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病树与烂柯人 作者:舍曼   文案:   -1   “时间分两类,你在的时候和你不在的时候。”   你不在的时候,我就成了烂柯人。   -2   一个每年挂上几日凭吊牌匾的火锅店,   一个在地震中痛失所爱的火锅店老板,   一个孑然十年后忽而枯木逢春的男人。   -3   倪芝揪着他衣角,“烟叔。”   陈烟桥的眼神盯得她心里发毛。   她想起来她上次这么喊他,他一脸不满地让她好好说话,可能是不想显得他俩年龄差上许多。   “那我不这样叫了。”   “不是,”陈烟桥勾着她发梢,慢条斯理地调笑她,“再叫一声。”   【扫雷】   慢热   洁党慎   男主轻微瘸,右手无力   内容标签:边缘恋歌   主角:陈烟桥,倪芝 ┃ 配角:蓬莱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在地震中痛失所爱的火锅店老板 ================== 第1章 红油锅底   从护军街出去,不用过铁道,右拐走几步就是个浴池。   取了个没那么大众的名儿“华清池”,好在附近几趟街就这么一家,生意还算不错,为了招揽,门口几步远的地上放置了块牌子,背后用石头压着。   “洗澡赠汗蒸,可搓澡,拍奶,刮痧,修脚等”   推了门进去,再掀开棉被模样的厚重帘布,这样的帘布在停暖之前是不会撤的,倪芝一进去就听见一声口哨。   “老妹儿长挺好看呐。”   说这话的人是个穿貂的男人,虽然一看就是假的,因为他紧身T恤上的范思哲拼成了Varsace,紧身裤绷着的腿翘得老高还在抖着。脸面倒是年轻,看着是浴池老板的朋友,两人桌上摆着两罐啤酒手里还捏着铁签子的串。   他这话是没恶意的,纯粹是贫。   倪芝没搭理他,只扔了二十块在桌子上。   “搓澡。”   老板放下烤串,从格子里随便拿了个红色的挂了钥匙的手牌,递给倪芝。   捏着二十块也不找钱,又问她。   “汗蒸晚上才开啊,光搓,拍奶不?还是拍盐?”   见倪芝犹豫,“拍完皮肤溜滑溜滑的。”   倪芝看了眼价目表又拿了二十块出来,“拍奶吧。”   老板旁边坐着的男人又笑嘻嘻地搭腔,“美女,我给你拍吧。”   倪芝这回瞟了他一眼,“行啊。”   老板举着铁签子就要往他身上拍,一边笑骂,“滚犊子,一会儿给我顾客吓跑了,一天天的就知道瞎贫。”   倪芝拿了票子和澡筐,顺着台阶走下去。   澡堂多数都在地下一层,必须脱得□□地进去。   里面雾气腾腾,水汽弥漫,澡堂的灯光永远是偏橘色的,照得里面白花花的□□,一个个像烫了皮的猪肉。   下午人也不多,靠里面的花洒下,两个奶\\子都垂到肚皮上的老女人,纹着老式的眉,单腿踩在红色板凳儿上搓腿,过会儿一边互相搓着背一边闲聊。   在这里是没有秘密的,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短发的女人是西大桥饺子王的,朋友介绍去的,每天擀两千个饺子皮总犯肩周炎。她说自己亲戚家孩子特别争气,考上了公务员但还是没对象。头发长一点的女人,说她刚烫了头发,她老伴的姐姐脑血栓差点没救回来。   倪芝旁边有个年轻些的女人,肚皮上一道分娩疤痕,拿了块红色的搓澡手套,问倪芝要不要互相搓。倪芝抹了把脸上的水,这才转头看过去,告诉她自己等会去搓澡。   一个假期没来,搓澡阿姨也换了人。   还是一样打扮,穿着文胸内裤和雨靴。许是这个阿姨年轻些,待倪芝一躺上去,就卖把子力气一阵狠搓。   倪芝痛地吸了口冷气,“阿姨,我不受力。”   搓澡阿姨看了看被她搓出来的红痕,手下松了些,“哟,你这皮儿嫩的,要是人人都跟你一样就好了,我还巴不得轻松。”   男女搓澡是不同的,男搓俩面儿,女搓四面儿。   “来,翻面儿。”   倪芝翻到侧面以后想起来,“以前那个刘阿姨呢?”   “哦,老刘的闺女生了,她回伊春伺候月子去了。”   这句话把搓澡阿姨的八卦之心勾出来了,“姑娘啊,有没有对象要不要阿姨给你介绍小伙子。”   倪芝懒洋洋闭着眼睛,“有对象。”   心里自己补充一句“才怪”。   搓澡阿姨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唠嗑。   “姑娘你是做啥的?”   “学生。”   “唉哟,滨大的吧?”搓澡阿姨的手顿了顿,没等倪芝回答,就自个儿接了茬,这回语气拔高了八度,声音也亮堂几分,在澡堂里声音打了墙又回来。   “这附近都是滨大的,分儿老高了吧。你学啥的啊?”   倪芝直觉背后刺了几道目光,约摸是周围几个女人都瞟她一眼。   答话的声儿低下去,没否认,“社会学。”   搓澡阿姨听不清,“啥?”   她手下不停,“这一天天的在里头,全都是轰轰的水声,啥玩意儿都听不清。”   狭小空间里不知被回了几道响的各种水声,嘈杂的谈天说地,在橘红色的雾气里像爆竹霹雳吧啦响声里的年关将至。   倪芝知道她八成是不晓得社会学,加了解释,“社会学,跟人聊天儿的专业。”   搓澡阿姨直接得了个结论,“挺好,现在小姑娘都不乐意唠。”   过会儿倪芝被半推着翻到背面。   “你这不够埋汰。”   倪芝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趴着呼吸就不顺畅,满鼻腔氤氲水汽,没怎么接茬。   她刚从植树节活动回来,浑身是汗是尘,也不知阿姨对埋汰是什么标准。   搓澡阿姨自顾自地讲,“埋汰的我才有成就感。”   倪芝想起来这怕是搓澡阿姨通病,以前同刘阿姨聊过,刘阿姨说最喜欢把人搓成橡皮擦,全身都是橡皮沫子。   澡堂的水流声,旁人说话的嗡嗡回音,倪芝趴着被推奶膏时候几乎都睡着了。   上楼对着脏兮兮的镜子描了眉,涂了唇膏。刚踩到体重秤上,刚才那个男人就凑过来看作势偷看,一边贱兮兮地问:“你多重啊?”   倪芝不怕他瞧,不遮不挡“自己看。”   “你这才105,太轻了,你看我约(yao)一个,我体重都跟身高差不多了,你摸摸是不是浑身腱子肉,哥每天健身举铁。”   东北人管称重叫约,是约分量,估重量的意思。   倪芝这回下来了,“你自个儿约吧。”   倪芝洗惯了一家,从来不换,说完她就去寄存澡筐了。   但凡从澡堂出来的人,无一不要深吸几口气。尤其是呆久了,出来跟重活了一样,身上的尘垢除了,轻飘飘地似褪了层皮儿。   倪芝等了片刻,见半湿的头发没给冻成硬梆梆的冰条儿,便顺着铁道往对面溜达。   今天是九九结束第一天,虽见不到草长莺飞,但总归是往回暖的路子上走了,就是路上化的雪脏兮兮的,成了泥水混合物,有时候没看清楚还能踩碎一块没化干净的冰。   她洗过澡,换了件墨绿色的长款麂皮风衣,长及脚踝,她在北方姑娘里个头不算顶出挑的,将将170,但撑起来这衣服足够了。现在只小心地避着走,免得溅脏了衣服。   过了铁道,明显感觉到浓浓的烟火气息。   路边尽是些摆摊的,现在多数是些卖杂货的,麻包袋一样的豆绿色的布往地上一铺,上面都放了些皮筋袜子鞋垫乱七八糟的东西,高级点的就是三轮后放块木板子,也有卖盗版书的,上面还插了手写的牌子,十元一本。   过一会儿日暮了,这些卖杂货的就收了摊,换卖水果卖板栗卖烤红薯,和无数黑暗料理登场,多半都要插上嘎嘎甜的手写牌子。   袅袅的热气扭曲着咸蛋黄一样的夕阳,最后一点光影照着老旧的街道里嵌着的俄式风情建筑,打扮得洋气不输年轻小姑娘的大婶儿在摊儿上挑挑拣拣,一边拧着自家孩子一路提溜回家。男人们下了班向泼辣媳妇告假,呼朋唤友一起撸串子。待华灯初上,寒冷的城市流光溢彩,既古朴又洋气,既浪漫又实在,衰败感中透着新生,粗鲁野蛮中透着情调,这便是夜幕下的哈尔滨。   这一片是铁道的另一边,离学校远,倪芝来的少,只记得附近的闫守一烤腰子,然而现在还没出摊,再往前快到西大直街了,老远就看见一堆人在排队买枣糕。   倪芝走了半道就停下来,被一股香气勾住了脚步。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家连招牌都没有的店。   在周围都是五颜六色招牌里,没有显得格格不入,只是不起眼透了。   平日里肯定经过了,又被她忽视了。   但是此刻,她很确定一股诱人至极的又麻又辣的火锅香味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店面极小,除了木门,就是跟木门差不多宽度的玻璃,里面昏暗无灯,本就看不清楚,玻璃还擦得尽是油渍。   她贴近了些,风衣上的金属扣当地一声磕到玻璃,揪住扣子又紧了紧外套,凑近瞧见里面的桌子,确实是个个中间都有个洞。   是火锅店无疑了。   倪芝推了门进去。   先前隔着门都觉得香味扑鼻,此刻更是诱人,闻着香味就能想象出面前有一口锅,红通通的,里头辣椒花椒色泽鲜艳。   明明只是下午三点许,就已经觉得饥肠辘辘。   就是里面空无一人。   倪芝清了清嗓子,喊了几声“老板”,半天也无人应答。   倪芝绕过桌子,走到最里面的门前,门开着,只掩着一层棕色的半截帘布,一看就是厨房。   里面传来隆隆的抽烟机的声音。   她又伸手在厨房门边上敲了敲,“老板。”   木质的门边发出沉闷的响声,不见回声。   倪芝干脆抬了手,撩起那层棕色的帘布。   底下还有一层细碎的流苏,拂得她手腕酥痒。   一口大锅,稳当当架在灶台上。   果然同她想的一样,花椒红辣椒,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更显得色泽艳丽,如同一锅满江红,让人食指大动。   灶台前站了个男人,有力的手臂握着柄长长的铲子,不紧不慢地在锅里均匀地翻炒着花椒红椒火锅料。   倪芝目测了一下,这个锅铲都有接近一米长,尾端木质的把手几乎是她手腕粗细。   大概是这个锅铲重,屋里的暖气烧得又好,这么大冷天,这个男人只穿了件黑色的短袖汗衫,露出小麦色结实手臂,右手随手撑在灶台边上,左手随着他翻炒的动作,还看见他的肌肉曲线把汗衫袖口撑得鼓胀。   倪芝只看得见他的侧脸,刘海掩不住高阔的额头,鬓角还看得见细密的汗珠,他鬓角下连着青青的胡渣,那汗珠就顺着似要滚落而下。   他的头发,稍有点斑驳的白发,鬓角比较明显。但他身形挺拔,毫无发福痕迹,看不出来年纪。   还没等倪芝收起打量的目光,灶台前的男人就偏了头。   看见她皱了皱眉。   倪芝这才发现,他的五官看起来还算年轻,头发偏分,轮廓硬朗,棱角分明。   顶多有些中年男人的成熟气息。   偏偏他蓄了些胡子,从薄唇一直连到下巴,大概是个好看的扇形,看来连鬓的那片胡茬,是他修过又新长出来的。   “老板,现在有东西吃么?”   男人刚要说话,似吸了口呛人的火锅辣味儿,把头偏得更过来些,以手握拳低低地咳了两声。   他半低了头,咳嗽间视线正好落在倪芝腰间。她那件墨绿的风衣,腰带不好好系,在腰间随意一扎,扎得极紧,腰带上的金属扣长长得吊下来,勾勒得她腰细如杨柳。   他的声音还带着刚咳嗽完的喑哑。   “还没到开门时间,你晚点再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姑娘们,委屈你们等了又等,我啥也不说了。   恢复原版,但还是有调整,有点混乱哈,因为现在修改有限制,我要慢一点修完。 第2章 红油抄手   顺着原路走回去。   随便找了个靠窗口的座位坐下来。   她抽了张纸巾在桌子上擦了擦,倒是没有想象中的油渍。   想想刚才大锅里正在翻炒的火锅底料,只奇怪自己之前怎么不知道这家店。   不知道是不是定位出了问题,大众点评,地图全都查不到这家店,只定位在旁边那家仓买。   哈尔滨人管芝麻小的超市都叫仓买,因为店面就像仓子那么大,俗称仓买,招牌上串了或红或蓝或绿的灯管,狭窄的门,多数要下了半地下室,有时候底下还连着宾馆,通常是24小时营业的。   倪芝闲着,又走进去问。   “老板,你们店叫什么啊,怎么牌子都没有?”   这回,里面那个男人头也不回,声音低沉而有磁性。   “老灶,你记旁边那家小红仓买就行了。”   倪芝回到桌子前,其实发现自己多此一举。   墙上挂着营业执照,写着老灶火锅。   她还仔细看了看,法人:陈烟桥。   里面那个男人居然有个这么雅致的名儿。   输入老灶火锅,总算跳出来了。   果然没有定位,就写了桥南街76号。   没有团购没有在线买单。   零星的几个评论都是些,老板超帅,或是学姐带我来不然根本找不到之类的。还有个写了每天就晚上5点到10点开门。   宣传意识可见一斑。   倪芝放下手机,无聊地把桌子上放的碗拿起来又扣回去。   撑着下巴看外头的行人。   玻璃门突然被推开,吹进一阵冷风。   倪芝先前嫌屋里暖气烧得好,把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服钩子上,现在忍不住捂了捂毛衣的领子。   进来了个老伯,脸冻得发红,戴了个黑色的耳包,穿得挺臃肿的。   把三轮车就停在门外。   老伯径直走到里头,一掀棕色的帘儿。   “小陈,我来送菜了。”   “来了。”   老伯听见回应。   转身出了门,拎了几个塑料袋进来。   里面那个男人终于也出来了。   陈烟桥看倪芝坐在窗边,皱了皱眉。   接过那几袋塑料袋,就这样穿着短袖跟老头一起出了门,老伯还同他争了一下,最终还是他从三轮车后面抱起来了个纸皮箱子,抬回厨房。   目光一路追随他,倪芝这才发现,他的右腿有点问题。   光看他站着不觉得,他走路时候,左腿发力时间明显比右腿长,左腿一步步迈得顺畅,比起来,右腿倒像是个过渡。大概是纸皮箱有些重量,他抱着箱子的重心都在他左半边身子,右手只是托扶一下,免得箱子倾倒了。   老伯搓着手在柜台等他。   陈烟桥出来以后走到柜台里侧,开了抽屉翻找了一下,拿了钱给老伯。   “叔,谢谢了。”   陈烟桥送了老伯到门口,终于转过来面对倪芝。   “你怎么还在这儿,要五点才营业,你晚点再来吧。”   “我在这儿等到营业不行吗?”倪芝抬眼问他,“外面这么冷,我没地方去。”   他还是锁着眉头,没说什么就要转身回厨房。   “哎,”倪芝叫住他,“老板,你火锅底料做好了吗?”   陈烟桥低低地恩了一声。   倪芝问他:“那我能不能先吃?”   他给她解释,“不行,汤底还没炖好,还要一个钟头。”   这次他没搬东西走路,显得正常一些。   两腿发力时间相差没那么明显,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姿势不对。   多少有些微跛。   陈烟桥刚把送来菜分类放好,该放冰箱的放冰箱,能提前洗的蔬菜都扔洗菜筐里。   就听见笃笃的声音。   倪芝当然没有退出去的自觉。   “老板,有没有什么现在能吃的,我饿了。”   她就倚在厨房门口,袖子挽起来露出一截藕节似的胳膊,把手搭在门边。外套不见踪影,直接穿了件黑色的高领毛衣,曲线毕露,下半身皮质的黑色百褶裙摆还在轻轻打晃。   陈烟桥看了她两眼,“门边上脏得很。”   倪芝松了手,身子也站直了。   他还是开了冰箱,拎了一个保鲜袋出来。   问她,“吃辣的吧?”   倪芝走过来,“吃,这是什么?”   “抄手,吃么?红油抄手。”   倪芝点头。   就站在灶台边上看他,他从旁边砂锅里舀了两勺汤下了锅,闻着就一股骨汤香气,又把保鲜袋里的抄手丢了五六个下去,汤本来就沸着,放了抄手也很快就滚了,香气四溢。   倪芝这回注意到他动作的别扭了,明明砂锅在右边,他还用左手提着汤勺,舀了几勺都不换手。仔细想想他方才拎那粗重的铲子,好像也是左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右边腿跛,还顺带成了左撇子。   倪芝留意着锅里翻滚的抄手,“就下了这么几个?”   陈烟桥瞥她一眼,“要是你一会儿吃不下火锅,我岂不是亏了。”   他似乎嫌她碍事,“你出去等吧,很快就好。”   不一会儿陈烟桥就把一碗热腾腾的冒着气的抄手端到她面前。   上面漂了一层红油。   他去了柜台里侧,啪地一声开了灯。   原先外头天还亮着,视线适应了就察觉不出来屋里多暗。   现在快四点了,开了灯,明显就不一样,红油映着灯光显得分外诱人。   看他从柜台上捞了件黑不溜秋的羽绒服,直接套在短袖外头,拉链也不拉就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他从外头回来,搬了一箱子王老吉,左臂下还夹了一提矿泉水。   扔在柜台上又出了门。   来来回回,搬了一堆饮料,可乐雪碧橙汁,还有哈啤。   倪芝看他回来就把羽绒服又往柜台上一扔。   他额头上已经冒了汗珠。   他抬手抹了一把,弯腰把饮料往柜台旁边的架子上摆,整整齐齐。   他腿脚不好,几乎都是左边在使劲,右半边身子像是个陪衬,但搬东西倒不含糊,勤快得很,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就进出了不下十趟。   倪芝问他,“老板,你从哪里进的货啊?”   “小红仓买。”   “哪个?”   陈烟桥回头看她一眼,“就是旁边那个。”   倪芝又问他,“老板,你为什么牌子也不挂,大众点评上也查不着,不怕没客人来么?”   陈烟桥这回头也没回,“不怕。”   他也没说清楚,到底是他不怕没生意,还是他就是生意好。   说话间他就把饮料收好了,剩下的箱子摞在旁边的地上。   转身进了厨房。   很快倪芝就知道了。   确实是生意好。   这家狭小的火锅店总共也就七张桌子。   三张双人台,四张四人台。   不到三十分钟内就坐满了。   后面来的一对儿情侣,轻车熟路地从门边把叠起来的塑料凳儿拿了俩坐在门口边玩手机边等位。   除了陈烟桥,她就只看到一个后来来的胖大婶儿,围了个白色的围裙,同陈烟桥轮着,进进出出,端菜加汤。   只是把硕大的火锅锅底端出来的,都是胖大婶儿。   要是陈烟桥端锅底,怕是整个重心都往左边倒,要惹吃火锅的客人注目。   确实是红油抄手还挺饱腹的。   倪芝没吃下多少,还好她自己一个人,点的不多。   她慢条斯理地吃。   等她吃完,陈烟桥已经忙得差不多了。   倪芝补完口红,走过去柜台结账。   他正里头坐着按计算器,另一只手拿着笔。   见到倪芝来了,把计算器上的数抄了,才去翻她的菜单。   “能支付宝吗?”   陈烟桥目光欠奉,伸手指了柜台前高出一截的桌面上贴的二维码。   扫出来是“*伟”。   倪芝语气疑惑,“不是你?”   陈烟桥终于抬起头,眯着眼神审视她片刻。   旋即,一根葱白的手指抬起来,指了指他头顶斜上方的营业执照。   陈烟桥喉头滚动,应了一声,却并无解释。   “付款。”   倪芝看了看自己的单。   “你漏算了一样。”   陈烟桥低头继续按计算器,“什么?”   “红油抄手。”   “那个就算了,”他给她解释,“菜单里没这项。”   又有人过来买单,倪芝被挤到柜台侧面,想了想,“老板,那我下次再来。”   她的头发又长又卷曲,俯身之间不留意拂在陈烟桥胳膊上。   倪芝低头拨开头发,见他右手手腕上还戴了串接近黑色的佛珠,在手腕上绕了四五圈,密密地缠着。   这回看仔细了,有一道深深的疤,从他右手虎口一直延伸到佛珠之下,只见始不见尾。   这个距离,见他鬓角的发梢随着他动作微颤,几许白发夹杂在黑发间,隐隐露了头角。   陈烟桥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   “下次麻烦营业时间再来。”   作者有话要说:  滨大、具体街名、和烟叔的火锅店都是半架空   勿深究 第3章 玫瑰牛油   无论几点,文昌桥都是川流不息的车来车往。   东北人过马路,凭的是一个字,彪。   全看谁狠过谁,连中国式过马路都不适用,压根儿不必等到人群,只要狠下心探个头,轿车就边骂咧边停车,经过边儿上还要摇下窗户对骂一句。   倪芝这么久以来,但凡穿梭此地去往返学院,一次没走过正儿八经的桥下斑马线。   都是走文昌桥上被人开辟出来的一条“路”。   所谓的路,是马路中间有个俄罗斯风格的灯柱子,灰绿灰绿的,下面的栏杆儿,被人不知用什么暴力手段破坏了,又或者是哪个醉酒的倒霉蛋儿给撞烂了。   变成了人们横穿马路的通道。   后来勉强加了个歪斜的铁丝,也挡不住习惯成自然。   小孩儿钻过去,大人跨过去。   没跟钱媛闹翻时候,钱媛非要给她表演用跳马的姿势跨过去。   结果回头一看倪芝慢悠悠地迈着长腿,除了卷发被来往的车刮得荡了荡,连裤子上都没有翻出半点褶子。   那时候不像现在的天气,人说融雪时候最冷,穿得臃肿。   倪芝注意力都盯着下面,仔细自己的裤腿儿不被栏杆上早呲出来铁丝儿挂住。   刚跨过去,肩上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   倪芝回头看了眼,是室友王薇清。   虽然是室友,两人不算相熟,总共没讲过几句话。王薇清的家和男朋友家都在哈尔滨,宿舍不过给她提供了一个能去对象家里的借口。   这个方向,只能是从学院回来。   两人都是社会学专业,课表基本一致,今天没有专业课。   倪芝是刚见完导师,猜到王薇清也是。   显然,两人想到一处去了。   王薇清开口就问的直接,“你们这么早定题了?”   “不是,”倪芝,“没这么早,就是问我们意向,给了点儿建议。”   “我刚出学院门儿,还碰到了隔壁寝室那个,她遮遮掩掩不肯说。”   倪芝勾了勾唇,“你们呢?”   “一样,我猜啊,是教务处整得幺蛾子。导师都不急,明明下学期才开题,非要现在来个动员。”   “何师太是不是想让你们做灾难社会学?”   倪芝的导师何沚是滨大最年轻的博导,古板严苛,三十多了还没嫁人。