变得愈发具象。因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拖鞋已被摆放在玄关地毯上,还对着她进门的方向――它们似乎终于能理直气壮被安排在这里,也不会让拖鞋的主人多想。   他有多细致入微,就知道他这些年来有多压抑克己。   岑矜眼圈微热,趿上拖鞋,没有往里走,只高喊一声:“李雾!”   少年立即从书房冲出来,脚底近乎打滑地刹停在她面前,眼神询问“怎么了”。   岑矜看着他眼睛:“过来,让我抱抱。”   他立刻上前两步,将她揽至胸前,倾低头,贴到她鬓处问:“今天上班很累?”   岑矜没答,只拍起他背脊,一下接一下,慢而轻,好似在哄慰一个小朋友入睡,哪怕这个小朋友比她高了不止一头;又像是安抚自己,片刻才闷声道:“心肝肝,小可爱,乖崽崽,宝贝弟弟,我们一定要好好谈恋爱,好不好?”   她一连串的爱称叫李雾很是受用,唇扬了老高:“那当然了。”随即收拢臂弯,紧紧拥住岑矜。   两个人抱了好一阵,难舍难分,最后啪嗒啪嗒连体婴一样步伐一致地一点点平移去厨房,岑矜才松了手。   李雾不放她走,而是拿高她手腕,瞥了瞥自己买的那块表带,反复确认:“你真的喜欢?”   “喜欢啊,不喜欢我干嘛戴,”岑矜用另一只手捏他小鼻子:“对自己有点信心好吗,你眼光这么好。”   夸他的时候也不忘捎上自己,李雾笑了声,急不可耐地转去灶台热汤,展现自己的各项才艺讨她欢心。   岑矜坐回餐桌,搭腮看他在厨房忙前忙后,间或与他相视一笑,不自觉也有了种岁月静好感。   倏地,手机一震,才将岑矜从沉迷中唤醒,她滑开来看了看,唇畔笑意瞬时凝固。   微信里有吴复发来的消息,是张婚礼电子请柬。   这张请柬不愧出自4A的创意总监之手,一点进去就是生动趣味的二十多秒动画段视频,引人入胜,最终定格在两张搞怪的男女婚纱照上面,幸福感满溢。   新人的名字被清楚刻写在下方,字迹圆溜溜的,非常可爱。   岑矜目光落到新娘名字“卞歆然”三个字上面,一时有些闪神。稍显戏剧化的一幕让这份请柬看上去不知是真挚邀请还是变相挑衅,又或者是在宣读尾声,她与吴复的婚姻故事终于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大结局,而她是彻头彻尾的输家,不及他这个前夫更快迈入另一段花好月圆之中。   岑矜五味陈杂地看了会,而后冷勾一下唇,关掉了手机。 第63章 第六十三次振翅(理想化)   窝在沙发上看电影到接近一点,岑矜才从李雾热烘烘的怀里出来,回了卧室休息。   戴上眼罩前,她打算给李雾发个晚安,不想又看到了吴复的新消息,在表达歉意,说是他太太用他手机群发的请柬,他没有注意。   “太太”两个字略微刺眼,岑矜本不打算回复,结果前夫又开口问:你想来吗?   岑矜轻吸一口气,敲字:你不会真以为我们上一段婚姻是好聚好散吧?   吴复说:几年下来了,我以为再坏的收场也能淡化了,你还是很在意吗?   岑矜快速回击:不,我并不在意,只是认为合格的离婚状态就是从此陌路。管好你太太的手,别故意整这些阴阳怪气的东西,来太岁头上动土。   吴复或许笑了:所以太岁愿意来坐坐吗,这次以我的名义邀请,你别想太多,就是一次婚礼名义的小小聚会,不用带任何东西,毕竟好久没见了。   胜负欲真是种不时发作的药瘾,岑矜觉得自己又被裹挟了,也想以体面优雅的姿态碾压回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同意,用一种近乎恩赐的飘然口吻:好呀。   ―   一周后,岑矜赴约去了吴复的婚礼现场,与她一道前往的还有春畅,她也收到了他们的请柬。   吴复的婚宴规模确实不大,安排在一家高档会馆的露台。不同于他们之前花海一般的纷繁布置,这次夜宴充溢着简单复古的法式小资风情,临江而置,格调优雅,音乐缱绻,宾客们环坐于绒绒烛光之中,浴着夏季微曛的风。   岑矜见到了不少熟人,若不是有张婚礼告示牌杵在入口处,她快以为这只是一次行业趴体外加同学聚会。   新郎与新娘的装束同样低调。吴复只一身灰色西服三件套,七分裤带出些许时髦跳脱感,而卞欣然是纯白的及踝礼服长裙,亮丝钩织,行走时会折射出孔羽一样的光泽。她挽起低髻,只卡了朵白桔梗,笑容一如既往的纯美。   一对璧人。   岑矜由衷发出如斯感慨,她本以为自己会心有不甘,会如坐针毡,但到场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真正正成了场外观众,一点没有想要追究吴复到底是婚内出轨还是无缝衔接的念头。   她平和地给予祝福,并递上礼物。   岑矜坐的那桌都是大学同学,见她过来,大家还有些意外。   但看女人面无异色,他们也都默契地避而不谈,只热情招呼,相互寒暄生活工作相关。   席间有个同届女生心生怜悯,拐弯抹角夸起岑矜:“你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啊,跟大学时还一模一样呢。”   春畅剥着虾,向来口无遮拦:“她整天搁年轻小帅哥那采阳补阴,能老吗?”   “哇……真的啊。”一桌同学嘘了起来,讨教起细节。   “听她瞎说。”岑矜淡笑一下,微微挺直了背脊。   吴复与卞歆然刚好来这桌招待,见席上分外热闹,便举着香槟问怎么了。   女同学回:“我们在求教岑矜怎么泡到小鲜肉的呢。”   吴复笑容微涩一下。   卞歆然挑了下眉,咧嘴笑问:“哇,矜姐有小鲜肉啦?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岑矜握着细长的高脚杯,看向吴复,红唇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你先生认识。”说完便与他手中杯子轻轻一撞。   女人眉眼谧然,有种无可挑剔的冷静,无可挑剔到近乎薄凉。   吴复感觉自己心也跟受击的玻璃似的哐然了一下,一时间不知作出何种反应才合理。   “谁啊谁呀。”桌上众人好奇。   吴复怔然两秒,含笑问:“怎么没把他一起带来?”   “他今天住校,没回家。”岑矜莞尔,坐了回去。   信息量颇大,大家更加疯癫,纷纷发问、调侃:“还在上学吗?”“哇靠岑矜你可以啊。”“玩这么大的吗?”   简短两句话,瞬时颠覆众人看法,岑矜从弃妇升级为女皇,随性的态度让这群因工作家庭束手束脚的熟龄男女们羡慕不已。   从她入席,他们都狭隘以为她是位伤心人,是饭黏子,是蚊子血,却不想她早已涅,成为一只自由轻盈的蝴蝶,扑簌着金箔般的光粒。   吴复挟着卞歆然离席,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前妻。   觥筹交错,女人坐于绰约人影之中,一袭杏色长裙,肌肤皎白,面容端丽,美得好似月霜都积汇到她脸上,又淌了遍体。   她在发光。   这个夜晚,吴复并没有实现自己想要的效果,他自以为的胜仗在岑矜面前一败涂地,相反还将她推上了白月光的宝座。   他跨入了另一个相似并局限的巢穴,而她却更加开阔,更加欢乐,纵情驰骋在更大的森林与草野。她自然不会再回首,流连在他领地的边缘――而他两年多来一直与之相反地认定着。   太突然也太意外了。   她居然真的会跟那个一无所有的小男生在一起。吴复难以消化。   当初他不以为意,一是想尽快与她割裂;二是他确信,以岑矜这样争强好胜的个性,绝对不会做出这种毫无用处的选择。   后劲竟大到如此地步。   不甘与难解萦满了吴复的心房,偷望向岑矜的每一眼,它们都在累叠,让他难堪重负。临近宴会尾声,吴复借故单独说去卫生间,其后在安全通道给岑矜打了个电话。   岑矜接通后,本不准备理睬,但对方说是工作上的事,她才知会春畅一声,离开了座位。   到碰头地点后,吴复已脱掉西服,上身仅剩一件白衬衣。   岑矜停在他面前,勾了下唇:“怎么了,非要在这种日子谈工作。”   吴复维持了一整晚的温文笑意荡然无存:“你真跟那个小孩在一起了?”   “这就是你说的工作上的事?”岑矜没有直接回答:“如果是要问这个,那我就先走了。”   吴复眼光变得有了力道:“不是为了气我吗?”   岑矜讥诮地笑出声来:“吴复,你太高看自己了,”她直视着他,轻描淡写:“是的,我跟李雾在一起了,托你的福,我遇到了真正想要的那种爱。”   吴复胸腔起伏一下,忍无可忍释放出一个蛰伏已久的秘密:“他以前就对你心思不轨,你知道吗?”   “心思不轨?”岑矜微微蹙了下眉,打量起他:“你现在的样子更像心思不轨吧,新郎官,想让人看笑话也别拉着我下水。”   吴复双手抄回裤兜,倚向墙面,似在收兵退阵,克制着自己:“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岑矜不想多做纠缠:“我可以走了吗?。”   “我还没说完,”吴复说:“你们公司上个月出的那条艺术家合作视频,是你做的吧。”   岑矜怔了下:“林教授的?”   “嗯。”   岑矜回忆少刻:“对,是我做的,我上司给的概念。”   “不,那是我的概念,”男人似乎终于找到了另一方台阶,能让他高出一等,重拾优越:“我比稿的提案,最后却给你做嫁衣,这就是你离婚时言之凿凿的正当竞争?”   岑矜恍悟,眼里浮出些许凛然:“我只是按客户跟上司的要求办事。”   吴复哂笑,讥讽意味浓郁。   岑矜吞咽一下,挑高了下巴:“来问我做什么,怎么不去找客户撕逼,让你们account写篇公众号骂客户吧。我还心想Teddy怎么水平骤降,给出这么差劲的创意,哦,原来是你想的。但能怎么办,硬着头皮填坑呗,我也不想做这种烂idea,但我只是个打工的,必须听从客户。我已经尽全力来救了,想必出来的效果也比你之前预估的要好很多吧。”   吴复一动不动看着她,姿态散漫:“说再多你也是个小偷。”   他微微一笑:“这么骄傲自负理想化的你,也理所当然接受这个新身份了?看来跟小男生谈恋爱并没有滋补你的大脑,还需要靠偷桥来完善美化自己的职场资历。”   岑矜如鲠在喉,毫无波澜盯着他,极力坦然:“那我明确告诉你,这个case我永远不会放进简历,因为它确实低级,从内到外。”   搁下话,她转身就走。   难以置信,竟然在前夫的婚礼上因为职场的事被反将一军,岑矜气到失语,回去路上,她接起蓝牙耳机,气势汹汹拨给Teddy,质问他原委。   通话那头的Teddy是一成不变的和事老态度,普通话粤语掺杂着劝她:“Gin,你明明已经工作好几年了,但你激烈的样子好像个职场小白,你确定要这么愤怒吗,从干广告的第一天起你就应该意识到了,一个作品的出街,影响因素太多太多了,不是你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如果你因为创意来自你前夫而生气的话,那也是客户的问题,跟我们执行的agency有什么关系?谁不想出好作品,但大家都是打工仔,你不做有的是人做,我们做广告的还是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有时候并不是创意成就品牌,而是品牌给我们机会,我们才有发挥创意的一席之地,你得感激客户,而不是挑三拣四。你的前夫也是奇奇怪怪,这么牛逼怎么不去找客户算账,你进了他的圈套就更可笑了,我就不信他公司他部门的人没有执行过不属于自己的创意,装什么啊。”   他一席话毕,岑矜心潮起伏,几乎无法顺利架构起语言:“我只是……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了。”   Teddy冷笑一声:“客户不需要给我们交代清楚,我作为上司也不需要给你交代清楚。”   岑矜无法理解:“创意的前提是有创意的能力,我始终这样认为。”   Teddy斩钉截铁地反驳:“你错了,创意的前提是能够执行,并有足够的资金与平台支持我们实现创意展现创意。不然再精妙的idea都只会在你脑子里烂成一坨肥料再带进棺材里,永远别想见天日。你从文案做到creative打头的级别,这点道理不明白吗?活在梦里呢吧。”   岑矜说:“可我现在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干杂活的小文案了,想在公司更好的实现自我,而不是浇灌别人家的种子。”   Teddy说:“什么叫别人家的种子,种子都是客户的,客户爱给谁给谁,爱栽哪栽哪,我们也就是个园丁。Gin,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个概念是我出的吗,就是担心你会这样。我很喜欢你这样的人,但我也很怕遇到你这样的人。”   “抱歉,恕我暂时无法苟同,我先冷静一下。”岑矜挂断电话。   站在回家的电梯里,岑矜目光涣散,对着跳动的数字发起了呆。   当她以为自己就像这只轿厢一般匀速而稳固地层层跃进时,整栋楼却轰然塌方,还是以这种猝不及防地裂雷劈的方式。   她难以具述到底是自尊受挫还是信念磨损让她这样难受,郁闷,积忿于胸。   想了想,岑矜又按了下降电梯,一个人去清吧散心。   撑着头心事重重喝到一点多,她才打车返回家里。   意外的是,开门后,玄关的灯竟亮着,拖鞋也摆着。她以为李雾今天不会回来。   不见人出来迎接,岑矜猜他可能已经入睡,便轻拿轻放地换好鞋,顺着走廊往里找。   李雾的确已经睡了,但不是在自己房内,而是趴在书房桌上,他肩头微耸,脸朝下,只露出夏草般茂盛的黑发,胳膊下面还压着本挺大的书,不知是文献还是教材。   岑矜踮脚看了他一会,稳回身形,立在门框内,没有再往里迈一步。   她就这样望着他,心里挤满了酸涩的果实。   头顶那块跟了自己一晚上的乌云显然也兜不住了,眼前迅速变成疾雨掠过的窗,怎么揩都水鞯模看不清。   岑矜轻吸一下鼻腔,转身要走,身后忽然传来惺忪的低唤:“姐姐?”   岑矜双手抹了下脸,回过头,勾出一个脆弱的微笑:“吵醒你啦。”   李雾多看她两眼,人直接慌了,忙不迭离开座椅,走到她面前,低头问:“哭过了?”   岑矜环抱住他,再也绷不住了,整张脸埋去他胸前,似窒住自己,却是在吸氧:“唉,姐姐好难受。”   他贴进她柔软的发里,嗅了一下,语气寻常,不怒也不怨:“还喝酒了。”   任泪水肆虐,岑矜抱住她所剩不多的“理想化”死死不放:“李雾,你会一直这么喜欢我吗?”   “会。”他笃定地吐出这个字,下巴在她头顶缓慢地蹭了几道:“到底怎么了。”   岑矜抽抽搭搭:“我今天下班去参加我前夫的婚礼了,还在工作上遇到了特别不顺心的事,我怕你多想,自己可能也有点心结,所以没带你过去,也一个字都没跟你讲,你说今天结束晚,我以为你不回来,就喝了些酒才回家的。”   李雾静默几秒,只字未言,只将她搂得更紧,牢不可破。   他的反应让岑矜泪腺彻底失控。   李雾心脏都要被女人渗进来的泪水烫得疼死,他双手捧握起她湿红的脸,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吻去她两颊的泪痕。他的温柔让岑矜心口卷皱、软麻,所以等他鼻息逼近她唇畔时,她也贴了过去。   咚,岑矜不轻不重地撞上墙面。她勾住压过来的李雾,没命地吮吸、缠咬。   岑矜脸上的泪,渐渐被少年的潮息取代。   到后来,两人都有点站不住了,李雾将她托抱回椅子上坐着,继续接吻,不时细细密密地啄,不时磕得对方疼出呜咽。   岑矜坐在他腿上,被抵得难以忽略。她脸往后移了点,双手摩挲着少年滚烫的脸颊,盯着他盈满诉求的潮亮双眼,爱怜地问:“难不难受?”   她腾出一只手,让这句问话变得明确:“我帮你,可以吗?”   李雾呼吸变急,从脸烧红到脖根。他长睫半垂,喉结使劲滑了下,似默许。   布料O@的响动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岑矜本想退回地板,蹲下去,用更柔润也更尽兴点的奖励方式。   可等真正看到,她又有点怯缩了,最终还是坐在原处,手探去他们之间。   如被拿捏住七寸,少年低喘一声,栽到她颈边。   “以前自己弄过吗?”岑矜吻了吻他血红的颊边和耳朵,轻轻地问。   “嗯。”   他后背肌肉越绷越紧,岑矜试图用语言一步步让他放松,引他入境:“怎么弄的?”   李雾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呼吸愈发压抑与粗急:“都想着你。”   …… 第64章 第六十四次振翅(太诱人了)   她的手,她的唇,她的气息,织成了一首关乎启蒙的情诗,或缱绻,或激烈。   最终,李雾低喘着纾放在岑矜指间,为此画上句点。   “真乖。”岑矜用另一只手揉揉他脑袋,想从他腿上起来,又被他扯坐回去,拼力拥紧。   少年身上有股子脆弱又满足的气息,好像大雨里吸饱了水发颤的草叶。   岑矜肩胛骨都被他勒得隐隐作痛:“怎么了。”   李雾不说话,就是抱着不放。   岑矜再度察觉到某种变化,失笑:“行了啊年轻人,放我去洗个手好吗。”   李雾面热,松开了她。   岑矜离开书房,膝盖都有点发软,她站在卧室的妆台前,发现镜子里自己的脸也红如宿醉。   她轻笑出声,深呼吸一下,扳开了水龙头,搓捻干净手指,又掬了把凉水冲脸。   走出房门,李雾已经整肃站那,一见她,又把她拉入怀里,一贴上便没了骨架,变成超大人形挂件与抱偶。   他真的好像只小狗狗哦。   饿肚子的时候黏她,吃饱了还是要黏她。   岑矜真是又爱又烦,拱了下肩问:“暑假结束去上学了怎么办?”   李雾岿然不动,闷声回:“就上学。”   “嗯?”岑矜不满意了:“不会舍不得我吗?”   “你呢,”他抬起头来,眼睛黑亮:“会不会舍不得我?”   “我上班哪有空舍不得。”提及工作,才忘却脑后的坏情绪又余烬复起,岑矜顿时撇下了唇。   李雾留心着,不由掐高岑矜下巴,垂直端详起她:“工作上遇到什么事了。”   岑矜也毫不示弱地回捏他脸,努了下嘴:“你一定要多念几年书,不要那么早出来工作,进入社会后太容易被摧残了,会遇到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娶你。”他突地语出惊人。   岑矜怔了下,对着他后背就是一掌:“都娶不娶的了,你满法定年龄了嘛!”   李雾哑然几秒,而后压低声音:“会满的,”他又补充:“只要在那之前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   岑矜心揪痛一下:“怎么这么卑微啊崽崽,我不是那种善变的人。”   李雾深而静的看着她,默了会:“嗯。”   “你是不是在生我气?”岑矜咯吱起他。   李雾最怕人挠他痒痒,瞬时破功,露出一排漂亮的皓齿,边躲边说:“没有。”岑矜哪肯罢休,追着他挥舞魔爪。   这段打闹最后以李雾把岑矜抱离地面收场。   他们又偎依到沙发上,找了部老电影,开始每日的固定温存时光。   岑矜以往都贴着靠枕,现在有了自带温度的人体胸膛,宛如量身打造,能把她的背脊完美吸纳进去,还能随着她的动作姿态自行调节角度。   就是胸膛的主人不太老实,时不时上手搓捏她两下,或者轻吻她的发线,后颈与耳垂。   岑矜常被他这些勾人的小动作弄得头皮发麻,周身酥痒,想直接反手扑挠过去,将他就地正法。   但岑矜怯于实现。   可能是因为李雾过于纯正无害,或者她心里终究有道难迈的坎,总觉得他们在物质方面虽然已经两清,但在精神方面还是不对等的,如果真的进展到那种程度,这段关系也会变得复杂沉甸起来。   她并非“贞洁观”很重的那类人,但她不清楚李雾是不是。   最重要的是,她还没有非常郑重周密地审度跟考虑过两人的将来,她暂时只想享受恋爱,享受当下。   所以在她主动敲碎那道世俗屏障前,她大概也不会主动与他发生最明确深入的关系。   这些想法泛着些许“渣”味,但岑矜清楚,她必须借此保持冷静。李雾太诱人了,从外而内的那种诱人,他英俊,蓬勃,聪敏,偾张,最重要的是,他爱她,并很投入地爱着她,这种非她不可的干净热忱带着致命的性吸引力。与李雾相处的每一天,岑矜都过得像是装素的盘丝洞千年蜘蛛直面唐僧肉,行走于感性与理性的边缘,随时要功亏一篑,堕入深渊。   就这样熬到了暑假结束。   九月份,家里的荷尔蒙巨兽终于归笼,岑矜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得了空跟朋友小聚。   春畅听闻她这段时间的纠结处境,简直瞠目结舌,并冷嘲热讽:“矜姐,我的矜姐,尊称您一声忍者也不为过吧。”   “少调侃我。不过说实在的,那小子去学校了我还怪想他的。”岑矜呷了口咖啡,露出任何热恋中女性都会有的微笑。   这种微笑让她们无论在多喧闹多拥挤的地方,也能立马进入浓情蜜意的无人之境。   春畅窜出一身鸡皮疙瘩:“那你让他每天回家好了。”   “他课业忙又要蹲实验室,哪有那么多时间,再说他有,我也没有,”岑矜看了眼腕表,又笑:“过会我又要去公司搬砖了。”   她忽而正色看向春畅,似要宣布重大消息:“这一个月来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   春畅扬眉:“什么?怎么拿处男一血?”   “不是,你能不能别满脑子这些东西,”岑矜抽了下唇角,不咸不淡道:“是我不想干创意了。”   “哈――”这比听到闺蜜能把持一个月不日她的小男友更让春畅震惊:“那你要做什么。”   岑矜说:“我想转AM(客户经理)。”   春畅微微张大了嘴:“不是吧,你都做到副总监了突然转阿康干嘛,谁会这样转啊,你还不如去甲方。”   岑矜拨了下头发:“我那时候来奥星其实就不太想只干创意了,想往策略转,但后来因为一些作品确实不错,部门不想放人,我自己也乐在其中就搁浅了。但上个月那事给我敲了个警钟,我决定远离舒适区去客户部待一两年,积累些人脉,为自己将来的计划做准备。”   春畅眨了眨眼:“什么计划?”   岑矜莞尔一笑,眸光熠熠:“我想开自己的创意热店或者MCN公司。”   “我的妈――”春畅直接能吞下俩鸡蛋:“真的假的?三十岁了就会变得这么雄心壮志吗?我妈也是三十岁的时候下定决心去摆煎饼果子摊的,我怎么没这种觉悟呢。”   岑矜击了下掌,似在定音,也像为自己鼓劲:“既然别人无法提供我需要的理想国度,那么我自己建造一个好了。”   春畅沉吟片刻,提出异议:“可是你想过吗,你们这行风气就是这样,你的理想国度能一直保持非常纯粹的初衷吗,很可能也会被裹挟哦,你会更苦更累,压力远超现在。而且你这个性适合给甲方当牛做马吗?我怀疑客户没先把你逼哭,你先把客户怼哭了。”   “这叫欲扬先抑,为了大谋忍辱负重一阵子怎么了。现在不试,等老了提不起精神再后悔吗,我不能再这么得过且过了,这是我这个月来最大的感悟,”岑矜垂眼搭腮,拈起搅拌勺划动咖啡:“这一个月,我都在观察部门里的自己,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核心之一,但其实只是个零件,一粒小小齿轮,我日复一日地去执行,去完成,被驳回,被赞赏,转得停不下来,却也随时能被取代,没有自主选择与决定的机会――我为什么要过这种日子,我觉得吴复以前有句话说的很对,他说我没有后顾之忧,是的,为什么我不去利用这种优势。我们这行转自媒体,开公司,创立品牌的不在少数,为什么我不行?我已经在看附近写字楼的招租消息了,明年开春我就把清平路的房子卖掉,去给我的国度打地基。”   春畅笑了一声,有些羡慕,又有些嫌弃,但更多是理解:“疯球吧你。”   岑矜靠向椅背,撺掇:“那你要不要离开你那个杂志社,来我的公司当设计一把手。”   春畅摆出“姐很高贵”脸:“那得看你开的条件咯。”   岑矜嗤了一声。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明灿如霁阳。   ―   当天下午,岑矜就去了趟总经理办公室,提出自己的诉求。   她的GM表示太过突然,传唤一般将Teddy叫过来,问他是不是给岑矜使什么小绊子了。   Teddy万分委屈:“我哪有――女人善变关我什么事?”   岑矜微微笑:“与他无关,是我想转型。”   老板不解:“可你这两年在创意待得很好啊,稳步上升,跑去客户部不会不适应吗,完全不是一码事。”   岑矜想了下:“那你可以去问问原真,这两年我帮她过目过多少brief,怎么处理客户关系我兴许还不那么擅长,但谁不是从菜鸟过来的。”   “你多大了,能跟实习生比吗?”老板问。   岑矜说:“也就三十,如果客户部hc已经饱和,容不下我,我可以去另一家,绝不会给公司添麻烦。”   老板苦笑一下:“你是在威胁我吗?我是觉得在客户部你未必能施展拳脚,你是有才华有想法的,应该待在最合适的位置。”   “最合适的位置,却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实力,真的是最适合的我吗?这也是我想转的原因之一。”岑矜平静地看了回去。   老板也有些头大,他搓了两下额际,“我再想想,也给我一点反应时间,就算真的要转职也需要一个月的交接期,岑矜,你再斟酌一下,你觉得呢。”   岑矜颔首。   跟Teddy并肩走出办公室后,Teddy低哼一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嘛,你也别以为老板不知道你想干嘛。”   岑矜瞥他一眼:“所以?”   “我真的很怕遇到你这种人,”Teddy再次强调,并不可思议:“居然能为了上次那件小事神经质成这样。”   Teddy突然好奇:“你家是做什么的?”   “做灯具的。”岑矜报了个品牌。   这位亲和上司难得龇出尖牙,嘲讽起她来:“你怎么不干脆把你老爸发展成客户?给于总一个下马威,力证自己同样是个天赋型阿康。”   岑矜并无不悦,语气平淡:“他做派老旧,只喜欢线下投放,电视广告,不适合我们公司的新媒体模式。”   Teddy无语,翩然离去。   ―   当晚,回到家里,岑矜都亢奋难抑,无处宣泄,卸完妆后,也没提前告知就对李雾发出视频邀请,想隔空嘬嘬他漂亮的小脸蛋。   对面直接挂断。   岑矜笑容瞬间消失,不由分说地再弹。   李雾还是挂了,而后回消息道:等一会。   岑矜懒洋洋靠向沙发,有点儿想念被他圈在怀里的滋味:干嘛呢。   李雾:我在浴室,刚穿好衣服。   岑矜哼一声:你身上我也看得摸得差不多了,跟我在这纯情什么呢。   李雾肯定又面红耳热了,语气看起来有些无奈:公共浴室。   岑矜故意装冷漠:哦。   没一会,小屁孩的视频弹了回来。他在路上走,没一点打光,俯视角度的脸在幽暗环境中仍是俊俏的,尤其看过来的一瞬,刘海湿漉漉的,眼里藏着许多小星星,好像刚淋过夜雨的小动物。   