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大众情人 作者:小红杏   文案:   出版更名《你来时星河闪耀》   上天赋予宁佳书美貌,给她主宰男人喜怒哀乐,在情场无往不利的能力。   然而,在和霍钦分手后的千八百个日夜里,她却念念不忘那个眉眼冷漠英俊男人的样子。   (万人迷副驾宁佳书x禁欲系机长霍钦)   排雷:万人迷女主,前期略渣。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佳书,霍钦┃ 配角:┃ 其它   一句话简介:爱你无计可施无可奈何的霍先生   立意:战胜挫折,越挫越勇! ========== 第1章   淅沥的梅雨一来,整座城市便少见晴日了。   凌晨刚落过一场,路面上积水未干,大清早天空便阴云晦暗,沉闷的空气里只夹着游丝般的风。   中环上喇叭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高架的车流堵得水泄不通。   这是宁佳书回国后第一天入职。   扫一眼腕表,时间近八点了。路上好不容易有些许松动,刚踩油门,前方红色奥迪却出猝不及防又来了次急刹,打滑的轮胎与地面摩擦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好在宁佳书反应比常人迅捷许多,立刻踩停了刹车。   即使如此,湿滑的路面和惯性还是让车身溜出一段,保险杠堪堪悬在奥迪的后车牌上端。   只差一点点。   这是第五回 。   宁佳书数得清清楚楚,烦躁扯掉在播气象台的蓝牙耳机,墨镜底下连白眼都奉欠。   雨天是追尾的高发阶段,前面车主三番几次吓人,换个操作差的跟车,大概车祸都出四五回了。这马路还真是什么不要命的人都敢上。她想着,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二胎开放后,当了二十几年独生子女的宁佳书今年突兀地添了个弟弟。孩子的哭声尖利又极具穿透力,整夜哭,在她回国后等待新单位人事调令的这两个月,美容觉没睡成,反而差点被那小子哭出神经衰弱。   黑色牧马人一路憋屈堵到地下车场,终于得以撒开油门欢快跑了一阵。   新东家是航线遍及五大洲的国际化大企业,停车场比马路宽敞。这大抵是整早唯一一件值得宁佳书顺心的事。   漂亮的甩尾后,换挡倒进车位。她熄了火,对着后视镜整理长发。   早上为了多睡两分钟,妆也没来得及化,此刻包里倒是样样俱全,唯独把粉底落在家里洗漱台上。脸凑近,看着眼下一片因睡眠不足留下的淡青,怎么瞧怎么戳心。   算了。   她叹气,挨着椅背闭目昏昏瞌睡了两分钟,终于放弃武装,摇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坐直把马尾扎上,仔细抹了防晒。   镜子里的人菱唇粉淡,雪肤乌发,眉目精致。   挑起下巴,离远些打量镜子,宁佳书心中颇为自得。   虽然没上底妆,但昨晚的轻奢面膜总算没白敷,她这张脸,可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啊。   刚开始顾影自怜,便被隔壁车位的动静打断,余光一动,宁佳书差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真是巧了,中环上挡她跟前碍手碍脚的那辆红色奥迪,正艰难往隔壁车位里倒。   如出一辙的车技,她都不必看车牌来验证自己的猜测。   那已经是附近最大尺码的车位,只是司机笨拙得不像话,来来回回反复几次,才勉强停车成功。   车灯一暗,A字裙女司机终于下车。   锁了门也并不忙着走,只把包放引擎盖上,正对宁佳书,朝黑漆漆的车窗镜面调整起胸型。   聚拢效果颇为明显,随意拨动几下,直接从B涨到了C。开车的技能倒还不如她手动隆胸来得熟练。   宁佳书瞧得津津有味,直待人转身才想起来,那女人风情万种撩长发的样子…似乎颇有几分熟悉。   像谁呢?   她把包斜挎在身后,黑色马丁靴落地,甩上车门的瞬间,却不防瞧见了隔壁引擎盖上落下的车钥匙。   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去,宁佳书顺手抄起来,迈开步子赶上去。   临近上班时间,失主鞋跟虽细,走得却还挺快,直赶进电梯才追到人。   “小姐,你车钥匙落引擎盖上了。”   那人转身在包里翻找一阵,才接过钥匙,抬头致谢。   妆容精致,礼貌也不错,露的是标准的八颗牙。   “谢谢你了,第一次开车上班,有点儿笨。”   不是有点儿,是真够笨的。   宁佳书堆出笑意,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那几分莫名其妙的熟悉感重新腾空升起。   女人也是一副错愕模样。   “宁佳书?”   “何西?”   两个女人惊叫出声,放大的瞳孔这次彻底瞧清了对方面容,在不可置信中相认了。   “好多年没见,佳书,真没想到今天会在这儿遇到你!”   “是啊,高中毕业就到现在了。”   宁佳书漾开唇角假笑。   她们当年可是附中一对出了名的姐妹花。   哦不,塑料姐妹花。   喜欢穿同一个颜色的衣服比谁皮肤白,专挑同一款裙子看谁身材好……她们甚至狂热地暗恋过同一个学长。   表面每天手挽手在校园里亲密招摇,暗地想的是如何不着痕迹把对方踩下去,荣登校花榜首。   高中毕业后许多年再没联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宁佳书天天盼着与对方重逢。   原因无他,宁家父母那时候怕她谈恋爱,不肯给多余的零花钱。两口子性格不合吵闹了半辈子,唯有这点,意见不约而同地合到了一处。   整个青春期,宁佳书连新衣服都极少添置,更别提护肤品和小首饰。   偶尔长颗青春痘,两口子居然高兴得不得了,巴不得女儿再丑些,彻底把早恋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   以上种种,直接导致了宁佳书高中三年处处被何西压一头。   毕竟她哪里能和穿昂贵聚拢型胸衣,有各种新潮衣服裙子化妆品、还能做直发离子烫的何西相比呢?   根本都不在一条起跑线上。   遗憾的是,等宁佳书五官彻底张开,发育成熟,成了实至名归的大美人,有钱养护、颜值在航空学院难逢敌手、孤独求败的时候,何西已经联系不上了。   两人以极其绵长亲热的拥抱庆祝了重逢。   鼻尖轻嗅,何西闻出了对方的chanel 5号香水。   前调柑橘果,尾调白麝香。   拥抱一松,他们交互的目光如同五百瓦探照灯,在最短的时间里,不着痕迹将彼此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佳书的唇角不住上挑,而何西的眉梢则不可查地微垂了一下。   是,宁佳书的脸蛋比从前又漂亮不少。虽然不愿承认,不过看上去确实还是原装货。   察不出粉底的痕迹,胶原蛋白充足,像极了大学里那些水嫩的姑娘。   而她,近来飞多了昼夜颠倒的国际航班,精致得体的妆面上,已经少了点新鲜气。   这场重逢中谁占上风,已经显然。   “去几楼?”   “六楼。”   何西在电梯上按下三和六两个数字,轿厢稳稳上升。   瞥见对方提袋里的制服一角,胜利者宁佳书率先问,“你在申航工作?”   “是啊,一直做乘务。”何西答着,忽而意识到什么。   “你今天是来——”   “入职的。”   “哦……”何西尾音转了转,眼角终于放松地舒缓几分。   她记得,公司今年新招的空乘就是在这几天集中办理入职。   叮——   电梯很快到了。   “人事部六楼出了电梯右拐就到,我一个朋友是那儿的经理,佳书,需要我上去打声招呼吗?”   “只是办个入职手续,不必麻烦。”宁佳书摆手。   “哎,缘分这东西还真是猜不透,”何西颇有感慨,“兜兜转转,没想到从今以后咱们又是同事了,我真高兴。”   “我也是。”   交换完最新的联系方式,又约了常聚之后,宁佳书目送何西仪态万千地走出电梯。   关门的瞬间,女人忽地又回过头来,目光落到她身上,故作惋惜地叹一声。   “佳书,我是真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你居然还没放弃当空乘的想法。”   “嗯?”宁佳书无辜偏头,佯装错愕。   女人继续开口,“咱们这么多年姐妹,还是得给你一点儿小建议,在公司得遵守制度,容妆得体。我倒是无所谓,不过咱们公司的其他乘务长年纪普遍偏大,不喜欢下属工作时使用香水。”   她说着,目光动了动,由上及下落定在宁佳书鞋面。   “你刚来咱们公司,这方面还得多注意,好好学化妆,也买双像样的高跟鞋。”   那眼神真诚而恳切,仿佛真是掏心窝子对她好。   只不过宁佳书哪里不清楚她的尿性,在她开口就已经明白这翻话至少有三层含义,优越感蓬生的同时,也含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敲打。   一,我是乘务长,你只是新人。   二,我赢了。   三,那么多年过去,你一点儿没长进真叫人开心。   她们当时暗恋的男生通过了飞行学院的体检,高考前就已经被航空大学破格提前录取。   那年,俩人鼓足了气较劲,誓要追随学长脚步,抢在对方之前把人搞到手。   按宁佳书的条件,通过乘务专业选拔原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偏偏选拔前一天,她急性阑尾炎发作,入院做手术去了。   看何西现在的样子,倒是过得挺开心,就是可惜段数没有半点长进。   娉婷的背影远去,胜利者的姿态,真是得意洋洋啊。   宁佳书感慨,强行耐下性子等着电梯合上。忍不住了,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她要立刻捂着肚子笑出声来!   3、2、1……   宁佳书才抬手扶墙,门外忽地传来一声唤——   “稍等一下。”   轿厢重新启开,身着申航飞行制服的男子踏入这方空间。   来人转身站稳才瞧清宁佳书的脸,又惊又喜惊呼出声,“师姐?”   飞行圈就这么大,宁佳书也没想到一清早连遇俩熟人。   这小师弟从前在澳洲时,和她是同一家航校出身。   “邵城?”她把涌到喉间的笑意咯噔一声强忍了回去,露出一分恰到好处再见故人的欢欣。   “居然还记得我,”他手足无措,喜不自胜,“师姐怎么会在这儿?”   “来新公司报到。”   话到此处,邵城猛地反应过来,“哦,对啊,云航和申航一合并,以后咱们是同事了。”   宁佳书颔首。   目光落在他肩膀金黄色的三道杠上,唇角矜持微翘,“邵城,你在申航干的不错啊。”   男孩羞腆,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   “哪里,比不上师姐厉害,你离开航校后很久,教员还总提起你呢,我还听说,你之前在云航都快放机长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宁佳书话里推谦,却挺直腰脊,深吸一口申航的空气。   简直神清气爽。   这才是新公司的正确打开方式嘛。   师弟极为热情跑前跑后带她办完手续,领了肩章和制服。   申航飞行制服是出了名的好看,双排扣款式,剪裁大方设计精妙,面料低调内敛。指尖抚过,还有绣线的暗纹。   师弟大包小包跟在身后,宁佳书握着口袋里质地冰凉的飞行徽章,秋波眉微蹙,很是过意不去。   “邵城,你去忙,我自己来吧。”   “不用不用,我今天没有飞行任务,不忙的,”男人连摆手,“东西多,我一会儿直接帮你搬到车上好了。”   师姐这么瘦,哪里能让她自己提,邵城想。   他不知道的是,宁佳书单手提矿泉水桶可能比他还要轻松。   人力资源部还挺忙,手续告一段落,在厅里等邵城回来的空儿,宁佳书低头玩手机,不防听那边柜台办理入职的年轻空姐们叽叽喳喳小声讨论。   ……   “我刚上来在大厅遇着霍机长了,不愧为申航品质最高的飞行员,一眼沦陷型!”   “真的?比宣传片里怎么样?”   “宣传片根本没拍出他百分之一的帅气好吗?”   “简直惊为天人,我第一次对禁欲系毫无免疫力,你是没见着,从肩到腿,还有窄腰,都比视频里更完美!”   “说到这儿,好想夹那腰上试试……”   最后一句不知是谁发出来的,压低了声音讲,不过宁佳书还是清晰地听到了有人口水咽下的声音。   她抬眸,将柜边几人的样貌一一扫过,然后收回视线。   现在的年轻女孩,比起她们当年还真是没有半分矜持。   色情。   不要脸。   痴人说梦。   她面无表情腹诽。 第2章   宁佳书还在云航时,作为整个公司颜值最高的女飞行员,上司栽培,同事艳羡,也曾有过一段风光无两的日子,不过,一切都终结在公司被并购的那一天。   小作坊完全没有对财大气粗的申航说不的权利,从听闻风声到并购执行,底层员工们完全还来不及反应,云祥航空这四个字便从此载入史册。   亲娘换后娘,放机长的事儿黄了不说,为了适应新公司的需求,宁佳书被指派到洛杉矶进行A330的机型改装训练,呕心沥血学了三个多月,拿了执照,回来又得重新坐在机舱后排开始跟飞学习的日子。   小空客改成大飞机是威风了不少,可她的四道杠机长肩章又重新遥遥无期了。   天知道,全世界宁佳书最不愿进的航空公司,就是申航。   在洛杉矶改装的三个多月里,她不是没想过跳槽到其他小公司去继续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可国内飞行圈的行业现状是,飞行员想换家航空公司供职,比登天还难。   上头花了那么大价钱将这些飞行员培养出来,和公司一并卖给申航,价值没实现之前,申航怎能轻易放她离开?   飞行员是专业性极高的职业,下不了决心转行,就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   唯一能安慰她的大抵只有,新东家的薪酬待遇比云航阔气。   在公司处理了一天的入职事宜,宁佳书直到傍晚才开车回家。   还未进门,楼道里又听到客厅里隔门传来的婴儿啼哭。   还没停!   她耳朵嗡嗡一阵乱响,手上沉甸甸,腾出手肘按铃,等了半晌却不见人开门,倒是先把对门黄阿姨给招出来了。   “佳书,下班啦?”   楼外的树上蝉鸣聒噪,宁佳书额上被闷出一头汗,回身耐着性子颔首同人打了个招呼。   “还没吃饭哦?来家里吃吧,这边菜刚熟。”   “不麻烦了黄阿姨,我明天跟飞,今晚整理完东西还得做航前准备。”她抬了抬手中的箱子示意。   宁佳书的鬓发浸湿贴在额角,看起来是热得厉害,晕染的两颊像早春里夹着朝露的瑞香,秋波眉无需描绘也根根精巧,雪肤冰肌,黑白分明。   任她活了五十来岁,也没未见过比宁佳书更标致的姑娘。   才中学那会儿就有一群毛头小子跟在屁股后头追,那时巷子里要是有年轻男孩儿在打转,十有八九是问宁佳书家门牌号的。两家就住在隔壁,别人给她扔情书扔礼物时,还常扔错自己家窗户。   “我说你妈也真是,这么漂亮的女儿怎么舍得让你做这么辛苦的工作,闭着眼睛嫁个有钱人,日子不知道比现在安逸多少。”   宁佳书按着门铃,敷衍应一声。   “佳书,阿姨跟你说件事儿,我那个侄儿你有印象吧?上次来吃饭那个,在陆家嘴工作,投行分析师,一表人才,工作也好,家里在徐汇还有两套房,那天电梯间里见了你一面,回去就哄我要你的联系方式……”   宁佳书十分怀疑黄阿姨形容词里“一表人才”的水分。   像她这样的资深颜控,倘若对方真有几分姿色,她脑袋里怎么至于一点记忆也无?   于是她回道,“阿姨,我没打算这么早结婚。”   事实上,宁佳书是压根没有结婚的打算。   她生来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兴许今天还迷得不得了,睡一觉起来便半点兴趣也无。纵使知道追求新鲜享乐不是个好习惯,她也从来随心所欲不束着自己。   这样的性子,叫她结婚无异于叫她给自己上副镣铐。   “佳书,这你就想不清楚了吧,女人啊就得趁年轻早点儿结婚,生了孩子身材才好恢复——”   上了年纪的三姑六婆不知哪儿来那么夸张一腔替人保媒的热忱,宁佳书烦不胜烦退后,转身手一滑,怀里的箱子差点撞上来人的胸口时,险险才落回自己手中。   她眉梢微扬,口里抱歉,“诶呀黄阿姨你没事吧,今天特别累,瞧我,连个箱子也抱不稳了。”   箱子至少十来公斤重,那力道撞一下得疼好几天,也不知道一个姑娘家哪儿来那么大力气。妇人心有余悸摆摆手,一时也忘记了要说什么,好在这时候家门终于开了,宁母怀里抱着抽噎的祖宗弟弟给她开了门。   “刚刚在换尿布,没腾出手来,吃饭了没啊佳书?”   宁佳书关门换鞋,把箱子放在玄关口,扫了一眼兵荒马乱的客厅,定住脚步。   尿片和换下来的小衣服还搁在餐椅上,桌面只摆着半碗米糊。   “不吃了。”   她回头重新把箱子抱起来,径直上到二楼。   奇怪的是,她的卧室早晨出门时明明上了锁,这会儿却一拧就开了。   宁佳书心里有数,一开门直奔更衣间,果然,衣柜最上层,回国时抢购的那只限量包只剩了个防尘袋。   从进门前开始,一肚子压了半天火气终于瞬间迸上脑门里。   她步出卧室,直接把防尘袋从二楼扔了下去,“罗图哪去了?”   “参加毕业典礼……”   宁母没来得及疑惑佳书为什么发火,看见落下来的袋子LOGO心中便瞬间明了了,低声劝道,“她高高兴兴打扮了出去的,那么重要的日子,你那么多包,就借她背一次吧。”   “一次?”宁佳书冷声。   “你问问她自己拿过几次?今天挑的那个更厉害了,我都不舍得背出门,一层层装在防尘袋里,她翻出来拿走连声招呼都不打。”   宁母被她的反应吓一跳,一边哄着怀里受惊的儿子,一边低声对她道:“这点小事别生气了,多少钱嘛,妈再给你买个新的……”   “十三万,限量版,没得买。”   宁母愣半晌,“你爸到底给了你多少零花钱?佳书,两三万得了,你买这么贵的包干嘛?”   见她不说话,宁母想了想,才又好声安抚:“罗图她不是每次都好好还你了吗,我下回跟她说,让她借之前一定先征求你同意。”   宁佳书心眼小,不想答应。   攥紧手心转身回房,“没必要,我在找房子了,过几天就搬出去。”   她许多年不跟人争执,觉得低级,蠢货才会用这样的方式解决问题,可偏她瞧着宁母维护外人的样子就来气,甚至该死地觉得委屈。   这房子是她爸离婚时留给她们母女俩的。这座城市寸土寸金,两百来平米的大跃层,在当年便是顶好的房子,如今涨到十万一平还有市无价。   现在,却被宁母再婚的男人和他闺女,还有宁母怀里的那个小家伙占领了。   若不是她工作性质特殊,需要质量良好充足的睡眠时间,又看在宁母的份上,她无论如何不会逼自己吞下这口恶气,主动从家里搬出去给他们腾地方。   饿着肚子洗漱完,宁佳书登录pad上的飞行系统,把第二天飞行任务的航前准备刷完,刚要睡觉,客厅里又传来哭声。   可真是要命了!   烦躁转身,宁佳书朝耳朵上捂了枕头被子,直到闷出汗来才稍微有了睡意。   ==================   感觉闭上眼睛只睡了一小会儿,闹铃便响了。连按四个闹钟,她撕掉脸上发干的面膜纸,猛地想起有飞行任务,惺忪的眼睛这才瞬间清醒过来。   六点十二,称不上迟,但也不算早。   九点钟的飞行,至少七点二十抵达公司签到,除去路上的四十分钟,她只剩下半个小时洗脸化妆吃早餐。   宁佳书从小觉多,每天早上为了多睡几分钟早就把速成妆这门绝技练得登峰造极。   更何况……她一想到昨晚确认过的机组名单,唇角的弧度又开始上扬,刷子扫粉越发小心起来。   这是她在申航首飞,即使只是个坐后排的副驾,也得让人见之难忘。   宁佳书讨厌在人群中失去存在感,会令她不安。   今天的航班从浦东直飞罗马费尤米西诺机场,驾驶舱里空气干燥,除了补水还要做好定妆,近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稍不注意,落地时就会油光满面。   制服已经熨过挂在衣柜里,她换了衬衫戴上肩章套上制服,对着穿衣镜系领带。   宁佳书的美丽是光芒四射,穿上制服的一瞬间,便有了种别样的内敛安静,又奇异地与英气并存。   她满意关灯,臂弯夹着帽子去拖飞行箱。   轮子滑地的细响在门口停住。   客厅的餐桌上摆了三明治和热过的牛奶,那是宁母在为昨天下午的事道歉。   她本打算目不斜视直接出门,可想到宁母哄了一夜的孩子还起这么早给她做了早餐,又觉得有几分不忍。   更何况她很饿,前心贴后背。   几经犹豫,还是只拿了那个半寸厚的三明治。   这份歉疚得让她记着,省得下次还不分远近亲疏替人低声下气赔罪。   ==================   抵达公司签了到,宁佳书最先见到了这次航班的一副。   年纪二十七八,是她向来记不住的普通样貌,不过为人热情,领签派放行文件资料时几句话的功夫,便和宁佳书熟悉起来。   “……我那会儿出国学飞之前,往届西澳回来的师兄跟我说,不会剪头发的厨子不是好飞行员,我还不信邪,后来才发现,咱们补贴还真不够剪两次头的……”   宁佳书低头标注着飞行计划,微笑回问,“那师兄后来学会剪了吗?”   “可不得学会,我的手艺算同期里顶精湛的,都排队找我操剪刀,等以后干不了飞行员,我就去开个理发店!”   “这么厉害?”宁佳书适时抬头,遗憾道,“可惜我的头发不用剪,这么有意思的经历都没体验过。”   女孩望过来的眼睛似秋水,湖光动人。   男人的心跳紧了紧,不着痕迹别开眼睛才道:“加油和领油单就我去做吧,师妹你刚来,先跟着熟悉熟悉咱们申航的流程。”   宁佳书点头,跟着进了电梯间,又听他打预防针,“对了,还有件事,刘方岩机长昨晚上突然发烧,公司临时安排了另外的机长带咱们飞,他性子特严谨,人也挺冷淡的,要是有什么不愉快,你可别放在心上。”   宁佳书这次还来不及点头,电梯门便开了,瞧着进来的一群乘务们,彻底把师兄的话抛在了脑后。不动声色往轿厢前排挪了挪,挺直腰脊,故意扬声唤道:“何西!”   最前方的乘务长回头,瞧清她的一瞬间,女人惊得倒退小步,差点从将要合上的门里跌出去,还是宁佳书眼疾手快把她扶稳。   “佳书?”话声比平日高出好几个度,连音调都有点儿失真。   “怎么啦,咱们这么熟你还认怕认错?”   何西的目光落在她的肩章上,压不住的不可置信,“你大学去了航空学院?”   “是啊,手机一换,咱俩居然就失联这么多年。”   宁佳书笑着回头,向师兄介绍,“我高中同学何西。师兄你说巧不巧,我来申航的第一趟航班,就和好姐妹在同一个机组。”   一群小乘务员还从未见过乘务长失态的样子,纷纷好奇转过头来打量这个名叫佳书的女人,惊鸿一瞥,又都纷纷挺直腰板转了回去,心中告诉自己输人不输阵。   宁佳书不像飞行员,倒是比她们更像乘务员。国际航班,头等舱3号,主持公司年会大小礼仪活动的那种。   好姐妹的战斗力大不如前了,宁佳书只觉得好生没趣。   准备室开会之前,待到身边的人都走光了,何西终于开口唤住她。   “你是为霍钦学长,才学的飞行来的申航,是吧?”   猛地从何西嘴巴里听到这个名字,颇有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时光又回到了高中那时候。   霍钦。霍钦。   这名字念着便是一股子缱绻的味道,在唇间绕了两回,宁佳书才偏头否认。   “我不是。”   “别蒙我了佳书,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你嘴巴一张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假话。”   对天发誓,宁佳书确实不是个老实的姑娘,不过这一次,她半点没撒谎,躲他还来不及呢,更别提觍着脸往他跟前凑。   不过既然何西已经下定结论,她怎么解释也白搭,索性不说话了。   “怎样,被我猜中了吧,我就知道你还对他念念不忘!”何西轻嘲。   大约是她觉得和自己同病相怜,宁佳书竟从那幸灾乐祸的神情里看出了几分感慨。   是了,论起喜欢,何西当年可比她狂热得多。   “你别再想了,霍钦根本看不上咱们这种人。”   “哪种人?”宁佳书不服。   “虚荣虚伪自私胸无大志。”   难怪书上说世界上最了解女人的永远是她的情敌,宁佳书这下没话了,尴尬抱臂,转身回会议室,低声嚷道,“以为自己真的什么都知道呢。”   有一件事,何西就是做梦也一定不会料到——   她手都没碰到过的男神,不仅和宁佳书谈了恋爱,最后还是她把他给甩了。   何西似乎终于从昔日好友这里扳回一成,心情也松快起来,颇不吝与她分享,“知道今天机组临时换的责任机长是谁吗?就是霍……”   不消何西说,宁佳书已经走到了会议室门口。   在那灯光通明的落地窗尽头,黑色制服的男人逆光转过身来。   他身姿颀长英挺,帽子夹在臂弯 ,漆黑的碎发落到额前。   眉目俊美雅致,骨相均匀,气质天成。   有那么一瞬间,春和景明,冰雪消融。   甚至连背后光线都为他的轮廓都渡上柔和的金芒。   申航的制服剪裁,好像真能把一个人的魅力发挥到极致。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穿申航制服的样子,不防间又记起了从前听学妹说过的一句赞美。   她说,霍钦,是像天空一样高洁清朗,芝兰玉树的男人。   他径直走到会议桌上首,放稳帽子,视线在各位机组成员的面上扫过一遍,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启声:   “既然人齐,那会议就开始了,我尽量把内容简化,早点结束。”   声音是玉石掷地,干净又有种别样的性感。   乘务们眼睛发亮挨着他下面落座,只有宁佳书怔了怔。   刚刚霍钦扫过她的眼神,没有停留。   一瞬也没有。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可宁佳书到这秒,还是不能免俗地在意起来。 第3章   “机长,我是本次航班一副,向北。” 身边的师兄起身朝霍钦打了个招呼。   宁佳书崩得有点儿紧,直到师兄向北桌底下碰了下她提醒,才开口道,“二副,宁佳书。”   言简意赅五个字   其实今天换做是其他任何一位机长,她绝不至于这样失礼。   要知道,桌对面貌美如花的乘务们可不是省油的灯。这是宁佳书来申航首飞,她到哪儿都向来是议论的中心。性格如何,品行怎样,用不着等到航班回程,便能从这些个空乘们口中悉数出现在公司的情报网里。   明明有一肚子能很快叫人对她生出好感的漂亮话,却皆因为眼前这变数卡了壳,没办法再厚着脸皮脱口而出了。   黄梅季节天气阴晴不定,之前一连几天机场的航班都有不同程度的小面积延误,就在向机组通报适航状况的时候,楼外又淅沥沥下起了雨。   密集的雨点被风拍打在大厅玻璃墙上,往外的视野不多时便朦胧起来。   霍钦将两人桌下的动作收入眼底,目光停顿,“给我最新的气象资料。”   话是朝着向北说的,东西却在宁佳书这儿,她只能起身递过去。   离得近时,鼻尖甚至闻见了霍钦身上熟悉的柠檬沐浴露味。   与她们从前在西澳学飞那会儿闻到的一模一样。   宁佳书也不知自己怎么还记得这味道,他好像向来只用这一个牌子,不像她十天半个月就要换一换,永远没个定性。   她这会儿有点讨厌自己灵敏的嗅觉和记忆力,那味道像阀门,一打开总有些不受控制的记忆涌上来,叫人忍不住懊恼。   好在她表面功夫做得好,心里想得再多,神情不见半点流露,就连何西都没察觉端倪。   “会前已经做完了客舱检查,旅客服务设备完好,没有影响飞行安全的设备故障。此次航班有两位无成人陪同乘客……我们会随时做好起飞推迟的准备,尽最大努力照顾好客舱的感受,机长您请放心。”   大抵也有许久才轮到和霍钦搭一次班的缘故,何西坐在离霍钦最近的位子,汇报时抓紧了每一个机会向他释放弗洛蒙,实在没空观察宁佳书。   微笑的唇角展露贝齿,专注的目光,眼角眉梢蕴起风情,微微前倾的上半身,还有那穿了丝袜交叠的长腿,每隔两分钟便要换一换的坐姿。   都是宁佳书一眼就能看穿而且用腻了的小手段,霍钦果然不上钩,他像是完全与何西不在一个频率上,安静听完汇报,漆黑的眼眸半垂,一行行迅速分析眼前的资料,最后签字。   会议果然很短,不过十来分钟布置完工作便宣布结束。   乘车到停机位,乘务组开始为登机准备,霍钦示意众人回机舱,自己下去做绕机检查。   “机长,外面下这么大雨,还是我下去算了……”向北道。   霍钦没回头。   “我跟您下去,顺便还能帮忙加油,让师妹留机舱里对检查单。”跟久了其他甩手掌柜,遇到霍钦这种喜欢亲力亲为的,向北受宠若惊。   这次,男人目光投过来,瞧了两人一眼,没再反对。   “师兄,我一块去。”宁佳书赶紧发言,“我也熟悉下申航的流程。”   向北怕她淋雨才说把她留舱里,可是宁佳书好像总有种叫人无法拒绝的魔力,只听着那声师兄,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   舱外下大雨,宁佳书其实有点发憷,只是瞧见地面与机务交流的霍钦,还是咬咬牙套上了雨衣。   放平日,她绝对没有那么好的觉悟,下去转一圈,精心打理的妆面发型和基本也就毁掉大半。   但是加油和绕机检查通常本就该由他们这些小跟班去做,要是安心呆舱里,保不齐霍钦对她的坏印象里又添了一条。   毕竟已经一个公司了,又是一个机型,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再怎么躲,也避免不了有搭档的时候。   为了避免霍钦对她有偏见给她穿小鞋,还是得夹着尾巴做人。   果然,一下机舱,雨水便迎面扑过来,雾气顺着脖子往钻,黏腻又难受,宁佳书拉紧帽兜的松紧绳,小跑着追上前面高大的背影。   隔着雨雾,霍钦的眉眼似青山远黛,氤氲水汽里的工笔画,精致又朦胧。   他与机务说话的声音隐约传过来,条条逐一核对,严谨细致。   霍钦一直就是这样认真、活得一丝不苟的人。   宁佳书恍惚记起了第一回 见他的时候,还是高中,何西非要拉她去看高三的英语能力竞赛。   才进门,隔着小礼堂五十来排座位,她一眼就瞧清了台上演讲的人。他的演讲韵律节奏都叫人舒服,发音又好听,像汤姆·希德勒斯顿,会把“0fr it”连读,发出好听的r音。   最重要的是他生得英俊,骨子里都透出一股认真的雅致来。   “霍钦,听说家里是航空公司高层,高三验飞已经过了,以后注定要当飞行员的。”   何西得意问她,“帅吧?是不是没白来?”   宁佳书不记得自己怎么答了。   她后来才知道,他的英文口音是RP,最标准的牛津腔。   活了十六年,霍钦是她在这个世上遇到最完美的家伙。   和宁佳书三天两头便厌倦的那些大大咧咧的毛头小子完全不一样。   他没有堆积如山的臭球鞋,没有日抛的袜子,没有烦人的烟草气,没有青春油腻的汗迹,永远干净清爽。   分数漂亮,功课整洁,老师喜欢,同学爱戴。   入学时候做新生代表发言,毕业时还是优秀毕业生代表。   喜欢他的女生数不胜数,她俩自然也在其中,可直到霍钦从附中毕业那天,也不认识何西和宁佳书这两个名字。   他完美得像一个叫人自惭形秽的圣人。   何西犹犹豫豫,还是只敢止步在远处望着。   宁佳书的心理活动则更微妙一些。   她傲气,越抢手的东西才越不会主动靠近,否则岂不是和那些追逐他的人成了一样的俗物。   从地面回来,制服已经微潮了,宁佳书在洗手间迅速打整了下头发,纸巾压掉面上的水分,进驾驶舱和师兄输入CDU,核对舱单。   一切准备就绪,起飞前最后十分钟,客舱确认登机人数和乘客名单一致后,飞机关闭舱门,等待地面放行。   大概是因为第一天跟飞,老天爷总要给些挫磨,就在飞机等待地面指令滑出的时候,肉眼可见远方的阴云压上来,雨越下越大,可见度降低了!   从驾驶舱看出去,跑道全是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航班延误,大概是所有机组和乘客最讨厌的事。   白白在机舱等待,乘客又闷又焦虑,机组也受气,还不赚小时费。   好在最新的气象资料里显示还在适航条件内,机场能见度也勉强达到了起飞标准。   在晚点了七八分钟,雨雾稍散后,终于接到了地面的滑出指令。   在塔台的指挥下进入跑道后,霍钦开口说话。   “申请离场。”   宁佳书反应了一秒,才意识是到这是霍钦在对她说。   从她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霍钦漆黑的头发,硬朗深刻的面部轮廓,却瞧不清他的神情。   这是时隔几年再见,霍钦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让她向塔台申请离场。   这么简单一句话,宁佳书不知怎地,心一下被撩到了嗓子眼,节奏半点不受控。   时间等得有点久,副驾的向北转头过来看她,宁佳书才赶紧坐直,把地面频率调到备用,清了清嗓子,隔着耳麦联系塔台,“申航1381,准备离场。”   塔台似乎在忙,没听见,宁佳书等了几秒,又呼一遍:“申航1381,准备离场,准备离场。”   这次塔台很快回复,“申航1381,可以起飞,跑道34L,起飞后联系离场118.60。”   确认跑道没有障碍之后,霍钦执行起飞。   飞机在跑道上飞快滑行起来,宁佳书最享受飞机加油门的瞬间,推背感来临的一刻,叫人五脏六腑都变得爽快起来。她静静等待油门加到Vr,飞机带杆离陆的那一刻,惊吓就这样不期而至了。   眼前的跑道上,居然有一架小型空客在横穿34L17R跑道。   “怎么回事?跑道上怎么会有飞机?”向北的声音惊恐地在颤抖。   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此时飞机的滑跑速度已经到了125节,跑道上的那架空客越来越近,他下意识要伸手去带刹车。   惨了!   宁佳书睁大眼睛瞧着雨雾中空客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她甚至能看清它机身上所属的航空公司字样。   然后想起了教科书上的那起特内里费世纪大空难。   她那么不平凡的一生,就要结束在今天了吗? 第4章   “宁佳书,询问塔台。”   霍钦说话了,他声音冰凌凌的毫无起伏。   好似眼前不是危机四伏的跑道,只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起飞前滑跑。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宁佳书的大脑片刻空白后反而冷凝下来,目视前方对耳麦询问,“塔台,34L跑道前方正被其他飞机占用……”   此刻已经接近V1决断速度,没有等待答案的时间了。   前方跑道上的飞机也明显察觉到他们的存在,正加速滑行脱离跑道。   把飞机拉起来,或者终止起飞。   这一瞬间,谁都来不及做更精准的计算。   决断不过一秒钟,霍钦制止了向北收油门,迅速开始操作,使用全推力道TOGA。   “加力起飞。”   “机长……”向北的话声里夹着颤。   “正常起飞在H3已经能够成功起飞,不因为恐惧丧失判断力,这是我们能做到的。”   他自始至终冷静的声音像是叫人找到主心骨,伴随着引擎巨大的轰鸣,飞机终于离地。   就从距前方客机不到百米的地方。   宁佳书反应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她们已经成功飞越了眼前跑道的A320,避免了一场撞机事故,正在上升高度。   抬手擦一把,她的额上全是冷汗。   向北一个一米八的北方汉子,更是看着仪表就落了泪,又赶紧悄悄用金色三道杠的袖口迅速擦拭掉。   “机长,我刚刚差点儿点刹车了,这么大的事故征候,我会被转到地面吗?”   “不应该,你并没有在责任范围内出错。”   “我不想去地面……那是塔台的指令出错了吗?”   “也许。”   ……   在返回地面,调查结论出来之前,他们的猜测都是无意义的。   宁佳书一生最值得自豪的,便是每每在人生最重要的节点,她都意外地冷静自持,决策果断。   15岁时候,成绩只在中上游的她超常发挥考上了最好的高中。   18岁又意外地考上了最好的航空学院。   高考结束父母离婚,她果决地跟了妈妈留在国内。   ……   她不敢说从未后悔过自己做下的决定,可她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后来看上去最好的选择。   刚刚那一秒钟,扪心自问,她不可能比霍钦更快地做出决定。   这让宁佳书心情复杂,一遍遍设想,假若是自己坐在驾驶座上,要怎样才能比他做得更好。   进入巡航高度,切换到自动驾驶,待到霍钦结束与地面的通话时,机舱的氛围更加沉下来。   面对干燥的空气与闪着灯光闪烁的仪表盘,向北的手至今还是忍不住微颤。   飞行非常平稳,头等舱的乘务给他倒了水,他端在手中要喝,却几欲晃出来。   向北坐在前排,是最直观与危机接触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起飞那一刻有多可怕。   稍微出一点差错,他们的机务组以及客舱两百多人,连同地面A320的旅客,就全部殒命了。是霍钦的果决救了所有人。   宁佳书看他的状态实在危险,关切道,“师兄,你看起来不大好,需要替你一会儿吗?”   “不可以。”   向北没有来得及答便被霍钦阻止,“飞行时间不够,你不能上座。”   还是硬邦邦冷冰冰的调子。   声音再好听,宁佳书也气死了这个语调。   她并非要违反规定上座,只不过同事间象征性关怀两句罢了。   纵然分手时候再不愉快,她再讨厌,刚刚一齐经历了生死,难道连一句安抚的话也没有?   “霍机长每次执飞对你的机组成员都这么冷若冰霜?”宁佳书故意把尾音扬起来刺他。   霍钦这次回头看她一眼,目光如点水一般落在她的面上,宁佳书挺直腰脊。   他漫不经心唇齿启合,“不一定,看人。”   “那些被冷待的人受得了你吗?”   “我相信你会适应得很好。”   “当然。”   宁佳书瞪男人的后脑勺咬牙切齿答完,又想到刚刚是托他的福才好端端坐在这儿,闷得不行,再呆不下去,干脆借吃饭的时间,摘了耳机走出舱门,自己去洗手间。   还在瑟瑟发抖的向北都忍不住移出注意力看了两人几眼。   师妹胆子这么大?可能还不知道他顶撞的是什么人……   霍机长平时待人就有这么冷漠吗?   他想来想去,总觉两人话间的争锋相对没有那么简单,师妹和霍机长似乎不是第一天认识了。   再想想,他又把这念头按下去,既然认识,那登机前怎么可能会全程无交流?   应当是不认识的。   霍机长果然如传闻一般不近女色。   他回身看了看师妹快步走出门的背影,有点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男人可以对着宁佳书这样的美人都心如磐石呢?   冲了水,宁佳书站起来一照洗手间的镜子,才大惊失色。   她向来引以为傲的漂亮眼睛上,睫毛膏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小块,晕染在右眼的卧蚕上,像国宝熊猫。用的本来是防水睫毛膏,也许因为在地面被雨淋了一场,起飞时又这么慌,擦汗时候没留意给擦掉了。   所以霍钦刚刚目光定在她脸上是在看这个?   她就是用这个形象渡过了大半个航程?   才想到这个可能,她的脸唰地一瞬间黑下来。像是跟人打了一架,打完雄赳赳气昂昂走回家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那种尴尬。   宁佳书一张接一张抽纸擦,从来没这么恨过防水睫毛膏的质量太好,直到眼睛都卸光,再没有晕染的可能,才借了3号小姐姐的口红补足气势。   头等舱有两个无成人陪同的小男孩儿在哭闹,四五岁的混血双胞胎,属于不太好哄的年纪,小姐姐焦头烂额,糖果也拿了,小饼干给了,玩具也都抱过来,半蹲得腿都麻了,俩小子还是没哭够。   大概双胞胎有心灵感应,一个不停另一个便也不肯示弱,哭声此起彼伏像是二重唱在客舱回荡。   时间一久,周边几个在休息的乘客神色也不耐烦起来。   宁佳书是来还3号东西的,走时却被那在哭的小孩奶声奶气唤住,“Wait,are you a high flier?”   回头,小正太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指着她胸前的飞行徽章,蔚蓝色的眼睛泪目眼巴巴盯着她。   宁佳书向来对这种喜欢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不是很有耐性,只是瞧着小姐姐写着救命的眼神投过来,想到刚刚擦了人家的口红,不好白用,才勉强定住脚步。   “YES。”   “I like the plane.”小孩更开心了,伸手就想去解安全带过来。   他的兄弟似乎也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就着小姐姐的手擦了鼻涕终于停了哭声,伸手要宁佳书抱抱。   宁佳书吓得倒退小半步。   她不喜欢小孩,家里的那个祖宗弟弟都没抱过,更别提别的,示意空乘按紧俩小孩不安分的手,蹲下来陪着说了两句话,又把飞行徽章取给他们玩,才总算脱了身。   一抬头,又瞧见对排座位的男人拿开报纸,在冲她笑。   男人五官极俊朗,眼角眉梢都是年轻人的飞扬,笑容不羁又放浪,带着一点儿痞气。   “培风?”   这一瞧,遇上飞机颠簸,宁佳书差点没蹲稳。   这张脸,正是几个月前,她刚刚在洛杉矶分手的男友,加州大的学生,小开季培风。   “你认错人了哦。”   男人隔着过道伸手,想把她扶起来。   那手指白皙袖长,养尊处优。   宁佳书没接,这并不是她前男友的手。   季培风是UCLA的篮球校队主力,代表学校出战NCAA连续几个赛季的首发控卫,前途无量的华裔球员,他的手指骨节还要更宽大,身板也偏运动系。   晒过洛杉矶的太阳,小麦色的皮肤也远比眼前的人更健康野性。   不过这世上,怎么会真有长相如此相似的人?   双胞胎?   宁佳书瞧着那几乎和前男友模子里刻出来的五官,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混血儿,扶着座位起身。   男人也不介意她的不领情,收回手又道,“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留个联系方式也行。”   那笑容晃眼得几近勾引。   她可没听季培风说过他有兄弟。   那就做搭讪处理了。   “不好意思,根据公司规定,我不能向您透露联系方式。谢谢。”   她站稳,矜贵地微颔首后便不再说话,转身径直往前。   背影婀娜又帅气。   头等舱小姐姐被这一顿骚操作惊得五体投地。   宁佳书回到驾驶舱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整个客舱的旅客中,有亚洲面孔,也有高鼻阔眼的外国游客,有的开着阅读灯在看书,有的在盖着毯子休息,一对双胞胎埋头玩着徽章,讲得津津有味。   他们还不知道,几个小时前,自己曾经与死神擦肩而过。   往回走时,穿过微暗的通道,宁佳书不知怎地忽然生出一股豪情来。   这就是一个飞行员的责任与担当,排除万难,把他们送到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起落安妥,总有一天,她能比霍钦做得更好。 第5章   再回到机舱,霍钦在和向北讲费斯汀格法则。   那法则宁佳书在课堂上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老师举例说过一次,她记性好,几年过去了,还残留两分印象。   说的是主人公卡斯丁在起床时候因为手表意外摔坏而引发的一系列效应,由一点不愉快扩大到最后身边所有人都出了差错。   “…难以控制的只有百分之十,剩下的百分之九十,由你的反应来决定。如果总在纠结已经发生的误差,很难跟得上新涌出的问题,这对飞行员来说是致命的。”   显然,霍钦是在教导向北怎么跳过刚才的失误带来的障碍。   他可能适合当个大学教授,对待别人倒是好耐性。   宁佳书重新戴上耳麦,瞧着他背影落拓的肩线心想,要是大学那会儿听这样的声音每天在课堂上睡觉,睡着了一定很舒服。   霍钦讲话逻辑条理清晰,北方人的吐字字正腔圆,低沉好听。   向北果然镇定许多,伏在膝上的手不颤,面色也回转了。   低声谢他,霍钦却只轻点了下头,落在仪表上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抬起来。   “不谢。”   向北心中有些复杂,此刻,他感激霍钦,却也羡慕他的镇定自若。   论起来,他们的年纪实在差不了多少,他还在副驾苦苦熬资历,霍钦却早已经成为申航最年轻的机长,以后也即将是最年轻的机长教员。   虽然有传闻说他后台硬,可技术更硬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一点,只要与他共事过的人都十分清楚。   他的情绪好似一台精密的仪器,状态稳固,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当做什么。   ==================   抵达罗马时候,正是当地时间下午四点钟。   落地温度22度。   天气状况良好,霍钦的降落非常平稳。   离开上海还是阴雨连绵,十来个小时后便站在了意大利六月热情的阳光底下。   宁佳书是第一次降落在费尤米西诺机场,发动机关闭后,她搭着眼皮按flight time抄完几份飞行时间和油量,终于走出机舱,额头还在门口撞了一下。   “师妹很困吗?”走在后面的向北忍俊不禁。   出声的时候,恰逢霍钦回头,瞧见了宁佳书被机舱门弹回去的样子。   她觉是真的多。   从前学飞住西澳航校宿舍,每天早上买好早点至少在楼下等半个小时,才见她打着哈欠睡眼惺忪下来。   宁佳书眼皮耷拉着,睫毛半垂像把小扇子,很有几分娇憨的味道。   向北觉得,这模样,和早上的明艳动人少了几分距离感。   想想十三个小时的长途飞行,没有休息轮换,确实叫人疲惫。   只不过和宁佳书相反,向北是半点睡意也没有的。飞机平安落地,他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松下一半,剩下的一半,还得等公司的处理结果出来。   落地手机一开机,霍钦的电话就没停过,都是高层打来,还有局方的调查电话。   宁佳书连上无线网络,微信消息也是一瞬间齐齐涌进,直接震动成了来电铃声。   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中学同学都发消息来问了两句,好像一天之内这事儿全世界都知道了。   消息里有问机上具体情况的,有象征性安抚的,也有吓一跳真担心的。   宁佳书挑了两条回复,又去看群里的动态。   虽说并入了申航,但云航的同事们在新公司抱起小圈子,从前的飞行群并没有解散,消息还颇灵通,一天不到,就这事儿刷出了几千百条讨论。   聊天记录翻了十分之一,宁佳书才明白了这次事故有多严重。   她当时在飞机上,眼睛看着,只觉得飞机拉起来时还离A320有一段距离,事实上,她们起飞的瞬间,两架飞机最小的垂直距离仅有二十多米,翼尖距更短。   离相撞不到四五秒钟。   这么严重的跑道入侵事件,才发生就传遍了整个公司。   他们的航班还未落地,本起事故征候便已经作为全国午间新闻播送出去了。   宁佳书这会儿才一个激灵后怕起来,仔细回想自己在机上有没有犯错。   好在初步的调查结果看上去,是塔台的管制员遗忘飞机动态造成的指挥失误。   浦东机场大雨,对方A320落地后,频率便调到地面,而己方A330的频率在塔台,相互都不知道对方动态,他们当机立断加力起飞,勉强算是力挽狂澜,就算局方震怒清算,池鱼也应该殃及不到她这条小虾米。   宁佳书平日只窥屏从不发言,同事只以为她不玩儿微信群,因此八卦起她来很是肆无忌惮。   聊到北京时间晚上八点的时候,有人发了条消息问:“1381航班是霍钦的责任机长,佳书跟飞?”   很快有人答了他是。   那人又道:“他俩不是分手了吗?怎么还跟一起。”   这个惊天大料一爆,接下来的几分钟群便炸了。   “???”   “他们两个在一起过?”   那人又答,“我和佳书一期去西澳的,霍钦当年很喜欢她啊,拿到执照最先租飞机带佳书去其他城市玩。”   “不可能吧,怎么看都不像啊,霍钦怎么会喜欢佳书这类型?不太搭。”   ……   就差没摆明说她是妖艳贱货了。   宁佳书摸了摸鼻子,这次算是明白了,几千条消息里有一半是八卦她和霍钦的,难怪她快落地时候一直忍不住哈欠呢。   点开那爆料男生的头像,面孔隐约有些印象,说过两句话,确实是当年学飞的同期生。   她边走边低头看手机,没注意到前面的人脚步停下来,向北落后了几步没来得及拉,眼睁睁看着宁佳书便一头撞了上去。   霍钦的身板实在很硬,撞得她鼻子生疼泪光直涌,强行才忍住龇牙咧嘴的冲动控制住面部表情,弯腰去捡掉落的手机时候,霍钦已经先一步帮她捡了起来。   桌面就停在宁佳书点开的头像上。   照片里的男生剃掉两边鬓发,梳了个无刘海的铲青,戴上墨镜挑着下巴大笑,神似郑凯。   霍钦扫一眼,挂了电话,递过她的手机。   “你的新目标?”   他只轻描淡写问一句,听不出其他情绪。   宁佳书知道他是误会了,但这东西一解释会显得她很在意,因此只把手机一把抢过来,学他的腔调冷邦邦道,“是啊,比你帅吧?”   霍钦似是认真回想了半秒,然后嗤笑,“宁佳书,你挑人的眼光可真是越来越差了。”   宁佳书下意识要开口反驳,又忽然意识到,这样没风度的话,不是别人,居然真是从霍钦嘴巴里说出来的。   一瞬间,她把准备好的话悉数又咽了回去,唇角抿开拉成一条上扬的弧线,露出雪白的牙齿来,“我没觉得呀,你该不会是对我旧情难忘吧?”   她和人说话向来自带三分笑意,此刻故意拉开的菱唇更是漂亮,眼珠子叽里咕噜机灵地转了两圈,秋波便荡漾起来。   “不。”霍钦此刻答得飞快,像他按TOGA把飞机拉起来时候一样果决,“我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可留恋的。”   他坦荡顺遂的人生遇到宁佳书之后便波折起伏。   “宁佳书,遇到你我总是很倒霉。”   此话一出,宁佳书的笑意瞬间没了,她拉着飞行箱径直从他跟前穿过,沉下脸回刺。   “真巧,我也是。”   没有高冷到两分钟,向北在身后大喊一声,“师妹,出口在这边!”   宁佳书面无表情拖着箱子转了航向,快步再次在他之前上了扶梯,和机组成员回合了。   何西总觉姐妹情绪不对,回头看一眼远处的霍钦,压低声音问宁佳书,“学长批评你了?”   宁佳书斜睨她一眼,“就不能是我跟他吵架?”   “你一个副驾就别吹牛皮了,宁佳书。”何西穿高跟鞋追上她的脚步比平日困难,喘着息,“你还真别得罪他,再多的臭脾气也收收,霍钦出了名的认真,他不会无缘无故批评你。”   “再说,你要真不喜欢他用得着那么在意吗?”何西撇嘴,“他是机长,你是副驾,说你两句天经地义。”   “而且我觉得也得是他说你,你才听得进去……”   “打住!”宁佳书与她拉开一步与她强调,“你喜欢,以后别再拉上我了。”   十六七岁的宁佳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曾心无旁骛幻想过一段缥缈的爱情。只是这样的光景,在后来便不得见了。   她现在讨厌那样愚蠢的,沉沦过的自己。   何西被她吓得错愕,“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呗,用得着那么大反应吗?我跟你说句实话,其实我心里也早放弃了。”   霍钦再好,可终究和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和他在一处,只敢拼命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他看,劣处缝缝补补,遮遮掩掩。   相恋的人若是性格门第差距甚远,迟早是要掰的。   何西这么些年始终观望没有费力迈出那一步,除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之外,也因为她很好地认清了这一点。 第6章   航班落地后有24小时时间休息,宁佳书乘机组车回到酒店已经精疲力尽,连下午饭也没吃,行尸走肉一般拖着肉体囫囵卸了妆,一沾着枕头便睡得昏天暗地。   半梦半醒间,床头的铃声响个不停,她不耐烦摸了半天才把手机摸下来,闭着眼睛划开。   “喂——”   半晌没得到回应,半眯起眼睛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串陌生数字,打头的号码001626。   来自美国洛杉矶。   “Hello?”   宁佳书在洛杉矶呆了三个多月改装训练刚回国,有认识的朋友给她打电话也正常。   她起初以为是信号不大好才听不见声音,喊了好几遍,手机贴近耳畔,却闻到了对方隔着话筒几乎微不可查的呼吸声。   北美正处大半夜,宁佳书有些疑惑谁会在这时候给自己打电话,可她实在太困了,脑子里像搅了一锅浆糊,等了十来秒钟还没听见答复,干脆又挂了电话重新睡过去。   这一次入睡,宁佳书恍惚做了一个梦。   记起了上一次恋爱说分手时候,季培风那张俊美又忧郁的脸。   为什么会梦见这个,大抵是飞机上遇到那人和前男友长得实在太像的缘故。   梦里,他刚从赛场上下来,满头是汗,只听闻那句话,微启的唇怔怔愣着,篮球滚到她脚边。   漆黑的眼睛里有光亮暗下去,像是一盏灯熄灭了。   虽然是一开始就说好的好聚好散,可到那一秒钟,宁佳书还是不可避免生出几分负罪感,培风真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男朋友,只可惜遇到了她这样铁石心肠的女人。   她本要转身走的,想着既然在梦里,就拍拍他安慰两句吧,谁知还没张嘴,就见霍钦皱着眉脸色阴沉朝她走过来,冷冰冰质问,“宁佳书,你的登机牌呢?”   眼前的场景一下子换成了航站楼,她翻遍飞行箱每一个角落也不见登机证件。   “你下去吧,我不需要你这样毫无责任感的副驾。”   她怎么可能在霍钦面前犯这种低级错误?   宁佳书一下子便被吓醒了!   翻身下床直奔飞行箱,像是一个强迫症患者,她蹲在地毯,直到把电脑、IPAD,飞行记录本,洗漱包、通讯耳麦、证件袋一字排开,数了一遍又一遍,确定没有遗漏,才松口气,一屁股坐下来。   窗外黑色的天幕被城市的灯火映得发亮,正是罗马时间凌晨四点。   宁佳书本想睡个回笼觉,才躺下,便隐隐听见左边房间传来黏腻的撞击声。   酒店隔音也太差了了吧?   翻个身,又听到右边房间如出一辙的喘息。   真是全世界都不想让她睡好觉!   黑着脸起身去洗澡,直到花洒把所有的声音都掩盖了,宁佳书才记起昨晚那通没出声的跨洋电话。   直觉告诉她是季培风打来了。   可就是不知道都分手两个多月了,他怎么会突然联系她。   宁佳书分手向来不拖泥带水,要断便断得干净潇洒,有大大方方的还能做朋友,像季培风这样在意介怀的,大概就是永别了。   洗澡特别消耗热量,睡了八九个小时,在飞机上吃的那小半盒机组餐早已消化得一干二净,整个飞行箱只找出一只机组发的小点心,吞了之后还是饿得前心贴后背。   本打算吹干头发就下楼找吃的,谁知房间的吹风机坏了,前台的电话许久也打不通。   她打算自己下楼去找。   宁佳书的头发生得像海藻,浓密又柔软,天生自来卷,小时候宁母抱她出去,大人都夸像洋娃娃,偏偏宁佳书自己不喜欢。   她觉得,大概是中学时期没做成的离子烫始终令她耿耿于怀,后来每每都要用吹风机撸直。   不过直发确实把她的纯净柔美发挥到淋漓尽致,更添上几分表里不一的气质。   ==================   本想着先出去看看,谁知一踏进走廊,房门便自己带上了,宁佳书傻了眼,她的手机和房卡都还放里面,急匆匆跑到大厅前台,却并不见人。   时间还太早了,她穿得单薄,湿淋淋的头发披在肩上,风一吹才感觉到寒意。   等了十来分钟,只等到了清洁工。对方听不大懂英文,宁佳书意大利语又说得磕绊,啰嗦了好几句才听明白,酒店夜班的前台组队罢工了,最早六点过后才会有轮替的员工来上班。   意大利人工作出了名的散漫,传说一年365天有300天在罢工。   宁佳书除了翻白眼,竟是什么办法也没有。   大厅接了杯水喝,实在耐不住冷,又回到九楼,搜肠刮肚想何西到底住哪间房,去叨扰两个小时。   9045?   9054?   她睡得早,连下午饭都没吃,只是在前台发房卡的时候随意瞥了一眼登机入住单,此刻想起来,不禁后悔当时没看得更清楚些。   好在两个号码登记时挨在一处,这代表两间房住的都是她们机组的人,两间都能敲敲试试。   宁佳书走廊转悠两圈,踩着拖鞋最先去按了自己斜对面那间门铃。   才按到第二下,房间灯光便亮了。   睡得很浅嘛。   被人吵醒的滋味宁佳书很有体会,因此堆出笑容,打算不管是谁先道个歉再说,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心理建设得很好,然而门一开,她便后悔了。   恨不得原地消失,宁愿在走廊呆半宿到天亮。   来开门的人,是霍钦。   他穿了长裤,单手抬着,在给衬衫松松系扣,才瞧清她的模样,脸便凝上来。   扫了眼腕表,抬头问她,“宁佳书,你做什么?”   宁佳书随便套了白T恤,宽松的领子,胸口的皮肤掉出来,极白,湿淋淋的卷发披在肩上,衣服被打湿大半。   灯光下,漆黑的眼睛里汪洋一片。   眼角下小枚褐色的泪痣,更是像极专吸食人精魄为食的海妖。   “我……就借个吹风机,我房间的坏了,前台没人在。”   心中再懊恼,她也得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装作已经把白天的不愉快忘掉。   宁佳书解释前大眼珠子转了半圈儿,所以这话霍钦只信了一半。   他没出声,上下打量了宁佳书一秒钟,然后转身关了门。   就这么把门甩上了?   宁佳书嘴巴张开半晌说不出话,气得想打人!   刚刚对门抬起小腿,谁料那脚步声又近了,她赶紧转身,装作要走的模样迈出去两步。   一、二、三——   “不是借吹风机?”   终于等到霍钦的门又重新打开。   他的声音很冷清,带着初醒的微哑,眼睛却是清醒的。   宁佳书背对他,飞快地扬眼得意笑起来,转了主意,也不拿他手里的东西。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霍钦眉一皱:“你还有什么花招?”   “我哪儿来什么花招,”宁佳书撇嘴,皓腕指了指背后的门,“我出来找吹风机,门锁上进不去了,没钱包没手机,前台六点才上班。”   “你的同事在外面吹了一个多小时冷风,你忍心吗?”   样子是真委屈。   霍钦也是真了解她的秉性。宁佳书爱娇,受了伤倘没人注意也就算了,若有人看见关心两句,指甲盖大的个小口子破掉都要喊半天疼。   按她头发和衣服上的水迹,洗完澡至多不过二十分钟。   可能怕她又蒙人,霍钦穿上外套带她去了一趟大厅。   谢天谢地,没有员工良心发现回来值班,前台还是空荡荡的。   此刻凌晨四点半还不到,也不好贸然敲门去吵醒其他人。   回去的路上,霍钦把房卡递给了她。   宁佳书抬头,“你要去哪儿?”   “睡醒了,出去走走。”   宁佳书睁大眼睛似是有光亮闪烁,咬着唇竟是又把房卡塞回了他手里,“我也做不来鸠占鹊巢的事情,既然你这么不想看见我,那我回大厅坐着等天亮也是一样的。”   说罢,她转身便折回大厅。   竟是比刚才更委屈了。   “宁佳书——”   霍钦大半夜被她折腾得无奈,纵是知道这是宁佳书几年前便惯用的伎俩,还是松了口,“你别闹了。”   ==================   霍钦住的是双人床房,空了靠窗的那一张空着。   宁佳书洗过澡,又穿了短袖短裤,四肢都被冷得微红,进了房间半晌才稍暖些。   霍钦确实是睡不着了,洗漱后就在窗边开着阅读灯看书,宁佳书好几次张口欲叫他,最后还是没说话。他冷淡背对她的样子,自始至终没有投过来的视线,已经表明了态度。   她径自把头发吹干了,盘腿坐到另一张空床上,没有手机,也就没有了打发时间的东西。   昏黄的灯光下,霍钦的轮廓有点儿叫人屏神。   若是从前,她可能会把电视打开干扰他,叫他看不成书,把注意力移回来。   可惜当初那么分的手,阔别几年,她也不敢轻易试探,他对自己的容忍底线到底到哪一步。   枯坐了二十分钟,宁佳书扭来扭去,到底是忍不住了。   “霍钦。”   “霍钦。”   那人没动,沉静的眉眼,低垂的视线,倒真像入了定的神仙。   “霍钦。”宁佳书又叫,“我能看电视吗?”   “不能。”   这一次应她了。   男人抬头,床上的宁佳书托腮挑眉看他,得逞地抿开唇笑起来,然后问他,“今天晚上要是别的女人来敲门,你也会开吗?”   温声软语,像是在对她的情郎说话。   白生生两条腿搭在他床檐的制服上,樱粉色指甲盖像是制服精美的袖扣,垂下来的领口隐约可见微绵的曲线,娇憨的大眼睛闪动着狡黠与揶揄,一动不动看着他。   宁佳书漂亮,那份生来的美貌便是她无往不胜的武器,她对自己认知准确且物尽其用。   他忘了,拨撩人心是她与生俱来的本事。   而他从来不知道,她惯用的那些甜言蜜语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第7章   或许是阅读灯太暗了,书上的文字也变成了一行行晃着虚影的符号,看不甚清楚。   调到静音的手机屏幕闪动。   霍钦站起来,打算到门外接电话。   眼看他又要走,宁佳书赶紧从床上滑下来抓他的手,“你还没答我呢。”   温凉的手触摸他的指节,像是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小心翼翼爬上来试探。   等人露出破绽,一击毙命。   霍钦触电般唯恐避之不及地甩开,偏头,漆黑的眼眸里像是有火苗在摇曳,“宁佳书,你别来招我了。”   宁佳书被甩开的手背在身后,竟像是带上几分无所适从,“我又不是故意的。”   她抬眼看霍钦,又补充,“我的门真是不小心锁上了。”   茫然又无辜。   霍钦片刻后开口,语气重新冰冷平淡下来,“我出去接电话,六点钟一到你就回房间去。”   宁佳书听着门合上的声音,才撇嘴在窗边的位子坐下来。   拿起他刚刚看的书,封面就是黑漆漆一只鸟站在栏栅上,《肖申克的救赎》。   她从来对这些沉重的小说不大感兴趣,胡乱翻两页,瞧着那只鸟,肚子又饿了,小腿踩上凳子,下巴拄在膝盖上,重新昏昏欲睡起来。   铃声出门便挂断了,霍钦回拨过去,那边急匆匆接起来, “儿子你没事儿吧?这么大事故,你爸居然刚刚才跟我说,我看新闻视频,嗓子眼都快蹦出来了。”   “我没事,有把握才拉起来的。”   “我早说别去航院别去航院,当年以你的成绩,上哪不好,你爸非固执,现在又苦又累,还冒着生命风险,咱们别做这个了……”那边说着便要啜泣起来。   “妈,我挺喜欢的。” 霍钦赶紧打住,“你今天没课吗?”   “今天晚上是德国柏林爱乐的来华演出,我和你陈阿姨打算喝了茶就出门,对了,刚刚还正说这事儿呢,她女儿今年就从美国伯里克音乐学院毕业回来了,要不抽空你们见个面?虽然说我儿子长得帅,但老大不小的,也该谈恋爱了……”   “再说吧。”   音色很淡,像是没听进去,女人有点着急,“菁菁我见过,人长得漂亮,也知书达理,你不会是还喜欢你从前那个宁佳书吧?”   “妈。”   “儿子,妈妈不是要干涉你,长得漂亮的姑娘多了,人不能在一个地方跌两次,你就是不肯谈恋爱才会对她念念不忘,多谈几段就淡了——”   “你别乱猜了,我有分寸的。”   那边似是缓了一口气,最后才想起来问,“对了,妈妈没打扰你睡觉吧。”   霍钦低头看表,“现在是罗马凌晨五点。”   “啊?那我不讲了,你快点去睡觉,下次我注意时间再打过来。”   如果他妈知道宁佳书此刻就在他酒店的房间里,也许会气得喝不下茶,可能还会摔杯子,霍钦想。   凌晨的风刮在脸上,天际泛起一抹白,马路对面的小教堂亮着旧灯。   他俯身投币,接了一杯热咖啡,在二楼阳台的长椅上坐下来,一口一口喝完醒神。   整个学生时代,他的成绩一直排在学校前列,因为错过一次的题,他再不会错第二次。   同样的,到今天,他也不会在一条沟里翻第二次船。   直到时针指向六点正,整个罗马城市的路灯都灭了,马路上陆续多了车流。   男人把喝空杯子扔进垃圾桶,起身折返。   可惜宁佳书向来就不是个听话的人。   她不仅没回去,还半点不讲究抱着膝盖在椅子上睡着了,下巴抵着膝盖,那本书被扑开被扔到地毯一边。   霍钦俯身捡。   窗棂外的风吹进来,正好被宁佳书歪到一侧的长发扫了脸颊。   痒意令他不适。   她翘起来的鼻尖总有漂亮的弧形,呼吸香甜,就好像从前每次上课趴着睡觉时候一样,下课都叫不醒。   不知道现在工作了还会不会犯。   她其实不适合这个行业,因为飞行员是不能在驾驶舱睡着的。   ==================   宁佳书直到听见浴室的水声才醒过来,往外一看,天光已经大亮了。   想也知道时间已经过了霍钦规定的六点钟,她匆匆起身,离开时,还被桌边的椅子腿绊了一下,跳了两步把门才带上,回头便看见对面刚出门的乘务组妹妹们惊愕的眼神。   一众人已经画好了妆,似乎打算下楼吃早餐。   真是巧得见鬼了。   饶是宁佳书脸皮厚,此刻也有点傻眼,她笑起来尴尬地打了声招呼。   “Hi……早上好啊。”   众人脚步皆缓下来,走在前排的何西从手机屏幕上抬头,便在眼前瞧见了宁佳书。   她披着头发,衣衫不整,手还搭在霍钦的门把手上。   何西睁大眼睛,来来回回来把门牌号和宁佳书的脸对了两遍,才压下声,“你……换房卡了?”   9054,这个房间的位置最佳,空气好,不临街,安静,是她特地留给霍钦的。   “没换,我住这间。”宁佳书指指对面给她看。   “我房间吹风机坏了,来还吹风机的。”解释起来实在太长,宁佳书干脆半真半假往短了编。   不过即使说真话,她们可能也不会信。   因为刚刚里面浴室的水声,肯定有人听见了,这家酒店的隔音差得不得了。   何西的脸色像冻过的茄子,她一回忆昨夜隔壁房间的撞击声,思想就不受控地往可不控制的地方发散。   又记起昨天下午霍钦和宁佳书在机场的不愉快,终于意识到事情也许没这么简单。   耐着性子叫下属先去乘电梯,才把宁佳书一把拉到一边,“你实话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和他认识的?”   “你是不是早出手了?我们从前不是约好为了公平只准一起开始,谁都不能轻举妄动的吗?你怎么这么卑鄙?”   宁佳书有点无奈,“大姐,你让我先答什么,换身衣服出来再说行不行?”   “不,你现在就给我说清楚。”何西激动拒绝。   “要说卑鄙,我阑尾炎住院,你来探病时候安慰我说就算选中了也不会报空乘系,骗人放下警惕算不算?”   “一毕业就来申航近水楼台算不算?”   “昨天准备会对他搔首弄姿,飞机落地又假惺惺劝我你早放弃了算不算?”   “到现在还想蒙我呢。”宁佳书抱臂嗤笑指控。   何西怒了,“你!你更无耻,你故意换号码不联系我,自己去了航空学院,你现在还从他房间出来,你说,你是不是早就对他下毒手了!”   “倒没有这么早,就是大三去西澳学飞时候才下的。”   “你们睡了?”   “睡了。”   “宁佳书!你这个坏女人!”何西气急败坏,眼看就要上来掐她,宁佳书赶紧闪身下楼补房卡。   何西修炼许多年,还是空乘这样最需要耐心的工作,早就百炼成钢了,谁知道每每遇见宁佳书,还是能被她气得半死。   她恨,自己捧在心尖上多年、手都没碰过的男神,居然早就被宁佳书那个狐狸精染指,而且还睡腻了!   凭她的骄傲,宁佳书染指过的男人,她自然不能再跟屁股后边讨好。   ==================   早餐是在酒店大厅吃的,长形方桌。   座首的霍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众人看他的眼神忽然就闪避暧昧起来了。   席间,桌底下乘务组的手机信息提示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宁佳书有点头疼,她当然清楚是为什么。   要知道,乘务们的微信群堪称一家公司最顶尖的情报网络。作为申航连续几年的宣传片主角,明星机长,霍钦的同行迷妹围起来可绕浦东机场两圈。   托在场人们的福,她这个刚进公司的新人名字,估计很快会传遍申航每一个角落,和霍钦,还有昨天那桩新闻一起。   回航的路上,除了工作必须,霍钦没再和她说过话。   这次连向北都看出了几分不对劲。   宁佳书往常分手后也是这么冷落人的,这再正常不过。被冷落的轮到她,却说不上来的不得劲儿。   只不过她向来是个锱铢必较的性子,别人给她冷脸,她只有装出比他更冷的样子。   事实上,宁佳书也弄不清自己那几分不得劲儿是打哪儿来。   她是个不喜欢回头而且铁石心肠的人,按说都分手那么几年了,心如止水是起码的,可一看见霍钦看她那无欲无求的冷清模样,就觉得不舒服。   不该是这样,至少对她该是不同的。   ==================   飞机一落地便被送检修,而宁佳书则连同师兄一起,便被局方调查组约谈了。   当然,只是例行谈话。   如初步调查的结果一般,属于塔台指挥的失误,她们A330的机组人员没有过错看反而有功,避免了这么大的一场事故,听口风,申航似乎还打算给予机务组一笔数额不小的奖励。   从会议室出来,向北跑了两步追上她,“师妹,说真的,你从前是不是和机长认识,他们说在罗马时候,你……”   “听谁说的?”   “姗姗。”那个头等舱的三号小姐姐。   向北挠头,大概是这样八卦令他有几分不习惯,可又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头发束得太紧有些疼,宁佳书干脆脱了帽子,扯下发绳,并不遮遮掩掩,坦然告诉他,“我们在一起过,几年前已经分手了。”   松开的长发像是柔顺飘逸,师妹的眼睛干净璀璨,像是星辰。   没有一点人间的烟火气。   向北呆怔了一瞬间,心中又不觉得奇怪了。   也是,也只有宁佳书这样美人,被霍钦喜欢过才不奇怪吧。   “师妹你放心,这件事我绝对会给你保密的。”   要是让公司那群暗恋霍机长的人知道,她们能在嘴巴上把师妹生吞活剥了。   宁佳书只笑了笑,显然并不在意。 第8章   飞行结束空下来的休息时间,宁佳书第一件事就是开始找房子。   申航虽然提供员工宿舍,但那巴掌大的小房子,还不见得有她的衣帽间大。   不过想找个离公司近,环境佳,宽敞的房子,也没有那么容易。   家里的行李倒是打包完了,只是宁佳书挑剔,一清早,中介左右打了许多通电话也没看上的。   挂掉手机,她盘腿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啃苹果。   宁母欲言又止,“佳书,要不别搬了,租哪儿能比得上家里啊,在家我还能给你做做饭……”   “我不搬,半夜你能哄得住他吗?”宁佳书睇一眼在沙发上爬的那个小家伙。   小孩光着身子只穿了纸尿裤,黑溜溜的眼珠子乱转,嘴角边留口水边傻呵呵冲她笑。   宁佳书嫌弃地往旁边挪。   小孩儿又爬过来,口水滴到宁佳书裙子上扯出银丝,她受到惊吓连滚带爬从沙发上下来,指着沙发上那个生物武器,“你赶紧把他抱走——”   大眼瞪小眼。   宁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孩嘴巴一撇,哇地一声哭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宁佳书脑袋要爆炸了,把苹果一扔,赶紧上楼换衣服出门。   下午有申航私底下的迎新会,这次从洛杉矶改装回来新人不止她一个,说是迎新会,其实也就是聚聚餐认个脸,再给适龄的单身男女牵牵线。   平日上班只能穿制服,遇上这种场合,宁佳书向来是不肯屈于人后的。   花了半个小时洗澡,敷面膜,从脚指头到每一根头发丝都精心打整过后,才开始化妆挑衣服。   宁佳书是chanel的忠粉,衣帽间大半是这个牌子。这回挑的是回国时刚上的春夏新款,复古收腰裙,素色冷淡风,搭了只精致的小羊皮包,外套搭在小臂上备用。   出门时候,宁母的饭已经做好了,“不吃饭了吗?”   “有聚餐,出去吃。”   说这话时候宁佳书在换鞋,正遇见开门回来的罗图。   罗图上的是本地二流大学,校招时候挑剔这个挑剔那个,到这几天毕业了才慌里慌张去找工作。   宁佳书只消看她的脸色,便知道她又碰壁了。   大抵是听见了宁佳书说“有聚会”,疲懒的脸上才有了几分兴致,“佳书姐,有人约你?”   “嗯。”宁佳书埋头挑着鞋,语气淡淡,言语并不热衷。   罗图动了动,到底没移脚。   宁佳书今天穿得格外漂亮,妆容精致,耳垂上两小颗星钻在摇曳,多半是出去见异性朋友。   她的朋友圈广,档次高,接触的男人不是富二代就是绩优股,早年宁母有事出差,让宁佳书带自己去玩的时候,罗图就已经见识过了。   讪讪找出个茬套近乎,“裙子好漂亮,新买的?从前都没见你穿过。”   “头回穿,是挺漂亮的。”宁佳书走到她跟前,“你不让让吗?我要出门了。”   罗图面上挂不住,顿了两秒,到底是让开了。   听着楼道里远去细高跟踩地的声音,罗图把包甩沙发上,心里难受又复杂。   她羡慕宁佳书有个有钱的爸爸,穿的裙子是香奈儿,脚上的鞋是华伦天奴,不像她爸,只是区区一个销售经理,除了嘴巴能说会道,什么也不能为她做。   班上那些成绩还不如她同学,家里早就托关系找好了工作,只有她,这么热的天还在外面奔波。   除了嫁个有钱人,她想不到更好的能脱离人生困境的办法。   可是想要找个有钱人何其容易,宁佳书现在不带她玩了,说话也爱答不理的,现在又要从家里搬出去了。   “罗图,吃饭了。”宁母喊她。   “我今天不吃了,吃不下。”她垂头丧气地倒在枕头上。   ==================   估摸着晚上少不了喝酒的环节,宁佳书便没开车,约了何西一起。   站在金格百货外面的马路上等了十来分钟,已经遇到两辆车过来搭讪。   宁佳书又热又闷 ,心中烦躁得很,眼见何西的车过来,赶紧直接绕过跟前的男人,疾步上车。   “坐前面,我又不是你司机。”   “前面晒。”话虽如此,宁佳书还是又放开手去拉副驾驶的门。   因为想起来一件事。   以何西上路的技术,不在旁边看着,她怕自己今天回不了家。   “刚那男人是谁啊。”   “不认识。”   何西又往窗外看一眼,酸她,“宁佳书,你现在还真是招蜂引蝶啊。”   “嗯,怪我。”   宁佳书面不改色,扒下车前的镜子补口红。   CL号称口红界的法拉利,宁佳书带出来这支是Silky stain系列的Miss loubl,不张扬显清纯的珊瑚色,衬得皮肤奶白。   “这么下功夫打扮也白搭,霍钦今天又不来。”   “你怎么知道?”   “有人问过了,他说有事。”   何西斜眼看过来,宁佳书干脆拧上口红盖,“我打扮给自己看,乐意。”   城市的傍晚华灯璀璨,闪烁绚丽。   何西开了车灯后,车技越发磕绊起来,宁佳书被刹车颠了好几次,就快要不耐烦地时候,终于抵达了聚会的餐厅。   停车场已经挤得满当当了,左右绕好几圈才找到车位。   左右都有车,宁佳书瞧着那小小的一方车位,实在替她发愁。   “你下来,我帮你停算了。”   “你什么意思?”何西对她流露出来的轻蔑表现出极大的怒意,“你看着,我一次就倒进去。”   挂倒挡,打了一圈方向盘,松刹车,踩油门。   何西拿出考驾照的气势,一气呵成,然后只听砰——   一声闷响,撞在了隔壁车屁股上。   女人踩了刹车越过车窗回头看一眼,瞬间脸色苍白,“宁佳书……”   “什么?”   “林肯。”   “这点小碰擦也就两个月工资,你怕什么。”   “我的车,还没上保险。”   宁佳书被她怔了一秒,才按下抽搐的唇角,“有监控跑不了的,你只能祈祷那辆车别太贵了,先下去看撞得怎么样。”   若不是时机不对看她可怜,她非要捂着肚子好好笑话她一番不可。   待到人下车,宁佳书挪到左边的驾驶座上,把奥迪往前开,找到另一个车位一把倒进去。   锁上车门先绕到奥迪后边看了看,不大显眼,也就尾灯裂了些,还能将就用。   跺脚使车库的灯亮起来,朝何西的方向边走边问她,“怎样,能找着车主的联系方式吗?”   何西似乎在车后跟人说话,没答。   宁佳书走近了才发现何西娇羞绯红的脸庞,越过车身望去,瞧清林肯车主的脸,心中暗吃一惊。   就是飞机上遇到过的,那张和她前男友一模一样的脸。   这样站起来看,确实不是一个人。   比季培风矮了几厘米,但也在一米八以上,黑色碎发,唇角天生带着的三分笑意更叫他添了几分随性和痞气。   更可怕的是,他外套里面的白衬衫和领带看起来很像申航的制服,再看何西与他说话的语气,应该早就认识,大概也是今晚来聚餐的!   “我们又见面了。”   那男人抬起头来,看见她的瞬间,唇角的笑意又加深一层。   何西有点意外,甜美笑起来附和,“原来你们也认识啊。”   除了看向她的眼神十分不善——你怎么谁都勾搭。   宁佳书无辜摊手,把钥匙扔给她,“飞机上见过一面。”   撞的是同事,何西的心理压力就小多了,虽说几个月的工资打了水漂,但能有个和大帅哥接触的机会也不错。   圈外普遍有传闻认为飞行员和空姐是标配,其实不然。机组的搭配并非固定的,今天见上一回,下一次可能十天半个月也见不了面,想要擦出火花也难。   而且飞行员并非个个都像宣传画册上那样英俊潇洒,遇到丑的,她们也没那么待见。   像夏图南这样的颜值,在飞行圈子里算是顶端了,虽说比不上霍钦在她心中的地位,但要论起距离,怎么样都要数夏图南更平易近人些。   而且一想到霍钦已经被宁佳书染指过,她就像嗓子里卡了根鱼刺一样,不上不下的难受。   就算抛开这些不想,她也明白,那么多年的追逐该到尽头了。   何西人生的至高点,是学生时代,和宁佳书一起制霸附中校花榜首,平分秋色的时候。   那个年代的恋爱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先决条件,连那时的她都没有令霍钦入眼的资格,更遑论是今天呢,她只是申航那么多美丽乘务中的一个罢了。   人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总是低到了尘埃里。   不过就算她打算退而求其次,夏图南也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成人世界的男女,许多话不必言明,一个眼神便能够通达。   夏图南看上去,对宁佳书很感兴趣。   ==================   进门时候席间空余的剩位已经不多了,零星几个散开,何西去找了同事,而夏图南则选了宁佳书一侧的位置。   等开饭的时候,这次自洛杉矶改装训练回来的前云航飞行员们都简单地做了个自我介绍,轮到宁佳书,她也大大方方笑起来,颔首道,“各位晚上好,我是宁佳书。”   听上去就是个温柔雅致的名字,搭上她的直发,白皙的皮肤,纯净的眉眼,即使在美女如云的空姐中间,也收割了全场惊艳的目光。   宁佳书的美,是不沾染凡人俗气的。   像是瑶池里的菡萏,亭亭立在云端,高洁无暇,可是当她微笑着折腰主动与你接近、与你说话时,那种被送上巅峰的反差足以叫人失去理智,受宠若惊。   男人们移不开眼睛的时候,乘务们也在打量宁佳书一身的装备,作为常年在飞欧美各条航路走在代购一线的空姐来说,熟识大牌是基本功课。   宁佳书这身没有小十万是置办不下来的。   要么就是她有个有钱的男朋友,要么就是宁佳书还是个白富美。   想起近两天来公司的风言风语,大家都纷纷觉得前者更靠谱一些。   连霍钦这朵高岭之花都能摘下来的宁佳书,还有什么是办不到的呢。   全场只有熟知她真面目何西不停在翻白眼。   夏图南看上去不驯放纵,餐桌礼仪倒是极好,入座前帮忙拉开椅子,席间也数次起身替她添果汁。   这一点和季培风很像,作为从洛杉矶的富人区马布里海景大别墅出来的华人富二代,季培风从涵养到一行一止,都十分周到。   季培风,夏图南。   虽说不是同一个姓氏,生活轨迹也南辕北辙,但宁佳书把这名字品来品去,总觉得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牵扯。   直至酒过三巡,众人放松说着话,夏图南俯身近了倒酒时,宁佳书才假意问了一句,“总觉得你和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很像,或者……你家里还有什么兄弟吗?”   “我爸妈离婚很早,我一个人跟着我爸,没什么兄弟姐妹。”   他纤长的手指执着水晶杯脚,五官轮廓俊美,皮肤很白,像是时下流行的爱豆和男模,挑起来的眉梢有三分率性,深黑色的眼睛仿佛诱人沉醉。   “你这个搭讪很土哦,要来一杯吗?”   宁佳书知道,夏图南当然不至于有自己说的那么可怜,否则也不可能有林肯开了。   只是动起来,气质便也没有那么像了。   季培风的气质更像个王子,或者彬彬有礼的书生,即使在肉体碰撞、汗水横飞的篮球场上,球风也是优雅硬朗的,这让他在UCLA俘获大票球迷。   天底下竟真的有两个没有血缘关系五官却如此相似的人。宁佳书觉得奇怪,但话既然已经问到此处,便也没有再多想。   她摇头,朝何西那边努了努下巴,笑起来婉拒,“我朋友喝了酒,我再喝,就没人送她回去了,她明天还得工作还清你的债务。”   宁佳书只是找副托词,这一看才发现,何西居然真的喝醉了。   抱着她手下的一个小乘务哭得伤心至极,妆也微残,只是她毫不在意,只用手背一擦便接着继续喝。   连宁佳书看了都不忍心。   哭着哭着便咳起来,一副要吐的模样,这下小乘务也坐不住了,悄悄把她的手拉松些,低声道,“乘务长,我送您去卫生间吧。”   “我来吧。”   宁佳书扶着何西站起来,深深觉得,等何西明天清醒,大概会恨不得把今天的自己塞进垃圾桶里。   出了包间,走廊便安静些了,他们订的是中国风餐厅,沿路上都是小桥流水,窸窸窣窣的水声淌得人心里平静。   洗手间太远,拐来拐去的也不见到。   何西这些年大概是太疏松于身材管理了,跌跌撞撞,宁佳书险些扶不住她,到最后烦了,骂一声,“好好走路。”   何西被她的严厉吓到了,抬起头一看她的脸,又小声哭起来,“宁佳书!就是你宁佳书,都怪你!”   和她家里那个不满周岁的祖宗弟弟简直一模一样。   “你这个阴险的家伙……什么都跟我抢,抢了也就算了,你凭什么还把他甩了……早知道你捷足先登,我何至于在心里挂那么多年,我现在不要了,我再也不稀罕了,你看着,我肯定找个比霍钦好一百倍的……”她一边抹泪一边打嗝还流鼻涕,脏得宁佳书恨不得把她扔在墙角里自己回去。   “是是是,我最阴险,你可别和我做朋友了。”   “我偏不,我要恶心你!”何西说着就要来她裙子上擦鼻涕,宁佳书正欲闪开,又顿住了身形。   餐厅的包间是敞开的模式,从她的角度隔着走廊雕花的架子望去,正望见锦堂春那一间里的霍钦。   他垂着眉眼,端了杯子在喝茶,气质清冷又孤高。   对面坐的,是个姑娘。   背对着,宁佳书看不清她的脸,只不过从那一字肩露出的白皙皮肤,还有纤细的脖颈推测,姿色一定不会太平凡。   原来他有事,是出来约会。   何西的鼻涕正蹭在她袖子上,黏糊劲儿叫人竖起汗毛,宁佳书极力才忍住把她丢出去的冲动,压低声音警告,“你给我老实点儿!”   半拖半拽把何西送进洗手间,气冲冲开了水龙头去擦袖子上的鼻涕,却越擦越烦,直到把沾了水的帕子纸巾一股脑都扔出去,宁佳书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霍钦,霍钦。   这个名字她曾经在本子上写了许多遍,也远远看了许多年。   偌大的洗手间只听闻何西趴在马桶上干呕,还有水龙头哗哗的水声。   宁佳书怔怔看着镜子里拧起来烦躁的眉眼,终于肯承认。   也许那么多年,那么多人里,只有霍钦对她来说是特别的。 第9章   宁佳书对着镜子仔细补完口红,直到灯光下的妆面重新变得光洁无瑕才收手。   只是袖子上的水印是弄不干净了,皱巴巴一小片。   毕竟这款裙子,香奈儿的设计师在设计之初就没有考虑过洗涤。   何西吐得差不多了,摸着墙根角过来。   宁佳书心情不畅,回去的路上还恨恨,“我就应该脱下来叫你赔。”   何西干呕的空儿拨冗瞅她的衣角一眼,醉醺醺死乞白赖,“我没钱。”   转过拐角,她好死不死忽然这时候抬头,瞪大眼睛,指着对面的包厢惊呼——   “佳书,那不是霍钦吗,那个女人是谁,霍钦怎么——”   话音没落,便被宁佳书捂住嘴拽回来往后躲,压低声音警告,“小声点,再耍酒疯我把你送抽水马桶里冲下去。”   不确定何西大喊大叫的时候有没有被人听见,宁佳书悄悄探出头瞧一眼,瞧着两人已经在结账,并没有什么异动,才松口气缩回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只是下意识就动了。   何西被捂得喘不过气,拼命扒开宁佳书的手,傻呵呵指着她笑,“我都放弃了,佳书你不会是还惦记他吧嗝——”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宁佳书心头火起,退开半步,只冷笑答她。   “我就说他不会喜欢咱们这种人,人家现,现在就和女朋友约会呢……”   “你见过有那么陌生各坐一端的男女朋友吗?”宁佳书反驳。   “霍钦才不会和普通的异性朋友单独吃饭呢,别自欺欺人了。”   “就算是又怎么样?我根本就不在乎。”   话说着,宁佳书狠狠抽出扶她的手,压下怒意,冷冷整理好裙摆和鬓发,出了拐角,径直朝前走。   她原本打算快步走过去,很不巧的是,包厢里两人结完账,正好步出来。   宁佳书还没出声,何西已经傻乎乎招手了,“霍钦~机长!要过去一起喝酒吗?”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把此时此刻录下来,让这个女人明天瞧瞧自己丢人的傻样。   “认识的人?”那边的女人低声偏头问,声音很温柔。   这一次,宁佳书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五官清秀干净,长发,安静细弱,气质很好,卡其色风衣是个英国牌子。   霍钦先点头应了她。   他鼻子敏感,瞧见两人的时候便闻到了酒意,想起来今天是同事的迎新会,又答何西,“我明天还有飞行,不喝酒,你们玩得开心。”   他私底下对这些活动不大热衷,收到邀请的时候也就没打算去。   只是没想到普通的一场聚会,何西居然喝得这么醉,酒前和酒后判若两人。   他不确定宁佳书有没有喝,看她光洁的脸颊,漆黑的眼睛,应该是没醉的。   事实上,宁佳书绷得很紧。   她一面告诉自己,不要再纠结过去,霍钦和任何人交往都与她没有关系,一面又忍不住迸发战意,想留在这里做点什么。   为了阻止自己,她强迫手抬起来去拽何西,奈何何西脚生了根似的偏不动。   她只能在她腰后暗暗掐一把,咧开唇角笑,“我们不要耽误霍机长正事,走了——”   谁料何西这头猪队友扭了扭身子,居然诶呀一声皱眉,“佳书,你干嘛掐我!”   一时间,四下的空气静寂下来,宁佳书掐死她的心都有了,面上还只得继续维持笑意,温柔解释,“我没有啊,是你喝醉了吧?”   何西摸着腰像是在思考她话里的真实性,气氛实在太尴尬,宁佳书只能主动出声,“这位是——”   陈箐箐安静等着霍钦介绍,不过这个男人真的惜字如金,他只回了宁佳书几个字。   我的朋友。”   陈箐箐扶了扶肩上的链条包,应声颔首。   没说名字,也没有介绍更多的内容。   当然,今天是第一次吃饭,她和霍钦的关系也远没有到可以相互介绍朋友圈的地步。   宁佳书目光下移,像是才看到陈箐箐,笑起来,主动朝她伸手,“你好,我是宁佳书。”   眼前的女人实在是生得一副好皮囊,温柔的灯光下,皮肤细腻如上等的瓷器,连睫毛都是根根分明,浑然天成。   挺直的脊背与放松的两肩,更衬出她纤细的颈段,姿态竟是比她这个学艺术的人更优雅几分。   陈箐箐女人的直觉模糊告诉她,宁佳书,来意不善。   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伸出手同她交握,“陈菁菁。”   “果然像你一样是个美丽的名字。”宁佳书桃花眼微弯的时候,生来便带着三分风情。   确实是一句夸奖的话,只是从她这样的美人嘴巴里说出来,便有些说不出的讽刺意味了。   “过奖。”陈箐箐面上带笑,心底却生出两分敌意。   明白自己才开口便已经落了下风。   出口的路与回包厢的路线一致。   一道走,宁佳书一面要扶着何西这个大累赘,一面得与陈菁菁交谈,一方面还得尽力让自己的姿态优雅从容把人比下去,实在是不简单,她漫不经心与人闲聊,“……这家餐厅菜色和味道都挺好,适合聚餐,不过太吵了,实在没有约会的情调和氛围。”   “哦,你这样认为吗?”陈菁菁摇头笑道,“我倒是很喜欢呢。”   虚晃几招,宁佳书探出两人关系并没有想象中相熟,便不再与人虚与委蛇了。   她回头看霍钦,歪头问,“我记得你爱吃淡的,这家川渝菜还吃得惯吗?”   这便近乎挑衅了。   她的笑容清朗干净,纯粹得像是一泓足以将人融化的春水。   白玉的颈子微歪,撒娇一般挑起来的下巴任性得可爱,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熟稔与温情。   男人们大抵都经不住这样的诱惑,明知道她在犯错,也生不出苛责的心。   霍钦别开眼睛,没有答她,只板起脸来淡声提醒,“宁佳书。”   “你们的包厢到了。”   泾渭分明,足以表清他的态度。   宁佳书嘴角有些扬不动了。   她瞧见陈菁菁的眉眼瞬间鲜亮起来,是由衷的开心。   霍钦是个极有礼貌的人,一整晚都礼貌得过分。   毕竟是家里安排的晚餐,陈菁菁原本以为这几分疏离仅针对自己,可他在宁佳书这样的美人面前也不为所动,说明他本身便是这样清冷克制的性子。   先前那几分被宁佳书压制的憋屈感瞬间烟消云散,不管眼前的女人是同事也好,朋友还是前女友也好。   至少他今晚是陪同她来吃饭的。   陈箐箐笑起来,不着痕迹往男人身边靠了半步。   过了廊桥水榭,便是入口处下楼的阶梯。   何西大概大概是走得累,嘴里嘟囔着什么脚下发软,便踩了一空,宁佳书要维持风姿原本就没扶稳,这会儿怕她滚下去,只能赶紧把人往后拽。   下一秒,巨大的惯性连她自己也被带着朝前倾。   不可以!   宁佳书大惊,努力后仰维持平衡。   早不摔晚不摔要是摔在霍钦和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面前,她回去就提菜刀把何西宰成八块冻在冰箱里!   可先前还能靠宁佳书的大力气勉强支撑,这一往后,重量全部压上来,她没有何西重,脚下的高跟鞋一歪,直接往后面的楼梯栽去。   她的脑袋!   陈菁菁尚未反应,身边的霍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动身把宁佳书接住了。   接了个满怀。   他的手束在女人腰上,恍若天生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   只是一瞬间,霍钦待宁佳书站稳便松了手。   她隐约还觉得那几分好闻的柠檬沐浴露的味在鼻间萦绕,男人已经退开两步,转身和陈箐箐一道走往大厅。   何西刚逃过一场血光之灾,似是走不动了,就在台阶边坐下,“我们休息会儿再走。”   宁佳书怒气未平,趁人不注意抬腿踢一脚提醒她,谁料才动,秋波眉便拧紧了,一直近乎完美的笑容上终于出现了一分微不可查的裂纹,口中溢出声轻咛。   “怎么了?”霍钦听到声响,回头看她。   “脚扭了。”   她为漂亮,穿了跟底极细的高跟鞋,此刻小腿系带的地方,脚踝已经开始发红了。   “能走吗?”   宁佳书试着迈出一小步,眉头为难地蹙起来, “好像没办法了。”   霍钦才动,又怔了怔。   他明知直接走掉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但宁佳书脚扭了,他不能把她一个人晾在楼梯上,何西是靠不住了,她不给宁佳书添麻烦就是好的。   他思虑挣扎了很久才折身,迈开长腿走到她跟前的阶梯上,“脱鞋,我帮你看看。”   宁佳书穿的是膝盖以上的裙子,在楼梯半中央,又不能和醉酒的何西一样随地坐下来,只能为难地低语道,“我坐不下来……”   “麻烦。”   他皱眉低骂一声,到底是蹲下来帮她解脚踝的细带。 第10章   宁佳书的身体乳向来消耗得很快,这种持之以恒的毅力叫她身上每一寸肌肤都细润光滑。   淡粉色的脚趾玲珑可爱,霍钦的指腹碰到时,她不自在地扭了扭,叫人差点没抓稳。   一只脚站着晃来晃去,她只有扶着他的肩膀才能站稳。   霍钦的身体是坚硬而稳沉的。   从宁佳书的角度偷偷看去,半垂的额头饱满,冷清的眉眼,抿成一条线的唇角,全部都俊得要命。   他就是这样好,直到今天,宁佳书也再没有遇到过比他更合自己心意的人。   陈菁菁被遗忘一般站在入厅处的回廊,瞧着眼前的一幕。   如果到此刻她还毫无察觉两个人之间的猫腻,就枉为女人了。   霍钦和宁佳书曾经一定有点什么,纵然他们说话的时候是那样生疏平淡,可动作间的默契做不得假。   平心而论,不管是家世还是其他,她是很满意霍钦的,这种满意在亲眼见到本人之后,又重新上了一个层次。   如果没有宁佳书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这会是再愉快不过一次晚餐。   就在刚刚,她还想要怎样顺理成章地提出下一次见面。   她等了好久,才等到霍钦回头与她说话。   “麻烦稍等一下,我把她们送回包间去,可以吗?”   “好的。”   即便是征询意见,她想自己也没有权利说出不字,毕竟他们还是同事。   宁佳书这次不再嫌何西累赘了,因为餐厅的服务生扶住这个大累赘之后,霍钦只能搭手过来扶她。   她单脚穿细高跟鞋,一蹦一跳走了几步,觉得实在有失体面,又怕再崴一次,折过拐角,只能拿眼去偷瞟霍钦。   他正好抬头。   “要我背你?”   宁佳书眼睛转了转没答。   包厢离大厅还挺远的,后面还得上楼下楼。   片刻后,霍钦如她所愿在面前蹲下来。   背对着人,宁佳书的嘴角终于翘起来,细白的腕子搭在他肩膀,勾住他颈间。   “谢谢你,霍钦。”   宁佳书下巴压在胳膊上,对他的耳朵说道。   脆生生的声音和往常仿佛没什么不同,细一听又像在对人撒娇。温热的呼吸洒在他颈上,一张一合,身体乳的奶味争先恐后钻进他每一个毛孔里。   她没穿袜子,光裸的腿搭在他胳膊上,霍钦握紧掌心,每一步都迈得很重。   这样的煎熬直到度过漫长的走廊,霍钦在包厢门口把她放下。   服务生先扶着何西进去了,宁佳书从他身上蹦下来,问道,“你不进去打个招呼吗?”   “不进了。”   霍钦的神色很冷淡,比刚才更淡几分,她隐隐觉得不好,转身就要进包房,男人便在这时候拉住了她的胳膊。   宁佳书回头。   他立得很直,像是一株白杨树,走廊雕花宫灯交错的光影里,漆黑的眼睛凝了一湖深水,坚毅认真至极,他看了她半晌,松开手,然后开口唤她。   “宁佳书。”   “嗯?”   他过来,就是要同她说这一番话的。   “从前的事情我都可以不跟你计较。但是,从今以后,别再招惹我了。”   宁佳书愣了愣,才委屈摇头轻声问道,“怎么样算是招惹你呢?我不明白。”   仿佛自己真是天底下那头顶无辜的人。   “你自己知道。”   她走近,凝望他的眼睛,手一寸一寸缓缓穿入他的腰际,如同缠绕的藤蔓收拢往上爬。   “这样吗?”   宁佳书的眼皮很薄,眼尾微挑睫毛上翘。眼珠仿佛在冰糖里浸泡过,明亮又妩媚,倾略性十足地将人往里拽,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经在方寸的水光里沦陷。   霍钦身体直得像棵一动不动的树。   他心中明白应该放完不再往来的狠话,就离她远远的,可是身体像上了发条被绷到最近的弦,动弹不得。   宁佳书又踮起脚,柔软的唇落在他颈间,“还是这样?”   那是霍钦最敏感的地方,被呼吸拍打着,柔软的唇瓣所触之处,那一寸皮肤像是触电一样燃烧,炙热滚烫的电流沿着血管流至四肢百骸。脑海里像是有洪水破闸,顷刻间汪洋肆虐,蛮横地东闯西撞。冰火交融,搅得他神思混乱。   “到此为止。”他按住宁佳书的手,面上像是一块寒冰,“有过一次就可以了,宁佳书,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你每一次出现在我眼前,都是在提醒我,过去的自己有多愚蠢多可笑。”   “这就是你不敢看我的原因吗?你既然心如磐石,说到此为止,为什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   霍钦半垂的眼眸终于抬起来,“我没有。”   “你现在要重新开始了吗?和大厅里那个女人?”宁佳书松开手。   她惯会骗人的,就像刚刚恶作剧之后,又把他骗过来,她有数不清的手段达到目的。   这样想着,他没再说话,算是默认。   “你说我招惹你,可是今天晚上,是你自己带着她到我跟前晃的。”她咬着唇强词夺理,“你明知道我咽不下这口气才会这样。她有哪里好?你就这么狠心,要因为她把我们从前的事,全部要当做垃圾处理掉?”   “你心里比我更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霍钦叹气,终于软下来,语重心长告诉她,“佳书,我没有再一个两年陪你玩了。”   “我原谅你,不是因为还爱你,是想放过我自己。”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抛出来像是将暮鼓狠狠撞了一下,心肝都颤。   宁佳书眼眸里的水光终于泛滥开,“你恨我吧,我不需要你的原谅。”   她的眼眸像是悲伤极了,一动不动看着他控诉,“你永远只把最不好的结果记得清清楚楚,忘了我爱你的时候。”   他们也曾经在异国有过耳鬓厮磨的日子。   朝夕相处,他给她做早餐,做晚餐,她在他怀里,吻他的下巴,刷碗。   黑夜里肌肤相亲,汗液交融,十指相扣共赴鱼水。   过得大抵是天底下最快活的日子。   他许久不说话,宁佳书终于退后两步,抬手擦泪,吸了吸鼻子,抬起下巴,“如果我非要招你呢?”   你真的爱过一个人吗?   霍钦想这样问她,可一被那带水光的眼睛凝望着,他就开始像丢盔卸甲的士兵,忍不住慌不择路,他生不出胆量接受,也生不出勇气拒绝。 第11章   霍钦回来时,陈箐箐穿高跟鞋的脚都站得发麻了。   男人沉声道歉,“久等了。”   “没关系,没有等多久。”   她笑起来,却不可避免去想,霍钦送人回去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虽然突兀,但我能问一下,你和刚刚那位小姐是什么关系吗?”她小心试探。   霍钦默了一秒钟,吐出几个字,“陈小姐,对不起。”   “赴约之前,我原以为今天晚上是一场家庭聚会。这些话本来应该在一开始就讲清楚的,我没有进入一段婚姻的打算,是我母亲擅作主张,耽误了你的时间,我代她再说一声抱歉。”   “我也没有想过要结婚,长辈们就是太着急了。”她心沉下来半截,若无其事再笑,“即使是作为朋友相处也不行?我其实很欣赏你。”   “抱歉。”他留出认真思考的时间后,再次拒绝。   彬彬有礼,进退有度。   即使是一场欺骗性质的晚餐,也耐到结束后才道出实情,拒绝礼貌却并不留余地。   这样的相亲对象,如果不属于别人,那真的再完美不过。   “没关系,好像今天晚上一直是你在跟我说抱歉呢,你也没有做错什么。”她已经做出了一位淑女最大的试探,可惜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临开车时,陈菁菁终究是没有忍住好奇心,落下车窗问道,“她是你曾经的女朋友?”   风把霍钦的外套衣摆刮起来,他在陈菁菁的目光下点头,“是。”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这个问题似乎很难,连一直稳重持沉的冷清男人,眼神都有了片刻的迷茫,他思考了很久,然后告诉她。   “是一个很招人喜欢的人。”   只要宁佳书愿意,能轻松地夺走每一个人的视线,别人的爱和喜欢她唾手可得,所以,也学不会珍惜。   “那你呢,你爱她吗?”   她对自己的条件有自信,相貌气质家庭,每一项拎出来都有让男人侧目的资本,可是霍钦自始至终没有被打动过。所以她觉得,这个男人要么是已经有了爱人,要么是曾经被伤得很深。   这一次,霍钦没有再答,他说,“祝你幸福。”   “谢谢。”   男人目送着车子消失在路灯下熙熙攘攘的车流里,终于被风吹起了些许寒意。   宁佳书的香气还留在他外套上,触感也犹在,他转身大步去开车。   曾经很爱过。   姗姗来迟的答案,陈菁菁注定不会听到。   ==================   宁佳书先把何西送回了家。   她崴着脚回包厢,本来是一堆人抢着想送她的,可谁知宁佳书擦了点药酒走几步,竟自己又好了,这下众人都没了当护花使者的借口。   何西的家租在一处高档公寓,绿化环境不错,出了小区就是地铁站,交通发达生活便利。宁佳书这段时间都在找房子,知道租金不会低,不过让她吃惊的是,这个价位的公寓,何西居然还租了个三室两厅,外边还带一阳台。   何西家里算中产,她自己每个月工资两万上下,不靠家里,根本无法在支付房租的同时维持现在的生活。   “你一个人住,干嘛租这么大的房子?”宁佳书气喘吁吁把她往沙发上一扔,瘫坐在地毯上。   “你懂什么,”何西闭着眼睛乱蹬脚,抬手就甩宁佳书胸上,“还不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你知道我为了租他楼底下费了多大劲吗?付这————么高的房租就为了多见几次面,他倒好,飞一回一两个星期不着家,放着我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在楼下假装看不见!”   宁佳书原本是要打回去的,一听这话,捂着胸口心念一动,“谁,霍钦?”   听到这名字,何西似是有了一分清醒,半眯着眼睛睁开看一眼,宁佳书又赶紧伸手去手动帮助她合上,“是他吗?”   “除了他,还有谁?他怎么能跟个和尚似的,臭道士……”愤愤进入角色扮演说到这儿,何西又呜呜哭起来,“为了租房子,我现在都没有存款还修理费了!”   “要不我帮你还吧。”宁佳书的眉眼顿时鲜活起来。   趴在沙发边循循善诱,“你看房子这么大,你一个人也住不下,还难打理,我正好在找房子,搬过来可以跟你分担房租水电……”   “真的吗?”何西抱着她的手,像回到了母亲怀抱的小鸡崽,感动道,“我跟你说,我都快穷死了……”   “但你明天要是后悔可怎么办呢?”宁佳书早早打开了手机录像,等着她回答,得先给自己下道保证符。   “我不会后悔的,求你搬过来帮我付房租吧,我快二十七的人,不能再问家里要钱了,我怎么这么对不起我妈……妈妈,我错了,我一天都没孝敬过你,还只会问你要零花钱……”   她的眼线与睫毛膏此刻已经化作两条黑痕,在脸庞上蜿蜒划过,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何西辛辛苦苦瞒了这么久的秘密,就这样在一场醉酒后,暴露给了她最大的敌人。   宁佳书满意收起手机,觉得她明早起来可能会痛苦得想抹脖子。   ==================   何西是被宁佳书搬家的动静吵醒的,宿醉醒来头疼欲裂,茫然扯开沙发上的毯子坐直,眼睁睁看着她指挥搬家工人进来,“梳妆台放哪儿好了,书架,书架就放客厅……”   我是谁?我在哪里?   她思考了一分钟生命的终极奥义,然后想起了混乱的昨夜,她躲在宁佳书怀里声泪俱下倾诉自己这些年的失败。   “宁佳书?”   “嗯?你醒啦。”宁佳书心情颇好,难得照顾她,“我给你买了早餐,吃吧。”   下巴努朝客厅里多出来的新餐桌。   铺了桌布,还颇有情调地摆了个瓶子,插一支向日葵。   “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何西朝她扔过去一个抱枕,咬紧牙根,“你这个卑鄙的女人!”   宁佳书闪身躲开,“你这是要找我秋后算账吗?”   “不行哦,”她伸出中指摆了摆,掏出合同,“你得有点契约精神,白纸黑字,一旦签下,可不能反悔了。”   “那是我不清醒状态下签的,根本不能算,我什么也不记得。”何西抢过来便撕了个粉碎。   搬家工人都被她吓得一嘚瑟,宁佳书惊讶了一下,然后低头掏出手机解锁,“既然你记不清楚,看来还得用昨晚的视频提醒一下,咦,视频在哪儿呢……”   何西看着屏幕里女鬼一样的自己,失魂落魄坐回沙发上。   “我讨厌你。”   “那怎么办,我现在有点喜欢你了。”   何西懊恼地后躺把头埋在抱枕里乱叫,“要怎么样你才肯把视频删掉!!”   她最大的把柄被人捏手里了,这个人还是宁佳书。   “为了庆祝我们以后同住一个屋檐下,好好相处吧。”宁佳书的嘴角终于翘起来。   何西受到这个天大的打击,直到洗完脸还一蹶不振。   但她心里也清楚,如果不让宁佳书这个恶魔住进来,这个月估计又得问家里要补贴了。   看着格局大变,焕然一新的客厅,她千方百计好歹找出理由安慰自己,宁佳书是个大方爱干净的房客。而且就算她一个人霸占这房子再久,霍钦也不再是她从前心中那个高冷的男神了,是已经被宁佳书染指的凡人。   ==================   宁佳书搬家这事儿,在家里引起了非凡的动荡,起因是她远在澳洲的亲爸打电话回来问候了。   “佳书,你跟爸说实话,是不是那个家里谁给你气受了!是不是他们逼……”   “爸——”宁佳书叹气,“你还不了解我吗?谁能给我气受,我就是工作不方便,找个离公司近的地方住。”   “别骗你爸了,隔壁你黄阿姨都跟我说了,说你回家没钥匙,抱着一堆东西他们半天也不来开门。”   “要是没人给你气受,你学飞那年,怎么会突然来找我,抱着我哭。”   还哭了两天。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   “……你就应该跟我留在澳洲的,回国上什么班,我只有你一个乖囡,就想把最好的给你。他们跟着你享了福,现在反倒还蹬在你头上来了。”   两千万还在往上涨的大房子,如果没有宁佳书,宁爸无论如何不会这么大方,他当年跟宁母算得上是一对怨偶。   年轻时候他学历高,生得英俊一表人才,又是本地户口,情窦初开时,认识了江浙老家来找工作,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远房亲戚,在他家暂住的宁母。   能生出宁佳书这样的颜色,可想而知年轻时候的宁母,也是十里八乡一枝花,来提亲的人踏破门槛,可她最后和宁爸看对了眼。   两边家里自然是不同意的,宁佳书奶奶嫌宁母文凭低,又是乡下人,外公嫌弃宁家傲气,瞧不起人。   两个人顶着压力结了婚,婚后却诸多不顺。   一直到宁佳书出生,宁爸辞了铁饭碗下海经商,生意发展得如火如荼,街坊的风言风语也多起来。   说见哪个女人挽宁爸的手逛街,又请了几个漂亮女人做秘书。   宁爸生得一副好皮囊,有学问,再有了钱,想扑他的女人数都数不过来,每天解释每天吵架,终于有了累的时候。   他们悄悄离了婚,宁佳书却临近高考前才隐约听闻风声。   每天住在一个屋檐下陪她准备考试的父母,已经分别有了女朋友和男朋友。   用晴天霹雳也不足以形容宁佳书得知消息那一瞬间的震撼。   她的生活从起被颠覆了,观念也被彻底洗刷。   被骗得这么惨,也就从那时候起,她很难再毫无保留相信一个人。   她受够了从小到大生活里那些吵嚷和瓷器落地的脆响,也不再期盼遇上相守一生的人。   因为光阴易逝,容颜易老,所有曾经炙热的情感都会随着岁月凋零。 第12章   这一次搬家结束,宁佳书匆匆被派跟飞其他航线,小半个月没和霍钦见上一面。   到了月中,刚从香港飞回公司,便遇到了申航召开表彰大会。   上一次跑道入侵事件局方的处理结果已经出来了,塔台管制和塔台所有的领导被就地免职,而霍钦因为在紧急时刻的处理果断迅速,非常到位,被局方提出表扬,这一次大会,他便是申航表彰的主角。   机组也因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1381航班上的所有机组成员,都会收到一笔奖金。   宁佳书刚飞完困得不行,奈何她好久没见霍钦了,也就硬着头皮撑起眼皮,跟着机组进了大会议厅。   她进申航以来,还是头一次遇到开这样大规模的会议,局方几位领导和申航的高管们悉数到场,员工们穿着制服齐齐坐在大厅里,比从前云航的大会不知壮观多少倍。   来这么多人,大家都不干活吗?宁佳书心里吐槽,黑压压的人头,叫她更想睡觉了。   因为得上台领奖,1381航班机组一行人在会议厅的首排坐下来。   向北不安地扭扭领带,难掩激动,低声附耳与她说话,“师妹,我还是头回在这儿坐第一排呢。”   从前第一排坐的都是领导和资深机长们。   宁佳书敷衍地搭了两句,转头环视会场一圈问道,“怎么不见机长?”   “机长一会儿要发言,现在可能在后台吧。”比上次见面时,向北对霍钦的感激和崇敬多了不是一点半点。   要不是霍钦阻止了他点刹车的动作,他的职业生涯可能就永远地断送了,更别提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儿受表彰。   宁佳书拄着下巴昏昏欲睡的时候,大会终于开始了,台上的灯光打得很亮,领导们已经入座,霍钦左手托帽,长腿步入灯光下,在麦克风的台前站定。   背后的大屏投映出他此刻的样子,黑色碎发在英挺的鼻梁投下淡淡的阴影,制服系到最后一扣打好领带,四道杠的金色肩章更衬出他皮肤白皙。   在台上清一色的地中海领导中间,是那么地引人注目。   唇形微动,低沉的声音便随着电流传遍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那声音像是会咬耳朵,宁佳书本来渐入梦境的思绪一瞬间清醒过来。   恍惚又回到从前在澳洲上课,霍钦考前给她划重点的时候。   事实上,宁佳书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每每觉得已经练就将情感收放自如的本领时,霍钦便又冒出来,打破这一幻想。   理智上她明白霍钦说的是对的,她应该离他远远的,可真当见了面的时候,理智便不受控了。   宁佳书受不了霍钦看向她清心寡欲,无波无澜的眼睛。   被那样的眼睛注视着,她总忍不住要做点坏事。   “……无论多优秀的操作技术,在实际驾驶层面,也无法将人自身的素质和责任心所取代。”   霍钦的讲稿写得很短,关于自己的部分很快带过,多是在强调关注起落安全,简洁有力。   抬头时候,正好见第一排的宁佳书拄着下巴盯着他看。   前排那么多摄像头,她一点不在意,之前一直啄米似地瞌睡,现在又一副没骨头的坐相。对上他的视线,还故意眨了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霍钦匆匆收回视线。   观众还没听够,讲稿便已经宣告结束。   他站台前一鞠躬,在如雷的掌声里,安静地回到自己座位上。   接下来便是领导发言和表彰环节。   霍钦又抬眼朝下面望,正好被宁佳书抓到视线。她擦得不知道是哪个色号的唇釉,灯光下又闪又粉,樱唇抿开,全是得逞的笑意。   大约是霍钦频频投过来的视线叫人看出端倪,隔着走道坐在宁佳书左边的女人偏头过来扫了眼第一排,目光最后落定宁佳书身上。   她其实不太确定霍钦看的是自己还是那个女人,可瞧见宁佳书没坐相的样子,便又打消了疑虑。   霍钦应该不会喜欢这个类型。   女人对这种带着目的的打量一向很敏感,宁佳书若有所觉回望,这才注意到,一直坐在她旁边的,也是位女飞。   皮肤水嫩,小鹿眼,M唇,从头发到指甲都打理得十分精致。   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三道杠的副驾。   要知道,申航的三道杠含金量可不比宁佳书从前所在的云航。   “她是谁?”   向北附耳过来悄悄答道,“任可雅,她爸爸是我们申航董事之一,现在就在上面坐着呢。”   宁佳书轻而易举从那堆地中海领导中间找到了任字开头的名牌。   只不过姑娘的眼睛并没有盯着她亲爱的爸爸,而是专注地放在霍钦身上。   任可雅。   这名字挺耳熟,宁佳书放在耳边过了一道,然后想起了明天飞伦敦希斯罗机场,她那份做了一半的飞行前准备上,跟飞的名单里好像就是这位副驾。   “她喜欢霍钦?”   虽然是疑问句的语式,音调却是平坦的陈述。   向北脸上惊愕,“师妹你怎么连这个都能猜到。”第一回 见面,女人的观察力和直觉真是绝了。   台上领导的冗词赘句宁佳书并不感兴趣,干脆拄着下巴侧耳听向北小声说起八卦。   “这个妹妹胆子挺大的,公司里好多人都知道她悄悄追我们机长来着,”说到这儿,向北看了一眼宁佳书安静柔美的侧脸,又补充,“不过机长好像不喜欢她这类型的。”   和宁佳书比起来,任可雅这样的人间富贵花确实寡淡了一些,霍钦一直没看上也情有可原。   终于轮到全员上场领奖金合影的环节,毕竟是第一次在申航的台上亮相,宁佳书整理着头发和制服,加快速度才追上前面的向北和何西。   他们俩听领导宣布金额后,便开始难以自持。   虽然数额和霍钦不能比,但整整一个季度的税前工资还是足以让人心潮澎湃。   何西的修理费能还上,向北的新车有了首付,这奖金简直是及时雨一般的存在。   待到宁佳书上台,左侧的机组已经站到边缘了。   她只能越过大半个舞台,朝霍钦那边跋涉,然后被安排站在了向北和霍钦中间。   镜框里的人站不下,摄影师一再拜托他们,“站拢一点,再靠近一点,笑一笑哦。”   宁佳书越靠越近,霍钦实在笑不出来。   穿制服,又戴红绶带,宁佳书大概觉得恶俗死了,她从前就不喜欢颁奖和表彰仪式上那些啰里八嗦的流程。   霍钦的唇角始终没扬起来,摄影师不满意,一连拍了好几张,宁佳书斜睨一眼他严肃的面孔,小声提醒,“你别拍证件照了,笑笑有什么难的?”   她倒是笑得好看,漾开的唇珠,还有雪白的牙齿在灯光底下越发刺眼。   霍钦正要收回视线,只见那台上之前便摇摇晃晃的聚光灯啪地一暗,然后掉下来。   直直冲着宁佳书的脑袋。   “闪开。”   “你说什么?”   她不可置信咬唇,霍钦来不及解释,只能飞快伸手直接将宁佳书揽到身后推着她退开两步。   下一秒,黑色的射灯砰然落地,碎裂的玻璃和塑料在台前飞溅。   宁佳书在霍钦怀里怔怔睁着眼,心有余悸。   她怕的,倒不是那四分五裂差点把自己脑袋砸开花的射灯,而是刚刚胸腔一瞬间飞速跳动的频率。   果然年少时喜欢过的人,到底是不同的。   无论又过多久,霍钦还是能用最快的速度抓紧她的心脏。 第13章   全场都被这忽然的变故吓了一跳,今天的表彰大会正是为了起到安抚和警醒的作用,呼唤大家提高安全意识。没想到又出了这样的曲折,好在没伤到人,若是灯底下的宁佳书有个三长两短,表彰估计也进行不下去了。   霍钦的脸色并不太好,他手背上有血迹,于是松开宁佳书问,“伤到哪了?”   宁佳书没觉得哪儿疼,上下看了看,“没伤到。”   最后才发觉是霍钦的手背被溅起来的碎玻璃划伤了,她想仔细看看那伤痕,他却很快将手收了回去。   有负责人上来了收拾了聚光灯碎片,主场人打圆场,“咱们霍机长今天可是第二回 做英雄了。”   台下哄笑,领导们面色也终于缓过来。   大会临结束,主持又邀请霍钦做几句简短的受表彰感言,这一次,霍钦并没有拿出稿子念。   他顿了片刻,大屏上的眉目清晰而认真,“海恩法则强调,事故发生是量累计的结果,每起严重事故背后,必然已经有29次轻微事故,300起未遂先兆,1000起隐患。因此,每出现一起事故征候,更应该提高一次安全意识。”   “我希望,刚刚的意外同样给了大家一次警醒,安全不能有片刻松懈的时候。”   台下掌声雷动。   ……   向北感慨,“机长觉悟和我们普通人就是不一样,难怪领导都喜欢。”   虽然申航近年来大力培养年轻的优秀骨干,但要说霍钦这样三十岁不到便朝着机长教员进发的,业内还真是很难找出第二个。   宁佳书沉浸在刚刚受到的冲击里,又记着霍钦手上的伤,没有说话。   也没心情注意,隔着走道任可雅余光一直看她。   终于等到表彰结束,宁佳书原本要立刻去找霍钦的,谁料男人却被领导唤住。   再等一会儿,便瞧见任可雅过去了,先叫了那高层一声叔叔,然后就开始同霍钦说话。   小鹿般的圆眼睛全是不吝的崇拜,M唇笑起来更是风情。   “男人怎么都喜欢天真清纯挂的。”何西悄声吐槽。   余光瞥见远处站着的宁佳书和何西,任可雅还不动声色地移了移身子,好让霍钦把其他不相干的人完全摒弃在视野之外。   何西被她的小动作激怒,瞬间和宁佳书同仇敌忾起来,“我真是一分钟都看不下去那千金小姐的得意劲儿,佳书,你快过去,杀杀她威风。”   “你今年几岁了?幼不幼稚。”宁佳书转身便走。   那女孩的心机在她看来拙劣又可笑。   她不可能自跌身价巴巴凑过去。   在任何时候,宁佳书都不喜欢对事情失去主导和掌控,她直接回了家。   ==================   何西租的三室两厅里,宁佳书选了靠阳台的屋子,没有独立洗手间,但胜在推开玻璃门就是阳台。   前段时间休息时候,她订了适合阳台尺寸的小桌椅,养了两三盆绿萝和吊篮。坐在阳台上刷第二天的飞行任务准备,一直到有了困意,也没见楼上灯光亮。   霍钦没回来。   大抵是和领导去吃饭了,可能在朋友家庆祝,歇在朋友家里。   任可雅在申航这么久,两人社交圈一定有许多重合的地方。   宁佳书想,脑海又不禁浮现白天那张清纯可人的脸,觉得心情烦躁,干脆收了IPAD回卧室睡觉。   霍钦认识宁佳书,就是在一次朋友的生日庆祝宴上。   那时候还在澳洲学飞,有个男生猛追宁佳书好久,想着借过生日的由头想把她约出来。   女神之所以是女神,就是在大部分时候要和凡人适当保持距离。宁佳书本不打算去,后来又听说那人是霍钦的朋友,霍钦也去,才改了主意。   观望一个人久了,才知道走近的时候是会胆怯的。   那天上完课,她在宿舍挑了一整个下午的裙子,画了整整两个钟头的妆,临出门,又卸掉假睫毛和口红,换了条普通的白T恤搭白色牛仔短裙。营造出一副随意出门但是又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样子。   整个聚会,她第一次坐在离霍钦最近的地方,闻着他身上干净的柠檬沐浴露味,神思摇晃。   偶尔有人与她说话时候,侧耳倾听,保持微笑。   一直到宴会结束,才不动声色加上了霍钦的微信账号。   不过即使是这么费尽心机、得之不易的账号,还是被宁佳书负气分手的时候一口气全删掉了。   她很早的时候就学会了一项天赋,即便再喜欢一样东西,也不容许自己露出非它不可的样子。   小到买一样东西,永远只有等转身要走导购最后将人唤住的时候,得到的才是商品最低价。   ==================   凌晨四点的闹钟,比平时还要早许多,宁佳书穿上熨平的制服,早早坐在梳妆台前开始化妆,抵达公司签到时候,机长已经晋凯已经在沙发上等待了,手边还放了个养生保温壶。   晋机长四十来岁,眉目和蔼友善,就是全程帽子不离头。飞行行业通常对男人的发际线不太友善,那顶威严又帅气的檐帽,就是上了年纪的机长们最后一块遮羞布。   宁佳书意会到这点,只觉得忍俊不禁,看晋机长也觉得他越发可爱起来。   跟飞近半个多月,申航的流程她基本熟悉了,自觉跟着机长去取了任务书借航图,又在派签处领了放行文件和资料。   作为二副,她的工作本来没有那么复杂,只不过因为任可雅还没到,只能先帮她那份也做了。   等成员到齐的空儿,机长就在那转椅上玩起来,一边跟宁佳书聊天,说到机舱里保湿不好,皮肤干燥的问题。   “你们小姑娘整天呆驾驶舱,还一个个水灵灵的,年轻人新陈代谢就是快。”他说到这儿颇为郁闷的样子。   “年轻人也要做很多补水功课,机长你也不差啊,我看您像三十多呢。”宁佳书填单时候抽空抬头。   晋机长眯起眼睛,对她的恭维满意极了,“其实我女儿都跟你差不多大啦。”   “真没看出来。”宁佳书望着小老头,眼神真诚。   椅子又赚了一圈,晋机长憋了一下,到底没忍住问,“你们年轻人都用些什么保湿产品呀,效果这么好。”   啊?   宁佳书没来得及反应,又听老头微不可查低声嘀咕,“我老婆就知道给我买大宝。”   她极力憋着笑把常用的牌子说了几个告诉他,机长认真用随身小本子记录下来,才亡羊补牢地补充一句,“去伦敦嘛,我给我女儿和老婆买一点。”   说着,他端起保温杯抿一小口热水,又看宁佳书身后一眼,“小任还没来呀。”   ==================   任可雅其实已经到了,只不过在路上遇到了机组的乘务长,结伴进门前,听到了几个新进乘务的八卦。   说是半个多月前飞罗马的时候,有人见宁佳书从霍机长房间里出来。   本来嘛,男未婚女未嫁,这也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八卦主角是霍钦这朵高岭之花,意义就不一样了。申航那么多漂亮姑娘,居然让宁佳书那个小公司来的副驾捷足先登,大家讨论起来的时候,语气中多有愤愤。   宁佳书,就是她们今天同机组的二副。   这个人她不认识,只是名字冒出来的瞬间,任可雅几乎立刻想到昨天表彰大会上,被霍钦护在怀里的那个女人。   乘务长见她脸色不太好,赶紧拉着飞行箱从走廊拐角转过来,扬声制止她们,“你们不做航前准备,在这儿干嘛呢?”   一群小乘务赶紧散开,但已经来不及了,任可雅偏头问她,“宋乘务长,你也知道宁佳书吗?”   宋乘务长已经三十来岁结婚了,平日对这些年轻人的话题其实不太感兴趣,不过还是隐约听说了一些,看着眼前任可雅黯然的样子,安慰道,“现在的年轻人都爱玩,玩够了才收心呢。”   “你也觉得霍钦是那样的那人?”   “霍钦确实不像,”她赶紧改口道,“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大家就是平时飞行太无聊枯燥了,就爱瞎传,你快别放在心上了。”   任可雅心情这才稍微好了一些,只是进门之后,对宁佳书却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宁佳书也不喜欢拿热脸贴人冷屁股,好在之前就和机长打好了关系,驾驶舱的这十来个小时无论如何不至于太无聊。   ==================   意外的是这一次飞行,坐左边驾驶的是任可雅,而资深的机长教员晋凯坐在右边驾驶座。   宁佳书这时候才明白,领导这是派晋机长给他宝贝女儿压阵来了。   一般副驾坐左座,说明已经在转升机长的过程中适应,意味着只要不出差错,达到规定的飞行小时,升机长只是早晚的问题。   如果云航没有被并购,宁佳书现在大概也是A320的机长了,虽说飞机不如A330大,但作为机长再参加改装训练,肯定比以副驾的身份在A330上放机长更容易。   尤其任可雅的年纪比她还小一岁。   宁佳书花了一会时间才叫自己把心态放平,去瞧任可雅的操作。   中规中矩,在晋机长的提醒下,没出什么大毛病。   她在模拟机上做过很多次的步骤,她有把握能比任可雅做得更好,更果断更利落,偏偏现在,熬不到飞行时长,连上座的机会都没有。宁佳书心里暗叹。   飞机进入巡航高度后不久,精神刚刚放松些,宁佳书忽地便听到了打雷的声响,飞机接连摇晃颠簸了几下。   一抬头,便瞧见了远处的雷暴云团。 第14章   夏季到来,热带气旋和雷暴并不鲜见。   任可雅飞了这么久,这么大的雷暴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但坐在左座上却是第一次。   