原本研究方向不是这个,这几年醉心小众的灾难社会学,有这个研究方向的学校在国内找不出十几个,她几乎是一手建了滨大的灾难社会学方向。   倪芝答她,“算是,她提了个地震遇难者的灾难祭祀和缅怀的方向。”   “哦,我有印象,她课上讲过,还说叫我们去读《现代中国的“亡灵”三部曲》。”   这一阵儿的车来势汹汹,两人不着急硬闯,都站着狭窄的灯柱底下。   倪芝扶了扶黄铜的灯座,想起来今天所见,“学院里走廊里有个古钟,被拆了。”   “我没什么印象,是什么样的?”   “原本有个黄铜色的西洋钟,虽然早不走了。上面有介绍,是民国时期的钟。”   倪芝头一次见是夕阳西下时分,颇有历史感的学院里面,走廊仍是旧式模样,绿色的吸顶灯被铁丝分割,倾泄出昏暗的光。一路顺着墙上贴的介绍边看边走,看完铜制的铁牌写着曾是滨大地下党活动场所,正好听见走廊尽头当当当当敲了十下。   原来是一口西洋钟,旁边贴着1921年某爱国人士赠予滨大。   并不是整点或半点,倪芝对了对表,又静默地站了几分钟,发现原来钟早已不走了,不知为何还保留着报时的功能。   墙壁上高处的老虎窗里透出来光,尘埃无声地往下飘,明明钟的指针未动一下,却感觉到时光以倍速流逝着。   冷不丁听见王薇清问她,“你怎么不跟钱媛解释?”   “解释什么?”   耳畔的喇叭声犹似走廊的钟声,倪芝愣了片刻。   学社会学的男人,嘴上说着不要标签化女性,还总爱对人评头论足,原本只有一分的事情到他们口中便成了十分。说倪芝有种不谙世故的风尘气,眼睛又勾又翘,像色戒里的王佳芝。   倪芝偶尔注意力跟旁人不一样,跟她说话全然听不见,多了个自视甚高的罪名。这并无大碍,然而倪芝刚分手的男友,恰巧是钱媛的意中人,倪芝之前却并不知情。   于是人言可畏,她便成刻意接近易太太,而勾引易先生的女学生。   王薇清同她对视几秒,笑了。   “行,我算是看明白,你根本不在意。”   “不是,”倪芝顿了顿。   想不到说什么,最终改了口,“是。”   王薇清不用回到宿舍,就在桥上刚过马路的地方坐车。   走之前,王薇清告诫她,“我建议你再考虑考虑,我是本校保研,之前有听说过,何师太对于地震,有什么亲身的伤痛。你做这个,要是不能让她满意,很难毕业。专硕还是找工作重要。”   这个内情,倪芝是不知晓的。   以前认为导师何沚这样的学术大咖,研究灾难社会学是为了自我挑战,做些在滨大前无古人的研究,好在学术圈站稳脚跟儿。   开始倪芝对导师提出的方向颇为意动,何沚当着几人面提了谁愿意做这个方向她肯定大力支持,因为她手头上还有课题。恰逢今年是汶川地震十周年,好好写说不定能发。   她确实对这个感兴趣。   说来也巧,寒假她刚看过一个汶川十年祭主题的画展。   倪芝有个发小,冯淼,在川美学雕塑,寒假留在学校没有回来。两人说过互相探望许久了,一直没有兑现。   寒假才第一次去重庆,摊上冯淼实习的工作室在准备汶川十年祭画展的作品。   火锅都没吃成,陪冯淼先去了画展。冯淼在的工作室有活儿,画展上想临时更换一幅画来展览。   倪芝去了才知道主题是“山河恸哭”的汶川十年祭。   她感慨,“十年竟然这么快。”   冯淼摇头,“这还快?我导师构思了个作品,就打算祭十年,然而灵感来了早早刻完,憋得够呛。”   “这才二月就开始了?”   “恩,各种大大小小的画展都开始了,持续到起码七八月,不过我们学校主要就合作了这个画展。”   冯淼看见工作人员走上前交涉,倪芝就自己慢慢转悠,她一个外行走马观花地看,纯粹只凭感觉。   走到拐角看到一幅素描,难得和其他画风格大相径庭。这个画展的主题是“山河恸哭”,多数是悲壮的群像画。展现山河破碎,废墟残垣,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救援与希望。   然而这幅画色彩单一,画中无群像,只有一个女人的胴体,她的双腿还在碎瓦片里,上半身侧卧在废墟上,安详地像是睡着了,双眼微阖。胸乳上停了一只蝴蝶,她的手里还攥着一朵的玫瑰,半边枯萎半边娇艳欲滴,正好在倾倒的石柱顶端,像是石柱里开出的花。   倪芝凑近看,下面写了作品名。   作品:他看见了玫瑰   作者:因桥   输了作品名,只查到一首北欧派的诗歌。   “从大海蓝色的午睡中,废墟提起。   我们在它破碎的祭盆里洗浴的肢体。   仅有一只蝴蝶在正午的暑热中飞舞,   忽然它在你的乳\头停息,   他看见了倾毁的大理石柱上的玫瑰。”   (——雅尔马尔·古尔贝里)   冯淼处理完过来找她,看她看得专注。   “烟.巷,哎,这个工作室在成都,在我们圈内挺有名的。是我们川美师兄开的,听说原本是两个人合开,后来就是汶川地震,其中一个师兄特别惨,女朋友死了,手废了,人也彻底不在圈子里混了。另外一个师兄自己一个人把工作室坚持下来了,现在可厉害了,手底下一堆大神,我下学期就想申请去这个工作室实习,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运气。”   冯淼退后两步打量,没说出来什么专业人士该有评论,只有不住的赞叹。   “太美了,不知道这幅画是他们工作室哪个大神画的。”   她嘴里念了念因桥,“不耳熟啊,新晋的大神吧,画风居然这么成熟。”   她说完,倪芝才发现画上头还粘了了个纸条写了烟.巷工作室。   原来是这个烟巷二字,听着就烟雾缭绕、缠绵悱恻。   人不入画画入人。   虽说导师何沚并没催促他们提交初步框架设想,倪芝是那种心里有事儿就过不得的人。听王薇清说的话,总在犹豫论文方向。   一晃神,就想起来那朵半开半凋谢的玫瑰。   注定是以访谈为主的论文,去了解那些震后的幸存者究竟是他日玫瑰重放,还是凋零至今。   她不忍心放弃这样有灵魂的方向。   索性离开题还有许久,她决心先拟个开题初稿听何沚意见。   做了决定,松了沉重,倒是那朵玫瑰的重量都压在她心尖儿了。   专了心扎在图书馆和档案馆查文献和档案。   当然,倪芝平日里该上课时候上课,专硕就两年时间,许多人都是边上课边实习。她没给自己太大压力,现在除了看地震后祭祀悼念文献,闲暇时间还要投实习简历,偶尔翻一翻司考的书。   翻阅文献的速度当得上缓慢。   真到五一二公祭日这天,倪芝看了视频,心到停留在14:28分钟表的广场上跟着痛哭一场。   恍然发现,真的十年过去了。   图书馆的暖气停了,窗外的树梢抽芽了,厚风衣成了薄外套。不知为何,灵感如泉涌,熬了一天整理之前写的东一块西一块,第二天邮件发给何师太的,已经颇具雏形了。   若是冯淼在此处,当然了解倪芝要做什么。   倪芝极容易陷进去某种特定的她有兴致的环境和心绪中,总要做成些什么,才会从这样的环境里脱身。   冯淼调侃她,是出关了。   倪芝出了满是书籍霉味的图书馆,越想那口咕嘟冒泡的火锅。   尤其是那家无牌火锅店。   现在这个时间,该营业了吧。   左边是半地下室的小红仓买,右边是家黄色招牌黑色字的黄焖鸡。   中间一家同样窄小的火锅店。   比地面高了两个水泥台阶,上面伸出来的棚子遮了顶,与其他家招牌上有射灯不同。这家店面本就是木质门框,到了这个点钟,只剩下一点儿天光,却无路灯映照,愈发显得晦暗深沉。   原本空无一物的门框上方,摆了块木纹似蛛网状开裂的匾。   隐隐约约见了字。   倪芝眯着眼看清楚了这块牌匾。   木质底上头凹刻的白字。   凭吊。 第4章 油碟   倪芝恍惚间,以为自己仍没从废墟中走出来,看多了文献臆想。   直到摸到冰冷的门。   倪芝重新退了两步,又仔细打量。   木质的匾额同老旧的店面融为一体,一股古朴和凄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倪芝在昨天的公祭日里哭过,一双单眼皮凤眼都肿成双眼皮了。这样敏感的日子里见到这样的匾额,容不得她不多想。再看那草体的凭吊二字,若真是如此,碰见凭吊至今的幸存者,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竟生出些许悲戚与共之感。   在门外站了半晌,脖子都酸痛了才进去。   年轻的服务员小哥,头发耸得有五厘米高,正端了几盘肉和菜,回头看见倪芝。   “咱几位?”   “一位。”   “一位?”   倪芝环顾一圈,没见到那位做红油抄手的老板。   “问个事儿,”她压低声音,“你们店门口那块牌子,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服务员憨厚,“昨天。”   没看见倪芝眼底的震惊,服务员笑呵地塞了菜单给她。   “美女点菜吧,不然一会儿人多等老半天的。”   倪芝勾完菜单,递回给他。   “麻烦再来一份红油抄手。”   服务员小哥一脸抱歉。   “美女,我们不做抄手。”   “做的,”倪芝语气坚定,抬眼看他,她今天眼睛消肿了,又黑又亮,下巴尖而微翘,勾勒出一张瓜子脸,“问你们老板。”   服务员一时看得愣了愣,对她说不出来拒绝的话,挠了挠头。   “那个……”   “大伟。”   棕色的帘布被掀起,陈烟桥许是懒只撩了一半,他又高,微微弯了腰。人还没完全出来就松了手,那帘布上的流苏挂在他肩上,被他拖了两步才甩下去。   他今天换了件灰色的汗衫。   大伟应了一声,指了指陈烟桥。   “美女,你直接问他吧,他就是我们老板。”   原先大伟正挡住了陈烟桥的视线,他走近了才看见倪芝,眉间又拧了起来。   陈烟桥扭了半边头,冲厨房方向示意。   “大伟,你去吃吧,刘婶儿快吃完了。”   再回过头,见倪芝目不转睛盯着他。   陈烟桥低头看她,“你要问什么?”   他的声音很低,在这样吵闹的火锅店,火锅咕咕地翻滚着沸腾着,仍听得一清二楚。   倪芝从台子上伸手,对着她对面的座位指了指,“坐下聊两句。”   “你看现在也没客人要忙。”   陈烟桥环顾一周,把凳子拉开,坐得大马金刀。   他今天的胡子修得形状好多了,连鬓的那一圈刮得干净,就剩下巴周围的,也是长短正好,看着挺扎手。   倪芝既见到了他,当然不问红油抄手。   她并不是非要吃那一碗抄手,不过是心里记挂着“凭吊”二字,想引他出来。   “你新挂的招牌,什么意思?”倪芝紧紧盯着他的面部表情。   她其实不觉得会有这般巧合。   陈烟桥面无表情,“没什么。”   倪芝抿嘴。   有人说,没开始田野前,多少有些期待。脑子里千回百转,演练刀光剑影,巴不得自己使劲浑身解数问出些别人问不出来的。   到田野中,发现访谈对象刀枪不入,油盐不进。   于是,一两个访谈对象过后,相看两厌,只求解甲归田。   田野,是社会学里的研究方法field work,是指要去当地贴近被研究者生活的实地调查方法。   这年头,论文多量化。他们社会学系,只有她导师何沚最推崇田野,明明是最年轻那一个,却守着传统的研究方法。   每天张口闭口就是田野已死,要求他们尽量做三个月以上的田野。   倪芝还处于对论文方向的新鲜期,看了许多论文后面的访谈录,多少有些技痒。   倪芝压低了声量开门见山,“是悼念亡人吧?”   陈烟桥看了她几秒。   他瞳仁黑如墨,目光沉沉,隐有不满。   “个人隐私,无可奉告。”   他说完,没给倪芝继续发问的机会,就径直起了身,头也不回地掀了帘子进厨房。他走快了,几乎看不出来右腿停顿时间短,跟正常人无异。   这回他掀得又干脆又果断,他都进去了,帘布落下去时翻了几卷,许久仍在空中来回荡着。   倪芝有心再问,吃得心不在焉。   她虽然没实际操作,但看了不少关于地震后创伤修复的访谈录。   对于大多数受难者家属而言,这种群体性天灾,绝不是独一份的倒霉。   再加上时间久了,周围人都坚强咬牙过活,这些受难者家属反倒多少还有些倾诉欲望,不想自己随时间流逝而遗忘这种缅怀。   印象深刻的是,有学者向那些受难者家属打听往事,在废墟小学遇见的一个母亲,年年到了这时候总要带一大包零食来,有人来问她就唏嘘不已,说担心自己家小胖子饿着。   没问出话来,只能说是功夫没到。   不一会儿来了新来的客人,大伟出来招呼。   上完菜又给一圈客人都加了汤,最后到了倪芝这桌。   大伟问倪芝,“美女,怎么样,我们老板告诉你了吧,不是我骗你,真没有红油抄手。”   倪芝勾唇笑,“是我记错了店。”   火锅热腾腾的气蒸得她面色微红。   倪芝看他拎着笨重的铜制大壶。   “你坐。”   大伟还有点犹豫,“不的了。”   倪芝看了眼自己对面,“我一个人吃火锅,你要不介意陪我聊两句。”   大伟听到这话就把铜壶放到了地下。   倪芝问得随意,“你们老板,是四川人么?”   大伟痛快,“当然了,我们正宗的四川火锅。”   “四川哪儿的?”   “好像是绵阳的吧。”   倪芝心里又咯噔一下。   她最近资料背的滚瓜烂熟,绵阳游仙区属于41个较重灾区之一。   倪芝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再看看营业执照是哪年的。   “你还蛮了解的嘛。”   大伟理所当然,“是啊,我都在这儿干三年了。”   倪芝奇怪,“上次来没看到你。”   “那是前俩月了吧,我回牡丹江了。”   他刚瞥见倪芝的蘸料,寡淡得很。   他忍不住自告奋勇,“美女,你这是重庆油碟的吃法,我们老板说了,四川火锅要配四川蘸料,我调的油碟嗷嗷好吃。”   倪芝先前心思不在这上,就只开了麻油罐随便丢了蒜泥进去。   见他跃跃欲试,倪芝伸了手把自己油碟推了过去。   桌子上的调料齐全。   大伟一手拿耗油一手拿醋一起往里倒,眉飞色舞地给她解释,“你看醋可以解辣去膻,耗油是提鲜味的。”   他又挖了一勺花生碎,“加花生碎口感最好了。”   最后挖了一勺香菜,问倪芝,“你吃香菜吗?”   得到倪芝回答他才放下去。   得意洋洋地推回给倪芝,“你尝尝。”   倪芝搅匀了,就用筷子蘸着在嘴里嘬了一口。   “好吃。”   倒不是违心,确实不错。   倪芝还刚想继续问他,就有新客人进来。   嬉嬉闹闹一行五六个人。   大伟又去忙乎,把一张四人桌同两人桌拼了起来。   经过了刚才的调油碟,大伟自觉已经跟她熟了,忙完就坐回倪芝对面。   倪芝继续刚才的问题,“你们店开了几年了?”   大伟想了想,“好像快十年了吧。”   他说完又觉得十年是个很久的岁月,叹了口气,“老板太佛了,从来不宣传,很多人都吐槽怎么连个招牌都没有。不然我们店生意这么好,早能开分店了。”   倪芝想了想陈烟桥那副模样。   上次见他还算勤快,店没开门时候一个人炒火锅底料,腿脚不好还一趟趟搬东西,甚至还要同送菜的老伯抢,但他身上不见什么商贩的气息。   倪芝接话,“今天你们门口新挂的牌子,是改名了?往文艺路线宣传也是个方法嘛。”   “不是,”大伟压低声音,还下意识回头看了看,“那是我们老板伤心事,每年这时候都要挂,不是改名。一挂挂个两三天,又收起来,所以……”   “唉,你千万别跟他提。”   倪芝识相地点头,“这么回事。”   如果说先前只是出于写论文的敏感,此刻她心里已经确定了五成以上。   四川绵阳,十年前开的店。   每年只在这个时候挂个两三天的“凭吊”牌匾。   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好像这人这事儿是因为她选题无形中的牵引,专门送到她面前来的,都由不得她不好奇。   都接近打烊时间,不见陈烟桥从厨房出来,连刘婶都摘了围裙拎了包,同大伟打了个招呼先走了。   她更是慢吞吞地吃,一边同大伟聊天。   大伟陪她聊开了,偶尔起来给客人收个钱或拿个饮料。   东北男人哪个不是能贫能侃满嘴跑火车,没一会儿大伟就说的唾沫横飞面红脖子粗。   “那天店里来了一对儿小两口,吃着吃着就吵起来,直嚷嚷。说什么给丈母娘的东西少了,那男的也是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扯些什么她太费钱。还不是我,嘁哩喀喳三下两下就把他俩说明白了。我上去就跟那男的说,大哥你别扯这些没用的,男人就是给女人花钱的,不养媳妇儿养谁,我说大姐你也是,不带这么说话的,自个儿男人,你要他掏钱,得让他心甘情愿不靠谁嗓门儿大,回去给他松松骨洗洗脚大老爷们儿一舒服了还不是你说啥就是啥。”   他问倪芝,“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最后一桌的那五六个人喊了一声,“老板结账。”   陈烟桥又是那副懒懒的姿态,从厨房出来去柜台拿他们的单。   看见大伟还在眉飞色舞得拿手机显摆,“你玩游戏不?我有个哥们儿搞直播的,有空就带我飞,我俩一起玩时候那潜艇飞机大炮,可不满屏。你看我胜率,是不是老厉害了?要不要加个好友,下次一起玩一把。”   陈烟桥收完了钱才转向大伟,“你该下班了。”   “我们要打烊了。”   这话是对倪芝说的。   大伟被打断,还继续管倪芝要联系方式。   陈烟桥喊他,“大伟。”   “桥哥咋的?”   陈烟桥直言,“她看不上你,”他顿了顿,“回家吧。”   “桥哥你开什么玩笑,我长得又不磕碜。”   “还不走?”陈烟桥本来就不苟言笑,这回直接板了脸。   大伟疑心惹了老板不悦,但还不死心,用口型低声说,“美女下次来找我玩啊。”   他去柜台下面的柜子里拿了自己的帆布包。   “桥哥,那我先走了?”   陈烟桥在整理架子上的饮料,看也没看他。   “回去小心点儿。”   陈烟桥整完架子从旁边拎了扫把出来,弯着腰,把地上扔得纸巾团儿和其他垃圾都拢簸箕里头,有一团污渍似乎扫不去,他又蹲下去用扫帚尖戳了半天,他蹲下时候动作极慢,用手抚着右膝半蹲,只有左膝全蹲下去了,起来时候看他也费了力,似乎是蹲久了起来又揉了揉关节。   回过头,见倪芝一声不吭地靠在柜台边上等他。 第5章 菌汤锅底   陈烟桥愣了愣。   大伟走之前帮他关了靠近外面的灯,以示关门了。她站在柜台靠门口的阴影一侧,又穿了套烟灰色的毛呢裙,他扫了这么久地,一直没扫到外面,就没发现她。   她没站直,右手撑在柜台上,显然是在等他。   陈烟桥虽然跛惯了,但不代表他愿意轻易在陌生人前面暴露了缺陷,他毛病不重,平时走路都和正常人无异。   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只当无视了她,又把前面的地给扫了。   最后铁皮簸箕载着扫帚咣得一声归置在角落地上。   “说吧,你到底想问什么?”   倪芝摩挲了一下指尖,垂眸直接问,“是不是地震?”   陈烟桥眼神深沉地似能把她看透,他眉间紧缩,沉吟片刻。   年年今日,当他挂上凭吊这块匾额时候,如同上了压抑沉闷的枷锁。还开着火锅店,无非是想听着人间喧嚣,实际上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讲。   陈烟桥还是松了口,“是。”   他眼神不悦,摆出一副很明显的送客姿态,“没别的事儿,结账门外请吧。”   说实话,陈烟桥这样的访谈对象,态度极其不配合,绝不是首选,也远没到她该做访谈的时间。她学术心不强,如果等定了题目,拿到自家导师开的介绍信,再由当地的档案馆或者社区帮忙联系访谈比较有代表性的家庭或个人,她会轻松许多。   陈烟桥的案例于她既无裨益。   猜测又得到了答案。   只不过倪芝,说她像色戒里王佳芝的,恐怕真有一点是说对了,她很容易陷进去一件事,执著而动性情。   倪芝撑在柜台上,上下打量他,知晓了谜题以后看他,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像一团雾。   颇有男人味的跛脚老板,他手上那串佛珠下掩着的伤疤,为了什么躲在哈尔滨十年之久,或者说凭吊这块牌匾究竟为谁悬挂。   倪芝无一不想一探究竟。   “凭吊的是谁?”   “无可奉告。”   “你也经历了汶川地震吗?”   “无可奉告。”   一个问题接一个。   陈烟桥眯着眼睛看她,目光里已经有审视的意味了,“你认识我?”   倪芝摇头,“别误会,我学灾难社会学,在写一篇关于震后十年的论文,我没有调查你,是碰巧对这件事有些敏感,没有恶意。”   “那就别瞎打听了。”   倪芝心里被挠了一样,昧着良心说下去,“我是想做访谈,你可以配合吗?绝对不泄露个人隐私。”   陈烟桥同她对视了几秒,语气不容置喙,“你觉得呢?”   说完他直接走到柜台里头,拿了件黑色的外套搁在手臂上,又从抽屉里拿了钥匙。   “去四川大把幸存者,我不合适。”   陈烟桥说完就伸手把灯都熄了。   只有外面幽幽的路灯照进来,隐约看得清能走的路。   赶人意味十分明显。   倪芝还是一动不动,黑暗中她的眸子亮晶晶的,陈烟桥被她盯得叹了口气,“姑娘,这顿我请。走吧,我关门了。我没文化说不出来什么,小本经营的店子也没空瞎折腾。”   倪芝的视网膜上残留着他关灯的右手上的那道疤痕。   “小本经营你还请客?”   陈烟桥要给她气笑了,“那你付款吧。”   倪芝同他一前一后出了大门。   陈烟桥果然抬了左手,只用单手抓了铁闸的把手,他还没穿上外套,哪怕他没用力这个姿势都显得左手上肱二头肌轮廓明显,满是属于男人的力量感。   老旧的铁闸锈得厉害,他抓着把手晃了两晃,折叠的铁闸随着他的力道缓缓展开落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到了腰部左右,铁闸落得快了,他猛地用力推了一把,都没弯腰就到了底。   他干脆抬了左脚踩着铁闸边缘,一脚杵到地面。   陈烟桥已经半蹲下去锁铁闸门,听到那串钥匙碰撞铁闸的声音,铁闸也因为摇晃发出咣咣的铁皮声。   他搭在右手的外套,袖口已经全拖在地上了。   他也不顾。   等他起了身,倒知道抖了抖外套再穿到身上。   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门前,陈烟桥知道倪芝一直没走。   