跟李雾视频,岑矜完全不会放大自己。   因为他真的看不腻,尤其这种怼脸角度。   岑矜爱意泛滥,不自觉扬唇:“你好好看哦。”   李雾不自在地搓了下头毛,飞快看看路,又敛眼望向她:“头发这么乱。”   “没事啊,越乱越可爱,蓬蓬的,绒绒的。”岑矜又开始发表一些自己也唾弃的没营养情话,可她一看到这张脸,就只会这样胡言乱语。   少年笑意加深,明亮又腼腆。   见他目光一直停在手机上,背景时有路灯,时有树木,岑矜敛起笑提醒:“你也看看路吧,撞电线杆上怎么办。”   “哦。”他听话地抬头,露出修长的脖颈,清晰可见的喉结。   这个画面估计在岑矜视野里停了一秒不到,又被他纯净的眼睛与笑容取而代之。   岑矜被他盯得心荡神怡:“周末学校有事吗,没事就回来陪陪我吧,姐姐的电量又告罄了。”   李雾回:“我现在就可以回去。”   岑矜冷声:“你想得美。”   李雾:“……”   他刚要再说话,忽的有人叫他名字。是女孩的声音,拖了老长,又甜又脆,夜莺一样。   屏幕里的少年驻足扬眼,对方又开口道:“刚洗完澡出来?”   岑矜一刻索然,刚打算切断视频,就被李雾忽而转淡的一声“嗯”吸引回去。他情绪切换之快让她都有些措手不及。   女生还在寒暄:“第一次看到湿头发的你诶。”   可能见他手机一直平握在那,还亮着,女生又问:“你在干嘛呢,一直盯着手机,走到近处我才确认是你。”   下一秒,男生不假思索说了句让岑矜心头小鹿一秒回春的话:“在跟我女朋友视频。” 第65章 第六十五次振翅(包袱或彩蛋)   李雾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万椿,当他下意识答完这个问题后,女生明媚活力的笑容消褪了几分,但她也没有多问,只放下一句“那就不打扰你啦”便擦身离去。   李雾第一时间回去看手机。   屏幕里只剩聊天对话框,看来岑矜已经挂掉了视频。   他赶忙回复:怎么挂了?   岑矜回:你在跟你同学讲话。   李雾说:不是我同学,就讲了两句。   他一本正经急于解释的样子惹人发笑,岑矜说:我又没吃醋生气。   李雾反倒郁闷起来:为什么?   岑矜笑:什么为什么,正常交流有什么好醋的。   李雾回:那下次多讲两句。   岑矜亮出双手举大刀表情包:砍你哦。   李雾得了逞,开心得恨不得马上把自己送去女人跟前,任她蹂躏:哦。   回到寝室,李雾坐回书桌前,打开笔电看了会文献,又取出手机回顾他今天与岑矜的聊天内容。   他一手撑脸,一手滑屏,再不时滚出低促的笑音。   打开学以来,每天除了学习跟睡觉,他基本都是这种状态,其他牡丹室友看在眼里,除了牙根与拳头齐痒外也不好过多指责。   这天钟文轩终于忍无可忍:“李雾你能不能去走廊上笑完再进来?”   李雾当即收敛情绪,将手机倒置,接着面无波澜看电脑。   “你们还算好的了,”徐烁也苦不堪言:“我在实验室还要面对这个逼,我说什么了。”   “我错了好吧。”李雾没办法再装消音模式,忙跟室友表达歉意。   徐烁见缝插针地想问清楚:“你跟谁谈了,不是我们学校的吧。”   李雾平淡地扫他一眼:“大一开学你跟钟文轩见过的那个姐姐。”   “卧槽?”“我去!”   一句话如平地惊雷,整间男生宿舍沸腾起来。   钟文轩游戏都不想打了,眉飞色舞,揶揄又羡慕:“你被富婆包养了?”   这话并不中听,李雾蹙了下浓眉:“就正常恋爱。”   徐烁想了想那姐姐的样子:“她多大了?26、7?”   李雾停了一秒:“三十。”   室友们震掉下巴,又一齐狼嗥。   这种一般只出现在特殊作品里的刺激关系让几位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亢奋不已,熄灯后还在七嘴八舌,想要刨根问底。   “去年我就觉得你们关系不一般。”   “怎么搞到一起去的?”   “你追她的?卧槽,这就是学霸吗,口味也跟普通人不一样。”   “李雾你的贞操还在吗?”   “跟这个年纪的女人谈恋爱什么感觉?是不是很爽?”   “你要当心她就是馋你的身子,毕竟你这么帅。”   ……   他们越问越过分,越聊越出格,最后直接围绕着脐下三寸那点事儿翻来覆去,李雾听得面红耳赤,躺在床上装尸体,半个字都不想回应。   ―   暑气渐退,秋意不动声色地渗透人间,为城市铺上了新的底色,有阴雨天的肃杀,也有晴好天的暖金。   完成部门调换后,岑矜正式转职为客户经理。   她一进去就被塞了俩项目,一个彩妆品牌,一个支付APP,这边应付完又要向那头交代,每天都在跟各路人马掰头,供应商媒体客户同事老板财务,24小时蹲守加处理所有电话、消息,带薪拉屎的时间都难挤。   有时她潜意识里的身份还没改变彻底,不由自主地想插手点创意上的事,Teddy便会牙尖嘴利地回怼这位叛徒:接线员就当好你的接线员。岑矜自然不甘示弱:不是你们给的文案还不如我闭眼写的强我会说吗?   混乱的一个月下来,岑矜心力交瘁,每天下班乏到话都不想讲一句,口舌全在白日费尽。   一次说服客户增加预算的通话宣告失败后,岑矜倒回沙发上,闭上眼,想把手机丢马桶里冲掉,从此长眠不复醒。   手机再次振动起来。   岑矜无名火起,瞄到来电人名字,她情绪转晴,但还是迟疑一下才接起来,“喂……”   听她声音又丧又蔫,那边也放低情绪:“今天又很累?”   岑矜轻轻“嗯”了声。   “我明天回去?”   岑矜抿了会唇,怕他失望:“可我明天一天事,下了班还要请客户吃饭,回来你可能都睡觉了。”   “这么忙吗,我要是你客户就好了,起码吃饭还能看到你的脸。”   岑矜皱了下鼻子,不甚明白:“什么意思?”   少年的玩笑带着些许低落:“前几次吃饭我都看不到你,都在看笔记本电脑。”   岑矜苦笑:“你以为我想一坐下就开电脑啊,能怎么办,客户找,同事……”   他打断她:“我好想你。”   岑矜心立马软乎乎的,被这四个字熨化:“我也想你。”   “那我明天回去?”他又问了遍,带着点乞求意味,又不容置喙。   “好吧。”岑矜真想现在就把他抱来怀里,揉他脑袋。   ―   翌日晚,七点,岑矜去卫生间换了个攻击性偏低的唇色,挎上包跟原真一道下楼,准备去赴跟客户的约。   没想到一出大厦,就瞥见了广场喷泉旁的李雾。男生穿着黑色卫衣,鹤立鸡群,挺拔显眼地站在那里,任变幻的水光往他身上泼洒油彩。   岑矜直直望向他,心跳加速。   他也看着她,不知在那等了多久。   对视片刻,岑矜用力挤了下眼皮,以为是自己疲劳过度出现幻觉。可这一举动非但没让少年消失,相反还更真实生动了,他原本冷淡的脸上浮闪出笑意,亦有了抬步要朝她这边走的趋势。   岑矜瞳孔一缩,瞟了瞟身侧的原真,确认她没留心自己,才拧紧眉,警戒地瞪向李雾,企图将他逼退。   她的神态与双眼都利如兵刃,似被冒犯领土。   少年领会了她的意思,步伐骤停在五米开外。他仍遥望着她,只是停在阴晦里的面孔不再透亮,仿佛罩了层灰黯的面具。   岑矜无计可施,又着急赶场子,只能暂时对他的不快视而不见。   此时原真突地偏过脸来同她讲话,岑矜忙扬唇回应,勾走她全部注意力,等到同事再看向别处,她才又凌厉地睇回去,并快速往路口斜了斜下巴,示意李雾立刻离开这里。   生怕他弄不明白,她还从风衣兜里抽出手机,简单编了条消息过去:先回家行吗。   他怎么可以不说一声就来公司找她?   她知道他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可她今天的工作情绪已经积蓄到杯口,心里的那个容器已经承载不下了,更别提有任何空隙与余力拿来处理这种突发意外。他的凭空出现只会是一只包袱,而不是彩蛋,尤其她根本还没有向公司任何人明说过自己新的恋爱关系。   岑矜心烦意乱起来。   按下发送,岑矜再次掀眼,可刚好被路过的一家三口挡住视线,等他们慢慢悠悠笑闹而过,少年人已不见踪迹,只余魔法雨瀑一般的喷泉与夜游的各色行人。   岑矜长吁一口气,跟着原真去路边打车。   她俩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在提案前探探甲方口风,便于了解品牌近期的喜好倾向。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钟头,对方的市场经理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极其健谈,还有些油腔滑调。   原真从业已久,早对这类人习以为常,娴熟地接梗搭茬,几乎没让席间冷过场。   岑矜丝毫不敢分神,菜都没怎么吃几口,一直在学习默记原真的话术套路,好运用于今后跟客户打交道。   ……   十一点多,岑矜才与他俩道别,从餐厅出来。   在软件上打好车,她又切回去查看微信,她的小男朋友还是没有回复信息。   将被风吹乱的发丝夹回耳后,女人轻叹一息,把手机丢回包里,拦住了来接她的出租。   一路上,她都倦怠地仰靠在椅背上,神思涣散,任窗外光斑从脸上流走。   ……   快到家时,岑矜在走廊里停了下来,随即翻出粉饼开始补妆。   确认自己看起来艳光四射了一些,才解锁进门。   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坐沙发上的少年。   他长腿曲于茶几之后,在看手机,约莫听见门响,也抬起了头,黑汪汪的眸子只短促瞥她一下,又敛了下去,一言未发,也不像之前一般恨不能立刻飞到她面前。   摆明在闹情绪。岑矜头大,随之涌起一股愤懑,想着爱咋咋地,不予理会算了,结果才往里走一步,就踢到了李雾给她摆那的拖鞋,那拧郁结于胸的气顷刻疏通,她又心生亏欠,疼惜起这小孩来。   岑矜趿上拖鞋,卸了包,脱掉风衣,一并挂好后,第一时间贴坐到李雾身边。   “怎么了啊――”岑矜凑了过去。   “没怎么。”他扭过脸去,躲开她的黏糊。   岑矜轻咬一下唇,忍住脾气,先发制人:“今天跟我一起的那个同事你不认识吗?”   李雾语气是罕见的冷淡:“不认识。”   “呵,”岑矜笑得上身轻颤:“别装蒜了,高三暑假你没跟她搭过话吗?还搭了好几句,差点都要被人拐跑了。”   她试图转移话题,而李雾不为所动,只直勾勾看向她,一针见血道:“三个月了,你根本没跟你同事说过你恋爱的事对吗?”   “是,”岑矜承认,双手揉了下发涩的眼:“因为她们会问很多,会一直拿这个来说事。我每天已经很忙了,不想还要再应付这些,尤其我们公司不少人都认识你,而且我并不需要跟他们交代我们的关系啊,这只是我们俩的事情。”   “不,是因为对象是我。”李雾只说了一句,眼底的情绪却胜过千言。   “没错呀,就是因为是你,”岑矜顺势哄起他来,声线轻柔:“你这么好,这么帅,这么优秀,想藏起来有问题吗?你们学校觊觎你的女生已经那么多了,我不想再给自己增加情敌也不行吗?”   李雾闷声不语,心里门儿清,哪能轻易被糊弄过去。   二人沉闷少刻,岑矜主动去搭他脸,想强行掰过来面对面,用亲吻与眼神去软化。   李雾别着不让,岑矜就放了手,转战别处,狠咬了一口他耳朵。   李雾不防,脸红了大半,转过来,双目剔亮,近乎怒视地瞪着她,又掺杂着无奈。   岑矜得逞一笑,去亲他,他无动于衷,她就又吮又咬,李雾经不住她这么磕,呼吸渐重,最后忍无可忍地把她摁回身前,也跟她唇齿厮磨起来。   少年的动作带了些许泄愤意图,较之以往更粗鲁些,折磨得岑矜几次哼咛出声。   两人因缺氧不得已分开时,岑矜才发现,纠缠间,自己一条腿已卡跪到他腿间,她啄啄他鲜嫩的,红潮漫布的脸颊,膝盖蹭上前去,第一次嗲声安抚:“别生姐姐气了,好不好?”   ……   李雾胸腔起伏不止,已不太能说得出话。   ……   这个夜晚,十九岁的少年有了新的认知。   女人的唇不光可以用于交颈互喙,也可以化为温湿的沼地,他被吸附,被吞噬,贪陷其中,几欲交命。 第66章 第六十六次振翅(女朋友)   次日,岑矜又一觉睡到了中午。   从卧室出来后,家里再无别人,唯有饭桌上一筷子没动色香味俱全的两菜一汤提醒她李雾昨晚曾回来过。   她打开微信,他们的聊天内容仍停留在她催促他回家那句话上。   看来昨晚的嘴皮子功夫没能把这小子搪塞过去,他还在跟自己拗气,拗气的同时又心机颇深地留了饭,像是害怕把握不好那个度,不当心放跑了她。   岑矜立在桌旁,淡笑一下,给他发消息。   先是一句:姐姐起床了。   对面没反应。   再是一句:姐姐吃饭了。   对面还是毫无动静。   岑矜只能使出一语双关究极大法:弟弟煮的饭是不是带情绪了,怎么还没有弟弟好吃。   对面终于无处遁形:……   岑矜口气骤冷:点什么点,你现在咖位很大是吗,回校了也不跟我说声。   李雾回:怕打扰你工作和休息。   他这别扭劲真是叫岑矜又气又笑:我可谢谢你,爽完就跑真刺激。   李雾:我在实验室。   岑矜不以为意:怎么了。   李雾:别说了。   他越害羞,岑矜越是兴奋调戏:我就说,吧唧吧唧吧唧。李雾:……   他威胁起她来:你别太过分。   岑矜继续拿“吧唧”二字刷了满屏,肆意妄行。   李雾坐在凳子上,满脑子都是昨晚自己无助撑坐在沙发上那些难以目睹与想象的画面,耳廓几乎红到通透。   他不再跟她深聊,匆匆甩下一句“我要记数据了”就关掉微信。   李雾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摒除遐思,专心投入实验。   徐烁站在仪器对面,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说:“这都多少次了,看来重复不出来了。”   陈抒阳走过来:“你以为好数据是家常便饭吗,休息会吧,下午再说,先吃饭。”   三个男生并排下楼,朝食堂走,徐烁忽的想起什么,侧眸看李雾:“下周我们系的万圣节舞会,你过来吗?”   李雾个性偏独,向来排斥这种场合:“不去。”   “哦――”徐烁摆起促狭脸:“要回去给你家大姐姐侍寝啊?”   李雾双手抄兜,声音凛冽了些:“别这样说行吗。”   徐烁不再拿他打趣,接着怂恿:“可钟狗跟温狗都去诶,我们宿舍就缺你一个不够意思吧,而且要带女伴,你正好把你女朋友叫来,到现在还舍不得给兄弟们认识下吗?”   后一句话叫李雾胸中隐隐一动,他思度几秒,不形于色道:“她工作忙,我问问再说。”   傍晚回到寝室后,他就给岑矜发了条消息:这会忙吗?   女人说:不算忙。   李雾斟酌了好一会措辞,最后还是选择开门见山:下周六晚上我们系有个万圣节舞会,你想过来吗?   岑矜大学时期也参加过类似活动,一听即明:想邀请我当你舞伴啊。   李雾:嗯。   岑矜翻了下手机里的日程表:应该有空。   李雾重复:应该?   岑矜:是的,应该。   李雾怕她为难:那我也不去了。   岑矜拿他没办法:可能性80%以上行吗?   李雾扬唇:好。   聊天框里静了会,岑矜发来一段语重心长的话:不要因为没有我的参与就放弃享受学生时代美好的一切,除了爱情你的人生还有很多值得抓捕跟追逐的光点。   李雾哪会不懂,可他本身就对这些群体活动提不起多少兴趣,问岑矜这个主要还是为了试探她的态度。   昨晚的事敲醒了他一些,也对自己近似笼中雀的恋爱处境生出些许不满,所以不如化被动为主动,看她愿不愿意跨足自己的地盘,公之于众。   她没有抗拒,说明她并不避讳,态度坦然,也没有认为他们的关系不可见人。   李雾高兴到不行,又缠着岑矜聊了半小时,才心满意足搁下手机,翻阅起专业书来。   ―   整整一周,岑矜都在处心积虑地安排时间,确保能挤压出周六晚上去如她家大学生的愿。   当天下午四点,岑矜提早回了家,调出观看过好几遍的僵尸新娘仿妆,开始对镜描摹。   定完妆后,她翻出之前闲置的一套全白抹胸婚纱换上。   整理拨弄好头纱与裙摆,窗外天色已暗,岑矜忙套上开衫,夹上手袋,匆匆赶往F大。   女人白纱及地,妆容诡艳,如梦中魅灵。   提着裙摆往李雾宿舍楼走的这一路,岑矜没少收到男生们惊艳的注目,以及戏谑的口哨。   她目不斜视,只联系李雾:“我快到了,你今天是什么东西?”   “……”她的形容令少年沉默了下:“你看了不准笑,我室友给我弄的。”   等真正碰上头,李雾连同他寝室的所有男生直接看呆。   岑矜在两米开外的地方停下,望向李雾,叉腰噗嗤出声:“你认真的?”   李雾举着手机,面露尬意:“难看吗?”   “不难看,”岑矜叹气:“就是我俩完全没想到一起去。”   李雾弯了下唇:“中西结合不好吗?”   岑矜按断通话,走向这位身姿高峻,仙风道骨的白衣小道士。   李雾身畔那几位扮相同样奇形怪状的室友看起来比当事人还激动,不断推搡,雀跃。   停在李雾跟前,岑矜放下裙摆,微微昂头,伸出手。   李雾接过去,攥紧,把这个全世界最美的女人拉向自己。   围观的孤狼室友们嚎叫不止,好似在见证婚礼。   岑矜是矮人丛中的白雪公主,视线优雅偏转半圈,一一询问他们名字。   小男生们受宠若惊,赶紧自报家门。   短暂的问候过后,室友四散,分头去接自己的舞伴。   弯月上行,李雾牵着岑矜不疾不徐往舞会走,他们一对均身著吸睛白色,外加颜值出挑,搭配颇妙,自然引来不少侧目。   李雾心花怒放,嘴角弧度一刻都下不来,找着机会说悄悄话:“你今天好美。”   岑矜扬眉,装没听见他夸奖,指尖却在他掌心轻抠一下:“小道长,我现在就想把你拐回家,破了你的戒。”   李雾耳根微红,被女妖精的动作与话语挠得心直痒,他放了手换动作,揽住她,将她挟得贴自己更近。   “干什么呢。”婚纱滑凉,岑矜腰肢跟鱼似的在他手里扭动一下。   李雾掐紧,占有欲显而易见。   大庭广众,两人都忍耐着,不敢无所顾忌。   进了会场,人头攒簇,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他俩。   岑矜气质高洁,宛若一只误季南迁的天鹅,激起一湖尚还稚嫩的飞禽。   凡有同学来问,李雾都会大方介绍岑矜的身份,全程拉拽着她,不允许她离自己超过半米。   音乐响起,会场灯灭。乱象丛生的诡异布置丝毫没有带来恐怖气氛,舞池角落的南瓜灯暧昧地燃着,反倒狎昵无比。   李雾与岑矜相拥着,随着音乐来回徐行,称不上什么舞步,但缠绵而温情。   借着晦暗的环境,他们鼻尖几番相抵,用若即若离的呼吸与擦碰,融炖彼此。   等大灯耀亮所有人时,音乐变得欢欣俏皮。   前有留学历练,后有夜店磋磨的岑矜更是如鱼得水,毫不怯场,在一群年轻人中间恣意摆荡,婀娜扭动,笑容光芒万丈。   她完美融入,亦是瞩目焦点,在跳舞方面造诣全无的李雾自动接下背景板的活儿。   再后来,部分学生索性停下,全看着她,为她打拍,望着她自信生动的眉目挪不开眼。   ……   几支曲子下来,岑矜动出一身薄汗,到墙边坐下休息时,李雾忙递来一瓶水,惊喜到近乎失语。   岑矜抿了几小口,仰头看他:“没给你丢脸吧。”   李雾一眨不眨:“我觉得更自卑了。”   小样儿,岑矜抬手,用矿泉水瓶底狠墩他腹部一下。   李雾没躲过,霎时笑开来。   岑矜环视四周,蔑哼一声:“看谁以后还敢肖想我的人。”   话音刚落,突地有女生高唤李雾名字。   李雾转过头去。岑矜听着有些耳熟,也循声找去,一个打扮成小丑女的女生正往这飞跑,她两道马尾蹦蹦跳跳,动作窈窕轻盈,一会便停到李雾面前,轻喘吁吁。   她长相甜美,脸就巴掌大。   “我来晚了!”女生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李雾:“你今天好帅啊――”   说完又去观察岑矜,眉心斟酌地微皱一下:“这是你们老师吗……”   岑矜刚要开口,李雾已快一步启唇:“是我女朋友。”   女生诧然笑出来:“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你们系老师呢,还在想我们学校什么时候有这么漂亮的老师了。”   就这路数?岑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表面仍亲切有加。   女生看回来:“您好,我是新传的,我叫万椿。”   岑矜莞尔:“学妹你好,不用这么客气,听着跟我高出辈分一样,我可不想白占你便宜。”   万椿怔了下:“好哦,姐姐难道也是我们学校毕业的?”   “嗯,”岑矜颔首:“我也是新传的。”   “哇!原来是学姐!学姐好!”   岑矜淡淡应了声。   寒暄完毕,万椿再度跟李雾搭话:“你好潮啊,还谈姐弟恋,我现在去中学门口能不能蹲到你这样的男朋友啊?”   岑矜微微笑着,隐含警告:“试试看嘛,看看能不能蹲到。”   万椿笑意不减,杏眼圆溜溜的:“学姐觉得我能蹲到吗?”   岑矜勾着唇,手指摩挲矿泉水瓶,已懒得理会。   气氛僵凝两秒,一旁的李雾倏然出声,口气略显无辜:“你让她怎么回,明明是我蹲的她。”   岑矜闻言,偏脸轻笑一声,恨不得再拿手里东西戳戳他。   ……   舞会散场后,岑矜不放李雾回宿舍,硬是把他押进车后座,唇手交加,半奖半惩地弄了他半天。   李雾不甘下风,反身欺压,又是一番肢体对抗。岑矜精力基本在舞会里耗尽,哪拼得过这小子的体质与力量,只能八爪鱼一样缠紧他结实的躯干,任他动作,轻嘤不停。   最后两个人衣服凌乱地叠抱在一块喘气,岑矜咬牙切齿:“你说我这会就把你标记了会不会就没这么多莺莺燕燕了啊。”   年轻人虚心求教:“怎么标记?”   岑矜贴到他耳边,轻轻呵气:“上了你。” 第67章 第六十七次振翅(我喜欢你,很喜欢你)   岑矜最终还是放过了这株青嫩纯贞的小树苗。   一是因为环境局限,二是她暂未完全准备妥当。   在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话,岑矜放李雾回寝,而后扬长而去。   几天后,坐在电脑前整理brief的岑矜收到了老同学发来的一条链接,问她:这是你吧?   岑矜眉心微蹙,点开看了看。   是F大BBS日月光华里的一个帖子,岑矜用自己的陈年客户号登陆进去,发现是万圣节舞会时自己的照片。标题也比较吸睛:分享一下我们物理系系草的女朋友,小姐姐绝了。   底下展开了对她的讨论:   ――姐弟恋吧?女方一看就很会玩的样子。   ――笑容好美,身材也好好。   ――学物理还有这等好事?我现在转系还来得及吗?   ――起码得有系草的颜值吧。   没过几层,楼就歪了,重点转到她小男友身上。   ――我之前在食堂见过你们系草,是真的帅,又高又帅。   ――为什么我在食堂没碰到过???   ――楼上,他每天早上会去南操晨跑,六点半左右的样子,不下雨基本能碰到。   ――有对象了还看什么看,看了就是你们的了?人家显然好姐姐这口。   ――美丽是大家的,看看怎么了。   ――李雾吗?牛逼大佬,大一就能进张老板实验室,去年拿了好几万奖学金,学习上的奖只要他想,人家就能拿,厉害死了。   ――以前整天跟他宿舍另一位大佬一起的好伐,我还偷偷嗑过他俩CP,突然就有女朋友了,无语。   ……   岑矜面露微笑爬完楼,而后叉掉网页,回复老同学:对啊,正是鄙人。   留校任教的同学调侃:没想到你已经不在江湖江湖还有你的传说。怎么认识的啊?   岑矜思忖片刻:就机缘巧合。   ……   当晚,结束跟李雾的每日视频,岑矜困到眼皮打架,倒头呼呼大睡。   约莫是白天那个帖子的影响,她做了个并不愉快的梦。   梦里她凭空回到以前公司附近那间熟悉的日料店里,时间场景装扮都一模一样,她起疑,一级一级往二楼走。   刚到二楼,她在同样的卡位上看到了相对而坐的一男一女。   但不是吴复与卞歆然。   正对着她方向的是万椿,脸蛋是印象深刻的漂亮。   而她的对面,同样是个身穿白衬衣的男生,宽肩窄腰,黑发浓密。   寒气在岑矜的背脊上寸寸滋长,她对这个背影并不陌生。   万椿似乎察觉到她的存在,亮灵灵的眸子忽而斜过来,而后勾出一个志在必得的挑衅微笑。   男生可能注意到万椿一直看着某个方向,也回过头来。   目及他正脸的瞬间,岑矜如坠冰窖,惊坐起身。   她心悸不止,脸苍白如纸,忙不迭摸到自己手机,也不管这会几时几刻,就给李雾打了个电话――   酣睡的李雾被枕畔狂振吵醒。   眯眼看清屏幕上名字后,他当即睁大眼,正襟危坐地接通,刚准备问清,对面已劈头盖脸一顿骂:   “李雾你是人吗?我真是错看你了,气死我了!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李雾一脸懵:“?”   室友鼻息如雷,他只能轻声轻气:“怎么了?”   一通发泄好像终于让女人情绪稳定,她音色平和了许多:“你背着我干什么了。”   李雾不解:“我干什么了。”   她振振有词:“我梦到了。”   李雾吭吭低笑两声,又怕吵到人,忙掩紧了唇:“什么啊……你要不要这么可爱?”   岑矜冷冷淡淡:“再见,我要继续睡了。”   李雾看看四下,压着嗓音逗她:“下半夜做点好梦行吗?”   岑矜轻哼一声,挂了电话。   ―   第二天的岑矜感觉昨夜的自己就像个心理年龄不超过十岁的傻缺,哪怕今早李雾特意来关心她后来睡得安不安稳,她也耻于再次提起。   中午时分,她突然接到了噩梦源头的电话,说他来找她了。   岑矜一顿,看了看周围同事,起身走到人少的落地窗边,低声确认:“真的?”   “嗯。”他鼻音清晰,有力。   岑矜浮躁起来:“你过来干嘛,不要上课吗?”   “上完课才来的,见见你不行么,我没在你公司楼下。”   “那你在哪?”   少年说:“你先下来。”   岑矜拿他没办法,捋了捋头发,揣着手机下了楼。   得亏这会大家都呼朋引伴地出去吃午餐去了,她才能捡着空子去私会这位总出其不意的小情人。   李雾这次是老实了点,没胆肥地杵正中央喷泉旁,而是在马路对面。   日光融融,男生一身白色毛衣,好像韩剧里跑出来的男主人公。   岑矜左右打望,确认方圆百米内没有公司熟面孔,才夹在人流里走了过去。   她隔着段距离停他面前,下意识环臂身前:“找我什么事?”   女人稍显戒备的反应让少年笑意立敛,他走近一步:“昨天夜里梦到什么了,说清楚。”   岑矜眯了下眼:“回去再说。”   李雾看着她,目光凛然:“你每次都这样敷衍我。”   岑矜奇怪:“我怎么敷衍你了?我午饭都没吃就跑出来找你。”   李雾想去拉她手:“那你现在跟我去吃饭。”   岑矜避了下,维持好正当距离:“不去,我得上去了,我手头还有事。”   “你是怕遇到你同事吧。”李雾一语道破。   岑矜深深吸气:“我说了我有事。”   李雾笔直地盯住她:“你回去工作,我买了给你送上去。”   火气猛蹿,岑矜不由质问起来:“你过来找我就是要发这些神经?能不能别在这使小性子?”   李雾委屈愤慨到极点,指了下人行道:“我今天连对面都不敢去,怕你又像上次那样一看到我就让我走,或者掉头就跑。”   