模拟机再真实也始终是假的,心理状态根本就不一样,像一次来势汹汹的突袭考试。打开雷达看完图片之后,作为主驾驶,她不可避免地慌了神。   “佳书,你负责通讯,先和地面申请上升高度,”晋机长有条不紊地吩咐完,又问任可雅,“小任,你行吗?”   “机长,我可以的。”   当着宁佳书的面儿,即便是慌神了也不能露怯,她相信自己能处理好。   宁佳书从她身上收回视线联系地面,“北京区调,申航2251,在我们前方40千米有雷暴,请求上升高度到11000。”   任可雅心中迅速过了一遍紧急上升高度的操作,务必要做得万无一失,完美利落。   刚准备好的时候,却只听地面回答,“申航2251,不行,11000米处还有另外一架飞机。”   “那叫他们往上升让开。”任可雅皱眉。   宁佳书复述,地面又回答,对方机长不肯让。   “怎么那么难沟通,接过来,让我们跟他直接说,不知道我们遇到的是雷暴啊。”任可雅更生气了。   宁佳书见晋机长面上的不赞同,直接问道,“机长,那我请求绕飞指令?”   这一次,晋机长终于点头,而地面也很快传来答复,“申航2251,雷暴正往你方向移动,请从你目前的位置左转出航35千米绕飞。”   任可雅到底是温室里长大的年轻女孩,余怒未消,经验不足,动作又慢了些许,一眨眼,雷暴便移动到跟前,只能擦着雷暴边上的两块积雨云之间空隙通过。   尽管有晋机长在旁指导,她还是发慌,这会儿倒是再没空想宁佳书了,摒弃杂念,如临大敌盯着仪表盘,额上手心都是汗。   轰隆的雷声仿佛就劈在机体外面,飞机颠簸来颠簸去,晃得不行,窗外的视线也全被阴沉沉浓雾一般的云彩布满,恍如置身地狱。   机上没有经验的乘客,一定吓都吓死了。   宁佳书只能打开客舱的广播,对乘客们进行安抚。   她说话好听,声音轻甜,柔声起来很有效果,挂掉电话,果然又收货晋机长满意鼓励的目光一枚。   待到彻底脱离积雨云,重返航路时候,已经过去了二十来分钟。   周边和煦明媚的光线与刚才一对比,仿佛一场梦。   晋机长对任可雅的表现不太满意,接通自动驾驶后,便开始点评她刚才的操作,“小任啊,你如果学不会控制情绪的话,离机长可能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这么点小事,怎么能因为置气干扰到你的判断。”   “雷暴在向我方移动,距离越来越近,这种情况下,宁愿多费点燃油离开航路绕行,如果继续跟对方机长纠缠,他们到最后也没把高度让给你该怎么办,再或者,即使是上升到11000的高度也飞越不了雷暴呢?”   “咱们今天钻的只是积雨云,下次进的怕就是雷暴了。”他开玩笑一般说完,又语重心长起来。   “对乘客来说,你职业生涯里再小不过的一次危机,都有可能是他们铭记一生的飞行阴影和体验。”   确实,刚刚一场经历,如果是第一次乘坐飞机出行的乘客,以后恐怕很难考虑会再将飞机作为第一出行工具。   宁佳书想不到晋凯机长这样慈眉善目,还能这么绵里藏针地批评人,瞧任可雅的表情就知道,这冲击受得有多大。   她今天一来就对自己抱着敌意,不是私底下那些流言传到她耳朵里,就是已经清楚自己霍钦前女友的身份了。   小女孩到底修炼不到家,宁佳书猜,如果今天坐在后排的不是她,任可雅可能不至于表现那么差,因为不想在情敌面前丢脸,才急躁地一错再错。   ==================   虽是脱离了积雨云,但任可雅迟迟没从批评中缓过来,一言不发。   还有许多个小时要飞呢,老头暗自后悔这个点评说早了,只能扯着宁佳书没话找话聊天,聊得她口干舌燥。   这一来,左座那边的气氛更冷了。   到底老头是个心软的人,又飞许久,瞧了会儿任可雅的操作,还是率先破冰过去指导。   宁佳书的嗓子终于得空歇歇,往后靠,喝着3号小姐姐送过来的咖啡,抽空看了一眼燃油消耗情况,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坐起来,又确定了一遍起飞前的燃油重量。   刚刚一直沉浸在雷暴带来的紧张氛围里,没空注意燃油,这会儿才发现端倪。   来来回回计算,检查了好几遍之后,宁佳书终于开口唤。   “机长。”   “怎么啦?”晋机长回头。   “我们预测的落地剩余油量比之前预测的少了。”   “哦?”晋机长探头过来看。   任可雅好不容易从孤立中脱离,只以为宁佳书是单纯想转移走机长的注意力,皱眉反驳,“因为天气绕飞多消耗燃油,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   宁佳书淡淡看她一眼,没再说话。   晋机长看完数据,大概觉得误差不大,任可雅说的有道理,但直说又会驳了佳书的积极性,干脆开玩笑道,“再观察观察看吧,总不能咱们申航一个月内刚经历了跑道入侵又遇上燃油泄露这么倒霉吧,局方得把咱们公司盯死,约见通报处罚一条龙,哈哈哈哈……”   他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晋机长是资深机长了,他这样说,换做别的副驾大概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疑神疑鬼,可宁佳书不一样,她计算能力和反应速度都比常人快,直觉准,而且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尽管这样的经历,她也只曾经在教科书和模拟机上遇到过。   反正燃油泄露到一定程度也会有警告,她并不与任可雅争执,表面点了头,只是密切关注起燃油消耗情况,一直等飞机进入俄罗斯境内,才再次提出来,“机长,我觉得咱们的燃油消耗明显大于正常消耗情况,我怀疑是燃油泄露。”   这一次油量消耗与预计相差更大了,又有了刚刚的数据对比,晋机长思考着,和善的脸上笑意渐渐凝固。   “怎么可能。”任可雅着急偏头唤他,“机长!”   “如果真是燃油泄露,咱们只能备降了。”   任可雅的唤声并没有改变他的决定,老头的面上彻底严肃下来,“小任,从现在开始,我来接手驾驶。”   纵是任可雅在不情愿,这时候也只能放手,“明白。”   飞机走的是经由俄罗斯到北欧,再到英国伦敦的航路,他们联系好备降的俄罗斯伊尔库茨克机场后,还需要将多余的燃油放空才能落地。   等待伊尔库茨克机场清空航道调配其他航空器期间,驾驶舱的气氛前所未有的沉静。   宁佳书从前没想到自己的人生还有这么高潮迭起的的时候,在云航几年,她遇到过最大的困难也就是天气之类的阻碍,然而才来到申航一个月不到,居然就接连遇到这么刺激的两回。   在伊尔库茨克机场上空盘旋许久,终于得到塔台的落地许可,指示他们左转航向270,下降到4500米。   晋机长是老驾驶,他沉着平稳地开始执行指令,下降到标准气压4500米。   1500米。   ……   跑道的白色标准线近在眼前。   宁佳书不敢呼大气,随着落地的颠簸,飞机终于在跑道上的速度渐渐缓下来。   待到晋机长完成着陆动作,额头都湿了,这一次,宁佳书终于见他脱帽擦了擦汗。   果然如她所想,光洁得像一颗卤蛋。   备降是因为有了怀疑,防患于未然,晋凯未必真的就觉得燃油泄露了,然而等真正见到燃油管道上那道裂缝时,才后知后觉吓一跳,拍着心脏回首,语重心长,“佳书,这次真的多亏你了。”   二副本来就是观察员,宁佳书不敢托大,赶紧摆手,“哪里哪里,就算我不说,您也早晚会发现的,您降落得那么好,还要多谢机长救命之恩。”   他捶胸好一会儿才又道,“你们要吃什么,这顿我请。”   说是晋机长请客,最后吃的还是机组餐,不过地面上的机组餐,比在空中吃时候,到底有滋味多了。   乘务们忙着安抚乘客,等待检修期间,宁佳书在机场大厅靠落地窗的地方坐下来,拍了张伊尔库茨克机场的图片,一架波音结束滑跑刚刚起飞。   打开微信,距离她上一次朋友圈还是一年前,定位,上传图片,然后编辑文字——   又一次有惊无险的落地,感恩。   消息一发,点赞和评论立刻接连不断涌过来,有抱抱有爱怜有安慰。   宁佳书看半晌,放下手机叹气。   可惜了,她当时干嘛想不通把霍钦给删了呢,现在就偏没有她最想看到的。 第15章   在伊尔库茨克机场一等,就等了五六个小时,申航那边已经确定会派飞机来继续执行航班,乘客们又累又饿,乘务那边头都要炸了。   宁佳书把飞机上的一本杂志翻来覆去看了五六遍,最后一遍,接到了宁母打来的电话。   “今天有个男孩儿来找你,我看他在门口等挺久的,听说你还几天才回来,样子很失望,我看着不忍心,就说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他,他又说不用……”   “留名字了吗?”   “没留。”   “长什么样?”   “高高的,一米八几的个儿,生得挺俊的,就是走路有点不方便,左脚跛了。”   宁母只以为是宁佳书欠下的感情债,小声劝她,“佳书,你不能仗着别人喜欢你,就这样折腾他们,人心都是肉长的……”   宁佳书在记忆中搜寻,想来想去也没找到她记忆中有什么跛脚的朋友。   她皱眉,“我折腾谁了,我连他是谁都不认识。”   宁母会这样怀疑不是没有原因,上大一那会儿,宁佳书和当时交往两三天的男朋友提了分手。   原因是他脾气坏,一堆少爷毛病。   恰逢学期结束,宁佳书拉着行李箱自己回了上海,谁知那个男生竟然追来了,在她楼下站了八个小时,想等她回心转意。   宁佳书在楼上看电视,愣是没下去。   从烈日等到太阳落山,男孩儿终于心灰意冷,回了北京。   宁母总觉得,佳书是遗传了她爸爸的心硬。却不知道,宁佳书心硬起来,正是从他们离婚时候开始的。   离婚之后,宁父忙着移民澳大利亚,宁佳书跟她妈留在上海读书,等高考。   有一阵子宁母出差,周末大半夜,佳书犯了急性阑尾炎。   她并不知道什么病,只以为是没吃饭单纯的肚子疼,直不起腰在床上打滚时候,听见了那对父女下楼的声音,笑闹着说是要出去吃饭,吃完饭再去迪士尼。   宁佳书向来不哭的,可那天她实在没忍住。   她从半夜忍耐到凌晨,咬紧牙关蜷在床脚,度秒如年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泛出亮色,疼得连起床给手机充电,拨个120的力气都生不出来的时候,又受到这样的暴击。   没有人问她一句好不好,饿不饿。   父母离婚的时候,她知道了天底下所有的情感都不可依靠。   那一天过后,她不再想着从别人那里获取关怀,因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人生那么艰险,她只要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哪里管得到别人受不受伤。   宁母话毕,最后又小心翼翼开口,“佳书,不然你还是搬回来吧……”   “搬回来干嘛,看你们一家人恩爱和睦?”宁佳书轻嗤,“这事儿没商量,我在外边住挺好的。”   那边似乎还要再说什么,却听悉悉邃邃一阵响,电话似乎被人抢了过去。   “佳书姐,是我,罗图。”   宁佳书合上杂志页,歪头松了松坐酸的肩椎,勾起唇角,“什么事?”   “本来你搬出去,找个离公司近的地方住也没什么,但宁叔叔好像误会了,觉得是我们把你欺负走的,你不搬回来,他就要把房子在中介那儿挂牌卖出去。”   罗图声音比平时冲,显然在宁佳书面前说这些让她觉得很不痛快。   “这不挺好的吗,家里又添一口人,你们正好换个宽敞的地方住。”   宁佳书慢悠悠一句,把罗图剩下的话全都堵了下去。   上海的房价这么贵,是,她爸爸没钱,买不起房。   罗图握着话筒的手越来越紧,半晌才缓过来,“佳书姐,你知道的,弟弟还那么小,短时间内,我们也买不到合适的房子。”   凑不出钱,宁佳书当然知道。   “宁姨跟我说了,背你的包是我不对,你搬回来吧,我不会再这样了。”   “不光是包的问题。”   “你的其他东西,我也不会再碰了,从前是我不懂事佳书姐,对不起。”   “你再早点认识到也不至于这样,”宁佳书不耐烦站起来,“行了,我很忙,再说吧。”   她匆匆挂了电话,朝洗手间去。   比起回家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不顺意,她确实更倾向于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   宁母不算一个很差的母亲,温柔体贴,但缺点也显而易见,耳根软,没主见。   亲生女儿在天平秤的这一端,重组的家庭在另一端。宁佳书十八九岁的时候,很是乖巧了一段日子,使劲想把母亲心中的天平往自己这边带。后来才发现,即使是赢了,这样的日子也实在叫人不痛快。   天底下的东西都是有缘分的,既然合不到一起,那就干脆彼此都离得远一些。   这样想着,宁佳书到底还是给宁父去了一个电话。   到这一步也就够了。   叫罗图父女搬出去很简单,可到底宁母再婚已经这么多年,宁佳书不想给她难堪。   ==================   再挂掉手机,宁佳书对着镜子补口红时,竟然在洗手间隔间里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是任可雅,她在打电话。   中文是母语,夹杂在一片闹哄哄的俄语里,实在很好辨认,宁佳书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便听出来她似乎也在与人争执。   “……妈,你不看报纸吗?他换女朋友的速度比换衣服还快,你要我去跟这种纨绔子弟相亲?”   “别说了,要见你自己去见,你明明知道我有喜欢的人。……那又怎么样,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眼里只有我的。”   “我出这么大事你都不关心,你只关心怎么把我嫁个有钱人,你是亲妈吗!”   ……   女孩年轻时候,总是对自己的魅力无限自信,宁佳书起先觉得她可怜,听完下半段要把霍钦把到手的宣誓后,又不太想同情她了。   扔掉纸巾烘手,正要迈步踏出洗手间,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叫唤。   “你站住!”   真麻烦。   宁佳书手插进裤袋翻白眼,转身。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佳书下巴微颔,“听见了。”   女孩咬紧下唇,眼边的红痕还没消退,咬紧下唇,表情十分屈辱,活像是自己欺负了她。   “你要怎样,往外说吗?”   “你刚认识我,可能不清楚,我脾气不太好,”宁佳书叹息,“如果你再用现在的眼神瞪着我,我可能真的会忍不住。”   任可雅恨恨移开眼睛,“你要是说出去,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我本来不是个多话的人,不过既然你这么威胁我,那就看心情喽。”   “你!”   宁佳书就喜欢看张牙舞爪的人气得跺脚又奈何不了她的样子。   慢条斯理把擦完手的纸巾扔进垃圾桶,才转身折返大厅。   ==================   伊尔库茨克的太阳快落山时,旅客们终于乘上新换的飞机继续接下来的航程,那边派来了新机组,宁佳书等一行人返回上海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宁佳书客舱里睡了一路,倒也不困,落地便跟着晋机长在公司完成后续的调查。   燃油管道的故障机务组已经在排查,起飞前好好的,过了积雨云才出现泄露,如果管道是被雷电击坏的,任可雅又是第一次上左座。那么,即使她父亲是申航高层,这次放机长可能也悬了。   任可雅当然明白这一点,从落地起就是蔫的。   与之相反,宁佳书倒是挺开心,回公寓前在公司食堂吃了早点。   何西出勤不在家,她开车回去睡一觉起来,还能休息两天。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保持到进公寓的电梯间。   宁佳书从地下车上楼,到一楼时,轿厢一开,迎面便看见了霍钦。   他飞完轮休,穿了件白蓝色卫衣,额上冒着汗,大概刚刚晨跑回来。   宁佳书嘴巴一翘,刚刚想打招呼,便看到了随后上来的女生,亲昵地抓住他的衣角进来。   穿着款式差不多的白色卫衣,头发全往后梳,扎了个高马尾,额前有绒绒的碎发,大眼睛,年轻又靓丽。   她看了看宁佳书身上的制服,又看看霍钦,用以为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小声问:“你们楼里住了很多申航的员工吗?”   宁佳书此刻最后悔的,是在飞机上卸妆之后,没有重新补一个,以至于现在用飞过长途,缺乏水分的素颜面对眼前的两个人。   女人啊,果然是一刻钟的懒都偷不得。 第16章   宁佳书在电梯上按的数字是13楼。   楼上住了一年多, 霍钦记得那是何西住的楼层, 两人之间很熟稔, 可宁佳书拉着飞行箱,又实在不像投靠朋友,更像下班回家。   他问道, “你……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宁佳书像个火药包,她对着电梯镜面眉梢一挑,眼神都没动,笑道, “霍先生你对邻里的关心实在匮乏, 我搬进来都快一个月了, 才听见这句话。”   她不必偏头, 隔着电梯光洁的镜面就能瞧见穿卫衣的女孩在偷偷看她, 那是双不谙世事的眼睛, 带着好奇的打量。   “昨天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你们的飞机燃油泄露迫降了。”   “先遇到雷暴又是燃油管道泄露, 放了油降下来的,托你们申航晋机长的福。”   她忘了自己现在也是申航人, 这会儿倒跟他划清界限。   针锋相对,霍钦却不想跟她吵架。   宁佳书讲得轻松,但其中艰险,同行一听便清楚,稍有差池就是场大事故,刚刚经历完上月的跑道入侵,又遇到燃油泄露, 换做别人,大概得崩溃了。   昨天她刚在伊尔库茨克落地的时候,霍钦便听人说了这件事,只是他并没有宁佳书现在的联系方式,更具体的情况也无从知晓。   现在估计是连夜返回上海,刚落地不久,她眼睛下面平日白净的皮肤都泛一点淡青色。   宁佳书发的朋友圈,霍钦也是看见了的。   他的同学和畅,当年在澳洲没追到宁佳书,到现在还念念不忘,时不时就要发些关于她的朋友圈,尽管霍钦这些年没和宁佳书联系,微信也时常被她的动态刷屏。   估计是光设置了宁佳书不可见,因为那些动态里从未出现过宁佳书留言或者点赞的痕迹。   ——佳书在洛杉矶,距离我七千七百七十八公里的地方。   ——佳书回国了。   ——佳书快放机长了,为她骄傲。   世界上真有那么痴傻的家伙,宁佳书分明从未回头看过他,可他心心念念满眼满怀都是那个没心没肺的人。   他为朋友感到可悲,有时候却又为自己也曾经是那样的人而物伤其类。   而现在,宁佳书又重新回到他的生活里,还跟他住上下楼   十三楼一眨眼就到了,宁佳书面无表情出了电梯,她走得很快,电梯门临要关上,才听霍钦开口,“好好休息。”   霍钦不是一个多话的人,这对他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的关心了。   宁佳书回头,电梯门已经合上了。   她气哼哼打开门,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开了音响调到最大声放音乐,开水洗澡。   商圈的公寓楼住的大多是早出晚归的白领精英,正值工作日,左右邻居人多半不在家。宁佳书肆无忌惮,是因为仗着只有楼上能听见。   14楼,女孩在阳台边上解数学题,听了十几分钟泰勒的K-POP,脚都忍不住开始打拍子,到底把笔放下来问,“小舅,你楼下的姐姐一直这么磨人吗?”   “差不多,”霍钦在做早餐,头也不回,“写不下去就休息会儿准备吃饭,等会就消停了。”   宁佳书觉多,又是连夜赶回来,等会儿困了估计她自己都受不了。   不过这么能折腾,说明她的状态没有想象这么坏。   “长得漂亮的人,果然是作怪也讨厌不起来。”女孩拄着下巴叹气。   换做别人,她肯定早就叫小舅打小区物业电话投诉了。   又想起电梯里宁佳书漂亮的秋波眉,那一挑眉的风情,实在叫人心动。   反正休息,她翻了会儿文具盒,挑出眉笔,进了洗手间试着画。谁知看上去简单,自己动手却怎么也描不出那神韵。   待到吃饭时候,她指着自己删改许多次的才出炉的新眉形问道,“小舅,像不像?像不像?”   男人皱起眉头,“不像,快去擦了。”   “我还没说像谁呢,你怎么知道。”女孩不服气,她好歹也算个小黄V的美妆博主,这种小清新妆容画得尤其出众,手艺平时在微博上也是有一众人追捧的。   “她的眉毛是天生的,笔画出来也不像。”   “你怎么连这都知道?”女孩惊愕,又一回想,电梯里宁佳书的脸上未施粉黛,眉毛很大几率也是没动过的。那就是天生成这样?   不去做明星真的太可惜了。   霍钦没回答,她扒了两口饭,又忍不住试探,“小舅,你跟她很熟吗?”   “你想问什么?”   “我就是总觉得你们关系不一般……”   “黄豆豆,你与其把心思花在揣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还不如多看几道数学题,期末考成绩就不会下降,你妈也不会非要把你送来我这里。”   黄豆豆讪讪缩回脑袋。   霍钦当年高考数学接近满分,是家族里年青一代标杆一样的人物,黄豆豆却与他整好相反,其他科目百花齐放偏被数学拖后腿,开学后就是高三了,家里给她报补习班她不乐意去,觉得不自由,直到说把她送霍钦这里来,她才退步。   黄豆豆是个颜控,长得好看的人她都亲,更别提家族里最帅的小舅。虽然霍钦只有休息时候才有空教她,但黄豆豆也明显感觉自己的数学基础有了长足的进步。   ==================   宁佳书在浴缸里泡得昏昏欲睡,水都快凉了,才一个小鸡啄米有几分清醒,撑起眼皮打开花洒把身上冲干净。   霍钦说得没错,她开始觉得那音乐聒噪了。几次想关,指头按上去又放下来。   头发也没吹,靠在沙发上睡得半梦半醒,忽地听到有人按门铃,凑到猫眼上一看,宁佳书一个激灵,立刻醒过来。   飞快返回卫生间擦了个润唇膏,头发湿淋淋来不及打整,她干脆拧个丸子头扎起来,才慢悠悠去开门。   瞧见霍钦,故意露出一副意外的表情,“什么事儿?”   她穿了浴袍,交叠的衣襟V领松垮,头发上滴落的小水珠就顺着肌肤滚落下去,春光若隐若现,头发挽起来,修长的颈子白净又纤细。   “能把音乐关了吗?”   “哦,打扰到你们了啊。”宁佳书佯装歉意,“可是怎么办呢,我不开音乐就睡不着。”   “你这样会打扰到别人。”   “打扰到谁了,刚刚那个女孩儿?”   “是。”   “我乐意,别的住户都没意见,怎么就你们这么多意见。”   那是因为白天上下几层只有他们在家。   她退后一步就要关门,却被霍钦的小臂一把撑住,他皱眉加重语气,“宁佳书。”   “怎么,你又要因为别的女人冲我发脾气吗?”   霍钦什么时候因为别的女人冲她发过脾气,她明显是在耍无赖,刚认识的时候,宁佳书不是这样的。   她温柔有礼,确立关系半年多,才一点点露出小性子来,但也都是些可爱的脾气。也是到分手的时候,霍钦才晓得她是会耍赖的,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反倒先跟他提了分手。   “现在关掉,或者,我让物业上来。”   宁佳书看他半晌,“行啊,那你现在就叫物业来跟我说吧。”   她说罢又去关门,用尽了力气和霍钦的那只手抵抗,终于要险险合上,宁佳书低头却发现自己的浴衣袖子被夹进了门缝里。   见鬼。   她手上力道一松,震得退后两步,袖子不知道勾到门缝哪里,一下子被勾掉了大半,领子彻底被扯下来。   宁佳书里面什么也么穿,肩膀锁骨瞬间一览无遗,连手臂也暴露出来,雪白的皮肤上头发抖落的水迹还未干,大半个胸脯的线条绵延起伏。   “你再看!”宁佳书抱起手来,蹙眉狠狠踢他小腿,转身要拢起浴衣,奈何衣袖被勾住了,背对着怎么扯也不动。   这真丝浴衣还是宁佳书高价买的,平日里从来不知道它有这么好质量,气得都要跺脚了,加大力气扯,只听“嘶”一声,是布料撕坏的声音,她的衣服却还是勾在门上,不知道是哪里坏了。   霍钦终于开口,“缠住了,别乱动,我帮你解开。”   声音缓下来,没有刚才的严厉了。   宁佳书不动了,大半个肩膀露在外面,还有点冷。   她瑟缩一下,霍钦的手一颤。   他不是没有见过,她身上的每一个地方他都熟悉。正是因为熟悉,才叫人一点就燃地唤起从前的记忆。   她裸露的肩胛骨很瘦,贴了一层雪白无比的皮肤覆盖,脊背的线条是笔直的,松垮的浴衣再往下,还会有一个漂亮的腰窝。   “好了吗?”宁佳书不敢动。   她这会儿倒是乖。   “好了。”   霍钦才直起身,便只听一声关门的重响,门板差点砸在他的鼻子上。   他摸了摸鼻子,里面的音乐声到底是调小了。   只有指腹上还残留着宁佳书沐浴露的味道,像宝宝霜的牛奶味。 第17章   宁佳书丢了大面子, 暂时也懒得找楼上麻烦了, 只是心里的烦闷到底无处发泄。   她拉开冰箱, 抱了两罐啤酒,拉开喝一大口,又跪地毯上往沙发底下摸, 果然摸到一堆薯片和零食,全都扒出来放茶几上,边吃边看电视。   何西这个习惯像老鼠。她喜欢吃的从小都藏在床底下和沙发底下,躲避她妈的搜查, 也不怕被其他动物光顾。   何阿姨更奇怪, 做了那么多年的全职主妇, 打扫卫生从来不知道扫扫床和沙发。   人年纪大了新陈代谢的速度就会越来越慢,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能胡吃海喝不代表现在还能胡吃海喝, 何西的身材之所以疏于管理, 全是这堆垃圾食品的功劳。   宁佳书骂着这堆平日从来不沾的垃圾食品, 又恨恨把薯片往下吞。   明明开着电视,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去听楼上的脚步。   直到下午, 还能听楼上两串脚步走过来走过去,宁佳书心中越来越烦。   还没走!   也不能怪她想歪,那女孩儿虽然看上去显小,却化了精致又清纯的妆,手法不像小孩子了,况且她从前从来没听霍钦说过有什么弟弟妹妹。   邀她出去玩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   是宁佳书大一的室友,两个人当时交情挺好, 不过大二转了系之后,就很少见面了。不过现在社交网络发达,两个人经常联系,关系倒也不生疏。   “佳书,要出来喝酒吗?你回国后咱们也没好好聚一聚,今天我请你。”   “还有其他人吗?”   “也没几个人,都是大学的同学朋友。”   宁佳书正烦,不想呆这空间里,一口便答应了,“那行,你把定位发给我,我过来。”   是出去喝酒的。   她打起精神把头发吹干,卷成大波浪披在背后,挑了件细吊带的黑色修身裙子,又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化了个妖冶的妆。   冰箱里什么也没有,桌上剩下的薯片也毫无食欲,虽然空腹喝酒不好,但她也懒得做饭。   临出门,还接到了家里的电话。   “佳书,你还在睡吗?”   “没了。”宁佳书夹着电话,弯腰低头系高跟鞋的鞋扣。   “今天回不回来吃饭啊。”   “我和别人有约了,不回来,你们自己吃吧。”   “佳书,别老在外面吃饭,外面的菜油盐香料放得重,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你有时间也自己下厨做一做……”   “知道了。”   “佳书,是妈没照顾好你,妈妈让你受委屈了……”那边顿了顿,声音忽然哽咽了,“你昨天的事,我都听别人说了。”   “怎么听说的?”   “你说今早落地,我就过去给你带个早饭,没碰上你,碰到了你从前在云航的同事。”   孩子到底是有多伤心,才遇到这么大的事都一句不跟她这个做母亲的说。   佳书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她小时候生得好看,小男孩儿都喜欢欺负她,揪她辫子,往她领子里塞昆虫,踩她文具盒,佳书个子小打不过人家,就一件一件记下来,回家扑她怀里和爸爸告状。   宁父就带着她去收拾那帮小子,直到再也没人敢欺负她。   上一次还更危险呢。宁佳书捏着电话心想,声音到底软下来,“没什么大事,才发现就备降了。”   宁母吸了吸鼻子,擦掉眼泪,“我给你炖了鸡汤,本来要送过来的,你弟弟一直哭,也不要别人抱,我就叫罗图给你送过来了。”   “她这么听话肯当你的跑腿?”宁佳书挑眉。   “佳书,她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她爸爸也骂她。她昨晚跟我聊了一宿天,你也别这么讨厌她了,她就是从小没有妈妈,这些方面确实没管教好,但她现在是在认真改的。”   话音才落,门铃便响了。   “行了,我知道了。”宁佳书敷衍应完,挂断电话。   门口来的果然是罗图,她连带保温锅拎着宁母煲的一大锅鸡汤,尽管是打车过来的,头上也汗淋漓一片。   “佳书姐。”她叫了一声,站在门口。   宁佳书看在她拎了一头汗的份上,闪身让她进了门。   “自己坐吧。”   宁母做别的不行,做菜的手艺却很好。   她怕宁佳书懒得煮米饭,还在搭了盒白米饭,里面捆了两小块麻将大小的红烧肉。   鸡汤熬得很化,香气浓郁,红烧肉也入口即化,是宁佳书喜欢的味道。   “吃不吃?”宁佳书客套问一句。   “我吃过了。”罗图站起来摆手,经过昨天那通电话,她拘谨了很多。   电视里放着动画片还没关,宁佳书开口,“你要去洗手间洗个脸吗?”   “哦……哦,好。”罗图受宠若惊,宁佳书很久没给过她好脸色了。   这几天的上海像个大蒸笼,罗图的领子都湿了大半,她一进卫生间,便瞧见了架子上宁佳书的那些面膜,都是百十来块几百块一张,摆了满架子。   化妆品和洗面奶之类的也放了一柜。   她想起宁佳书细腻的牛奶肌,眼睛羡慕地动了动,到底没碰,闷头打开水龙头洗脸。   宁佳书看了一会儿,才觉得她是真的有点想改的意思了。   “佳书姐,你要出门吗?”才见宁佳书放下碗筷,她便赶紧过来帮她洗。   宁佳书只得闪身应她。   罗图咬着唇,有点不好意思,又试探着开口,“佳书姐,我能跟你一起去吗?我这段时间每天都在找工作,一呆在家我爸就骂我,好久没出去玩过了,我要是跟你出去,我爸肯定不会说什么的……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我保证!”   她竖起手指。   宁佳书哪里不知道她的小九九,不过她确实是出去和女同学喝酒的,带上她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罗图一直觉得自己的聚会动辄小开富二代,还有俊男美女,今天正好彻底打消她的念头,省的她一直惦记。   ==================   宁佳书千算万算没料到,她原以为几个女同学之间小酌的聚会,居然坐了一包厢的人。   她一进门,众人都回头看过来。   宁佳书比几年前上大学的时候更有风情了。   雪白的牛奶肌,卷发乌黑,复古的红唇妆。五官从眼睛精致到鼻梁,再到眼角眉梢,每一根发丝都细腻优雅,极具古典气质,像音乐会上的大提琴手。   “嗨,佳书,好久不见,更美了。”大家纷纷朝她打招呼。   宁佳书的视线在包厢里扫一圈,都是大学时候的熟面孔,再看到包厢最里处被环绕的那个人时,顿时便明白,今天谁才是东家,她被骗了。   眼神递向约她出来的室友,室友在她跟前压低声音,“对不起啊佳书,他说想见见你,拜托我约你出来,我本来不答应的,但后来又不忍心,看他那么喜欢你……”   宁佳书点头,挑了个人少的沙发坐下来,笑道没事儿,心中却知道,自己以后永远不会再赴她的约了。   “诶佳书,这位是?”有人看见跟在她身后的罗图,好奇问一句。   “我继妹,跟我出来喝酒的。”宁佳书挺大方,并不遮遮掩掩。   有人给她调了一杯金黄色加冰的玛格丽特递过来,“开开胃。”   “佳书,你跟你继妹关系挺好的嘛。”   她仰头喝了一口,又把空杯递还给那个人。   “几年不见,好酒量啊。”   这句是开玩笑,玛格丽特更像柠檬饮料,没什么酒精味。   宁佳书只笑笑,并不说话,她本意是出来放松的,可今晚看来是不能如愿了。她掐着表,看自己什么时候走合适。   她知道角落里有人的目光一直放在自己身上。   宋博闻。   就是那个大一时候,交往了两三天就被宁佳书甩掉,一身少爷坏脾气的前前前男友。   就是因为他在楼下站的那八个小时,宁佳书的名声彻底在街坊邻居那儿扬开了。   还有人议论,说天道好轮回,她这么玩弄别人感情,折磨人,早晚也会有被折磨的一天。   可天地良心,宁佳书从来没有玩弄别人感情的意思,她很认真开始每一段感情,但结果总是不受控。   她实在忍不了随着交往过程中发现的对方缺点,没办法使自己忍受不去在意,没办法不放大,没办法信任,没办法不厌倦。   就像强迫症患者买东西,结账的时候发现自己挑了一个有瑕疵的水果。普通人将就也就买下了,反正吃到嘴里都是一样的味道。   但她受不了,她看着那个疤痕会越来越碍眼,不退货就浑身难受,没有办法逼迫自己买下来。   霍钦算是她历届男友中交往最长、完全契合的一个,可是后来又出了那样的事。   所以今天,就算是宋博闻来找她,也是没有用的,宁佳书依然是和当年一样的态度。   罗图也拿了个酒杯,悄声凑到她跟前道,“佳书姐,他们都是你大学同学吗?”   宁佳书撇她一眼,“你看着点儿喝,我等会儿就走。”   罗图只听进去一半,她看着包厢里奢华的饰物,边上倒酒的女侍,还有沙发里笑闹的人,觉得眼睛有些花。   她刚从学校出来,很少接触这些场合。   许多女孩身上穿的,戴的,她也只在上场和时尚杂志上看过。   宁佳书被她摇晃的眼神看得烦,在桌沿磕了磕酒杯提醒,“别看了,她们也只有身上的一两件,等你工作了也照样买得起。”   她到现在也没找着工作呢。   罗图收回视线。 第18章   倒是许多人过来跟宁佳书打招呼, 可惜宁佳书一致不是很有兴致, 也疲于向别人介绍自己, 坐了好一会儿,罗图也没跟几个人说上话。   也不能怪别人注意不到她,她来时候没准备好挑身衣服, 头发被汗湿了又干,妆也来不及补好,站在宁佳书身边灰扑扑的,像个丫鬟。   她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去洗手间补个妆时, 忽地有人过来了。   那个男人之前一直被簇拥着, 因此他过来的时候, 罗图顿时被钉在原地挪不动了。   他是过来跟宁佳书说话的。   男人的头发剃了寸短, 左边带了只黑色的耳钉, 眉目英朗眉毛浓密, 微微抬起来的下巴轮廓棱角分明, 他掐了烟,在宁佳书对面的桌子上坐下来, 跟她问好,“佳书,好久不见了。”   宁佳书点头,“嗯,是好久不见了。”   罗图很快看出来,宁佳书和这个男人,过去有一段。   “你的样子一点都没变。”男人偏头凝视她。   “你倒是变了很多。”宁佳书却唱反调。   她记忆中的宋博闻, 头发是松软垂落的,有点冷,傲气,没有现在的坏,不知道现在变化怎么会这么大。   坏男孩儿虽然受欢迎,却不是她喜欢的款,其实这么多年她的审美眼光一点都没变。   “要和我喝一杯吗?”他举起杯子。   宁佳书拒绝,“不了,我太喝得下。”   男人笑起来,“佳书,你戒心真重,喝一杯,我能拿你怎么样?”   “你变了这么多,我还真有点怕呢。”宁佳书晃着酒杯似是在开玩笑。   沙发下沉,宋博闻坐到她身边来,凑到她发间,压沉声音像是在呢喃,“你知道吗,就算变了那么多,只有喜欢你没有变,你的眼睛真好看,看着就想沉睡在里面。”   他的呼吸声越来越近,宁佳书皱眉移了移把他的头推开,“你也说我没有变,那你应该清楚,我的答案也没变。”   “佳书,你还是那么绝情呢。”   “嗯。”   她毫不犹豫地坦诚。   宋博闻终于坐直了,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幽深迷惘,最后把酒一饮而尽,杯子重重落在茶几上,重新倒满。   “现在也不能喝吗?”他举杯,“咱们这么些年同学,就算没有恋人的情分,你也一杯不肯赔我?”   他像是已经喝醉了。   周围的同学转过身来起哄,话到此处,宁佳书也不好再推拒。   其实喝一杯酒没什么,她怕的就是纠缠,断个干净利落也好。   她点头,手边便有人倒了递上来,入口才知道只杯白的,辣的人嗓子疼,她转头回去看那倒酒的人。   你还真是不跟我客气!   那人无辜地拿起酒瓶标签一看,才变了脸色,小声开口,“啊我倒错了……”   他本意是给宁佳书倒度数最低的,谁知两瓶挨一会儿,就没瞧清。   那边宋博闻已经干了,宁佳书不好扭扭捏捏,只得也硬着头皮一口气喝到见底。   这一口下去,红的白的混一块儿,加上之前那几杯不同味道的鸡尾酒后劲儿也跟上来,宁佳书到底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她看了眼腕表,拿包站起来,“我去趟洗手间。”   她打算从洗手间出来就告辞回家去。   落在房间里的罗图跟上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忽地听宋博闻开口问她,“你是佳书的继妹?”   “是。”罗图答得很小心,努力挤出她对着镜子练过,最好看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长得不算最美,但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会很招人喜欢。   “你们关系怎么样?”他开口便问。   知道他的目的,罗图心下一沉,也不好撒那种很容易被拆穿的谎,只得含糊,“还行。”   男人俯身把茶几上的手机捞起来,扔给她,“留个联系方式吧,行吗?”   被那黑沉沉的眼睛看着,罗图拒绝不了。   宋博闻的花边常上边角小报,别人可能不了解,可她不一样,她最喜欢看名流圈娱乐圈报纸杂志,对那些京圈长得帅的单身富二代如数家珍。   一开始进包厢时候她并不确定,直到刚刚瞧着众人众星拱月的态度,才更验证了她的猜测。   她知道眼前的男人有钱有势。   只要做他一任女朋友,就不知道能少奋斗多少年,她不知道宁佳书为什么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反正她拒绝不了,罗图低头,划开手机,一键一键输上自己的号码,储存。   ==================   宁佳书从洗手间出来,便瞧见宋博闻在回廊里等她。   她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把包往身后一背,目不斜视径直过去,却被宋博闻拉住手,“佳书。”   宁佳书甩开,“酒也喝了,你就快点回北京去吧,还要做什么——”   下一秒,宁佳书便被人抵在墙上,束住腰,“佳书,我想抱抱你。”   鼻息间是浓重的酒气。   宁佳书推他,“你喝醉了,快点给我让开。”   “佳书,我好想你。”   “你这样抱着我喘不过气,滚开!”宁佳书下脚踢他,他却仍不肯放,再动,便连腿也被抵在墙上动弹不得。   “我好想你……”他闭着眼睛一遍遍呢喃,“从北京来之前,我想了很多种相遇之后的可能,我觉得我可能没那么喜欢你,这些年只是执念,或者你变丑了变老了,变市侩了,我要后悔喜欢过你,然后再狠狠地羞辱你。”   “可是没办法,我一见到你心跳就不受控,我想你还是我女朋友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法子,才这样把你叫出来,因为我想你。”   “我从来不吃回头草的,你想也没用。”宁佳书挣得浑身是汗,她从来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力量有这么大差距。   “我想吻你。”宋博闻像是听不见她的话,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她,唇角便压下来,宁佳书头一偏,吻便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他的呼吸动情地重起来,也因为他松懈,宁佳书挣脱出小腿,高跟鞋的细跟恨恨跺在他鞋面上。   男人这一次终于松开,宁佳书怒气冲冲用手背擦了把脸,拎起背后的包就狠狠砸他头。   “你别以为喝醉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你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   “你这个王八蛋、猥亵犯,神经病,流氓,你去死。”每骂一句就砸一下,直到宋博闻吃疼地蹲下来捂着脑袋才罢了手,他从来还不知道佳书有这么多骂人的话。   “赶紧滚回你的北京去,我一分钟都不想再看你!”宁佳书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包,踩着高跟鞋转身便走。   “佳书!”   宋博闻追到马路边,还要再拦她,忽然不知哪里冒出来个男人把他拦住。   “你是谁?”他皱眉把人推搡开。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男人对女士得有最起码的尊重。”   宁佳书一回头,便瞧见了张熟悉的脸,是夏图南。   “你怎么在这儿?”   他指指路边的那辆林肯半敞的车门,“我来这边吃饭,刚要开车走,就看见你被人缠住了,他是……”   他一身酒气,宁佳书又嫌恶往后退两步,“你就把他扔路边好了,今天谢谢你了。”   夏图南瞧着手上醉生梦死的男人和他额头上的青痕,摇了摇头,才缓缓把他在路边的台阶上放坐下来,几步追上宁佳书,“你去哪儿,我送你好了,我看你也喝了酒。”   “我没事。”宁佳书摇头。   事实上她很不舒服,胃里翻江倒海的,头也昏昏沉沉,胸前烧着一团火,像是要把浑身的水分蒸发殆尽。   她压着难受给罗图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已经出来了。   “啊?那我现在出来……”   “你没喝酒的话就自己打张车回去,我这边没空管你了。”   “好,”罗图应了,又想起什么,“刚刚那个男人追着你出来……”   “甩路边了,你不用管这些,自己回去。”   “啊?”罗图一震,又觉得自己反应不对,应下来的时候,宁佳书已经把电话切断了。   她在路边拦了辆出租,没有多余的时间同夏图南再客套,说了地址便甩上车门。   车窗外的灯光闪烁起伏,偶尔的颠簸和吹进来的风让她视线都变得不大清晰起来,好不容易挨到小区门口,下车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垃圾桶。   干呕了半天,脑袋越发昏沉,倒是边上有小保安递上来一瓶水给她漱口,又问,“小姐,你家住几幢几楼?需要我把你送到门口吗?”   她住在几幢几楼?   宁佳书认真地想了半天,却一时想不起来了,又认真偏头去问他,“我家住几幢几楼啊?”   女人先前一直垂着头干呕,这会儿侧过脸来,才瞧清那灯光下叫人呼吸一窒的眉眼。   几根碎发搭在侧脸上,影影绰绰,心魂摇曳。   他说话顿时便结巴起来,“不然我给你家人打个电话,叫他们下来接你。”   宁佳书思考了一下,点点头,似乎觉得这个方案有道理,于是把手机交给他。   “那,你打吧。”   手机有锁屏密码,他有点着急,“不是,小姐,这个密码怎么开,我打给谁……”   他话音没落便被人打断,“不必了,你把她交给我。”   朝身后一看,是个高大的男人。   “你是?”   “8栋1402的户主,她朋友。”   这么漂亮的姑娘,小保安的戒心还是有的,“你怎么证明你是她朋友?”   霍钦低头,一次性把身份证和门禁卡掏出来。   小保安查了一遍,还是有点儿不确定,“那你怎么证明你认识她。”   这一次,霍钦沉静了片刻,他重新翻开钱包,从最里侧的夹层里,掏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宁佳书二十岁的时候。   她给国内交证件材料,照了一整版一寸照,霍钦帮忙递上去,照片没用完,就顺手保存了一张,当时无意留的,没想到在钱包底层一放这么多年。   小保安看了半晌,把照片还给他,霍钦却没立刻塞回去。   照片里,二十岁的她直发披肩,眉眼鲜活,对他噙着笑意,和此刻路灯下面歪头笑的女人,仿佛再次重叠在一起。 第19章   “走吧。”他站着没动。   宁佳书也不动, 她张开手要人抱。   “自己走。”霍钦皱眉。   “走不动, 累。”   宁佳书眼睛半睁半闭, 半晌没人接住她,倒头就往地上栽,霍钦被她的动作惊得一跳, 抽手去扶,女人已经趁机整个倒在他怀里。   她刚刚对着垃圾桶咳半天,还没喘过气,锁骨下的胸膛一起一伏, 只是紧紧扒着他的腰, 呼吸近在耳边。   霍钦身体僵直了一瞬才喘过气。   保安小哥刚刚给的瓶子也松开掉在地上, 滚了几圈, 落到不远处的花坛边。   “你打算在这儿站一整晚吗?”   宁佳书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不舒服地咛一声, 又重新挑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下巴搁在他左肩。   霍钦去扒她的手,宁佳书却把他的腰当做救命稻草一般。   保安亭里的人看过来, 霍钦无奈只得跟她说,“你松开,我带你回去。”   “头疼,不想动。”   “松开,我背你。”他只能试着让自己的声音缓下来,诱哄她。   好在宁佳书这一次终于听懂了,松手让霍钦蹲下来, 然后趴在他背脊上。   霍钦背着她站起来,又弯腰去捡掉地上的瓶子扔。   谁知宁佳书太轻了没抱稳,整个人顿时往前倾,霍钦险险直起腰,才好歹没让她从自己背上掉下去。   待到腾出手扔掉瓶子,才感受到,女人胸前软绵绵贴在他背脊上。   夏天的衣服很薄,隔着衬衫面料便能感受她身上灼热的温度。   他目不斜视,迈开步子快步朝前。   越想把宁佳书早点送回去,上天越不让他如愿。   “先生不好意思,刚刚有人投诉电梯门合不上,我们正在检修,给您添麻烦了,为了安全起见,暂时等一等,或者走楼梯上去好吗?”   物业赔笑脸,大概也是见他背上背着人的缘故,态度格外小心。   他是下楼送外甥女乘车的,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不仅电梯用不了,还碰上宁佳书这个冤家,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认了这倒霉。   拉开消防门,光线便不如外面明晰了,感应到声音亮一阵,又重新暗下去。   霍钦的夜视能力不错,并不担心摔倒,宁佳书模糊睁眼,却嘟囔,“怎么这么暗呀。”   她像是想开灯,伸手去摸开关,指尖从霍钦的眼睛又摸到鼻子,最后落到嘴巴上,像是找到了好玩的玩具指腹调皮地轻揉。   “宁佳书。”   他的震慑没有起多大作用,她像是上了瘾,指尖越往下探,最后落进了他的衬衫,游走在他胸口。   冰凉又柔软,像是蒲公英的绒毛触在皮肤上,痒得头发都要竖起来。   “再乱动我就把你扔下来了——”   “你又在凶我!”   他的肃声警告没结束,宁佳书变本加厉地咬上了他的耳朵,不轻不重地一下,湿润又潮热的触感让霍钦触电般颤了一下,呼吸加倍急促。   这一次,他闭了闭眼,直接把人扔下去。   “你喝了多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腰撞在墙上,她吃痛地低呼一声才扭了扭。   漆黑又狭窄的空间里,宁佳书背后靠着墙才勉强扶稳,即使只能影影绰绰看见对方的身形,但她还是感受到了他眼睛里的怒意。   “你撞疼我了。”   她缓缓蹲下来,小声抱怨他,那音调像是在夜莺嗓子里宛转地绕了两道,又好像是撒娇,轻描淡写地扫进人心尖上,毛毛雨落下来一样痒。   霍钦不知道这是几楼,也不知道宁佳书摔到哪里了。只是她蜷缩成一团,看上去确实很不舒服。   “哪里疼?”   他跟着蹲下来,想拍亮灯光替她查看,谁料宁佳书已经先捉住了他的手,往自己小腹上放,“这儿疼,我喝了好多,他们都给我倒酒。”   “他们给你倒你就喝?”   “嗯,我心里不痛快。”   “你哪里不痛快?”   她的声音带了点零星的鼻音,“腰也疼,胸口也疼。”   她引领着她的手一处处摸,最后往上,掌心附在那棉花一样柔软的胸口,“喘不过来气,很闷。霍钦,你别再凶我了,帮我揉揉吧,难受。”   霍钦以为她真的是呼吸不畅,只想着帮她拍一拍,谁知掌心触到的地方却越来越滚烫。   宁佳书最会趁胜追击,贴上来,他被压得往后一倒,掌心便将她一整个握在手里。   霍钦意识到的瞬间便动弹不得了,他被宁佳书压倒在地上。   他的掌心好似烧着一团火,口干舌燥。   有什么东西如同势不可挡的洪水猛兽在意识里肆虐,一遍遍重撞理智。他不知道手该不该动,因为宁佳书的另一只手就覆盖在他手背,一动势必又是一番挣扎,他怕自己陷得更深。   “霍钦,霍钦。”她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声音好似在蜜罐里舔糖,声音像盘丝洞里诱惑人的妖精。“你一点都不想我吗?”   “可我一直都在想你。”   她伸手揽上他的脖颈,垫脚顺着颈窝伸出往上舔腰,急促的气息拍打着他每一个毛孔,每一下,摇摇欲坠的意志力便削弱一点。   “钦钦,你怎么动也不动,你从前不这样的。”宁佳书抿着他的耳垂不满,“你从前疼我、爱我,喜欢我,叫我宝贝儿,还叫我——”   “小混蛋。”他的声音哑的像抽了一夜的烟,燃着星火的烟蒂碾落在尘土间。   她踮脚吻到他的唇上,他任由她藤蔓一样亲上来,解开最后一道封印。   缠绕追逐的唇舌中,他开始发泄般更猛烈地回应,连最后一丝理智也崩塌陷落,他是个正常的男人。男人一旦感性冲破闸门便会一发不可收,欲望从动脉涌入四肢百骸。   失重感将人直送云巅,踩在绵地里,他的呼吸越来越粗,手抵着她的后脑,力道仿佛要把她整个人吞下去。   地上脏,霍钦将人抱起来的瞬间,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响了,漆黑幽暗的楼梯间声控灯应声一亮。   足够她们看清彼此动情的样子。   宁佳书黑色的裙子细带稍微动作便从肩头滑落,霍钦深黑色的眼睛倒映出她眼睛迷离,脸颊绯红,而他的衬衫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到最后一扣,露出大半个胸膛,被精致又整齐的肌肉纹理覆盖。   灯到了时间又暗下去。   又回到叫人放肆的黑暗里。   她的腿搭在他干燥的掌心,身体一面贴着他的胸膛,一面紧靠墙面,勾着他的脖颈勉强稳住身形,冰火夹杂,仿佛两重天。   他们熟悉彼此每一个敏感的地方,无需整理便能天衣无缝契合。   她的指尖深深扣入他衬衫下的背脊,急促地呼吸咬在他肩头堵住呻吟,细高跟虚虚搭在绷直的脚尖,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来。   她受到重击,像是一艘飘荡的船,被他蓬勃的爱意融化在汪洋大海里,交促的呼吸和汗水滴落在她的脚背。   高跟鞋终于落地,声控灯又一次亮起来。   这一次,霍钦听到了来自楼下的声音。   有人上楼了。   电梯在维修,所有晚归的人都只能从楼梯间通过。   宁佳书也听见了,只是她酒意未消顾不上,还不满霍钦的分神,使坏咬他的耳垂。   霍钦原本已经在脑海里打算把宁佳书抱上楼去,这一下,酥麻难耐的耳神经一抖,连着整个人都在颤动。   “宁佳书。”   跨入巅峰和极致,霍钦呼出一口气,念出这一声,自暴自弃却又无何奈何。   楼下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接着是消防门的关门声,谢天谢地那个人没有住在更高的楼层。   ==================   没有等回到十三楼,宁佳书已经累的睡着了,安静地趴在他背上。   像一只猫,只有睡着了才回放下爪子不撩人。   霍钦拎着她掉落的高跟鞋,又要拎着她的包,站在13楼门口找了半晌,她的包里除了钱夹和补妆用的东西,再没有钥匙的影子。   隔壁住户下楼扔垃圾,怀疑的目光频频落到两人身上。   不说何西在出空勤,就算是她在,霍钦又怎么能厚着脸皮把这样的宁佳书送回去。   他只得再转身拉开消防门,上十四楼。   黑暗中,她的手机又响了。   霍钦加快速度开门进屋,把人放在床上,想叫她接电话,可惜宁佳书睡熟了,不耐烦地挥开,转身背对他捂着被子蜷缩成一团继续沉睡。   他无奈把手机重新放回床头,目光落到那一串陌生号码的前缀上——001626。   一通来自大洋彼岸的电话。   谁会在这么晚跨洋给一个女孩电话?   这个冷冰冰一遍又一遍震动的屏幕,像是顷刻间又把人拖回现实世界里。   他的指节插进发间,定了几分钟,最后颓然地仰躺在床的另一边,看着那雪白刺眼的灯光发怔。   宁佳书喝醉了,他却是清醒无比的。   这是单方面为他框定的条律,而他违规了。 第20章   宁佳书一觉睡到自然醒, 她首先闻到被子上的皂角香味。   有一点暖, 像是晒过阳光的味道。   花了半分钟睁开眼睛, 半分钟整理记忆,宁佳书身子僵硬了一瞬,闭上眼, 再睁。   眼前还是烟灰色的条纹被子。   很好,她都没想到自己这么大本事,又把霍钦睡了一遍。   身上像是被卡车轮子碾过,腰后面有点火辣辣的刺疼, 也许是昨晚撞墙上蹭破皮了。   宁佳书顾不得许多, 翻身坐起来, 头一件事是摸脸。   带妆睡觉是女人皮肤最大的天敌。   可意外的, 脸上居然洗过了。   什么时候洗的?   这段宁佳书就完全没记忆了。   霍钦一个人住三室两厅, 他像是已经把房子买下来了, 格局打得和楼底下不一样, 客厅宽敞很多。   厨房是开放式的,看得出在用, 但没有油烟,打扫的很干净。   不,应该说只要是他住的地方都很干净。   书房是所有屋子里最大的一间,里面一整面墙放了展柜,摆的都是飞机模型。   宁佳书并不奇怪,霍钦喜欢模型,从前在澳洲的时候, 就曾送过几件给她,后来回国的时候,都被她收在箱子底上以免触景伤情。   把屋子转完一圈,并没有找到女人生活的痕迹,宁佳书总算了放了心,可是霍钦呢?   她又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总不能是跑了吧?   等来等去不见人,对着镜子梳头发,发尾又打结梳不开,身上也黏糊糊的,她干脆打开花洒冲了个澡,就着热水冲了个澡。   沐浴液的泡泡和洗发水落在腰窝蹭破皮的地方,伤口又火辣辣烧起来。   看起来那么不食人间烟火,结果还是个不负责任吃完就跑的王八蛋。   宁佳书咬牙拧着眉加速用清水把身上冲干净,披上浴巾出门穿衣服,谁知霍钦却这时候回来了。   她正反手扣Bra,卧室门没关,回头就见男人拎着东西站门口,宁佳书只好用埋怨掩饰空气里的尴尬,“你去哪儿了?”   “出去一趟。”   宁佳书两次都勾到头发扣不上,干脆把头发拨朝一边,往床上一坐,“手酸,扣不上了,你帮我。”   空气沉默了半晌,霍钦还是放下东西走过来。   “腰上怎么了?”   他注意到那蹭破皮通红的一块伤口,刚刚沾过水,要发炎的模样。   “还不是你干的。”宁佳书恨恨。   霍钦刚触上来的指尖一颤,并不与她争辩,“抽屉里有药,你可以擦完再回去。”   他的指腹有点凉,扣完还把宁佳书滑落的裙子吊带一并扶回肩上。   “好了。”   他要起身,谁料宁佳书却转身勾住了他的脖子,跨坐在他腿上。   桃花眼微晕,卧蚕下那颗褐色的小痣越发妖气横生,盯着他看半晌,“我还以为你睡完了就要跑呢。”   她身上从洗发水到沐浴露,都是和他同款的味道。   长发发尾没吹干,扫在他衬衫上,滴落的小水珠很快晕成一片。   细白的长腿压着他,不让他动弹。   霍钦垂眸,没有对上她的目光,他的自律从他年少时起便已经深入骨髓成为习惯。   他很少犯错,更极少犯计划外的错误。   最好的杜绝办法,他应该在昨天遇见宁佳书的时候就不管她,只要他管了,重来一次,结局便很有可能还是现在这样。   他几乎一夜没睡,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清早出门回来,宁佳书却又一遍提醒他昨天的放纵。   “昨天是我不对。”   宁佳书却不管他说什么,翻身把吊带扯下来,裙子重新滑落腰间给他看,“破皮了很痛的,我看不到,你帮我擦。”   是的,就是这样。   他冲动、违规,忍不住诱惑沉沦的后果是,只能重新任她予取予求。   宁佳书的皮肤很细,那腰伏在深灰色的床单上,细得像水蛇,白得触目惊心。也因如此,腰窝的伤痕越发显眼。   “昨天来你家那个小女孩儿是谁啊?亲戚?”   霍钦喉咙干渴,他只得心无旁骛把消炎的药膏涂在她的伤口处。   “嗯。”   消炎药更蛰人,宁佳书疼得哼了几声,才回身仰头问他,“你觉得会留疤吗?”   “不会,伤得不深,几天就好了。”   “也说不准,兴许就留了呢。”她拉起肩带,从床上跳下来,手递到他面前,“把你手机给我。”   “做什么?”   “你得负责呀,这么光洁的皮肤上要是留了瑕疵,我去哪里说理去。”   手机递过来,宁佳书先飞快地打开微信给自己发送了好友请求,飞速在联系列表浏览一圈,没见可疑的女性头像,最后才给自己打了电话把手机递回去。   笑容中这才露出满意来,踮脚在他脸颊上亲一下,“我回去啦。”   轻松又欢快的告别吻。   她拎着鞋到门口穿上,很快下楼去了,室内又重新沉静下来。   霍钦站了一会儿,打开流理台上的两份早餐袋,一口一口往下咽。   静伏着的手机震动,他下意识接通,才发现是家里打来的。   “儿子,我昨天去你李阿姨家打麻将,他女儿可漂亮,是加州大的……”   “见了还是跟上次一样的结果,没意思的,妈你安心玩就好了,别再白费功夫了吗,不用担心我。”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种深深的疲惫和沮丧,女人听出不对劲,愣了愣,“儿子,你是不是病了啊?”   “没有。”   “那你想要个什么样的,你不说,妈怎么知道?儿子,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不太对,需不需要看心理医生啊……”   ……   “我很好,不需要。”   “你这大的年纪,你看看周围谁跟你一样,女朋友都没一个,哦,和畅!”她像是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那孩子说宁佳书现在在你们公司工作,是不是真的啊?”   “你们是不是见面了?”   霍母被他的沉默惊住了,小心翼翼又问一句,“你老实跟我说,儿子,你是不是还喜欢她?”   尽管霍母从来没见过宁佳书,但她不止一次从好友那儿听说这个名字。   几年前好友儿子和畅疯狂喜欢上了一个女孩,追得那叫一个轰轰烈烈,后来战火不知道怎么燃到自家身上,那个女孩儿和自己儿子在一起了!   和畅因此和儿子决裂,很长的时间不相往来。   她一开始还还觉得沾沾自喜,总归是自己儿子魅力大,和畅一点风度也没有,小肚鸡肠的,直到——   自家儿子也被甩了。   两个孩子的和好方式,她一点都不愿见。   霍钦回国后很长一段时间不爱说话,有时候下班休息,能一个人闷在房间里很久。尽管他不说,可霍母还是从旁人的嘴巴里闻到了风声。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把自己摆得多正,如果不爱宁佳书,换作别人,就凭朋友喜欢她这一点,他就绝不会跟对方有多余的往来。   不知道有多喜欢。   她那么优秀的儿子,被一个陌生女人折磨成这样,是个做母亲的都受不了。   ==================   宁佳书完全不知道另一个地方有人把她的名字念得咬牙切齿,踩着高跟鞋下楼,和刚刚飞完回来的何西在电梯口撞了个正着。   “你从哪儿回来的?”何西疑道,鼻子动了动,“在外边过夜了?”   “我……出去吃个早餐。”宁佳书敷衍。   “别逗了,你会起这么早,头发都不吹穿着高跟鞋背着包出去吃早餐……”何西说着说着,笑意凝下来,拖着箱子越过宁佳书,拉开她身后的消防门一看,“你从楼上下来的?”   近乎陈述的疑问句。   宁佳书不好再隐瞒,背着手笑了笑,“是啊。”   “你在他家过的夜。”   “嗯。”   “你们是不是又睡了。”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快点开门行不行,我要饿死了。”宁佳书觉得何西快到临界点了,赶紧不太高明地转移开话题。   “饿死你算了你这个王八蛋,宁佳书!”   何西还穿着乘务长的制服,她一下机就往家里奔,没想到是这么一个晴天霹雳在门口等着她。   “你怎么能这么过分!你以为老子租这房子这么久TM是为了便宜你吗!”   宁佳书亲眼看着眼前的女人在原地蹦起来跺脚,面目狰狞就要冲过来打人,赶紧往包里找钥匙,愣是没摸到,倒把手机捞出来。   求生欲使她在最后关头打开照相机,“行,你打吧,打完我就把照片给楼上发过去。”   何西的手生生收在半空,顿了十秒钟,咬牙,“行,你厉害,我不打你。”   “但绝不是因为你的威胁。”   何西心情不好,泡了脸大的一碗泡面,不知道拆了几袋,坐在茶几前稀里哗啦吃。   宁佳书看得不忍,“你们空乘不是要评估体重指数吗,你吃这么多不怕被裁掉?”   “你管我。”何西翻起眼睛恶狠狠瞪她一眼。   “行,你吃,多吃点。”宁佳书缩回头,“黑眼圈和痘痘是绝配,再胖一点就更油腻了。”   何西果然摔了筷子,“宁佳书!你告诉我。”   “你到底喜不喜欢他!你要是不喜欢就规矩点,别再去勾引他了!” 第21章   时间不允许宁佳书趁胜追击, 当天晚上又得执行夜航直飞墨尔本的任务, 紧急睡了一整个白天, 抵达机场时候,她的精神头倒还好。   签完到在大厅等其他机组成员的时候,她打开微信, 找出霍钦。   微信名是Seven,想来想去没猜出什么特别的含义,她手动把备注改成了A,在列表置顶。   男人的头像是一片碧蓝色的天, 有棉絮一般极美的云朵, 美轮美奂。   宁佳书并不奇怪, 这样的图片每个飞行员手机里都有几张, 常年飞在天上, 对普通人来说难得的美景, 他们已经司空见惯。   聊天框还停留在早上那条, “你已经添加了Seven,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宁佳书有点气闷, 虽然背上只是擦破点皮,但一整天,一条关心的消息也没有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她洗澡时候故意忘在洗手台上的项链,难道他没看见?   宁佳书现在其实摸不太透霍钦的想法,他比几年前变了很多,对她的抵抗力也更强了。   她想来想去,一口气喝完咖啡, 扔掉空杯,抬头环视一圈,找到大厅光影最好的地方,打开相机挑选角度,拍了十来张。   宁佳书平时其实不爱在社交平台发自拍,太俗气了。甭管多漂亮,别人也会有审美疲劳的时候。   她会在领奖、聚会之类意义特殊的时刻,挑选不经意中透出惊艳的他拍。   尤其钟爱合照,她的颜在路人大众脸们的衬托下,会真正抵达一个遇神斩神,遇佛杀佛的境地,轻而易举地与凡人们区别开。   可惜现在一时半会实在找不出令人满意的背景板,她也就勉为其难发一次,现下能在霍钦面前刷到存在感,叫他睹物思人才是重要的。   宁佳书并没有直接拍自己,iphone的前置镜头通常会让大部分人的五官硬伤无所遁形,她虽然不憷,但既然是要撩人,就得美得朦胧婉约。   大厅的日光灯将她的样子清晰倒映在落地玻璃上,头发扎成马尾,散下来的一两缕修饰轮廓,更添一丝柔美,腰很细,又白又瘦,制服下的曲线起伏。   漆黑的玻璃望出去,是一眼无垠的机场灯光。   挑了最好看那个上传,配文——等待夜航飞墨尔本,晚上的机场很美。   男人食髓知味的时候,小别胜新婚,她就不信他能忍住不想她。   图片才上传,自拍炸出来的点赞比平时还要多一倍。   何西占领一楼:呵,女人。   从来不发自拍的人这张照片发了干嘛的她俩都心知肚明,宁佳书不确定何西和她有几个共同好友,其中有没有霍钦,眼睛也不眨地秒删掉,彻底杜绝被别人看到的可能。   宁父不知道在干嘛,居然也很快回复,让女儿去他那边度假。   宁佳书赶紧谢绝——爸,行程紧,这次应该来不及。   宁父前些年移民时,在昆士兰州买了几千英亩地,做起了大农场主,安度晚年,宁佳书每次过去不是上山就是开着小型飞机帮他撒农药,累都累死了。   回复完再刷新,宁佳书就从一众评论中看见了和畅的那条。   “佳书,你转下身。”   不必转身,宁佳书才抬头,机场的落地窗已经映出她身后不远处的男人,他穿着申航的机务制服,隔着人群凝望她。   和畅和几年前没怎么变,仍是一副白白净净娃娃脸的样子。   完蛋了。   宁佳书傻了眼,她发动态之前完全没料到会半路杀出这个程咬金。   何西她还不确定,这个和畅和霍钦却百分百是好友,也就是说,他回复什么,霍钦全都看得见。   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进展,这下不会又回到解放前吧?   宁佳书手指在键盘上几经犹豫,到底不好把他的留言像何西一样删掉,硬着头皮笑起来,回头打招呼,“Hi,好巧啊。”   “不巧,是我看到了你的动态,从维修车间跑过来的。”他的气还没喘匀,毫不掩饰地注视着她,“你还好吗?”   宁佳书最怕对付这种情况。   成年人的喜欢点到即止,只有学校里那些小子才回为爱冒失疯狂,她原以为社会上历练几年,和畅多少会改变一点,却没想还是跟当初一样执拗。   “有……什么事吗?”宁佳书问,“我一会儿要登机了,还有事情要准备,可能来不及跟你说话。”   “我知道。”他的眼神黯淡下来,“我就是忍不住想过来看看你。”   “你不用这样的,和畅。”宁佳书皱眉,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你没有女朋友吗?”   和畅的眼神又重新一燃,“没有的,佳书,我这些年都没交女朋友,我一直——”   “你可以试一试。”宁佳书直接了当打断他,“你有没有想过,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你喜欢的也不是真正的我,你会找到更适合你的人。”   “不,佳书,你一直都是最好的,我试着想忘记你,可是我忘不掉——”   “忘得掉,我们是没有可能的。你赶紧找个女朋友比什么都强。”   “你还喜欢他吗?”   这个他指的是霍钦。   “是,我喜欢。”宁佳书毫不犹豫。   和畅唇角动了两下,眼眶周边有点红,像兔子,无辜又可怜,万万没想到几年没见,她一开口说的竟是这样的话。   最后硬着嗓子,“他有什么好的?”   宁佳书却不为所动,再接再厉,“我又有什么好的,别喜欢我了行不行?”   “你要是不找女朋友,霍钦就会一直在意从前的事,这样大家都不开心,算我求你了。”   他怔怔看着宁佳书,嘴唇木然,竟是眼泪都痛的掉下来。   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天底下最叫人心痛的事,他那么卑微地摇尾乞怜,然而她担心的却是别人误会。   那个人,还是他最好的兄弟。   “宁佳书。”   终于有人打破这氛围,她偏头看去,机组已经到齐了,开口唤她的是此次飞墨尔本的一副,夏图南。   她匆匆扔下一句对不起,便转身跟上机组的脚步。   刚刚一幕众人都瞧在眼里,连机长那四十岁的中年男人都按捺不住八卦之魂,抱着帽子偏头问她,“刚刚那小伙儿怎么了,是被你弄哭了?”   背后的机组哄笑,宁佳书否认,“没有的事,他可能是触景伤情吧。”   倒是夏图南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你欠的情债还真是不少。”   他声音压得低,许多人没注意,宁佳书耳朵灵,却听得一清二楚。   确实,这样的情况很容易叫人误会,他上次先是看见喝的烂醉的宋博闻,这次又是流眼泪的和畅,生出现在的想法也在所难免。   可事实上,宁佳书觉得自己是真无辜,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竟招惹这些甩不脱的烂桃花。宋博闻在一起过两三天,也就算了,和畅,她自问从来没给他留过余地,可那孩子死心眼似的,偏偏还是霍钦一起长大的朋友。   不过这些话,她也没必要跟一个陌生人解释。而且夏图南和前男友那张相似极了的脸,总让她生出不自在,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他,因此只当做没听见。   平心而论,宁佳书是个很好的副驾。   许多二副自认为已经把程序背得滚瓜烂熟,等真正上座,却还是会有这样那样的错漏,宁佳书不一样,她胆大心细,肢体记忆力强悍,步骤少做了哪一步,都会感到不自在,在适时的时候给予前排提醒。   机长的眼神也很快就能领会,反应机敏。   这一次的机长同样对她赞不绝口,进入巡航后,随意跟她聊起了天,“小宁,你还剩多少时长能上座啊?”   “这一趟往返22小时回来就够了,机长。”   “不错的,你还这么年轻。”   “都靠大家栽培。”   机长笑起来,“你说咱们申航比起你们云航,怎么样?”   当然是云航好,她从前都快升机长了。   宁佳书腹诽。她不缺工资涨起来的那几文钱,也没有霍钦热爱蓝天的高远志向,大公司条条框框多,动辄罚款停飞,要不是云航被收购了,打死她都不会主动来这儿。   心里那么想,嘴上回答的确是,“申航平台更大,教员们都挺和蔼的,工资也高。”   机长又笑,“可不是,你这姑娘福气挺好的。”   两次事故都化险为夷,听说上一次的燃油泄露还是她先发现的。没上座就收了两大笔奖金,比得上他这个资深机长近一年的工资了。   上了年纪的人还挺信这个,大家私下里都觉得这姑娘是个福将,天生好运气,刚刚和她交谈一会儿,觉得是个乖巧的女孩儿,想到自家侄儿,便起了心思。   “小宁啊,你今年几岁?”   “快27了。”   “哦,那比小夏大一岁。”   “是吗?”宁佳书一惊,抬眼去看副驾的夏图南。   什么情况?   和季培风同岁?   “有男朋友了吗?”老机长又问。   “还没有,不过快了。”   这一次,一直没出声的夏图南回头了,他微笑着,“宁小姐看起来就不像有空窗期的人。”   刚刚飞机底下还叫她宁佳书,这会儿又改成了宁小姐。   她总觉得夏图南的话里有几分说不出来的火药味。 第22章   飞机在墨尔本国际机场落地, 上了机组车, 宁佳书第一件事先把手机掏出来开机。   手机网络加载很久, 连上网的瞬间,果然看见霍钦发过来的未读消息。   她眉眼舒展,满意地点开查看。   A:项链在洗手台。   下面跟着图片, 施华洛世奇的小天鹅细链在他指尖垂落,宁佳书的目光却只落在那白净修长的指节上。   Shushu:我说怎么找不到呢,你收着,我回来找你拿。   最后附赠一个送飞吻么么哒的天线宝宝。   他们回上海的时间都没个定数, 可能她才落地, 霍钦又往别处飞了, 不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接触, 下一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也差不多到结婚的年纪了, 宁佳书记起来他上次和陌生女士吃饭, 到现在还很有危机感。   “这项链的手模挺好看的……”   和她坐同排的空乘刚好瞄到, 正要细看,宁佳书已经把手机收起来, 应道,“是吧,我也觉得。”   “是要帮忙代购吗?我有常去的店,要不等明天休息咱们一起去呗。”   这些常飞国际航线的空乘对各个城市折扣最高的名品店们了如指掌,并不担心宁佳书不答应她的邀请,谁料宁佳书却拒绝了。   刚刚结束十一个小时的航程,回酒店路上, 机组的人大多在睡觉,车厢内很安静。宁佳书心里想着事,不是很想听她说话,抱歉开口,“不好意思,我明天已经有安排了。”   车窗外的灯光透进来,照出女人的样子。   宽额尖下巴,标准的一张瓜子脸,兜风耳,唇很薄,五官组合在一起勉强算漂亮,但宁佳书对这种面相没什么好感。   她大学那会儿就遇到一个,不过就是在瑜伽班打过几次照面的女生,在背后说她品行不端,脚踏几条船,把男生耍得团团转,还传得有鼻子有眼。   传谣的是认识的同学朋友倒也罢,宁佳书对人性里丑陋的妒忌了解从不缺乏。   是那样话都没说过两回、名字也记不住的人,就有点莫名其妙了。   要不是后来瑜伽班的女老师提醒,宁佳书还真找不着源头。   她向来是个锱铢必报的坏家伙,拿着搜集的证据,摩拳擦掌打算去人寝室找麻烦时候,却被宋博闻捷足先登了。   那人不知道用什么手段逼得那女生在学校论坛上公开道歉,而且道歉后身上还背了个处分。   那时两人已经分手了,尽管宁佳书嫌他多管闲事,但没办法,女生已经这么惨了,她也不好再做什么。   也就是经此一战,宁佳书彻底在航院扬名。   她的美照从BBS传遍学校网线到达的每一个角落,男生把她海报贴宿舍,学校找她拍摄下一届新生宣传手册,室友帮人递礼物给她收好处收到手软。   再看到身边乘务那典型的犯口舌脸,宁佳书就先入为主不喜欢,那人说半天,她头一偏,半闭着眼睛假寐。   耳边终于消停了。   不就是多几分姿色,傲得跟什么似的。   霍钦怎么会看上这种人?   女人收回视线心中暗骂。   这些话宁佳书自然听不到,不过即使听到了,估计也并不以为意。讨厌她的人多了去了,普通人号都排不上,也就只敢在背后嚼嚼舌根子。   ==================   机组会在墨尔本停留两天,翌日,早上七点钟,宁佳书吃过早餐便准备出酒店。   离席时,机长见她背了相机猜到她要去景点了,打趣道,“在澳洲学飞两年,那些景点还没逛够啊。”   没逛够。   宁佳书微笑,“学飞时候没空,现在有时间刚好出去转转,大家好好吃。”   “不需要人和你作伴吗,怕你一个女孩儿不安全,我看小夏好像挺闲的……”   宁佳书对上级的撮合敬谢不敏,“谢谢机长,真不用啦,我就在附近转一转。”   她背起包,起身又看见餐桌对面的夏图南,他懒洋洋靠在餐椅上抬眸望来,目光交汇时无辜偏头,痞气的眉梢一挑。   像极了勾引。   宁佳书乘电车先去了维多利亚国家美术馆。   说起来那还是霍钦和她第一次正儿八经约会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心血来潮想旧地重游。   那时候整天待在航校,宁佳书闷得都要生出厌学情绪了,恰巧生日前夕霍钦终于有了独立驾驶的资格,她便以生日要挟他带她出去约会。   澳洲的小型飞机不难租,那是一架四人座小飞机,不过只坐了他们两个。   假期有一整个星期。飞机从perth起飞,越过昆士兰州,新南威尔士,最后抵达墨尔本,几乎横跨整个澳大利亚。   他们穿越雨林,也途经溪流,驾驶舱能清晰看到沙滩和碧蓝色的海,蜿蜒曲折的海岸线,还有金黄色的田野。   她不是第一次上飞机,但是那一次留给她的震撼,却是毕生难忘的。   直到又过很久,朋友间小聚,真心话的瓶口对准她,问她经历过最浪漫的事,宁佳书的第一反应,还是那年霍钦曾经带她驾驶Cessna 182,去追逐横穿南澳大利亚一望无垠大平原上飞驰的高铁那一刻。   心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多巴胺像是从脑子溢到了血管,涌动加速。   蓝天白云的映衬里,霍钦沉静的眼睛,英挺的鼻子,都成为永恒难忘的记忆。   宁佳书下定决心要让霍钦睹物思情,转大半天,把记忆中曾经驻足的地方都绕了一遍,然后拍照留念。   直到夕阳西下,在广场边看了会儿鸽子,估摸着霍钦那边有空的时候,才给他发了消息。   Shushu:你猜我在那哪儿?   附图是深蓝色的城墙墙面,倒映在环绕的水波里。   霍钦正在做午饭,天然气灶上的鲫鱼汤刚烧滚,咕嘟嘟冒着白泡。   A:墨尔本。   Shushu:真快,我就知道你还记得。   不用猜,霍钦都能想象到宁佳书得意勾起来的唇角。   图片里既没有文字标识,也没有人物入境,可他还是一眼认出来那是维多利亚国家美术馆。   不管愿不愿承认,有的记忆远比想象中难忘得多。他和宁佳书在那城墙外拥吻的倒映,也曾落在墨尔本夕阳下碎金般濯烁的池光里。   Shushu:你在做什么?   霍钦看完便把手机翻过去,专心盯着锅里。   他很清楚,这也许是她又一次心血来潮,给他铺开温柔陷阱,等他咬钩。   那天晚上的事情他还没理清楚,心里很乱。   宁佳书本打算霍钦回完就顺势告诉他自己在做什么,可消息发出去像石沉大海一般,迟迟等不到回应。   信号不好没收到?   宁佳书绕着广场转了小半圈,直到信号满格也没见霍钦的回复进来,才明白,他是真的不太想理她。   有只灰鸽子落在她脚边,嗓子咕噜噜咕噜噜叫唤,小眼睛虎视眈眈盯着她手里的面包。和别的鸽子不同的是,这只格外胖。   若说宁佳书刚刚还有闲情逸致逗它,现在才是烦得半点耐性都没有,生怕这家伙把排泄物拉在自己身上,嫌弃地退后两步,“走开。”   “Beat it!”怕它听不懂中文,宁佳书又重复一遍。   她最怕这种长羽毛的禽类,虚虚踢一脚,胖鸽子却不以为意,扑腾着跳了两步又朝她脚边过来。   这一跳,倒是让宁佳书想起来一件事来。   她不喜欢鸽子,可是霍钦喜欢啊。   从前住航校宿舍的时候,他们阳台外面来了一窝小鸽子,霍钦的室友们天天吵着想吃鸽子肉,都被他拦了。每天开火或从食堂带回来的剩饭都拿到阳台上喂,大家都戏称那是他的鸽儿子。   鸽子们长大后就离开了,只有剩下灰色的那只,因为太胖飞不起来,过完冬天后,某一天清晨从阳台上掉下去摔死了。   霍钦和她一样是独生子女,不同的是,她心肠硬,霍钦却心肠很软。   他对喜欢的东西有着极高的包容度和耐性,被他一心一意喜欢着的人,是幸福的。就如同那只被心甘情愿溺爱致死的鸽子一样。   她心生一计,掰了几块碎面包屑,从鸽子那边逐一放到自己跟前。   鸽子果然上勾,埋头吃着过来。   她大喜,回头轻声招呼了个不远处的年轻白裔男子,相机递给他,麻烦他帮自己拍张照。   宁佳书的要求很多,男人听完却非常爽快地答应了,瞧着她半信半疑的眼神,笑道,“Trust me。”   她又往掌心放几块碎面包屑,忍着禽类动物立在自己手心的不适,小心翼翼站起来,挑选了一个有光学美感的角度站稳。   宁佳书今天穿的是白色长裙,戴宽檐帽,卷发两边编起来盘在脑后。   戴一对珍珠耳环,唇瓣是细腻的朱红色,除掉墨镜,更有点像美术馆画里走出来的中世纪贵族少女。   她一手托着鸽子,回头去看摄像头。   背景是油画般的街道与广场,火红的夕阳里,数不清的鸽子悠闲在觅食。   白裔男人像是得到灵感般,不停地按快门键,宁佳书只能也不停变换姿势,或忧伤地扶帽檐,或上半身前倾与鸽子对眼。   直到鸽子飞走了,男人把摄像机递过来,走前还在夸赞,“You are so beautiful!”   宁佳书看着眼前一组大片既视感的写真也吓一跳,连图都不用修,她这才知道刚刚那个男人为什么叫她相信他了,拍得这么好,她居然随手就拽来个摄影师。   不管怎样,连老天爷都在帮她,宁佳书随意抽了张纸巾擦掌心,把相机照片导入手机相册之后,挑了那段短视频迫不及待发过去。   Shushu:这只是不是超级像你从前溺爱死的灰鸽子。   视频加载完,宁佳书便忐忑等起了回复。   做了那么大牺牲,要是霍钦还不理人,她就真的要发飙了。   另一边,霍钦刚关火,黄豆豆凑到跟前来闻鱼汤,“要开饭吗小舅?”   她端着碗筷迫不及待,余光刚好看见新进来的消息。   她刚刚啃笔头做大题的时候,就一直见霍钦盯着手机看。想起小外婆要她盯紧舅舅的话,趁霍钦转身的功夫,随意伸手划了一下屏幕,谁知就是这一下,聊天框里居然弹出了上次在电梯里见到的那个大美女的视频。   封面上异国广场的夕阳更将她的脸映得美轮美奂,像一帧电影画面。   她就说吧就说吧,她小舅肯定和这个女的有一腿! 第23章   “舅舅, 你就告诉我吧……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我好奇心都要爆炸了。”   霍钦收回手机, 黄豆豆还在纠缠。   那天公寓电梯里小姐姐穿制服又没化妆,没想到居然这么上镜,笑起来真的很让人心神荡漾。她有预感, 倘若宁佳书肯配合着自己做一期美妆视频,她的微博粉丝涨幅绝对会迎来一波新高峰。   对方话里熟稔地讲到小舅从前养鸽子,可见两人认识的时间不短了。   “吃饭。”霍钦面无表情摆上碗筷。   “没意思。” 黄豆豆闷闷坐下来,“亏我还帮你保守秘密呢, 小外婆叫我盯着你的情况, 我从来没打过小报告。”   “我本来就没什么可报告的。”   “骗人, 你洗手台上有盒子, 我在里面看见了女人的项链!”此话一出, 黄豆豆又捂住嘴。   她本来不想翻别人东西的, 可那个盒子太女式了, 又随意放在洗手台上,她就实在忍不住打开看了一眼。   声音微弱, “虽然看你盒子是我不对,但是这间公寓里肯定有女人来过。”   她一本正经分析,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黑色长发,指着道,“这就是证据!我在洗手间角落里发现的。”   话是没猜错,但宁佳书的头发没吹干之前是自来卷的,而黄豆豆手里捏的却实打实是根直头发, 更何况他的洗手间地板向来干净光洁得可以做镜子了。   “不用诈我,那是你自己的头发。”   “啊!舅舅舅舅,我求你了,你不想说,把她介绍给我也行,我超想认识她!”   只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在别的长辈那儿行得通,霍钦却完全不为所动,饭没吃饱就把她送下了楼。   ==================   墨尔本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尽,宁佳书回到酒店用餐,没等到霍钦的回复,倒是先等来她风尘仆仆从昆士兰州赶来探望的老父亲。   “爸?你一个人来的?”宁佳书望向他身后。   男人但凡有几分身家,总是不缺女伴儿的。宁父刚移民那年,交往了一个来农场勤工俭学的女朋友,留学生,三十来岁的硕士。   宁父虽然老了点儿,身材走样了点,但还有几分年轻时候的潇洒尤存。虽然没结婚,但那女人盯他比结了婚的盯得还紧,恨不得把人别裤腰带上。   这次看到他身后没跟人,宁佳书还颇有几分诧异。   “想见我女儿一面跟见国家元首似的。”宁父笑着脱了外套落座。   “国家元首有那么容易见吗。”宁佳书回嘴。   宁父难得能请上一回饭,尽点贵给她。悉尼牡蛎,澳式煎羊排,鲟鱼刺身,蒜蓉澳龙…摆了一餐桌,还开了瓶foie gras酒,可惜宁佳书明天就得飞回去,抬手推了,宁父只得自酌自饮。   “她怎么没来?”宁佳书挤半个柠檬在牡蛎肉上,夹起来咬,却见宁父犹豫了两秒。   “怎么了?”   宁父终于坦白,“我一直想要怎么跟你说,周映她怀孕七周了,在家保胎。”   他原本也不打算再要的,只是孩子说来就来了。医生说周映是高龄妊娠,这次流了,以后可能都怀不上。   宁佳书是独生子孩子,打小老人问她想不想要弟弟妹妹,一问她就摇头,从来不答应的。现在宁母那边刚生了一个,他这边又接着要孩子,很怕宁佳书会生出自己被抛弃的感觉。   只是没想到宁佳书什么也没说,也不像小时候哭闹,闷头吃了十来分钟饭,拿起餐巾擦嘴。   “饱了?怎么只吃这么点儿……”   “明天还要飞回上海,吃多了消化不良。”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偏要选这个脚不沾地的工作,压力又大又辛苦。”宁父还想着劝她,“你要是辞了职,来爸这边住。你不是喜欢吃牛肉吗,我还有座山头空闲,到时候就养一批肉质最好的肉牛……”   “我真过来住,你们就该嫌我烦了。”宁佳书低头叠餐巾。   “这个家都是你的,以后还要继承我的农场,谁敢嫌我女儿烦。”   “你女朋友心里不舒服怎么办?”   “我跟她聊过,她说以后会把你当自己女儿看待的。”   “真的?”   “你爸对你说过假话吗。”   “那还差不多。”   宁佳书终于眼眶微红地扑进宁父怀里。   她当然不是傻子,周映当年从个一穷二白的留学生摇身变成他爸的女朋友,说好的丁克现在又“不小心”怀上了,以后说不清还会有多少意外。   虽然不知道她爸这句承诺的保质期是多久,但至少在此刻是真实地安慰到了她。   宁父把她送回房间门口,临走,又塞给她一笔零花钱。   宁佳书念书时候胆子大,无法无天的,怕她学坏了,总不敢多给,直到离婚后,才总觉得亏欠了这个女儿,不停想弥补她。   宁佳书不知道卡里多少钱,推拒两下,也就毫无心理负担地收下了。   回头开自己的门,余光撇见斜对面的房间开灯半掩着,门微打晃,附近几间都是空乘的房间,不知道那间是谁住。   临睡前,她原已经不抱希望,最后一遍打开微信列表,谁料霍钦的消息却在这时候进来了。   A:你记错了,它吃撑摔下去那天是你喂的。   是她的错?   宁佳书的笑意僵在嘴角,莫名其妙了两分钟,才依稀记起来。   好像是,那时候室友买了五颜六色的粮食熬粥,早上绿豆被她弄撒了,她干脆把掉在地面的豆豆收起来拿去喂鸽子。   一次性全扔进食槽里,被那鸽子当成小饼干似的零嘴,一口一个。   本来是一番好意,没想到当天下午就听说霍钦爱鸽摔死的消息。   当时霍钦没怪罪,所以她以为不关自己的事,现在想来,好像还真跟她脱不了干系。   Shushu:你当时怎么不说?   A:我看你哭了,以为你真的很伤心,后来发现是我想错了。   女人有时候哭是没有理由的,那天宁佳书听说鸽子死了,想到快要考试,压力很大,但要问她在烦恼什么又答不上来,才听到霍钦打来的电话,觉得有了个宣泄口,才撒娇一样掉了一会儿鳄鱼泪。   她恼羞成怒。   Shushu:大不了我买只新的还你。   A:我的工作还没有闲到可以养鸽子的地步。   Shushu:那你要怎样?   那边出现了许久的正在输入,她等得昏昏欲睡,消息提示音一响,一个激灵醒过来。   A:我从未想过要追究你的任何责任,佳书。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结束在分手时候了,再遇见你之前,我就是这么想的。   她逐字看完,沉重得来不及喘息,第二条消息终于进来。   A:上次警告你别再招惹我,想必直到今天,你也没听进去。   你应当知道,我快要三十了。二十岁时候我会觉得自己了很不起,可以把所有的事情握在手心,但到今天,我知道自己也只是个普通男人,为了一段稳固安定的关系,会把一切不安定因素排除。   给我一个答复,如果你还像从前一样,把爱当做你来我往追逐的游戏,请现在就停下来。   宁佳书睡意全无。   怔怔盯着屏幕,她不知道自己的手心为什么在发汗,而且汗得厉害。   她知道,霍钦在向她要一个保证。   像他这么风光霁月的人,在经过了那天晚上的翻云覆雨之后,肯定没办法再当做事情没发生过一样坦然面对她,得到她的保证,他就会负起责任。   是,除她爸爸以外,所有的男人里她最喜欢霍钦。   但那点喜欢,不足以让宁佳书改变自己已经根深蒂固的观念。   责任袭来的一瞬间,她便胆怯了。   她是自己吃完,擦擦嘴巴就走的自私的女人,过去她从未给过任何人承诺,所以良心上无需背负任何责任。甩掉的那些前男友,也能毫无心理压力。   不过是搭伙走一段路,各取所需,好聚好散罢了。   她不能想象自己以后会跟一个人结婚,变成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那样的奉献对她这么自私的人来说实在太无私了。   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有变数,没有什么关系是能海枯石烂的。   那时候他们可能会相看两相厌,冷战、争吵,被道德和婚姻捆绑在同一个牢笼里厮打。   她不想这样对他,也不想自己变得那么可怜。   停在这儿吧,就停在这儿,别再往下走了,有一个声音在心中拼命叫嚣。   又有另一道声音告诉她,错过这一次,也许她和霍钦就彻底结束了。   手机屏幕就在这时候暗下来。   她离线了。   宁佳书心头一跳,立刻翻身下床去找充电器,却发现随身携带的接线板不知什么时候坏了。   澳洲的充电口全是八字形的三孔插座,手机充电器没办法直接用。她也能下楼,到前台去借,再不济,还能去超市买。   宁佳书走到门口,站了整整一分钟,还是松开了握着的门把手。   这是最后的逃避借口。   她把手机一扔,快步回到床上,蒙上被子闭眼睡觉。   霍钦的手机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五分钟。   十分钟。   半个小时。   一颗心从剧烈到沉静,自顶端回落。   他把手机放进床头的抽屉。   宁佳书的回复最终没有等到。 第24章   宁佳书的关机模式一直持续到飞机落地, 她本想去公寓, 又怕在那边遇到霍钦, 她现在脑子乱得很,踌躇了一下,干脆开车回家。   宁母见她回来, 立刻起身给她煮夜宵。   在客厅才充上电,就见好几通何西的未接来电。屏幕再一闪,又有新的电话进来了。   “我是热线电话吗,你大晚上不睡觉, 给我打那么多电话干嘛。”   何西一哽, “本来要好心提醒你两句, 既然你嫌我多事, 那就算啦。”   宁佳书只得无奈的满足她的倾诉欲, “提醒什么?”   “咱们圈里最大的民航论坛, 你看了吗?”   “我十多个小时刚落地, 看什么论坛。”宁佳书翻白眼,“有话快说, 没事我睡了。”   “你今天不回来啊?”何西有点愣。   “我回家了。”   “哦……”不能看到宁佳书咬牙切齿吃瘪的样子,何西觉得颇为遗憾,“那你自己上论坛看好了,今天的最热帖,我估计应该是昨天和你同机组的哪个心理阴暗的小婊砸发的,说咱们公司的女飞异地卖春,贴了你的图。”   “什么图?”宁佳书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和你爸见面的照片。”   宁佳书爸爸高中时候来帮她开过家长会, 何西是认识的。   “你是木头吗?这点警觉都没有,这么拍你你都发现不了,要换我非把她的脸撕烂。”   宁佳书当时沉浸在宁父也有孩子的噩耗里,确实没注意周边环境。   她往后躺,打开IPAD,去找何西说的帖子。才看见那个飘红的热帖名,就差点笑出声。   “貌美女飞异地酒店深夜交易,民航圈风气每况愈下。”   这个年代还取这么恶俗的标题,亏人想得出来?   要不是标题有字数限制,宁佳书都想替她加上:这一切背后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这也太逗了。”   “嗯,只要能把你拉下来就不逗,你知道大公司规矩多得跟牛毛一样,申航去年还有离婚处理不好,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停飞的。更别提她帖子里直接带上申航,影响公司声誉,”   里面十几张图片,有用餐时候的,也有房间门口的。   用餐时候的拥抱,房间门口递卡,全程是十分亲密熟稔的态度。   酒店暖黄色的灯光环境本就暧昧,再加上宁佳书的神颜,不需要炒就有话题度。   这么漂亮的女人和有钱的老头在一块儿,动机是什么,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匿名论坛戾气重,宁佳书往下翻了几页没看见一句好话,还有申航的人跳出来指责她是害群之马。   “这种荒诞的事情要我一本正经去澄清也太可笑了吧?”   “有点儿,”何西幸灾乐祸,“你爸知道估计得气吐血。”   请亲女儿吃顿饭,给点零花钱,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结果成了酒店交易。   可见当今社会对漂亮女人,实在是苛刻。   “你的手机今早要是没关机,我打给你时候就申请删帖,事情就不会闹那么大了,现在好,她在好几个社交平台都扩散,我觉得她想整死你。”   “干嘛要申删,转发满五百了吗?”   宁佳书眼珠子一转,何西就知道她打得什么算盘。   “还没,现在刚过两百五,再等一夜估计就满了。告人诽谤,你知道是谁干的啊?”   “我倒是不想知道也难。”   那人的手段不算高明,她害怕申航细查于是伪装成陌生人视角发帖,却忘记了,陌生人哪能那么容易认出便装的申航女飞,又哪来那么大恩怨,不计较时间精力想叫她名声扫地。   不怪宁佳书以貌取人,她心中已经有了定论,当即给同组的乘务长去了电话,询问昨天住在她斜对面房间的两位乘务,不出所料,其中就有猜测的那个名字。   人和人之间的恩怨往来就是那么奇妙,她不过是车上装睡怠慢了人两句,就收到了这么大一份回礼。   手机在掌心转两圈,宁佳书给一位友人发了消息。   她的高中校友不乏能人异士,文理分科前,同班里就有一位编程界天才坐她前排。   宁佳书头天上课抱怨没复习好,不想考试,第二天教务的电脑就被黑了,出好的卷子不见踪影,考场和座位安排也全乱了套。那次期末考整整延迟一周,直到宁佳书抱完佛脚进考场。   李衡的社交头像从没亮过,宁佳书却每年能准时收到生日祝福。消息发出去,她原想着不会那么快收到回复,谁知宁母的夜宵刚煮好,大神便看见了。   ——地址,名字。   宅男大概二十四小时都坐在电脑面前,回复言简意赅,宁佳书的嘴角却翘起来。   这意思就是同意帮她。   夹到嘴里的面条赶紧放下,宁佳书啪啪把出现在几个社交平台的首发地址都复制发送,然后打上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宁佳书夜宵吃完不到半个小时,电话响起来,接通后还把她吓一跳,她从来没和大神说过自己的号码。   在网络时代,用户们的信息和网上留过的踪迹,在某一部分人面前,确实无所遁形。   “都发在你邮箱了,我顺手封了发帖ID,帖子需要删掉吗?”   “不用不用,已经足够了,下次请你吃饭。”   宁佳书打开邮箱。   发现大神的负责任程度和资料内容之丰富简直超乎想象。   他不仅找出了发帖IP,还顺带把那个网吧发帖机位号、开机注册的身份证件、以及监控截成的小视频一并整理好全部发了过来。   视频里的女人毫无防备,连鸭舌帽都没戴,她压根没想过宁佳书能找到这个地方。   剩下的内容,就是这位女乘务的详细资料了。从十年前的旧照到中二期矫情造作的心情日记,甚至她当初投给申航的简历,全给查得清清楚楚。   她看完真是恨不得再扒着对话框对李衡打一百声谢谢。   发帖人已经确认,接下来就只缺她故意捏造的证据了。   刚刚飞完澳洲,正逢休息和放松时间,宁佳书找了何西帮忙,打听那空乘第二天的行程,又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她会参加圈内组局的线下聚餐。   “行,谢了。”宁佳书合上电脑,“明天带你看出好戏。”   招惹她还想全身而退的人还没出生呢。   ==================   宁佳书睡得安稳,霍钦却深夜接到了同事发过来的消息。   “霍钦,你和那个宁佳书不是在交往吧?”   这话听起来并不友善。   “怎么?”   又等几秒,他收到了一个帖子分享。   “你看看吧,这样的女人再漂亮也不能要,你想要什么样的女朋友找不到,可别被骗了。”   霍钦皱眉,几乎下意识的,他对这平日并不相熟的同事生出恶感,点开帖子,一楼没看完便合上了。   “那是她爸爸。”   “???”   “即使匿名论坛,诽谤传谣也是犯法的。”   “居然这么大乌龙……天哪那她也太无辜了,贴里连个澄清的都没有。”   霍钦关掉对话框没再回复。   平日这个时间段,他已经上床了,今天被一耽搁,竟然没有了睡意。   那个论坛的注册手续很麻烦,连续输错三次验证码,霍钦难得心烦意乱把手机扔开。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根本没必要这样,纵然那些话再不堪入目,只要宁佳书拿出户籍本,所有的流言都会不攻自破。   只是早晚的事。他这样想。   ==================   宁佳书假期鲜少有不睡懒觉的时候,起床洗澡化妆,吃过早点就去了附近的百货大楼挑了身新战袍。   修身小西装,贴身针织吊带裙,银光闪烁的细长耳链。   完全性冷淡风,宁佳书看镜子都觉得自己气场两米八。   买了一堆东西,刷的是宁父给的卡,刷完查询余额,把宁佳书吓一跳。   导购小姐毕恭毕敬将人送到门口,她才腾出手拿手机,拨通宁父的电话。   “爸,我又不买房,你忽然给我那么多钱干嘛?”   “手头有点钱,你想做什么也能撒手做,最好再把那个又累又危险的工作辞了……”   “整天就是这句,不跟你说这个了,我逛街呢。”   “多买点,女孩子这么大就是要投资自己。”   “你从前可不这么说。”宁佳书撇嘴。   “你也不瞧瞧你从前交的什么朋友,给了钱你肯定就跟着他们染头发化妆去泡吧,和乳臭未干的坏小子谈恋爱,看你现在后不后悔……”   宁佳书心念一动,忽然打断他,“爸,你在家吗?”   “在啊,刚起,怎么啦?”   “把我小时候咱俩在东风饭店那张照片给我发一下。”   照片不到三分钟就拍过来了,说明相册就在卧室,时常翻阅。宁佳书心满意足保存原图。   “我爱你,爸爸。”   佳书讨人喜欢的时候简直是个小仙女。   宁父当即把照片设成桌面,时不时就拿出来看一看,开心了大半天,直到怀孕的女友看见,因此跟他大吵一架。   ==================   不过这些插曲,宁佳书是不知道的,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准备万全,她才动身。   在前台站了会儿,几句话便从小哥嘴里套出了她们订下的餐桌号。宁佳书探头往里面看一眼,利落掏卡,笑道,“劳驾,我就要她们旁边靠窗的那桌子。”   那个地方被繁盛的花木遮挡,能听到众人说话,外头却看不见她,再适合今晚不过。 第25章   这家餐厅的响油鳝丝很有名气, 难得有时间, 宁佳书又多点几道菜。   新鲜的松江鲈鱼、汤汁浓白腌笃鲜, 蟹粉豆腐、红烧划水、糖醋小排……等菜上得差不多了,隔壁长桌才差不多坐齐了。   何西拿着筷子咂舌,“底气这么足, 你真有备而来啊。”   “不然呢?”宁佳书咬了一口鳝段,油脂的滋味浸透肉质,鲜爽滑嫩,弹性十足, 焦香味在舌间迸溅开, 每一个味蕾都是满足的。   隔壁聚餐的饭前座谈已经开始了, 不知是谁开了个头, “申航那个女飞的事儿, 你们听说了吗?”   “哦, 宁佳书, 云航小公司来的,飞国际航线和老头滥交那个。”   这话一出, 桌面上所有人聚起精神,“卧槽,这么劲爆?”   “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   她们迫切从知情人口中得到消息,小人物总是对别人的私生活充满了窥探的欲望,对别人被扒出来的丑闻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被议论的主人公在隔壁擦掉粘唇上的油脂,慢条斯理盛一碗腌笃鲜的汤, 拿起勺子小口品尝。   “她也就是一张脸长得还行。”终于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宁佳书抬眸,何西会意摆好相机,打开录制键。   “从前在那个小公司也不知道睡了多少高层,好不容易熬到放机长,结果云航被申航并购了,哦哟,那个倒霉的。”   满桌人哄笑。   “咸了。”宁佳书放下汤碗,又去夹糖醋小排。   何西佩服,“好吃吗?”   “挺甜的,我喜欢,你试试?”宁佳书挑眉邀请。   “那霍钦是怎么被她搭上的啊,按你说的,霍钦没道理看上这种人吧……”   “哪个男人不喜欢又骚又坏还会装的,霍钦就算是个神仙也不能免俗。”   宁佳书对这句倒还颇为认可,嚼着肉点头。   “我和她飞过一个航班我知道,她在那些机长师兄面前和在我们这些乘务面前完全两个样,跟男人笑得像朵花似的,跟我们完全不带搭理的好伐。”   “那这个女的挺厉害啊。”   “不靠这些手段,她怎么穿得起身上那些东西,就照片里那个包你们认出来了伐?十几万的爱马仕铂金包,她拿来装早点。”   ……   “这吹的也太夸张了,”何西小声问她,“你拿铂金包装早点?”   宁佳书解释,“没啊,我羊角面包没吃完,包起来路上吃,再说那个包又蠢又大的……”   “油脂是包包的天敌,你不喜欢借我背啊。”何西桌底下踢她,“宁佳书,你现在可真是越来越造作了。”   说实话,宁父有钱不是一年两年,宁佳书出国前也不这样的,自从她在澳洲的家里住了段时间,发现她爸那个女朋友满面墙的奢侈品才意识到,这些钱她不花,自然会有人替她花掉。   手一松,花钱就像泄闸的水,紧不回来了。   宁佳书最后吸了口蟹粉豆腐,吃得差不多,掏出镜子补唇蜜,又听人说起她的脸。   “眼睛肯定动过,天生那种扇形的很少见。”   “鼻子和下巴估计是玻尿酸啦,医生倒是选得好。”   “那个脸都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收拾的哦,我有个亲戚做微整的,她说整出这种效果,起码得百八十万好伐。”   说别的宁佳书还能忍,说她脸就忍不了了。   宁佳书挑起下巴斜着左脸看镜子,看完又换右脸,怎么看怎么漂亮,“这么天然,哪里像动过的样子。”   “你真花百八十万啊?”   “我用得着吗。”   宁佳书言罢收起镜子,头发撩到背后,起身抖了抖小西装,从花架后盛装出场。   有正对她吃得油光满面的人刚好抬头,愣在当场。   宁佳书的长相很有辨识性,是看过便很难忘记的类型,那人把论坛上的帖子和真人对上号,轻轻捣了一旁的人两下。   桌上的笑意渐渐停下来,不过那乘务背对她并未意识到,说得正起兴,“飞机刚落地时候,我还好心约她逛街,她说有安排了,谁能想到是这样的安排——”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在下一刻。   宁佳书行到她身后,桌上还有不明情况的低声问道,“这是谁啊?”   “她就是宁佳书。”另外一人小声答。   连自我介绍都省了,宁佳书在桌子尽头站定,直视那乘务的眼睛,微笑着开口,“所以这就是你在网上发帖的理由啊。”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那乘务僵了好几秒,花了好大力气才将宁佳书从天而降的局面消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死鸭子嘴硬呀,没关系的。”宁佳书点头表示理解,“你刚才帮我说了那么多,不能报答真是太没礼貌了,我也想和大家聊一聊你的事,不介意吧?”   她挑了挑下巴,餐厅小哥立刻搬来凳子。   宁佳书压着裙裾往下一坐,后仰翘起腿,长桌尽头顿时成了席首。   打开那只装过早点,又蠢又大的铂金包,捞出照片往桌上扔。   那是她和不同男人的合照。   今天就为了等彩印这些东西,宁佳书都看完两集《空中浩劫》了。   “我听人说,你中学时候和你们学校三十岁的物理老师在一起了,他虽然有家室,可老婆没你年轻没你漂亮呀,把人家搞离婚了,然后自己拍拍屁股去上大学了,在缺德这一点上,我还真是甘拜下风呢。”   宁佳书的声音不急不缓,咬字清晰,特别适合讲故事。   女人气得发抖,总算知道,宁佳书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是有备而来。   眼看她又从包里掏出几叠照片,手指微点。   “这个、这个、这个,从聊天记录上看,你和这三个倒霉蛋是在同一时间交往的呢,一个给你租房,一个帮你还车贷,一个负责你的心灵需求,劈腿的快感是不是很能满足你的虚荣心?”   女人哗啦带开椅子站起来,愤怒指着宁佳书,“你,你……我不知道你通过什么途径拿到的这些东西,你这是污蔑!”   “是吗?”宁佳书摊手无辜,“可这几条都是证据确凿我才敢放在前头说呢。”   她伸手去捞那个像哆啦A梦肚皮的大铂金包,扔出一沓又一沓照片,“你亲密合照的这些人里,有已婚的,当爸爸的,这么混乱的男女关系,我都懒得整理,诺,这个你抱着亲脸的老头——”   “你简直含血喷人,”那乘务看到最后这张照片,反而冷笑起来。“看图说话连功课都不做,那是我爸!整我一个还不够,妄想给我们父女泼脏水,可笑,谁信了谁才是傻子。”   她得揪着这一点,让所有人相信,宁佳书说的话全是假的。民航圈里消息传得很快,要是在座有人出去乱说,她的名声就全毁了。   却不想,宁佳书看她,笑起来附和,“嗯,傻子。”   “你骂谁呢?”她出离愤怒,宁佳书的笑意让人捉摸不透,不安至极。   对面的人唇角笑意却越扩越大,她无辜地一耸肩,“抱歉,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傻子。你们刚刚讨论的老男人,就是我爸爸。看图说话连功课都不做,可笑。”   宁佳书原封不动把一番话还给了她。   “你说是你爸就是你爸?”她到最后还嘴硬,做困兽之斗。   于是,宁佳书祭出了最后一张照片。   那是宁父早上发过来的,她七八岁时候跟爸爸去东风饭店,穿着公主裙,他托人拍的。   宁佳书从小到大五官几乎没怎么变,只要不是瞎子都能认得出来。   桌上有面皮薄的,当即面红耳赤。   “我们素不相识,所以可以理解你嫉妒心旺盛,心理扭曲,以己度人,但你私底下嚼嚼舌根也就算了,不应该恶毒到想让我连工作都丢掉。”   宁佳书收起合照,“我只给你一个选择,自己申请删帖,从现在起,线上线下公开向我道歉,挂满一个月。做得好我可能会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女人的面子里子都已经在众人面前丢了个干净,在宁佳书的轻屑里,最后竟意外地冷静下来。   她冷笑,“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帖子是我发的?”   “我没证据。你刚刚故意抹黑我的时候,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在滥交?就因为我拒绝了你的邀约?”宁佳书摊手反问。   “是又怎样?就算我故意抹黑,不过是私底下聚会说几句,难不成你还有本事告我们所有人不成?”她似是觉得荒诞地笑起来。   宁佳书歪头看她半晌,终于起身,拎上包,“告所有人是费力了一点,告你倒是还蛮轻松的。”   终于到这一步,可以收网了。她回头问何西,“录完了吗?”   何西摆出OK的手势,宁佳书会心一笑,离席时,又回头和颜悦色提醒那人,“今天就不打扰你用餐啦,要记得收传票哦。”   宁佳书重新架上墨镜,招来餐厅小哥给小费,接过泊车小弟手里的车钥匙,“替我帮你们主厨转达一声,今天的响油鳝丝我很满意。”   这个逼装得何西想当场给她鼓掌。   宁佳书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这个女人道歉,再说,道歉有用的话,这个世界要警察干嘛。   转发量已经超过五百,她也对着摄像头承认了自己捏造事实,自己手里还确凿掌握着她就是发帖人的证据,这样的名誉侵权案,想不胜诉都很难。 第26章   大企业对网络风向的公关速度非小公司能相提并论的, 申航果然很快做出反应, 宁佳书周一回公司, 常规的安全会议结束后,被领导留下来。   “你们先走吧。”宁佳书拿起檐帽,对同行几人道。   众人看过来的眼神不无担忧。   宁佳书当然懂他们在担心什么, 申航大,飞行员并不紧缺,下属的飞行员若是出了问题,不论对错, 事情调查清楚之前一贯不安排飞行任务的。   也就是说, 在她刚刚结束跟飞, 即将第一次上座执飞A330的关口, 要被迫在地面赋闲了。这种感觉, 完全不亚于满汉全席摆在面前喉咙里却卡了根鱼刺, 什么都吃不下, 还咳不出拔不得。   不出所料,女领导跟她说的就是这件事, “执飞期间出了这样的事,对申航的声誉确实是一个很大的影响,我们会在调查清楚之后尽快做出申明,你也不用担心,假如帖子的内容不属实,公司会还你一个清白的。”   ……   真是让人无语至极。诉讼已经提交了,但从立案到判决都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要等。   宁佳书也不知道自己还要为这样荒诞的事情解释多少遍,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燥气,微笑道,“领导,照片里的人是我血缘上的父亲,现在定居澳洲,听说我飞墨尔本,会在当地停留两天,特地从昆士兰飞过来看我的。吃完便饭当晚就回去了,我当时没穿制服,又来申航不久,我真是想不通有谁要这样污蔑我。”   听清父亲两个字,领导的嘴角明显一抽,“是你爸爸啊……”   果然三人成虎,这种大乌龙居然都能瞎传得有模有样,又想到宁佳书话里的暗示,她开口又问,“你觉得是机组的人发的帖子?”   “我没这么说。”宁佳书摊手,“只是觉得发帖人明明对我一无所知,却能在我没穿制服的情况下,把我所属公司、执飞航班写得一清二楚,如果是路人,那也太奇怪了。”   “我做人向来低调,不喜欢结仇的,我停飞倒也没什么,如果发帖人的目的是要抹黑申航,那才是其心可诛。”   向来低调……不喜欢结仇……   领导只觉得她的眼角又开始抽搐了,她在地面管理的就是飞行员们的琐事,宁佳书和申航明星机长首席霍钦那点绯闻,早就传遍公司大小每一个角落。   还有她跟飞期间两次遇险,两次领奖,可以说,从宁佳书来到申航之后,就从未低调过。   另一位女飞任可雅恨她恨得牙痒痒,连公司排班的智能调度系统都已经了解两人的匹配度为0,宁佳书能面不改色说出这样的话,也是个人才。   “好,你反应的情况我都了解了,我保证,公司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但现在流言四起,事情没有处理完之前,你的心情受到影响是难免的,就算为了安全考虑,也不能让你背着包袱执行飞行任务……”   官僚们就是这样一套一套的,说来说去还是这个结果,宁佳书真想拍着胸脯告诉她,包袱是什么?不存在的,她一点没受到影响。可是谁会信呢?   她都快满27了,再缓再缓,等到升四道杠那天,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宁佳书很烦,这种烦躁在食堂看见任可雅端着餐盘坐在霍钦对面之后到达顶峰。   中间挡了根水泥柱子,隔壁桌几个小乘务没注意到宁佳书,盯着远处两人低声议论,“诶,不是说霍机长有女朋友了吗,任可雅怎么还光明正大坐他对面?”   “机长女朋友出事了你不知道?现在都被停飞了。”   “可我听说照片里的男人是她爸啊,这飞来横祸也真够惨的。”   “调查结果没出之前咱们还是别妄论了,现在的干爸爸还不够多吗。我今早在会议室外面遇到两个人,跟陌生人一样就擦肩而过了,真还在一起的话,男女朋友哪儿有这样的。”   “不过任可雅还真会抓紧机会,霍机长要是情伤未愈,说不定还真让她得手了。”   ……   宁佳书摆弄叉子,花二十块钱端来的意大利面搅成一团乱麻,鸡胸肉东一块西一块搭在盘子边缘。   还真是……让人倒胃口啊。   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宁佳书抬头,来人是和畅。   他还穿着申航的机务制服,端了份一模一样的意大利面坐下来,然后换了她面前的那一盘,轻声道。   “别生气了,吃吧。”   “我邀请你坐在我对面了吗?”宁佳书扔开叉子。   他坐在对面,刚好把不远处的霍钦和任可雅挡了个严严实实。   和畅又把柠檬水插上吸管,一并推到她面前。   “我记忆中的宁佳书,是从来不会因为男人生气的。”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生气?”宁佳书挑起眉梢反笑。   和畅并不在乎她言语中的枪火味,沉默半晌,终于心平气和开口,“我知道你喜欢霍钦。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到后来分别那么长时间,也足够我想清楚了。”   “从一开会在澳洲,你来赴生日宴,就不是因为我吧。”   宁佳书没出声,便是默认了。   和畅自嘲地笑了笑,“果然,你这么早就开始关注他,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那笑容里的苦涩,纵然宁佳书面前摆的是柠檬水,也压不住味道,她难得感觉到一点不忍。   犹豫着劝道,“和畅,你别这样……”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和畅凝视她,问完又自己笑起来,缓缓道,“佳书,其实我们是一样的。”   “纵使你拥有这么多,可真正喜欢的东西却没办法得到。”   “霍钦的性格和你截然相反,你受不了常规的道德束缚,他眼里却揉不下沙子。强行在一起,就像水火相融,结果还是会和当年一样……”   “够了。”   宁佳书的笑容里终于有了裂纹,“你再说这些我就把意大利面扣你脑袋上。”   “你扣吧,”和畅指着自己的脑袋,“佳书,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你,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能相信,不能包容你,我可以。”   “因为我爱你。”   和畅生得白净,显小,像弟弟,从前就不是宁佳书喜欢的类型,以后也不会是,但他干净的眼睛凝望她说出这句话,宁佳书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因为她知道和畅说的不是假话。   如果当年没有意外,和畅现在应该和霍钦一样成为一名飞行员的。   他从理论考试到各种check样样不差,却在毕业前夕,成为那一届航校百分之五淘汰率中的一位。   学员时期停飞,基本就永远没有复飞的可能了。和畅毕业后转在地面工作,永远失去了在蓝天驰骋的机会。尽管并不是宁佳书的主观意愿,但说起来,那件事和宁佳书有不小的关系。   也因为这件事,她和霍钦彻底决裂。   ==================   当年西澳的航校规定,学员在学满规定的小时候,必须放单。   宁佳书虽然是个女孩,却是同批学员里第一个被放单的,教练认为宁佳书的技术和能力已经具备单飞的资格,于是特意挑了个天气好的日子,让她solo。   之前的学习不论操作出现什么不当,都会有教员在一旁提醒,及时纠正,单飞就不一样了,所有的操作都只能自己完成,前几次单飞的成功与否,直接关系到每个人的职业生涯。   宁佳书不喜欢理论课,但对实际操作却很感兴趣。   solo那天同批的许多学员跑来观看,宁佳书是属于越有压力,发挥得越好的临场形选手。   刚开始,从起飞到降落,她都完成得十分完美,只要顺利完成三个起落,第一次单飞就算圆满结束了,却没想到,意外在最后一次降落发生了。   塔台给出指令,宁佳书准备降低高度,对准跑到中心线的时候,毫无预兆遇到了风切变。还是低空风切变中危害最大的微下冲气流,这运气已经不是光倒霉可言。   风切变是安全起飞降落的最大威胁,宁佳书驾驶的又是难控制的非仪表小型机,飞机当时偏离原有的下滑轨迹,颠簸起伏,极不稳定。   那种情况,连资深教员都不一定能处理完美,更遑论第一次solo的宁佳书。   随着飞机与气流的相对速度逐渐变低,速度越来越慢。   那一刻,宁佳书心脏都悬在嗓子眼,她很清楚,当飞行速度不再大于最小速度,飞机就会失速。一个操作不当,她就会和这架飞机一起坠毁。   命悬一线,按着塔台的命令再往下降,她根本没有时间和空间处理失速。   只用了一秒,宁佳书做出决定。   她几乎已经接受了自己会死的可能,只一遍遍疯狂告诉自己要镇定,在加速度和失速的旋转中,用最快的速度回想教员从前是怎么教的,一样一样尝试。   运气很好,她终于爬起来了。   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疯狂喘息,按照塔台的指示转向3边,然后就看到了前方飞过来的另一架小飞机。   机场上空当时不止她一架飞机,那飞机以五六米的距离从她下方迎面掠过她爬了上去。   那一架是和畅驾驶的。   两机险些相撞,只差一点点,他们两人都要机毁人亡。 第27章   宁佳书险险结束第一次solo, 落地之后, 他们的教官不约而同选择了投诉对方学员。   国内当时规定了航校的淘汰率。这两位教官一个美国人一个印度人, 早前就水火不容,这次抓紧了机会借题发挥,闹到航校那里, 都觉得是对方的错,铆足劲儿要把对方学员淘汰。   按理说,塔台管制下,每架飞机会收到不同的指令和管制高度。   但巧的是小机场的塔台录音故障, 那几分钟里管制员发出的指令十分模糊, 小型飞机又没有舱音记录, 这就扯不清楚是谁的错了。   宁佳书确认自己的操作没问题, 和畅也确认自己严格按照指令执行, 而且最后还是他紧急把飞机拉上一个高度, 两架才避免的相撞。   那么责任谁来背呢?   和畅即将完成航校的所有课程圆满毕业, 而宁佳书只是一个刚刚开始solo的小学员,论背景, 也是他的印度教官更资深。   航校的女学员本来就少,事情的经过,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推测的:一个刚刚从风切变中死里逃生的女学员,慌不择路冲进了别人的航道。   女孩子嘛,天生在临危应变这方面就比男性差一些,像宁佳书这样漂亮的,操作不如人好像更是必然。   当时的环境里, 没有人愿意相信她,没有任何物证可以证明她的清白。   那样的环境下,有那么一瞬间,连宁佳书几乎都要觉得确实是自己出错了,只有霍钦站在她这边。   那是他们感情最炽烈的时候。   眼看处分就要下达,宁佳书觉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他们嘲笑女性不适合这个行业,却忘记了,同批学员之中,她是第一个获得solo资格的,她不能就这样被淘汰。   当天晚上,宁佳书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的时候,又看到了家人群里,众人发红包庆贺罗图考上本地大学的好消息,和就要灰溜溜背着处分回国去的她形成鲜明对比。   就在那一瞬间,她下定了决心。   宁佳书知道自己没出错,那错的就只有别人。   非仪表小型机靠目视操作,就如同两辆车相撞,一定有过错方,她确认出错的那个人是和畅。   她找到了和畅,要他自己去和教官说清楚事情的经过,告诉他男人要敢作敢当。   在这之前,宁佳书因为这件事整整一个星期停飞在宿舍。   周边冷嘲热讽不断,她只记得当时的语气并不算和善,她满心是自己受到的委屈、愤慨,却忽略了和畅对她的感情。   再后来,和畅找了自己的教官,一力承担下所有的过错。   飞行员的品质是考核最重要的标准之一,和畅没有在滢第一时间承认错误,反而撒谎任由学校把错误归咎到宁佳书身上,学校震怒,当即给和畅下达了停飞处分。   事情的反转发生得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惊呆了。尤其是霍钦。   处分下达之前,他帮宁佳书奔走,动用所有的关系四处活动。   他是同批学员里的领头人,即将荣誉毕业的最优秀学员,航校原本已经听从他的意见,同意小事化了,不再追究的。   本来一开始若不是两位教员坚持,这件事也没有严重到这个地步。   学校马上就要宣布调查结果,可是现在,那个被处分的人忽然变成了和畅。   一起长大,和畅是什么品行他很清楚,他既然一开始坚持自己按指令操作,那就不可能撒谎,除非是有人动摇了他。   霍钦找到宁佳书,她也坦然承认了。   那是宁佳书第一次见霍钦震怒,他的眼睛沉得像一滩水,把人拽进无尽的渊底,一字一句问她,“佳书,你就没想过,和畅喜欢你,就算放弃自己的前途,也会保住你吗?”   “那你的意思,是我的错?”   “你没有错,但他也是对的。”   “你和他们一样,都不相信我。”宁佳书更怒。   宁佳书怕的不是处分,不是回国,而是就这样背上罪名离开。   她没有错,她原本以为就算所有人不相信,可霍钦是信自己的。   仿佛一瞬间,全世界都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那是继父母离婚之后,宁佳书又一次失去了所有。   她什么话都再也听不进去,歇斯底里的争吵之后,狠狠甩上宿舍门,然后冷声道:“既然这样,我们分手吧。”   再后来,霍钦几次找她,宁佳书都避而不见,最后一次,她干脆请了一周假回昆士兰。   再出现时候,霍钦已经要毕业了。   她故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和同届的另一位男学员走到一处,在校园里招摇。   严格说来,那算不得交往,因为她早就连那个男生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唯一记得的,就是要把霍钦扎得鲜血淋漓的决心。   因为她自己的心也鲜血淋漓,非要别人像她一样,才算得是报复。   她不能接受自己好不容易给出的一腔信任,全都付诸东流。   她越喜欢一个人,才越容忍不得不得那个人对自己有一点不好。   她成功了。   宁佳书永远忘不掉毕业典礼上,霍钦的眼神。   所有人都是开心的,只有他眼睛里找不到一点快乐。   他向台下的宁佳书看过来时候,那漆黑的眉眼中有悲伤有无奈,更多的,她至今没有懂。   事实证明,霍钦是对的。   在他走后不久,机场把当初塔台那位女管制开除了。   录音的声波混乱已经无法辨认,是她的下属站出来作证。   当初差点造成的事故,是因为同一空域有四架飞机,本就忙不过来,而女管制因为下班延误发脾气,一分神,就给两架飞机下达了相同的指令。   真相来得太晚,木已成舟,和畅也早已经回国了。   ==================   宁佳书很少对一个人愧疚。但她想过,倘若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再来一次,她肯定还是会做和当初一样的决定。   首先,她一心认定的错的是和畅,而不是自己。   第二,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霍钦和航校在沟通,她真的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   最后,宁佳书是自私的,所以不相信世上有人的喜欢真能无私到那个境地。   她只是叫和畅对教官盘托出真相,却没料到和畅也以为错的是她,心甘情愿背了这口黑锅。   所以他现在说爱她,宁佳书是相信的,只是她不需要。   宁佳书得到过的男人的爱,太多了,不可能一一对等地回馈。   她对他只有一丁点愧疚,这点愧疚促使她远离他,不让这个人越陷越深才是最好的做法。   将面前的意大利面和柠檬水重新推回他跟前,“你想多了,自己吃吧。”   她拿起制服外套起身离席。   “佳书!”和畅站起来挽留。   未想这一声,把附近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尤其隔壁刚刚还在谈论她八卦的小乘务们,追悔莫及地捂嘴,不确定宁佳书有没有听见自己的谈话。   