他转了身看她,想了想,“保密,成么?”   倪芝学他,反问“你说呢?”   也不知他是因为懒得费口舌,还是觉得倪芝难缠,沉吟了两秒,只说,“随你吧。”   倪芝想起来,“没有别的客人问你么?”   陈烟桥避而不答,“回吧,不早了。”   “我再问一次,能接受访谈吗?”   “想都别想。”   倪芝点了点头,她笑着冲他挥了挥手,“晚安。”   也不管陈烟桥有没有回答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烟桥站在原地,等她走到了前面比较明亮的路段,才不急不缓地往小区走。   一路上经过几家小型的酒吧,看见有球赛,又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有几个高头大马的俄罗斯姑娘从酒吧里出来,同旁边的留学生一道,嘴里讲着蹩脚的中文。有宝马停了路边,夹着手包一身名牌的男人携着浓妆艳抹的女人出来。   也有学生模样的情侣,手挽着手进了旁边半地下的廉价招待所。   同这旁的喧嚣不同,另一旁的铁道清清冷冷,荒草丛生的铁丝网内还放置了一截废弃的火车头。   陈烟桥掀开透明塑料条子叠成的门,多多仓买小的几乎站不住脚,他就站在门口。   “来包长白山。”   那老板跟他算是熟识,“刚关了门?”   陈烟桥应了一声,把烟盒揣进口袋,“恩,走了。”   只不过他才走了没几步,经过了个水果铺子,门口有个老板娘正坐在椅子上嗑瓜子。   见了他,老板娘一边喊他“桥哥”一边急冲冲地从三四节台阶上跑下来,扯了陈烟桥的外套袖子“桥哥,等我一道儿回去呗。”   陈烟桥颔首。   老板娘才欢喜地撒了手,跑回去拿了东西,锁了门。   锁得也是铁闸门,她双手费劲地一起用力往下,陈烟桥走上去接了手,熟门熟路地伸手管她拿钥匙,锁好了再扔回给她。   陈烟桥开口,“赵红,我说了不用等我。”   小区里总共没几栋,就四个单元楼,赵红和他住同一栋。她的水果摊子一般过了九点就没什么生意了,远不用等到十点再关门。   赵红之前总刻意等到陈烟桥回来再一同走一段小区路,陈烟桥起先没说破,过段时间见赵红越发明目张胆,还总送饺子花卷给他,直说了让她别等了。陈烟桥在她面前说话一贯那个样,面无表情不温不火,看不出来他生气不生气,但赵红憷他。   赵红走在陈烟桥旁边,“桥哥,你看我新买的罩衫儿,洋气不?”   “恩。”   “我也是说,赶咱大直街夜市儿买的,我还给你带了件外套,回头给你呗。”   陈烟桥知道她性子,“行,我不跟你客气。”   “桥哥,你今天生意咋样?”   “差不多吧,天快热了,人少了一些。”   赵红似乎意识到,这个是错误的问题。   因为正是因为春季回暖了,她水果摊儿生意才好起来了。   “那你……”   她察觉出陈烟桥今天态度不算差。   她又顿了顿,有些期期艾艾地递了个袋子过去,“这是我一点心意,就是一束花儿,你这两天祭拜她的时候帮我一起带去吧。”   陈烟桥这才看见她拎着的大厚纸袋,有些意外,“我替她谢谢你。”   赵红似是得到鼓励,鼓足了勇气,快到楼下时候,她伸手攀了陈烟桥的胳膊,手下都是他硬邦邦有力的肌肉,她下定决心。   “桥哥,你知道我心意的,我自己能养活自己,家里没什么负担。我不在意你心里还有她,我愿意跟你一起每年纪念她。你做我男人吧?”   两个人在楼下顿住脚步,陈烟桥转过身,两个人贴得近,赵红的手还挽着他,眼神里写满了她今天要一个回答。   赵红的心意,陈烟桥感受得到。   陈烟桥没拂开她的手,“赵红,我知道你好,是我不好。我年龄大,腿脚又不好。”   赵红愈发抓紧了他的胳膊。   “桥哥,你说这些不是埋汰我吗?我不介意,你在我眼里啥都好。今天是她忌日,我其实想跟你一起去祭拜她,让她安安心心,知道你有人照顾。”   陈烟桥叹了口气。   “赵红,你也不小了,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这才轻轻地把她的手拂下来。   赵红不想放弃,“桥哥,你给我句准话,你是相不中我这个人,还是就想单一辈子?都十年了,你别跟我说你还走不出来。”这话说的敞亮劲儿十足的。   陈烟桥缓缓别过了头。   “对不起。”   赵红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了。”   她猛地一吸鼻子,“桥哥,咱们做生意的,都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一大老爷们儿,以后不能为这个躲着我。”   陈烟桥紧绷着的脸缓和些,“不能,你放心。你先上去吧,我抽根儿烟。”   待赵红消失在楼道口,他转了身,坐在单元楼前的长椅上,点了一支烟夹在指尖。   陈烟桥两条长腿交叠,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身子顺势前倾伏低,指尖一点猩红,像是疲惫至极的姿态。   “听了这么久,出来吧。” 第6章 雪花肥牛   倪芝把手里不小心抠下来的碎砖片儿扔到草地上,这才从黑暗的墙根儿走出来。   她算是听明白了,陈烟桥是为已故女友或是妻子守了这么些年。   先前她单手扶着单元楼的外墙,一片瓦凉直窜心头,他们声音不大,听得费神费力。冷不丁陈烟桥唤她出来,原来他已经知道有人偷听,倪芝心里一惊就把一片早已松动的碎砖片儿抠了下来。   沾了一手粉末灰尘。   她一边拍了拍手里的灰,一边走到陈烟桥坐的长椅面前。   陈烟桥竟然给她留好了另外半边的位置。   大伟跟她几乎交了老底,说他自己下班晚了末班公交就不赶趟了,老板就住在后面的铁路小区,所以都是老板最后锁门。   她是当着陈烟桥的面先走了,到了路口一拐弯,这附近都是老城区,街道之间附街多,路口也多。稍微绕点路再快走几步,她就在小区门口见到了陈烟桥的身影,他旁边还跟着一个颇有姿色的女人。   倪芝抿着唇,等陈烟桥质问她。   她手里仍有墙上石灰的涩感,跟她脑子里一样艰涩。   如果他问,她并不知该如何回答。   然而陈烟桥并未发问,一口接一口地闷头抽烟。   倪芝有些呐然,打破沉默,“怎么发现我的?”   陈烟桥瞥了她一眼,“脚步声。”   他这才想起来,晃了晃手里捏的烟,“不介意吧?”   倪芝摇头,“不介意。”   见陈烟桥没有要骂人的颜色,她放松下来,翘了一条腿,翘得极低,几乎舒展着搁在地上,又长又笔直。   “发现了还让我偷听?”   陈烟桥睨她一眼,没搭理她。   “我说,”倪芝又问一遍,“干嘛让我偷听?”   陈烟桥往后仰了仰,舒舒服服地吞吐了一口烟雾。   终于答她,语气极其不善:“你以为我想让你听?”   那时候,等他想起来陡然消失的脚步声,像有人在背后逗留,倪芝已经听得差不离了。   倪芝问他,“不能是路人?”   “脚步声停了,又没人上楼。”   “隔壁单元的住户呢?”   她伸手指了指他们面前的单元楼旁边的一栋。   陈烟桥用那只没捏着烟的手给她大致挥了个方向,在灯光投影下,他手指修长,关节粗细适中,形状优美,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虎口贯穿到手腕的疤痕。   “那栋的门,在另一面。”   一个人能不能沉住气,在这种时候就显而易见了。   从陈烟桥戳穿她到现在为止,他还没问过一句有关被偷听的问题。   倪芝东问西问半天,就闭了嘴,做好准备等他开口质问。   一般来说,有两种人心理创伤比较大,一种是闭口不谈,谈虎变色,一种则是表明风平浪静,轻描淡写,往往倾诉和哭泣才意味着愈合的开始。   她的步伐比她的脑子要快,她起初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已经追到了小区门口。   她这回想明白,该是陈烟桥越是避讳,越是油盐不进,甚至宁愿请一顿火锅钱,越说明他的伤痛未愈,故事大有来头,惹得她直觉想一探究竟。   没想到陈烟桥把烟抽的差不多,把烟屁股往旁边垃圾桶顶上摁灭了,仍是半字未提。   “走了,下次别干这种事儿。”   说完他就径直从椅子上起身,头也不回。   倪芝下意识就抬手扳住了他右手手腕,一串佛珠硌手。陈烟桥正要往前迈步,手不过是顺着步子微微后摆,被她这么一拽,居然一下没挣开。   陈烟桥顿时脸色发青,连倪芝都察觉到他隐隐的怒气,不知从何而来。   他自己知道,连着被两个女人冷不丁地揪住胳膊手腕,感觉并不好受,只面无表情地用左手把扒在他手腕上的手指掰开。   “你该听的也听差不多了,还有什么好奇的?”   “我说了我不是好奇,我是社会学访谈需要。”   陈烟桥这话说的,甚至带着些许讽刺意味,换谁被偷听跟踪也不能气儿顺了,“那非得缠着我不放,那么多受难者家属,你都这么一个个跟踪吗?”   倪芝避而不答,“你什么也不说就走,为什么还要把我揪出来?”   陈烟桥站得笔直,就这么向下看她,语气审问,“你觉得我该提倡你这种行为吗?”   倪芝这回听明白缘由了,他还挺守原则。   “是我不对。”   倪芝软了语气,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写满了诚恳。   陈烟桥犯不上同陌生女人较劲,偃旗息鼓,重新坐下来,一边揉了揉手腕。   倪芝试探着问,“我都跟到这儿了,聊一会?”   陈烟桥沉默着不说话,她又说,“你看,刚才那个女人什么都知道,你这不是什么秘密吧?你跟我说了,我顶多就当统计数据,什么访谈是我瞎说的。”   “就聊五毛钱?”   回应她的,是打火机砰地一声,陈烟桥又点了烟,眼角余光瞥了瞥她,这算是同意了,给她一支烟的功夫。   “问吧。”   从剑拔弩张到握手言和,倪芝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你先回答我在店里问你的吧。”   “忘了。”   “你经历了地震吗?”   “是,侥幸活着。”   “除了你老婆,你家其他人呢?”   “都在成都,没事,”陈烟桥顿了顿,还是纠正了她“是女朋友。”   倪芝闻言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他面容不老,五官还算俊朗,但蓄着胡子,胡子造型虽好,他修的不勤,周围胡茬长出来破坏了造型,容易显得凌乱又不修边幅。   而鬓角的斑驳给他添了一身沧桑落拓气,还打扮老气沉沉,黑色的外套灰色的里衣,脚脖子是松紧腿儿的运动裤,一双黑色的运动鞋。   “贵庚?”   “34。”   十年前,不过与倪芝同龄罢了。   难以想象是如何从这样血气方刚的年龄一直单了十年。   她想起来自己刚才看到的颇有姿色的女人同陈烟桥一番告白。   “干嘛拒绝她?”   陈烟桥半叼着烟,眯着眼睛看她。   “不关你事吧,”他粗声粗气,语气不满,“问你该问的。”   倪芝就自顾自地说,“前段时间微博上疯传了一封信,一个男人写给汶川地震丧生的女朋友,《对不起,我要去跟别人结婚了》,他为去世的女朋友守了七年。没想到还有更情深意重,你这是现代版的十年生死两茫茫。”   陈烟桥也没什么反应。   “真为她守了十年?”   见陈烟桥不说话她锲而不舍,“追你的女人挺多的吧,这十年间都没谈过?是想以后还单下去?”   “没遇上合适的罢了。”陈烟桥不耐烦地看她一眼,“你再问这些有的没的,就别聊了。”   “你一四川人为什么跑哈尔滨来?”   陈烟桥还笑了一声,觉得她问题无聊至极。   “哟,那你是哪儿人?”   “石家庄。”   倪芝的口音,东北味儿不重,像是染上的口音。   他等倪芝回答完,也不说话。倪芝知道,他这个问题是算回答完了,又避过去了。   “那你开火锅店有什么说法?为什么悬凭吊牌匾,这家店有怀故人之意吗?”   “开火锅店是祖传手艺,靠这个吃饭而已。”   原本在她想象中大有来头的故事,居然这么简单,倪芝难以说服自己的猜测。   “真的?就这么简单?”   “电视剧看多了吧。我十岁就跟着在自家火锅店打杂帮忙了。”陈烟桥似乎是觉得她的问题可笑,难得多解释了一句。   他说了这么多句,唯有这句,让人觉得真实度最高。   直到陈烟桥一支烟燃尽了,倪芝问了不少问题,又觉得什么也没问出来。   眼见他要走,倪芝又转了口风,“你真不考虑做个访谈?”   “你还想知道什么?你刚才说的,”陈烟桥语气充满着警告的意味,“只是数据,我才同意的。别的想都别想。”   他眼神也透着危险,看着倪芝,上下肆意打量。   访谈的意义和数据调查完全不同,比如经历了地震,答案不是是和否,而是一个口述史,记录当时的感受,远不是这样简单的选项能代替的。   不过对倪芝而言,都差不多,她不过是想拨开他不能说的沉痛。   陈烟桥的眼神危险而不寻常,他见倪芝眼珠转了转,他忽然就一身煞气,像是下一秒就要扑过来摁住她,“你录音了?”   “没有。”倪芝下意识答了,同他对视几秒,见他还是虎视眈眈的模样。   她拿起手包,底朝天一股脑儿倒在长凳上,她包里东西不多,钱包、粉饼、纸巾、口红、手机之类的,有支眉笔顺着缝隙掉了下去,又有支口红咕噜噜从长凳边缘滚了下去。   倪芝也不管,从里面把学生证用指尖夹出来,把手机锁屏开了一同递给他。   没好气地说,“你自己看。”   她学生证里还用的是几年前的照片,那时候刚同沈柯分了手,为了剪一本书,看着剪刀,不知哪儿来的怒气,对着镜子胡乱剪了个狗啃一样的短发。等后悔了,只能剪了个刚过耳的短发弥补,没有现在卷发的柔和,显得冷面而瘦削。   但五官是不变的,尤其是她标志性的丹凤眼。   写得一清二楚,滨大社会学,学制贰年,入学时间二零一七年九月。   陈烟桥连手机一并还了她,一个学生证只让他信了一半,又查了一遍手机。   看她一眼,语气里的戒备放下了,“访谈也得尊重当事人意愿吧?”   “恩。”   倪芝低着头收东西,俯身捡了滚落地上的口红,她低头时候头发往两边散落,露出形状优美的后颈,一片雪白。   长凳上还散落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张护垫在包夹层里露了个尖儿,陈烟桥没帮她捡东西,他之前眼神也没刻意回避,看了个遍。   倪芝有些难堪,三两下胡乱往包里塞完了。   她低着头不吭声,缓过劲来,开始憷他刚才的语气和神态。   火锅店里她问得咄咄逼人,是他开门待客,总不敢将她如何。   自打出了火锅店,他不再是那个温和的请客人吃红油抄手的老板,人狠话不多的男人才是,而且人到中年的阅历,绝不好糊弄,尤其是刚刚那个狠戾的眼神,倪芝几乎顶不住。   “访谈不用想了,还是建议你去汶川周边做课题,”陈烟桥语气淡淡地,“那我上去了。”   俯下身拿手电照了照,地上确实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倪芝这才起身。一抬眼就发现那边有个小门,透过小门能看见闪烁的招待所招牌,是离宿舍不远的,大学情侣开房常去的招待所。   她信步去了小门边上。   摸了一手铁锈,却还拉不开。   低头仔细看了眼,原来有道细细的门栓子是插着的。   原路返回时候又要经过陈烟桥家的楼下。   倪芝刚走到他楼道门口的前面,就见楼道口黑不溜秋的走出来一个男人,手里拎着一大堆东西。   倪芝下意识看了一眼,高大匀称,肩阔腰窄。   只不过他走路姿势稍显别扭,像个瘸子,他走到路灯下,同倪芝对视。   陈烟桥皱了眉,“你怎么还不走?”   她耸了耸肩,“迷路了。”   陈烟桥没了刚才的戾气,但看她的眼神又有些怀疑,还是说,“走吧,我送你出去。”   倪芝这才看清楚他手里拿的东西。   他拎的原来是个中空的铁桶,里面放了一根细铁棍,也攥在手里。   质量较差的塑料袋里,透出来里面装的纸钱和元宝。   目的地显而易见。 第7章 水晶鹅肠   纸张燃烧成灰烬飘散,被国人认为像纸钱进入阴间的方式,供亲人在另一个世界里用度。   哪怕到今日,不提倡封建迷信,大部分人也保留了这样传统的祭拜亡人方式。   所以倪芝看见陈烟桥拎的东西,压根没问他要去哪儿,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意向,“我跟你一起去。”   陈烟桥拧着眉,当然不同意,“不行。”   “你不给我去我也跟着。”   陈烟桥有点不耐烦,“你就这么闲?”   倪芝给点儿颜色开染坊,开始给他讲道理,“缅怀悼念和祭祀也是我研究范围。你想想,你烧纸总要念叨什么吧,她总听你一老男人念叨多没意思,而我就不一样了。”   陈烟桥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愣了愣,“你这是同意了?”   陈烟桥看她一眼,“不然呢,你非要跟着。”   他们出了小区,沿着铁道边上一路走。铁道地势越来越矮,因为前面是公路,铁道从公路底下穿过去,公路拱高了似架了一座桥。   桥上还有卖栗子的人,剩了不多,见到他们走过又赶紧吆喝两嗓子。   过了桥不远他们就在一个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民俗学里认为,十字路口和街头巷尾容易被想象是阴阳两界交口,烧纸最佳地段。   附近没什么行人。   陈烟桥把铁桶放在地上,“就这儿吧。”   他先从袋子里拿了束花出来,倪芝这才想起来,这不是那个向他表白的女人给的。   接着把纸钱一摞摞地拿出来。   每一摞纸钱都是捆好的,最上面放了纸,用毛笔写了字。   倪芝有些惊讶地凑上去看。   这一手字着实让人惊艳,书草书,隐有名家风骨。或许是因为知道他的名字,除了看出来写了农历日子,她只辨认出“奉送人:陈烟桥”,后面隐约是考妣,其他的他写得潦草她看不懂。   她这才想起来,想听他亲口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陈烟桥见她拿了一捆纸钱在看,“上面有。”   倪芝摇头,“看不懂。”   “陈烟桥。”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陈烟桥没理她,已经拿了打火机点燃了一捆纸钱,因为有厚度燃得慢,他丢到桶里以后仔细地用铁棍翻了翻,让它充分燃烧,又接着丢下一捆。   周遭的空气慢慢热起来,在铁桶上方扭曲变形。   烧了三四捆,他又从袋子里拿了一小达散着的纸钱,在水泥地上点燃了。   倪芝对于祭拜习俗了解得多,问他,“给孤魂野鬼的?”   陈烟桥拨了拨又回到铁桶前,“对。”   随着丢下去越来越多纸钱,烟雾变得灼热又呛人,倪芝还站在下风口,光洁的额头都被烤出了一层细汗,她试图挪了两次位置烟雾依然飘摇着熏着她,终于不小心呛了口风,咳得眼泪都要出来,泪眼模糊时候突然被狠拽了一下。   拽的力度又狠又突然,倪芝本来就视线模糊,地面也不平坦,鞋跟磕磕绊绊,被强拽着才没有摔下去。   倪芝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浮木,抓的用力了,站稳了,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他左后方。他宽厚的肩背替她挡住了滚滚的呛人的烟雾。   陈烟桥叮嘱她,“别跟傻子似的站那么前。”   他又淡淡地开口,眸子里看不出来丝毫感情色彩,“还不松手?”   倪芝此刻才清晰地感受到,她手里那截浮木,有起伏的肌肉线条,紧绷而有力。他靠近火堆,早已脱了外套,那粗糙的质感是他盘根错节的经脉,略带卷曲的汗毛似木头上的软刺,甚至那种灼热感,都像刚烧红的木头。   他早已经松了拽她手腕的力,只剩她还攀着他的手臂。   她愣了愣神,才松了手。   磕绊过后的脚背,有抻到的疼痛感,被他捏过的手腕,显然也是被拽大劲儿了,那一圈似脉搏般跳动,是突突地作痛。   倪芝感激他拉了她一把,但他如此粗鲁蛮力,她并不好受。   “你干嘛扯我要这么大劲儿?”   陈烟桥根本没看她,明明两人很近,声音在旷野里传播,总觉得很遥远。   他情绪平静,“你不也拽过我,一报还一报吧。”   倪芝眯着眼睛想了一番,才记起来自己的动作,他要上楼以前,试图阻止他轻轻拽的那一下,何至于如此记仇?他明明没有任何反抗,一拽就拽住了。   她站在陈烟桥侧后面,看他专心致志地拨弄铁桶里的纸钱,让每一张都变成灰烬。哪怕他站在上风口,也被熏得眯了眼睛,却严严实实地把她挡在后面。   陈烟桥虽然人狠茬子硬,但行为举止总归像个男人,不似这般小肚鸡肠的。   倪芝不知为何,想起来拽他时候,咯到佛珠的触感。   以及佛珠下隐约可见的疤。   他的手受过伤?   这个想法电光火石般闪过,倪芝倒吸一口冷气。   要是换一个人,她都不敢这般胡乱揣测。   但他每一件事情都有迹可循,倪芝几乎件件猜中。他亲身经历了地震,那些缺胳膊断腿儿的人还少么?他这般,已经是极幸运的幸存者了。然而他逝去的女朋友,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倪芝仔细想了想,确定无疑她方才是被他左手拽回来的,没有咯手的触感。他的左手干干净净,喜欢用左手颠勺掌铲,搬东西重心永远在左边,他不止是因为瘸了右腿,而是一同伤了右手。那道佛珠下掩着的疤,不知何等狰狞,或许曾深可见骨。   陈烟桥见倪芝不再言语,心事重重的模样,只余光扫了她一眼,又继续拿着铁棍儿拨拉纸钱。   两个人安静不讲话,只剩下空旷地界的风声,火苗燃烧的噼里啪啦作响,和他用铁棍儿翻动的声音。   看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刚硬的线条都柔软了不少。   他神情专注且柔情,哀伤而怀念。   偶尔有灰烬往外飞,他卷起下面的纸盖住,把火苗压得小些。   