他下颌紧了一秒:“我只是因为你昨天夜里一通电话放心不下,想当面看看你好不好怎么了。”   岑矜面如冰霜:“看过了,我很好,你可以回学校了吗?”   李雾如鲠在喉,眉心堆积起受伤的情绪。   他双目静而黑,凝望女人须臾,又扫眼身侧喧嚣,车水马龙,最后正视着她,吐出一个字:   “好。”   他转头就走。   岑矜快抻断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就是后劲还在,颤出一种几乎能让她渗泪的余韵,她盯了会李雾落寞的背影,垂下交叉的手臂,回头往公司走去。   ―   或许她已不再是个浪漫的人了。   一下午,这个想法都梗在岑矜心里,并愈发明确,是的,她体内的少女菌群所剩无几,上一段婚姻,以及年岁阅历都给她扎下了不少预防针剂,让理性在最近几年内火速发展为她思想里必不可少的抗体。   至少在工作日是这样的,她更喜欢秩序,稳固,尽在掌握。   而那个小孩竟还故态复萌地朝着她坚不可摧的堡垒冲锋。   一次就算了,她可以插起禁行告示。   他还敢来第二次,那就别怪她排兵列阵,围起城池,以更刚硬的方式。   岑矜不想再为这种事哄他了,白费力气。   照顾他的情绪,那谁来照顾她的情绪?   岑矜越想越气,临下班时,她面色差到让想来相约宵夜的路琪琪都退避三舍。   岑矜驱车回了家,却没想到李雾就在家里,坐沙发上用着电脑。   见她进门,少年从屏幕后挑了下眼,与她有了短促的目光相触。   他不会一下午都没去上课吧。   岑矜下意识老母亲操心,最后还是只字未言,转头去卧室卸妆更衣。   再出来时,少年已候在走道口,高高瘦瘦一大只,存在感极强。   岑矜准备视若无睹地过去,却被这片人墙伸手拦截。   岑矜抬头,毫无情绪地瞥向他。   李雾也看了回来,带着点好商好量的示弱:“我们把这件事解决了,行吗?”   “什么事?”岑矜淡淡问。   李雾抿了下唇:“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跟你的恋爱关系。”   又来了,岑矜疲惫至极,她搭了下头:“有这么重要吗?这种事没必要昭告天下吧,而且我不想成为别人的消遣。”   李雾驳道:“那就把我当消遣么。”   岑矜反唇相讥:“我什么时候把你当消遣了。”   “不是吗,你不是就把我当宠物一样?”李雾露出一些灰心:“可能连宠物都不如,起码宠物还敢给别人看见。”   不可思议让岑矜双目浓亮了些:“你在钻什么牛角尖?”   李雾溢出一声自嘲:“你觉得我在钻牛角尖吗,我从来没向身边任何人隐瞒过我跟你的关系,而你呢,我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你把我当你堂堂正正的男朋友了?”   岑矜怒火中烧:“因为我们两个人所处的社会关系是不一样的,懂什么啊你!”   “不还是在意别人怎么看你?”   岑矜不假思索:“是的,没错,我就是在意。”   李雾眼睛涨上一圈湿红:“说到底就是拿我当消遣,看我可怜了逗逗我,嫌我烦了就赶我走,我的一切情绪跟想法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你有在乎过我的感受吗?”   “我没在乎你的感受?上周我拼了命工作安排时间,就为了参加你那个舞会,”岑矜荒唐一笑:“我真是闲着没事干。”   好心当驴肝肺,岑矜周体发凉,绕过他往客厅走。   李雾亦步亦趋追在她身后,口气激烈地告求:“从我们恋爱到现在,我每天都在说喜欢你,你有说过一次喜欢我吗?工作上的事我问多少遍你也不会跟我说一个字,还瞒着我去参加你前夫婚礼,我不配知道还是怎么,除了多了亲密接触我们跟去年有区别吗?你可以理所当然地进入我的社会关系,却不允许我踏足你的社会关系半步,一点点都不行,你不觉得对我很不公吗?”   岑矜顿步,肩头僵死几秒,她决然回首,狠瞪向他:“好,那我退出行了吧。够公平吗?”   如闷雷轰顶,李雾也站住:“什么意思。”   岑矜薄凉地勾了下唇:“就是你听到你理解的意思。我建议你去找那个万椿好了,你们的社会关系非常纯粹,非常匹配,或者你们大学里任何一个女生,都会比跟我在一起更公平,更开心。”   女人看起来无情又肯定,仿佛已在这一刻做出抉择。   如被狠捅一刀,李雾心要痛死了,慌疯了,他眼眶红透:“除了你谁也不能让我开心。”   “你现在这副样子是开心吗,”岑矜完完全全被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占满,喋喋不休地冒着一些自己都不可置信的话:“你怎么知道不会呢,你都没试过。为什么非得是我,为什么非要喜欢我。你还没认识到吗,我们也许根本不合适,这段时间就是个尝试。”   “我不可能喜欢别人,”李雾目不转睛:“我只爱你。”   岑矜最受不了他的眼睛,总这样湿漉深情,把她心口灼得生疼。她是个罪人。   她别开眼:“你别看我了。”   “才多大啊,”她口气淡了下去,微带不屑:“懂什么爱啊。”   “为什么不让我看你。”李雾大步上前,捉住她手腕。   岑矜挣了两下,没有挣开,眼还是虚焦在别处,“因为我不想看你。”   “为什么。”   岑矜死抿住唇,没有回答。   “我不懂?岑矜,我比你懂,”李雾胸腔起伏,咄咄逼人起来:“我敢说喜欢你,你敢说不喜欢我吗?”   如被击到创口,岑矜手臂激灵般往反方向使力,一下脱开他:“我怎么不敢说。”“那你说啊!”他嗓音陡高。   岑矜被吼得一颤,直直看回去,竭力使自己语调平静:“我不喜欢你。”   李雾眼里的光急剧晃荡:“我不信。”   岑矜胸口抽痛:“要说多少遍你才相信。”   李雾喉结用力滚了下,似在强忍:“你不要我了?”   “你本来就不属于谁。”   “我属于你。”他是如此笃定。   “别绑架我,行吗――”岑矜几近崩溃,除了放狠话不知如何是好:“我上班已经很累了,现在只想休息,当我求你了,求你放过我行吗?”   少年像间密不透风的牢。她往反方向走,迫切想找个情绪的缓冲口,安放处。   “姐姐。”他忽然这样唤她,声音低哑。   岑矜瞳心放大,不自知驻足。   下一刻,一具温热无助的身体撞上来,拥住她。   “我也求你,”李雾的鼻尖,嘴唇蹭着她耳后,滚烫的气音似能直接钻入她脑内:“别推开我,别说不喜欢我,别让我去找其他人,我不会再跟你吵架了,不会再逼你做任何事……”   岑矜唇在颤嚅,耳廓湿濡。有他的气息,好像也有他的泪,似能将她烫融。   视线变得迷鳎岑矜缓慢抬手,去找李雾环于自己身前的小臂,触到他手指,想将其扯离。   李雾不让,反手纠缠住她的,不容阻拦,又极尽温柔。   岑矜心头激荡,无知无觉攥住其中一根。   身后人一颤,似被鼓舞,开始亲吻她颈侧。他埋在那里,又吮又舔,细细密密,似焦渴难耐的小兽。   他呼吸好沉,越亲越重,啄到她耳垂时,他有如惩戒,狠咬一口。   岑矜痛出嘤咛,身体彻底软掉。她情不自禁踮脚,昂起脖子去迎合,去承接。   她反手覆上他侧脸,在少年硬朗的下颌,湿润的发根,火烧一样的耳朵上,发泄似的胡乱搓揉。   衣料擦动,他箍紧了她,几乎要让她脚底离地,要把她嵌入自己身体,永不分离。   粗喘,细吟,潮热地交织着。   岑矜胸线急剧涌动;李雾气息全乱,狠贴住她。   他坚硬而炽烈,像把顶在腰后,要同归于尽的枪。   “李雾……”小腹察觉到他掌心时,岑矜声音变得黏糊:“别……”   她面红心慌,脚趾蜷紧,喉咙里都是破碎的告饶。   他的手指,在鲁莽的探知着,入侵着,让她蛰伏的躯壳汩汩觉醒。   岑矜认命地转了回去,与他激烈地拥吻,舐咬。   他们难舍难分,像两根濒亡的枯蔓,任何皮囊都是多余,撕开了,剥尽了,赤诚相贴,抵死纠缠,才能完完整整汲取彼此,寻回生命力。   ……   室内高温如雨林,他们在走廊的墙面挤撞,疯长,逐渐延绵至卧房……   环境晦暗,大床松软。   引领少年深入时,春潮于她耻骨下方蔓延开来,好像冰结已久的玫瑰终于被融解,剥裂,盛放,弥漫出湿漉的馥香。   岑矜在充盈与罪恶中缓缓阖上了眼皮。   一滴泪顺着她太阳穴滑下,渗入鬓发。   干净的灵魂不容亵渎,她宽解自己,也乞求上苍饶恕,哪怕会下地狱,粉身碎骨。   她虚抚过他专心的眉眼,轻轻叫他名字:“李雾。”   “嗯。”少年面容逆光,极尽忍耐着。他眼如漩涡,深深吸着她,就像她也紧紧吸着他一样。   四目相对,占有亦是沉沦。   岑矜情不自禁地挺动腰腹,想将他彻底吞没,也对自己的心从此诚实:“我撒谎了。我喜欢你,很喜欢你。”   她的动作与告白来得猝不及防,李雾一瞬破功,脸窘得通红。   岑矜感受到了,笑了出来,双手捧住他可爱的面孔,再次确认:“嗯,我喜欢你。” 第68章 第六十八次振翅(学习从来不会是学霸的烦恼)   三点多的时候,岑矜产生了一丝后悔,她不该开这个口,不该这么快让他们的关系在这种情形下破局。   每年一路绿灯的体检让她对自己的身体素质向来自信,可她真的耐不住李雾这样龙精虎猛的体能与攻势,她甚至觉得他在靠这种方式报复她今晚的那些伤人恶语。   一而再,再而三,她已经不想计较自己到底被怎么翻来覆去的入侵与磨轧,只能在一次次的顶迭中忘我收缩,颤栗,直至冲上云顶。   床上已是一团糟,不堪入目。   岑矜只能装视而不见,埋在少年胸膛里平复自己。   李雾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唇贴着她柔软的发。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肌肤相贴,两个人都汗津津黏糊糊,而岑矜连清洗干净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种事上,李雾也很认真,专心,像在攻克一道题。   一开始或许还很生僻,寸步难行,但很快,他就能根据她的反应判断自己下一步该如何下笔,并行云流水,势不可挡。   交卷后,他需要一次打分,忍了会,还是低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你要我死。”她闭着眼,用仅剩不多的余力轻抽他胳膊一下。   李雾抿高了唇,他爱极了她这些气恨交加的小动作,让他觉得自己被在意着。他又去亲亲她眼皮,神思亢奋。   亢奋完又开始担心:“那个过期了真的不要紧吗?”   “哪个?”她假意不知,逗他取乐。   “……”李雾艰难启齿:“你一开始教我用的那个。”   岑矜轻哼:“将就顶顶吧,明天我去趟药房。买最新的也经不起你这么磨。”   李雾面热:“我去吧。”   “你好意思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进去了要怎么说?”   少年迟疑,一本正经:“计生用品?”   岑矜噗笑:“好啊,把这个机会让给你,记得用手机录下全过程,我想当每日搞笑视频欣赏。”   “……”   说不过她,他就用行动惩治。这个晚上,他突飞猛进,已对她身上的每一处了若指掌。   “啊――嗯……别弄了。”   岑矜嗔叫着求饶,拳脚相加,李雾直接把她锢来怀间,她越挣扎,他越强闯,最后两人闹腾一阵,又贴抱在一起,不想动弹。   岑矜静静嗅着他皮肤上的气味:“李雾。”   李雾:“嗯?”   岑矜说:“把我手机拿过来。”   李雾“嗯”了声,撑高上身,长长的手臂越过她,把床头柜的手机捞了过来。   就这点动作,岑矜又被硌到。她蜷起膝盖,忿忿拱他一下,咬牙切齿:“你什么东西做的?”   “嗯?”李雾不明其意,重新躺回来,又把她揽入怀里。   岑矜接过手机,半眯着眼点开,翻出白天一段聊天记录,递给李雾:“喏。”   李雾蹙眉看了眼。   岑矜额头抵在他锁骨间,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着:“这人是你们学校新闻系的老师,跟我同届,我沾某位系草的光上了学校论坛,被他看见了,过来问我跟你的关系。你看我否认了吗?”   “……”   “还有呢,”她把手机拿回来,滑着屏,慢条斯理:“我现在也可以给春畅打电话,问问她知不知道我俩的关系。再问问我前夫婚礼上我有没有在一桌老同学面前承认过我谈了个还在上学的男朋友?”   她接着说:“当然,还能打给我前夫,看看我有没有跟他讲过我已经跟那个叫李雾的臭小子恋爱了?”   李雾不想再听到有关这个人的任何一个字,一把将她手机夺过来,放了老远:“为什么就是不让我去你公司。”   岑矜昂头看他,眸光潋滟:“因为就是不想,我为什么要事无巨细地向一群我根本不在意的人交代?我的同事也没硬把她们的老公或者男朋友塞来我面前啊。”   李雾说:“可她们也不知道你有男朋友。”   她昂头,手搭上他侧脸,轻轻抚摸着:“因为她们见过你,你在meet兼职过,又长这么好,她们对你不会完全没有印象,我不想让她们认为我在暗度陈仓。”   李雾说:“你说我追你的好了。”   “是可以这样说。但一旦开始撒谎,就需要另一个幌子去圆,谎言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岑矜摩挲着他其中一道浓密的剑眉:“我前夫知道我们俩以前的关系,万一他蓄意报复呢,我不就成了彻彻底底的谎话精吗?不如一个字都别提。可能我跟你不一样吧,你觉得大肆宣扬的感情才是政治正确,但我觉得缄口不语也是一种维系。有时真的不是人尽皆知的关系才叫稳定,才叫真心,我不想让这些鸡毛蒜皮这么早来污染我们的感情,为什么要自找这些麻烦,给我们安排这种本可避免的考验?如果真的有人发现,我也从来没有回避否定。”   李雾侧着没动,手勾在她后腰,口气幽幽:“理由我接受,但可不可以不要再说分手了。”   “我的错,我最近真的太忙太累了,今天被你弄得好崩溃,”岑矜蹭紧了他,想用熨帖的体温让他安心:“李雾,你知道吗,其实你一直在我人生计划之外,不是一个常理出牌的存在,我喜欢你,可我不知道要怎么恰到好处地跟你共处。离婚之后,我想过进入下一段爱情的一千种可能,但真的没想过会是你。直到今天我都是有些迷茫的,明年这会我大概就可以离开奥星了,那会应该会完全意义上的自主自在,就不用忧心这些烦杂的人际关系。”   李雾捉下她手,与自己扣缠住:“你又要跳槽?”   岑矜摇了下头:“我想自己开公司。”   李雾微怔:“什么时候决定的?”“一个多月前。”   “看,”李雾指出:“我还是不知道。”   “雏形还没一个呢。而且我不想把工作上这些情绪带给你,你要听什么呢,听我骂客户?骂媒介?还是骂同事?”   李雾说:“我愿意听。”   “时间久了呢,你愿意一直当情绪垃圾桶吗?”   “也愿意。”   “那我要说了。”   “嗯。”他洗耳恭听。   岑矜掐了下他耳朵,细声细气:“我今天惹男朋友生气了,还让他伤心了,你觉得他会原谅我并从此不记仇吗?”   李雾被取悦,勾了下唇:“应该会吧。”   “应、该、会、吧?”她一字一顿重复,不甚满意。   李雾神态真诚:“嗯。”   岑矜切一声:“不过我真的不想跟你嚼人舌根,显得自己好低级,这些不是应该跟闺蜜说的东西么。我就想跟你亲亲我我,做一些让我们双方都放松开心的事情,”她亲昵地凑上去,嘬嘬他下巴:“像这样。”   李雾也低下头,吮她的鼻头。岑矜后背一阵激麻,缠上了他,有点食髓知味。   两人的唇又贴在一起,亲吻起来,愈发动情。   ……   ―   岑矜度过了近年来最妙不可言的一个夜晚。   尽管她只睡了五小时不到,可起床时仍精神充沛,似被盈入了一种新的憧憬与活力。   坐在妆镜前描眉时,她甚至开始反思自己之前三十年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为什么不及早发现跟体验这种好。   上班途中,目光偶尔触及置顶那个名字,她也会露出隐秘而欣然的微笑。   李雾同理。   近一整天,只要闲下来,他都会回味,回味那些梦境走进现实的片段,并思考着下次如何精进。   急于进步的原因起源于他的最新发现,岑矜在特定场合的声音与情态与平时截然不同,她对他的沉浸让他成就感满溢,这似乎能让他跃居主导地位,不再像之前那么被动。   他可以以此作为重点课题,将与岑矜相处的这门学问深究到底。   李雾豁然开朗,迷之笑容出现的频率比往常都要高出几倍,贯穿于每时每刻。   午餐时分,好端端夹着菜,都会莫名其妙地弯动嘴角。   徐烁不堪忍受,本来坐他对面,后来直接挪窝到他旁边,平行并排,避免直视这位沐浴爱河的大脑进水者。   而这位大脑进水者,下午刚上完两节专业课回来,就收到了《PHYSICAL REVIEW A》的过审邮件。   这篇paper是张教授给李雾的小课题。   徐烁得知消息后,看起来比李雾这个第一作者还爽,直接在寝室一个滑跪,又跑去实验室群里大声逼逼,就差拉着李雾载歌载舞。   李雾简单确认了下邮件内容,陷回之前情绪,不时取出手机查阅微信。   他无法理解,快胶他身上一夜的岑矜,为什么会比之前还要对他不闻不问。   这也不能怪岑矜,她同样纠结,不好显得过于热情,期待或要求大学生转乘几十公里的地铁回家。怕一不当心又让李雾多想,以为自己又拿他当业余消遣。   所以岑矜决定按兵不动,等着他反应,自己再作跟进。   再后来,等忙起来,岑矜也将这事抛却脑后,一心一意在微信里跟客户扯皮。   她的确遇上了棘手事故。她们公司昨天投放的一条视频出了侵权问题,当中有段长达两秒的星空画面并非原创,而是出自一位科普类kol深山出游时所摄。那位博主倒没过多计较,只转发出来,戏谑调侃了一句:拍得不错。   粉丝大为不满,开始群攻产品官博。评论区乌烟瘴气,严重影响宣传效果。   岑矜审问一圈,才知道这个片段由客户那边提供,公司纯属背锅。   但这口锅不背也得背,岑矜思前想后,决定亲自去找这位kol,看看能不能联系上他,私下和解,公司买下素材,而他删除微博。   等看到他的主业与粉丝量,岑矜就知道这个计划的可操作性基本为零。   两百多万的粉丝数量就算了,认证上还写着果壳网达人,科学松鼠会成员,自带距离感。   再翻翻微博,非常环保,一条推广都没有,基本是植物照片以及相关介绍与解答,滑下去一溜烟的绿,看来还是位植物学领域的大佬,不为五斗米折腰那种。   岑矜记下他的微博ID:绥安。   而后群发给所有认识的媒介,看看能不能碰运气拿到他的个人联系方式。   焦灼地等到快下班,岑矜终于迎来了好消息,当中一位同城媒介直接推来了“绥安”的微信名片,并附上更多信息:他本名叫周绥安,F大生命科学院的副教授。   岑矜斟酌片刻,编辑了一条很正式的验证信息,而后发送出去。   刚切回列表,置顶就蹦出两条消息。   岑矜点开一看,就笑了出来。   一张期刊过稿的外文邮件截图,还有一句话:可以当今天回家的门票吗。 第69章 第六十九次振翅(“岑矜”)   下班回家前,岑矜特意去了趟附近的复古杂货店,挑了对情侣杯,准备带回去当作给家里男大学生学术上一小步的嘉奖。   结果一开门,还没来得及拿给他看,自己先被当奖励拆了。   不只是撕去纸皮,简直快被拆筋剥骨,她只能缠紧他腰,用一些不成调的吟哦一声声赞颂他蓬发的生命力。   结束后,岑矜爽累交加地瘫在床上,心想着连卸妆的步骤都免了,反正脸上早被舔了个一干二净。   而李雾已经去厨房给她煮晚饭,香味无孔不入地飘进房间时,岑矜侧了个身,把脸埋枕头里笑起来。   她太喜欢这种攻击性与爆发力了。   可能因为前夫的个性相对斯文,慎重,不温不火,在这些事上亦如此,所以李雾这种突然袭击反让她更加新鲜尽兴。   尤其是在没有开灯的卧室把她压进床褥的时候,阴暗的环境让周围看起来莽莽榛榛,危机四伏,而少年是一头强势矫健的雄豹,将她扑咬,拖拽,直至彻底侵占。他毫不克制的激进与粗息,都让她意乱情迷,甘当一只软弱无力的猎物,呼救又沉溺。   啊。   岑矜忍不住想要与密友分享,她已经夺走了她还不满二十岁的小男友的处子之身。   春畅兴奋得像个大母猴一样嗷嗷叫:什么感觉?   岑矜思考许久,用四个字精准概括:黄体破裂。   春畅:靠?真的假的?   岑矜:当然夸张手法。   春畅除了羡慕得要死之外无话可说。   ……   简单冲了个澡,岑矜换了身舒适的家居服,将头发扎起,去厨房找李雾。   他在煎猪排,回头瞥她一眼,就笑了。   岑矜上前环住他劲瘦的腰,静静贴到他背后。一会,手不老实,探进衣前摆,与他的腹肌进行感情增温交流。   李雾喉结动了下,低咳一声:“姐姐……”   岑矜收回手,也松开了他,将茶几上的情侣杯拿过来,拆开,排放到桌上,想了想,又将李雾那只推至对面。   李雾摆完盘,端着两份外形不输日料店的猪排饭回来时,就看到了这只杯子。   全白款式,上面是爱因斯坦吐舌头的黑白线条画,图案凸起,带着些颗粒感,背后则是公式。   他端详一圈,爱不释手,笑着俯视女人:“给我的?”   岑矜支起下巴,轻轻颔首:“对啊,小物理学家,给你带学校用。天凉了,记得多喝热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李雾笑意不减:“好,”又看向她手里:“你杯子上是谁。”   岑矜举高自己的:“阿基米德。这套只有物理学家图案,为了跟男朋友凑对我将就着用吧。”   李雾开心极了,立马将两杯子洗烫干净,倒了些甜滋滋的气泡水回来。   两人面对面坐着,边闲聊边吃饭,不经意间,岑矜的碗就见了底。   大约是李雾厨艺非凡,外酥里嫩的口感一吃就停不下来,又或者,她是真的饿了累了,需要高热量的食物来补充体力。   李雾问她还需不需要,锅里还有些饭与海鲜豆腐汤。   岑矜摇了摇头。   李雾便将米饭与汤全部刨来,拌在一块,低头专心解决。   岑矜搭腮看着他吃,笑眼弯如两道月牙。她可真是三年如一日地喜欢看他的真人吃播。   见她目光一直锁着自己,李雾有些不自在了,再度发问:“姐姐,你确定不吃了?”   “不吃,我很饱了,”岑矜双手搭腹:“李雾,以后别叫我姐姐了。”   他小刷子样的睫毛往上一撩,眼睛熠熠看向她:“叫什么?”   岑矜放下手,交叠到桌面:“名字,全名。”   “哦……”他低应着,敛眼接着吃。   “叫啊。”岑矜催促。   李雾抬了下眉:“现在?”   “不然呢。”   他握着筷子,双耳漫上一层赧色,又摸了几下脖子,还是没喊出来。   岑矜歪头困惑:“有这么难吗,昨天不是还很理直气壮。”   李雾放下筷子:“那时候情绪激动,一下子就喊出来了。”   “这会就喊不出来了?”   李雾噤声,酝酿一下情绪,语速极快道:“岑矜。”   岑矜严声:“我都没听清,看着我,好好说。”   少年脸也红了,舔了下唇,又抿紧,似下定决心,直视过来:“岑矜。”   他嗓音清冽,字正腔圆,平平常常的人名似乎都裹满了情意。   四目交汇,岑矜心脏有一瞬断拍,而后扬唇“嗯”了声,约定:“说好了啊,以后都这样叫我。”   李雾还是腼腆地笑:“嗯。”   岑矜脚伸出拖鞋,伸直了,在桌下攻击他膝盖:“你到底害羞什么啊!”   “等会告诉你。”李雾继续埋头吃饭。   几分钟后,岑矜全身失重脱离椅面扒紧他身体的时候,才明白过来。   她趴在他肩头叽叽咕咕:“不就换个称呼吗,有必要反应这么大吗?”   ……   ―   李雾适应得很快,临睡前,他已经能面不改色地亲亲女人额头,再跟她说“岑矜,晚安”了。   岑矜也颇为受用,好像交出了一把钥匙,让他成为这间屋子里能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男主人。   姐姐这个称呼,除了是作弊器一样的存在之外,还容易让她平添优越。她需要更为直观的称谓来警示自己,用以维系这段恋爱关系的公正度与平衡性。   背贴在李雾怀里玩了会手机,岑矜听见了他均匀的呼吸音。   她的男孩睡着了。   岑矜往上拱了拱身子,近距离平视李雾的睡容。他睫毛真是好长啊,还是直直垂下的那种,像黑夜的苇荡,覆盖着一汪清澈的泉。   怕弄醒他,岑矜忍耐着,没摸,又去欣赏他的双唇,它们在清醒状态下总会绷着,抿着,带着多种情绪下的克制,似一扇戒备的门扉,但此刻轮廓微扬,张开了松懒的,有可乘之机的罅隙。   岑矜一动不动看着,忽而又迷惑了。   她无疑是爱他的,可这份爱到现在都像一杯成分不明但色泽诱人的鸡尾酒,掺混着怜惜,需索,耽溺,始终不那么合乎逻辑,只能且看且行。   她极轻地贴了一下李雾嘴角。   少年眉心微蹙,唇畔的弧度更具体了,含糊地梦呓:“姐姐……”   岑矜以同样分贝的嗓音认真纠正:“岑矜。”   李雾再无动静。   岑矜弯了下嘴角,翻回去,打开微信。   她眼皮一扬,发现自己给那位kol的好友申请已被通过,但他也没有给自己发来任何消息。   岑矜拧紧眉心,主动客气地打招呼,并自报来路:周先生,您好。我是奥星的客户经理岑矜,这么晚还打扰您是为了昨天的视频侵权事宜,先为此事向您深致歉意,然后想听听您的意见与诉求,看看我们怎么以你最能接受的方式处理解决这件事,您看可以吗?   发出去后,岑矜打算粗略扫眼他的朋友圈,锁定对方趣向所在,好对症下药。可惜的是,周教授只开了三天可见,并一片空白。他的头像与背景都是风景,颇具中老年风,岑矜已在考虑明早要不要买点保健品。   周绥安并没有冷着她,但回应的态度也跟冷处理没多少区别,甚至有点讥讽:你们不用在意。我转我的博,你们发你们的视频。   岑矜:“……”   她想了下,直抒来意:可侵权情况是真实存在和发生的,我们不想忽略它,这件事的确是我们的失误,更是我们的错误。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希望跟您买下这个片段的版权,尽量缩小给您带来的伤害与损失。   周绥安回:是要我现在报价?   岑矜呼了口气:如果您方便的话,当然越快越好,因为您的微博影响力很不一般,但如果您现在不方便或者需要再考虑周详,我们也会耐心等候。   周绥安说:那你们等等。   岑矜无言。   难搞。   岑矜脑袋飞闪过这两个字,捏了会拳,最后还是客气有加地回以笑脸:好的,期待您的回复。   放下手机,岑矜内心那些温存一扫而空,翻过身去,贴紧李雾重新给自己充能。   李雾动了动,把她揽住,按得离自己更近,紧密无隙。   他身躯高大,几乎能圈住整个她。   岑矜缩在里面,油然而生出一种被保护被容纳的脆弱依赖感,人不由恍惚起来,轻轻叫了声:“老公……”   “嗯。”   年轻的鼻音迷迷糊糊,呓语般回应着。   岑矜一瞬梦醒,掴了下他结实的后背。   李雾也秒醒,大眼睛急急找到她面庞:“什么事?”   “你干嘛了?”   “我没干嘛。”   岑矜装一无所知,挠猫般挠他下巴:“你刚才嗯什么,嗯?”   李雾笑意微妙:“我好像梦到你叫我……”   “什么?”她小心刺探着,怕他装睡,这样她绝对颜面尽失。   