包括霍钦。   他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抬头,然后看到不远处的和畅。   他怔怔站原地,看宁佳书远去。   两人不知道聊了些什么,样子并不愉快。   “……我还没有试过在侧风大于20节的时候落地,所以一直想问问你……”任可雅说得正开心,忽地见霍钦放下筷子起身。   “你去哪儿?”   “抱歉,我吃饱了。”   霍钦拿起檐帽,步子很快,任可雅端着盘子起身要一起,却只见他追着人出去了。   那个背影她怎么都不会认错。   “宁佳书!”   又是她。   她恨恨把手里的盘子甩回桌上,偏又无可奈何。   恰巧和畅看过来,她气急败坏回瞪,“看什么看,没见过漂亮女人啊。”   和畅指了指自己的脸。   任可雅一时没能领会,以为他在羞辱自己的美貌,气冲冲上前理论,谁知食堂的地板刚刚拖过一道,油水还没崭干净,脚下一滑,她整个人差点从大理石瓷砖上飞出去,还好和畅眼疾手快接住她。   “走开。”任可雅腰一软,站稳就推他,“别想占我便宜。”   和畅刚刚从宁佳书那里得到的话终于有地方还了,他平静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脸上沾了菜叶子。”   她惊恐地动手摸了摸脸。   菜叶子……是刚刚和霍钦说话时候就沾上的吗?   他可能看见了?却一句话也没说?   女人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变得煞白。   ==================   宁佳书出了食堂直奔停车场,她心情很不好,只想赶紧找个地方睡觉,却不想等到电梯之前,有人先一步按下了开门键。   白皙修长的,霍钦的手。   不用回头也能认得出来。   宁佳书本打算冷漠到底,可等霍钦跟着她一齐迈进电梯的时候,还是按不住气开了口,“这么快就吃饱了,你跟我出来做什么?”   谁都没提那天晚上的事。   镜面里,她的下巴高傲地挑着,声音冷硬得像块石头,仿佛错的是别人。   “佳书。”   霍钦呼吸两遍才平静念出来这个名字,他直视着电梯反光那一处,“和畅,你离他远一点。”   “你是太平洋警察吗?”宁佳书冷哼,“叫我离你远点也就算了,现在又叫我离别人远点,你当我是什么人,怎么事事都要管?”   就只许他和别人说笑吃饭,连和畅自己坐对面都要来怪她。   “你什么都给承诺不了他,只会害他又一次沉沦下去。”   霍钦咬字很重,一字一句,像是小刀磨在刮花的心口上。   “和畅今年几岁了?”宁佳书反问,终于从镜子中移回目光。   “他是成年人,他会自己判断,不需要你帮他做决定,你猜,如果他知道你追上来是跟我说这些,会感激你还是讨厌你?”   电梯已经到最后一层停车场,落地的失重感和地下的阴气让宁佳书有一瞬不适。   轿厢开了,她挺直腰从霍钦面前出门去,偌大的地下停车场只能听得见她的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   宁佳书回头。   “霍钦,你知道吗,就算我不喜欢和畅,可很多时候,我佩服他的勇气。” 第28章   电梯门合上了。   漆黑的停车场里没有一丝光线。   拍拍手声控灯就会亮, 但宁佳书在黑暗中找了好久, 她忘了自己的车停在哪, 只能一个个路口折进去摸索。   霍钦总说她错了,她错了,可从不说她错在哪儿, 没有人说过,宁佳书自己也不知道。   她就不该来申航的,不,当初就不应该上航院, 如果那时候决心能坚定一点, 现在何至于心乱如麻。   像宁父说的, 她年轻又漂亮, 做什么不好要来做飞行员。   又辛苦又累压力又大, 总睡不够, 总掉头发, 宁佳书在心中一遍遍唾骂自己。   她找了许久,才想到手探进包里拿车钥匙, 一解锁,闪烁的车灯在最远处的另一角亮起来。   开门,系上安全带,宁佳书打了十来分钟火也没把车启动,点火系统故障了。   果然坏事都是一起来。   宁佳书给修理厂打完电话,下车狠狠踹了一脚车轮。   ==================   宁佳书原以为这次复飞最短也要一个星期,却不想吃了一堆夜宵躺下, 才到第二天凌晨,天蒙蒙亮,就接到了运行管理部的通知,告诉她做航前准备,晚上有飞行任务。   “姚主任不是说等事情处理完才排我的班吗?怎么忽然又变了……”宁佳书吃惊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上面通知下来的,怎么,你时间来不及吗?”   “没有没有。”   她赶紧否认,不管怎样,这对她来说是个好消息。   挂掉电话,宁佳书赶紧起床洗澡。   何西昨晚从家里回来,被父母的催婚磋磨一整天,她买了一大堆酒放冰箱喝,客厅里乱七八糟的衣服抱枕没处下脚,到处是空酒罐子,她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睡眼惺忪问她,“你去哪儿?”   “公司。”   “不是说不排你的班吗?”   “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一分钟一个主意。”   宁佳书小心跨过地上横躺的酒瓶、零食袋才进到卫生间,看了眼表,拿起吹风机开到最大风力,“你赶紧起来把客厅收拾了。”   “休息日起这么早做什么,又没有人等着我,我才不动呢。”何西翻个身继续躺。   “我等着你,你再不动,我的拳头就忍不住了。”宁佳书松了松背上的筋骨。   那话里的威胁意味实在太浓,何西又躺两分钟,还是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坐起来,烦道,“你变得也够快的,昨天比我还丧,今天又这么生龙活虎的了,你就真的一点不在乎?”   她指的是和霍钦的事。   虽说宁佳书的感情生活一直波澜起伏,但别人也就算了,霍钦她是知道的,宁佳书这么早开始喜欢他,职业都是因为他选择的,居然也能说断就断。   “嗯,不在乎。”宁佳书睁大眼睛开始刷睫毛膏,“今天走出去我们就是认识的普通关系,我不会再惹他了。”   她又像是在和自己强调。   拧上睫毛膏盖子,又挤出遮瑕,绷紧脸拍打在卧蚕下的黑眼圈上,绝口不提昨晚失眠的事。   “霍钦知道你高中暗恋他的事儿吗?”   “我凭什么要说?”宁佳书回头一记冷漠的眼刀,“你最好也把嘴巴闭紧点儿。”   一段关系里,谁的喜欢先开始,谁的喜欢多一点,谁就是输家。   就像当年的宁母一样。婆婆瞧不起,街坊的闲言碎语,她顶着重压,患得患失渴望所有的付出都能得到对等的爱和认同,到最后却还是个可怜女人。   当年,所有人都觉得宁佳书跟宁父去澳洲是最好的,但她选择留在宁母身边,因为她看不起她,却也觉得她可怜。   “你就作吧。”   何西眨两下眼睛收回头,又觉得愤愤,“诶,你父母就不跟你提结婚的事吗?咱们明明一样大,怎么就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被催?”   “没空管我,他们知道我能过好。”   做好所有准备,宁佳书拉着飞行箱准备出门,何西正收拾茶几,拢拢一大堆酒罐子,准备一起抱去厨房,手一滑,几个没喝完的噼里啪啦掉下来,整好泼在宁佳书鞋面和裤脚上。   防了一早上,还是中招了。   何西脸色一僵,“亲爱的,实在是手误。”   她堆出她乘务长的标准笑容,捏着抹布角,就要过来替宁佳书擦拭。   “别来这套了,”宁佳书忙着出门,“把你车借我开到公司,这事儿我就不追究。”   上海下了一夜的雨,宁佳书刚刚看到部分地铁的停运新闻,其中就有到公司那条线。这个时段的打车难度可想而知,偏她的车又坏了。   何西磨蹭好一阵才依依不舍把拴着毛绒绒球状物的车钥匙递过来,“刚修好,你可小心点儿开,别撞坏了。”   “我又不是你。”宁佳书埋头换鞋。   何西被怼得哑口无言。   ==================   巧的是,这次宁佳书才进电梯,又遇到了上次和霍钦一起的女孩儿。   是霍钦的某个亲戚,朝天马尾,这次背了书包,应该还在上学。才见宁佳书,眼睛一亮激动招呼她。   “姐姐,还记得我吗,我们上次在电梯间里见过的!”   怎么会不记得。   宁佳书上学时候拿过学校速记大赛第一名。   她绷开唇角,勉强给她一个笑容,“你好。”   “你也去公司啊?”   “嗯。”   “我来小舅家补数学课的,哦,我小舅就是霍钦,谁知道他忽然有工作,今天白来一趟了。”   有谁问她吗?   宁佳书盯着电梯下降的楼层,嗯一声算是回应。   “我觉得你长得特别漂亮,上镜肯定会更好看。”   她们很熟吗?   “谢谢。”宁佳书微笑。   黄豆豆觉出有点不对劲。   她已经报出小舅的名号了,小姐姐怎么还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按那天看见的聊天内容,他们就算不是情侣关系,也应该是熟稔的啊。   她再接再厉尝试,“姐姐你也开车吗?小舅也去公司诶,他已经在停车场了。”   电梯离地下越来越近,宁佳书紧急伸手按下一楼键,微笑,“我的车坏了,今天开不了。”   “哦。”黄豆豆点完头,跟着她从一楼出门。   “你不下去?”宁佳书问。   “我在小区门口等小舅开出来也是一样的。”她笑起来,自来熟搀上宁佳书的手,“姐姐,今天下这么大雨,你要不要搭便车。” 第29章   黄豆豆生在官宦之家, 打小被人恭维惯了。放平时, 她肯定没这么热情。逢年过节, 那些女的只要一听说她是霍钦的侄女,一个个马上变得和颜悦色,温柔小意, 实在是腻了。   这一次,宁佳书越不理她,她就越觉得她和那些女人不一样。   所以宁佳书隐隐挣扎着要挣脱她的手的时候,她牢牢抓紧了没放, 假装看不见人家眉头里的嫌弃。   大楼的小雨还没停, 黄豆豆背手往书包里摸伞。   宁佳书故意在台阶上磨蹭, 等她动作。   如果小孩把伞掏出来了, 她便也拿出自己的伞, 每人一把, 自然也就不能并肩走了。   如果她没带, 那宁佳书就借口自己也没带,正好折回去停车场开车。   黄豆豆摸索一阵, 脸上露出喜色,解下书包往里拿,宁佳书终于放心把自己的伞撑开。   待要踏入雨中,只听身后传来唤声——   “姐姐,等一下,我忘带伞了,咱们能一起走吗?”   小狐狸。   “当然。”宁佳书痛心假笑。   那双小手又重新缠上她的胳膊。   “我叫黄豆豆, 在上高三,姐姐你呢?”   霍钦那她的微信名是shushu,黄豆豆实在好奇死了她的原名。   “宁佳书。”   小区外五十米就是公交车站台,因为片区的地铁停运满为人患。   宁佳书想要赶紧打到车摆脱身上这个大挂件,目光不停往来路上看。她甚至没来得及等到一辆公交车,就听黄豆豆在身边兴奋地挥手,“小舅,我在这儿!”   愿望落空了。   黑色车在站台边缓缓停靠,“佳书姐,走吧。”   黄豆豆拽了两下,没拽动。   “车快来了,你们先走,不用管我。”   宁佳书话音才落,就被一旁的男子拆了台,“美女,下一趟公交还有十五分钟才进站,刚刚过去那几趟全都满载挤不上去,我已经在这儿等半个多小时了。”   “出租车也没有?”   男人摊手,“只要能打到,一百块我也出啊。”   说话间,霍钦的车又往前移了一段,车窗降下来。   “上车吧,顺路。”   隔着雨幕,宁佳书不太能看清楚他的神情。   黄豆豆已经把后备箱打开,招呼她放飞行箱,后面的车流开始按喇叭,这时候再不动,倒显得她矫情似的。   宁佳书深吸一口气,摆好箱子收了伞,弯腰和黄豆豆一同坐进后排。   是,不必局促,不用尴尬,就像她今早说的一样,就当普通认识的关系好了。   只是昨天才来这么一出,今天又阴差阳错和他坐一个车厢里,早知道她还跟何西借什么车钥匙。   霍钦今天穿了制服,后视镜里照出他英俊的眉眼,漆黑干净。   檐帽放在副驾的位子上,沉重的黑色制服更衬得他气质冷清内敛。   “谢谢。”宁佳书礼仪周全。   “不用。”   车打完左方向灯,驶入车流。   “刚刚还好佳书姐帮我撑伞,不然我就淋雨了。”黄豆豆打破车厢内的寂静,“对了小舅,我给你带了早餐。”说完,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根法棍泡芙,就着包装纸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前面的舅舅,一半献宝般递给宁佳书。   “这家泡芙我每天都买,要排半个多小时队,很好吃的。”   “你自己吃。”   “你自己吃。”   两人异口同声拒绝,黄豆豆笑起来,“你们俩的默契好评。可我刚刚已经吃过了,就尝尝嘛~”   小女孩深谙怎么才能叫人无法拒绝的门道。   泡芙果然又甜又脆。   路太长了,她不想勉强自己说话,但什么也不做会显得尴尬,只能低头刷手机上的天气预报。   “佳书姐,你有微博吗?”   “怎么?”宁佳书已经快要跟不上她思维的跳跃程度了。   “我想关注你,”她尽量睁大自己水汪汪的眼睛,“我觉得你穿制服真的超好看,美丽和英气并存。”   很适合当她下期视频的彩妆模特。   好听话谁不喜欢呢,哪怕是宁佳书这样听腻的也不例外。   刚刚的泡芙奶油味还在唇齿间,吃人嘴短,宁佳书把自己的微博ID报给她。很快有个红V出现在关注列表里,三十来万粉丝,是个美妆博主。   余光瞥见黄豆豆眼巴巴盯着她的手指,只好点了互关。礼貌性赞一句,“你还是美妆博主呀,真厉害。”   终于等到这个话茬,黄豆豆心中松一口气,开始暗示,“其实我挺缺彩妆模特的,老是自己给自己化,粉丝都看腻了。”   “哦。”   “尤其是像佳书姐你这样的稀缺资源。”   “是吗?我没觉得呀,”宁佳书故作惊讶,“现在网上比我漂亮的年轻女孩挺多的。”   “可她们大部分只能在静图里看,佳书姐你是经得起高清画质视频考验的。”   黄豆豆永远能精准地找到马屁股拍,一番话就是对她多年来兢兢业业护肤的肯定,宁佳书深以为然。   虽然仍表面推谦,不过交流一整早,确实是直到此刻,宁佳书才和她生出几分亲近之感。   剩下的时间,两人交换完联系方式,又分享起了护肤心得,相谈甚欢。   隔着两条街就要下车时,黄豆豆终于说到正题,提出邀请,“佳书姐,我能邀请你跟我合作一期视频吗,我保证,把那套妆容练到炉火纯青才往你脸上画,绝对不糟蹋你的颜!”   小女孩竖起三根参差的手指。   侄女越来越过分,霍钦终于沉声开口警告,“不准胡闹。”   “又怎么胡闹了?我做的是正事,”黄豆豆皱鼻子不服气,“我又没邀请你出镜,我请的是佳书姐。”   这古灵精怪的性子不知道随了谁,霍钦眉心一紧,有点后悔今早让这小祖宗上自己的车了,“你提出邀请之前就没有考虑过会让对方为难?”   “佳书姐,你为难吗?”黄豆豆回头就问。   “时间不方便的话我随时都可以配合你,反正你就住在舅舅楼下,粉底口红都拆新的用,佳书姐有什么过敏的化妆品和忌讳都可以跟我说……”   “黄豆豆。”   霍钦的音调听起来和平时毫无差别,连分贝也不高不低,却威慑力十足。   舅舅的余威犹在,黄豆豆再不情愿也只得噤声,小声反抗,“凶什么凶。”   原来他也是这么管教孩子的。   宁佳书忽地想起来,她从前每次做了过分的事,霍钦也是这样管她的,他只轻描淡写叫一句宁佳书,她就自觉收敛了。   就像现在的黄豆豆一样。   宁佳书忽然觉得她可能知道自己为什么对霍钦念念不忘了。   她自小不是一个能被束缚的人,没有人能管下她,也许是实在受够了别人的言听计从,觉得找不到安全感。   也可能,她的人生一直在盼着一个敢管她、能管下她的人出现。   帮她把一切安排好,让她安心,管她不喝水,管她挑食,管她在冬天光脚踝穿裙子,所有的放肆都能接纳,所有的错误都能包容。   宁佳书有些怀疑,她还能找到第二个那样的人吗?   ==================   第三个街口,黄豆豆下车回家,雨已经停了,她挥手道别。   宁佳书把车窗升起来。   车厢的隔音效果很好,就只剩两个人,静谧得都能听到彼此呼吸。   “她还不懂事,你不必陪她浪费时间的。”霍钦解释。   离公司越来越近,宁佳书往座位里靠了靠,望着窗外没有出声。   霍钦途中又接了个电话,大抵是家里打来的,他一直应着,宁佳书耳尖,隐隐听到几个字眼,“……漂亮、咖啡厅、聊聊”。   足够她拼凑事情的经过。   霍钦就要三十岁了,他会交新的女友、见新的相亲对象才是正常的。   可是一想到这样的事情真的会发生,她就觉得自己喘不过气。   他会结婚,会有妻子,会成为别人的父亲。   他冷静又自律,忠于自己,忠于底线。   以后再见面,释然地与她笑一笑,然后成为擦肩而过的普通人。   早上洗手间那些誓言不是对狗发的。   她握紧拳头一遍遍提醒自己,不准轻举妄动,度日如年终于熬到公司。   宁佳书在后备箱拿了箱子,直奔上楼。   “等一下,”霍钦叫住她,快步追上来,“你的手机又忘拿了。”   “项链还在我那儿,下一次飞行回来,我会记得还给你。”   “谢谢。”   他们像在做最后的道别。   宁佳书接过手机,转身拖着行李箱朝前走。   “佳书小心!”   宁佳书被灯一晃,下意识抬手挡眼睛,下一秒,被霍钦揽腰晃开,有车从旁边险险擦过去,只来得及撇见白色林肯的尾灯。   申航的地下车库限速5km/h,那车开得不知道有多快才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霍钦没来得及思考,只见车飞驰过来便下意识要冲上前护住她,感受到宁佳书怔在怀里,他绷紧的手臂还有余颤。   就只差一点。   宁佳书也心有余悸,她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才让自己好好活到今天,如果不明不白死在停车场,那不是白努力这么多年了。   霍钦的温度把她环在怀里。   是叫人贪恋的安全感。   她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一路上辛苦克制到现在有多么不容易。   而现在,却是霍钦自己撞上来的。 第30章   霍钦意识到, 宁佳书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抱紧了他的腰, 像是吓到了。   “没事了。”他拍拍她的背。   她却并没有松手的意思。   幽暗的地下停车场, 还是手机铃音率先打破静谧。   宁佳书闭上眼睛暗骂,奈何那聒噪的铃声响个不停,她只能假装才回神, 从霍钦怀里脱身出来,去捞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是和畅的。   这也太会挑时候了!   作为黑暗中唯一的光源,那么大屏幕,霍钦明显也看到了来电提醒显示的姓名。   宁佳书的指尖犹豫一瞬, 忽地抬眸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不是不想我跟和畅往来吗?”   她笑起来, 利落把电话挂掉塞回口袋。   “我可以答应你。”   女人抿开的唇线起伏漂亮, 雪白的牙齿闪着光, 仿佛已经对猎物跃跃欲试, “但我有条件。”   霍钦的嗓子又开始哑了, “什么条件?”   “你靠近一点。”宁佳书吩咐。   霍钦不知道她又想出什么古灵精怪的主意捉弄人, 论起磨人程度,宁佳书这一点上比黄豆豆的段位高的不止一个阶。   心里什么都清楚, 但他还是往前走了一步。   “头低一点,我就告诉你。”   霍钦依言低头。   宁佳书的手就在这时顺势圈上男人的脖颈,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霍钦身体一紧,便听宁佳书贴着他的面颊,轻声耳语,“你看,你每次都上当。”   从下车时故意落下的手机, 再到刚刚每一步。   换成别人,大抵直接没有近他身边的机会,霍钦却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半推半就一再容她放肆。   “我听说昨天有人看见你去找了姚主任,是不是?”宁佳书问他。   何西是乘务长,消息比常人更灵通,她今早听说宁佳书又接到飞行任务,清醒过来,便琢磨起这一茬。   “今天复飞也是你帮我的,对不对?”   霍钦没有出声。   那便是默认了。霍钦是申航的明星机长,家里又是公司高层,具体什么职位,她虽然不清楚,但据何西说,申航很多领导都会卖他面子。   对她来说事关前程,对他却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昨天明明她们称得上不欢而散,他却还是帮她做了最后一件事。   “我就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为什么偏偏要压抑本能,活得像个修道士,多无趣,嗯?”   宁佳书仰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像星星发亮,上挑的尾音成了钩子。   让霍钦想起来深海里的一种雌性鱼类,她们靠发光来捕获猎物。   因为深海太暗了,没有一丝光线,猎食者深谙猎物的欲望,只需要发光引诱,便有前仆后继的鱼虾扑上去,串在它的牙齿上。   现在,他就是那个被捕食的猎物。   明明已经清楚再往前的危险,生物的趋光性却让他抓紧那一点甜头舍不得放开。   男人的爱和女人的爱不同。   女人会因为相处时间的增长天长日久爱上一个人,甚至可能因为一时感动,冲动地答应一场求婚。男人却不会,他们是理智的,很难将就,最爱的人,永远是一生中特定时间出现的,让他瞬间生出感觉、念念不忘的那一两个。   社会版新闻上常出现男人结婚多年出轨初恋的报道,多半便是这样的原因。   霍钦这些年没交过女朋友,因为初恋像是一块模板,不管他有意识无意识,总在用宁佳书作为标尺去衡量。   而他找不到更喜欢的。   他清冷的脸颊像神祇一般不可侵犯,宁佳书却偏要去咬他唇角。   她喜欢看那英俊的脸上因为她出现裂纹,漆黑的眼眸里情欲涌动。   宁佳书从前听人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前任就像wifi,只要没有新人改密码,就永远连得上。   她踮脚时候在心中默数。   一。   二。   三。   只主动到第三秒,霍钦的掌心便松开,扶上女人的腰反客为主。   疯狂而热烈。   吻到宁佳书快要窒息才松手放她喘息,呼吸极重,他问她,“你要什么条件?”   “很简单啊,你代替和畅。”   宁佳书松开两步,歪头去看他眼睛,“你不是在乎朋友吗,为朋友舍身入地狱好了。”   “等到我这一回厌烦,就再也不会去招你的朋友了,我保证。”宁佳书眨眼睛。   爱情于她而言像是小孩玩游戏,她一定要在每一场比拼里赢得胜利,光明正大说清楚目的,便可以肆无忌惮伤害对手,可怕的是,输掉的那些人,尽管痛彻心扉,却在被告知还有第二场的时候,仍然甘之如饴。   “成交。”   霍钦听见自己的声音应了。   他很清楚自己今天会答应不是因为和畅。   明明在那个迟迟收不到回复的夜晚已经心如磐石,警告过自己一万遍,却还是在有丁点希望的时候立刻抛盔卸甲,抵抗力化作粉尘。   因为恨她也爱她,所有复杂的感情交缠在一起搅成一团乱麻,理不清,剪不断。   贪图眼前是人类的劣根性,这一刻,他没办法阻止自己顺从心意。   他们现在重新捆绑到一块儿了。   “你今天飞哪儿?”宁佳书脚步轻快,进了电梯问他。   “伦敦。”   “我去洛杉矶,很远呢。”   “我会给你打电话。”   宁佳书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她在六楼就下了,临出电梯前,把人揽下来亲了一下眼睛,嗲声嗲气撒娇,“那我走了喔,电话要记得落地就打。”   吻落下来像是蜻蜓在眼皮上停了一下,凉凉的,柔软的,有点痒。   霍钦这天才到见到自己的机组成员,便有人惊呼起来,“机长,你的嘴巴怎么了?怎么在流血?”   “可能是磕到了。”霍钦纸巾一擦,确实是血,已经快要干涸了,宁佳书刚刚不知道咬得多用力,他竟不觉得疼,也没有发现。   “胡说,磕到嘴巴怎么会这么肿?”那年轻二副斩钉截铁质疑,他第四次跟霍钦搭档了,想半天猜测到,“机长,你不会是……”   所有人转过来看他,二副胸有成竹笑起来,“吃饭咬到了吧?”   纸巾上还有宁佳书的珊瑚色口红印记,霍钦面不改色把纸团捏在手里,应了一声,“嗯,你猜对了。”   ==================   去洛杉矶的飞行时间较长,宁佳书这一次飞行任务搭档双机组。   除了她,还有另外的一副和两位机长,都是男性。其中,恰巧又有上次一起遇到燃油泄露的卤蛋机长,才见宁佳书,便亲切和她聊了几句,“小宁,今天要上座了吧?”   “托机长的福,还要您多指导。”宁佳书笑起来恭维。   “你这么机灵,肯定比别人好教。”   ……   起飞前四十五分钟,宁佳书和另一位副驾在底下做完绕机检查,回来经过客舱时,恰巧听见正在准备的乘务们议论。   ……   “咱们今天的女副驾就是论坛上那个没错吧?不是听说停飞调查了吗……”   “既然没停飞,难道论坛上的事是假的?”   “有小道消息说是跟她飞过一个航班的乘务因为妒忌发的贴,匿名论坛,被她逮着起诉了。”   “别说,真人确比照片静态的还好看,我刚站得近都没看见毛孔。”   “这点资本都没有做什么女性公敌,跟她飞过的女飞任可雅之类的,对她评价都不怎么样,反倒是她跟着飞过的男机长都可喜欢她了,你没看见刚晋机长多和蔼。”   “不怕,她们整天坐机舱的,过几年职业病估计就出来了,背会驼的,脂肪沉积消耗不掉,到时候没准你还比她好看……”   宁佳书还想多听会儿大家对自己的在意,另一位副驾师兄已经沉不住气了,重重清咳两声迈入客舱。   “大家辛苦了。”   不知道刚刚的话被听见了多少,在客舱的几位乘务都有点讪讪地,七零八落回了招呼。   宁佳书这才不紧不慢跟进去,挺直的腰脊曲线漂亮,制服领口探出的细颈像天鹅,女王巡游般跟着象征性慰问一句。   “大家辛苦了。”   待宁佳书过去,才有人小声疑道,“乘务长,我觉得她的那个背挺得跟杆子的,几年之内应该驼不掉。”   ==================   虽说是第一次上座,但因为双机组的缘故,起飞时候宁佳书仍然只捞了个后排坐。   卤蛋机长大抵是看出她失望,慢悠悠端保温杯喝了参茶,安慰道,“不怕,你好好休息,后半段还有得你开的,洛杉矶国际机场的跑道你熟悉过吧?”   “当然,我的改装就是在洛杉矶训练的。”宁佳书眼睛闪动,离落地还有十多个小时,她却早已经按耐不住跃跃欲试,脑子里想象了一百次一气呵成的落地操作。   模拟机再拟真也失去刺激了,还是真实机舱给人带来的兴奋感更强烈。   宁佳书忍着激动强迫自己入睡休息,一觉醒来,航程已经过了大半,在洗手间洗了把脸,出来便瞧见乘务们已经开始派送餐点了。   高空上吃飞机餐,实在味如嚼蜡。   宁佳书自己的配餐没动多少,吃完又要了个小点心,小口往下咽,不防看见了餐桌上的大蛋糕,看起来挺好吃。   宁佳书最喜欢甜食。   有为圆脸的小乘务告诉她,“有乘客打算在飞机上求婚,蛋糕是分给其他乘客的,我一会儿切时候给你留一小块。” 第31章   宁佳书还是第一次在飞机上遇到乘客求婚, 小乘务隔着帘子把女主角指给她看时, 她大吃一惊。   “不是旁边那个年轻的?”   “嗯, 就是七十多岁那位,一会儿过了十二点,就是她和先生的结婚四十周年纪念日, 说是年轻时候没求过婚,摆两张酒席就结了,现在补上,老太太还不知道, 好浪漫啊。”   “真有人过了那么多年爱还不会消退吗?新鲜感早没了吧……”   宁佳书半信半疑, 她父母结婚不到两年就矛盾重重, 从她出生起吵架更是家常便饭, 真没法想象有人能相爱这么久。   “四十年, 再多的激情也变成亲情了, 比父母一起生活的时间还要久, 什么都磨合过来了,他们就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两个人。”圆脸小乘务回答起这些问题来像个哲学家。   也只有这样的理由能解释, 宁佳书心想。就算是两个陌生人搭伙过四十年,也应该彼此习惯,到了无法割舍的地步。   在此之前,乘务们已经向同一客舱的乘客们一一打过招呼,时钟一过十二点,机舱内的广播便响起来,用中英文播送一封老先生为妻子写的信。   年轻的眷侣在校园相知相恋, 却没能等到结婚那一天便被迫分离,两人上山下乡去做插队知青,从此十年间天南地北千里相隔。   那是一封本该五十年前便寄出的求婚信,却因为种种原因,直到今天才见天日。   他在信里写给恋人,且等等他,他想娶她做妻子。但如果一年、两年……等够了,遇到比他更好的人,也不必再顾虑别人,只要她觉得幸福,就出嫁。   那时的书信很慢,女方下乡后因为生产调动,他们彻底失去联系。   那个年代三十来岁的未婚男女,几乎算是冒大不韪。好在他们始终没有辜负彼此,在分离的漫长日子相互坚守,这段爱情历经十年的考验,最终得以重逢。   书信念到最后,空乘为他们念了叶芝的一首小诗,《when you are old》。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乘务长帮所有乘客倒了香槟,在祝福声里,老先生为同样年逾七旬的妻子戴上戒指,她惊喜得泪光闪动。   尽管头发花白,皮肤上布满皱纹,青春不再,可宁佳书竟也见到了这对夫妻眼睛里的喜悦与满足,或许还有一种她不懂得的,更为明亮炽热的东西。   不逊于任何一对年轻恋爱的男女。   有感性的女乘客甚至已经捂嘴低声啜泣。   唰——   宁佳书拉上帘子,觉得自己心跳得有些快。   刚刚一瞬间,她眼前一闪而逝的,是霍钦的脸。   小乘务开始切蛋糕,一边道,“我是真羡慕那个年代的人,单纯,现在这么质朴纯净的爱情越来越少了,大家的爱都是有筹码的。”   一瞬间又被拉回现实,宁佳书喝完纸杯里的水,咽下最后一口点心。   是,就用她自己比方。   漂亮、气质是宁佳书最大的筹码,家世良好、经济独立属于加分项,上海户口、活得精致,分再加一点,别人的爱,也都是这样累积起来的……   她的脾气性子都算得上坏,只是外边包裹了一具光鲜亮丽的皮囊,宁佳书自己心知肚明,那些追求者们自以为炙热浓烈的爱意,在她看来肤浅短暂至极。   她最后分到了蛋糕中间的一小块,草莓果酱很甜。   宁佳书吃得半饱,正准备回机舱,穿过通道时,刚巧遇到被求婚的女主角从洗手间整理出来,老太太刚刚领子上被抹了奶油,被乘务小姐带过来清洗。   机身晃动,擦身而过的瞬间,两人差点撞到一块儿,宁佳书手疾眼快,将老人扶稳。   “多谢你了。”   宁佳书摆手,与老太太聊了两句,最后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道,“您和先生吵过架吗?”   老太太偏头想了想,笑道,“总有气难平的时候,不拌嘴的就不是夫妻了。可是真吵又不舍得,因为从前分别的太久了,好不容易才盼到今天。”   她侧身让开走道,似懂非懂。   ==================   再回机舱,宁佳书戴上太阳镜,顺利接手一副的位子。   久违地回到右驾驶,面对满屏仪表,连窗外照进来的光线和空气都是让人怀念的味道,她深呼一口气。   因为睡了个饱觉,剩下的时间直到飞机抵达洛杉矶上空,宁佳书都坐得笔直,精神奕奕,倒是卤蛋机长憋得腰酸背疼,羡慕看她一眼感叹。   “年轻就是好啊,身子骨轻松,我年轻那会儿也是,刚飞完十五六个小时回上海,落地就换新郎服结婚去了。你这积极性不错,要不今天的降落交给你了?”   宁佳书刚刚切换好频率,听见这句话猛抬头,“真的?”   “反正洛杉矶天气不错,机场你也熟。”   这简直是意外的惊喜,宁佳书就没想过第一次上座晋机长就放手给她操作。   晋机长真是一个好教员,此刻,她连在心里叫他外号都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热泪盈眶,“机长,我一定会好好落的。”   洛杉矶的天气确实风和日丽,蓝天白云与跑道尽头接壤,极漂亮。   宁佳书从前飞A320,起落操作早已没有了新鲜劲儿,她想不到自己居然还有一天会为了一次降落而肾上激素飚升,不能自已。   这大抵才是她真正在申航的A330首飞,宁佳书不知道在心中盲演过多少遍。   飞机减速,放下襟翼。   离跑道的延长线越来越近,她放下起落架。   脱开自动驾驶,宁佳书按照管制的指令下降高度。   就是这一刻,跑道已经近在眼前,宁佳书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出汗,缓缓拉紧电传操纵杆落地。   拉飘了,她立刻意识到。   果然,卤蛋机长点评,“飘了点。”   真实操作的触感不是模拟机所能给予的,需要每一次经验的累积和尝试。   宁佳书立刻制止住上升,稳住心神,开始重新柔和地建立着陆姿态和下降率,微微收了收油门,果然,这一次平稳落地,几乎没有感觉到弹跳。   空客反推的爽感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直到飞机停稳,与洛杉矶国际机场的地勤交接后,另外一位机长才得知是宁佳书落的地,吓一跳,故意打量她一番,“师妹你可以啊,我都没感觉出来,还以为是晋机长落的呢。”   “那也不看看是谁坐在边上。”卤蛋机长哼一声,“行了,小宁快把记录单填完,咱们去吃饭吧。”   宁佳书算是看出来了,晋机长到哪里都只惦记吃饭。   ==================   下榻的酒店是宁佳书从前便住过的,环境设施都很有亲切感。   休整过后,机组聚在餐厅吃饭,宁佳书埋头喝饮料,副驾师兄忽然瞧着她后面道,“师妹,后面那几个洋妞是在叫你的名字吗,我怎么听她们好像在跟你打招呼?”   宁佳书在洛杉矶改装训练几个月,偶遇认识的同期学员也不奇怪,站起来回头看,万万没料到,遇见的是几个加州大洛杉矶分校的篮球队拉拉队成员。   清一色模样漂亮,丰乳肥臀身材火辣的加州姑娘。   外国人说起中文发音很奇怪,佳书那么好听的名字,硬被她们咬着舌头念成了假树。   “你认识她们啊?”   “算认识吧……”宁佳书假笑,大脑飞速回忆那几个姑娘的名字,Molly?Carly?Emma……   当时就没好好记,都过去这么久了,谁还对得上。   不是说欧洲人对亚洲人脸盲吗?宁佳书纳罕,不过是坐前排一起看过几场比赛,她们记忆力倒怪好的,连她的名字都记得。   宁佳书改装训练的地方离校区很近,同季培风交往的时候,他正在全力为NCAA做准备。   NCAA是全美大学生的体育狂欢,在疯狂三月篮球总决赛的那天,甚至连NBA都要避其锋芒,不敢安排任何一场比赛。   尤其加洛大是传统篮球名校,季培风作为过去三个赛季的首发控卫,训练量远超常人,邀请她约会的地方,大半在篮球馆。   宁佳书喜欢这种肉体激烈碰撞、汗水横飞的运动,不,刺激的东西她都喜欢。   别人买票都看不到的比赛,她能坐前排看,自然乐得答应这样的约会。   犹豫片刻,礼貌起见,她还是离席上前,和几个姑娘打了声招呼。   “太不可思议了,jiashu,你居然是飞行员,这好酷。”   她们第一次见宁佳书穿飞行员制服,亚洲人脸生得嫩,普遍显小,所有人都一直以为她是留美的学生。   宁佳书心里很想把她们的舌头撸直发音,但面上还是带着微笑礼貌性回夸,聊了两句,便有人说到了这个赛季UCLA的成绩并不理想。   宁佳书回国之后便再没有时间关注比赛,此刻听人一说,“怎么会?”   UCLA的阵容很强大,她记得季培风当时意气风发,实在没料到竟然早早折戟而归。   几个女孩面面相觑,样子比她更吃惊,“jiashu,Eugene退赛之后的比赛,你难道都没关注吗?”   Eugene是季培风的英文名字。 第32章   “我确实没有关注。”宁佳书花一分钟消化了这个消息, 问道, “Eugene什么时候退赛的?”   她回国的时候赛前预热已经如火如荼, 走在加州大校园里,到处是海报,季培风那时候好好的, 不像是会出意外的样子。   她话音还没落,人群中间那模样神似暮光女时期KS的女孩忽然生气了,她夸张的表情像头受伤的小豹子,“你是Eugene女朋友, 你该不会告诉我你连他膝盖受伤的事也不知道吧?”   说起来她们不算熟, 女孩在生什么气, 宁佳书心里还是有数的。   虽然是亚裔, 但作为比大多数白人还要高大健壮、脸蛋犯规的校队主力, 季培风在学校向来很有人气。   她耸肩抱歉, “我们已经分手了。”   女孩未出口的话都堵在喉咙口, 瞪着她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半晌硬梆梆丢下一句, 言罢扭头就走。   “我真不懂Eugene为什么会和你这样的人交往。”   确实,亚洲人的身材看起来实在比不上她们凹凸有致,十场比赛宁佳书最多去一两次,她不清楚季培风获得过多少荣誉,不懂得他获得过的总分,贡献过的篮板有多厉害。   别人眼中的光环,宁佳书几乎免疫。她和季培风认识的时候, 并不知道他打篮球。   有人留下来替暮光女道歉,宁佳书摆手,并不在意,她只是奇怪,“Eugene受伤是什么时候的事?伤得严重吗?”   “就在淘汰赛阶段训练时候,十字韧带撕裂了,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他已经好久没回来训练了。”   “对了,我记得你那天也在场的……提前走了吗?”有人想起来。   “2月16号?”   “大概就是那个日子。”   分手那一天!   天哪,宁佳书无论如何没想到季培风居然是在分手那天受的伤。   她甩头努力抛开脑袋里的想法。   应该和她没关系吧……   回想说分手时候的样子,宁佳书并不记得他有什么异常。   稀里糊涂吃完饭回到房间,不知为什么,到底有点儿良心不安。   她想到前段时间总接到的洛杉矶来电,还有宁母告诉她曾找到家里的,那个腿脚不方便的年轻人,总觉得事情哪里脱离了控制。   在窗前烦躁地走来走去绕了半天,她登陆了自己的Facebook,试着给季培风私信。大致意思是,听闻他受伤的消息,伤势还好吗之类礼貌性的问候。   至于电话,她回国就换回原来的手机号,从前存储的那些号码都忘到天边了。   没等收到回复,霍钦的电话就来了。   按时间,他应该刚落地。   宁佳书心情终于好转,往窗上一趴,接通电话的语气轻快。   “你到啦。”   “嗯,在回酒店的路上。”   “今天搭档的乘务漂亮吗?”   “没注意。”   “那反正都坐一辆车,你现在抬头看看。”   刚刚经过长途飞行,车厢里的机组成员大多垂头在看手机,要么昏昏欲睡。霍钦依言,抬头看完车厢的每一张面孔。   “好不好看嘛,嗯?”上调的尾音天生带了撒娇的意味。   “没有你好看。”   此话一出,巴士司机恰好切换音乐,隔断的间奏里,后座的人们恰好听见了这一句,见鬼一样不可思议地抬头看来。   霍钦轻咳,不紧不慢收回视线端坐。   宁佳书喜欢出其不意,霍钦却连随口的答案都这么合人心意。   她捧着下巴,勾起唇角笑。洛杉矶习习的夜风拂来,连发尾的弯度都变得缱绻。   “我今天落地了。”   “天气很好,洛杉矶机场你也熟悉,应该很顺利。”   “一下就猜中了,没意思。”宁佳书撇嘴,“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熟悉这儿。”   “你不是在那边呆了三个月吗。”   尽管断了联系,和畅的朋友圈却总发她的状态,那么多年,霍钦也已经习惯了从别人那里获知她的消息。   想要屏蔽一个人的朋友圈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只是连霍钦自己的都清楚,他为什么从未生出过那种想法。   重逢之后,她们之间的氛围,好像还是第一次这么温馨平和,好像隔着话筒,连黑夜都变得融洽起来。   ==================   宁佳书时隔很久做了一个好梦。   梦见她驾驶小飞机在海上迷航,与地面失去联系,频率里忽然传来霍钦的声音,告诉她跟着他飞。   他的声音好像永远不会慌乱,有着叫人镇定的魔力,宁佳书跟着他穿过疾风骤雨平安落地,频率切断的一瞬间,她清醒过来。   外面下了点小雨,起风了。   宁佳书披着毯子起身去关酒店窗户,回来趴在被子上,迷迷糊糊睡到后半夜,不知怎地,又梦见了和季培风分手时候。   洛杉矶的早春莺飞草长、万物复苏,阳光和煦。   是她喜欢的季节和天气。   宁佳书最后一次坐在UCLA的篮球场馆观众席。   篮球弹跳的节奏,犹如整座场馆的脉搏,每次腾空而起都带动巨大的呼啸。   组织进攻的核心,白蓝色球服12号,那是季培风所在的地方。   作为场上唯一的亚洲人,他一米八七的身高在巨人般的队友间不算出挑,却拥有超人的反应与协调能力,控球稳准。   时间已经临近结束,又组织起一次突如其来的快攻——   得分只在一瞬间!   场馆里瞬间爆发出呼声,震耳欲聋。   季培风往回跑,目光落到场外,找到她时,下意识笑了笑,更激起观众席上一片尖叫。   男人身上的肌肉线条修长流畅,蓄满力量。最致命的,他还有一张叫人口干舌燥的俊脸。   只不过宁佳书都无暇注意,因为她要回国了,今天是来说分手的。   电话里说这些似乎不太礼貌,为此,她还专门乘四十分钟车来了一趟学校。   虽然只是场普通的队内对抗训练,但怕影响他的训练状态,磨蹭到将近结束,季培风下场休息,宁佳书才提出来。   男人听完之后,便点头同意了,极有风度地祝福她,并且还询问了需不需要送她回酒店,全程都很镇定。   像他这样条件优越的富家子弟,分手礼仪教养堪比教科书级别,也从来没缺过女朋友。   宁佳书并不觉得自己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影响,当初认识的时候,吸引她的也正是这一点。   他有着独立的人格魅力,不会在一段交往中失去自我。   宁佳书从不渴求从季培风身上获得什么,也不会用所谓爱情捆绑任何人,这也正是他需要的。   梦到最后,宁佳书只记得体育馆排天倒海的欢呼声在身后越来越远。   她乘上了回国的班机。   培训持续十五周,这段恋情也只持续了十五周,在宁佳书看来,它更像是枯燥生活里的一次调剂。   它已经结束在洛杉矶,回到上海之后,她几乎一次也没有回忆过。   ==================   事实上,这一段记忆,季培风的版本,和宁佳书的不太一样。   那天宁佳书说要来,他提前两个小时起床,约了理发师修剪头发。   终场的长哨结束的瞬间,他来不及休息径直朝场边跑过去,拄膝喘气时,接住宁佳书递过的水。   “我厉害吧?”   “嗯,厉害。”   她笑得很美,仿佛这么卖力地打了整场比赛,就是在等这一刻,他正要邀请宁佳书等他训练结束一起共进晚餐时候,却听她开口道——   “培风,我们分手吧。”   愣了几秒,他才把喝空的瓶子拿下来。   “为什么?你厌烦了?”   “你知道,我在洛杉矶的改装训练结束了。”   “你要回国?”   宁佳书点头。   “你回国了,距离也不是阻碍……”他攥紧瓶子,觉得自己手足无措。   “培风。”   宁佳书打断他,嫣红的唇瓣一启一合,“我们好聚好散,好吗?”   她说话条理清晰且不急不缓,音色悦耳好听,季培风都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用这样温柔的语调,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来。   场边啦啦队解散,清一色高鼻阔眼身材火辣的女郎行经身侧,队里几人朝季培风打招呼,他却未应。   季培风家庭教养颇好,平日里无论认识与否,一定会回声招呼,这次却没有半点心情,甚至不想开口说话。   那句分手,像是把他从夏天送到了温度零下的储藏室里。   “我尊重你的选择。”   他的骄傲决不允许自己在最后只留给她一个难堪的印象,艰难勾了勾唇角,张开手,轻声问道,“最后抱一次,好吗?”   那笑容像往日一样温文尔雅。   宁佳书犹豫了两秒,站在台阶上,踮脚将他拥进怀里,轻拍两下。   触到那紧实肌肉的一瞬,季培风忽地收紧了怀抱,宁佳书喘息,低声道了一句抱歉。   “你会想我吗?”他怀着最后一点希冀。   “我不知道。”   “祝你找到一个值得爱的人。”   宁佳书轻声道谢,“你也是。”   到最后都是这么残忍。   松开拥抱,她的眼神仍然清澈无辜,仿佛在他心中刻下划痕,肆无忌惮使坏后又全身而退的,是另外一个人。   她的背影越走越远,消失在观众席尽头。   鼻息间残留最后一点女人的香气,手中的瓶子已经攥成一团,季培风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不能挽留她,因为他很清楚她不会因此留下来。   呼吸道有些堵塞,难以喘息。像是又回到了那一天,他十三岁,与至亲分别,跟随母亲移居大洋彼岸的洛杉矶时候。 第33章   桌上摆了佣人早起做的沙拉, 青菜间点缀淡水鱼和鸡胸肉, 蛋白质味道一成不变。从受伤起吃到几个月后的今天, 他已经受够了这个味道,放下叉子,看向窗外。   季培风见过无数次洛杉矶的凌晨, 这一天和往常不大一样。   雨氤氲和海连成一片,海岸线蜿蜒像淡蓝色晕染的墨水线条,呼入鼻息的都是湿气。   桌上座机开着免提,说话的, 是大洋另一端他的孪生弟弟。   “现在弹跳能用力了吗?”   “差不多。”   “你得好好做复健, 记得周三见医生, 药也要按时吃……”   “知道了。”   到最后, 话筒另一端的人顿了顿, 然后道, “你让我留意的事情, 我打听了,她已经交往了新男朋友, 你也赶紧好起来,就跟从前一样,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图南片刻才反应过来,季培风在问那个人新的恋爱对象,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时段,上海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光线昏暗的卡座角落, 夏图南面上一贯的浅笑和痞气渐渐淡下来。嗓音发硬,“你有点出息,就是普通人,没什么好在意的,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   话是这么说,可分手之后的男女,恐怕没有对自己继任不好奇的。   想也知道那只是弟弟的谎言,宁佳书肯定不会喜欢一无是处的男人。   几个小时前他便已经看到了宁佳书的私信,直到此刻才在对话框里一字一字按下回复:“已经痊愈了,佳书,谢谢你的关心。”   宁佳书收到消息,松了一大口气,她就觉得应该与她无关的。有心想要问问季培风上次宁母提到来找她的人,又觉得万一弄错了多唐突,想了想,干脆作罢了。   ==================   宁佳书现在的状态,有点儿像回到了刚刚学飞时候,做什么都觉得兴奋。类似普通人刚刚拿到汽车驾照,整天想摸方向盘的那种心情。   航班返程,由晋机长和她负责起飞。   无论多少次,飞机在跑道上高速行驶,越跑越快,仰冲撞破云层的一刹那的震撼,还是叫人无法言喻,那是独属于飞行员的视角,每一次成功完美的起飞,都给她带来巨大的成就感。   初生的第一缕太阳霞光万丈,给天际镀上金芒,云朵铺了满地,飞机穿行在大片大片柔软洁白的棉絮里,美得如梦似幻。   这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办公室,也是她工作的地方。   飞机在上海落地第二天,宁佳书还睡得模模糊糊,便听见门铃声大响,像这种刚刚飞完长途用来倒时差的休息日,她平时是根本醒不过来的,今天却响第一声立刻就从床上弹起来了。   裹着睡衣,胡乱用手指把头发理顺便奔去开门,她怕门铃再响一会儿会把何西吵醒。   打开门一看,果然是霍钦。   他已经把制服换下来了,穿着清爽的白衬衫,头发上水汽刚干,还给她带了早餐。   宁佳书抬起食指在嘴巴上嘘一下,示意他何西在家。   毕竟是未婚女性的居所,见他犹豫,她解释,“没关系,她经常一觉睡到中午的。”   侧身放霍钦进来,宁佳书小声问,“怎么这么早,你几点钟落地的?”   “十二点到家。”   “你起床怎么不给我打电话,现在就不用等我了。”她嗔怪。   “让你多睡会儿,我没关系。”   霍钦的脸上并不见倦色,人和人的自制力就是不一样。   宁佳书昨晚十点钟就上床睡觉,今天却还要十二点才到家的男人来叫她。   心窝暖,像是冬天的早上吃了个刚出炉的蜂蜜面包。   宁佳书花最快的时间完成洗漱,回房间吹好头发化妆,换好衣服回到客厅。   霍钦正在沙发上端坐,她悄悄靠近,伸手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声音甜蜜,“谢谢你。”   她的嗓子放得又软又甜,摇晃的手臂像小孩儿撒娇,霍钦腰都摇痒了,终于,眼角弯起来,“谢我什么。”   “叫我起床,还给我带早餐。”   早餐是他自己做的三明治,宁佳书喜欢甜的,就多放了番茄和沙拉酱。   霍钦自己都记不起他多少年没有这样做过了。   从前学飞时候,不论是多冷的早晨他都到点就醒,买好早餐,戴着围巾呵出雾气,在宿舍的小楼下,等待宁佳书一起去上课。   像是没有了中间的时间跨度,从几年前一跃到现在。   那样熟悉的感觉,一点都没变。   煎鸡胸肉和生菜的搭配很清爽,宁佳书坐在餐桌前,边吃边看手机,刷地图找一会儿出去的餐厅,沙拉酱沾在唇角上,白白一点很碍眼。   霍钦看得不忍,出声提醒,“擦掉再看。”   宁佳书腾不出手,才不管这些,漂亮的脸扬着下巴凑上来,示意要他擦。霍钦又没带餐巾纸,打算回头找,便听宁佳书催促。   “快点,下巴都抬酸了,我餐厅还没找好呢。”   男人无奈,抬手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擦拭。   擦完,她顺势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三明治真好吃,下次还放这么多沙拉酱就好了。”   宁佳书颠着的脚还没着地,只听背后的房门吱呀一声响,回头,便看见何西睡眼惺忪边幅不整半眯着眼睛去茶几那儿倒水喝。   谁都没料到她今天起这么早。   她还处在梦游状态,路过时甚至还古井无波朝餐桌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径直抵达茶几,端起杯子仰灌了两大口,似乎终于清醒过来。   她放下杯子,忽地意识到什么,身体僵硬地回头看,然后立马又转了回去。   “早上好。”霍钦朝她打招呼。   “早上好,机长。”   看出何西窘迫,他抱歉道,“是我考虑不周,应该提前打个招呼的。”   “没有没有,机长你可以随时下来玩。”   何西万万没想到,在这儿住了两年,霍钦第一次来家里做客,她居然是这幅尊容。   宁佳书这个心机婊!   她不敢回头,甚至来不及责问宁佳书,只记得自己脸没洗妆没化,一副中年大妈样挂着眼屎就出来喝水了,谁能忍受刚起床的模样被男人看个正着?   不管她从前打扮得多么24小时光鲜亮丽,从这一刻起,别人的印象都会被她妆前平凡暗淡的模样取代。   餐桌上的两个人,眼见她用螃蟹一样的走路姿势横穿进入洗手间,霍钦奇怪,“她怎么了?”   “可能是起床综合征吧。”   ==================   无论是工作还是约会,霍钦做事情向来计划周全。宁佳书给出想去的地方,他已经像做飞行计划一样,把时间表和最近的路线顺序排好了。   毕竟是复合后第一次约会,宁佳书为表重视,裙子是特地准备的,她昨晚翻了很久衣柜才找到的二十岁出头时候买的白裙子,熨了很久,刚刚及膝盖以下,露出半截修长又纤细的小腿。   白球鞋,高马尾,耳朵上摇曳着两只小鸽子耳坠,清纯又靓丽。   毕竟霍钦这么清冷矜贵的长相,她要是画个浓妆红唇,怕别人觉得他们气质上不太搭配。   第一个地方是去游乐园,然而宁佳书真等到了自己挑的地方,才觉得事情太想当然了,三十五度以上的高温出来玩,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挤在人群中排队买票,她像是太阳底下的冰淇淋,浑身无力只想融化。   周围要么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情侣,要么是家长带小孩,这个天气还有这份童真的,她们这个年纪实在不多见。   “我排就行了,你去那边找凉快的地方躲一下。”   霍钦要把伞递给她,宁佳书不肯接,蹲下来躲在他的阴影里,小声抱歉,“早知道这么热,我换个能吹空调的地方好了。”   她自己选的地方,现在还要她抛下别人去躲凉,实在做不出来。   霍钦却并不在意,拍拍她的头,“你从前不是就总吵想来游乐园吗,好不容易有时间,别叹气了。”   早在这个游乐园开始筹建的时候,宁佳书不止一次提过以后想去那约会,可等游乐园建成,他们已经分手了。   这些年宁佳书忙得很,一个人玩也没兴致,休息日她宁愿睡个懒觉,也不会想大清早起来排队买票。但当年随口说的话,他到现在还记得,确实令人意外。   仰头看,霍钦站得很直,撑伞目视队伍前方,伞面不自觉朝她倾斜了大半,额头上渗出点水光。   宁佳书打开包,找了张湿纸巾给他擦汗。   排在队伍前面的是对父女,小女孩趴在父亲肩头看得目不转睛,爸爸见状,赶紧把她的眼睛蒙上转开。“不准乱看。”   言罢又压低声音叮嘱,“你以后可不许跟这个姐姐学。”   “为什么呀?”小孩儿奶声奶气。   “女孩儿要矜持才有男孩子喜欢。”   宁佳书耳朵顶尖儿,她听完抱手义正言辞纠正,“叔叔,现在已经不流行你那套了,女孩子太矜持可能会嫁不出去的。”   中年男人没料到宁佳书会听见自己的议论,脸上挂不住,勉强尴尬点点头,抱着孩子又往前挪了两步。   小女孩抱着爸爸的脖子朝她伸了伸手,整齐的白牙像是小米粒,大眼睛弯弯的很可爱。   宁佳书勉为其难把自己的手给她握了一下,小女孩拳头捏起来,还握不住她一根指头,她不知怎地,想起来自己那个便宜弟弟。   都是小孩,怎么差了这么多?   她偏头和霍钦道,“对了,我现在有个弟弟,这件事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过?”   两个人从前都是独生女,很早就聊过关于家庭成员的话题,宁佳书觉得一家三口就够了,霍钦却想要个弟弟妹妹,万万没想到今天,是宁佳书这个不愿意的人先有了弟弟。   “是你妈妈的孩子?”   “嗯。”   “多大?”   “快一岁了。”   宁佳书提起来就皱眉,表情嫌恶,“胖的像条小虫子,一回家就爬来我身上吐口水,每天半夜哭哭哭,烦都烦死了。”   霍钦认真听她讲,宁佳书不知道,她如果真讨厌一个人,是不会宣之于口的。   之后的时间倒也没有排队买票时候那么难熬,两个冰淇淋下肚,凉得心飞扬,宁佳书顿时觉得又活过来了,还要再买,才往队伍后面一排,便被霍钦止住,“别买了,再吃胃会受凉。”   宁佳书可怜巴巴望他,伸手往底下去包掏钱夹,却被霍钦扣住手。   “可我真的很热。”她不服气。   “热就喝水。”霍钦拧开瓶盖递过来。   “水又不是冰的,也没味道。”   宁佳书不高兴,可瞧出男人并没有让步的意思,僵持半晌,还是乖乖把水接过来。   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喝,刚刚冰淇淋的甜味还残留在唇齿间,水下了肚,五脏六腑都是清凉的。   霍钦喝完剩下的水,把瓶子扔进可回收垃圾桶。   宁佳书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就是这样,换做别人,她要吃第三个冰淇淋,没有人敢管她,一是宁佳书很容易觉得烦,不高兴,二是说了她也不会听。   只有霍钦不怕,他认为对的事情,就算是冒着会让对方不高兴的风险,也一定要做到。   她深吸一口气,又觉得太阳也没有那么热了,真是久违又怀念的味道。   不在节假,宁佳书一上午就玩完了水上漂流,极速过山车和海盗船,直到最后要走,还坐了次旋转木马。   霍钦玩不了这个,只能站在底下看她玩儿。   周边大多是在等孩子的家长,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霍钦挺拔的身形很是显眼,宁佳书每次转到那儿,一眼最先看到的人都是他。   正午的太阳光线里,他清冷的轮廓都像是柔和温暖起来,目光专注尾随着她所在的方向。他就是有这样的魔力,所在的地方,仿佛连空气都变得安静下来,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只有他是鲜活的。   宁佳书忍不住朝他招手,他似乎觉得幼稚,低头笑了笑,但还是抬起手来回她。   那漆黑安静的眉眼像是瞬间被点亮,宁佳书知道,那儿一定有自己的影子。 第34章   宁佳书玩得尽兴了, 才朝霍钦小跑过来, 语气欢快, “你小时候来过游乐园吗?”   他微微回想了一下,“一两次。”   “我一次都没来过。”   宁佳书笑起来扣上他的手指,牙齿白晃晃, “只有小学春游的时候和大家去过公园。”   她是那种,只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过得好的人。   在所有人看来,宁佳书肯定是家庭幸福的孩子,无忧无虑的孩子。她生得漂亮, 不愁吃穿, 就算父母离异, 也有双亲宠爱。没人问, 她自己也从来不提。   “是那时候留的遗憾啊。”   “当然, 我小时候要是玩够了, 现在才不稀罕来呢。”宁佳书皱眉, “我出生后我爸就辞职了,记得起他都很忙, 几乎没有周末,逢年过节想着可以休息了吧,结果我妈老是和他吵架。”   等吵完了,满地狼藉,宁父摔门而出,宁母留在家里哭。   再等第二天,各路亲戚轮番上门劝和, 这几乎是宁佳书对每一个节日的记忆。   不,也并不是纯粹的劝和,随着年龄增长,她渐渐明白了诸如——   “不如让茹芬带着孩子回苏州,那样想吵也吵不起来。”   “看在孩子的面子上,能过就再过几年。”   ……   这些话里的恶意。   和那些嘴碎的街坊不一样,宁佳书的奶奶很不喜欢宁母,亲戚里有大半,是真的盼着她的父母分开。   霍钦把她的手指扣得更紧,“那以后还来吗?”   宁佳书偏头思考了半晌,“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玩儿,不过,要是你陪我来,我就来。”   ==================   他们在园里吃了简餐,下午用来看电影,直到太阳快落山,才驾车去了宁佳书订的餐厅。   上海的餐厅数不胜数,宁佳书喜欢新鲜感,大多时候,再好吃的餐厅她也不会去第二次,都是在网上看了风评,每次换一个地儿。   不亏她挑了一早上,实地环境和她想象得差不多,餐厅的落地窗外能直接看到江上夜景,天色渐暗,远处已经逐渐有灯光亮起。   再晚一点,就能看到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将天际照亮。   看菜单的当儿,宁佳书抬头在餐厅环视一圈,竟不小心看到个熟人。   任可雅。   靠窗的一排都是情侣卡座,她独自坐在窗边的位子,对面放了碗碟,看样子似乎在等人。   宁佳书猛地想起上一次和她一起执飞,在洗手间听见的那个电话,拄着下巴顿时来了兴致。   她觉得任可雅真是倒霉死了。   她因为霍钦那么讨厌自己,现在来相亲,却被霍钦和她遇了个正着。   “看什么?”   霍钦顺着她的视线回头。   “用不用打个招呼?”宁佳书问。   “你要去吗?”霍钦问她,又道,“我就不过去打扰了,没有这么熟,她应该也在等人。”   “可我听说她家里也是申航高层,你们不是应该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吗?”   “从哪儿听来的?”男人无奈,“前两年她进公司时候才认识的,我认识你还比她早。”   霍钦的回答,永远都是这么合人心意!   宁佳书眉眼舒展,“那我也不去了,我们也没那么熟。”   平日在飞机上吃够了烤箱加热的盒饭,宁佳书落地之后从来不虐待自己的舌头。   这家餐厅是淮扬菜馆,清炖蟹粉狮子头是一绝,汤汁浓厚,香味绵长,肉一点不腻,弹性十足,松仁玉米也清爽香甜,有点像宁佳书姥姥的手艺。   暮色降临,餐厅的灯光越亮,人也越来越多。   一桌子菜快吃完大半,宁佳书抽空抬头,才瞧见任可雅的相亲对象入席。   只是那阵容叫宁佳书有点儿瞧不懂,来的是两个人。   因为情侣卡座的位置不够,男方又招手唤来服务生加了把椅子,给他带来的女伴坐在桌子外端的位置。   任可雅的脸色很难看,宁佳书看得都有些不忍心了。   男方背对这边,宁佳书看不清,但他带来的女伴侧坐,倒是能瞧得一清二楚。   小香风的名媛装扮,长发,钻石耳坠,下巴着实尖了一些,像时下的网红美人,美则美矣,在宁佳书看来,其实还不如任可雅有特色。   不止宁佳书,周围的人都不自禁投去视线。   毕竟周围一圈清一色是情侣,为了培养情调氛围,花这么大价钱看着江景吃晚餐,谁料出来这么一桌三人行,二女一男,一看便知道内情劲爆。   任可雅上回在电话里跟家长哭诉对方是风评极差的纨绔,看来还真没有添油加醋。   果然人的不幸各不相同,宁佳书唏嘘,要是她受这种折辱,大概已经当场把桌子掀了。   清炖蟹粉狮子头的分量太小,脸大的盘子里就摆了一小颗,宁佳书吃完觉得意犹未尽,霍钦便又帮她要了一份。   这会儿天边已经完全暗下去了,大城市的天少见星星。江水两岸的灯将水波点亮,绵延到远方,对岸的码头有小船停泊,摩天大楼LED屏广告变换,灯光将旷野般的天空映得通红。   先前点菜的服务生很快回来,微笑道,“清炖蟹粉狮子头还有最后一份,稍后就给您送上来。”   宁佳书点头,为了搭配这道菜,还专门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香槟,倒完又抬头问霍钦,“你要吗?”   他把瓶子接过来,却并没有倒,“我喝了没人开车送你回家。”   宁佳书喝了好几杯,白玉一般的面颊都隐约印上红霞,好在她酒量不错,眼神清明,没有要醉的意思。   又过近十分钟,宁佳书终于见那服务生自后厨端着餐盘上来,谁料却半道被另外的服务生拦住了。   耳语两句,她再过来,面上便带了歉意,“不好意思客人,刚刚有另外一桌客人和你们一起点了最后一份,因为时间差不多……是我们失误。”   “然后呢?”宁佳书眨眼。   “那边的客人愿意花两倍价钱买这道清炖蟹粉狮子头,想问客人愿不愿意割爱。”服务生小心翼翼试探。   “不愿意。”宁佳书的回答干净利索。   如果那边下单的时间更早,肯定先来通知她,这道菜没有了,既然先问了那边的意见,就说明这道菜原本是她们的,香槟都倒好了,就给她说这个,宁佳书当然不干。   好在这家餐厅态度不错,拒绝之后,便也就安静地把菜摆上来了,去给另一桌客人解释,没再磨叽。   宁佳书闭着眼睛把肉夹进嘴巴里品尝,感觉身上有视线落过来,抬头便见那网红美人脸在看她。   哦,原来她抢的还是这一桌的狮子头。   任可雅大概已经处在愤怒边缘了,因为宁佳书坐得这么远都看到了她眼睛里的火光,灼灼盯着对面两个人。   到底是涉世未深的小公主,情绪藏不住。   ==================   任可雅原本就对这场相亲抗拒至极,若不是家里人压头,她根本不会来。   她想过许多种可能,无论如何没料到,对方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   她等了一个小时,对方才出现。整晚被当做根木头桩子不说,这对狗男女还时不时当着她的面耳鬓厮磨,言语讥讽。   相亲尚且如此,更不用提交往和结婚,她的拳头捏得格格作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受这种折辱。   尤其是在饭局接近尾声,她看餐厅里瞧见了不远处的人之后,这种难堪更是抵达顶点。   起因是那女人要的第二份蟹粉狮子头被人提前下单,准备出两倍价钱却铩羽而归,她多看了一眼那位拒绝她的顾客,然后就发现了角落里的宁佳书和霍钦。   任可雅很清楚,他们这尴尬的三人饭局是这家餐厅的焦点,所有人都在看她们笑话。   他们在一起了吗?   他们肯定也瞧见了。   “……任小姐应该没谈过几次恋爱吧?看起来就是乖乖女。很适合做贤妻良母呢。”女人捂嘴笑起来。   她是什么样的人轮得到谁来品头论足!   任可雅回神,怒气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她砰地站起来,端起酒杯朝对面泼,那女人尖叫闭眼,她的手却被人锢住。   “1995的白马,你泼出去浪费了。”   这是整晚,这个男人第一次与她说话。   任可雅气得头晕目眩,早知道她就不该来,就算挨打挨骂,也好过在这里坐半个小时。   她喘着粗气甩开男人,“垃圾、败类,松开我的手!”   “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你。”   她浑身颤抖着,话音落下,拎包便走,谁知离席时忽然被那桌子绊了一下,直直就往前倾去。   宁佳书向来是最、最、最、不爱多管闲事。   霍钦去了柜台结账,她喝完最后一口香槟,本打算直接下楼的,谁知道路过而已,就这样被任可雅撞了个满怀。   任可雅为什么会被绊倒,别人不清楚,她从后面过来,瞧得明明白白。刚才那个整容脸脚一蹬,桌子角忽然斜出去,任可雅本来就气得发晕,中招也是情理之中。   面对她的时候威风的跟老虎一样,来到外面这段数也太低了,就只会骂个垃圾、败类,跟挠痒痒有什么用?   宁佳书在心中鄙弃。   任可雅本来就已经忍到极限,刚刚撞在宁佳书的肩膀上,鼻子一酸,抬头又看见一张讨厌的脸,眼泪当即就掉下来了。   宁佳书把人推开,本打算要说点什么,朝卡座里一看,话又收回来,提脚便要走。   她万万没想到,吃了一晚上瓜的渣男主角,居然是她的前前男友宋博闻!   “佳书?”宋博闻也傻了眼,没料到会在这儿遇见她。   放平时也罢了,今天好不容易出来跟霍钦约会,要是被他撞见这个渣男,那可就不妙了,思及此处,宁佳书的脚步越快,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她倒是想放过别人,可别人不想放过她,才走出几步,便被宋博闻抓紧手腕。   什么情况?第三个女主角登场了?   餐厅的气氛一窒,所有人的八卦之魂都燃烧起来。   主角们一个比一个漂亮,有钱人的世界还真是穷奢极欲,路人们纷纷感慨。   任可雅也傻了眼,一时搞不清状况,宁佳书,她,她怎么又和宋博闻认识了呢?   “松手。”宁佳书的声音冷厉,像把刀,宋博闻下意识就放了手。   “你怎么会在这儿,佳书,你什么时候来的?”   “和我男朋友吃饭,比你们来得早。”宁佳书答得漫不经心,转回身,挑了挑下巴招呼任可雅,“你站那儿愣着干嘛?还不走?”   任可雅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替自己解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傻愣愣依着她的话走到她身后。   “你们认识?”   “一家公司的同事。”   “你男朋友是谁?在哪儿?”   “干你屁事。”   宁佳书说到此处,似是想到什么,挑起唇角,“说起来,你和从前真的半点都不一样,今天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肯定是瞧见全程了,宋博闻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硬着头皮还要开口,身后有女声传来,“博闻,这是?”   “我想我们没有认识的必要。”宁佳书自始至终微笑抱着手,模样轻屑。   女人笑容僵硬片刻,心中暗恨,可连宋博闻都和她小心翼翼说话,她自然不敢像刚才对任可雅一样对待她。 第35章   女人委委屈屈看向宋博闻, 盼着他能为她说话, 谁知男人却连眼角也没留给她, 反倒有些高兴的样子,他冲宁佳书解释,“你误会了佳书, 我跟她没什么关系……”   又来了又来了!   宁佳书头大,关她屁事,她巴不得现在就走撇清关系,脚一动, 却发现任可雅一副受气小媳妇样, 指头不知什么时候缠上了她的裙摆。   真麻烦。   “误会了啊——”   她只得留下来, 故作惊讶地拖长调子, 下巴冲那女人的方向努了努, 回头问任可雅, “所以是你约她来这儿喝下午茶的?”   “我不认识她。”   任可雅终于有机会说出她憋了整晚的话, 冲宋博闻一字一句道:“你如果不愿意相亲,大可以跟家里说清楚, 用不着这样找人来羞辱我,就算是相亲对象,起码的尊重都没有,你都不配做个男人。”   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一口气酣畅淋漓说出来,见宋博闻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时候,只觉得胸前的气息都畅快了。   那网红美人怒了, “你这个疯女人——”   “你可闭嘴吧,整容怪!”   任可雅一记绝杀怼完,看着那铁青的面色,差点略略略吐舌头。   这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和人打架,背后忽然有了家长撑腰,拳头虎虎生威事半功倍。   宁佳书被任可雅逗乐了,以前也没发现她是这么一个妙人,眼睛里笑意闪烁,回头复述给面前的两个人,“听见了吧?”   说罢低头看了眼表,却没时间陪他们玩,“这么漂亮的江景不看可惜了,你俩慢慢吃,我还有事,先告辞。”   她转身的步子很快,像是生怕被人纠缠。   任可雅小跑着跟上。   宋博闻望着人消失在门口,良久,才重新回到位子上,给自己斟半杯红酒。   “博闻……”女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心中忐忑不定。   “你回去吧。”   像是一句宣判,告知这段关系在这儿结束了。   宋博闻身边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他年轻英俊,风流肆意、家底丰厚且不会亏待任何人,女人不甘心,却不知道还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我以为你今天带我来的目的就是这个,我有哪里做得不好……”   “你没有哪里做得不好。”   她狠心一博,硬着头皮在宋博闻对面重新坐下来,“那是为什么?”   宋博闻偏头挑眉,“还需要给理由吗?”   女人点头。   “噢,”他点点头,掀了掀眼皮,“不知道。”   “就像刚刚那个女的,她把我甩了,到今天也没告诉过我为什么呢。”   餐厅流转的光影打在水晶杯上,几杯红酒而已,他看上去像是醉了,垂下来的睫毛乖巧得连平日的几分玩世不恭都不见了踪影。   刚刚两个女人里,除了那个白裙子大学生模样的,她不做多想。   宋博闻对她连说话的声音都轻一些,他念念不忘的就是那种初恋型、清纯挂的?   她试探着开口,“那你还爱她吗?”   爱?   他自己也不知道,可能不甘心也有,恨也更多?   见男人沉默,她又道,“不觉得太寡淡了吗?我比她差在哪儿?”   宋博闻这次终于放下杯子,恢复了那副轻挑的坏人脸,“别比了,你跟她没法比。”   ==================   宁佳书出了餐厅便回头,“拽够了吗?够了就松开?”   她的白裙子是棉布面料,一扯就皱,刚刚吃饭都舍不得坐重了,小心翼翼维持着它柔顺的质地。   任可雅触电般松手,她在自己裙子上重重拍两下,提脚便走。   “诶——你去哪儿?”任可雅唤她。   “我需要向你报备这个?”   “不是……”任可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眼见宁佳书要走了,语气急促支吾半天才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   “你没把我相亲的事说出去,今天还帮了我……”   “你想多了,我就是路过。”   宁佳书给霍钦发了短信,等她下楼时,男人已经把车开出来在路口等她了。   她抿起唇角加快脚步,收起裙摆坐进车里。   “怎么这么久?”   “遇到认识的人说了几句话。”   宁佳书走得急,鼻尖上都有小水珠渗出来,霍钦抬手帮她擦拭掉,偏头打量半晌,然后从副驾驶的手套箱里,拿出一个暗绒的盒子来。   像是个戒指盒,打开却是宁佳书上次落在楼上的项链。   她拎起来要戴,又被霍钦接了过去,“我帮你。”   宁佳书拨开马尾,欢欢喜喜答应了。   她细长的脖颈上落了些碎发,霍钦轻轻拨开,她并不擅长摆弄这些东西,试了几次才将细链扣在一处。   那个地方的皮肤白皙细腻,让人鬼使神差地心痒,他俯身,恰逢宁佳书回头,等不及问,“好了吗?”   吻便猝不及防撞在了她唇角上。   四目相对,车厢里明明开了冷气,身上的毛孔却仿佛一瞬间都张开了,像是又回到第一次接吻的感觉,脸庞发热,脉搏加速,心跳快得就要蹦出来。   她仰头揽住男人的脖颈,漂亮漆黑的眼眸里如同带了水光,只映出他的模样。   在这样的眸光里,没有男人能够抵挡。   霍钦只能加深这一吻。   他无度索取,而她予取予求。   直到——   车窗被人敲响了。   “我拜托你们年轻人,精气旺盛也找个偏僻没人的地方好伐?没听到后面喇叭……”   霍钦走的是禁欲范,生平极少做这样出格的事,白玉般的脸庞都隐隐渗出绯色,宁佳书倒是没羞没躁惯了,揪着他的衣领又点水般亲了一下,才擦擦嘴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咱们走吧。”   ==================   宁佳书从前的同学里有在法院系统工作的,接到电话她都没料到会这么快,那造谣的乘务便收到了传票。   这是一场必败的官司,证据确凿,对方请的又是顶有名的律师,那乘务想不到其他办法,只能给宁佳书打电话请求私了。   说人坏话是天底下最简单的事,两唇一张一合不费任何成本,她今天心软同意,下一次还是会有不知所以的人继续造谣。   长这么大,宁佳书受过的非议数不胜数,人要是没有与外表相匹配的实力与情商,过得往往比普通人还要可怜些,她好在性格强势,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申航的判罚比法院下达的还要早一些,那乘务被辞退了,最大的原因当然还是她因为私人恩怨抹黑深航名誉,公示被贴出来,引得一众人唏嘘。   宁佳书只看了一眼,便拉着飞行箱疾步从宣传栏前走过,同行圆脸小乘务义愤填膺,“总算还你清白了,我就说你肯定不是这样的人。”   今天飞罗马,又是和她们乘务组搭档,宁佳书偏头笑,“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觉得……”她支支吾吾,脸红起来,“你这么漂亮,想找个年轻帅气的有钱人也很容易啊。”   宁佳书倒是没有过这样的野心,她的历任男友里不是没有这样的人,但对她来说,这些外在的条件吸引力好像都没有那么大,很快便会失去兴趣。   她渴望的,究根结底还是那些摸不着、只能感受的东西。 第36章   小乘务话音未落, 抬头便看见二楼玻璃护栏处的霍钦, 他一边看表, 似乎在等人。   霍钦不管出现在哪里,穿什么制服,大概永远都是人群中的焦点。   周边的旅客连在路过他身边时, 都会情不自禁慢下脚步。   “这么近看果然更帅。”小乘务定足欣赏了几秒,才追上宁佳书去乘扶梯。   “话说霍机长今天是跟咱们一班飞吧?每天跟他飞同一班机我感觉自己都能多工作几年……”   宁佳书单手插进裤兜,安静听她叽叽喳喳。   “上次开会时候我近距离看过一次,一个男人, 皮肤怎么能好到那个程度, 都不知道他用什么牌子的护肤品……”   “大宝。”   “嗯, 啊?”小乘务才反应过来, 这句是回答她的。   她一直以为公司里那些传言并不可置信, 没想到宁佳书连霍钦用什么牌子的护肤品都知道。   “大宝效果真的那么好啊?不然这次飞回来我也买一套?”她傻乎乎顿了半秒, 才憋出一句来。   “逗你的。”   “我就说嘛……”她松一口气, “要是大宝那么好用,我不是白用这么多年贵妇牌了。”   这世道, 有时候说真话反而没人信,宁佳书心想着,霍钦已经在护栏前看见她了,清冷的眉眼轻扬起来,便是叫人心脏骤停的笑意,温柔细致,恍若三月春风拂面。   “不行了不行了, 越走近杀伤力越大。”   小乘务压低声音实时播报,霍钦就在这时候朝这边招了招手。   绝杀!   小乘务的脚步慢下来,忽然注意到,宁佳书已经与霍钦并排去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飞行员们要在起飞前确认飞行计划,去拿签派的放行许可,她不是没见过霍钦和其他副驾并排走,可今天,一旁的人换成了宁佳书,总觉得那一尺宽的距离里,有几分说不上来的默契和暧昧。   这是宁佳书进申航后第二次跟霍钦搭档,巧的是,目的地还是罗马。   只不过上一次她还只能战战兢兢靠后排,这一次已经能和霍钦并肩坐副驾了。   距离起飞还有两个小时,宁佳书刚刚和霍钦聊了没两句起飞事宜,电话便响了。   是宁母打来的。   宁佳书昨晚刚接过一通,现在实在不是很想接,肯定又是罗图她爸撺掇宁母给她打电话。   罗图父亲是个销售经理,不知道什么急事要去罗马出差,但附近几天的直飞航班就只有宁佳书这一趟,票价一万多块人民币。   舍不得花钱的乘客通常会选择其他国家的航空公司,在印度、莫斯科或者荷兰转机,左右不过是多坐一天飞机,飞行时间越长,票价自然越便宜。可她那个继父不愿意,又要赶时间又舍不得高价,非要宁母问她要免费票。   不知道是谁给了世人错觉,总觉得在航空公司工作,坐飞机就是免费的。   说实话,大公司审核的程序繁琐,人生地不熟,宁佳书乘自己公司的航班都不好意思申请加机组,自己买的机票,更别提帮直系亲属免票了。   申航的规定里,就算正式员工,亲属一年才有一次享受往返免票的机会,宁佳书进申航工作还不到半年呢,他做销售的倒是会精打细算,不知道谁给他这么大脸。   宁母面皮薄,耳根子软,估计又是被缠得不行才给她打过来的,铃声响了好几遍,宁佳书本打算直接挂了,可见霍钦眼神看过来,又只能落后两步接通。   “又怎么了?”她压低声音,颇不耐烦。   宁母赶紧安抚,“佳书,你别生气。他不提昨天那个免费票的事了,我昨晚说他了,你工作那么不容易,他还给你添麻烦。”   宁佳书好歹舒缓些,“那还有什么事?”   “刚刚他把票买了,就是你飞的那一班,你也知道,你叔叔他这两年支气管不好,哮喘越来越严重,前段时间才发作过一次,这次又飞这么长时间,想叫你帮忙看着一点……”   “那他应该提前跟航空公司申请,跟我说有什么用。”   “他也打听过,可听说还要向航空公司出具健康证明什么的,时间来不及,病也没严重到那个地步。”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宁佳书烦不胜烦,匆忙掐断电话。   ==================   乘客登机时,宁佳书果然在廊桥上瞧见了她的继父。   男人五十来岁,白净的身材发福,眉毛挨得紧,有股市侩气,模样上差宁父很多。   宁佳书对这个继父感官不太好,除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她至今也不知道宁母看上他哪一点。   才见宁佳书,他便欣喜地招手,迎过来,“佳书啊。”   周边的乘客都被他的呼声吸引看过来,宁佳书胸前别了飞行勋章,穿了三道杠的制服,明显是这一次航班的副驾。   她一抬头,帽子下漂亮的脸实在让人一惊。   女飞行员本来便少见,更别提比空乘还漂亮的女飞。   “你妈妈跟我说这趟航班是你执飞,我特意买的这一班,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坐上你开的飞机。”他哈哈笑起来,仿佛他昨天示意宁母要票的事情全然没发生过,他是再慈祥体贴不过的长辈。   宁佳书挑唇似笑非笑应一声,她会信才有鬼。   她这个继父能做销售不是没有原因的,永远嘴巴上说得动听,半分的关切能吹出十二分,其实骨子里还是极端的利己主义。   宁佳书不愿多言,男人却在廊桥驻足,大有要和她多聊几句的架势。   “……你有空就多回家看看,你妈她多想你啊,你爱吃甜的,她就每天做甜的,我让她换种口味做,她还说怕你忽然回来。”   话里若有若无的讨好,不禁让宁佳书生出狐疑。   宁母又不在,这个男人没必要说到这个地步,她到现在还记得当年急性阑尾炎发作被罗图父女俩丢在家里,最后穿孔差点感染的事。   “我最近哮喘发作,还多亏了你那个朋友,那孩子又是介绍医生,又是送我到医院的,还帮图图介绍工作,也不知道帮了我们多少忙。”   宁佳书心中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脸色一变。   “哪个朋友?”   “博闻啊,他做这些事没告诉你吗?你看看,现在这样实诚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少了……”   果然。   宋博闻和大学时候比起来性情大变,现如今连宁佳书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只觉得头疼,心头一股无名的火气猛地蹭上来。她不想搭理使劲往外推的人,他们倒是半点不客气拼命占人便宜,根本不想他们现占掉的便宜要她用什么代价去还。   “你们怎么和他认识的?”   “这……”男人见她神情不对,言语顿时便吞吐起来。   不必说,这个中间人除了罗图,宁佳书不坐他想,带她去了一次聚会,竟然还能生出这种意外。   飞机就要起飞了,也容不下时间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她深呼吸半晌才咽下这口气,转身便走,打算把这笔账押后再算。   关舱门时,认识的乘务长问她,“佳书,是认识的人吗?反正头等舱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我去问问机长给他升舱好了。”   “可千万别,不熟,没必要。”宁佳书说起来都忍不住咬牙切齿。   今天第一次和霍钦单独执飞,本来是个好日子,却被这个不速之客给破坏得彻底。   无论心里再多想法,宁佳书进舱门时,已经将自己的情绪整理好了。   霍钦是个认真的人,这种认真执行在他从工作到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里,他从不用囫囵马虎的态度过日子,词典里也永远不会出现马虎、大概,对待自己如此,对待下属也一样。   他低头帮宁佳书输入CDU ,修长的指尖在键盘上跳跃,速度很快,起飞的程序繁琐,他却不见半点错漏,显然已经完成过不下千百遍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   “出了点意外。”   “嗯?”   机场有减噪程序,宁佳书需要先把速度预调好,抬头便见霍钦疑惑朝她看过来,“怎么了?”   那目光里似乎是关切,他察觉到宁佳书语气比平常稍低。   她垂眸回答,“我继父在飞机上,说要去意大利出差。”   宁佳书并不常对人提起她离异的父母,那对她来说是并不体面的事,霍钦算是鲜少清楚的几个人之一。   他抬手拍拍宁佳书的头,“你这么不高兴的样子,是想叫我把他降级到货舱吗?”   今天的货舱里带了一对到中国授种的种猪,宁佳书意外听到这话,噗嗤一声便笑出来。“你认真的啊?”   “如果舱里的小动物同意的话。”   她没想到霍钦居然还有这么促狭的时候,眼睛都笑弯了,“我今天也会好好工作的,机长。”   “嗯,我记住你的话了,宁佳书副驾。”   霍钦满意点头,“跟地面申请离场吧。”   难怪别的情侣都喜欢玩职业扮演,两个身处各自角色中的情侣心灵相通,在工作上神交,确实有种别样的快感。   ==================   罗图父亲的哮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患上的,宁佳书大学几年在外读书,工作后也不常在家里住,从没见过他哮喘发作,原本还觉得宁母电话里那几句话纯属多余,却不想,航程过半时,经济舱的乘务长忽然匆匆忙忙进机舱来报告。   “机长,有乘客哮喘发作了,他现在咬字不清喘不上气,看起来不太好。”   “先广播,看看同行的旅客中有没有医务人员,翻翻看他的口袋,应该会有救急的药物。”   宁佳书心中一跳,回头问,“那个乘客叫什么名字?”   “罗纪中。”   果然。   这个人可真会找麻烦。   宁佳书闭眼暗骂,又想起宁母那张哭啼的脸,只得偏头朝霍钦申请,“机长,我跟她们出去看看。”   飞机在巡航高度,飞行平稳,只需要一名驾驶员操作,霍钦很快点头同意,“要是情况不见好转,马上回来通知我。”   飞机在飞行时候,机舱的氧气浓度普遍会比海平面低四分之一左右,很容易诱发呼吸系统的疾病,夜间又是哮喘的高发段,男人上飞机前没有事先向航空公司申请,乘务们完全没有准备被打个措手不及,一个个手忙脚乱把他四肢摆稳,解开领扣方便呼吸。   “飞机上没有医生,这可怎么办?”   戴上氧气面罩也不见效果,眼见患者呼吸越来越粗重,几乎能听到胸膛里的鸣音,小乘务翻遍了他的口袋也不见什么应急药物。   宁佳书想起什么,抬头打开行李架,取下他的行李,径直打开最外层,果然找到了喷雾。   男人对外界的反应越发迟缓,有人叫他,也只是微抬了抬眼皮,被动地吸了点喷雾下去,急救药剂果然稍微有些效果,他的脸没这么红了,戴上氧气面罩,呼吸也安静了一些。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得和地面联系,他得尽快送到医院。”乘务长向霍钦报告。   宁佳书一言不发坐回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却不防霍钦忽然回头问她,“你怎么看?”   “没有符合备降条件的机场,航程已经过半了,我建议和费尤米西诺机场地面的急救人员联系,让他们准备好担架和救护车。”宁佳书公事公办。   “但费尤米西诺机场现在的天气状况不佳,如果到了那边不能立刻落地,一定会比返航耽误更长时间。”   “也许等到了那边天气就好转了呢?你知道这种情况不少见,总不能因为“可能”,就让这么多乘客白白劳顿十来个小时吧?如果返航,他们肯定会有怨言,”宁佳书据理力争。   “但我们更不能因为乘客的怨言,而耽误可能的抢救时间。”   “我觉得他的病情没这么严重,”宁佳书不高兴,语气也越来越重,“我从前也没听说过他身体有什么危及生命的毛病,既然急救喷雾确实有效果,就没有返航的必要。说不定等落了地他还埋怨你耽误了他的生意。”   “佳书。”霍钦皱起眉来看她,“你能不能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乘客再下判断。”   “准备返航。”霍钦做下最后的决定。   在飞机上,机长有绝对的权利,无人能置喙。 第37章   宁佳书深吸一口气打开频率联系地面, 意见被全盘否定, 她心中不可避免觉得委屈。   理智上她知道霍钦说的没有错, 但她又错了吗?   他们的任务,本来就是将客舱里的人们送到他们的目的地去,任何一个乘客, 在得知自己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航行后抵达的不是目的地而是始发地,心中恐怕都是崩溃的。   订好的酒店、计划好的行程都要延后,而这些损失须得由航空公司和他们自己承担。   她努力叫自己将突发疾病的乘客代入陌生人,换进情境中重新进行判断, 却仍旧得到一样的答案。   是, 她是讨厌这个继父, 但这一点讨厌并不足以令她意气用事, 改变自己的判断。   霍钦的决定和大局观是更丰富的经验累积起来的, 那也正是宁佳书欠缺的东西, 她从没有当过机长, 只一直在给人做左右手。既然注定了不会采纳她的建议,又有什么问她的必要?   广播向客舱通知返航, 乘客们从睡梦中惊醒,果然不高兴了,甚至有头等舱的乘客泼了宁佳书相识的那圆脸小乘客一裙子果汁。   “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我女儿的婚礼了,我花这么高票价买你们公司的直飞航班,结果连牵着我女儿出嫁都不能做到,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病了就要返航,这像话吗?”男人攥紧杯子, 语气激烈。   “既然身体有毛病一开始就不应该上飞机,你们航空公司怎么审核的,我这么大年纪连乘近三十个小时飞机你以为很容易吗?”   他胸前起伏,尽管妻子一直在旁边劝阻,还是余怒未消,直闹到宁佳书走出机舱。   通常情况下,飞行员的解释和安抚会比乘务们更有信服力,乘务们不堪重负,宁佳书只能出来帮大家缓解压力,“我是本次航班的副驾,客人您消消气,非常抱歉,那位乘客的状况真的很不好,随时有生命危险,罗马机场现在的天气不支持落地,为了安全考虑,只能返航,稍后在浦东落地,我们会立刻为大家安排飞往罗马的航班。”   那客人才见到宁佳书,立刻又起身去掀经济舱的帘子,看见那昏迷病人的脸,立刻恍然大悟,抬起手来指着她道,“我知道了,你们认识,在廊桥登机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们开心地说话,就因为他是你父亲,所以才这么果断要返航,是吧?”   病人是飞行员的父亲?   此话一出,机舱内顿时乱了套。   ……   “他是你的乘客,难道我们就不是了吗?我们也有性命攸关的事情!”   “早知道宁愿买印度航空,也不买你们申航!”   “等落地我就投诉,你们开飞机的有什么了不起,这么不把乘客的时间当一回事。”   宁佳书许久没遇到过这种难缠的乘客了,她一再呼吸才重新开口,“这位乘客,我的父亲另有其人,返航的决定也完全是出于对病人生命安全的考虑。”   那男人更生气,直接伸手来推搡她,宁佳书一时不防,直接撞到了走廊对面的座位上。“撒谎,我明明就看到你们说话了,他还让你回家吃你妈做的菜!你们申航都是用这种口气对待VIP的吗?”   宁佳书自己的父母都没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膝盖隐隐作痛,应该是撞出淤青了。宁佳书的忍耐终于抵达极限,她推开小乘务伸过来扶她的手,冷冷扶着座位起身站稳,“这位乘客,如果你要继续胡搅蛮缠,我会考虑联系地面报警。”   机舱终于消停下来,宁佳书冷着脸返回驾驶舱。   过道里,小乘务急了,含泪追上来,“佳书,等一等,我看你的手好像是刚刚撞流血了,我帮你处理一下。”   宁佳书心情不好,把手缩回袖子里,叹口气回头,“我没事,不用管,你还是先把你裙子上的果汁处理掉吧。”   小乘务鼻息一抽一抽,水汪汪的一双眼睛感谢她,“多谢你了,佳书。”   都说异性相斥,不过来到申航之后,喜欢她的小乘务反而多起来,倒是叫宁佳书有点意外。   努力把负面情绪抛到脑后,宁佳书回到驾驶舱,却是出了工作之外,一句话也没再和霍钦说。   从夜间到凌晨,重新在上海落地的时候,已经是早餐时间了,救护车早已经在停机坪等候。   宁佳书继父的情况稍微好转,已经能吐字说话,但呼吸还是微弱,舱门一开,便被担架抬了下去。   意外的是,跟在医护人员背后的,还有两位乘警。   在机长的示意下,上前就要将先前那个叫嚣着要投诉还推搡宁佳书的老头一并带下飞机去。   “你叫来的?”宁佳书目瞪口呆,压低声音回头问霍钦。   男人没答她,迈开两步上前和那边的乘警交代事情的经过了,边说着,边把宁佳书的右手拉出来,示意两人看,“这是刚刚在推搡过程中,我们机组成员受的伤,身上还有更多……”   那头等舱的乘客完全没有了刚刚的神气,任他老婆一边哭,一边捶他埋怨。“刚刚就叫你算了算了,你不听,你在家这样也就算了,到外面还这么大脾气……”   哭着,她又跟乘务组道歉,又跟宁佳书鞠躬,“我代我老公给大家说声对不起,他就是性子急,不是故意的,下回不会再犯了……”   宁佳书都不清楚霍钦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件事,呆怔怔看了半晌,才上前揪住他的制服袖子,压低声音问, “真要把他带下去啊?”   宁佳书是个锱铢必较的人,放地面,她做那么多手膜,话这么大价钱养护身体,每一根头发丝都打理精致,谁要敢对她动手,她都能跟人打起来。   可在天上,那就是她的工作,看过那些在洗手间里委屈抽泣的小乘务,其实她的工作已经幸运很多。   这一次确实是事发有因,男人赶着去女儿的婚礼,加上他老婆受气样跟宁母实在很像,她到底觉得不忍。   霍钦回头看一眼,扯掉宁佳书拉紧的袖子,握住她的手。   细长而冰凉。   宁佳书不知道,她把自己看做狠心的人,可很多时候,她的心又比许多人都要软,只是外强中干。   事情最后以两方各退一步告终,男人低下头颅,对机务组和在场的每一个人诚挚道歉,然后乘上了申航准备的替补航班,即刻起飞去往罗马。   霍钦在洗手间里,帮宁佳书清洗伤口。   口子其实不深,本来飞机降落时候血痕已经干涸了,后来又不知道刮到了哪里,才重新淌出来。   “还生气啊?”他用棉签沾掉血迹,抬头看她。   宁佳书坐在盥洗台上,任他拉着手,垂着睫毛不做声。   其实宁佳书真的生气时候不是这样的,她会全身戒备,扬起唇角,用最睥睨的姿态攻击或嘲讽对方,这么垂眸冷战,气鼓鼓像个花栗鼠的样子倒是少见,很可爱。   “你在气什么,说说看?”霍钦贴上创口胶布,“要是有道理,我会道歉的。”   “我发现你总把我往坏里想。”宁佳书终于抬头,她轻踢霍钦的小腿,“就因为我坏,我讨厌他,所以故意不返航?我说到罗马再降落就真的那么没道理吗?”   “有道理。”霍钦点头,“可是乘客的生命安全大于一切,就算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应该尽力避免。如果飞到罗马只能在空中盘旋无法降落,再或者降落的过程中出现什么不可控的意外或颠簸加重乘客病情,那个时候的悔恨,一定比返航来得更深刻。”   “在飞机上时间紧迫,来不及一一细说,是我口不择言了,对不起。”   “算了。”   宁佳书小腿在半空晃了晃,别开眼睛。   霍钦做人太认真了,道歉都认真得叫人这么不自在。   她其实也有错,如果今天的机长不是霍钦,而是卤蛋或者其他年长的机长,她可能都懒得争辩,直接听从上级的意见,直接返航了。   也或者是霍钦直接驳回了她的意见,让她觉得受挫,才会有这么大反应。   宁佳书一直就是个胸无大志的人。   从最初上飞行学院的目的就不够纯粹,尽管在这个过程里,她是真的有点喜欢在空中翱翔的感觉,但从前在云航,她的目标只是快点熬到机长扬眉吐气而已。什么情怀、什么热爱统统没有。   直到又重新碰见霍钦。   他好像永远能轻而易举地影响身边的人,给他们带来改变或者将人同质化。   处理完伤口,宁佳书便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   “你到医院了?”   “嗯,”那边是宁母哭哭啼啼的声音,仿佛失去主心骨,“佳书,等你忙完了能不能过来一趟,你叔叔他情况不太好,现在正在监护室里,我们都进不去,怕他出什么意外……”   那她去了有什么用?她也进不去啊?她自己也刚飞完十来个小时没休息呢。   电话那边的抽泣烦得不得了,宁佳书到底没有把电话直接挂掉,又听着宁母倾吐一番才算完。   霍钦原本要载她去吃饭,这一来也去不了了,只能挑几个她喜欢的菜装在打包盒里,把她送到医院。   “我送你上去?”   宁佳书自然摇头,愿意说是一回事,她不想让霍钦看见自己复杂的家庭状况,“就几步路,我没事,你回去吧,我待会儿就回去睡觉了。”   霍钦在地下车场,直到看着人进了电梯,才调转车头离开。   与此同时,刚刚落到地下车场的电梯门内,打扮优雅年轻的贵妇人望着远去的车头,忽然道,“我看着那个人怎么这么像钦儿,车也像。”   “不会吧?”一旁的人笑起来,“你要是想儿子自己去看他好了,怎么逮着谁都说跟你儿子像,霍钦这么英俊的孩子,哪里是遍大街都找得到的,快点拿了包上楼吧,念心还在病床上等着咱们打牌呢。”   “你这张嘴真是……”女人笑起来拍她,“不过我儿子确实长得帅,你都不知道,上幼儿园那会儿就一堆漂亮的小姑娘过家家要嫁给他,为了当他老婆大打出手,最后还是幼儿园老师调剂,才同意排队轮流做他老婆。”   “不过钦儿这么好的条件,真的没有女朋友?不太可能吧,会不会孩子谈了没跟你们说?”   不知怎地,有个名字瞬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女人赶紧摇头。   “肯定不会的,我们钦儿有什么都会跟家里说,我们两口子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已经吃了这么大亏了,她儿子才不会不长记性。要她接受那样的小妖精当儿媳,还不如,还不如让她没生儿子呢!   “可惜我没有那么大的囡儿,你不是说要介绍念心家姑娘给钦儿认识吗,怎么还没动静?”   “你也知道,我儿子忙的脚不沾地,说是让他转到地面工作,他非要当那什劳子的飞行员,我今晚回去就给他打电话,叫他一定抽出时间来。”   宁佳书自然不知道这个插曲,她走到病房门口,才发现长廊里多了张熟悉的脸。   宋博闻,又是他!   宁佳书气得想甩饭盒,想到是霍钦买的,才又强行忍着,握紧拳头。   恰逢那边的人已经看过来了,宁母回头,欣喜又委屈地喊了她一声,“佳书。”   在此情此景看见女儿,她有种找到主心骨的感觉。   宁佳书快步走近,把饭盒丢在宁母手里,目光如刀,朝宋博闻看过去,“你来做什么?”   “我听罗图说叔叔出了点意外,恰好在附近,就过来看看。”   “你还不回北京?”   “家里恰好在这边有点生意,我在这边负责,短时间内暂时不回去了。”   恰好恰好,宁佳书信了他的邪,转头双眼含煞朝罗图看过去,罗图畏缩地往后退了退。   倒是宁母拉了拉她的袖子,把她扯到一边,小声道,“佳书,医生和病床都是博闻帮忙找的,你怎么能这样凶人家?”   “那你怎么不问问,无缘无故,人家帮你这个帮你那个有什么企图?”   “他不是跟我们说他是你朋友吗……”宁母的声音越来越小,“会有什么企图。” 第38章   宁佳书简直气得想打开她的脑袋看一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这么聪明的女儿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妈。   “你知道宋博闻是什么人吗就敢随便占人便宜?他们家上数三代都是给一点甜头都要成倍吸回来的资本家, 女朋友换得跟衣服似的, 我能交得起这样的朋友?”   大学那会儿刚认识的时候宁佳书也不清楚这些, 也是直到交往以后才渐渐明白宋博闻那唯我独尊坏脾气的来源。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真不是好心肠的人。   宁母瞧见她真生气了,好歹反应过来, 小心道,“佳书你不喜欢他,那我跟他说清楚,叫他下次不用费力帮咱们了, 之前欠的人情再想办法还上。”   “现在已经不是你说不说清楚的问题了, 罗图现在已经跟他站一条船上, 但他图的那些我给不了。”宁佳书越想越烦, “你当时就不能先问问我?我有什么朋友不能直接带回家, 还需要她给你介绍的?”   宁母回头望去, 果然, 罗图站在男人身侧,望向宋博闻的眼神中, 眼角眉梢都是情谊。   亲爸还在监护室呢,她倒是心大。宁佳书翻开白眼腹诽。   “那怎么办啊?”宁母急了,“我看罗图挺喜欢他的,怕是不会听我们的话。”   罗图要是真有本事,缠得人家没空搭理自己,宁佳书倒是也乐见其成,可问题是她没有。   “这次别再说她不懂事别和她计较了, ”宁佳书沉下脸下最后通牒,“她是成年人,明知人家心怀不轨,还要和外人合伙来坑我,再这样下去,你还帮她说话,那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好了。”   “当然不会。”宁母赶紧摇头,“我会好好跟她说的,要是再做错事,我肯定不会站她那边,等你叔叔一出院,我就跟小宋说清楚。”   宁佳书当然知道,宁母不是爱占人便宜的人,受了旁人恩惠肯定是要还的,可不是每个人都和她们一样有自知之明,即便现下她已经表了态,宁佳书也不敢相信。   罗图是个眼高手低的家伙,好不容易才抓住个摸得着的高富帅,就算刀架在脖子上,她会听劝愿意撒手才怪。   在监护室吹了两个小时的氧气面罩,病床上的罗父总算清醒过来。   颤巍巍才睁眼,一听说飞机返航回到上海了,果然如预料中那般边咳边破口大骂,一面又说他那单子生意有多么多么重要,一面又怪机组多事,直至视线注意到床尾的宁佳书和宋博闻,才讪讪停下。   “佳书你们什么时候来的,真是麻烦你们来看我了。”他哈哈尴尬一笑。   宁佳书也似笑非笑,“哪里,是我们机务组多事对不起你,早知道直接降在罗马有多好。”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这次事发突然,时间紧迫才买的直飞,没想到最后也没去成,真是可惜领导看重我了,我这身体真是太不争气了……”   他话里比平时还要客气几分,这点宁佳书在登机前就发现了,想必又是宋博闻这个金龟婿的功劳。   男人表面上懊恼自己,背地里不知道打什么主意,宁佳书也懒得再跟他说什么,拎起东西告辞。   “佳书,你去哪儿。”宁母追出几步。   “回去睡觉。”   “今天回家吧,妈妈给你做饭……”   “算了。”   “我送你。”宋博闻也跟上来。   宁佳书没有拒绝,任他走在身后,直到出了病房,到走廊尽头才转过身,面上的表情已经尽数收敛起来。   “我以为我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了,你现在接近我家人是什么意思?”   他面上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无辜摊手,“你冤枉我了,你妹妹打给我,和你有关的电话我总不能不接,和你有关的事,我总忍不住顺手帮。”   “我不需要你帮忙,你离我远点儿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你还真是一点旧情也不念啊,佳书。”他的叹息深长。   宁佳书只觉得好笑,别开头又转回来,“宋博闻,你别逗了,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要什么时候才能翻篇?咱们各走各的路互不相干多好,我到底是哪里惹到你了?”   “嗯,你惹到我了。”   或许是她的话太重了,不知道哪一句戳中了他,这一句落下,宋博闻面上顽劣的笑容终于沉下来。   “你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跟我在一起,既然答应了,就应该认真对待。一出现不满意的地方就立马退货甩掉,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任何余地都不留,这就是你,宁佳书。”   他的喘息比刚刚更重,像是生气了。   毕竟是含着金汤匙出声的爷,宋博闻脾气向来不好,分手那么多年,宁佳书真是久违看到他情绪起伏,下意识退了两步,这个举动却似乎更激怒了男人。   他凝视她半晌,偏头,“你知道分手那时候,我站在你家楼下的那天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我哪里错了,哪里让你不高兴,等你出来跟我说清楚,我一定会改。从白天等到晚上,我终于想明白了,不是我错的离谱,而是你打一开始就没有把自己投入过这段关系。”   “你的想法很主观。”宁佳书否认,“我怎么没投入?”   “你没有投入。”他的声音比她更肯定。   “给人希望又把人打下地狱,罪魁祸首却全身而退的挫败感,我那时候发誓,有生之年一定也要你尝一次。”   就是这个理由,让宋博闻耿耿于怀了那么多年。   宁佳书语滞,一时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吵架她一向不会输的,她有一堆道理,比如他们本来一开始就约好的,不合适就结束。只是试一试、好聚好散……   可是最近跟霍钦重新在一起之后,她忽然发现,人的喜欢原来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收放自如。就像她明明发誓不吃回头草,最后还是破了戒。   约定再多,理性有时也会不受控,感情一旦开始倾注,收不收得回来都是伤害。   那么,是她错了吗?   宁佳书晃头甩开杂念,最近不知道哪来的愧疚感在作祟,这些前男友们有关的人和事老在眼前打晃。   “所以你现在纠缠是因为想报复我、不甘心。”宁佳书整理后下结论,最后抱歉道,“可是怎么办呢,我现在有在交往的人,你说的那种感觉,我可能尝不到了。”   宋博闻却了然地笑了笑,“没关系,不管那个人是谁,反正以你的性子,也会很快分手的。”   这句话真是倒胃口得叫人寒毛直竖。   宁佳书简直想拎包甩他两下,深呼吸,忍了又忍,脑子里一再告诉自己原谅这个心智不健全的家伙,才按下冲动。   “小姐,电梯到了,如果不进麻烦让一下。”   背后有女声传来,宁佳书意识到挡了人,偏开身子避让,刚好有人坐轮椅,滑得太急,脚掌的石膏在宁佳书小腿上磕了一下,疼得病人神情龟裂。   这一下磕得重,她的小腿大概也要留淤青。   宁佳书本要发作,看在一行人年纪比她大的份上,又忍了回去,目送一行人进电梯。   推轮椅的中年女人,临进去前,回头又看了两眼。   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应该不下四十岁,但仍然风姿绰约、优雅精致,最让宁佳书在意的是,她的眉眼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几个牌搭子凑一块儿,电梯门一关,轿厢里便热闹起来。   “现在的孩子男女关系可真够混乱的,仗着好皮相感情一段接一段,还是我们那会儿好,单纯,谈成一次就到结婚。”   “谁说不是,”女人颇有所感点头,“我最讨厌这种对感情不负责任的年轻人。”   她的儿子就被这种女人骗得够呛。 第39章   “还好你儿子洁身自好, 从来不会让你烦心。”   “我倒宁愿替他烦烦心, 都老大不小的了, 也不见带个女朋友回来,不过像我们钦儿这样心性单纯的孩子,现在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了。”女人嘴巴虽然叹气, 面上却到底带了几分满色。   她还不知道,前脚刚走,自己引以为豪的儿子就给刚刚感叹过人感情关系混乱的女人打了电话。   宁佳书正烦,接到电话终于能把宋博闻甩在身后, 顺势脱身。   “你继父现在好点了吗?”   “嗯, 醒了, 精神头足得很, 刚醒就骂人呢……”宁佳书提起来就嫌弃地皱眉, 到底没往下说。   “要过来吃饭吗?我煮了鱼汤。”   上午打包的饭菜扔在了病房, 宁佳书从飞机落地滴水未进, 饥肠辘辘,隔着话筒都仿佛能闻见香味, 可是又想起家里那个小祖宗,到底把口水咽了回去。“我妈今晚要留医院照顾,托我回去看看我——弟弟。”   弟弟,这两个字在唇齿间辗转了半晌,才吐出来。   宁佳书不喜欢小孩子,也不觉得宁母在这年纪给她添个弟弟是件值得光荣的事情,认识的人几乎都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孩子一出生, 宁佳书便远赴洛杉矶进行改装训练,难得的休息时间,如果不是宁母今天几乎要哭出来一般求她,她才不会自讨麻烦。   家里没人,罗图要加班,想到那个哭哭啼啼只会往自己裙子上抹口水鼻涕的麻烦精,宁佳书就头大。   罢了,也就是一晚上。   她临进家门前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推门而入,没想到,事情的难度还是超乎想象。   不到周岁的孩子简直无异于威力惊人的核武器,冲奶的水烫了也哭,凉了也哭,哭的天花板都开始震动,又是咳嗽又是吐奶,宁佳书明明一步一步按照电话里宁母教的步骤来,忙得焦头烂额还是不管用。   直到街坊领居都受不了投诉,物业上来敲门,宁佳书终于崩溃了,把换了好几次还是贴歪撕坏的纸尿裤往桌子上一扔,脱力地往地上一坐。   小祖宗这时似乎才终于哭累,到了中场休息时间,他耷拉眼皮,抱着奶瓶依偎在宁佳书怀里,边抽噎着打奶嗝,有气无力地蹬腿。   她摇得胳膊酸得要断了,也不敢把孩子放下来,实践一整个下午她差不多摸清规律了,只要放下来超过两秒钟,小Baby又要开始哭嚎。   手上抽空按亮手机,宁佳书瞧着手机前置摄像头里灰头土脸的自己,只觉得一下午老了好几岁,偏偏宁母还在电话里安抚,“弟弟喜欢你啊,这孩子平时除了我谁都不让碰的,之前还说找个阿姨带,他直接哭到发高烧。满月时候罗图想抱,都被喷了一脸尿呢,从那以后就再也不碰他了。”   言下之意,弟弟这反应还算是给她面子的。   宁佳书才不稀罕。   嫌弃地低头,这孩子正张大嘴巴咿咿呀呀,目光专注好奇地盯着她,口水混着奶一股脑淌到她衬衫和胳膊上。   好在宁佳书这会儿免疫力已经提高了,拧着眉头勉强忍耐,挂掉电话,皱起鼻子朝他做了个鬼脸。   鼓着眼睛回瞪,口型微动,脏家伙。   谁知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   那孩子瞪大眼睛转了两下,吐出奶嘴,哇一声,又哭起来。   天哪。   宁佳书的脑子瞬间天旋地转,后悔不迭,晃着要断的胳膊摇来摇去,却再也哄不回来了。   霍钦就是在这时候来了电话。   宁佳书有气无力接起来,眼冒金星,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霍钦,你快来救我……”   霍钦的车从公寓冲到她家只用了半个小时,才开门,宁佳书像脱手一颗炸弹,把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婴儿扔进他怀里,然后如释重负地甩手躲进沙发。   “我不管,我要疯了,交给你。”   整个家里已经乱得像战场,比平日宁母在时候乱几十倍。   带孩子真是技术活,比工作难多了。以后谁再说家庭主妇好做,宁佳书跟谁急。   “喂过奶了吗?”   “喂过了,不过他哭得厉害,又都吐出来了。”   “它可能饿了。”   霍钦的手掌轻拍了孩子两下,他其实也没什么经验,只是从前帮忙带过几次家里的侄子侄女,只比宁佳书好一点点。   宁佳书不会做饭,霍钦本想把孩子交给她自己去做辅食,谁知宁佳书宁愿做饭,也不肯再接手这个炸弹了,男人也只能在旁边一步步教她。   “只要菜心,洗干净切碎放进粥里,切细点,再细点……”   这是霍钦第一次见宁佳书系上围裙进厨房的样子。   女人耳鬓的碎发轻刮过脸庞,鸦羽般的睫毛微颤,低头切菜,含蓄又婉约,和平日的模样天差地别。   也是,宁佳书只要一安静下来,乖巧认真的样子,大概足以迷惑任何人。   那也曾是许多年前,霍钦无数次想过的画面,没想到兜兜转转,阴差阳错,终究有了这么一天。   宁佳书这时切得差不多了,把板上的菜悉数倒进小锅,勺子搅拌两下,甩着酸疼的手抬头问道,“这样可以了吧。”   霍钦思绪被打断,瞧着锅里道,“不用熬这么多的。”   宁佳书自己吃的都没这么精细过,恼羞成怒,把勺子一摔放上锅盖。   “我不管我也饿,他吃不完剩下的我吃。”   接下来她就找了只大碗放一旁,抬个凳子守在灶台边,坐等着小锅咕噜噜冒泡。   小孩估摸是闻着香气不哭了,霍钦怕粥不够宁佳书吃,又腾出手来重新做了个苹果泥。   去皮去籽切成薄片的苹果,加蜂蜜和绵白糖煮成糊,用勺子碾碎,也是小孩儿的食物,宁佳书尝了一口,居然意外的香甜。   “这个你也喜欢吗?”霍钦无奈,“你怎么跟个孩子似地,还跟弟弟抢东西吃。”   霍钦怀里的婴儿两颗眼珠子圆溜溜的像大葡萄,转来转去翻起眼皮看她,像示威,宁佳书恨恨,正要鼓回去,又想起前车之鉴,到底忍住了。   “他折磨了我一整晚,讨点利息也是应该的。”   小勺子一点一点喂了半个小时,吃饱喝足,小家伙果然安静很多。   霍钦趁着这会儿,解了袖口卷起来,帮她把乱糟糟的家里收拾了一下,东西都归位,垃圾也悉数装进袋子打结放在玄关。   某种意义上,霍钦是个完美主义者,他擦过的桌面、拖过的地板几乎光洁可鉴。   宁佳书都舍不得上脚踩了,心中暗叹,长得好看的人,连做家务都赏心悦目。   时间临近十二点。   家里已经打扫一新,罗图还不见归家,霍钦却开始不时看表,宁佳书吓得从沙发里弹起来,到门口转悠一圈后,装作不经意地把门反锁起来,逗得霍钦发笑,“佳书,我该回去了。”   “不!你不能走。”宁佳书抱住他的腰,“你不知道这孩子哭起来多恐怖,你走了他再哭我会死的。”   “那我总不能留这儿过夜……”   这里是老城区,楼巷里的街坊邻居都熟识,宁佳书打小本就是话题人物,他明早从这门里走出去,孤男寡女,背后众人不知道会怎么传。   他是无所谓,可宁佳书到底是云英未嫁的姑娘。   “没关系,等罗图加完夜班回来我就把孩子给她,现在别走,我招架不住的。”宁佳书仰头,四目相对,她眨眨眼,“求你了,嗯?”   撒娇果然是女孩子无往不胜的利器,宁佳书从不用这招,但一出手,几乎没人能招架得住。 第40章   宁佳书撑着眼皮上楼洗漱, 没想到这一等, 等了整夜也没见人影。   她这下知道了, 加班铁定又是罗图的借口。   这姑娘惯会偷奸耍滑的,因为孩子难带干脆找借口逃了,刚刚上班要努力工作, 拒绝不了上司的要求,这样的理由,也只有宁母会相信。   凌晨,小祖宗又醒了一次。   好在这次有霍钦在, 他调了奶喂完, 又抱着哄了一个多小时, 哭声终于歇下了。   宁佳书撑着下巴守了半天, 耳朵终于得以喘息, 困得不行, 倒在床上便合了眼皮。   这一睡, 便睡到了天光大亮。   楼下门口隐约传来响动,还是霍钦先醒, 轻推她两下,疾声道,“佳书,有人回来了。”   宁佳书睡得迷迷糊糊,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的一瞬间,差点从床上弹下来。   客厅的沙发睡起来太硬了,昨晚喂完奶, 两人干脆把孩子抱回了房里。   孩子这会儿在宁佳书床上睡得正酣,男人坐在床另一侧,脖颈的领口敞开,领带微松,胸口还有残留的口水和奶渍,饱受蹂躏的衬衫褶皱,看起来像是和人厮混了一夜!   楼下是宁母把人迎进客厅的响动,听声音似乎是罗图那边的亲戚,她继父昨晚入院的消息传了个遍,又是周末,这些人估计来探病的。   宁佳书被打个措手不及,正愣,又听见宁母在下面扬声喊她,“佳书,佳书?”   她没敢答,飞快从床上下来扣好衣服,五指理了理发乱的头发。   走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宁母的声音已经近在门外,自言自语,“还没醒吗……”   “佳书?”她轻敲了门两下。   门没锁。   饶是宁佳书脸皮厚,到这时候脉搏还是飞快跳起来,心悬到了嗓子眼。   宁母还没见过霍钦,人要是进来了她根本解释不清楚!   再者,楼下那些罗图的七姑八大姨要是见有男人从她房间出来,还不知道要议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怎么办怎么办?   宁佳书环视房间每一个角落,闭上眼睛一狠心,对霍钦道,“委屈你了。”   她先是想把男人塞进柜子,可太挤了,门关不上,又只能把他拉出来藏进衣帽间,可衣帽间的推拉门是半透明玻璃,只要仔细一看,里面的人便无处遁形了。   找来找去,愣是没找到合适的藏身之地,霍钦个子高,在哪里都藏不住!   门把手已经轻轻在动,千钧一发之刻,宁佳书灵机一动,把霍钦和自己都塞进了洗手间,打开淋浴喷头,将门反锁。   “佳书,你在跟谁说话?刚刚一直叫你你都没应。”   “我洗澡,水声大,没听见。”   门外,宁母瞧见宁佳书床上吐泡泡打呼的孩子,笑意顿时浓起来,“昨天被吵醒好几次吧?”   “还好,也就醒了一次。”宁佳书心烦意乱,问一句回一句。   “睡得真乖。”   宁母在床边坐下来,俯身轻轻摸了把孩子的脸,“你还说不喜欢孩子,你看看,偏偏小孩儿都和你投缘,你弟弟可磨人了,我平时每夜要起来喂好几次的。”   可不是一般会折磨人,宁佳书腹诽。   况且投的不是她的缘,是霍钦的。   “对了,客厅厨房收拾得好干净,是昨晚打扫的吗?”   ……   “是……吧。”   “怎么忽然想起来做家务?从小我没教过你这些,没想到你做得这么好。”宁母的语气欣慰极了。   “我做什么都做得很好。”宁佳书大言不惭。   霍钦抬手帮她整了整鬓角被水蒸气打湿的头发,瞧着那漆黑了然的目光,她难得感到一丝尴尬,把男人的手拍下来,却换来他唇角更深的笑意。   “还有件事儿,”宁母说这话时候顿了顿,“我刚才进门时候听隔壁你黄阿姨说,昨天傍晚见有小伙子来咱们家,是你认识的人吗?”   “怎么这么多事,我邀请个朋友来家里还要她管了?要她打报告。”宁佳书抬头看了眼身侧的男人,做贼心虚恼羞成怒。   “没有没有。”宁母赶紧否认。   “你黄阿姨也没有坏心思的,就是让我问问是不是你男朋友,你也知道嘛,她提了好几次要把侄子介绍给你,要是你跟人在谈,妈这边就去把人回了……”   宁佳书以为上次已经跟人说得够清楚了,不想她背地又跟宁母提,心烦意乱截断她的话,“你快把人回了吧,就跟她说我用不着相亲。”   “这么说,你真跟那小伙子在交往了?”宁母喜上眉梢,“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的?改天带回来给妈看看,你黄阿姨还说那小伙子长得特别俊来着。”   “再说。”宁佳书敷衍。   “对待感情要认真点,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觉得来咱们家那些男孩儿个个都挺好的,偏你没定性,这次可别再跟从前一样伤人家心了……”   千算万算,没料到被亲妈拆了台,宁佳书恨不得出去捂住她的嘴巴,赶紧解释给人听,“不就见过两个?他们哪里好了,你净帮外人说话。”   宁母语塞,还要在说什么,宁佳书开口赶人,“大清早的,你别说了妈,我洗澡。”   好在她斥一遍,宁母便停了,只是没听到脚步声动,人还没出去。   宁佳书怯怯回头看霍钦的表情,好在男人没有揪着刚才那茬不放,只是唇型微动,指了指自己的脚。   宁佳书目光下移,脸色一变。   霍钦穿的是她的女式拖鞋,他鞋这会儿在床边呢。   偏偏宁母的声音这时又响,“佳书,你把弟弟的纸尿裤放哪儿了?”   “床——”头柜。   宁佳书的声音戛然而止,霍钦的鞋就在那边床头,要拿纸尿裤肯定会看见的。   “我出来拿给你。”   “没事儿,你昨天没睡好,多冲会儿澡舒服,在哪儿妈自己找就是了。”   “别乱动,我自己来!”宁佳书大喊制止。   顾不得这么多,她匆匆把头发拆散放喷头下打湿,脱了外套脱掉衬衫,食指在唇角轻轻一抵,关了花洒,裹上浴袍,假装刚洗完澡的样子推门而出。   径直走向床边,行经时,不动声色把那男士鞋踢进了床底,拉开床头的抽屉,把整袋纸尿裤拎出来。   “怎么头发也不擦就出来了,风一吹会头疼的。”宁母起身便要进卫生间,“妈去给你拿毛巾。”   宁佳书心惊肉跳,赶忙大吼一声,“放着我来!”   宁母莫名其妙回头,“佳书,你今天怎么了,我怎么感觉你怪怪的。”   “可能看他看得神经衰弱了。”宁佳书余光瞥见床上的弟弟,勉强找到个理由胡乱搪塞,“你换好就快出去吧,我要换衣服化妆了。”   宁母在家带了半年多孩子,速度比她快多了,三下五除二换好,单手把孩子抱起来,拎着垃圾带上门。   门一关,宁佳书赶紧趴下来扒霍钦的鞋子,谁知刚刚拿手里,卧室门又开了。   宁母杀了个回马枪,宁佳书胆战心惊把鞋子往浴袍后一藏。   只见女人扒在门口叮嘱,“我买了早点,佳书你弄好就快点下来吃,一会儿该凉了。”   脚步声远去,这一次,宁佳书直到将卧室反锁,才长舒一口气。   赶紧打开洗手间把自家男朋友放出来。   花洒的水量大,她刚刚没来得及开换气,整间浴室全是氤氲的雾,霍钦的衣服已经被水汽蒸得半湿了,皱巴巴的,烘干熨好倒是快,只不过洗衣机和熨斗都在楼下,只能脱下来挂在阳台上,等自然风干。   反正今天霍钦想走,也得等到宁母出门。   东西大多搬去公寓了,宁佳书翻半天,从衣帽间底上拖了个箱子出来,取出另一套搁置的浴袍。   “给你。”   “穿这个?”   霍钦不敢置信,瞧着那淡粉色蕾丝花边的浴袍,根本抬不动手。   “我中学那会儿穿的,我知道你嫌弃,我也嫌弃,”宁佳书咧嘴一笑,“可是没办法,只有这个宽松点你穿得下,总不能一直穿湿衣服吧。”   比起这个,其实霍钦是宁愿穿湿衣服的。   僵持再三,两人各退一步,宁佳书重新找了条薄毯子出来给他盖,男人开始脱衣服。   平日霍钦穿得最多的是制服和正装,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根本看不见。事实上,对肉食系的宁佳书来说,霍钦的魅力,脱了衣服,要更上一个高度。   他的腰劲瘦,肌肉纹理极漂亮,人鱼线的比例像是精心打磨过的雕塑。   男人的身体还残留被水汽晕出的淡绯,布着薄薄一层水汽,叫人食指大动。   宁佳书递过毯子。   按捺得住蠢蠢欲动的手,却管不住视线,悄无声息跟着动来动去,看着他进洗手间,看他把衣物挂在阳台上。 第41章   霍钦挂完衣服, 没来得及转身, 宁佳书的手已经覆上腰来。   男人的身子一怔, 不好再动,她的掌心就在腹下的位置,只能出声, “佳书,别闹。”   宁佳书哪里是乖乖听话的人,手下干脆又收紧几分。   那手感如同想象中一般,肌肤表层微凉, 带着蓄势待发的韧劲和硬度。   踮脚将下巴抵在他肩头, 轻声道, “要是我妈今天不去医院, 在家带孩子, 你一整天出不了门, 多无聊, 还不如咱们找点事情做。”   热气萦绕在他耳畔,往耳窝里钻, 又酥又麻,连毛孔都忍不住颤栗。   “别闹了,下面有客人……”   “没关系,他们又不会上来,再说,我把房门上锁了。”   霍钦是正经惯了的人,哪里是宁佳书的对手。他试图转过身挣脱开, 却没料这一动,一个照面,陷得更深了。   宁佳书的眼睛漂亮得惊人,她身上有水滴往他滚烫的胳膊上掉,又很快被热度蒸发。   她湿透的卷发和白皙胜雪的肌肤色调对比度强烈,发尾落下的水滴晕染在轻薄的浴袍上,像是水里出来的海妖,看过一眼的人都要被摄走魂魄。   她身上的味道像是花果香,又似乎带着淡绿叶的清新,尾调是风信子夹杂着鸢尾,在掺了热度和水分挥发后,越发浓郁,扑朔迷离起来。   宁佳书几乎没有力气,只不过轻轻束着,他动了两下,却到底没挣开。   她仰着头,苹果红色的唇口微张,隐隐露出一点贝齿,似是无声的邀请。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肌肤隔着浴袍贴合的地方越来越烫,温度扩散到血管里,连先前的神志都像是离家出走了般,霍钦鬼使神差一低头,便印在了那唇角上。   唇舌相交,先前只是拥吻,渐渐激烈起来,连宁佳书的浴袍也越褪越开,后边战线自然接二连三告破。   他不在仅止满足于简单的肢体相交,而渴求更深的接触,因为这样近距离的贴合,似乎连心的距离也无限拉近起来。   宁佳书喘着息,百忙中背过手抽空拉上遮光窗帘,整个屋子的亮度顿时朦胧昏暗下来,连空气都变得暧昧。   