待火苗小了,他把空间腾出来,任火苗燃烧起来,滋滋地吞噬着纸币。   倪芝把满腔的疑问往肚子底下塞,不忍打断他的缅怀时分。   没想到这样的气氛,沉默了半晌的陈烟桥忽然开口了,声音跟被火熏过一样又哑又涩,“她也是滨大的研究生。”   倪芝走了神,“谁?”   陈烟桥微不可察地笑了一声,笑得勉强,“不是问了一个晚上吗?”   他继续说,“她室友说她宿舍还有些东西,我就从老家过来,拾掇完了暂时不想回去。想起来她总说学校附近没有正宗的川锅,那时候还是东北的炭火锅多,写着川锅也不正宗,没有鹅肠只有鸭肠,其实重庆才兴吃鸭肠,真正川锅吃得是鹅肠。我正好路过一家要兑出去的店,就接手,想着什么时候把钱折腾光了就回去,没想到一直就到了现在。”   或许是学生证起了作用,但与其说他是给她讲的,不如说是想讲给他自己听。   “我是13号收到她短信的,说她坚持不住了。我难以想象她怎么被瓦砾废墟压在下面,又黑又饿地坚持了一天多,她胆儿又小。”   他说完这两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就闭了嘴,再无言语。   两人之间又只剩下火苗吞噬纸钱的声音。   她望着他的侧脸,“我也能烧一点给她吗?”   陈烟桥翻了翻袋子,已经没有散着的纸钱了。   他沉声道,“不用了,心意到了一样。”   倪芝想了想,在包里翻了翻。   凭手感,捏住了一支圆溜溜的东西。   “那我要是,非得尽点儿心意呢?”   陈烟桥缓缓看她一眼。   倪芝没等到答案,就手摸出Mac的ruby woo,旋开盖子把口红推出来,朝陈烟桥晃了晃。   “看好了,够抵火锅钱了。”   有人说燃烧不尽则亡人收不到,她将口红推到底,也不等他回答就丢了下去,   陈烟桥挑了挑眉,似要言语,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倪芝就看不得别人一副不领情的模样,“我知道你有话要说,跟我说不用这样是吧?我乐意。”   “不是。”陈烟桥说完也不解释,把最后一点烧完了熄灭。   火灭了,终于有些新鲜的空气进入肺腑。   只剩一摊灰烬,还有口红熔化了形成的液体,因沾了灰,像一条暗红色蜿蜒的血迹,在铁桶底层凝固成了一朵黑血玫瑰。   他终于转过来,低头看她的眼睛说,“她不喜欢这个色号。”   倪芝同他对视半晌,问他,“你是不是该赔我口红?”   说完她抬手示意陈烟桥拉她一把。   他掌心的粗粝,凸起的经脉像老树根一样,从左手臂一直连到手背,这回力道不轻不重。然而她刚被拽起来,一条腿仍还打着弯儿,他就松了手,倪芝坐久了腿发木,差点又踉跄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拆分了一下哈,怕太长了看着难受,内容不变。 第8章 高钙羊肉   研究生的宿舍管得不严,12点以前都是象征性的门禁,晚回来一会儿顶多被大爷唠叨两句。   倪芝回来时候,寝室上面的窗户都是黑漆漆的。   掏出手机来看也不到十一点。   里面传来响动声和压抑的说话声。   她没带钥匙,就轻轻叩了叩门。   就疲惫地靠在门框上等。   一边褪了半边鞋子,只把脚尖踩里面,鞋被她踩得一晃一晃。   半天不见有人给她开门。   倪芝加了点力度敲了敲门。   听见踢踏的脚步声,没想到给她开门的是钱媛。   钱媛是本科时候就是滨大特招的短道速滑特长生,哈尔滨每个大学都有练冰上项目的,因为滨大作为理工科学校,社会学系确实不怎么样,有人放弃了名额,就轮到她保了研。   从开学到现在,钱媛一直在外面比赛,又去了一段时间少儿体校交流。所以倪芝还没来得及同她说,她与林致然已经一拍两散。   两人上学期就因为林致然的事情闹得十分僵,一个假期没见过,钱媛臭着脸,开了门就转身爬回床上。   等倪芝洗漱完回来,看钱媛坐在床上,往门口张望。她进了屋,钱媛又咚地一声恶狠狠地倒下去。   她抹完脸躺到床上,窗外月光洒进来,映得天花板上一漾一漾。   始终能听见钱媛翻来覆去,床被她晃得咯吱响。   倪芝轻声问了句,“睡不着?”   钱媛哼了一声,叨叨一句,“废话。”   钱媛憋不住话,用她以为的小声嘀咕,“不像某人水性杨花狼心狗肺,睡眠好得很。”   倪芝还真有些困倦,闭了闭眼睛,许久才吭声,久得她以为自己要快睡着了。   “你需要聊一聊么?”   “什么,大点儿声。”   倪芝这回说得没这么像呓语,她撑起来胳膊,“出去聊一聊,别吵到晓晓。”   宿舍里的常住人口,就她们三人,王薇清不是回家就是去男朋友家里,几乎在宿舍没见过她人影。   钱媛不喜欢她命令式的语气,“谁他妈要跟你聊。”   倪芝叹了口气,披上的睡衣外套,慢慢爬下床,在桌子底下掏了东西。   语气软下来,“走吧,我在楼道里等你。”   她也不管钱媛有没有回答,自顾自出去了。   她走到楼梯口,上半层有人坐台阶上背单词。   折身往下半层走,等了一会儿以为钱媛不会出来了。正要回去,听到哒哒的拖鞋声,又坐回去暖气片上。   钱媛一脸不耐烦,还是伸手接住了倪芝抛给她的一罐哈啤。   钱媛翻了个白眼“你嘚儿吧?一会儿开了全是沫儿我咋喝?”   钱媛直来直去,东北话里的嘚儿,是说人傻里傻气,但带有少许亲昵之意。倪芝听了就知道她不算很生气,只是想不开。   那钱媛应当是听闻了,他们两个散了,才来问她。   钱媛研一开学不久,就走错了一次厕所,有个男生正在方便,据她说林致然裤子已经提得差不离了,挡了别人视线示意她进隔间里,没人了再掩护她出来。   后来她就打听清楚了他的课表,像哥们儿一样陪他打羽毛球。   她嘴里的林致然,一直叫厕所男神。却没想到,到了学期末,偶遇了室友倪芝和林致然吃饭,林致然搂着她,举止亲昵。   钱媛又气又恼,恨倪芝挖墙脚,又恨自己每日跟小丑一般说林致然是男神。   只不过等她气话传出去成谣言了,才发现她从来没告诉过倪芝,厕所男神便是林致然。   钱媛果然忍不住,“你干嘛得到了又不珍惜,故意气我呢?”   其实照倪芝看来,她并无同林致然真正在一起过。   倪芝低头,“我发现我并不喜欢他。”   “你说的什么屁话?”   倪芝想了想,“你喜欢他什么?”   钱媛如数家珍,“帅,热心肠,性格好,开朗,还是学法律的。”   倪芝听她将学法律的都算进去,不免有些忍俊不禁。   说起来,她倒真是因为法律认识他。   那天是看到司考出了成绩,学社会学的人,多半会尝试考一下司考,多一个找工作的选择。倪芝拖延许久,趁着有想法,换了羽绒服就去了学校里的二手书店。   掀了厚重的棉被帘儿,她才摘下手套。   书店服务员见惯不惯,眼皮不抬,连句“欢迎光临”都没有。   正在跟柜子前穿着红色羽绒服的男生算价格,“这里只有一套是今年的版本,可以算10块一本儿,其他都要再折价。”   男生语气随意,话也一样,“随便,就是嫌堆在宿舍占地方。”   说完他懒得看服务员敲计算器,转身看了门口。   倪芝原本觉得红色羽绒服挺土的,看这人转过来,心说确实是有点儿资本才敢这样穿。   脸压得住衣裳。   她耳朵暖和过来,问服务员,“有司考的书吗?”   服务员还是头都不抬,“新书那边儿,二手的在我这边儿。”   倪芝走到柜台前,拿起来上面放的《国家统一法律职业资格考试辅导用书》,只是第一卷 ,下面还有好几卷。   “多少钱一套?”   “70。单买也行,20一本儿。”   她还没来得及翻开目录内容,书上就压了一角红色的袖口。   “你等会儿。”   男生使了点儿劲儿,把书从倪芝手里抽走。   他声音听着有些嬉笑,“姐姐,从我这儿10块一本儿收走,转手20卖,不合适吧?”   服务员遇上这样觉得价格不公的多了是了,“我也不是老板,做不了主。”   “你可以选择不卖。”   倪芝这回懂了,“这是你的书?”   红羽绒服恩了一声,把第一卷 往倪芝前面一塞,“送你了。”   服务员翻着白眼,把计算器连摁几次清零,计算器都没来得及读完,只剩下一串儿清脆的“归归归归归归零”在室内回响。   白算了十几本书的价格,换谁语气都不好,“都不卖了是吧?”   那男生把剩下三卷从书堆里挑出来,递给倪芝,“这是一套。”   能便宜买倪芝求之不得,“谢了。”   他把剩下的摞整齐,凑近柜台一点儿,“姐姐,剩下的都要卖,多少都听你的。我就是日行一善。”   说完他又低声夸了句,“指甲真好看,跟人一样。”   服务员看了眼自己刚做的指甲。   到底是低头重新算了遍价格。   后来两人就加了微信,知道他叫林致然,倪芝给他转账,他没收。   再后来,林致然约她看法律电影《十二公民》,她正好请他吃饭以偿几本书。   钱媛看她走神,把啤酒罐敲在台阶上,“喂,想啥呢?”   倪芝摇头,“没有,说哪儿了?”   钱媛抠手,“那你呢,喜欢他啥?”   “他喜欢收集旧磁带和旧卡碟。”   钱媛:“……”   “逗我呢?”   倪芝笑了,“我也希望是逗你,我可能就是怪癖吧,喜欢看一个男人有对待一件事专注而长情的时候。”   这话说得不是林致然。   是沈柯。   两人好的时候,冯淼高中叛逆倪芝陪她,是沈柯拉她出来,告诉她只有心里强大了,才不怕人话语中伤。告诉她心理年龄若超越了同龄人,回头看就觉得他们行为幼稚,不必用更幼稚手段伤害自己。   两个人谈天谈地谈三毛,谈心谈情谈理想。沈柯有一个厚厚的报纸剪贴本,说他以后要学新闻,专给旅游杂志撰稿。还有一摞各地笔友的明信片,说他要做个自由撰稿人,浪迹天涯。   沈柯说,你内心细腻,观察人入木三分,听得比说的多,适合学社会学心理学。   沈柯后来又说,你太理想主义了。   现在媒体环境就是这样,我不写总有人写,先出头了再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倪芝,你没有眼力吗?看不出来别人不想回答吗?   倪芝有,但她还要问。   只不过对林致然,她是真的看错了。   他是家境优渥,任何事都可以轻松做到的男孩儿。做这些事情,收集旧磁带和碟片,不过是他精力过剩,看了什么电影受的启发。等过一阵儿,他可能又开始收集邮票,收集手表,收集女性朋友。   倪芝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给钱媛讲明白,自己的想法。   钱媛似懂非懂,“你怎么这么较真儿呢?那你岂不是专找那种强迫症就好了。”   倪芝噗嗤一声。   “我不是按这样条件找,我是希望找个厚重点的生命,一个能对话的人,一个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我要的是对话而不是特点。”   钱媛懒得思考,“行,反正你就是不喜欢他,对吧。”   “其实你大可以放心。”   倪芝灌了口啤酒,慢慢讲。   他们在一起也没有正式表明,不过是雪天路滑,林致然拉她一把没有松开。或许是因为他得到什么都太轻松,两人几乎没什么亲密举动就分开了。   从林致然的神情看,他亦不见得多动心,就是消遣罢了。   倪芝说完,还给钱媛下了猛药,“但是我可跟你说,哪怕林致然不跟我一起,你再这样装蒜,永远轮不到你。”   “还用你说,被你翘了他,我肠子都悔青了。”   钱媛说完,又想了想,“总觉得怪别扭的。”   “喜欢不喜欢,是你自个儿的事儿。”   “那你绝不回头了?”   倪芝点头。   俩人互相视若无睹久了,突然再无利益冲突,一时间也不知该用何态度去对待对方。   倪芝曾经不知情下抢了钱媛挚爱,虽不是她的过错,伤的却是钱媛的心,但感情的事向来无对错。   钱媛又因为怒极,倪芝被背后嚼舌造谣。   今年两次又苦又累的活儿,滨大男生多往往是一个学院派几个男生去的,植树节,以及清明去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倪芝都是因此被莫名其妙报到名单上。   倪芝尚且没说什么,现在钱媛又要去追林致然,钱媛一向大咧,此刻也免不了尴尬。   俩人大眼瞪小眼,把啤酒罐捏得吧唧响,“那就,走一个?”   尴尬和爱而不得都在酒里,在不言中了。   公共厕所兼盥洗室里,窗户欠了一条缝,往里面嗖嗖地灌风。   只剩下里面厕所开着的,外面黑黢黢的,倪芝就站在窗边,闻不见厕所恼人的气味。   倪芝喝了罐哈啤,又下来刷牙。刷完牙觉得丝毫没有困意,便在窗边站一会儿。旁边是一排架子,上头还挂着拖把抹布,窗台上放着几个盆栽,有人剪了塑料瓶子当浇水壶也摆在旁边。   窗外看去,哈尔滨的夜色总是不够沉,尤其在这五月过半的时候,或许再过三个小时,天光就盛了。昏黄的路灯照着空无一人的清冷校园,一墙之隔的街道上,烧烤摊子水肚摊子前还是有人光顾,不知何时收摊儿。   冷风灌进衣服领儿,她察觉不到丝毫困意,今天发生的,浮光掠影一般在她脑海里重现。除了陈烟桥自己愿意说的和偷听的,她什么话也没问出来。   只不过细思起来,陈烟桥两个举动,似有大文章。   在火锅店关门以前,她多问了几个问题,陈烟桥就问她是不是认识他。   而后在长凳上,倪芝又一次说了访谈,他立马戒备极严,问她是否录了音。如果她不把包翻个底朝天又展示了学生证,倪芝毫不怀疑,他能直接搜身。   或许是滨大研究生的身份让他宽容,还可能因为上面写的年龄让他心安,十年以前她不过13岁,决计不可能认识他。   不管怎么说,他提防的态度透露了一点,他曾经或许是个知名人物。   浏览器输入陈烟桥三个字,居然跳出来百度百科。   只是宿舍楼里微弱的信号让人心生绝望。   倪芝也不顾冷风,忍着寒意把手机往窗户的缝隙朝外塞,终于转出来字样。   陈烟桥(1911-1970),汉族客家人,中国版画家。   作者有话要说:  拆分的章节,不影响内容。 第9章 鲜藕   搜索栏里的“陈烟桥”三个字。   除了这位版画家的相关网页,再搜不出来其他有用的信息。   倪芝看了眼这位版画家的生辰,心知和那位火锅店老板无半毛钱关系。   而且也绝无可能,因为同名人重了名,就让他如此小心谨慎。   偏倪芝反复梳理了几次他说话和动作细节,又坚信自己的感觉不会出错。   陈烟桥两次的反应都显示出,他认为倪芝或许听说过他的事迹。   并且他丝毫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   最后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可能他以前确实有些名气,但时隔多年,只在他老家范围的有名气。   被认为小有名气的陈烟桥,弯着腰一点一点把铁皮桶里烧纸留下的灰烬,慢慢拨到塑料袋里。纸都成灰了,仍不安分地飘到地板上。像他年轻时祭祖一样吊儿郎当,不信这些封建迷信。作为三代单传的曾孙,该他去的,他嫌热浪熏眼,总躲得老远。   如今却年年烧纸,只求个心里慰藉。   等他把最后一点儿灰烬尽数拨到塑料袋里,看见铁皮桶底下,凝固了一条殷红色的暗河。   陈烟桥想了想,打开好久不用的电脑,听着电脑呼呼的散热声,搜索图片一个个比对口红。铁桶里未燃尽的一点儿口红塑料壳,黑黢黢的只能勉强看出一点儿圆弧状,再凭着印象,大致确认了图片和价格,松了一口气。   色彩的调和不过是基本功,陈烟桥又低了头看,残留桶底的口红色泽,哪怕沾了灰烬,也看得出来曾经的颜色多么艳丽浓郁。   十年前市面上的口红哪有这么贵,可即使这样,他也要去街头上画两天画,才能送余婉湄一支。   陈烟桥家里还算比下有余,没跟倪芝说谎,确实是从小在自家开的火锅店练出来的。但学美术的哪有手头阔的,买了刻刀买材料,买了颜料买画纸。他还要玩摩托,又不愿意总管父母伸手。   所以想送余婉湄东西了,就去街头摆几天摊儿。   余婉湄向来喜欢买颜色浅淡的口红,涂跟润唇膏差不了多少。其实是浅色适合她,她娇小玲珑五官秀气,着素雅的妆容,显得皮肤又白又嫩,笑起来眉眼弯弯。   陈烟桥习惯了西方画作的审美,色彩浓郁饱满。而且那时候哥们儿的女朋友,大多是些学舞蹈学表演的女生,打扮得风情妖娆,他年轻气盛时候怎会愿意输与别人。送给余婉湄的口红,自然是红得娇艳欲滴,她不用他就不高兴。   后来才知道,余婉湄每次都将就着他的喜好。在她寝室整理东西时候,她室友才想起来把这支还给他,说婉湄从来不用,就借去用了两天。   他想起来这茬,忍不住去调了极浅淡的颜色,先用铅笔勾勒了她的面庞,想画她妆面素淡的模样。   他伤了手以后,颓废了一段时间,刀捡不起来,后来好歹把笔捡了起来。精细的根本做不到,只能画画基本的素描,再后来慢慢练了左手,谈何容易,也就比右手稍微稳些,原本的风骨全无,就像另一个人的笔法。   他还未画完就觉得别扭,左看右看都不是滋味儿。   余婉湄的面容细节,他竟已经记不清了。她有颗小小的痣,到底是在眼下多远的位置?   他上一次画余婉湄,已是几年前了,他总是不想直面她,连照片也没勇气看。   他的审美,已经入了中年,他自己都是一副胡子拉碴的模样,再画余婉湄的少女姿态,全凭十年前的记忆和想象。   原本的少女之姿,偏偏带有一丝与之不符的烟火气息。   说实话,他有意无意地想象过很多次余婉湄成熟以后的模样,温婉、贤惠、性感、强势,每次都戛然而止不敢再想,因为她永远停留在少女模样。   陈烟桥揉了揉眉心,又活动了一下握笔久了有些颤动的右手。   把画纸揉作一团。   一不留神儿,那纸团儿滴溜溜滚着,居然滚成了一个球,快速地朝台子边缘去了,碰了壁。   是姿势漂亮的一杆,可惜球没进洞。   倪芝自己没多遗憾,原本旁边跟二大爷一样坐着的黄毛台球厅小弟,蹭地一下站起来,从边儿上拿了个杆儿,用背杆姿势就给戳进去了,得意洋洋地看她,“要不要哥陪你玩会儿?”   这家地下室的台球厅,或许是生意不好,四五张台子,只有倪芝一个人,里面的隔间门没关,还能听见哗哗打麻将的声音,刚才走出来一个啤酒肚的男人交待了黄毛小弟两句又进去了,可以看出,台球厅老板也在里面打麻将。   倪芝问他:“收费吗?”   黄毛小弟:“开什么玩笑,不收费啊。”   “可我就瞎玩儿的。”   “没关系,哥陪你瞎玩,反正你一个人玩儿不是无聊嘛。”   “行。”   倪芝就半蹲下去,从槽里捡了已经下去了的球。黄毛看她捡,也在对面捡球,“重新开啊?”   倪芝点了点头“剩下的都不大能弄进去了。”   黄毛:“早说啊,哥能啊。”   台球厅的门被推开,地下室地势低,风立马就送进来。   倪芝正半趴在台子上,专心致志地找一个好的角度一杆进洞。春寒未过,她仍穿着有些厚度的打底袜,可呢子短裤被她这动作撑得紧绷绷的,曲线毕露。   “倪芝。”   低沉的嗓音在嘈杂的充斥着麻将聊天打屁的馆子里,瞬间被湮没了。   倪芝听见了,却不急着回头,眯着眼睛,稳稳地把杆子送了出去,蓝白相间球轨迹是对的,可惜后继无力,止步于洞口前几厘米。   黄毛笑她,“白送我的啊?”   却见倪芝已经放下杆子,仰着头看门口。   台球厅是地下室,但台阶做得不好,下来时候要弯一下腰才能进来,陈烟桥就站在需要弯腰的地方,稍微下了一条腿,另一条腿还在上一节台阶上。   他为了不顶着天花板,只能别扭地勾着身子低着头。   陈烟桥目光往下扫视,里屋乌烟瘴气,整间台球厅里,就倪芝一个女人。   “走吧。”   倪芝伸手轻拍了拍桌沿,“下来玩儿一会儿呗,我台子才开不久,不能浪费。”   黄毛这才想起来,“哎这不是……”他又不记得到底是个什么哥,只能改口,“这不是大哥嘛?咱们对面的,我们上次聚餐还去大哥店里吃火锅呢。”   “陈烟桥。”   “哦对,桥哥,桥哥名字一听就是文化人,贼带劲儿。”   黄毛也极力邀请,“桥哥,下来玩玩呗。”   倪芝忍不住轻笑一声。   她自田野回来,就穷得恨不得裤兜里揣钢镚儿。今天同钱媛几人出来打牙祭,她还是咬着牙提议了无名火锅店,各个吃的酣畅淋漓。   走之前,她起身去结账,夹带了一张附落款的纸条儿放在柜台,就陈烟桥眼皮子底下。   倪芝假装看不见陈烟桥的一脸不耐,转过身提溜着杆子擦枪粉。   余光里陈烟桥极慢地下台阶,他两步只能下一层台阶,不怪得他先前站得那么别扭,也不愿意走下来。   她把擦好枪粉的杆子递给他。   “咱俩玩一把?”   “我要是赢了,你就答应我访谈,”倪芝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水平特次,添个彩头玩得高兴。”   陈烟桥今天格外不修边幅,胡子几乎连扇形都难以分辨了,周围全是乱糟糟的胡渣,快长成连鬓须了。显得他精神头不足,目光涣散难测。   他看了她半晌,还是接过了杆子。   作者有话要说:  拆分的章节不影响 第10章 冰糖葫芦   自大伟回来,店子里就没那么忙乎了,再加上最近生意不如冬天好。   每天忙过了那一阵子以后,陈烟桥就当起甩手掌柜。   人坐在柜台前,算算账,算完了就随意往后一靠,把腿支起来,拿大厚本子画几笔,外面人也看不见他在干什么。   不知何时,陈烟桥就察觉到被目光焦灼在身,扫视一圈,就看见她坐在一群姑娘中间,目光却是灼灼地望着柜台的方向。   倪芝在几人中话不多,与追问他时的牙尖嘴利、喋喋不休完全不一样。   更像个听众,饶有兴致地听着她两个朋友耍嘴皮子,正是钱媛和王薇清,说话飞快嘴皮子也不见秃噜,活生生像东北二人转,就差一块儿红帕子。   陈烟桥又草草勾了两笔,就搁下了笔。   他的手机已经用了好些年,连开个浏览器都卡半天,屏幕也花。   他耐心地一条一条看新闻,经常划个三四次才翻动一下,他也不急。   大伟忙乎完了,认出来倪芝。   东北男人就爱撩饬小姑娘,这个撩,不一定是暧昧的色情的,撩饬更多时候代表逗弄和友好。有事没事见到小姑娘就喜欢贫几句,东北的小姑娘各个都有老娘们儿的潜质,被撩饬也少见尴尬羞涩,嘴里狠话接二连三地飚,类似“你是不是虎”“滚犊子”“一边儿去”一类的,都算程度轻了。   大伟热情地把一桌子姑娘都认了老妹儿,端了盘子菜出来。   “哥哥友情赠送盘儿菜,黄喉,知道是啥不?”   