少年人不言不语,笑里浮动着得逞,好像刚从全宇宙最美妙的梦中脱身。   他不敢明说,看来是真的当做梦了,岑矜宽下心来,抱住他轻声道:“晚安。”   ―   翌日早上,岑矜跟在李雾后头起了个大早,打算跟他一起去F大,当面会会那位周教授。   傻等是最不可取的行业行为,眼睁睁看着产品口碑逐日贬值与扫地,只会让客户对他们的应急处理能力从此怀疑。   到F大后,两人在车里吻别,李雾预祝她一句进展顺利,就捎上背包一步三回头地去教学楼上课。   晨气疏朗,岑矜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逛游,联系上那位留校任教的老同学后,她说明意图,问怎么才可以见到这位周教授。   幸而同学碰巧认识他本人,便从中牵线,约了顿三人上午茶。   面谈地点在一间岑矜并不陌生的咖啡馆。   暑假跟李雾确认关系第二天来学校找他时,她就是在这边办公边等了他一下午。   岑矜头一个到场,她挑了个光线最好的卡座,耐下性子等候。   半小时后,那位叫柴思明的老同学回了电话,说他们就到了。   刚挂断,身侧窗页已被人重叩一下。   岑矜望了过去,明净的玻璃后已站了两个男人。   尽管柴思明离她最近,并且第一眼就被她认出,但她视线还是不由自主飘去旁边那人身上。   岑矜有些意外。   因为这位周教授的外形超乎预料,并非她想象中人如其名的儒雅学术派男士。   他比柴思明要高,一身驼色大衣,五官称不上英俊,但整体氛围很是抓眼。   岑矜一下子无法揣摩出他的具体年纪,因为他的肤色与姿态都偏年轻化,背不算直,看起来瘦削,散漫,随意,气质像极学生时代那种坐教室最后一排的差生。但他镜片后的眼神从容不迫,这种从容绝非一朝一夕可以铸就,需要经年累月的沉甸积累。   他头发微蜷,被风吹乱,苍白的手指夹了根烟在吸,看眼岑矜后,便放下了,朝她勾了勾唇,笑意似有若无。   岑矜回过神来,忙在挂上自打转职来就练得炉火纯青的最佳笑容模板,以此迎接他们。   烟已被男人在进门前揿灭或丢弃,总之,三人会合入座时,周绥安手里已没任何东西。   本还想近距离确认下香烟品牌的岑矜,此刻只得作罢。   岑矜再次自我介绍,也根据情境改换称谓:“周教授,你好,我是昨晚联系你的奥星客户经理……”   周绥安看向她:“岑矜。”   岑矜一怔,莞尔道:“对。”   “这么急着要报价?”等服务员来点完餐,周绥安比她还开门见山。   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吸烟所致,男人的嗓音略微嘶哑,好像声带里硌了砂。   岑矜也不打马虎眼,直言目的:“主要还是急着让你删微博。”   “好啊,”周绥安随口应下,而后从兜里取出手机,唇角微掀:“岑小姐,中午单独请我吃顿饭吧。” 第70章 第七十次振翅(深山含笑)   他的话像往桌上泼了杯冰水,气氛一下子僵结起来。   岑矜抿唇维持着笑意,没有说话。   柴思明率先打破死局:“说好的谈事呢,怎么搞得跟相亲一样。”   周绥安操作了会手机,放下,仿佛在赌局里押上筹码。他的手肘随后撑上桌面:“转发我已经删了,岑小姐不准备还这个人情么?”   岑矜淡笑:“只是没料到你的报价是这种形式。”   周绥安漫不经心:“都是私了,有区别吗?”   这的确是最高效最安逸的解决办法,但也足够憋屈。岑矜心底闪过两秒无奈的空寥,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可以啊,地方你定。”   柴思明见状打趣:“绥安,你是不是看上我们岑大美女了?”   周绥安不语,握起玻璃杯喝水。   柴思明又说:“可岑矜现在有对象。”   周绥安掀眼。   岑矜不着痕迹道:“我今天过来也是正好送他来学校。”   “也在我们学校任教?”周绥安搁下杯子。   柴思明:“是学生,还很优秀。”周绥安眉微挑,望向岑矜的眼神已多了另一层意味。岑矜能立刻读懂这种只属于成年人的判析与定义,有些冒犯,但对方完全不以为意,甚至于寻衅滋事。   “岑小姐家教严吗?”周绥安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咖啡:“只是吃顿饭你男友应该不会生气吧。”   岑矜勾唇,带着剑拔弩张的疏冷:“周教授家教严吗?”   周绥安笑了下:“我家就我一个人。”不知有意无意,他暗示暧昧。   柴思明偏头哈了声,受不了道:“绥安你行了啊,吃顿饭,这事就当过去了,别搞这些,别为难我老同学。”   周绥安双手放回兜里,坐姿愈发疏懒。   ―   这是岑矜转职后第一次怀念起以往还做创意的时光。   至少不用面对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人或事,有气发不出。以往那些客户虽也有言行轻佻的,但大家都在行业里混,还是要给自己留点脸面的。   可周绥安不同,他像个灰色地带的人,完全不惧于让她体会到这些隐晦但具体的轻看和嘲谑,她只能忍耐。   典型的斯文败类。   一言不发走在周绥安身侧时,岑矜身心抵触,但她别无选择,必须去填这次的人情。   毕竟她的创业计划摆在那,今后大概率要跟各式各样的kol打交道,互联网跟蛛丝一样错综联结,圈内口碑至关重要。   初冬的风冷飒飒的,枯透的叶子在半空胡乱打旋,像失明的蝶,在坠落途中被一只手捉住。   手的主人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叶吧。”   岑矜瞥了一眼:“梧桐。”   周绥安说:“梧桐在古代有忠贞的象征。”   “是么。”岑矜不咸不淡。   周绥安随手丢开那片叶:“你跟我是校友?”   “对。”   “跟柴思明一个专业?”   “嗯。”   “多大了。”   岑矜眉头微皱:“周教授好像问得有点多了吧。”   “多吗?”周绥安笑:“这就多了,待会吃饭聊什么,就吃饭?”   岑矜沉默了会,直白道:“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如果是因为侵权的事,我可以再代表公司向你道歉,你的摄影片段是品牌方给我们的,并非我们故意盗用。”   周绥安看过来,双目q黑:“对你有意见的话,我连报价都不会理会。”   岑矜目光不移:“但你现在的方式更像在羞辱我,我的工作性质不是这样的。”   “什么样子?”   “像在‘卖’。”岑矜用词不讳。   周绥安被她逗乐:“我之前也认识一个AM,经常单独约人吃饭,到我这就不行么?”   “不是吃饭的问题,”岑矜回道:“是你对我的态度,我不清楚你平时是不是都喜欢这样交流,但于我个人而言不太舒服,说难听点就是职场性骚扰。我宁愿你痛快报价,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周绥安口气淡淡,似不放心上:“是吗,难怪我人缘这么差,只能跟植物讲话。”   他的不温不火并未惹恼岑矜,她下结论道:“所以我是人,而不是植物。”   周绥安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他瘦癯的面容,极白的肤色让这个笑容看起来毫无侵害性:“但你像一种花。”   岑矜冷吸一口气,忍耐濒于临界点:“谢谢夸奖。”   周绥安正视前方,眼光缥缈了些,须臾,他停下脚步:“岑小姐,这次午餐取消吧。”   岑矜感到突然:“为什么?”   “不想吃了。”周绥安敛起了那股谑弄,整个人一下子沉寂下来。   他从大衣兜里取出一盒烟,抽了支出来,并未点燃,似乎只为了夹在指间当作情绪支点:“再会。”   岑矜终于看清了烟的牌子,盒身全白,LOGO是三个数字,555。   ―   目送走周绥安,岑矜站在原地,有种乱拳锤海绵提不上劲的感觉。   她收回视线,翻出手机,检查了一下周绥安的微博主页,那条针对侵权视频的转发已不见踪迹,看来男人并没有诓她。   岑矜微微叹口气,切到微信想找李雾说说话,意外发现柴思明那栏有条未读消息。   岑矜点开,当中提到了那位性情古怪的周教授,说他前妻跟她一样,同是广告公司的客户经理,后来婚内出轨跟一位甲方在一起了,见到她之后可能有些敌意与情绪转移……接着便为朋友的失礼向她说声不好意思。   岑矜将这段不长不短的文字看了两遍,心情复杂,但也随之释然:不要紧,他也没真的让我单独请吃饭。   柴思明这才放心。   眼看着上午已来不及去公司,岑矜就慢慢逛到光华楼下,想等李雾一起吃饭。   临近下课,她在微信里将自己的定位发送给李雾。   少年异常惊喜:你在几楼?   岑矜回:怎么回这么快?不好好上课吗你?   李雾:因为是你的消息。   岑矜笑,回答他刚开始的问题:就在一楼。今天一起吃午饭好吗?   李雾:好。   下课铃响,岑矜在人潮中迎来了她的小男朋友。   尽管室友骂骂咧咧,他还是头也不回地小跑到她身边。这种萧条时节,少年也如春树一般蓬勃清逸。   岑矜情不自禁地揽了下他腰,李雾旋即回抱。   阶梯上的学生侧目纷纷,或挤眉弄眼地嫌弃,或姨母笑看戏脸,有人认出了这对前段时间的BBS红人,忙拉身边人一通围观。   ……   沾男友的光,毕业已久的岑矜能够重温母校食堂的风味。   他们坐在一起,周身气质迥异,有显而易见的年纪差。   但可能由于外形相称,或气场相和,看起来也奇异登对。   李雾跑遍每个窗口,打来不少种类的菜肴,一顿食堂饭搞得跟自助餐一样,还反复问岑矜有没有别的想吃的。   岑矜猛摇头:“我都饱透了,你也不怕我把你饭卡刷爆。”   李雾笑:“再充好了。”   吃饱喝足,两人去车里腻歪了一阵,李雾才折返宿舍,岑矜则驱车赶回公司。   沿途她导航到一家烟草店,在外烟区域找到了周绥安抽的那款香烟。   岑矜买了两条,并让店家得当精细包好。   隔日李雾回家,她就将礼盒交给李雾,委托他送到周绥安手里。   李雾开始不解,等岑矜说清缘由后,他欣然应允,还好奇烟到底是什么味道。   岑矜拍着他小脸蛋,哼哼警告:“你敢抽烟我就抽你。”   李雾说:“我还挺喜欢你打我的。”“你是什么抖M吗,”岑矜一顿拳打脚踢,但也没真的使劲:“这样吗,还是这样?”   李雾躲,她就跟在后面追闹,两人在走廊里洒下一串碎笑。   当然,最后回报给她的是被反身欺压回墙面,更深入也更让人欲罢不能的惩治。   第二天,雨丝绵密,天地阴冷,李雾只在玄关看到一把伞,怕自己拿了岑矜没得用,便淋雨去了学校。   找到周绥安办公室时,少年已满头湿气,他用袖子搓了下黑亮的刘海,于门窗处踌躇。   有位女老师在场,见他探头探脑,便好奇问:“找谁?”   李雾礼貌道:“老师,您好,我想找周绥安周教授。”   女老师靠向椅背:“他现在不在。”   李雾问:“他大概什么时候到?”   女老师:“一会吧,他今早有课。”   李雾刚要掉头先回寝室,走廊尽头已远远走来一个男人,身穿大衣,握着把全黑的长雨伞,他步姿散慢,清癯苍白,气质很像他在英剧里见过的那类苦修的术师。   途经李雾时,他只快瞟他一眼,目光未多作停留,就掠了过去。   但擦肩而过的瞬间,李雾似有感应,不确定地叫了声:“周老师?”   男人停下身来,回过头,打量起年轻男生。   他显然淋得不轻,但不显狼狈,头发像湿漉的芒草,雨水只是他少年感的点缀。   周绥安确定他不是自己课上的学生,因为他学生里没有长相这样耀眼的。但男生眈眈相向,他又有些发憷了,担心会迎来一场自己也大意的社交事故。   好在男生很快收起这种情绪的注视,说明来由:“周老师,您好,我是岑矜的男朋友,这是她托我给你的谢礼,感谢你删除那条微博。”   说着便将手中礼盒递送出去。   他的身份介绍让周绥安略微一诧,没有接,只问:“里面是什么?”   李雾回:“香烟。”   周绥安微勾了下唇,声音雨幕般清冷:“这会走廊上要有别人经过,我就是受贿,你知道么。”   男生似早被授意,万事俱备:“所以她用礼盒装着了。”   周绥安一时无言。   两人僵持片刻,周绥安接了过去,也淡淡道了声谢。   李雾摇头说不用客气,道别要走。   周绥安叫住他,抬高雨伞角度:“拿着吧,还在下雨。”   李雾婉拒,快步离开走廊。   等他消失在楼道拐角,周绥安才掂着礼盒往办公室里走,动作随意。   女同事好奇问他刚刚是谁,猜不是院里学生。   周绥安想了下,无法精确给出定位:“就学校学生。”   回到办公桌前,周绥安站着拆掉包装,目及香烟品牌时,他眼光细微地颤了下,将两条烟一并揣回了第二层抽屉。   周绥安开机,查阅了下微博@,转出几条顺眼的出来答复,又去浏览挤挤攘攘的私信列表。   第四条是关于花种的疑问,“绥男神,求问这是什么花~为什么快冬天了还没有谢?在邻居院子里看到的。”   周绥安打开图片,先是一愣,随后盯着看了许久,才回过去四个字:深山含笑。   关掉电脑后,他抽出衣袋里的手机,点开其一,犹豫片刻,发过去一条消息:烟我收了,欠我的午饭什么时候补上? 第71章 第七十一次振翅(过敏源)   岑矜第一时间在公司看到了这条消息,不禁烦闷起来。   本想靠那两条烟一笔勾销恩怨两清,没想周绥安还惦记着这顿饭局。   她回复确认:我记得你上次说取消了。   周绥安道:只是暂时取消。   他很会钻空子,岑矜只能认栽:好吧。   周绥安问:故意让你男朋友来送的吧。   岑矜并不忌讳:是啊。   周绥安说:你们很相配。   岑矜道:谢谢。   那边不再有任何动静,岑矜关闭聊天窗口,继续催创意那边出开屏海报与slogan。   路琪琪控诉:可恶,你去了客户部后简直成了压榨劳苦百姓的资本家。   岑矜回:难道不是地主家傻儿子们过去的奶娘现在的管家?   路琪琪中枪:……艹,真有你的。   岑矜弯了下唇,正要再回两句,周绥安消息那栏又亮了,岑矜按开,是一张考究的照片,摄有白色的花,有些像玉兰,又有些像栀子,但都不尽然。术业有专攻,岑矜无法辨认。   想起了他上次说的话,女人冷起脸,装傻充愣:发错人了?   周绥安又一次沉默。   对他的故作玄虚已见怪不怪,岑矜端起咖啡抿了口,转而给李雾发消息:周和我说收到烟了,谢谢你跑一趟啦。   外加一个小女孩噘嘴亲吻表情包。   李雾回了一样的表情包。   岑矜嗤一声:敷衍。李雾:我的表情包全从你这边存的。   岑矜:你还是年纪轻轻大学生吗?这点库存都没有。   李雾:等我。   于是乎,李雾微信里的所有群聊,所有男性友人,都收到相同的一句话:“可以给我发点类似表情包吗?急用。”   还附上岑矜说他敷衍的那个以供参考。   当然,有人心地善良给予帮助,也有人对他的另类秀恩爱行径破口大骂。   二十分钟后,各式各样的亲亲蜂拥而至,岑矜被刷得眼花缭乱,最后笑着喊停,李雾才说:还敷衍吗?   岑矜回了个戴口罩小黄脸:不敢了,嘴都肿了。   李雾这才满意,乖乖去上课。   ……   下午五点多,岑矜再一次收到周绥安的消息,说他刚好从植物园有事回来,途经奥星,可以顺便把这顿饭解决。   岑矜回:我还没下班。   周绥安回:我可以等你。   岑矜查了下日程表,今晚刚好没有安排。   不想再将这事儿日复一日地拖延下去,岑矜便同意了。   跟总监说明原委,得到提早下班的肯许后,岑矜将办公台收拾好,关机下楼赴约。   外面落了雨,岑矜一向丢三落四,不小心又把伞遗忘在办公室了,拿包挡雨又有失体面,便迎着雨丝一路向前。   等在附近数码店见上面时,周绥安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家跟伞犯冲?”   岑矜怔了下:“什么?”   周绥安笑而不语,从衣兜里取出张折叠整齐的灰色方格手帕,递过来,示意她擦拭。   这年头几乎见不到带这东西的男人,岑矜有些意外,但还是谢绝,尔后去翻自己包:“我有纸巾。”   她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样子让周绥安心生逸致,将方帕收起,不声不响勾唇看她。   岑矜简单按了下脸颊与头发,又扬起湿漉漉的睫毛看他:“想去哪吃?”   周绥安转脸,目光越过外面黑茫的雨幕,望向高楼上哪些闪烁不休的餐厅LOGO:“这边有推荐吗?”   岑矜思忖几秒:“你是不是不吃素?”   周绥安摇了下头:“为什么要这么问?”   岑矜说:“因为你是植物学家。”   周绥安听出她深意,淡笑:“按你这样推理,每个和尚都是动物学家。”   “不用认真。”岑矜低头打开app搜索几秒,随后提议:“意餐吃吗?”   周绥安说:“都行。”   岑矜与那家老板熟悉,确认无需等位后,她就领着周绥安过去了。   离开数码店,周绥安撑起了伞。伞面很大,像一张可观的黑色圆屋顶,两人无需挨很近也能免于淋雨,岑矜就不再反感,跟他并排走着。   伞底静悄悄的,头顶是雨孩子乱踩的细小杂音,它们留下了一些毫无章法的透明脚印,又玩脱一般从边角滑蹦出去。   周绥安说:“你有没有觉得,雨像天空在调色。”   此时此刻,岑矜并不擅长这种诗意:“可雨没有颜色。”   “地上的一切就是颜料,有一些会变得更浓艳,像油画,还有一些会晕得更浅淡,像水彩。”   岑矜点了下头,认为他说的不无道理。   周绥安说:“难怪岑小姐只是个AM,而不是作家。”   岑矜轻忽一笑:“你不用借机讽刺我,我以前再怎么说也是资深文案。”   “你现在不像含笑了,像金樱子。”周绥安仍正视前方,语气惬意,未被她的没好气影响。   “你说的是两种植物?”他话题跳脱,岑矜完全被弄懵。   “深山含笑是我今早发给你看的花。金樱子是另一种开白花的蔷薇科植物,但它的花梗、萼片、叶柄都会变成针刺。”   岑矜消化了下:“我们吃饭时会一直聊这些吗?”   周绥安说:“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也可以。”   岑矜停在店门前,干笑一下:“有别的选项吗,比如安静享用美食。”   周绥安收起伞,轻轻抖了抖:“那就是拼桌而非共进晚餐了。”   ―   席间,岑矜有些后悔带周绥安来吃意餐。   倒不是因为当季套餐价格不菲,而是男人围绕白松露所作的讨论快能当场发表一篇研究生毕业论文。   他对植物的狂热表现让人叹为观止。   平心而论,他讲得趣味横生,浅显易懂,甚至用上了各种类比措辞便于理解。   可惜在岑矜看来这像是一种发泄。她并非他专业的学生,能做的也只有懒懒搭腮,佯装耐心,应付他的侃侃而谈。   一开始,岑矜还噙着很浅表的笑,到后来干脆心浮气躁地半挽起毛衣袖口,在不是要掐晕对方就是要掐晕自己的边缘挣扎。   她也开始相信周绥安所言不虚,天底下必然没几个人扛得住他科普机器一样的聊天模式。   本质上来说,他还是个艺术家皮囊的老学究。   期间,男人终于懈怠,抿了口红酒,一时无声。   侍应生端来了白松露岩鱼,周绥安敛目看了会,抬眼问:“不介意我为食物们拍张照吧。”   他的措辞像是要给一群小朋友合影,岑矜没有排斥:“你请便。”   周绥安取出手机,找了两个角度,随意一拍,便收起了手机。   岑矜问:“口感如何?”   周绥安细细尝了下岩鱼,开始具体分析之前每道菜的口感层次,搭配水平,营养价值,认真到可以当这家店的特聘营养师。   岑矜:“……”   欲哭无泪地迎来尾声,岑矜长舒一口气,瞄了眼周绥安反应。   男人面无异样,眉眼与状态都还算松弛,看起来是满意的、享受的,岑矜也跟着放了心,并感恩上苍,终于可以将此事翻页。   两人在店门道别,雨比来之前要大了,天地鳎光怪陆离,像被冲刷的水族箱。   地表颠倒放映着这座城市的所有浮光掠影。   岑矜与周绥安立在雨檐下,默不作声地等了会,无人先行。   雨不见收势,周绥安一手挂着大衣,一手将拢着的雨伞递到她身前,开口道:“给你用吧。”   岑矜不动声色退避半步,拒绝:“不用。”   一旦收下这把伞,就要再归还,你来我往,容易没完没了。   对于这种捉摸不透的男人,避而远之是最佳选项。   哪怕他可能出自真心好意,但岑矜也不会再让自己重回被动局面。   她宁可淋雨。   让今晚成为他们最后一次碰面。   “我公司车库就在附近,不到两百米。”防止周绥安企图说服自己,岑矜上前两步,毫不犹豫走进雨幕,这一次她将自己的tote包挡到了头上,力证她亦能借此挡雨,无所畏惧。   周绥安收回手,只凝视着她。男人面色沉寂,在黑色衬衣的衬托下有如晃白的纸灯。   转身一刻,岑矜放下包,提着快步朝大厦方向走。   走出约莫五米远,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唤:“岑矜――”   岑矜顿步,视线已被水浸得有些模糊,刚要回头,一片温热而柔滑的屏障已经当头罩下,让她与湿冷的世界从此隔绝。   岑矜定了下神,才发现是件大衣,她回头寻人,可惜侧面视野同样局限,并不能及时直面对方。   “不想要伞就用这个吧。”   “再见。”   嘭一下,有人张起了伞,还有跟上次一样的结束语,在雨水里像道喑哑的咒。   岑矜怔忪一下,忙掀开大衣,重新回到淅沥雨丝下。   但遗憾的是,只能看到周绥安往反方向走的身影,他握着伞,黑衣黑裤,好似地上的水洼化形而来。   岑矜发丝湿透,黏到颊边,她捋了下,张口急促叫道:“周先生――”   男人恍若未闻,仅回头看了她一眼,就拦住一辆计程车,坐了进去。   岑矜眼睁睁看着那车呼啸而去,后窗紧闭,车轮碾碎一地光影。   ―   回到车上,岑矜随手将大衣丢到了副驾上。   她并没有披着它回来,整个人都湿透了,坐在尚未回暖的车厢里瑟瑟发抖。   她看了会那件黑色的大衣,厌烦到像在目视一道无礼的枷锁。片刻,她靠向椅背,思考着要怎么处理这件衣服。   她很快有了方法――   第一步:清洗,处理干净这件衣服。   第二步:清理,联系快递邮去F大。   到小区时,岑矜在干洗店前停了下来,绕去副驾将大衣取出,带了进去。   她气势凶煞,颇似猎户提着一只垂死的黑鹰,要来屠宰场剥皮剔骨。   老板见是熟人,绽开笑容问了声好,转头想给她找干毛巾。   岑矜说了句不用,把大衣一下撂上柜台:“这件衣服麻烦你洗一下,从我卡里划钱。”   老板接过去,瞅了下标签,“要按奢侈品收费了。”   “我知道,下周我过来取,”岑矜又嘱咐道:“洗仔细点。”她不想再给对方任何能找上门来的纰漏与把柄。   老板应了声好,开始检查衣袋,摸到右边时,他顿了顿,从中摸出一张卡片状的东西,好奇瞥了眼,而后递给岑矜:“你的吗?”   岑矜接过去,面色微变。   那是一张植物标本,底部背景为棕色卡纸,洁白的花朵连同两片绿叶被完好无损地压嵌和展示于玻璃纸下方,栩栩如生。   右下角还附有花卉学名与寥寥几句介绍,简单易懂,字迹清隽。   岑矜将卡片翻至背面,只有宜市植物园LOGO。   确认无更多内容,她将它捏回指间。   与老板道别,走出门后,岑矜并未上车,在外面冒雨走了一段,找到最近的垃圾桶,将卡片扔了进去。   她的膈应并未因此减淡。   回去取车时,岑矜确定了自己两个新的过敏源,一个是周绥安,一个是深山含笑。 第72章 第七十二次振翅(早退沙发)   雨大的关系,李雾没有回家,岑矜想找他当面净化心灵也未能如愿,只能靠沙发上弹他视频。   见她找来,李雾临时停下手中作业,一心一意陪她聊天。   男生只穿着薄薄的T恤,岑矜端起杯子问:“不冷吗?”   李雾也把那只爱因斯坦杯亮到镜头前:“有热水,不冷。”   岑矜见状,灿然笑了:“拿开,挡着我看帅哥了。”   白色阻碍物被疾疾移走,重新换上少年俊朗的面孔,他的前置摄像头是有专人美颜效果吗?为什么李雾的眼睛更大更亮了,多注视一会,就仿佛被裹进液态水晶球,化作当中的雪粒或亮片,轻盈,澄明,荡漾。   岑矜看了又看,眼越发弯成缝,少晌又气势汹汹眯起,班主任一般监工督促:“写作业。”   李雾眉梢微扬:“你呢。”   岑矜说:“我看着你写。”   李雾笑问:“不会无聊吗?”   岑矜摆头:“不会,我可喜欢看小宝贝认真学习了。”   李雾把手机放远,大概靠在了什么东西上面――让他直拍的脸有了一定角度的改变,但好看程度半分不减。   男生骨节分明的手指转了下笔:“那我开始了?”   “写你的吧。”岑矜往镜头上弹了个不轻不重的脑隙。   “嘶――”李雾还配合起她,揉额角:“疼。”   岑矜也伪作心疼,呼呼气:“吹一吹吹一吹痛痛吹走咯。”   两个人相视笑着,目光蜂蜡般胶在对方脸上。   直至隐隐约约听见李雾室友在痛骂酸嚎,岑矜才不再拿他取闹,也把手机斜放到杯子前,打算去房间把笔记本拿出来,两人一起干正事。   刚在沙发坐定,岑矜发现视频已经断了,摁开来一看,是她们总监来了电话。   岑矜忙回过去,迎头一顿交代:“我联系不上益皓这小子了,说不想干了,要去散心,然后就关机了,客户急事找不到人,你先帮着顶顶吧。”   因个人能力强的关系,岑矜在公司的为人态度也一向刚:“他罢工关我什么事。”   总监说:“他这次负责的客户挺烦的,我估计给整崩溃了吧。”   岑矜冷嘲:“他都干多久了,之前我还在创意的时候,每次记得的信息都比他这个阿康还多,这次是个什么超级无敌大项目,把他逼成这样,工资不要了?”   总监懔松:“别说了,直接人间蒸发。找你顶也是没办法,原真她爸爸身体不好这几天住院了,不然敢找到你头上来吗?deadline啊能怎么办我也没辙啊。”   岑矜揉了下眉心,无可奈何:“可以,我善后,但麻烦给我加绩效抽成,别到最后算他益皓头上。”   总监说:“没问题,明天我就跟老板申请,一定。”   岑矜终于松口:“是哪个项目。”   “就pina那个圣诞口红预热,我把她微信跟手机发你。”   岑矜难以置信:“就根口红也能这样?”   “皓皓以前好歹有张脸吃得开,但这次女客户不吃这个,要求又高,根本行不通,”总监火急火燎:“我先挂了,你赶紧的吧。”   岑矜切回微信,急忙添加上总监推来的名片,而后去跟李雾讲清。   少年只问了个:怎么断了?   岑矜回:对不起哦,工作上有急事要处理一下。   李雾:没关系,你忙吧,我正好也写作业。   岑矜:好,忙完再来找你。   李雾:嗯。   退出聊天框,那个网名叫“慈”的女客户已通过她的好友申请。   岑矜简单做了下自我介绍。   对面更是简洁明了:pina,宋慈。   岑矜说:你名字很好听。   宋慈说:可以说正题吗?   岑矜停止客套:可以,您说一下这次问题在哪。   ……   岑矜跟她聊到近一点,她第一次接到这种中段项目,不见头也不尾,像战争中被临时拽入沙场硝烟的举旗壮丁,冲在头位,却毫无头绪,只能根据上司那边临时给到的资料与进度摸索前行。   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就这种泥潭里摸鱼的状态也让宋慈态度有所好转,最后甚至开始感谢她,感谢奥星终于找来一位行事靠谱头脑清晰的对接人,可见益皓之前的业务水平有多么不堪入目。