从窗前转移到她的闺床,楼下的谈笑时隐时现,宁佳书一面觉得刺激,一面则更投入地缠绕舔舐他的唇舌与肌肤,十指相扣,汗液交融。   她陷在柔软的床褥里,睁开眼睛便能看到他白皙发红的脸庞,眼神飘散迷离。   宁佳书最喜欢看那因自己从冷静自持陷入情欲的漆黑的脸,霍钦却不习惯,他伸手想把她的眼睛合上,却被她主动仰头吻了掌心一下。   她促狭的双手顺着他的腰椎向下流连,一寸一寸,指尖所到之处像是洒下火种,炽热滚烫。   他浑身一颤,动弹不得,明知道该停在这儿,再往下会闯祸,潜意识里却又盼着那手再往下,再往下。   这是她的家。   霍钦努力找回最后的理智,按住她的手,撑着枕头起身,声音沙哑,“我去洗澡。”   都到这了,什么嘛?   宁佳书失望别开头,收拢浴袍系上带子,坐起身越想越气,恨恨踢他小腿,“就你能忍。”   说罢便跳下床,甩门下楼吃早餐去了,只留下男人苦笑。   他心知肚明,宁佳书喜欢拨撩他,看他变一个人,可她说错了。   他平素不是这样的人,正因为忍不了,才会造成今天的局面。   霍钦引以为傲的防守能力,只在她面前溃不成军。   一上午跑了七八趟阳台去摸衣服,早饭过后不久,霍钦的衬衫终于干透。   客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给孩子喂了些米粉,宁母总算出门,去医院送饭了。   宁佳书趴在客厅窗台,看着人走远了,才匆匆跑回房,通知霍钦穿衣服。   “不一起走吗?你明天凌晨的飞行,从这边到机场太远了。”   他心疼宁佳书至少要提前三个小时出门。   “你先过去,我下午就回公寓。”   医院病菌多,宁母不敢把孩子带过去,那个哭包还在摇篮里睡觉,她得等到宁母回来。   宁佳书把鞋子放在霍钦面前,外套递给他,像是送丈夫出门的小妻子。   她才来得及把人推出门,客厅便有电话响起来,宁佳书唯恐那铃音再把小祖宗吵醒,飞快折身去接电话,霍钦没来得及说什么,面前的门便合上了。   他无奈地松了松衬衫领口,去按电梯。   宁佳书家所在的楼房每层住两户人家,一梯一户,那边显示楼层正在上升,他便踏进另一户电梯里。   谁料等到这边电梯门缓缓合上时,对面的电梯也开了。   那边的人抬眸望过来,四目相接,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霍钦几乎是立刻认出了那个中年女人。   他见过照片,况且宁佳书集父母长相优点于一身,眉宇间很有几分她母亲的影子,况且电梯停在这一层,他猜不出那人的身份才是怪事。   那个刚刚说去医院的人,她不知怎么又回来了。   电梯门彻底合紧,轿厢下落,霍钦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对方没把他看清楚。   只是那可能性实在太低。   今天躲在浴室的时候,他还隐隐猜测,宁母会不会早就看到了他的鞋子,才会问出那些话来。   纵然他光明磊落,此刻脸上也忍不住火辣辣的。   其实按霍钦的为人,昨晚没有心软留下来,今天便不用躲。   便是早上没躲进浴室,也好过现在。此刻倘若出去解释,即使再坦荡,可信力恐怕也大打折扣。初见便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霍钦实在汗颜。   他五指颓然插进发间,却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拿起手机,手指飞动,给宁佳书发消息提醒。   ——佳书,我进电梯时候被你妈看到了。   宁佳书在喝水,才瞧清消息,差点没一口喷出来,门锁就在这时一响,宁母进来了。   “妈,你不是去医院吗?怎么又回来了?”宁佳书放下杯子。   “哦,我走到小区门口,想起来收好换洗的衣服没拿。”   宁佳书低头给自己又倒一杯水。   只瞧着对面的女人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佳书,刚刚我在电梯里看见……”   “哦,”宁佳书直接了当打断了她,“就是你想的那样。”   到了这步,她干脆也懒得解释。   事实上,宁佳书最不想告诉家里的原因,还是怕知道有男人从她房间出去,宁母会逼她结婚。   她们那代人的思想太老派,就算宁佳书不打算按她说的做,每次回家老在耳边唠唠叨叨也很烦。   果然,宁母张大嘴巴站在门口消化了半天,张口的第一句话便问,“佳书,你怎么之前一点也没跟妈提过,我还是从外人嘴里才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我可没这么说。”宁佳书低头。   “那……那你……”宁母脸上急得通红,偏又词穷,“那你是怎么想的?”   “你就别操心了,我不会结婚的。”   此话一出,宁母发红的脸色又吓得煞白,她失声惊道,“佳书!谈恋爱又不是玩游戏,你年纪也不小了,还要一直玩下去吗?”   宁佳书把洗干净的杯子倒扣进茶盘里,再抬头,面上终于能看出几分正色,她一字一句反驳,“结婚了,然后跟你们一样又离婚吗?”   “我决不会跟你一样,与其吵吵嚷嚷可悲地过完半辈子,成了冤家再离婚,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捆绑在一起,过腻了说分手就一拍两散。”   “那孩子呢?不结婚你连孩子也不要了吗?”   “如果是像我一样的孩子,那我不要。”宁佳书的语气坚定至极。   她从来就是个极有主见的人,胆子又大,下了决定的事没人能左右她的想法。   宁母第一次听她明确提起不愿结婚的念头,脸色越来越白,声音也弱下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婚姻的失败竟然给宁佳书留下这样的阴影,只能低声哀求一般苦苦驳道:“佳书,你听妈说,你跟我不一样,婚姻不是这样的……”   “至少我看到的都是这样。”   宁佳书心烦意乱,一把抓起玄关的车钥匙出门。   她很久没跟宁母争过了,这么吵一番,其实她也不愿意,想到宁母纸一样白的脸色,她在驾驶座上坐了很久,终于发车回公寓。   只能安慰自己,反正早晚都要有这么一回。 第42章   宁佳书来申航前, 人们谈论起霍钦这位申航的明星机长, 捆绑一起的对象通常是任可雅。都是申航股东的孩子, 交情一定比旁人亲近些,女方的一片昭昭之心,明眼人都看在眼里。   金童玉女, 天造地设,众人眼中,她们在一起必然是合适的。   后来半路杀出宁佳书这个程咬金,出入公然就与霍钦成双入对, 加上宁佳书的漂亮也太有攻击性, 吃瓜群众一脑补, 便觉得任可雅格外可怜起来。   家世出众又怎样, 连自己心爱的男人都被人抢走了, 升机长也因为倒霉被搁置, 她对宁佳书冷脸相待, 针锋相对,也都情有可原。   申航的排班向来智能科学, 自从公司里出现她俩闹不和的传言,宁佳书便再没有排到过和任可雅执行航班,可惜这一次临时被抓壮丁,没得挑,她头晚才瞧见IPAD上的名字,便暗道倒霉。   她上回看见任可雅这么狼狈的样子,这大小姐今天反应过来, 还不知道要怎么别扭摆脸子。   毕竟两三天要一起同吃同住,工作心情舒畅最重要。   她自我排解一番,最后早早上床,敷上面膜,一边听音乐一边刷航前任务,力求把皮肤放松到最佳状态。   机组里那么多双眼睛探照灯一样等着看她们同台较量呢,宁佳书做什么都要赢得漂亮。   ==================   这次出勤正赶上霍钦休息,但因着下雨的缘故,男人还是凌晨便早早起床,送宁佳书去机场。   霍钦在厨房做三明治,何西裹着被子站在洗手间门口酸溜溜小声刺她,“我算是知道你吃回头草什么目的了,合着是暴殄天物把他当牲口使唤,地铁都还没开运,这个点就起来做早餐送你去机场。”   捧在心尖上惦记那么多年,不敢玷污的高岭之花,现如今被宁佳书拉进凡间的烟火里,连三明治都做,她实在心痛难耐。   宁佳书不以为意,翻起眼睛对着镜子刷完眼睫,左右歪头,“我拦了,他疼我,要送呢。”   “得了便宜还卖乖,混蛋。”何西实在看不下她这副小人嘴脸,“我看你就是带他去宣誓主权,当谁不知道你今天和任可雅一起飞。”   宁佳书心情好不跟她计较,收起化妆包,出去时顺手掐了一把她的脸,谁料揩下来一手油,吓得宁佳书直打哆嗦,赶紧抽纸擦手。   “你居然不洗脸?”   “我连牙也没刷,怕不怕?熏死你!”   何西凑近呼吸,宁佳书刚喷过香水,唯恐染上脏东西,直退两步,抬眼望向客厅的霍钦,心有余悸拍心口,“看来你是真变心了。”   从前霍钦一来,何西一分钟画眉擦口红是最起码的尊重,现如今脸脸都懒得洗蓬头垢面就从卧室出来,可见已经彻底打消了对她男朋友的绮念。   一边吃三明治,宁佳书瞧见了餐桌上压在花瓶角的电影票票根,两张。“这电影好看吗?你跟谁去看的啊?”   “夏图南。”何西在洗脸,声音含混不清。   “你们俩最近走得挺近的啊?”   “就是还清上回的修理费,又一起飞过两次,吃了几顿饭。”   宁佳书仰头三明治凑到霍钦面前挤色拉酱,心中若有所思。   她每次见夏图南,就总觉得哪里不自在。毕竟是和前男友如此相似的一张面孔,要是那个人和何西走到一处,以后见面的机会多起来,估计尴尬在所难免了。   直到大门彻底合上,何西才擦着脸从洗手间出来。   霍钦做的早餐还有剩,她打开电视和啤酒,就着三明治一口一口咽完,拿起手机看。   屏幕还停留在昨晚的聊天界面。   自从霍钦被宁佳书挖走,痛失所爱,她便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个连宁佳书也瞧不上的男人。   何西这么年轻便做上申航的乘务长,在外头自然是极其温柔妥帖,光鲜亮丽的。追她的人不少,可能那么多年来,能入眼的不喜欢她,喜欢她的又她看不上。   好不容易出现个样样合心意的夏图南,但她却总隐隐不安,因为连她这么深的道行,也弄不懂他到底想些什么。   要说是对她没意思,夏图南并不排斥她的接近,要说有意思,却迟迟停留在这一步,没有往下发展的意思。   就算是绅士,也绅士过头了吧?   最让何西心中存疑的是另一点,她聊起朋友时候,他总是格外感兴趣,尤其有关宁佳书。   可大家都是成年人,若夏图南喜欢的人是宁佳书,他根本没必要从自己这里迂回行事。何西只能每每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毕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被横刀夺爱,她现在见哪个男人都觉得对宁佳书有意思。   ==================   去机场的路上,宁佳书睡了一路,霍钦停好车,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才把她叫醒,在自动贩卖机上给她买了杯咖啡。   巧的是,这一次的搭档的刘方岩机长,正是宁佳书来申航首飞,因为临时感冒被霍钦抵上的那位。   霍钦送她到楼上,正碰见,便顺便和刘机长打了个招呼。   刘方岩机长近五十岁了,眉眼刚毅肃穆,面相上便有股正气,像极了宁佳书的中学数学老师,她打小最憷这种黑面阎王。   不止她,连任可雅这次也提早到十多分钟,一改往日的散漫,竟是极小心的样子。   瞧见霍钦站在她身后,也只是多看了一眼,便立刻收回视线。   不过尽管再收敛,那一眼包含的爱恨情仇,依依难舍,还是让宁佳书品出了几分滋味。   她悄声回头问,“这位刘机长什么来头,她今天这么乖?”   “她跟飞时期的教员,飞行技术部的副总经理。”   “你了解的倒是很清楚嘛。”宁佳书斜眼看他。   霍钦虽然并不懂宁佳书为什么忽然生气,但男人的求生欲是本能,“我毕业就进公司,这些大抵都知道。刘机长出名的严厉,你要打起精神,认真点。”   “比你还严厉?”   霍钦想问自己算严厉?可看着宁佳书不信邪的样子,几次又忍了回去。   不用他的答案,等宁佳书以后跟刘机长多飞几次,她就会明白自己有多好了。   宁佳书上了飞机以后才明白,霍钦所言,实在没有半句夸张。   飞机上客时,航班座位空着大半。有一家三口,因为座位被打散,便乱坐前排靠窗的位置,空乘三番几次劝阻也赖着不换,差点被刘教员赶下飞机去。   每架飞机在起飞前,其载重平衡参数都会经过严格测算,保证旅客人数、座位安排与货舱货物重量达到平衡,倘若旅客随意更换座位,难保不会发生意外。   宁佳书不能理解的时,三个位置而已,换做其他机长,兴许就妥协了,毕竟那么多空位呢,乘客下了机说不准还会逮着不放投诉,平白添麻烦。   偏刘教员,宁愿延长关舱门的时间,也不容许飞行出现一点意料外的差池。   既倔强又执拗,对细节要求严苛到极致。   这个性子,难怪和霍钦聊得来。   她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冷面的教员,明明她们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小菜鸟,驾驶舱门一关,在他面前,竟莫名其妙记起飞教练机考核的日子,处处小心翼翼,严阵以待。   其实飞久了,她心中也有一套自己的判别标准,如果给民航飞行员的技术分分层级,刘教员当之无愧站在金字塔顶端。   时间便是经验的累积,刘教员从二十来岁起加入民航,飞行技术是真好,从起飞到落地,完美得无可挑剔,连配合他落地的宁佳书,都实在不好意思出一点差池。   十来个小时的航程,机舱里,宁佳书没敢说一句闲话,飞行途中刘机长主动起头的聊天,也全是探讨诸如航空机组建制的科学性、年终复训自己还有哪些项目欠缺……的话题。   问起什么话时,任可雅像被老师点名背诵的小学生,昨夜躲在被窝看了一夜的小人书,猛地被抽查,如临大敌,结结巴巴,眼神不自禁朝宁佳书看过来……   看她做什么?她也不知道。   宁佳书赶紧厕遁,喝完水再回来,这一茬果然已经过了。   任可雅被刘教员一番严厉的教导,气得跺脚,落地后,拖着飞行箱追上宁佳书,“你可真够机灵的。”   宁佳书懒洋洋道,“不是我机灵,是你不够机灵。”   “你在霍钦面前也这么伶牙俐齿、油嘴滑舌吗?”   宁佳书斜看她一眼,“不然你去问问他?”   “我喜欢霍钦,你知道吗?”   “整个申航怕是没人不知道,”宁佳书唇角一扯,“不过我是她女朋友,你知道吗?”   “我知道。”任可雅深呼一口气,点头,“你上次帮了我,我很感激你,但你们既然没结婚,我就不会放弃的,我会光明正大和你竞争。”   飞行生活太枯燥,宁佳书很久没收到过这种年轻女孩的挑战了。   她回头认真瞧了任可雅一眼,年轻漂亮,小鹿眼盛满天真可爱,是男人会喜欢的类型。   确实让人很有危机感。   她偏头一挑,扬起下巴笑,“不怕白用工,你大可试试看。”   语罢,迈开步子远去。   她身材比例好,腿生得长,迈开步子走路,女孩里很少有人能追得上。 第43章   民航业内的女飞比起男飞行员来少得可怜, 往常宁佳书出勤, 搭档都是异性, 抵达目的地后,酒店自然一个人住,这次却只能跟任可雅住一间。   宁佳书一个人睡惯了, 和人共处一室实在不习惯,尤其还是跟个不讨喜的家伙。   洗漱好,在脸上拍上精华和乳液,最后和霍钦煲完越洋电话粥, 便早早上床, 拉上被子前, 斜睨看了对床一眼。   任可雅本来还有东西没收完, 接收到这个眼神, 下意识前倾关灯, 跟着躺下了。   平躺在床上又才觉得不对。   她干嘛要按宁佳书的作息来?干嘛要看她的眼色行事?明明时间还早。   她越想越不得劲儿, 手指头好几次去摸开关,她还没出手, 倒先遭到了宁佳书的嫌弃。   她闭着眼睛道,“别动来动去,吵死了,又不是油锅里煎咸鱼。”   “谁让你睡这么早……”任可雅话音落下,慢半拍反应过来,宁佳书把她比作咸鱼!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她怒气冲冲坐起身,伸手就要掀被子, 又听黑暗中悠悠传来,“我的皮肤需要在凌晨两点钟进行新陈代谢,你要是睡不着可以出去吹风散步。”   飞行员最要保障的就是睡眠时间,这一点,就算任可雅再不高兴,也是投诉无门的。   而且宁佳书总有种让人莫名其妙跟着她节奏来的本事,听了两分钟的呼吸声,任可雅终究是重新倒回床上,偏头道,“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不能。”   “我已经为了迁就你这么早关灯了,连问个问题都不行吗?我又不会问让你为难的。”   那边静了一会儿才道,“几个?”   任可雅一喜,拿出手指头比划,三个吧。   意识到宁佳书看不见,又才放下来,“三个。”   不理她今晚大概不会消停了,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宁佳书不耐烦道,“问快点,逾期不候。”   任可雅正按问题的重要性排列顺序,被一催促,只得仓促开口。“你和霍钦什么时候认识的?”   “反正比你早。”   “这算什么回答?”任可雅气急。   “一个。”宁佳书计数。   忍。   任可雅深吸一口气,虽然宁佳书答得敷衍,不过果然和她猜测的一样,霍钦慢热,不会喜欢一个了解不深的人。   她们相识很久了,或者还是从前就有的情谊。   这样一想,心里终于平衡许多。这次细细思量后才开口,“那你俩从前在一起,是你追他的吗?”   她问完,实在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提得聪明。   “他追我的。”   答案出乎意料,他们从前真的在一起过!还是霍钦主动!   任可雅的声音陡然拔高半截,不敢置信:“你是骗我的吧……”   霍钦在她心里一直是无欲无求的神仙模样,只有受人瞻仰的份,就算两人从前真的有一段,她也根本想象不出这样一个男人矮下身段求爱的样子。   宁佳书无动于衷,翘起唇角提醒,“爱信不信。最后一个问题你要还问我男朋友,那就不用张口了。”   女孩儿的矜持是美德。   人确实是她先喜欢的,不过宁佳书深谙博弈里谁先暴露底牌、谁就落下风的规则。   霍钦毕竟不是个普通男人,从宁佳书认识他那时候起,学校里追他的女生就已经可绕操场两圈了。   重逢正是学飞那会儿,饶是宁佳书有一身讨人喜欢的本事,也使尽浑身解数、明里暗里耍光手段,才让霍钦动了心,率先表白的。   他从前没交过女朋友,没有历任可供参考,她便从他的朋友入手,从衣着到言谈都要避开雷区。   每次看起来顺理成章、理所应当的偶遇与交集,都是她精心策划。   交往前,霍钦有一次盯着她的嘴巴出神了两秒,宁佳书整整一个多月没换口红色号,润唇膏打底,每每出门,都用绘笔精心把颜色、形状、光泽一模一样复制那天的唇妆。   霍钦喜欢小动物,饶是她一碰到鸽子的羽毛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觉得那胖家伙又丑又凶,每次去霍钦的宿舍也最先要去看看它,扔几颗绿豆。   摸清他的性格,揣测他的喜好,这世上大概没有几个人比她更了解霍钦了,连作妖都能确保不会超出他的底线。   旁人看来霍钦多深情,多喜欢宁佳书,为她做这、为她做那,只有宁佳书知道,这是她努力得来的。   世界上才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那我问个别的,我相亲那天,宋博闻看起来和你很熟悉……你们是什么关系?”   “同学。”   “撒谎,我看他明明对你很特别。还管你叫佳书……你是他前女友?”   还真让她瞎蒙到了。   睡前又一次提醒她这个麻烦还没解决,宁佳书烦躁地翻身拒答,却让提问的人越发好奇。   任可雅恨透了宋博闻那种薄情寡性不讲道理的纨绔,那天相亲回来后,拼命上网搜索宋博闻网上的八卦黑料看以平复心情,其中就有猜测他换女朋友如换衣服,有仇女症的。   楼底下有知情人爆料,说宋博闻上大学那会儿斯文又纯情,因为被骗了受情伤,才会从此对女人不屑一顾。   爱的越深,受伤越深,想必宋博闻也是对那个人又爱又恨,才会放纵自己报复社会。   宁佳书和他是同学……   回想那天宋博闻复杂的眼神,那复杂的态度,任可雅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任可雅再联想从前在云航的女同事,说起宁佳书的性格做派,似乎越发印证了自己的猜测,由此小声试探,“有人说宋博闻上大学时候被女朋友骗完甩了才会性格大变,你不会就是甩他那个人吧……”   “你嘴巴上喜欢霍钦,心里却又对宋博闻穷追不舍放不下,该不会是也喜欢他吧?”宁佳书用她的句式反问,堵得任可雅面红耳赤辩驳,“怎么可能,我不过是……”   “三个问题我已经答完了,现在轮到你遵守信用,闭上嘴巴安静点睡觉。”   整晚果然再没传来一点翻床声,宁佳书睡了个好觉,直到临近早餐时间才起。   任可雅昨晚磨磨蹭蹭不睡,早上磨磨蹭蹭起不来床,直到乘务们打过来的内线电话里,提起刘教员,才瞬间清醒。   和乘务员们一起下到餐厅,刘机长已经在等候,这位教员连等人的画风也与众不同,别人都低头玩手机,偏他把飞行手册当报纸看。   到取餐,宁佳书装满盘子正要回餐桌,却见刘教员接好的牛奶忘了拿,她手上没空,便喊一声,“机长,你的牛奶忘了。”   男人并未转回来。   宁佳书以为是餐厅里人多,没听清,便又扩大分贝叫几次,直到周围的外国人都回头看了,教员却还是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的座位,低头用餐。   宁佳书有点儿奇怪,按说一片英文里听中文,应该挺容易辨认的啊。   直到牛奶杯放在面前,刘教员愕然抬头,瞧见是宁佳书,才后知后觉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哦,宁副驾,我忘了拿牛奶,谢谢。”   宁佳书笑道,“机长没听见吗,刚刚叫了你好几声呢。”   “可能餐厅里太乱了,耳朵晕沉沉的。”他的脸色不如昨天好看。   ……   餐桌的位子不够,机组分开几桌坐,宁佳书聊了几句再回到自己座位,任可雅抬头瞟她一眼,“你怎么又回来了,不跟教员一桌?”   “你听见他的名字都要挣扎着起床,叫我过去坐安的什么心。”   任可雅顿时语塞。   学飞时候被吓破了胆,她现在确实怕她师傅怕得过分。   ==================   起航回上海的途中,后半程由刘教员和任可雅执飞,宁佳书和另一位机长因为飞了前半程,在休息舱休息,宁佳书估摸着时间快要抵达了,才打算回驾驶舱学习观摩,刘教员的技术堪比教科书。   下休息舱时,正逢飞机正遇上气流,轻微颠簸几分钟,指示灯亮,空乘们纷纷回座位坐好。   呆到颠簸过后再回机舱,宁佳书才进门,便只见任可雅花容失色的模样,她惊慌喊了好几遍刘教员的名字,刘教员对耳朵又揉又拍,却始终听不见。   “怎么了?”   刘教员脱下耳机,顺着任可雅的视线转回头,“宁副,我的耳朵忽然出问题,听不见声音,你马上把张机长叫过来,代替我执行降落。”   他的眉毛皱的很紧,紧得像他握紧的拳头一样。   宁佳书话两秒钟才反应过来教员口中的“听不见”是个什么意思,他的面上像平日一样冷静沉着,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命令叫人执行。   “快点。”   浦东机场正刮侧风,任可雅的资质和宁佳书的经验都不足以执行降落。   好在这次是双机长执飞,除了教员,还有另一位张机长。宁佳书心乱如麻,拍了两分钟的洗手间门才把张机长喊出来,他急道,“怎么回事?”   宁佳书边解释边跟着进驾驶舱,看张机长戴上耳麦代替刘教员的位置,才松一口气。   “准备降落。”张机长吩咐。   任可雅边擦眼泪边执行操作,却被后排的刘教员凶道,“任可雅,集中注意力,打起精神来。”   这下子,副驾上的人连眼泪也不敢流了。 第44章   宁佳书还记得上一次备降, 任可雅头上慌得全是汗, 连手都在颤, 这一次,或许是师傅坐在身后的缘故,她纵然慌乱, 动作却也没出差错。   飞机在机场上空盘旋半周后,终于再次得到塔台的降落指令。   机场侧风很大,不过张机长也算是经验丰富的老驾员,他屏住呼吸抛开杂念, 干燥的驾驶舱里, 只能听到他们复诵指令和仪表运转的声音。   地平线越来越近, 飞机终于触到地面。   因为侧风的缘故, 机身还是朝一侧甩了甩, 听到发动机反推辅助减速的噪声, 宁佳书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飞机落定, 被牵引车代入指定的停机位。   宁佳书目光微移,落到刘教员身上, 他正盯着任可雅完成最后环节,关闭滑行灯,启动APU,关闭动机。   做完所有的一切,他像是松开了提着的最后一口气,起身一个踉跄,面色忽然就难看起来。   “刘机长?你怎么样?”宁佳书观察已久, 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师傅!你哪里不舒服?”任可雅才解开安全带便慌了神。   在天上时,宁佳书以为是引擎的声太大,刘教员才会暂时失去听觉,这一看,却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宁父从前劳累的时候,头痛也常发作,就是这个表情。刘机长捂着的耳朵牵着脸部神经一起疼起来。   不待乘客下光,刘教员便被送到航医那,是中耳炎恶化发炎,鼓膜洞穿。   这对乘客们来说算不上一场危机,无非是落地时轻微颠簸了一下,双机组制度最大限度地保障了飞机的运行安全,然而对刘机长来说,却面临着他职业生涯最大的危机。   上了年纪的飞行员们有职业病的不在少数,长时间保持坐姿的工作让身体缺乏运动,光鲜的制服背后,是积年累月不规律的作息和饮食,高空辐射、相对缺氧的环境……这份职业带给飞行员们的荣光与他们的付出,是对等的。   刘教员的中耳炎病史有些日子了,毕竟是小毛病,谁也没成像会发展到这么严重。   其实宁佳书当初回申航首次跟飞,责任机长原先不是霍钦,是忽然生病的刘方岩机长。   如果没有意外,宁佳书可能会更早认识他。   半年里,刘教员的感冒反复发作过几次,检查没问题,谁都没当回事。   耳疾正因如此在不知不觉中恶化。   若是旁的工作,这样的毛病,好好休息配合治疗,戴个助听器也对日常生活无甚影响,可作为飞行员不行,每个人必须保持着出色的身体素质,更何况,高空里的压力和噪音,只会刺激教员的听力越发衰退。   刘教员的飞行生涯,提前结束了。   在空中飞到光荣退休的那一天,是每个飞行员的荣耀。这样数十年如一日保持热爱,坚守责任,他却最终没能光荣退休。   教员出院那天,申航的几个领导都到场了,刘教员作为前飞行部技术部的副总经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申航象征性地给出高薪,聘他继续留在地面做指导工作,却最终被教员婉拒。   宁佳书想想也能理解,要是她开了半辈子飞机,有这么好的技术,看着别人飞,自己不能上,肯定要离开这个伤心地。   领导们客套一番,临要走时,刘机长招手,悄悄把任可雅唤了过去。   隔了会儿再出来,宁佳书眼尖儿见她手上捏了个四道杠的肩章。   也许是刘机长为了激励徒弟送给她的礼物。   宁佳书也偏头看了一眼霍钦肩膀上那四道杠,往日的伤疤又被勾起来了。   恨恨想着,有四道杠的师傅也没什么了不起,要不是申航把云航买了,她也早就是机长了。   宁佳书是个功利又俗气的人,她的觉悟可没教员、霍钦这些人高,她就想比所有人都快地成为机长,过过威风八面的瘾。   她当初一时冲动选了这个职业,后来上大学了想想,一度也后悔的不得了,机舱缺乏水分,对皮肤不友好不说,职业生涯永远得复训,接受定期考试。云航的尺度还松些,申航两次测试不通过,是直接停飞的,压力一大,人自然老得快。   宁佳书时常瞧见那些年过四十发心已经稀稀疏疏的机长,都要警醒自己,保养事业不能松懈。   虽然抱怨多,可骂归骂,真要离开这个行业,宁佳书从未深想,因为飞行确实给她带来刺激和成就感,她满足于这种快乐中,些许的不顺意也就忽略不计了。   ==================   提前退休的飞行技术部副总经理令许多人唏嘘,连何西这么懒惰的女人都被刺激到,又去做了个全身的身体检查。   论技术,论资历,在申航鲜少有人能与他匹敌,猛地离开后,下面的人马上顶了他的缺儿,听说是某股东的上门女婿,一环扣一环,管理层又有新的职位空出来。   人事决定新的任命之前,一时之间,排得上号的几个候选人争红了眼。   霍钦也是一大热门。   霍钦平日在公司低调,可他的家庭不是什么秘密,背景早被姑娘们人口相传传遍了,加之上半年立下大功,成功避免了那起轰动的事故征候获得局方点名表扬。申航向来爱打培养年轻优秀骨干的幌子引进新机师,就算他年纪轻,资历不如旁人,这时候推他上去,明面上估计也没人敢站出来反对。   霍钦自己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宁佳书瞧着自己的肩章心里有点干着急。   这都还没追上,再升职那可不更难追了。   ==================   霍母可不知道宁佳书的心思,听闻消息,叫阿姨买了只母鸡,放当归熬了汤,眼巴巴等着儿子回来吃饭。   霍钦这天进门,只觉得母亲热情得可怕,脱制服的手一顿,“怎么了?”   “我这段时间还在想,你这个年纪还不成家,在天上飞来飞去这么辛苦可怎么办,机会这不就来了。”霍母春风得意、笑容满面,亲自给他乘了一小碗,“喝汤。”   “什么机会?”   “升官儿啊!我说钦儿,你可得抓紧机会,你爸爸再推你一把,这次务必不能落空了,等你把工作重心转到地面上来,有空儿了,多见见女孩子,成个家,我也就没什么可愁了……”   “爸,你也这么想的?”霍钦放下碗来。   霍父在看棋谱,闻言推了推眼镜抽空抬头,“我可没这么说。”   霍钦心放下一半,这才认真回道,“妈,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哪里不合适了?”   “申航又不是咱家开的,我占了这便宜事小,爸该为难了。”   “我儿子这么厉害,又立了这么大功,谁敢说什么?”霍母扔了汤勺不高兴了。   ……   女人发起脾气来有时候是讲不通道理的。   晋升还不是时候,霍钦清楚这一点,当初以他的年龄升A330机长,本就是整个民航业内头一份,虽说他用实力证明了自己,但这样的操作没几年又再来一次,小股东们该对父亲有意见了。   更何况,霍母兴致勃勃提的那些建议,他丝毫不感兴趣,都不如蓝天白云的诱惑力来得更大。   有一瞬间,他犹豫过要不要现在和宁母说宁佳书的事情,可瞧她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话到嘴边,还是又作罢了。   一来怕她迁怒,二来……   宁佳书的兴趣能维持多久,连霍钦自己都没有谱,现在坦白,最大的可能,是他妈先下手棒打鸳鸯把事情搞砸了。   霍母哪里知道自己心心念念暗恨许久的小妖精,叫儿子落寞大半年的罪魁祸首,居然又和霍钦复合了,还在霍钦的帮助下,建立了和那个便宜弟弟的友好关系。   从前宁佳书一回家,那个讨厌鬼不是揪着她的袖子吐口水,就是扒拉着她哭,这回回家居然不哭也不闹了,或许是记起了宁佳书喂下去那碗苹果泥的味道,嘬着她的大拇指当奶嘴不撒嘴。   这么大的孩子,几天一个样儿,宁佳书不过是飞了几趟欧洲航线回来,眼看着居然又大了一点。   那眼睛黑黝黝水汪汪的,巴掌脸上占了一半儿,随妈,宁佳书的眼睛也随妈,从镜子里看过去,和她居然像了八九分。   这种被小孩子嘬手指头,宁佳书还是初体验,不过说实话——温温热热、酥麻酥麻的,挺舒服。   宁母从厨房出来吓坏了,“佳书!弟弟不懂事你怎么也跟着闹呢,快把手拿出来!”   “他自己不撒嘴的,有本事你把它抱走。”   宁母试着把那肉嘟嘟的小嘴巴和宁佳书的手指头分开,便宜弟弟眉头一皱,凭空哇一声,马上开始哭嚎。   个头长大了,嚎啕的分贝自然也成正比增长,活生生的小人肉炸弹,这下塞奶嘴塞手绢都不管用了,宁母锅上还热着菜,记得焦头烂额,宁佳书挑眉摊手。   怪我喽?   锅里要冒烟了,无可奈何,宁母最后又把孩子塞回她手中,叮嘱,“先去洗洗手,不卫生。”   “洗过了。” 第45章   临近年底, 第二次大考在即, 申航上下的气氛不知从什么时候悄悄紧张起来。   在民航业内, 上至检查员,下到教员、机长、副驾,统统要考试, 不论岗位、不论资历,考试不合格便只能接受降级,像宁佳书这样的副驾没得降,干脆直接停飞, 直到重新补充完提高训练为止。   宁佳书习惯临时抱佛脚, 直到最后一次飞完长途, 回到公寓才开始翻书。   何西最夸张, 她打小脑袋就不太够用, 上学那会儿还能混着玩儿, 现在考试和饭碗直接挂钩, 吃早饭都叼着三明治在背书,反正不出门, 连澡也懒得洗了,整日边幅不修油光满面对阳台发奋。   飞行员有飞行员的考核,乘务也有乘务的复训,何西已经是乘务长,复训要求还更严格些。而且她是典型月光族,随着年龄增长不好意思问家里要钱,工资花起来越来越捉襟见肘, 最近在准备法语考试,等级考过了,小时费也能再往上调一调。   因此,宁佳书早上每每还在睡梦中,便被她叽里呱啦一阵土里土气的弹舌音吵醒,跟她理论她还怪有理。   “我的级再考不过花呗就还不上了,到时候这房子你就自己租吧。”   宁佳书抱手冷嗤,环视客厅一圈,“你要是再不拿出你出门对待自己的劲头把卫生打扫干净,我倒是还真宁愿自己租。”   外边光鲜亮丽的漂亮女人家里往往一团糟,说的就是何西这样的人。   这段时间临近考试,她越发肆无忌惮。冰箱里除了面膜就是喝剩的啤酒和饮料罐,还有一堆过期的食材。外卖盒,衣服东一件西一件放在客厅,厨房水池里是上个星期的碗筷。   明明偌大的公寓,却走到哪里都塞手塞脚,在厨房再次踢翻一个茶壶,眼瞧着里面爬出一只母蟑螂后,宁佳书终于尖叫着发飙了。   “何西!快点带着你的垃圾滚出这道门!”   “房子是我租给你的,要滚你滚。”   宁佳书反笑,“那咱们去问问房东看,我出两倍房租,她让谁滚。”   何西怒目圆睁,“你犯规!你这个大骗子,把霍钦都弄到手了还想过河拆桥!”   她现在根本没钱找合适的新房子。   “不滚也行,我上楼坐会儿,回来时候希望你还我一个干净的生存空间。”   宁佳书将要打扫的地方,仔细理好条目交给她。   何西眼睛越睁越大,指着最后道,“洗手间的砖缝要用清洁剂消毒液擦也就算了,你房间凭什么也要我打扫?”   宁佳书隔手套拎着刚刚抓到的那只蟑螂触须,扔到茶几上吃剩的盘子里。   何西触电般退后两步,眼睛盛满恐惧。   “恶心吗?”   “家里发现一只指甲盖搭大的蟑螂,说明看不见的地方至少还有成千上万只蟑螂。”   宁佳书慢条斯理脱下手套扔进垃圾桶,振振有词,“既然第一只是因为你出现的,我的房间再干净,也难保不会受外边污染,我只是叫你清扫干净,还没叫你出稍后上门的灭蟑螂公司的费用。”   何西潜意识觉得那里不对,可宁佳书的话听上去却似乎也有道理,来不急细细思考又听她道,“还是你准备自告奋勇承担这笔费用?”   “我没钱!”何西立马捂住荷包,“你快上楼去吧,我会打扫的。”   宁佳书这才满意点头,“多用消毒液和清洁剂,瓷砖要擦亮。”   “我知道了!”那声音充满干劲。   宁佳书一路强忍笑意,抱着书上楼,到了霍钦门口唇角还在翘。   “高兴什么?”   “我就是觉得,何西这么笨,当初摇号是撞了多大的运气,才和我上一所学校。”   “摇号?”霍钦在做早餐,闻言回头看过来。   何西与宁佳书是中学同学,比霍钦小两岁,她们上学那几年,教育局规定试行摇号搭配能力测试入学的学校就那么两所,再往下说,他们曾是校友的事情立刻就瞒不住了。   意识到说漏嘴,宁佳书马上移开话题,凑到灶前,“我好饿,快好了吗?”   霍钦以为她是真饿了,把煎好的一部分用铲子切开放进她盘子里。   宁佳书迫不及待下嘴,霍钦赶紧给她倒牛奶,“还烫,慢点吃。”   在楼上复习的效率高的不是一点半点。   专业书又厚又重,宁佳书以前大部分时间浪费在瞎翻上,在楼上不同,霍钦讲得比培训部的老师更精准。尤其他们俩驾驶的还是一个机型,交流上不存在障碍,基本上她能想得到的问题霍钦都能答得出来。   他上学那会儿就在附中名列前茅,不似宁佳书三天打渔两天晒网,霍钦对待学习的认真和严谨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如果不是因为家里的缘故上了航空大学,宁佳书估计会在哪本学术期刊上瞧见他。   宁佳书没定性,学了会儿觉得差不多,便腻味了,偏男人教得认真,怕她考试不合格,让她有点不好意思提休息。   加之这家里实在太干净了,连阳台上盆栽的泥土边缘线都擦得整整齐齐,几根绿萝赏心悦目地随空调传来的暖风摇曳,想起下面那堆蟑螂,宁佳书便打消了回去午休的心思。   饮饱思淫欲。   宁佳书吃饱之后,发觉室内的暖风舒服得让人连毛孔都发痒,她拄着下巴,看桌子对面的霍钦。   男人低头看书,睫毛半垂,一边跟她说话,话里内容是什么宁佳书没细听,只是那温和低沉的嗓音,像是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般,抓得人温痒酥麻,挠心挠肺。   即使在室内,他的领子也仍然系到最后一扣,外边套了毛衣,黑发落在额间,眼睛和眉形都生得漂亮,极简的精致,非要比方,那就是泼墨山水画里走出来的人物,天生带了股仙气飘飘,禁欲冷淡的味道。   从十来岁到二十来岁,无论什么时候,她最吃的颜果然还是这一口,仅看着,心脏就蠢蠢欲动。   她想扒他的衣服了。   “你平时跟豆豆这么讲课,她能专心听吗?”宁佳书轻声问。   霍钦抬头,似是不能理解女人的思维跳跃怎能有如此大的跨度,“她听课和你一样没定性,我一般拿卷子给她做,遇到不会的题再问。”   “那我也想做卷子。”宁佳书拉着凳子坐到霍钦这一边,手搭上他肩头,小声道,“老师,你出卷子给我做吧。”   霍钦的耳朵很敏感,被热气一染,便晕开了绯色,他试图让宁佳书坐正些,“你认真听课,不用做卷子。”   “可我没定性呢,你刚刚讲的我都没听进去。”   “那我重新给你讲。”   “我不。”宁佳书揽上他的脖颈,声音懒洋洋的又爱娇,轻咬他的耳朵,“听腻了,我就要做卷子。”   敏感点被柔软的热气包含,所有感官一瞬间被刺激顶峰,像是许多小爬虫在吮骨头。   “别闹。”霍钦试图保持理智,“现在还是清早。”   “窗帘拉起来就不是了呀。”   宁佳书眨眨她秋水湖光一样的眼睛,无辜又纯净,不像邀人共赴床榻,反而像邀人一起去上学那样坦荡。   霍钦的书房椅子没有软垫,硬梆梆地半点不舒服,宁佳书干脆起身,顺势坐在霍钦腿上,抬手解男人领扣。   霍钦喉咙动了动,捉住她的手,“佳书……”   宁佳书收回手,“既然如此,那好吧,我不动了。”   余光瞥见霍钦眼中忽而出现的怅然若失,她才翘起唇角来,“既然你不肯考我,那我考你好了,答错一次解一颗扣子。”   她回身哗啦哗啦翻书,挑了个重心包线图指给他看,“参考图4.18,该飞机以最大重量着陆时,其安全重心范围是——请一分钟内作答。”   这是个选择题,选项都在背后一页,霍钦伸手要去翻页,宁佳书故意倾身咬了下他的嘴巴,霍钦还要说什么,宁佳书的舌尖已经趁机灵巧地滑进去,与他缠绕。   直待一分钟过了,才在他脸庞边气喘吁吁提醒,“一分钟过了,你自己解扣子。”   霍钦愣了愣,手终于还是抬起来,解开领扣。   前极限0.8%MAC,后极限是26.8%MAC。   就算不看选项这答案他也记得,不过女朋友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宁佳书玩上瘾,又翻出下一题。   十来分钟过去,霍钦的衬衫解到最后一扣,阵地也从椅子转移到了书桌,脱下来的白毛衣滑落在地上。   “你这个人,整天就假正经。”宁佳书垂落的小腿在书桌边上晃悠,拿指尖戳他鼻子。   那些基础的理论考试指导教程,他都不知道在哪百八十年前就已经倒背如流,衣服怎么解到最后一扣,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霍钦苦笑。   宁佳书就爱这样,戳人最心底然后赤裸裸戳开,玩在掌心里。   他的眼睛似是蒙上了一层雾,黑沉沉的,急迫得可怕,宁佳书这会儿反而推搪起来,不肯脱裙子,磨人道,“我冷。”   “我去把空调的温度调高。”男声低沉又嘶哑。   “开空调也冷。”   霍钦就要抓狂了,他不想再让宁佳书看见自己的神色,下巴抵在女人侧脸庞,温柔得几近哀求,“佳书,听话。”   “刚才还说我胡闹呢,现在又叫我听话,我要听哪句好呢?”   两人的情况倒是和刚才来了个颠倒。 第46章   宁佳书吊足了人胃口, 磨蹭的时间里, 还抽空把霍钦发心最长的一部分头发绑起来, 编了小辫,霍钦难得任她摆弄,禁欲的脸搭配那小揪, 简直是令人窒息的反差萌。   在男人答应她拍照留念的无理要求之后,宁佳书终于肯屈尊降贵反手摸索着去找裙子暗扣。   霍钦心肺都要堵着冒火了,才见她眼睛亮起来,“找到啦!”   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因为就在宁佳书话音刚刚落下, 公寓的门铃炸雷一样响起来。   “谁啊?”宁佳书皱眉不高兴。   谁这么会挑时候?   “不知道。”   这栋楼里认识霍钦的人还挺多, 她前几天还给一个大清早来借调味料的邻居姑娘开过门, 门才开那姑娘就是一副遭遇晴天霹雳的表情。   宁佳书直接大方地把整袋香辛料都借给人家, 并温柔地叮嘱不用还了。   莫不是又来?   唇齿相依缠绕, 宁佳书试图朝门口看一眼, 又被霍钦扳回脑袋,百忙中拨冗, “都不知道是谁就别管了,按够了门铃他自己会回家了。”   宁佳书也是这么想的,几分钟后,门铃声果然停了。   本以为门外的人已经作罢,霍钦刚刚抬手想将宁佳书抱回卧室,茶几上充电的手机铃声接着唱起来。   “你还把手机号码都给人家了?”宁佳书皱眉。   霍钦反应半晌才意识到她发作的是哪回事,宁佳书几天前就已经盘问过一次了, 事实上,工作这么忙,要不是电梯连碰过几次,他压根不知道那姑娘是他邻居。   清楚他在休假,会找上门,还知道他电话号码的人就那么几个。   “我去看看。”   宁佳书被扰得烦不胜烦,抱着他的腰线,最后又捏了一把,“那我在卧室等你,你要快点把人打发走哦。”   男人匆忙穿衣服的空儿,宁佳书拢上衣裙,路过时看了一眼茶几上的来电显示,眼睛瞬时瞪大。   匆匆跑道门口那儿看了一下猫眼,回头怔道,“霍钦,你妈来了。”   霍钦正在系腰带的手一抖,闻言差点没站稳。   书房桌上的书四下散落,客厅也是一片狼藉,弥漫着宁佳书的淡香水味,两人喘息未匀,衣衫不整,这种情况任谁进门都能立刻猜到在发生什么。   “佳书,你先把衣服穿好,我再开门。”   男人定了定心绪,收整她落在地毯上的衣物。   宁佳书匆匆从玄关回来,接过衣物往室内走,却被霍钦拉住手腕,“你要去哪儿?”   “躲啊,难不成等你妈看见我?”   “躲来躲去不是办法,正好借这次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   “开什么玩笑?”宁佳书压低声音,惊恐地甩开他的手。   霍钦却似乎为她激烈的反应愣住了,“那还像上一次一样吗?让你躲在浴室或者衣柜里?”   他摇头,“佳书,我不想让你受这种委屈。”   霍钦君子坦荡,光明磊落,躲人衣橱浴室这种行径是生平第一次,她就知道他一直记心里。   她只能缓下声音安抚,“霍钦——你想啊,这种情况见面,你妈对我能留什么好印象,还是下次再说吧。”   霍钦到最后还是妥协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将客厅收完,开窗通风,目送宁佳书进卧室,又见她忽然跑回来,踮脚将他发心的橡皮筋解开,用五指理顺。   见他的眼睛还是黑沉沉闷闷不乐,仰头揽着他撒娇,鼻音问询,“别生气了,嗯?”   霍钦叹了一口气,别开眼睛,“嗯。”   宁佳书在主卧的洗手间里,一边背手系扣,心里一边疯狂吐槽,上回被她妈堵个正着,这次又被霍钦他妈堵个正着,这都是什么倒霉事。   宁佳书没料到,门外的人除了霍母,居然还有和畅。   霍母约了与小姐妹打牌,去玩之前过来看看儿子,小姐妹非要儿子送她一程,和畅这孩子也热情,说反正顺道,干脆一起上来了。   “钦儿你怎么这么久才开门,我按半天铃,要不是听见手机响,都要以为你不在家了……”   霍钦:……   他正飞速在脑子里搜寻合适的理由,又听霍母已经帮他找到借口,“是不是没睡饱倒时差,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休息了?”   霍钦赶紧顺势点头。   霍母伤心叹一句,“你这孩子,怎么总这么苛待自己,飞这么多班,跟个苦行僧似的……”   霍钦不接茬,转身给两人倒水。   霍母抽了抽鼻子,她进门便嗅到了客厅里的香水味,女孩子用的,尽管淡得不易察觉,但她对气味敏感,还是闻到了,问道,“豆豆又来找你补课了?”   “嗯,昨天来过。”   “这个疯丫头,在学校不好好学,往你这儿倒跑得勤,你工作这么累得多休息,别什么事都往身上揽,下次再过来,你就多拿几张卷子给她做好了。”   霍钦将开水冲进茶杯,和畅进厨房帮他端水,余光瞥见了洗碗池边的两个早餐餐盘。   半杯鲜打的牛油果牛奶放在流理台边。   那是宁佳书的喝法,当年追她的男生基本都知道她这个习惯,纷纷学了打来喝,却习惯不了那味道。   “佳书今早来过了?”   何止来过,现在都还在。   霍钦心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将牛奶杯子用保鲜膜包起来,塞进冰箱。   “你们重新在一起了。”   和畅心中柔肠百结,这句话像询问,又似乎是陈述。   霍钦没吱声。   “我就知道。”和畅语气复杂。   “对不起。”   霍钦终于回头看他,“和畅,我想了很久,发现自己顾不了这么多,是我太自私。”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咱俩一块儿长大,做这么多年兄弟,我还能为这事跟你翻脸打一架?”   和畅别开眼,开口艰难,“更何况,从来都是她选择了你。我有时候甚至怀疑当年她跟我能玩儿到一块儿,都是沾你的光。”   和畅越说越难受,“但我就是想不通,兜兜转转那么多年,你们怎么还能走到一块儿去,不是都说她不吃回头草吗?”   “对不起。”   “别TM再跟我说对不起了,真觉得对不起我就对她好点,别让她伤心,也别让她再把你给甩了。我想来想去,觉得她是真喜欢你,就只对你这么认真。”   霍钦很想问问他是怎么分析的,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可是瞧着和畅眼里的痛苦挣扎,还是把这个欠扁的问题咽了下去。   两人端着茶水出门,只见霍母已经走到了卧室门口,正要推门进去。   宁佳书还在里面呢!   霍钦大骇,“妈,你做什么?”   霍母把手上的衣服拿起来晃晃,“我看你的外套和毛衣都放沙发上,想帮你挂回去衣柜里。”   “不用了,我还要穿。”   “没事,都皱了,我就帮你熨一熨,你也好穿出门。”   “妈,我可以自己来——”   就站在霍钦身边,和畅鲜少见这兄弟这么大反应,他是真的听到了他急促的气息,定睛往那扬起来的衣服上一看,便瞅见了白毛衣上一缕红痕。   他纵是再迟钝也稍微反应过来,那是女孩的口红印,或者……还是宁佳书的。   “阿姨!”正好手机不知进了一条什么信息,他假意拿出手机低头看消息,“我妈她们聚齐了,就缺你呢。”   “这么快?”霍母信了,松开门把手,衣服搁在沙发上往回走,“那我现在过去吧,她们等久又要议论我了。”   走出几步,想了想,又折回来。   霍钦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歪头,从儿子手上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倒给她的水。   “我儿子倒的水都是甜的。”霍钦笑眯眯将茶杯放回去,“钦儿,妈妈走了,你要是没睡够再多睡会儿,记得要好好吃饭。”   “好。”   公寓门上锁,霍钦一颗心终于落定。   他低头给和畅编辑了条感谢的消息,和畅的消息很久很久才回过来。   ——别谢我,又不是为了帮你。   他盯着消息看了许久,打开和畅的头像。   和畅的朋友圈对所有人改成三天可见,与宁佳书有关的那些动态,也都不见了。   分开的那几年,尽管霍钦不闻不问,却总是能从那些动态里获知宁佳书最新的消息,而现在,也许是为了避嫌,也许和畅都删掉了。   把霍母送到目的地,和畅没跟着上楼去,就坐在驾驶座里,打开手机,从宁佳书出现的那一天起细细看起,看完一条,然后删掉一条。   他没有理由再留着这些动态碍人眼。   事实上,就算不删,那些喜欢过一个人的时光,为她开心的每一天,为她做过的每一件傻事,全部都是最深刻的回忆,他很难再将之抹除。   霍母不喜欢宁佳书,他知道,他妈妈也不喜欢,所以今天才越得帮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宁佳书这个名字在妈妈们中间被传成了妖魔鬼怪,大家大概都觉得,能同时让两个男人神魂颠倒的姑娘,一定不是个好姑娘。   他妈就总戳他骂他傻,执迷不悟只会害了他自己,和畅那时候从不觉得,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   现在却大概能体会了。   心脏一点一点碎掉,还要强忍着痛意捡起来,用胶水拼接,然后微笑着祝福她。 第47章   结束一系列理论复训, 又经历了复杂的体检程序后, 宁佳书的模拟机考试终于来了。   对于许多学员和新飞来说, 上模拟机无异于上坟。   许多模拟舱内练习的多重故障,可能终其一生他们都不会在现实的飞行中遇到的非常规操作,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反复训练面对突发危机的应急操作, 就是为了在危机出现的那一刻,能够临危不惧、精准地处理。   倘若再遇到个恶趣味的教员,想尽刁钻的难题叠在一块儿,即使被考核的学员心态再好, 也难免手忙脚乱了。   宁佳书倒是没怕过, 她自我感觉挺好, 同阶段的伙伴们被模拟舱教员骂得哭哭啼啼的时候, 她已经学会享受挑战了。   只是……再厉害的副驾, 遇上一个拖不动的机长和以严厉著称的教员, 也是要傻眼的。   宁佳书拿着分组名单整整瞧了两分钟。   机长那栏的名字是:牛均。一位模拟机考试开始前, 所有副驾不约而同祈祷不要被分到同组搭档的传奇人物。   这位大兄弟在当上机长的第一年,模拟机测试单发起飞坠机了。   模拟机内所有的屏幕变成血红色一片, 据说当天与他搭档的副驾吐着从模拟舱上下来,两条腿抖得像筛子路都走不利索,从此转去学空中管制了,他倒是没事,暂停机长职务几个月后便重新通过考试,恢复职位。   还有前年、去年、今年上半年……   总而言之,家伙的技术没问题, 但与模拟机八字不合,运道邪门,他总有把搭档带入深坑,自己死里逃生的能力。   归纳一下,所有碰上和他搭档的副驾,跨入驾驶舱的一瞬间,盒饭就已经开始预热了。   还有飞行教员申世期,这位外籍韩裔的教员设置多重故障的能力实在能拿奥林匹克金牌。什么低能见+侧风+单发失效+双液压失效加+低空风切变……能猜到的都是小Case。   一时间,宁佳书身边的同行们纷纷传来同情的目光。   “佳书,你和谁一组?”   向北好久没见宁佳书,开心跑过来原本想和她寒暄两句,宁佳书把名单递过去的一瞬间,连向北也退避两步,一时之间连安慰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讪讪道,“佳书,你运气也太好了,这……怎么都让你碰上了……”   ……   宁佳书在食堂吃早饭时候,那位大名鼎鼎的机长牛均特地跑来,递过手同她打招呼,“Hi,你就是宁佳书吗?不知道你看分组名单了没有,我是牛均,你今天的搭档。”   宁佳书嘴角扯了扯,挤出一个笑容,手指轻轻搭了一下他的手掌边缘,“久闻其名。”   “不是什么好名声吧?”他呵呵一笑,放下餐盘在她对面坐下。   男人三十岁上下,浓眉大眼生得一副福相,若不是早有耳闻,宁佳书无论如何猜不到,这居然就是传说中的模拟机杀手。   也许是宁佳书的表情太悲壮,他试图安慰,“其实我每次考试都挺努力挺认真的,你也不要太担心,好好配合咱们肯定能通过考试。”   凑合着吃了一顿饭,商讨了下下午考核中可能会出现的科目,宁佳书扒光碗里最后一粒米,重重拍下筷子,下定决心,别管机长是谁,谁也不能让她不合格。   ==================   两点整,宁佳书正式跨入模拟舱,考核时间一共四个小时,都将在这个密闭的空间中渡过。   虽说是模拟考核,事实上,模拟机舱和真实的机舱完全没有差别,连升空的失重感、轻微的颠簸都能模拟得一模一样,在障碍和教员的双重压力之下,很多时候,往往连飞行员都会紧张到忘了自己在驾驶的是模拟机。   飞行中可能遇到的障碍由后排的教员控制,他只需要按下按钮,不同的情况和障碍便会接连出现。   考试开始前,宁佳书特地给这位外籍教员行了个大礼,用饭后新学的两句韩语叽里呱啦问候了一遍,那矮个子的韩国教员大概鲜少在自己祖国之外的国家受到这种礼遇,激动点点头,捏着拳头给两人比了个fighting。   “你说他会不会手下留情放咱们一马?”牛均系安全带时小声嘀咕。   “你觉得呢?”宁佳书咧嘴反问。   真有这么好对付,就不是杀手教员了。   果然,考试才一开始,教员便憋了个大招,污染跑道40节正右侧风,速度达到七八十节时候单发失效。   这教员犯规!   宁佳书心中一悬,这是非常规科目,考试前她根本没准备。   偏头一看,牛机长面上也是一片茫然,果然遇上这货就没好事,宁佳书咬着牙提醒,“机长,你再不配平控制偏转咱们要冲出跑道直接挂了。”   一顿操作猛如虎,两人满头大汗完成起飞。   很快,液压和电气系统失灵、仪表失常、客舱漏气、台风、雷雨接踵而来,宁佳书从未体验过如此地狱级难度的考试,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战战兢兢面对考核的同时,还要接受来自身后教员的压力。   教员被他们颠得上吐下泻,韩国人对后辈容错率实在很低,她还好,牛机长挨着教员前面坐,已经被踹了好几脚座位,手都抖了。   根本没有多余的心神和精力考虑其他,每每提着大气还没处理完这次障碍,下一个难关已经来了。   几个小时过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终于即将抵达目的地,又遇上了NDB进近+大侧风联合礼包,此时的宁佳书已经心焦力疲。   NDB进近是非精密进近,降落时只提供纵向偏航的距离,这意味着需要他们在五边时候判断好航迹变化和下滑轨迹,加上降落机场侧风,简直难上加难。   更恐怖的时,临到关头,牛均和宁佳书意见相左,争执中迟迟下不了决定。   宁佳书的意见是早一点下降到最低下降高度,这样还能余出目视参考时间,能有机会判断飞机位置修正航迹,还能留出预调复飞高度的时间来,万无一失,牛均却认为,如果现在下降高度采用侧滑进场,会增加飞机进入尾旋的可能,他觉得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完成这样的操作,他只习惯使用蟹形和侧滑配合进场。   宁佳书恨不能自己坐在主驾驶椅上,把操纵杆抢过来自己操作,不过是三两句话的争执,五边下降梯度栏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过了决断高度,牛均这才是真慌了神,“没时间了,咱们复飞……”   本来便没有时间准备,手忙脚乱间,他不知是误触了哪个地方,做错了步骤,飞机原本使用副翼在侧滑状态补偿侧风推力,忽然便失去坡度,七歪八扭几下,便重重朝跑道一侧摔去——   pia!   全动疯狂震动,望着眼前屏幕上一片血红,宁佳书偏头去看牛均,只见他愣在原地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你挂了。”   宁佳书提醒。   牛均机长怔怔偏头问她,“怎么回事?”   “我们坠机了。”   “头晕不晕。”宁佳书问他。   “晕。”   “想哭吗?”   “想哭。”   “想哭就对了,你留着今晚回去哭吧,牛机长,谢谢您让我拥有这么宝贵的人生经历,我一定铭记在心。”宁佳书咬牙切齿。   这绝对是她模拟机生涯的奇耻大辱,她原本以为自己能成为这个模拟机杀手的终结者,却万万没想到,反被他终结了自己的无坠机记录。   血红的屏幕映得她的脸颊也通红,因骤然放松而失力的四肢叫人瘫坐在椅子。   模拟考试结束了。   宁佳书终于能理解以往见过的那些垂头丧气、生无可恋从模拟机舱出来的同事们。   宁佳书绝对是相信自己的,她认为按照自己的想法,一定不会出差错,错的都是这拖人后腿的搭档。却不想飞行教员在逐个操作点评时,骂完牛均的错误处置,扭头回来就开始批评她。   在此之前,整个考核的过程里,教员没有说过她一句不对,直到现在。   她们两个人的飞行前准备都做得十分充分,发现问题时候执行检查单程序也有条不紊,障碍分开来看都处置得当,最后的问题出在哪里呢?   两个人配合得太失败了。   教员在模拟机里坐镇这么久,前排两个人的每个动作,每次配合他都清清楚楚收在眼睛里。   牛均不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机长,因为从前在模拟机上出错的经历容易被左右,而宁佳书或许是个优秀的副驾,但她的短板同样是显著的。她太强势只相信自己,尽管她的决定没出错,但在那要紧关头,机长是主操作,意见相左时候,一切只能配合他为己任。   飞行不是小事,在真正的危机面前,任何一点偏差都能导致万劫不复。   这次考核确实有难度,降落之前,经历了几个小时高强度的体验,他们的反应能力和处理速度状态都已经开始下滑。   但NBD进近加大侧风降落并不是鲜见的科目,保持最初的状态认真来做,不见得会落得这样的下场,而他们的不体谅、不信任,直接导致了这次坠机。   韩裔教员吧啦吧啦一堆点评说完,最后终于宣布结果:两个人都,不合格。   这个结果并不让人意外,真宣布下来,宁佳书却只觉得心里坠了块大石头。   牛均更是面如死灰。   出了训练楼,霍钦已经在楼外等好久了。   男人脱了檐帽,站灰褐色的枯枝树下,身材颀长,面庞如玉,连破败的秋天都不再显得那么冷落萧条。   才见宁佳书的身影,霍钦便动身朝她走过来。   霍钦之前并不担心宁佳书会过不了模拟机检查,她对付这些考试向来有一套,因此气定神闲等在这儿,宁佳书越走越近,瞧清她的脸色和稍后跟出来的牛均时候,他才意识到事情可能出了意外。   眼看这对情侣要会和,牛均跟到楼前,匆匆跟她说了声对不起。   宁佳书回头,只见他已经重新折回了楼里。   “佳书?”   “我可能要准备复试了。”   她说得轻巧,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有霍钦知道,宁佳书心里一定没这么简单。   去牵她的手,果然,手心的汗刚被冷风吹干,冰得可怕。   “等我一下。”   霍钦在附近的咖啡机投币,买了一杯热咖啡放进她手里,找了个避风的位置坐下来。   顿了顿,霍钦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宁佳书一帆风顺惯了,是个不怎么受挫的人,别的原因也就罢了,猝然因为业务不过关停飞,这算得上耻辱了,心理上一时接受不了也是肯定的。   “发生了什么?”   宁佳书捧着咖啡,氤氲的雾气熏着她的脸,许久没说话。   她在缓神,她把从进那间驾驶舱起,所有的细节都过一遍,想看看自己到底哪些地方错了,可是,她忽然发觉,她仍然觉得自己是对的。   宁佳书的成长环境造就了她的性格,父亲在得远,宁母不敢说,因为生得标志,就算犯了错,也多得是追求者的包容与追捧,她很难有真正的朋友,也从未有人告诉过她,她性格中哪里哪里是不对的,哪里哪里该怎么改正。   霍钦大可以去找她的考官了解情况,但他更愿意从她口中知道,因此他耐心地静待着。   又过了许久,宁佳书睫毛掀了掀,终于偏头问他,“霍钦,我真的不适合做机长吗?”   这是那个韩国教员点评中的一句,他认为宁佳书独断擅专,如果做了机长,作为一架飞机的主宰,把所有的决定权握在手上,会更容易犯错。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霍钦问。   宁佳书不愿意把那教官的点评说出来,这会让她觉得难堪,只含混道,“我就是问问。”   “不是不合适,你有天赋,技术上进步的很快,只是除此之外,你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在到达机长考试应累积的飞行时长之前,谁也不能下这样的定论。”   “还要学些什么?”   “热爱与责任。”   ==================   宁佳书来不及参透明白这几个字,结束模拟机考核之后,临近新年,宁父携女友回国了。   自从小时候有记忆起,逢年过节走亲串戚成了宁佳书最讨厌的事情之一。   小时候跟着宁父去奶奶那边,宁母被冷嘲热讽,跟着宁母去姥姥那边,宁父被轮番批斗,总之都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两口子后来发展到离婚,两边家里功不可没。   作为她们爱情结晶的宁佳书,也哪边都不讨喜。   她那个上海奶奶总觉得自己的高材生儿子就是被乡下人宁母给耽误了,加之宁佳书上学时候成绩不如她爸,拖了父亲基因的后退,对别的孙子孙女儿笑成一朵花,对她就从没有好脸色。   至于在江苏姥姥那边人眼里,宁父这个陈世美生下来的孩子,估计也是个薄情寡性的,每年回去的一两趟里,也都不冷不热。   考核没通过的事,宁佳书自然没对家里说,宁母瞧她心情不好,隐隐觉得是除了什么事,到底不敢细问。   除夕夜一过,宁佳书大年初一便被宁父带着到了奶奶那拜年。   她本来是不的情愿,还是宁父车都开到家楼下,左求右求,宁佳书才勉强同意了。   一上车便看见后排座位上周映挺着个大肚子,脖子上系了一圈白色皮草围脖,一派贵妇人模样,低头玩着IPAD。   游戏过了好几关,这才后知后觉抬头,瞧见宁佳书,笑眯眯打招呼,“佳书啊,好久不见了。”   宁佳书扯扯嘴角点头。   她已经三十来岁了,五官不过中上,只不过打扮得精致华贵,到底也有几分看头。   “我刚要跟你爸一起上去接你的,他说天气太冷了,动来动去对孩子不好,”她说着,从小坤包里掏出几颗糖递过来,“诺,我从澳洲带回来的,这个糖挺好吃的,我怀孕了之后就爱吃这个酸的。”   宁佳书每一句都听得不顺耳,只挨着宁父坐前排摆手,“不用了,糖吃多了长蛀牙,我一个乘务同事,就因为吃多了糖虎牙整颗黑掉,笑起来不好看被公司辞退了。”   宁父没有注意到两人的暗流涌动。   他回国住的是从前在徐汇区那边购置的一套房产,刚好到租期收回来。车子也是出国前买的,本来说给宁佳书开,但宁佳书嫌黑漆漆难看,便一直停在车库里。   去往宁奶奶家的路上,他想着,又提起了这事儿,“反正现在我们也不常回国住,等过了年假,公证处上班,佳书你抽点时间和爸爸去把过户办了,这车你不喜欢就算了,把它挂出去,卖多少钱都算给你的零花钱。”   宁佳书还没出声,周映先坐不住了。   她念了那么多年书,她妈辛辛苦苦供她留学那么多年,家里一穷二白,到现在还挤在那四五十平米的小筒子楼里,他居然半点也没有为她想过。   宁佳书不是已经有一套了吗?   她和她妈住那黄金地段两百多平米的大房子还不够?   她一直觉得这东西已经是自己的,却不想宁父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和她的孩子,心心念念都要把所有东西给她那个宝贝女儿!   心里一口牙都咬碎了,面上还是要堆起笑容,盈盈问,“佳书还没找男朋友吗?我们佳书这么漂亮,找个有钱的婆家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哪里还缺你爸爸这点零花钱。”   宁佳书拄着窗户挑眉,“不管找什么样的男朋友,我永远最爱我爸爸。”   宁父被女儿的孝心乐得合不拢嘴,“佳书还小,也不忙着找,得好好挑挑,也不是有钱就行的,主要得人品好,有责任心,会包容。佳书的性子啊,要是找个脾气不好的,很难过得长久。”   还小?   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叫还小,也怕就只有她爸这么觉得,周映心中猛翻白眼。   她二十七八岁时候为了留学的生活费,几家店轮轴转打工,在学校吃了上顿没下顿,只能靠蹭,为了申请奖学金几天几夜不敢离开实验室半步,要不是她辛苦为自己筹谋打算,哪来的今日?   穷怕了,经历过这么苦的日子,她见到这些温室里的娇花,就觉得上天不公。凭什么她们生下来就拥有一切,她却需要辛辛苦苦抢夺,得到的还不如她们十分之一?   车子到宁奶奶家楼下时候,刚刚踩着早饭时间。   宁父如今生意做得大,农场都开到了澳大利亚,一年不回国几次,一进门,亲戚们都簇拥上来,亲热招呼。周映的事,他早前就和家里打过招呼,一听说是留学硕士,众人一口一个嫂子,叫得宁佳书耳朵疼。   小些的堂弟堂妹倒是和宁佳书亲热,大抵是看她长得好看,都悄悄抓了盘子里的瓜子和糖果过来塞给她,宁佳书这会儿倒是来者不拒了,都往包里揣。   那边这么热闹,她这边太冷清,岂不是输了阵势。   出乎宁佳书意料的是,周映那二流大学的硕士学位,连宁奶奶这个老封君都唬住了,加之周映现在怀了孙儿,更是对她另眼相看,越瞧越满意,嘘寒问暖,亲热得不得了。   宁父是她最骄傲的儿子,早年成绩好,进了最好的机关,如今生意也做得最大,如今找了个年轻的、学历也想当的女朋友,真是锦上添花。   一时之间,周映的风头竟把那些争宠的妯娌都盖了过去,更别提被她遗忘在角落里的孙女宁佳书了。 第48章   周映是单亲家庭, 下午因为要和她妈第一次见面, 宁父在外面酒楼定了桌子。   宁佳书不情不愿坐了整早, 早就不耐烦了,本打算直接拎包走,可宁父拉着女儿, 一直和她说话,又没溜成。   下午饭时间,一大家子到了餐厅,宁佳书也第一次见到周映母亲。   五十来岁, 面黄微瘦, 看得出换了新衣服, 但举手投足间的拘谨局促挡不住, 和周映的光鲜大方截然不同。说实话, 如果不是约出来吃饭, 走在路上, 宁佳书可能不会把母女两人联系在一块。   宁父率先问了好,周映母亲显然对宁父这个女婿很满意, 说话很客气,只不过她开口的一瞬间,宁佳书便回头去望宁奶奶的脸色。   果不其然,老人的笑意顿时落下来几分。   周映的上海话讲得地道,普通话里也带几分若有若无的上海口音,她先前以为是本地人,周映也没否认, 现在看起来,是后来学的。   老太太年轻时候当过知青 ,她活得小气精致,跟农村格格不入,自觉得受尽了苦楚委屈好不容易才返城,从此对乡下人的偏见根深蒂固,这点从她对儿媳的态度便可见一斑,儿子结婚十来年还鸡蛋里挑骨头发作宁母做菜碗大量多,味道敷衍,不知道从哪个山疙瘩里出来的,对另一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土著儿媳却从来不说半句。   到了吃饭,老太太的热络便少了许多,只是至少到底顾忌着周映的肚子,没有把面子落到底。   前后态度变化之大,实在叫宁佳书唏嘘,在桌底下和霍钦发消息时候,旁边三代上海土著的婶婶凑过来和她说话。大概是老太太的态度让她放心不少,这便放松下来。   “……佳书啊,今年还是没带男朋友回来哦?”   宁佳书的婚恋问题这几年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她们关注的焦点,一年一提。   “工作忙,没时间。”宁佳书眼皮也没抬,含混敷衍。   霍钦大抵在忙,许久没回消息。   他这么礼貌的人,自然不会像她当着长辈的面儿低头玩手机。   女人没有意会到宁佳书说的是哪个“没时间”,以为她还像往年单着,说着说着便和她老调重弹,讲起自己娘家条件优越适龄待娶的弟弟。   宁佳书听得不耐烦,故作惊讶,“哦,我想起来了婶婶,像您弟弟条件这么好的,怎么还没娶老婆?我记得都好几年了……”   婶婶被堵得讪讪,勉强笑,“你们年轻人不都这样吗……眼光高,挑来挑去的。”   宁佳书大抵也猜得到大家为什么热衷于给她介绍婚事,她爸有钱又疼她,只要不往高了嫁,到哪里都是香饽饽。   席间她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正遇见小堂弟踮脚在够酒楼的洗手台。   这堂弟比她弟弟大两岁,今年刚上幼儿园。欧式大双眼皮,白白净净的,天真可爱,早上还给宁佳书递了几颗巧克力,倒不像他妈妈这么讨人厌,瞧他半天够不到,宁佳书干脆单手拎起他的后领,帮了他一把。   “谢谢大堂姐。”奶声奶气,礼貌倒是很周全。   水冲到一半,婶婶半天没见儿子,匆匆沿路找过来,宁佳书手一松,小家伙重重落回原地,怔怔站着,半晌没反映过来今夕何夕。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到处乱跑……”   她骂着孩子,抬眸瞧见宁佳书,往包厢的方向一瞧,又动起了上眼药的心思,“佳书,你在这儿啊……你猜我刚在里面听说了什么,周映在澳洲做的胎检,还真是个男孩儿……”   “我知道。”   “哦,你已经听说了呀!也是,我看你挺喜欢小孩儿的……”婶婶点头,话头一转,“不过呀,佳书你年纪小不懂,有些话我还得跟你说,我看这个周映不是善茬,你瞧瞧她怎么傍上你爸就知道了,是个门栏精,你可得提防着点哦。你说你当时怎么就跟了妈,现在也不在你爸爸身边,难保她不会耍心眼的……”   虽然是这个理,不过这种事情,用不着别人提醒她,宁佳书甩干手上的水珠子,抬眸待要开口,瞧见了镜子里拐角一闪而逝的雪白色衣角。   那是周映今早穿的皮草颜色。   明明听见了,她却没过来。   宁佳书回到包厢,总感觉这顿饭还要发生点什么不平静的事。   果然,待到桌上酒过三巡,气氛热起来,小孩子们绕着桌子打闹玩耍。   宁佳书起身给自己倒水,端着杯子往回走,看见小表弟追着妹妹朝这边跑过来,刚刚洗过的小手和脸颊,因为啃了排骨重新变成油腻的糖色。   宁佳书今天穿了乳白色羊毛长裙,过水一次保养得再好也会有细微变型,嫌弃地闪身让这家伙。   “谢谢大堂姐!”小孩笑嘻嘻越过她,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女人的吃痛的惊呼传来。   宁佳书转身回看,才发现周映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正在堂弟跑经的地方,捂着肚子蹲下去。   “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撞到了一下。”   “撞到哪了?撞到肚子了?哪里疼?”宁父的脸色焦急。   一时间,席上所有人都聚过来,紧张拢在周映身边。   从人群的间隙里看去,她咬着唇,唇色煞白,面上很是痛苦。   “你撞到她了?”宁佳书回头问。   小堂弟白净的脸上茫然,怔怔站在原地望着眼前乱象不知所措。   “今天什么日子,你怎么管教孩子的,一点规矩都没有!”宁奶奶更是怒气大发,指着儿媳的鼻子当众大骂。   女人根本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宁童他还小,我怎么知道……”   “别再找借口了,你大哥好不容易有个孩子,要是出点什么事,你把宁童赔他都不够。”   宁童不知道平日疼爱自己的奶奶怎么忽然变了样子,听到这一句,似是所有的委屈都终于找到发泄口,哇一声哭起来。   “我不要赔给大伯父,我不要赔给大伯父,我妈妈说她是门槛精,我才没有撞她……”   小孩的逻辑里,大约觉得自己撞的是个坏人,罪责也会轻一些,赶紧把妈妈的话拿出来抗,却没想反而火上添油,他到底撞没撞上,是轻是重,这会儿估计根本说不清了。   “你整天都教孩子些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宁奶奶气得指头都要指到儿媳鼻子上了,反目相向,倒像是仇人。   狗咬狗。   宁佳书环视包厢一圈,心想,这话她奶奶才是最没资格说呢。   目光最后落到周映痛苦的面容上,要是没刚才那档子事,她大约也愿意相信眼前真是个意外,可惜谁让周映的狐狸尾巴被她看见了呢。   众人嚷着叫救护车时候,宁佳书蹲在涕泪横流的小堂弟面前。   终于有人肯抱他,小堂弟委屈得不行,就要一头扎进她怀里,被宁佳书用手指头抵住额头,肃声道,“手拿远点,不准碰到我衣服。”   大堂姐不按常理出牌,宁童被吓得怔住,泪也不流了,宁佳书赶紧趁机问他,“堂姐再问你一次,你想想,好好答,你刚才撞到她了吗?”   “没有撞。”   “真没有?”   “我没有……”   宁佳书这才站起来,扬声,“宁童说他没撞到人。”   众人闻言一时都转过来。   “阿姨这么难受……兴许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到了医院还是好好再查查,别治错了地方。”   “小孩的话怎么能信……”   叔叔简直是个神助攻,当即要大义灭亲过来收拾自己的孩子,“宁童你还敢撒谎!撞到周映怎么会疼成这样,平时就是太溺爱你,越来越不像话了……”   眼见爸爸的巴掌越来越近,宁童的眼泪再也不受控起来,“我就是没撞就是没撞,你们这些大坏蛋!”   宁佳书抬手把人拦住。   “佳书你让开,我今天就好好收拾这无法无天的小子……”   “他真没撞。”宁佳书把宁童拎到凳子上,指着他满脸满手和泪混在一处的糖色油腥,拉平自己的衣料往上轻轻一碰,乳白色羊毛袖子顿时盖章一般留了个丑陋的印子。   “诺,他身上这么脏,撞上了总要留点痕迹的吧。”   众人的目光往周映身上移,那皮草的颜色比宁佳书的羊毛衫还要雪白,确实一尘不染。   周映的脸色越发苍白痛苦,周映妈赶紧打圆场,“可能就是受到了惊吓,胎气不稳了,周映第一次怀孕,还是赶紧把救护车叫来去医院看看……”   情形一时间逆转,揪住了周映的小辫子,婶婶哪里肯松手,居然还敢陷害自己儿子,她肝都气肿了,当即哭哭啼啼抹起眼泪来,“我就说我们宁童从来不撒谎,今天要不是佳书,他一个小孩子,长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诶……   宁佳书神清气爽,眉梢不动神色地提了提,今天要是没来,这场好戏还真错过了。   只是远远瞧见宁父的脸色难看,到底有点于心不忍。   一场闹剧最终以抵达酒楼下的救护车告终,正是下午餐高峰,动静难免引起了周边的注意,宁佳书跟在家人后往外走,忽地听闻有人在唤自己。   “佳书姐!”   回头一看,却是霍钦那个精灵古怪的外甥女黄豆豆。   “真巧,你也在这儿吃饭呀!”她说罢回头扬声唤,“舅舅舅舅,佳书姐也在这儿呢!”   大年初一,肯定是和家人一起出来的,宁佳书还没来得及止住她,便见拐角处一行人谈笑着出来。   为首的不是霍钦,而是个眉眼间和他六七分相似的中年男人。从前在申航管理层的手册上见过图片,不过即使没见过,用脚指头宁佳书也都能猜到那人和霍钦的血缘关系。   ???   躲来躲去,竟然还是一次性见了个齐全。   宁佳书奔溃地想。 第49章   瞧在霍钦家人的眼里, 转过身来的宁佳书高挑纤细, 乳白色羊毛裙, 外套卡其色风衣,气质极佳,峨眉淡扫, 脸蛋却是惊人的漂亮。   猝不及防被人叫住,再从容的动作也不免透出些许尴尬,微行一礼,她算是同众人打过招呼。   “钦儿, 这是……”人群中有人低声问道。   瞧着众人脸上的疑惑, 不待霍钦开口, 宁佳书先笑道, “叔叔阿姨们好, 我是宁佳书, 也在申航工作。”   黄豆豆不知道她的心思, 小跑过来亲热地挽着宁佳书的手与她说话。   亲戚们暗自思忖,豆豆常去霍钦那上课, 她们俩这么熟了,宁佳书和霍钦的关系说不定也是不一般同事。   霍钦妈妈之前还想要趁年假张罗给他介绍姑娘,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小宁是……乘务部的? ”   这名字有些耳熟,人群中间的霍父试图回忆,可惜上次表彰大会时候他正值出国考察,两人根本没碰过面。   那张与霍钦肖似的面孔十分和蔼,不像认得她的样子。   宁佳书放心不少, 这才开口解释,“我在飞行部,是从云航过来的,上半年一直在洛杉矶做改装训练。”   “噢,难怪了听名字耳熟呢。”提起那批改装,霍父稍微有了一点印象,“上次和霍钦一起接受表彰的有两个副驾,你是其中一个。”   “是,当时在跟飞,托机长的福,还拿了笔奖金。”宁佳书笑答。   “你也和家人过来这边吃饭?”   “嗯,刚刚结束了。”   宁佳书抬眸回看,周映和一众人已经不见了身影,没有人注意到落队的她。   平日像宁佳书这样的小角色,一般不会有和申航高层说话的机会,尤其还是这种问候家常,问了几句,霍父大概也察觉宁佳书不自在,便出门去取车了。   霍钦结账,顺便把她带到一边说话。   “不是和家里过来吃饭吗,怎么就剩你一个人,他们呢?”   “我爸那个女朋友肚子疼,闹着送医院去了,我懒得看热闹,故意落后面。”宁佳书有点后悔,回头扫了一眼不远处的众人,“早知道就跟着去了,刚刚一堆人出来吓到我了。”   “你还有怕的时候。”霍钦哼一声。   宁佳书猜不透他是不是生气了,有心想哄一哄,只是碍着后面那么多双眼睛,到底只是嘀咕,“我哪知道躲来躲去最后还是一次性撞上了。”   尽管宁佳书刚刚在称呼上撇得泾渭分明,但两人讲话时候,那举手投足间的默契,却是做不得假的。   姑母姨母们抓着黄豆豆打听,这孩子机灵,只说了宁佳书住霍钦楼下,别的却是什么也没透露了。   看问不出什么,众人又小声议论起来,“样貌上看起来,倒是和钦儿不相上下的,气质也是不错的,就是不知道姑娘家境怎么样……”   “钦儿看着冷冰冰的,倒还有几分挑女朋友的水平。”   “可惜霍钦妈今天没来,回去跟她说,她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晚上外滩放初一的烟火,宁佳书早上就约了和霍钦一块儿去看,只是这会儿人多,为了掩人耳目,霍钦还得先回家去。   到家时候五六点钟,家里没人,霍母跟朋友出门去听新年音乐去了,霍钦冲了个澡,换了衣服擦着头发再出来,发现霍父在书房摆了棋盘。   “过来坐会儿?”   “我跟人有约,一会儿该出门了。”   “你妈也不在,咱们父子俩很久没安静下盘棋了。”霍父扔着棋子的样子显得有点失落。   霍钦看了看时间,“那只能下两局。”   在霍钦的成长过程里,霍父是朋友一般的长辈,他很早开始培养霍钦的自主意识,以身作则为儿子树立榜样,也从来尊重他的决定,也因此,尽管在霍母无度的溺爱里,霍钦也好端端的长成了根正苗红、品质优秀的青年。   他把毛巾搭到一边,落座在白子那一边,“你先来吧。”   霍父并不客气,执黑现在角上落了一子。   小时候下棋,霍父虐菜赢的时候比较多,到了霍钦十六七岁,被虐的就换成他了。   那时候的霍钦在盘上轻灵飘逸,有着过人的想象力和天分。再后来,霍钦出国几年回来,棋路反而中庸起来,只是棋形由薄变得厚重,多了小时候没有的平衡感。   霍父摸不清他的底细,不过让他欣慰的是,两个人的赢面重新变成了五五开。   黑白色在棋盘上开始铺筹,霍父似是不经意问道,“白天那个叫宁佳书的女孩儿,我总觉得她名字有些耳熟,她来申航之前你们就认识吧……”   霍钦心里咯噔一下,才发现原来父亲在这儿等着他呢。   “是,在航校时候认识的。”   “就是你妈从前常念的那个名字?你们那时候就交往过?”   “是。”   “原来我没记错啊……”霍父点头叹,“你倒是挺执着的。”   霍钦刚回国那会儿,霍母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宁佳书这名字,认定了她是祸害儿子一蹶不振的罪魁祸首,见天地在他耳朵边念叨。   后来儿子发了一次火,霍母怕儿子伤心,自此再也不提了。霍钦打那以后再没谈过恋爱,没想过这么多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还是又和那女孩儿和好了。   当初并购云航的提案通过他花了大力气,说不得这还是自己亲手制造的机会。   霍父有些感慨,因为妻子的耳濡目染,他从前其实对那孩子也没留什么好印象。只是能让儿子这么念念不忘,想必也还是有她的过人之处。   “她今年多大?”   “比我小两岁。”   “属相倒是挺合的,家里还有什么兄弟姐妹?”   “有个弟弟,岁数还小。”   “性格脾气怎么样?”   “善良温柔。”霍钦昧着良心答道。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他不愿干涉太多,听到此处,霍父心里已经点头,只是到底忍不住提醒,“你知道的,你妈对她有些成见。”   “我会想办法解决的。”霍钦抬头,眉眼沉静坚毅。   “只是在那之前,我想您先替我保密。”   “我保密倒是简单,不过今天你那么多叔叔阿姨看见了,他们随口提一句,想瞒也瞒不住。”   “那这得爸你替我想办法了。”   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怎么又成他的事了?   霍父正不忿嘀咕,儿子给他喂了一颗棋。   他眉梢一挑,喜从中来,果断落子吃掉,“你赢了这盘,我就帮你。”   谁料霍钦点头后,忽然反向一间高挂他的星位,霍父刚才忙着兴奋,没料他来这么一着,不注意下出冲了再拐二路的俗手,手才落便发现大势已去,赶紧挽回道,“刚才没想好,我重出……”   儿子抬头,漆黑的眼睛悠悠看他,“落子无悔。”   霍父恨不得呕血,丢子挥乱棋盘,“没意思没意思,你快走吧,让我自己安静会儿。”   ==================   霍钦整理妥当,谁料霍母去听的音乐会临时换了指挥,那指挥她不喜欢,便提前回家来约人打牌,霍钦要出去,正好遇到她裹着披肩进门。   “去外滩?”霍母眼睛一亮,“太好了,我约了豆豆妈过来打牌,她不放心豆豆出去乱跑,一块叫过来了,这孩子贼烦,你去玩把她一块儿带走吧。”   霍钦:……   霍钦原指望着外甥女自己拒绝,却不想这孩子没有半点自知之明,高高兴兴地跳上了他的车,“走吧,小舅舅!”   直到车停在公寓楼下,霍钦还在头疼该怎样跟宁佳书解释,说好的二人世界,就这么多了个拖油瓶。   黄豆豆是不想做电灯泡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翻过年下学期就要高考了,她妈盯得紧不让她疯玩,好不容易借这机会出来,也就只能委屈他们了。   新年第一次约会,宁佳书回公寓之后,花了两个小时化妆打扮。   黑色卷发纹理分明,秋波眉描得比往日浓,精致的眉峰颇有味道,她五官立体,皮肤雪白,什么样的妆容都能Hold得住。   乳白色羊绒过膝大衣,收腰系带,小腿线条笔直,细跟单鞋,气场两米八。最后戴上绒线帽,保暖,又添了几分温婉可爱。   她拎包下楼,才上副驾驶,只听身后炸开一声,“Surprise!”   宁佳书险些没坐稳,偏头,一个笑脸凑到眼前,“佳书姐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宁佳书勉强问好,两个深呼吸过后,目光移开去看霍钦,眼神质问:怎么回事?   霍钦摊手,面上也尽是无奈。   “我会跟远一点的,尽量不打扰你们,等到了地方,你们就当看不见我好了。”   ==================   初一晚会,外滩早已人山人海。   烟火和灯光秀不见得多好看,宁佳书从小看到大那么多年,早已经腻了,她其实十分嫌弃这类插筷子一样人挤人费时费力的观光活动,只是与霍钦一起,像所有来这儿的情侣一样,感觉上又有了些许差别。   正月的天气很冷,外滩风大,宁佳书的脸冻得冷冰冰,头发吹得纷乱,霍钦把围巾脱给她围上。   卡其色和她的大衣能搭,宁佳书也就勉为其难收下了,围巾温柔的料子紧环在脖颈,头一低便能把下巴藏进去,还带着柠檬沐浴露的浅香。   “你回家洗澡了?”宁佳书问。   这怎么看出来的?霍钦惊奇,老实答道,“下午饭叔伯们在包厢吸烟,身上沾了味道。”   怕她觉得不好闻,这句他没说。   宁佳书又把下巴埋进围巾里。   黄豆豆自己答应会跟远一点,一开始还好,到了后边便不做数了,厚着脸皮加快步子跟在两人身边。   一个人落后面实在太寂寞,偏偏她是个话痨。   中途宁佳书想喝奶茶,霍钦去排队了,黄豆豆趁机溜须拍马,“佳书姐,你今天这个奥黛丽赫本仿妆可真漂亮。”   “是吗?”宁佳书淡笑,“我看过你的视频,跟步骤学的。”   “真的吗?”小姑娘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荣幸,朝气蓬勃的脸像朵花,开了一瞬很快又有点兴味阑珊,“不过就算是一模一样的步骤,这个妆还是在你脸上比较好看,我的五官没有这么深刻。”   “天生条件不好,就像我再怎么认真,再怎么喜欢,家里也不支持我做博主,觉得不务正业,昨天我妈还说要没收我的账号……”   宁佳书实在不擅长安慰青春期多愁善感的孩子,歪头干巴巴挤出一句,“我觉得你的爱好挺有意思的,你既然喜欢,就好好做好了。”   “你也这么觉得吗?”黄豆豆眼睛一亮,“可我现在快坚持不下去了……佳书姐,你能帮帮我吗?”   说到这句宁佳书就知道这孩子支了套,等她上钩呢。   “我能帮你什么?”   “咱们合作一期视频吧,你要是帮了我,你和舅舅的事,我也会对家里保密的,直到你愿意之前。”她竖起两根手指头,“我保证。”   这个机灵鬼。   先是打怀柔牌,最后软硬兼施,宁佳书要是不答应,就不仁义,还要承担她“不小心”说漏嘴带来的后果,   倒是有几分她年轻时候的风范。   协议达成,奶茶也买回来了。   这家奶茶店默认放常规半糖,黄豆豆没仔细看随手拿一杯,还是霍钦提醒才知道,拿错了给宁佳书的全糖。   刚刚佳书姐明明没有特别叮嘱的。   补课这么久,霍钦都不清楚她这个外甥女的口味,宁佳书的却了解得一清二楚,黄豆豆咬着吸管。   “佳书姐,总感觉你和我舅舅认识很久了。”   宁佳书眉心一动,“嗯,是好几年了。”   霍钦没给自己买,只坐在长椅一端,安静听两个女孩说话。   宁佳书觉得味道不错,奶茶味香浓,芋圆软糯,随手把吸管递到男人唇畔,他低头抿了一口。   “好喝吧。”   “嗯。”   整个动作浑然天成,没有丝毫违和感,黄豆豆看得目瞪口呆。   气质再高冷出尘的男人,谈起恋爱来也不免染上人间烟火味。   她谪仙般的小舅舅啊!居然学会了跟人喝同一杯奶茶。   天色越来越暗,夜幕降临,外滩的灯火渐次亮起来,广场也越来越拥堵,挤在人群中进退两难。   黄豆豆在路边买了个发亮的小猫发卡,刚刚戴上,就被人敲了肩,一回头,居然遇上了一群同学。   “豆豆!”有女孩儿惊喜道,“妈不是不准你出来吗?我还以为这个假期都见不到你了。”   “你不会是不想跟我们玩,骗人的吧?”   “别胡说,”黄豆豆紧张摆手,往几人中间看了一眼,才解释道,“我缠着我舅舅出来,她才批准的,谁知道在这儿遇见你们了,真巧。”   小女孩的喜欢到底藏不住。黄豆豆连声音都比刚才人没来时候低了一个调,变得格外乖巧起来。   宁佳书顺着她余光望去,看见个高个子男孩,柔顺的黑头发,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干净。   她想到了自己那么大的时候。   她的喜欢也像黄豆豆一样,藏不住吗?   几句话的功夫,女孩们已经亲热地互相挽上手臂,有人小声问黄豆豆她舅舅是谁,黄豆豆抬手指了指,往前喊一声。   霍钦回头。   几个女孩子到嘴边的问候齐刷刷卡住了,眼睛眨都不敢眨,眼睁睁又瞧着人重新转过身去。   “啊啊啊啊……”有人压低声音狂喊。   “豆豆……你舅舅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长这么好看!”   “大概是可爱多吧。”   黄豆豆故作淡定,其实每每有人夸她家里人好看,比她微博视频的赞数暴涨还要令人开心几分。   这么想着,她又大喊一声,“小舅妈!”   宁佳书回头。   这次换男同学们目不转睛了,听到身边倒吸气的声音,黄豆豆得意地扬起唇角。   小孩子的虚荣心满足起来就是这么简单。   “你们好啊。”宁佳书大方朝她的同学们打过招呼。   一群小孩手足无措,憋半晌,脸红彤彤一齐喊了声:“小舅妈好!”   逗得宁佳书大笑,“你们别学豆豆,她开玩笑呢,我就宁佳书,你们跟她一样叫姐姐就好了。”   她笑起来的眼睛水光潋滟,在绚丽的灯光下像星星,鼻子漂亮,红唇精致,耳朵上缀着的雪白珍珠几乎要跟皮肤的颜色融为一体。   真真是个大美人。   黄豆豆已经当够了电灯泡,正好这会儿有了小伙伴,干脆来跟霍钦商量,“舅舅,我跟同学们去玩儿会儿,你们什么时候结束,给我电话,我们在停车场那边儿会合好了。”   那宁佳书成了姐姐,他还是舅舅?   霍钦虽说被叫惯了舅舅,却是头一次觉得这辈分高得让人开心不起来了。   他低头看表,跟外甥女约定好时间,这才点头同意,从钱包里抽了几张毛爷爷,“舅舅给你的压岁钱,请你的同学吃东西。”   黄豆豆最近零花被控制得很紧,才见舅舅掏钱夹就眼睛一亮,对财神爷鞠了个深躬,“谢谢舅舅。”   “你佳书姐的事不能跟家里说。”   “那是当然!”   都收两份好处了。   ==================   浦东两岸灯火璀璨,喧嚷与光影更迭,明暗间,陌生的人流走走停停,只有宁佳书走在前面,勾着他的手指头,仿佛彼此是唯一的牵挂。   这样安静的一刻,他似乎等待了很久。   宁佳书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有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喜欢她哪一点,但缺点也好优点也罢,她都是真实鲜活的,炫彩夺目的。   他心念一动,唇齿微启喊,“佳书。”   音量低得微不可查,人来人往间,原以为宁佳书并不会听到,谁知她竟若有所感回头问:“怎么了?”   黄豆豆走前把那猫耳朵戴在了她头上,发亮微红的光影里,她的眼角眉梢都浸透动人的笑意。   “我……”   霍钦话音没落,烟火节目开始表演了,金色与红色交叠的烟花在江上绽开,有人欢呼起来,纷纷拿出手机拍摄,身边人潮涌动,宁佳书的后跟不知道被谁踩了一脚,鞋不见了!   “我的鞋掉了……”   宁佳书只顾得上说了一句,牵着的手便被人流挤开,她匆匆回头找自己的高跟鞋。   早前霍钦就说穿单鞋怕她冷,宁佳书只顾搭配衣服好看,没管其他,这会儿才真开始后悔,这鞋一踩就掉,真是低估了外滩游客们的战斗力。   她虽然个子高,但是瘦,结实程度和男人比起来差远了,顶着人流往回走去找鞋,却被往前走的力道挟裹着越离越远,再一看,连霍钦也不见了踪影,宁佳书这会儿才真懵了。   她总不能只穿一只鞋子走出这个广场吧?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趁乱伸手摸了她的腰一把。   衣服穿得厚,第一次宁佳书还没什么感觉,只是留意了那方向,接二连三,又有肢体撞过来。   “对不起啊,太挤了,不小心。”   她找不到鞋正气头上,火刷刷往后脑勺冒,正愁没地发,那爪子还没伸到跟前,便被她重重敲在手背。   “对不起啊,太挤了,我也不小心。”她露出雪白的牙齿,把话原封不动还给那人,最后使出吃奶的力气用仅剩的一只高跟鞋狠狠跺了几下,疼得那人龇牙咧嘴,从另一个方向挤着逃出去才作罢。   围巾快被挤掉了,额头也快热出汗,烟花表演就要落幕,宁佳书这会儿急于找到的却不再是鞋子。   霍钦呢?   霍钦哪里去了?   早知道刚才就抓紧他的手好了,他要跟她说什么?   宁佳书有些后悔自己没仔细听。   她心里焦急又烦闷,环视四周,寻找相似的身形,找了一个又一个,却始终不是。   她几乎要走到广场最外围了。   发光的发箍卡得她太阳穴发紧,她一把扯下来,理顺缠住的头发,打算重新扎进人群中去。   “佳书!”   抬头,她的眼帘里印入那张熟悉的面孔。   霍钦大概也找急了,大衣被挤皱,跑鞋上被踩了许多脏印子,比她还狼狈。   掉了的那只高跟鞋被他找到拎在手里。   霍钦终于找到她了。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宁佳书忽然觉得眼眶一热,似乎就要落泪了。   她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所以她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有现下的反应。   是开心吗?还是感动?不,这些词,似乎都不这么准确。   或者那是她从很早很早之前开始 ,就一直在追寻的东西。   在她谈过的任何一场恋爱、任何一段感情里也没有找到过的东西——   安全感。   霍钦给她的是无与伦比,独一无二的安全感。   从宁佳书开始追寻稳定的收入,买齐办理各类保险和年老后的福利,在衣帽间填满名牌包和衣服首饰……在过户的房子填上自己的名字开始,都是在安抚自己自己因害怕失去带来的焦虑。   她的不安全感来自从小的认知,来自各自有了更亲密伴侣的父母,也来自于她自己的恐惧。   她假装冷漠理智满不在乎,倔强压抑,从不肯承认自己虚张声势。   这个世界是没有人和她是最亲密的。   除了此刻、眼前的这个人。   可以依靠、可以相信,和他在一起从始至终都舒心。   “鞋都掉了,怎么还乱跑。”霍钦的眉头皱得很高。   “我也不想动,他们往里走,都把我往里挤,我细胳膊细腿的拗不过那么多人。”宁佳书委屈。   却半点没提她纤细的四肢刚才差点废了成年男人的一条腿。   霍钦终于松口叹气,“下次走散了就站在原地别动,我会过来找你。”   宁佳书没应。   他的眉梢又提起来,“听见了吗?”   “听见了。”   宁佳书光脚走了一段路,脚底不知道是被踩还是撞到了,污迹中带了一点血痕,霍钦背着她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抵达便利店,把她放在门口,买了矿泉水和创口贴。   清水冲洗干净后,脚背果然露出两条口子,像是刮到了,却并不疼,冷风一吹,更是僵得麻木起来。   “冬天不可以穿单鞋 ,等你老了关节会疼,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他蹲下来给她穿鞋,像个老妈子,苦口婆心。   隔壁桌有群女学生在泡拉面,偷偷看过来,吃吃笑她,被宁佳书回瞪一眼。   她又想起来,移开话题,“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我都没听清楚……”   问到这句,霍钦的手一顿,话终于停住了,手掌捂在她的踝关节。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   “我们明年也来外滩过新年吧,行吗?”   宁佳书考虑了好久,直到霍钦的头又重新抬起来,才见她促狭地挤挤眼睛,“你现在亲我一下,我就答应。”   霍钦是最内敛的性子。   宁佳书还记得高二时候,他们俩有堂体育课一起上,结束运动休息的时候,他微微绯红的脸也永远是一股清冷的味道,拿着书独自靠在操场最西边的栏杆上看。   任凭女孩儿们精心打扮,搔首弄姿白做工,那漆黑的眼眸里自成一界,映不到其他人的模样。   直到现在,她每每提出他难以抗拒的要求,来颠覆从前他在她心里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   和她呆久了,霍钦的脸皮厚度也有了长足的进步,他环视四周之后,大概觉得周围的人流还在自己可承受的范围之内,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假装若无其事坐在宁佳书身侧,又趁人不被凑过身来,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好了,我明年的档期被你定下了。”宁佳书忍住笑意满意点头,“到时候你要是来不了得交违约金。”   没再去看接下来的灯光秀,他们就在便利店外面的板凳上坐到临近约定时间,霍钦背着她往来时的停车场走。   天色越晚,天气越来越冷,呼出来的气都变成了白雾,只有彼此身上是温暖的。   宁佳书记起了她们一齐的澳洲渡过的第一个新年。   宁佳书的手交叠勾着他脖颈,长发与他的短发交叠在一处,“过年真好,今天跟我们在澳洲那次一样。”   那天过年,航校不放春节假,中国学员们便聚在一处开晚会,还煮了饺子。   他们俩被派开车去买调味料和啤酒,宁佳书始终认为没有酸醋的饺子是没有灵魂的饺子,跑了好几家超市才找到酸醋。   回来时候,饺子已经凉了,冷冰冰地腻在一起,宁佳书咽不下去,最后饿着肚子回来。   恰好霍钦的室友回国,他们宿舍空着,霍钦不忍心她饿肚子过年,便用晚会剩余的材料重新包了一盘饺子,手艺比晚会上还要好很多。   他们就是那天在一起的。   在宁佳书使尽浑身解数提升魅力,他却始终无动于衷,她觉得扑倒无望,破罐子破摔吃完一整大盘饺子,准备端碗喝汤的时候,忽然听霍钦对她说——   “宁佳书,做我女朋友吧。”   她敢保证,就算是她这样的段位,在霍钦说出那句做我女朋友之前,也绝对是没有看出半点他喜欢她的端倪。她诱惑,她试探,他永远绷着一张看不出情绪的脸。   从那时候起,宁佳书就明白了。   霍钦不是清冷出尘,而是他的脸和气质、表情段位实在太高了,内心的动摇从来不会被别人发现。简而言之,如果外冷内热也分等级的话,霍钦一定是大宗师级。 第50章   初三还没过, 黄豆豆借口补习, 如约拎着她装备齐全的化妆箱上门来, 还带了个她的同学。   “这是我的摄影师。”   黄豆豆指着随后进来的男孩给她介绍,正是宁佳书那天在广场见过的小王子。   这小V当得挺滋润,摄影师都有了。   何西听说霍钦的侄女要来, 热情地削了两个猕猴桃皮榨果汁,这会儿多了一个人,只能又往里面兑了个橙子和一杯水。   宁佳书嘴角抽动,“你这能喝?”   “又不是给你的。”   小王子已经拿出他的设备, 在客厅寻觅了光线充足的地方, 开始搭三脚架, 何西去送果汁, 他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不知道他尝完味道之后, 这话还能不能说出来。   何西回到厨房便开始嗷嗷嗷叫, “现在的孩子可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有教养,有气质, 秀色可餐,我都想吃嫩草了。”   “我怕把你的牙齿太老了磕掉,那是霍钦外甥女的朋友。”   宁佳书挑了件在镜头里显色的裙子,把脸洗净,一道又一道拍上水和乳液,直到凑到镜头最近出也难觅毛孔,这才作罢, “可以开始了。”   说实话,她不太习惯把脸交给别人。如果不是看在黄豆豆是霍钦外甥女,又还算可爱的份上。   “你要认真点哦。”   “放心吧,佳书姐!”小孩凑近的眼睛睁得越发大,力求像摊煎饼果子一样抹匀粉底液。   黄豆豆年纪小,解说起来倒还有模有样。她大概真的有天赋,做博主一两年下来,大大小小的刷子也攒了好几层。   何西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深深感觉到了两代人之间的代沟,论起来,她也是靠脸蛋吃饭的,但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松懈,敬业程度,可比这小孩儿差远了。   大概是吸气的声音实在干扰,摄影机后的男孩儿抬头看她一眼,开口赶人,“姐姐,能麻烦你往左边站一站吗,我要换机位了。”   宁佳书在镜头前憋笑憋得内伤,看何西受挫站到客厅最远处,谁料下一秒就轮到她了。   “面部肌肉不能抽动的,佳书姐,眼线歪了,只能整眼擦掉重来了。”   眼睛卸妆多了是会老化有细纹的,宁佳书平时对待眼周皮肤最小心翼翼,现下要卸掉重来,脸上顿时没了笑容,可有什么办法呢?   是她自己先憋不住的。   黄豆豆这期准备的是新年妆容,橘红色调,比起正红色更柔和一些。秋波眉没有多余的修饰,只顺着轮廓淡淡勾勒,已经足够精致。   妆容突出的重点是眼睛,眼影使用淡橘和浅橙色打底,眉骨晕染微亮修饰得突出,渲染过的眼睛顿时有了少女感,更加明亮清澈。   腮红用大号的粉刷,将桃粉色扫在两颊,妆感透明干净,橘子色的口红经过一层层打底,光泽度很高,效果水润。   镜头吃妆,黄豆豆的手法要比日常妆更重,但因为主题是透明的少女感,整体画完妆感也很淡,八分长相的模特,肯定会略显寡淡,但换了宁佳书这个十二分的,效果就呈跨越式飞涨了。   黄豆豆得偿所愿,录完视频便迫不及待开始剪辑,男孩收拾设备、擦拭镜头,配合得无比默契。   宁佳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那样子很像她不到二十岁的时候。   没等黄豆豆剪完片头,微博提示音便开始像电话铃一般接连震动起来,她奇怪嘀咕,“不是吧,我片子还没发呢……”   她关掉了私信和点赞提示音,等闲不会出现这种盛况。   打开手机一看,弄半天才搞清楚状况,居然是上次家族聚餐时候拍的全家福火了,先是有人转发,圈出第一排的霍钦,评论:“这颜,我能舔一年。”   这转发又被路过的野生大V点赞,这一点,黄豆豆的微博浏览量顿时成爆炸式增长。   她平日也会偶尔分享自己的家庭生活,可都没有这次来得轰动,这世界果然是看脸的。   涌进来的新粉丝纷纷问她要其他照片舔屏,黄豆豆翻了翻手机里的库存,把最后几张家庭合照,还有自己的合照都发了上去。   伊豆豆豆V:听说大家要舔我小舅舅的盛世美颜,拿走不谢。   这一照片一出,又引发了新一轮的狂欢。   在这个年头,长得好看的男孩子多了去了,并不是稀缺资源,但霍钦这种气质的却很少见,尤其那隔着照片都能溢出屏幕的神仙味,正是颜控们疯狂的源头。   瞧着转发量越来越不可控,她把所有提示音都关了,这会儿才有点后怕起来。   她舅舅不会找她要肖像费吧?   要是以后走路上被人认出来,影响了正常生活,会不会都怪她?都是她的错怎么办。   可她苦心经营这个账号多年,好不容易才蹭到这样的热度,现在要她删掉,那比割肉还难决定,怎么能舍得?   不管了不管了,先蹭再说,在她也享一波舅舅福吧,黄豆豆甩头,当务之急是干净把新视频传上去,趁机固粉才是硬道理,等时候差不多了,她再把前两条删掉,也算对得起舅舅他老人家了。   这天晚上,她剪到大半夜,三下五除二传完视频,倒头躺下就睡,第二天朋友的电话打过来,才发现了事态的严重性。   “豆豆,你舅舅是机长呀!难怪那天见面我觉得他好有型,超酷!你还有其他舅舅穿飞行制服的照片吗,看在我们是同学的份上……”   “什么情况?”   “啊?”   “你怎么知道我舅舅干嘛的?”   “大家都知道啊,不是你自己上传的吗?”   黄豆豆瞬间睡意全无,一咕溜从床上翻下来去摸手机看,置顶微博还是佳书姐的那条新年妆容,只是赞数已经从一百多涨到万数了。   她昨夜忙着上传,根本没挑流量最高的时间段,点赞却超过了她以往的任何一条视频。   再往下,是分享的四张合照,赞数是置顶视频的几倍,女孩们在男色面前矜持度为零。   评论区里赞数最高的是一条链接,点开一看,居然是申航官网的年度宣传视频!   小舅舅去年拍的!   完了,这下全暴露了!   申航的官网大概也没遇到过这种一天之内猛增流量的情况,服务器撑不住,卡得快要崩溃了。   好不容易退出来,她试图亡羊补牢,想来想去,连把赞数最高的两条有关霍钦的内容全部删掉。   不过照片已经扩散开,不知道还能瞒家里多久。   不会把她的账号强行收走吧?   想到这儿,她又有点埋怨舅舅了,好好规矩的变老就是了,怎么都快奔三的人了,还要这么招蜂引蝶惹小学中学生们喜欢。   瞧瞧宣传视频底下都是什么评论啊……简直没眼看!   #小瓶子#:我要当机长的腿部挂件,谁也拦不住我!   #甜甜的圈圈#:腿部挂件X1   #提萝小姐姐#:宣传片里气场比照片气场更强了,已经彻底沦陷在哥哥的制服西裤底下。   #孢子宝姿#:你们都做腿部挂件吧,让本仙女成为他的老婆。   黄豆豆妄图蒙混过关的心,在宁佳书收到第一条艾特的时候彻底落尽了谷底。   宁佳书几年前传过几张生活照,神通广大的网友不知道怎么找到了她的微博ID,艾特的同时配上照片。   是那天在外滩初一时候,便利店外面,宁佳书脚上破了口子,霍钦在倒水帮她冲洗。   #加油冲鸭#:外滩烟火晚会,当时觉得养眼随手拍的,博主既然两个人都认识,那我应该没认错,是一对吧。   这个视角……宁佳书有印象,当时几个中学生在隔壁桌泡面,看她被骂了还在那边偷笑。   霍钦一知道,家里自然也瞒不住,他向来低调,这次被迫出了这么个大风头,霍钦的远方堂妹、豆豆妈差点要以死谢罪。   这下,黄豆豆的账号被收走,直到高考结束都会被家长保管。   失去密码那天,她趴在宁佳书公寓的沙发上,循环了一下午的《放弃》、《越爱越难过》、《爱走了心碎了》、《有人在偷偷为你哭》、《第一次喝醉》。   可惜事如覆水,不可挽回。   宁佳书和霍钦都是申航的员工,申航倒是趁此机会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趁机把公司内部bbs评选的飞行和空乘部的俊男靓女贴出去,惹得一众网友们惊叹不已。   #杏杏的双眼皮#:申航制服剪裁真的漂亮,业内之最,不接受反驳。   #海儿小帅#:申航的员工选拔条件是脸吧,个个都这么好看。   一时间,申航的机票忽然炙手可热起来。   ==================   申航上年度的年报公布后,便临近股东大会的召开时间了。刚出春节,霍父借着妻子生日,私底下邀请了几个董事朋友,携家眷到家里做客,和畅和任可雅也在其列。   霍父之前跟家里人打过招呼,关于宁佳书的风声一点也没向霍母透露,她还整日琢磨着生日宴上给霍钦相看个姑娘。   恰逢天气好转,霍家院子布置了食材和餐桌,任可雅和父亲提早到了,一个人在客厅坐得实在无聊,干脆出来帮忙摆碟子刀叉,还能多见几次霍钦的俊脸。   现在的姑娘哪家不是娇生惯养,愿意给长辈打下手的人可不多。霍母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典型,越看任可雅越满意,想着身材也好,人也甜美大方,笑起来乖乖巧巧的。   而且她总往儿子的方向偷眼看,说不定已经对钦儿有意思了,都用不着多撮合。   这么想着,她干脆把人叫过来,“可雅啊,你别做了,那个让阿姨来做吧。”   “没关系的,宁阿姨,光等也挺无聊的,我帮帮你。”   “那这样吧,你想帮忙,把衣服弄脏就不好了,干脆帮阿姨去超市买点东西好了,我本来打算叫钦儿去,但又怕他把调味料买错了。”   “可霍钦都认不出来,我怕我去也买不对……”   “男孩子嘛,粗枝大叶的,你们小姑娘跟着去肯定细心些。”   她毫无负担地诽谤起自己的儿子,霍钦听得一头黑线,他平日下厨最多,真要到了超市,准确率不知道要比这些不进厨房的女人们高多少倍。   但是母亲这种生物,在给子女配对的时候,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临要出门,副驾驶上还塞了个女孩上来。   任可雅有点讪讪的,“阿姨太热情,我实在……”   霍钦点头表示理解。   车厢内一静下来,她的心跳便又开始不受控地加速。   说实话,尽管在同一家公司,父母也认识,但她这些年跟霍钦单独相处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她平日胆子大,公司里很少有人不知道她喜欢霍钦的,但真到了霍钦面前,却又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对待他了。   诶……   更何况他现在又有了女朋友。   任可雅纠结两分钟,超市已经到了。   霍钦腿长,她需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的步子,沿路去了生鲜区,餐具区,最后又去买饮料和调味料。   她按着霍母开出来的单子,逐字逐句核对,生怕买错了,最后一种耗油在货架的最高层,她踮起脚来试图够了两次,没有够到,还是霍钦伸手,从她头上拿下来。   “谢谢。”   “不用谢,你本来就是在帮忙。”   霍钦是个绅士又极有礼貌的男人,所有东西都拎在他手上,她其实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反而是路过的行人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眼光。   她又追上几步,“宁佳书今天怎么没来呢?”   “我们的事还没跟家里说。”   那就是还没到见家长的地步,她心中刚刚升起一丝窃喜,又听霍钦补充,“她不太愿意。”   “为什么?”她想不通,像霍钦这么身家清白,长相俊美,有教养,又专一的男人,简直世间难寻,怎么会有人不愿意加快发展速度。   “有些原因。”霍钦不愿详说,只勉强答一句,任可雅也不好再问下去。   ==================   到了席间,霍母的打算几乎要溢言于表了,她直接把任可雅的座位安排在了霍钦身边,两个凳子凑得极近,霍钦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反驳母亲,让众人拉不下面子,眉头却是微皱起来。   和畅也觉得有点不舒服。   霍钦既然已经是佳书的男朋友了,家里不知道,又给他安排一个姑娘算是怎么回事。而且在公司任可雅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可不能让两个人坐一块!   因此,他假装看不懂自己妈妈和霍阿姨眼色,屁股一歪,就直直插在两人中间坐下来,竖成一只巨大的电灯泡,蛮横地挡住了两边所有的交流。   霍母眼睛都要眨坏了,和畅这傻孩子还不动不摇,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和任父拉起家常,顺道问了问任可雅的属相和月份。   “……诶哟,那可雅比我们家霍钦小四岁,长得这么漂亮,不知道交没交男朋友了。”   “没呢,她工作忙,不好的又看不上,慢慢来吧。”   “诶,”这可算说到了霍母的心坎儿里,“可不是吗,我们钦儿见天地忙工作,在天上飞来飞去,脚不沾地的,哪有时间谈恋爱,还不得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帮他操心。”   任父奇怪,你们家霍钦不是有女朋友吗?   正要开口,自家女儿忽忽然一个劲儿在桌子底下踩他脚,这么多年父女,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他很谨慎地闭口不言起来。   霍母还在咕咕叨叨抱怨,“可惜孩子不了解咱们的苦心,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这么拖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他结婚呀……”   桌上的人知道内里情况,各怀心思,倒也没有人打断她。   一顿饭毕,天色暗下来时候,霍父霍母将客人们送到门口,还未道别,忽然接到下属的电话,公司那边出了点状况,霍父和任父一道去一趟申航,剩下任可雅没人接送了。   霍母哪里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当即就把霍钦退上前去,“钦儿,你去送送可雅,她一个女孩子,回家不安全……”   几公里路,公交车到家门口,有什么安不安全……其他人没来得及腹诽,和畅已经跳出来,“阿姨,我来吧,我的车今天加满了油,还没怎么开,霍钦忙一天也累了,你让他好好休息。”   “哪里能让客人送客人,这也太麻烦了……”霍母拉着和畅的手不放,心中暗骂这不长眼色的倒霉孩子。   谁知和畅更诚恳地回握她的手,“阿姨,您客气了,可雅是我女朋友,送她回去,怎么能算麻烦呢!”   任可雅:????   霍钦:??   霍母目瞪口呆地看着和畅拉任可雅走远,怔怔锤了两下胸口,感情她居然白忙活了一天?   转而又把怨气发泄到儿子身上,“你看看人家和畅,前几年伤得比你还深,现在都走出来找女朋友了,就你还这么不让人省心,一点都不主动。”   “诶,你真是要气死我了。”   说罢,她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精力,笑容塌下来,恹恹回了屋里。   这边任可雅才出门,便甩飞和畅的手。   “你这个人疯了!还是有妄想症,谁是你女朋友,你叫谁女朋友,拉谁的手呢!”   和畅把掌心拍干净,“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让我的朋友太尴尬而已,你也知道,霍钦有女朋友,阿姨不知道,你可是知道的,与其一直被强行撮合拉郎配,还不如让她误会,干净利落一点。”   那拍灰尘一样的动作更刺激了任可雅,“就算是撮合,我自然会跟她说清楚的,哪里用得着你帮忙,你这么一说,所有人都会误会的!”   “谁误会?霍钦吗?”和畅歪头摊手,笑道,“别开玩笑了,他就算不误会,也不会喜欢你的。”   她清楚,她当然清楚!用不着别人提醒!   任可雅心情本来就已经糟糕到极点了,这话一出,终于忍无可忍,抡包往他身上一甩,“你这个混蛋!”   人发起怒来时候手下可没轻重,和畅抬手一摸,拇指上便有血色印上来。   任可雅也忘了包上有几个落地时放稳的小铁角,一看人流血才慌了,手足无措退开两步,又觉得不对。   “你……”想伸手去摸,又缩回来,“你没事吧。”   “刚还叫我混蛋,现在又问我有没有事。”和畅倒吸一口气,白净的脸上血痕格外分明。   “我……我帮你叫车去医院看看。”   她站到路边抬手要打车,又被和畅叫住,“不用了,没有这么严重,有创口贴吗?”   好在这种东西到处都卖,任可雅小跑着到最近的便利店买了回来。   和畅用纸巾把血擦拭干净,对着手机镜面贴,不过他只有一双手,一边要拿手机,另一边还没贴稳,血便又流出来了。   “我来吧。”任可雅把创口贴接回来。   “我撒了谎,你打破我的头,咱们今晚就算扯平好了。”   夜风一吹,任可雅也冷静了,她沉默没说话,算是答应了,只是又过半晌,到底忍不住,“宁佳书真的这么有魔力吗?让你这么帮她,你喜欢她什么?”   “喜欢就喜欢,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真能说出来为什么喜欢的喜欢,都是有条件的。”   是吗?   她喜欢霍钦个子高,长得帅,脾气好,有教养,这算是不单纯的、有条件的?   ==================   生日宴上的打击让霍母消沉了不少。   想来也是,自家儿子都这么大年纪了,水灵的姑娘想必也早都找了男朋友,买棵新鲜的小白菜都还赶早集去呢,反正都晚了,只能随他去了。   她自暴自弃地松懈下来,一直在筹备的大计划翻船,心里空落落地不好受,干脆约人来家里打麻将。   毕竟没有什么烦恼是一圈麻将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是两圈。   果然,她儿女的婚姻场上失意,钱场得意,几圈下来,已经收了一叠钞票。   气氛一热,麻将桌上的朋友聊起天,说到各自的烦恼,霍母能有什么烦恼呢,就是她儿子的婚事呗。   “……你说他是不是不喜欢女孩儿?那也早跟我说,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啊,我都急死了,这么大孩子了,又不是长得磕碜,拖着不恋爱算是怎么回事嘛……”   “钦儿没谈女朋友啊?”   众麻友面面相觑,“我前段时间还在手机上见他女朋友的照片,我当时还觉得女孩儿怪漂亮的……”   “我这个当妈的都不知道,手机上怎么能见,”霍母笑了,“开玩笑的吧,我们钦儿社交软件都不怎么玩来着。”   “真没开玩笑,”那朋友掏出手机,低头翻了一会儿,“诺,这孩子不就是钦儿吗,我看着他长大的,哪还能认错了。”   霍母直到手机接过来之前,都还认为大伙儿在戏弄她,直到看清自家儿子的脸。   他蹲在地上,给个女孩儿穿鞋。   照片后面的环境乱糟糟的,只有两个人格外醒目。   垂下来的睫毛看不清眼神,可行动间连眉梢都透着温柔的滋味。   那是她眼里永远不解风情的儿子吗?   目光上移,又落到女孩身上,在侧脸整整停留了半分钟。   她终于知道了。   那是她在儿子枕头底下的钱夹里,见过的一张脸。   也就是证件照和街拍的区别,五官都分明,一点都不难认。   也或者在更近的时候,她还在医院的电梯外见过这个人,当时只觉得面熟,现在却全都想起来了。   换做别的女孩,她明明该放烟花鞭炮庆祝的,可是现在,她的嘴角真的一点也扬不起来。   她现在明白了儿子为什么不恋爱了,即使恋爱,也不敢把女方带回家来。   他知道她不喜欢,可他眼里心里都被这个人迷住了,宁愿忤逆她,瞒着她,尽管被伤得再深,也要偷偷和这个坏丫头在一起。   ==================   霍钦接到家里的电话,结束飞行再回家,发现家里静得可怕,母亲一改常态,正襟危坐在沙发正面。   她甚至没有起身给儿子端一杯水。   霍钦敏感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同寻常,抬眸朝霍父看去。   他却在背后爱莫能助地摊手,霍母望过来,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你也早就知道了,是不是!”霍母厉声质问。   霍父心中骂了一声这个笨儿子,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担,怎么没有一点颜色,偏要扯上他连坐。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这不是还没想好要怎么跟你说……”霍父试图解释。   “还想骗我!”霍母疾声打断,“你们全都瞒着我,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我还是不是这个家的成员!”   “是是是……谁说你不是,我们不就怕你是现在的反应,才不敢跟你商量吗?”   “霍钦,你来说。”霍母不再理他,转头点名,“你忘了从前你刚回国时候是什么样子了?人家稍一勾勾手,你就回心转意,我把儿子养这么大,和养了条小狗有什么区别!”霍母气得胸口疼,捶了好几下才缓过气来,霍父赶紧上前帮她拍一拍示好,又被霍母甩到一边,“你走开!”   霍钦笔直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的确,他母亲说的没有错。   可是人是哺乳动物,人是有感情的,他觉得和她在一起开心、快乐,他藏不住自己的喜欢,也挡不住这样飞蛾扑火的自己。   而且,他现在渐渐觉得,宁佳书也在改变,她也和从前不一样了,这一次的结局,兴许不会像上次那么糟糕,他不想压着自己的头,把一切结束在没开始的时候。   那样会后悔终生的。   “妈。”他认真喊了一句,“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但你让我试一试,我有分寸的。”   “你有什么分寸?你有分寸就应该和和畅一样,找个好姑娘做女朋友,而不是跟她牵扯不清了,你知不知道,我上次还在医院看到她和另外的男生在一块儿吵架,你就是被蒙蔽了眼睛假装看不见,她根本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清白。”   “妈!”霍钦这一次呵止了她,皱眉恳求,“她现在是我女朋友,请你尊重她,不要说这些话。”   “你看看你看看……”霍母鼻子一酸,转头指向霍父,“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人还没进门呢,她已经帮着人家跟我叫板了,真等她嫁进家门,我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她越说越急,字都要拧一块儿念不清楚了,霍父只能出来讲句公道话,“你没有凭据断章取义说人家不清白,这确实不对,霍钦呢,也过分了点,再急也不要用这样的口气跟你妈说话,她说话就是不过脑子,你看看把她委屈成什么样了。”   这是在帮她吗?   怎么觉得有点不对?   霍母吸了吸鼻子,把酸意逼回去,发狠话,“反正你赶紧跟那个孩子一刀两断,我就是不想再看你吃从前的亏,我养得多好多优秀的儿子,凭什么要给糟蹋了。” 第51章   霍钦想了很久, 摇头, “您不能这么武断, 你甚至都不了解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我不能答应你。”   “你现在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霍母气极了,丢了个抱枕过去,正砸在儿子肩膀上。   霍钦还是不动不摇, 立得像一棵树一样笔直。   她只能从沙发上站起来与他对峙,显得气势不落下风。这才发现,她心目中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得这样高大,而她只到他的肩膀而已。   他沉下声, 继续跟她解释, “如果您说得对, 我会听, 但是您不讲道理, 我就不能盲目地顺从, 这不仅对我自己不负责, 对佳书也是一样。”   “你!你要气死我了,你居然为了一个女朋友你……”霍母快要喘不上气了, 捂着胸口坐下来,“你快点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多留无意,霍钦觉得他现在走掉,母亲可能还会冷静些。   “对不起,妈妈。”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消失在门口。   霍母开始小声抽泣, 抽着抽着,放声痛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你说儿子会不会恨我,跟我有隔阂,从小到大我都没骂过他,没碰过他一根手指头,今天跟他吵成这样……”   “不至于吧……钦儿不是那种小心眼的孩子。”霍父在旁边剥了个橘子,“早知现在,刚才干嘛那么冲动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还说我教出来的好儿子……不一直都是你在溺爱他吗,哦,出了事就成我教的了……”   哭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霍父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发现妻子哭得血红的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看。   “怎么了,我又做错了么了吗?”霍父惊道。   “你也,给我,滚出去!”   ==================   宁佳书自然是不知道这些插曲的,只知道霍钦早上回家,没到中午就回来了。   “没在家里吃饭吗?我本来叫了外卖,不知道你要回来,刚刚都扔干净了。”宁佳书有点后悔。   “没事,我现在做也一样,下次别叫外卖了,对身体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宁佳书总觉得他的情绪低落,连眼睫毛都塌拉着提不起精神来,霍钦鲜少有这样的时候。   “怎么了?”   “没事,刚刚回来的路上车堵久了,精神不太好。”说话间,霍钦已经把淘洗过的米放进电饭煲里,开始打牛油果牛奶。   “模拟机复试的搭档名单下来了吗?”   宁佳书成功被移开注意力,坐上餐桌拄着下巴闷闷不乐,“别提了,还是跟牛机长一组。”   复试再不通过,她的能力大概真要被怀疑了,教员一句话让她离职也不是难事。   “他真的挺邪门的,坐了那么多年的驾驶舱,那些低级的错误总不可能犯了吧,偏偏他就犯了,所有跟他搭档的副驾下场都还这么惨。”   霍钦想了想,“我听说过牛均放机长之后第一次上模拟机,因为单发起飞坠机了,那次副驾是他同期,也是最好的朋友,在这次坠机之后就转了空中管制。”   “你看,朋友他坑起来也不手软啊。”   霍钦摇头,“在此之前,牛均从学员时期到放机长,那么多次上模拟机从未出过意外,就是从那一次单发起飞坠机之后,开始失误频发。”   “你是说……他可能因为第一次失误留下了心理障碍?”   这并不难理解,宁佳书那天和牛均一齐从血红色的模拟机驾驶舱里走出来时候,也是手脚冰凉、天旋地转,如果不是肚子里没装东西,估计早就抱着垃圾桶吐得昏天暗地了。   模拟机舱内的真实程度是百分百还原的,就是说,倘若真的遇到了空难,坠毁前的感触,也和模拟舱查不了多少,多少学员在正式上飞机之前卡在了这一关,寸步难进。   单发起飞对他们来说其实并不难,或许第一次失误,牛均只是一时疏忽大意而已,然而就因为这样的大意葬送了朋友的飞行生涯,他内心的愧疚与自责,一定是成倍增长的。   总归是个定时炸弹,宁佳书不确定他还能不能像以往的复试一样险险通过,想来想去,还是打听到牛均的电话号码,打算上机前先和他练习几次配合,培养一下基本的默契程度。   上次把她坑得这么惨,想来这么小的要求,他应该不至于拒绝。   谁料却在这通电话里,宁佳书却得到了出其不意的答案。   “你,不打算做飞行员了?”她惊呼,“那你想做什么?”   “转到地面吧,或者去学空中管制,反正都是重新开始。很抱歉连累了你,我提交报告之后,公司应该会给你安排新的搭档。”   “为什么?”宁佳书觉得不可思议。   “我从前总觉得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咬着牙撑到现在,如今看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他自嘲地轻笑一声,“你也看到了,上次侧风降落,连那么低级的错我都还在犯,放机长到现在这么久,我根本没有半点进步,除了给搭档带来厄运和压力,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是机长一天,就要为飞机上的每一位乘客负责,但我现在,无法确认倘若在飞行中遇到和模拟舱一样的险情,我能不能成功处理。”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最后下结论,“我已经不适合再当一名机长了。”   宁佳书皱眉,觉得心里有点不痛快,她都已经做好了挑战地雷的准备,地雷却忽然跟她说自己要临阵脱逃了?   说时候,上次韩国教官赠送的那个考试大礼包的综合难度,她的飞机怕是再开一百年,也很难在现实里遇到这样的情况。   “上次教官批评最厉害的,我记得不是你,而是我,他说我没有团队协调能力,不适合做机长,他都这么说了,我都不信邪,你为什么会给自己下这样的定论?”   “我认为你最适合递交的不是转职报告,而是心理健康状况调查表,找个心理医生好好看看。”   “你也可以当是我猜错了,我觉得你的发挥失常仅仅是针对模拟机,每逢考试一坐到里面,你就回想起第一次坠机满屏血红的那时候,还有你那个空管朋友,不紧张才怪。上次才系安全带,你的汗都流到耳朵根了,学员都不带有你这么害怕的。”宁佳书语重心长,“不要讳疾忌医,我劝你再好好想想。”   挂了电话,宁佳书又觉得自己多嘴。   她跟人说这么多算什么?有这时间多管闲事,书都翻完好几页了。   牛均转了职,她和其他人搭档不是更好吗?   不……她转念一想,也有可能,还会遇到更坑的家伙,牛机长至少还算好沟通的,脾气不错,技术上也没硬伤,就是心理素质差了一点儿。   这么一想,也就心安理得了。   ==================   或许是宁佳书那一番话真起了作用,隔了几日,她晚上睡前看同事的群组讨论时候,忽然见有人提了一句牛机长的事。   “听说了吗?牛均自己主动去精神科做诊断了,不知道能不能通过飞行合格检查。也是,我早觉得他每次上模拟机都出事,肯定是之前有创伤后遗症了,模拟机坠毁真的挺恐怖的。”   宁佳书默默窥了一会儿屏,关掉手机闭眼睡觉。   忽然觉得自己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 第52章   宁佳书复试的搭档到底还是换了, 牛机长在接受精神方面的药物治疗和放松训练, 暂时不能接受考试, 等医院重新为他开具飞行合格证明前,也能趁此机会好好调整心理状态。   心理治疗的效果怎样宁佳书是不清楚,不过她在公司见到回来办理手续的牛均, 觉得他比上次见面貌精神了许多。   而后才知道,他那个管制员朋友最近结婚了,新娘是同一塔台的同事,虽说当年与天空憾别, 但因此认识了未来老婆, 也算是另一种缘分。   多年来耿耿于怀的事情终于有了个不算坏的结局, 总算一桩心事了却。   ==================   宁佳书复试的新搭档是机长刘旸。   人到中年, 啤酒肚和体重一发不可收拾, 刘机长上一年度考试因为体重超标、体检不合格被停飞, 听说整个春节勒紧了裤腰带, 每天只吃小半碗饭,在健身房挥尽了十来年松懈的汗水, 总算赶在这批复试获得考试资格。   宁佳书见到他时候,还没来得及新领的松垮制服被皮带扣在腰上,啤酒肚下去了,乍一看,甩掉少说二十斤肉。   有熟使的朋友与他开玩笑,“刘机长,你这瘦身经验可得给那些小姑娘分享分享, 出个教程啊,她们天天嚷着减肥,效果还不如你理想。”   刘旸摆手笑,“别人减肥要漂亮,我这瘦不下去,家里可还有两个孩子等着吃饭呢。”   停飞就意味着没有进项。   宁佳书一听,顿时知道这复试稳妥了。   还有什么比一个需要养家糊口的机长更靠谱的搭档吗?都有毅力减掉那么多斤肉,区区考核,自然更不在话下。   果然,这位机长的操作非常稳健,心理素质也不错。   考官依旧是上次的外籍教员,这次宁佳书吸取教训,上模拟机时连招呼也懒得认真打了,反正就算给他鞠躬,摆出好脸色,他也不会降低考试难度的。   韩国人很在乎职场的前后辈礼仪,虽说韩裔教员到中国工作很久了,不至于像从前那样看重,但宁佳书这次与上次的前后反差之大,仿佛换了一副面孔,还是叫人气得吹胡子瞪眼。   若不是上次他给出的考题已经是地狱难度,宁佳书估计还要经历更难的题,即使如此,时隔一个多月重进驾驶舱,这颠来颠去的,好不容易挨到下模拟舱,宁佳书一口气奔到楼梯口的垃圾桶,干呕半天,差点没吐出来。   吐到天昏地暗,抬头,瞧见眼前递过来一瓶拧开的矿泉水。   霍钦一落地就来看宁佳书考试了,整整等了四十来分钟才结束,只是宁佳书一出来便奔到垃圾桶,“这么难受吗?”   宁佳书漱干净嘴,揉着肚子点头,“大概是肠胃感冒了,今天一早起来就犯恶心,不过——”   “我的考试还是通过啦。”她说到这句,眼睛便亮起来,像是寻求表扬的小孩子,跟从前没两样。   霍钦笑,扶着她朝前走,“我在外面都看见了。”   宁佳书思维缜密,反应灵敏,这次为了一雪前耻可谓准备万全,加上搭档也是经验丰富的老机长,通过考试并不难,只不过从早上开始就这么不舒服,还在驾驶舱高压的情况下呆了两个小时,正常发挥,确实不容易。   在航医那开了点药,就着接来的热水喝下去,宁佳书的脸色看起来才算好了一些。   出来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还难受吗?”   “没事,现在已经好多了。”宁佳书起身把水瓶扔给他,拿起手机,却发现了提示页面有新短信。   这短信是霍父的。   他本来打算等宁佳书过完生日再走,却不想计划没有变化快,似乎是昆士兰那边的农场出了什么事,宁佳书还没下模拟机,他便订了机票急急忙忙赶回去了,这会儿应该和周映在回澳洲的飞机上。   短信最后,霍父和她说了抱歉。   “爸爸这么多年没给你过过生日,原想着好好办一次,又失约了。过户合同还有生日礼物一起放在你床头的抽屉了。”   “对不起了,佳书。生日快乐,我的宝贝。”   宁佳书鼻子有点酸疼,眼眶也是。   正月里,周映明里暗里想尽了办法拖延,不想让她爸把那房子过户给她,几大百平的顶级公寓,这些年价格不知道翻了多少翻。却不想,房产证最后还是进了她床头的抽屉。   她心里其实是怪宁父的。   尤其每每看见周映,享受着连她妈都没穿过的皮草,没背过的包,被她的爸爸护着。再怎么告诉自己不能跟父亲闹僵吵架,让周映拍手称快,心里还是膈应。   自从初一之后,她便每天找借口不见人影,宁父一年不回来几趟,好不容易住几天,想见女儿却都没得见,这下,又要回去了。   仔细想想,他又有什么错呢?   宁父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孩子又不在身边,他只是想有个人陪而已。   他肯定也没想到,这么多年为了顾及女儿的感受,挑来挑去,选个知书达理的,竟然这么多心眼。   霍钦见她情绪不太好,“还有哪里不舒服?不行我们去医院。”   “我心里不舒服,去医院没用。”宁佳书抱着他的腰,把头埋进他怀里。   霍钦不习惯大庭广众秀恩爱,怔一下,还是拍拍她的头,声音放缓,极温柔,“怎么了?”   “我爸回澳洲了。”   “这也值得难过,你想他,买张机票现在就可以飞过去。”   “不!你不懂!”宁佳书把手缚得更深,吸了吸鼻子。   “大傻子。这么辛苦赚钱有什么用,女友和女儿一点都不体恤他,赛着花他的钱。”   “佳书……”霍钦拍着她的手僵住,“你该不会是把鼻涕擦在我衬衫上了吧。”   宁佳书原本的那点伤感瞬间抛到九霄云外,跺了他的鞋一脚,狠狠将人推开,“你没什么忘记的事吗?”   “什么?”   “你再想想,今天——”   “今天什么?”霍钦不解。   “算了,你这个二傻子。”   宁佳书更不高兴了,转身就走,走出一段才发现霍钦没有跟上来,气冲冲回头一看,竟瞧见霍钦立在原地,瞧着她笑。   宁佳书正要发火,正在这一瞬间,却见男人身后,街边的路灯一瞬间亮起,一盏接一盏,绵延到天与地相接处便模糊成五光十色的光圈,在暗下来的天幕中熠熠生辉。   霍钦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点亮的灯火,似乎也诧异于这时机的巧合,然后低头,朝她招了招手。   “佳书,过来一下。”   “为什么要我过去,不是你过来。”宁佳书语气缓了一些,却还是在抬杠。   霍钦并没有生气,他走到车边,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盒子。   “什么?”   “礼物,”霍钦塞进她手里,“生日快乐。”   “我还以为你忘了。”   宁佳书这才转怒为喜,打开盒子,瞧清礼盒里的东西时候,她竟然有一瞬间怔忪。   是双球鞋。   鞋子的模样她还记得,是她当年学飞时候,最喜欢的牌子和另一家潮牌店联名发售的,那个老派的奢侈品牌从未出过运动系列,价格被炒得居高不下。   她当时没有抢到,随口跟霍钦抱怨过两句,时间又过去那么多年,鞋子都绝版了,他不知道是从哪里买来的。   “你怎么想到送这个……”宁佳书抬头,“我当时都没抢到,又过这么久,哪里找的?”   新的,还是适合的码子。   “你从前不是成天在我耳朵边念吗?我想当那年的生日礼物送给你,就在网上发了贴,可惜没等鞋子寄到,我就回国了。”   宁佳书触摸鞋子的手顿住。   霍钦没说的是,他回国之前,两个人就已经分手了,所以这份礼物到最后也没送出来。   “这双鞋你留了这么久?”   “挺贵的,干嘛要扔。”   “那如果我不来找你,你还要送给其他人?”   霍钦失笑,“难不成我交女朋友还得按着鞋码找?”   “所以就是你忘不掉我,才留着我的东西咯?”   “随便放在储藏室。”霍钦别开头。   宁佳书却笑起来,把鞋盒放回后备箱,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老实说,和我分手之后,你交了几个女朋友?”   霍钦没答。   她故作惊诧仰头,“不会没交过吧?”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不挑食,我只是没遇到合适的。”   “上次见面那个陈小姐也不合适吗?”   宁佳书指的是那次被她刚好碰上的相亲,“我看陈小姐挺好的呀,人也漂亮气质也好,知书达理。”   宁佳书还有这么夸人的时候,霍钦反问,“你真这么觉得?”   “当然。”   霍钦回忆了一下,“是挺漂亮的——”   话音没落,宁佳书松手推开两步,“我给你个机会,你再说一次。”   男人终于笑出声来,清脆爽朗,仿佛山间清泉与碎石激荡,眉眼间的笑意仿佛将一整幅宋明山水图着了色,人间鲜活起来。   “说什么?我刚刚说了什么吗?”他问道。   鲜少见男人笑得这么开怀,宁佳书一时都被吓到,“霍钦,你学坏了。”   ==================   这是宁佳书进入申航后的第一个生日,因为正赶上了复试,她便没对外头说。霍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生日蛋糕,因为要去接宁佳书考试,便麻烦楼下的何西帮忙取了。   等宁佳书回到公寓,何西也正好到家,“也不知道你前世积的什么福,居然还让霍钦帮你买蛋糕。”   “他是我男朋友,不帮我买难道帮你买,嫉妒使人面目全非,你小心一点。”   “切,稀罕。”何西冷哼传来。   宁佳书对着镜子戴耳坠,余光望外撇了一眼,竟瞧见干净的客厅和布置好的餐桌。   这大概是她搬来之后,发现客厅最干净的时刻,刚刚进来没仔细瞧,桌面上甚至铺了张桌布,放了烛台和鲜花。   这些……怎么看都不是为她准备的,果然宁佳书进厨房时候,瞧见了洗碗池里堆起来的新鲜脏碟子。   “谁买的花?”   何西答道,“人送的,我昨晚请了人到家里吃饭,刚好你今天过生日,收拾一下就能用,先说好啊,生日礼物用这抵上,我荷包羞涩,就不另外送了。”   “抠成这样。”宁佳书别开头冷哼,“请谁,夏图南?”   宁佳书随口一猜,却不想还真猜对了。   “是啊。”何西背对她已经哼起了曲子,宁佳书怀疑道,“厨房里那些碟子……是你做的饭?”   “当然。”   “怎么做熟的?”   “点外卖,往盘子里一装,摘点绿叶蔬菜摆盘不就成了。”   “这也能叫你做饭,你这是诈骗。”   “ 那又怎样,他喜欢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反正我又没明说,不算撒谎,先把人骗到手再谈这些。”   “你这手段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啊。”宁佳书咂舌。   当年刚上高中时候,何西喜欢过同年级的第一名,堂堂课都忍不住小睡十来二十分钟的人,愣是风雨无阻跑了两个多月的图书馆刷存在感,最后愣是把人骗到手对方才知道,女朋友是个连三元二次方程组都解不开的笨蛋。   喜欢上霍钦之后,她又跟着考上了空乘系,每个月入不敷出也要租着人楼下的高档公寓住,现在又假装自己会做饭。   看来她这次真对夏图南上心了。   生日晚餐最后就着霍钦的煎牛排和慕斯蛋糕下肚,不适了一整天的肠胃总算妥帖了些,宁佳书喝完最后一口香槟,接到了宁母的电话。   时间很晚了,宁母也不知怎地还没睡,问她什么时候到家。   宁佳书一般每周回去一次,平时周六只要没飞,一般是周六回去。   “今晚不回来了,我在和朋友吃饭。”   “哦,这样啊……”宁母失落,“我订了生日蛋糕,还说等你回来一块儿切。”   宁母天天带孩子,被折磨得焦头烂额,宁佳书原本以为她把自己生日忘了,不打算提的,听到这,声音慢下来,“今天在公司考试,到公寓就很晚了,放冰箱吧,我明天再回来。”   “那我明天多做几个菜,要是有朋友的话,也一块儿叫回来吃饭。”宁母声音明显雀跃了一些,“生日快乐,佳书。”   宁母话里的“朋友”指的是谁,宁佳书心里明了。   话是这么说,她却不打算带霍钦回家。   上次就是因此吵起来的,要是这次霍母再提结婚的事,恐怕连饭都吃不好了。   ==================   第二天早饭前,霍钦开车,顺路把宁佳书送到宁家楼下。   老式小区里平日生人不多,都是熟识的街坊,瞧见眼生的车子和面孔,都不禁朝他多瞧几眼,霍钦目送着女友上楼,正要倒车,不防瞧见了副驾驶地上的手机。   为了搭顺风车,宁佳书早起都没睡够,来的路上瞌睡了一路,迷迷糊糊竟然把手机都落下了。   现在追上去估计也来不及了,比起手机,霍钦估计宁佳书更不愿意看见他送上门。   又没有宁佳书家里的座机,没办法,他只能把手机收起来,等宁佳书回公寓再交给她。   ==================   这边宁佳书进家门,便宜弟弟一头扑倒在她脚边。   这孩子最近在学走路,偏他不爱坐学步车,摔来摔去,现在倒是不大哭了,四肢并用试图翻过身爬起来。   宁母怕孩子冷着,给他穿的实在太厚了,里三层外三层,像只笨企鹅。   宁佳书见他实在艰难,揪着领子把弟弟拎起来,扔进学步车里,朝厨房叫了一声,“妈。”   宁母闻言便跑出来,目光往宁佳书身后一落,“你一个人过来啊。”   “我的朋友都挺忙的。”   假装看不见宁母失落的眼神,宁佳书洗了手,再回客厅,弟弟又划着学步车,咿呀划着车朝她游过来。   一两岁的孩子,可比只在襁褓里时候好玩儿多了。宁佳书最近有个新乐趣,拿起茶几上的拨浪鼓摇一摇,这傻孩子就跟猫看见逗猫草似的,嘻嘻哈哈傻笑。   坐下没一会儿,便见罗图打着电话从楼上下来。   “……嗯,好。”   “我等你。”   答话的声音又娇又软,她化了妆,春风满面,连衣服都是精心配过色的,宁母端着菜出来,呼道,“罗图,要出门吗?你姐姐过生日,吃完饭再走吧。”   “我不出门。”   罗图在阳台的沙发上坐下来,精心给自己涂起脚指甲油,瞧见弟弟和宁佳书的亲近劲儿,颇为奇怪,“佳书姐,你一个月不回来几次,怎么这孩子跟你挺亲的。”   宁佳书没答,抬头瞧她一眼,“你有朋友要来吗?”   周末大清早,不出门没道理这么精心打扮。   罗图没来得及说话,玄关处的门便开了,传来罗父的声音。   起初宁佳书还以为是他的同事,抬头一看,才发觉,他半鞠半迎,竟带进来一个她根本没想到的人。   宋博闻。   身后还跟着个司机模样的跟班。   宁佳书当即坐不住了,扔开拨浪鼓,皱眉起身,“他怎么来了。”   不待宋博闻开口,罗父便解释,“我正好在楼下遇到,就带着小宋一块儿上来了。”   “佳书。”宋博闻唤她。   宁佳书不听,只环视客厅,再问,“这人谁请的?”   气氛一时僵下来,罗图顾不得没晾干的指甲油,赶紧小跑过来,“是我请的,今天不是给佳书姐你过生日吗,我就是想热闹一下……”   “你也知道是我生日,问过我同意吗?谁给你的权利把人往家里带?”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巴掌往脸上拍了,在她喜欢的人面前。   罗图咬紧下唇,怨气一股脑冲进顶心,脸涨得通红,拳头攥紧。   “佳书,你别这样,是我叫小宋来的……”罗父出来打圆场。   “是吗?叫他来干嘛?我有没有不想再和他往来。”   “够了!”罗图终于开口。   宁佳书跋扈,她知道,为了维持这个家,受了气还得给她道歉,这些年,一次两次她都忍了。   可她从来不知道给她留一丁点脸面,这是在宋博闻面前,不是别人。   当着他的面,她的尊严被狠狠扔到地上践踏。   “对不起。”她这一声是对宋博闻说的,然后转身看向宁佳书, “不是因为你,是为我自己,博闻是我的朋友,我想邀请他来家里,作为我的朋友邀请,不行吗?”   她这又是以什么立场发哪门子火呢?   宁佳书冷笑,“不行,这里是我家,我说了算。”   宋博闻似是这才看够了戏,整好以暇地理理衣服,抬手示意身后的人把东西放在柜子上。   “佳书,今天是我没问清楚,不好意思,下次不会再贸然来访了。”   “祝你生日快乐,再见。”   他说罢,转身便走。   门合上的一瞬间,罗图终于爆发了,“宁佳书!你也太欺负人了!”   “还有更欺负人的呢,你要不要试试看?”   宁母做完最后一道菜,关了抽油烟机,这才听见客厅的闹声,赶紧跑出来,望着客厅傻了眼。   “这是怎么了?”   “别问我,你问问她,把宋博闻请到家里来是什么意思。”宁佳书抱手。   宁母还不知道炒两个菜的空儿,居然还发生这种事,本来就是宁佳书生日,她原想着让女儿高高兴兴过的,转头去看罗父,“这是怎么回事,上次在医院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能再跟那个人往来的吗?”   “小宋哪里不好?人家给我买机票,住医院的VIP病房,又出钱又出力,翻脸不认人这种事我可做不到。”罗父也火了,宁佳书从头到尾没给过他一个长辈的尊重,“佳书,你也太霸道了,怎么能这么对人家。”   “什么?”宁佳书怒从心起,终于知道了这几分不对劲从哪来,“所以上次去罗马的机票是他买的?住院的钱也是他垫付的?”   “是又怎么样?你在航空公司工作,不过是一张内部票,我爸给你打电话你左推右推,差点赶不上,最后是博闻想的办法,还有医院,不是他帮忙找好医生,我爸还不知道要在医院躺多久。你不喜欢他就算了,凭什么要拦着我们往来,你以为谁都是冲着你来的,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宁佳书!”   她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占别人便宜的人,宁佳书反笑,“既然你觉得他帮你是对你有意思,行啊,只要出了这道门,你想干嘛干嘛,只要保证以后出了事绝对别来找我和我妈。”   “放心,用不着你管。   罗图摔门而去。   罗父叫了好几声,没叫答应,赶紧追着上去。   “佳书,有什么话好好说,干嘛非要生气呢,你看现在……”宁母的脾气最软不过,什么是能忍则忍,宁佳书才不想她,拧开头懒得应。   学步车上的孩子似是丝毫感觉不到气氛中的凝重,划着学步车从东边到西边,最后够到宁佳书的裤脚,咿呀吐着口水叫,“嘎触嘎触~”   宁母原本也打算解了围裙追出去的,走出几步,听见声音,心头一跳,回头看学步车上的孩子,惊道,“佳书,我是不是听错了?刚刚是你弟弟开口说话吧?”   “嗯,好像是说了。”   没有人比母亲更能理解第一次听怀胎十月的孩子第一次开口说话的兴奋,宁母激动得不得了,当即蹲下把孩子抱起来,拿下他嘴巴里咬着的小手绢,“刚刚说什么,快,再说一次?”   小孩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嘎触。”   大概是刚刚听多了佳书佳书的,他叫的不是爸爸,不是妈妈,居然是“嘎触”?   “佳书,你听,她是不是在叫你?”   又听见这个名字,他兴奋地在宁母怀里挣了挣,又连念好几遍。   宁母纠正他,“来,跟妈妈念,是佳书,不是嘎出,佳—书—”   “嘎触嘎触~”   宁佳书刚才还心情不爽,现在竟被这蠢孩子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现在觉得,要是宁父那边生的也是个喜欢逗人笑的蠢孩子,她倒也无所谓了。 第53章   两个人切了蛋糕, 吃过饭, 宁佳书怕宁母又唠叨刚才的事, 干脆找了个借口直接回公寓。   继续呆着,宁佳书怕看到罗图回来又忍不住火力全开。   她从来不怕和人闹僵,只是怕宁母夹在中间难做。   出了门想给霍钦打个电话, 这才发觉手机根本没在包里,不知道掉哪儿去了。心情乱糟糟的,干脆随着人流上公交车,扔了两枚硬币, 慢悠悠往城市另一端驶去。   这边宁母收拾了桌上的蛋糕和残羹剩饭, 又把家里打扫了一遍, 也没等到罗图父女俩回来, 搜罗了所有房间的垃圾打算出门去倒, 最后竟在二楼的垃圾桶里看见了一支用过的验孕棒。   两道杠。   这发现差点让她一个踉跄没站稳。   是谁怀孕了?   家里又没来过外人, 她第一反应想到早上听见宁佳书在洗手间干呕咳嗽声, 当时她在餐厅,多问了一句, 佳书只说是肠胃感冒。   罗图的吗?   好像也不太对,罗图没有男朋友,怎么会怀孕?   她从垃圾袋里拿出那支验孕棒,急得团团转,想来想去,不会是佳书为了不想结婚骗她吧?   又或者,她想把这孩子悄悄打了吗?   这个认知一出现在脑海中, 宁母顿时坐不住了,赶紧拿起电话,给宁佳书拨过去,然而佳书好像故意不愿接似地,彩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也无应答。   ==================   霍钦自从上次和母亲吵了架,已经近一个月没回家了。   霍母急得嘴巴里都长了口腔溃疡,连牌也没心情出去打了,整日郁郁寡欢,来探望的小姐妹给她出主意。   “你这傻子,孩子不久这样吗,逆反心理,你越不让他做,他就越反着来,你不拦他,他反倒没这么坚定了。”   “不,我们家钦儿从小就懂事,他不是那种人,要不是下定了决心,他是不会跟我说那种狠话的。”霍母拿着小绢子擦拭眼泪。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泪眼朦胧抬头。   “首先得先去赔个不是,你不是说上次动手打了他吗?先把你儿子哄回来,你就假装同意了,顺着他的心意来,之后再悄悄作梗挑刺,让那狐狸精先受不了说分手。”   “这主意能成吗?”   “那总比你儿子一心倒向外人好,性子烈有什么用,你瞧瞧蔡琼,又是吵又是闹的,现在老公半点愧疚也没了,一心倒向外面的三儿,这才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形容虽说有点怪怪的,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霍母听进去了,当天中午就叫家里的阿姨做了些好吃的,买了一堆水果,亲自找到霍钦的公寓去。   忐忑地敲了半天门,才见儿子裹着浴袍来开,大概是澡刚刚洗到一半。   “妈?”霍钦诧异,“你怎么来了。”   “怎么,你不回家,我还不能来看看我儿子吗?”   其实从家里出来这些天,霍钦心里也不好受,现在霍母上门来,他其实心里挺开心的,一面又觉得自己实在不孝。   闪身让霍母进门。   “你先去洗澡吧,别感冒了,等洗完出来吃饭,我们再好好谈谈。”   洗手间的水声又响起来。   霍母在客厅里等了会儿,站起来四处转转,眼泪又开始酝酿了。   冰箱里什么也没有,霍钦这孩子一个人肯定没吃好饭,罐子里的咖啡都喝到见底了,也不知熬了多少夜……   逛着逛着,瞧见阳台上挂着的女式外套和围巾,心头大骇,出来的眼泪顿时又全憋了回去。   这两个人居然、居然都住一起了吗?   桌子上的手机就在这时候响起来。   霍钦和宁佳书用的是同款手机,又都是一个颜色的,霍母只以为是儿子的手机,凑到屏幕跟前一看,却见备注居然是——妈妈?   什么情况?她把手机掏出来一看,没给霍钦打电话呀。   该不会、该不会宁佳书那边,他们已经见过父母了吧?   霍母倒跌两步,被自己的猜想吓到了。   手机响了好几遍,她没接,很快,又有短信发过来。   手机上了设备锁,但发到桌面上的信息却还是能看清的。   只见第一条便是——“佳书,我在洗手间垃圾桶发现了验孕棒。”   第二条紧接着进来,“你怀孕了,是不是?”   “我问了何西,她说你男朋友是申航的机长,他是孩子是爸爸,对吧?”   “快给我回电话,我带你去医院好好检查。”   宁母手一颤,忙不迭地把手机扔回去,恨不得自己没看过这短信。   原来手机竟然是宁佳书的。   她怀孕了,怀的还可能是钦儿的孩子。   怎么办?怎么办?   一时间,霍母心乱如麻,钦儿的孩子那就是她的孙子,虽然她不喜欢宁佳书,但是宁佳书要是怀了她的孙子,她还能故意挑刺挑拨离间吗?   那她的孙子岂不是刚出生就没有了完整的家庭?   洗手间的门咔嚓一声打开,霍钦便瞧见霍母惊慌失措的神情,“妈,怎么了?”   霍母指着茶几上的手机,声音磕绊,“你女朋友她、她怀孕了。”   “怎么回事?”   “我刚看到她妈妈给她发过来的短信,说是看见了垃圾桶里的验孕棒。”   霍钦来不及擦头发,拿起手机,试图查看刚刚霍母看见的短信,可屏幕上有锁频,不是即时发进来的消息,已经没办法打开了。   “钦儿,孩子该不会是你的吧……”   “妈,你在胡说什么。”霍钦的眉头这次终于皱起来,“如果佳书有了孩子,那当然是我的。”   时隔一个月,母子俩重新并排在沙发上坐下来,心乱如麻。   霍母想的是,如果宁佳书有了孩子,尽管她再不喜欢,也不得不接受这个儿媳妇进门,她的孙子必须得在个完整的家庭里长大。   霍钦却想起了昨天从模拟机上下来,宁佳书差点抱着垃圾桶干呕的样子。那就是害喜吗?   他可能要当爸爸了。   霍钦极力按捺,却还是压不住心头涌上来的喜悦,但很快,这喜悦又被理智冲淡了。   宁佳书没把结果对他说,说明她暂时并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她还这么年轻,霍钦不确定她想不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不确定她会不会因为这个孩子改变主意,想要和他结婚。更的确定的是,这个孩子会把他们现有的局面打破。   宁佳书的性子很果决,从不向人妥协,如果他们的意见合不到一起,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他们跟当年一样,分道扬镳。   思及此,怕母亲做出点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他只能先招呼,“妈,这件事你先别往外说,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为什么?”霍母不解。   “你听我的就是了。”   又是叮咛又是嘱咐,霍母这才答应瞒住这个天大的秘密。   ==================   宁佳书再回到公寓,就见霍钦拿着手机站在门口等她。   何西不在家。   “原来掉车上了呀,我还以为丢了呢。”   宁佳书看也没看,把失而复得的手机塞进包里。   “你妈妈刚才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我在洗澡,没接到,你不看看吗?”   “反正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都听腻了。”   “干嘛在这儿傻等,我反正都要回来的。”宁佳书低头找钥匙开门。   “下午去哪儿了?”   “心烦,我坐公交车回来的。”   还没等钥匙插进锁眼,霍钦从后面抱住她的腰,“烦什么?”   “就是家里的事。”   宁佳书觉得霍钦有点不对劲,他很少这样主动,轻轻拍拍他的手,“怎么了?”   “今天还不舒服吗?”   “早上有点咳嗽,没胃口,刚刚在公交车上晃两个多小时,更晕了。”宁佳书转身,把头埋进他怀里撒娇。   “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真的?”   宁佳书眼睛一亮,这段时间申航忙得不得了,霍钦都不太做饭了。   跟着霍钦上楼,打开手机查菜单,点了一堆菜,坐在客厅等时候,这才发现了宁母发过来的短信内容。   验孕棒?   开什么玩笑呢?   宁佳书每次都做安全措施,觉得不保险的时候还要吃事后药。公司一怀孕就停飞,她怎么可能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既然不是她的,那就是罗图的咯。   想到早上罗图一心护着宋博闻的表现,在联想宋博闻的品行,宁佳书心中又确定了几分。   瞧着霍钦在厨房切菜的背影,宁佳书当即起身出门,在楼梯间里给宁母回电。   “东西不是我的,应该是罗图的。”   “可是罗图不是没有男朋友吗……”   “这你就得问她了,问我怎么知道。”   ……   宁佳书挂掉电话,却不知道,这支验孕棒,在家里搅动了一场风暴。   宁母郑重想了很久,给继女打了好几通电话,大概是因为宁佳书的事迁怒,罗图一通没接,当天晚上也没回家。   第二天背着孩子找到公司里,才知道罗图连班也没去上。   有认识的同事告诉宁母,昨天晚上罗图还约他们去泡吧。   这么大的年纪怀了小孩,连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又怎么知道爱惜身体?   宁母实在放不下担心,思来想去,最后把罗父叫回来,跟他坦白。   “怀孕?”罗父怒目圆睁,“什么时候的事?谁的孩子?”   “我也不太清楚,昨天上午发现的,”宁母摇头,“我想跟她联系,但罗图不接我的电话。”   “你是怎么管孩子的?她出了这么大事,你竟然现在才告诉我!”男人额头上的青筋都要爆出来了,宁母性子软惯了,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罗图平时回家来挺听话的,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   “听话?听话你就可以不管她吗?你对佳书无微不至?对图图又是什么样?都在一个屋檐下,你怎么能这么对她!人心都是肉长的,图图心里就没有想法吗?”   坐在学步车里的孩子被声音一吼,哇一声哭出来。   连同宁母也鼻子一酸,气得说不出话。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火气怎么还能冲自己身上发。   平心而论,这么些年,她给佳书买什么,就一定也给罗图买一份,多少次,因为她偏袒罗图,佳书差点再也不想理自己这个妈。就算是一模一样的待遇,两个人的性格也截然不同,就算她想管,罗图愿意听她的话吗?   她这么大的年纪生了二胎,带孩子带得心力憔悴,头上藏的全是白头发。到头来他的孩子出了事情,竟然把责任一股脑往她身上推。   哄孩子的时候,罗父那边终于拨通了女儿的号码。   罗图宿醉刚醒,接到父亲的电话,在一阵狂风骤雨的骂声中,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你跟我说,孩子是谁的?我去宰了那个不负责任的兔崽子!”   谁的孩子?   昨夜下肚的几瓶酒一瞬间全涌上来,她干呕几声,一口气奔到垃圾桶旁边吐得昏天暗地。   “我再问你一遍,是谁的孩子?”   那声音厉得像刀子,像是咬着牙根一字一字挤出来的。   罗父虽说算不上慈父,但也是把她捧在掌心长大的,罗图哪里听过他这么跟自己说话,吓得心头一颤,嘴里当即蹦出来个名字,“宋博闻,是宋博闻的,对,就是他……”   她开始绞尽脑汁拼命回想,“两个多月前,我陪他去参加他朋友的生日聚会,我喝多了,就、就……”   “你不是跟我说去加班吗!”罗父气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就算你再喜欢他,怎么能用这种方式,你们连男女朋友都还不是,未婚先孕,别人会怎么看你!”   “我不知道……”罗图捂着脸,终于崩溃地哭出声,“我不知道……”   事实上,两个月前那天,罗图脑海里并没有多余的记忆,其实她那天是故意喝多的。认识这么久,宋博闻对自己的态度始终不痛不痒,她只是想试试他,是不是真像看上去那么经得住诱惑,没料那酒后劲儿太大,脱了衣服之后便半断片了。   她只恍惚记得自己撞进谁的怀里,被拥着进了房间,她半推半就,之后狂欢的记忆在清醒后便迷离模糊起来。   那个男人,一定是宋博闻。   对,一定是他,那个聚会上,她只和他认识。   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有了这个孩子,她说不定就能嫁给他,女人只给自己爱的男人生孩子,只要能生活在一起,他早晚会看到她的真心的。   “你把他的号码给我,我来跟他说。”   “爸……”罗图不知怎地,反而有点害怕起来,“你要和他说什么?”   “他是个男人,必须对你负责任。”   “不,我自己来说吧……”   “别废话,你马上回家,我和他讲完再来找你算账!”   罗图不敢再多说,哆嗦着手,心乱如麻打开通讯录,硬着头皮把号码复制下来,发给罗父。   “爸,你态度好点,他不是咱们能惹的人。”   “我知道,这点面子我会给他留的。是富二代又怎么样,敢占我女儿的便宜,就别想抹抹嘴跑掉。” 第54章   宁佳书听说了孩子真是宋博闻的时候, 只觉得可笑, 竟然还真被她猜到了。   女人蠢起来的时候, 智商还真是比预料中还要低得可怕。   宋博闻也比想象中更卑鄙。   “……叫了宋博闻今晚来家里吃饭,我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安定。”宁母的声音里不知怎地带着点重音,嗡嗡的。   “妈你感冒了?”   “没有, ”宁母在电话这端摇头,“我和罗图她爸爸因为这件事吵架了。”   “吵架?”   宁佳书颇有点不敢置信,宁母的脾气像一软白面,谁都可以揉捏两下, 能和罗父吵起来, 不知道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气顿时便上来了。   “他算什么东西, 住你的吃你的还得给他养孩子, 居然还有脸怪你?关你屁事。”   “佳书……”宁母的声音有点疲累, “女孩子别这么说话, 会嫁不出去的。”   “不稀罕嫁,你先做饭吧, 今天晚上我也回来。”   “还是别回来了,你不是不想见他们吗?”   “要来,这么难得的戏,怎么能不看。”   宁佳书挂了电话,起身便去换衣服,她其实懒得蹚这浑水,只不过怕宁母一个人在家被迁怒受委屈罢了。   她怀疑罗父是不是到了男人的更年期, 否则那些年骗着哄着好不容易住进的大房子,这会儿怎么会脑子拎不清和宁母吵架,还是得防着点。   ==================   当天下午,宁佳书在霍钦那蹭饱了饭,又喝下了大碗鸡汤,这才心满意足起身收拾碗筷。   反正晚上回家肯定没心情吃饭。   她最近肠胃感冒,闻不得腥味,连平时最喜欢的鱼汤也不爱喝了。   都说怀孕的人会口味大变,讨厌吃从前喜欢的东西,这更加深了霍钦的误会。   鸡汤还是霍母拎过来的,不知道她叫人辛辛苦苦给儿子熬的汤进了她的肚子,会不会气得跳脚。   “我来洗,你别弯腰。”碗才进洗碗池,霍钦便过来抢她的抹布。   宁佳书被逗得发笑,“我还不至于连个碗都洗不了呢,你都做饭了,给我吧。”   霍钦不肯让,只叫她去客厅坐着先等,“我把碗擦完就送你回去。”   “我自己开车也行的,你都累一天了,不用送我。”   “不行,我不放心。”   “你这两天怎么了,我又不是瓷做的,你怎么紧张成这样?”   霍钦闭口不言。   ==================   直到回到家,进门,瞧见客厅的宋博闻,宁佳书还觉得荒唐。   几个月前还信誓旦旦爱她,前不久还拥着个漂亮女孩和另一个姑娘相亲的人,现在和她的继妹并肩坐在餐桌一端。   罗图向宁佳书投过来的眼神满是居高临下,仿佛她已经真切地和身边的人成了一对。   确实,小报上宋博闻的前女友那么多,倒还真没听说过他让谁怀孕的,罗图是头一份。   宁佳书笑。   罗父给宋博闻倒了一杯酒,瞧着他身后那个司机模样的人很是不满。   “小宋,我有私话要说,就不能先屏退其他无关的人吗?”   “哦,”宋博闻像是才反应过来,手在桌面上交叉摆着,回头瞧一眼,“不用了,他跟我很久了,您尽管放心说,他不会乱讲话的。”   这种事,要他怎么当着外人的面坦然说出来?   又静默了片刻,罗父清咳了几声,才开口道,“我女儿怀孕了……”   “恭喜啊。”   宋博闻轻笑,冒出一句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话。   罗父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这会儿也顾不上心平气和,疾声道,“是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宋博闻眉梢一挑,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您在开玩笑吧,我和您的女儿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怎么能是我的孩子呢?”   “你是不是个男人,难道这种事我女儿还会撒谎不成?”   “这您就得问她了。”   所有人的视线移向罗图,她的脸色煞白,额头也隐隐是汗。   罗父沉浸在怒气中,没有发现端倪,厉声催促,“罗图,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把你对我说过的对他再说一遍,这小子不想认账……”   罗图是个女孩,又还当着外人的面,话到此处,她的面子再也绷不住,摸着肚子,低低啜泣起来。   “说啊!”罗父急了,当即骂道。   “那天……我跟你去参加你朋友的生日会,你喝多了,我也喝多了……”   “我是喝多了,但我喝醉之前,朋友已经帮我准备好过夜的房间,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我原本以为你已经自己回去了,现在看来……孩子的父亲并不是我,如果你想找一找那个人究竟是谁,我愿效犬马之劳。”   话到此处,宁佳书算是听明白了。   宋博闻虽然品行低劣,但还不至于撒谎。   罗图自己也不确定孩子的父亲是谁,记忆模糊,干脆一股脑归到带她去的宋博闻身上比较合适。   罗父却不肯相信,他固执地觉得自己女儿不可能骗人,拍桌而起,“你撒谎,搞大了我女儿的肚子还不想承担责任,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说着,揪起宋博闻的领子就要揍他。   宋博闻纹丝不动,他身后的人出手了,没等宁佳书看清,罗父已经被那司机将手缚在背手往地下一按,整个人动弹不得,痛苦地嚎叫。   宁佳书这才知道,宋博闻留着这个人的用意。   她现实里鲜少见身手这么利落的人,这动作也太快了。   宁母被急慌了,差点吓哭,赶紧起身过来,“他不是故意的,快把人放开,他的手要断了……”   那司机回头望,瞧见宋博闻示意,才肯把手放开,这次罗父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是嘴上还不肯饶人,“自己做过的事情,你有胆子做,没种承认……”   宁母去扶地上的人,被罗父一把甩掉,“走开。”   “我要是真做了,自然会承认。再不然,你不愿意相信,等你女儿的孩子生下来,和我去做个亲子鉴定好了。”宋博闻把刚刚他给自己倒的半杯酒喝完,笑道,“要真是我的孩子,我肯定不亏待他。”   “混蛋!”宁母骂,佳书当初果然没有说错,他根本不是个好人。   “嗯,我是混蛋,但我可没对你女儿混过,”他回头看宁佳书,“你说是吧,佳书。”   所有人里,只有宁佳书在位子上坐得最稳,战火猝不及防烧到她身上,她深深皱眉头来。   “别再说了,别说了。”罗图的啜泣声终于越来越大,她捂着肚子蹲下去,仰头看着宋博闻,“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这么喜欢你,我爱你啊,你怎么能这么无情……”   “是吗,你喜欢我?”宋博闻摇头,自问自答,“这句话我听得多了,好坏还是能分辨的,你爱的不是我这个人,是我身后的一切。倘若没了这些,你还会喜欢我?”   宁佳书心想,他对自己的认知倒是真切。   罗图泪眼朦胧摇头,“我会,我喜欢的就是你,是你这个人。”   宋博闻嗤笑一声,摇摇头,“这话你自己信吗?”   一顿饭最终以闹剧收场,结局在意料之外,却似乎又是情理之中,宁佳书唯一没猜错的是,宁母一桌子菜果然白做了,所有人一筷子也没动过。   宋博闻走后不久,她陪着宁母安慰两句,也很快下楼。   却不想,宋博闻的车还停在原地没走,待她到了跟前,车门便打开来,拦住去路。   “我家里已经被你搅得一团糟了,你还想做什么?”   “别这么看着我,你现在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宋博闻提醒。   “你果然比我想象中更卑鄙。”   “我做了什么?我不过是应她的请求,带她去参加了几场入流的聚会而已。”   “是,你什么也没做,你不过是利用她的贪欲惩罚她,顺便祸及我的家人。”   昏黄的车灯里,他点了一根烟,烟头是猩红色,“这么晚,去哪儿?找你男朋友?”   “关你屁事。”   宁佳书并不理会,绕道朝前,却被宋博闻抓住手。   “放开!”宁佳书挣扎。   “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你拒绝我说不会吃回头草,现在和霍钦又算什么?”   宁佳书猛地抬头,用尽力气把他的手甩到一边,“你调查我?”   “这算什么调查。”宋博闻冷哼,“用不着我张口,自然有数不清的人会排着队把你的消息告诉我。”   “现在呢?你做完这些,改变了什么?你满意了?”宁佳书问他。   “不满意,我觉得心里更堵了。”   他仰头朝老式小区房的楼顶看,“你知道吗?当年,我来找你的时候,就站在这个地方。”   “过往的每一个人都拿着我看,大概觉得我是傻子,我从来丢过这样的人,可我当时想的就真是,能多挺一分钟,就多挺一分钟,或许你被我感动了,就会从那道门里出来。现在想来,感动的也只有我自己而已。”   “要我说对不起吗?”   “说来我听听。”   “对不起,这句是真心的。”   “你觉得哪儿对不起我?”   “我年轻时候,太把感情当儿戏了 ,不应该随便和你交往,更不应该随便把你甩了,最不应该,你从北京跑到上海,在楼下站了这么久,连个照面都没有打,我至少要下来说一声,和你解释清楚原因的。”   她现在渐渐也能体会,爱一个人的感觉。倘若霍钦那时候也对她如此绝情,她心里会是怎样的滋味。   道完歉,宁佳书又问,“现在心里畅快点了吗?”   宋博闻摇头。   “既然如此,那你还想做点什么才解气,说说看?”   男人猛吸一口烟,仰靠在椅背上,看烟圈慢慢吐出来,黑暗中,眼神渐渐沉下来,“我也想问你呢,我还能做点什么,才能让你痛彻心扉,尝尝我当年的痛苦。”   “那这件事你可能办不到了,我又不爱你,不管你做了什么,不会痛彻心扉的。”   “那霍钦呢?”   “你敢!”宁佳书没来得及反应,只听这个名字,脸色便已经下意识落下来,疾声呵道。   “看来这个让你破例吃回头草的人哪,到底不一样。”他低低笑起来,“你爱他吗?”   宁佳书还在犹豫该怎么作答,宋博闻已经冷声道,“说实话。”   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喜怒无常,激怒他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干脆坦然道,“爱,我爱他。”   “到底这个世上终于有人能罚你了。”   车厢内重新静默下来,指尖猩红的烟头最后燃尽,宋博闻开口,“你走吧。”   “就在这结束,你不会再搞幺蛾子了吧?”   “我回北京,不会再见你了。”   宁佳书心中长舒一口气,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感激,抬脚朝前走,又被唤住,“宁佳书!”   “怎么?别告诉我你又后悔了。”   “你不知道,我从前有多恨你。”   “现在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烟头大概是把指尖都烫起了泡,他木然将火星掐灭,声音在黑暗中轻轻响起,“有几分恨,就有多少爱。”   “我恨你的时候,也是我爱你的时候,现在,我不想再恨你了。”   宁佳书回头,“祝福你,以后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那是当然。”   “一路顺丰。”   “你也珍重。”   她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路灯下,冷风哗啦啦往车里灌。宋博闻最后开头看了一眼楼顶,抬手重重合上车门,被烟头烫到的地方触到车门把手,水泡好像摁破了皮,有冰凉的组织液顺着指尖往下流,痛感不亚于清理陈年的脓包。   “走吧。”他吩咐前排的司机。 第55章   霍母跟儿子约定好的保守秘密, 到了姐妹团那儿, 到底没守住。   所有人一听这消息, 都大吃一惊。   “天哪,钦儿闷声不响的,居然就成咱们这群孩子里最先当爸爸的了?”   “我瞧这姑娘还是有几分手段的, 居然想到用孩子逼宫,你和老霍又是最喜欢孩子的,现在不能不承认她了。”   霍母这几日是悲喜交加,想到孙子便眉开眼笑, 想到宁佳书又忍不住愁眉苦脸, “谁说不是呢, 木已成舟, 也只能如此了, 等钦儿那边说好了, 我就去找先生看个日子, 先把两个人的亲事订下来,可不能委屈了我的孙儿。”   “恭喜你啦, 这么年轻就晋级当奶奶。”   “哪里哪里。”   也不知道是个小公主,还是个小王子。   霍母嘴上客套着,唇角却怎么也按不住。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宁佳书生女孩儿合适,男孩儿大了就不由娘,光听媳妇儿的了,她原本想着霍钦这么听话聪明的孩子会例外, 却到底也没有免俗。小孙女多好,又能给她扎辫子,又能收集漂亮的小裙子,还能陪她去听音乐会,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么想着,在家里待到第三天,她便再也按耐不住了,拿着纸条上打听来的地址,一个人偷偷摸摸到了宁佳书家附近。   她穿了妮子大衣,巴宝莉围巾绕脖子缠了几圈,遮掉大半个下巴,又戴了墨镜,唯恐人认出来,却不想,越是这样,却引人注目,进这老式小区没到十分钟,已经引起了过路每一个人的关注。   “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儿,需要我帮忙吗?”小区里溜达的保安问道。   霍母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抽出纸条,居高临下问,“这个地址,在哪儿?”   保安仔细又打量了两眼,才给她引了路,人前脚刚走,他后脚一溜烟跑回保安室,给宁家打了电话,“宁大姐,你一个人在家可要当心,刚才有个鬼鬼祟祟的女人朝我问了你家的路。”   “什么样的女人?”宁母疑道。   “个子高高的,好像还挺漂亮,但又是围巾遮脸又是戴墨镜的,一看就知道她想犯罪,不是好人。”   宁母在记忆中仔细搜寻,到底没找到这个人的身影,把睡着的孩子放进婴儿车里,凑过猫眼往外瞧,果然见了保安嘴里描述的那个人。   她的眼光比保安亮些,看得出来女人身上的衣物大都价值不菲,只是她徘徊在自己门口,又不肯敲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宁母一思量,便把门打开了,“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那道门猝不及防开了,霍母吓一跳,下意识要跑,走出两步,又觉得这样落荒而逃和自己的风格不符,扯了扯大衣,转身,强行镇定下来,摘下墨镜,用最优雅的笑容,“你好,我是霍钦的母亲。”   宁母在何西那里听过这个名字,也在电梯里见过那个小伙子,母亲和他一样,挺有气质的。虽然不知道她怎么忽然来拜访,但还是热情将人迎了进来。   宁母不善言辞,霍母平日习惯了姐妹团们的善谈,根本不用担心找不到话题,这会儿两人四目相对,竟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对坐半天,霍母轻咳一声道,“贸然来访,连件像样的礼物也没带,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人来就好了,”宁母赶紧摆手,“我家里不常来客人,您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霍钦的母亲既然能上门来,想必已经承认自己儿子的女朋友了。佳书脾气不好,宁母生怕这点叫人嫌弃,因此对霍母很是客气,把能堆叠的好听四字词语都往上用,又是端茶,又是削水果,弄得霍母也不大好意思了。   吃人嘴短,咬了一口宁母送到嘴边的水果,霍母心想,虽然养出宁佳书这样的女儿,母亲居然还挺温良的,倒也不算难相处。   宁母把能削皮的水果削完一圈,这才问道,“您今天来,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此话一出,霍母顿时紧张起来。   惨了,要是被宁母知道自家儿子叫她的女儿怀上了孩子,再温良的母亲,也要发火的吧?会不会把她扫地出门?   她一个激灵,赶紧把苹果放到一边,笑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之前听说过佳书家里的地址,今天路过,顺道过来看看,没想到您刚好在家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客套,聊了半天,居然也相谈盛欢,得知佳书几年前在澳洲居然就和霍钦谈过恋爱,宁母也大呼意外,“那当年在一起好好的,两个人怎么又分手了呢?”   这就得问你女儿了!   霍母心里骂着,表面还是笑哈哈,“谁知道呢,现在的孩子啊,谈恋爱跟我们那些年可不一样,分来分去跟闹着玩儿似的。”   宁母自然了解自家女儿的秉性,有点心虚,说不得就是佳书把人家甩了……只能尴尬地赔笑。   恰好门铃在这时候响起来,是物业,听说小区的业主们联名举行个什么活动,需要她到楼底下签个字、表表态。   宁母脸皮子薄、心地软,平日大家有事都来找她帮忙,这会儿抹不开面子,也只能同意了,被拽下去之前,勉强回头跟霍母打了声招呼,“您随便坐,我去去就回来。”   主人一走,空间便安静下来。   这人也太没防备心了吧?她一个第一次上门的生人,就敢把她独自留家里。   霍母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有点不自在。抬头环顾了四周一圈。   在这个地段的复式楼房,可见宁佳书家境不算差,基因也好,就是人品不大值得信任,还需要再考虑。   正想着,她不知怎地,竟听闻轻轻一阵打呼噜的声响。   怎么回事?   哪里有人在睡觉?   霍母吓一跳,蹭地站起来,沿着声音寻去,这才看见阳台上的婴儿车。   ……谁家孩子?不会是宁母的,她看起来都和她差不多大年纪了。   婴儿车里的小孩皮肤白白净净的,四肢像藕节一样,眼睫毛又弯又长,红润的樱桃小嘴嘟起来,打呼噜的声音像是吹泡泡,这长相,竟然和宁佳书有几分相似,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插图。   霍母忍不住脱了手套,上手去摸两下,小孩的皮肤果然像想象中一样软糯,如同前几天吃过的,那冻在冰箱有雪糕夹心的糯米滋软皮。   按下去,又弹回来。   如果她有个孙儿,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了。   真是让人撒不开手呢……她摸了又摸,直到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才忙不迭回到沙发上。 第56章   宁佳书接到母亲的电话时候正在去机场的路上。   听到霍钦他妈来家里, 着实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   “我也不是太清楚, 忽然就来了,留她吃饭也不肯,在家里坐一会儿就走了, 手套还忘在了你弟弟的小车里了,佳书你什么时候回家,到时候给她亲自送过去,对, 不能空着手登门, 我给你准备点礼物, 到时候可千万礼貌点, 别留下坏印象……”   越说越离谱, 宁佳书半点没有准备, 被这消息打个措手不及, 听宁母的口吻,她心里根本就是把结婚提上日程的意思。   “够了!打住, 妈你别净给我添乱了。”   宁佳书抚额,挂了电话,又急匆匆给霍钦拨过去,“你妈怎么会忽然来我家?”   她的语气算不上平静,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有种不安全感,甚至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恐慌。   坏了。   霍钦才听心里便咯噔一下,知道霍母到底没沉住气, “她说了些什么?”   “电话里没提,我妈只说她手套落下了。”   霍钦妈妈对自己感官应该不会很好,这宁佳书能猜到,也有自知之明。   虽然重新和霍钦复合了,但她根本没做过向长辈公开恋情的准备。   谈恋爱本来是两个人的事。   但在霍钦这个年纪公开恋爱,没办法避免被逼婚,她本来就有前科,要是再拖着不愿意结婚,都可以想象未来怎么被两家长辈指指点点。宁佳书自由惯了,最受不了被人压着头去做任何一件事。   “你先别急,她应该没有别的意思,我……”   “不是,她最起码应该跟我们打声招呼吧?她忽然来这么一出,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宁佳书急了,“我们俩的关系你怎么和她说的?”   “照实说的。”   “霍钦!”路上又在堵车,宁佳书烦得晕头转向,没注意到电话那端的调子已经落了下来,“咱们不是约好了,先不跟家里说吗?”   “就算我不说,又能瞒多久?”   霍钦没有为自己辩解,他摘下制服檐帽,出门的脚步缓缓停下来,“佳书,就算有一次,你为我们的未来想过吗?”   车厢的暖气喷得人喘不过气,这近乎质问的语气令她哑口无言。   车流迟迟不动,喇叭声此起彼伏,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距离迟到时间越来越近,宁佳书的不耐和躁意彻底到达顶峰。   “没想过、没想过,”她觉得脑袋里有根神经在突突跳动,气急败坏,“我不想去想——”   “但我没办法不想。”   他打断她,顾及到宁佳书的肚子,极力心平气和控制情绪,放缓音调,“你知道我个是怎样的人,没有计划、完全不确定的明天对我来说是在浪费人生,你能保持现在的状态过一辈子吗?”   “有什么不可以?你为什么总要顾虑这顾虑那?”宁佳书反问。   根本没办法对上话,霍钦陡然觉得无力了。   深究起来,宁佳书和他的生活差异其实很大,价值观也并不十分契合,正如宁佳书不能理解他,他也无法像宁佳书一样,抛开身边所有人的感受一意孤行。   手机里电波的杂音越来越大,霍钦偏头,被框架隔成格子的大厅落地窗外,一架波音飞机刚刚滑到跑道中段,起飞离地,引擎的轰鸣将一声叹息掩盖在话筒末端。   霍钦没来得及提孩子的事,宁佳书那边车流开始畅通,电话被挂断了。   搭档的副驾买了两杯热咖啡,给他递过来一杯,玩笑道,“女朋友闹分手吗?机长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是啊。”霍钦叹口气,抬起杯子抿一口,往墙边一靠。 第57章   可不离闹分手不远了吗?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部线条, 霍钦的样子似乎格外落寞。   这一瞬间, 这位平日安静高冷的机长, 像是忽地从神坛上走了下来,成为了被凡尘情爱困扰的普通男人。   副驾心里一激灵,暗怪自己多嘴, 他混猜的,怎么就还就正戳人伤口上了?   搜肠刮肚想了半晌的经验,副驾试图补救道,“其实女朋友时不时闹一闹分手, 归根结底是因为缺乏安全感, 想看看自己在对方心里有多重要, 女人嘛, 哄哄就好了……”   他实在想不通, 霍钦这样的极品美男子, 怎么会还有人舍得与他闹别扭。   宁佳书要真是这样的人倒好了, 现在看来,他更像哄哄就好的那一个。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唇角却始终没有扬起来。   保持着吵架后的状态分别,可真是一件糟心事。   到底没等到见宁佳书最后一面。   眼看就要超过规定时间,霍钦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一次性纸杯扔进垃圾桶,快步穿过安检。   这一趟飞的是加拿大,加上在当地逗留的时间,往返不超过四天。   到那时候, 他必须做出决定。   ==================   宁佳书最近不太走运,被排的班都是短程航线,地上的延误倒比天上飞的时间还要长一些。   工作之余,她连玩手机游戏都兴致缺缺,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关机,偶尔开机瞧见空空如也的未接来电一栏,心口又不禁生出闷气。   不搭理就不搭理,跟谁稀罕似的。   她狠狠拔下充电器,把刚充满的手机扔到床尾,倒头蒙着被子睡觉,手机铃声就在这时候响起来。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起身,等宁佳书回神,电话不知怎地已经在她掌心了,却是个陌生号码。   刚刚生出来的零星喜悦瞬间被砸得七零八落,宁佳书最讨厌这样不受控的情绪,深吸一口气,皱眉划开接通。   打来电话的是许久未见面的高中学委,号码是问何西要的,通知她参加毕业八周年同学聚会。   自附中毕业之后,他们还是头一次举办这样大规模的同学聚会,众人已经在群里交流好几天了,宁佳书之前没开机,自然不知道这一回事。   何西刷着牙趴门口听她讲电话,白沫直往下落,宁佳书一抬头,恶寒了好一阵,勒令她擦干净地板滚出去。   谁料那边惊喜道,“你跟何西住一起啊?”   “是合租吗?真羡慕你们住一块,那么多年过去,你们居然还这么要好,不像我,这些年一个人飘在美国,逢年过节跟孤魂野鬼似的,如果不是遇上我老公Declan,现在还是孑然一身……”   宁佳书嘴上微笑,心里疯狂翻起白眼。   嫁了个美国中年企业家移民成功,还有大房子住,能把这么巨大的信息量塞在三两句客套寒暄里炫耀,也是种本事。   学委高中那会儿顶瞧不起何西和宁佳书这两个空有皮囊,念书不认真的同班同学,觉得她们投机取巧,但令人唏嘘的是,多年以后,居然是她最先靠婚姻走了捷径。   “对了佳书,你这次会带男朋友来吧?”   “他工作很忙,应该没空。”   “别这样,佳书,你都好多年没参加过同学聚会了,大家都很好奇……”   宁佳书有点头疼,别说霍钦现在还在跟她冷战,就算两人好得如胶似漆,她也不想让他去参加。   一来她们高中曾经是校友会瞒不住,二来,这类同学聚会约等于出风头大会,和霍钦的气质实在是格格不入。   电话到最后,宁佳书还是没有答应带男朋友赴约,那边失落至极,又炫了几句,才恋恋不舍挂了电话。   “你干嘛拒绝?霍钦一出场妥妥地横扫全场啊,我还等着看她眼珠子掉出来呢。”何西至今还在记恨学委当年常打她小报告的往事,“什么企业家,不就是一有钱的秃顶老头儿吗,亏她好意思带回来。”   宁佳书懒得再应声,躺回被窝里,横竖不得劲,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觉。   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放电话里霍钦最后说过的话。   仔细想想,她其实能感觉到霍钦清冷平静的表象之下的焦躁不安,尽管她并不懂他在不安些什么。   也许确实是她那天语气太坏了,不分青红皂白的质问伤了他的心,才会这么多天一通电话也没有。   那么这件事算她做错了?   结束冷战,要先道歉吗?   直接道歉好一点,还是先撒撒娇好一点?   宁佳书把电话摸出来,在聊天记录框里犹豫半天,写了删删了写,最后又气急败坏全部清空,将手机扔回床尾,整晚如此反复,终于在手机最后一点电量耗干后入眠。   ==================   自打同学聚会提上日程后,何西把收藏的垃圾食品和啤酒统统扔进垃圾桶,开始疯狂往健身房跑。   原因无他,她刚刚咬牙买下打算聚会穿的昂贵裙子,会将腰腹的缺点展露无遗,这两年何西疏于形体管理,腰上有了淡淡一层游泳圈。   人活一口气,树争一张皮,想当年,她和宁佳书可是齐驱并驾的存在,现在去见老同学,怎么着也不能让众人觉得自己被宁佳书甩远,分出高下来。   宁佳书轮休,一连跟着何西去了两天,在跑步机上跑到大汗淋漓,剧烈运动后,便也不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了。   恰逢她在另一家健身房办的年卡到期,干脆在这边的俱乐部新办一张。   漂亮姑娘在健身房通常僧多粥少,几个身材健美的年轻男教练为谁上去服务争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俱乐部经理亲自把文件拿过来,让宁佳书填会员资料,顺便给两人倒了水。   这个男人有些眼熟,梳了个背头,戴眼镜,油光水滑的。   宁佳书一向以记忆力出众为傲,竟一时也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资料快填罢时,有位白人男子刚做完运动,走过来与这经理闲聊了几句。宁佳书也听了一耳朵,白人说话是美式发音,经理的英文,却是澳洲口音。   挺地道的,也许是做过留学生。   毕竟在澳洲生活过几年,宁佳书抬头,又多看了那经理一眼,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猛地记起来,这个人,她的确见过。   在周映的照片册子里。 第58章   就算是在富翁如云的上海, 周映家里也贫寒得超出人想象。   家里拿低保, 母亲做清洁工一路供她念了高中大学, 最后又借遍亲戚朋友,加上贷款把她送到国外留学,家里住的却还是租了十几年的破筒子楼单间, 在嫁给宁爸之前,唯一能拿得出手值得骄傲的,就是文凭了。   宁佳书知道她是个精于钻营,有野心的女人, 不然也不能借那么多钱顶着压力念到硕士。她不够顶漂亮, 一个女人的资本除了美貌, 还有什么?嫁给宁父与其说运气好, 不如说正在她的计划之中。就算没有宁父, 她还会想办法攀附有其他有钱又势的男人。   若非肚子里有了孩子, 让她踏进宁家门, 一结婚宁父就帮她还清了国内亲戚朋友间欠的债和几十万留学时的贷款,按她自己工作赚钱的速度还债, 没个十年八年怕是根本没指望,更别提住昆士兰的大house,满柜子奢侈的衣服鞋包,出入有车接送了。   周映把穿学位袍的毕业照挂在书房,相册摆在最显眼的地方,宁佳书在澳洲住的那段时间,出入看见过好几次, 加上男人的澳洲口音,对上一联想,当即便记起来了。   等男人回头来拿填好的资料,问她,“宁小姐,您有想指定的教练吗?”   宁佳书签好名把笔递过去,故意笑起来问他,“你叫……”   “我姓方,方醒川。”   “指定你可以吗?”   “啊?”男人明显愣一愣,健身房里,像宁佳书这样的姑娘绝对是香饽饽,看着赏心悦目,不缺钱花,脾气爽快,身材又好,不需要费什么心力。没看刚两人说要办会员卡,今天轮班的几个教练都争得起劲。   反应过来他笑了笑,“我不是教练,是这儿的经理兼合伙人之一。”   “我知道,你没空吗?我一周最多来两至三次,做我的教练不会很忙。”   澳洲有着风靡全民的“健身文化”,许多澳洲留学生归国后还保持着健身习惯,这位方经理显然就是其一,西服下的肌肉鼓囊囊的,一般人不会练到这个地步,宁佳书猜他肯定有教练证。   果然,男人没有犹豫多久,便笑起来同意了,盛情难却,更何况是宁佳书这样的大美人,流转的眼波斜过来,谁又能拒绝这样的美意呢?   宁佳书做了一会儿拉伸运动活络筋骨,然后就踏上跑步机开始跑步。   方醒川一直在旁指导,十分热情。   没费什么力气,宁佳书从他口中得知,方醒川确实是澳洲留学生,在澳洲念书期间为勤工俭学考到了健身教练证,赚到一笔钱,尝了甜头,归国之后干脆和人拼股,自己做起了小老板。   虽然价格不菲的西服穿在身上,但观他举止,宁佳书猜他从前的生活条件应该不是很好,正和周映是一类人,寒门学子,有野心,逮到机会就铆足了劲拼命往上爬。   直运动结束,方醒川走开时,何西才终于憋不住道,“你看什么?人都走了,还看呢?”   她气喘吁吁放下保温杯,“我说,你就算跟霍钦吵架,也用不着健身房里找一个来气他吧?”   “滚。”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连我都看不上的男人,你还朝人家放电,无差别攻击?渔场管理啊宁佳书你……”   “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撕烂你的嘴巴。”宁佳书瞪她,收回视线,拉起毛巾把淋漓的大汗擦干,回更衣室换衣服。   问她为什么故意要接近方醒川?   刚刚记那个男人是谁后,宁佳书就有种微妙的感觉,具体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她把那归结为女人的第六感。   这世界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两个上海人去了澳洲同一所学校,同一专业读研,而且还在同一位导师门下,连毕业照都挨着站。   回想过年时周映挺着大肚子出门的次数,好几回还十分体恤地不用宁父接送,说是回家,但锦衣玉食惯了的人,宁佳书可不认为娘家狭窄的出租房有什么可吸引周映的地方。   女人恋爱跟打喷嚏一样,是瞒不了藏不住的,自打回上海,宁佳书好几次见她精心打扮,容光焕发的模样,心里还吐槽过她怀孕也不安生。   怀疑的种子早就埋下了,只是现在有了点冒芽的意思。   当然,如果这是她大惊小怪,虚惊一场,宁佳书自己也没什么损失,顶多浪费了打听的心力罢了。   ==================   从健身房出来,宁佳书要回家,叫何西把她的东西捎回去,何西不解,“你不知道霍钦今天轮休?”   “知道。”   “那你该不会是躲着他吧?”   宁佳书没搭腔,低头径自给车打火。   前段时间和霍钦好得蜜里调油,就差搬上去两人一块儿住了,忽然冷下来,连面都不敢碰。   她不愿退步,却也不知道面对霍钦该说些什么,也怕见面会吵得更激烈。   “我都不知道你在矫情个什么劲?这种极品男神你还舍得跟他吵架。”何西嘀咕,转身开了自己车门,“也就是现在了,要放高中那会,你让他皱一皱眉头,暗恋他的女生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   “别说我,就说你自己,你觉得你做好结婚的准备了吗?”宁佳书干脆反问。   她们两个能做这么多年朋友不是没有原因,至少对待婚姻的态度就如出一辙。   何西一时语塞,说话间,宁佳书已经踩下油门,利落倒出车库,只在她视线里留下一屁股尾气。   “嘿,神气什么!有本事对着霍钦神气。”   ……   宁佳书很快意识到回家也不是什么好选项,因为自从罗图怀孕,和宋博文闹过一场后,家里便不再太平了。   本应该早就做掉的人流,由于罗图换季感冒拖延了手术时间,白天家里只有宁母在还好,晚上罗父下班,一看到罗图的肚子必定要大发雷霆,一次次逼问那孩子的生父,可惜罗图自己都不知道,哪里能说出子丑寅卯。   要不是宁佳书一早发火警告过他们不要和宋博文往来,这战火肯定还得烧到她头上。   经此一次,罗父算是对宁佳书连面子上的好脸色也没了,他嘴上不说,在心里就觉得是继女把罗图带坏的。   宁佳书半点都无所谓,反正她又不吃谁的大米,别人的眼神就算把她烧穿,她也无动于衷。   反倒是宁母气堵得连饭都咽不下。她想不通,她打再婚起,一直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甚至有时还因为偏袒罗图而落得自己亲女儿的埋怨,怎么罗图自己私生活不检点,还能怪到佳书头上去?   都说二婚是搭伙过日子,她这些年无时无刻不在为这个家忍气吞声,可到头来只落得埋怨。宁佳书不在家的这几天,她和罗父吵了好几次架,连儿子都睡不好,现在每每一听到罗父的声音就哇哇大哭。   在客厅坐不到十分钟,宁佳书已经被三重奏吵到耳朵突突响,父女两个吵,罗父和宁母也吵,还有婴儿哇哇哭得面红耳赤来伴奏。   宁佳书近来已经和便宜弟弟熟悉了一点,这个臭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只要漂亮女人抱,宁佳书一回家就知道在她身上爬上爬下。也算是有点讨人喜欢的本领。此时见他哭得这么惨,简直要背过气去,石头心肠也生出几分不忍,便顺手把他提起来晃悠两下。   抬头不耐对客厅中央道,“宋博文不是说了帮你查,你打个电话问问?就算这孩子男方不要,营养费手术费他们总是该付清的。”   宋博文的朋友再不成器,也应该穷不到哪去,随便给笔钱也能暂时堵住罗父的嘴,宁佳书瞧他都要气疯魔了。   罗父被话点醒,立刻道:“对,你赶紧给宋博文那小子打电话,让他把人找出来,提起裤子不认账,哪有这么好的事!” 第59章   宁佳书抱了会儿弟弟, 有点觉出不对劲, 他两颊通红, 哭声里有股呼呼的闷气,胸口跟拉风箱似的,身上也好似有点烫。   她不确定是不是哭久了缺氧导致的, 干脆招手叫宁母过来,“你瞧是不是有点烧?”   那边罗图开始拨号码,罗父终于不再骂骂咧咧消停了,或许知道闹也没有用, 在这些权贵子弟面前, 要拿捏他们这些小市民跟玩儿似的。   “把免提打开。”   他屏声静气等着接听, 目光直要把那手机盯出洞来。   孩子的哭声已经越来越低, 但还是免不了干扰到他, 不耐地回头跟宁母道, “把孩子抱上去, 又不是没让他吃饱,你怎么带孩子的?多大了还整天就知道哭哭哭。”   宁母刚刚把体温计翻出来给儿子别上, 她向来是个温柔软弱到有些逆来顺受的女人,上一次婚姻失败后更加深了她性格中的这一特质。   但这次,她没有立刻动弹,或许是刚刚的吵架已经叫她精疲力尽,她麻木地跪坐在沙发回头,忍住眼泪:“从儿子生下来,你带过他哪怕一天吗?孩子高烧住院, 哪次不是我一个人带去的,你说这些话还有良心吗?”   “你不用上班不用出门,带个孩子有多难?孩子的衣服纸尿裤奶粉,哪样不是花我的钱?”   “你……”宁母眼中含泪嘴唇颤抖,她本就不善言辞,这一刻竟是半句话也分辩不了。   婚后她是没有了收入来源,可上一段婚姻结束她确实分到了一笔钱,那些钱都是为这个家和孩子花出去了大半,但现下要她一笔一笔去算花在哪,一时间怎能说得出来?   宁佳书站起来;“现在请个月嫂月薪都还要万把块钱,租个两室一厅每个月怎么着也得五六千,现在养个孩子你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吗就敢生,那点纸尿裤奶粉钱够得上趟?”   房本写的是宁佳书的名字,相当于他们现在住的是继女的房子。平时不提也就罢,现下吵架时候捅破这层窗户纸,脸上简直像被火辣辣打了一耳光。   “你看看,你看看你养的都是什么孩子,这么多年连声爸都不肯叫也就算了,连对长辈都没有一点起码的尊重……”   “我姓宁不姓罗,我有亲爸爸。要想得到尊重,起码得做件值得人尊重的事,外面大气不敢出,在家里吆五喝六算什么男人?”她怼人吵架向来不懂得什么叫客气迂回,罗父的脸色直接就青白起来。   这次,连宁母都忍不住扯了宁佳书的袖子,倒不是她觉得女儿说的没有道理,而是担心她始终是个女孩,和罗父撕破脸没有好处。   她的性子天生就带了几分息事宁人的优柔寡断,宁佳书这一点就和她截然相反。   便宜弟弟还在哭,她也没心情和人吵,回头问宁母,“时间到了没?你看看体温计几度了?不行就赶紧送医院。”   宋博文报着看好戏的心态,速度倒也快,三两下便查清楚了,把那男人的电话发给罗图。   说实话,他们那群纨绔中,许多人交个女朋友睡个女人跟吃顿饭一样,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年轻女孩们总天真地以为自己会是这些浪荡子的终结者,付出青春和身体,到头来除了物质上的补偿,别无他物。规则已经既定,罗图在他们眼中,也只是这些前仆后继的女孩中的一个。   宁佳书不再分神关注,原因是便宜弟弟发到了三十七度五,还有往上升的趋势。宁佳书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件,就被宁母催着下楼开车送弟弟去医院。   小孩生病是极危险的,到了医院挂急诊后又是一阵忙,一会儿排队交费,一会儿各种化验。   两个人都还手忙脚乱,孩子又沉,稍微多抱一会儿就胳膊发抖,好不容易打上针,宁佳书想起刚才宁母说漏嘴的,孩子生病了都是自己一个人照顾,顿时恨其不争,“你又不是有三头六臂,怎么什么都自己做,看把人家惯成什么样了?”   宁母这次竟没像以往一样解释几句,她额头累出的汗把碎发打湿了,茫然地坐在病床头发呆。   宁佳书自己也是一身汗,从健身房回来连澡都没来得及洗。天气已经近深秋,外头的风夹着小雨一吹,身上就冷了,宁母要把外套给她,被她翻个白眼推了回去,“土,你自己穿着吧,别病了又传给你儿子。”   何西期间打来了个电话,她刚到家,问宁佳书包里的裙子要不要挂起来。   那是上午和何西一起逛街买的,打算同学聚会时候穿。   “你看着办吧,我现在跟我妈来医院,烦着呢。”   “谁病了?”   “我弟。”   何西忽然想起什么,话风一转,“我跟你说,今晚楼上的灯没亮,霍机长还没回来。”   “也可能回家了。”   “那肯定不是,我几个小时前在别人朋友圈里看到合照,机组聚餐呢。”   宁佳书瞬时从椅子上坐直身体,“你把截图发给我看看。”   等闲何西肯定不会用这样幸灾乐祸的口气说话。霍钦洁身自好,除去工作,私底下生活是十分规律的。聚餐不会走到第二摊,不在朋友家过夜,不抽烟不喝酒,一般在十点钟上床睡觉,听起来简单,但在飞行员这个高压又忙碌的行业,简直就是健康楷模了。   图片一打开,果然,在一水发际线后移的中年大叔中作为颜值担当的霍钦,两侧全是挨过来的乘务组美女,笑意盈盈一同举杯。   包间的白炽的光线正打在霍钦身上,模糊了男人的神情与轮廓,只看得到双异常深邃的眼睛仿佛隔着镜头望过来。   难怪冷战这么多天连个信都没有,真是乐不思蜀,左拥右抱,好不自在!   啪!   宁母茫然看过来,发现宁佳书一巴掌拍瘪了床头柜上的纸杯。   “你干嘛呢佳书?”   “气不顺,理理。”   说话间,宁佳书已经打开自己朋友圈,拍了张病房被雨水打湿,水汽朦胧的窗户,上传。   噼里啪啦打上一排似是而非的字:“上海秋天第一场雨,真冷。”   最后非常刻意地将定位打开,显示XX医院。   发送!然后就一刻不停地刷新起来。   她曾经用霍钦的微信把自己置顶,又专门设置成星标朋友,无论发消息还是朋友圈,霍钦打开手机一般都能在第一时间看见。   虽然没直说,但霍钦要是没收到这个宁佳书式的和解信号,也就白当她两回男朋友了。   晚上真是刷朋友圈的高峰期,消息一出,几分钟内就收到十来条点赞。   和畅秒回追问她生了什么病,怎么病的,严不严重,还想过来探病。   底下更是一大排叮嘱她注意保养,按时吃药,赶快康复的。   宁佳书切出去玩会游戏,又切回来看动态,又切出去,又切回来,眼看时间接近十一点钟,忍不住打电话给何西,“你头伸出阳台外面看看,人回来没有?”   “没,还没回来呢。”   宁佳书终于怒了,从座位站起来,徘徊两步,打开拨号盘拨了霍钦的号码,数字按到最后一位,忽然有电话进来,没来得及反应手指就已经按下接通。   “你在哪儿?”   是霍钦。   他的声音低沉又带点深秋雨里的冷冽,也许还有些烦躁和无可奈何。   她满肚子气,偏又不想像等闲女人拈酸吃醋,面目可憎,慢了半晌才道,“医公z号:半#夏%甜*酥院。”   “我是说,在几楼,哪间病房?”   宁佳书的脑袋嗡地僵了一瞬,忽然一肚子怨都跟针扎破的气球似的,漏了个干净。 第60章   医院的长廊晚上已经安静下来了, 节能灯映在清洁工刚拖过的光洁可鉴的地板上, 衬得空气越发清寒。   宁佳书穿着霍钦的外套, 长出来的袖口一动就甩来甩去,有点说不上来的滑稽。   病房里护士在给弟弟做雾化,霍钦不知道为什么, 隔着门口的玻璃窗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她身边坐下来。   “饿吗?”   “不饿。”宁佳书摇头。   “还冷吗?”   “不冷了。”   “胃还难不难受?”   宁佳书回忆一会想起是她们吵架前那几天,她胃不舒服,老犯恶心, 霍钦居然记到了现在。   “都什么时候的事了, 早就好了。”   宁佳书似乎闻到霍钦身上有酒气, 她问:“你喝酒了?”   “嗯。”   霍钦年轻气盛时有一帮朋友, 偶尔在一起玩闹也会喝几杯, 后来在澳洲培训期间, 听闻他爷爷肝癌去世, 他当时失落了一阵子,似乎就是从那时起, 他就一滴酒没沾过了。   霍钦爷爷早年是部队的空军,呆了大半辈子的部队,伤退后转业到民航部门地面做了领导。霍钦小时候父亲常在天上飞,大半时间是爷爷带他,送他上学,接他放学。他因为战争时期身体落了取不出来的碎弹片,止疼片吃多了没用, 疼起来就倒酒喝,未曾想烈酒伤肝,倒先比那碎弹片先要了命。   霍钦话不多,从不与人倾诉。这些事,还是他们热恋时,宁佳书有次聚餐时被灌了酒,胃大半夜里难受,他爬起来给她找药时候才说的。   宁佳书总感觉他心里大概很难受才反常地喝了酒,冷战那么多天,其实她也不见得好过。   她伸手抱住霍钦的腰,把头埋进他怀里。   虽然被误导火急火燎赶过来,但好在宁佳书并没有生病,霍钦叹口气,肩膀松垮下来。他犹豫半晌,似乎在斟酌着怎么开口,最后却说道:“佳书,其实有个孩子挺好的。   “哪里好了,动不动生病,我妈从生下老二到现在,瘦了十来斤。”   “可孩子不止有生病的时候,他会笑会闹,是一个和你血脉相连的生命。”   “或许你以后会改变主意呢?佳书,你要是觉得辛苦,喜欢工作,孩子可以交给我妈带,或者另外找个月嫂帮忙都可以,“他说话时,下意识地抓紧了她的手,眼神中带着急切,他想要说服她,“相信我,佳书,我不会让家庭和孩子成为你的累赘。”   “你在说什么?”   先前的气氛荡然无存,宁佳书直起身来,茫然松开他的手,“我们不是说先好了不提这些吗?”   “是,是我破坏规则是我天真固执,可我以为我们现在已经和最开始不一样了不是吗?”他的胸口起伏,漆黑的眼睛直视她,强硬的背后似乎又带着不安胆怯。   宁佳书开始害怕,她既不想再和他吵架,把人推远,但又恐惧将这段关系更近一步。   她不知道霍钦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做个妻子?做个母亲?   她这些天无数次硬着头皮开始考虑,但仍旧不敢往深里想,她觉得自己不能扮演好其中的任何一个角色。   宁佳书无所适从,她恐惧,她觉得这次再不做点什么,似乎就要再次失去他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好像忽然有只手攥紧了心脏,攥得胸口晦涩,眼眶发热,她摇头又点头,张口欲言,却喉咙干涩。   宁佳书没有意识到,她的人生,包括在人际交往中也一贯强势,掌握主动,从不让自己落于下风,她会说咄咄逼人的话,做不留余地的事,然而到此刻,她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来示弱。   冷白的节能灯倒映在她眼睛里,好像有细碎的波光闪过。   霍钦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一度偏头别开眼睛,试图让自己心硬起来。   可漫长又沉默的一分钟里,他一遍遍揣度,一遍遍煎熬,最终不忍心,伸手盖住她的眼睛将她揽进怀里。   “霍钦,”宁佳书双手收紧他的腰。   “你别再说话了。”他觉得生气,懊恼,觉得无可奈何。   就好像做遍了所有的努力,最终却发现自己在原地踏步一样,只能接受宿命一般的挫败。   宁佳书没有听话,她越发将他抱紧,“我爱你。”   “你知道的,对我来说没人能像你一样。”   霍钦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终于听到如愿以偿的话,他却开心不起来,手下意识在她背上轻拍,“所以,这个孩子,你下定决心不要了吗?”   ……   宁佳书沉默了两秒,“什么孩子?”   这真是一场天大的乌龙,宁佳书用五分钟才弄清楚了事情叫人哭笑不得的经过。起因居然是宁母在洗手间发现罗图的验孕棒后,发来给她那条阴差阳错被霍钦妈妈看见的询问短信。   所有人都以为她怀孕了!   霍钦一直在等她坦诚,从前两人在聊起这方面观念的时候,本来就是截然相反的态度,宁佳书不说,霍钦就以为她不愿意要这个孩子,因为害怕束缚和承担责任,便打算连商量机会都不给,一个人草率地做了伤害所有人的决定。   这些天的冷战,竟然是一场无妄之灾,罗图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还狠狠坑了她一把。   宁佳书觉得又气又好笑,抬手使劲往霍钦背上捶了好几下,觉得不解气,又踢他:“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你连问都不问过我?”   霍钦全盘接收,苦笑摇头,“是我错了。”   大起大落,让他骤然轻松的同时,也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在这世上,比他更了解宁佳书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一直以来,宁佳书的感情观念就是可有可无,她渴望爱,但为了避免自己受伤害,又会下意识地在一段关系中减少付出和投入。男主角换成她前男友中的任何一位,她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得出答案。   会闹出这样乌龙的关键在于,霍钦因为上一次决裂宁佳书毫不犹豫地抽身留下了心理阴影,他纵然知道宁佳书对他的几分喜欢,却又害怕高估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所以说,在爱情的角逐中,落于下风的,永远是更爱的那个人。   分手之后,他曾经为这样叫人颜面全失、丢盔卸甲的感情感到排斥与恐惧,甚至无法再毫无芥蒂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可是,再重新拥有爱人之后,那些负面的情绪全部加起来又好像都比不过深爱时奋不顾身全情投入的激烈碰撞。   他知道,这样的感觉很玄妙,大部分平凡人一辈子未曾与让灵魂激荡的另一半相逢,他现在再痛也不舍得放,就是因为倘若松手,也许终其一生也再难遇见。   ==================   人常道小别胜新婚,这话颇有几分道理。   霍钦公寓的衣帽间现在已经被宁佳书的衣服侵占了三分之二,他的衣服多是几个基本经典款式,没什么花样,被往角落一挪,衣架子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两个人都在假期,却过了几天足不出户的日子,卧室过去干净整齐的被子现在总在凌乱状态,床单全是蹂躏出的褶子,一天一换都不带用到天黑的。   偏偏宁佳书还敢当着他的面换衣服。   刚洗过澡,她头发还湿漉漉的,床尾落着刚脱下来的浴袍,黑裙子对比色鲜明,更衬皮肤雪白,绷直的脚背延伸至曲线漂亮的小腿……   霍钦挪开眼睛,努力开启贤者模式把衬衫系到最后一扣,“你要去哪儿?”   “同学聚会。”   “同学聚会?”   “高中的。”见霍钦的声音陡然严肃,宁佳书赶紧解释,“大家快十年没见了,你知道,我高中时候家里管的严,没谈过恋爱没什么前男友,不存在旧情复燃的。”   这个解释并不能叫霍钦完全心安,他这会儿盯着宁佳书半裸的背,“天这么冷,这裙子能穿吗?”   小黑裙是哪天和何西逛街挑的,简约大方款,背后是系带设计,宁佳书的蝴蝶骨漂亮,刚好能全露出来。买时候天还没那么冷,但帽子首饰都搭配好了,冷点也要硬着头皮穿,反正车上和餐厅都有暖气。   “能穿,何西比我露的还多呢,”宁佳书走近,朝他背过身。“我一会儿会加个外套的。快,帮我系下带。”   那么多年没见面,已婚的炫老公,女孩子谁不是铆足了劲秀美貌和身材。   “露这么多。”霍钦低声嘀咕,手嫌弃地揪了几下两边的布料,努力想把它合起来。   “收太紧了,轻点轻点儿!”   “不穿这个成吗?外套你不会到那边有暖气,又给脱了吧?”霍钦最了解她秉性。   “诶呀,你废话这么多,实在不放心跟我一起去看好了。”宁佳书不耐烦道,话出口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她正想要说点什么补救,霍钦已经迫不及待地答应了。   “好啊。”   “我跟何西说不带男朋友了……”   “反正我今天在家没事做,可以帮你们开车。”   宁佳书傻了眼。 第61章   在酒店停车场和何西碰头, 她带的男伴是夏图南。   宁佳书客套打过招呼, 何西把她拉到前面, 附耳急道:“你怎么也带一尾巴,霍钦咱们附中谁不认识?他一来你准瞒不住了。”   “稀里糊涂不知道怎么地他就跟来了。”   宁佳书其实也很懵,霍钦做事向来点到即止, 任谁看都他是一副阳春白雪、风光霁月无欲无求的神仙样儿。今天说出去他厚脸皮非要跟宁佳书参加同学聚会,怕根本没人信。   说不准还要怪她虚荣心强,净撒谎。   天气转凉伴小雨,霍钦的衬衫外搭卡其色毛衣, 最外是深色大衣, 随便一穿就衬得人丰神俊朗, 身材挺拔。   回头看, 他也不在乎宁佳书把他远远甩下一截, 手放裤兜里, 与夏图南并行, 不紧不慢跟在后边。   何西转念一想:“不过说真的,你把霍钦带来, 今晚甭管别人怎么吹牛,你都是最大的赢家。”   毕竟霍钦中学时代是附中的全民男神,谁碰了他一根手指头,都要被所有少女敌视的存在。   何况这多年过去,他的杀伤力只增不减。   活动是几位班委组织,订了酒店的四季厅,一进门便瞧见门廊放大的巨幅高中毕业照, 惊得宁佳书往后退了两步。   何西压低声音暗骂,“这TM谁想的招,我特么一辈子拍过最难看的照片就数高中毕业照。”   拍毕业照那天是个阴天,何西刚好站在光没打到的C位,饶是她化了俩小时妆,连眼睛在哪儿都分不清,她都有些后悔把夏图南带来看自己黑历史了。   进门还得做题,把班长照片上随机选的同学和真人还有名字对上才能进门。   毕业照有点儿失真,隔了十年,辨认起来费了一番神,她才把眼前或发福或光鲜亮丽的成年人和昔日青涩的同窗联系上。   “徐文韬?”   “对!”   “周梓倩!”   “又对了!”   ……   宁佳书的记忆力真不是盖的,猜得无一错漏,班长不甘心,又一连指了十几个,闹得大家都起哄看过来。   霍钦盯着毕业照,毫不费力就在人群的第二排找到了宁佳书那颗小脑袋。扎马尾,还带着十七八岁的婴儿肥,眼睛倔强,比现在可爱得多。   真正让他吃惊的是,宁佳书穿的竟然是附中的校服。   照片里男生的同款校服,至今还压在他家衣柜底。宁佳书就比他低了一届,这么说来,当初他们应该是一起念过书的!   他压下惊奇,正想问问宁佳书怎么回事,迎宾人群中,有人把他给认出来了。   女人一开口,兴奋到几近破音:“霍钦!我没认错,你是霍钦吧?!”   此话一出,端着红酒杯聚拢花厅聊天的最后几个女生齐刷刷看过来。   霍钦点头疑道,“我是,我们从前……认识?”   “你肯定是不记得我了,”文艺委员兴奋中又含着娇羞,“你毕业典礼时候,我上台给你献过花。”   霍钦在脑海里搜寻一番,记忆果然已经模糊不清。   怪他从前念书太过专注?他居然没丁点儿印象。   与人客套几句后,霍钦回头,压低嗓子问宁佳书:“你也在附中念的书,怎么从没跟我说过?”   “你也没跟我说过啊,没想到咱们竟然高中就是校友了!”宁佳书挤出点惊喜的样子,睁着眼睛说瞎话。   “人与人的缘分真是奇妙。你看吧,今晚要不是我跟来,还不知道咱们曾经做过校友。”他的笑意舒展开,眉眼都比平日更甜几分。   “谁说不是呢。” 看来霍钦迄今对自己高中时候的人气没什么概念,宁佳书心虚挪眼。   不好意思和霍钦多说,迷妹们曲线救国,目光移到一旁的宁佳书上,探身过来想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半道被何西劫住,大家也不恼,聚在周边不屈不挠坚持打探。   “哇,佳书,你们现在是情侣?”   “是啊。”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高中吗?”   “佳书口风怪紧的呀,竟然一点端倪也不漏!”   “哪儿的话,高中那会儿我还不知道他呢,大三学飞才认识的。”   何西全程闭眼听她瞎几把吹牛。   ……   不知不觉,宁佳书有种自己成了巨星经纪人的既视感,手被这个人拉过来,又被那个人拉过去,关心的全是霍钦的事。   校园男神的仙气不减当年,喝口水都能博得关注,任她精心打扮美若天仙,应付得唇焦口燥依然完全被抢走了风头。   高中是这样,多少年后还是这样。   宁佳书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抽身,阴测测回到霍钦身边,“你桃花很旺嘛。”   “不如你。”霍钦也一直对宁佳书的人气耿耿于怀,他使劲搜刮高中那点记忆,试图在其中找出曾和宁佳书有过的交集。   “……我高二时候你念高一,对了,那年的航模大赛你参加了吗?”   “没有。”宁佳书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   航模大赛开始前一个月,大阶梯教室在课余时间对所有参赛小组开放,方便他们制作模型。见到霍钦的时间也比平时偶遇偷瞄多出好几倍,还能在同一空间里相处。   何西不知道抓住机会近距离偷拍了多少照片珍藏。   “学校元旦晚会什么的总应该参加过吧,还有没有印象?”   “有吧……不记得了。”   “那咱们应该早见过的。”霍钦发自内心的高兴,“我从前被老师抓壮丁做过晚会主持人。”   他那时觉得颇不情愿,却不想未来的女朋友早早坐在台下看过他的表现。   ……   霍钦每提一件,宁佳书便记起一桩。   宁佳书刚开始对爱情的探索,就已经不再相信爱情。专属于年少时小心翼翼、羞腆青涩的单恋幻想,在她得知双亲离婚又各自再婚的消息之后轰然破灭。   那段暗恋对她来说不知道有多难启齿,要她承认这一点,就仿佛要将自己盛气凌人的伪装扒开,赤裸裸地将一颗心捧上。   羞于提起,怕人看轻。   ……   天色愈晚,席间热闹起来,顺理成章到了太太们比谁的钻戒大,姑娘们比谁的包包靓环节。   嫁到美利坚的学委以左手冰种绿翡翠鸽子蛋,右手三克拉臻美晶钻拔得头筹,席间一口一个那位企业家老公Declan。面上倒也不缺捧着过去的人,转过去怎么议论,就不得而知了。   有人眼不顺,放开音量问道,“学委,今天老公怎么没一块儿来?”   “诶呀别提了,本来说好了的,回国机票都买了,公司忽然有几个会要开,实在错不开始时间。”   是带不来还是带不出手?   大家心里都有计较,却还是笑嘻嘻:“真羡慕你的福气,你说说,你怎么找到这么优秀的青年才俊。”   “我最羡慕佳书!你说她多潇洒,不声不响连霍钦都给弄到手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学委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   参加过婚礼的都知道,她老公年纪大而且是个秃顶,和“青年、才俊”这俩词实在不沾边。正因此她从不在朋友圈晒老公或全家福,却还是有人借此攻击。这一瞬,集中在身上的目光仿佛都含着轻不屑与讽刺,刚刚的风头有多盛,现在就有多难堪。   抬头便能看见桌对面的宁佳书与男友低低耳语嬉笑,好不恩爱,刺得她再难平心静气。   从高中起她和宁佳书就不对付。她不懂,像宁佳书这样的女人,脑子里一包草,虚荣,放荡,不思进取,浑身除了一张脸,有什么可炫耀的?   偏偏世人总是如此肤浅,就连、就连霍钦都无法免俗! 第62章   “是呀, 可咱们中间谁又能有佳书那样招人喜欢。”学委接过上一个人的话茬笑道。   宁佳书一天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 果盘好不容易转到跟前, 才动手戳了几颗葡萄,小声和霍钦说了几句悄悄话,却忽然发现大家的目光忽然间都移过来。她把东西嚼了两下咽掉, 直觉学委有点要挑事情的意思。   果然——   “说起来,去年全美NCAA联赛时候,我还在电视机里看到过,有个人长得超级像佳书, 坐的第一排, 直播给了她好几个镜头。”学委抛出诱饵。   “真的假的?佳书这种级别的美貌有这么烂大街吗?”有人不信。   “我当时也这么想的, 特意倒回来多看了几遍, 像绝了, 我都以为是佳书的孪生姐妹, 然后在赛后采访里才发现, 那个人原来是UCLA明星控卫的女朋友。”   众人的好奇心这会儿都被勾上来,“有多像, 你有照片吗?拿出来看看啊,那个明星控卫长啥样,有没有两米几?不会是个黑人吧?”   “照片我倒是没有,不过联赛的视频网上都有,一找就出来了,”她说着便翻起手机,“那个球员叫Eugene, 不是什么黑人,是个美籍华裔,大家可能不认识,加州大洛杉矶分校的,听说也是个超级富二代……”   “超级”这两个字咬得格外重些。   宁佳书这时候还不懂她什么意思,恐怕也枉做同性公敌那么多年了,不过就是要她和霍钦难堪,当着这些同学的面。   众所周知,美利坚篮球明星们混乱的私生活一直为人关注。况且在世俗的舆论风向里,“漂亮姑娘”和“富二代”这两词一碰撞,凭空就生出几分不可言说的龌龊。瞧瞧网民们对那些富二代的历任女友有多苛刻就能知晓了。   心机、拜金、私生活混乱,无非就想把这些词往她身上扣,   她没等人把证据翻出来,自己先承认了,“学委看到的是我。”   空气静默了一瞬,有人哈哈圆场:“佳书你居然还跑去看NCAA联赛,飞行员日子过得也太潇洒了吧……”   “去年那时候刚好公司派我去洛杉矶做改装培训。”   视频恰好也翻出来了,主人公现在就坐在这儿,女同学们表面装作不甚好奇的样子,其实手机递来递过去传了好几个人,最后不知道是谁塞到了霍钦那边。   “啊?”学委捂嘴佯装惊呼,“真是你啊佳书,你真和Eugene在一起过啊?他可是整个CNAA的明星球员!”   这就是实打实的恶意了。   周围的人也不出声,都在偷眼瞟来瞧热闹。   宁佳书挺生气的,而且气到有点想笑了。   她没看过那个采访,不知道季培风怎么说,她就只去过直播现场一次,压根没发现当时的摄影机怼过自己的脸拍。   霍钦从桌底下按了下她的手,示意她别生气。他没看,直接关掉视频,把手机递回给了原主人。   这态度很明显了,学委一时下不来台,脸色肉眼可见地变难看。   又听霍钦替宁佳书答,“已经分手了,她现在和我在一起。”   宁佳书并没有与他提过前任,零星半点都没有。   就在刚刚一瞬间,他甚至记起了曾经在深夜宁佳书手机上看到过的,那通来自大洋彼岸的电话。   任谁在这样的情况下认识自己女朋友的前任,恐怕都会心有芥蒂。他也是个凡人,尽管不高兴,看别人当着他面欺负宁佳书,会让他更不舒服。   之所以笃定,是因为他知道,宁佳书再怎么是个小混蛋,也不屑脚踏两条船。   “说起来,我刚刚就觉得那个Eugene怎么这么眼熟,乍一看,和何西的男朋友超像啊!”   这次出声的,是学委身边的女同学,从前的语文课代表,上学起就是学委的小跟班,没想直到今天还在捧她臭脚。   八卦是人的天性,这么一说,刚刚看过视频的几个人又朝何西男伴那边看去,反复辨认,看样子都恨不得把视频找出来重新对比了。   “这么说真有点儿像诶……”   祸水引到她这儿,何西拧眉,她佛系几年,大家竟都以为她是什么好惹的人了吗?   “我男朋友不是什么Egan,也不是什么Eugene,他就和我同一家公司,交过什么前女友我还能不知道?”   夏图南原本在座位垂眸比了半天的叉子,忽然在这时候抬起头来,“有多像?”他开口道,带着一种开玩笑般天真而又漫不经心的恶意,“我倒挺想看看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似乎丝毫没有考虑到这会让他的女伴多么难堪。   “怎么了,今天到底是同学聚会,还是我的八卦大会?”宁佳书终于开口,那面上表情淡淡,瞧着有点儿像生气了。   男生们之前还在喝酒聊天,忽然感觉室内气氛一窒,回过头来问清楚原因,七嘴八舌地责怪起了始作俑者。   学委被说得面红耳赤。   文娱委员赶紧给宁佳书的杯子里倒上口葡萄酒,缓和气氛,“不提了不提了,对不起了佳书,吃了一晚上你的瓜,来来来,我们一起干一杯,给学长你俩赔罪。”   当着这么多同学面,宁佳书不想让人看笑话,举起杯子顺着台阶下了,只是她到底又朝夏图南警告般看了一眼。   夏图南和季培风乍一看有多像,在场当然没人比她更清楚,但要说真的像到无法分辨的地步,却是真没有。   就算是双胞胎,在不同的环境中长大,也会有着全然不同的容貌和气质。沐浴加州阳光长大的季培风是小麦色皮肤,西方饮食令他十分高大健硕,举手投足更具西式风度,一眼能瞧出是个ABC,夏图南稍矮了些,偏白、痞气,更符合时下国内少女们的审美标准。   是的,从见面到现在夏图南的种种表现看来,宁佳书其实早就怀疑过他和自己的前男友有什么亲缘关系。这么大的世界,有两个长相相似的人并不奇怪,但她从前并不认识夏图南,而从她一来到申航开始,夏图南就对她有着超乎意料的了解和敌意,她早前一直没当回事罢了。   真正让她提起提防,是和霍钦在机场的停车场争执那回,一辆白车猛地冲过来,那天如果不是霍钦拉得及时,她真有可能差点就会被撞到。   漆黑的地下车库里,别的细节她没看清楚,也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双男人的眼睛,有憎恨,有怒意。   她一遍遍去回想,来到申航的这段日子究竟得罪过哪些人,然后发现,除了那个因为碎嘴被开除的女乘务还有情敌任可雅,她真老老实实没得罪过什么人。直到有一天,她忽然想起了中学念书时候背过的庄子《逍遥游》。   感情季培风和夏图南是兄弟?   她猛地意识到,忽略两人不同的姓氏和家庭背景等不合理之处,其他事情就都解释得通了,为什么夏图南几次看见她和不同的异性在一起会无法遏制自己的轻蔑与敌意,就是因为他的孪生弟弟或哥哥,被她甩了,他怀恨在心,预谋报复!   她能猜到,却无法开口去询证。何西这些年好不容才从霍钦身上移开注意力,对别的男人产生一点兴趣,宁佳书不想再横生枝节,与何西再生嫌隙。 第63章   宁佳书席间去了趟洗手间, 折返时,夏图南正好在走廊尽头抽烟,迟疑了两秒,她抽纸把手上的水汽擦干净, 径直朝夏图南走去。要问就问个清楚, 她不喜欢旁人总是阴阳怪气。   还没到跟前, 夏图南余光瞥见,似是早就预料到她会来, 拿掉烟, 吐出一阵烟雾,“你找我想说点什么?”   “季培风是你什么人?”宁佳书开门见山。   “总算你还记得这个名字。”他往后一靠,弹掉指尖的烟灰,“他是我哥。”   “所以你早知道我是谁。”   “当然, ”夏图南冷笑, “季培风恋爱的时候像个傻子, 恨不得把你昭告全天下,他从同学到朋友,个个都认得你, 你身边却恰恰相反, 哪个都不认识他——”   “我们已经分手很久了。”宁佳书直接打断他, “就算我曾经有做错的地方,那也是我和他的事,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从始至终没有欺骗和强迫任何人。”   “你在害怕什么?怕我破坏你的新恋情?”夏图南忽然笑起来,他抓紧走廊的窗沿才按住愤怒不至于令自己失态:“你享受新的恋爱的时候,是不是从没想过还有人被你抛在了地狱里。你现如今找到真爱了,有没有一刻问过自己, 那些和你交往过又被你弃若敝屣的男人,他们算什么呢?铺路砖还是垫脚石?”   “你到底什么意思?”宁佳书直起腰来,冷声问他。   “我只是为他们感到不值,我哥哥,他把篮球当做自己的终身事业,二十岁就在NCAA拿到MVP入选全明星球员,可你知道他过去这年一整个赛季在做什么吗?”   不等宁佳书开口,他已经自顾自回答:“手术、手术、手术、复健、抗抑郁治疗,而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父母离异,季培风很早随母亲远渡重洋。他出身优越,家教良好,母亲终日忙于工作,教育中唯独欠缺感情,成长环境缺失关怀。   美国同样成长经历的二代们不少,那些人早早开始游戏人间,玩得很开,季培风从不与他们混迹在一处,他自持自律,不沾陋习。   如果那班飞往洛杉矶的飞机上,他没遇到宁佳书,或许会在不久的将来找到一个漂亮温柔的姑娘开始恋爱,一帆风顺地结婚生子。很难想象,他一个公子哥对待感情是如此地憧憬与渴望,可宁佳书打碎了这一切。   “你哪怕对他再上心一点,对待这段感情再认真一点,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   宁佳书最是能言善辩,她原本还有许多反驳未说出口,可到了嘴边,竟一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抬头望去,只见走廊拐角处,何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眸色难辨,她被发现,干脆也不再躲,从拐角走出来,问她,“佳书,一起去洗手间吗?”   事情还是发展到这地步了,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起的。何西心里向来憋不住事,这下是要发作了。   一进洗手间,何西先确认了每个隔间没人听墙角看笑话,然后才把门反锁上,三两步跨到宁佳书跟前,一把抓住她的裙子领口:“宁佳书,你在搞什么鬼,你和夏图南又发生过什么有的没的是我不知道的?”   这就是什么都没听见了。   宁佳书情绪不太高,她把何西的手拍掉:“听半天墙角,你就一点没听清吗,我跟他能有什么?”   “别敷衍我,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就桌上你俩那你来我往的劲儿,出来还私下说话,你竟然还想骗我!”   “你差不多得了!”手指又戳到鼻子上来了,宁佳书皱眉,“手放下,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跟谁有关系都不能跟他有关系。”   “那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什么时候有的往来?”   宁佳书心里烦得很,深知这坎过不掉了,“她们刚才提到的Eugene你听见了吧,中文名字季培风,和夏图南是孪生兄弟,连名字都是《逍遥游》里同一句出来的。我去年和季培风分手之后,他比赛失利,腿伤到现在也没痊愈,夏图南认为是我的原因,恨毒我了。”   夏图南有孪生兄弟?   何西花五秒钟才消化了这个消息,“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   “因为就知道你会这样。”宁佳书打开水龙头冲水,沾湿抚平裙子胸前的褶皱。   “那Eugene受伤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宁佳书没料到何西会忽然问这个,唇齿微动,那些解释的话几经涌到嘴边,自己却先不确定起来。   哗哗的水声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许。”   宁佳书其实越来越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那段感情从一开始到结束,季培风全程保持着绅士风度,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对他的影响力大到什么地步。季培风条件那么好,不愁找不到更优秀的女朋友,两个成年人,谁离了谁还不能活吗?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佳书,你那些前男友没组团来报仇,真算你运气好,真的。”何西点评。   ==================   同学会结束,回家路上,宁佳书偏头靠在副驾驶座里,闭着眼睛没怎么说话。   晚间的内环又开始塞车,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车窗,车内的有些冷,霍钦把温度调高,从后面拿了张毯子递给她。   “佳书。”   “嗯。”   “跟我说说你过去几年的事吧。”   霍钦的感觉其实很不好,尤其是在当他意识到那段感情已经影响她情绪的时候。宁佳书是没心没肺的,她很少像这样低落。   从哪里开始说呢?   宁佳书想,如果她那时候没有和霍钦分手,也许就不会再有后面的恋爱了。第一次失败得那么惨烈,难怪常言道宁愿找爱她的,也不能找她爱的。再往后,她便刻意从爱她的那些人里挑选恋爱对象。   她一直在寻找能让自己获得幸福和安全感的方法,却不知道自己让对方失去了幸福与安全感。   说到季培风在分手后当天受伤的事,宁佳书顿了顿,她像小孩一遍又一遍试图寻求大人的答案,“是我错了吗?”   “在我的立场上来看,你做得对,给人不切实际的希望比直接分手更残忍,但时机错了,你其实还有更体恤的办法。”霍钦关了雨刷,声音微沉,“佳书,从别人的立场上看,其实,你欠他一句道歉。” 第64章   虽然何西总把“宁佳书这个大渣女”挂在嘴边, 但宁佳书从前觉得她是因妒生恨,绝不承认自己没心没肺这个属性。直到这次霍钦说她该道歉,宁佳书连潜意识都找不到理由为自己开脱了。   世上有些人犯了错,总害怕面对结果, 宁佳书也一样, 她有点怕见到季培风, 从前意气风发的人现在每天在做抗抑郁治疗,光想想愧疚就快把她淹没了。   她越想往后拖, 老天越爱捉弄人, 年后才上班小半个月,申航大系统就把她和夏图南排了一班飞洛杉矶的航班。   他们从前配合得不错,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系统再聪明, 也不会知道宁佳书最近和夏图南刚闹翻了。   飞机外面可不像驾驶舱里暗流涌动, 他们顺风飞行不过十六个小时就抵达了洛杉矶国际机场, 落地时西海岸的太阳已经落下一段时间了,整座城市灯火璀璨,蜿蜒的海岸线被霓虹灯点亮。   落地时宁佳书眼皮就差用牙签撑了, 结果才交接完工作, 就被夏图南把她的飞行箱拜托给机组的空乘, 拉着她在机场门口拦了一辆TAXi。   临走时空乘小姐姐们惊诧的眼神历历在目,可以想见,不等宁佳书返航,满公司应该又是她红杏出墙的流言了,她有时候真是蛮讨厌自己这动辄成八卦源头的体质。切身体会,解释通常毫无用处,许多人只愿意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显然, “落地后跟同事迫不及待去探望自己生病的前男友”不如“落地后迫不及待跟同事去开房”来得猎奇。   上车后,宁佳书终于甩开夏图南:“麻烦你少做点容易被人误会的事,你倒是无所谓,我可是有男朋友的人,你没看到那些人眼睛有多兴奋吗?还是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夏图南冷哼:“你但凡把对霍钦的维护分一分到季培风身上,他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宁佳书,你做人可真够双标的,就这样,你还好意思说自己问心无愧?”   宁佳书少见地没怼得没声了,不是认输,而是一想到马上要见阔别亏欠的前男友,就觉得不知所措,想想霍钦清冷的脸,她主动给人发了条微信寻找慰藉。   国内时间正是凌晨六点,以霍钦规律到令人发指的作息,他一定已经起床了。   ——我现在去疗养院跟季培风道歉的路上。   霍钦刚洗完澡在擦头发,拿起手机安静盯了消息两分钟,又放了回去。   是个男人都做不到毫无芥蒂的,尤其这种情深不悔的富二代前男友对女孩念念不忘,简直就是偶像剧般的设定,骄傲自持如霍钦,也会有迷惘和不自信。   他本想装作没看见,可等厨房的三明治传来烤好的叮响,还是忍不住又把手机切换到聊天页面。   宁佳书继续发来消息。   ——夏图南太过分了,我觉得这次机组的人要编排我坏话,我先打个预防针,宁佳书是清白的、爱你的。   这时候还能记得顾忌他的情绪,霍钦心里总算稍微舒坦些,一字一句打上回复。   ——我知道。勇敢一点,佳书,好好和人解释。   等过了今天,一切就结束了。   宁佳书去的路上还在回忆,万万没想到,再见季培风时,他与自己记忆完全不一样了。   疗养院给他的病房豪华又宽大,一整面落地窗朝外眺望就是整座城市的黄金海岸Santa Monica,夜晚浪潮声涌动,分明是个极好的疗养胜地,可他拉上了遮光帘布,整个人沉浸在一屋子的黑暗里。护士说他怕光、敏感、易怒,等到推门后,她才意识这形容有多贴切。   灯光才打开,迎面就是一个杯子朝门口的方向砸来,然后是男人低哑仿佛极力隐忍的声音:“Turn off the lights and get out!”   护士平静地蹲身捡起地毯上大块的玻璃碎片,并在耳麦里呼叫保洁来清扫,显然已经习惯了。有钱人本就不好伺候,这间疗养院里多的是难伺候的人。   灯光许久没关上,他皱紧眉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目光便立刻在门口定住了。   季培风几乎不可思议地开口:“佳书,是你吗?”他的声音太轻了,缥缈得像是怕把眼前的人戳碎。   季培风从前那身漂亮蓄满力量的肌肉线条在卫衣里空荡荡的,眼窝陷下去,他的风趣善谈,高贵优雅全然找不到了,眼前不再是那光彩夺目的明星控卫,只是个瘦得脱型、忧郁病态的可怜青年。光是膝盖的手术,对他的身体绝不可能造成那么大影响,就像夏图南说的,比腿伤更严重的,是他的心理状况。   宁佳书有些无措,她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指了指身后的夏图南:“我和他搭档飞洛杉矶,顺道来看看你,你还好吗?”   她身上的申航制服还没换下来,外套搭手肘上,衬衫卷了两圈到小臂,在飞机上呆了十六个小时,她却一点儿也不见憔悴,眉眼仍是那么精致漂亮,年轻而鲜活,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   那次飞往洛杉矶航班的机票他还夹在相册里保留,他就是爱死了她这幅张扬又自信的样子,她没变,他却已经不再是不知愁滋味的少年。   季培风曾想过,如果哪天宁佳书没有离开,或者他不要为了风度和尊严故作潇洒放手,求她留下,一切会不会全然不一样。   他不会失落分神、不会受伤、佳书还是他女朋友,养伤的几百个日夜里,他无数次这么假设。   夏图南不想看他们叽叽歪歪,和哥哥打过招呼就转身直接去了走廊,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还有个听不同中文的黎巴嫩护士。   “我……就是你看到这样。”季培风笑容有些涩,他试图解释:“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来了,我这样发脾气不太好,应该吓到你了。”   “没有,我只是有点惊讶。”宁佳书摇头,“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真的……”   “走近一些,让我看看你好吗?”他打断她,漆黑的眼睛渴求地看着,征询她的意见。   宁佳书把外套搭在床尾,靠近一些,在他的轮椅面前蹲下来。   “手术还成功吗?伤口疼不疼?”   放在从前,季培风一定不愿别人为自己担心,他学习的礼貌里有一项是不给人添麻烦,现在,他想了想却道,“手术没什么感觉,复健很疼,你要是想看看伤口,可以帮我把裤腿卷起来。”   话说到这,宁佳书不动手,显得她的关心很肤浅没诚意,裤腿一卷开,就被那触目惊心细细密密的针脚吓了一跳。   “你动了几次手术?”   “三次,也许是四次……”季培风想了想摇摇头,“抱歉佳书,那段日子我记忆力不大好。”   宁佳书嗫嚅着缩了缩,动作微不可查,但季培风还是立刻发现了。   她在害怕?怕什么?   担心自己吗?意识到这种可能,他觉得心中立刻被抚慰了,他抬手,试图碰一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只是动作才近,便被她下意识躲开。   像是刚刚踩着了一点云彩的边缘,便又立刻失足落下来,瞧着宁佳书那懊悔又抱歉的眼睛,季培风后知后觉想起来。   噢,佳书交新的男朋友了,他不再享有一切属于男朋友的权利。   “抱歉我……”他的话脱口而出却又戛然而止,他忽然沮丧起来,不想再讲绅士风度给宁佳书道歉了。 第65章   “能给我弹首曲子吗, 好久没听到了。”季培风开口打破僵局。   角落里摆着钢琴,佳书想了想,坐下来摸着琴键弹了一首莫扎特的《b小调第四十交响曲》。   她小时候家里条件不错,父母虽说不肯给她多余的零花钱, 却帮她报了一堆兴趣班, 当然, 以宁佳书喜新厌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格,那些兴趣一个也没坚持下来, 倒是钢琴还多学了几年。但她如今的工作忙得很, 两脚不沾地,工作之余,哪里还有时间去练习陶冶情操,已经很久没有摸钢琴了, 旋律倒是还算流畅, 却没什么美感可言。   佳书回忆了一下, 事实上,她也只在刚认识的时候,在季培风家的大别墅给他弹过一次生日歌而已, 还是看在他一个人过生日, 父母朋友都不在身边, 孤零零实在可怜的份上。   他这么一说,宁佳书只觉得十分羞愧。   曲子很快结束,佳书不太确定自己最后一节的谱有没有记错,还在回忆就听季培风给她鼓掌,轻声开口,“好听。”   “我知道自己什么水平,你不用勉强夸我了。”   “可我是真的觉得很好听, 听完之后心情好多了,谢谢你佳书。”   宁佳书摇头,“我在谷歌看到过你们大学的校报,有期介绍篮球队,说你小时候是学钢琴的,肯定比我厉害多了。”   “我从决定开始打篮球那天起,就放弃钢琴了,你知道,打球手指会经常受伤,我妈妈当年阻挠了很久,最终还是同意我加入篮球队。我现在未必弹得有你这么好。”季培风翘了翘唇角,笑容在他忧郁而英俊的脸上,有种易折的脆弱感。   “但我真开心,佳书,你从前在谷歌搜索过我的名字。”   这些富家子弟什么都只说自己会一点点,其实什么精通,若真相信了他的安慰,宁佳书才是个傻瓜,她记得The Daily Bruin上说季培风十一岁就拿过全美联邦少年组一等奖。这些少年组选手长大后,只要没断手不失忆,就算是闭着眼睛弹也比她水平厉害。   就算病成这样,季培风还是保持着这种随时叫人感到舒服的体贴。   黯淡的灯光中,两个人的呼吸都静默下来。   他只想安静地看看她,宁佳书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目光越安静温柔,她内心越发开始自我责备,几近要被愧疚淹没。   出生到现在,她在情场中自觉光明磊落,从未这么认真反省自己。别人多少句说她错了,都不如现在切切实实看到这个人来得直观,如果当年知道今天的结局,在那趟飞往洛杉矶的航班,她绝对不会收下季培风的电话。   约莫呆了两个小时,宁佳书再也坐不住,起身告别回酒店,临走前,像个客人般礼貌地告诉季培风好好休养身体,努力复健。   “……你一定还可以回到球场上的。”她说。   “希望是那样,”季培风不置可否地笑笑,“但我已经二十六了,就算一两年复健养好伤,也很难再打职业篮球。或许上天是在告诉我,是时候该换条路走。”   宁佳书后悔了,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来这趟是对是错,她以为自己经此一次能得到内心的安宁,却不曾想,这份不安越发被放大。   “你那么聪明,做什么都能做的很好。”   “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季培风偏头看了她半晌,摇摇头,“其实不是,我没有那么好,只是别人给我预期总是太高,我每每只能拼命努力不叫他们失望。”   季培风自小所受的精英教育模式是高压的,他们的族群太习惯成功,成功到哪怕是一点点的失败,都会直接影响到他们对自己价值的定位。   因为社会环境和亲朋的期待,没有给这些精英学生平庸的权利,他们极力回避一切失败的可能和风险,季培风曾经想要从这种环境里跳出来自由选择,他开始打篮球,参加联赛。   但这选择还是失败了。不是输给别人,而是输给了他自己。   丢掉光鲜亮丽的豪宅、跑车,剥离他的自信和外表和家世,剩下的季培风,身上只有恐惧、崩溃,失落、焦虑与孤独。   “那你有喜欢的东西吗?我记得从前你还说过喜欢摄影,也许你可以试试学摄影?拍电影做导演也很好啊,不要再在意旁人想些什么,培风,就像我从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我,对错只有我自己能评价。”宁佳书继续劝他。   季培风点头,像是都同意。   许秋来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讲了一堆废话。根据从前两人相处的经验,上流社会的孩子的教养使然,就算她许多话说得毫无道理,季培风还是会谦虚回应,中间不动声色亮出自己的论点,最后认真对她进行赞赏和鼓励。   “你看,就算到现在,你还是不能敞开说出你真正的想法,这就是我们之间真正的差异。对我来说有时坦诚比礼貌更重要,如果你觉得我的想法太天真肤浅,为什么不直截了当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呢?不累吗?”   季培风先是愣住摇头,几秒种后,却又看着她无奈笑起来:“所以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啊。”   洒脱坦然,肆意生长,和他截然不一样。   季培风看着她拧眉,只觉得心脏又不受控地跳动,胸腔像是冰河解冻,又像是关了许久的屋子掀开一角,光线偷漏进来。   ==================   宁佳书出了门,逃也似地越走越快,临到楼下,又被夏图南唤住。   “你跑什么,有鬼追你不成?”   她顿住步子看过去,只瞧见夏图南在和一个白人医生说话,从他们交流隐约传来的几个词汇判断,大约是季培风的心理医生。   “要听就过来,你站这么远干嘛?”   平日里宁佳书怎么可能乖乖听话,但现在,她实在不愿和夏图南争执,移动脚步靠近。   她的听力辨认起心理学的专业词汇有些困难,医生尽量讲得通俗易懂,叫她能理解。尽管心中已经有了判断,但听着医生把一系列情况说出口时,她还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抑郁症真的太可怕了,它简直不费力地将一个半年前还意气风发、完美无缺的年轻人,变成现在病房里的样子。 第66章   从疗养院回酒店的路上, 夏图南一路都在沉默,看得出来,他糟糕的情绪源于刚刚与医生的谈话。   在过去几个月的治疗中,季培风的状态完全不见好转, 反而有越来越严重的倾向。   他和季培风是双胞胎, 尽管天南地北各在一方长大, 接受不同的教育,不同的饮食, 有着不同的朋友, 可世界上仍然没有谁比他们更亲近,更能感同身受对方的痛苦。   毕竟他们还是胚胎的时候,就已经在母亲的肚子里彼此相识。   事实上,宁佳书刚来申航两道杠的实习期, 飞机上一次见面, 他就把宁佳书认出来了。   这全得仰仗于哥哥隔三差五的炫耀, 热恋时候,季培风相册里存了一堆宁佳书的照片,不管是合照还是日常生活偷拍, 拍到满意的, 就非要孪生弟弟赞美点评, 得到自己想要答案才肯罢休。   喜欢一个人,也恨不得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喜欢。毛头小子的初恋轰轰烈烈像炙火,仿佛要付出所有的热情将生命燃烧殆。   如果他们没有分手,如果季培风的职业生涯没有在那天戛然而止,再不济,两件事情只发生了一件,一切都肯定不至于到现在这样糟糕的地步。可偏巧, 两个季培风人生最大的波折,就这样一起发生了。   季培风这样将绅士风度刻进骨子里的人,自始至终没在夏图南面前说过前女友的半句不是,但随着时间的发展,夏图南对宁佳书认识的加深,他再傻也能猜到怎么回事。   宁佳书没心没肺始乱终弃,回国立刻交了新男友,念念不忘的人只有他哥哥,整段恋情更像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   可是凭什么?   对她来说无关痛痒的一段恋情,却成了季培风人中中最刻骨铭心的挫折,她把人从天上拉到低谷里,然后再也不肯扶他一把,她毁了他。   直到从车上下来,夏图南终于叫住她,“宁佳书。”   她应声回首。   “我想告诉你一些关于季培风的事情。”   他的眼睛不像刚认识那会儿,总含着似笑非笑,没有嘲讽,没有敌意,只有一片漆黑。   酒店外随意找了条长椅,他开始讲季培风的过往,那些宁佳书从季培风口中也没听说过的东西。   快上小学那年,两人的父母因为性格不合,久居两地正式离异,每边分到一个孩子,从此季培风改随母姓,跟着母亲远渡重洋到了加州,从那时起就几鲜少再回国内。   季母是个说一不二的女强人,她将公司商场上的雷利风行原封不动带回家里,季培风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无论是学业还是生活,只有拿到全A,严苛冷峻的母亲才可能会有片刻温情。   “我运气很好,跟着我爸长大,别的孩子有什么,我也一样不缺,但季培风跟我不一样,他除了别人看起来光鲜亮丽的那面,什么也没有,是你把他的镜子打碎了。”   “季培风上次修复手术失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五天没开灯,没见人。他过得那么痛苦,你却跟新交往的男朋友恩爱甜蜜,我那天在申航的地下停车场看见你们之前,刚收到他脱水入院的消息,有人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可能那时候,我哥哥的痛苦,与我相通了,我真恨不得杀了你。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踩着油门,直直朝你开过去。”   他声音平静,宁佳书攥紧衣摆。   “我记得。是霍钦把我拉开了,你也往旁边打了方向盘。”   “我不是在吓你,说实话,那一瞬间,我不在乎会得到什么惩罚,我只是想到,如果你死了,季培风会更无可救药吧,他还没看清你的真面目,他会把你最好的地方一遍遍回忆,然后恨我,忘记你本身并不是一个好女人。”   宁佳书没说话。   夏图南的视线移向她,“我说这些目的不是指责你,或者用他钳制你,我只是希望,你能为之前的轻率,做出一些弥补,他是真的需要你。”   宁佳书摇头,“你知道的,我现在有男朋友了。”   夏图南抬手按下,“你听我说完,但凡有其他可能,我都不至于来开口跟你提这些话,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远离你,自己好起来,可是快一年过去了,你也看见了,季培风的状态越来越混乱,没有丝毫好转,你能让他开心,这就够了。”   “不,也许我频繁出现反而让他的病情更糟糕呢?我不可能永远陪在他身边,下一次离开,他依旧受不了,又该怎么办?”   宁佳书努力组织词措,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是如此的笨拙,“夏图南,从前是我错了,所以我现在更不能一错再错,这对霍钦不公平。”   男人恍若未闻,那黑沉眼睛里的急切和焦躁,几近化作实质的压力落在宁佳书身上。   他紧紧盯着她:“算我求你,你帮他一次,现在只有你救得了他,你刚才也看见了,你一进门,他的情绪立刻不一样了,看在你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把他从这个死胡同里拽出来,只要他振作起来,状态稍微好一点,我再不来找你。”   “那霍钦怎么办?我不可能因为别人再伤害他一次。我愿意用其他任何方式弥补,只有这个不可以!”   “我没有要你们谈恋爱,也没有让你放弃工作,宁佳书,就算不能回到他身边,至少你应该陪他走出这次低谷,工作之外的时间每天探望他,给他打几通电话,对你来说,应该没那么难吧?如果你连这都做不到,我不知道你口中的对不起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宁佳书却不知道该拿哪一句来反驳,良久,她从长椅上起来。   路灯下,她低下头,唇形动了动。   “你让我好好想想。”   返航已经办完了加机组手续,搭成申航别的航班返回国内,不需要执飞。   留在洛杉矶的这一晚,宁佳书在酒店彻夜难眠。   活到这么大,她终于花了一些时间反思自己过去的人生。   那年宋博闻千里迢迢从北京到上海,在她家楼下一站一整天,而宁佳书始终没露面那时候。她忘记了巷子里是谁那么说过一句:小姑娘年纪轻轻不知事,早晚会叫她晓得,欠下的情债都是有报应的。   可能这世上真的有因果报应这回事,她年少轻狂肆意妄为时所有伤害过的人,做过的错事,最终都变成了她情路上的阻碍,等她真正喜欢上一个人,这些报应便都冒出来,想要修成正果却困难重重,危机四伏。   她是真的后悔了。 第67章   航班在浦东机场落地时候, 刚好是上午八点,霍钦执飞结束直接来廊桥接机。   身上是未换的制服,他就挺拔站在那儿,臂弯里抱着檐帽, 什么都不需要做, 已经惹得下飞机的女乘客面若红霞, 蠢蠢欲动。   宁佳书结束工作下来,刚好见有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孩儿在问他要号码。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依着性子上前示威, 只远远看着他微微颔首, 低声拒绝了别人。   抬头瞧见她时,面上格式化的礼貌终于落下,冰雪初融般扬起唇角,朝她招了招手, “佳书!”   霍钦真的是一个优秀极了的人, 他被许多人仰望着, 可是看见她的时候,眼睛里就只剩下她的存在。   多么完美的男朋友,可是宁佳书却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宁佳书。   她按下心中说不出哪里冒出的酸楚, 挤出笑容迎上前去, 与他并肩朝前走。   “航班还顺利吗?”   “嗯, 回来时候天气很好,飞得很轻松。”   “…那个人呢?他情况怎么样?”霍钦稍有迟疑,但还是问了出来。   虽然没有提名字,但宁佳书怎么会不清楚他问的是谁。   “不太好。”宁佳书犹豫很久,最终讲了实话。“他现在呆在洛杉矶一家疗养院,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状态很颓丧, 好像对一切失去了兴趣,我没敢呆很久,只陪他聊了一会天。因为很内疚,也很害怕。”   “但护士却说,这已经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状态最好的时候。”   她低着的头几乎不敢抬起来,霍钦几乎没见过这样的宁佳书,她没有了像往日一样傲气逼人、光彩咄咄的面具,反而是低落而忐忑的,她摊开自己的疑虑,向他剖白自己的害怕和愧疚。   霍钦原本应该高兴,但他不知为何半点高兴不起来。   原本期望这趟旅程能将一切结束,可现在看来,效果适得其反。如果宁佳书没有去这一趟,他或许还能继续自欺欺人下去,可当她把一切告诉他之后,霍钦头一次开始后悔自己光明磊落的人生为什么不能更自私一些。   “夏图南说,让我以后有时间就给他打几通电话,有时间能去看一看他。我…没有答应。”   霍钦原本应该安慰两句,或者给出一些建议,可在当下,他半个字也吐不出口,只能缄口不言。   很明显,季培风是在意宁佳书的,她的一举一动都能影响他的状态,也许还能让他好起来。   他能说什么?劝佳书不要放在心上,抛开这件事?   那和他为人的原则不符,他很清楚,季培风今天的样子,确实不能和佳书撇清关系。   把佳书让给季培风?   那更不可能,因为他同样需要她。她是时隔多年失而复得的珍宝,他的爱绝对不比季培风少半分。   霍钦把所有的杂念按在心底,强迫自己不再理会这些,接过宁佳书的飞行箱,“走吧,先去吃早餐。”   在男朋友面前说前男友需要她,这些话饶是宁佳书讲出口也很艰难,但是她也不敢瞒,因为霍钦自己早晚会知道,与其从别人的口里听说,还不如她自己先坦白。   一口气把所有的事情倾诉完,她偷看他的眼睛,想看看他的反应,然而霍钦面上平静无波,什么也没看出来。   ==================   落地三天假期,晚上宁佳书照例去健身房,拉伸了十几分钟,前台匆匆跑过来跟宁佳书道歉。说她之前的教练方醒川已经把俱乐部的股份转卖,员工们猜测大抵是回澳洲了,店里只能给她换个教练。   “真的非常抱歉,我们会给您换店里最好的教练,如果您实在介意的话,我们愿意为您的年卡办理全额退款。”   宁佳书疑惑:“他走之前没留下什么信息、没说要去哪儿吗?”   “没有,我们俱乐部大股东收下他的股份之后,这一周来,员工们好像没人能和他联系上。”   “要是都退款,退得过来吗?”   “好在方教练底下就两三位会员。”前台庆幸,“不然他离开得这么突然,也没交接,真的还挺难办的。”   宁佳书一开始本就是第六感猜他和周映也许有点儿猫腻,才选了方醒川做教练,这会儿倒也没为难人,干脆利落就换了人,只是这件事到底在她心里留了印儿。   飞行员是最需要保持好体质的职业之一,平日昼夜颠倒在天上飞,只能靠落地时间调节身体状况,宁佳书在跑步机上呆满一个小时,下来大汗淋漓。   冲完澡擦着头发,她在储物柜里发现了宁父的未接来电。   宁佳书有些疑惑,这个点在澳洲是深夜了,按宁父平日的习惯应该早早上床睡觉了才对,怎么这时候打电话过来。   电话才接通,便从那边传来新生儿的啼哭。   宁父压低的声音,难掩喜悦和兴奋“佳书,你有弟弟了。”   宁佳书怔了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周映十月怀胎也该到生产期了。   弟弟她已经有一个,随着年纪增长,再来一次,好像已经找不回当初那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唯一令她有点在意的,只是这个孩子的生母是周映而已。   她的目光不正,行为功利,宁佳书不喜欢。   但男人这把年纪有了老来子,确实是件开心事儿。她努力挑了挑嘴角,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恭喜你啊,爸。”   就是通报下喜讯,宁父也没来得及多讲,就匆匆问了几句她这两天的状况,询问她愿不愿意休几天假去澳洲玩一玩,顺便探望出生的弟弟。   “这段时间是旺季,航班挺多的,修不了,下次吧。”   在得到宁佳书否定的答案之后,通话很快结束,临挂电话前,宁父怕她失落,还安慰了她一番:“佳书,你永远是爸爸最爱的女儿。”   “嗯,我也爱你,爸爸。”   宁佳书低低回道,挂断后还盯了屏幕半晌。   宁父出国前和她交过底,等周映的孩子出生,就会把名下百分之十五的股权让渡书签给她,意思是大头还是留给她的。   其实这种保证很空泛,两个都是自己的孩子,这种状况谁都不能保证在未来还能一碗水端平。但宁父走后,宁佳书也很快想通了,反正钱是宁父自己的,他愿意留给谁,除了他自己,谁也没有置喙的权利。   给周映那些,就当是她用青春陪伴宁父安度中晚年的报酬了。 第68章   直到回公寓, 宁佳书耳边还在反复萦绕着那声新生儿的啼哭。   她想象着在大洋彼岸的昆士兰,一家三口在产房和乐融融,忽然很想立刻见到霍钦,一头猛扎进他的怀里, 那样她也能立刻幸福起来。   可惜今晚霍钦还在申航总部开会, 回家估计夜已经很深了。   进了电梯, 宁佳书开始给霍钦发信息。   shushu:洗衣店拿回来的裙子我落你车上,到家记得拿上来, 我明天要穿。   原想着应该要很久才能等到回复, 霍钦开会时候从来不走神,手机肯定在静音状态。   没成想他这次竟然回得挺快。   A:再有两分钟就结束了。困的话你先睡,牛油果奶在冰箱,新鲜的。   给电梯刷了卡, 进去之前, 里边儿已经有人了, 大概是从地下停车场负二层上来的。   隐约感受到那女人的视线似乎落到了电梯镜面里自己的身上,不过宁佳书也没多留意,毕竟她这样的大美女, 走到哪里都万众瞩目, 继续低头打字回复霍钦的微信。   霍母是给霍钦送汤来的, 霍钦刚飞完远程航线,她心疼儿子,用绿色生态鸡和药膳扔一处煲了整个下午,好不容易等到肉差不多要化汤里,忙不迭就给钦儿送过来。   没想到竟在电梯里碰着宁佳书,人一进电梯,宁母立马把她认出来了。   当即如临大敌, 紧接着全身紧绷,进入戒备状态。   霍母自从知道宁佳书怀孕是个乌龙之后,恨不得回到去把那个沉不住气的自己揪出来打一顿!怀孕怎么了,就算是怀的是真孙子,她去宁佳书家里干嘛?那不是先低头示弱吗?   她倒是听说了宁佳书也住这栋楼,和儿子就楼上楼下,近水楼台卿卿我我更方便,这个心机女孩不知道占了她儿子多少便宜。   霍母捶捶胸口,努力沉下气。   没关系没关系!   人家都没把她认出来,无缘无故发难说明她很在意,一开口肯定就先落下风。她是婆婆,是长辈,再说,以后钦儿娶谁还不一定呢。现在的年轻人不就是分分合合没定性吗!   对,输人不输阵!她平复着心情,尽量不去偷瞄镜子里那个祸害。   没料这电梯一路到了霍钦的楼层,轿厢一开,宁佳书腿长,几步率先走到霍钦门口。   钥匙转动锁眼,她开门进门的动作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自然。   一声甩门的脆响过后,留下霍母拎着鸡汤对着门牌号目瞪口呆。   “霍钦!你再不回来你妈就要被你气死了!”   霍钦刚刚结束会议,就接到了亲妈打来的电话,隔着话筒,他依然隔空感受到了她受到的冲击。   “你知道有多扯吗,你妈熬了辛辛苦苦熬一下午的汤,开开心心来看你,连你的门都进不了,你倒是知道把钥匙给别人!她的门都快甩我鼻子上了!”   “妈、妈妈,您别生气,佳书这不是没见过你吗?这气生得多没道理,我现在就打电话叫她出来接你。”   霍钦才弄清楚怎么一回事儿,连连陪好话,又怕两人碰上有矛盾,佳书性子傲气,受不了委屈的,只得加上两记预防针:“等会儿要是佳书说了什么,她年纪小,您别和她计较,”   “别叫我妈了,和你说了这么多,你一点都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整天袒护她,这个女人就这么重要?重要得你连自尊心都不要了,我告诉你,她能甩你一次也能甩你第二次,她根本不是个好女孩……”   “妈——”霍钦的语气终于重下来,“我告诉过你不要随便说这些话的,她是什么样的人,你都还没有相处过,没有随便评价的权利。”   都说生儿子不如生块叉烧,霍母如今算是体会到了。   被关在门外的人是她,差点碰一鼻子灰的也是她,那边还怎么着呢,已经袒护上了,真进了门还了得!霍钦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两分钟后,门终于开了。   宁佳书立在门口,和保养得体的贵妇人面面相觑了两秒钟,反应过来才往旁边退了两步,让出一条道儿。   “伯母您请进。”   霍母心里先入为主对宁佳书有偏见,看她哪哪儿都不顺眼,面上还勉强绷着,心里却道我进自己儿子的公寓哪里用你献殷勤。   “伯母要不…我给您倒杯水?”八颗牙齿的微笑中破天荒生出几分拘谨。   宁佳书这辈子招待男友的父母,也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坐下来之后,手悄悄滑下去将高开叉露到腿根处的真丝睡裙缝隙攥紧,腿不着痕迹收拢斜放,   这笑容加上这坐姿,装模作样端起来,简直比空乘还要像空乘。   坐下来之后又是一阵大眼瞪小眼的相顾无言,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大姑娘家在未婚男人的公寓里穿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宁佳书在霍母心里已经近乎要接近苏妲己的形象了,只是想到那块叉烧儿子,张开的唇角咳了两下,到底怕他难做,忍气吞声,什么也没说出来。不过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和她面对面了,干脆起身去给儿子收拾卫生,顺便把汤放进冰箱里。   大理石流里台上摆着切开的牛油果,冰箱里被什么酸奶啤酒填满,全都是他儿子平日碰都不会碰的东西,还有她之前送来的零食小菜餐盒,盒子半掩着,还没收拾。   宁佳书忙不迭跟上来夸奖:“伯母,您做的菜真的太好吃了!”   这自以为是的友善,无异于又给霍母心上插了一刀。   人家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她给儿子的疼爱,霍钦又原封不动转交给宁佳书,顶着违逆父母的压力也要在一起,如果这不是他儿子,还真是感天动地的一双璧人。霍母眼泪花儿都快冒出来了。   然而一切还没有结束,霍母到阳台收晒干的衣服,看到一件女款Burberry经典格纹大衣悬挂着。   见她半晌没动,宁佳书笑道:“霍钦买的,我都说他眼光不行,叫他别浪费钱了,他还不服气要偏买,伯母,您也觉得这件太老气了吧…”   霍母:……   她当然知道,霍钦刷卡当天豆豆也在场,回头跟霍母提了一句款式。   霍母当时只以为是自己的母亲节礼物,心里高兴得快开花了,礼物迟迟没收到,倒是在宁佳书衣橱里看见了。   那金光闪闪的衣橱,足以看出这是个没有内涵的拜金女孩儿。她忽然想起半个月前在垃圾桶里不小心瞧见霍钦银行账单,那些大额支出的源头。   飞行员那么点工资,霍钦这几个月全给她刷礼物了,主人还不领情嫌Burberry老气!   霍母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了了,解了围裙扔在收衣篮:“霍钦回来你跟他说一声,我自己回去了。”   “唉,伯母您慢点儿,我送你啊……”   “不用!”霍母咬紧压根,“我自己开车来的!”   “那您下次再来!”   霍母闻声,进电梯的鞋跟踉跄绊了一下,差点没扶稳,硬气地挺直脊背头也不回下了楼。   霍钦生怕家里世纪大战,紧赶慢赶进门却扑了个空,疑道:“佳书,你跟她聊了些什么?妈怎么先回去了?”   “什么都没聊啊。”宁佳书无辜,“我很乖巧的,帮她做家务,还把厨房也整理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你妈走时候看起来有点儿……摇摇欲坠的样子。她应该没事儿吧?”   霍钦心里叹口气,凝望着女朋友懵懂的眼睛安抚:“没事儿。”   霍钦不爱撒谎,宁佳书对他的话向来深信不疑。   抛开这茬,又歪头倒进霍钦怀里腻歪,“累死我了。你不知道,今天我爸给我添了个弟弟……”   很奇怪,宁佳书所有的委屈,好像都能在霍钦这里得到安抚。   他什么也不用做,只要掌心穿过她的头发,耳朵感受到那带着心跳和温度,平直坚硬的胸膛,她好像就有一种回到母亲婴儿床里,天地被顶起来的安全感,温馨而满足。 第69章   申航的指挥中心的SOC排班系统在经过一轮算法优化升级过后明显更智能了, 最体现在——   它仿佛听见了宁佳书的心声,完美避开了所有往美洲去的国际航线,几次航程和夏图南的执飞时间刚好避开,一个才落地, 一个刚上天, 夏图南想找她都没办法联系上。   而且最新一次执飞, 给她安排了霍钦做机长,宁佳书副驾, 这是宁佳书来申航后和霍钦为数不多的搭档机会。   记得刚到申航一起飞罗马那次, 两人还没和好,霍钦见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冷淡得像坐冰雕。然而此时非彼时, 宁佳书如今是有了女友特权的人, 乘机长的专车上下班, 机组的姑娘们再也不敢当着她的面讨论霍钦的身材脸蛋与归属。   一整天飞四段,从浦东到长水再到贡嘎,然后回昆明过夜休息。   比起他们平时飞的国际航线, 这次的四段, 在地面等候的时间比天上长。   而且从长水到贡嘎途径高原比较难飞, 海拔和温度会导致飞机性能双重衰减,一度有雪峰连绵,高空强风、冰雹、风沙也是家常便饭,比较难飞。   这段航线执飞的通常都是常飞的、经验丰富的资深机长。由于这次临时加的航班人手调转不开,这才把公司最年轻的教员霍钦抽调过来。   像霍钦这样的厉害的年轻机长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他的飞行时长足够,身体素质好, 技术和临危处理也是经过考验的,不论派往什么地方公司都比较放心。   早上出发,到长水机场时是中午十二点,整个上午的天气晴朗,异常顺利。   到了第二段,霍钦主动放手给一副宁佳书掌控,航前会议上已经讨论过,从长水到贡嘎一路天气视野虽然不算上佳,但也没有到非常糟糕的地步,刚好适合宁佳书现阶段的技术升级练习。   长水机场起飞时侧风挺大,但整个起飞还算顺利,她的操作利索精准,尽管是操纵起A330这样的大家伙来,也不比大多数男副驾们差。   其实如果没有公司倒闭、改装训练这回事,宁佳书现在一早是云航最年轻的机长了。   回国一年多,她在申航每每憋着一口劲儿,每个月都是压着民航局规定的航时最高点飞完,除了过年那段时间因故停飞,几乎没怎么休息过。   幸好如今时长累积得差不多,加上她从前作为副驾2700小时以上的执飞经历,再有就是赶着了申航大规模拓展期,正是需要机长的时候,听上头透露,说不准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能进入转机长训练,也算苦尽甘来。   长水飞嘎贡确实比她飞过的其他国内航线都更颠簸些,天气上的小状况意外不断,不过宁佳书都能完美处理,毕竟现实再难,也比不上教员在模拟机上出的题目难,经过韩国教员地狱般可怕的疼爱,宁佳书已经百炼成钢,这点困难对她来说毛毛雨都算不上。   若真要说有什么困难,无非是从模拟机到现实需要克服的,面对真实的紧张感。   高空的天气像襁褓的婴儿一样变幻无常,几十分钟前宁佳书才重新确认过气象报告,她确定气象报告里的积雨云并没有此刻飞机雷达中那盘凭空飞来的雷暴云庞大。   云朵在雷达里显示密密麻麻、红里透黄,像极了番茄炒鸡蛋,宁佳书发誓她这两个月都不想再吃番茄鸡蛋了。   可惜这段航程都即将结束,都快落地了还出岔子,绕开又要耽误不少时间,宁佳书无奈向霍钦申请航向,在得到霍钦首肯后,重新上升高度进行绕行。   “这云长得也太大了,老天爷存心不想让我们早点儿下班。”二副在后头嘟囔。   “别分心,”霍钦提醒宁佳书,“处理任何流程之前,先在脑中进行预位,每做完每一步想想下一步要做什么,每时每刻都提醒自己养成情景意识。”   “现在,先把着陆灯收回来。”   飞机爬升到一万英尺之后,正常程序就需要关闭着陆灯,大多数飞行员刚开始飞常会忘记一万英尺需要关灯这个项目。   宁佳书点头,关闭着陆灯。   副驾坐在后头看这对赏心悦目的机长副驾驶默契配合,明明没多说什么话,也没接触,偏偏就觉得他们郎才女貌、亲密无间。忍不住开口道:“机长,您今天可真耐心。”   “你要是认真点儿,别老犯重复的错误,我对你也一样耐心。”霍钦头也不回,继续告诫她们:“着陆灯没有明显的音响和目视警告,但不代表它不重要,尤其在积冰区飞行,就算打开防冰系统着陆灯上也很容易结冰,事无大小,飞机到了天上就没有侥幸的机会。所以就算是备忘信息里的绿色字体,也得认真看。”   霍钦的性格和行事实在是适合极了这个行业,他的细心和责任感简直体现在方方面面。   宁佳书喜欢的正是这样的霍钦,他简直和所有莽撞冲动大大咧咧又肤浅的男士区别开。   就算是升高绕行,也还是有燃油限制的,而且再往边上去,就是军方管制空域了,综合各项状况,最好的选择是找合适的机会,从两个雷暴云之间的缝隙穿过去,寻找雷暴较小的飞行路线。   宁佳书刚刚调整好各项数值,飞机已经陷入密布的乌云中,电闪雷鸣。   穿越急流区,积雨云边界也并不清晰,云顶随意扩展开砧状,一不小心就容易误雷暴区域,尽管已经尽量放到适合的速度保持平飞,但是不时窜来的乱流还是让飞机十分颠簸。   自动驾驶已经自动脱开,全靠宁佳书自己把握大局。   她沉下气,全神贯注在自己的操作中,在进入雷暴区前果断向上拉升,直至超过云顶500米,成功规避危险。   尽管高度拉上来了,也不代表就能立刻放下心,他们已经即将到达贡嘎机场上空,这种情况下,飞机不能贸然起降,必须规避风切变或者低空乱流对飞行安全的影响,只能在机场周边盘旋,等待绕航指挥在确认气象报告后,给他们指令在合适的时机进行降落。   一圈、两圈、三圈……直到宁佳书肉眼可见地上的跑道全部清理干净后,落地的指令才姗姗来迟。   天气报告上显示地面最新的天气状况还是算不上好,但刚刚的盘旋已经快要耗空他们的油箱,再不降落,恐怕很难找到更合适的时机了。   霍钦并没有要接管飞机的意思,他告诉宁佳书:“你来落地。”   这是宁佳书进入申航后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机会,听完终端气象信息报告,视野中,地面亮起提高跑道视程的跑道灯,整条跑道一片灯火通明。   宁佳书的肾上腺素已经完全激升起来,飞机降落更多靠的是感觉,而不是生硬冰冷的数据,她的左手控制油门,右手抓紧驾驶盘,开始降落。   就在即将到达跑道上空时一阵异变陡生,风切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了。   “7397,风切变警告!机场中央风向210度,风俗30节。”   风切变是所有飞行员都最讨厌的一种天气现象,指在一定区域内风俗和风向突然改变。   着陆时候遭遇低空风切变,倘若失速高度却不够飞行员改出,后果是非常可怕的。   静风的一瞬,飞机直接损失了三十节的速度,驾驶舱“Windshear”的警报声响起,二副在后排直接吓傻了。   宁佳书也没料到,但顷刻之间,她的反应堪称迅捷。   这种情况宁佳书在模拟机上遇到不止十次八次,第一时间按下TOGA电门,油门推到头,抬头跟指引,改出后按程序执行,听着霍钦给她重新报告速度高度和升降率。   “我得复飞。”如果在模拟机上,宁佳书也就冒着危险修正着陆了,她觉得自己有把握,可是这不是模拟机,她要为机上一百多位乘客负责,也不想又在霍钦那落下一个冒进胆大妄为的印象。   跟塔台确认完标准复飞程序,几经修正后,再三跟机场ATTS确认了不会再有风切变,才第二回 准备着陆。   好在这一次确实没再发生变故,只是侧风依旧很大,她降落时,能感觉到有令一股细微的力量同时施加在驾驶盘,那是霍钦在帮她做微小的修正。   最关键的时刻没有接管飞机,代表他相信她。而现在,他在让宁佳书顺着他的操纵去感受,怎么去真正地驾驶一架A330。   侧风中,飞机平稳落地,连跑道的中线都对标得整整齐齐,堪称一次完美的降落。   宁佳书和霍钦在机舱口目送下机的旅客消失在廊桥尽头。   那些旅客中有情侣、有夫妻,老人和小孩,他们知道降落有一些颠簸,却并不清楚航班曾遭遇什么样的危机,他们说着话,也会有人朝他们的方向投以好奇的目光和微笑,偶尔还会有一句“辛苦了”。   他们用“再见”挥手回报。   人原来是在经历中得到成长的。   原来他们的责任,也是守护每一个家庭的安宁与幸福。   待到最后一位乘客下机,宁佳书松开一粒制服的风纪扣,长舒一口气,乘人不备悄悄从背后触碰到霍钦的指尖,将他的手掌抓紧。   “机长,您的副驾今天表现怎么样?”   “太嘚瑟,尾巴都翘起来了。”霍钦点评。   “哼,没劲。”宁佳书松手别过眼,松开的力道却又被霍钦抓紧,把人拉回来在她头顶拍了拍。   “但是今天允许你骄傲两个小时。”   下一段返程是两个小时以后。   宁佳书的嘴角终于无声扬起来。 第70章   宁佳书这一趟航班刚刚回到浦东落地, 就接到了来自上级的通知,让她去到宣传部走一趟。   申航对外宣传部在准备年末的典藏版航机杂志。   正赶上企业扩张期,听说这次上面拨款大手笔得很,每本封面和封底都要用200克的铜版纸, 内页120G高级哑光纸, 连印刷册数都要比平时的月刊多两倍, 整整八万册。   这是申航的老传统了,年底12月刊的封面人物, 一般就是申航新一年的年度形象大使。形象大使的照片会反复在申航网站首页、以及各大机场, 还有申航所有的播音、空客飞机上循环播放。   公司去年的宣传片主角,是霍钦。   民航已经成为大多数现代人出行避不开的交通方式,毫不夸张地讲,登上年末刊, 一整年的出镜率不亚于娱乐圈那些三线开外的小明星。   搞不好哪天工作腻了, 转行还能去娱乐圈遛遛弯。这不是夸大其词, 申航过去十年来的年度形象大使,有两位进了娱乐圈的,其中一位还是正当红炽手可热的小花旦来着。   这个封面人物宣传部内部会议原本属意任可雅, 毕竟申航新年打算扩收女飞, 正好起到一个正面宣传作用, 可后来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声:“女飞的话,飞行技术六部那个不是更漂亮吗?”   “可那毕竟不是咱们申航培养出来的,”   话音未落立刻就有人反驳他,“徐组长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这些云航并过来的就是二等申航人不成?”   徐组长才听这话就明白坏了,他讲错了。   本来人人都清楚,任可雅在申航有个高层领导的爸爸, 选择也都更倾向她,可这两家合并的问题一出,氛围立刻就敏感起来。   云航并入申航才一年,正是收买人心搞向心力的时候,在座还有不少原来就是在云航搞大外宣的,这时候顶着压力定下各方面经历尚有不足的任可雅,岂不是坐实了云航二等人的流言?   座首部长一阵暗恨,连飞那组长一阵眼刀,这才按下众人议论发话。   “那就投票决定,把各个部门推荐上来的人选都放在备选名单里,徐组长你亲自唱票。”   ……   这阵风波的结果就是,拍摄封面人物的机会阴差阳错落到了宁佳书身上。   宁佳书这两年虽然沉淀不少,没有从前张扬了,但也不会错过这种白送上门来的出风头机会。   更何况,她做了今年的封面人物,也算走过和霍钦一样的路,以后并肩和他的照片放在档案室和宣传书架,四舍五入不就更证明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吗?   而且宣传片拍摄最长不超过三天,不耽误工作。做员工的最怕领导记不住,工作做得再好,也要多在领导面前刷刷存在感。当了申航年度形象大使,估计以后有好机会领导也能先想到她,事半功倍。   拍摄时间安排在宁佳书第三次轮休时候,何西碰巧也休息,听见这么件大好事落在她头上,看她的眼睛都绿了,盯得宁佳书浑身发毛。   “你再看我要怀疑你爱上我了。”   “我为申航奉献那么多年,就轮上个月刊拍拍,你才来申航多久啊,这么点儿资历就让你上重点年刊,宁佳书,我严重怀疑你搞裙带关系。”   “少来,霍钦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清楚。”   “我从前是很清楚,但现在不确定了!”   霍钦家里的背景何西知道一点,这种巨型跨国企业,上头人随便发句话,拿个月刊封面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保不齐宁佳书这个心机婊不择手段搞了什么幺蛾子。毕竟自古就不缺什么“烽火戏诸侯”“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些顶天立地的男人被祸害迷昏头的例子。   她从前也坚信霍钦是朵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到最后还是让宁佳书给染指了,见识过霍钦对宁佳书的容忍度后,她就坚信世界上根本没有不会色令智昏的男人。   如果有,那就是他还没遇到那个令他神魂颠倒的小妖精。   宁佳书最见不得有人败坏霍钦的声誉,“别扯,他压根儿还不知道这件事,至于为什么落在我头上……”   她指了指自己的脸:“看看它你还没点数吗?咱们公司还没拍过封面的乘务里,你可以随便挑几个,用我的脸和她们比划比划。”   何西:……   “那倒是,论脸皮厚她们都比不过你。”   不管众人如何惊讶,反正宁佳书自己是挺自在的,拍照前调整了一个星期饮食和作息,加大运动量稍微减脂,做了次贵妇级全身SPA,把自己的美丽武装到指甲。   兴致勃勃到拍摄那天当早,宁佳书才进机库,抬头就是一声卧槽。   对面穿了整套申航制服的人里竟然有夏图南!化妆师已经替他画好了妆,明显是也要参加拍摄的。   宁佳书回头睁大眼睛低声问道:“不是说我的单人封吗?”   “杂志确实是单人封,不是还有宣传片吗,外宣部想来想去,一个人拍宣传片太单调了,就给你加几个小伙伴,别担心,还是你的C位,他们镜头不多。”工作人员解释。   这压根不是镜头多不多的问题啊,问题是在夏图南的死亡注视下,她还能好好营业吗?   尤其这个人还顶着一张前男友脸。   化妆师瞧她脸色像吞了苦瓜,奇怪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就是紧张。”宁佳书不愿多谈,闭眼仰头方便化妆师往自己下巴上扫粉修容。   回国后这么长时间宁佳书没给季培风打过电话,只在飞机落地时候寄过一些鼓励的书籍或者明信片。宁佳书不是全然心安理得,也尝试弥补自己的过错,她愿意付出许多代价为自己的错误买单,但这些代价中不包括爱情,因为这东西根本不受人主观控制。   宁佳书相信季培风这样聪明的人已经读懂了她的拒绝。但季培风能懂,不代表夏图南也能啊!这个疯子从前可是想过开车把她撞死的!   这次拍摄,是飞完洛杉矶后两人第一次见面,夏图南对她的态度已经能从森然的眼神中窥见一斑。回国前他对宁佳书说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哪句也没执行。   飞机是机库里的真飞机,其他背景蓝天白云就全靠后期抠图了。   打光灯落下来,有些烫脸,不知是夏图南的目光太灼人,还是打光灯温度本来就这么高。   宁佳书尽量平静心情,不往夏图南的方向看,听着摄影师指挥她在飞机前摆拍。   她今天穿的是被业内评为最佳制服的申航飞行员春季套装,女飞的制服又和男飞在细节上稍稍有些不同,比如腰摆处的收拢设计,窄领带、领扣暗纹…笔直挺括的同时也彰显了女性曲线。   造型是高马尾,耳鬓微微掉下来一两缕碎发,从领扣里露出纤长的脖颈。   五官精致,皮肤胜雪,不用多余的浓妆修饰,连唇色都只用了最浅的豆沙红,胸口别上飞行员徽章,左手臂弯抱着檐帽,右手插进制服裤兜,看上去英姿飒爽,神采飞扬。   一连拍了几轮,摄影师才高兴地喊了结束。   他招来宁佳书道,“你瞧,拍得是真挺好的,可惜杂志只用一组就够了,其他就留给你做纪念吧,反正也不用怎么修。不过你喜欢拍照吗?你长得这么漂亮,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整天呆在冷冰冰的驾驶舱里,会不会太可惜了?想过接商单做模特没有?我敢打赌一定很多人抢着拍你……”   “摄影老师,驾驶舱不冷,还挺热的。”她礼貌谢绝了摄影师的诱惑,一转身,又感受到那股森然的冷意包围上来。   宁佳书本来就不是能忍的性子,再也沉不住气,当下走到他身边回视他,沉声道:“我想好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有什么直接冲我来,但是就算你再恨我,我也无法满足你的要求。”   “我承认是我对不起季培风,但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感情了。如果按你的要求来,我对不起的人就变成霍钦,有哪个男人能忍受女朋友跟别的男人牵扯不清?到时候情况只会更糟糕,我做不到伤害更多的人来寻求自己心灵的安宁,这对谁都不公平。”   “没有感情?你能拍着胸脯说季培风对你已经没了感情?”   “可感情是双向的,”宁佳书急了,“以为了让他好起来为目的,继续和他相处,那不是欺骗吗?万一以后我离开,他的情况更糟糕怎么办?难道我得一辈子和他捆绑在一起吗?”   “那也是你活该。”夏图南的声音彻底沉下来。   宁佳书被他瞬间爆发的语气吓了一跳,然后许久,才听他在整理情绪过后道——   “相信我,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了。”   宁佳书的人生是一往无前的坦途,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她发誓,她再也不会这样儿戏地对待感情,当年街坊们的闲言碎语,竟然真的一语成谶。 第71章   霍钦结束新的航程一下飞机, 发现整个世界好像忽然一下子都认识宁佳书了。   具体表现在,他无论是上申航论坛,还是工作号微信群,“宁佳书”这个名字都频繁在短时间内数次出现于别人的谈话中。   除去工作需要, 霍钦平日里不太在群里说话, 这回他们聊到宁佳书, 这才发言。不过一出声,立刻有人回复他:“不会吧, 霍机长, 你女朋友诶,申航选了她做年底最后一刊的封面人物都不知道?”   霍钦茫然,他确实不知道,宁佳书也没告诉他啊。   日子刚刚进到10月, 离12月底封出来还差两个月, 不过公司内部底下已经有流传年底巨献的宣传片拍摄花絮。   乘务机长们整天在天上飞来飞去, 既不能玩儿手机也不可以打游戏,不就只能讲讲八卦了吗,而且申航做企业文化刊十年来, 每年只一位年度明星, 自然是讨论热门。尤其去年和今年这对先后上年度封面的男女还是情侣, 消息一传开,话题就更有爆点了。   事实上,宁佳书是特意没跟霍钦说这事儿的,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坦白讲,她参加这个拍摄大部分原因是因为霍钦。   申航是员工多达几万人的国际大企业,作为上一年度申航之花、万众瞩目的明星机长霍钦,自从公开与她成双入对后, 背地里吐槽宁佳书的人简直不要太多,她自己就在飞机后厨房偶然听到过好几次。   为什么招人恨,同为女人她闭着眼睛也能猜到。   无非她这不知道哪个旮沓冒出来的、风评不怎么样的女人手段高超,才来公司一年半,就把申航颜值门面担当给撬了,让申航那么多大美女情何以堪?   不少人背地里哀叹,好男人的终极归宿果然都是徒有其表的心机女孩。   宁佳书不爱与背后论人长短的人争辩,聪明人需要为自己的优秀一一向凡人解释吗?   不需要,她只需要证明自己的光环是天生的就够了。   她卯足了劲儿工作,在机长们面前表现,力争每次起飞落地机会,等的就是这一天,无需解释,所有人都明白她足以与他相配。   到时候等霍钦自己发现了自己的女朋友登上封面,她再轻飘飘告诉他:一个小封面而已,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值得一提?   那样听上去岂不更淡然、更有牌面?   就像从不肯把自己高中时候曾经暗恋霍钦的事实讲出来一样,宁佳书有时也会这么傲娇别扭。   宁佳书跟霍钦同居的时间越来越长,回楼下的时间越来越短,讲真,住楼上可比楼下舒服得多。   霍钦的家里常年干净到一尘不染,冰箱里塞满了她喜欢的食物水果。   上班前一片兵荒马乱的化妆台,回家后霍钦已经按粉底和口红的色号摆得像专柜展台,衣橱的衬衫和长裤叠好,裙子外套按季节和颜色分得整整齐齐,活像是养了个男版田螺姑娘,住过这样的屋子,谁还想回楼下跟提前步入中年每天吃零食快餐外卖的佛系乘务长合住?   而且虽说她上次请了专业除蟑螂的清洁公司,但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把蟑螂斩尽杀绝。   况且客厅沙发底那些何西的零食碎屑简直就是蟑螂的温床培养皿,只要还有蟑螂卵,简直是春风吹又生。宁佳书一想到夜里可能有蟑螂从自己的床铺和沙发爬过,屁股就再也坐不下去了。   不过尽管人是住一处了,但两个民航飞行员在一起的时间其实还是聚少离多,她和霍钦最常飞的都是国际航线,想要跟普通情侣一样每天朝夕相对简直是奢望。   宁佳书拍完封面,足足又等了两周,才等到霍钦从罗马返航落地。   门一关,干渴的肌肤像平原上燃烧起来一发不可收拾的野火。两个人从公寓玄关吻到卧室,从领带到高跟鞋、衬裙落了一地,如同未经打扫的激烈战场。   一番骤雨初歇,霍钦扶着宁佳书的腰肢躺下来,稍微平复急促的呼吸,轻声问她:“怎么没跟我说?”   宁佳书把脸埋在他平直的肩膀颈窝里,白茫茫的脑子反应了两秒钟,“说什么?”   “拍封面的事儿,我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   声音还是跟往日一样低沉好听,但宁佳书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样,隐约能听出他的在意。   宁佳书愣了愣,早早想好的回答竟然没派上用场,话到嘴边换了一种说法:“我想等你看见封面,再给你一个惊喜嘛,等到明年,你就要随时在申航的循环播放的宣传片里看见我了,开不开心?”   宁佳书想让谁高兴起来,绝对有一百种讨好的办法。   就像眼下,霍钦所有的介怀在女友话音落下的瞬间全部烟消云散,甚至还有点儿开心。她伸手在床头柜摸到口红,重新擦一遍,趁机爬上来,咬了他的喉结一口。   霍钦身体一绷,睫毛抖动,连掌心都滚烫起来。   进卧室前,宁佳书就故意把正红色的唇釉抹得男人下巴、脖颈、胸口到处都是,现下虽然被蹭模糊了,但绯红色越发衬得他肌肤如玉,回想他平日穿制服清冷禁欲的神仙样子,眼下喉结上一个鲜红的唇印便越发动人起来。   “别拨撩了,佳书。”他的胸口起伏,她的长发完全散落他皮肤上,又冷又热,挠得痒极了,像是有虫儿在爬。   “没闹,我就是怕你憋坏,忍着干嘛?”   “是你说累的,你刚才不是还喊让我停下来。”   “不是吧宝贝,老师没有教过你,姑娘那时候喊的话不能做数吗?”   “我哪儿来别的老师,不就你一个?”霍钦翻身过来。   “也是,钦儿真听话。”宁佳书心满意足地把指尖覆在他背脊,绷直了下巴仰头亲他。   钦儿是霍母的叫法,霍钦想让她换个称呼,谁知宁佳书却偏使坏“钦儿钦儿”地叫个不停,霍钦羞耻感爆棚,到后面是真急了,直到她的绵软的呢喃变成带哭腔的泣声,才放轻力道。   ==================   午间,宁佳书心满意足洗了澡,换了衣服下楼搬衣服,才发现何西也回来了。   她披头散发,一边看《蓝色生死恋》一边抹泪,捏成团的抽纸、薯片和啤酒罐摆了一地。   她自从和夏图南有点儿首尾之后,好久没有这么颓丧了,前不久还念叨着要上进要减肥,天天在阳台练弹舌法语,好不容易坚持一段时间,竟然又重新堕落起来。   “这哪年的片子,高中你不就看了百八十遍了吗?”   “恩熙真的好可怜,”何西又抽了一张纸擦鼻涕,“她和哥哥相爱,却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宁佳书实在搞不懂何西怎么能对着一部剧情滚瓜烂熟的片子一遍遍痛哭,“反正最后都死了,在天上那也算一对儿。”   嫌恶避开脚边的鼻涕纸,踢了易拉罐一脚,在瞧见地毯缝隙里的头皮一般的零食碎屑后,再也忍不住爆发起来:“何西!”   “给你五分钟马上把这里收拾干净,我看你是真想和蟑螂住一个屋檐底下。”   何西瞥着宁佳书被滋润过春风得意的眉眼,慢吞吞吐槽:“反正这间公寓不就是你往楼上爬的跳板吗?你现在都成功了,又不住这儿,干不干净有什么区别。”   “你到底哪根筋搭错了,不是你自己说的,马上乘务长复训了要减肥,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说到这一句,何西咀嚼到一半的口腔顿住,竟真的哭起来。   不同于看剧时候那样流于表面的假哭,这次是真伤心。   “佳书!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快三十岁的人了,做什么什么都不成,工资涨不了,减肥没毅力,生活一团糟,喜欢的男人还不喜欢我……”   “夏图南?”宁佳书一下子抓住症结,“你们之前不还挺好的吗?”   “那是从前不熟悉的时候,现在熟悉了,就不喜欢了。”她一边哭一边抱怨:“你说我从前干嘛谈那么多恋爱,慎重点不行吗?都怪肖潇那个贱女人多嘴,现在他知道我情史丰富,以为我是和你差不多的渣女,态度比刚认识时候还冷淡。”   何西说的肖潇,宁佳书认识,是公司里未来十年和何西竞争主任乘务长的死对头。两个人不对付已久,不是她俩塑料姐妹花这种假不对付,何西和肖潇是真不对付。   宁佳书挑眉,“你讲清楚点儿,什么叫和我差不多的渣女?干我什么事,怎么还扯我身上来了。”   “你对他哥哥那样儿,他能对你有好印象吗?人家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和你从高中玩到现在,他可不以为我是和你一样的人。早知道我就装作不认识你了,你说你干嘛搬来和我住……我虽然是谈了那么多恋爱,可每次都是被人甩啊,明明我每次都那么认真。”   这下她连纸巾都懒得抽,直接用胸口抹掉汹涌的眼泪鼻涕,扳着手指头数:“初恋嫌我不会解二元一次方程,第二任说我太黏人,第三任怪我总给他那些妹妹摆脸色……渣的明明是他们,怎么能怪我?”   朋友哭得那么惨,但宁佳书不知道为什么,有瞬间竟然被她哭诉的内容逗得想要发笑,想想她也是受自己连累,好不容易把笑意按下去,“别哭了,你要是真那么喜欢他,我去和他解释。”   “可千万别,别火上浇油了,他那么讨厌你,说不定你越解释他越在意。”何西把眼泪抹干净,“我也想通了,不就是一个男人吗,我这样的大美女还需要追着别人跑?我才不要那么卑微。”   “你再这么吃下去,说不定还真得这么卑微。不知道最近申航裁人的体重标准升了没有……你知道你下巴比上个星期我见你时候圆了多少吗?”宁佳书叹气。   “你骗我的吧?怎么可能这么明显?”何西疑道。   “你看一眼镜子就明白的事情,我用得着说假话?”她轻嗤。   话音未落,何西一声尖叫,爬起来就往洗手间的镜子面前跑。   宁佳书表现得挺不在意,事实上她心里还是有点儿愧疚的。   如果她没有到申航来,说不定这俩人还真能成一对,何西其实没有她自己说的那么糟糕,怎么着也年纪轻轻就当了申航的乘务长。   何西的外表看上去是很不容易被追到的类型,其实一恋爱就陷入恋爱脑,男朋友很容易变渣男,找个靠谱的男朋友不容易,夏图南瞧起来倒是个好的人选,从前看他们相处的也挺好,谁知道给自己连累了。   督促着何西打扫卫生到下午,直到每一块木地板缝隙之间都擦得光洁发亮,宁佳书才大发善心放过她。   “你多动动,卡路里也消耗了,房间也干净了。也就咱们认识得早,换别人她们逼我,我都懒得劝呢。天底下的女人除了我,岂不都是越胖越好。”   何西气喘吁吁成大字平躺在地板上:“快滚。”   ==================   她不说宁佳书也打算走了,宁母刚刚打电话来叫她回去吃晚饭。   宁佳书这段时间忙,前后近一个多月没回家,宁母想她也是正常的。而且时不时得回去溜溜,不然山中无老虎,别人住久了,说不定把那儿当自己的房子。   值得一提的是,霍钦今晚上会跟她一起回去。   打电话时候他人就在旁边躺着,跟话筒距离那么近,清清楚楚听见了宁母让她带男朋友回家的邀请。   宁佳书不好当着霍钦的面替他拒绝,就答应了。她总觉得霍钦挺在意这些的,两人的感情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她不想再起波澜,不就回家吃个饭嘛。   和女朋友的妈妈第一次见面,为表正式,霍钦特意在楼下剪了头发。   宁佳书无奈,“就是吃个便饭,你不剪头发也很帅,从前那个长度最好了。”   “长辈都喜欢短一点的,比较精神,上次在楼梯间匆匆忙忙碰面,留下的印象不太好,这次得补回来。”   光明磊落的霍钦平生一大遗憾,就是第一次在女友家过夜,被迫躲来躲去,竟然还是在楼梯间被长辈碰个正着。   上车之后,宁佳书竟然又在后备箱发现一堆礼物,每个成员都准备了。   “什么时候买的?”她吃惊。   “你盯着何西做家务那会儿。”   论周全和稳重,宁佳书是一辈子也比不上这个人了。她坐上副驾驶碎碎念嘟囔:“我妈和弟弟也就算了,你给其他人也带,也太给他们面子了,我都没礼物呢。 ”   “从前送的不是都把柜子堆满了吗?你还嫌弃我眼光不好。”霍钦别过身帮她系好安全带,“别多想了,就是礼貌,第一次,我总不能空手上门吧。再说他们的礼物是一下午匆忙买好的,怎么能和送你的礼物比。”   那倒是,霍钦送给她的东西都很用心。   这话总算让宁佳书心中服帖许多,高高兴兴亲了一下他的唇角,“还是你对我最好了。”   宁佳书从小在街坊邻居注视中长大,十几岁起砸她家玻璃、给她递情书的男孩子就能排成一个班了,众人却还是第一次见她主动带人回来。   车停在楼下十几分钟,街头街尾已经传了一圈:宁家那个女儿带男朋友回来见父母了,生得十分标致,是个大帅哥!连隔壁黄阿姨都在门口探头探脑,想来一睹霍钦芳容,被宁佳书三两句打发,毫不客气地关了门。   这一个晚上,大概是宁母几个月来最开心的日子,佳书带男朋友回家了!   她最了解自己的女儿是怎样说一不二的性格,从前佳书跟她坦言自己不愿意结婚时候,宁母险些把肠子都愁青了,她是传统家庭里长大的女人,无论如何想象不到,女人不结婚下半生要怎么过。她几番心理建设,好不容易做好了佳书会继续游戏人生的准备,谁知她竟忽然愿意带男朋友回家,这还不够令人开心吗?   一整个下午,宁母把孩子哄睡就开始准备饭桌。   直到所有的拿手菜都做了一遍,餐桌再也摆不下多余的盘子,才遗憾地罢手,收拾厨房。 第72章   宁母开心, 有的人却开心不起来。   罗图自从流产后,整个人性格大变。孩子的父亲宋博闻倒是帮忙找到了,可惜那人只是个普通暴发户二代,游离在他们的圈子最外围, 和宋博闻出身的阶级相差很远, 也和罗图的心里的目标差得很远。   再来那人有订过婚的未婚妻, 虽然没过门,但家境比他还好些, 男人父母才听说他在外头闯了祸, 搞大了女孩肚子,三下五除二找上门来,一番疾言厉色的威胁后让罗图自己开价。   罗图此前的人生还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加之她本来也就看不上那个暴发户儿子, 当即放狠话把来解决的人赶走了, 后边儿还是罗父自己去找人拿了钱, 三十来万签合约封口,了结了这件事。   罗图本来就不是一个擅于从自己身上找不足的人,先是怪罗父没骨气, 后来听说宋博闻回京, 又把所有的过错怪到他身上, 怪他不怀好意,怪他让自己见识过新的世界,又重新把自己打入凡尘中。   当然,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是宁佳书。如果不是为了宁佳书,宋博闻就不会接近她,他们之间根本不会有交集。全然忘了当初宁佳书一遍又一遍提醒警告她的事。   她才刚毕业, 人生已经被弄得一团糟,流产在家修养身体,而宁佳书却好像一切没发生过一样,还带了新男朋友回家,这让她怎么开心的起来?   到了吃饭时候,宁母喊了她好几遍,罗图也没下楼,直到众人都吃完了饭,才摸进厨房找吃的。   大概是对剩菜有意见,罗图打开冰箱就开始摔摔砸砸,宁母在一旁洗碗,赶紧上前来帮她热菜。她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平日里罗图在家发脾气,她能理解她心情不好,也就忍了,但今天是佳书男朋友第一次来家里,怎么也不能给人留下坏印象。   眼看她动作越来越大声,杯子都被磕出了个缺口,忍不住劝道:“图图,轻一点,家里有客人呢,你这样会让佳书男朋友误会的。”   “误会什么?反正宁佳书的男人不是一个个都对她死心塌地的吗?有什么好怕的?”罗图偏不让宁佳书好过,找到理由发作,越发放大声音。   “佳书是你姐姐,你怎么能这么瞎说她!”宁母听见这话连嘴唇都气得发白。   骂自己可以,但骂佳书不行。宁母眼中有泪光泛起来,她待罗图那么好,几乎把她当做自己亲女儿,可她一点也没有顾忌就这样说话,让旁人听到,会把佳书想成什么样?佳书好不容易认真谈一次恋爱!   霍钦在客厅哄宁佳书刚刚睡醒的弟弟,一回生二回熟,上次摇了他一夜,这小子对他好像还有点儿印象。   听见厨房传来碗碟落地的动静,他回过头,里间传来的争执很大,罗图每个字都能清晰映入耳朵里。   霍钦听得皱眉,起身目光朝佳书瞧去。   她一言不发,神情平静抱着手臂倚在厨房门外,眉梢彻底挑起来。   “……我有哪句瞎说了,要不是因为她认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我会变成现在这样?她算哪门子的姐姐,你自己问问她,她有没有像对家人一样对待过我,她除了欺负我,把我当跟班,还做过什么像姐姐的事?”   “别再胡说了!”   宁母浑身都气得发抖了,她抬起手来,啪——地给了罗图一巴掌。   罗图捂着偏向一边的侧脸,显然半晌没有回神。   她万万没有想到宁母会打她,在这个家庭里永远是和事佬,受气包一样的宁母,竟然打了她!   “你敢打我!我妈都没有打过我,你竟然敢…”下一秒,她捂头发出刺耳的尖叫:“爸——”   罗父这下再也不能在楼上装死,只得从房间下楼,边走边劝:“家里还有客人呢,你们俩吵什么吵,不嫌丢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罗图捂着脸眼中充满愤恨,她指着宁母,情绪失控般崩溃得彻底:“她打我,你管不管!你还是不是我爸!”   罗父被吵得头疼,看清女儿手掌心底下露出的红印,也来了气,回头对宁母骂道:“你搞什么鬼,大孩子干嘛,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管教,轮得着你来打,吃饱了撑的——”   “你……你……”   宁母指着他,摇摇晃晃险些站不稳,她本身就是不善言辞的人,每每争执吵架都落下风,往往耳朵脖子挣得发红,也憋不出半个字来。   宁佳书在后边摇头,终于插话:“我妈打她,是因为她该打。”每当这个时刻,她就格外庆幸自己没有遗传到宁母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性格。宁佳书天生伶牙俐齿,表达能力和宁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您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吗?罗图会变成今天这种不知好歹的样子,完全就是因为小时候被打得太少了。”   “你闭嘴!”   罗父的怒火完全被勾起来,他最恨宁佳书这副居高临下目无尊长的样子,顾忌有人在,沉了两次气才开口:“佳书,我让你是个小辈,你别来中间拨火。”   “我不说话能怎么办呢?”   宁佳书脸上的笑容似嘲笑,又似讥讽,“今天是我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她跳出来找事,我妈这么好性的人都忍不下去了,我还不帮她,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被你们父女俩委屈死?”   “你说话讲点道理!别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委屈她了?”   “我妈奔五十的人了,每天洗衣服做三餐打扫卫生换尿片,带弟弟哄弟弟,连弟弟生病都是一个人送医院,哦,还得忍受你这个找不着工作整天呆家里依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巨婴女儿发脾气。叔叔您说没委屈,您是拿钱养家了,还是帮忙带孩子了?她是穿你的、还是住你的,要给你们父女俩做住家保姆?”   在外人面前揭开这道遮羞布,罗父父完全恼羞成怒,额头青筋毕现:“好,好,很好,我忍你这个孩子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你不知道什么叫尊重,今天就让我替你爸教教你,怎么跟长辈说话——”   他的手高高扬起来。   霍钦脸色一变,第一时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没等到跟前,那巴掌已经被宁佳书抬手截住。   她身形纤细瘦弱,看不出来竟能挡下一个成年男性的巴掌,还恶狠狠甩了回去,“叔叔,你刚才的话原封还给你,我爸还没死,轮不着你来教训我。”   这回话音落下,霍钦已经挡到她面前,怀里还抱着没来得及扔下的小孩,把宁佳书整个人护在身后。   罗父怒道:“不关你的事,你让开。”   霍钦不为所动,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光站直就很有气势,皱眉低头凝视罗父,一字一句问他:“恕我直言,要我让开,您难道是打算当着我的面,打我女朋友?”   他是真的感到生气了,霍钦知道宁佳书和继父继妹的关系不怎么样,但是没料糟糕到这样随时能动手的地步。   罗父动她不得,只能隔着霍钦扬声道:“宁佳书,你平心而论,你妈妈嫁给我这么多年,我对你怎么样,你是怎么对罗图的,她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   他爆发起来,终于说出心中积压已久的真心话,这件事在他看来,完全是这个继女的错,要不是因为她,罗图根本不可能和那帮混蛋认识。   宁佳书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完全忍不住内心的荒谬之感,“你们父女俩真的不可理喻,同学聚会是罗图求我带她去的。我不止一遍警告过她,也提醒过你,不要和那些人走得太近,她不懂自尊自爱,贪慕虚荣,从不反思自己,都头来却都成了我的错。”   “您要我平心而论,我还想提醒您自己摸着良心说说看,什么是一家人,遇到好事想不起来,坏事麻烦事儿全往人身上推,这就是您所谓的家人?”   宁佳书又转头看向罗图:“你问我算哪门子姐姐,不好意思,我可要不起你这么爱耍心眼和小动作的妹妹,我爸就生了我一个,说我把你当跟班儿,欺负你,只要你别来我面前蹦跶找存在感,谁有功夫搭理你。你这样的人,大街上见着了我都懒得多给一个眼神。”   话到此处,她拽过宁母:“别洗了,还洗什么碗,这些事情你一天做到晚,他们谁把你当人看。”   宁佳书一通输出火力十足,再打十个也不在话下。   两个家庭的界限泾渭分明,场面也越发剑拔弩张。   父女俩怀恨在心,宁佳书也积怨已久。这其实不是一天两天的矛盾了。从她宁愿在外头住也不愿搬回家起,从弟弟出生,宁母鞠躬尽瘁,还要在夹缝中调和矛盾起……   她从来瞧不起宁母,没有点骨气,一把年纪还只会哭哭啼啼委曲求全,可这个女人,也是天底下最爱她的人。   宁佳书忍了这些气,只是想让她日子过得舒心些。可是现在,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忍让退步毫无意义,宁母这样的性格只会叫人得寸进尺,把自己生存空间缩进越来越窄的格子里,她其实活得很委屈。   罗图也终于意识到事情闹大,已经爆发上升到危机家庭存亡的战争,心里慌了神,但还是色厉内荏故作镇定,“宁佳书,你别太过分了。”   “比过分,在场有谁及得上你?”宁佳书冷嗤,“当着我的面就敢挑衅我,欺负我妈,自己没想过后果?还是我太久没回来了,你忘了我什么脾气,把我当活菩萨。”   眼见罗父的拳头越攥越紧,宁佳书干脆把挡在面前的霍钦拉开,“怎么着,刚刚那些话里我哪句说错了叔叔,把您给气成这样?”   宁佳书一言一行都在挑动他的神经,罗父原本一忍再忍的怒火再也压不下去,他的眼睛瞪得通红,拳头重重挥过来。   落在宁佳书身上的前一秒种,然而这次,却是宁母横腰拦住了他,声音像绷到顶点扯断的弦——   “你敢碰佳书一根手指头,我跟你拼了!”   谁也没料这个弱小的女人会忽然爆发出那么大力气,她整整把罗父往后推了五六步,直到他踉跄绊倒在,后脑勺撞在餐厅桌角上。   罗父也没有预想到宁母的反抗。   在这个家里,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他才是权威,宁母一向唯唯诺诺,任劳任怨,不敢多讲半句。他爬了两次才从桌角起身,不可思议质问她:“你吃错药了?”   “我没吃错药,我今天才算听见了你的真心话,一直以来,你就是这么想佳书的。我真是受够你了,佳书还是个孩子,她做错了什么,你这么恨她,我今天就要跟你离婚!”   佳书还是个孩子。   在这紧张的时刻,宁佳书和霍钦对视一秒,竟然差点没绷住脸,极力才把唇角按下去。   好在这么一番苦心,也算终于听见了她想听见的话。   罗父威胁,“这可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过后又来求我!”   一个屋檐下住这么多年,他可实在太了解宁母了,她就是个没半点主心骨的传统家庭妇女,离了婚活不了的那种女人,他原本想着她不会把话说死,过两天给她个台阶,她就会像以往一样顺理成章走下来,谁料这一次,宁母的声音比他还大:   “明天就去民政局,谁后悔谁他妈是王八蛋!”   在场四个人都目瞪口呆。   这是距父母争吵离婚那么多年以后,宁佳书第一次听宁母爆粗口。   “你疯了。”罗父瞠目结舌。   “你才疯了!”宁母哐哐上楼,拖出行李箱,把罗父的东西往里头扔,一边扔一边念:“现在就收拾你的东西,从这个家里出去。今天本来是多好的日子,我家佳书不欠你们的,凭什么让你们欺负她……”   纸箱一箱一箱搬到楼底。   宁母念着念着,眼泪也跟着掉下来。崩溃地对霍钦哭道,“实在对不起,小霍,第一次正式来拜访,就给你留下了糟糕的印象。都是我的错,我们家家庭氛围虽然不是很好,但佳书真的打小是个心善的孩子……”   霍钦赶紧蹲身把她扶起来:“没关系的阿姨,我清楚佳书是什么样的人,也不可能因为今天的事对她产生任何偏见。您千万不用担心。”   或许是霍钦的眼神和话语太过诚恳,让宁母终于收到了一点安慰,她擦了擦眼泪,终于勉强平静下来,对女儿道:“佳书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这里乱糟糟一片,你们还得上班……”   宁佳书本来没打算晚上住这儿,但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地步,她忽然又不想走了。   做事情就是要乘胜追击,快刀斩乱麻,留下反弹空间的那都是傻蛋。宁母好不容易又一次下定决心,她一走,要是又被两个人认个错动摇了,就不好办了,毕竟她耳根子比嫩豆腐还软。   “何西回家了,我也没带钥匙,不回去了。”她越过罗家父女往楼上走:“我先帮你收拾东西吧,一会儿顺便把客房也收出来给霍钦睡。”   楼上到一半,她忽然回头,促狭扬声道,“哦,对了,妈妈,我明天不上班,可以陪你一起去办手续。”   宁佳书不是为了一己私欲才让宁母离婚,相反,以她从不吃亏的性格,除了偶尔烦点,父女俩在她这根本占不到什么便宜,她是深思熟虑过后才觉得,这是一次性结束宁母后半生辛劳最好的办法。   她这两年憔悴的速度直追五十岁的老太太,有时宁佳书偶尔回家一趟,都能看出她的疲态。之所以一直没有花钱请阿姨,就是不想那对父女把她的钱花得理所当然。   等离了婚宁佳书就请个育儿保姆,带带孩子,给家里做做饭,让宁母多歇歇,打扮打扮,也去和同龄人跳跳广场舞。   罗家父女对她根本就是对二等人的态度,尤其孩子降生之后,动辄被大小声,越活越连个工具人都不如。   这个岁数的人了,不愁吃不愁穿,反正是半路夫妻,干嘛非要绑一起给自己找罪受? 第73章   或许是觉得宁佳书的姿态实在太咄咄逼人, 罗图当天晚上就叫车要从家里搬出去,罗父明显不情不愿,想阻止女儿打电话给搬家公司,留些还转的余地, 只可惜宁佳书一直在场盯着, 他到最后也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   他们父女搬进来时候是拎包入住, 八九年过去了,仿佛还是那些东西, 连半辆货车厢都没填满, 罗图出门前还被宁佳书喊定:“东西留下。”   “宁佳书你不是吧,这包阿姨早送我了,你缺这一个包吗?”罗图脱下臂弯里的包不敢置信。   那包是很多年前宁佳书两三万块在澳洲买的,买回家觉得丑得不行, 盒子都没拆就扔给宁母背, 宁母每天除了呆在厨房就是菜市场, 用不上那么贵的包,就送给罗图背了。   “我是不缺这个包,但只要是我的东西你就不能带走。”   “还你就还你, 得意什么。”罗图把包一扯, 稀里哗啦倒出里面的东西, 扔回宁佳书面前,“一个破包而已,谁稀罕。”   天色已经不晚了,但宁家这一番折腾,街坊邻居还是隐约听见了响动,从自己家窗户探头探脑看热闹,直到载着父女俩的大货车绝尘而去, 宁佳书才神清气爽把门关上,将所有的视线隔绝在外。   一阵兵荒马乱后骤然安静,弟弟似乎是觉得求喂的时机合适了,张嘴哇哇嚎啕哭起来,宁母把孩子背身上,边哄边回到厨房里给他做辅食。   霍钦帮忙收拾凌乱的客厅,打扫木地板上搬家弄出来的脚印和灰尘。   好好的晚餐经历了那么一场变故,但他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充满好奇心或疑问,直到感觉宁佳书盯着他的时间或许太长了些,才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睛平和而安静。   “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看我?”   “对不起。”宁佳书低头,小声道:“让你经历这些事情。”   “佳书,你不需要道歉,这本就不是你的错。”霍钦放下手上的东西,“你要知道,我们都是凡人,不能决定世上所有的事情。”   他的语气不像在安慰她,更像在陈述一件事实。   霍钦这样的反应,多少让宁佳书觉得好受了一些。其实她觉得很丢脸,吵架时的肾上腺素落下来后,像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展现在人面前,尤其这个人还是她在意的人。   从很久以前宁佳书就认为,不和睦的家庭氛围比起贫穷是更能令自己羞耻的事情。   别看她在外头不可一世风头无两,事实上,她从来不对别人提起自己的家庭,认识的人通常相处很久之后才会偶然得知,原来是她离异家庭的孩子。宁佳书长这么大唯一羡慕过何西的地方,就是她有恩爱的父母。   ==================   霍钦第二次在宁佳书家里过夜了,但上次整夜都在哄孩子,逃跑时候还匆匆忙忙,这回终于正大光明在霍母的解说下,好好观察她从小住到大的地方。   进屋的玄关墙面处有宁佳书不同年级长高时候留下的划痕印记,二楼走廊挂着她小学拿到的XX文艺比赛、XX歌唱大赛奖状。   宁母甚至翻箱倒柜找佳书婴儿时期光屁股的相册给霍钦打发时间。   宁佳书开始还不想给霍钦看那些羞耻的童年照,后边觉得自己捂着相册的样子实在像极了那些扭捏的小女生,这才撒手,一边打预防针:“不许笑啊。”   “怎么会,你不是也看过我的。”霍钦极力按下唇角。   “偷笑也不准!”宁佳书打他,“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心里笑了,婴儿长相不都是一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有什么好笑的。”   “佳书,就算你是女孩儿也不能这样双标,上次看我的相册你明明笑到捂着肚子说疼,现在我竟然还需要为心里没发出来的笑声向你道歉吗?”   ……   谁也没提刚刚发生的事情。   宁母隔着厨房玻璃门,看小情侣在外头打情骂俏,忽然觉得欣慰至极,无比庆幸自己今天晚上做出的决定。   她一生都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没有几次决定是真正凭心选择的,可是刚刚,在那个人走出那道门后,她忽然觉得邻里的议论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在和佳书父亲离婚之后,为了躲避世俗的眼光,她迅速重新躲进另一端婚姻里。可事实上,这段婚姻对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她一个人也能做好所有的事情,一个可有可无的丈夫,只不过给了她一点聊胜于无的心理安慰罢了。   为了这一点安慰,她付出的实在太多,连自己的女儿也跟着受委屈。   她一直勉强维持的和睦的表象下,事实上早已经千疮百孔,佳书不喜欢他们,他们也讨厌佳书,只是她一直自欺欺人不愿意看清楚而已。   ==================   半路夫妻的财产分割起来很清晰,房是宁佳书名下,不存在争议,罗父这些年几乎没往家里给过家用,现金上也没有纠纷,孩子还不满两岁,由宁母一把屎一把尿带大,就算闹上法庭,也只会判给母亲。   在宁佳书的监督下,这个婚三下五除二就离了,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直到亲眼看着宁母把绿本的离婚证收进抽屉,宁佳书才算有了一点现实感,仿佛压在胸口多年的大石头一下就搬开了,连喘息都轻盈起来。   她迫不及待打电话问候宁父,顺便分享了自己最近的好心情。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宁父的声音听起来比往日疲惫些。   “是不是弟弟夜里哭没睡好?”宁佳书忠实地履行作为小棉袄的义务出主意,“你把孩子扔给周映,请个保姆不就行了,爸爸你这么大年纪,怎么还能跟年轻人一样不在乎身体。”   “没事儿,你弟弟和周映在月子中心还没回家,保姆已经请了,过段时间就会住进来。”宁父心中欣慰,但还是出言纠正:“佳书,你这话在爸爸这里说说也就算了,被别人听到是会闹矛盾的。”   “我怕什么,”宁佳书满不在乎,“喜欢我的人不会因为我这么说两句就讨厌我,讨厌我的人我直接不会和他们讲话。”   “我不是在说言行,而是在说你的想法,怎么可以把责任全然扔给另一半,两个人相处这样会很容易出问题。讲到这个,爸爸可听说你交男朋友了,怎么样,做什么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什么时候来澳洲,把他带来,爸爸帮你把把关……”   “行了行了,就是从前分手过的男朋友,现在和好了。”宁佳书敷衍,“他也是飞行员,人很好…啰嗦死了,你什么时候回来自己来看吧。”   佳书怕宁父纠缠,匆匆挂了电话,没有听到那边挂断后中年男人的一声喟叹。   宁父精神不济不是因为孩子,而是因为老婆。   周映最近不知道是不是产后抑郁的原因,总找借口发脾气。开始宁父理解她刚刚生产,激素忽起忽落,总是忍下来,但随着时间推移,周映不再是简单的发脾气了,每次都需要付出代价才能让她开心起来,比如产权更名,存款过户,股权让渡……   说是这样才有安全感。   宁父本来体谅她年纪比自己小,确实要是自己以后先走一步,多少得留给他们母子一些保障。开头的小打小闹也就签给她了,但随着周映张口要的数额越来越多,他才有些为难了。   很多东西是他从前做好打算要留给佳书的,如果他一直予给予求,周映大概率永远也得不到满足,这也根本不是正常夫妻的相处模式。想明白这点后,周映再要东西,宁父也不搭腔了,只推以后再说。   于是周映便心态失衡了,说他偏心女儿,不管儿子,每天找理由借口吵架,与生孩子前简直判若两人。   也就是她人还在月子中心,再过几天,家里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修罗场。宁父上一段婚姻就是在争吵中结束的,实在厌烦极了这样的氛围,可周映毕竟还没出月子,再怎么难熬也只得忍受她这脾气,告诉自己出了月子会好的。   ==================   十二月开始,也就是申航年刊放进每一架飞机座位后方储物袋的时候,宁佳书也进入了A330放机长的资格训练。   在训练期间,局方和公司会随时考察她的能力和飞机实际运行情况,由教员带飞评估,直到宁佳书拿下机长执照,按照流程申航重新用新的劳动合同聘请她为止。   每次落地主动和宁佳书打招呼的乘客越来越多,毕竟她的大脸就印在每个座位背后的储物袋年刊封面上。   连远在昆士兰的宁父都好几次收到国内亲友坐飞机时发来的女儿封面照片,还有采访内页。   宁父万万没想到,自己从前望女成凤,对佳书百般培养这孩子也没成才,而在他彻底放弃奢求,撒手只希望女儿身体健康每天开开心心生活的时候,这颗小歪苗自己把自己掰直了。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堪称他几个月以来最值得开心的事。   申航年刊原本不对外售卖,为表庆祝,宁父愣是找关系买了几十本,数得过来的亲戚朋友人手发了一本。 第74章   放机长的最终考试模式仍旧是老一套的理论加模拟机, 还有实际航班运行能力,最后一项在总分里占据绝对比重。   理论在宁佳书这样聪明的脑瓜子看来自然不在话下,何况她还经过了霍钦的小灶猛补。模拟机只要她没有碰上像牛机长那样拖后腿的队友,想不通过也比较难。只有实际飞行让她严阵以待, 毕竟负责评分的是教员和局方观察员, 只要是人为考核的项目, 就充满未知的变数。   当然,局方检查时间是完全不确定的, 检察员也许就是某天航班中某位不起眼的乘客, 在她没有注意的角落盯着她对航班每一个运行细节的处理。所以,想要快速通过考试,考核期的每一个工作日,她都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严阵以待。   十二月上海的天气其实还不算很冷, 但凌晨起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宁佳书套上飞行夹克, 拉着箱子出门前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是凌晨四点,均温还不到5摄氏度, 哈一口气吐的都是白雾。   自从宁佳书在飞行中开始从右座挪到左座, 就再也不能做从前的甩手副驾了, 连床都要比从前早起半小时,天塌下来有机长顶着成为幻想,现在的她是整架飞机的负责人,需要比任何人都更认真地研究飞行计划、天气预报、机场环境,还有各项天气条件下的飞机操作特点,因为在遇到任何情况时候,没有人会提醒她, 就算有……   教员在开口说话之前,小本上一定已经先把分给扣了。   凌晨六点,确定飞行计划,签派员签发放行许可单后,宁佳书召集全体机组的成员开飞行准备会,布置具体准备工作。   这一回与她搭档的,是何西的乘务组,这还是她到申航后跟何西第二次合作。   不过今天大抵是她会议开始的太早,乘务长迟到了。   宁佳书开始讲了几句,何西才匆匆忙忙到门口,领结还有点儿歪:“实在抱歉,路上出了一点意外。”   只可惜,这个时段路上不堵车也不限行,除了起晚了和动作磨蹭,实在想不出还会遇到什么意外。   果然,后方教员一枚不善的眼神马上递过来。   值得一提的是,带飞宁佳书的教员,是位五十来岁的申航A类教员,姓吉。作为一个在申航执飞超过三十年的资深前辈,听说他飞行时除了起飞之外,可以全程不使用驾驶盘,仅凭油门控制、俯仰配平调整片和方向舵就能完成一次完整的飞行。   宁佳书对这项传闻的真实性充满了好奇,不过好奇归好奇,她可没胆儿让人家表演给她看,毕竟吉教员,看上去就是一副别人欠他两百万的继父脸。不过嘛,她也能理解,要是教员跟学生嬉皮笑脸,考核时候还怎么下手打分,纵观九年义务教育就知道,太平易近人的老师通常会丧失威严。   为了不踩到吉教员雷点,她刚刚收到通知时候就发动朋友圈打听了一圈,试图摸清老师性情,消息不多,但勉强够用了。   这位吉教员非常有时间观念,比起电传操纵更信任传统操纵,老婆是同一时期进申航的空姐,十多年前已经转到地面工作。老一代民航人里,还挺多空乘和机师组合成夫妻的,不像如今在择偶时相看两相厌。   宁佳书擅长察言观色,就在何西进门时,教员看她那一眼,她已经敏感地捕捉到了教员轻微的不悦。   浮躁、虚荣攀比、工作不认真,生活混乱,就像许多普通人对空乘的偏见一样,行业内也有人对部分空乘有偏见,觉得她们不如老一代空乘吃苦耐劳,眼高手低,尤其吉教员还有个优秀的老婆作对比,应该更是深有体会。   为了从教员眼中和那类好逸恶劳的年轻女孩儿区分开,她特意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这不,四点钟就起床了。   最后听各部门汇报完准备情况,宁佳书布置好工作,一群人出会议室,她马上收到了宁佳书寄过来的眼刀,伴着咬紧后槽牙的威胁:“宁佳书,你给我记住了。”   明明昨天乘电梯时候,何西百般拜托过,她俩今天是同一机组,可以搭个顺风车,宁佳书当时答应的好好的,今天却自己先来了。何西快五点钟猛然清醒,后知后觉要迟到了,下楼打了两百块钱的出租车,车上一面打粉一边描眉,这才勉强赶上。   她倒是在教员面前装了个乖,自己却被记小本上了,何西哪能不恨。   宁佳书耸肩扬眉,“我只说借你搭顺风车,可没说还负责你的叫醒业务。四点钟敲了你的门还在睡觉,难不成我得等你起床,等你化妆然后跟你一起迟到吗?”   招人恨的样子在说完这句话后看上去更欠教训了。   何西鼻子都快气歪,“又来又来!知道你为什么招人讨厌吗,你这个人每回都这样!”   宁佳书还打算再逗她,远远看霍钦从助力通道那端过来,立刻切了笑脸,挥手唤他,“机长!”   何西不屑轻嗤,两幅面孔换得还挺快。   霍钦刚落地,因为是加机组回来的,在飞机上睡了四五个小时,知道宁佳书的行程,下飞机就过来这边登机口了。飞机没有延误,两人还能说上会儿话。   看着俩人成双入对耳鬓厮磨,一起进行绕机航前检查,何西狠狠抖了抖丝巾,重新把领结系上,心里酸溜溜挤柠檬,疯狂想那个继父脸教员这时候怎么不从驾驶舱出来,好好看看这对情侣怎么在工作时间公费恋爱。   手下有小乘务员瞧她苦大仇深的样子,小声劝道:“何姐,你还没对霍机长死心啊……”   “放屁,我早就不喜欢他了!”   那您能放过手里的果汁再说话吗……看着快要被捏爆的果汁盒,小乘务默默收回目光没敢出声。   乘客们陆续登机,关闭舱门后排队等待放行。   但今天的乘客运气不大好,先是前头排队的飞机出了点意外故障,跑道属于被占用状态,后来又因为天气状况不佳,只得继续在地上排队待命。   机舱内呆了超过两个小时,空气开始有些浑浊了。这种密闭空间内迟迟不能动弹状态让不少人焦虑起来,气氛是会传染的,加上有婴儿哭闹,更是不少乘客头都炸了。   乘务们忙得团团转,又是送毯子又是倒饮料,被呼来唤去还得安抚焦躁不安的乘客们。   “小姐,能不能让那孩子别哭了……”有人拉住何西的胳膊。   后边很快有人附和:“小孩儿家长干嘛吃的,也不管管你家孩子。”   “我倒是想管,一岁不到的孩子他听得懂嘛?没看我在哄了!”孩子母亲不甘示弱。   “所以你带这么大的孩子来坐十多个小时的国际长途是想干嘛?吵得整个机舱的人不能睡觉呗。”   ……   何西被吵得头都大了,示意底下的CC跟孩子妈妈沟通,把孩子抱到厨房去冲奶粉,经济舱里才勉强安静了些。   自己拿起话筒安抚,“我是本次航班的乘务长何西,请大家稍安勿躁,保持在座位上不要走动,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按铃呼叫我们的乘务,因为航班目前遇到航空管制,还在排队中,暂时无法起飞……”   “那究竟还要等多久?”   机内广播还没放下已经有人发问,何西只得赔笑:“对不起先生,这我们也不清楚,我再去帮您问问机长。”   事实上,航空公司的系统并不和空管部门系统联通,有时候连航空公司都不知道具体信息,机长也未必晓得情况,但样子还是要做的,何西端了咖啡敲开驾驶舱门。压低声音,“佳书,飞机什么时候起飞啊,舱里乱的不行。”   “我也头大,这得看区调什么时候放行啊,不行我来跟他们说。”   宁佳书拿起机长广播,大致向机舱内播报了地面情况,请求谅解。大致是机长讲话确实比乘务管用一些,机舱内的安静总算又维持了四十分钟,乘务们开始发放餐食。   “谁稀罕吃你们这点饭啊,还能不能飞,不能就开舱门让我下去,这又不是蒸馒头等发酵。”   “对不起先生,舱门已经关上了,飞机已经具备推出、滑行起飞的条件,现在不能再下飞机。”   ……   乘务们左一句右一句抱歉,腰弯得快直不起来了,也不知是谁在浑浊的空气中捕捉到煤油味,立马叫来乘务组,“这机舱里怎么有煤油味?”   “该不会是飞机坏了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变身名侦探柯南分析:“肯定是飞机出了故障,还想骗我们呆在机舱里,修好才起飞!”   宁佳书第三次从驾驶舱出来跟大家解释:“大家闻到的煤油味是因为飞机由地面电源切换到APU辅助动力单电源供电,有味道是正常现象,大家不要慌张。”   “那天气明明好好的,怎么就不能起飞?”   “您现在看到机场的天气好,并不能代表航路上的天气一样好,真的实在抱歉。”   “这些空乘个个一问三不知,就会糊弄人。她们拿着工资排队倒是不着急,我们可还有事呢!”   “阿姨,飞机没推出桥口,我的机组成员都还没开始计算飞行奖金,她们和你们一样着急。”   ……   宁佳书本身也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为了这份工作,她可真是用尽了全部的热情和耐性,但就算这样,也总还是会有人不满意,不过这一次,发难的是头等舱的客人。   “那怎么刚刚隔壁那架能飞,你就不能飞?”说话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充满厌烦和不耐,从座位上站起来。   宁佳书转身。   这人起身之后,抱臂看过来,压迫感就更强了。   他大概二十岁出头,身高至少有一米九,金黄色短发,脖颈挂着rapper的金链子,左臂右臂都是刺青,眉眼间带着几分暴躁的戾气,看起来就是个厉害人物。   何西凑到她耳朵边提醒:“你脾气收着点儿,我看了客户资料,这家伙是申航的VVIP,后台硬得很,他要搞投诉,咱们都吃不了的兜着走,从前有个被他投诉的3号,直接禁飞了五个月!” 第75章   宁佳书挥开何西, 示意自己知道了,回头直视这位头等舱的VVIP,为他解答,“因为他们的排序在我们之前。”   “可我搜索SU3988原定的起飞时间, 明明排在我们之后二十分钟。”   “因为航路天气正在进行航空管制, SU3988是B类机长教员, 在同等天气条件下拥有优先起飞的权利……”   “而你只是个还要教员带飞的准机长,所以我就得受你牵连往后排, 这是个意思吧?”男人直截了当打断她。   “……”   宁佳书吸一口气, 咽下这句羞辱,“如果您非要这样说,那事实是这样的没错,抱歉。”   这个男人能从她的肩章判断级别, 知道她正在升机长训练, 看来还是个航空爱好者, 这样的乘客发难,比普通乘客更不好对付。   宁佳书脑子转得快,一瞬间想明白, 这个人他分明清楚答案, 却还是故意向自己提问。倘如她照实回答, 那就像现在一样进行级别羞辱,如果宁佳书碍于面子像敷衍普通乘客一样避重就轻,落下话柄后,他肯定来一顿更凶猛的讽刺。   宁佳书还在揣测男人发难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就听他接着开口道。   “这样的天气条件,我很担心你的飞行资质能不能胜任,如果还是不能执行起飞, 麻烦你把左座让给驾驶舱那位教员,我们已经在地面呆了三个小时,大家都很赶时间,我比SU3988多花五千块买了这一班,赶的就是这二十分钟。”   最后两句他刻意放大声音,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半个客舱跟着起哄。   “就是,一个女娃儿来开什么飞机……”   “这么年轻再回去练几年吧,这种好天气都不敢起飞,谁敢坐你的飞机。”   “搞半天人家航空管制也照飞,管不管制都是执照资质说了算!”   ……   人民群众是最容易被煽动的群体,在密闭的空间里呆了那么长,谁都想能早起飞一分钟是一分钟,现在听说滞留地面是实习机长资质不够的锅,哪里还忍得住,简直群情激愤。   尤其带头发声的还是个头等舱、看起来很懂行、连乘务们都毕恭毕敬的乘客,有他在前头站着,大家底气也就足了,就算起哄,警察先来带走的,肯定也是VIP。   在声浪中,宁佳书头一次感觉到了人生窘迫。   她生来就是个骄傲的主儿,哪里受过这样层层叠来的质疑与打击,所有光环都在这群乘客们面前失效,比起年轻、漂亮、有个性,他们更想要一个具有高等资质的机长。她所有的优势在乘客眼中,都更像是一种代表了“不安全”的劣势。   五六秒钟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样长,宁佳书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安静一下。”   没有人听见她说话,宁佳书深吸一口气,夺过何西手中的广播话筒:“请大家安静。”   许是她的声音实在严肃,这一次,前排的几个人终于停下话声。   “我是本次航班的主驾驶宁佳书,是的,实习期,准机长。”   “可我仍想告诉大家,在坐上这架飞机的主驾驶座之前,我经历了四年以上的专业学习和培训,在航校同期生中,不论理论考试还是飞行实绩,我拿的都是第一名。和所有的男性飞行员一样,3000个小时以上的飞行经历是我工作后实打实在副驾驶座位飞出来的,没有多计一分钟。”   她每发出一个音节都圆润清晰,“如果仅仅因为性别而对飞行员的能力失去信任,那大可不必。我国去年末发布的《民航驾驶员发展评估》里,拥有航线执照的女性仅仅只有七十六人,每一位都是从男性副驾里过五关斩六将,才顺利脱颖而出。”   “今天这位乘客质疑我执照资质不够,无法执行起飞,可事实上,同等甚至更恶劣的天气条件,我在模拟机执行过不下百次,我本人当然愿意起飞,只是民航局有民航局的规定,所有的条框只是为了最大限度保障大家的安全。所有的飞行员都是从无到有,一步步走到今天,在每位副驾戴上机长的肩章之前,比起技术的精进,你们的理解和信任同样重要。”   她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结束,旅客中间的动乱终于平息了。   宁佳书面前站着那中年男人,嘴唇嗫嚅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到了经济舱自己的位子上。   何西赶紧趁机叫小姐妹把剩余的乘客也安抚回座位,自己一把扯下经济舱和公务舱之间的帘子,关上门来解决这个罪魁祸首。   男人却丝毫没有引起骚乱的自觉,坐下之后,腿往椅子上一翘,“他们能被三两句话煽动,不代表我也会任你忽悠。”   他的眼睛定在宁佳书胸牌上,看清楚她的名字,“宁佳书是吧,我还是那句话。”   “要么,让你的教员来执行起飞,要么,我落了地就写长文投诉你。”   “不是在转机长训练吗?可能就因为考察期这封投诉,你的梦想就泡汤了,只能乖乖回到副驾驶上重新熬时长,你考虑清楚。”   “你是在威胁我?”宁佳书的眼睛眯起来,瞳孔收紧。   “是又怎么样?”他挑起下巴,有一种年轻的无畏。   这一次,宁佳书直接回头告诉安全员:“通知地面警察,现在开舱门,把这个人带走。”   男人不可置信从座位起身:“你敢!你不怕我投诉你!”   “怕啊,”宁佳书点头,随即又笑起来,“但是大家刚刚都听到了吧,你威胁本机主驾驶,涉及危害公共安全罪和暴力危级飞行安全罪,警察逮捕你并不冤枉。”   “我是申航的VIP。”   “恭喜你,VIP客户,申航黑名单替您先预定上了。”宁佳书鼓掌。   小乘务在旁边吓得瑟瑟发抖,找何西咬耳朵,“何姐,她知道这位VVIP是什么后台吗?这……这太刚了吧,万一真倒霉……您快劝劝她啊。”   “不刚就不是宁佳书了。”何西收回视线,“她宁愿换家航空公司,也是要出了这场气的。” 第76章   宁佳书个子远不如他, 此刻声音却从气势上居高临下。   “倘如您对本次航班有任何不满,可以在飞机落地后直接向地面投诉,选择在舱门关闭后,飞机关闭舱门起飞前对机组人员发出恐吓, 就是航空安全威胁。我需要为飞机上每一位乘客的安全负责, 就算不起飞, 也必须将您这样的危险因素剔除。”   结束宣告,她挥手告诉航警, “带走吧。”   男人的个头用了整整两个人才将他按住, 尽管飞机开了舱门又回到了起飞的国际航班最新排序中,但这次却没有顾客再大声抱怨了,连乘务们的工作都无比轻松起来。   好在这一次比较顺利了,不过二十分钟时间, 航班被牵引到起飞跑道, 成功起飞。   因为这出意外, 何西倒是让教员刮目相看,她的处理很好,连中间被男人手上的戒指刮到, 脸颊出了条小血痕, 也没有抱怨, 坚持帮乘警把人送下飞机。   最让他吃惊的还是宁佳书,年轻的副驾通常没有足够的底气和魄力,尤其宁佳书还是个女孩,胆子倒是真的大。   飞行途中,他也直接向她提问。   “他的行为严格来说算不上非常出格,又是申航的VVIP,也许我们这边还没落地, 那边人就被放出来了。你不怕他报复,真的揪着你投诉,暂停飞行资格吗?”   “怕。”宁佳书点头。   “但是吉教员您不是也在吗,我就放心多了,公司里都说您严厉公正,刚直不阿,肯定会站在正确的立场上为我打分,我也相信航空安全大于一切,申航会秉公处理这件事情。”   她拍了一记响亮的马屁,但吉教员听得很舒心。   “这倒是,放心吧,这次你处理得很好,等返航如果纪委部门为难你,我会尽力为你说话的。”   不过末音才落,他就又提出一道送命题让宁佳书作答,“如果下一次还出现这种情况,你怎么能确保自己正确定义航空安全威胁,而不是被羞辱后的挟私报复?”   宁佳书心跳猛快了一下,心想这教员看人还真准,这就瞧出她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了。   刚刚发生的事情,宁佳书虽然不能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没有一点私心,但确确实实,她觉得自己的行为又没任何问题,再让那个刺头乘客把节奏带下去,整个航班都会变得混乱,一旦到了天上,任何不遵守规则的行为都将变得异常可怕。   何况,没有威信的机长不是一个合格的机长,只有左座上的人最先拿出底气,拥有将航班完全掌控的信心,其他人才有安全感可言。   她组织了一下措辞,“凭着责任和敬畏。我热爱我的职业,我有身为飞行员的职业精神。”   飞行检测体现在航班的方方面面,这些教员老奸巨猾,你以为人家在开玩笑,其实人家在搞情景测试,任何临场反应都可能计入评估。   这一趟再从罗马返程,果然飞行纪委部找来了。   对她进行了一个达两小时的调查,两个调查员板起来的面孔活像黑面神。   隔着会议室长桌,他们翻来覆去炼油条一样问她当时的想法,让她反思自己的处理方式有没有过激,甚至连宁佳书以前的飞行细节都被抠抠搜搜拿出来拷问。   宁佳书每出口一句答案之前,都斟酌再三,因为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记录在案。   她心中暗呼真是飞来横祸,按这阵仗,那流氓rapper还真是个硬茬。不过想归想,就算时间倒流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开舱门把这个刺头弄下去。   出了会议室,宁佳书扯开领带和衬衫风纪扣,直接扑霍钦怀里。   “有没有受伤?”   这是霍钦问的第一句,他的怀抱伴是松柏的冷冽香气,宁佳书才听到就是鼻子一酸,三分委屈这下也变七分了。   “没有,我能受伤吗,要伤也肯定是他伤得比我重。”   “气死我了!这王八蛋,再让我看见他,我非找人套麻袋打得他鼻青脸肿。”   “风委部门真不是个人呆的地方,你不知道,人家跟问凡人似的,连杯茶水都不给,饮水机放那儿是摆设吗。”   ……   她喋喋不休倾吐自己的委屈,直到霍钦止住她,“嘘——”   示意她声音小些,长廊里有工作人员经过,脚步声越走越近。   宁佳书还揽着他的脖颈,低头就能看到她嘴巴撇得快能挂油壶,“我怕什么,我又没犯错,才不受这份罪。”   “我知道,”霍钦安抚她,“先放开我好好走路。”   “我才不怕别人看见。”   霍钦脸皮薄,又不能拿她怎样,直到人走远了,才微微倾身,好让她站得更舒服些,半搂着人进电梯间。   轿厢下沉时候,霍钦看佳书抱怨的差不多了,才试图把她长歪的想法扼杀在摇篮,“别的也就算了,套麻袋不行,有了案底肯定是要停飞的。”   “我就打嘴炮也不行吗!”   宁佳书一听更生气,进了电梯间就作势抬脚要踩他,霍钦也不躲,搂着她肩膀,漆黑的眼眸不动不摇,宁佳书到底没踩下去。   没好气撇开头哼哼,“别犯规,长得再好看,直男直语也是要扣分的。”   宁佳书装出十分不开心,耍够了小脾气和任性,其实很享受这种结束什么事情都有人兜底和等待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放学羡慕别人有父母一起来接,自己也终于享受到了一样的待遇。   只有霍钦能给她这样的感觉,也只有这段恋爱,随着时间的推移,宁佳书感到的不是厌倦而是渴望。   上海的冬天有时也会下雨,冬雨不像夏雨那样清脆,是朦朦胧胧的,带着乳白的质感。   微重带着很轻的闷响,拍打在车窗上,雨雾粘连,把车外的可视范围缩得很近。   在高架上走走停停近一个小时,宁佳书意外地没有觉得不耐烦。车里开着暖气,音乐播放的是英国一首民谣,很舒缓的小调。   霍钦开车,修长白皙的指节跟着拍子,轻轻敲打在方向盘上。   他车上从前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现在从抱枕到照片挂链,触眼可见就是宁佳书的私人物品。   在这密闭而充满安全感的空间,温情又充实的幸福中,仿佛他们的人生已经完全交融在一处,正像这大千世界里朝九晚五的普通夫妻,这普通平凡的一天,仍是丈夫接妻子下班的回家路上。   宁佳书的心忽然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很柔很软。   她一点也不再生气了,那些不好的事情连再去回忆一遍,都是对生命和情绪的辜负和浪费。   原本打算就在外面吃饭的宁佳书忽然心血来潮,“不在外边儿吃了,我们就去超市买菜吧,豆豆不是要来吗,我们请她吃火锅。”   还没等霍钦说什么,她紧接着补充:“这次我帮你。”   霍钦明智地选择把劝阻咽下去。其实他想说公寓里煮火锅会留味道,怕她现在兴致勃勃,晚上睡觉又嫌弃。   但看她的眼眸闪得发亮,也就作罢了。   宁佳书还从未主动提出过要在家里吃饭。   她很讨厌使用后像战场一样凌乱的厨房,要么回家吃,要么外头吃,或者点外卖,外卖关门了那就生菜沙拉,或者用烤箱直接弄个披萨。   实在什么都没有,就饿着,反正就是不动手,要她动手她也不会。但这样的宁佳书有一个好处,宽于待人。   她不强求自己做到的事情,也绝不要求伴侣。所以和霍钦住一起之后,他随便做点什么,她都从不挑食。   大约是第一次主动下厨实在兴奋,宁佳书看到花花绿绿的蔬菜,有种逛专柜买包时候异曲同工的快感,什么都想往推车里放。   只是……她放进去了,大半又被霍钦拿出来摆回货架上,等宁佳书发现的时候,生鲜区都已经逛完大半了。   “你怎么又拿出来了?”她不乐意。   “佳书,我必须得提醒你,我们只有三个人,吃不掉那么多。”霍钦叹口气,拿出一捆芹菜,“而且,火锅不需要芹菜。”   “……那留着明天吃?”宁佳书迟疑着试探。   “是你不吃芹菜。”   “但好看嘛,拍照色彩多一点,发朋友圈好看。”   霍钦最终被她强行说服,无奈妥协,把芹菜放回推车里。   东西装了整整两大购物袋,回家时候雨还没有停,佳书撑着伞在楼下等霍钦停车,脚边放着购物袋,忽地听见塑料袋一下接一下传来轻响。   低头,原来脚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个小家伙,脑袋一啄一啄偷吃她购物袋里冒出来的芹菜叶子。   小麻雀还没她半个巴掌大,浑身都被雨淋湿了,瑟瑟发抖,稀疏的毛发甚至不能将它的皮肤覆盖,浑身灰扑扑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在窝里也被排挤的小东西。胆子倒是挺大,还敢偷吃她的东西。   宁佳书对触碰禽类生物深恶痛绝,歪着头看了几秒,把围巾往掀到背后,蹲下身,本想把一整捆芹菜都扔了,但想到朋友圈还没拍,犹豫几秒,仔细把它咬过几根叶子连菜茎抽出来,递到那小东西嘴边。   “吃吧吃吧,吃了这顿,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   它不解地晃了晃脑袋,飞不动,便又朝她跳几步过来,仰头继续啄菜叶子。   原想着霍钦停车得要一会儿,谁知道不多时,就听到霍钦喊她。   “佳书!”   坏了!   宁佳书想把小鸟藏在身后,但已经来不及了,她还没起身,霍钦已经走到跟前。   “你在喂这个小家伙啊!”   霍钦放轻声音,接过宁佳书手里的伞,跟着她一起蹲下来,“还是只雏鸟,羽毛没长丰,可能是途中飞不动离群,现在找不着巢穴了。”   “真是只笨鸟。”   “雨还得下一夜,夜里的温度接近冰点,到明天早上,它肯定就被冻死了。”霍钦抬头,专注漆黑的眼睛朝她看过来。   她就知道!   宁佳书心里恨不得翻白眼,但多年前自己立的爱鸟人设,跪着也要装下去,只得干巴巴道:“是吗?那好可怜啊,我们把它带回去喂几天吧,等天气好点再把它放了。”   霍钦笑起来,“好。”   大帅哥的眼睛晶亮,唇红齿白,这一笑仿佛连冬雨都不在那么凛冽刺骨了,路过的风都温柔起来。   “真是心有灵犀,我也是这么想的。”   清理完地上掉的芹菜,霍钦拆开一个装妙脆角的纸盒,把小东西放了进去。他似乎很开心,甚至还跟佳书回忆起了当年在澳洲宿舍里,和她一起带食堂剩饭养鸽儿子的事。   不提这个还好,越提宁佳书越心虚。   霍钦的鸽子就是她亲手放的绿豆给不小心撑死的。   她的记忆跟霍钦完全不是一个版本,嗯嗯敷衍应着,眼观鼻鼻观心,待到电梯叮声一响,迫不及待抢在前边儿去开门。 第77章   霍钦进门, 放下东西就先去洗手间拿吹风机,暖风帮小麻雀把羽毛吹干。   小东西一点不怕人,还把脑袋主动往霍钦指尖凑,谄媚的样子让宁佳书瞧着不是很顺眼。   “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 你觉得叫什么好, 佳书?”霍钦转头看她。   没几天就飞走了, 还取名字呢,宁佳书心想, 但还是十分敷衍地随口取了一个, “灰灰?”   “灰灰,这是佳书给你取的名字,你要记好啊。”   霍钦叮嘱着,关了吹风机, 向她邀请道:“佳书, 你摸摸它, 它下次就记住你了。麻雀虽然脑袋小,但记忆力不错,很聪明的。”   不!宁佳书的内心充满拒绝。   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 离着两步远, 飞快用指尖碰了一下它近乎光秃的翅膀, 硬着头皮停顿两秒,又飞快地收回手。温热的羽毛带着一点微凸颗粒的触感,真是绝了,她后颈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宁佳书生怕霍钦再提出什么她无法拒绝的互动,主动找事情做,“豆豆应该快到了,我先去帮你洗菜吧!”   话音才落下, 门铃响起来,宁佳书心里一颗大石头落地——   谢天谢地,霍钦的大侄女终于来了。   在小舅舅的考前小灶下,黄豆豆在高三最后两个月数学突飞猛进,考入上海一所本地老牌名校。   如果颜控也是一种病,那黄豆豆一定是以貌取人的癌症晚期,从前霍钦在离她们这些小辈太远,只敢远观,现在好不容易熟起来,补习虽然是结束了,可已经贴上来的小狗皮膏药,怎么撕得掉呢?   所以她隔段时间就过来刷刷存在感,和两位长辈联络联络感情。   门一开,她乳燕归巢一般扑进佳书的怀抱,“小舅妈,你还是这么漂亮!我好想你呀!”   把宁佳书给抱得一愣一愣的,定了两秒,宁佳书觉得,比起和鸟儿亲密接触,她还是选择抱抱香香软软的女孩子。   家庭真能决定一个人的性格,像黄豆豆,就完美融合了高情商和自来熟两种矛盾特质。   宁佳书自告奋勇自己洗菜,但其实没超过十分钟之后便被迫让出了洗碗池前的位置。原因是她洗得太慢,磨磨蹭蹭就擦干净了一盘西红柿,还甩得到处都是水。   切菜吧,菜刀拿起来没超过两分钟,就被霍钦缴械了,“你去客厅玩点儿安全的。”   “我可提醒你呀,”宁佳书试探,“现在不让我学,以后你家务做累了,又来怪我什么也不干,那可就晚了。”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佳书。”霍钦挑眉反驳,“我什么时候因为你不做家务有过意见?”   “现在没有,可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有,据我观察和百分之九十九的已婚妇女反馈,男人结婚后的变化会很大。”   “家庭需要分工,每个人擅长的方向不同,职能也不一样,就像我给你做饭,你打扮得漂漂亮亮让我欣赏,这是一种清楚的供需与合作关系,结构非常稳固,所以你不用急着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担心。”   “真的?”   霍钦无奈叹气,“真的,你非要做点什么,那就等会儿洗碗吧。”   吃完饭,吹干了羽毛的灰灰在客厅蹦来蹦去,就是飞不动。   宁佳书塞了块水果在嘴巴里,看它笨拙地蹦跶,连沙发往地面飞都摔得结结实实,毫不客气笑到差点断气,“原来是只假鸟啊,哈哈哈哈……”   可能有被宁佳书的取笑冒犯到,灰灰忽然不想再动,疲懒地转头跳回霍钦刚刚用毛巾和废棉布给它搭的窝里。   宁佳书顿觉无趣,刷地把帘子拉上,让它孤独在阳台体会一只鸟的寂寞。   回头,却恰好碰见豆豆的闪光灯亮起来。   偷拍被抓包,黄豆豆能屈能伸立马道歉,甜枣加讨好一股脑送上来,“佳书姐,你不知道,这些粉丝啊,天天缠着我要你们的同框照生活照想磕糖,我不发还威胁我要取关。你瞧这张拍得多好,删了可惜了……”   宁佳书把手机接过来,相册滑下来才发现她已经拍了一堆了。   这年头,能做网红博主,还真都有两把拍照的刷子。   照片里都是很琐碎的生活细节,她和霍钦在流里台面前肩并肩处理食材,厨房暖黄的灯光下,人的侧脸就显得格外专注温柔,有浓郁的温情在流淌。   还有她盘腿靠在霍钦背后吃水果看电视的,拉帘子时折身笑的……宁佳书平时拍的照片,都怪她长得美,全都好看到有些不真实,这组分明很有生活气息带着随意感的照片,却被拍得一点也不普通,连画面里的人都带上了平日不会有的魅力。   宁佳书表情凝重看了半晌。   “你要拍照早说啊,我换条好看的裙子,这身居家服多寡淡。”   “……啊?”黄豆豆傻了。   “照片也发一份给我。”   “……那我能往微博上发吗?”   “行吧。”   “耶!您真的好、太善解人意、太棒了!”   黄豆豆都已经做好了删照片的准备,万万没想到,宁佳书开口第一句会是这个,喜形于色,抬手举誓:“好嘞,我调了色精修之后,第一个发给您!”   拿回手机,豆豆似又想起什么补充道:“还有,小舅妈,你不换衣服自然的样子就超好看,和整张照片的基调完全融在一起了。简直是颜狗的精神粮食,我这条微博肯定会被点爆的!”   黄豆豆自高考后从妈妈那里拿回账号密码,到今天已经是百万博主。当然,当初那张高颜值的全家福,还有颜值天才小舅妈也功不可没。   “你舅舅你不问他的意见了吗?要是他不愿意露脸呢?”宁佳书问。   黄豆豆低头修图,“您都答应了,他不可能不答应,要我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我肯定也想昭告天下。”   宁佳书听得美滋滋,这孩子都不知道家里怎么养的,每说一句话都妥帖到人心坎儿里。   ==================   这一天晚上,果然如霍钦所料,宁佳书被客厅里的牛油味儿给折腾得睡不着觉。   她翻来覆去还是觉得浑身被泡在一股火锅味里。   “不是洗过澡了吗?”霍钦感觉她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拍拍她的背安抚,声音带着一点儿低哑的含混,“要不我再去把客厅窗户打开?”   “那该冷得睡不着了。”   飞行员的休息日的睡眠很珍贵的,宁佳书本来也不想打扰霍钦,但奈何她实在忍不住翻身的冲动,把头靠近他胸膛口,轻声道:“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就是觉得心跳得很快。”   “不会是病了吧?”霍钦听到这句,睡意顿时便清醒了一些,抬手按在宁佳书额头,“还好没发烧,还有哪里不舒服。”   “也不是不舒服,”宁佳书坐起身,“就是哪里不对,我说不上来。”   宁佳书的话音才落下,霍钦将床头灯打开,便听她的手机响起来。   来电显示是澳大利亚的区号。   宁佳书从前是在澳洲航校认识过不少朋友,但中国时区已经过十二点了,懂点儿社交礼仪的人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打来电话。   她和霍钦对视一眼,划了接通。   大抵真的有亲人感应的说法,因为宁佳书一接通电话,就听那端道:“佳书,我是你黄叔叔,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但你先不要急……”   在来人报上身份之前,佳书已经认出了声音,这是早年和爸爸同期移民澳洲的老朋友。   尽管他一再说不要急,但佳书心还是跳了两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试探道:“黄叔叔……是我爸出了什么事吗”   “嗯,你爸爸他病了,现在已经送到医院,正在急诊抢救。”   “急诊?”宁佳书吓得手机差点从手心掉出来,“抢救?怎么会叔叔,前两天我爸他打电话给我还好好的,好端端的怎么忽然病了?我爸他没什么同龄人的基础病啊……”   “突发心脏梗塞,幸好事发晕倒之前他及时给我打了电话,救护车也到早,但是医生说要随时做好手术准备,你爸爸晕倒之前本来叮嘱过我不要通知你,但实在没办法,但手术马上需要监护人签字……”   “周映呢?”宁佳书火从心起,“她哪儿去了?”   那边沉静了很久。   “你说话呀叔叔!”宁佳书急了。   “我本来真的不愿意把这些事告诉你,佳书,周映她,悄悄变卖了你爸爸给她的股份和不动产,买主是当地最大的农场的主人,也算是你爸爸的对家,现在拿钱带孩子跑了。这是一周前发生的事。”   一周前,那时候宁父还在假装若无其事跟她通电话。   宁佳书心里惶惶然,大脑被消音般,一片空白。   直到霍钦开口,“镇定点,佳书。”   他从背后握住她的手,温热沿着掌心传递过来,她勉强找回一些神志,“她怎么带着我弟弟一起跑了?”   没等黄叔叔回答,宁佳书又问,“这孩子不是我爸的吧?出生时候做血检了吗?”   “……”电话那端尴尬了一瞬,“你这孩子真的聪明,要是你就在你爸身边,这件事情哪里可能会发生。”   男人叹了一口气,“你爸是昨天才发现的,周映把东西卷走之后,你爸一开始还以为她只是发脾气,还惦记着要联系人家,前两天反映过来了,又说拿钱把孩子换回来,直到昨天越想越不对劲,才回医院仔细查了出生报告。周映当时把血型那页换了,孩子不是你爸的。哎,人真的是越老越糊涂,什么都不能跟年轻时候比,钱没了无所谓,但我看你爸爸他这次受的打击真的挺大的……” 第78章   三个小时后, 宁佳书坐上了前往香港的飞机,从香港转机昆士兰,这是最快的航班。   在香港落地的时候,宁佳书授权签了宁父的心脏手术协议, 她还没进机舱, 宁父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   和她一道飞往昆士兰的, 还有霍钦。   这是霍钦在申航工作几年第一次使用公休。   他害怕佳书太慌出意外,始终是那么大的事, 就算最后什么忙都帮不上, 陪她身边也是一种安慰。   宁佳书从来没有一次觉得航程这么漫长到难以忍受。   在这十几个小时里,她一遍遍回忆从小到大每一个瞬间宁父陪她渡过的瞬间,忽然深感自己是实在不是个称职的女儿。宁佳书很少去主动关心身边的人,都是宁父给她打电话过来, 不管唠叨还是聊天, 有时候时间紧了, 她还觉得不耐烦。   总是父母担心她、念叨她,这一次,轮到父亲病了。她怪自己明明都起了疑心, 当初为什么不再往下多管管, 也怪自己, 爸爸经历了那么大的事,那天打电话,她明明应该听出端倪的。   凌晨的机舱都是安静的呼吸声,客舱大多数灯光都已经关闭了,霍钦只能隐约看见旁边女友肩膀的轮廓在轻轻抖动。   她哭了。霍钦突然意识到。   他真的很怕宁佳书哭,爱人的眼泪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剑,会深深插进人的心坎里。   她不常哭, 所以从以前到现在,他们经历那么多问题和坎坷,霍钦每次都在宁佳书的眼泪面前败下阵来。   霍钦有些手足无措,他想抽纸巾,想叫她别着急,但最终只是把宁佳书揽进自己的怀里,下巴搁在她的额头上,告诉她:“我一直都会在你身边。”   ==================   飞机在黄金海岸机场落地,又花了四十分钟赶到医院时,宁父刚刚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   最危急的时刻总算过去了。他戴着呼吸机还没有苏醒,脸色枯瘦发白,宁佳书握着他的手,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   “爸爸。”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可惜床上的人并没有回复她。   “佳书,他现在需要进监护室了。”黄伯伯提醒。   宁佳书终于肯松开,又隔着玻璃往里望。   “医生说接下来就看手术效果了,别担心,你爸爸身体基础比很多同龄人好,他又喜欢运动,会挺过来的。”男人安慰,“你和朋友先回去休息一下,十几个小时肯定都没睡着,这边有护士随时盯着,醒了他们会马上通知你的。”   佳书摇头,泪滑到下巴尖,又被她低头飞快甩掉。   “还是您先回去休息吧,黄叔叔,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了,这次要不是你,我爸爸就危险了。”   男人叹气,“你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跟我还说什么谢呢,我跟你爸爸那么多年交情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男人走到走廊边时,佳书忽然叫住他,“叔叔,您平时在这边和周映接触比我多,等您有空,我能再仔细问问这件事情的经过吗?也可能有的细节被我们忽略了。”   房产是周映私底下悄悄找中介迅速处理的,股份也在坐月子期间找好了买方,一共套现了大概九百二十多万澳币,换成人民币就是四千多万了。   这笔钱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经过几个户头的转账之后,就进入了离岸账户,再之后的踪迹就查不到了,宁佳书猜测应该是给了佣金,找了些非法机构帮的忙,跟从前国内大老虎家属们移民澳洲转移财产用的手法差不多。   报警这案件还无法立案,昆士兰的警方认为,周映是中国公民,而宁父则是澳籍,普通的跨国犯罪审判尚且困难,更别提宁父和周映还是领过证的夫妻,那些财产也是在婚姻存续期间心甘情愿的赠予,很难被定义证明为骗婚或诈骗,并以此提出指控。   短期内,要想在当地的法律体系下让她得到应有的惩罚追回损失都是异想天开,首先他们得找到周映本人,其次诉讼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周映就是拿准了这一点,孩子不是宁父的,这点早晚会被发现,但只要她换个国家,以后不再出现在宁父面前,谁也拿她没办法。   立案不行,报失踪总是可以的,尤其一起失踪的还有婴儿,老婆可以说是离家出走,孩子总不能了吧,这都涉险拐卖犯罪了。宁佳书脑子一转,立马联系律师征询可行性,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这一回,昆士兰的警方总算帮忙,查出了周映在三天前的出境记录,目的地是个对澳免签的亚洲小国,然后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信息。   有一说一,宁佳书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够不称职的女儿了,没想到周映比她还狼心狗肺一百倍,她妈那么多年含辛茹苦供她上大学,她倒是卷了钱就跑,完全没顾虑过自己的母亲会怎样。   还有孩子的爸爸是谁,这也是个问题。   以她这么自私的性格,逃跑还要带上儿子,对那个那人肯定有几分真心,说不定他们还是一起跑的,那个人会是谁?会是方醒川吗?那个健身教练也是忽然变卖俱乐部的股份出国的。   宁佳书想来想去,觉得世界上应该没有那么巧合的事,但又没有证据能让她彻底下决定。   但不知为什么,她心中隐隐有种笃定,周映肯定还会回国内。   ==================   手术结束大概八个小时之后,宁父终于醒了。   宁佳书在监护室外头趴得眼睛酸,头一啄一啄差点砸坏玻璃,还是霍钦那手背给她垫上了。等她睡得更熟了,才把头挪到自己肩膀,好让宁佳书睡得更舒服些。   宁父睁眼,隔着玻璃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麻醉后遗症让他的视线还不是很清晰,只是看见一个肖似女儿的轮廓,靠在另一个高大身形的肩膀上。   隐约能猜到,这大概就是女儿的男朋友了。   宁父浑身还不能动弹,戴着呼吸机,喉咙干咳也说不了话,但头脑是清醒的。   他有些想流泪,从前佳书忙着读书,他只身呆在澳洲,有时也总觉得一个人太孤单了,所以后头周映才有机会趁虚而入。   果然在这世界上,除了孩子,没有谁是真正靠得住的,他病了,也只有佳书还守在身边。   霍钦一直醒着,才见宁父睁眼,手臂也隐隐约约抬了一下,赶紧拍女友肩膀。   “佳书,你爸爸好像是醒了。”   谢天谢地,终于醒了!   宁佳书半梦半醒间听见这个好消息险些以为是做梦的幻觉,直到握着父亲的手才有了一些真实感。   “爸爸!”   宁父应不了声,只能发出短暂的气音应答,但也足够宁佳书欣喜了,“你终于醒了,你不知道我多担心你。”   她委屈擦眼泪的样子像个孩子。   宁父想抬手给她擦一擦,这么大姑娘了还哭成花脸,只是手上一点力气没有,抬不动,努力间,霍钦已经用手帕帮宁佳书擦干净了。   “伯父您好,我是霍钦,佳书的男朋友。”他在床边蹲下来。   第一次见面,真是太没有威严了。宁父心想,但还是用指尖敲了敲握着他的手,以示回应。   他本来叮嘱朋友不要告诉女儿,就是怕佳书一个女孩子承受不了,但既然人都到昆士兰了,其实他内心还是很感激有人在佳书无助的时候能陪着她承担一切。   ==================   宁父直到第三天的时候,才算勉强能下床。   昆士兰的公立医院可谓是天价医疗,但好在服务也非常细致入微,宁佳书紧张了几天,直到宁父床前禁食的牌子拔掉了,她才算放松了一些。   陪着父亲这些天,宁佳书一次都没有在他面前提起周映,就假装自己还不知道,也不愿说起来令爸爸伤心,暗地里却是一点儿没松弦,发动国内的亲友地毯式搜索,务必要找到周映的母亲住哪儿。   最后一次通电话,总算是拿到了那个女人的具体地址,是条宁佳书在上海生活二十几年连听都没听过的破巷子,拿着地图导航都还不一定能找着儿那种。 第79章   “周映在哪儿?”   朋友转头问了一句, 回来道:“她说不知道。”   宁佳书有点急这朋友脑子转不过弯,“你这么问她肯定不能知道啊。”   “不是,这老太太胆子特小,我随便问几句她看起来就摇摇欲坠的了, 我不敢大声。”   “电话递给她, 我亲自来。”   宁佳书不怎么贯彻尊老爱幼的美德, 等人接过电话她直接开门见山就开口了。   “伯母,我不管你真晕还是装晕, 都没用, 你知道诈骗四千五百万什么罪吗?你要现在肯说,你女儿还有一线余地,只要款项大头追回来了,我爸也不会为难她, 难她好歹夫妻一场, 大家好聚好散。”   “你要不肯说, 等逮到她,你女儿下辈子都等着吃牢饭吧。我爸是文明人,我不是, 卷了我的东西, 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是要找着的, 要是躲得久了我找得生气,回来后是缺胳膊还是断腿,我可不敢保证了。”   周映母亲是见过宁佳书的,一看就不是个心软好惹的主,她嗫嚅,“佳书,周映怎么都给你爸爸生了一个孩子——”   “您可别提孩子了, ”宁佳书直截了当打断她,“您还不知道吧,那孩子压根儿不是我爸的,是个小野种,你女儿带着他跟奸夫一起跑的。”   打上回周映装肚子疼,宁佳书就看出来了,甭管周映他妈看上去个老实样儿,骨子里还是小市民欺软怕硬的心理,越顾忌她心里越有依仗。   一通大棒之后,女人有些慌了,“佳书,我真的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做这种事,她心里是善良的,肯定是被男人怂恿了,她又年轻,什么也不懂,容易被男人骗……虽然上个星期她是给我打过电话,但她一个字也没有提要去哪儿啊……”   终于有句真话了,宁佳书心说,嘴上却附和:“是啊,容易被男人骗,你也知道,天底下翻脸不认人的骗子那么多,那人要是个负心汉,钱骗到手就跑了,她们孤儿寡母在国外,日子怕是不好过。”   周母呜呜哭起来,“好不容易嫁个好人家,我早说要她惜福,她就是不听!这个孽障,就是要气死我。”   “行了,”宁佳书听得心烦,“她才不管你的死活,不然也不会骗那么多钱跑了,留着你应付我们,四千五百万你知道什么概念吗,放赌场里够人家把你扔海里喂鱼好几次了。事到如今,你唯一的办法就是配合我先把人找到,钱追回来我就看在你的面上放她一马,听懂了没有?”   女人唯唯诺诺应下。   “那我问你,方醒川这个人你认识吧?”   “……听说过,是周映的同学。”   “什么同学熟到连你也认识,”宁佳书皱眉,“什么情况我早差得清清楚楚了,我最后警告一遍,你最好说实话,我没我爸那么好蒙。”   “那个瘪三,”女人一咬牙,终于小声含混道,“从前骗我女儿为他流掉了一个小孩。”   果然!   宁佳书没想到还能炸出这种猛料,对原本的猜测又多出四五分肯定。   “去年过年,周映一个星期回几趟娘家,就是找借口跟那男人见面去了吧?”   “我不知道。”   佳书不用听内容,只听她心虚的声音就已经得到了截然相反的答案。   想了解的东西问得差不多,宁佳书直接挂了电话。   她压根儿没指望周母能帮她把人劝回来,有问到的这些内容已经够了。   她现在几乎确定了方醒川就是跟周映一起跑路的奸夫。   周映能扔着母亲不管,那个健身教练总不可能真的断掉和所有亲人朋友的联系吧?但凡他有什么遗漏,宁佳书就能把人找出来。毕竟她还有个在网安大队搜查科工作的高中同学李衡,网络定位搜查是把好手。继上申航女乘务发帖造谣,他帮忙出手之后,宁佳书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他了。   ==================   宁佳书在那边电话里忙着布置时,霍钦正在病床前给宁父削苹果聊天。   宁父手术做完没几天,说一句话喘三口气,但硬是撑着把霍钦的上到三代,下到鸡毛蒜皮的习惯嗜好刨根问了个清楚。   可见霍钦真的是个完美的人,因为宁父问得这么详细,竟找不到一点儿霍钦令人不满意的地方。   平常年轻人,条件好的,要么太浮躁,要么太傲气,霍钦全然没有,他是温谦稳重的,像块儿质地上乘的玉石,没有坏习惯,对人也心怀善意。   和长相、家世这些外在因素无关,单纯就论他们对待旁人的态度,对待感情的观念……佳书要不是自己的孩子,宁父都不能昧着良心说这两个人是相配的。   虽然不了解两人上一次分手是什么原因,但想来,佳书肯定有很大责任。   宁父问到最后,乏力地回忆一番,觉得佳书从小到大最值得一提的优点,就是眼光好了。   怕佳书这孩子以后头脑不清醒,犯傻、小脾气上头……不管什么原因导致这段感情再出现波折,宁父打算以老父亲的身份给霍钦打点预防针。   “佳书小时候其实是很乖的孩子,高中以前我们都把她管的很紧,连话都不会跟男孩子多说两句。直到我和她妈妈离婚,高考后才告诉她,接着我很快来了澳洲,她妈妈也在上海结婚了,这孩子接受不了,才忽然叛逆起来,这些年,我们给她的关注,实在是很少……”   从宁父的讲述中,那个活在过去霍钦未曾谋面时空中的佳书,面目在脑海中逐渐清晰。   她从前对感情的不认真、不确定,患得患失,在得知她的人生的轨迹和起承转合之后,也似乎都找到了答案。   “我记得佳书在西澳学飞那会儿,有一年,她哭着连夜飞回来昆士兰找我,大半夜才把门敲开就哭,问她出什么事了,这孩子怎么也不肯说。