王薇清翻他个白眼:“谁不知道啊,猪喉管呗。”   大伟得意洋洋:“哎,你看,这就错了。”   “那你说是个啥子?”   “大血管呐,就心管儿知道不,放火锅里涮一下就吃,嘎嘣脆。”   “糊弄谁呢你,这跟撸串时候心管不一样啊。”   “信不信由你,你们啥也不喝,干吃不齁嗓子啊?”   钱媛这才想起来,“哈啤,来四罐儿。”   大伟啧一声,“可以啊老妹儿,不过收钱的啊。”   倪芝接话,“那拿三罐儿吧,我不要了,最近穷。”   大伟屁颠屁颠去拿。   倪芝语气平淡,脸上不见赧然。   倪芝最近确实是囊中羞涩,她原本就不富裕,花钱随性,每个月几乎攒不下多少。本科时候,还在做家教,到了研究生怕同时忙论文和找工作误人子弟,是以入不敷出。   饶是这样,走的时候,倪芝主动起身去柜台结账。   陈烟桥过了许久才看见,不知谁趁乱在柜面上丢了张纸条。   他把纸条随手扔在抽屉里,还是同往常一样,待店子里人都空了,才慢悠悠地打扫卫生,挨个儿把板凳儿倒放在桌子上。   走之前锁抽屉,把零散的钱拢了拢,大票子揣口袋里,小票子分分类。   中间夹了张纸条儿,字迹丑得跟狗爬一样。   他又抽出来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看到了对面掉了半拉儿字的月(胖)哥桌球棋牌。   这姑娘比他想象中还执著。   陈烟桥原本伸出左手接的杆子,察觉到倪芝收回目光时,视线在他右手手腕上一扫而过。   佛珠下掩盖的蜈蚣状疤痕,在顶头垂直的射灯下并不显眼,被阴影笼住了。   他不知自己何时露出的破绽,让她大费周章约他至此。   已经伸出去的左手顺势撑住了台面,换右手去接杆儿。   听见她说的,“添彩头玩一把,赢了就访谈。”   陈烟桥点头,“可以,那你输了呢?”   他语气笃定,似稳操胜券,倪芝一瞬间有点惊疑,也不敢在面上显露。   细细分辨之下,又疑心是他也同自己一样,不露于色。   所谓博弈心理,要得就是气吞万里如虎,她只当他唱空城计,笑了笑,“你说了算。”   黄毛不嫌事儿大,“怎么着,你们还有彩头呢?桥哥,你欺负女人我就看不下去了啊。”   陈烟桥换了左手持杆,同黄毛对视一眼,“这回不算欺负了吧。”   黄毛:“哥,我给你鼓掌,纯爷们儿,没谁了。”   倪芝还想制止他,他左手发力,带着佛珠的右手只放在桌上架杆,已经一杆子又狠又快把三角形的球阵打散了。   清脆的碰撞声把她的话堵嘴边儿上了。   绝无可能第一次用左手出杆的人就如此娴熟,不滑杆儿都不错了。   陈烟桥俯低了身子,侧面的头发掉下来,长得都挡住了眼睛。   他头发偏长,在头上随便分了分,说不上是三七还是四六,分与两侧。   台球馆偏白的灯光,照得一清二楚,他发质粗糙毛躁,还夹着几根儿半白的头发。   他接下来几个球,都出杆又狠又快,头发遮得眼睛一片阴影,只看他眯着眼睛,也不怎么瞄准,有时候腰都懒得弯,随便就是一杆子。   虽然准头不足,但是台球本来就是一个大力出奇迹的运动。   遇见球离洞不远的情况,他更是右手都懒得架杆儿,直接把杆子反过来用,左手反握,用粗的那头去怼球。   倪芝水平连三脚猫都算不上,心思又不在这上,还比不上他。   黄毛看出点门道儿,“哥,你是不是左撇子啊?”   陈烟桥面无表情:“要不我换手?”   倪芝还未插上话,黄毛又说:“别,我知道了,你深藏不露啊,左手都这水平,换右手还不把美女虐哭了。留点儿面儿。”   他自己点了烟,又上前给陈烟桥也递了根儿烟,殷勤地点上。   “这招泡妞儿太强了,我以后也得练练左手。”   陈烟桥也不辩解,一边叼着烟,一边又出了几杆儿。   台上已经剩下不多了,陈烟桥看了她一眼,“还打吗?”   倪芝转身把杆子插回架子上。   陈烟桥出杆儿时候那股子面无表情的狠劲儿,又让她想起来,他烧纸时候他硬拽她的睚眦必报。   见好就收。   陈烟桥刚摸了裤兜,黄毛就识相地按住了他。   “桥哥,多大点儿事儿,别给了,下次我们来吃火锅打折。”   陈烟桥拍了拍他的肩,“必须来啊。”   走了一路,陈烟桥半字未提。   倪芝主动开了口,“我输了,你什么要求?”   陈烟桥说:“没要求。”   倪芝强调:“愿赌服输。”   陈烟桥随手一指,“给我买个冰糖葫芦。”   他们已经走到学校小门儿附近,这个点儿了,还是熙熙攘攘的,小吃摊儿前站着各色的人,望眼欲穿地等着冒烟的锅子。   只有卖冰糖葫芦的,前面冷冷清清,别家摊子都有小车,冰糖葫芦就是一个穿袄子的中年男人,也不吆喝。拿了个红色的塑料板凳,坐在那儿,举着刺猬一样的糖葫芦杆子。   上面还插了个红色的牌子“老道外糖葫芦”。   哈尔滨的糖葫芦花样众多,尤其在中央大街和道外的,款式各色各样,黄瓜大辣椒茄子辣条子,花样层出不穷,夺人眼球。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   不过多数是冬天才有的卖,挂个火红的灯笼,看着就有氛围。   “都有什么的?”   “山楂、沙果,都是3块钱。”   “来两个。”   “拿好嘞。”   倪芝原本以为陈烟桥同糖葫芦老板认识,结果不是,他只站在一边,仿佛想买糖葫芦的人是倪芝。   他接过来也不吃,就那么提溜着。   “就这样?”   陈烟桥替她推开小门儿,“我还跟小丫头片子较真儿?”   小门儿里面,已经是校园了,离宿舍只有几步之遥。   陈烟桥待她进去,松了手,一边儿拍了拍手上的铁锈,“就送到这儿了。”   倪芝咬了一口糖葫芦,满嘴酸涩。   过几日去学院交田野报告时候,人还未到办公室,就听见自家导师的斥责。   “田野田野,不是调查问卷,也不是采访。”   倪芝干脆在学院的台阶上坐着,等着看是哪个倒霉蛋儿。   往身后看过去,没了黄铜西洋钟的地方,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只不过有计时,没计时,时间照旧分秒不停地过着。   转眼间学院这单栋的三层建筑,成了百年历史建筑,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原为滨大校部楼。   确实是滨大一景,有老虎窗的阁楼,还常年冬暖夏凉。   过了一会儿,张劲松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见到倪芝一愣,压低声音:“师妹,何师太跟吃枪药了一样,你别撞枪口,有啥事改天再来吧。”   倪芝忍不住想笑,张劲松算是何沚的得意门生,一向听话,为此发际线都早早沙漠化。连他都说了何沚的外号,说明是真被骂得伤了心。   只不过,她犹豫一下。好容易从宿舍走到学院,几乎穿了个对角线,还要从桥洞底下过马路。   “我看情况。”   “行吧,你悠着点。我挨完训回去改去了。”   倪芝喊住他:“师兄,等会儿。”   “咋地?”   “有没有来钱的活儿,当助手啥的。”   田野是个费时费力费钱的工作,到了博士阶段,时不时有人请助手帮忙,是有薪酬的。   倪芝以前做过家教,但一想到这学期有可能还去田野,没法坚持,怕误人子弟,只能想别的办法。   张劲松一拍脑门儿,“还真有,而且俩。”   “一个是我对象导师老唐给我说的,我本来就要今晚给你们发邮件说这事儿。七台河知道不,下面有个红旗镇,跟我们一向有联系,让我们社会学学生去修订镇志。挂个乡镇助理的职,意思意思一个月去一趟就行,有钱拿,来回火车给报。你想去就报名,今晚把报名表填了发给我。”   这事儿都不用琢磨,倪芝当即点头言谢。   “别急,还有一茬子。你刚刚说的助手,巧了,我对象也招。”   张劲松女朋友也是社会学的,俩人一同读了博士,已经同居了,分的导师不同。这一对伉俪也算一段佳话。   “师姐挺富啊。”   “拉倒吧,你还不知道,博士就那一个月三千块钱,咱们学社会学的,还没法儿像工科那样帮导师做项目拿钱,顶多是报销报销田野的花销。”   “对了,师妹,你论文做什么题目?”   “汶川地震。”   “挺好的,圆咱们导师夙愿,总算有人接班了,她总叫我们做地震的,我们也不乐意。”   “我算是上了贼船。”   “你放宽心吧,你写这个,何师太恨不得围着你转。不说这个了,我给你说说,你师姐,她在做失独的论文。当初我劝她别开这个她不听,现在知道难了,只能请助手。”   失独,是独生子女因意外丧生无法为老人养老的社会现象。   这种和地震不同,极难暗访,一般连人家家门儿都进不去就给轰出来。   “但我可给你说了,特别费劲,你师姐说,女孩子能惹老人同情心,好说话点儿。远的她自己跑,学校周围的,招助手来做。你要想接,我给你师姐说一声,报酬不高,反正你自己也能学着点儿东西吧。”   “那论文写我名儿不?”   “想得你美。”   倪芝本来就是开玩笑,“我试试吧,谢谢师兄了。” 第11章 去骨鹅掌   何凯华,独子,父母都是铁路局老员工,九十年代末,早早买断了工龄,现在也不过六十出头。他同年上岗,那时候铁路局算是铁饭碗。   不像两个老人,都是随车乘务。何凯华学了点儿技术,成了铁道线路工,2005年因试图救卧轨自杀女子,不幸丧生,还被评了烈士。   所以两位老人,既领国家和铁路局双份抚恤金,又领失独的政策补助金。   然而这些补贴也换不回儿子。   倪芝大概翻了翻资料,最详细的就属这一份,是因为几年前有记者采访过。   心里断定难度比其他小,决定先下手这个。   只是住址让她有点惊讶。   铁路小区。   不就是陈烟桥住的那个吗?   现在看来,可能是当时铁路局的职工分房,后来才转出的。   倪芝今天刻意素面朝天,穿了件素白的毛衣和深灰色的紧腿儿牛仔裤。   她顺着门牌号去寻,最后发现,居然还是陈烟桥住的那一栋,在三楼。不过这小区,总共也没几栋,想来也正常。   “您是李姨吧?”   “是我,找你叔叔的?”何凯华母亲开了门,老太太乐呵呵的看她,精神气儿十足,“是不是社区开会呀,我都说让他别总去给你们添乱,他还总以为自个儿能帮上忙,净瞎掺和。你叔叔啊,去长庚耳鼻喉医院了,一会儿就回来,我跟他说啊。”   “何叔怎么了?”   “还不是老毛病,耳朵不好使。在家跟他说话,都得靠吼。”老太太热情地让开门,“要不要进来坐会儿,你叔可能快回来了。”   倪芝笑了笑,“李姨,我找您一样。”   失独群体是难以用社会观察法的,群体分散,不集中,只能做访谈口述史。   她出示了学生证、介绍信,说明了来意以后,老太太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然而倪芝已经进了门,她拉下脸来,“姑娘啊,你快走吧,让我们老头子知道了要生气。我们也没什么可问的,都是命,不怪别人。”   倪芝正想如何留下,铁门这就开了,刚说的何凯华父亲就回来了,见到她,人也是笑眯眯地,声音洪亮,“哟,家里来客人啦。”   何母有点尴尬,“不是。”   老头子听不清,又提高音量,“你说啥?”   倪芝走近了些,重新说了一遍来意。   老头子脸色也变了,“出去!你们这些记者,真完犊子,都没安好心。”   他声音震耳欲聋,倪芝都退了两步。   再次掏出介绍信和学生证,“叔,我不是记者,我就是学生。”   老头子看也不看,倪芝有点急,就把介绍信递前了一点。   老头子眼睛一瞪,接过来就撕得稀巴烂。   “谁知道是不是装的,给我走。成天瞎编排,丧尽天良。”   他不好拉拉扯扯,转向何凯华母亲,“把她赶出去。”   何母半推着倪芝走到门口,倪芝不好硬来,怕推搡到老人。   他们接受过记者采访态度却如此奇怪,犹如变脸,让倪芝一时间也有了退意,希望回去再查资料。   到了门外,何母稍有点愧疚,“闺女,对不住了,我们家孩子是个好孩子,我们也想说他的故事,就是怕乱写,回头我下去了,都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何父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跟她磨叽啥,关门。”   咣唧一声,铁门就在她鼻子尖儿前合上了,犹在震颤。   老头子的声音隔着门依然听得一清二楚,“我不在家你就乱放人进来。”   “我不知道,老头子你小点儿声。”   “啥?”   倪芝把学生证塞回包里下了楼,刚出了楼道门口,往小区门口方向走了两步。   忽然就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结结实实。   她起初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   直到头发上脸上都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身子不住发冷,她才知道,自己是被水泼了。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也不知道是什么水,味道古怪,往眼睛里流还有点刺眼。   勉强掏了包里没被湿透的里层纸巾,擦干了眼睛。   她这回看清楚了,地下一片水迹,只在她脚下,放射状绕着她。   毫无疑问,这盆水,就是冲着她来的。   刚才何凯华的家,就在楼道右手边,除了他们家,倪芝想不出来别人有这个动机。   五月的风吹过依然寒风入骨,倪芝气得眼泪几乎都在眼睛里打转,一边打哆嗦一边跑回三楼要个说法。   毫不客气地疯狂砸门。   “叔叔阿姨,你们什么意思?”   何母一看倪芝这个模样呆住了,她的头发全是湿漉漉的,毛衣颜色也深浅不一,身上还在往下淌水。   “闺女,你这是怎么了啊?”   “我刚走到楼下就被泼了一盆水,虽然我不请自来你们有权利拒绝,但我自认没做亏心事,凭什么泼我?”   她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打起喷嚏。   何父出来了,看她这样,他也没了刚才的气势。   “不可能是我们啊,我们就是早两年给记者吓怕了,但绝干不出这样缺德事儿啊。”   何母一脸担心,“赶紧进来给你擦擦,不管怎么样都是在俺们家楼下遭的秧,老头子,快去烧水。”   倪芝见老人态度如此,一腔怒气和委屈无法发作,已经冷得开始小幅度地发抖。   但她疑虑未消,说话时候上牙打下牙,“算了。”   正在这时候,里面传来年轻一些的男声,“大伯大娘,我泼的水。教训教训这些记者,给凯华哥报仇出气。”   一个头发油腻的三角眼的男子走到门口附近,目光阴狠地看着她。   何母生气斥他,“你这孩子,那也不能干这缺德事儿啊。你不是在屋里睡觉吗?”   “我听见姑姑姑父说话就起来了,怕你们受欺负。”   倪芝盯着他,记住他那张脸,“什么水?”   他得意地说,“洗碗的,怎么样,好受吗?”   何父气得一把打在他背上。   何母拿了块毛巾试图给倪芝擦。   倪芝分不出来这是否是一家人的做戏,她又抹了把头发上滴下来脸上的水,话都没说出来就是几个喷嚏。   刚欲说拒绝的话,她已经从背后被一块干燥温暖的毛巾整个包住,上半身那种寒冷的刺痛感顿时减轻,旁边站了个还算高大的身影。   陈烟桥目光同样狠戾,“何旭来,你过分了。”   何旭来一见陈烟桥的目光,瞬间眼神躲闪起来。   他手脚不干净时候,打着替何家二老看他的旗号,在陈烟桥家里顺手牵羊摸了几次东西。有一次,在柜子里摸走一个银质戒指,被陈烟桥逮着了。陈烟桥二话没说,就开始拨110。吓得何旭来差点跪下,求他别打,怎么样都行。   陈烟桥一脸狠戾,说行,拿起猩红的烟头要往何旭来手上戳,看何旭来哭爹喊娘又讥讽地看他。何旭来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见识了陈烟桥的狠劲,再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何旭来语气软了,还是硬着头皮,“我是给凯华哥鸣不平。”   陈烟桥语气里尽是警告,“你怎么想的你自己清楚。”   倪芝冻得嘴唇已经发白了,面无血色地看着他。   陈烟桥叹了口气,他本想对二老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只替倪芝裹紧了些灰不溜秋的大浴巾,开口道:“我认识这姑娘,我带她去我那儿洗个澡。”   到底还是安慰二老一句,“叔,婶儿,放心,有我。”   何父何母当了一辈子好人,心里不是滋味,他们房子旧,没法洗澡,更何况不知道怎么面对小姑娘。   何母叮嘱,“都是我们不好,小陈,拜托你了,让她多冲一会儿,女人家容易落下什么病根子。”   后面一句,陈烟桥知道什么意思。   他家原来就在二层,下了一层楼,他一开门就沉声问倪芝,“在生理期吗?”   倪芝鞋坑里也有水,一时有点脱不下来,只能把浴巾拿下来。   蹲下来边脱鞋边摇头,过后反应过来陈烟桥看不见,哆嗦着唇,“没有。”   陈烟桥家里不大,顶多三四十平。   他已经进了中间的房间,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   他出来,看着倪芝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旁边还淌着一串水渍,皱了皱眉。   倪芝察觉他的目光,“不好意思。”   陈烟桥说,“不是,你穿我拖鞋吧,地上凉。”   他的拖鞋是那种深蓝色的,看着像夜市买的,十块一对的塑料拖鞋。   倪芝穿进去跟踩着小船一样。   他给倪芝指了卫生间,卫生间里很狭窄,一米见方,倪芝进去以后他只站在门口,花洒正放在一个红色的水桶里吭哧吭哧出水。   陈烟桥叮嘱她:“水应该已经热了,进去直接洗,左右可以调水温,尽量洗热点。”   倪芝把浴巾拿下来,环视了一周,他示意她,“门背后可以挂。”   陈烟桥说:“只有这个毛巾,将就着用。衣服不用担心,你放心洗,我去帮你找套干的。”   说完他就替倪芝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红色水桶里的水已经汩汩地溢出来,往外流淌。   顺着地势往蹲厕池子里流,蹲厕池底里有些黄黑色的脏渍,池边的砖缝也看不出来原本的白色。   倪芝蹲下去在水桶边上试了试水温。   这才把浴巾挂到门背后生锈的挂钩上。   这条浴巾明显是陈烟桥平时用的,是那种最粗糙且不吸水的毛巾,灰色的毛巾上勾了许多线出来,参差不齐,毛巾边缘已经有脱线了,倪芝正好把这个窟窿挂在钩子上。   脱下自己湿漉漉的衣服,就两个钩子,挂满以后不知道怎么放,那钩子看起来也承受不了好几件又湿又重的衣服。   低头看见地上还放了个绿色的盆子,里面泡着几件黑乎乎的衣服,水都有点发黑,不知道是不是脱色。隐约可以辨认出来,有条贴身短裤。   倪芝只能把自己其他衣服都丢在发黄的洗手池里。   水龙头似乎拧不紧,偶尔还滴答一下。   镜子已经被蒸汽糊了,里面勉强映出来一张苍白的脸。   拎起来已经掉漆掉的斑驳的花洒,从头淋下来,暖和得脚趾都舒展了。 第12章 担担儿面   水声淅淅沥沥地止了,倪芝举着花洒试图挂到墙上去,发现墙上原本挂花洒的地方已经断了半边。   只能继续塞回红色塑料桶里。   挂着的浴巾其实因为她之前用了,还有些湿漉漉的。   倪芝洗完澡身上清爽了,不愿意再用,想到陈烟桥说的,只有这一条浴巾,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下来。   卫生间的门被叩了两声。   倪芝正要把浴巾挡在身前,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女声,“妹子,洗完了吗?”   倪芝放松下来,“洗完了。”   “我给你拿了干净毛巾,新的,还有衣服。你看你是在里面穿好,还是裹着毛巾出来,我带你去房间换?”   倪芝看了看狭窄的卫生间,因为她刚洗完澡,墙壁上都淌着水。   “姐,给我毛巾吧,我出来换。谢谢了。”   一只带着玉镯子的手伸进来,递了条毛巾。   “你放心,桥哥被我赶出去了,在门外呆着,你弄好出来,我带你进房间。”   倪芝再次道谢,一边用毛巾当抹胸裹着,勉强过了臀。   都是女人她也不在意,澡堂子里大家都赤\裸相见。   倪芝没想到,居然是熟悉的面孔,那天她看见的,跟陈烟桥表白的女人。   赵红爽利地笑了笑,“叫我红姐就行,冲暖和没有?”   “红姐,”倪芝点头,“暖了。”   赵红摸了摸她露在外面的胳膊,确实热乎乎的,就放心了。   “桥哥说碰见你倒霉催的被泼了水,你咋上他们家去了,那个何旭来,就是个混蛋玩意儿,俩老人也是有点老糊涂了。”   赵红语气不忿,一边儿把卫生间右边的门推开,是间卧室模样。   卧室不大,就是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个桌子,上面摆了台式电脑。   蓝白格纹的床单,上面铺了好几件衣服。   赵红说:“你瞅瞅能穿哪个,桥哥说你比我瘦点儿,我就拿了我以前的衣服,你挑能穿的穿。都是干净的。”   倪芝随便拿了面儿上的两件,“红姐,谢谢了,回头我洗干净给你送回来。”   赵红把剩下的捡了捡堆一边儿,“跟我客气啥,要是喜欢就拿去穿,不过我这穿过的不好,我就住楼上,有空可以过来玩儿。”   说完她就准备出门,“姐那个水果摊儿,请别人帮忙看着呢,我就先回去了。一定要穿暖和了,等会儿再喝点儿姜汤驱驱寒,有什么事儿跟桥哥说,他人好着呢。”   回头时候,倪芝已经把围着蔽体的浴巾解了,弯着腰拿衣服。   赵红看见了,又笑话一句,“你这身材老好了。”   倪芝换完衣服出去时候,被脚边儿的黑影吓了一跳。   原来是只伸长脖子看她的乌龟,壳子足有她巴掌大。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乌龟嗖地一下缩进去,一会儿又慢慢探出来,从她开了的门缝里爬出去。   