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岑矜大修了一下益皓原先的brief,并拉着之前的创意策划们重建一个新的team群,不想空降老群给益皓难堪。   大家被坑得不轻,七嘴八舌骂完一波也只能熬夜奋战相互打气,终于将PINA彩妆圣诞口红套盒的所有投放更改到宋慈基本满意。   定稿后,岑矜看了下时间,都四点多了。   广告狗都是仙人,岑矜太阳穴突跳两下,仰天长叹倒回沙发,终于能得空看眼男友微信。   他们的聊天仍中断在他那个“嗯”字上。   岑矜估摸着李雾早已睡下,就发了个“晚安”过去弥补因公冷待小朋友的亏欠,接而准备洗漱休息。   手机轻微一振,岑矜忙拿回眼底,居然是李雾的回复。   岑矜吃惊:你还没睡?李雾回:你说忙完会来找我,万一找不到怎么办。   好窝心哦――岑矜有几分泫然:可这也太久了,下次不要熬这么晚了好不好,我会心疼。   李雾:还好吧,等你的时候感觉不到困。   岑矜心脏绵成一枚软糖:明天上午没课吗?我记得好像有的。   她之前看过他发来的课表。   李雾回了个笑脸:嗯,有的。   岑矜:有还笑?   李雾:因为你记得。   岑矜哼笑出声:德行。   又催他:乖宝宝,去睡觉。   李雾回:乖姐姐,去睡觉。   学人精,岑矜皱了下鼻梁:不是让你别叫姐姐了?   李雾改口,得寸进尺:哦,乖矜矜,去睡觉。   岑矜回了个拳头警告。   李雾对她的聊天模式了如指掌,立马配合地“躺倒任捶”。   又打情骂俏好一会,两人才依依不舍互道晚安。   ―   翌日,岑矜睡到近十点才起床,第一反应先检查群聊与邮箱,确认客户跟公司那边都风平浪静,才安下心来洗脸刷牙,叫了份外卖,坐客厅里百无聊赖地等着。   估计李雾怕吵醒她,一上午没来任何消息。   担心他还在专心听讲,岑矜也没贸然打搅。   大概是淋雨加通宵的缘故,岑矜有点头昏脑涨,起身去房间翻出耳温枪量了下体温。   幸好没有发烧,不会误工,岑矜再度回到客厅,躺到沙发上刷了会微博,又工作瘾发作,打开相册,调出昨晚的口红海报终稿放大仔细检查。   挨个往前翻时,她无意点入一张李雾的视频截图。   是她昨晚顺手留下的。   里面的少年刘海要比之前长了,微盖过眉眼,但清亮不减,情意无限地看向这边。   他还戴着耳机,一边白线明显被锁骨硌了道突兀的弧,继续往下蜿蜒。   好似一根细长的管道,岑矜的心不受控制地蹦了进去,滚珠般跟着顺下去,滑向照片中已看不见的区域。   岑矜口干起来,思绪微微发烫。   喝了点温水,这种念头未被冲淡,相反还如添柴般愈加灼旺。   她想念李雾了。   想念有关他的一切。   索性点开微信,预谋言语逗弄一下他,纾解突如其来的情愫:在上课?   李雾回复:嗯。   岑矜又问:猜猜我在哪?   李雾回:公司?   岑矜否认:不是,在家,在家里沙发上。   李雾问:昨天睡得好吗?   岑矜不答,继续问: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李雾总是一级捧场王:嗯,什么。   岑矜扬唇叩字:想跟弟弟在沙发上苟且。   那头再无回应。   岑矜心猜是不是吓着纯情少年了,毕竟人家还在一板一眼地听课,可到底是调戏得逞,连头晕症状都减轻不少。   管他呢。岑矜兀自笑了一阵,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刚过十点,又有客户来找,催命般要求修改东西,岑矜好声好气沟通了会,将这尊大佛送离,又去创意那边指点迷津,才将所有建议安顿归置好。   才舒口气,门铃响起。   岑矜接通,是外卖。   刚拿到手,还没来得及拆袋,家门再次被人叩动。   岑矜以为是外卖落下什么东西,眨了下眼,快步折回去开门。   才拉开45度角的空距,一道高大的身影迅疾闯入,岑矜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抵上墙面。   砰一声响,门被身影的主人单手带上。   还没来得及尖叫,岑矜唇被堵死。   少年湿热的舌头长驱直入,熟悉的雄性荷尔蒙铺天盖地。   他亲得又凶又急,手上动作亦如此,在她衣服内侧拱火。   岑矜快被他压进墙里,前后夹击,她皮肤与骨架都被硌到不适,不由去抵,反换来更为猛烈的攻势,她脖颈被吸咬得生疼,酥软的身体在欲拒还迎的对峙间大面积暴露进空气,她情不自禁贴住面前火热而强硬的躯体,而少年已不作迟疑单手将她托起,另一只手从后往前探进,解锁她早已渗漏的闸口。   岑矜难耐,动情,一声接一声嗔唤,各种爱骂交加的称呼轮番上阵,全跟跟裹了桃汁一般,甜腻,粘稠。   李雾抱着她往沙发走,本挂在一只脚面的米色居家裤被扯脱到地板上。   她扒在他肩头,脚趾仿若两串白果,死命要植入他背部:“你早上没课了?”   李雾埋蹭着她颈侧,喷薄着热息:“有。”“翘……课?”岑矜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夹在他腰上,还是陷在他手里,脸潮红,任由自己泛滥,声音断断续续:“疯了吗你?”   他还是一个字:“嗯。”   皮质沙发O@作响,被放上去时,凉意侵体,岑矜瑟缩着后移,渍出一路水迹。   李雾眼愈发黑沉,当即俯身,捉住她腿N,径自将她拖回,伏压过去,啊呀惊叫尚未脱口,岑矜上下齐齐受阻,半点气都通不出,四肢痉挛般铐牢他,只等到嘴巴得了乘机,才在激撞颠簸中艰辛往外蹦字:“下次……啊……不要……嗯……这样了……”   ……   眩光爆闪的一瞬,岑矜混沌脑海之中唯有一个念头:下次还要这样。   下次还要这样。   …… 第73章 第七十三次振翅(对不起)   陪岑矜吃完午饭,李雾老老实实回了学校。   到寝室后,钟文轩与温晖还在午休,徐烁则戴着耳机看电竞赛事直播。   脱掉大衣后,徐烁瞥他一眼,面色忽而促狭起来,在内涵什么可想而知。   他刻苦好学的室友首次因突发急事逃课回家,怎么回来之后就白T变黑T,重换了一件。他眼神意有所指,李雾装没看见,掏出手机给岑矜汇报自己已到达宿舍。   女人回得很快,也是差不多的内容。   一个学生狗,一个社畜,必须在各自的圈界内跑环走动,多少有些身不由己,无法每时每刻粘黏在一起。   下午,上完两节专业课,李雾又一头扎进实验室。   很多同系同校生眼中的李雾,都是不苟言笑孤高孑立的,苦行僧一般沉湎于学习。   只有在岑矜面前,他才会调换为嗜欲者模式,与有情人,做快乐事。   周末很快来临,宜市气温骤降至零度,天寒地冻。   李雾周五晚上就回了家。自打两人关系飞跃进阶,他基本都跟岑矜同床共枕,过去睡觉的客房也成了摆设。   临近圣诞,任务激增,岑矜忙得像只陀螺,四处打旋到停不下来。   翌日九点,她就赶去了公司,处理PINA新下的PO,那位名叫宋慈的客户对她很是满意,特意去跟老板提了今后都由岑矜来对接项目。   岑矜不是那种来者不拒的人,但她对宋慈印象亦不错。她是个很有条理的沟通对象,句句在点子上,从不东拉西扯浪费双方时间,这么利索的甲方并不多见,理当珍惜。   再者,跟PINA的新合作是预算高出之前三倍的大单,谁不心动,反正岑矜难以抵挡。   她在公司待了一上午,发愤忘食。   李雾无所事事,就将岑矜房里那些只穿过一两回的大衣棉服收拾出来,连同自己从学校带回来的两件一起带上,去了干洗店。   进门后,李雾就礼貌唤人。   他之前就来过好几次,外加相貌不俗,老板对他自然也不陌生,将他送来的衣服接手后,又兴冲冲招呼:“正好――你姐姐上次放了件大衣在这,已经洗好了,你顺带回去吧。”   说完便转身去里面取衣服。   李雾挑了下眉,颔首,双手搭上柜台耐心等待。   少晌,老板拎着洗好的大衣出来,横摊到柜台上:“你要检查下吗,你姐上次说让尽量洗仔细。”   李雾闻言,又点点头,不敢怠慢。   老板唰一下将防尘罩抽离。   一件全黑的男士大衣赫然映入眼帘,李雾面色微恙,平展的眉心于一刻间收紧。   他接过来,放回柜台,仔细端详起来,唯二能确定的信息是,这件大衣并非自己的,也不是岑矜的。   李雾按捺下性子,检查着,看久了,他忽然觉得大衣有些眼熟。   他回忆着,极力捋顺疑团。不多久,他想了起来,那天早上给顾绥安送烟,男人似乎就穿着类似的衣服。   李雾皱眉,翻看了下卡在衣架上的票据日期,就在他翘课的前夜。   某些他也无法阻止的猜忌在心头蠢动、滋长,李雾不由迷惘。   老板见他眸光渐散,像是走神,就唤了一声。   李雾这才回魂,紧抿一下嘴唇,叫老板重新套好,把大衣带回了家。   到家后,他将衣服放上茶几,自己则坐去沙发上,默想着一些细枝末节。   那晚岑矜嘱托她送烟,曾提到过是因微博上的侵权纠纷。   李雾取出手机,决定将这件事弄清。   李雾平常几乎不玩微博,唯一的关注就是岑矜。   女人也不怎么发原创状态,是个尽责的哈哈党,只会转些有趣的段子与视频。   他打开岑矜的关注列表,一个接一个点进去看,并没有看起来像周绥安的博主。   一无所获,李雾便转头去搜周绥安微博,很快,互联网大数据就指向性明确地锁定了一个叫 @绥安的博主。   手指在屏幕上悬滞一秒,李雾还是点了进去。   他的最新一条微博是外食分享,餐品精致,有八百多条评论,而博文内容是介绍白松露的吃法与口感。   李雾打开评论区。   周绥安回复过的网友都被顶到了最前排。   第一条是:哇哇哇是ODM那家吗?我今晚刚去吃过!!   周绥安:不巧,我昨晚吃的。   第二条时:哦豁!绥安男神有情况[狗头]我看到对面坐着个小姐姐了!手好白好美!   周绥安:……[嘘]   一股深重的恐惧感袭上心头,李雾背部发凉,切回周绥安首页,怯于查看大图。   内心搏斗许久,他才用力吞咽一下,按开第一张照片。   李雾心脏急剧搏动起来。   显而易见,照片左上角入镜的是只女人的胳膊,白色绒衫袖口微微挽高,若不是对那块他千挑万选的腕表过于熟悉,李雾恐怕还能留存零星侥幸。   少年深吸一口气,确认了一眼微博日期,又起身对照大衣上的小票。   最后,他做了一件事,查询ODM餐厅的地址。   亲眼见证结果后,他大脑哐当,似拍板。   李雾猝然坐回原处,奔流的血液一刻化为干结的沥青,漆黑而凝重,无法思考,无法接受,不可名状,不可理喻。   世界光芒尽灭。   晚上九点,忙活了整整十二小时的岑矜回到家中。   她以为李雾有事回校,还奇怪屋里怎么一片漆黑,结果一开灯,就被静坐在沙发上的少年吓了一跳。   “你在干嘛?”岑矜拍了下胸口,接而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他面色黑沉,像阴天的石膏像,在那待了一个世纪,无法动弹。   听见她声音,他抬眼看了过来,眉目是种压抑的黑静,如深夜的海,风暴将至。   岑矜随即看到茶几上的黑大衣,有顷刻闪神。   与此同时,李雾缓慢地站起身来,嗓音喑哑:“解释下吧。”岑矜跟他对视少刻,没有吭声,而后慢条斯理解大衣扣子,唇角荒唐地微撇一下。   “说话啊。”李雾声音抬高了些,好像数九寒风掌来她脸上。   岑矜心生不适,脱掉大衣,挂好:“你心里已经有结论了不是吗,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李雾站在原处:“我没有结论,我只想听你说。”   岑矜牙根微动:“只是吃了顿饭。”   李雾面露讥诮:“就在公司斜对面,这次倒是不怕别人多问了。”   岑矜眼中荡出惊异的细小涟漪,不清楚他怎么会知悉这些细节。   她微变的神态被他一网打尽,似无声的证词,李雾心痛到仿佛在强制与血肉分离:“他可以,我就不行。”   “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个怪圈?”岑矜歪了下头,长长地呵气,复而看回来:“我和周绥安只是公事公办。”   “公事公办?”她不堪其扰的态度让李雾开始尖刻:“衣服呢,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岑矜:“他怕我淋雨,硬要给我的。”   “哦,”李雾勾了下唇,却无一点笑意,整张面孔冰湖般寂冷:“他那天也想借我伞,我都能拒绝,你不能拒绝?”   他语气森然:“之后藏干洗店,都不敢带回家么?”   “藏?”他的措辞令岑矜怒意上涌:“我为什么要带回来?”   “不就是不想被我看见?不是你心虚就是怕我多事。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吗?”   岑矜心烦意乱,开始绑头发:“看吧,我在好好跟你说,而你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她发泄般比平常多圈了两道,头皮都被勒得发疼。话落就往卧室方向走,不想再跟当前状态的李雾展开任何对峙。   李雾追上前去,一把抓住她上臂,强拧回她身体,逼迫她看自己,似要将积压一天的情绪道完:“我那天淋雨都要把伞留给你,你伞呢。你前一晚怎么跟我说的?送完烟万事大吉,结果当天晚上就跟他吃饭。明明都是可以拒绝的事情,你选择不拒绝。放在我身上就完全不一样了,可以肆无忌惮地拒绝,推开,发脾气。我现在甚至觉得送烟就是个幌子,好让你能继续跟他暗度陈仓,如果没发现这件衣服,你是不是还要再去见他,我是不是还要被蒙在鼓里?”   少年鼻头发红,近乎哽咽:“最可笑的是,同个晚上我还等了你一夜,第二天还为了你一句话逃课,你说的对,我就是个傻逼。”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岑矜面色刷白,难以置信地笑出了声:“原来我在你眼里这么低级。”   “到底谁低级?有谁敢认为你低级,”李雾只能一直不停地吸气,抵御自己那些要泫然脱眶的痛意:“我才是真正的低级,不会再有比我更低级的人了,像条狗一样,把你的每一句话当圣旨,当天命,当信仰,随叫随到,配合你的时间,配合你的喜好,配合你的心情,不敢有一点怠慢,你对我笑一下都觉得跟又活了一次一样。你在意周边环境,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我就一点都不在意?你知道我室友平时都怎么形容我么,被包养,侍寝,家政奴,手机宠物,我知道他们是开玩笑,可我不是没心的人,我听了也会难受。”   岑矜双颊僵紧,盯着他,轻描淡写:“哦,真是委屈你了,高材生。”   她定定看他:“谁逼你这样了?”又无辜指了指自己:“不会是我吧?”   好像有重物狠砸下来,原本就存在的裂隙都粉碎了,破裂了,他的美好拼图终究只是拼图,李雾溃不成军:“是我,我自己选的。全是我的错。”   他怎么能怪她,怎么会怪她。   一开始明明只要被允许喜欢她就足够了,就会庆幸和感激,可后来为什么会改变,变得易于尖锐,易于愤怒,惧怕失去,惧怕孤独,想去奢求同等的爱,需索可信的将来。   变化的是他而不是她。   是他亲手把自己逼入了一个死局,跟自己作对,跟自己较真,在密林里不断地鬼打墙,却怎么也走不出去。   这一瞬间,方向感尽失,李雾完完全全地迷路了。   他恍惚起来,放开了岑矜,低靡得像团轻忽的灰烟,随时要散尽。   岑矜见不得他这样,心促促地跳痛着,想用两只手去牵拉他,确认他还是实体,尚存热能。   才触及他指节的下一瞬,李雾似被刺到般扬手避开,唯恐慢了退后一步。   岑矜哽住,目光骤暗,没有再上前。   “别施舍我了,你根本不喜欢我,”少年站在阴影里,像个失血过多的人一般,面色惨淡,用虚弱下去的声音做着一些临终前的悔告,“没有周绥安也会出现别的男人,可以让你光明正大地介绍,相处,互爱,而我永远不合格。怎么才能赶上你,怎么会这么难,真的要跑不动了。   姐姐,不该喜欢你还逼着你喜欢我的,对不起。”   一席话毕,他恍若梦醒,大步往门口走去。   岑矜头皮涌出阵阵麻意,追上前去。   砰!少年已摔门而出。   劲风扫来,岑矜被决然隔住。   李雾一刻不停地疾行着,泪流满面,剧烈地哭喘让他脖颈与额角都青筋偾起,像个狠栽一跤浑身疼痛的孩子。   长这么大,别的苦都能咬紧牙关死扛过去,只有她,所有的泪都是因为她,他真的不想再为她哭了。   “李雾!”   女人的呼喊奔袭过长廊,利箭般穿透他耳膜,李雾步伐微滞,而后狠揉一下左眼,头也不回迈入轿厢。   转脸一瞬,他从电梯门的空距中看见了外面的岑矜。   她立在那里,细瘦的一道,面色木而凄,没有再追来,只是望着他。   李雾偏了下眼,又难以自制地看回去,直直地看。在顽抗还是在期待?他无从得知。   女人的眼神,似一种评判,一种遗憾,一种哀怜,一种谢别,唯独没有挽留。   刹那间,李雾绞拧起眉,怕不经意释放完他那些站不住脚的微渺尊严。可他还是撑不住了,双眼再度汹涌,近乎面目不清。   下一刻,门合拢。   铡刀一般,彻底割断二人视线。 第74章 第七十四次振翅(“爱情本身无尺度”)   岑矜在走廊里站了很久,像站在滂沱的瀑布下那般窒息。男孩最后痛哭着看过来的样子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让她难受至极。   后来感应灯灭了,岑矜也没有动,眼眶几度升温,但她没有放任泪腺失控。   伤心吗?失望吗?还是愤懑?都不尽然。   更像是一种无力,横亘着她整个身体,她寸步难行。   许久,女人才回了头,回到家中。   房子里比以往昏暗,只有客厅灯亮着,还是她刚开的那一盏。她走回茶几旁,躬身拿起那件大衣。   这个动作让另一张纸片状的东西飘落下来,岑矜接住,拿到眼前。   原来是另一张票据,今天日期,印着白天送洗的几件衣服的材质与价格。   岑矜看了会,把衣服跟小票一齐放回原处,身心俱疲地回了卧室。   刚进门,一眼就看到被收拾得一丝不苟的几乎不见褶皱的床褥,她跟李雾的睡衣都整齐叠放在床尾,挨在一起。   岑矜忽然就红了眼圈。   人的感情怎么会那么生猛却又那么易碎呢。   昨晚还欢愉地偎依在一起,今天就闹得不可开交,仇家一样分道扬镳。   岑矜摘了发圈,倒回床上,扯高了被子,像是被卸去外壳的牡蛎或蜗牛,只能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掩护自己。   ……   ―   第二天大早,岑矜去了趟F大,决定跟李雾把话讲清楚。   她不喜欢被曲解,更排斥无缘无故的冷战,哪怕是关系的收尾,也必须有字迹清晰的描述。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再重蹈覆辙。   路上她给李雾打了两通电话,都无人接听,不是关机,也不是屏蔽,是手机的主人任由它响,却不想给反应。   极力无视掉心头溢泛的忿忿,岑矜直接去了李雾的宿舍楼。   周日校园里学生不多,树木道路都显得异常清冷。   岑矜来得次数不算多,但怎么去李雾的宿舍,她却记得很清楚,轻车熟路。   到楼下时,她又给李雾拨了通电话,算最后通牒。   少年仍旧没接。   岑矜直接走了进去,宿管阿姨在大堂将她拦截下来,问她找谁。   女人面色凛白:“302的李雾。”   阿姨问:“你是他谁啊?”   “我是他――”岑矜顿了顿,语气确切:“女朋友。”   阿姨对李雾印象深刻,但眼前这位却很面生,她半信半疑,一边坐回去,一边找册子:“那要登记一下的。”   岑矜蹙眉,龙飞凤舞地留下大名与手机号。   阿姨低头瞅:“等会,我叫学生下来领。”   再抬眼,前一刻还立于窗口的妙曼身影已气势汹汹朝楼上走,阿姨张了张嘴,哪还来得及叫住。   停在302前,岑矜怕男生们还在休息,手上动作就不那么客气,啪啪连拍两下门。   几秒,里面有男声问:“谁啊――”,但非李雾。   岑矜提高声调:“我来找我男朋友,李雾。”   门内顿时一阵O动,大概是男生们在穿衣整理。   不多久,门打开,迎接她的是徐烁,他估计刚醒,还有点惺忪迷糊,憨头憨脑地哈腰:“啊,姐姐好。”   岑矜莞尔:“你好。”视线接而越过他,搜寻目标人物,像个突闯网吧抓自家小孩的家长。   李雾正坐在桌前翻书,目光清沉,似聚精会神,跟他们不在一个频道。   期间被她网一样的视线间接掳过的室友纷纷挥手招呼,岑矜也都微微颔首。   昨晚徐烁就猜到他俩不欢而散,不然李雾也不会大半夜面如死灰地回来。   但人家姐姐都找上门来给台阶了,你就顺着下了呗,他忙回头看黏椅子上的男生,催促:“李雾?”   李雾不置一词,视线也未有半分偏移。   室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氛尴尬无比。   岑矜下颚紧起,而后径直迈入,去到少年身边,扯他:“跟我出来。”   李雾这才有了反应,他挣开她的钳制,掸掸袖子,冷问:“干什么?”   岑矜胸口起伏,但声线仍是平稳的:“就聊一会,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   李雾眼眶微微热了,怕被她察觉,他唰一下起身,让把自己的弱点藏到高处。   等李雾套上牛角扣外套,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门。   见他们一块下楼,宿管阿姨才放下心来,絮叨两句,目送二人离开。   他们并排走着,却没有紧密相贴。   像两头陌生踽行的鲸,只因游速相同,才被迫平行在这片人世汪洋里。   岑矜偷瞥他几眼,男生眼有些浮肿,面色淡漠。   她又想起他昨晚哭伤了的模样,心隐隐作痛。   并行间,她不作声色靠拢过去,去牵扯他垂在身侧随意前后摆晃的手。   李雾微怔,避了避,她追过去,使劲攥住两根。   她是种瘾癖,皮肤一贴上来,他的心就跟着攫紧,大脑含混,李雾忘了抵抗,任她拉着。他的把柄何止匿在眼里。   几步后,风吹来,李雾清醒了点,反握住女人略冰的手,控于掌中,泄恨般捏得死死的,岑矜每块指骨都痛起来,她微凝起眉,却没有挣脱。后来,她也耐不住了,就用指甲剜他回击,炸毛的猫一样抠挠,力透肌理。   两人一声不响地走着,只在袖口下方对招较量。   最后李雾先行败下阵来,撒了手,反握回去,与她十指相扣。   他对自己失望透顶,只能在言语上找回点自尊:“一大早跑过来聊什么?”   岑矜停下脚步,却没有松手,走去他身前,跟他面对面:“冷静下来了?”   李雾也不再走,看她一眼,故意逆反:“没有。”   岑矜弯了下唇,没有说话,只拿高他们交握的手,观察摩挲着虎口处的几道红痕:“疼不疼?”   李雾双唇紧抿,没有说话,但他心里清楚,他因这种疼痛顺服,甚至于品味出一丝快感。   岑矜吻了吻那里,带着点疼惜的轻吮。李雾一下未防,绷直了身体,下一刻就被女人环住腰身,铐回她不知有意无意设计的笼。   李雾喉结滑动一下,手掌在她背后悬了片刻,还是把她摁向自己。   他们在学校附近的酒店开了间房。   进去后,女人就脱掉长长的大衣,里面只剩件短袖旗袍,窈窕腰身勾勒无遗,银线芍药一路绣下,在摆袂处开出了大片的花。她细长的双腿与手臂都无垢无暇,似美玉。   李雾没想到她还留了一手,在自己变重的呼吸里问:“为什么这样穿?”   岑矜仰脸看他,语气真诚:“你高考前特意买的,我问我妈有什么规矩,她说要穿红色的旗袍,有旗开得胜的意思。但你不让送考,就没了穿的机会,一直放在家里,今天想了想,穿过来给你看好了。”   她摸摸他左脸:“别生气了,好吗?”   下一刻,岑矜拔地而起,被扛放到床上。纯白的被单,殷红的衣料,似血乳交融;凶兽原形毕露,啮咬撞击。惊喜与恶意相互交杂,他动作完全不知轻重,岑矜只能在喘吁呼痛里提醒:“别弄坏了,我没带衣服来换。”   ……   从开始到结束,李雾基本没吭声,等平息下来,他就侧过了身,背对着岑矜,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   岑矜撑高上身,探查他状态,发现他睫毛还掀着,才问:“我怎么觉得你还在生我气?”   李雾闭上了眼,“没生气,是想不通。”   岑矜问:“想不通什么?”   李雾说:“想不通我为什么没底线。”   岑矜下巴搁上他肩头,滑来滑去:“今天是我来找你的。”   “可我听见你在门口说话就不行了,”李雾口气充满无奈:“不是,是从你给我打电话就不行了,心里又高兴又疼。”   岑矜听得闷闷的,双手撑他上臂,硬把他掰回来,要跟他有目光相碰:“你以为我就不难受了?我昨天一夜没睡,想着要怎么跟你说上话,想着怎么跟你求和,想你会不会来真的,从此不理我了,跟我分手。”   李雾平躺着,漆黑的发压在枕里,眼睛因正对着顶灯而被映得亮晶晶:“主动权从来都在你手里。”   岑矜产生了几分他在任她宰割的错觉,但她还是说:“我不这么认为,至少昨晚我慌了。”   李雾似乎不信,直勾勾盯着她,如找寻破绽。   “你看你眼睛肿的,全是红血丝,哪个坏蛋把全世界最漂亮的一双眼睛害得这么惨?”她坐正了身,两手去捻他眼皮。   少年浓黑的睫毛躲动几下,把她手捉了下去,扣着,不让她再作祟,又说:“我自己,我害的。”   他还在怄气,岑矜却笑了:“我跟周绥安没什么,衣服他放我身上来的,放完就打车跑了,除了洗干净再给他邮回去还能怎么办。我还淋回了车库呢。吃饭也是,他删微博帮了我工作上的忙,我自然有亏欠,有些事情不是想拒绝就能拒绝的。”   她又说:“我也向你坦白,我不把大衣带回家是把你加入了考虑因素,你太细腻敏感了,我怕你不开心。”   “你会烦吗?”李雾忽然问。   “烦什么?”   “烦我。”岑矜思忖一下:“想听真话还是谎言?”   “真话。”   “会!”她咬牙切齿:“你每次都在我最累的时候找茬,真的很烦知道吗,下次要吵架请提前预约假期时间。而且你不也开始烦我了,后悔喜欢我了。”   李雾矢口狡赖:“我没有。”   “碰都不让碰,电话也不接,这不是烦我是什么?”   李雾神色有了点明快的温度:“都跟你学的。”   还怪她头上来了。岑矜龇牙咧嘴,掐他耳朵泄恨。   闹了一阵,两人安静下来。   李雾又心事重重,迷惘地搓了下头:“别人谈恋爱也这样吗?”   “哪样?”   “这么难。”   岑矜笑着“嗯”了声,抚平他弄乱的那爿发,好像在触摸一簇手感极佳的天真。   李雾呵了口气:“比学习难多了。”   “怎么可能有容易省事的爱情,”她感觉裸着的上身有些冷了,躺回被子取暖,并讲完剩余观点:“容易省事就不是爱情了,也不会是任何一种情。”   李雾立即将她搂来怀里,捂着,熨着:“我刚刚不想说话,是因为发现只有在这种事情上,我才感觉跟你平等,有时还能占上风。”   