佳书长这么大,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哭这么伤心,连飞机都不想学了,跟我说再也不回学校了。”   宁父抬头看他:“我现在回想,那会儿应该是你们刚分手时候吧。”   霍钦心中像被人攥了一把,漆黑的眼睛紧盯着宁父追问:“后来呢?”   “就在农场郁郁寡欢呆了一个多星期,跟谁也不说话,饭也吃不下。毕竟我就佳书这么一个女儿,本来也不想让她学飞,那真不是女孩子该干的活,谁知道等我跟她说,真要准备好去办退学手续的时候,她从房间里出来,一个人收拾了东西又回学校去了。”   她回学校,刚好赶上他的毕业典礼。   霍钦到今天还记得清清楚楚,她和旁的男生从自己身边走过时,他心口真的像被插了一把刀。   “佳书就是这么一个别扭的孩子,打小就这个脾气,越在乎的东西,她就偏要装得越无所谓,心里伤得血流如注,还是要摆出骄傲的样子。不懂示弱,口硬心软的女孩子,真的很吃亏,这点就跟她妈妈一样。”   宁父轻轻叹口气,“虽然不知道你们那时候为什么分手,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佳书表现出来的冷漠,大多并不是真实的,真实的她很渴望安全感,渴望陪伴和保护,用心去感受,你才会发现她有多喜欢,多在乎。”   霍钦曾经以为宁佳书真的是不在乎的。   那年西澳毕业回国以后,他的同学朋友们再也没在他面前提过佳书的名字,霍钦自己也不提。   尽管霍钦从未开口对人吐露,但他清楚自己伤得有多深,倾尽所有真心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对方却对他的爱意轻言放弃,对他的努力无动无衷。她温柔美丽的眼睛,也能注视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霍钦无数次想要扔掉这段过往,扔掉枕头底下、钱夹里佳书照片,但五年建设起来的防线,只在宁佳书重新开始拨撩他那一刻,重新溃不成军。   也正是因为看见了这样的儿子,霍母才坚决反对他和佳书重新在一起。霍钦能明白母亲的顾虑,天底下没有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处于感情弱势方,她怕自己越陷越深,付出更多,受更重的伤,而对方却随时能从中抽离。   霍钦也曾有过这样的顾虑,可最终还是拥有当下的渴望战胜了一切。   比起受伤,他更害怕遗憾。   然而时隔五年,当二十八岁的霍钦,以更成熟的眼光来审视、体会这段感情时,他也终于能逐渐感受,二十岁的佳书并非记忆中那样冷漠无情,她虚张声势占据着的上风,只是给自己设置的最后一道安全屏障。   如果不是宁父今天主动开口,霍钦永远不会知道这些隐情,也不可能晓得,佳书在这段感情中受到的伤害没有比他少半分。   如果时间能倒流,不,但凡他能比当年更成熟,更肯定,能勇敢一些遵从自己的内心,他们就不会平白错过那五年,也不会添了今天这么多麻烦。   霍钦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此刻的五味杂陈,削断的果皮落进垃圾桶,他几乎不能控制自己此刻心中的涌动,干脆放下刀子,郑重认真地对宁父道:“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是我从前对自己反思的太少。”   宁父达到目的,终于心满意足往床背上一靠,“有什么好谢的,我就是希望你们好好的,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感情最重要的就是理解和包容,当你能站在对方的出发点和角度来看待事情的时候,一切问题也都变得简单了。” 第80章   霍母是儿子出国后整整一个星期, 拎着老鸭汤到公寓扑了个空,才从申航飞行部考勤那儿得知,霍钦不是因为国际航班没回来,而是直接休假出国了。   去澳洲, 那不是宁佳书父亲老巢吗?   霍母回家路上只感觉天塌了。   儿子被那个小妖精拐跑了!   连一声招呼也没打!   “你快给钦儿打电话, 媳妇儿都还没娶呢, 就跟着人家回去,清白的大小伙子, 像什么话?”   霍父被盯了一天无可奈何, “你自己干嘛不打?”   “我怕控制不住脾气。”霍母别扭。   霍父没办法,“你别闹啦,那孩子父亲忽然进了ICU,心脏得动手术, 所以钦儿陪着一起回去的, 作为人男朋友, 这不是应该的吗……”   “你早就知道了?”霍母瞪大眼睛,“你们合伙瞒着我!”   男人说漏嘴,心知不妙, “那不就知道你会着急嘛, 但凡你心态平和一点, 钦儿能不告诉你?”   “早知道那时候就生个女儿了,儿子有什么用,八字都没一撇就成人家的了……”霍母嘀咕着又想哭了。   直到座机响起来——   霍父如释重负,三步并两步接起来,回头道:“钦儿姑妈问你三缺一去不去?”   女人抹抹眼泪,“你问问她打到十二点吗?输了就耍赖皮不玩儿,随便打两圈那种我可不去。”   霍父:……   ==================   两人回国时, 已经是公休到期,不得不回申航上班了。   宁佳书开始还不愿意回去,宁父再三劝她,好在他已经可以下床走动,自己吃东西,又高价请了一个看护,约定了每天一个越洋电话,她才稍微放心一些。   一回公司,她先收到飞行纪委部对上次的飞行的调查处理邮件,打开一看,大体意思是她的处理方式无可指摘,而且飞行评分竟然给了满分!   宁佳书满脸懵逼,以那天纪委的问话方式看,她本来想自己这回无论如何都应该少不了一次警告的。   没等她想明白,有认识的飞行部员工跟她透露:“佳书,你赶下去那个人后台真的硬,听说家里有申航高层的亲戚,但你说怎么着?”   “怎么着?”宁佳书满足他的倾诉欲追问。   “巧了!那天局方有检察员在飞机上,人家才不认识什么申航VIP,公司里的处分还没下来,就先收到局方的表扬,纪检部那群见风使舵的家伙又赶紧把警告邮件撤了换表彰,你这运气,真的绝了,哈哈哈哈……”   宁佳书可不觉得运气好是偶然。   那天的情况其实不论她怎么处理,都不讨好,要么被教员看不起打低分,要么即便她换了左座也免不了被投诉,还不如硬气一点,直接把这个刺头轰下去。   宁佳书回忆半晌那天的乘客里有谁比较像检察员,半晌无果,也便作罢了。   不过这个满分评价还真是意外之喜,局方检察员简直威武。   从澳洲回来之后,考察期间宁佳书又飞了几次国内四段,不再是国际航班,延误晚点半把个小时算是家常便饭,总算没遇到过找茬的旅客,飞的都还挺顺心。吉教员虽然严厉,但大概第一次飞行给他留下了好印象,平时不吝啬指点,给佳书写的评价也都是好话。   还有……宁佳书终于也尝到登上申航年刊和机场大屏,半个红人的红利。飞行结束经常有乘客找她合影,航班评价会有乘客特意去留满分好评。   弄得她都有点受宠若惊,问霍钦:“你去年上了年刊之后也这么红吗,是不是忽然多了很多人追着给你打好评、要号码、合影?”   霍钦仔细回忆一下,“没有吧,我从业这几年,每年情况都差不多。号码都没给,合影就随便了。”   宁佳书:……   好吧,她得承认在这个世界上,气质和长相兼得的大帅哥,是比大美女还稀缺的资源。   从前上学时候不就领教了吗,干嘛还去自己找虐。   回国第三周,宁佳书去过两次从前那家健身房,虽然还是没有方醒川的消息,但倒是打听到不少关于他的信息。   健身房的前台小妹和宁佳书两杯奶茶就熟悉起来,这孩子耿直,大概以为宁佳书对前任经理有意思,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方醒川的家庭条件也一般,双亲估计是哪个十八线城市的中学老师。除了另一个合伙人,他一般不和俱乐部里的员工往来,倒是领了两个留学时候认识的朋友来办了会员。   “他没怎么和我们搭过话,不过也正常,人家海龟呢,但他倒是和咱们俱乐部有个游泳教练挺熟的。”   “男的?”   “女的。”女孩转身指了员工表上其中一个面孔给她看。   瞧着佳书诧异的神情,凑到她耳朵边,“人家上海土著,听说家里七八套房呢。”   宁佳书了然,又打听:“那他带来的朋友呢,方经理都从俱乐部退股走了,那俩人还来吗?”   女孩回忆半晌,“小个子那位一年半载的都没来了吧,还有一个倒是每周都来两三次,蛋白粉磕得比我们这儿的健身教练还像健身教练。”   她说着话,往健身房最右侧那端扫了一眼,眼神示意宁佳书,“喏,今天也来了,就在那儿呢。”   宁佳书笑了笑,道别前台小妹,径直朝那边过去。   虽然前台妹妹说方醒川跟游泳教练也挺熟,但以他这个人目前表现出的性格,在得到周映这张大饭票之后,多半暂时不会再跟那个证件照上平平无奇的女教练有联系,所以还是直接找他看得上眼的朋友更有保障。   这家健身房的年卡费用不菲,能在朋友这儿花这笔钱,关系应该还算不错。   宁佳书里头穿的是运动背心,系带运动长裤,外套一脱,荧白平坦纤细的腰窝肚脐便一览无余。   虽然扎了马尾也没化妆,但还是个光芒四射的大美女,走过去时,片区内异性的目光都暗自移过来了。   她特地选在男人旁边做背部训练,余光偶尔朝旁边扫去,美人在侧,男人又加了一半重量。   但显然他高估了自己的状态能力,拉到一半,皮肤憋红了也没能再挪动半寸。   佳书噗嗤笑了一声。   漂亮女孩做什么都是可爱的,男人放弃逞能,冲她笑了笑,化尴尬为搭讪:“Hi,你的线条已经很漂亮了,还继续做背部训练吗?”   健身房本来就有搭讪文化,加上地缘优势,男人不搭讪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而宁佳书本身就是抱着目的来的,两人自然一言便合,相谈甚欢。   不过二十来分钟,聊到男人为什么会选择离家比较远的健身房时,他解释:“之前我哥们儿是这家店的合伙人,支持一下嘛。”   “之前?”   “现在不是了,他退股出国了。”   宁佳书故作惊讶,“我之前在这儿的私人教练姓方,也退股出国了,和你哥们儿该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这么巧?”   有共同认识的人,两人距离显然瞬间更拉近了一些。   周边人投来艳羡的目光显然也让他很是飘飘然,不动声色表现了一番自己的留学经历和交友圈质量,话题又被宁佳书悄无声息引到方醒川身上来。   “方教练离开挺突然的,连声招呼也没打,俱乐部这边只能帮我重新换了教练。”   “确实挺突然的,这小子连我都没告诉,离开上海前匆匆见了一面就算道别了。”   果然找对人了!   离开前还见一面的人,那必须比大部分朋友关系都要好一些。   “你们最近还有联系吗?”   “也有一段时间没聊天了,最近大家都还挺忙的。”   宁佳书作惋惜状,“方教练之前教得挺好的,马甲线都练出来了,为表感谢我给他买了份礼物,谁知道还没送出去人就走了,好可惜。”   “那简单呀,”男人是不忍美人皱眉的,当即打包票,“我帮你问问地址,他肯定挺开心的。”   宁佳书闻言便笑起来:“那太好了,我们要不加个联系方式?”   和男人互相加了好友,拿到联系方式后,宁佳书显然就有些兴致缺缺了。   没过十分钟,她找了个借口道别,冲澡前,给朋友李衡发了男人的联系信息。   不用想,方醒川肯定不会轻易告诉任何人他的联系地址。   但只要他回复哪怕一条消息,一个表情包也好,李衡就能够通过网络找到他。 第81章   账号信息发出去后, 就只剩焦急的等待。李衡会通过男人的账户监测方醒川的动向。   从健身房回家后的一整晚,宁佳书简直竖起耳朵在等消息进来的铃声。   霍钦正在写工作总结,无奈抬头,“佳书, 歇会儿, 你围着我桌子转一整晚了。”   “绕晕你了吗?”   “嗯, 晕。”   宁佳书啪一声把他笔记本电脑合起来:“那就别写了。”   她长腿一跨,干脆坐霍钦腿上, 将人和书桌隔开撒娇, 没话找话:“你说那个王八蛋会上线吗?我同学能找着他吗?”   霍钦只能松开鼠标,拍拍女友的背安抚她,“能找着,你反应这么快, 这么聪明, 他肯定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 不会那么谨慎,别着急了。”   “也不是我着急,就是我爸这么大年纪了还被骗钱骗感情, 胸口肯定堵着一大口气。”佳书叹口气, 下巴搁在他肩膀, “事情解决了,这口气出来,病才能好,我最了解他了。我倒真不心疼那些钱,这次要不是把我爸给气得弄医院去了,说不定我还幸灾乐祸呢,我爸还是我一个人的爸爸。”   可惜铃声没等到, 她先等来了一通电话,是个陌生号码。   宁佳书刚准备洗澡,闻声奔到浴室门口朝霍钦喊:“快接快接!”   很可惜,这通电话不是宁佳书等待的好消息。   因为电话一接通,便是一句低沉的男音传来,带着一点点华裔说中文独有的咬字腔调,故作轻松。   他说,“佳书,我回国了。”   几乎瞬息间,霍钦明白了这串陌生号码主人的身份。   他沉默了几秒,在开口和不开口之间犹豫。   霍钦很清楚对方大概率是位重度郁抑症患者,理智的做法,是现在安静把话筒交给佳书,但这一刻,再理智的男人终究还是被宣誓主权的本能占据上风。   他开口回答,“佳书不在,你稍等,我让她来接。”   宿敌之间约莫是存在磁场感应的。   因为电话另一端的季培风立刻接收到了佳书现任男友这份带着敌意的问候。   冬季顶风飞行,季培风从洛杉矶回上海足足花了十五个小时,中间头等舱的空姐一度向他推荐除了年刊外的其他杂志,送来餐点、咖啡、红酒、饮料……但季培风无一例外拒绝了。   季培风刚结束为期三个月的复健,近半年没出过门,长途飞行令他耳鸣头痛欲裂,无法入睡也无法进食,飞行噪音几乎每分分秒都敲打着他敏感的神经点。   他就翻来覆去看申航年刊上宁佳书的几张杂志硬照,温习她的眉眼。   宁佳书长在他的审美点上,这季培风知道,但他自己也没想到,十五个小时竟然真的就看着几张照片渡过了。   自上次洛杉矶最后一回见面后,佳书对他的态度温柔许多,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补偿心态,也或夏图南私底下跟她达成了什么共识……无论什么理由,季培风都对现在的结果心满意足。   这样自私卑鄙的行为,是从来把绅士礼仪植进骨子里的季培风最为轻屑的。可现在,他屈从于自私所能得到的温暖,他甚至想过,假使自私能让佳书回到他身边,他愿意剖开自己最不堪、最脆弱的地方,展示给所有人看。   因为黑暗中呆了太久,一点点的光亮和执念都令人欣喜,如同溺水者抓住能呼吸的稻草。   他在疗养院每天睁开眼睛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护工有没有自己的信封或包裹。   闭眼前的最后一件事,是给佳书写回信。   当然,这些信他一封也没寄。   他知道佳书是有男朋友的,也清楚她与人同居了。   但知道和亲自证实是两码事,他听着话筒另一端隐约传来带着鼻音的撒娇,“谁打来的呀?这么晚了,怎么偏这时候……”   声音越走越近,季培风感觉自己的承受点忽然到达了极限,啪一声率先挂了电话。   背过身,挨着沙发瘫软坐回地毯,捂着胸腔大口喘息。   宁佳书拿到手机时,听筒里就只剩滴声,回拨也没人接,她洗发膏抹了一半还在滴水,郁闷把手机扔回霍钦怀里生气,“又不说干嘛,接过来就挂了,大晚上的吃饱了撑着,故意捉弄人的吧。”   霍钦一言不发,默许了她把来电当做整蛊电话。   ==================   望眼欲穿等到第三天晚上,宁佳书终于收到李衡姗姗来迟的消息。   ——地址定位到了,你来警局。   宁佳书给的信息到底派上了用场,三天里,方醒川直到刚刚才上线了一次,在线十分钟。   虽然没有回复任何消息,却还是被李衡的监控脚本捕捉到了,伪装官方发了一封入境通知的邮件,方醒川没设防点开,李衡立刻抓住机会,捕捉到了他的具体地址。   是斐济的一座小岛。   “跑得可真够快的,差点还真找不着了。”宁佳书心中庆幸。   立案还是一样的流程,宁父是澳籍,周映和方醒川却还是中国原籍,跨国经济纠纷诈骗处理起来流程太复杂,不如让警方当作小孩妇女拐卖案处理来得直接。   被拐的小孩儿是她的便宜弟弟,被拐的妇女自然是周映。   这案还是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半逼半哄着周映妈以母亲的身份亲自报的,涉案金额是九百多万澳元,警方倒也还算重视,加上已经获悉方醒川的地址,在联系好的驻斐大使馆和斐济执法部门的帮助下,工作组在小岛五星级度假酒店,直接把冲浪回来的方醒川逮了个正着。   由于中斐没有签订引渡条例,大使馆干脆吊销了方醒川的护照和旅游证件,不过第二个礼拜,斐方便以遣返非法入境者的方式把两人连带一个小婴儿打包送上了回上海的飞机。   此时九百多万澳币除掉了交给皮包公司的近百万手续费,还挥霍了五十来万,账面上还剩七百七十万,大头是追回来了,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整件事情直到尘埃落定,佳书才给父亲打了电话,通报过程。宁父直到听完还一脸懵,“这就算完了?”   他心痛了一两个月,支架手术都没能解决的淤堵通畅了。   “还不能完吗?”佳书隔着电话翻白眼,“我都说了吧,您别把我当小孩儿,我又不是什么都不懂,这事儿您要是早告诉我,他们还在东南亚时候我就能给您解决,还能让他们花了后来的五十多万?”   “我还是没听明白,佳书,你怎么知道周映会跟那小子跑的?”   “去年过年时候,她怀着孕天天往外跑,我当时就怀疑她有外心,但不是没证据嘛,怕您不开心,我也就没往深里猜。”佳书三言两语安抚父亲,“结果你看吧,估计是老天爷不都想让这对野鸳鸯好过,帮忙把方醒川送到我跟前让我逮着他。”   ……   话到最后,宁父叹口气,“佳书啊,爸爸以后就守着你一个人过了。”   人越老,能信任的人也就越少,经此一次,估计打死宁父,他也不愿意再结一次婚了。   听得宁佳书怪心酸,别扭道,“爸,其实从前我也不是对您再婚有意见,就是觉得周映不是个好人。现在我也不能常常陪在你身边,您就找个年纪大的,别找周映这样的就行。”   “年纪大的就都是好人了吗?你瞧瞧你妈找的,还不是一兜烂摊子。”   宁佳书悄悄背过身看宁母,中年女人正低头给那只捡来的麻雀小灰灰织毛衣,用的还是五彩线,她织得认真,全然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电话里讲她坏话。   宁佳书捂住听筒,放低声音:“我没跟你说吗?我妈离婚了。”   电话那端愣了好几秒钟,才惊道,“佳书,这事儿你也能忘了跟我说。”   “离了也好,我早说那个男人不靠谱,住着我的房,还一天天给我女儿脸色看……”他条条掰着指头数,宁佳书打断他,“那周映呢,爸,您要起诉她吗?” 第82章   宁父沉默良久。   “还是算了吧, 她现在也算得到惩罚了。”   其实不问宁佳书也知道,父亲大概率不会起诉周映。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毕竟是同床共枕几年的人,虽然这个人又骗钱又给他戴绿帽吧, 但心眼也总算没坏到家, 要是她直接把宁父算计死了, 作为遗孀也一样能继承更多的财产。   现在身无长物被遣返国内,大龄离异还带个未出襁褓的婴儿, 周映终究是回归了她最不愿意回归的生活里。   在上海这样的国际大都市, 二流学校出来找不着正经工作的海归不要太多。   她眼高手低的性格注定了生活不会太如意,之前有宁父的财产支撑,能没有旁骛做养尊处优的阔太与旧情人重燃爱火,然而失去了物质基础, 这份爱情也将会变成怨怼很快消散。   事情尘埃落定, 宁佳书感到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   连发现公寓里又一次有蟑螂出没, 她都没有动气,只心平气和地敲开何西房门,通知她出来打扫卫生。   “这些蟑螂是你亲戚吗?你到哪儿它们跟到哪儿, 我才几天不在, 你竟然能把家里折腾成这样, 水槽里的蟑螂都快能组军团了……这边这边,沙发缝里,抖干净点儿,你的薯片碎屑都是他们的储备粮。你说我能忍得了,以后你结婚,你老公能忍得了吗……”   “宁佳书,你差不多得了啊。”何西磨着后槽牙。   “你还瞪我呢。”宁佳书撕掉面膜, “夏图南还没回你消息吗?”   她不问这个还好,一问,何西的眼神简直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宁佳书,我上辈子是欠了你什么债?你真的是我感情路上最胖的拦路虎。从前霍钦也就不说了,现在轮到夏图南,还这样!你欺骗他哥的感情,让他把我一块儿都恨上了,老觉得我和你是一类人,要是这世上有真话水,多少钱我都得买来跟他解释,你说咱俩除了长相,还有哪儿像?我真的是被你害惨了!尤其最近他哥回国,他见我调头就走,连话都懒得跟我说……”   “我觉着你前男友交得也不少啊。”宁佳书自觉理亏,声势低下来辩解。   “咱俩能一样吗?都是我被甩的!”   宁佳书没来得及嘲笑她,忽然回味到何西话里的信息,大惊失色从躺椅上翻身下来,“你说什么?”   “咱俩不一样!”   “上一句。”   “他哥最近回国。”   “季培风回国了?”   宁佳书这下是真被吓到了,撕下来的面膜都拿不稳,啪一声掉到穿着人字拖的脚背上。   季培风和母亲很早就移民了,相比美利坚,国内对他来说才是一个陌生国家。   他回来,没有熟悉的环境和朋友,没有成熟的复健医疗体系,也肯定不会是职业发展需求…越往下想,宁佳书越觉得心惊胆颤。   他要是回来找她的,那可怎么办?   不是宁佳书自恋,更年轻的时候,她从未觉得感情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谁离了谁都能活下去。   但是在见过重逢后的宋博闻和疗养院里的季培风后,她的信念前所未有被动摇。   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人为爱生,为爱活的。   季培风的情况还比宋博闻糟糕得多得多,他在感情中的受挫的余波同时摧毁了职业生涯和健康的躯体,也许他的爱意原本没有那么深刻,却在经历那么多事情之后,真正变成了执念。   “那季培风人现在在哪儿呢?”   “我哪儿知道。”何西翻白眼。   “那你问问,你问这个,夏图南肯定回复你。”   因为一看就知道是替她问的,夏图南巴不得宁佳书天天去探望兄长,让他好起来。   “我真是欠你的!”何西扔了抹布,在手机上操作几分钟,恨恨回复,“外滩半岛酒店,订了三个月的包房。”   “三个月!”宁佳书下意识惊呼。   “怎么着,人家回个祖国还得经得你的同意呀?”   “不是,他回来这么久……”宁佳书害怕得紧。像悬了很久的大石头掉下来,压力骤增的同时,她恍惚意识到,到了偿还的时候了。   可感情实在是一份太过沉重的债务,它既没有办法劈成几分,也没办法顺从理智还给一个人。   她的心虚、恐惧,也全部因为如此。   “夏图南有说他回来做什么吗?”   “这你不是该最清楚?”何西别她一眼,叹口气,“别一副怂样,没出息。夏图南说他开始重新练习钢琴了,每天在琴房呆八九个小时,只是中间荒废那么多年去打球,灵活度和速度肯定跟不上,跟自己较劲呢。”   那还好。   有能重燃精力的事情,肯定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   只是这口气还没下去,心又因为何西的下一句重新悬起来。   “夏图南说他哥回国当天给你打过电话,你没接到。”   什么时候?   宁佳书一头问号回忆半晌,才在通讯录里找到那通陌生号码的来电。   那是她父亲送急诊当晚,霍钦接的,她当时只以为是骚扰电话。   宁佳书把号码存储进通讯录里,打上季培风的名字,刚要点击保存,霍钦小侄女,豆豆的电话打进来。   像出轨被抓包的渣女,宁佳书手一抖接通,差点没把手机摔在地上。   “小舅妈,你看我微博了没?”   小女孩无忧无虑的声音永远活力充沛,宁佳书把一脑袋杂念摇头赶出去,“这两天飞来飞去,没来得及看呢,怎么啦?”   “那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哦,咱们吃火锅那天拍的照片,点赞超过七十万啦!广告商最近给我的报价都翻了四五倍呢,还想找你们俩带货来着,我就来问问你们愿不愿意赚点儿外快,你要是答应了,我小舅舅肯定也答应!”   “公司应该不会同意,”宁佳书想了想摇头拒绝,“我是申航今年的年度封面,要是产品出了什么纰漏,肯定一堆麻烦,还是不要了。”   “这样啊。”黄豆豆失落了两秒钟,“那也没关系,我今年因为你们涨了好大一波粉,得给小舅你俩分点儿钱呀,要不小舅妈你把银行卡号给我,我连小舅那份直接打到你账户上得了。”   宁佳书笑起来,“小舅妈不缺这些,哪里能要你一个小孩儿的钱,留着自己当零花吧。”   “啊……”送钱失败,黄豆豆垂头丧气,“那你有空一定得去看看我的微博啊,修完图超好看,大家都夸你们是神仙眷侣,说要粉小舅妈CP一万年的。”   精修确实比原图更精致好看了。   宁佳书把九宫格每一张都保存,又设成屏保,指尖抚摸着厨房灯光下霍钦英俊的侧脸。   好后悔啊,要是她当年高中时候胆子没有这么小,把霍钦追到手了,也许后来也压根儿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同样在翻阅这些图片的,还有季培风。   酒店套房客厅,有个开放式吧台。他放下手机,想给自己倒杯酒,犹豫两秒钟,又将瓶子推出去,换成了牛奶。   酗酒手会颤,影响手速。他好不容易才重新在鼓励中振作起来。   佳书不会喜欢一事无成被情绪打败的废人。 第83章   宁佳书的快乐总是不能超过两天, 季培风的事儿还没完,这天飞完罗马,返程加机组在浦东落地,她难得勤奋想起来去趟飞行部, 了解一下自己放机长训练的考评。   正是上午九点钟, 员工们个个严阵以待, 连电梯玻璃到处擦得闪闪发亮,不知道又要接待哪一方的例行检查。   其实但凡涉及航空行业, 隔三差五的检查就少不了。   只是申航今天好像格外隆重, 前台的妹妹对着墙壁镜面整理领结,凑近小声跟宁佳书分享:“你刚落地不知道,申航这周综合安全检查,今天局方有大领导过来开会, 公司好多高层作陪。”   说着, 手指在柜台死角抹了两下给她看, “瞧见没,连这种陈年积灰都打扫干净了。你现在来,估计大家都没空理你……”   宁佳书想了想, “来都来了, 还是问了再回去吧, 我多等会儿没关系,省得下次再跑一趟。”   她打了个哈欠,挑了个大厅角落的位置落坐,公司系统里的个人考评数据版块故障,两个月更新迟迟没消息,离考核训练结束的时间越来越近,换谁都沉不住气。   宁佳书原本就打算玩会儿手机, 没想到时差没调过来,身型陷入沙发后,整个人就开始昏昏欲睡。   九点半,局方和申航的领导们提前到了。   一群人进门呼啦啦进门,坐在角落的宁佳书半睁半闭的眼皮掀开,瞧清人影,瞬间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努力往绿植后面躲了两下,可惜绿植太小,不足以藏住她的身型,还是有人目光朝她的方向投过来。   为首那排领导中段,霍钦他爸赫然在列,显然把她刚刚的睡姿瞧在眼中。   电光火石间,宁佳书故作镇定理了理头发,悄然放下翘起来的腿,起身远远朝领导们颔首行礼。   人群才走过,佳书的笑脸便垮下来。   此刻,她不仅睡意全无,而且后悔万分,刚才怎么就没把前台小妹的金玉良言听进去!   早知道霍钦他爸也会来检查,她直接回家睡觉不美吗?   再不济也得精精神神跟门口站着,展现一下实习机长良好的精神风貌,怎么能没眼色到大清早在领导们检查的必经之路上睡着了!   她知道自己长途飞行刚下班,可别人不知道呀!   人一走,她掏出手机噼里啪啦给霍钦发消息,也不管他是不是在天上飞。   Shushu:霍钦霍钦霍钦!   Shushu:完蛋,你爸刚刚陪局方安全检查,看见我在飞行部的沙发上睡觉了!   Shushu:我这样是不是影响公司形象了?   Shushu:你爸看起来这么正经严厉,会不会要你跟我分手?   ……   等霍钦落地关闭飞行模式时,聊天框里佳书的消息已经涨到20+,比过去一整周加起来发给他的消息还要多,从要他不着痕迹帮忙解释,到脑补霍父棒打鸳鸯,霍钦哭笑不得,隔着屏幕都感受到了她的暴躁。   A:没事儿,我爸其实挺好相处的。而且他看过你这周的排班表。   Shushu:???   宁佳书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接通霍钦的电话。   “你爸爸怎么会看我的排班表?”   “快年底了,想趁你有空请你到家里吃顿饭。”   宁佳书倒吸一口气,吓得跌坐回去。   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见家长比上断头台难。既没有充分讨好长辈的经验,也完全谈不上乖顺,要命的是还有着罄竹难书的感情黑历史前科。要是再问大人“点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小孩”……之类的情侣常规话题,那简直是要她年纪轻轻当场去世。   “叔叔想好这顿饭什么时候吃了吗?”   “本来没想好,不过申航那么大,既然他今天都刚好碰见你了,应该会亲自跟你说时间吧。”霍钦猜测。   不,宁佳书后悔了,她要现在就去世。   果然,放下手机没超过五分钟,刚刚站在霍父身侧那秘书模样的小伙回头找过来。   照面便笑道:“你就是佳书吧?”   “我是霍总的助理小贾,霍总现在陪着检查走不开,怕你先回去休息了,就让我过来问问你后天有没有别的安排,方便的话他想邀请你到家里吃个饭,家里霍钦奶奶呀、外公外婆呀,听说他恋爱了,都特别想见见你。”   排班表都看过了,她能说没时间吗……   宁佳书笑起来,“当然可以,没有别的安排。”   “其实霍总惦记这件事情挺久了,本来想亲自跟你说的,可惜今天时间不凑巧。”   “嗯,工作要紧嘛!”佳书忙点头。   又客套两句,加上联系方式,助理忍笑主动提起来,“我看霍总挺喜欢你的,刚刚进大厅那会儿,他主动跟别人介绍你呢。”   “我睡觉那会儿吗?”宁佳书花容失色,“介绍什么?”   “霍总说:我儿媳妇儿,早上刚落地就来飞行部报道了,瞧这孩子困的。”   宁佳书的脸颊唰地红到脖颈。   ==================   从接受邀请开始,佳书就有点儿寝食难安了。   她试图找出件端庄温婉又不失贤惠乖巧的应试装备来,不过这种风格不太好拿捏,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很容易走偏,最后还是宁母从衣柜底给她翻了一套上大学那会儿买的Chanel淡粉色套装,里面搭个系带的雪纺衬衫。   连宁佳书揽镜自顾,都觉得这身装扮非常有欺骗性,绝对是初出茅庐、没有心眼、讨人喜欢的傻白甜。   阳台边,宁母继续给小灰灰织它的第十五套毛衣,弟弟最近刚能走稳路,挪到佳书腿边试图往上爬,佳书嫌他脏,单手拎着他后领放回出发点,气得便宜弟弟往她乳白的丝袜上呸呸吐口水。   “小崽子你胆子挺大呀!”   佳书挑眉,伸手把他嘴巴捏紧,便宜弟弟两腮鼓气吹不出去,眼睛眨了两下,泪珠子疯狂在眼眶里蓄积,佳书赶在到达临界点之前松手,这下他鼻子一抽,气瘪了,嘴巴不知所措张着,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   “别小崽子小崽子地叫,你弟弟有名字。”宁母纠正。   宁佳书才不怕,“他可听不懂你叫他名字,是吧,小崽子。”   臭弟弟果然兴奋拍手附和:“咿呀,咿呀……”   在这方面宁母和佳书的争执从来就没赢过,到最后也只得放任她。   “对了妈,他们最近回来找过你吗?”宁佳书忽地想起回头问宁母。   ‘他们’指的自然是罗父和罗图两个人。   再不济一起住了那么多年,宁佳书觉得自己还是挺了解他们秉性的。这么猛地离婚了从家里搬出去,等回过神来,罗父且不说,罗图肯定接受不了自己生活质量下降。毕竟这寸土寸金的地段,婚姻存续期间,他们父女俩每月起码省下万把块房租。   女人才顿一下,佳书马上急道:“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还想领一次证,给人做牛做马啊。”   宁母赶紧摆手,涨红脸,“想哪儿去了,我都离婚了,肯定不会再走回头路的。你看你爸这么多年,我回头找过他吗?”   “那你刚想什么?”   “他回来过几次,闹得街坊邻居都知道了,我就是觉得挺难为情的。”   “要不行我给你换个地儿住?”宁佳书把手机掏出来,翻相册里宁父写她名字的房本照片儿,“你想住哪个区,我把房子收回来。”   “你爸给你这么多房子?什么时候的事儿?”宁母惊呆了。   “周映不是把他给骗了吗,这回就干脆把国内的不动产全转到我名下了。”   宁母反应了半晌,才喃喃叹气,“你爸虽然不是个好丈夫,但他对你倒还真是个好爸爸。”   宁佳书心说,他倒是想给别人当好爸爸,那不是没当成吗。   宁母到底还是没换房,毕竟都是多年互相帮衬的老街坊,换了地也住不惯。   不过自从离婚以后,家里少伺候两个人,又请了月嫂帮忙带孩子,宁母脸上连皱纹都浅了,从广场舞边缘群众一跃成为C位领舞A角候选,家里客厅茶几时隔多年插了鲜花。   宁佳书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放下悬着的心,确定这个婚离得很值。   ==================   见霍钦家里人当天,宁佳书清早才收拾东西回公寓找霍钦。   她从小没什么长辈缘,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没怎么管过她。本来就忐忑,一杯冰美式下肚,心跳得更快了。   出门前强迫霍钦换了柜子里的粉领带,算是情侣装。又检查了一遍后备箱的礼物,宁母准备了一份,加上霍钦额外帮她准备的那份,就是两份了。   其实霍钦平时跟她分享的事情挺多的,他家里人什么性格,她基本都清楚,但知道归知道,佳书一路还是在副驾驶上坐立不安。   霍钦无奈叹气,“佳书,我家不是龙潭虎穴,你平时怎么样,今天就怎么样,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我觉得不行。”佳书摇头,“你看我的七大姑八大姨,她们都不怎么疼我。” 第84章   霍钦家的位置离她俩的高中其实很近, 步行不到十五分钟,算不折不扣的顶级学区房,还是十几年前申航改制划地给高级管理层们建的花园洋房,地段金贵, 重点是带花园, 花园里带车位!   这地价能奢侈地弄出联排小洋房, 地面上车位,也就只有早年房价不值钱那会儿了。   小区的色调是统一的白墙红砖, 鹅卵石小道, 霍钦家的院子里还有秋千椅,额外种了不同品种的蔷薇月季爬到栅栏上,还有些别的什么宁佳书认不出来的植物,因为搭了花棚, 照顾得精心, 冬天也开得很好。   家庭环境很能展现一家人的生活状态, 像宁家虽然没缺过钱,却也从未被精心打理过,宁母第二段婚姻里, 日子更是过得满地鸡毛, 不管怎么收拾一会儿就又乱了。   霍钦家却截然相反, 一看就是温馨和睦充满生气的家庭。   大概是听到停车声,没等按门铃,家里门就开了,开门的是家里的阿姨。   霍钦爸妈刚出门去接老人了,这会儿就只有阿姨在家里做饭。   见面变缓刑,宁佳书松口气放下礼物,咬了一口霍钦手上的苹果垫肚子, 又把他的家庭人物图谱梳理一遍,顺便上二楼参观他的房间。   这还是宁佳书第一次置身霍钦从小长到大的成长环境里,小到一颗足球,一架飞机模型,都承载着他的人生的轨迹。   书桌上摆了相框,是霍钦高中毕业成人礼时候跟家人的合照,十七八岁的大男生还穿着校服,手上有捧花,模样比现在更年轻,更意气风发,与她记忆中无二,朝镜头看来的眼神堪称直女斩。   宁佳书心痒难耐,实在想收藏,暗搓搓趁霍钦转身那会儿偷拍了一张。   拍完又觉得自己傻,现在人都是她的了,还不是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不仅能看,她还能上手呢,电话塞回包里,她揽着霍钦肩膀,扎进他怀里。   恋人间爱意澎湃的时候,肢体语言是比口头更直观的表达,虽然宁佳书嘴巴上提的是“他高中时候有没有过喜欢的女孩子”这种送命疑问,但贴在霍钦脖颈的脸颊已经表明了,这样的行为本质上是在撒娇。   尽管知道她在找事儿,但霍钦还是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我高中在理科特优班,班里就九个女同学,学习都很努力,我们班之外的其他女生……都不怎么有印象了。”   这张脸尽管放再大也找不到任何瑕疵,每一个细节都生得恰到好处,长到了她心坎儿里,扔进娱乐圈估计起码也能做个顶流。再加上那双认真眼睛,就算他现在说地球是方的,宁佳书也能信了。   她故作轻松假设,“可能上学时候我们也曾经擦肩而过呢。”   霍钦试想一番,“只要你从我面前走过去,我应该的不会一点印象也没有。”   宁佳书的脸立刻垮下来,“我高中时候性格和现在不怎么像,也没现在好看。”   “你忘了?”霍钦提醒,“我见过你的毕业照,还是很好看。佳书,那些都是你的错觉,你一直都外强心软,是个可爱的人。要是我高中时候认识你了,可能还是会喜欢你的。”   仔细想想,她确实只躲在后头看过他的背影,还是远远的那种。   她那时候是没有勇气出现在他面前的。   不过旁人提起她不是头疼就是害怕,也只有他觉得她可爱。   “你现在怎么这么会哄人!”   “不好吗?”霍钦低头。   “哪里好?”她按下心间的涌动嗔他。   “我不会说话的,只是想到什么都忍不住告诉你。”   会心一击!宁佳书彻底沦陷了。   搂着他脖颈跳起来,腿扒着他的腰,咬他耳朵,“只能怪你那么晚才发现我咯!”   霍钦吓一跳,怕她摔着,只得扶紧她的腰,“等会儿人快到了。”   “可你家阿姨说你爸妈才出门不久。”宁佳书偏不下来,小情侣闹起来没分寸,纠纠缠缠就这一会儿时间,虚掩的门忽然被敲响了,伴着声音传进来。   “钦钦呀,不是说你女朋友来家里——”   宁佳书完全没听到脚步,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当即呆住了!   她僵硬了两秒,才意识到自己腿还挂在霍钦腰上,在来人的视线中,尴尬地从他身上滑下来。   霍钦难得瞧见女朋友像只吓破胆的小兔子,主动揽住她肩膀开口介绍,“我奶奶。”   宁佳书接着乖顺地亡羊补牢,“奶奶好,我是宁佳书。”   心里懊恼,要是让宁母知道今天白挑这身规矩的傻白甜套装,全被自己一时把持不住破坏了第一印象,多半要气死了。   “奶奶,你敲门就是敲个形式吧,我都没出声你就进来了。”   霍钦显然跟他奶奶很亲近,因为他鲜少这样直接对谁抱怨,老人也十分受用孙儿的小脾气,“侬门不是开着嘛,我以为没什么重要的事在做,对勿起啦,下次再注意。”   然后她的目光移到佳书脸上,顿了两秒钟,接着牵过她的手,换上普通话,“你就是佳书,我听说你好久了呀!”   她左右打量了又打量,从眼睫毛到头发丝都瞧到了,眼神满意得不得了,“真漂亮,好孩子,我们钦钦还是有眼光的。”   霍钦的奶奶在大学任教,退休后返聘,至今仍在讲台授课。按霍钦的说法,老人最喜欢跟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子相处,但宁佳书觉得他说得还是含蓄了了一些,短暂的相处中,据她观察,霍奶奶不是喜欢跟年轻人相处,她简直是个十级颜控。   所有的孙辈里,她最疼霍钦,亲戚里她最喜欢豆豆,其他什么市厅副处,“东风快递”弹道研究所精英…听起来就比飞行员和网红厉害得多的职业,在她面前都抵不过长得好看。   年轻人在追的神颜爱豆,老太太讨论起来也是如数家珍,这个孩子鼻子生得好看、那个妹妹盘顺条亮……   甚至还有自己的一套基因匹配论,长得好看就应该找长得好看的人结婚,多生几个孩子,把完美的基因遗传给下一代,为人类进化做贡献。   宁佳书因为见家长已经忐忑了两天,在和霍奶奶短暂相处过后,她真恨不得霍家全家都是颜控,只可惜这样的好事天底下没有——   因为楼底下刚进门的外公外婆就有点难搞。   老两口是早年文工团搞艺术工作的,霍钦的妈妈也是学音乐出身,一家三口站在一起,文艺的气质一脉相承,保养良好,品味优雅,挑剔精致。喝水喝茶喝咖啡分别用几套杯,每种肉类有专用的餐具摆盘。   一句话总结就是龟毛。   宁佳书的讲究跟她们比起来简直是伪讲究,她生平就没遇到过几次比自己还擅长半垂眼儿看人的。   霍钦外婆瞧过来的视线是眼下五十度角,估计看在霍钦的面子上已经极度收敛,老两口尽力平和跟她聊天,问了她些话。   宁佳书虽然一一答了,但她是个敏感的人精,旁人可能察觉不到,但她听得出来俩老人话里话外无可奈何的惋惜。估计他们不喜欢她破碎的家庭,也挑剔她过往的恋爱史,还对她刚直不折的倔强也略有微辞。   她倒也能理解,毕竟霍钦是个那么风光霁月的大丈夫,足以匹配个心地善良死心塌地喜欢他的、贤惠的好姑娘。   但一码归一码,宁佳书明白原因却不可能大度接受结果,她就不是那种通情达理的人。面上倒还没变,回话的热情已经冷了。   好在霍钦虽然遗传到了母家的美貌,但是性格和他们没沾边,更肖似父亲。   真庆幸霍爸是个对孩子负责任的老父亲,没把教育权假以人手。   对孩子的女朋友也不摆领导架子,异常平易近人。饭桌全场就靠三个姓霍的活跃气氛,嘘寒问暖,轻松局势。   不知道为什么,宁佳书来时那么紧张希望被认可,见面后的结局又好像在意料之中。霍钦妈妈,外公外婆,他们的客套礼貌、无可挑剔的社交辞令其实远远比不假思索的发难直球更令人无力。   反正她被妖魔化的恋爱史在国内的大环境里本身很难讨长辈喜欢,反而霍父和霍奶奶的友善已经令她稍感意外。   下午饭结束已经是傍晚。   一整天和长辈打交道比和人打了一架还累。除了装模作样帮忙端水果那会儿打碎一个盘子,宁佳书自认为表现中规中矩,没出错,表面上宾主尽欢也算对得起霍钦,能和家里的老母亲交差了。   只是心情已经和来时截然不一样,从紧张变成了一种不知未来会落在何方的茫然惆怅。   出门时在玄关换鞋,宁佳书弯腰扣高跟鞋鞋扣,视线忽然落在鞋柜上方陈列着相框的架子上。   霍奶奶送到门口,以为她感兴趣,便给她一一介绍。   “这几张照片都挺有意义的,就是都挺老了,柜子摆不下,好几次想换新的,霍钦挑来挑去就是哪张都舍不得换。”   宁佳书端详了好几分钟,直到霍钦发车,才匆忙与长辈挥手道别。   回家途中,宁佳书开口道,“你妈妈原来不喜欢我啊,我上次都没看出来。”   气氛有些沉默。   霍钦隔了好几秒钟才减速,将档位挂回P档,车停在路边,侧过身来面对她。没有像别的男人一样安慰一堆套话,诸如怎么会呢、你别瞎想……只是沉声开口,“佳书,这是我要解决的事。”   男人的唇线抿紧,显得有些严肃。   “真的很抱歉,我原本以为他们都已经接受了我的态度和意志,但是现在看来,也许是我表达的还不够明确,贸然把你带回家,让你受了委屈。”   “也没对我怎么的。”宁佳书往后一靠,“她们这不是挺礼貌的吗。”   “但是你不开心了。”   世上大多数的男人都无法敏感地察觉女人间相处的机锋,尤其在信任的家人面前,警报阈值更是会被潜意识调得无限大。霍钦也是个工科男,他也许没有察觉到那些微妙的细节,但他能感觉到,宁佳书不开心。   这种不开心不需要问为什么。   因为只要人和人之间的成见没有消失,礼貌再好,被偏见对待的人,也总能尝出不开心的滋味。尤其是佳书这样细腻又骄傲的人。   宁佳书默不作声解开安全带,霍钦原本以为她是生气了要下车,心头一跳,谁知她竟是探身把头埋过来,紧环他的腰。   “你说的对,其实我本来不高兴,但是出门那会儿,我忽然不在意了。”   她在玄关那些相框,看到了一张俯拍西南威尔士蜿蜒的海岸线。   她确信照片是那年在西澳学飞,她和霍钦恋爱后第一次生日,两人一起横穿南澳时拍摄的。   因为同样的景色她见过,照片里还出现了Cassna 182的半边机翼,蓝天碧海的最右下角,零星露出半个肩膀,披着她还未长到现在这样长的头发。   宁佳书不记得当年霍钦有偷偷拍过这张照片。   他什么也没说过,只是默默把这张照片放在家中触眼可及的柜子上,和家人的照片一同摆了六年。   尽管是在他自己都以为,他已经放弃她,怪她,一辈子都可能没机会再相见的时候。   而宁佳书当年分手,是恨不得把他所有东西都扔掉销毁,不愿再承认这一场失败的恋情存在的。   他会为每一件大的、小的、主观的、客观的,也许根本都不怪他做错的事情向她道歉,只是因为担忧她伤心委屈。   而她鲜少道歉,即便明知自己错了,很多时候却还是担忧自己示弱会因此在相处中落得下风。   宁佳书抱得那样紧,霍钦有些不知所措,手抬到半空,又轻轻放在她的头发拍了拍。   “忽然怎么了?”   宁佳书设身处地把自己换到霍钦的位置,要做得像他这么好,估计都已经累死放弃一百次了。   “我知道你已经很努力了,一定很累吧。”   “不是的,佳书,你错了。”   霍钦纠正,“当你愿意去做好一件事情的时候,无论过程怎么样付出,都只会因为感到快乐。”   爱一个人和付出都是一种能力,这种能力霍钦拥有,而从前的宁佳书一直欠缺着。   ==================   临近年尾,又到了申航展开一年一度各种考核的时间,无论空中还是地面,每个工种都揪紧头皮准备应考。   像水上救生训练这种逃生类的考核相比其他需要精神高度紧张的考试,对宁佳书来说,还算起到调节心情、劳逸结合类的放松作用。   宁佳书所在的飞行六部周一在游泳馆考核,搭档的轮候空乘组名单中,也刚好有何西在带的组。   考试开始头一晚,宁佳书回忆了一遍去年的流程,又把申航自己编的水上求生训练考核标准浏览了一遍,觉得问题不大就准备睡了,倒是何西紧张得很,非要宁佳书给她当假人,回忆一下救生员执照操作步骤,甚至有点儿想临时抱佛脚去游泳池练练游泳带人和划救生艇。   佳书当然是无情地拒绝了。   她每每看完书就困得很,路过浴室,就看何西一个人在浴缸里原地划,可惜浴缸尺寸有限,空间不足以让她腿蹬开,做一只真正的小青蛙。   她的睡意有点被何西笨拙的可爱赶跑了,疑道,“你在公司泳池不是练过了吗?”   何西摘泳镜换气,“之前谁知道跟你们六部在同一批,早知道夏图南看着,我就练蝶泳了,现在临时习惯游泳姿势你知道多难吗?”   哦,嫌蛙泳姿势不好看。   何西从前考试一直蛙泳的,动作简单形成条件反射之后不费力,她的脑子同时运行好几件事情容易负载短路。   宁佳书这次是真笑出来了,“我倒还真没发现这是蝶泳,诶,你把浴缸里的水放点儿出去,肩膀出水动作才标准。”   “滚边儿去。”何西淬口洗澡水,从浴缸里坐起来,“情况怎么样,领导一家子对你满意吗?”   宁佳书顿时没了取笑她的心情,偏偏还要手插兜里装作不在乎。   “你觉得呢?”   “那就是不满意喽?”何西张嘴就说大实话,“不过讲真的,我要是霍钦他妈,我不止不想理你,还想和你打一架骂你狐狸精别来祸害霍钦呢。”   宁佳书眼神斜过来,她话到嘴边改口,“……就算打不赢,我还有钱,我愿意给你两千万求你离开我儿子。”   “是吧,连你也这么说。”宁佳书低头笑了一声。   笑得何西后颈发毛:“卧槽,你别这样…不至于啊,我听说霍钦外公外婆从前在部队军衔挺高,一家子领导、大知识分子的,应该还是会自持身份,不至于直接对你发难吧?”   “没你想象的那么糟。”宁佳书叹口气,“我就是觉得,霍钦真累啊,他和我在一起,受了很多委屈。”   何西关掉水阀,目光惊奇地落在宁佳书身上,像第一次认识她一番,盯了她半晌。   “我差点都要以为你被什么东西俯身了,宁佳书,有生之年,我真的没想到,你竟然还能讲出这么有人性的话。”   宁佳书却没有了再和何西斗嘴的意思,背过身,一个人靠墙在地上坐下来。   这样何西就不能看见她的神情,嘲笑她的脆弱。   “可能人太年轻的时候,总是无法明白自己拥有的东西有多珍贵。”   “背负着一个人命运的感觉真沉啊,我从前从来就没想过,有一天会被这样的负罪感压得喘不过来气。我甚至没办法把这件事情对霍钦的父母坦诚,就算他们同意了我和霍钦结婚,我也可能会退缩。”   在许多意义上,其实何西比宁母这个母亲都更了解宁佳书。她立刻领会,追问:“你怕季培风的状况因此变得更糟糕?”   季培风确实有着最好的治疗团队,但心理医生治不好一个不愿好的病人。   这几个月以来,大家都知道了,无论鼓励还是建议,季培风都只愿意听宁佳书的话,随着她探望的次数增加,所有人都能瞧见季培风肉眼可见的正面变化。   她是一个节点,在她之后,季培风的人生不可挽回地离轨走偏,就像《盗梦空间》的陀螺图腾一样,她的存在,是季培风分清梦境与现实,放逐还是堕落的关键。   何西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宁佳书不敢结婚的原因,从她自己不愿意,变成了渴望却不敢。   何西第一次听见宁佳书示弱,咽喉动了动,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扬眉吐气、一雪前耻的快感。   “我现在忽然有点同情你了,你比我惨。” 第85章   往年的水上求生考核环节都穿泳衣, 可惜情况有变,为了起到真实演练效果,有高层大手一挥,要求员工都穿工作服跳水。机师还好, 有衬衫长裤的, 空乘们就都是修身衬衫裙了, 尽管都把泳衣穿在里头,但还是限制了游泳水平发挥, 练了一晚蝶泳的何西从救生梯上滑下来, 最后还是选择了蛙泳。   没办法,保住工作要紧。   乘务员的逃生环节在这一过程中是非常紧张繁复的,每一项都不能有任何错漏,除了保障她们自己和乘客安全从训练模拟仓撤离登上求生艇, 还要考核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应急措施。   佳书第一批考完, 洗完澡出来坐岸边喝水休息。可惜一口矿泉水还没下肚, 任可雅先过来了,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这女朋友怎么当的!”   宁佳书还一脸懵, 刚皱眉想问问她来找什么骂, 目光落在泳池对面, 含嘴巴里的一口水差点全喷出来。   立刻同任可雅一样义愤填膺了。   刚刚和宁佳书一批从泳池湿淋淋爬上来的某个小乘务,不知怎地坐到那边等候考核的霍钦身边去了。女孩面容姣好,披着的湿毛巾下只有贴身衬裙,滑到短及腿根,白花花地晃人眼睛。   航空训练中心的游泳馆椅子都是一米宽,双人座。她往那一坐,还不安分扭来扭去擦头发, 意图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其他乘务是眼睛瞎了没看到那边有空位吗?   当然不是!   在更早霍钦还单身的时候,女人们对申航这位顶级流量都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只可远观不敢亵玩,背后调笑几句就算了,往他身边凑很容易自惭形秽。   虽然宁佳书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微妙的状态,把霍钦从神坛上拉下来引起公愤,但也因此更没什么人往他身边凑了。   一部分是因为有主的男人不能碰,众人宁愿多走两步坐其他空位,一部分就像今天,从泳池爬起来的都忙着去休息室冲澡换衣服。长得天仙样的人大家自然都愿意都多欣赏几眼,但若要说真把他变成自己的所有物,那还不如冲个澡来得实在。   “有人放火烧你房子了,你还在这儿愣着干嘛。”   “霍钦要是这点儿定力都没有它就不是霍钦了。”宁佳书拧上瓶盖,瞧她一眼,“再说,烧的是我房子,你怎么比我还着急?”   任可雅张口欲辩,却又语塞,最后恨恨鼓她,“真是狗咬吕洞宾。”   “听说你现在跟和畅在谈恋爱啊,好好恋爱,眼睛老盯别人的惯性得改掉啊,不然你男朋友怎么想。”   任可雅脸红跺脚气急否认三连:“谁跟他在一起了?谁乱传的?哪有的事?”   接着就露了马脚,“再说和畅从前不也喜欢你,弄得人尽皆知的,我都没怎么想,他敢怎么想?”   宁佳书耸肩,放下毛巾不急不缓朝对面去了。   留下任可雅瞧着她背影暗骂,“死鸭子嘴硬,没见你比我强。”   霍钦其实压根没注意到身边什么时候坐了人,还在翻航空中心里的培训守则。这书就摆在一楼大厅的入口处的架子上,不过从来没什么人看。   宁佳书也就没急着过去,先慢悠悠走了会儿,挤进一个认识的乘务们聊天小圈儿里跟着聊了几句,接着就有人注意到她了,“佳书,你怎么不过去找你的机长,还跟我们呆这儿?”   宁佳书摊手,“他看书呢,多没劲,再说那边不是没位置了嘛,还是跟你们聊天有意思。”   话这么讲,意思大家都能领会。   “坐霍钦旁边那女的谁呀?”终于有人注意到了。   “不洗澡搁那拿块毛巾干擦是个什么意思?衣服也不换,当这里谁没长双腿似的。”   八卦的旋涡中心瞬间移过来,大家顾忌着正牌女朋友在不好调侃霍钦,但对那个“项庄舞腿、意在霍钦”的女孩子可不会口下留情,三两下就把人来历扒得一清二楚。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女孩是阿联酋航空跳槽过来的,叫曾琦,申航如今使劲儿拓展国际航线,正是大量需要语言人才的时候,进公司两三个月就照从前给了她乘务长待遇,年薪也非常可观。   霍钦执飞时候和她搭档过两三次,是认识的关系。   果然,在佳书听到这儿的时候,女人停下擦头发,和霍钦搭话了。   隔着半个泳池的距离,宁佳书能瞧见霍钦抬头时瞳孔忽然缩小,估计被忽然出现的声音吓一跳。然后直起背来,点头回礼。   曾琦的招呼得到回应,笑容比服务头等舱的乘客时候还要灿烂,身体微微前倾,又说了些什么。   宁佳书收回视线,有人望向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宁佳书满足众人好奇心追问。   “上次我们不是和她们的航班在希思罗机场有交接吗,其实我早就听她们班组里的小姑娘说啦,这个曾琦对霍钦可殷勤了,又是送奶又是送咖啡,连吃饭都抢着跟他坐一桌,瞧样子是想撬墙角。”   “公司内部论坛上不少消息,她就算新来的,也应该知道霍钦是有主的呀。”   ……   “现在的人哪管这些,结了婚的都不在乎,别提没结婚的——”话到这儿,似乎才意识的宁佳书在场,找补:“佳书,你别介意,我没那个意思哈,我就是在批判这种行为。”   “嗯,我当然知道你的意思。”   她还知道在场很多人都不觉得撬没结婚的女士墙角是件什么大事,也就假意骂给她听听。   真被撬走了,个个都得偷着乐呢。   笑着从人群里出来了,她才抬手冲对面叫人,“霍钦!”   霍钦立刻起身朝她过来,像是屁股底下是针毡,走近才小声抱怨,“我排得也太靠后了,还没轮到,又得让你等了。”   “反正也没什么事儿,等你考完了在一起去吃饭。”宁佳书笑着,把书从他手里抽出来,“写了什么?你怎么看这些乱七八糟的条例也能认真地跟看名著似的。”   “这是修订之后的第五版了,改了好多地方,还挺有意思的。”   宁佳书合上书,又问,“刚才坐你身边那个女生谁呀,瞧着怎么怪面生。”   霍钦回头瞧了一眼她说的人,回想,“执飞时候搭过两次班,是个乘务长,名字……我一下想不起来了。”   噢,名字还没记住呀。   宁佳书忽然有点为曾琦感到好笑了,扭了半天霍钦没抬头也就罢,都合作不止一次了,感情霍钦还没她这刚见过几分钟的了解人家呢。   其实从前在西澳他俩刚认识时候,宁佳书自己差不多也是这个待遇,再好看的人给霍钦抛媚眼,他也是不解风情的。但那会儿宁佳书觉得挫败,这会儿却只有幸灾乐祸。   只是她这笑容,瞧在别人眼睛里,是有些刺眼的。   像耀武扬威在宣誓主权。   曾琦收回视线,笑容微淡,捡起椅子上的毛巾转身进了休息室。 第86章   首聘机长考评和暨聘任机长仪式在年假前最后一天举行。   这个模式有点像大学最后的毕业答辩, 不同之处在于,副驾毕业最难的地方是答辩之前的环节,而当天只要通过了评委们的问答,就能当场拿到聘书, 进行机长宣誓。   作为一名左座副驾驶, 宁佳书的机长执照进度条基本已经抵达百分之九十五。   经过了冗长的地面理论考试、模拟机训练考核以及本场训练考核, 航线飞行考核……目前她只需再通过六月一次的例行飞行员检测,就能顺利参加考评会。   在去年和牛机长搭档坠机以后, 宁佳书就发誓, 下回匹配考核搭档,一定叫宁母好好给菩萨捐点香火。   事关女儿的考试,宁母当然捐了一大笔。   只可惜不知道这香火钱不知道是在中间被墨贪没递到菩萨手上还是怎么回事,菩萨完全没听到宁佳书的心愿, 考核匹配名单才下来, 她又第二回 感受到周围人熟悉的目光关怀。   宁佳书这次的模拟机考核搭档的副驾叫刘传, 只有一根杠今年才进公司的第一阶段副驾,听说花了比别人多一年的时间拿到飞行执照,简单来讲——   是个菜鸡。   “宁姐, 这次弟弟全靠你带飞了。”   进模拟机前早餐时间, 刘传一眼从几百人的食堂精准找着宁佳书对面的位子, 孝敬了她一只鸡腿。   呵呵,我可没你这么大的便宜弟弟。   宁佳书眉头跳了跳,张口却应下来,“当然,我尽量。”   “太好了姐!”男孩越发跟她近乎,“昨晚在宿舍看到名单出来,我不知道有多开心, 你这么年轻就要升A330机长,这在咱们申航还是头一个,连我室友都说我稳了。老实说,所有的检测我最怕上模拟机,去年坠机给我犯恶心好几天。”   宁佳书嘴角又挂上我ri了狗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一起加油,我们能过。”   没办法,模拟机考核除了技术,心态同样重要,只能鼓励为主。   宁佳书现在要是再说点其他影响了他,说不准人家五分的技术只剩两分了。   考虑到宁佳书正在升任机长考核,申航的检察员会适当增加模拟机考题出题难度,这宁佳书早就有预料,但再次见到去年韩国教员熟悉的泡菜脸,宁佳书还是又闻到一阵扑面而来的窒息感。   吸取从前的教训,进模拟机时,宁佳书直接不搞虚头巴脑打招呼那套了,不过这次,一直以冷面著称的杀手教员却难得冲她露出一丝笑容。   映入她眼中,这笑容的潜台词显然是:瞧你,又落在我手上了。   他来了,他重新带着低能见侧风单发失效双液压失效低空风切变…多重故障的奥林匹克竞赛项目题走来了。   宁佳书后颈寒毛直竖。   刘传却是懵懵懂懂大大回了教员一个笑容,背过头来还觉得兴奋,小声跟宁佳书分享:“姐,教员看起来挺面善的呀,稳了稳了,这下稳了。”   呵呵,愚蠢的人类。   宁佳书面无表情看刘传一眼,决定让暴风雨教会他自己怎么会是一只真正的菜鸟,因此并不纠正,自己深吸一口气,坐上模拟机左座。   她是整架飞机唯一的最高决策,首要责任承担者,今年被踢座位的,也要从牛均变成她了。   一上来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上来就跑道侧风,爬升经历较长积冰区。   好在宁佳书早就对此有心理准备,稳稳在侧风中起飞,有条不紊打开发动机和机翼的防冰系统,只留给菜鸟副驾一些操作简单的边缘任务,以免教员鸡蛋里挑骨头,再用她不懂配合说事扣分。   处理完一系列惊险操作,宁佳书回头,只见那韩国教员咧嘴,阴险一笑,仿佛在告诉她:以为仅此而已吗?   吓得她一个激灵,回神意识到自己气势落了下风,又挺直腰板,留下一个挑衅的眼神:放马过来。   今天的宁佳书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教员果然如愿又给她扔来一个雷暴大礼包。   倘若把航空模拟机训练中心比作一款游戏,不同的考核是不同的副本,教员相当于不同难度的BOSS,这个韩国教员,就是其中困难副本,困难模式的变态大怪。   考核才开始不过十分钟就积冰加雷暴双重Buff,宁佳书心里冷哼,迎头接招。   直到巡航才稍得喘息,教员又扮演空管单位要求她最大速度巡航,宁佳书将巡航速度加快到马赫数0.78。   终于,教员开始了自己的主场,设置第一个大的故障科目,蓝液压低压。   宁佳书凝神,低压出现之后,飞机的自动驾驶便被接通了。   由于空客系列有绿、黄、蓝三套系统,任何一套系统故障,剩下的两套都还能够维持正常飞行,因此她作出评估,又象征性地和刘传商量一下,两人决定继续飞往目的地。   教员又继续扔出第二个故障科目,左侧发动机火警。   宁佳书按照火警的处置程序,让刘传申请下降高度,自己关掉了左侧的发动机。左侧发动机是驱动绿色液压泵的,因此关掉左侧发动机后,绿压系统也随之不再工作。   这就是检查中一个经典的考核科目了:单发加双液压失效。   到了这个阶段,刘传额头已经开始冒汗,袖子抬起来擦了两下,宁佳书余光分神瞧见他手微颤,提醒,“静心,不要紧张,你就保持刚才的状态,现在释放发动机灭火瓶,剩下的交给我。”   刘传赶紧点头,“知道了,机长。”   飞机每台发动机配备两个灭火瓶,这一次灭火瓶释放完毕之后,宁佳书却发现火警依然存在。   “没办法,只能申请备降了。”宁佳书叹气。   “机长,是返航吗?”刘传战战兢兢询问。   不怪他没出息,这个教员看着和蔼,没想到却如此心狠手辣,这就是传说中的面慈心毒吗?才起飞多久呀,就给整出这么堆事来。   “你觉得能返航吗?”   “油量省一点是够的呀。”   “那要是回去途中再出点意外省不了呢?检察员后边坐着不就是给你出麻烦的?”   “飞机都破成这样了,教员不会再搞事情了吧……”刘传小声。   宁佳书翻个白眼,忽然知道教员为什么都喜欢骂人了,“机长是你还是我?不要啰嗦,申请紧急备降。”   “可是这附近只有一个勉强满足着陆性能所需条件的备降场,降落难度挺大的,不如在返航途中的另一个机场备降吧,那个跑道长一些,只需要多飞十五分钟。”刘传提议   双液压失效会影响很多系统,包括襟缝翼、刹车和减速板等,这些都会增大飞机着陆的速度,需要备降机场有更长的跑道距离,供飞机着陆缓冲滑跑。   因此,很多小机场肯定不符合备降条件。   “不,就在这儿降落,只要是干跑道就行。”宁佳书呼出一口气,坚定决心。   她总觉得油量消耗快得有些不同寻常,就算是备降场一个也不符合着陆性能,她也只能强行降下去,至少结果是可控的,她能用降落技术弥补跑道条件不足的问题。   返航万一途中油量耗空,不等教员弄出的故障置他们于死地,他们自己就得机毁人亡,到那会儿才是哭都来不及。   心里有了疑问,飞往备降场的途中,宁佳书处理故障紧张之余,便一直抽空盯着仪表盘,也就是在这时,她才发现了个一直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备忘信息里显示了一行绿色的LAND LGT。   天哪,宁佳书愣了一瞬!   电光火石之间,她脑中千回百转,突然明白了,飞机起飞后,她唯一一次回头时,韩国教员那个阴险的笑容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就一直在这儿等着她呢!   和波音系列不一样,她所驾驶的空客型号着陆灯打开后是伸展的,正常的程序是飞机爬到一万英尺的情况下就需要关闭着陆灯,这是她分配给刘传的工作,刘传也确实执行了,但由于机械故障,着陆灯没能成功收回去,便一直暴露在机翼表面之下。   这也不能怪刘传,因为这样的小的机械故障,不仅不会有明显的音响和目视警告,连备忘录信息的提示都只会显示正常情况的绿色,而非不正常的琥珀色。   然而从她们起飞开始,整个飞行过程就是危机四伏、异常紧凑的,宁佳书包揽了所有最难的操作,完全没有时间去注意这种仪表细节,刘传更是完全不可能注意到,不,也许就算是许多经验丰富的老飞行员,都不可能注意到!   没想到教员竟然专门为她准备了一个这么比变态还变态的题目。   之后所有的故障科目,都基于他们没能成功收回着陆灯。   蓝液压低压,是因为她们听从管制员的指令最大速度飞行,穿过积冰区。而着陆灯是完全没有防冰系统的,灯上也许积了很厚的明冰,马赫数0.78的速度下,脱落的积冰击穿了水平尾翼,引起蓝液压系统液压油泄露。   也是因为一直保持着最大速度,着陆灯承载不了那么大的积冰载荷,最终脱落,脱落的着陆灯碎片击穿了左侧发动机蒙皮,导致了第二个故障科目引发火警。   就连不正常的油耗,也可能是因为暴露在机翼下没收回去并且还积冰的着陆灯导致的。   当然,实际油耗不可能有这么夸张,但谁让这模拟驾驶舱是教员说了算呢?只要他按照最极端的结果设置科目,一切就都能实现。   最最可怕的是,模拟机无法模拟现实中水平尾翼被击穿后对操纵的直观影响,教员自然也不可能提醒他们,还假装只是单纯地出了一个蓝液压系统低压科目。   接踵而至的危机一环扣一环,宁佳书心有余悸。   要不是从前飞国际航班时,巡航太漫长,霍钦同她讲过着陆灯无法关闭可能导致的各种极端情况,她到现在都无法快速反应过来根本原因。   倘若错过最后的机会,不,甚至都只需要她再晚几分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不正常的油耗要么让他们在返航途中坠机,要么只能在不满足降落条件的机场强行落地。   也许就算等她好不容易安全落地了,宁佳书也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教员怎么用没有发现着陆灯的理由拒绝给她合格的成绩。因为一个优秀的机长,应该要把可能导致故障的情况在一开始就尽量全部规避,使得风险减到最小、降到最低。   还好,一切还来得及,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宁佳书无暇再想其他,也没有时间和刘传解释,收敛心神,全神贯注屏息凝神迎接最后的备降——   她已经能瞧见白色的跑到线了。   飞机逐渐接近跑道,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在临近地面时稍微抬了一下机头,稳稳拉杆,在渐减的空速中开始滑翔,轻飘飘落入跑道。   宁佳书没有感觉到明显的砸顿、滞塞感,飞机流畅地进入减速,成功停下来。   成了!   她呼出一口闷气,爽快感像是一口气干了十瓶汽水。   直到从驾驶座起身,教员尤不甘心地想要揪她小辫子,想要试探她能成功降落是否有运气成分,以便酌情给她不合格,“宁,你为什么不选择返航?”   “这个原因教员您不是很清楚吗?毕竟您给我设置的第一个考核就是收回着陆灯故障。”宁佳书微笑。   着陆灯故障???   刘传呆头呆脑在一旁都听懵了,他和宁佳书驾驶的是一台飞机吗?着陆灯收回故障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好吧。”教员并没有被戳穿的不满,摊手,“但我还是要给你们扣分。”   “为什么?”   没等宁佳书开口,刘传先急了,虽然他不敢问着陆灯的事儿,但这么难的题目和这么完美的备降都还要扣分,还有人性吗?   “毕竟刚才的一切故障,都是由于你们最初的疏忽导致,如果一开始就发现备忘录里的LAND LGT,就能尽早采取措施,例如避开积冰区、拒绝管制员的指令小速度飞行,也不会造成飞机和公司的经济损失。”   宁佳书早有预料,并不是很Care,只要能让她参加首聘机长考评,怎么都行。   以目前的情况,教员再怎么抠细节也扣不到不及格。   出了模拟机训练大楼,刘传劫后逃生的小腿尤颤,千恩万谢,“宁姐,您的大恩大德小弟没齿难忘,这次要不是你,我可就真挂了。”   宁佳书微微一笑,抬手道别,深藏功与名。   并不解释要不是遇上她机长考试,加之和教员早有渊源,他并不会碰见这样难度的题目。   只是她今天能力挽狂澜,也有一个要感谢的人。 第87章   机长考评会与暨新机长聘任在申航大礼堂一同举行, 公司员工和家属们可自由选择观礼。   宁父的身体短期内不再适宜乘坐远航跨洋航班,不能到场,倒是宁母早在考评会还没开始就往台下坐好了。   哦,一齐的还有霍钦。   他们的座位刚好在会堂入场的必经之地, 评委们进来时瞧见, 笑起来纷纷招呼他小霍。   就连和宁佳书同一批晋升的八位飞行员都小声道, “佳书,你这家属简直来得又齐又早啊。”   宁佳书本来一身轻松来答辩, 被打趣到脸都快赔笑崩了, 尴尬坐到宁母旁边,“妈,我不是说让吃了早饭再来吗,考评得三个小时, 您老来这么早干嘛?”   “我听说小霍早上就来, 主要我来早点儿可以跟他说说话。”   感情你是来聊天的。   “不可以吗?”宁母左右看了一圈, 见只有自己人,也有些尴尬。   宁佳书,“……您开心就行。”   考评会分为案例分析、评委提问以及评议等, 一模一样的环节霍钦也经历过, 开始准备的阶段就给她题库, 顺便划了重点。   结果也没什么悬念,三个小时结束后,八位机长都获得晋升资格,跟随飞行部经理对着国旗和申航的徽章开始就任机长宣誓,依次授衔、颁发证书。   这个阶段,大礼堂台下已经坐满快三分之一,不仅有飞行员的家属、同事等候合影环节, 也来了许多乘务,因为在就任仪式过后,还有乘务长的晋升以及优秀员工表彰仪式。   申航高层出席了一大堆,还好霍钦爸爸出差了。   总经理亲自为佳书授衔,三道金黄色的肩章褪下来,换上崭新的四道杠机长肩章。   作为申航最年轻获得A330执照的女机长,总经理顺便也对她表达了一番对她技术的欣赏以及对未来的期待与展望。   领导们多数有个毛病,就是会开多了以后,屁大的事情也能讲出一篇三千字的小作文式发言,引用排比劝诫鼓励加上画大饼,一套套组合拳经验纯熟,对谁都使的纯火炉青。   宁佳书连连点头,已经有点按耐不住了,余光往台阶上等着上来献花的宁母撇一眼,趁领导小段落结尾的空隙展开笑容,“领导,我们能合张影吗,我妈妈特别感谢您对我的栽培,想和您一起拍一张,纪念纪念。”   总经理本来还没讲完,但是宁佳书这记马屁拍得挠痒般恰到好处,剩下的几句也就作罢了。   “那好吧。”   宁佳书赶紧往台下招手,领导轻咳两声,挺直腰板往中间一站,摆上拍照专用、刚直而不失威严的笑容。   几次快门过后,领导就被别人拉走了,剩下霍钦宁佳书还有宁母一起拍。   大礼堂的灯光明亮干净,照得每个人连笑容都温暖纯粹起来,宁佳书制服笔挺,捧花站在男朋友和母亲中间,瞧上去就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   台上的人开心,台下有人却是另一番景象。   “曾琦,我觉得你还是别浪费时间了,霍钦虽然好,但也难撬,我听说宁佳书是他还在航校时候就谈的初恋,等了那么多年才成功复和,这事就算有门儿,你付出和收获也不成正比啊。”   “我觉得周周说的对。”另外一边也有人附和,“宁佳书这个人真不是好相与的,半点不吃亏,这在公司都是有前车之鉴的。有次你知道吧,和她同组的乘务就在匿名论坛发了她一个贴,她直接把人家信息查出来搞到辞退。”   被劝的人却并不为所动,反而笑眯眯道,“要是能把霍钦这样的人追到手,换哪呆不行,大不了再回原来的公司去。”   “再说,她能在公司晋升这么畅通无阻,又是表彰又是把人辞退的,不都是仗着霍钦吗,没了霍钦,她就什么都不是,还有什么好怕的。”   两边的人这么一听,虽然说不上来哪儿不对,但曾琦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霍钦的爸爸可总公司决策层的大领导,虽然霍钦平日并不高调,但公司官网上的照片可不是摆设,父子俩的脸型气质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加之他的朋友圈都是申航那群官二代,这个秘密公司但凡有点八卦途径的老人早就都心知肚明。   宁佳书进公司以来的晋升表彰路径堪比三级跳,又登申航典藏版年刊,几乎一模一样复制了霍钦的履历。   人家霍钦还能说飞行技术骨干靠能力,宁佳书一个年轻漂亮的女生……可不就是全靠男朋友后台吗?且不说普通人谁能拿到上年刊的资格,就说宁佳书连事故征候表彰,都是坐在霍钦机组观察位上蹭来的。   “但到时候她要是豁出去把你名声搞坏,那吃亏的还是你啊。”   曾琦听完,像是有点儿不可思议,“上海这样的国际大都市,没结婚的男女分分合合不是很正常?宁佳书自己的名声也不见得多棒,大家各凭本事喽。”   “再说——”她讲到这,似是有点儿说不出口,但却更好地调动了旁人的好奇心。   “再说什么?”立刻有人意识到她的言外之意。   “也不知道该不该讲,我也是偶然发现的……”   听起来就藏着一个天大的瓜。   “墨迹什么?”   “快说呀!”   ……   “那我讲了,你们可别告诉别人,我不喜欢用下三滥的手段追男人。”追问中,曾琦心满意足开口。   “我有个同专业的大学同学,当初刚毕业我俩一起进的美联航。后来我不是跳阿联酋了嘛,她就一直留在美国那边,前段时间回国碰面,吃饭时候,我就在她手机上看见一个博主的首页。”   “这和宁佳书有什么关系?你就别扯远卖关子啦!”   “这个博主就和宁佳书有关系啊。他是个华裔,前几个赛季NCAA全美大学生篮球联赛的大明星Eugene,长得又高又帅,打球还厉害。”说着,曾琦一边把手机掏出来,熟练连上V.P.n,登录外网社交软件,“我还是把照片给你们也认认看吧,说不定可能是我认错了,只是长得像呢。”   搜索主页时候,曾琦边介绍,“我这个朋友是他的迷妹,这个Eugene不仅出身名校还是富二代,不过上个赛季因为伤病状态低迷退赛后,主页就再也没更新过了。但女人嘛,你们都懂的,只要蛛丝马迹就能把小号扒出来。我朋友又关注到他小号,刚好我俩碰面那天,他发了新动态——”   “喏,就是这张。”   她点击将图片放大,宁佳书的侧脸便清清楚楚映入大家眼中。   这张是从侧面拍的,她站在高楼层窗口,背景像是在酒店,吹进来的风拂起她鬓角的发丝,女人沉静的半身轮廓后映出上海夜晚摩天大楼的彩灯。照片结构很精妙,画面也很漂亮,完全能瞧出拍摄者的珍爱。   几个人不停抬头,目光在台上和照片之间徘徊比对,“我的天,估计就是这几天拍的,冬装,连发型长度都和她一样!”   “我保存到手机本地,显示的时间就是我和朋友碰面当天。”曾琦补充。   “仔细看看,这个房间背景的布置和位置,好像是外滩半岛酒店?”一道声音认出来。   也有人更冷静些,“不过就算是照片是宁佳书本人,这也只能证明她和Eugene认识吧?”   “那这张呢?”曾琦滑出第二张。   “……”   这就过于暧昧了,那根本就是情侣合照!篮球室内赛场,场面像吹哨后的中场休息,宁佳书站在木质台阶上正对镜头与男人相拥,Eugene还穿着白色球服,背影显示他在NCAA的球服号码。   不过,还是一张三年前的照片,因为配文写——   “I embraced the summer dawn.   Three years later,I still miss my kiss.”   我曾吻抱夏晨的黎明,三年过去了,我仍然想念这个吻。   所有的博文中,这是唯一一条配了图的。   整个小号动态寥寥,不过一百多关注者,还有大半是没有动态的死粉。   账号隔一两月更新一次,虽然博主都用英文发布,但也能读出那些内容全是写给一个女人的情诗。   要是没有最后这两张照片,前面那些内容完全可以想作一位艺术家、诗人的内心世界,但结合这条最新动态之后,性质就变了,这完全是一个男小三的自白呀!   因为实在按不下这份不能见光的爱情的焦灼感,所以在一个也许永远不会有人发现的小天地里发了声。   众人看到这里,终于觉得第一张照片也不再单纯。   想一想,一个女人跟苦恋她多年的前男友到酒店去,还能是做什么事情?   “卧槽,泡到霍钦她竟然还忍心劈腿?”   不知是谁爆的一句粗口,讲出了大家的心声。   众人看向台上的宁佳书,忽然觉得这女的太绝了!   有这样的极品男友,她仍然还能保持定力脚踩两条船!最可气的是,两条船都是顶尖豪华游轮。   这TM是多少女人的梦想!更绝的,男小三竟然知道她有男朋友还情深不悔愿做第三者,甚至为了倾诉相思之苦还专门藏着掖着写英文情诗。   尽管考评会后一天就放了年假,但这个八卦仍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被传开了。   账号的使用者也许是发现了不同寻常的阅读量,当晚便删除了原动态,但内容早已经被截图保存,删掉也是没用的。   也有零星组团去围观的吃瓜群众发现,这个洋鬼子Eugene的相貌,竟然还和本公司的夏图南有点儿像是怎么回事? 第88章   宁佳书还是从何西递过来的手机社交群里, 才知道自己闹得沸沸扬扬的劈腿绯闻。   她登录外网搜索季培风的社交账号,小号状态已经删得见底了,大号状态停更在两年前。   所有事情的经过她只能从旁人的截图里看到,这两个账号都发过她的照片, 在那些爱意几乎要溢满的诗句里, 她接收到的不是感动, 而是害怕。   害怕她不能再从这个名为负罪感的牢笼脱身,也害怕感情失去原有的平静。   或许她应该庆幸, 年假已经开始了, 不然消息在公司的传播速度会更快。   她大概率还会面临飞行纪委部又一次为员工调整心态而下达的停飞通知,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不放行任何一位家庭感情突发变故,可能存在未解决心理问题的飞行员到天上去。   旁的飞行员私事他们不了解也就罢了, 像宁佳书这样从进申航, 一举一动都在所有员工眼皮子底下的人, 风纪委不可能不管。   对宁佳书来说,停飞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 这样的局势下, 上级就算出于好意给她一段调整时间, 也会被世人曲解,坐实劈腿的传闻。   陷入舆论的漩涡是怎样一种感觉?   她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漩涡了,却是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对普通人的杀伤力。   从前宁佳书能在所有的流言的中伤里仍然昂首挺胸、全身而退,是因为那时她无所畏惧,也没什么可失去的。说白了,她不在意自己在不相干的人生命中被渲染成什么样子,她爱的人很少, 而这些人不可能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收回自己的感情。   她不是什么明星政要,没有事实基础的闲言碎语在当事人自己都无所谓的情况下,热度消退的速度快得就像阳光底下的泡沫。   这一次却不同了。   尽管只是两张胡乱拼凑的照片,还有十来句连宁佳书这个当事人自己都没见过的情诗,但自古以来的群众写檄文,从来就不需要真相,每个人都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   第二张照片拍在月初,那天,她和夏图南例行去探望季培风。   他回国后状态好了许多,周一刚好是康复理疗师过来给他做物理治疗的日子,治疗在季培风居住的酒店套房,宁佳书自然也只能在酒店里坐了一下午。   她浑然不知道季培风在什么时候拍下照片,几个小时只想着等治疗结束,要和霍钦去哪里吃饭。   除非夏图南愿意,否则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同他一起去探望还深爱自己的前男友。   普通朋友间聚会的理由显然无法成立,再往下,势必牵扯出季培风糟糕的精神状态。   季培风的治疗从一开始就在保密进行。连前年他身为炙手可热的新星突然退赛,在疗养院接受快一年的心理治疗,全美关注NCAA的媒体,大到赛事周刊,小到十八线三流小报,都没提过“Eugene抑郁症”这两个词分毫,就足以想见季培风家人、包括他自己,对这件事的在意程度。   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接受一切为了荣耀的教育长大。对外承认患病无异于承认懦弱,这本身就是和治疗一样困难的事。   宁佳书想得很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夏图南是疯了,才可能为她作证。他巴不得她在这样的漩涡里越陷越深,撑不下去分手就更好了。   唯一可能令夏图南困扰的,就是照片越传越广之后,八卦只听半截的人把小三男主角当成他自己。   不过权衡利弊,这点困扰对他一个没有家室的大男人来说根本微不足道。   “霍钦知道这件事了吗?”何西小心翼翼从宁佳书掌心抽回手机,观察着她面上明暗难辨的神情。   “你都知道了,他身为被劈腿的男主角,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你赶紧去找他解释解释啊!”何西比她还急。   “他的航班明天才落地。再有,”宁佳书顿了顿,“去探望季培风那天,是他开车送我去的。”   “我真服了,男朋友把你亲自送到前男朋友家里。这么通情达理包容大度的男人,你上辈子到底是积了什么德。”何西叹完又道,“但你和季培风该怎么办,总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吧,这……这样算三人行吗?天底下再大度的男人,也不可能接受自己女人一辈子这么照顾前男友的。只要你们关系不断,就算解释一百遍,这种绿帽子,霍钦以后该戴还得戴。”   “还有啊,就算霍钦没有误会你,他爸爸妈妈,不可能听不见这些传闻,哪个父母能忍受自己的孩子受这样的委屈……”   “能别转来转去在我耳朵边说话吗?让我安静会儿。”宁佳书脑袋要爆炸了。   何西每个问题都直指重心,她不是没有想到这些问题,正因为解决不了,才感到烦躁。   天底下最难改变的,是人的偏见,最难掌握的,是与人的关系。   宁佳书不害怕考核,不害怕努力,可别人的理解和喜欢,并不像考核那样,每一道题都能得到明白的步骤分,努力一次就能获得好结果。辛苦累积的好感会因为误会付诸东流,何况就算流言只是捕风捉影,季培风的事,却不是过去式,最大的问题仍然亘在面前。   宁佳书忽然站起来,她抓过外套和茶几上的车钥匙,就往门外走。   何西被她动作吓一跳,“你要去哪儿?”   “去找季培风!”宁佳书头也没回,“我今天就把这件事解决掉。”   宁佳书出门的时候用尽了决心。   驱车前往半岛酒店的路上,她一遍一遍组织、推翻、再组织语言,好一次性对季培风表达清楚,她陷入这样的困境里到底有多为难,她向他忏悔,愿意为自己犯的错付出能力范围内最大的代价,只希望他能收回这份爱意,忘记过去所有的事,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直到站在季培风套房门前,她都还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发誓一定要在今天解决这件事。   然后,她开始敲门——   门铃响过一分钟、又一分钟。   她叫了季培风的名字好几声,房门始终没有被打开。   佳书心中焦躁,左右脚换着重心踩着酒店长廊地毯上,随手拉住一位隔壁的房间清理保洁员,“这个房间的客人今天出门了吗?”   这是酒店高层唯一有隔音琴房的套间,季培风回国后,把自己的钢琴从洛杉矶空运过来,替换了酒店的钢琴,之后就整日埋头在隔音室里练琴了。   宁佳书几次过来,一次也没碰见过他出门。   保洁员摇头,“客人,这个我也不清楚的。”   “那这个房间打扫过了吗?”   “这得问问我同事。”她拿对讲机冲那边问了几句,才道,“今天还没有打扫,早上客人好像是身体不舒服,说不需要客房服务。”   “不舒服?”宁佳书心悬起来,“那他到底出门了没有?”   “不好意思女士,这涉及客人的隐私,我们无权——”   宁佳书没再管他,掏出手机,按下季培风的电话。   几秒钟过后,她将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屏住呼吸,似乎真的隔着门板听见一道微弱的手机来电铃。   “等等!”她叫住正要走远的保洁,“叫人拿房卡过来把门打开,我是季培风的朋友,他身体不太好,我怀疑他在里面晕倒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古人诚不欺宁佳书,因为门打开的一瞬间,她就后悔了。   季培风不是晕倒,而是犯病,抑郁发作。   手机就掉在他几米之遥的地方,但季培风硬是没能站起来,走过去将电话接通。   房间里一片混乱,他瘫坐倚在套房客厅的柜子边缘,像是喉咙上有只无形的手将他脖颈收拢抓紧,几乎无法呼吸,更没办法说话,需要努力喘气才能得到空气,胸膛响得像破掉的风箱。   整个人像条被抛到案板上的鱼,生命力只剩下腮部的翕动。   服务员和精力惊叫涌进去的瞬间,宁佳书盯着这一幕,僵直的身体愣在门口,挪不动脚步。   不知道是吓到还是被震住了。   她第一次见到人抑郁发作的样子,无论是从前,还是去年在洛杉矶疗养院,季培风都尽力将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她。   以至于到今天,她都还心存侥幸,季培风在好起来,这段过往也许很快就能结束。   宁佳书的心在一瞬间彻底沉到谷底。   她不敢走过去,美好的幻想好像一触即破的泡泡,好像走过去之后,事态便再也无法回到一切开始之前的样子。   她完全忘记了来时想好那些话,她很害怕,只想迫不及待逃离这个地方,假装自己没来过。   这样想着,她的脚下不由自主开始往后退,直到被经理攥住了手腕,将手机递过来。   “女士,我们已经叫了救护车,对方在问你的朋友有什么既往病史?”   这套东西其实季培风入住酒店前填过,但时间紧迫,来不及去调了。 第89章   “我、我不是很清楚……”宁佳书意识到自己声如蚊呐, 对着话筒努力打开声带,“我只知道他膝盖动过三次韧带修护手术,在服用抗抑郁药物,可能有布洛芬类药物过敏史。”   手机递回去的时候, 她意识到被放上担架的季培风在看她。   佳书不清楚这目光的落点究竟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 因为他看上去已经完全神智模糊, 只有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始终睁着,无神而混乱。   宁佳书又开始怕了, 季培风套房的管家, 好几次想让她上前陪在他身边,但宁佳书自始至终假装没有听到,只缀在人群最后。   像极了做错了事情茫然又无措的孩子。   她大脑里空白一片,根本想不出这样的棋面能怎么走活。   宁佳书可以分享任何事情给霍钦, 让他一起想解决办法, 但是这一次, 她完全坦然不起来。   这样的难题抛给任何人要求帮忙,行为本质上和要求他们一起分担痛苦没有区别,霍钦尤甚。   他和季培风的立场天生就是对立的两边, 任何一种解决途径都是在为难他。   救护车抵达医院时, 夏图南已经立在急诊大厅中央, 宁佳书还没酒店门就给他打了电话。   他回头看来的面容比上海冬天的湿冷的空气还要冷峻,然后就跟着医生扶着的担架一路快步跑进诊室。   医生诊断,是药物服用过量的副作用。   季培风回国这几个月状态好转后,服药一直是减了量的,昨晚抑郁发作,他一个人在酒店,意识不甚清醒的情况下服了从前的药量。   套房的管家被叮嘱过, 不会擅自让人打扰季培风练琴。如果不是宁佳书突然探访,季培风可能现在还一个人躺在酒店。   搞清楚了事情的始末,夏图南也没再像刚开始那样给她看脸色。   “谢谢。”   病房外,夏图南把喝完的酒精饮料罐捏扁扔进垃圾桶,和她并排坐下,“谢谢你去看他。”   宁佳书摇头,把手放进大衣口袋,藏住紧绷和胆怯,努力让声音变得平直。   “不要谢我,夏图南,我今天,是去跟他坦白的。”   下一秒,她鼓起所有勇气抬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公司的传闻你也听到了,我不能让所有的事情越变越糟,我自己也就算,霍钦和他的家人,没有理由因为我受人议论。”   “那你就分手啊。”夏图南嘲笑。   宁佳书大衣口袋里的手闻言抓紧,偏头怒目而视:“我请你不要对别人的人生这么轻巧地开玩笑。”   “那你要坦白什么,说因为你对季培风的探视影响到了你的正常生活?让他回洛杉矶去,不要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   夏图南猛然站起来,声音咄咄,调子扬高八度。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宁佳书,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这张病床上躺着的人是霍钦,你还会这么无动于衷铁石心肠吗?”   宁佳书讶异,愣了半秒,“这怎么能是一回事?霍钦和他不一样……而且、而且我不是这个意思。”   “都是人心肉长的,有哪里不一样?”   夏图南深吸一口气,来回踱步又站定,蹲下来极力盯着她,放缓语气:“公平一点,宁佳书。他们都是你的恋人,就算季培风是过去式,但他今天变成这样有你的责任,我都不是在要求你无条件付出,也不要求你爱他,仅仅求你摸着自己的良知,如果你还有那么一点负罪感,就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分给他一点点关注,救救他的性命!”   “可以吗?”他深吸一口,闭上眼睛,又吐出来,“公司的事情,我来替你解释。”   宁佳书张口,却再也讲不出一个“不”字。   夏图南把她所有的话都堵住了。   其实宁佳书从前算个自私的人,这次,她仍然可以自私,只要过得了自己心理那一关。   但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每每要下定决心,冥冥之中却又被另一道声音阻止。   夏图南说得对,如果病床上躺的人是霍钦,她绝不忍心对他说自己准备好的那些话。   非但不会,她只要想到假如自己使霍钦的人生变成这样,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不论放弃工作还是人生,都要陪到他好起来。   是霍钦改变了她。   爱一个人的时候,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同化,会比起自己更了解、更在意对方的想法。   就像此刻,宁佳书清楚地知道,她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了。做出这样自私决定的人,不配成为他爱的人。   霍钦的品行不允许自己有不坦荡之处,得到了建立在旁人痛苦之上的爱情,并不能使他更快乐半分。   就连宁佳书自己也会忍不住怀疑,倘若她抛开一切选择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他会不会因为她的自私再一次心存芥蒂。   医院的落地玻璃窗,映出她被白炽灯打得发白的面孔。   她隔着走廊,注视对面镜面中的自己,抉择的时间好像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直到季培风醒来。   他说完谢谢又与她道歉,“很抱歉吓到你了,佳书。”   只要季培风一清醒,在她眼前就就重新恢复了从容不迫。与生俱来的仪态风度已经刻进他血液里。仿佛他不是正穿着病号服虚弱半靠在病床上,而是整装风度翩翩与人会谈,完全和早上在酒店见他时的模样割裂开来。   “没有吓到我。”宁佳书否认,“你好好保重身体,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   说着,她又忍不住道,“你一个人住在酒店会不会太危险?为什么不和你弟弟一起,或者搬回家住呢?”   “你担心我?”。   “就算是普通朋友,我这么问一句也不过分吧?”   “是这样没错。”季培风从善如流,然后解释,“我十三岁离开上海,不论和我的父亲,还是图南,至多几年见一次面,彼此都已经习惯了保持距离生活。他们固然希望我能回家住一些时日…但你也知道,我目前的状态和任何人同住,都是在添麻烦。”   “可这一次是被我碰巧遇见了,要是再发生这样的事……”   “我保证不会再发生了。”季培风笑起来,“这一次是我心急,药量减速快了一些,下一次我会严格遵照医嘱。通知套房管家,按时敲响我的房门检查。”   “家人的帮助也是在添麻烦吗?”宁佳书不解。   “我母亲当年带我去洛杉矶时,是不准我再与他们往来的。现在这样的距离,我很已经满足了。”   人人都有自己不愿对人吐露的秘密,但当季培风毫无遮掩向她敞开自己的人生时,宁佳书却并不愿再往下问。   季培风意识到她的闪避,不再往下,只换个话题聊天。   夏图南自始至终没向哥哥讲过公司发生的事情,宁佳书自然也不会对他提。   季培风确实并非有意,他不希望被过多的人发现自己的内心动态,从他一发现浏览量异常便立刻注销账号便能看出来,但也因为那被注销的账号,阴差阳错断绝了他发现这场风波的可能。   礼拜天,赶在霍钦落地的当天上午,夏图南用自己的账号在公司内部论坛公开澄清了这件事。   同时贴上自己和双胞胎哥哥Eugene的图片比对,自证身份。   “宁佳书是我同胞哥哥的前女友,由于Eugene长居国外,他们两人此前已经数年没有私下往来。那天在酒店拍的照片,只是Eugene回国后生病,暂居酒店,我邀请宁佳书前往探望。在场数人,并非大家想的桃色绯闻。”   “很抱歉叫有心人失望了,难为你大海捞针找到一个连宁佳书自己都不知情的私人账号。”   他说明过程,又义正言辞讽刺了那些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的长舌妇一番才肯罢。   这番解释出去之后,几乎没人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不说旁的,单看他那张和季培风几乎一张模子里刻出来的脸,也没人能昧着良心说人家不是亲兄弟。   正逢年假,前段时间,只要有宁佳书呆的公司群,气氛凝得几乎没人说话,直到夏图南的解释出来,才又破冰。   好几个人转了夏图南的账号截图,来跟佳书聊天。   内容诸如“就知道你不是这种人”、“这些造谣的人也太可恨了”云云,还有关系熟悉一些的云航老同事也来安慰打趣,“咱们佳书真是受委屈了”、“佳书你前男友排面竟然这么大”……   宁佳书对他们墙头草般的信任毫无触动,只期望霍钦的父母朋友,也能打消误会芥蒂。   ==================   霍钦放假的时间比她稍晚,公司为他加了几个重要航班,从国外接待一些有身份的华侨回国过春季,需要资深机长执飞。   九点钟,宁佳书抵达机场。   以往都是霍钦在她落地的廊桥等待,这一回,也终于轮到宁佳书隔着大厅玻璃,注视他驾驶的航班落地。   春节前正是各大机场运营最忙的时候,起落的飞机应接不暇,但她还是在霍钦驾驶的A330穿出云层,出现在视线尽头时,一眼将它辨认出来。 第90章   大厅尽头那扇门打开, 宁佳书眼眶就涩了。   她强忍着情绪,下机的乘客一个个从身边穿过,她逆行在人流中,直到在尽头瞧见霍钦的身影。   其实霍钦还身在慕尼黑时, 就从好几个朋友发来的消息中得知了事情始末。   但当时已经是国内凌晨两点半, 他不愿为这件事情把宁佳书吵醒, 便只给她发了条定心的消息。   ——等我回来。   消息还躺在宁佳书的消息列表,一遍遍看了好多次, 这是她的勇气源泉。   两步、一步——   宁佳书像极了归巢的乳燕扎进霍钦怀里, 挺括的制服和冰冷坚硬的飞行徽章抵在柔软的脸颊,但她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他的腰线。   “对不起。”   霍钦没有开口说话,松开飞行箱,摘下檐帽, 手搭上她的背, 轻轻拍了两下。   旁边就是在排队下飞机的回家华裔, 流动的人群视线下,他却并未像以往羞于情感表达,把宁佳书推开, 叫她听话。   他懂得她现在需要什么。   除了最开始那句, 宁佳书不敢开口, 她怕自己一开口就掩饰不住喉咙里的哽咽。   霍钦却仿佛能体会她的沉默。   直等她情绪缓过来才低声道,“我没关系的佳书,不管是什么困难,我们一起面对。”   “可是麻烦或许会变得源源不断。明明是我的错,却要连累你被非议、不被家人理解……”她瓮声瓮气地数。   “可这不正代表我们在朝彼此靠近吗?”   霍钦打断,“佳书,没有人生来就是为对方准备的, 两个人的磨合是每一段修成正果的恋爱都必须经历的磨难。我不在乎那些非议,也不需要别人来替我在乎,我清楚我选择的是什么。”   宁佳书咽下了所有未尽的言语。   霍钦的温柔像和风细雨,她沉溺在这样毫无保留的宽容和爱里。   回家的路上,宁佳书把绯闻发酵的过程大致和霍钦说了一遍,又将夏图南站出来澄清,事情已经解决一并说了。   中间省略了季培风的病情,还有在医院和夏图南对话的部分。   霍钦有些奇怪,但还是将疑惑按下来,“这次真得好好谢谢他了。”   毕竟夏图南与佳书大多数时候都不相合,他没料想对方这次会通情达理地主动帮忙。   佳书并不搭腔。   只是又探过身搂着霍钦的腰,把头搭在他肩膀上。   霍钦都没想到经过这件事,佳书竟然这么黏他,像两个时刻不能分离的连体婴儿。   他移开一些距离,扶正她肩膀,“佳书,系上安全带好好坐,我在开车。”   宁佳书虽是依言系好安全带,却又来牵他的手。   霍钦无奈,“飞行的安全规则比地面复杂那么多,你都能学得好,怎么几条交规就是记不住呢?”   “我当然记得很好。”宁佳书低头,“但这些日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时刻抓紧你。我昨晚还做了个梦,梦到你在我前面越走越远,我来追你却总是一脚踩空。”   她越来越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靠近,好像稍微拉开距离就会失去他一般。   车流在中环堵得水泄不通,霍钦挂到停车档,主动拉起她的掌心。   “梦都是相反的,只要你自己坚定信念,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但万一使他们分开的不是任何人呢?   世界上总有那么多叫人无奈的事,不然从古至今也不会有那么多关于爱情的千古绝唱了。乱七八糟的念头在宁佳书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摩挲霍钦的掌心,说出来的却是:“我真的好喜欢你啊,霍钦。”   他的手指蓦地攥紧,把每个字的滋味在舌尖咂了好几遍,才提醒她,“你可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别再转头就忘了。”   她美滋滋点头,又听霍钦问道,“那今年要和我一起回家过年吗?”   宁佳书才展开的笑颜又缩回去了,毕竟谁才发生那样的劈腿绯闻,也不敢立刻就往公婆跟前凑。   霍钦撇一眼就能猜到宁佳书的想法,也不勉强。   “不要担心,奶奶和我爸肯定站我这边,他们都很喜欢你。这件事情我会好好和家里解释清楚的,等你想好了,随时都可以来。”   “嗯。”她乖巧答应。   霍钦从她嘴角收回视线。   宁佳书有时候做错事,真气得人肝胆都生出毛病来,可她讨人喜欢时候,也能一句话就抚平心扉,叫人完全不计前嫌,扔开芥蒂想疼她。   家人的感觉也就是这样了吧。   相爱的时候是情人,更多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宁佳书的老父亲。   ==================   新来的保姆叫小山,算宁母半个老乡。宁母专门抱着弟弟去介绍所里挑的,小色胚挑来挑去,只往年轻香软的小姑娘怀里扎。   好在阴差阳错挑的这姑娘脾气好,爱干净,手脚也勤快。   小年夜就是四个人一起过的,做了一桌子菜。   宁佳书和大洋对岸的父亲打完视频电话才下楼吃饭,小山站起来给她盛了碗三鲜馅儿的饺子。   宁母着急,“小山给她少盛两个,这孩子最近吃起来怎么没个数,都要结婚的人了,吃成个大胖子,婚纱穿起来能好看吗?”   “妈——”宁佳书拖长调子,“谁告诉你我要结婚?”   “那父母都见了,小霍也跟我说想结婚,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既然是喜欢的人,还拿什么翘。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他爸妈不满意你?”   “您想哪儿去了。”宁佳书无奈。   宁母却越想越觉得自己猜的对,“我说呢,上次从霍钦家里回来那几天你就蔫蔫的,是不是他们给你脸色看了?”   “没有的事儿!”   天底下的父母都觉得自己生的是顶好的孩子,佳书在外头的风评再差,她也觉得自己的孩子足以匹配任何人。   宁母自己再大的苦都能忍,但要是给她孩子一点脸色看,她这口气是绝对咽不下去的。   瞧着宁母仍旧怀疑的眼神,宁佳书把筷子一拍,吃不下了。   “您觉着就我这脾气是能忍别人脸色的吗?对我不客气,我不把桌子掀了都算好的。”   那倒也是。   宁母心里的石头稍微落地,“掀桌子大可不必啊,女孩子家的还是要淑女一点,有什么好好沟通,能不能在一起都要保持风度。”   “放心吧,他家人都很有礼貌,对我也挺好的。”   很有礼貌?   宁母放心了,小山却觉得,有时候人和人之间太有礼貌,也不是什么好事。   像她妈从小和他爸离了婚,嫁到上海周边城中村,日子过得不错,不仅给她零花钱,还给她买了不少新衣裳。但小山内心仍旧感到不踏实,因为,妈妈太客气了。那种刻意的温柔让人无端产生距离感,好像她们永远不能挨近一样。   她想要的既不是新衣服,也不是零花钱,而是渴望妈妈像对异父弟弟一样,可以亲近敲她的头,用错了毛巾和盆,也能随意对她大小声。   可是,自己也就算了,佳书姐这么漂亮聪明又有气质的女孩子,为什么也不讨人家的父母喜欢?   她来的这些天,听到很多街坊聊天,说佳书姐的爸爸是个大富翁,在澳洲有很多财产要给她继承,就连上海都有十几套房子收租。   像她妈妈嫁的上海人,家里五口人住两间卧室,和别家挤着轮流用厨房,连洗手间都是公共的,已经被老家十里八乡说是攀上了高枝。宁家这样,有两百平宽敞的大房子,已经算是她遇见过最有钱的人家了,没想到这只是她财产的其中一套!   小山一开始不能想象,直到跟宁母打扫时,看见佳书姐的衣帽间,数不清被宁母按季节颜色摆放过的衣服,几个百包填满了整面墙的木柜格子,最便宜的都比她几个月的工资还要高,她这才理解了有钱人是什么概念。   那户看不上佳书姐的人家,眼光也太高了,究竟得有多少钱呀?   当然,小山年纪还小,早早出来挣钱,阅历还不足以让她明白,有钱并不能解决天底下所有的事情。   像霍钦这样既清贵又有实权的家庭,是再多钱也买不来的。   ==================   家里自从多了一个人做家务,到处都一尘不染,年底连大扫除都不需要做。   小年夜过完,家里又没什么事,第二天,宁母便让小山帮忙,到宁佳书住的公寓去打扫打扫。   宁佳书当然不会告诉宁母,她现在几乎已经长住楼上了。   促使她长住楼上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何西养的那窝小蟑螂崽子。这几乎是大部分高楼层的住户都避免不了的灾难,团灭再多次,也是蟑螂克星杀不尽,一点残渣吹又生。有人肯帮忙大扫除,何西当然是求之不得。   因此,她没来得及打招呼直接把小山带回公寓的时候,直接和房间里的何西跟夏图南撞了个正着。   他站在何西卧室门口,仓皇扭头朝门口看来,解开一扣的领口还有她车厘子色的唇印,何西更是只穿了件到大腿根的睡袍。   “对不住,打扰了!是我的错。”宁佳书很有眼色就要关门退出去,打算把小山带到楼上歇歇脚。   才转身却又被夏图南叫住,“不用了,我还有事,现在就走了。”   “那怎么行,上次帮我的事还没好好谢谢你呢。”宁佳书在何西的死亡凝视下开口挽留,“我下楼买点水果蔬菜,你多坐会儿,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不好好招待招待你,小山做菜可好吃了,是吧小山?”   “一…一般。”   小山羞得连头也不敢抬,她都没跟男生大声讲过话,更别提这种活色生香的场面。   “你这孩子净会瞎谦虚。”   宁佳书顺手带上门,小山稀被她稀里糊涂挽着往外头走。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佳书姐用的是什么香水儿?怎么香喷喷的。   “诶,佳书姐,我们不是要去买菜吗?”   “嗯,楼上有菜。”   唬得小山还真以为楼上有个什么开在住宅楼里的超市,进了门才知道是佳书姐男朋友住的地方。   双开门的冰箱一打开,灯光底下堆满了新鲜蔬菜,还有品相又大又好的进口瓜果,一个一个贴标签卖那种。   都是霍钦头天早上买的,本来想和她一起过小年夜,谁知道宁佳书忽然被召回家了,菜也就没做成。   霍钦的家比宁家还要干净,这种干净不体现在物面上有没有灰尘,而是他所有的收纳都非常简洁,几乎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装修色调比小山看的偶像剧还要有层次感。   她踩在地摊上有些不安,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落脚。   “随便坐吧,我们玩会儿手机就下去,”宁佳书把遥控扔给她,“要看电视吗?”   电视打开,不过她怕打扰佳书姐玩手机,把声音开到最小,注意力有点儿集中不起来。   柜子两边摆着相框,应该就是佳书姐和她男朋友的合影。她一开始还只能远远瞧清大致轮廓,屁股悄悄往前挪了又挪,挪了又挪,然后就吓一跳。   妈妈呀!果然是个大帅哥!   她长这么大,还没在现实里见过长得那么英俊的人呢! 第91章   磨蹭了半个小时, 直等宁佳书收到何西消息——   “你还不滚回来!”   和宁佳书估摸的时间也差不多。   她慢吞吞从沙发起身,叫上小山收拾了冰箱里的菜和水果一道下楼去。   她是真没想到何西那么猛,天天说着夏图南不搭理她、追不上、没希望云云……结果直接把人家带家里往床上扑。   楼下夏图南还没走,倒像是真准备留下来吃饭的样子, 脸皮稍微比她想象的厚一些。   宁佳书不禁感慨, “你和你哥哥除了长相, 别的倒还真是一点也不像。”   夏图南不置可否,“要是我们性格稍微有相仿之处, 他也不至于被你伤成那样。”   这倒是真的, 不同的人生经历造就了他们性格的差异,如果季培风像少女漫里的白马王子,对爱情的态度干净灼热,那夏图南就是婆媳剧里极其会权衡利益、擅长平衡婆媳关系的男主角。   一个挨着天上, 一个挨近现实里。要是他们的态度稍微调换, 相信何西和宁佳书都会很满意。   厨房里小山在做饭, 毕竟不是自己花钱雇的,何西不好意思,也跟着进去帮忙。   可惜她跟宁佳书一样是厨房杀手, 隔着玻璃门和抽油烟机的噪声, 都能听见她像《十万个为什么》问这问那。   高压锅炖好牛肉, 小山忙着炒菜,头也没回教何西先用冷水浇高压锅外壁给它降温。   “这个高压锅怎么还是打不开啊?”   夏图南闻声,人刚进厨房,宁佳书在外头就听“啪——”一声异响传出来。   高亢的气声之后紧接着是锅盖落地的脆鸣。   “怎么了?”   她赶紧往厨房跑,只见瓷砖地板上一片狼藉,牛肉撒了遍地。   小山快哭了,“对不起啊佳书姐, 我应该自己来开盖的!”   高压锅还没放完热气,被何西试图强行打开,锅盖让喷气顶起来,差点喷她满脸,还好恰巧被刚进门的夏图南往中间挡了一下,否则何西不仅脸毁了,饭碗也砸了。   隔着衣服看不出伤势,夏图南一边快速脱衣服,何西用洗手间的花洒给他冲凉,一连冲了半个小时。   吓得小山大气不敢出,拿着锅铲战战兢兢往边上站。   “何西,真的,你这辈子别再进厨房了。”夏图南感慨。   何西眼眶里闪着眼泪花,捶了他肩膀一下,“我又没让你替我挡!还好冬天衣服穿得厚,不然我看你怎么办!”   花洒底下随着冲淋,渐渐浮出一串十几个亮晶晶的水泡,没有大面积烫伤,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还是去医院吧?”宁佳书提议。   何西送夏图南出门去医院时,他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一趟大年初一的航班要飞,现在——”   “让宁佳书替你飞一趟!”何西抢先答应。   高空工作有大气压力,因此挑选飞行员的标准之一,就是身上不得有超过一厘米的疤痕。身体内部压力超过外部气压,与深层组织产生联结的旧伤容易因膨胀而产生撕裂。   已经培养出来的飞行员,身上有未愈合的伤口,一般也不被允许执飞。   但春节期间所有人都已经安排好固定排班,谁也不愿意放弃自己计划好的假期,顶别人的班。   “你都不问问我大年初一有没有安排?”宁佳书不服。   “我还不知道你,你能有什么安排?”   何西说完,把她拉到一旁,背过夏图南压低声音,“帮帮忙,你那帮亲戚我还不知道吗,你出去工作,还能顺便把拜年也省了呢,再说,霍钦约你跟公婆过除夕,你不是也不想去吗?”   “谁说我不想去?滚蛋。”她也压低声音,这下都懒得在心里翻白眼了。   宁佳书最后到底还是答应了。   毕竟要不是她留人吃饭,人家说不定也不能遭遇这场飞来横祸。   重点是她大年初一确实没有安排,宁父正在昆士兰修养,不能回国过春节,只剩她一个人给那堆亲戚拜年确实挺头大的。   当天夏图南跟公司申请了调配,与此同时,宁佳书的系统里多了一组未执行航班。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坐左座,但这确实还是她升上四道杠之后的首飞。   ==================   宁佳书没料,当天公寓做完大扫除,小山回家转头就把她在旁边听到的小话告诉了宁母。   一老一小相处时间不长,关系倒是好得像穿一条裙子。   宁母当即打电话过来,“佳书!霍钦家人都这么诚恳邀请你回家过除夕了,你怎么能不去呢?你知不知道这样很过分?人家的父母也是父母,会伤心的。”   “你听谁说的,人家什么时候邀请我过除夕了?”   “我都听小山说啦,她当时就在何西和你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妈,你都不明白情况,就不要搅和添乱了。”   “我怎么就是添乱了呢?”   宁母深吸两口气平静下来,“佳书,妈妈跟你说,结婚不仅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也是两个家庭的组合。你在家任性妈妈不管,但你要是到了外边儿还礼数不周,别人就会怪我没教好你了。你为什么害怕和亲戚们打交道,就是因为和他们相处的时间太少,和任何人的感情是需要以相处来培养的……”   长篇大论像在给宁佳书上紧箍咒,她听得耳朵疼,把话筒移远,吹着阳台上的风沉思了几分钟。   宁母的话虽然烦,但确实有几分道理,“妈,你别说了,我考虑考虑。”   “那你好好想想,你要是真喜欢人家小伙子,自己也得主动点儿。人家的爸妈又不是洪水猛兽,多相处感情就培养出来了。”   “再说我就真不去了!”   宁母立刻噤声长达半分钟,最后才道,“妈妈帮你准备带去的礼物,宝贝早点儿休息,我去哄弟弟睡觉。”   ==================   宁佳书犹犹豫豫两三天,还是霍钦聊天时候主动告诉她,因为家里的阿姨好几年没回家,今年过年给她放假了,除夕当晚在外头订了宴席,会多准备两个位子,要是宁佳书来的话,还能顺便把宁母也一块儿叫来。   “我又没说要来。”宁佳书卷着座机电话线,“初一凌晨我有躺飞加利福尼亚的航班。”   “怎么忽然加了排班?”   “还不是何西。”宁佳书把事情经过吐槽一遍,“你说她怎么连掀个高压锅都能搞出氢弹爆发的气势。”   霍钦笑起来戳穿她,“难道你们不是半斤八两,所以才能做好朋友吗?”   宁佳书恼羞成怒,“我有像她一样炸过你的厨房吗?”   “嗯,只是一不小心把我的碗碟摔完,自己偷偷换了批新的。”   上回霍钦飞国外因为暴雨滞留将近两周,宁佳书某天起床想着给自己煮个面条,没料把碗柜里所有的碗碟一沓全摔了,怕霍钦发现,她又偷偷下楼买了批一模一样的。   “你到底怎么发现的?我不是一个不少地还回去了吗?”宁佳书纳闷。   “你买的新版碗背面多了一圈细金线。”   这观察力简直丧心病狂!   宁佳书无可辩驳只能撇嘴。   霍钦面上含笑,心情如沐春风挂掉电话,家里阿姨已经收拾好回老家的行李下楼。   他三两步上前,帮阿姨的行李拎到家门口,又帮忙叫了车。   “钦钦啊,我回家以后可别让你妈妈进厨房,她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过了年回来我都找不到。”   “阿姨您放心。”霍钦忍俊点头。   “还有啊,你妈妈说什么,都顺着她点儿,她年纪大了脾气跟小孩似的。”   “那是肯定的。”   阿姨在霍钦家呆了不短的时间,关系也和半个亲戚差不多,她叮嘱着,霍钦都应下来,把人送上车。   可惜阿姨说的“顺着点儿”指什么,霍钦此时还不大明白。   霍母向来宠溺儿子,霍钦要做什么,她从来都二话不说毫无原则答应,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分歧,无非就是女朋友的事情。   当时宁佳书劈腿的照片传遍了申航,霍母身为申航太太团的小核心,自然不可能漏过这个消息,身边多得是耳报神。   “你家钦儿这样好的孩子,怎么能找这种女朋友,要说,叫我们闭着眼睛瞎介绍一个,都比这强的呀。”   “漂亮是漂亮,就是我跟你讲哦,品行有问题的儿媳妇,真的不能选的。”   ……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霍母当时只觉得脸臊得慌,二十多年来都没在这些人面前丢过这么大的人。   当天气得她连麻将都没心情打,气汹汹回了家。   霍家就此掀起一场地震,可惜霍钦飞国外了,家里就霍爸在,一个人承受了这场轩然大波全部的威力,简直苦不堪言。   虽然后头论坛澄清了,不过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就算别人都相信夏图南的澄清是事实,可像霍母这样对宁佳书早有偏见的人来说,就算她没有劈腿,辟谣也并不能减轻她半分偏见。   毕竟她有那么多前男友不假吧?   光霍母自己见过的就有两个了,分手还跟前任藕断丝连,她不被误会谁被误会?   她是一想到自己阳光帅气、品行端正的儿子要和那样的女孩子吃得死死的,甚至还要结婚了,就想心绞痛发作。   霍爸被她折磨了好几天,直到她跟那群小姐妹替自己孩子相看起了年轻适龄的姑娘,家里才算稍微平静些。   等霍钦回来时候,风波貌似过去了,其实更大的暴风雨还潜伏在平静的海面下。   阿姨早有预感,特意叮嘱一句。   果然,除夕当天下午六点,霍钦驱车载一大家子到外滩吃年夜饭。   霍母中途一直低头看手机,直到快开始上菜前,才忽然提了一句,“诶呀,我老朋友忽然给我发消息,说他们也在这儿吃年夜饭呢,钦儿赶紧的,把你带来的香槟和杯子拿上,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咱们那么大桌子,不行并个桌多热闹。”   霍钦满头问号,他特意订个大桌,是为防宁佳书忽然要来,没有地方坐。赶紧出言阻止,“妈,哪里有和别人家一块儿过除夕的道理,您还是别心血来潮啦。”   霍母桌子底下暗暗踢了丈夫一下,霍爸终于不能再装哑巴,“确实是好多年没见的老朋友了,后来调到北京分公司,霍钦你小时候还去过他们家玩儿呢,见见面碰个杯是应该的,拼桌嘛——”   霍母喜上眉梢,他却话锋一转,“我和钦儿的想法一样,还是不要了吧。”   话音才落,就被狠狠踩了一脚。   算了,霍母沉住气,拼桌不行,能说几句话也是好的。她的目的当然不是见老朋友。   这是一场名为叙旧,实则双方家长都在场的儿女相看。   她前段时间和朋友们一通排查,拿着十几年的通讯录挨个回想,总算查出一个最棒的。   背景相当,女孩儿本人还是斯坦福硕士,在美国太平洋投资管理公司工作,下半年就有望回上海定居,长得比起宁佳书来也绝对不差,顶尖的气质大美女。霍母瞧见照片当时就乐得合不拢嘴了。   霍母觉得自己挺了解男人的,甭管什么君子,嘴上说着不要,只要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往跟前一站,哪能心里毫无触动呢。 第92章   说是许多年没见面的老朋友, 但双方寒暄内容全是自己的孩子。   霍钦呆在别人的包厢里,忽然隐约明白霍母为什么非要他订离家这么远的餐厅吃年夜饭了。   叔叔阿姨的提问也越听越熟悉。   “小霍你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   “平时喜欢自己下厨房吗?”   “休息日喜欢做点什么呀?”   简直就是相亲必出的灵魂发问三连。   霍钦坐如针毡,抬头望去。对面的女孩显然清楚今天的目的,始终面含微笑, 态度松弛。   他礼貌回答完所有的问题, 只在最后道, “我现在的休息日一般以女朋友的活动为主,她喜欢去健身房, 游泳或者逛街。”   “女朋友”这三个字一出, 气氛立刻有了一瞬冷却,连霍母笑容都僵持了。   霍钦本不愿意戳穿自己的母亲,霍母赌的也正是儿子不会当着别人的面落她面子,可眼前的局面确实令他由衷感到失望。   佳书害怕她不高兴, 为除夕这顿饭患得患失犹犹豫豫好几天, 她从来是个骄傲过头的人, 面对他的家人,已经姿态放足够低了。   却没料妈妈竟然在他有女朋友的情况下,仍然介绍别的女孩给他认识。   这无论对佳书, 还是对他, 抑或是对面的一家三口, 都是一种羞辱。   她是打心底觉得佳书和他不会长久,还是打定了主意不能让他们在一起?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叫霍钦生气。   在他这次回答过后,寒暄便在尴尬中匆匆忙忙结束。   刚回到自己的包厢,霍母便开始生气,“钦儿,你到底在干嘛, 好端端的提什么女朋友?你知道吗,我托了好几个姐妹帮忙才约到的机会,你这么来一出,完全弄得我里外不是人了!”   ……   她喋喋不休埋怨完,意识的霍钦长久没有说话,抬头望去,只能瞧见儿子冷肃的脸,声音无波无澜。   “妈妈,你也知道我有女朋友。我以为你不知道。”   霍母从来没听过儿子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她被震慑了一瞬,怒气更上一层,“可你那个女朋友能结婚吗?”   “钦儿,妈妈可以不在乎你结婚对象的家世相貌,但至少她得是个好姑娘。一心一意爱你,不舍得伤害你,不会总让你伤心给你添麻烦。可宁佳书呢?能做到哪条?她爱你的程度同你爱她是对等的吗?她既没有责任感,也不善良,如果真的在乎你,为什么不和前男友们断得干干净净,为什么要让公司传出那些难听的话,让你脸上蒙羞?”   “年轻人总想为自己的爱情跟世界对抗,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不是这个世界在阻拦你,而是你的爱情本身就不堪一击。你们的道德观念、感情底线不一样,现在你可以不在乎,但等未来婚姻的激情消磨光了,这些原则性的问题暴露出来,每一件事都足够会成为你们之间天堑一样的鸿沟。”   “未来的事情谁也不能担保,与其那时候相看两相厌,还不如就让你们彼此的记忆留在最好的时候。再说,妈妈费这么大劲儿到底是为了谁?今天那个女孩子人家斯坦福毕业,长得又好看,哪里都比宁佳书强。你就算不喜欢她,当个朋友也是好的,何必让妈妈下不来台。”   ……   隔着包厢薄薄一道木帘,宁佳书只觉得那些拷问每一句都像巴掌往她脸上招呼过来。   她此刻唯一庆幸刚刚电梯挤,宁母拿着礼物在后头等下一班电梯。   “小姐?”带路的服务生小声提醒她。   “算了,你去忙吧,我可能记错房号了。”   宁佳书不想再听接下来的内容,她脑子里千回百转的念头闪过去,最后只吐出这样一句话,说完就快步往回走。   走廊拐角迎面有腊月的风吹来,她却感觉脸上火辣,快要把皮烫破了。   是的,按照宁佳书的性格,刚才应该进去把桌子掀了,再狠狠羞辱恶婆婆,你挑剔我,我还不想嫁你儿子!世上两条腿的蛤蟆难找,男人还不好找……损到别人都气得快死了,宁佳书才算能出完这口气。   可是,她不想让霍钦难堪。   霍钦为她做了很多很多事情,连家里那么大的分歧都试图自己一个人解决,不让她跟着难受,但她好像从来没为他做过什么好事情。   那就走掉好了,为这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场面,选择一个彼此都体面的离开方式。   宁佳书面上火辣,完全不是因为霍母的评价感到羞耻。   而是她发现,纵然她再不爱听,但站在一位母亲的离场上,霍母那番话竟不是没有道理,她确实在全心全意为自己的儿子着想。   宁佳书能承诺自己现在对霍钦全心全意,但这份爱却无法保障在未来,他们之间能永远不生嫌隙,不生变故。   旁的不说,连眼前季培风这件事情,她都束手无策。未来她又拿什么资格保证?   宁母刚出电梯门便和佳书撞上,奇道,“佳书,你怎么不进去,还没找着包厢位置吗?怎么不问人呢?”   宁佳书从宁母手中接过礼物袋子,目不斜视看着下落的楼层数字。“我忽然不想吃了。”   “你这孩子怎么反复无常的,才开车过来,怎么又不吃了?”   宁母气坏了,感情她在家里劝了两天白劝了。   宁佳书没有心情解释,直接把平板从包里拿出来,找到飞行计划指给她看。   “看到了吧,几个小时之后我就要飞加利福尼亚,算上往返机场的路程和准备时间,我还有两个小时吃饭。比起吃饭,我现在更想回家洗澡闷头睡两个小时。”   宁母被推着往外走,“你早点不告诉我,这么出尔反尔把妈妈叫到饭店里遛了一圈,回家竟然还睡得着吗?那礼物怎么办?不吃饭总要打个招呼吧?”   “拿回家,下次就省得买了。”   宁母以为她是临阵脱逃,又开始胆怯,连半个字都再懒得和她讲,上车就气鼓鼓看着窗外,脸撇朝一边。   “对不起,妈妈。”   宁佳书收回视线,低头启动引擎。放在平时她也许还有心情哄宁母几句,但今天宁佳书连自己的脑袋都空荡荡像被台风过境,找个逃开的借口已经使尽浑身的力气,旁的内容是半点也挤不出来了。   ==================   霍钦人在包厢里,不知道外面发生的插曲。   他听着母亲语连珠般连讲出的大段道理,内心的失望已经到了顶点。   教养不允许他条条顶撞自己的母亲,直等她说完,才抬起头来。   神情彻底冷峻,他凝视她,一字一句道,“妈妈,你没有感觉自己很不公平吗?”   “你从未放下偏见和她好好相处过哪怕几个小时,却妄图用陌生人那里得到的只言片语来对我的人生做出自以为公平的裁断。”   “佳书和你的认知恰好相反。她善良、孝顺,无论对亲人朋友、还是工作,都尽全力负责。她很骄傲、很要强,每做一件事情都想做到最好,她不像你口中那样没有底线,正是因为她太好了,所以才会有人喜欢她。无论是您知道的前男友、还是和畅……也包括我自己。”   “我是个成年人,你应该相信我有足够的判断能力,我知道我爱上的是什么样的人。”   霍母一个字儿也听不进去,她就觉得是自己的儿子被欺瞒了,压下怒气问道,“如果我一定不答应你们结婚呢?”   霍钦闭上眼睛半刻,扶在椅子上的指尖发白,他终于开口。   “您生了我,我是你的儿子,我劝不了您,您极力反对的事情,我没有办法去做——”   “但我能选择不做什么,这您也没有办法。我没办法娶一个我不爱的人,所以不管您再怎么劝我,我也不会结婚,直到我不再爱她那天为止。”   “您知道我放弃一个人要多久吧?