看不出来,陈烟桥这样的独居中年老男人,还会养只乌龟。   厨房里传来嗡嗡的声音,半掩着门。   倪芝想问他风筒在哪儿,看见陈烟桥正在砧板前切什么,等他往旁边的沸水里扔的时候,才看出来是姜片儿。   他放完姜片儿拍了拍手,似乎正准备转身拿东西。   倪芝就站在门边儿,陈烟桥愣了愣。   “风筒在哪儿?”   她换了身衣服,黑色的蝙蝠袖针织衫松松垮垮,是早几年的旧款式,露出她脖子下一片瓷白的肌肤,锁骨清晰可见。   两人对视了一眼。   倪芝这会儿想起来,自己被洗碗水浇透了的模样,都被他瞧见了,多少有些尴尬。   而且赵红给她的衣服里,没有内衣和内裤,她里面全是真空,虽然针织衫还算厚未必看得见什么,她还是抬了胳膊假装自然地挡了挡。   陈烟桥就看了她一眼,马上收回了目光。   倪芝这副雨打芭蕉的模样,着实比平常蔫儿一点儿。   “我给你找,把头发吹干。”他经过她身边走出去,在茶几下面拿了风筒出来,给她插上电源。   倪芝胡乱吹了一小会儿,趁着他还没出来,赶紧把内裤冲洗了一下,把风筒拿进房间吹干,内衣是湿透了一时半会儿也吹不干。   最后还是真空着出去了。   陈烟桥已经端了一锅姜汤,放在茶几上等她。   她这才发现,他家里居然没有餐桌,只能坐在硬邦邦的沙发上,弯着腰喝。   茶几下面不知道堆了一坨什么乱糟糟的,旁边勉强算是阳台的地方,也是几个纸皮箱,杂物都放得冒尖儿了。   还有个盆子放在中间,大概是接水用的,然而上面挂着的T恤早干了。   倪芝多少还有些鼻塞气堵,喝完姜汤出了一身汗,稍微好些了。   陈烟桥指了指茶几上丢的一盒感冒药,“吃点药,赵红给你拿的。”   她刚要用指甲盖儿抠开铝膜,陈烟桥就制止了她,“算了,吃点东西再吃药吧。”   倪芝整个人有点反应迟钝,“吃什么?”   陈烟桥已经在往厨房走了,“随便给你下口面吧。”   原来他这话,是在他家里吃。   很快,厨房就传来哔了吧啦的锅里油热了往外崩的声音,他才按开了抽油烟机,还是挡不住他不知道下了一把什么,在热热的油锅里爆炒的声音。   半掩的厨房门飘来又呛又迷人的油辣香味儿,只听见铁铲子在锅里咣唧响,他跟着咳嗽了好几声。   咳完又是铲子刮锅的响动。   不多时,桌上多了一碗面,红汤粼粼,上面还铺着一层辣椒肉末,飘着几颗葱。果然开火锅店的手艺,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陈烟桥又端了一碗出来,这碗要大上许多,他解释了一下,“快到饭点儿了,干脆一起下了。”   倪芝问他:“这是担担面?”   “对。”   他一筷头下去,把面都挑起来拌匀。   已经埋头吃得吸溜吸溜的了。   或许是在厨房做饭本来就热,而且他这么高个子,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吃,没吃两口就额头冒汗,从纸巾桶里抽了纸随便往额上一抹。   倪芝看见纸巾桶旁边放着的遥控器,“电视能看吗?”   陈烟桥放下筷子,“应该能。”   小板凳随着他往后退发出刺耳的吱啦一声,他按开了电视,一片幽幽的蓝光。   把底下机顶盒也捅开,遥控器来回按了好几次,又在手里拍了几拍,然而不是黑屏就是蓝屏。   陈烟桥放下遥控器,把电视开关直接关了。   “这个月没交钱。”   说完又呼噜呼噜吃。   从刚才的情景,倪芝看得出来,他同何家一家子都认识,甚至可以说是熟识。何家情况明显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尤其是被这么临头一泼。   还等着陈烟桥开口解释,然而他什么都不说,就只顾着吃。   和他之前三杆子打不出来个屁的时候一样。   “你认识何凯华父母?”   陈烟桥神色复杂地抿了抿嘴。   “老两口都是好人,一辈子都古道热肠,你别怪他们。他们确实出于某些原因,抗拒上门询问、访谈之类的,你今天是想访谈吧?”   他后面看她的那个眼神,像是在责怪倪芝多管闲事,不仅访谈他,还再去打扰老人。   倪芝现在还鼻子堵着,头重脚轻,满腔委屈。   但今天陈烟桥救她脱困,吃人嘴短,倪芝只吞了委屈和隐隐的怒意,问了症结所在。   “是因为记者采访吗?我看过何凯华家里的资料。”   陈烟桥冷哼一声,语气里全是不屑,“真他妈的逼养的记者。”   他挑着眉看她,“你知道多少?”   倪芝大概把知道的同他讲了讲,陈烟桥笑得讽刺,“了解得这么详细,你们是不是都以打探别人苦痛事儿为乐?还是能从中获取利益?”   倪芝愣住了。   她想辩驳,自己分文不获,却说不了口,她当了师姐的助手,是有报酬的。   所谓人争一口气,报酬不要也得开口。   然而他已经收敛了些许怒意,“那时候有个记者上门采访,本来是烈士,好人好事。何家二老也愿意跟人说,说到激动了,何叔说要抚恤金有何用,儿子都没了。记者为了博人眼球,写成烈士家属不愿要抚恤金。”   倪芝问:“结果呢?”   “结果是铁路局看见了报道,不发抚恤金了。”   倪芝语气也有些怒意,“这是烈士该得的,凭什么不发?不能去反映问题么?”   陈烟桥哼了一声,“去了,又被铁路局请的记者报道,说烈士家属不满抚恤金大闹。那话说得难听,类似于卖儿子命换钱。二老气得干脆啥也不说了,怕坏了儿子英名。”   倪芝对何凯华父母再生不出一丝一毫怨气,“那个男的是怎么回事?”   “他?来占便宜的,远房亲戚,二流子没工作,来骗养老钱。何叔以前赶过他一次,他回了老家就闹自杀,说舍不得姑姑姑父。二老就给蒙住了。”   倪芝难以想象,还有这样令人发指的事情。   陈烟桥说完又拿起筷子吃面。   她心不在焉地拿起筷子,吃得食不知味。   拨弄了好几筷头,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会知道?”   陈烟桥大概是觉得耽误他吃面了。   用筷子敲了敲自己碗边儿示意她,“吃完再说。”   他一碗面见底时候,干脆捧了大碗,喝了几口汤才放下。   等倪芝放下筷子,他才掏出烟点上。   倪芝在对面冲他伸了手,“给我一根儿。”   与上次不同,陈烟桥还是把打火机和烟盒一起扔给她了。   陈烟桥说:“这儿,原本是何凯华的房子。跟二老住上下,后来卖给我了。”   倪芝奇怪:“他们怎么舍得?不当留个念想?”   “他们当年,是买断工龄的。养老金少,后来那年李姨生病,干脆就卖给我了。”   陈烟桥有许多话没说,二老确实是舍不得房子,哪怕这是九十年代的老房子,也有儿子生活过的气息。   他刚开始的半年里,就在火锅店里搭张床凑合睡。后来宽裕点儿,也没找着合适的屋子,二老从火锅店里刘婶儿那听说了他的事儿,主动低价租了屋子给他。   硬说何凯华要是在,也愿意让他住的。   他承人恩惠,时常照顾。亏了何叔的大嗓门儿,今天听见三楼有动静,他以为有人寻衅滋事,正要上去照看一二。   又听见楼下有人叫喊,原来是她跟个落汤鸡一样站在那儿。   他是认出来她的手包模样。   倪芝果然又问他,“那你怎么知道我被泼了水?”   他上来时候,手里就拿着干燥的浴巾。   陈烟桥解释道,“我听见楼下有人叫唤。”   倪芝不记得自己曾叫过,但想来那时被泼了水,下意识的反应罢了。   “谢谢了。”   “没什么,把药吃了吧。”   倪芝吃完饭已经坐在沙发上往后靠着了,陈烟桥从茶几上拿起药给她扔沙发上,“纸杯在茶几下,热水也在旁边。”   他说完,嘴里还叼着烟,把两个碗一同端走了。   从厨房出来,又把大门打开,作势要出去。   倪芝喊住他,“你去哪儿?”   陈烟桥把烟屁股往门口垃圾桶里扔,“俩老人肯定惦着你,心里难受,我去交个差。”   倪芝在他出门之前问了句:“你帮我就是因为这个?”   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门还是咣得一声关了。   没有回应。 第13章 手打虾滑   陈烟桥上楼的时候,何旭来不知道是不是躲事儿出去了。   何旭来为了房子和钱,显示他自己“孝顺懂事”,不止一次干这种事,只不过这么过分的还是头一回。   何叔他们正在吃饺子,见陈烟桥来了,让他一起吃。   李婶儿又去给他盛饺子汤。   等他回自己屋里时候,发现倪芝已经歪倒在他家硬沙发上睡着了。   脸还红扑扑的。   陈烟桥把药翻过来看了看。   不良反应:嗜睡、轻度头晕、乏力等。   他还是翻墙捣柜找了支温度计出来。   喊了她两声不醒,陈烟桥用指关节重重地敲了敲茶几。   “醒醒。”   倪芝这才双眼迷离地看他,“我是不是该走了?”   陈烟桥把温度计递给她,“你先量个体温。”   她把体温计往衣服里一塞,又歪歪斜斜地倒下去。   过一会儿陈烟桥用同样方法把她叫醒。   看了眼,37.2,顶多有点低烧。   眼见倪芝眼皮子又要合上,他又在茶几上猛敲几下。   陈烟桥皱着眉,“进去睡。”   倪芝勉强撑起来坐着,“哪里?”   陈烟桥给她一指,她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好在走过去时候步子还挺稳。   待她进去,他站门口看了一眼,倒是知道自己把被子裹上。   替她关门之前往桌子底下看了一眼,关门的手就停住了。   倪芝刚躺下,睡得还不沉,眼皮子眯着感觉房间里有光影晃动,还有响动。   撑开眼皮看了一眼,发现陈烟桥正蹲在床前往床下看,他的发顶几乎和床沿一般高,距离倪芝极近,蓬松的发看着又粗糙又扎手。   倪芝迷迷糊糊中,鬼使神差地探了手。   下一秒,陈烟桥就察觉到了,目光犀利地看着她。   他质问,“你干什么?”   倪芝被瞪得清醒了点儿,反问他,“你趴这儿干嘛呢?”   陈烟桥语气里有一丝焦急,“蓬莱不见了,我在找,你睡吧。”   说完了他也不计较她伸手摸他发顶的举动,又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去。   倪芝见他焦急,自己半坐起来,总算清醒了一点儿。   她灵光一闪,“蓬莱是只乌龟吗?”   陈烟桥停了动作,皱着眉看她,“你见过?”   倪芝点头,“我看见它爬出去了。”   陈烟桥急是急,他起来动作还是缓慢地,因为他之前趴在地上,直起来以后跪在地上,才慢慢地扶着右膝,等右腿起来了,左腿才果断站起来。   倪芝也下了床,揉了揉眼睛,“我帮你一起找吧。”   他说,“不用”。   自己转身出去了。   倪芝还是跟出去了,看他再次费劲地缓慢跪趴下去。   她主动去了阳台一起翻找。   最后,在厨房米缸的背后找到了蓬莱。   陈烟桥弯腰把它抱起来,双手捏着壳子两侧,放回了卧室桌子下的盆儿里,这回找了个纸皮板子盖在上面。   倪芝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看见自由活动的乌龟了,原来是自己爬出来的。   陈烟桥还蹲在乌龟盆子旁边,背对着她。   他似乎之前趴着找久了,手抚着后颈轻轻转了转脖子,颈椎骨发出咯嘣的响声。   良久,他问:“你怎么知道它是蓬莱?”   “传说渤海之东有五座神山,我只记得瀛洲和蓬莱,因为神山无底,上下波动,天帝命十五只巨龟负载神山,好像是六万年一轮换。”   “行了别说了。”   倪芝还未说完,陈烟桥就打断了她,语气古怪。   陈烟桥站起来以后,看也没看她,出去以后替她关了门。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传说。   五座神山分别为,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余婉湄给蓬莱取名字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逼着他学西方派的,画了巨龟负仙山的画。   他高中成绩不好,才把小时候学得美术捡了起来,考了美术生,压根儿不会主动去翻这些古典传说传记,只有余婉湄爱看。   她爱看书,他就爱逗弄她。   他喜欢趁着她赶论文时候故意占她时间,看她盛放的黑发散落铺着,身下是乱七八糟的写了字的纸,她又急又嗔。他抓着她两只手绕在头顶,故意板着脸,“就香一口你这么大意见。”   他喜欢骑着摩托车去接她,看她在楼下边看书边等他。绕远从背后突然抱住余婉湄转几圈,吓得她书也掉了,他又一边用胡茬扎她一边逗她说,“老子怎么耍了个这么有文化的女朋友。”   倪芝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来出来,看屋里已经没人了。   挂钟指向4点半。   她的包上夹着一张纸条。   “如果非要访谈,不必去何家,我可以配合。走得时候直接带上门。”   正好他不在,倪芝从茶几下翻了两个塑料袋,把自己的湿衣服装起来。   走得时候,翻了翻包,里层有一张试香水的硬纸没被打湿,背后还印着她之前在商场口红试色时候留的唇印。   “有空访谈时联系,156XXXXXXXX”   搁在茶几上拿杯子压着。   陈烟桥回来就看到了这张纸,摸着质感,就随手一反。   因为纸质,那唇印像蜡笔画上去的,但纹理清晰,两唇间微启。   陈烟桥:“……”   过了几日,何家二老给他拿了几个刚蒸好的包子,顺便问他,那个姑娘怎么样,有没有事儿?   陈烟桥又把这张,那天随手扔到茶几下面的纸翻出来。   电话响了半天。   倪芝头昏脑胀,鼻子带着嗡嗡的声音:“我没有叫外卖。”   病了这些天,几乎顿顿靠外卖,今天晓晓看不下去了,说帮她打食堂的粥和面食回来。她只以为是前些天的外卖店家看串了订单。   那边没声音。   想到外卖小哥跑错了,倪芝还是说了句“不好意思”,准备挂电话。   “我是陈烟桥。”   “什么?”倪芝稍有惊讶,结果重重得咳起来。   “开火锅店的。”   她咳了半天没咳完,陈烟桥就在这头等着,听见她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地喝。   “我知道。”   “病了?”隔着电话,倪芝也能想象出来他皱着眉的模样。   “有点儿。”   “要去医院吗?”   “不用。”   沉默了片刻,陈烟桥说:“何叔和李婶说,让你注意身体。小姑娘家出门在外多留神儿,要照顾好自己。”   倪芝低低地笑起来,她嗓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听起来多了一丝心酸。   她相信这些话,陈烟桥是原封不动转述给她的。   “我快好了,你跟老人说一声,不用担心。”   “嗯。”   倪芝又一头栽倒。   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真的这么快进了医院。   2018年5月28日半夜1时50分,吉林松原市宁江区发生5.7级地震,震源深度13千米。   哈尔滨多处地区有震感,平房区震感强烈。   南岗区的人们,许多都未从睡梦中醒来。   倪芝正是如此,她睡前又开始烧起来,吃了退烧药,睡得昏沉,总觉得整个人都不停地下陷摇晃。   原来是晓晓晃她的床,“地震了。”   倪芝起初以为犹在梦中。   晓晓着急,“快起来,真的是地震,你听外面。”   门外的嘈杂声总算入了耳,宿管大妈操着几十年不变的大嗓门儿,一边敲着铁盆儿,“地震了地震了,赶紧下楼。”   看倪芝起来了,她又去叫钱媛。   钱媛睡得更死,倪芝一边套睡衣外套,一边听晓晓把床拍得震天响,最后钱媛倒吸一口冷气,该是被捏了腿。   猛地坐起来。   此时,外面的脚步声已经极其纷乱,宿管大妈的声音已经远了,剩下往外跑的姑娘们,嘴里也在说着“快快快”。   倪芝刚穿好睡衣,又拿了件厚外套,晓晓已经开着门等她们了。   钱媛起得晚又着急,干脆直接从床上跳下来,连梯子都没踩。   跳到地上发出地动山摇的震颤。   听着就生疼。   接着是她自己的一声痛呼。   她同倪芝睡在同一侧,倪芝蹲在地上穿鞋,听得一清二楚。   看钱媛在黑暗中似乎没站稳,又接连碰撞到了,有什么东西从钱媛那边扑过来,倪芝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砸在她腿上。   她下意识推了推,她听见自己用嘶哑的嗓子勉强喊叫出了一声。   暖水瓶继而倒在旁边地上,砰得一声,又滚了滚。   竟是银瓶乍破水浆迸。   她才知道,那滚过来的,是暖水瓶。   里面的水,是钱媛睡前打的。此时只过去了两个小时。   她因蹲下,右侧大腿被热水烫了个正着。木塞塞得不紧,在她腿上蹭掉了,流了她一大片肌肤,她下意识推开了,这才碎了一地的茬子。   疼痛,火辣辣地疼痛,近乎麻木的疼痛。   除了第一声,她几乎再也喊不出来,只无声地紧咬着牙关,死死地抓着铁床梯子,手上青筋暴起,承受着一波一波的痛楚。   钱媛还在抱着脚跳,晓晓听见动静已经发现不对了。   冲过来摸她的腿,发现她的睡裤仍是滚烫。   “天哪,你怎么样?”   倪芝气若游丝,嗓子喑哑地厉害,“扶我起来。”   钱媛也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一瘸一拐地过来,“宝贝儿对不起,都是我,你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现在根本不是说话的时候,倪芝痛苦地被撑起来,摇了摇头。   她们宿舍在七楼,冲到楼梯时候,这一层已经几乎没人了,只剩楼上的人还在往下冲。   对地震的恐慌和疼痛的折磨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在倪芝心头。   不知道有多少级,不知道是否还有余震,不知道烫伤到底如何。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得楼,被半拖半拽之间,还是连滚带爬。   楼下已经围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的人,宿舍大爷和大妈,一个提着喇叭,一个敲着铁盆儿。   都在喊地震了,请同学们务必在楼下空旷处躲避。   她们宿舍前本来就空旷,午夜惊醒的人们,大多是未感觉到震感的。一边抱怨,一边拿手机录小视频,给全国各地的亲朋好友传播。   其实从钱媛的拖鞋侧面就能看见,她的脚面已经肿得老高。   倪芝发烧未退,本就是强撑着下来的,此时还被疼痛折磨。   裤子上原本的热水已经发冷,她不由自主地在打冷战。   晓晓撑着她,“你怎么样?”   钱媛顾不上自己的腿,急吼吼地要查探倪芝的伤势。   倪芝按住了她的手。   钱媛急得要命,“你别生气啊,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你让我看看严不严重。”   倪芝拂开粘在脸上的头发,汗水已经将她脸颊弄得汗涔涔的。   且不说烫伤的地方在大腿,无法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查探,更重要的是,她在下楼梯时候,隐隐察觉到部分皮肉粘连在裤子内侧,如果强行撕开,只怕伤势更难愈合。   一想到可能会留疤,倪芝不是圣母,就算钱媛是不小心的,她也做不到全然不怨钱媛。   她只青着脸,咬着唇,任凭钱媛心急得道歉,她顶多能摇头,却说不出来好话。   她自己犹自担心伤势,哪里能再宽慰钱媛,谁来宽慰她自己呢?   晓晓还在唠唠叨叨说钱媛,“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那可是滚烫的水。小芝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晓晓转过头看她,“我扶你去校医院吧?赶紧去处理一下。”   倪芝点头,晓晓本来就扶着她,这回把倪芝的胳膊绕在她肩上跨过来,替她承了更多力道。   钱媛也在另一侧扶着,倪芝没有推开。   她身上持续发冷,已经酸软无力,连被撑着走都费力,还要费神留意着,不要抻到烫伤之处,免得撕下皮肉。   她们刚走出人群,在校园路上走了没几步,钱媛贪功冒进,急着往前窜。   然而她自己重心就不稳,脚还一片淤肿,在过车子的减速带时被绊到,松开了倪芝,自己瘫坐在地上,查看崴脚伤势。   倪芝被晓晓扶着,还是一同趔趄了,软软地坐在地上,用手撑着地面。   倪芝经不起折腾,这么一下子,又撕扯到烫伤之处,火辣辣的疼痛。   她无力计较钱媛的过失,“让晓晓扶我去吧。”   此时本就因钱媛而起,对她而言,你斥她骂她,都好过隐忍不发,空让她歉疚。   她急急地抓起手机,“你们俩怎么行,要不等一下,我打电话让林致然过来,把你抱过去。”   倪芝此刻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心情冷笑,“留给你自己吧。”   钱媛来了火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嫉妒你,故意报复你?”   “我他妈不是这种人,有什么我都放在明面上。上次我们不就掰扯明白了,这次我错了就错了,你别阴阳怪气,直说不行吗?要不你打我一巴掌,还是撒我一壶热水。”   但很多时候伤害并不因道歉就能消弭无踪,倪芝同她对视,钱媛眼里有憋屈、委屈、狼狈、歉意和关心。   她猜她自己眼里,同样有委屈有狼狈,还有无法爆发的怒意和凄凉。   她无法泼妇一样大骂一顿解气,也无法在伤势未明以前,毫无芥蒂地原谅她的错误。   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把挡住眼睛的头发拢到耳后,示意晓晓扶她起来。   