岑矜装无知:“什么事。”   “就这种。”   他从不直言床笫之欢,总能在事后飞速变回精神处男。   岑矜笑:“做爱啊?这事很丢人很掉档吗?”   “不,”李雾略微磕巴:“是我觉得自己……”   “嗯?”   “浑身上下只有这点能被你喜欢。”   “你瞎讲什么?”岑矜伪作勃然大怒,端详起他:“我明明还喜欢你的脸。”   李雾愉快又不满:“就没了么。”   “还喜欢你,”她亲亲他不自知上扬的小嘴角:“全部。”   李雾心满意足:“我也是。”   岑矜捏捏他下颚:“所以你能不能对自己有点信心也对我有点信心?不要总把我想象成那种道貌岸然见异思迁的女人好吗,我在你之前也只谈过一个异性,也不是什么恋爱老手爱情骗子。”   李雾声音黯了一度:“对不起,昨晚说的都是气话。我只是认为自己不够格,根本无法进入你的世界,而别的男人认识几天就轻而易举。”   “你怎么不够格?言外之意是找你当对象的我眼光不行咯?”   “是你各方面都比我优秀。你都要创业了,而我还是个一无是处的学生。”   “不要拿19岁的你跟30岁的我比较,这不是可以放在一起一较高下的,等你30岁再来跟同样30的我比吧。”岑矜面容恬然,语气全无高高在上:“你得学会跟自己和解,纠正自己的想法,其实你很优秀了,我到现在都记得高考最后一门结束我去接你的那个下午,你自信地说,出分后我会很忙。那一刻的你光芒万丈,为什么一面对我这种自知就会消失,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少年如鲠在喉:“我也不知道。”   岑矜嘘了口气:“如果你非要跟我比,那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是一个走在后面的状态,因为十一年横在那里了,它不会压缩,人生不过百年,十一年是占比很大的一部分了,会有很多变动,转折,积累,如果你总在乎这个,那你也会一直处在这种不自信的状态。”   李雾沉默了下来,似在消化现实,有一点郁闷,也有一点颓唐。   女人再次唤他名字,十一年的差距也注定需要她调整心态,学会引导:“李雾,你要学会降低爱情在你人生当中的权重,它只是点缀而不是指路明灯,你把爱情当灯塔的时候实际上就受困在同一片黑海里了。恋爱是你与另一个人共享的关系,但因为每个人性格,环境,各种因素的影响,它很难保持平衡或对半分割,你如果一直计较这个,那么一有风吹草动,你的世界就会混乱倾斜。只有你才完全属于你,不要把自己病态地捆绑在一段关系里,把自己放回首位,放在中心,你才有真正的方向。高二的时候你选择不被我接送而是坐地铁公交,那种自主自在你忘了吗?”   “你也要相信你给我的帮助很大,不是你室友形容你的那些词汇,你让我在离婚后重拾一种被人爱也有人爱的状态,让我情绪鲜活,饱满,丰富多彩,不管好的坏的,快乐的痛苦的,我都比之前更有能量也更期待每一天了。”   “我读过一句话,说爱情本身无尺度,只有爱,或是不爱。后来就成了我的爱情观,我希望也可以成为你的。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只是两个人相互吸引所以拥抱在一起,享用彼此的酸甜苦辣,原本的口感与质地。别弄那些虚头巴脑的条条框框,非要什么齐头并进,门当户对,我不缺这些,我不是那种拿爱情当身份加成的人,这也是我不那么喜欢主动在外人面前提感情的部分原因,真在乎这些的话……”   岑矜抬手,摸了下那只腕表:“我也不会把十几万的手表摘掉每天只戴这个。当然这些仅限于我,你目前还喜欢的一个女人。要有下一个也不归我负责了。”   岑矜忽而潸然,原来她彻夜难眠就为了一大早赶过来说这些。   她本打算给李雾写封信,让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到位,用心,理性,无可挑剔,但她还是决定当面倾诉,当作给自己的考验。   万幸,她做到了,能好好组织语言,没有临阵退缩,没有口不择言。看来她的浪漫因子犹有余温,仍在闪烁。   岑矜在心里为自己鼓掌喝彩,注视着少年明亮的双眼:“再告诉你我19岁在干嘛吧,我想着喝奶茶,吃零食,尝试各种彩妆,沉迷少女日漫,而你呢,你已经在学术上小有所成,还高贵地拒绝了学校保研。如果我们同校同龄,你还会喜欢我吗,系草哥哥。”   她一席话,以及突然的称呼令李雾世界焕然,心潮澎湃,人懵了下,又疾疾问:“什么?”   “什么什么?”   “最后四个字。”   “就听到最后四个字?”岑矜哼一声:“我忘了。”   一顿搓捏揉按,岑矜举手投降,连叫三声同样的称呼后,李雾才作罢,并用力拥紧她:“会,绝对会喜欢你,看到你第一眼就喜欢你。”   不管她信不信,喜欢她就是他的命。 第75章 第七十五次振翅(原来在世界眼中,他们之间)   来F大找李雾的前一晚,岑矜曾考虑过该不该继续这段感情。   因为李雾的悲忿与伤痛也让她困惑了,开始怀疑他们两个到底合不合适。   结果当然是,不适合。   这是个早在开端就能预见的结论。   从所有角度,所有方面出发,她跟李雾都是不合适的。   但无法隐瞒与忽视的是,她喜欢他,他在她的生命里埋下了许多美好的细节,或许不那么显著,但静下心来挖掘,会发现到处是微闪的宝藏。   她不想草率言弃。   洗漱之后,岑矜翻箱倒柜找出了大学时代的日记本。   那会她还喜欢用各种马卡龙色书衣的本子,足够少女,足够明亮,像一个个装着糖果的旧罐子。   19岁的时候,她也与吴复开始了一段暧昧关系。字里行间都是浓烈如诗歌的少女情怀,会因为对方一个眼神小鹿乱撞,会对所有接近他的女生酸巴巴评头论足,吴复与她倾诉的只言片语都像是往她身体里投了一枚草莓味的泡腾片,她能在一种粉色的,肆涌的光晕里活过一整天。   再后来,在一起了,日记内容就更不堪入目,癫狂,肉麻,要死要活,患得患失,还不时当许愿池一样祈祷,我要跟他生生世世在一起,他是最好的最值得爱的人。   她深陷其中,为了跟吴复在一起,她完全不听父母规劝,并接受了他们给自己安排的出国考验,回国后义无反顾地选择去吴复就职的公司,挤入他的部门哪怕她不是那么喜欢。她为了她想要的“爱”披荆斩棘,甘当身穿盔甲的公主,只为与自己理想中的王子走向童话中的标准大结局。   阖上日记后,岑矜终于知道李雾为何给她一种难以割离的既视感了。   原来他就是那时候的她。   把爱情当人生主旋律的她,他的纯净,迷茫,直率,愚钝,柔软,尖刻,温驯,勇猛,他的稚子之心,都是曾经的岑矜。   岑矜问自己,后悔吗?   未必。   只是那时并没有人告诉她,指点她,她就像陌生女人来信里的孩子,一头栽进她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渊。   所以她不想重蹈覆辙。   不能让李雾重蹈覆辙。   他是她的爱人,也是她心目中最干净美好的少年,她不能放任自流。   至少,如果这段感情走不到最后,在他今后想起时,岑矜也不该是个反面教材,让他悔不当初,衔悲茹恨。   再者,大一那一年的教训还不够吗,拖拖拉拉,婆婆妈妈,就因为微不足道的误会。   所以她第二天就来找他,并为此提前布置了一些诱人的陷阱。   来之前,岑矜心里是没底的,毕竟少年走的异常决然,喊都喊不住。   但进展远比她预想中顺利多了,她也因此确定,李雾跟她一样,是纸老虎,是会开花的仙人掌。   她想对他说的那些话,也是想对十九岁的自己说的。   厌弃这种高纯度也高浓度的爱,就等同于在厌弃当初的自己。   岑矜做不到,至少目前绝对不行。   好在她说出来了,他也听进去了。当少年在她怀里安心入梦的时候,她也终于能平静地闭上眼皮。   疾风骤雨过后,他们共享着霁阳下的宁谧。   一觉睡到了下午两点多,岑矜去前台退了房。   回头看李雾,他状态已经好了许多,眼底神采复苏,像黑亮的宝石。岑矜心也跟着旷怡,弯唇对他说:“待会还有事吗?”   李雾问:“你呢。”   岑矜说:“没有。”   李雾说:“我也没有。”   岑矜顺手替他把大衣最上面一只牛角扣系好,扬眼:“我们去约会吧。”   几个月来,他上学,她上班,多数时间都在家里,从没有像正式情侣那样认真约会过一次。   李雾握住她一只手,眼底笑意闪动:“去哪。”   岑矜问:“你想去哪。”   李雾说:“你定。”   “但我今天想听你的。”   “我去哪都行。”   “我也是。”   酒店前台瞅着对望彼此推拉来回的两人,失笑打趣:“你们谈个恋爱好客气啊。”   岑矜回眸看她,认真脸:“因为我们今天刚认识对方。”   前台瞪眼,一脸“哦豁”。   李雾心领神会,因她的小调皮淡笑一下。   岑矜又问前台:“你有推荐吗?”   前台怔愣,迅速给出建议:“就去南淮路那边逛街吃饭看电影好了。”   “你看呢?”岑矜歪头看了看李雾。   “那不是……”李雾稍显迟疑。   岑矜微微笑:“对啊,就在我公司那边。”   李雾观察她两秒:“好。”   这次又是李雾担任驾驶员,前五分钟岑矜还会提醒一二,但见这小子车技不显生疏,便老老实实当官方唯一指定乘客。   从车库出来,李雾一直问岑矜冷不冷,她虽穿着近乎及踝的黑色长大衣,但下身光腿,在这种天气里,多少有些不抗冻。岑矜摇头说不冷,他就不由分说领着她去往最近的服装店。   南淮路是宜市的顶级商业街区,商厦鳞次栉比,周边门店也多是奢侈品。   李雾生怕她着凉,横冲直撞往那走,岑矜忙拉住他胳膊阻止,这不是他的消费水平,也没必要。   她指指对面档次适中些的商场:“去那边吧,正好他家有影院。”   李雾跟着看了眼,点点头。   岑矜暗吁一口气。   过人行道时,李雾低声问:“你怕我买不起吗?”   岑矜眨眨眼:“什么。”   他又说:“那个牌子我认识,你经常穿,别老把我当白痴。”   岑矜:“……”   她故作严厉:“奖学金就让你给女人买裤子的?”   李雾不能苟同:“钱不就花在想花的人或事上面吗?”   岑矜回:“但也不要超过能力范围。”   李雾再未多言。   进了商场,一楼大厅中央矗立着一株巨型水晶圣诞树,层层叠叠都如钻石切面,流光溢彩,煞是惹眼。   顾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圈,驻足观看与拍照。   他俩也停下张望,岑矜很喜欢树的造型,简洁不失典雅,便打算拍下来发到创意群里给他们当灵感素材。   她踮脚,举高手机,想最大程度地保留全貌。   下一刻,她猝不及防被拦腰抱高。   “哎?”岑矜惊了下。   “拍吧。”人工增高台语气平常。   一旁有路人笑着冲这儿看,岑矜脸微烫,快速聚焦摄下一张:“好了。”   李雾不信:“真的?”   “真的。”岑矜的高跟鞋底才得以及地。   她的手重新回到他手里,嗔到:“下次别这么突然好不好?”   “你说的,把自己放在首位,”李雾一本正经:“我想这么做,就做了。”   “道理有你这样活学活用的吗?”岑矜磨牙嘲道。   李雾勾了下唇。   逛到三楼,岑矜兴致勃勃看起了男装,问李雾要不要买,李雾摇摇头:“你之前买的都穿不过来。”   无奈女人已拽着他进去。   导购笑着迎上前来,“给男朋友看衣服吗,想要什么款式的?不过你男朋友这么帅身材又这么好,肯定穿什么都好看。”   岑矜眯了眯眼:“怎么看出来的?”   导购怔了怔:“你男朋友就是很帅啊。”   岑矜说:“我是问怎么看出他是我男朋友的?”   导购底气骤降,迷糊起来:“难道……不是吗?”   岑矜不语。   导购有点发憷。   岑矜高深一笑,越过她往里走。   李雾晃了下两人胶一块的手:“谁都看得出来吧。”   “哼。”她鼻子出气,但明显很高兴。   岑矜在店内逡巡,搭得不亦乐乎,完全停不下来。   最后李雾百般阻拦,女人才就比罢手,只结了一件双排扣卡其色的阔版大衣,不声不响板着脸走出专柜。   李雾扫了眼购物袋:“只能你给我买,不能我给你买。”   岑矜睨他:“人家店员都说了,穿什么都好看,这么好看的人不多穿好看的衣服就是暴殄天物。”   “好,行,接受。”她说的都在理,他认。   三层都是男装,以防岑矜在他身上历史遗留的物欲难以得到有效控制,李雾不敢久待,迅速拉着她去到四楼,找了家奶茶店坐下。   去收银台点完单,李雾坐回岑矜对面。   店里排起长队,且座无虚席,他们第一次在这样挤攘的公共场合里相向而坐,李雾还有点不自在,把小票放手里把玩,看看岑矜,又看看桌子,再偷偷摸摸笑一下。   岑矜出神望着忙于制作奶茶的店员们,一会,才回眼问:“电影票买了吗?”   李雾取出手机:“还没,你决定一下看什么?”   岑矜说:“我随意。”“那我选?”再客气下去他们半夜都进不了影厅。   岑矜颔首。   李雾敛眼,挑了部评分最高的片子,购票前,他问岑矜行不行。   岑矜说:“依你。”   外面天寒地冻,商场里又暖气十足,相互换着喝几口热奶茶,裹着大衣的岑矜开始渗汗,可她内搭浮夸,不大方便敞穿或脱掉。   早知道今天有场即兴约会,她死都不会这么穿。   李雾看了她一会,说:“我去趟厕所。”   岑矜:“好。”   少年起身,头也不回朝店门外走,没一会便不见人踪。   岑矜猜他可能掉进去了,十分钟还不回来,心焦之际,她接到了李雾电话,叫她出门左拐一直走,有个三岔口,再右拐,他在那等她。   他气息微重,像刚长跑完。   岑矜找过去,停在他示意的岔道前,才发现是卫生间标识。   四目交汇,李雾走过来,把手里购物袋递给她,下巴斜了下女厕所方向:“我给你买了身衣服,你进去换上。”   岑矜微微一愣,低头揭开纸袋,发现是一件白色高领羊绒衫跟一条咖色直筒裤,颇有质感,是她平时喜欢的风格。   岑矜挑唇,又绷住,翻起了袋子,一无所获后,她掀眼摊手:“小票呢。”   李雾低咳一下,摸了摸颈侧:“吃掉了。”   岑矜被逗笑,把手里奶茶摁他胸口:“不噎吗,要不要顺顺气啊。”   李雾接过去,乖乖吸了两口,大眼睛扑灵灵:“舒服多了。”   岑矜也不别扭,直接进女厕更衣。   令她惊讶的是,衣裤的尺码居然都刚刚好。十多分钟就搞定,他对她的了解到底有多少。   再出来时,岑矜已改头换面,但气质不减。   李雾看着她,认同了她那句戏言,好看的人不多穿好看的衣服就是暴殄天物。   岑矜瞟向李雾,一时笑了,后知后觉他为什么要买这种颜色这种款式的上装。   少年大衣搭在臂弯上,内搭也同样是白色高领衫。   心机。   岑矜狠戳他腰,手又被抓回去。   他还无辜:“怎么回事?又弄我。”   “你心里清楚。”   李雾弯唇:“还不是怕你没信心,别人说我是你男朋友都要反复确认。”   “我是觉得听起来爽,显得自己年轻,想多听听,不行吗?”不,不止如此,岑矜开心的真正原因是,原来在世界眼中,他们之间的气场早已改变,变得相合,变得融通,已经是爱人,不再是姐弟。   “哦,”小直男哪会想那么多,闷道:“是我多此一举。”   把外套收回购物袋后,李雾本能一样找到她的手,握住,往电影院走。   沿路有家甜品店店员叫住他们,高举拍立得相机,问他们要不要参加试吃合影活动。   岑矜兴起,多问了两句,李雾也跟着停步。   长相甜美的店员妹子介绍起来:“是这样的,今天是我们新店开张第一天,有个甜点试吃活动,如果口味你们喜欢,消费满一百五就可以送你们一张拍立得,随拍随取,你们俊男靓女,拍出来一定超好看的!”   说完便将手中雕花餐盘托高,上面摆着分得很整齐均匀的试吃小块,甜香四溢。   岑矜拈起叉子尝了尝,味道平平无奇,但她很喜欢他们店内欧式宫廷风的华美布置。   想到她跟李雾从认识到现在合影寥寥无几,便偏头看男友:“拍一张吧,蛋糕多带回宿舍分给室友好了。”   李雾点了点头。   岑矜挑完,李雾便走去前台买单。   她跟上他,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挑好背景墙,两人站定。   店员婚纱照摄影师附体:“哎呀,再亲密一点嘛。”   岑矜往李雾那边挪近一点,而少年已伸出手,搭上女人肩膀,用了点力,将她揽向自己。两人不约而同笑开来。   咔嚓。   在店员哇咔咔好般配好好看的兴奋赞美里,岑矜拿到了属于他们的第三张合影。   他们衣着一致,笑容明灿而富有情意,连唇角与眼尾的弧度都是相近的,俨然一对。   岑矜刚要收回包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杵来眼下,索要:“给我。”   岑矜:“啊?”   他理直气壮:“你已经有一张了。”   岑矜不听:“不给。我自己那张还是高中的呢,能一样吗?”   “我买的。”少年不容置喙抽过去,垂眼看起来,视若珍宝。   “哦――”岑矜指间一空,恍然大悟:“难怪抢着付款,原来心里早就琢磨好了啊。”   李雾抬眼看她,逞笑:“嗯。”   岑矜直接抡臂敲打,他就任着她发泄,自顾自欣赏,岿然不动。   片刻,岑矜不动了,故意冷下脸。李雾又将照片递过来:“拍张照吧,我要收起来了。”   岑矜白他一眼:“我要不要说句谢主隆恩啊。”   李雾得偿所愿地勾唇:“限你一分钟内拍完。”   看他小人得志的样儿,好可爱啊,岑矜不再作对,抽过来,横到手机下方。   当然,她不止拍了一张,全方位,多角度,仿佛在记录无价之宝。   ―   临近十点,李雾在校门口下了车。   目送岑矜的白色轿跑彻底消失在视野,李雾才转身往校内走。   笑容挂了几小时,他腮帮子都酸了。   他从大衣兜里抽出那张照片,借着路灯反复端详,百看不厌。三心二意地行至到宿舍楼下,他才将它收好。   进宿舍后,室友的关心与打诨扑面而至:   “和好了吗?”   “一看这样就好了呗,红光满面的。”   “这就是聊会儿吗?”   “原来谈恋爱的人时间跟一般人不同,一会是十几个小时?懂了懂了。”   ……   李雾目不斜视,在书桌前坐定,不与这帮酸妒之辈过多计较。   等室友各干各的不再关注这边,他才拉开抽屉,将拍立得小心夹回岑矜送他的那本手帐里。   接而抽出前页的女人证件照,回顾起来,又开始偷乐。这次不光是脸酸,都快面瘫了。   一会,少年才推上抽屉,取出手机,询问岑矜到家没有。   对面没有立刻回复。   他切出去,看到朋友圈一栏有个红点,是岑矜的头像。   他忙点进去看。   目及第一条时,李雾的心飞跳起来,险些从椅子上霍然起立。   最靠前的动态来自岑矜。她发布了他们下午那张姿势亲密的拍立得合照,并配以两个字的文字内容:   礼物。 第76章 第七十六次振翅(一颗心)   岑矜上一次的社交圈地震是三年前,那一天,她在朋友圈宣布了离婚的消息,并收获了玩微信以来最高的点赞数与评论量。   评论里有惊奇,有赞叹,有惋惜,有打气。   今天的状况不输从前,她发完去了趟厕所出来,点赞就已经有点拉不到头。   ――?卧槽?   ――wow,好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突然兴奋!   ――什么礼物,国家分配吗?   ――祝99!   ――你男友有点眼熟。   ――[强][强]   ……   公司群组信息狂冒,几个熟悉的女同事都在@她,呼唤当事人,急需她交代清楚。   岑矜知道,公开的这一刻起,就是默认让自己成为众人谈资。   但出乎预料的是,大家的反应比岑矜想象中要好那么一些。   大概是李雾这张小脸蛋很容易拉偏重点,岑矜挑了挑眉,刚要点进去回复几句,手机屏幕一暗,事件中心的男主人公已打来电话。   岑矜弯弯唇,接通,没有立即说话。   那边喘息微重,还挟着呼呼风声。   岑矜问:“你还在外面?”   “刚下楼。你怎么突然――”他欲言又止,话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诧与狂喜,从听筒那边渗过来,糖水一样,也把岑矜一并浸透了,她忍不住跟着笑。   她故意问:“怎么了。”   耳畔振出一声短促而明快的笑音,好像星星激溅:“突然发朋友圈。”   岑矜不以为意:“不能吗,还要跟你提前申报?”   少年“嗯”了声:“我心跳得差点猝死。”   “这么夸张?”   他还是“嗯”:“现在还很快,而且呼吸困难。”   岑矜轻嗤:“心率过速呼吸急促是因为你刚跑下楼,剧烈运动。”   “是因为你。”他把最后一个字咬得极重,抬杠一般,言之凿凿。   岑矜咧着唇,揽锅:“好吧,因为我。”   “我好紧张,”李雾的语气像一只团团转的热锅蚂蚁:“你屏蔽家里人了吗?”   岑矜咳了一声:“我谁都没有屏蔽。”   “……不是吧。”少年更急了。   岑矜风轻云淡:“屏蔽这个屏蔽那个不如别发或是只对你可见。”   那边一长阵沉默,仅余风声与少年的吐息。   他忽尔郑重开口:“我现在就去找你。”   岑矜一怔:“你明天不上课?”   “我要――”他酝酿了下措辞:“跟你一起面对。”   岑矜噗呲笑出声:“面对什么,要打仗了?你要带着我跟全世界为敌吗?”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怕别人乱说话,怕叔叔阿姨批评你,怕你不开心,我要陪在你身边,挡在你面前。”   岑矜要被这个莽头莽脑的小呆子可爱化了,憋着笑,饶有兴味问:“怎么挡?”   李雾静默几秒,低落了点:“我也不知道……我跟他们说都是我的错,是我追求你的,我强迫的,强迫你跟我在一起,我会好好对你,把你放入我未来人生的每一步里,让他们千万别怪你,打我一顿都没关系。”   “傻帽,我爸妈是什么黑社会吗,”岑矜有几分动容:“没有谁能强迫我,包括今天的朋友圈,只是因为我愿意。”   “姐姐,”李雾停下脚步,努力让气息稳定:“下次我在的时候发行吗?”   “为什么?”她愣了下,笑不拢嘴:“还有之前让你别叫我姐……”   “岑矜,我这会好想你,好想见你,想紧紧抱着你,”他声线认真而沉静:“可是却抱不到,太煎熬了。”   岑矜心微微颤栗,还嘴硬:“噫~肉麻死了。”   又问:“还有下次是什么意思?你要我公开几次跟你的恋情?吵一次宣一次?”   少年口出狂言:“下次是我们的结婚证。”   岑矜揉了揉一直鼓那的,略僵的苹果肌:“你到年纪了?”“不管,”他开始耍无赖,又同自己置气,不爽咕哝:“我为什么才十九。”   岑矜安抚:“没事,过几天就二十了。”   李雾望了眼无星也无月的沉黑天幕,苦恼地呵出一团白气:“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又开始了是吗,”岑矜轻捶一下脑门:“你怎么什么都没有,你有我。”   “哦,对。”他可真是全世界最幸福也最幸运的人,李雾又笑,情绪大起大落,中枢神经失灵。   岑矜估摸着他一时半会是平歇不下来了:“你先回宿舍,不冷吗?”   “不冷,你信不信,我现在满身汗。”“……”这也值得问句信不信,岑矜基本确认,此刻他的大脑已趋近癫狂,她决定转移话题:“李雾,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写那样的文案吗?”   李雾略略沉吟,回:“因为我的名字?还是说是给我的礼物?”   岑矜笑了下:“你还记得你在云丰村因为想上学给我打电话的事吗,我问你是谁,你说李雾,你声音又很好听,我当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以为是那个‘礼物’,以为是春畅给我网上定了个虚拟男友,准备用来安抚我闹离婚时伤痕累累的心。”   岑矜用指端圈着微蜷的发尾,身心轻柔:“结果你真的成了一份特别的礼物,成了我真正的男朋友。”   李雾有些感叹:“老天对我真好,让我认识你。”   岑矜回:“是老天对我真好。”   “不,是我。”   她凶了点:“我说是我就是我。”   “嗯,不跟你争。”反正他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他这么乖,又让她心软烂如泥:“完蛋了,我现在也好想抱你了。”   李雾说:“我回家。”   “不可以,都几点了。”   “我到校门了。”   岑矜声音陡然降温,企图阻止:“刚觉得你听话你就跟我对着干。”   “真听话也当不了你男朋友了,只能当你弟。”他偏往枪口上撞。因为他知道,里面不会装有实弹,而是花枝,是彩纸,是糖豆。   本来只是迫不及待出宿舍打电话想问个清楚,不料双腿就此不受控制,直接把自己送回了她面前,恨只能坐出租而不能乘火箭。   就好像,走向她是他的本能,是他命中注定的磁场。   两人在玄关处,有如两块异极磁铁吸抱在一起时,岑矜贴着他胸口,一边浓情蜜意,一边嘟嘟囔囔:“早知道你这么熊这么忤逆,我就下周末再发朋友圈了。”   “就今天,今天最好,”李雾下巴搁在她头顶,一动都不想动:“过几天就没这劲了。”   “你又知道?”岑矜嗤出一声。   他扳起她下巴,眼光如落雨的春夜,有浓湿的缱绻:“有没有人因为我说你不好?”   他最在意也担心这个。   他迷恋的眼睛总让她确信自己被深爱着。岑矜摇了下头:“没有。”   又狡黠眨眼一笑,看起来少女气十足:“我关机了。”   李雾怔了怔,蹙眉正声,小屁孩装大人:“你怎么也这么不听话?”   岑矜故意想了会,作豁然开朗状:“真听话也当不了你女朋友了,只能当你姐。”   李雾漾开笑容,也从裤兜里取出手机,都未解锁屏幕,也将它关机,丢去了沙发上。   两两相望,他们在对方的眼睛里不谋而合,达成共识;他们是彼此的军师,也是帮凶;他们情投意合,亦狼狈为奸。   他们是如此确定,他们相爱着,真真正正地相爱着。   李雾将岑矜高高抱起,连转好几圈,以此发泄自己的兴奋与满足。   在这种一如爱情的失重眩晕里,她也搭住他双颊,倾头与他深吻。   管他的呢,去他的吧,谁都别想打扰他们了,这个夜晚,他们只属于自己,属于彼此,两个人,一颗心。 第77章 第七十七次振翅(当一个人以真心开道)   当夜,岑矜睡得不算安稳,六点多就从梦中醒来。   她翻了个身,抻直手臂,想抱住身边人,可只摸到一片平地,心跟着塌空一下,她发现李雾已不在房间。   岑矜忙下床去找。   走廊里无灯,只有一点暖光从客厅方向透过来。   循着光走,岑矜找到了厨房的李雾,他坐在餐桌前,只开了盏吊灯,低头写写停停,样子专心,如在答卷。   完全没注意到岑矜在廊道口的暗角窥视他许久。   岑矜踩着地板拖,蹑手蹑脚走过去,他也未曾察觉,眉心紧锁。   直到她瘦长的影子遮来他字迹密集的纸张上,李雾才霍得抬眼,忙不迭将本子掩上。   岑矜没有抢,只问:“在干嘛?补作业?”   少年手肘压上封皮,看起来欲盖弥彰:“不是。”   “那是?”   李雾想想决定不瞒着她:“我怕见到叔叔阿姨就不会说话了,想先捋一下。”   岑矜失笑:“你写论文呢,还拟个提纲。”   李雾手背蹭头,有些羞赧:“其实也不算。”   