从西澳学飞到现在七年,我没有一秒钟忘记过她,您可以期待下一个七年,我能不能成功。”   霍母呆呆看着他,像从未认识过自己的儿子,“你……你怎么能对妈妈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愿这样,可您没有意识到吗?妈妈,您的决定对儿子来说同样残忍。”   包厢的最后一道菜上齐,但这顿饭谁也没有心情再吃。   霍父从头到尾旁观他们母子之间的争执,没有出言打断,像以往一样打圆场。他很清楚,妻子和儿子彼此的想法已经根深蒂固,这关系到家庭的未来和他自己的人生,调和矛盾的唯一方式只有一方退步而已。   他不劝,是因为妻子的人生每一步都顺风顺水,唯有让她按自己的想法去撞得头破血流,她才会真正重新审视自己的对错。   “咦,客人还没来齐吗?”   客房经理看包厢里空着的座位奇怪道,“刚刚在前台明明有顾客报了房号的呀,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霍钦心中一紧,“什么样的顾客?”   “挺漂亮的一位小姐。”   “宁佳书,她怎么也来了……”霍母又是心虚,又是惊讶。   霍钦怕佳书最后不敢来,便没有提前跟霍母打招呼,闻声回头看他妈一眼,“是我邀请佳书和她的家人一起来的。”   他说完又问经理,“那人呢?”   经理赶紧按下耳麦,问刚刚派去领路的服务员。   服务员隔着耳机茫然道,“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说是记错包厢号了,然后就调头走了。”   霍钦提起来的心从峰顶落进悬崖底,黑沉的眼神波光彻底淡下去。   他拎起椅背上的外套便往外走,行到门口,回头道歉,深深鞠了一躬。   “爸、妈,对不起。我去找她了,年夜饭你们自己吃吧。” 第93章   出了包厢, 霍钦才发现,手机里有半个小时前佳书说要过来的消息。   可那时候他还在别人的包厢里,自然不可能看到。   霍钦按下号码回拨,不过宁佳书这时候已经把车开上中环了。   她撇了一眼静音显示的来电屏幕, 又看了看副驾驶无知无觉的妈妈, 悄悄按了挂断。   车厢这样静音的环境里, 她只要一接电话宁母就能察出不对。   上高架桥之前本来没有堵车的迹象,直到快走完一半路程时, 车流忽然滞塞了, 这一塞就塞了二十分钟。   外头下着小雨,她从后备箱找了把伞,撑着走了四五百米到前头一看,才知道是出车祸了。   一辆爆胎的小轿车横在路心, 被另一辆来不及刹车的SUV拦腰撞到, 现场状况惨烈, 车一阵阵冒着烟,SUV里的一家人被扶出来半靠在路边,小轿车严重变形, 司机已经唤不醒了, 卡在里边也救不出, 只能瞧见驾驶座下,静悄悄被雨水晕开的大滩血水。   后边还有七八辆连环追尾,但都是小碰擦。   毕竟是年三十,无论道路抢险救援车还是值班的消防交警120,人手不够,赶到的速度也要比平时慢。   宁佳书叹气,果然就算是一年到头最喜庆的节日, 也还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人类的苦难并不相通。   已经有热心人帮SUV里救出来的一家人撑伞,还有人沿车流逆行,大声寻找有没有医生护士。   宁佳书低头了一眼表。   再看那家人妻子额头仍在淌血,一股脑渗进领子底下,只不过她似乎无知无觉,只捂着小女儿的眼睛把她抱在怀里,寒风中冷得发抖。   犹豫再三,她最终快步折返,把自己车里备用的毯子和急救箱都取出来。   急救护理也算飞行安全行业的必修课,人们七手八脚撑着伞,她三下五除二将女人头上的伤口消毒,绷带包扎严实。   男人躺在地面,大约是肋骨断了,宁佳书不敢随意移动,只帮他把身上的出血点都消毒后包好。   小女孩坐的后排安全座椅,倒是没有受伤。   小小一个,坚持从妈妈怀里滑出来,牵爸爸的手帮他呼痛痛。   看着宁佳书包完纱布,又小声问她,“你是医生吗?”   女孩扬起来的小脑袋被雨淋湿,头发打成一缕缕的自然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凝视她。   “不,”宁佳书抬手帮她擦掉脸颊的雨水,“我是个飞行员。”   下高架两公里,车流不通只能步行。   怕时间赶不及回家,宁佳书直接把钥匙交给宁母等车流通了之后再开回家,一再叮嘱她小心之后,才撑伞拿着飞行箱往前走,下了桥再打车直接去机场。   任何人都难以避免被接连发生的坏事情影响心情,但宁佳书却不能让现在的情绪带到几个小时后。   到了机场,她就必须把所有的坏情绪都封存好。   这还是第一次和霍钦搭档跟飞时,他讲的费斯汀格法则。一丁点的不愉快都可能会引发一系列效应,扩大到所有人、所有事情都出错。   擦掉斜扑到脸上的雨水,她一手拎起飞行箱越过水洼,一边努力想点开心的事情。   比如庆幸自己没有提前把制服换到身上,到了公司更衣室还有整套干净的衣服可以换。   在加州落地,或许休息之余的时间还可以见见她改装训练的老朋友。   还有,便宜弟弟差不多可以送幼儿园了吧?   ……   纵使脑海里一再闪现血淋淋的车祸现场,但随着她能回想的开心的事情越来越多,呼吸终于渐渐平缓下去。   比起刚刚小轿车里的司机,抑或是地上的一家人,她今天的遭遇真是微不足道。   宁佳书浑然忘了霍钦的来电。   不知道霍钦在车载广播里听见高架桥车祸的消息,又打不通她的电话时,大冷天急得汗落到眼睫上,抬手擦了,又开始联系宁母。   “咦,小霍你别急啊,她没事儿!”宁母赶紧解释。   “是别人的车出车祸,我们就是在中环堵住了,佳书她怕时间赶不上,自己先下高架桥打车。这会儿在去机场的路上,可能是调了静音没听见你给她打电话呢。”   宁母清晰能听到话筒那边传来松气的声音,霍钦往身后车门靠,觉得脚底软得发飘。   “没事就好。”他不知道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   宁佳书抵达机场第一件事情,先到公司借员工宿舍的卫生间洗澡换了制服,出来时候,同班组的空乘小姐姐还顺手帮她泡了一杯热咖啡。   “谢谢你呀。”宁佳书抬手举杯,冲对方笑了笑。   小乘务挺不好意思的,等了两秒才想起来,“哦,机长,刚刚你在里头洗澡时候,我好像听你手机一直在震动。”   完了!   宁佳书猛地想起来,赶紧往换下来的大衣外套里翻手机。屏幕才亮就是二十通未接来电,按下回拨,再然后——   她便听有铃声从门外传来。   迟疑了两秒,她疾步走到门口,拉开宿舍门。   果然,霍钦就站在门口。   走廊的打光从他背后落下来,高大颀长的身形投下大片阴影,宁佳书看不清他的脸,但能瞧见他灰色大衣上沾着的雨雾,冷冷的,仿佛携着腊月的寒风与潮气,伞柄尖处的雨很快顺着低下来,聚成一片小水洼。   宁佳书甚至都没想起来问,“你怎么来了?”只呆呆凝望他,愣道,“这不是女员工公寓吗。”   一楼入口处追上来的老大妈喋喋不休埋怨,“我都说了男士要登记要登记的呀,好好一个小伙子,怎么年纪轻轻聋了哦,侬勿要赶去投胎伐。”   要不是看他长得帅早就叫保安了!   直等和宁佳书四目相对,他一颗心才算真正落到了实处。   “对不起阿姨。”霍钦低头填别人递过来的登记册子,一边跟宁佳书解释,“我问了你的副驾,他学员时期是我带飞的,他说你在这边了,我就直接过来了。”   宁佳书注意到他写联系方式的手在颤,大抵是被冻僵的,白皙的指节发红。   “那你……不陪你爸妈过年了吗?”   “我有更重要的事。”   他写完,连笔带本子一起塞回阿姨手中,瞧了眼宁佳书湿淋淋的头发,“你先去把头吹干,我在外面等你。”   宁佳书没有多话,她莫名觉得霍钦情绪不大好,乖乖进门打开吹风机。   霍钦背过身,一动不动立在门口,脸部轮廓绷紧,下巴弧线像座雕塑。   小乘务好几次邀请他进室内坐坐,都被他礼貌谢绝。   春节期间,公寓人已经很少了,但还是有轮班的员工在。   有女乘务路过瞧见他,忙不迭回宿舍呼朋引伴,“大新闻!我刚过来,看见霍钦在咱们楼道里!”   “他怎么会来?”   “来找宁佳书!”   “切,没意思——”   刚刚才聚拢的姑娘们闻言又作鸟兽散尽,只是到底有几个人偷偷摸摸探出脑袋去偷看帅哥。   曾琦从洗手间的镜子前收回视线,擦到一半的口红刷来不及拧上,又朝进来的人问了一遍确认,“是今晚的航班换人了吗?”   “没有,还是宁佳书执飞。”   “那他都没有排班,怎么年三十的跑这儿来?”   “乘务长,我刚刚查了客舱旅客名单,发现霍机长买了咱们这班机票,他大概打算和宁佳书一起去加州过春节吧。”   由于航班长达近十四个小时,飞机是双机组设置,两位机长交替执飞。公司还给宁佳书配了个新升两道杠的副驾,叫江律,板寸剃到扎手,笑起来嘴巴能咧到耳后跟,一看就知道是个愣头青,没想到这人还和霍钦有交集。   宁佳书吹完头发,把喝了一半的热咖啡端出门,“你喝,手都冻僵了。”   她反应了一下,觉得霍钦这么快追到机场,年夜饭都没吃,估计是猜到自己听见他妈妈那些话了。毕竟去的路上,她还给他发了消息提醒。   霍钦把咖啡还给她,“你喝吧,我不冷。”   瞧着他身上的水汽,宁佳书又气不打一处来,“你是傻了呀,连把伞都不会撑追过来,给雨淋成这样。你怕什么?我都这么大人了,难道还会因为别人说我两句不好听的话寻死觅活吗,那么多人不喜欢我,我不也照样好好活着呢。”   “今天,我闯了两次红灯。”   霍钦顿了两三秒,垂头,眼睛极力忍耐落在地面,不去看她的眼睛。   “电话打不通,我又听见高架桥上的连环追尾新闻。你说得对,我怕,怕的要死了。”   “很久很久之前我想过,佳书要是再乖一点、再循规蹈矩一点就好了,像所有普通的女孩子,那样,也许我们六年前就不会分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可是现在,佳书,我宁愿你的不开心能讲给所有人听,不是悄悄委屈;宁愿别人冤枉你,你就跟她掀桌子,不是一个人偷跑。”   宁佳书好不容易调整好自己,把所有的情绪封存起来,却轻而易举被两句话击溃,眼睛一酸。   “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没有推门进来,为什么一个人走了,为什么在你妈妈面前把今晚的事说成自己的过失……直到站在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了。”   “因为我们都改变了对方。”   “我爱你,而你也爱我。”   就像他担心她委屈一样,她甚至能想象,从来循规蹈矩的霍钦是有多恐慌焦急,才会连闯红灯,从外滩一路疾驰到这儿来。   可惜这爱,因为中间发生的种种,反倒成为束缚隔阂。   她再不敢向他肆无忌惮坦承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而他也往往宁愿自己悄无声息承担所有。   宁佳书极力忍住眼眶的酸胀感,“我马上就起飞了,你还来跟我说这个。”   “是我的错。”霍钦点头,坦然承认,“我不再讲了,等到了那边落地再说。”   宁佳书会在加利福尼亚南部停留三天,直到执飞回程的航班。   她意识到什么,缓缓睁大眼睛,“你买了我的机票?”   “二十分钟前下的单。”   ==================   夜航加小雨,好在除夕夜的浦东机场,风不大,起飞条件不算完全不理想。   宁佳书穿着反光服下停机坪做绕机检查,江律撑着伞跟在后边,“师姐,你和教员真是如胶似漆、形影相随,难舍难分呀。连年三十也要在飞机上一起过呢。”   “你现在跟我不也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宁佳书撇他一眼。   愣头青吓到了,猛地拉开距离又撑伞跟上来,“我可不是对教员的女人有想法,这不是给您撑伞呢吗。”   宁佳书把打湿的鬓发顺朝耳后,继续朝前走。   江律又小跑跟上来,“师姐,我怎么感觉男朋友跟来你不太开心啊?我从前跟飞,那些知道要搭档教员的乘务组,尤其未婚的小姐姐,一个个都可开心了,走路都带风呢。”   “哪里不开心?”宁佳书反问他,“我分明很开心。”   江律认真又将她的面部表情打量一遍,肯定道,“可是我没有从你的笑容里感受到喜意。”   宁佳书踮脚打开电筒,朝引擎里照了照,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移开话题,“你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吗?”   “要请我吃饭?”   江律惊喜,“那肯定火锅呀。我就喜欢火锅,如果可以光吃不上火,我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顿顿吃火锅。”   “假设我真的请了你吃火锅,最贵的服务费、最棒的汤底、最好的牛肉,最新鲜的蔬菜……但这会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吃火锅,你开心吗?”   江律便秘一般,咧到耳根后的微笑回落,眼神莫测,“师姐,你不想请客就算了,可别做这么可怕的假设。” 第94章   上海直飞美国西海岸的航线并不如许多乘客想象中横跨太平洋, 而是先向北飞,沿途路过白令海峡,绕成一段大圆航。通常实际飞行时又稍微比大圆航偏南一些,沿着盛行西风带借风加快航行速度。   宁佳书前半程执飞, 后半程一路睡到落地洛杉矶国际机场。   上海下雨, 洛杉矶也在下。   不过上海雨热同期, 冬天大多是不成器的毛毛雨,洛杉矶却不一样, 他们的雨季集中在冬天, 轮候机组的机长落地时,迎面而来就是一个暴雨礼包,他和宁佳书一样是个新晋四杠,绕边盘旋了两圈才敢落地, 落到地面时一摸脑门一头汗。   好在加州四季温暖如春, 冬天气温也在十度以上。   下飞机后, 宁佳书还脱了一件保暖内衣。   在洛杉矶停留三天,第一天机组成员大部分用来昏天黑补觉。   毕竟常飞国际航班的人都已经习惯了紊乱的时差,24小时过后一般就能适应良好地到处溜达溜达, 旅游拍照留念, 而且申航给员工的酒店通常订在市中心, 交通便利,吃住玩儿出行都方便。   可惜这回洛杉矶的雨连下三天,掀开窗户就是黑沉沉的云压下来,大多数室外活动无法成行,只有在附近逛逛街,酒店娱乐大厅玩玩儿游戏打打牌了。   但也有霍钦和宁佳书这种从头到尾不出房门的例外。   宁佳书补觉醒来时,遮光窗帘把房间挡得伸手不见五指, 外头哗哗的雨声在耳朵里渐渐清晰,一墙之隔的外厅门板底下溢出一丝光线。   赤脚踩着地毯下床,推开门才发现,是霍钦在看电影,调至最小的音量淹没在雨声中,黑白色调的屏幕泛着浅淡的荧光,模糊柔和了他的轮廓侧颜。   这是一部经典爱情电影《罗马假日》,霍钦从来是不怎么看爱情片的。   大约听闻声响,他转回头来,见她便道:“醒了?先去洗漱,我帮你叫餐。”   洗漱时候,宁佳书看了手表,她倒时差睡得很长,一觉睡了十三个小时,再过一会儿应该就天亮了。   在洗漱台边刷牙,回头问霍钦:“你醒来很久了吗?”   “飞机上睡得很长,落地就不怎么困了。”   宁佳书吃了一个夹满黄油鸡蛋奶酪薯饼的三明治,又吞下一块咸味焦糖核桃巴步卡蛋糕做甜点,这才放下刀叉,端了杯热牛奶在霍钦身边的空沙发上坐下来。   电影正放到安妮撑不住镇静的药效,在路边睡着了,被乔带回家。   满屏的俊男靓女,叫人无论再看几遍,还是觉得赏心悦目。   “你怎么看这个?”宁佳书好奇。   霍钦飞国际长途,落地休息的时间,除了偶尔出游当地景点,剩下大多时候在看书,或者酒店健身房游泳池运动,不喝酒也不打牌,简直是个养生达人。像这样十几个小时呆房间里看电影,还挺少见的。   “想跟你呆一块儿,就打发时间。”   霍钦把声音调大,让她也能听清台词,侧过脸,就见宁佳书上唇沾了一圈奶沫。   “沾了东西,别动。”他抬手,拇指印在她唇上替她擦拭。   他的眼神像看电影那样看着她,专注而温柔,昏暗的光线中,她能瞧见他瞳孔里自己的身形轮廓。   宁佳书的神思有一瞬恍惚。   她抓着霍钦递过来的手,小心翼翼挨着他肩头靠下来。   享受了很久的安宁,她才从荧屏收回视线,低声开口:“霍钦,你有想过,如果你妈妈一直不同意我们在一起,该怎么办吗?”   人的想法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发生改变,就连霍钦,也无法空口承诺所有的事情。   就像过去这段时间以来,他想尽办法消除霍母的偏见,却还是在那段劈腿绯闻传遍申航时前功尽弃、功亏一篑。谁都无法掌控未来,因为这世上的不可控状况多得好像上海早班高峰的南北高架。   如果霍钦能自私地为了爱情与母亲彻底做切割,那他又不是宁佳书认识的霍钦了。   这一点,他们彼此都很清楚,结果是他只能精疲力尽在两段关系里奔波缓和,直到有一天霍母真正敞开心扉接纳宁佳书。   宁佳书提问,也不是为了得到答案,只是为了引出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另一个客观问题——   “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   “上次夏图南之所以愿意帮我澄清,是有条件的。”   宁佳书十指交叉纠缠,就要相互把指甲盖抠破了,“那天,申航论坛上的截图照片传开后,我本来想去找季培风理论,到了酒店,刚好撞见他抑郁发作人事不省。我叫人把他送进医院,在急诊室外头,夏图南求我不要跟他哥哥断绝往来,不要做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很奇怪,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只要自己活得好,什么都不管的人,可是那一刻,我竟然不敢拒绝他。”   “我那天真不该去找季培风的,没有看见他濒死的样子,没有看见他手腕上那些缝针的划痕,现在就不会每天晚上被他死了的噩梦吓醒。就不会每天晚上一闭眼,我感觉自己的良心在被拉扯。”   “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可我也真害怕,从来没有那么怕过,怕他真的死了,这条生命就会成为我永远要背负的责任。”   霍钦呼吸一屏,按住宁佳书的手,制止她近乎自我虐待式的排解,听着她剖白原委,内心竟隐隐猜到了她的意思,替她把最难的一句讲了出来,“我们……又要分手了吗?”   那一个“又”字直踩在宁佳书的心尖上打了好几秒颤,她才忍着眼泪点头。   为了能和她结婚,霍钦已经想尽所有办法,就算霍母真的被他们打动了,等未来某天了解到季培风的事情,也绝对会勃然大怒翻悔,不止霍母,连霍父、霍奶奶都不可能同意。天底下没人能忍受自己的孩子背上这种负担,陷入畸形的三角关系。   更何况,根本原因本来就并非不可抗力造成,而是她自作自受,为年轻时候犯错的自己买单。   “前几天,季培风从前洛杉矶疗养院的心理医生给夏图南回复邮件,说他的病情处在长程咨询的过程中,需要随时观测系统治疗,国内的心理医学治疗领域落后于西方水平,他现在差不多才进入明确起效的阶段,不可以在国内继续待下去了。但考虑到的他在国内的好转,心理医生想让我一起跟到疗养院,帮助他渡过接下来的分界时点。”   至于这个时点到底是多长,是几个月还是半年,只能取决于季培风的状况,医生也无法给出诊断。   唯一清楚的是,这是季培风最后的希望,所有人和他一起配合世界顶级的心理治疗师,在这段长程咨询中深入解决他成长中的创伤经历,解决所有爱情、亲情印刻在他灵魂里、给他带来的负面思维和不良的行为模式影响,找回身份认同,重新建立人际和社会关系,在废墟上构建新的目标与人生。   “夏图南把邮件转发给我,我告诉他,给我一段时间考虑。”   宁佳书不敢抬头,地面在她眼眶的水色中出现重影,怎么努力忍也收不回去。   整个空间里,除了窗外的雨声和电影的对白,所有事物都安静下来,像一根绷紧的弦。   “所以,你在等我帮你做决定。”   霍钦陈述结论,他嘴角动了动,声音又过了良久才发出来,“佳书,你可真狠心。”   她明知道霍钦永远没办法做出违背道德的自私选择。   宁佳书手里的热牛奶温度已经散尽了,杯壁在指尖冰凉,霍钦探手抬起她的脸,擦掉她滑落到下巴的眼泪,然后默不作声开始解自己的衬衫领扣。   宁佳书顺着他的身形陷入沙发,睡袍摊开落地,她的指尖最后还试图摸索着将牛奶杯摆上沙发后的矮几,但最终失败了。   半杯牛奶顺着矮几流淌到地面,无声融入地毯,只余一片发暗的晦色。   霍钦从来没有像这样粗暴,即便喝了酒也没有。   他仿佛全然没了理智只知道冲撞,一遍又一遍控制申明主权。   解下来的男士皮带被压在沙发底下,冰凉的铁质卡扣抵得她后腰生疼。   宁佳书的指甲只有深深掐紧陷入他的背脊,才能将四面八方所有的痛感忍耐,下颚与脖颈近乎绷成一条直线,仰头去吻他。   自下而上看过来,泪光朦胧的宁佳书,是天底下最瑰丽纯情,也最残忍性感的尤物。   可霍钦不只因她美丽而爱她。   他内心犹如困兽之斗,在痛苦挣扎,那挣扎是爱、是恨,是占有,是成全的无奈、是绝望的释放。   黑白电影已经放到安妮即将离开罗马那一幕,记者会召开,有人问安妮。   “殿下最喜欢所到过的哪一个城市?”   “各有千秋,很难讲……”   公主目不转睛盯着人群中的乔,“罗马,我最爱罗马,我在罗马的日子必将终生难忘。”   她温柔明亮的眼睛含泪,最后一次深情凝望他,咫尺天涯。   此后过往,终其一生他们也许都不会再有交集。   洛杉矶市中心下着凌晨天亮前的瓢泼大雨,酒店窗内是昏暗的光线与阴潮湿冷的空气。   他们唯能体会彼此身上的滚热,肌肤与汗水相触的瞬间,像一起发了场四十度的烧。   最后的宣泄是感性,留给对方的克制是理性。   “人生总不如人愿的。”   镜头闪现,西装革履的乔手插在裤兜里转身离去,背影落魄悲凉。 第95章   洛杉矶下了三天大雨, 宁佳书房间的窗帘也闭了三天。   小乘务们八卦之魂快要飞上天了。   “他们真的在房间里呆了三天?”   “那可不是,餐厅吃饭都没见她俩,都叫的客房服务。”   “我作证,我和小昭的洗手间漏水, 酒店新换的房间和霍钦在一个楼层, 我俩是真没见他回来过, 连门响都没听见,肯定一直就呆宁佳书屋里呢。”   “我的天, 霍钦也厉害了吧, 三天三夜,这肾得多能扛。”   “不愧是十项全能、综合发展的男人!”   ……   她们议论正酣,电梯到了,大厅的声音滞了一瞬才重新恢复。   轿厢里出来的, 正是两位陷入八卦中心的情侣, 两人在出发前准时下楼集合。   宁佳书已经换好制服, 左手飞行箱右手抱PAD,霍钦的衬衫同样整齐笔挺扣到风纪扣,高冷禁欲, 丝毫瞧不出两位就是刚刚众人口中的“不知节制”男女主角。   作为全球最繁忙前五的机场, 三天大雨过后, 机港变海港,洛杉矶的延误量已经积压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大多数航班都已经取消。   不知道是不是宁佳书运气太好,天气直到中午天稍微晴开,笼罩的阴云和电闪雷鸣都散了,只下着儿点淅沥的小雨,也没了风。塔台赶紧抓紧机会把延误的航班安排上天。   他们返程的航班本来有一半空座, 由于前头返回浦东的航班全部被取消,往后三天都不再有直飞航班,因此一下被改签满了。   满载满油量的飞机起飞难度更大,需要更长的跑道,认真做航前准备,保证飞机重心平衡。   下午三点,宁佳书召集机组成员简单开完航前会议,布置了具体工作,机组人员便登机了。   仍是江律跟她做航前检查。   机务小哥是有色人种,口音是纯正的洛杉矶黑人英语,江律跟他比划半天,最后还是找宁佳书这个在洛杉矶住了大半年的前辈来,两方才成功交流上。   关闭货舱门签单时笔又漏了墨,划半天写不上字儿,她干脆折返飞机上拿新的。   机舱内的乘务们也在忙碌做起飞准备,宁佳书进来时,大家都各忙各的也没人注意,正要掀开前厨房舱帘,忽地听见里面好像有人提到她名字,掀帘子的动作便顿了一瞬。   “……还挺后悔的,当时听她说完就把照片发论坛上,我真以为宁佳书出轨来着,现在看来,其实也就是普通照片,连霍钦自己都不在乎,要是没人添油加醋描述,大家哪能想到劈腿那方面去。我回忆越不得劲儿,总感觉被乘务长当木仓使了。”   “我当时就觉得有问题,按乘务长原话,她不想用下三滥的手段,叫我们别往外说,干嘛自己又当着那么多人面说出来,这不明摆着就想大家帮忙往外传吗?而且你看看她对霍钦那殷勤劲儿,来的路上人家正牌女朋友还在驾驶舱坐着,她就又是送茶又是送水地跟霍钦搭讪,是个狠人。”   “干咱们这行,要是忍耐力不行,脸皮不够厚,她也不能年纪轻轻当上乘务长啊。”   “你看今天早上没,才听说霍钦他俩在酒店房间三天没出门,这么恩爱,她脸都沉得可以滴水了。”   ……   舱帘里面明显只有两个人在做事。   两位都是头等舱的乘务,一位管左通道,一位管右通道。   话声夹在餐食柜门开关噼里啪啦的声响里断断续续不太明显,但宁佳书的耳朵好使,还是让她听了个大概。   她站在原地略一思索,便想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她的“出轨照”,就是里头那个3号传出去的,但按她的说法,自己发照片,是因为受了乘务长的怂恿和蛊惑,现在非常后悔。   至于她们的乘务长……   宁佳书至今还能想起年前室内水上求生考核,曾琦望向霍钦那双充满野心的眼睛。   她知道喜欢霍钦的女人不少,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值得宁佳书正眼看待。曾琦第一回 见面就能在她心里留下一个名字,已经是了不得的能力了。   年前在机组名单里看见曾琦,宁佳书还没多想,要不是霍钦突然跟过来,她还不知道,原来在她瞧不见的地方,这个人已经整出那么多幺蛾子。   不过以后,霍钦就不再是她的了。   更何况马上就要起飞,宁佳书不想在这时候生出意外,影响航班运转,不管什么事都得落地了再说。想到此处,她径直掀了帘子进去。   正在说话的两人之前没听见脚步,闻声仓皇噤声回头。   宁佳书安然享受着她们的惊恐,扬唇冲两人露出一排闪亮的白牙,然后径直穿过通道进驾驶舱拿笔。   出去前,有冲两人意味不明笑了一下。   留下3号瑟瑟发抖,“你说,她听见咱们说话没有?”   “应该不会吧……”2号也有点慌,“听见了还冲我们笑?”   “等会儿驾驶舱送水送餐你去吧,我心里毛毛的。”   “我比你还毛,我不管,话是你起的头,要去你去,我完全被你连累了。”   接近起飞前半个小时,登机旅客陆续上齐。之前预留给国内同行加机组的座位忽然出了点儿变故,三个头等舱座位都换了别人,几位同行本来已经在洛杉矶呆几天了,这一来,至少还得滞留一周。   “怎么会忽然换人?”   和她轮换执飞的机长同样一头雾水,“不知道,民航局紧急下发的通知,要客部说是重要航客,我跟飞到现在也是第一回 遇见。”   起飞前三十分钟,总部宁佳书的直系领导给她打来电话,异常郑重,“佳书,这班你来起落,好好飞,务必要保障要客飞行安全,准时落地,落地时候总经理和执行董事会亲自过来接机。”   一般在职正军职级别以上的重要客人,在起飞前一天名单就会被送到民航局和航空公司以及机场及所有涉及的业务单位,派最有经验的资深教员机长起落。特别重要的客人,航空公司高层才会亲自迎送。   申航如此重视,对方妥妥是各大航空公司要客名单上的大人物了。又是从洛杉矶回国的航班,最不济也是大使级别的政要。这样的客人,除去万里无一的大面积航班取消,又偏偏有紧急回国任务,根本不可能轮得到宁佳书这种新机长驾驶。   不过宁佳书的重点却在于,领导这番叮嘱,相当于默认她技术比双机组的另一位男性机长强了。   航班延误到原定起飞前十五分钟,客人终于在荷抢实弹的洛杉矶机场地面警察的护送下,一路从特快通道过来,车子直接将人送到停机坪。   不仅是宁佳书,另外一位机长及乘务长曾琦都在机舱门口列队迎接。   机组成员这才看清来宾,果然是位大人物!   两位随行官中间,赫然是张熟悉的脸,五六十岁,戴银边眼镜,黑发里夹了几根银丝,儒雅斯文。   连她这种基本不看新闻的人,都知道他每逢国事就出现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频道,外交发言的片段剪辑在网上高频出现。   另一位机长激动得直接讲不出话,还是宁佳书强作淡定地与人问候,三两句介绍了飞机的基本情况和航行时间。   “谢谢,辛苦了。”   政要异常平易近人,甚至与宁佳书握了手。   这只手蓦地变贵重了,一切都在瞬间不真实,让她脑子轻飘飘,生出自己也是个重要人物的错觉来。   为了不让大人物感觉被打扰,机组其他人仍在自己的岗位上维持秩序,此刻登机通道里的仅有的同事都投来艳羡的眼神。   虽然乘务提前预告过,但头等舱的贵宾瞧见最后进来的大人物,还是悄悄沸腾,刚才等待的怨言全没了。   没人敢上去打招呼,但国人都默默把手机掏出来。空乘一一劝阻安抚后,又紧了紧头等舱与商务舱相隔的舱帘,尽量缩小知密范围。   下午五点,最后清点登机旅客人数,关闭舱门。   就在舱门关闭以后,雨忽地变大好些。   看完气象图,宁佳书其实有点慌,领导要是没临时打电话来还没什么,他叮嘱完了之后,她忽然感觉到有点压力。   洛杉矶的起飞条件目前其实并不理想,尤其要客乘坐的航班不能取消变更,人家之所以临时回国坐上她的飞机,就是因为有紧急任务,要是错过了时间,那就是外交事故了。   宁佳书最后从机尾走到驾驶舱,途中路过霍钦的位置,他靠走道坐,刚系好安全带,估计是瞧出她有些心神不宁,在宁佳书行经时,拉了拉她的制服。   黑沉的眼睛凝视她,“别紧张,平时怎么样做,今天就怎么做。”   所有的隔阂都消失了,好像他重新变成了她的教员,在她第一次上座前打气叮嘱。   是啊,再不济还有霍钦这种危机处理天才呢。   申航的领导们如果知道霍钦也在洛杉矶,说不得直接把他换上了。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镇定下来。   其实紧张的不止宁佳书,平日机组成员工作也认真,但在政要登机后,他们的认真明显翻了几何倍,连平日再日常不过的工作检查都互相确认好几遍,到了谨慎过头的地步,连在客舱走路都脚掌着地,关门关柜子也极轻极慢,不敢发出一点噪声。   毕竟这要是在国内,提前有消息的情况下,各大航空公司调度室不仅会为政要调状况最棒的飞机、维修车间深度体检,连飞行员空乘家庭背景都得进行政治审查。   进驾驶舱前,宁佳书把霍钦的原话又对别人强调一遍:“你们别紧张,平时怎么服务今天就怎么服务。”   两位头等舱乘务员齐齐点头,比起这件事来,刚刚宁佳书是不是听到她们的小话,已经无足轻重了。   机长情绪稳定,机组成员显然也安心很多。   ==================   起飞前,由另一位机长做宁佳书的右座副驾驶,在他向放行报备已经准备好之后,对方非常爽快地优先放行。   “妈妈呀,我工作六年,还是头一回无条件优先起飞,有特权真好!”   看着地面大面积排队的航班,其中不乏资质比他们厉害许多的机长,副驾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   地面接着给出推开指令,滑到跑道外边,转频塔台。   塔台依然优先给出让他们起飞的指令。   大雨十米开外视线就不大清晰了,只能瞧清跑道边灯。   宁佳书松了松十指,开始执行起飞。   由于是满油量满载,地面湿滑,空气湿度大,还有侧风,连视线也不大清晰,她必须在心里计算好油门和时间,在精准的跑道位置离开地面,以防万一发生,这其实并不比模拟机困难,但伴随的心理压力却比模拟机恐怖了十倍不止。   飞机在跑道开始滑跑,宁佳书目视前方,默读秒数,拉动操纵杆。   伴随着巨大的引擎轰鸣,客机成功离陆,她的余光能瞧见隔壁副驾擦了一把汗。 第96章   飞机在轻微的颠簸中爬升到巡航阶段, 宁佳书松口气,交代后座观察位的副驾填任务书和舱单等琐事,自己打开多普勒气象雷达。   因为返程的航路天气实在不景气,气象瞬息万变, 她得尽全力保障今天的航行平稳妥当、万无一失, 避免颠簸摇晃使客人受到惊吓。   返程回上海的航线又与来时不同, 由于西风带影响,航行时间上也有差异, 一般都会多半个到一个小时。   宁佳书选择的航路是更近的大圆航线, 起飞后从西北方向,行经阿留申群岛,最后抵达上海。   黄黄绿绿的雷达图看半把个小时,眼睛就花了, 宁佳书将左座让给另一位机长, 跟飞他的副驾也从观察位顶上右座。   她自己起身松了松肩颈, 还顺道去厨房要了杯咖啡。   驾驶员再把雷达调到云图天气时,航路左侧出现了一片雷雨云。   “看着问题不大,面积挺小的, 又离咱们航路还有好几十海里, 应该没事儿吧。”机长埋头研究了一下, 作出结论。   宁佳书本来也觉得问题不大,客舱的乘务员们开始分发餐食饮料,正好叫到她去吃饭,转身摘下墨镜,往驾驶舱外走时,她冷不丁从最左侧的风挡玻璃外头瞧了一眼,呆得杯子差点儿没拿稳。   “等等, 你们抬头看!”   几人疑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瞧,也顿时都吓坏了。   那是一片黑沉灰蒙的巨大雷雨云,它的体积本根不似雷达显示那样小,也许因为距离太近,大得惊人。   从雷雨云最底处尖端,就能看出来它在朝航路缓缓移动。   肉眼可见缓慢,实际速度却非常快。   “我就知道今天不会这么顺利,强者果然总是遇到困难。”男机长差点哭了,“你的意见是什么,要返航吗?宁机长?”   其他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事实上,雷达图的可视角度中,除了刚刚出现那片通红的区域,其他航向也都是稠黄油绿一片,降雨量都不低,想要找空子绕行,或者钻过去都很难。   所以对方的第一选择不是向管制申请其他航向,而是直接想到了返航方案。   宁佳书沉凝几秒钟,客观道,“可是,就算我们现在折返洛杉矶,那边天气条件不达标,想降落也很困难。”   “其他几处备降场,降落条件都够呛。”副驾补充。   起飞时的状况大家都看见了,气象预报显示那两个小时已经是一整天降雨量最小的时段,都千难万难才爬升上来,更别提返航,他们满载满油降落。   何况飞机上还有这么一位赶时间回国,有紧急外交事宜的大人物。   难道飞一两个小时告诉人家:嘿,领导,咱们又回洛杉矶啦?   就算她们好意思,政要没意见,等回上海,申航飞行检查部门启动调查,复盘他们的航行过程,觉得是他们技术不行导致后续外交事故,几位小小的飞行员就是万死也难逃其咎。   “提高航速,先向区调申请雷暴云反方航向和增加高度。”   其实飞机上升高度后,云顶上仍然可能有上升气流,只不过高空水汽不足,没有形成她们目视可见的云罢了,仍然存在风险,而且安全条例里对上空绕飞有着严苛的标准,只能先升上去看看情况,再做打算了。   区调空管很快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并向他们通知了区域内的气象变动,整体和雷达显示的情况差不多,都非常严峻。   宁佳书重新坐回左座,吸口气,活动下声带,打开机长广播,用最清晰的口齿,沉着冷静播报。   “女生们先生们,飞机即将行经雷雨区,我们预计前方可能持续发生颠簸,客舱会暂停配餐及其他服务,请确认您已经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系好安全带,感谢您的配合与理解。”   等她英文再重播完一遍,去向头等舱的大人物汇报状况的江律也回到驾驶舱。   “机长,大使说无论返航还是绕飞,都尊重你的决定。”   这话基本相当于吞了颗定心丸,宁佳书在心里感谢了一百遍大使的善解人意,指尖在雷达图一整片红色里,虚虚指出一处细长的绿色区域,“咱们就从这儿穿过去。”   雷达可视角度有限,这是她左转右转后,万般慎重才抉择出来的路线,仍然伴随风险,但相比其他航路,已经算是最佳选择。   而且她得尽可能保障在绕行后还有充足的油量返回上海,否则就还得重新规划备降。   轻微的颠簸已经开始,客舱连续响铃三声。   空乘们都明白出现情况,迅速安抚完客舱旅客,回到自己的座位系紧安全带。   宁佳书的手心也冒虚汗了,还必须假装云淡风轻,稳如泰山给别人看。   她知道,自己既然坐在左座,就是整架飞机的主心骨,她要是慌了,任何人都无法再保持冷静。   飞机外的光线逐渐暗沉,客舱内壁的微弱的照明灯成为唯一的光源。   两面窗外都是灰蒙蒙混沌般的大团巨云,偶尔爆开紫色的闪电,颠簸越来越强烈。   靠窗的乘客先前还有人拿出手机拍照,等细小的紫色闪电劈到窗户上时,才彻底吓坏了。连先前被吓得一直哭的婴孩都被他的母亲抱紧在胸口,不再发出声音来。   整个过程持续了十几分钟,全客舱屏住呼吸,悬起一颗心,机舱外是狂风骤雨般袭来的电闪雷鸣,机舱内却异常安静,甚至都有人悄悄打开笔记本和电子设备,沙沙开始写遗书。   飞机越来越接近绿色边缘出口,宁佳书眼睁睁看着气象雷达上的红色边界移动,一团巨大的黑云好死不死移到了她们右前方。   “再申请上升高度!”宁佳书当机立断。   他们的飞机是擦着雷暴云顶端过去的,她自己都不确定这个距离有没有四百米。   因为能清晰瞧见风挡玻璃上在放电,像蜿蜒的血管纹路。   最后几分钟,空气中异常干燥,氛围像是浑身被羊绒大衣摩擦起电,头发寒毛都快要竖起来了。   所幸漫长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后,颠簸渐趋于平缓,雷达干净了许多,至少不是花花绿绿一片了。   光线重新明亮起来,可视范围重新变得宽阔,在乘务长广播过后,客舱传来乘客雷鸣般的鼓掌。   驾驶舱所有人对视一眼,都是一副劫后余生虚脱的模样。   大约是坏运气已经用完了,接下来的航程总算平静安稳,宁佳书中途和另一位机长交接过一次,中途睡了六个小时,一觉醒来已经行至日本,和国内领空很接近了。   她跟江律休息过后重回驾驶座,开始执飞最后小半程。   整个航行过程,她和霍钦的交流很少,因为没空。   下午六点五十,终于抵达上海上空。   十几个小时的漫长航程能叫任何人精疲力尽,好在要客乘坐的飞机,当然还有优先落地和率先卸机的权利。   宁佳书长舒一口气,心情大好,最后一次进行机长播报。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航班十五分钟后即将在目的地降落。洛杉矶与上海时差为16小时,大家可以提前调好自己的手表。浦东目前天气清朗,风很小,温度适宜,看起来会是美好的一天。"”   “为庆祝航班提前一小时抵达浦东,我们的乘务将在您下飞机时,为所有厉害的大人和可爱的小孩分发申航出品的幸运饼干。如果您下次再搭成申航的航班遭遇晚点,那咱们就扯平了。”   宁佳书顿了顿,把喉咙间千万种情绪一并压下,瞧着风挡外的蓝天白云,抿唇微笑,“祝大家都能渡过愉快的春节。我是本次航班机长宁佳书,我们再见。”   前面盘旋的二十五架飞机全部为他们让路,宁佳书一路畅通无阻落入跑道,落地轻得几乎毫无痕迹。   飞机滑行至廊桥,机舱门打开,头等舱的客人先下。   随行官与地面警察护送完大使下飞机,宁佳书却继续同乘务们一并站在机舱门口。   整架飞机一共三百五十位旅客,她们对每一位客人说再见。   也是在飞机落地后,大家才瞧见十个小时前暴风雨侵袭加州,整个洛杉矶的城市道路一片混乱的新闻,所有人止不住都一阵后怕。   有的乘客和宁佳书握了手,赞美感谢她的飞行技术以及辛苦付出,还有的客人难得见到女机长,想要跟她合影,但为避免阻拦后面的乘客,她都微笑一一谢绝。   最后一位乘客是霍钦。   宁佳书亲手把小幸运饼干交到他手上。   霍钦定下脚步,撕开包装袋,掰碎饼干放嘴里,摊开纸条。   “月光偷跑到你的床沿,我只托它祝愿你,希望你的人生能被快乐的事情填满。”   他把纸条放进钱夹,问她,“你今天晚上会回来吗?”   “嗯,”宁佳书轻声点头,“得回来收东西啊。”   她的东西都快把霍钦的公寓填满了。   霍钦垂眸,视线落在她的发梢几秒,又极快收回来。   绷紧的声带动了动,“好,我在家里等你。”   他颀长的背影远去,除去厨房收拾东西的乘务,飞机上彻底安静下来。   昏暗的光线中,宁佳书摘下檐帽放进臂弯,脚步缓慢,走过空荡荡的客舱每一排座位,最后到驾驶舱,依次抚过椅背和驾驶盘。   她的目光柔软,又似怀缅。 第97章   机组落地后有一堆事情, 尤其这次结束所有的工作还得去见领导,搞汇报。   大使已经在半个小时前在护送下离开机场,前来迎送的总经理在大人物离开之后,继续接见了此次航班的机组成员, 花二十分钟开了个短会, 顺便给予了大家口头表彰。   继总经理离开后, 飞行部经理又拉着大家来了二十分钟小会,说完一二三四五个小点, 又以承诺的绩效奖金结尾。   散会后, 他拍拍宁佳书的肩膀,“大使对你的飞行技术和机长广播都留下了印象,佳书,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啊, 好好干!”   “我能有今天也多亏领导您栽培。”宁佳书感动凝视他, “经理, 我想休假。”   “现在不就是春假吗,回去好好休息啊,好好吃点儿喝点, 玩够了再回来上班。”   “不是那种休假, 我有一些私事需要处理, 先把我的公休用完,之后可能得停飞两个月。”   经理的笑容顿住,“小宁啊,你这个思想觉悟不行呀,刚评上机长,什么大不了的事需要大半年去处理?你这也跟产假差不多了吧?”   申航的疗养假有十五天,有薪假十五天, 公休能积攒,已经算是各大航空公司中较为宽松的休假制度了。   请事假病假都需要交假条,在和值班和所在飞行部的经理说明情况,经过评估和批准后,计划室和休假系统会进行记录,然后交到经理上级处汇报,上级的上级再安排经理来谈话敲打,副驾休假太多会影响机长评议。   宁佳书自打进申航后,从没用过公休、疗养假和带薪假,飞行时长已经到民航局规定的最大上限。   像她这样刚升上来就休长假的,正常人都会以为,攒这么久就等着这天呢。   “真是有很重要的事儿。”宁佳书发誓,“我知道,开口要这么长的假期,公司就算停飞、辞退我,我也绝无二话。”   飞行部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指标任务,宁佳书休假,完不成的任务只能从别人那找补。   经理脑袋滋滋滋疼起来,“看来你是真的不想要这份工作了,这种话都能对我说出口。”   “对不起,领导。”   宁佳书低头,“我知道很难,我热爱这份工作,但我没有办法。”   宁佳书从一进申航就是那种天赋和高傲都异禀的女孩子。她家境不错,人又漂亮,脑子够用,还跟公司大领导的儿子谈恋爱,后台梆硬,骄傲也是正常的。经理平日用在别人那十分的敲打,到她这儿只敢用一分,反正宁佳书能听懂,说什么都会马上调整过来。   经理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能从她脸上瞧见这种,他都形容不上来的表情,像服软、苦涩,又像是挫败、无奈。   “行吧,既然你都打定主意破釜沉舟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经理失望叹气,“你好好写份情况说明吧,我只能说帮你交上去看。”   “谢谢你,经理。”   “谢我什么?”   “谢您这段时间来对我的关照,我是真的都记在心里。”   经理心中摇头,他越听越感觉,宁佳书怎么跟不会回来了似的。   也对,毕竟这行业女飞少不是没有原因,工作苦压力大,整天呆在机舱里,一飞十几个小时,时差颠倒,还有永无止境的考核测试。像她这个年纪水嫩嫩的女孩子,不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去谈恋爱的,谁会甘愿数十年如一日忍受枯燥的工作呢。   ……   与经理聊完时,会议室的机组成员也散了大半。   宁佳书和几位乘务一同下班,走出会议室,顺道上个洗手间。   太阳西斜,大楼落地窗外的光线渐暗,公司的晚上的电闸开启,廊灯一瞬间亮起来。   打开隔间出来,保洁阿姨已经在门口收整洒扫工具,陆续有离开的乘务跟宁佳书打招呼。   偌大的镜子清晰干净映出她的面容,她疲惫揉了揉太阳穴,松开两粒风纪扣,挤了洗手液掌心放到水龙头下。   身后再次响起冲水的声音,有隔间门开了,宁佳书不必回头,从镜子里看清来人。   是曾琦。   “Hi.”她愣过一瞬后很快主动打了招呼,也站到洗手台前洗手补妆。   感应水龙头闸阀开启的很短暂,手还没冲干净就已经停了。   宁佳书抬头瞧她一眼,回了招呼。   “Hi.”   她的手重新伸到水龙头底下冲洗,平静注视着水流,突然开口:“我听说,Eugene的小号是你发现的。”   除去刚刚往返洛杉矶合作的二十几个小时,他们此前的人生没有任何交集。   宁佳书冷不丁的这句话,着实把曾琦吓了一跳,冲水的动作定住。   她到底从哪里知道的?   “别担心,我没有找你麻烦的意思,不过是想证实一下。”宁佳书微笑。   只是这宽容反倒像居高临下的卑睨,仿佛她只是什么渺小的、甚至都不值得生气的小人物。   曾琦闻言,一点点的心虚反倒成了不服气,直接站直了身体,坦然承认,“是,是我。”   “但那些照片和动态,既不是我合成的,也不是我杜撰的,我无非是将自己的发现分享给朋友,后续的风波跟我无关。”   “有道理,”宁佳书点头,开门见山,“所以你喜欢霍钦吗?”   她的手已经冲干净了,也站直身体,回头朝她眼睛看来,安静中带着不露锋芒的凌厉。   曾琦硬着头皮与她对峙,挺胸扩肩,不愿落得下风,“是,但那又怎样,你们又没结婚,这种事情不就是能者先得?”   瞧她不明就里却依然理直气壮的姿态,宁佳书再也忍不住,扶着洗手台彻底笑起来。   “你笑什么?”曾琦收紧掌心。   宁佳书的笑容并没有让人觉得放松,她只感受到了攻击力和冒犯。   “不好意思。”宁佳书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擦干手上的水汽,“我就是觉得你天真的实在可爱。”   她将废纸揉成一团,成抛物线轻松扔进垃圾篓,抬手整理领扣。   “我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自信能把霍钦追到手,也不知道你喜欢他哪一点,但如果你再更了解他一些,就会明白,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几经波折,这样的琐事,无法再给我们彼此的信任带来任何损耗。”   “在这整段风波中,你并没有光辉伟岸地救他于水火,而是不折不扣的破坏者,倘若霍钦知晓真相,你将成为他最讨厌的人。”   临走前,到了门口,宁佳书又想起什么一般。   脚步定住,回头道,“对了,提醒你一句,就算有一天我们分手了,他也永远不会喜欢你。”   “因为霍钦无法爱上一个卑劣的灵魂。”   窈窕的制服背影远去,卫生间门口彻底安静下来。   曾琦胸前气血翻涌,掌心好几次握紧,身形晃了晃,最终什么反驳也没能做出。   她明明也是年纪轻轻杀出重围做到申航大型客机乘务长的人,在刚刚那一瞬间,却突然哑口无言,不是她条理口齿不行,而是气势完全被压制了,脑子一片空白。   门口保洁阿姨抬头撇她一眼,试图弱弱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曾琦深呼一口气,“看什么看,干你什么事!”   保洁无辜躺枪,嗖地收回视线,回缩躲进工具房。   小声嘀咕,“撬墙角算什么本事,还跟我大小声,有本事刚刚跟正主发狠啊……”   ==================   才回公寓,何西就第一时间迎上来,“你休假,是真要陪季培风去国外治病?这什么意思,是要跟霍钦分手的节奏吗?”   见她默不作声放下包,何西满脸不可思议,“卧槽,宁佳书你脑子被驴踢了?”   “这话就算我跟夏图南在一起,我当着他的面也得说,你跟季培风的事儿都过去了,再愧疚还能怎么着,你歉也道了,礼也赔了,丢着工作跟霍钦分手去赎罪,你还是我认识的宁佳书吗?威风点,拿出你当年那不要脸的气势来啊?”   何西噼里啪啦讲着,一路追她到卧室,“你起来,别不说话,你现在就打电话跟季培风说清楚,你那么喜欢霍钦,辜负谁也不能辜负他,对不起谁也不能对不起他,下辈子结草衔环再给他季培风做牛做马,这辈子让他哪来的回哪儿去!”   宁佳书脑仁鼓鼓作响,乏力在床边坐下来,脸色苍白,“别说话,我头疼。”   一旦脱离工作环境,她又重新回到感情的困境里,被拉入泥沼。   何西顿住,小声试探,“你……不会已经跟霍钦摊牌了吧。”   “我们已经分手了,等会儿就上楼收拾东西。”   何西口型微张,愣在原地,想了半晌才挤出一句,“早知道今天,我当时就是让你把我的黑视频发给全世界看,也不应该让你住进来的。”   霍钦作为她的前白月光,平日里但凡宁佳书这个女朋友有半点不是,何西可会损了。这次明明还有一肚子骂人的话,可看着宁佳书的样子,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无论如何,做出这样的决定,她比任何人都痛苦。   看到她的挣扎以后,何西忽然不知该怎样评价她的选择了。   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就好比坏人终于想上岸从良,却发现一来一往,洗白已经变成付不起的代价。   倘若自私一点只顾自己感受,不管季培风,那从道德的层面来讲,她就还是个坏人。   季培风郁郁寡欢要是再出点什么意外英年早逝,两人都得背上负罪的包袱,捂成一辈子的脓包。   倒了杯热牛奶,何西亲手送到宁佳书手里,“喝一点,有力气,要不东西我陪你上去收?”   “想什么呢?”   宁佳书抽手回来,警惕盯着她,“我告诉你,就算我们分手了,你也甭想打霍钦的主意。”   “我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搁你这儿做什么东郭先生。”何西呸她。   好歹这一番打诨插科过后,气氛总算不那么沉重可怕。   宁佳书换下制服,往脸上拍了点儿水,打起精神上楼。   才开门,霍钦瞧见她的脸色,把手贴在她额头,“你是不是感冒了?”   “不知道,落地以后就头疼。”   “我给你找点药。”   霍钦转身往里走,宁佳书却猝不及防抱紧收拢他的腰,轻声说,“霍钦,我好累好困哪,想睡觉。”   他的脊背笔直坚硬,却是天底下最能让她感觉安全的所在。   霍钦默不作声静立半晌,拍拍她的手背,答应她:“好。”   宁佳书一陷入被窝里,思绪就昏昏沉沉,搅成一团浆糊,睡到全然失去意识了。   她在这张床上躺了一年多,在这儿跟霍钦谈天、亲昵、翻滚过,却从未感觉这地方这么冷。羊绒、棉絮的被褥仿佛全变成了冰块,她拼命蜷缩身体汲取热量也还是冷得吓人。   只记得半梦半醒间,霍钦扶她起来在怀里喂她喝了药。温热苦涩的液体从喉咙滚下肚,然后就温暖起来。   也可能因为霍钦从身后抱住了她。   他的热量隔着薄薄的睡衣没有递减传递到宁佳书肌肤和血液里,气息交融,温暖得像有一年冬天飞北欧,摄氏零下的温度里,紧紧依偎着居住的民宿燃烧的壁炉。   她想往热源里钻,却又怕被真火灼伤,踱步几经踌躇,火却快熄灭了。四周渐寒,急得她直跺脚,伸手去碰火种,火苗燃到她指尖之际,瞬间猛然被惊醒——   天已经大亮了。   床上只剩她一个人,霍钦的卧室依旧一尘不染干干净净。   她的手表被解开放在枕边,毛衣和外套整齐叠好静置在床头柜,不是她来时穿的那套。   衣帽间门口已经放好几只收拾过的行李箱,她的东西被全部装进去了。   厨房里传来碗碟碰撞的轻响,是霍钦在做早餐。   宁佳书像往常冲了澡,洗掉一身黏腻的冷汗,换上干净的衣服,衣服散发着和霍钦洗衣液一样的香味。   “今天冰箱里没有其他菜,我怕你醒的早,来不及下去买,只能就将吃了。”   霍钦替她摆了碗碟,连同感冒冲剂也一齐泡好,连同几颗退烧药抗生素一起推到她面前,“这个吃完饭再喝。”   说是将就,其实也比平日宁佳书自己对付的早餐好很多。   还有热牛奶,鸡蛋三明治和瘦肉粥。   他不厌其烦、事无巨细地交代她一些琐事。   “化妆品首饰和包放在黑色的箱子里,衣服太多装不下,我找了两只24寸的放,都折过了,还是很挤,回家要记得挂起来。”   “洗完头要吹干,别再湿着头发就上床睡觉了,年纪大了会头痛。”   “你昨晚烧发到38度,这几天要连续吃药。”   ……   宁佳书对他交代的每一件事都点头答应。   “好。”   “我知道了。”   “这次记住了,不会忘的。”   霍钦说到最后,终于停下来。   静谧漆黑的眼睛深深凝望她,仿佛要把她的样子最后一次记在心里。   “你好像长大了,佳书。”   “已经学会承担自己的责任,”他顿了几秒,“我很欣慰,能够教会你这些。”   佳书发了一整夜的烧,这一夜,其实霍钦没怎么合过眼。   要给她换退烧贴,凉毛巾擦身体物理降温,还要安抚她一堆不安的梦话。   他想了一整夜,终于说服自己。   或许佳书原本就不是属于他的,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几经波折,再怎么强求,还是要还回去了。   可是,比起从未认识她,霍钦宁愿这样。   至少他拥有过,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是他人生从未有过的体验。所有温暖的、幸福的、激动的、快乐的瞬间,并不能完全被此刻分离的痛苦淹没。   如果这就是结局,他应该为此感到满足。   接下来的分别很平静,他们与往常一样吃完最后一顿早餐,如同朋友般道别。   霍钦将她连同她的行李一起送上车。   “再见,保重。”   “你也是。”   替她关上驾驶座的车门前,霍钦努力试图笑一笑,却还是失败了,随着那笑容回落,抬起来想要抚摸她头发的手,也收了回去。   “我真的很欣慰。”   “但我更后悔,佳书,我宁愿没有教过你这一课。” 第98章   遮光窗帘拉得紧实, 将所有的喧嚣格挡在外,四周都寂静下来。   霍钦没有开灯。   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目光扫视房间每一寸角落。   他几乎将宁佳书所有的行李都塞进了她的箱子,她的东西却依然在所有地方留下来。   从橱柜架子上沥水的碗碟到冰箱门上的便利贴, 从洗手间并排摆放的毛巾牙刷到沐浴露洗发水, 新选的格纹桌布、沙发上的抱枕……无一不昭告着她曾在这里生活的痕迹。   空气静得发慌, 霍钦忽然再也坐不住,他解开衬衫袖口, 起身找来纸箱。   这也是、那也是, 这个杯子佳书喝过水,床套被罩也是她偏要选的……时针走了一两个小时,他将每个角落的灰尘擦拭干净,所有东西收整好, 找来胶带纸挨个封口, 最后大汗淋漓倚着沙发瘫坐下来喘息。   直到额间的汗又风干, 他听见阳台上传来小麻雀细小的叫唤,喳叽喳叽——   刚刚封存的一切瞬间重新鲜活,这叫声突然触发他的记忆中的节点。   霍钦立刻想到, 那天下着小雨, 他们从超市买完菜、佳书蹲在单元楼门口喂它芹菜的样子, 回首的神情,像极了没戴红领巾被抓包的小学生。   雏鸟羽毛稀疏,在阳台跳来跳去,只会蹦跶不会飞。   佳书叫它灰灰,虽然总傲娇不肯碰它,却怕它冬天冻死,叫宁母给它织了好几件彩色毛衣。   记忆从来是细密的网链, 一个节点延伸便能触发无数瞬间。   霍钦又记起来那年在西澳宿舍跟佳书一起养鸽子的事,鸽子被她喂的绿豆撑死了,他给她打电话通知噩耗,佳书听完就哭起来。   他便没敢再说鸽子是被她喂食撑死的,那么多年以后再重逢,才知道佳书那天哭是因为临近考试压力太大。   她就是这样随心所欲率性得可爱。   霍钦回忆完才发现自己被逗笑了,笑容在昏暗的房间缓缓重归平静。   死物他能全部收起来,活物却不可以。   霍钦迟钝地从地毯上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重新扯开纸箱封口的胶带,将东西归位。   他不想做一个弱者逃避过往,就这样放着吧。   放到有一天,那些幸福的回忆都成为过往的烟尘,再想起能会心一笑却不再心如刀割的时候,也许就能释怀了。   ==================   宁佳书用最快的速度办理完停飞手续,把她的制服整齐放进公司更衣室,那间属于她的储物柜柜底。   钥匙逆时针一旋,就算锁上了。   “佳书姐,你这什么时候销假啊?”   才从人事部下楼,刚好碰见查考评的江律,匆忙小跑上来追问她。   “我也不知道,只能看情况了。”   “那你飞到国外去了,和霍机长不是只能跨洋异地恋了?”   宁佳书低头,换了个话题,“好好加油,努力工作啊,今年争取挂上三条杠。”   “嗨,那也太远了,那么多人等着晋级名额呢,何况你这个师傅还临时撂挑子了,我都不敢想。”江律连连摆手。   帮她拿着东西一路送到停车场,江律笑起来,“我也不问你是什么私事了。洛杉矶虽然繁华,但我们大上海也是国际大都市啊,还很有人情味。师姐,你可千万不要被美帝的糖衣炮弹击溃,要早点回来!”   宁佳书启动引擎,放下车窗,架上飞行墨镜,一口答应他。   “好。”   一切都处理结束了。   她的唇角微笑着,水光从眼角渗下来。   ==================   落日后的上海是座不夜城,外滩灯火繁华夺目,建筑高塔辉煌璀璨。   缤纷的光影倒映在江水的波涛中,江河与夜幕的天际连成一线,三三两两缀着游过的渡轮。   宁佳书立在半岛酒店顶层的落地窗,从最高处往下俯视远阔的世俗与人间烟火。   身后就是专门服务总统套房的七八位侍者替季培风收拾回洛杉矶的行李,还有专人在打包他的三角施坦威大钢琴,以防在空运过程中受到任何磕碰。   这位公子哥在顶楼住了几个月,服务生们都熟悉他的生活习惯和脾气性格,季培风几乎不需要指挥,眼神扫过,他们便能将一切事情做得妥当。   他倒了杯冒着热气的红茶,从吧台推到她手边,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往下望。   “很美吧,我回国时候决定租这个套房,就是因为看见了这片江景。”   宁佳书点头。   “人类拥抱美好是永恒的天性,可是却没人能凭爱意将它私有。”   季培风帮佳书稍微整理了她风衣的领子,被她不着痕迹躲开,季培风顿了一瞬,并不生气,再将热茶递到她掌心里。   “你知道吗,佳书,其实富士山最早也属于德川幕府,后来被德川家康在106年捐给了浅间神社,属于私人土地,到今天日本人也需要向神社缴纳租金。你看,只要你喜欢,我可以帮助你将许许多多美好的景色事物都私有。”   “我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国家公有财产可不容你们万恶的资本家随意侵犯。”   季培风笑起来“但是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到洛杉矶了。”   “我有一座在马布里海边的房子,那里的黄金沙滩和海岸线都很美,每天在浪潮声中醒来,阳台还会有停靠的飞鸟,你从前不是说喜欢住海边吗,那里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他使用的措辞,是“回到”。   洛杉矶是季培风的家,是他长大的地方,是他的身份、籍贯停靠之处,却不是她的。   她的家在上海,她无法怀抱与他一样归乡的喜悦飞往那里。   脑海中闪过记忆碎片,宁佳书忽地想到那晚,她躺在霍钦怀里发烧睡着,似是喋喋不休胡乱说了许多梦话。   梦话说了些什么,醒来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那霍钦到底安抚了她什么呢?   她脑筋都想破了,依稀想起零星一两句,声音好似又在耳边浮动——   他说:“我死后还会听见你的声音,我在墓中的灵魂依然欢欣。”   是了,那是《罗马假日》里的台词,在洛杉矶市中心酒店房间相拥吻抱的三天里,霍钦唯一看完的电影。   “……佳书,佳书?”   季培风唤她,“你在想什么?”   “噢,”宁佳书匆忙回神,“你刚刚说到哪儿了?”   季培风不厌其烦,“我说,想亲自跟伯母道别,向她赔礼。她要是想你了,可以随时过来看你。”   “不用了吧,我弟弟还很小,不适合坐长途飞机。再说,我的工作就是满世界飞,我妈妈已经习惯了几个月见不到我的面。”   而且,宁母应该不想见到季培风。   在她的印象里,佳书都已经是快结婚的人了,被忽然杀出的程咬金季培风截胡,风光霁月的好女婿黄了不说,还得跟好不容易定下性来的闺女分隔两地。宁佳书跟她长谈那晚,她都快气死了。   拉着行李箱出门时候,她还不死心追到门口最后问了她一句:“佳书,你想好了?你真的决定放弃霍钦吗?你上了飞机之后,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遇见这样的人了。”   宁佳书默不作声加快脚步下了楼,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宁母从来都不是个强势的人,到最后也只能无可奈何接受宁佳书的选择,谁让是女儿欠人家的呢。   她走了一整晚的神。   这是大概是季培风一年多里说话总和最多的一天,但说十句,佳书往往只听进去了一两句,回答也很敷衍。   但季培风仍然打心底感到快乐。   他干涸的情绪终于涌回胸口,无论开心也好失落也好,他至少能体感自己真实存活着,因此并不计较。   “谢谢你愿意陪我回洛杉矶。”   “我真开心,佳书。”   ==================   机票订在晚上九半点从浦东起飞,航程十一个小时,到洛杉矶当地约在下午五点左右。   一觉睡到那儿,倒时差就不怎么困难了   承运的航空公司是美国排行前三,常飞亚洲航线的塔玫航空,以准时准点闻名。   登机前,季培风先进舱门,宁佳书站在入口,最后回望了一眼夜幕中的浦东,却见廊桥上有人匆匆跑来。   她心中一紧,在人越走越近后才看清面容。   是和畅。   她说不清心中是失望还是庆幸,见他越走越近,开口问道,“你值班吗?怎么跑过来了?”   和畅跑道跟前便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佳书,真的,你别走。”   “你都有女朋友了,怎么还这样!”宁佳书吓得一把甩开,后退两步。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和畅连连摆手笨拙解释,“我昨晚去看霍钦了!”   宁佳书紧咬下唇,抬手阻挡他发声,也忍住自己口腔就要溢出的音节。   她矛盾极了,既想从别人那儿听到霍钦的消息,又害怕有人将他提起。   “他怎么了?”   终究是最直接的念头占据了上风。   “现在是正月,阿姨叫他回家,他不回去也不接电话,阿姨拜托我去看他,我才知道他至少四五天没出门了,每天起床就开始打扫屋子看电影做饭喝酒洗碗睡觉,不接电话也不跟人说话。我从前一直不服气,可是我真的想明白了,霍钦比我适合你。我死心眼一根筋,他比我还死心眼一根筋,他认定的事情就没有人能改变。”   “连阿姨都被吓到了,天天在家里哭,以为是她除夕那天晚上说错话导致你们分手的,她现在只要霍钦打起精神,他想和谁结婚都不管他了。”   “佳书,真的,我不是因为他是我兄弟,我摸着良心跟你保证,你不会遇到比他更爱你的人了。”和畅下结论。   宁佳书心如痛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听人说这句话。   “拜托你帮帮他,带他出去走走,介绍新的人给他认识,让他别难受了。”   宁佳书嗓子哑了,她攥紧掌心,“只是别再介绍我这样的。”   当年霍钦认识她,就是因为和畅过生日无意牵的线。   宁佳书正愁没机会走到霍钦面前,那天化了两个小时妆,故意落座他旁边,他视线中才第一次出现她的身影。   “佳书?”   季培风回头不见她,重新起身穿过走道朝她的方向过来。   宁佳书狠心闭眼转身。   “拜托你了和畅。”   塔玫航空开始播放登机提示,空乘拉上帘子隔开头等舱与商务舱,嘈杂声渐渐小了。   季培风唤她好几声没唤答应,宁佳书闭眼陷入座位,极力忍住又要不争气的眼泪。   这边金发碧眼的头等舱外籍空乘挨着她脚边蹲下来,笑容甜美,询问他们是否需要什么服务。   宁佳书感觉自己又开始发烧了,有气无力半睁,但却没有撇她一眼,看着虚空轻声告诉她:“拜托不要对我笑,我心情很糟糕,不需要咖啡不需要饮料不想进食不看菜单,给我一块毛毯,除非紧急撤离否则连紧急备降也不要唤醒我,谢谢,我们洛杉矶再见。” 第99章   坐落美国西海岸南加州的洛杉矶, 有许多人更愿意称呼它天使之城、梦想之城、繁星之城——   几乎恨不得用所有美好的词汇将它堆砌。   这里有着终年明媚的天气,夏季享受日光,冬天享受温暖。它有着重峦叠嶂的圣盖博群山,壮阔的太平洋海岸, 风情多样的美食沙滩……足以每一位曾旅居的过客终身难忘。   宁佳书抱着冲浪板从海边回来, 赤脚踩在沙滩上, 脚底很快沾满了细小的沙子。   “Hey,Ning!”   有穿吊带背心五官精致的几个拉丁裔冲她打招呼, 招呼她过去玩沙排。宁佳书咧开笑容, 露出细白的牙齿,远远挥手,指了指冲澡那边的水龙头,示意拒绝。   她才放下冲浪板, 立刻有人过来接住, 在旁准备好乳液防晒和擦干的大毛巾。   是季培风家里的佣人。   尽管再来多少次, 宁佳书还是不大习惯被人这样事无巨细的服务。   宁佳书跟她道了谢,打开水龙头,站阳光底下将头发和身上的沙子、泛咸的海水味都冲洗干净。   洛杉矶夏季的白天很长, 到了傍晚阳光也仍然滚烫。   排排高大细长的棕榈树立在远处, 刮来的风带着大海特有的清新潮湿, 能远远闻见的烤肉的香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饿吗?”季培风从凉伞那边过来,亲自接过毛巾交到她手上。   “还不饿。”她只胡乱擦了一下,便又递还给那白人,“太阳这么大,一会儿就晒干了。”   “你从前很在乎会不会被晒黑的。”   季培风笑起来,“我记得那年你刚来洛杉矶改装训练时候, 每次来海滩都躲在伞底下,帽子捂得严实。”   “人都会改变,我现在觉得有颜色的皮肤也很美。”   佳书擦完乳液忽地想到,“不如你去和她们玩沙排吧,我玩累了,正好你今天运动量还不达标,姑娘们一定非常欢迎你这个前UCLA明星控卫。”   “不是每个人都看NCAA,也许她们都不认识我。”   “就算不认识,也肯定都抢着想要和你这样男模脸的型男共度良宵。”   季培风的笑容淡了,他能读懂佳书的每一次抗拒。   “饶了我吧佳书,”他轻轻摇头,摊开修长的十指给她看,“你忘了我现在重新开始弹钢琴了。”   篮球生涯让季培风永远地失去了再追逐古典钢琴演奏最顶峰的能力。   演奏专业曲目需要极其细微精准的肌肉记忆,打过职业篮球的肌肉会极大破坏手臂联动肌肉记忆。   可以这么说,从他选择篮球那天起,就相当于放弃了职业钢琴。尽管两年的修养时光令他从前每天八九个小时练出来的肌肉退,但精敏的触键惯性却很难再找回来。   和佳书回洛杉矶后,他在老师的建议下,从十几岁擅长的古典乐转投流行音乐,几个月前参加了纽约茱莉亚音乐学院的试音,跟随以色列钢琴大师学习,技巧突飞猛进。   这两年多的沉寂让他焦虑抑郁,但也令他能再以全新的视角重新理解音乐,体会这曾经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Sorry.”佳书耸肩,“你知道你的身材总是让我忘记这些,把你和钢琴联系起来。”   “不关身材的事,是因为我的篮球打到了NCAA,弹钢琴却仍然是个无名之辈吧。”季培风又笑了,“等到哪天我能开独立演奏会的时候,一定留给你最好的位置,让你彻底忘掉我曾经是个篮球运动员。”   “我很期待那一天到来。”她捧场点头。   他们边聊边走,海滩上人太多,佳书话音没落,便被追逐嬉闹的裤衩白人青年撞了个满怀。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人便已经跑远了,好在季培风手疾眼快抓紧她手腕,让佳书不至于摔倒再冲第二次澡。   “Hey!”季培风跑远的一群人喊,“What's wrong with you.”   他摘下墨镜朝前追了几步,显然生气了。   佳书拉住他,“今天是节日呢,算了吧。”   七月四日是独立日。这在美国是一个十分盛大的日子,洛杉矶各地不仅会有烟火秀,还有许多不同方式的庆祝活动。   就像今天,海滩上的人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   季培风摇头,“佳书,这边对游客开放的海滩人流还是太杂,不够安全,下次你可以邀请朋友到我们的私人海滩去。”   “沙滩上没了人还有什么意思。”   佳书踏上甲板,回身面对大海,她闭眼,感受着风的流向卷起她的长发。   “这里喝完的冰啤成吨计数,吃掉的海鲜能堆起小山。就算混乱,但至少是充满生机、色彩和活力的。管它哪个海滩,你们这些有钱人就是太讲究了,放下负担,敞开心扉跟大自然相处,人会快乐很多很多。”   Santa Monica海边是66号公路的终点,美国影史上最伟大的电影之一《阿甘正传》就曾在这取景。   远远能瞧见往来的游客们停在终点牌前合照留影。   八点整,落日时分,天色缓缓暗下来。   粉红色的晚霞与大海远方连成一线,甲板上的摩天轮完美融入海平面与夜色中,沙滩上亮起彩灯。   他们面对面在餐厅顶层的花园露台用晚餐。   这里有能俯瞰大海的大理石泳池、还能观赏城市的天际线。   厨师精心准备了餐食,以及刚从酒库取出来的香槟。   饭后甜点是脆皮章鱼配草莓酱,约克郡布丁,以及一道精致的奶油柚子。   露台中心的音乐喷泉旋转腾跃,有乐队在拉大卫.阿诺德的《独立日》小提琴曲,海滩上的巨型荧幕在放露天电影。   或许是节日的氛围太热闹了,反衬得人内心寂寥。   不知怎地,在这美妙的晚风里,佳书又感觉那种时有时无缠绕她的孤独感席卷而来,她忽然有些食不下咽,放下了叉子。   再之后,季培风说什么,她都没怎么听进去。   直到独立日的烟花秀开始——   随着第一朵烟花腾空而起划破寂静,所有的烟花都争先恐后绽开,流光溢彩将天空照亮,如梦似幻,像极了流金的岁月。   美得让人生出一种人间不真实的错觉。   在所有人欢欣喜悦到达顶峰的时候,宁佳书却在夜幕下仰头发怔。   她忍不住去想,大洋彼岸,霍钦此刻也和她站在同一片夜空下,仰望星空吗?   他有没有交了新的女朋友?   也或者和此刻她在想念他一样,是不是也想念着她?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听见季培风唤她才回神。   “佳书,你哭了。”   季培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凝望他,黑夜映出他英俊的轮廓侧脸,眼睛里写满悲伤。   “是吗?”   她不想刺激季培风,匆匆把眼泪擦掉,“可能是因为我想起了我爸爸,他独自呆在昆士兰,每逢节假,一定很孤独。”   季培风也放下叉子。   “佳书,”他低低叹了一口气,“其实你不必对我撒谎。”   气氛迟凝了很久,他轻声问道:“我们回到洛杉矶的这些日子,你快乐吗?”   “快乐啊。”她笑起来,“不用工作,也没有压力,每天游泳运动,聚会社交,有很多时间可以做喜欢的事情。”   “那你……有一点点,重新开始喜欢我吗?”   宁佳书顿住,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我会陪你好起来的,培风,这是我的责任。”   这就是她的回答了。   季培风其实已经预料到,但仍然控制不了内心失落。   好在他已经好转停药,保持着运动量,也在医生的帮助下重建了情绪处理机制,不至于再像去年,随时面临心态坍塌崩溃。   半年来,佳书是他最亲密无间的朋友,她做到了世界上所有朋友间能做到的,最好的事。   陪他登山、运动、练琴、鼓励他停药、去茱莉亚试音,和新的老师见面,开始新的人生。   她完全把自己的时间用来围着他转,期望他能恢复常态。   一切好像和她们从前刚开始恋爱时候一样,可唯独,她不再喜欢他。   “所以、你仍然爱着霍钦吗?”   他从口腔里努力吐出那两个陌生的音节。   这是几个月来,季培风第一次主动在她面前提到霍钦。   宁佳书想了很久该怎么回答,既能不说撒谎,又不至于伤害他。   可是她最终发现,其实这个问题永远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是我从中学时候喜欢的人,大概因为住进心里的时间太早,和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   佳书偏头俯瞰远方的大海。   “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他在我生命里留下的烙印太深,所以很难忘记他。”   “如果没有认识他,你会爱上我吗?”   宁佳书努力在心中预设这样的可能,却还是无法得到答案,毕竟命运早已将一切安排好了。   抬头看了一眼季培风迫切的眼睛,她点点头。   “我不知道,也许会吧。”   “真好。”   季培风像是松了一大口,后仰靠在椅子上。   “这样至少我能告诉自己,这辈子不能和你相爱,是因为遇见的太晚。”   他拿起香槟杯,隔空朝她举高,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真希望下一辈子,我能跑得快一些,排除万难,率先和你碰见。”   彼此都沉默了很久没再开口。   他们静静聆听夜晚的惊涛碎浪拍打海岸,潮声涌动。   钟声敲过十二点,人们的欢声笑语渐渐变淡。   司机载着他们从66号公路返程时,车上,季培风忽然发声。   他说,“你回去吧,回到霍钦身边去。”   宁佳书愣了好几秒,反应时间慢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   转过头来仍然不敢置信,她看着季培风,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佳书,我的朋友。”   昏暗的车灯下,他深深注视着她,“我为我自私的意志给你带来的困扰道歉。”   “这半年来,我真的很幸福。但可能美好的一切总像今天晚上的烟火秀一样,无法握在手中。”   “比起拥有你,我更想看见你快乐。”   宁佳书这次真的哭了,她的眼泪像珍珠断了线,怎么止都止不住。   她捏紧季培风递过来的纸,“你确定自己痊愈了吗?”   季培风点头,“是的,你已经将我治愈了。”   “那你能保证不再生病吗?”   他笑起来,“这我能对心理医生保证,却不能对外科医生保证。”   宁佳书哭着也笑,“谢谢你,培风,我真的太感谢你了。”   “我才更应该感谢你。”   “不,是要我谢你!”   “那你能别再哭了吗?”   “我不想哭,可我真的忍不住!”   车从沿太平洋高速的山坡上下来,窗外的城市闪耀着万家灯火,整个洛杉矶像从宇宙坠入海滨的星辰,熠熠生辉。 第100章   “回国那天我就不去送你了, 等你什么时候再来加州,千万告诉我,洛杉矶永远欢迎你。”   “好。”   宁佳书下车回家时,连脚步都在打飘。   夜幕中, 季培风降下车窗, 目送她的背影远行。   “再见, 佳书。”   他轻声默念。   不论什么时候,离别都像一场外科手术, 凝望对方背影远去, 无异于开膛破腑。   只是上一次他始终沉浸在迷蒙的全麻中不愿醒来,这一次,却必须真切在现实里感受苦痛了。   但坦然面对的清醒,反而比盲目焦虑在幻觉中沉醉要强上许多。   这段日子他一直在想, 其实被强留在洛杉矶的佳书, 和被困在单恋里的他没什么区别。他是如此自私, 明明能感知她的痛苦,却要为了自己的快乐,将她捆绑起来。   佳书的人生不应该这样渡过, 他爱的女孩, 应该拥有幸福的。   他没办法给的幸福。   ==================   宁佳书当晚冲回家就开始收拾行李, 但真当她坐在行李箱上打开网页开始浏览机票时,划了一圈指尖却又顿住。   视线穿过走廊遥望尽头,那里洗手间的镜子映出她的身形轮廓。   她突然胆怯了。   到洛杉矶后,她剪短了头发,也瘦了许多。   自从夏天来临,因为隔三差五去冲浪,加州的阳光已经把她的皮肤变成小麦色, 运动锻炼出瘦削的肌肉线条和健身房的完全不一样,更明晰也更修长。   除了五官没变,气质和一年前相差实在有些远,更难驯,更野性。   熟悉的人在街上瞧见她的背影,估计也要犹豫一阵才敢相认。   就像她的改变一样,地球一刻不停自转、江河永不倒流…世上没有什么是永远停在原地等待的。   她不知道现在的霍钦是不是已经走出失恋的阴影,开始了新生活。   她自作主张的出现,对他来说会不会和从前一样,又变成新的二次伤害。   霍钦的朋友圈动态上一条,还是前年大年初一,那晚她们一起看烟火,外滩绚丽的天空。   那年他们约好要一起渡过未来所有的春节,如果当时白纸黑字立下合同,她现在都不知道都欠了多少违约金。   到洛杉矶后,她和国内的同事朋友几乎不再联系,也没有向任何人打听过他的现状。   唯一能窥知他一丁点儿消息的地方,就是黄豆豆的微博了。   作为微博百万大V,黄豆豆的流量比那些十八线小明星还要高些,评论区总有问她小舅舅、小舅妈的。小舅舅的提问她倒是常回答,关于小舅妈,自从五六月前她在一位粉丝发问下回复“分手了”,便再也没提过。   粉丝们的弹幕刷屏口号纷纷从“百年好合”换成了“今天也是立志当豆豆小舅妈的一天”。   宁佳书就是从她的回复里知道,霍钦什么时候换了发型、什么时候重学的科目一、什么时候拿回扣还的驾照…   这种窥探让她有种回到中学时期的感觉,止步于远远观望,没有半分上前的勇气。   ==================   南半球正处冬季,昆士兰时间晚上十点。   宁佳书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按响父亲的门铃。   夜幕降临后的山谷,气温不到十度,风夹着细小的水汽冰粒往人脸上拍。   宁父穿了羊绒大衣来开门。   门开的瞬间,她一言不发飞快扑进父亲怀里,只有父亲的怀抱是温暖而安详的。   宁父并不急着出声,拍着佳书的背等了许久,等到女儿情绪稍微平静下来,才开口。   “外面冷,快进来吧,我给你煎了三文鱼,煮了面条,还做了乳酪布丁。”   客厅里白色吊灯安静将光线均匀洒在地毯,宁佳书洗过澡,裹着毯子坐在茶几前的地毯上,叉子卷了面条裹满芝士碎塞进嘴巴。   她在飞机上没有进食,一路赶来消耗了太多的热量,吃得狼吞虎咽,并不顾及形象。   壁炉里烧着一笼火,偶尔传来木炭爆裂炸开的细小声响。   直到佳书将盘子里的食物扫荡得一干二净,宁父才把醒好的红酒倒给她半杯。   “今天就喝那么多吧,喝完好睡觉。”   她裹紧毯子,往壁炉更近的沙发靠了一些,汲取温暖。   火光倒映中,葡萄酒晶莹的颜色在透明的杯壁里摇晃。   “那年你学飞,也是这样忽然跑回来。” 宁父放下醒酒器,在她对面坐下来,叹口气。   “孩子在外面不管受到什么委屈,最心疼的永远是父母。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难受,真想帮你挡掉所有的风雨啊,不管是去找航校的老师、还是揍哪个臭小子一顿,只要你一辈子快快乐乐不需要为任何事情伤心发愁。后来农场呆了一段时间,你忽然自己振作起来,跟没事儿人一样好了。我都不知道该庆幸当时没有强行插手你的人生,还是该为你的成长感到欣慰。”   “就像那次一样,不管你现在有多难受,总有一天,时间会把所有的东西打磨得平整。这是命运的规律,也是它给每个人的磨难。你能遇到一个曾经深爱的人,拥有那么多幸福的或者心碎的回忆,已经比世上十之八九的人都要更幸运。”   “未来的人生里,你也许还会遇到无数个让你难过的时刻,只有一点——”   “不要在那个时候一遍遍后悔今天所做的决定,年轻的时候胆怯,往往会成为一辈子的遗憾。”   “爸爸……”   宁佳书在火光中含泪凝望他。   “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爸爸都会支持你。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孩子。”   室温下的红酒顺着她的喉咙滚下肚,有涩味,也有苦味。   这一晚,宁佳书挨着壁炉在沙发上和衣睡了一夜。   一觉醒来,山谷已经出太阳了。   昆士兰的冬季,感觉更接近上海的十二月,白天和夜晚是两种温度,炉火已经熄灭,客厅开了窗,但并不冷,反而有些暖和。   阳光越过窗落进来,白纱窗帘微微浮动。   餐厅桌子上放着早餐,宁父不知道在和谁通电话,刚刚挂断。   “爸爸,我看了最早回国的机票,明天凌晨就要走了,还能再陪您十几个小时。”   宁父一愣,“这隔了几个月才刚来,住一晚就要走呀?”   “不是您说的吗,不要在年轻时候胆怯,等老了才后悔今天所做的决定。不想遗憾,我总要弥补做错的事情。”   “那倒也不必这么急。”   宁父开着皮卡带她到农场溜了一圈,越过两座山头,便能瞧见另一面山上,漫山金灿灿的橙子,已经有许多果农在采摘。   这些澳橙树是宁父买下农场的第二年才种下的,前两年虽然也挂果,但数量不多,直到今年,她才第一次瞧见沉甸甸挂满树的盛况。   “农场这个月还蛮忙的,我就买了两台机器做包装产线,一台负责装网袋,到大城市的超市卖,另外一台挑大个儿的装箱出口国内。今年还正好赶上橙子荒,一上市就供不应求,二十多个学生都摘不过来。”   “能赚一大笔吗?”   “看样子是的。”   宁父站在山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样子,丝毫瞧不出他去年才刚做过心脏手术。   宁佳书下车跟在宁父后头,往那边的山坡散步。   “这两天开小飞机的师父家里孩子病了,正是要紧关口,你既然都回来了,走之前,就顺便帮爸爸给粮食撒一天药吧。”   宁父口中的小飞机,是架农用的轻型机,农场大了,牛羊视察起来费劲,就从别的农场主那儿买了架二手飞机。   这边的农业高度现代化,从播种、打药、到收割,基本所有的程序都有机器操作,其他的事情有专人在管,除去农忙,能让宁父操心的事情还比不上国内做生意那会儿多。   撒药这活儿宁佳书倒不是第一次做,反正晚上再出发去机场也来得及,她便点头答应了。   农药销售是昆士兰本地一所大学的农学院毕业生,配给之前,他已经来农场看过好几遍情况,又仔细告诉她剂量该怎么用。   宁佳书一一记下来,换了条耐脏耐磨的牛仔连体裤,驾轻就熟爬上飞机。   在农场起降不需要非常专业的划线跑道,在白天,一望无际宽阔平坦的田野,温和的风向与天气,让驾驶轻型飞机变成像驾驶自动挡汽车一样简单的事。   摸到久违的驾驶舱操作仪表盘,她刻意不去想的事情也浮上心头来。   申航领导给的假期其实早已经到期了,只是那时候正处季培风试音的关键阶段,公司三番五次催促她结束假期,回国就职,她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能一再拖延到今天。   最艰难那段时间,宁佳书想过,大不了就不再做飞行员了,反正她的家人都不希望她留在这个辛苦枯燥的行业。   云航被申航合并后,她并没有续约新的劳务合同。   律师告诉她,可以对旧合同提起申诉,除去洛杉矶三个月改装训练的违约金赔偿,她不需要为自己解约支付任何费用。那些钱还不值她衣柜的几个包。   飞机驾驶的高度不算很高,她敞着窗,风哗哗灌进来,耳机的阻隔并不能挡掉飞机旋翼的声响。   从高处俯视地面,视角像极了航拍。   她能瞧见宁父独幢别墅院子里的大片薰衣草和玫瑰花,黑、白、棕不同颜色的牛羊在山脚喝水。边上就是堆满粮食的大储物仓库,以及新建的厂房,那儿还有颗比院子更高、枝繁叶茂的大树。   远方蓝天白云的接壤,是金黄色的田野,土地里还留着上一季刚刚收割过后的冬小麦麦茬。   澳洲有着低至每平方千米仅有3.2人的人口密度,在内陆的大农场,这个数字还要更低,得天独厚的条件这给了这片土地最安详静谧的田园风光,机械的劳作模式也让人更容易丢开烦恼放空。   宁佳书闷头工作了几个小时,中午只停下来吃了顿午饭,草帽盖在脸上睡了会儿午觉,然后又带着保温杯鲜榨的橙汁上天。   这一次,直等到天快黑时,飞机才落地,滑进仓库门停下来。   太阳落山后天气便转冷了,山脚小别墅的烟囱在冒烟,大概是宁父做完饭,在给壁炉生火。   宁佳书忙完出了一头汗,她精疲力尽,胡乱用毛巾一擦,换乘交通工具,开着皮卡下山吃晚饭。   宁父从上一任农场主手里买来的别墅是正宗美式殖民风格建筑,白蓝相间,门窗对称,十分洋气。不过被宁父在门口一左一右挂了对家乡又大又红的灯笼后,画风便有些迥异起来。   太阳一落山,红灯笼就亮了。   勉强能照清小院子里的景物,别墅院子里停了一辆她从未见过的越野。   宁佳书没有多想,扯掉手套,开门下车。   她得抓紧时间,吃完晚饭洗了澡,还得开车到机场赶回国的飞机。   一边脱鞋进门,一边在玄关喊,“爸,你来朋友了?”   然后立刻,宁佳书闻见了厨房里传来的香味,她已经快半年没吃过一顿中二八经的上海菜,那甜里攥着咸香的肉味几乎在一瞬间窜入她的口鼻。   嗅觉是人类最强大的感官,味道也往往要比场景记忆来得更深刻,更久远,人们能忘记许多事,却往往忘不了熟悉的味道。   宁佳书的动作迟疑着发僵,鼻子瓮动,又嗅了两遍,愣在原地。   她知道,这不是宁父做的饭。   毕竟这香味,宁佳书像熟悉宁母的手艺一样熟悉它。   她在厨房边上瞧了无数次,甚至知道这道菜应该在什么时候放糖,什么时机下醋。   是她的错觉吗?   她扶着门框的手在轻颤,不敢转身,害怕希望落空。   “伯父早上给我打电话,他说你很想我,我就过来了。”   不是假象,不是幻想,霍钦的声音是真真切切在身后响起,低沉温润,和梦境里一模一样。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宁佳书便落泪了。   她能听见脚步在朝自己走近。   来不及切换哽咽的嗓音赶紧大喊,“你别过来,我浑身都是汗,没换衣服也没洗澡。”   拥抱从身后如期而至,在腰上收紧。   “无所谓,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伴随着一声喟叹,似是满足又似怀缅。   霍钦早上接到电话,托同事买了最快飞往昆士兰的机票。   上海没有直达航班,只能在墨尔本转机,到了布里斯班又换乘火车,火车换大巴到镇上,最后花光身上所有的现金,才租到一辆加满油的越野开过来。这一天复杂曲折的旅程也算得上人在囧途了。   幸而他最终还能赶在太阳落山前抵达这里。 第101章   太阳从山峦那边彻底落下, 橙黄色的云朵和天空彻底黯淡,拉起夜幕。   吃完饭,佳书裹上羽绒外套,和霍钦并肩在院子的台阶上坐下来。   南半球有种微小的生物叫蓝光萤火虫, 白天瞧不见, 只有夜幕降临, 才能从泛出的微光里寻到它们的踪迹。   置身这样的院子里,往往叫人生出种在银河系漫游的错觉。   “今年上海开春的时候, 灰灰飞走了。”   分别大半年, 霍钦原本有很多话想说,谁知起头只想到这件事情来。   “它学会飞了吗?”   “也许吧,有天我买菜回家,发现窝里只剩几根羽毛了。”   “我妈白给它织那么多毛衣了。”宁佳书感慨。   “它不属于阳台, 天空才是它的家。”霍钦说到这儿, 偏头看向她, “佳书,你怎么从来不告诉我你对禽类毛发过敏?”   宁佳书心里咯噔一下提起来,“这是谁跟你说的呀……”   “何西告诉我的。”   “我就知道, ”宁佳书磨了磨槽牙, 小声嘟囔, “这个嘴上没门的家伙……”   “她还告诉我,上高中的时候,你们就认识我了。”   宁佳书脸涨得通红,伪装多年的暗恋突然曝光,像是衣服被剥了个精光的羞耻感,从头到脚将人包裹席卷。   再也忍不住了,气急跺脚, “她怎么连这都说呀!”   “我反而很感激她。”   何西退租公寓前,把佳书所有留下来没带走的东西打包送到楼上。送东西或许是个借口,重点是,她站在门口对他吐露的那番话。   霍钦从不知道,原来在他没有丝毫察觉的青春里,他早早已经和佳书呆过同一个操场上体育课,参加过同一个航模大赛,挤过同一间阶梯教室……   无论演讲还是主持,他中学时期值得回忆的每一段时光,在照片之外的角落,也许都曾由她的参与。   他要感谢何西,是因为她将他从未见过的佳书分享给了自己。   如果他们的爱情是一段弧,那这道碎片,已经足以将所有的缺失补足。   她所有在感情中的虚张声势,满不在乎,恰恰因为她过于在乎。   “她还跟你说了些什么?”宁佳书气呼呼。   “也没有很多,她就说你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鸽子,说你们曾经拿到过我的社交账号,”霍钦说到此处好奇,“账号都拿到了,你当年为什么不加我呢?”   宁佳书撇撇嘴,沉吟半晌才讲,“我说了你可不准笑。”   “我保证。”霍钦承诺。   她这才放心:“因为账号是我们班一大群女孩子一起拿到的,我才不想跟她们一样,成为暗恋你的女生中普通的一个。”   “我发誓要做你真正的女朋友的。”   事实上,大家把记着账号的纸条抢来抢去,宁佳书在一旁抱手不屑。   ——‘大惊小怪,老子发誓早晚有天要把霍钦泡到手!’   这是当年宁佳书心里的原话。   霍钦食言了,因为笑容不受控从他唇角蔓延到脸颊,就连眼角眉梢都浸透着喜悦,笑声低沉却爽朗,霍钦不常这样笑的,任谁都能听出他有多开心。   宁佳书恼羞成怒拍他,“你不是保证了吗?”   “对不起,佳书,”他肚子都笑疼了,只能捧腹,一手阻拦她的袭击,“我是没想到你这么有志气,真的做到了她们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   佳书本来生气来着,一听这句又得意起来,“那是,我发的誓就算翻山跨海也要做到的。”   “没有翻山跨海那么难吧,”霍钦纠正,“我认识你之后,不是很容易就喜欢上你了吗?后面都是我在追着你跑的。”   “才不是!你这就忘了?”   宁佳书说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难处她能讲个三天三夜,“我考上民航大学的时候你已经到了航校,我到航校的时候你都快毕业了。我都使尽浑身解数了,你眼睛里还是看不见我,好不容易在一起,还因为和畅的事情跟我吵架……”   霍钦被控诉得哭笑不得,“佳书,你在倒打一耙吗?我哪里是和你吵架,我是爱之深、责之切,是你一声不吭跑回来昆士兰,再回来就带个男生到我面前打晃。”   “我不这么做,等着你来跟我说分手吗?”   宁佳书振振有词,“按我当时对你的人品了解,和畅都已经被停飞淘汰,只能转地面了,就算勉强继续下去,我们的关系根本不可能健康往下发展的。”   霍钦竟被她噎到语塞。   这话竟然有道理,如果没有分开各自沉淀的那些年,他不会知道自己有多想她、多爱她。   太长久的得不到会变成人一生的执念。   好在和畅自己并不后悔,他转到地面以后发展得不错,三五年一升,现在已经是公司中层干部。   航校当时那关口肯定要处分其中一个人,大概率会是宁佳书,所以和畅庆幸停飞的是自己。宁佳书飞行技术、危机处理能力比他强,换成地面,人际关系处理却未必比他游刃有余。   他们都阴差阳错找到了各自最合适的位置。   她继续问他:“你第一次认识我,还记得什么时候吗?”   “记得,和畅生日。”   “比我认识你晚了四年。”宁佳书轻哼,“本来我根本不想去和畅生日会,听说你也去,我才去的。那天我化了两个小时妆,你看都没多看我几眼。”   “这你就误会我了。”霍钦喊冤,“主要一直盯着女孩子看不礼貌,那偷撇一两眼不是得适可而止了吗?”   “真的!”宁佳书惊呼,指着他,“你真偷看我了,都看哪儿了?”   霍钦别开头不想答,被宁佳书双手掰着他的脑袋转回来,眼睛晶亮,“看哪儿、看哪儿了?胸还是腰啊,还是腿?”   “我记得你的眼睛,嘴巴。那天晚上被灯光照得亮晶晶晃眼,像泡过冰糖水,感觉很甜。”   宁佳书终于满意了,“那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你每次靠近我的时候。”   霍钦对异性的萌动来得很晚,青春都快结束了,他才终于体会姗姗来迟的情窦初开。   宁佳书在爱情里确实称得上无师自通的高手,无论是她周身弥漫的荷尔蒙气息,还是微风轻浮撩动的长发,轻挑的眼睫、一颦一笑,她总是能轻易在凑近一个人的时候,将人心神抓紧。   这种初见时肤浅又表面的了解,已经足够让许多人深陷。   霍钦和别人不一样的是,他有定力,理智往往大过情感。他悄无声息压住自己的触动,又和她相处了很久。   直到某一天,他觉得再也控制不了这份情感的时候,才向她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   “我那时候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你喜欢我,要放弃了的,还好你抓住了最后的机会表白。”   霍钦愕然,“你不是发过誓吗?”   “那我也不能愚公移山啊,反正这个誓,我不说又没人知道。”   “你可真是……怎么说都有理。”霍钦哭笑不得。   身后檐下挂着成对的红灯笼,花香弥散在昆士兰的夜空,温度有点低,但她把头埋进霍钦的颈窝后,就感受不到寒意了。   院子里养的几只牧羊犬也不再叫,饱餐后趴在一处取暖,安详地入眠。   损失了一张昆士兰回国的机票,但宁佳书无比感谢上天还给她一个这样的夜晚。   ==================   第二天一早,霍钦难得被在他之前起来宁佳书敲响房门。   她穿了休闲运动服,粉色卫衣外面套一个羽绒马甲,活力满满,还戴了帽子防晒。   “走呀,我和爸爸陪你去镇上还车,顺便吃饭,回来还可以去摘橙子。”   她的长发被剪到披肩,跟二十岁时候,霍钦第一次认识她的样子很接近了。   连笑容也如出一辙,青春天真,不含一丝阴霾。   澳洲的内陆是大片大片农场,有时方圆几十公里都见不到人影。中国人始终很难脱离人群,宁父当初也考虑到这一点,农场买在了离大镇不远的地方。开得快些,他的别墅距离镇上只需要十分钟车程。   到了镇里,配套设施就比较完整了。   学校、艺术、天文、体育馆和游乐场,大型超市一应俱全,全镇大概有十几个华人,宁父都认识。他们在超市采买完,餐厅吃了饭,还顺路去上回救他一命的老朋友那儿喝了杯茶,顺便还收获了朋友家人从国内寄来的一箱真空腊肠。   后备箱被填得满当当,回家路上,霍钦开车,佳书坐副驾驶。   宁父乐呵呵一整天,似是终于想起来提正茬,“小霍呀,你爸妈同意你和佳书的事儿吗?”   霍钦赶紧点头,“同意的,我爸爸跟奶奶之前就很喜欢佳书,就是我妈妈……她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是现在也想通了。”   “那这个事情可不好勉强的哦。”   宁父把话说朝前,“我就一个女儿,肯定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只要结了婚,就是要和你们家每一个人相处的,但凡有点矛盾,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请您放心伯父,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保护佳书,不让她受一点委屈。而且,我妈妈并不勉强,她现在是真心实意同意我们的事情。”   霍钦说起来这个,偏头问她,“你还记得去年除夕当晚,中环上的连环车祸吗?”   “当然记得。”宁佳书奇怪他怎么会突然提这个,但还是感慨,“那天最前面小轿车里的驾驶员都不知道有没有活下来,我记得满地都是被雨水晕开的血,第一次见到车祸现场,吓得我心都快蹦出来了。”   “他活下来了,就是出血量太大,输了很多血。”霍钦告诉她。   “你怎么知道?!”宁佳书的惊诧都要写在脑门上了。   “因为,另一辆SUV里的一家人,是我堂兄堂嫂,还有他们的女儿。”   “竟然还有这么巧的事?”宁佳书都惊呆了,“那你堂兄他没事吧?”   “断了两根肋骨,好在当时没有随意移动,裂口没有伤到内脏,住了一个月就出院了。他们出院后一段时间来我家做客,刚好我侄女在我房间瞧见了你的照片,她说,是你给了她一张毯子,还帮他们一家人包扎了伤口。你告诉她,你是飞行员。”   “我听完就知道她没有认错。”   “所以你妈妈因为这件事改变了对我的看法?”   “是这样没错。她一直以为我因为自己喜欢,所以美化你的形象,但最后被证明事实并非这样,佳书你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这件事确实让宁母放下了偏见,但最决定性的因素,还是她看到了儿子的决心。   霍钦不是一个能轻易被改变的人,这一点从他童年时立志要继承父亲的职业,十年过去,就算高考分数高到足以轻松进入国内任何一所TOP10院校,也依然坚定选择了民航大学就能看出来。   霍母终于意识到,霍钦也许并不是在威胁自己,而是真心实意觉得,他能爱宁佳书一个七年,也会爱她下一个七年,再下一个七年。   僵持下去也许她终究能赢,但是输掉的,却是霍钦的一生。   宁佳书就这样柳暗花明获得了未来婆婆的认可。   “这是什么神仙凑成的巧合?上海这么大,连老天爷都不忍狠心对待我。”宁佳书兴奋。   宁爸一头雾水,“小霍你再仔细讲讲,我怎么还晕头转向、稀里糊涂的呢。”   “就是去年除夕,佳书在中环遇到连环车祸,恰巧帮我堂兄一家处理了伤口,事后小侄女来我家做客,把她照片给认出来了。我那个堂兄是博导,在东风弹道研究所工作,平时还带学生,所以直到除夕才回上海。我妈刚好特别喜欢他们一家。”   宁爸先是着看向左边,“那佳书你没事吧,怎么这么大事没跟我提过?”   “我在后边堵车呢,隔了快一公里了,后来就赶飞机去加州,这不是没空儿说吗。”   消化了一会儿,又朝右边点评,“别说,你们这还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兜兜转转那么多挫折,也没把这对孩子分开。   ==================   在大城市呆太了太久,农场里什么事物都能令人感到愉快新鲜。   宁佳书先是和霍钦轮换开小飞机给种粮食的耕地撒完了药,带着他光顾完农场的每一片风光,又兴冲冲和雇来兼职的各国留学生们一起摘了两天橙子,吃着无公害蔬菜,闲暇时撸撸牧羊犬,开皮卡放放牛羊,提前过上了田园牧歌的生活。   直到一天早晨霍钦突然问她,“佳书,你有计划过什么时候回国吗?”   宁佳书一愣,自从霍钦来了之后,她就没想过这个。   回国就意味着马上要迎来一大堆乱七八糟严苛的考核,回到申航,回到天空,回到她的岗位工作。   这种感觉像是要套上一匹脱缰的野马,习惯了自由松散的日子,要重新钻入那条条框框都被定义好的格子里去。   很久之前,她选择航空大学是为了追上霍钦的脚步。   到后来,她的目标是成为申航A330最年轻的机长。   两样目标都达到,现在让她回去工作,好像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动力。   她喜欢天空没错,但她既不缺钱也不缺生活的意义,为什么要逼自己重新适应那些枯燥乏味的日子?   霍钦已经熟悉宁佳书熟悉到,瞧见她犹豫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的地步了。   佳书惯来对她不感兴趣的东西是眼角都不带捎一下的,还喜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很多时候,可能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强逼她去做,就像按牛头喝水,只能适得其反。   他心里叹气,面上却还是微笑,把剥好的橙子递到她手上,提议道:“不如我们再租一次Cessna 182,穿越大平原,到墨尔本去吧?”   宁佳书才听完,立刻便同意了。   那年去墨尔本,是她一生最美好的记忆之一,她一直想找机会再重走一遍当年的路线。   霍钦这个想法正好撞她心口上了,当下便兴冲冲回复,“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我随时都可以!正好冬天的圣灵群岛很美,我们还能在那边停靠住一晚,还可以去看大堡礁!” 第102章   霍钦提前查看沿路气象, 在网站预定飞机,做好飞行计划,挑了个晴空万里的早晨开车到大镇郊外的机场。   他们都有执照,所以并不需要教员随行。   把车摆在停车坪, 两人下车前都换了轻便保暖的飞行夹克, 和机库的前台打好招呼。   因为是家新通航公司, 所以小飞机内部陈设都还挺新,外部漆成蓝白相间的颜色, 装载了最新的卫星导航和雷达气象系统。   和上次稍微有点不同, 上回宁佳书还没拿到执照,这次坐主驾驶座的变成她了。   飞行包甩到机舱后头,按照安全程序,他们例行大致检查了一遍飞机性能, 重新熟悉一下驾驶舱, 戴好对讲机, 便进入跑道滑跑起飞,很快与塔台告别。   像这样目视条件好的天气,不需要时刻紧绷, 开起飞机来时非常放松舒服的, 只要做好飞行计划,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不需要联系空管,自己找到在航图上标记的地面参照物,就能保证不迷航,顺利到达目的地。   对航路更熟悉的话,甚至都不需要配航图,靠记忆就能找到航向飞行。   跟空旷的平原开车不同,天上开飞机的感觉是三维的, 更洒脱也更自由。   窗子打开,瞧着地面城镇在视线中变成越来越小的矩阵,爽感简直妙不可言。   宁佳书的头发顺着风流拂动,飞机螺旋桨的声音很大,只要一摘下耳麦,就像在夜店蹦迪,说话得凑近对方耳边才能听清,交流全靠对讲,但她的心情仍然非常不错。   霍钦显然也很开心,甚至都开始回忆从前在航校的记忆了,“你还记得咱们学飞时候吗?冬天大清早起来在航校停机坪吹冷风,抱着鼓风机给飞机引擎加热。”   宁佳书当然记得,“你别说,我从前还挺怕冷的,那年从西澳回国后,就再也不怕上海的冬天了,可能就是那时候把皮肤脂肪层练厚,变抗冻了吧。”   “这就是你冬天坚持露脚踝的理由?”   “哈哈哈,我就是不抗冻也要穿裙子露脚踝。”佳书被他逗得仰头笑,“你不知道吗,何西平常翻个指甲盖能冲男朋友哼哼几天,每次打完痛感七级的热玛吉能擤着鼻涕跟医生说,下次还来!女人都这样。”   霍钦不认识热玛吉是什么东西,宁佳书又是一番科普,顺便给他形容了这项残酷的美容手段,每提拉一回需要连续感受皮肤的灼热几千几百次。   美容院做热玛吉的楼层痛苦哀嚎现场每每堪比医院产房。   听得霍钦头皮发麻,“你也打算去做吗?”   “我目前还没受到太多地心引力困扰,过两年去吧。”宁佳书耸肩,“毕竟我都二十八了,可能某天忽然醒来照镜子,皮肤就松弛了呢。”   霍钦想了半晌,认真道:“佳书,其实你不需要挨这份苦,因为衰焦虑烦躁,你老了,我也会陪你一起老。”   “可是很多男人衰老得比女人缓慢。”   宁佳书不服气,“你骨相长那么好,四十岁都不需要担心皮肤松弛的事情,仍然会有一堆小姑娘朝你前仆后继扑上来。”   “你就喜欢睁着眼睛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霍钦生气戳了她的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在这方面我让你操过一点心吗?就算有天你皮肤不再紧绷,脸上长满皱纹,可我爱的还是你啊。”   “无论年轻的还是衰老的,每一个时刻的你。”他强调。   “那倒是。”宁佳书心里美滋滋,“但热玛吉还是要打的,只要好看,我就开心,只要开心就不觉得受罪,人本来就是来世间受苦的。”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话一连串讲完,最后给他塞颗糖:“我也爱你。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你操心了!”   霍钦反应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她保证的是什么,忍了半晌,嘴角还是不受控上翘。   “那你最好要说话算话。”   窗外是大团的蓝天白云,隔着飞行墨镜,他们彼此相视一笑,然后就听耳麦里有四川话传来——   “我讲你们两个,差不多得了哈,莫棱个儿整。”   “啥?”   猛地在异乡听见国内方言,宁佳书一脸懵。   管制员的男声幽幽清了清嗓子,把口音强行扭到川味普通话频道,“我们这儿,禁止占用空中频率对单身狗发放狗粮。”   他说完还用英文复诵一遍,频道内立刻传来一阵大笑。   宁佳书这才发现,刚刚跟塔台脱波以后无线电通话按钮没有关,监听频率的地面管制员是个华人,从头到尾听了全程。   频道内其他人虽然一句听不懂吧,但你侬我侬的氛围还是能感受的,全程愣是没人出声打断他们。   闹这么个大乌龙,两人强忍着笑挂了地面频道。   ==================   从两人起飞的位置到墨尔本大概将近一千四百公里,但是他们并不打算直飞,就慢慢绕,沿着路上的景点飞行,反正边玩边飞。   小飞机的时速大约保持在每小时两百公里左右,航程两天一夜,中间餐点在不同的机场过站停靠,顺便休息加油。   昆士兰州冬天的海边,飞高了甚至还有点儿热。   正午充沛的阳光洒在湛蓝的大海与黄金海岸,整条海岸线绵延长至近六十公里,依傍大海拔地而起的大都市,高楼林立,摩登与自然天衣无缝结合。   没有一个位置,比飞机上高空的俯瞰更能记录它们的美。   中午,他们在市郊降落,给飞机加油加油,顺便吃个午餐。   不过休息两个小时,在停机坪上的飞机机舱内已经被晒得挺热了,扎进去就闷出一头汗。   这次换霍钦在主驾驶。   起飞前,宁佳书的手持小风扇偶尔转到他那边儿,给他降降温。   “热吧?”   “不热。”霍钦的头发已经微湿了,不过仍摇头笑起来,“我大三刚到西澳时候,赶上历年夏天最高温,不小心摸上去,安全带金属扣能把手背烫起泡。你坐稳吧,我带你兜兜风。”   霍钦的兜风,是真兜风。起飞后不久,就路过一片通航公司提供给学员的练习空域。   他像教员给学生们做失速训练那会儿,后拉驾驶盘,将飞机仰角抬到最大,到后面机身几乎与地面垂直,抬眼望出去就能瞧见天空,像在高空翻了一个筋斗云,绕着海岸盘旋了一圈。   整个过程兴奋得像坐了冲入云霄的过山车,这可比坐超跑副驾驶刺激。   “还热吗?”   “再来一次就不热了!”宁佳书眼睛发亮。   离开昆士兰的空域后,他们晚上并没有按照原计划在目的机场备降。   原因是原定飞行计划的航线后段天气出现变故,天黑后,他们临时备降在一个小机场。   澳洲地域太宽阔,超过五六千人的小镇一般都已经配备起降机场,降落之前,宁佳书确定自己从没在地图上见过这个小镇的名字。   但小镇机场塔台的欢迎方式倒是令她终身难忘。   飞到五边接入频道时候,霍钦跟塔台聊了几句天。   对方大概以为她们是度蜜月的新婚夫妇,就在霍钦进近的瞬间,突然打开了机场全部的灯光系统。   “Surprise !”   声音粗犷一听就是个彪形大汉的塔台,给了两人一个浪漫的惊喜,告诉他们欢迎落地。   绕是宁佳书在空中已经见过无数美景,还是忍不住被此刻震撼。   绚丽的灯光将整个机场照明,如同白昼。   还好手机就拿在手上,打开相机赶在落地前拍好Live,顺带发了个朋友圈。   机场地勤告诉他们,小镇休息得比较早,机场往返镇上的大巴已经停了。不过他们可以选择在FBO的走廊睡一夜,那里有他们提供的软椅、热水和插座。   旅途中的意外,往往都能变成绝对无法再来一次的珍贵回忆。   就像她们出发之前,也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备降在一个地图都很难找到的微型机场,吃完泡面,借员工休息室冲了澡,并肩坐在走廊,披着同一件大衣刷宁佳书的朋友圈。   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凄惨,反而有点儿温馨。   不,也可能是因为在霍钦怀里做什么都很温馨。   地上摆着他们出发前带的、还有早上打包的食物,用FBO茶水间里的微波炉稍微热一下就能吃,还可以蹭热水泡咖啡。   饿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能吃得挺香,再一杯咖啡灌下去,人生就圆满了。   两人都发出满足的喟叹。   “像不像在航校时候,大家用小厨房的微波炉加热一下,挤在机库的大桌子上一起吃饭?”   “还蹭教员的咖啡和奶精!”   宁佳书仰头抢答。   他们的距离很近,洗发水香味在呼吸间萦绕,霍钦低头吻了她的鼻尖,像蜻蜓点水,温润又柔软,带着过电一般的酥麻。   这是他们重逢后的第一个吻。   肌肤不过相触一瞬间,他们对彼此所有的肌肉记忆便又都回来了。   朋友圈叮叮提示有新进回复,只不过他们全身心都在彼此那儿,再也分不出余光查看。   ——卧槽,我没看错,驾驶座的男人是霍钦?你俩复和了?   ——航空男女的爱情也太浪漫了吧!   ——呜呜呜呜,忍了七个月终于可以开麦了,我想你小舅妈!   ……   ==================   翌日,他们在机场简单洗漱,吃过早餐。   瞧着航路天气好转,便再次启程。   最后一天,航程大半都靠近内陆,不挨海了,这条路线也终于和几年前她们飞过那一条重叠。   一望无际的宽广草地与天际接壤,唯有划过的铁道线将大平原一分为二。   视线尽头远远能瞧见有火车头缓慢移近,霍钦突然看向她。   “佳书,要追高铁吗?”   这一眼含了千言万语,窗外的螺旋浆声渐渐大了。   随着平原上刮起的侧风,年少时的飞扬的激情重新爬上心头,他们都想再做一次不再年轻的事情。   不必回答,霍钦已经懂得她的答案。   他右扳驾驶盘,机身往左侧切近,在最后一刻,把操纵权交到宁佳书手中。   他们之间的默契甚至不需要言语交流,宁佳书把油门拉到最大。   近了,更近了!   他们从上往下俯瞰,飞机却同样也是高铁上所有乘客的风景。探头就能隔着车窗玻璃,在触手可及的天空瞧见与高铁竞速的飞行器。   莫名的情绪在胸口涌动,这一瞬间,宁佳书久违地想起了,她选择飞行后每一个重要的时刻。   大三到西澳,和室友煮火锅的第一天。   迟到被教员罚擦飞机,学生证上被打圆孔,以儆效尤。   那年毕业典礼,教员亲手给她佩戴的飞行徽章。   还有入职云航,领到的第一套制服,皮鞋、毛背心、肩章还有飞行箱。   ……   很奇怪,这些她以为早已被遗忘的东西,竟依然清清楚楚盘恒在她心底。   她突然记起最初喜欢上飞行的那一刻,那时,她是不是也像这一秒,万丈豪情,踌躇满志。 第103章   “爸爸!我打算和霍钦从墨尔本直接回国了, 你什么时候有空到镇上把我行李寄过来。”   宁父接到电话时候,正在厂房视察生产线包装橙子。   这些箱装的澳橙未来也会进入渡轮的货舱远渡重洋,回到北半球的中国去。有一瞬间,他叹口气, 深深觉得, 生女儿怎么跟种了棵橙子树似的, 辛辛苦苦培育大,果实却摘给别人吃了。   明明讲好了多呆一阵子, 说回国就回国, 连声招呼也不打。   “你要回去工作了?”   “嗯!”宁佳书嘴甜恭维他,“谢谢爸爸,让我长这么大不愁吃不愁穿,不过我也不能躺着过一辈子。做飞行员虽然辛苦, 但人生这么长, 总得做点充实的事情, 是吧?”   宁父悄悄叹口气,“不论怎么选择,只要你觉得快乐就好。”   “你快乐, 爸爸就是幸福的。”   ==================   宁佳书终于以女主人的身份, 正大光明搬进霍钦的家。   当初带出国的行李箱一个不差又重新带回来, 填进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宁母带着弟弟来做客,被霍钦住房里的一尘不染惊呆了,悄悄把宁佳书拉到一边。   “霍钦这么喜欢干净,以后会不会嫌弃你不做家务呀?你在家时候我通通包办了,结婚以后你可得勤快点儿……”   宁佳书还以为宁母慌里慌张是要干嘛,一听这事儿翻个白眼。   “妈,我成年后跟霍钦住一起的时间加起来比跟你住一起还长, 我生活习惯怎么样他都清楚的,你瞎操什么心啊。再说,我做不了,还不能请钟点工啊?”   “别什么都花钱花钱,就算你请个五星厨子来家里,也比不上自己亲手给他做到的菜好吃啊,男人是需要温暖、需要哄的……”   “我还是觉得五星级厨子做菜好吃。”   宁母瞪她。   宁佳书赶紧拖长调子推着她回去,“妈妈快别用你失败的婚姻经验来指导我了,该怎么做我都知道啦——”   进门前,宁母从坤包的小兜掏出一张卡,“喏,给你的嫁妆。”   “妈,我要这干嘛,你留着吧。”宁佳书塞回去,“都不够我买几只包的,我爸给的够多了。”   宁母又瞪她,“你爸是你爸,我是我。怎么花是你的事,给不给是我的事。”   “那行吧我留着,给弟弟以后上学用。”   没等宁母来得及说什么,宁佳书打开衣柜,“妈你过来,我昨晚把旗袍挑出来了,你试试看,选套合适的旗袍婚礼上穿。”   “你的腰身我哪里塞得进去?”   “你喜欢哪个款式,我拿去让裁缝一模一样做一套不久成了,就找你最喜欢那个老师傅。”   宁母做了半天心理建设,“不行,你这个颜色太亮了,不适合中老年人啊。”   “怎么不行啊,您是丈母娘,穿亮点儿怎么了?”佳书凑到她耳朵边,“总不能被霍钦他妈压下去吧?”   宁母本来还怯怯的,一听这话立刻回头,“她穿的什么,也是旗袍?你给妈选吧,不行我这段时间少点吃,争取少改点儿尺寸,把腰身塞进去。”   反差之大简直叫宁佳书捧腹。   宁母隐约知道上回两个孩子分手有一部分霍母的原因,虽说现在结局都皆大欢喜了,但心里总是憋了口闷气。   她生出这么漂亮的孩子,谁有资格嫌弃?   ==================   从回国决定结婚到领证,宁佳书只花了一个月。   在八月挑了个黄道吉日,没有邀请同事,只简单叫了些亲戚朋友,在礼堂室外露天举行。   婚纱和排场都一切从简,简直不符合宁佳书一贯走的奢侈路线。   “怎么回事儿?你婆婆苛刻你啊?连个化妆师都没有,那么小一个礼堂就把婚结了?”   何西想穿伴娘服很久了,没料宁佳书压根没给她机会。   “是我自己想简单点儿。她就一个儿子,知道我不想大办还不乐意呢,非要给我花钱。”   “给你花钱还不要,你不趁这时候找点儿存在感,结了婚等着被人捏圆搓扁吗?”何西看她的眼神简直像在看傻子。   宁佳书对着镜子别头纱,闻言斜她,挑眉。   “你兴奋个什么劲儿啊,还没说完呢,卡我收下了,这不刷完穿我身上了吗。”   何西进门时就觉得这婚纱漂亮得闪人眼睛,不问也知道是承受不起的价格,但真听见宁佳书把一整场盛大婚礼的钱花来买条裙子时,贫富差距还是把她心态的小船打翻了。   霍母的气派,坚持从头到脚写的都是“贵妇她妈”。她给的卡,想也知道是多大一笔!   她低头看自己的掌心,想刚才就是这双手毫不温柔地替它拉上背部拉链,系了丝带,忽然升起一种罪恶感。   两秒钟后开始痛锤宁佳书,“啊啊啊,你还是人吗?你怎么舍得花这么多钱买条裙子?”   “因为我只结一次婚呀。这会是我一辈子最珍贵的藏品。我穿完就留给我女儿,我女儿穿完还能留给她女儿,多好。”   “你怎么知道你一定会生女儿?”   “我许愿了。”   宁佳书捧着花出门前,最后一次回头凝望镜中上完妆的人。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眼神这样温柔静谧,坚定明亮。   每个人都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仓促把自己嫁掉,可是,一样东西的可贵,往往只有失去过才能叫人学会珍视。   在洛杉矶的近两百个日夜里,她无数次绝望幻想,她的人生还会不会迎来这一刻。   真好,上帝满足了她的愿望。   错过一次、两次……还能有第三次机会重逢,毫无芥蒂彼此相爱,她已经是天底下顶幸运的人,她不在乎排场,不在乎多少人见证,她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将一切美好的东西套牢,从此都属于她,再也不离开。   ==================   销了婚假再回到申航,大家都还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什么情况,你这就结婚啦?”   师兄向北还想不通,飞机进入巡航又开始喋喋不休:“佳书,你这人生进度条上简直是绑了火箭啊。三年前你进申航,第一次跟飞,做二副,还是跟我后边儿的吧……”   他目光无措地从后面的观察位移到右座,又移到主驾驶左座,绝望道:“现在你一个女孩儿都升了机长又结婚了,怎么我还是个副驾、还是个光棍儿?”   “师兄。”   宁佳书填单子呢,闻言抬手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吃咸点儿,看淡点儿,毕竟世上像我这样的幸运鹅不多。”   “何止幸运,都赶上天选之女了。你瞧你进申航以后,连遇两次事故都毫发无损,又表彰又拿奖金,年刊也上了,机长也升了,连申航的航草都让你拐跑了。任可雅这么豪横的后台,都差你的风头差远了!”   宁佳书故作惊讶,捂嘴。   “这事儿都让你发现了,嗨,你别说,我有时候也怀疑我是不是上帝老人家的私生女来着,怎么我许的愿他个个都听见了呢。”   向北目光难言上下扫她一眼。   宁佳书整整制服领扣,自信挺直腰背,“怎么看着我?”   “你写满得意的漂亮脑袋让人巴掌痒痒。”   “师兄,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非要对未婚和已婚女性两幅面孔吗?”   “唉……”向北长叹一气,“霍教员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老婆这么嘚瑟。”   “他就喜欢我这么嘚瑟。”   ……   端着咖啡进驾驶舱的3号猝不及防莫名其妙就这么被冷冰冰塞了一嘴狗粮。   果然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啊!   宁佳书心里感慨,还是回来上海好,这么秀完一通,她感觉自己神清气爽。   ==================   百万大V豆豆的小舅妈归位刷了一波热度。   申航宣传部正愁没主题,借着素材,出了一期霍钦与宁佳书的内页,飞行员夫妻档专题。   内部刊物不外售,向来只夹放在飞机座椅靠背后头供乘客翻看,谁料半个月下来,印刷的杂志竟被拿走了七七八八。   按照申航的规避守则,他们都是飞行员,成为夫妻以后,就永远不能再被排到执行同一航班。借着这次机会,申航的大数据智能系统给他俩拨了一点儿额外优待。   比如,局方为了保障长期高空工作的飞行员身心健康,增进搭档们彼此之间的了解,会强制航空公司每年定期组织活动,分批派飞行员们到疗养基地进行休整,申航也有修养名额和时长规定。   出国大半年,宁佳书本来已经做好了剩下半年忙成陀螺的准备,没料到接近年末还能遇上这样的好事。   排到和霍钦一起到疗养院公费度蜜月!   长达两个礼拜的例行疗养套餐完全是为新婚夫妇量身定做!   鸳鸯浴!   ——就是温泉山庄集体泡温泉。   手牵手在电影洒泪拥吻!   ——局方组织观看教育电影空中浩劫系列。   夫妻运动!   ——在航医敦促下进行的体能训练。   绝了!   宁佳书趴床上晃脚,翻着Pad里公司发来的日程安排表,啧啧称赞。   “你的书要带吗?”霍钦在床尾替她收拾行李。   “带什么书呀,玩儿还不够呢。”宁佳书翻身回头瞧一眼,撒娇,“老公,泳衣多收几套吧,我到了那边儿要每天泡温泉!”   霍钦指尖顺着柜里她那沓泳衣上划一遍,合上抽屉不大情愿,“佳书,疗养院也不止我们俩去,还有其他同事呢,你每天穿这些不行吧?”   宁佳书瞧他拧眉,试探:“那我就在房间里穿?”   好吧。   霍钦重新拉开抽屉,默不作声都收了进去。   ==================   虽然没能参加他们婚礼,但四部的同事们从宁佳书回国、领证到婚礼,都从朋友圈围观了全程。   单身狗向北原本以为这已经是对自己最大的惩罚,万万没料他们竟然还能公费把恩爱秀到疗养院来。   能想象吗?   360度4D荧屏环绕音效里,空中浩劫世纪大空难两架飞机相撞爆炸起火的瞬间,他心提到嗓子眼不敢看,忽然发现前头依偎的两颗脑袋。   晚上兴致勃勃趁大家集体活动,带上泳圈找个没人的池子泡温泉。   突然发现对面泼水嬉戏的年轻夫妻。   盘山公路五公里长跑,跑到一千五已经喘得要断气,眼睁睁瞧着两口子肩并肩从他视线里跑远。   向北踹了一脚路边的花花草草,“啊啊啊啊!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向北怎么了?”霍钦隐约闻声,奇怪回头看。   “工作压力太大了吧,”宁佳书解释,“这不就排到和我们一起疗养来了吗。”   宁佳书长期保持体能训练,路程过半后还能勉强和霍钦跑并排。   只是听见妻子的喘息渐重,霍钦还是将速度一再降缓,胳膊伸到到一侧,给她扶稳借力。   快到山顶时,运动服里已经出了一身汗。   “不行了,我跑不动了。”佳书手撑膝盖,弯腰喘息,“不是说五公里吗,我怎么感觉早就跑过了呢?”   “对啊,终点已经过很久了。”   “啊?”宁佳书回头看,“路上插旗了吗?你怎么不提醒我?”   “因为我想带你到山顶看一次日落。”   霍钦转身回头,眼神漆黑明亮,微微笑起来,“往年都只有我一个人来,他们都跑一半就回去了。”   佳书瞧他那么期待,不忍拒绝,但腿软又忍不住想往下坐。   “那要去也行,我们稍微休息会儿。”   霍钦快步回到她面前,背对蹲身。   “等会儿太阳落山就看不到了,在我背上休息吧,我背你。”   过山风沿着盘山公路拂来,带着草木的清凉,掠过霍钦沾湿汗水的鬓角。   宁佳书趴在坚实宽厚的背脊上,晃了晃小腿。   “累不累呀?”   “我是男人,背老婆不累。”   宁佳书被霍钦不多得的甜言蜜语灌得心花怒放,“那下山还背吗?”   霍钦脚步顿了顿。   他似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认真思考,才开口告诉他,“佳书,只要你愿意,我就可以背你一辈子。”   山路很长,宁佳书还没到山顶,但她觉得此时的风景已经足够壮阔。   瑰丽的余晖将山那边的天空染成大片粉红,夹着橘色、金橙的波浪,像打翻了画家的颜料桶,迟暮的晚霞美得叫人不敢正视。   夕阳归山海,天地万物安静下来。   人一生不知能遇上几次这样的落日。   霍钦的左脚踏过映出最后一缕霞光的落叶,然后终于听到宁佳书在耳边轻声呢喃。   “你知道我愿意的。”   他们曾一同感受过南半球冬天凌晨六点的寒风,极速追逐过南澳大平原的高铁,几千英尺的高空俯瞰缀在布里斯班海域的圣灵群岛……无数的夜晚交缠拥吻,伴着彼此的呼吸深眠。   宁佳书的呼吸已经平缓,反而是霍钦累了,隔着背脊都能清晰听到他胸腔里的心脏搏动。   她轻轻将脑袋依偎在男人肩膀,轻声问他。   “霍钦,一辈子这么长,你会后悔跟我结婚吗?”   晚风将他的答案送入耳朵里。   “你也明知道我不会后悔。”   是这样没错。   他们都再也找不到一个与自己如此契合的、曾共度青春年少与未来漫长岁月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