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视线模模糊糊,地上树影摇曳成双。   她左边被晓晓扶着,晓晓力气小,她自己也费劲,右边突然被有力地撑扶起来。   她以为是钱媛又来扶她,下意识甩了右手,“不用你扶。”   然而扶她的那只手,似铁钳一般,根本无法撼动。   她揣着怒意去瞪,还未看清楚人,就听见一把低沉的嗓音,明显是喉结滚动才能发出来的雄浑男声,隐隐还有些耳熟。   “是我。”   倪芝难以置信,她仰高了头,才看清来人的面容。   确实,是陈烟桥。   还是那件她见过的黑色夹克,那揪着她手臂把她托起来的,是他宽厚的手掌,指节漂亮的左手。   倪芝一张脸红得不正常,嘴唇还被咬得几乎不见血色。   她本就泪眼模糊,却不想眼眶因用力视人,费力看清他时候,泪水从眼眶里滑落。两人正在对视,这泪不早不晚,落得正好。   她只能尴尬地半扭了头,不再看他。   他叹了口气,弯低了腰,抓住倪芝的右手也绕过他的肩,将倪芝整个人的重心,都靠在他身上。   她的手烫得厉害。   整个人也在微微发抖。   倪芝如同水中的人见了浮木,整个人都几乎倚靠在他身上,“怎么是你?”   她的嗓音在夜风中,像破败的锣鼓,一敲就散。   陈烟桥看出来她的狼狈,“怎么了,还在发烧?”   “可能是,我浑身冷。”   “能站着吗?”   等晓晓扶住她,陈烟桥脱了自己的夹克,把倪芝罩在他的衣服下。   他的衣服对倪芝来说宽大许多,还带着他的体温,倪芝温暖不少。   然而他出门着急,这么一脱,里面只是一件白色的跨栏背心,明显是从床上下来就直接披了外套,跨栏背心勾勒出精壮的身形,露出两侧手臂结实有力的曲线。   他本就还算高,整个上半身是倒三角,尽是鼓鼓的力量感,腿长腰窄。   他们站得就离人群不远,隐约可以听见后面有女生讨论。   “我天哪,太man了吧,这肌肉简直是荷尔蒙硬汉。”   “是那个女生男朋友吗?感觉很大叔,但是好帅啊。”   倪芝高烧不退,脑袋里嗡嗡的,听得不清楚。   也不知道陈烟桥听见多少。   晓晓看着来人,并没有认出来他是火锅店的老板,问他,“你是小芝的朋友吗?”   见陈烟桥点头,她就倒豆子一样又急又快地说了一通。   陈烟桥听到倪芝被暖水瓶打翻烫到,眉头几乎拧成川字。   钱媛已经自己爬起来了,晓晓还没说完,她就一把抓住陈烟桥的手臂。   “你来的正好,把她抱去校医院吧,她腿疼走路都费劲。”   陈烟桥把手臂往后避了避,松开钱媛的钳制。   他根本没有做尝试抱起来倪芝的动作,只低头看她,“我扶着你,你自己能走吗?”   倪芝正要点头,钱媛心急如焚,怒视着他,“你他妈是不是男人啊,她又发烧又烫到了,背她抱她过去不行吗?我要是没崴脚分分钟就把倪芝背过去了,还用得着你,真是娘们儿唧唧的。”   倪芝被乱哄哄的声音刺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她知道陈烟桥的腿跛,似乎右手也不怎么好,只是他就出现了一会儿,钱媛和晓晓哪里看得出来。   其实有他扶着,已经比两个女生搀着她好太多了。   她生怕陈烟桥被戳至痛处,仰头看他,“我自己可以走。”   陈烟桥闻言,却半个字没有辩解,深深地看了她们一眼,松了扶着倪芝的手,转身就走。   他步子迈得大,几步就已经进入人群消失不见。   后面钱媛还在破口大骂,“我操,这是什么人啊。”   倪芝只觉得头痛更甚,无力向钱媛解释,她已临近崩溃边缘。   歇斯底里一声喊,“能不能别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列子·汤问》“ 渤海 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 岱舆 ,二曰 员峤 ,三曰 方壶 ,四曰 瀛洲 ,五曰 蓬莱 。”   2.哈尔滨那次地震,受影响很小,最严重的只是听说被震碎了窗户。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大半夜的大家都被喊下楼了==警察还沿街拿喇叭喊 第14章 冻豆腐   陈烟桥的外套还披在她身上,然而他自己就穿着个白背心就走远了。   倪芝的手指发白,紧紧抠着外套。   钱媛说的话,她不知道对一个跛脚的人听来,是何等感受。   但陈烟桥确确实实走了。   大步流星,毫不犹豫。   他还因她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倪芝那点儿怒气和焦躁,伴随着陈烟桥的转身离去,和对钱媛大吼,一同消失,她站在原地,分外平静。   好像脑袋里眩晕,大腿上的疼痛,浑身的寒冷,都不属于她了。   也许是习惯了右边有强有力的搀扶,她没有再拒绝钱媛的手。   钱媛被她的脸色吓住,没敢再说话。   倪芝低着头,看见钱媛的脚面肿得愈发吓人,像个小馒头一样。   “你不能再这样走了。”   钱媛大咧,“我练滑冰这么多年,崴了多少次,心里有数。”   见倪芝还欲说话,她急忙补了一句,“再说了我也要往医院走啊。”   倪芝不再说她。   晓晓说道,“阿媛,那你少用点力吧。”   校医院说远不远,就在学校边上,然而她们宿舍在学校西南角,校医院在学校东南角。平时走过去,差不多十分钟。   宿舍通往校医院的这条路,经过游泳馆、体育场、现在无用的滑冰场,在半夜时分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她们刚过了游泳馆,后面传来的一阵噪音,听得格外清晰。   明显是什么东西在粗糙不平的水泥地上飞速拖拽摩擦出来的声音。   而且离她们越来越近。   她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看。   一个穿白背心的男人推着小仓买送货用的小推车,那种只有个底,配着两条杠子最后在中间汇聚成一个扶手的小推车。   他鼓胀的手臂放在铁质扶手上,因为用力往前推着,显得线条格外流畅,腋下还夹着两瓶矿泉水。   那小推车轮子滚得飞快。   平时见到的这种车,多数负载着沉重的一箱箱的饮料零食之类,都由送货人费力得或推或拉,卖了好一把子劲儿才咕噜咕噜走了。   然而因为他推的车子是空的,被推得飞快,听着都觉得轮子和地面摩擦的地方,惨不忍睹。   倪芝也没想到,陈烟桥原来去借小推车了。   她们停下来,陈烟桥三两步也推到她们面前了。   这回看见,在十几度的夜晚,他额头已经是细密的汗珠,胸口也有正往白背心里淌的汗。   陈烟桥冲倪芝伸了手,“上来吧。”   等倪芝坐下,他又把那两瓶矿泉水给她。   “先冲一下。”   倪芝就拧开瓶盖儿,对着自己的大腿浇冷水,她本来还发冷,腿上又火辣辣地疼,这一瓶冷水浇下去,那种冰火交织的快感与痛楚,直让她倒吸冷气。   晓晓陪钱媛等着林致然。   钱媛说了,好不容易有机会,死也要等着林致然来。   她们从背后看着陈烟桥推着倪芝在校道上走的背影。   那小推车被推得居然有种夜行千里,一骑绝尘的气势。   还拖着一条蜿蜒的水线。   “你觉不觉得这个男的有点眼熟。”   “其实我刚才就想说了。”   任何伤病都是越快就医就好,车上推了一个人,就不像空车那般轻松,   钱媛眯着眼睛,她一练体育的,自己崴脚确实是家常便饭。   她虽然大咧,但看多了几眼就发现些许端倪。   “哎,晓晓,这男的好像腿有点问题,怪不得他刚才不肯抱倪芝。”   “真的吗?你小声点呀。”   然而没走远的小推车,倪芝还是听见了钱媛自以为小声的大嗓门儿。   她心虚地回头看了看陈烟桥,他表情严肃,只推着她往前走。   “你怎么在这里?”   “学校人流密集度最高,我就来看看。”   “其实都没有什么震感,但是宿管都让下楼呆着。”   陈烟桥语气和表情愈发严肃,“恩,楼层高,以防余震。”   倪芝受教地点点头。   “这次地震有多少级?”   “我又不是地震局的。”   她跳跃式地问问题,“你怎么借到车的?”   “押了身份证。”   “哦。”   “你怎么想到的?”   陈烟桥手下顿了顿,几乎微不可察。   他怎么想到的,那年他跟几个哥们儿同外校的打球,年轻时候争强斗狠。跳起来时候被人撞了一把,居然直接单膝跪地了。   那时候膝盖跟裂开了一样痛,动都动不动不了了。   余婉湄已经冲过来抱着他哭。   即使这样,他还一边用手抹她的眼泪,“哭什么?让你看我进球你非要看书,偏偏老子摔一跤被你看个正着。”   余婉湄给他气得眼泪更止不住,“你说的什么话?”   几个大男人想把他扛起来,余婉湄看他们动作粗鲁,怕伤着他,像母鸡护犊子一样挡住他。   让谢别巷去旁边小卖部借送货的车。   最后她哭哭啼啼亲自推着他去校医院,膝盖骨轻微骨裂,养了半年没敢瞎动。   陈烟桥看也没看她,“抱不动你。”   倪芝知道,他听见了钱媛和晓晓背后议论。   “你别在意,她们乱说的。”   陈烟桥这回低了头,视线落在她脸上,“本来就是腿有毛病。”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你不是想知道吗?我手也是废的。”   他说的,正是胖哥台球厅里,倪芝的试探。   倪芝垂了头,又往自己伤口上浇了点儿冷水。   闷闷地说了声:“对不起”。   也不知是不是冷水起了效果,她的睡裤本来就是厚珊瑚绒料的,湿了冷水,愈发冰凉,一大块湿湿黏黏的泡在腿上。   最开始那种又疼又木,似千万只蚂蚁在啃咬的感觉,缓解了不少。   出了东门,右边一拐就是校医院,滨大校医院规模还算不错,小五层楼高,连牙科都有,不少退休教授看病就选择在校医院。但是远不止学生和教职工,附近的居民就医也愿意来。   出了校门就已经在马路边上了。   教化街上有红蓝的灯闪过,是鸣笛的警车开过,巡警把大喇叭送车窗里送出来,嘴里喊着,“地震了地震了,出来避一避啊。”   医院门口站着不少穿病号服的老头老太太,一边唠嗑。   “这算啥,当年那个唐山地震哦,听说都是给那二位陪葬的。”   “这已经是这几年最晃悠的一次喽,我看我那吊瓶儿都在晃。”   “我还以为我这高血压又犯了。”   “还是年轻人睡眠好啊,我们屋住了个小伙子,愣是没被吵醒。”   “这么年轻啥毛病啊?”   “还不是小年轻,学电脑的,一宿一宿地熬,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哟,那可真是。”   陈烟桥把推车放在门卫处,倪芝这会儿走路已经好了不少,搭把手就进去了。   倪芝还问陈烟桥,“不会有余震吗?”   陈烟桥说:“余震会比主震小起码一到两级,就在一楼不要紧。你的腿必须要尽快处理。”   夜间的校医院只有一楼的急诊开放,经过一个拎着吊瓶走得急匆匆的护士还对他们说,“今天不用挂号了,直接进急诊。”   进了急诊,正有一个男生捂着脑袋上的一小块纱布出去了。   倪芝描述了烫伤过程,医生摇了摇头,“刚才那个孩子也是,听着地震急吼吼地被卡了镚儿头,缝了三针。”   医生给她一指病床,“躺着吧。”   医生用剪刀飞快地把烫伤的那一片粘连皮肤的裤子同其他部分剪开。   周围皮肤并不是被热水最直接接触的那一片,只有些发红。   中间那块,医生说,“幸好你穿得裤子厚,怕你皮肤粘连,你先再泡一会儿冷水。等会儿我给你处理。”   医生说完就转身出去了,大概是外面情况同样混乱。   陈烟桥去外面吼了一嗓子,把医院里看24小时仓买的大爷吼了回来,买了个塑料脸盆儿。给倪芝在腿下接着,继续用两个矿泉水瓶子接冷水,往腿上淋,最后水流盆儿里。   她现在的模样糟糕透了,虽然裤子没脱,但是大腿外侧,中间一块被剪下来,被水泡着贴着大腿,睡裤宽松晃荡,从那一块洞里,隐隐看得见内裤的蕾丝边缘。   陈烟桥只替她摆好盆子和水就站到门口去了。   倪芝冲了几下,打了个寒颤,其实不少水顺着腿弯儿,流到小腿。   她的睡裤材质很吸水,整条裤子都滴滴答答地滴水,尤其是膝盖处湿乎乎的,寒气刺骨,她干脆把裤腿卷起来,这回整条白嫩的小腿都露在外面。   陈烟桥看她倒空了水瓶子,又从门口进来,接了瓶子去帮她装水。   冲到医生回来,她已经嘴唇发白,浑身轻颤了。   腿上冷得麻木刺痛,医生揭下来她烫伤那块儿皮肤的裤子。   一片红,微肿,还有少许破皮。   “你啊,冲冷水不及时,还是脱落了一点儿表皮。好在你的裤子厚,水温应该达不到开水温度。就看你今晚起不起水疱了。   倪芝看自己原本细白的肌肤多少有点触目惊心,“起了会怎么样?”   医生瞪她一眼,“还能怎么样,喊护士,抽积液。”   “医生,会留疤吗?”   “能不留疤吗?”   倪芝低了头不说话。   “你现在已经部分脱皮了,一会儿开了药涂上。你现在还发烧,也怕你伤口感染,打点儿消炎药比较好。”   不说还好,一说倪芝就咳起来,明显是感冒发烧未愈。   咳完了,报了学号接过单子。   “去吧,今晚住急诊病房吧。有什么事儿按铃儿。”   急诊室的病床不多,只有三张,两张床上都有人。一个中年女人还打着吊瓶,旁边床上睡了个男人,蜷成一团,还在打着呼噜。大概是陪这个女人的。   倪芝的睡裤仍在滴着水,这回好了,连那块布,也不见了。   就像丐帮一样,裤子中间豁了一大个方形的口子。   她也不敢往床上坐,只坐在病床旁边的凳子上。   还没来得及解决裤子问题,护士就已经配好药过来了。   “要打2瓶,这是涂的药,缠上纱布要注意透气,只是为了避免感染。”   说完就给倪芝扎进去了,接着要透过倪芝裤子上的洞处理伤口。   这才看见倪芝的裤子,淌了一地水,护士不满地哎哟一声,“你这裤子怎么回事儿啊。”   陈烟桥接了话,“我们拖干净。能不能给拿条住院的裤子?”   护士看了几秒陈烟桥的脸,这才收了气焰,“行吧。”   陈烟桥说完就出去了,约摸是去拿拖把了。   护士说归说,处理伤口挺细心。   医护人员就操心命,嘴里念个不停,“你脱皮的地方呢,到时候会长出来新肉,这段时间注意饮食,生冷辛辣我就不用说了,要想疤痕颜色浅,带色素的都不能吃。”   倪芝又一次被提及疤痕,心里膈应得紧。   “疤会很深吗?”   “不深,但你脱皮的地方这一块那一块,颜色深浅不一,要有心理准备。”   “那……”   “我要跟你说没疤痕,那是骗你的,而且你这还不知道今晚起不起水疱,要是起了抽积液,更难看。所以一旦起了赶紧按铃,别拖,知道吗?”   那边儿刚刚躺着的中年妇女,原本睡着,不知道是不是被她们讲话的动静儿吵醒了。   嫌热闹不够,伸长脖子往这边瞅,“哎哟,小姑娘家家大腿上留了疤可不好嫁人呐。”   护士好心帮她说话,“人家有男朋友了,还陪她过来的。”   倪芝看着自己颜色深浅不一的烫伤伤口,没有开口辩解。   “那就好,我生孩子时候剖腹产,我们家那口子老嫌弃了。”   她说这话,倪芝和护士都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旁边打着鼾的男人,睡得死沉。   中年妇女一脸嫌弃,“瞅见没,就这德行,唉老夫老妻了哟。”   护士刚给她裹上了一层纱布,陈烟桥果然拎着拖把回来了。   弯着腰默不作声地把她走了一路过来淌下的水迹拖了。   陈烟桥低着头时候,发顶有几根白发清晰可见,中年妇女的八卦之心熊熊燃起。   “你俩差挺多岁吧?年龄大的爷们儿,老疼人了吧。”   陈烟桥错过了一番谈话,往倪芝方向扫了一眼。   他接了话,“十岁。”   倪芝不知他是随口乱说,还是大概记得她学生证上的生日。   中年妇女啧啧两声,“老夫少妻哟。”   陈烟桥过来拖倪芝脚下的水时候,倪芝才小声说,“她说我有疤嫁不出去,护士以为你是……”   她没说完,陈烟桥就低声说,“没事。”   他一个中年男人,在陌生人前确实不在乎这些。   不过倪芝一个小姑娘,大半夜由他陪着出现在医院,她会在意别人说什么。   护士匆匆拿了住院条纹裤子来以后跑了。   倪芝看着自己还在滴水的裤子,把陈烟桥刚拖过的地方,又留下几滴新的水印子。   然而他拖完一轮,就自己杵在窗边站着,他还穿着那件白背心,裤脚儿因为推小推车,蹭上点儿灰,就差没在耳朵上别一根儿烟。   他明明不修边幅,胡子拉碴,好不容易头发不在两侧,大概是发质硬,被他搂在脑门儿后,却硬生生添了一股潮范儿,让他气质完全不似民工。   他不提换裤子的事,离她站得老远,视线根本不往下瞥。   倪芝下意识隔着刚包好的纱布细细抚摸,纱布轻薄,摸得到脱了皮的地方,是以往不同的凹凸不平。   不知能愈合修复到什么模样。   他愈避讳,她愈难受,她开口,“你帮人帮到底?”   陈烟桥眼神疑惑地看她,“你确定?”   倪芝被他这一眼看得窜出了无名火,抬手就要自己把挂吊瓶的杆子扯起来。   陈烟桥看她动作粗鲁,走过来把吊瓶拿下来,另外一只手夹着住院服,“走吧。”   又替她把吊瓶悬挂在厕所里的挂钩上。   厕所这么狭窄的空间,挤了两个人,混杂着厕所里迷人的气味,倪芝这回闻到,他身上那股汗湿的男性气息。   他挂好就转身出去了,隔着门板飘来一句“小心点”。 第15章 鸭血(修)   虽然这厕所不分男女,但陈烟桥还是避讳着,深夜孤男寡女在狭小的厕所,多少是让人浮想联翩的。   他说了声,“我去外面等,好了叫我。”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听见里面咚得一声,连厕所的门板都在震颤。   接着是倪芝吸冷气的声音。   陈烟桥敲了敲厕所门,“怎么了?”   倪芝单手夹着裤子,又揉了揉额头。   她本来就烧得有些头脑发昏,左手打着吊针,就剩右手能动作,湿漉漉的裤子刚脱了一半,干净的裤子就掉下去。   她急着捞起来,猛地一低头,就磕在门板上了。   索性裤子是捞起来了。   倪芝撞得几乎眼冒金星,捂着头回答他,“不小心磕门上了。”   陈烟桥松了握在门把手上的手,总比整个人摔倒了要好。   似乎是对倪芝的倒霉程度有了清晰认知,他都做好了强行拽开厕所门的准备了。   厕所门吱呀一声开了,在夜晚听得格外清晰。   倪芝手里拎着一条湿漉漉的裤子,陈烟桥再次挤进来,替她提了挂在墙上的吊瓶。   走到门口有个大的垃圾桶,她就把裤子丢进去。   陈烟桥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刚走到走廊,远远就看见,钱媛被林致然扶着,在两个急诊室门口蹦来蹦去,到处张望。   倪芝没吭声,直到他们走近了,林致然一眼看见她。   林致然犹豫了一下,还是连名带姓地喊出来,“倪芝”。   其实两人散了以后,不是第一次见面。   倪芝那天图书馆,一个人窝着看资料,桌子边上搁了杯热饮,她随手摆得有些靠边。   过一会儿旁边经过俩人,她下意识反应过来,去挪杯子。   视线再往上些,看见穿橘色衬衫的男孩儿,拉了一把身旁女孩儿,知道她走得离旁边桌子太近,“当心。”   似有感应,倪芝抬头他低头,两人就对视一眼,打了个招呼。   那时候两人态度极好,他松了手,像朋友一样低头问她,“这么刻苦?”   倪芝笑笑,“闲着也没什么事儿。”   林致然颔首,“先走了。”   那时候尚且是和和气气的,今日见到他却是一张脸又黑又臭,好像倪芝得罪了他似的。   以林致然角度看,当然是另一回事。   在他认知里,两人也是和平分手。他可以接受倪芝暂时无心恋爱,但无法接受倪芝在他之后找了个这样邋里邋遢的中年糙汉。   倪芝旁边站着的陈烟桥,只穿着个白背心,披在倪芝身上的那件外套,在她胸前还打了个结,明显是宽大的男士外套。   林致然虽然路上听了钱媛说的,但亲眼所见,冲击力更大。他一向自视甚高,眼见倪芝身边这位,胡子拉碴,穿着随意,气质还沧桑,于他而言如鲠在喉,说不出来的难受。   男人的衣服披在女人身上,绝不是朋友这么简单。   少年心性的人,什么都写在脸上。   挑战到林致然的面子和自尊心,他看陈烟桥的眼神便不那么友善了。   然而陈烟桥神色淡淡,见到他们几个,就举着吊瓶站在一边,眼神都不带看他们。   钱媛看林致然在原地不动,但她一向大咧,根本没察觉林致然的眼神不对。拽着他跳了两步,到了倪芝面前。   “你怎么样?”   倪芝避而不答,只问她,“你怎么样?”   “我?你也知道,我平时有常去的跌打损伤黑暗小诊所,我已经处理完了,就给我喷了点儿喷雾,还开了冰袋,我明天让林致然陪我去小诊所。”   倪芝点头,“那就好。”   林致然皱着眉看她,“你怎么样?钱媛说你烫得特别严重。怎么还打上针了?”   倪芝看了眼钱媛,不知道她有没有跟林致然说出她如何烫伤的,是否为了掩饰,没说她自己的责任。   她如今烫都被烫了,毁钱媛形象没什么作用。   便避重就轻说了,“我有点发烧才输液的,烫伤,现在已经好多了。你扶阿媛回去休息吧。”   钱媛紧张地问她,“会留疤吗?”   “看运气吧,可能会。”   钱媛晃她手,低声下气,“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倪芝见惯了她风风火火的模样,看她这样,再怨恨也硬不下心肠。   “都已经这样啦,别说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钱媛原地蹦了两下,“你看我没事,我们陪你吧,你今晚都在医院了吧?”   林致然插话,“我送她回去就来陪你,你不能一个人在这儿。”   倪芝有点想笑,亏他分手时候说得洒脱。   他这般无视陈烟桥,显然是较劲。她忍不住瞟了眼陈烟桥,他一幅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根本不参与他们的对话。   林致然又高又瘦,他侧面的下颌骨都被他用力咬合地显出来。   钱媛问她,“要不让你朋友回去休息?我们在这儿就好了。”   