行吧,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岑矜拂了拂他发梢,好像擦过一片草毯:“需要我参谋吗?”   “不用,你参谋了就跟作弊一样,”李雾站起来,手还护着他的纲要,生怕岑矜突然袭击似的:“锅里煮了粥,我去给你盛。”   岑矜并不勉强:“我还没刷牙。”   “吃完再刷。”   “好吧。”   说完转头往流理台走。李雾跟上,一贴近,双手便环住她腰肢,亦步亦趋,再不分开。   背部拖了个大跟屁虫,岑矜步伐不再连贯,第三次磕撞李雾小腿时,岑矜反手锤他腹部,叫他挪走。   蚂蚁挠似的,李雾纹丝不动,反将她禁锢得更严实,贴到她耳后问:“叔叔阿姨找你了吗?”   岑矜停在电饭煲前,偏了下头:“我还没看手机。”   “看一下吧。”他口气恳切。   岑矜笑一下:“怎么,紧张啊?”   “嗯。”他心里完全没底。   李雾讨教:“你怎么不紧张?”   岑矜气定神闲:“紧张啊。”   “完全看不出来。”   “发都发了。”岑矜端起碗:“只能顺其自然了。”   李雾百爪挠心:“你快开机看看。”   岑矜哂了声:“几个小时前不还胆子很大,你那股不管不顾要跟我同生共死的劲呢?”   “我怕他们找不到你着急。”   岑矜嗅了嗅五谷粥的香味:“我爸不是跟你互存过电话吗,他找你了吗?”   李雾抓头:“就是没有。”   完完全全的风平浪静更让他六神无主,他宁愿岑矜的父母立刻摆明态度,好针对性攻克。   岑矜也觉奇怪,于是从兜里取出手机,刚摁侧键,身后少年猛一下偏开脸,想看不敢看。   岑矜瞟他:“你知道你现在特像什么吗?”   李雾回眼,一脸求知欲:“什么?”   “像我小时候去医院抽血,不敢看针头,跟你一模一样。”   “真是这个也不怕了。”   少年望天,长吁一口气,似在等候命运的审讯,下一刻直愣愣看回岑矜亮起来的屏幕,勇于面对。   几秒后,两人面面相觑。   岑矜这头同样无恙,甚至都没一条关机未接来电的短信呼。   岑矜困惑地打开微信。   聊天列表里挤挤攘攘,于一夜间升至岑矜的人际巅峰。有来往甚密者,也有泛泛之交,有人真心道贺,有人打着祝福的幌子实为窥私。   就在一溜烟的消息里,岑矜一眼瞧见了父亲的微信。他只发来简单的邀约,态度温和:   “矜矜,明天方便跟爸爸共进午餐吗,就我们两个。”末尾还有个小小的笑脸。   时间是零点四十三分。   岑矜鼻头微酸,老爸作息向来养生,一般十一点前就会入睡,看来他昨夜失眠了,就因为她这个随心所欲的任性女儿。   但他也没有第一时间激愤质询。   岑矜又去检查点赞与评论,发现爸爸还给她跟李雾的合影点了个赞。   她凝视着父亲小小的头像,眼眶泛出湿润,而后回头看一言不发的李雾,声音微哽:“哎。”   目睹全程的李雾缓缓松开了她,站直身体,没说话。   岑矜轻抽鼻腔:“不介意我跟我爸单独吃个饭吧?”   李雾摇了摇头。   他忽然肃穆的样子萌萌的,岑矜破涕为笑,掐两下他下巴:“突然这么严肃干嘛?”   李雾说:“你先回叔叔消息。”   “喔,”岑矜敛目,回了个:当然ok。   还没来得及放下手机,那边竟来了消息:别告诉小雾,我怕他多想,以为我要跟你说他坏话。   岑矜:“……”   李雾:“……”   岑矜莞尔,敲下“不会”二字。   正欲发送,李雾拦住:“再加一句。”   “什么?”   “他不会这样想。”   岑矜呵笑,依他所言。   她又问爸爸:你是还没睡还是刚醒?   岑父回:刚起。   岑矜知道,他们都在欺瞒对方,却也不予拆穿,这是父女三十年来的默契。   岑矜问:妈妈怎么样?   岑父说:别担心她,有爸爸呢。   一句回答,两个意思。岑矜再度热泪盈眶。   同样在场的李雾心潮翻腾,难以一言概述,只能再次从后面拥住岑矜,轻贴着她头发,用肢体上的温柔来缓释彼此。   与父亲互道完早安,岑矜将手机放回台面,偎在他胸口,不想动弹:“怎么样,有没有稍微安心一点?”   李雾轻声道:“没有。”   “这都不行?”   “感觉自己太差劲了,连叔叔千分之一都比不上。”但也不是压力,而是驱动。李雾信誓旦旦:“我要把叔叔当学习对象,学习怎么对你好。”   岑矜笑得眼弯弯:“还是别了,能比上我爸的,八百辈子都不会有。”   李雾说:“我学习能力很强,争取最大程度上接近。”   岑矜不再跟他呛声:“好啊,那我拭目以待。”   ……   父亲的意思相对明确,所以岑矜就先按兵不动。她让李雾也先返校上课,自己则照常去公司上班。   刚一现身,迎接她的是同事们意料之中的嘘声。   岑矜淡笑着坐回自己工位上,将所有调侃揶揄照单全收。   路琪琪风似的凑过来,挨着她坐下,小声窃语:“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岑矜斜她一眼:“哪一天?我脱单这一天?”   “你公开这一天啊,”路琪琪啧啧声:“你不会真以为大家看不出你谈恋爱吧,太明显了好吧。”   岑矜不太自然地捋了下头发:“那你们怎么不拆穿。”   路琪琪说:“因为不方便。”   岑矜挑眉:“哪里不方便?”   “怕问了会让你不舒服?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路琪琪鼓起脸颊,又猛泄一气,好似真的憋了许久:“我和原真她们早就知道你跟你男朋友什么关系了。”   “嗯?”岑矜略懵,蹙起了眉。   路琪琪靠回椅子:“你前夫那个老婆多大嘴巴你不知道吗?公司有人早在她那边听说你跟大学生谈恋爱了,还说是你以前资助的贫困生。”   岑矜瞪眼,分外诧然。   路琪琪看了眼原真工位方向:“宁h是第一个知道的,然后偷偷跟我们讲了。原真叫我们别四处说,尤其别去你面前逼逼赖赖,说你自尊心强,没准会辞职走人,你调到她部门后她才捡回半条命,不想过回从前那种日子。”   路琪琪又笑:“我们都挺喜欢你的,不想你因为这个跟大家有芥蒂。”   岑矜胸口长长迭动一下,一刻释然,唇畔弯动:“那你们昨晚还在评论里跟群里演什么?”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路琪琪龇出两排小白牙,吐槽:“而且明明是你更能演吧!我们之前只知道你谈了个不太一般的对象,谁想得到他还是Meet那个帅哥暑期工啊。原真昨天看到照片直接崩了,说不敢相信,她居然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当过你们的爱情工具人,她都要无语死了,说你们真能装。”   岑矜搭腮抿笑,末了又问:“你们不会觉得奇怪?”   “Gin姐――拜托――”路琪琪扶额:“我们可是广告公司G,又不是事业单位。这有什么奇怪的?你跟十岁的谈恋爱再来震瞎我双眼吧。”   也是。岑矜深以为然,微叹:“是我想的有些多了。”   “就是你多想了,你一开始主动交代我们也不用压抑这么久了。”   “谢谢你们为我考虑这么多,这个礼拜就请你们吃饭好不好?”   “真的?”路琪琪双眼放光,笑眯眯挑眉:“记得带上――你的礼物哦~”   岑矜勾唇:“没问题。”   路琪琪刚要走人,猛一下停住,折回来悄声问:“你刚来奥星那会,跟我提过几次你弟什么的,不会也是他吧?”   岑矜回忆了一下,颔首:“就是他。”   “艹啊,原来还是养成,”路琪琪扬拳,心服口服:“你可以的,矜矜!”   女孩退回自己工位,岑矜也如释重负地处理起消息。   果不其然,原真已在微信里兴师问罪:汝为人否?   岑矜敲字解释:我发誓,那会我还没跟他在一起,而且我们因为志愿分歧在冷战。   原真:我姑且相信。   作为一位重度年下癖好者,原真下一秒就讨论起感受:怎么样?弟弟好吧,弟弟香吧。   岑矜认可:是还不错。   原真蠢蠢欲动:在哪资助的贫困生弟弟,我也想为祖国慈善事业尽份力。   岑矜笑而不答,转头切去前夫微信,发自内心道:谢谢你,也谢谢你太太。   少顷,吴复回了个:?   岑矜旋即将他从好友列表删除,希望他能好好品尝与消化她特意奉上的这块有多重含义的感谢千层糕。   原来,当一个人以真心开道,全宇宙都会为她让行。   岑矜神清气爽,如往日那般投身工作。   正从善如流地与客户沟通着,不远处的原真突而爆出一声高吼,就一个字,“靠!”   众人纷纷看过去。   原真环扫一圈,目光最终定格在岑矜脸上,笑吟吟对大家宣布:“刚刚Meet的店长微信上发消息给我,说岑矜男朋友今天请公司各位喝咖啡,想喝的请来我这里自助下单。”   哇哦――   全场欢腾,兴高采烈。   刚到公司的老总停在走道口,一脸懵逼:“干嘛呢,提前过年啊。”   岑矜怔坐片刻,回过神来,去微信上拷问李雾:你搞什么?   少年还装傻:我怎么了。   岑矜:你知道我们公司多少人吗?   李雾:我是老员工,店长给我打七折。   岑矜:打一折也是乱花钱。   李雾:家里总要有个人破费,我不想别人曲解你。   岑矜咬牙切齿:那又怎么样?我跟你没完。   李雾求之不得:好,你一定要说到做到。 第78章 第七十八次振翅(两个男人)   临近十二点,岑矜套上大衣,开车去往跟父亲约好的餐厅。   是间粤菜馆,距离公司大约十分钟车程,到那时,父亲已在小隔间里等着了。   两人一对上目光,岑父就笑了,一如既往的温和,面部蔓延的纹路似大树的根须。   岑矜鼻子急剧一酸,也迅速弯出笑颜,坐去了他对面,问:“什么时候到的?”   岑父给她斟茶:“刚到几分钟。”   把杯子推回去的时候,他又打量女儿两眼:“看你鼻子都冻红咯。”   岑矜闻声,虚揉一下鼻头:“哪有,现在流行的妆容画法,把腮红抹鼻头上,显得更惹人怜爱。”   “那是起到效果了。”岑父笑起来,吩咐服务生上菜。   岑矜脱掉大衣,瞥瞥青釉杯中逐渐舒展的青叶:“妈妈怎么样?”   岑父说:“不是跟你说了有爸爸嘛。”   岑矜呷了口茶,视死如归脸:“现在就我俩,你就直说吧。”   “能怎么样,你妈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给劝住了,”岑父眉头略扬:“除了我谁都没这本事。”   岑矜哼笑一声:“我还以为会收到我妈的连环夺命call呢。”   “我没许她打。你跟吴复那次,她就大半夜地偷偷打电话跟你吵,我记到现在。我说你都这么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还老把你当小孩干嘛呢,你妈……”岑父顿了顿,推敲措辞:“你妈这人比较传统,性格又倔,肯定一下子不能接受,又有吴复那个情况在前,她一时半刻想不明白很正常。你妈也是希望你好,求稳,想你再找就得找个门当户对的,不容易出岔子。”   岑矜并不意外:“我知道,看到你那条消息我就知道了。”   “我妈气疯了吧得……”她垂眼,拨弄着手边乌沉的筷子,袒露心声,“但没办法啊,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我很久没这么喜欢过一个男孩子了。”   岑父静静看着她:“矜矜,你是不是以为爸爸今天是过来劝分的?当妈妈的说客?”   岑矜掀眼:“不是。”岑父舒一口气:“那就好,我的慈父形象还在,其实爸爸今天特地约你吃饭就是想当面表态,显得更有诚意。”   岑矜正襟危坐,两眼剔亮地望向父亲:“您说。”   岑父沉默片刻,不紧不慢开了口:“跟你说实话吧,昨天看到你那条朋友圈后,爸爸第一反应是松一口气,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下了。”   岑矜讶然看他。   “你当爸爸傻啊,”岑父目光沉静:“小雾高考后那个暑假,我就看出来你们两个关系不太对劲。他看你的眼神,对你的态度就不是一般弟弟对姐姐的那种,你俩天天小打小闹的气氛,还有那次我下楼抽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待在一起么。”   桩桩旧事浮上心头,岑矜胸口如骤雨般惶乱,盯着父亲,目不转睛。   “那一阵你情绪很差,但他过来后,你明显开心起来了,又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就想,先观望着吧,倒也没想过你们能长久还是怎么的,”岑父倚到沙发上,眼光微微颤动:“你之前跟吴复的婚姻,我就是太听你妈的话,总跟她一个阵营,反而弄得你更叛逆,弄得一团糟,弄得你跟我们都生分了,一年都不高兴回来几趟。后来我就反思自己,这样是对的吗,是我当父亲的初衷吗?”   他小幅度摇了两下头:“我应该坚持初心的。女儿生下来养大了是干嘛的,是为了替我实现获得什么还是说为了让别人怎么看我,不是的,绝对不该是这样的,我对女儿唯一的要求跟期待就是开心,甭管是谁,先让我女儿开心起来就行。你不知道,你离婚之后,多久没有过这样的笑容了,就……”   岑父取出手机,翻了下,拿给岑矜看:“就照片里这个笑容,多放肆,多开怀,爸爸好久没看到了。”   “所以爸爸看到之后松了口气啊,后来就一直看一直看,跟着高兴。女儿想好了,想通了,又能敞开心扉爱人了,又能从中获得快乐了,还有比这个更好的事吗?”   屏幕里是她跟李雾的拍立得合照,还被父亲保存在相册里。   只一眼,泪花开始从岑矜眼角不受控制地往外冒,她疾疾用手指拭去,喉咙阻塞到讲不出话。   岑父也眼眶微红:“矜矜啊,别哭啊――你一哭爸爸都想哭了,我们不是就正常谈心么。”   岑矜吸了下鼻子,手指搭唇:“还不是你先在这煽情。”   “好好好,我不煽情了,”岑父也用拇指狠刮一下眼皮,咧开大大笑容,试图化解此刻氛围:“我们聊正事,聊聊你男朋友?”   岑矜也整理好情绪,点点头。   “小雾这个孩子,爸爸接触得肯定没你多,也没你了解,但就我个人看下来,我觉得他是个好孩子,年纪是小,但看他为人处世啊,性格想法这些都挺沉稳细致的,他住我们家那个暑假,汤姨私底下跟我聊到过他,说从来没见过这么懂事的小孩,每天除了照顾你就在家帮她忙,要么看书学习。”   岑矜抿唇一笑:“他一直这样。”   岑父颔首:“所以啊,爸爸相信你的判断,支持你的选择,最重要的是,老爸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当你强有力的后盾,直到哪天闭眼了管不到了。”   “瞎说什么呢。”岑矜哪受得住他讲这些,再次涌出泪水。   “不说不说。”岑父忙抽纸巾给她。   岑矜叠起纸巾,按压着眼尾:“李雾没你想得那么好,但他确实……好吧,他很棒,一开始我根本没想过会跟他发展到这一步,但他就是有他独特的魅力吧,我不是没接触过别的异性,但李雾给我的感觉更安稳,更强烈,也更真实,我也不知道怎么描述……”   因情绪不稳,她讲得颠三倒四,却足够真诚:“我觉得,他跟吴复还是不一样的,他背后没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牵扯,家庭,工作,他就是――我想要的那种近乎理想化的感情,我能从他身上看到以前的自己,这种感觉很熟悉、踏实,让我很有安全感,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但起码现在是这样的。”   岑矜两手撑腮,轻轻笑了:“爸,你信吗,我们前天晚上还吵架了,但我也因此确定我真的很喜欢他,所以我才决定公开。”   岑父阋簧,接过服务生端来的螺片汤:“谈恋爱嘛,吵吵闹闹的很正常。你们差距又大,我最担心的也是这个,他比你小那么多,又还没上社会,你到底是个大姐姐,也要带着他让着他一点。”   “我知道,”岑矜给他舀汤,瘪了下嘴:“那你就认可我和他啦?”   “没什么认可不认可的,女儿开心就是王道,就是准则。”岑父突地硬气起来,中气十足:“只要你开心,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再说还有我呢,这个不行大不了再换一个呗,反正你老爸永远是你老爸。”   岑矜笑着“哦”了下,将小碗递给他:“你女儿也永远是你女儿。”   岑父喝了两口,又道:“你妈那边我来劝,等她想通点了你就把小雾带回来,我们一起见个面。小雾出身跟你不同,除了你拽他的这一把,真的全靠他自己努力。我估计他会想得比较多,你妈什么态度就先别跟他说了,别弄得人孩子书都读不安稳。你就说我这阵子忙,等有空了就请他吃饭,叔叔还是看好他的,也别因为这事两个人不开心,犯不着,他马上也二十……是二十了吧?”   岑矜说:“对。”   “唉,真是年轻,爸爸也想重回二十岁。爸爸当时的心态就是,二十无悔,就要去做不遗憾不后悔的事,小雾也这样吧。”   “你别担心他了,他心理挺强大的。”   “不不不,”岑父摇筷子:“男人到八十岁都很脆弱。”   岑矜凝视着父亲:“可我觉得你是全世界最强大的人。”   岑父自傲一笑,轻描淡写:“在女儿面前当然得是全世界最强大的人了,不然当什么老爸啊。”   ……   ―   父女俩相谈甚欢,知无不言,一顿饭吃了近一个小时,目送岑矜驾车远去后,岑桥远也去找到自己的车。   但他没有立即开走,只坐在驾驶座里,翻看起手机。   手机里有个专门的相册,记载了女儿这么些年的照片。有他从家庭相本里拍下来的,也有他从女儿朋友圈偷偷存的。   从她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从身着校服到白纱及地,他一张一张看,回忆着那些历久弥新的片段。   最后定格在昨晚她与李雾的合照上面。   女儿面容烂漫,眼中流泻出光亮,笑得像是一个明媚春日的午后。   “真好,”岑桥远情不自禁低喃:“真好……”   回到公司后,刚要往电梯走,前台倏地叫住他:“岑总。”   岑桥远回头:“怎么了?”   前台从下方取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模样的东西:“刚才来了个男生,要我一定要把这个交给你。”   她回想一下:“大约半时前,气喘吁吁的,很心急的样子。”   岑桥远接过去,目光一顿,随后说:“谢谢你。”   回到办公室后,岑桥远在皮质椅子上坐下,拆封纸袋,将里面东西一一取出,有一张信封,还有一些……   岑桥远展开粗略一览,不禁笑出声来。   他把它们叠好,小心放回办公桌上,随即拆开那封信。信纸上的字迹工整清隽:   “叔叔,阿姨,   你们好,我是李雾。   很抱歉先用这样的方式跟你们进行对话。因为我知道您跟阿姨肯定一下子无法接受这件事,接受我这样的人。我向来不善言辞,思前想后,决定在真正有机会跟你们见面前,先在信里表达我想说的一切。   先介绍一下我自己吧。   我叫李雾,胜州市浓溪县云丰村人,目前在F大物理系念大二,还是个不太能拿得出手的大学生。五岁时我父母就不在了,承蒙你们一家的照顾与帮助,我才能继续念书。后来爷爷去世,也是多亏你们帮忙,我才能读到最好的高中,考上一流的大学,你们的恩情我这辈子都难以报答,只能先对你们说一声谢谢。   喜欢上岑矜是偶然,更是必然,因为她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一个人,她善良,正直,优秀,美丽。   是她将我拉出泥潭,给我带来新生,来宜市后,一直都是她在照应我,关心我,保护我,指导我,为我杜绝任何行差踏错,鼓励教导我一心向学。她给我带来的意义远不止于单纯的男女之情,可以说,她是一盏明灯,遇见她以后,我的人生从此脱离了黑暗。   是我太轻狂逾距,对她产生了过界的情感,有了想要永远守护这盏灯的奢念。   希望您跟阿姨不要怪罪于她,是我先表态的,也是我先追求她的,直到大一暑假她才答应我,决定试着跟我相处看看,我很感激她能给我机会。   但我清楚自己还不够格。   所以我想在自己目前的能力范围内向你们表达我的诚意。   档案袋里的附件是我整理的来F大后这一年多来的专业成绩,大一时我就在为提前毕业做准备,提前修习大二的专业课。下学期我就能完成2/3的必修学分,并于大三下学期完成本科答辩,接着推免直博,博后,申上国家青年基金。我的未来计划是拿到教职留校或去本地的中物院分支科研所。我会留在这里,一直陪着岑矜,并以最快的速度追赶她,用来弥补我们之间相隔的年岁。   除此之外的银行流水账是我从高三毕业到今天为止的所有收入,我做了账目统筹,有去年各项奖学金的总和,有实验收入,还有一些家教兼职,加起来一共是十一万多,都存在这张卡里。虽出身贫寒低微,但我目前已经实现经济独立,不会再给岑矜带来任何物质负担,这点你们尽管放心。这些收入包括今后所有的收入,我都打算交给她,如果她拒绝,我就存在这里,为今后打地基。   我知道这些钱对你们来讲可能微不足道,但这是除了永无二心的爱之外,目前为止我所能为岑矜做的全部了。   我会竭尽所能,早日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她遮风挡雨,成为她的依靠。   我在此向你们起誓,我这一生都不会离开岑矜。   除非有一天她不再需要我,那么我会自己消失,走出她的生命。   我不会记恨,不会打扰,我永远心怀感恩,感谢你们,感谢岑矜――我生命中所有帮助过我的人,这个最好的她。   所以我恳请你们,也给我一次机会。   让我证明我对岑矜的爱。   再次感谢。   祝你们身体安康,万事顺意。   李雾   2022年12月22日” 第79章 第七十九次振翅(两个女人)   接下来一周,李雾专心备战期末考,岑矜则死磕PINA彩妆的新项目。   下完新年套盒的brief,她们小组投入如火如荼的准备当中。   周四下午,岑矜去了趟拍摄片场。在棚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对接她的客户――宋慈本人。   女人一头短发,肤色冷白,妆容也是偏浅的,整体看起来有种“性冷淡”的美感,与岑矜想象中的外形大差不差。   但也不是没有意外,她们两个居然撞衫了,穿着同品牌的同款大衣。   岑矜略有些尴尬,碰头后没几分钟便借故将外套脱了,以防客户为此不适。   宋慈倒没放心上,见她举动,还淡声夸了句:“大衣不错。”   局促一扫而尽,岑矜微微笑了下。   棚里在拍摄用于微博开屏海报以及微信宣传H5的物料,与岑矜一道过来的还有路琪琪。她是项目组创意那边的leader,也是PINA彩妆最新代言人的粉丝,此番前来多少有点借公询私的意图。   三个女人并排而立,望着当红小生孟西洲在摄影棚里熟稔地“搔首弄姿”。   他外形优越,镜头感极佳,一张黄金比例的巴掌脸从各个角度来看都无可挑剔。   路琪琪一脸迷醉,彩虹屁蹦个不停。   宋慈习以为常,中途还倏得抬了下下巴:“岑矜,你有没有觉得孟西洲眉眼跟你男朋友有点像?”   岑矜微诧,她以为宋慈这种类型的客户根本不会关注朋友圈的“桃色消息”,思度少顷才回:“他比我男朋友更标致。”   宋慈说:“但你男朋友眉眼更干净。他是做什么的。”   岑矜说:“还是学生,在F大读物理。”   宋慈遗憾地“啊哦”一下:“我以为是模特,还想挖来我们公司拍片。”   岑矜失笑摇头:“不是,就是普通人。”   一套图下来,孟西洲下来喝水休息,她们也走去摄影师那边看未修的初片。   期间岑矜重点注意了一下孟西洲的眉眼,是跟李雾有几分相似,都浓眉大眼,无需刻意的大幅度笑容就能堆起漂亮的卧蚕,但李雾的瞳仁要更清澈一些。   粗略选完片,艺人助理点的咖啡也送来片场,宋慈给岑矜拿来一杯,待她接过,宋慈笑了笑问:“岑矜,待会结束了能跟我出去坐会吗?”岑矜挑眉,点点头。   结束后,两人找了最近的一间咖啡馆。   服务员呈上饮品,宋慈便开门见山:“你认识我前夫?”   岑矜怔然,脑中社交信息飞转:“哪位?”   “周绥安,”宋慈夹起方糖放入杯子,面色淡静:“我那天在你点赞里看到他了,你跟他怎么认识的?”   岑矜回忆片刻,想起她那条公开状态下,周绥安似乎是露过面,但她对他的印象并未因此加深或好转,只答:“因为一条广告视频的片段侵权。”   宋慈问:“解决了吗?”   “我想应该算吧。”   “那就好,”宋慈双手虚拢着咖啡杯:“周绥安是个疯子,离他远一点。”   世界竟小到这种程度,岑矜后知后觉:“原来你就是他前妻?”   宋慈颔首,眼里有洞悉之意:“看来你已经听过我的事了?”   “是……”岑矜略有迟疑,但还是想听听她想说的:“你以前也在广告公司?”   宋慈说:“对,我之前一直在恒美,前年才来PINA。”   她继续聊自己前夫:“周绥安这个人,敏感,多疑,心机深沉,情绪多变,像个郁躁症,并且在婚后愈演愈烈,受不了我身边有任何异性,会找人跟踪我,在我车里安插设备,我实在受不了,决定离婚,打了好久的官司才得以摆脱。他设计了一出好戏,让自己完全处在受害者的位置,也就是外界包括你所听到的故事版本,故事里我担任背叛婚姻的反派,并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这几年他凭借个人优势发展成kol,除去满足自己的表演型人格,还是为了接触我这行,把我们的「旧事」渗透到我工作之中,跟病毒一样企图击垮我,离婚之后他找的几任女友都是我们业内,我担心你也会成为其中之一。虽然不清楚他到底出于何种目的,但有件事可以确认,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精神病。”   岑矜背后发凉,一时难以判断孰真孰假,只能先顺着往下说:“我没有跟他深交,因为他一开始给我的感觉就不大舒服。”   “明智的判断,”宋慈声音悠远缓慢了些:“这种人本该老死不相往来,但为了看孩子,我不得不留着他的通讯方式。”   她小抿两口咖啡,重新望向岑矜,面容似千帆过后的平静湖面:“就说到这吧,,我马上要回公司,你再坐会还是?”   岑矜一怔,淡着笑摇摇头:“我也回去。”   ―   到公司后,宋慈的忠告言犹在耳。岑矜在微信里问李雾:上礼拜你把大衣还给周绥安的时候,他有另外跟你说什么吗?   李?跑腿小弟如实交代:说了。   岑矜问:什么?   李雾回:他问他的标本怎么没有了。   岑矜这才想起那张被她一气之下丢垃圾桶的标本卡片:你怎么不告诉我。   李雾:我猜你不会留下这种东西,也怕你又觉得我小心眼。   他的委屈巴巴让岑矜气笑不得:我确实扔了,那个晚上就扔掉了,因为太讨厌了。   岑矜问:你怎么回答他的?   李雾说:我说我扔了。   岑矜弯起眼:看来我们心有灵犀想到一起去了。他有跟你索赔吗?   李雾:没有,他什么都没说,还说谢谢你的烟。   岑矜回了个“好”,陷入深思。   当晚,她与宋慈讨论了一个多小时的微博开屏最终呈现方案。   话题结尾处,岑矜忍不住问:你知道深山含笑吗?   宋慈说:知道,一种花是吗。   岑矜:对。   宋慈道:从追求我到恋爱期间,周绥安曾偷偷自制过一百种白色花朵的标本,求婚时送给了我,说有百年好合的意思。我记得其中一种就是深山含笑。   原来如此。   豁然开朗之余,岑矜也毛骨悚然:离婚后他是不是都在找跟你差不多类型的女人?   宋慈反应平平:看起来是这样。   岑矜一身鸡皮疙瘩:他好像个偏执狂。   宋慈回:他就是个偏执狂。我当时铁了心要离婚,他就做局诬陷我婚外情,为了诋毁我不惜放低自尊,女儿最后也因此判给了他,成为他拿来控制我的工具。   岑矜问:你们离婚多久了。   宋慈说:三年。   岑矜一顿:我也离婚三年了。   宋慈:是吗?你居然离过婚,看不出来。   岑矜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意: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宋慈说:不必了。前两年我一直在想办法,想着怎么搜集舆论资源,怎么报复搞臭周绥安,怎么重新上诉夺回孩子的抚养权。但后来我发现当你全心往高处走的时候是根本没空回头看山脚的,有些男人除了成为拖累之外毫无用处,好比周绥安,好比你们公司的益皓。这些年一直活在深渊里的是周绥安而非我自己,他将永远道貌岸然身不由己,而我是非由人坦荡磊落。他比我可怜,如今我只庆幸及时摆脱他了。只有在他那个自欺欺人的世界里,我才是“偷情前妻”,但回到工作,我就是宋慈,一个有能力的我自己。   岑矜如鲠在喉,半晌没有敲字。   宋慈说:千万别可怜我,明年我就要创业了。这几年的资源不能白白浪费。   岑矜惊道:我也准备开公司。   宋慈似兴致突起:你是怎么打算的?   岑矜回:创意热店或MCN吧。我以前的婚房已经挂售了,等卖出去之后会在南淮路买或租间写字楼,注册公司。我从ACD转AM,就是为了争取客户。   宋慈:原来你之前是做创意的,难怪敏感度这么高。   她的肯定让岑矜展露笑容:我才转职不到半年,还有很多不足。   突如其来的互诉衷肠使得两个同病相怜也志趣相投的女人情绪高涨。   宋慈半开玩笑地提议:有机会一起开公司吧。   岑矜眼微微瞪大:真的?   宋慈:或许呢。   岑矜勾唇:也是,或许呢。   宋慈说:下周再出来喝杯咖啡?我们聊聊?   一拍即合,岑矜笑着同意:求之不得。   这个夜晚,岑矜失眠了。   宋慈跟周绥安的事如夏雷,轰得炸开,耀亮脑颅,叫她夜不能寐,并延伸到自己与李雾身上。   她不受控制地想,如果之前她罔顾轻待,不去及时疏导,李雾会不会也变得愈发偏执呢。岑矜无从得知,心有余悸,并感恩如今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   一月十号,F大开始放寒假,李雾收拾行囊回了家,但他没有就此闲下,在同个小区找了份全科一对一的家教兼职。   辅导对象是个初三男孩,人只比李雾矮半头,个性却幼稚皮实,成绩也一塌糊涂,家教来一个刁难一个,完全拿不住他。家长束手无策,只能靠一次次抬高价格诓人入瓮。   李雾属于见钱眼开迎难而上那一类,起先小孩见他年轻,以为易欺,就跟家长嚷嚷说他不靠谱,在家大闹天宫,妄图逐客。   结果李雾岿然不动,还说,你找你最擅长的东西考我,如果我可以赢过你,你就认真听我讲课。   男孩被激起战斗欲,立刻跟他PK数独与魔方,最后自然被碾压成渣,男孩心服口服,总算愿意称他一声李老师。   傍晚,从那户人家出来,李雾去超市买了些食材与零嘴,打算带回去做好晚饭等岑矜回来。   才将米淘完下锅,家里门就响了,李雾回头,看见风尘仆仆归家的岑矜。   李雾抬了下眉,冲了手去迎接她:“今天回来好早。”   岑矜解开围巾,微微呵气:“待会有人来家里吃饭。”   李雾接过去,替她挂上:“谁?”   岑矜故作玄虚一笑:“我一个新朋友。”   李雾控制了一下,没有脱口而出地询问性别。   岑矜伪作纳闷:“你怎么不问男的女的?”   李雾当即开口:“男的女的?”   “女的,是个漂亮姐姐。”岑矜换好拖鞋,直起身往厨房走:“你在下厨吗?我跟你一起。”   李雾寸步不离跟在后面,低声提醒:“你有事忘了。”   岑矜顿足回眸:“什么事?”   “抱我。”他毫无心理负担地讲了出来,耳朵却微微红。   岑矜斜他:“切,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   说完接着往前走,才迈出去两步,她突地跟上体育课似的,立定,脚尖微踮,180°向后转,直直栽入他怀里。   李雾愣一下,顺势将她接住,圈紧。   岑矜也环住他腰:“今天怎么样,补课那小子有没有为难你。”   “为难了。”   “嗯?”岑矜竖起耳朵:“怎么为难的,说出来让我高兴下。”   李雾声音含笑:“老问我,老师,你怎么长这么帅的。”   臭屁。岑矜在他背部抡上一拳。   李雾笑,强自正经,垂眼与她四目相对:“你呢,今天怎么样,上班有没有遇到不开心的人或事。”   “太多了,”岑矜叹口气,抵着他胸膛前昂头,继而抿了下嘴唇:“就是外面太冷了,这会嘴巴有点僵,无法正常陈述,急需弟弟人工化冻。”   李雾心领神会,低头含住,同她深吻。   两人唇舌互碾,越拥越紧,缺氧了才想起换个亲法,变成两只抢食的鸟儿,啄来啄去,相视而笑,最后考虑到过会有客人上门,只能缠缠绵绵难舍难分地抱在一起,消磨缓解着过火的体温与情绪。   岑矜去卧室卸妆换衣,李雾重回厨房备菜。   洗去白日的脂粉面具,岑矜神清气爽,一边绕着发揪,一边朝外走。   视线一触上窗,岑矜旋即愣住,外面居然下起了雪,还是初雪,被风挟着,似纯白飞花,浮于天地间。   她大声唤李雾过来看,少年忙不迭赶来,并排望了会,他从背后搂她入怀。   室内如春,两人相偎依着,不作声,也懒得动。窗化作框,不知是雪在画中,人在观雪,还是人在画中,雪在窥人。 第80章 第八十次振翅(他就是她的无价之宝,是意)   房顶裹上一层素白时,宋慈叩响了岑矜的家门,她还带来了她女儿。母女两人各撑一把伞,伞身一大一小,颜色相差无几,抖落雪花后并排插在伞桶里还有些萌感。   李雾为她们拿好拖鞋,宋慈道了声谢,招呼女儿唤人。   小姑娘先叫了声岑阿姨,等目光跑到李雾年轻的面庞上,她略有迟疑,最后还是脆亮地叫叔叔。   李雾挑挑嘴角,应下声来。   岑矜在一旁打趣:“怎么不叫哥,我还想占个辈分便宜。”   宋慈说:“小孩比你懂事。”   她蹲下身,替女儿脱掉围巾跟羽绒服,然后拍拍她胳膊,叫她先进去。   岑矜这才真正看清宋慈女儿的脸,她生得很好,头发软而长,五官综合了父母的最优基因,粉雕玉琢,好像外面的雪娃娃成了精走进来一般。   李雾领着小姑娘去沙发坐下,指着茶几上的零食问她想吃哪样。   宋慈往那瞟了眼,温声叮嘱:“小草,少吃一点,待会要还要吃晚饭。”   与女儿相处时,宋慈的状态跟在职场截然不同,眼底锋芒尽收,换上了一种杲杲的慈和。   岑矜还没真正有过为人母的体验,所以不清楚这到底是何种化学变化,只问:“她叫小草么,多大了?”   “六岁,”宋慈跟着她往里走:“小草是小名,大名叫周意,意思的意。”   “小草。”岑矜叫了声坐沙发上一脸专心等李雾给她拆包装的女孩。   小草扬眸,声音如奶糖:“我在这!”   岑矜盯着她圆鼓鼓的侧脸,笑起来:“你好可爱啊。”   李雾将一根裹着巧克力的pocky递给小草,眼皮微撩:“怎么不叫我。”   岑矜嫌弃脸,冷淡干巴:“小雾。”   李雾眼睛亮晶晶,亦掷地有声:“嗯,我在这。”   宋慈摇头微叹:“受不了你俩。”   岑矜跟着呵气:“看到了吧,找个年纪小的就跟养个儿子一样。”   不过这位“儿子”厨艺精湛,筹备了一桌好菜,连平日里挑食严重的小草都在餐桌上高声发出三连夸:“你们家的饭好好吃啊,比奶奶做的都好吃,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菜。”   岑矜弯弯眼,将她最喜欢的菠萝咕K肉推去她跟前:“那多吃点。”   宋慈握着筷子,扫了眼开始光盘行动的女儿,聊起正事:“你今天微信里发我的名字,我觉得还是差点意思。”   李雾好奇温:“什么名字?”   宋慈回:“我跟岑矜公司的命名。”   岑矜端起杯子,抿了口果啤:“太难了,我都打算叫我爸妈推荐我几个五行大师了,让他们替我想。”   李雾心不在焉夹菜,忽的灵光乍现,搁下筷子:“我有个想法。”   岑矜支起下巴,作倾听状:“说说看。”   李雾问:“你们知道质能方程式么。”   两个文科出身的女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李雾想了会,组织好语言:“就是一个公式,E=mc2,最后那个C的二次方,我认为很适合你们。”   岑矜来了点兴趣,支起下巴:“具体的概念呢。”   “不复杂。”他用筷子末端蘸取酒水,于桌面信手写下一个“C”,又在右上角附上一个小“2”:“你叫岑矜,而宋姐姐叫宋慈,你们名字里都有C这个字母。C在物理里是光速单位,光速可是肉眼可见的最快速度,有强强联合发展迅捷的寓意。”   岑矜若有所思:“所以就是C的平方?”   李雾:“嗯。”   宋慈颇觉惊喜:“不愧是一家人,你男朋友说不定还有当创意的潜质。”   岑矜会心一笑:“他是可以。我那会刚到奥星开始学着提案的时候,就找他帮我把过关。”宋慈认可:“他说的这个名字不错,可以放入备选。”   岑矜附和:“我看也是。”   李雾被夸到面颊微热,谦虚低调起来,闷声不吭低头扒饭。   “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呢。”听了好一会天书的小草不满嚷嚷。   宋慈抽了张纸巾替女儿擦嘴:“我们在说妈妈今后要建的城堡的名字,等建好了,妈妈就把小草接回来当真正的公主好吗?”   小草用力点点头:“好!”   ―   其后几天,两位女合伙人都会腾出一点时间,讨论甄选未来公司的名称,最后李雾提议的名字以简洁直观有记忆点胜出。岑矜火速将其交给春畅,由她负责设计LOGO。她们还建了个群,名曰“三个美皮匠顶过诸葛亮”,专门用于商议创业事宜。   与此同时,岑矜也迎来了其他好消息,她清平路的房子以心理预期价位顺利出手,另外还在同个中介那里得知,南淮路有间规模不大的证券公司刚好要迁换新址,空出了一间三百多平的办公用房。   挤出两个周末,岑矜宋慈相约着去了趟写字楼实地考察。房子着实不错,各方面条件设施都与她们的需求相契合,所以两人没过多纠结,雷厉风行定下。   这个年尾忙碌且充实。   春节近在咫尺,除夕前夜,岑矜决定探探母亲口风。   娘俩近一个月没讲一句话,不知道妈妈是不是还在与她置气。   可无论母亲态度如何,岑矜打定主意要带李雾回去,因为他不仅是自己的爱人,更是他们岑家的半个亲人。   如果不在她家过年,这小子要何去何从。   趁着李雾还在洗澡,岑矜给母亲发了条微信,试探地叫了声“妈”。   岑母一声未吭。   岑矜就胡搅蛮缠:妈妈妈妈妈妈妈妈我的好妈妈。   岑母终于有了点反应,傲娇回个:哦。   岑矜笑了出来:我明天跟李雾回去。   岑母:回来就回来呗,我还能赶走你们不成。就算我想赶,你爸让吗?   岑矜撒娇:就是,今年天好冷,我的好妈妈要是还把我们赶出家门,我们就要在外面做一对苦命冰鸳鸯了呜呜。   岑母吃软不吃硬:少恶心你妈,你带李雾回来么,反正这家我没话语权。   岑矜留意到她刻意为之的称呼变化,故意问:怎么这么生疏?不叫人家小雾了。   岑母:哼。   岑矜笑起来,用抱枕撑起手肘:妈,明天回去后,你别跟李雾摆臭脸好不好。   岑母说:就知道你要来说这个。   岑矜:当我求您,他年纪轻脸皮薄,是个自尊心强的孩子,又对我特别好,我不想看到他难堪难过。   岑母回:你还知道他是个孩子啊。   岑矜靠向床头,面色温和:可我并不是因为他是孩子才爱他,而是因为爱他才把他当孩子。   岑母约莫叹了口气:他都在信里说到那种程度了,我还有什么好气的呢。   岑矜指节讶异地在屏幕上停顿一下:什么信?   岑母问:你不知道?   岑矜:我不知道啊,什么信。   岑母不吱声了。   岑矜追着问:到底什么信?李雾给你们写信了。岑母直接回了条语音:“李雾给我跟你爸写了封信,我还以为是你教唆他的呢,你爸非说不是。写得很诚恳,妈妈看了之后吧,说没被打动肯定是假的,但我又怀疑是你们商量好的,有你给他当军师。原来你也被蒙在鼓里?”   岑矜细眉微微凝起:我完全不知情,方便给我看看吗?   岑母讷然少顷:“你等等,被你爸爸收保险柜了,我拍给你。”   岑矜搭唇:到底什么信啊,还要这样收藏。   岑母说:“你爸说了,真诚是无价之宝,要好好存放。”   ……   五分钟后,李雾一边擦着湿漉漉的黑发,一边念着“我好了,你去洗吧”从蒸汽缭绕的卫生间出来。   目光飘去床上,第一眼迎接他的是泪如泉涌的岑矜。女人蜷膝坐那,单手攥着手机,不停地拿手背抹脸,泪腺跟放闸般怎么止也止不住。   李雾慌神,一个箭步冲过去。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岑矜?”   “姐姐?”   “你到底怎么了?”   他急吼吼地从床这边换到床那边,喋喋不休,意图问个清楚,无奈岑矜偏不理人,兀自抽抽搭搭,啜泣不止,愣是让刚洗过澡的少年又满头热汗。   最后,岑矜情绪释放完毕,一个揽抱勾住李雾脖颈,轻声哽噎:“我看到你写给我爸妈的信了。”   李雾愣了下,宽下心来,回抱住她:“我还以为怎么了……”   “你要哭死姐姐吗,写那种酸不拉几的东西,”她脸往后挪了些,端详起他,好像在用视线描摹。她的拇指轻摸着他颧骨处,眼尾处晕开温柔的淡红:“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讲?”   李雾的面色语气一如往常的熨帖平实:“我怕我都没机会见到叔叔阿姨。”   岑矜心脏狠狠抽痛一下,眼里又漫出水汽:“怎么可能,还有我在啊。”   “可我不想当缩头乌龟,想当你名正言顺的男朋友,”他补充,语气加重:“成为那种真正能站在你身边,挡在你面前的男人。”   岑矜用自己脸颊去贴贴他脸颊,像冬日里两只交颈取暖的动物:“你已经是了。”   “你在姐姐眼里,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瘪着唇,无法阻止心疼的情绪化为液质,从两颊直淌而下:“世界上不会有比你更好的男孩子了。”   他就是她的无价之宝,是意外收获的坚贞美德。   李雾被她的泪烫到,手足无措地替她擦拭,笨拙安慰:“别哭了,姐姐,不哭行吗?早知道会让你哭成这样就不写了。”   岑矜再度拥住他,言之凿凿:“明天跟我回家过年,我爸妈都愿意见你,不管有没有那封信。”   “嗯,”少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扬起了嘴角,不甚确定:“真的?”   “真的,谁敢不喜欢你啊,万人迷。”岑矜咕哝着。   李雾欣喜若狂,焦急下床,说要去隔壁房间拿东西。   岑矜拽住他,睫毛上还挂着泪:“什么东西。”   李雾说:“给叔叔阿姨买的年礼。”   岑矜默了下:“你早就准备好了?”   “嗯,虽然可能性不那么大,但万一最后真去你家呢。”他一脸郑重,双眼写满万事俱备的真挚。   岑矜心悦诚服。   少年正欲下床,又被岑矜扯回来。女人嘟囔着问:“我的年礼呢,有吗?”   李雾说:“有。”   “什么?”   李雾转回身来:“明天给你。”   岑矜耍赖:“我现在就要。”   李雾伏上前去,咬住她嘴唇,吮了下,看着她笑:“先用这个把今天蒙混过去。”   他发梢还是湿的,在她额间洇开一片若有似无的潮气。   岑矜的身体如被温水漫过,变得浮游,蒸融。   她也去吻他,与他差不多的亲法。但她并未溜走,而是流连在他跟前,鼻尖近乎相抵。   李雾的眼逐渐深了,如黑压压的漩流,吸噬着她。   “我觉得不够。”岑矜嘴唇再次上前,以此验证他独一无二的引力。   两人缠吻着,岑矜滑躺下去,任由李雾自上而下播撒火种,引燃亦是自焚,他们似乎能在双方激烈的入侵与吸纳中撰写一份不离不弃共赴生死的契书。世界都成了旁白,只有他们在画面中心,被爱涂满了色彩,绮丽鲜活,烈如焰火。   …… 第81章 第八十一次振翅(正文完)   翌日,李雾整装一新,将次卧里准备已久的年礼大包小包拎出,交给岑矜掌眼。   有茶有酒有珍珠还有一些工艺DIY,岑矜倍感惊喜地挑出来问:“你怎么知道我妈喜欢这些?”   李雾抬了下眉:“高三暑假住你家那会,阿姨经常绣这个。”   “你心好细,”岑矜忍不住地夸奖:“她看到后一定会高兴。”   “但愿。”李雾不算十拿九稳。   岑矜捏捏他鼻头:“要对自己有信心。”   十点多,两人回到别墅。   岑父岑母刚巧在院子里布置,一上一下,架着矮梯往树梢挂红灯笼。   两人相互念叨,商讨着挂哪合适美观,还没留意两位小辈已悄然无息行至门前。   李雾见状,忙放下手里东西,大步上前帮忙。   岑母这才发觉他过来,诧了下,拍拍老公:“桥远,你下来给李雾挂。”   一见李雾,岑父喜笑颜开,忙回头找自己女儿:“回来了啊。”   “是啊……”岑矜语气软绵绵:“老爸老妈新年快乐。”   岑父踩着横杆下地:“矜矜小雾也新年快乐!”   李雾略有忐忑,脸也赧烫起来,但还是字正腔圆,送上节日祝福:“叔叔阿姨,新年快乐。”   岑父扬高手臂比划一下,话里有话:“小雾个子又高了吧,离顶天立地不远了。”   岑矜弯动嘴角,与父亲互使了个眼色。   岑母无视父女俩的小动作,把剩余灯笼交给李雾:“你看着挂吧。”   李雾受宠若惊,忙接过:“好。”   少年人高马大,手长脚长,只需踩两级梯子就能游刃有余地触碰到每一根枝杈。   他效率极高,三两下就让干枯单调的树木重焕生机,仿佛结满了鲜艳饱满的红柿。   岑母夸,不忘埋汰自己丈夫:“年轻人干活就是利落,哪像你,笨手笨脚。”   “我多大了,小雾多大。”岑父低哼:“能比吗?”   李雾耳廓发红,将最后一只小灯笼下方的流苏捋顺,回去拿年礼。   “买这么多东西啊。”岑父笑着跟过去,拍拍李雾胳膊,如往年那般寒暄,问他什么时候放假的。   李雾回:“一月中旬。”   岑矜去骚扰自己老妈,岑母开始不愿,她就死皮赖脸缠住不放,岑母也就半推半就地任女儿架着自己。   两个男人走在前方,有问有答。   岑矜轻声轻气问妈妈:“怎么样,我今年带回来的这个男朋友帅吧。”   岑母鼻子出气,不置一词。   “帅不帅啊?”她晃老妈胳膊,急求答案。   “帅能当饭吃啊。”   岑矜眼一瞪,似找到共鸣:“真能当饭吃,我看着这张脸都能多吃一碗饭,待会你也试试,多看看。”   岑母没绷住,笑了一下,接而拍打她白净的手背:“挪开!”   岑矜老实松手,声调正经起来:“妈妈,谢谢你。”   岑母顿了顿,不再作声,只无奈释怀地呵气。   ―   午餐临近尾声时,李雾松了口气,高空徘徊一个月的心也安稳着陆。   岑矜父母对他的态度与往年无异,并未因为身份的改变从此对他冷淡疏远。   他的心被一种暖融融金灿灿的感恩盈满了。   酒足饭饱,少年就帮着岑母收拾碗筷,送去厨房清洗。   岑母直说不用,他也非钻过来抢着干。   最后岑母没了法子,只好立池子前看着他利索地将碗冲了一遍,一一放入洗碗机,又将厨房四处抹得亮堂如新,不见丁点油污。   说实在的,除了年纪太小,经济条件局限点之外,李雾这小孩的确挑不出什么差错。   人么,高大俊朗,虽说现在还是学生,但怎么看都是支优质踏实的潜力股,尤其是这态度,可比当年吴复第一次来他们家好多了。   她的前任女婿哪有这种恳切与诚意,吃完饭跟大老爷似的与岑父分坐茶几两边,好像国家领导人磋商会谈。   唉。   怎么才二十岁呢,大个五岁她的心窝子也不至于这样顺了又堵,闷了又通的。   等李雾搓完抹布交过来,岑母主动与他搭话:“李雾,跟你矜矜姐姐处得好吗?”   李雾微怔:“挺好的。”   岑母说:“你知道她当时离婚是因为什么么。”   李雾想了下:“不是很清楚。”   “我女儿不太好相处吧。”岑母试探问道。   李雾摇头:“没有啊,我觉得我不太好相处。”   岑母笑:“你哪里不好相处,我看你在矜矜面前跟软柿子一样,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李雾不可置否。   “但我就怕啊,”岑母将抹布挂晾好,轻不可闻地叹气:“她之前那个丈夫,开始对她也是一等一的好,结果结婚没两年说没感情就没感情了。”   李雾面色诚正,如立誓道:“我绝对不会。”   岑母扫他一眼,剖析着他的神情与口气:“矜矜的性格就是掺了她爸跟我的,心地软,嘴巴臭。我脾气一向不怎么样,也不太会讲话,死要面子,心直口快,她有些方面跟我如出一辙,所以特别需要一个能担得住她脾气并且真心实意包容她爱护她的人。阿姨也不是对你没信心,我就怕又跟之前一样,竹篮打水一场空,感情的事太难讲了,你又小她这么多……你还年轻,还经得住变动,可矜矜她经不住啊。”   李雾不卑不亢,语气认真:“阿姨,其实我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   岑母一愣:“看不出来。”   李雾说:“跟岑矜在一起是这样的。我们现在的相处模式就是有话直说,一起沟通一起解决,避免任何相互猜忌与嫌隙。”   岑母眨了眨眼:“她也愿意跟你说?”   李雾:“嗯。”   岑母点点头:“那就好。”   岑母又问:“你现在户口在哪,还在云丰村?”   李雾“嗯”了声:“后年毕业就能直接落户这边了。”   岑母颔首,笑叹:“真是奇了,当时矜矜资助你也是因为我和她爸看她婚姻不那么顺,就找了个命理大师,遵照大师的建议去南边山里资助学生,才因此撞上了你。哪能猜到是这么个化解法,也不知道到底是劫是药。”   她一席话毕,李雾似有所悟,怔立半晌,才解掉围裙,擦了擦手,回到客厅。   岑矜陷沙发里,心不在焉玩着手机,视线早偷偷摸摸往厨房那瞟了半天,见李雾归来,她急不可耐问:“我妈跟你说什么了。”   李雾如实告知:“让我好好对你。”   “还有呢。”   “没了。”   岑矜凝眸,眼神锁定李雾:“你怎么说的?”   李雾勾唇:“我的回答早写在信里了。”   岑矜轻哼:“我要听你说。”   李雾静静看她:“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岑矜一个激灵,狂搓手臂:“唔~受不了。”   李雾:“……”不说她不乐意,讲实话又嫌肉麻,这个男友好难当。   岑矜笑累了也逗够了,丢包虾条给他:“吃吧,弟弟,给你的情话奖励。”   李雾单手接住,拆袋,仓鼠一样咔嚓咔嚓吃掉一根,问她:“你怎么不问我你的新年礼物?”   岑矜坐正:“对哦,我差点忘了。”   她双臂伸直,手指内曲几下,像个要糖的小女孩儿:“快交出来。”   李雾故作高深,在裤兜里掏了半天,最后取出小册子模样的东西,拍她掌心:“喏。”   岑矜歪了下脑袋,接过去看,居然是本存折?她不可置信地看回来。   李雾浮出笑涡,没有说话。   岑矜翻了几页,账目清楚,只进不出,有点收不住唇畔的弧度:“你来真的?”   李雾淡声:“说到做到。”   “好老土哦――”岑矜口嫌体正直,爱不释手地拿着他的存折本:“现在居然还有人用存折,还是个二十岁的小男孩儿。”   “你不是说我心理年纪已经五十多了。”   “可见我说的都是真理,”岑矜掀至最后一页,指尖点数着上面的数目,而后轻吁:“真有这么多啊,信里没吹牛逼。”   李雾还是笑:“当然没有。”   岑矜翻来覆去研究了好一会,才含笑还回去:“不用给我啦。你留着,我心领了。”   “留着也是你的。”   “我知道,可我还是想你留着,”岑矜眼神温柔:“对自己好一点,多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有足够的物质傍身才能带来安全感的加成,我可不希望我喜欢的小家伙拮据度日。”   “你在我身边就很有安全感了,”李雾扫了眼已空无一人的厨房,胆子大了几分,起身坐去岑矜身边:“就像这样。”   两人手自然而然握到一起,十指交缠,岑矜泄气:“可我现在没什么安全感了。”   李雾不解,双眼迷惘起来:“为什么?”“你这么厉害,才上大学没多久就存到这么多钱,按这种势头发展下去,估计没几年就要把我甩在后面了。”   李雾说:“那不是很好吗?你可以依靠了。”   岑矜嘟囔:“哪好了,等你到我这么大,我都四十岁了,结果处处不如你,岂不是很糟。”   她忽然逃开他手指的禁锢,抱头抓狂:“天哪,不敢想,四十岁――”   “四十岁怎么了。”李雾失笑,一眨不眨看着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那会我就没现在好看了,临近更年期,比现在凶十倍,还是个一有表情就鱼尾纹横生的女人,”岑矜说着,用食指拉长眼尾,学猛兽那般龇牙恐吓:“成天到晚找你茬,逼逼赖赖,骂骂咧咧,看你还受不了不。”   李雾要被可爱疯了,低笑一声,啄吻她下唇。   岑矜闪神,一秒后,又把少年留下的些微凉气印回他嘴巴。   言语于他们而言已是苍白匮乏的存在,只有接吻才能让真情在唇齿间以最恰当也最浓厚的形式呈现,像浪潮卷回海里,春风含住莺啼。   地点加剧了刺激性,两人不敢久缠,但吻得足够热烈,再分开时,均是气喘吁吁。   李雾胸腔微微起伏着:“岑矜,你听过量子纠缠吗?”   岑矜眨了眨眼,做了个“请”的手势:“物理学家,开始你的讲座。”   李雾说:“简单来说,两个纠缠的粒子,哪怕远隔光年,只要其中一个状态发生改变,另一个也会立刻被影响。2015年荷兰有个科学家就间接证实了这种远距离瞬间感应是存在的。”   岑矜试着理解:“我们是那两个纠缠的粒子吗?”   “可以这么说。”   “看起来互不相干,但我们早已产生关联。”   岑矜眼如弯月,因他一本正经的可爱情话而喜不自胜:“所以?”   李雾攥住她手:“所以我会因为你的高兴而高兴,因为你的伤心而伤心。因为我就是另一颗与你相配的粒子,无视时间空间,只因为你存在了,所以我也存在了,不管你产生什么变化,我都是属于你的那个粒子。”   十一年,不过尔尔。   在弘大宇宙间不值一提。   唯感幸运的是,在这个他所存在的维度里,他能被万物的能量冥冥牵引。   与她相遇,为她倾心,进而合二为一。   爱是超距的,这一刻起,他将奉为真理,至死遵循。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