倪芝转头问陈烟桥,“你要回去休息吗?”   陈烟桥看了眼钱媛和林致然的组合,还是沉声回答,“没事。”   倪芝听话地跟钱媛说,“你回去吧,医院也不是越多人越好。”   钱媛也弄不清陈烟桥什么来头,今天她还不敢跟倪芝顶嘴。   “那我们送你进去。”   她难得贴心,在床边扶了倪芝上去,替她弄好枕头,又盖上被子。   才替倪芝把那件黑夹克还给陈烟桥。   可以看见,黑夹克的袖口,已经磨得掉了皮。   病房里的灯,要明亮许多,不像走廊里,陈烟桥偏着头,钱媛只能看个侧脸。   她早就觉得陈烟桥眼熟,这回看清楚正脸,终于对上号了。   钱媛倒吸一口冷气,“你不是那个火锅老板!”   陈烟桥皱着眉看她,钱媛嗓门大,隔壁的中年男人被她这么一吼,哼唧了两声。   他点头,简洁明了,“是我。”   钱媛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倪芝是如何跟火锅店老板认识的,而且看起来两人关系,还算熟识。她并不知道他们不过见了几次面,却像认识了许久一样。   陈烟桥的那些苦情往事,被倪芝窥得一二,她最狼狈的时候,也是他伸的援手。   陈烟桥早看出来年轻的男孩儿的眼神,他低声解释,“我碰巧路过。”   钱媛不多想,就点了点头。   林致然显然不会信这只言片语的解释,他跟钱媛说,“你先出去等我吧,我跟倪芝说句话就来。”   他说完这句话,几个人的气氛就古怪起来。   钱媛再迟钝也知道他想做什么。   但她既无法发作在林致然身上,也无法发作在倪芝身上,强挤了个笑容,又哥们儿式地拍了拍林致然的肩,“行啊兄弟,外面等你,快着点儿。”   她一蹦一跳地出去,陈烟桥看了眼他们,从夹克里摸出打火机和烟盒,靠在医院门外墙上点了根儿烟。   门外呆着的老头老太太,仍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   倪芝正想问他究竟想做什么,林致然已经一把掀了她的被子。   林致然问她,“你烫到哪儿?”   “大腿。”   她隔着裤子给他指了指大概位置。   林致然皱着眉,替她掩回去被子,唇抿得紧紧。   许久才开口质问,“就找了个这样的?”   倪芝否认,“只是朋友。”   林致然不信,“朋友会在地震的第一时间里出现在你宿舍底下?”   他冷笑地带着讽刺之意,“生死之交?”   倪芝偏过头不看他,陈烟桥根本不是为她而来,是为他曾经经历的,比这惨痛百倍的地震和伤痛,这点她比谁都一清二楚。这不过这些话,她没法跟林致然说。   她半晌只幽幽地问,“你知道钱媛喜欢你吗?”   林致然不吭声。   “那你就趁早说明白,别让她白伤心。要不就试试。”   她叹了口气,对钱媛气还没消,就替她说好话。   她和林致然直视了片刻。   林致然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算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对老男人长个心眼儿,别被骗财骗色。”   林致然出去时候,陈烟桥已经回了医院走廊里,他仍穿着那件破背心,手里拖着黑色夹克,坐在医院的塑料凳子上闭目养神。连让他仇视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陈烟桥闭眼,背后是冰冷的墙壁,脑子里画面接续。在哈尔滨十年以来,这次算是震感最明显的一次,头一次不用面对整栋楼居民异样的眼光。   陈烟桥这十年来的睡眠,浅薄得似暮年老人。偶尔连楼下孩子顽皮深夜里放的一声爆竹,都能让他醒来。   现实和梦境的界限愈发模糊,梦里重回废墟,现实虚惊一场。他有时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梦回,究竟是回到那场地震里救出余婉湄的执念,还是一种惩罚,让他常年遭受震荡之苦。   哈尔滨因为靠近长白山地震带上,这些年也陆陆续续受吉林地震的波及,但几乎没有必要下楼。   陈烟桥头两年察觉到晃动,就挨个敲这一栋楼里的门儿,几次下来只是他的错觉遭人白眼。只有何家二老和赵红知道他的事儿,仍陪他下楼在空旷地上站着。   后来陈烟桥的床头习惯了常年放杯水,强迫自己去看杯子里的水是不是在晃。   这次震感比以往强烈,铁路小区里住的都是老人居多,被震下了楼。谁都无法预料后面的余震是什么级别,陈烟桥看着楼下人头攒动,终究还是往学校里走。   陈烟桥摸了摸裤兜,空荡荡的没有烟盒。又把手伸进黑色夹克里,打火机冰冷的金属外壳让他清醒一些,想起来这是医院走廊。   他把手插在头发里,克制着烟瘾。   所幸他不用抽烟来压制困意,陈烟桥清楚,如果这一晚不是在医院度过,他也是无眠至天边泛白。   倪芝又看了眼墙上悬的钟,林致然走了后,陈烟桥半天都不进来。   冰凉的液体从手上输着,她这兵荒马乱的一晚,总算到此刻才平静下来。   外面的天色,已经隐约透着亮了。   她闭上眼睛。   这一睡,就梦里光怪陆离,离着马路近,有时候都分不清,是马路上的夜行车灯光,还是确确实实是梦里的斑斓。   中间意识模糊地醒来,都是陈烟桥喊来护士替她更换输液瓶。   然后护士替她检查了一两次伤口,大概是运气否极泰来,没有起水疱。   倪芝翻着眼皮看了一眼,知道他在一旁守着,中年男人给人的依靠感和稳重感,让她睡得昏沉安心。   等她再醒过来,窗外已经是刺眼的光了。   大概是病房里吵吵嚷嚷,就入了耳,旁边已经不是昨天晚上的中年夫妇了。来了个年轻妈妈带着三四岁的小胖子,一边哭一边玩玩具车。   她手上已经没有针头了。   陈烟桥坐在凳子上,背靠在窗户边上,双手交叉在胸前,阖着眼寐着。   还是那件黑夹克,也不知道他冷不冷。   一晚上过去,他的胡子好像长得格外快,昨天的胡茬看着要黑青许多,脸色也比昨天发黄。   然而窗外明亮的光线,把他头发照得一片光华,看不见一点儿白发。   好像小胖子的哭声吵到了他,他也眯着眼睛看了看,看见倪芝醒了,目不转睛朝他看。   两人对视了一眼,他就挪开目光。   起来把背后的窗户欠了一小条缝。   “醒了?”   “恩,谢谢你。”   陈烟桥指了指病床旁边放的塑料袋,“早餐。”   倪芝这才看见,里面大约是包子和豆浆。   “你出去买的?”   “刚才有医院食堂来叫卖。”   她看着他打着哈欠,从床旁边拽了个热水壶,又从抽屉里拿了纸杯。   倪芝问了那天就想问的问题,“你为什么答应访谈?”   热水袅袅的烟,扭曲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好像变得柔和了。   陈烟桥看了她一眼,“我不答应,你不是就要去做其他访谈?再遇上何家那样的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姑娘们重看一下。 第16章 腐竹   过了几日,烫伤时候掉了皮伤了肉的地方,开始结一层厚厚的痂。   看得出来,痂周围的皮肤颜色与完好的皮肤颜色明显不同,新长的肉发红。   倪芝这些天吃得清淡如水,连任何带色泽的都不敢入口。   钱媛在她面前每天提着尾巴做人,那天她从宿舍门口一瘸一拐地进来。   倪芝翻了翻白眼,“别装了。”   钱媛嘿嘿两声,“你咋知道的?”   倪芝撇嘴,“你不是吹牛,自己比赛前崴了脚,猛喷喷雾,两天后还去比赛了。”   钱媛底子好又皮实,一向恢复得快,她去了黑暗小诊所敷了一周药,走路已经差不多利索了。   尤其是每次远远听见她脚步匀称,进了寝室就一瘸一拐。   倪芝不拆穿都对不起自己智商。   钱媛最近心虚得紧,她也知道倪芝大概是要留下疤,自责又懊恼。但她性格一向如此,不会装可怜,只能做些啼笑皆非的举动。   对她来说,那天没问林致然和倪芝单独讲话说了些什么,已经是破天荒了。   她知道倪芝吃不了什么,忌口一大堆,每天净喝些粥,自己拿了个电煮锅说要给她开小灶。   说她家祖传的大碴粥配方,嗷嗷好喝。   还扬言要给倪芝用电煮锅煮大苞米棒儿。   结果倪芝都没吃着,就被宿管大妈发现了,把她锅给抄了。   钱媛只能自动自觉承接下来给倪芝打包饭食的任务。   等痂渐渐掉了,露出里面新长的肉,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   里面新长的肉摸着硬硬的,颜色与周围深浅不一,她那一片就是花的,而且多少有些凹凸不平。   但倪芝见钱媛每天小心翼翼,事已至此,责怪的话她都说不出来了。   她回想自己最近的经历,要不是被人泼水,要不是烫伤大腿。   连陈烟桥都因此同意了访谈。   倪芝也没同他解释,她是当了师姐助理,才去访谈失独家庭,并不是因为访谈他不成才换了课题。   然而倪芝给师姐打了个电话,说了自己不能做助理了以后,听了个状况,又去了趟医院。   张劲松躺在床上,一只手抓着刘梓欣的手,不断安慰。   “师兄,你怎么样?”   张劲松见倪芝来了,还颇不好意思。   “没事了,就你师姐紧张,我洗完胃直接能走了,非让我搁这儿呆一天观察。”   刘梓欣眼眶里还有泪,掐了他的手,“让你瞎逞能,你一天到晚能什么啊你?”   她一边转向倪芝,“你看你,来看你师兄,还带啥东西。”   倪芝放在柜子上,“我就意思意思。”   张劲松自从那天被何师太骂过以后,憋着一口气,他本来也有学术心,不想被瞧不起。他研究哈尔滨市的拾荒者群体,为了跟那群拾荒者同吃同住,真的进了垃圾场住。   然而他跟他们一道蹲着吃盒饭,吃了一半放在旁边,想去拿个充电器,回来再吃,没吃两口便腹痛如绞。才知道刚才有拾荒者的孩子,拿了废旧电池在手里玩,不小心掉他饭盒里了,又捡出来了。   哈尔滨那几个大医院,医大一院和医大二院,哪个不是急诊都排老长的队。而且滨大校医院给学生有补贴,他咬着牙自己打车回了校医院。   好在及时,没出什么问题。   张劲松知道这回把对象吓坏了,不顾倪芝在,还在低声宽慰。   “你自己这个失独家庭不是也这样吗?田野就是又苦又累又难,我好不容易赢得他们信任了,要是放弃,不就前功尽弃了。”   倪芝插话,也说了,她去的何家,被泼了一盆洗碗水。   师兄这个大约是个偶然,什么项目都危险。   等刘梓欣平复了些,倪芝才跟她细说了她了解到的何家,劝她放弃这一家。   走得时候,看见刘梓欣还在一边温柔地埋怨张劲松,一边说下次陪他一起去。   她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大腿上的伤疤。   六月一过,衣服裤子更见薄了。   隔着裤子就能摸出来,轻微不平坦,而且面积不小。   接近夏至,哈尔滨的天亮的越发早。   偶尔还能听见走廊上有人嘟囔,“昨晚玩手机晚了,真是没玩一会儿天都亮了。”   倪芝睡前没拉窗帘,大概是睡得浅,见光就早早醒了。   在牛包铺和食堂里纠结了一阵子。   突然想起来这个时间,赶赶早市正合适。   东北的早市文化,可谓深入人心。   在哈尔滨,少说也有过百家早市儿。   倪芝到的时间正好,这一片已经密密麻麻的是人了。   妇女们大多推着个买菜专用的小推车,东北人买菜讲实诚,不买够一箱子都不愿意走。老头子一般不,早上出门逛个早市儿就当遛弯儿,不见得要买多少东西。   早市是公认价格最便宜的地方,又新鲜又好。   倪芝来得少,事实上也难得起这么早,早市到了八点,就该收摊儿了。   因为早市是没有店面的,都是一个个小贩儿,推了车过来,卖早点的,多数是带气儿的,能现场炸得滋滋作响的油条才香。要不就是能现场摊一个的煎饼果子。还有操着一口东北话,然而写着“正宗南方小馄饨”的摊儿,背后买几个塑料板凳和歪歪斜斜的桌子,就是吃的地方了。   卖包子的就是大蒸屉,插着牌子“猪肉白菜”,围着围裙的胖老板吆喝着,“刚出笼的包子,可喧乎了。”   喧乎在东北话里,是松软之意,常用来形容包子和棉花。   比如那棉裤洗过,棉花不喧乎就不暖和了。   旁边路过的小胖子扯着电了满头玉米烫的女人,“妈妈,我要吃包子。”   女人瞪他一眼,“我看你像包子,才吃完大油条子。”   东北母亲拒绝孩子的理由和句子,都是整齐划一的,你要什么,你就像什么。   路过卖菜的,都是当季最新鲜的菜,搁在白色泡沫盒里,边上还留着黄不拉几的胶纸带,旁边摆着个秤。从应季的苦瓜莴笋旱黄瓜到各式水果,再到各种不分季节的,东北大米,豆制品等等。东北人还热爱买各种豆角,扁豆角,豇豆角。   卖鱼的摊子也有,三道鳞是只在德国和黑龙江里产的鱼,在别地儿都是没听过的。极抗寒,刺儿少,你要是来晚了,哟,那鱼都买不着。   倪芝最后选了豆腐脑儿,可惜没能配上标配的油条,这打豆腐脑儿的大妈,手快得很,倪芝还没说完,就是一勺子酱汁儿。   她只能端了两碗,一碗颜色浓郁,一碗清汤寡水。   拖了个红色的塑料凳坐下。   她难得来一次早市儿,吃得磨叽,主要是到处乱看。   然而看到那边一个在豆制品摊儿上低头付钱的身影,她勾了勾唇。   看来另外一碗,也不用浪费了。   东北爷们儿多人高马大,显不出来那个人多高,但他抿着嘴那副严肃神情,就好像比旁边人要冷酷不少。而且他下巴那一撮胡子,算得上醒目了。   果然他提了个蓝色的塑料袋,走了两步,仔细看着,就有点儿一瘸一拐,跟钱媛刻意装的不一样,他是刻意让自己看着正常。   看他确实往这个方向走了,倪芝放心地低头吃了两口。   等看视线里出现了那个袖口都掉皮的黑色夹克,倪芝抬了手,一把抓住。   陈烟桥大约是以为袖子被什么卡住了,皱着眉低头看。   纤细的手指白得像瓷片儿,就这么揪着他的袖子,在黑衣服上分外明显。   他脸上稍有惊讶,很快就冲倪芝点了个头。   “是你。”   倪芝见他看见了,就松了手,指了指对面。   “碰见了,坐下吃一口?”   陈烟桥冲她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儿,“不了,我买菜呢。”   袋子质量不怎么好,还有棵大葱已经从袋子里呲出来了。   他什么都买了点儿,西红柿、大白菜、韭菜,还有些看不清楚。   看着确实是给自己买菜的。   倪芝指了指她多点的一碗,“你瞧,我也吃不了。”   陈烟桥皱着眉问她,“给我点的?”   倪芝点了点头,“算是吧。”   见他眉头还皱着,倪芝笑了笑,“不是,我吃不了这个,怕伤口色素沉积,阿姨手快。坐吧,你上次帮我,请你吃个早饭还不行?”   陈烟桥这才坐下来,他把袋子搁在脚下。   坐下以后二话不说,就低头吃。   然而里面有人往外走动,他又把那几个塑料袋放在桌子上。   倪芝仔细看了看,“你都买了什么?”   陈烟桥给她介绍了几样她都看到的。   倪芝干脆自己指着一个个问。   “腐竹。”   “火锅店里的吗?”   “对。”   “我也想吃。”   陈烟桥大约也是想到她的伤疤了,“你能吃吗?有留疤吗?”   倪芝叹了口气,从手机里找照片给他看,她去医院复查之前,光把疤痕拍了一张。   陈烟桥看过说,“已经算浅的了。”   “是。”   “你买这么多辣椒干嘛?放火锅里。”   “对,做底料用。”   “我第一次碰见你,你就在做底料吗?”   陈烟桥神色淡淡,“我不记得了。”   倪芝也不恼,细细地给他描述,如何大的锅,如何大的铲子,锅里红油满满,辣椒花椒随着铲动上下翻动。   陈烟桥听她的描述,知道她是最近忌口馋了。   他打断了她,“要听我说么?”   倪芝闭了嘴。   “正宗的火锅底料,放辣椒,要选辣红素丰富的,火锅颜色才艳,放麻椒、花椒、豆豉、豆瓣、姜末。你看到时候,已经到了翻炒时候,最开始要用更大的锅,汤汁多,到后面越来越浓稠,把油香味儿都炸出来,才换炒锅。”   陈烟桥难得得多话,倪芝自己想象是一回事,听他说又是另一回事。   几乎回到当天看他炒的时候,闻得见空气里的火锅味儿。   想着自己的疤,更加难受。   陈烟桥不知何时停了,倪芝这才看见他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竟然是刻意馋她。   她几乎难以置信,陈烟桥是她见过中年人中最沉闷的,一个人正儿八经久了,倪芝都不敢相信他是为了馋她,才说了这么一番话。   倪芝歪着头问他,“最近生意不好?”   “嗯?”   “揽客揽到我这样的伤员头上?”   陈烟桥这才板了脸,语气是一贯的沉稳,“我是想提醒你,嘴瘾是最难克制的。无论多想吃,都该忌口。”   倪芝咬着牙,“别说了,我腿伤一好,就去照顾你生意。”   陈烟桥没说话,三两口把剩下的豆腐脑儿吃了。   “先走了。”   倪芝喊住他,“你有时间吗?”   他眼神疑惑。   “说好的访谈,择日不如撞日。”   陈烟桥沉吟了半晌,“行。”   “去你家?”   他皱眉,“不合适,你学校吧。”   “我们要求访谈最好在被访对象家里进行,我又不是没去过你家。”   倪芝目光坚定,同他对视了片刻。   陈烟桥还是低了头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塑料袋都勾起来,又看她一眼。   “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资料来源:火锅底料做法舌尖上的中国第二季,拾荒者来自《我与拾荒者密集接触的几年》文章。 第17章 鸭舌   沙发上摊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看着像书。   陈烟桥进去了,先把那一堆东西随意拢了拢, 扔进旁边的杂物箱里。   倪芝坏心眼地想, 大概是见不得人的杂志吧。   他再深情款款,总有基本需求。   而且这做派可真够中年男人, 连视频都不用。   就是不知道他多久更新一次杂志。   他家的防盗门,自从他们进来,就没有关上, 大肆敞开着。   倪芝知道他什么意思,指了指,“这门,可以关上吧?”   陈烟桥看了一眼,“开着吧。”   他家里坐得地方少, 不是沙发就是极矮的板凳, 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 中间隔着老远。   陈烟桥还是从老地方抽了纸杯,又提起热水壶,倪芝现在见了热水壶就胆憷, 腿不自觉地就往旁边避了避。   他把水杯推到倪芝面前,热腾腾地冒着气儿。   “问吧。”   倪芝发现, 她原本就话不多, 跟陈烟桥比起来,她好像是说的多的一个,但是真正讲话的节奏和主动权, 其实都在他手里。   她清了清嗓子,“地震发生时候,你在做什么?”   “我在成都,朋友店子里帮忙。”   “你朋友也是开火锅店的。”   “差不多吧。”   倪芝理解为,那就是串串店了。   “就这样?”   “嗯。”   一般人都愿意开口了,都会详细地讲一讲地震发生时的惨状,多摇晃。   陈烟桥这样,太难撬开口了。   “你们都没事儿吗?”   “没事。”   “你的腿还叫没事?”   陈烟桥就不说话了。   倪芝换了问题,“你女朋友呢?”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她回老家了。在绵阳下面一个县。”   “你们俩感情好吗?”倪芝笑了笑,感觉自己问错了,他独身十年,自然是好。   “我换个问题,你愿意讲一下你们的故事吗?”她又强调一句,“事实上,我想问的,是震后缅怀悼念,所以需要知道你们的感情。你要是不愿意说,你就说你每年怎么纪念她?”   “地震那几天,就挂个牌匾,给她烧烧纸。等她生日时候,去扫墓。”   “她什么时候生日?”   陈烟桥顿了顿,却不愿正面回答,“快到了。”   倪芝又追回前面的问题,“我换个问法,你们当年怎么在一起的,在一起多长时间?”   陈烟桥靠在沙发上,头仰着,几乎闭了眼睛,看不出他的神情。   他好像思考了很久,双手交叉握着,轻轻摩挲着自己手上的佛珠。   “我们从小认识,我爷爷家跟她家对门儿。后来我父母把火锅店开到成都,我们家也搬去成都,老房子留着爷爷奶奶有时候回去住。我许久不曾回去,大学时候回去了一次,见到她,觉得黄毛丫头长大了,才知道我们的大学在同一个城市。”   他就不说了,大约是说完了。   青梅竹马,长大后重新熟悉,想必在一起也十分顺理成章。   “你初恋?”   陈烟桥似乎犹豫了一下,“不是。”   倪芝就笑。   “笑什么?”   “你还挺多情。”   主要是见陈烟桥第二面,就断定他是个苦情中年大叔,又沉默寡言,这样的形象根深蒂固了,都忘了他五官俊朗,留着胡子也别具魅力。这个年纪了还有赵红追他,想来年轻时候,大约是个极讨女人喜欢的小生,又酷又拽。   “你们在一起几年?”   “两年。”   这倒是有些出乎倪芝意料了,才两年,不算短,但绝对不长。   “你为什么一直单身了十年?”   “说不清楚。”   跟上次理由不同,倪芝揉了揉眉心。   “是为她守着吗?”   陈烟桥答得模棱两可,“可能吧。”   单的时间久了,好像就习惯了,一个人也就那么回事,单一日是单,单十年也是单。   “红姐呢?”   “我都34了,腿还不好。”   “其实我挺奇怪的,你这个理由,我以为经历过地震的,都不会在意这些。假如你女朋友还在,你却瘸了,你觉得她会嫌弃吗?”   “不会。”陈烟桥叹气,“我那时候就想,她救出来,不管什么样,只要人活着,剩一口气我也要她。什么样都好,以后我养着她,照顾她。”   好像这句话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在一起时候没觉得,她走了以后,我才发现生活里处处是她。抽烟时候再没有人提醒,起床没人喊,胡子没人刮,饭要自己做。用什么东西都想起来,哦这是她啥时候给我买的。那时候刚开火锅店,生意一般,忙完了我就自己也吃一桌火锅,下意识拿的全是她爱吃的,有时候感觉她就在我对面坐着。”   两人沉默了片刻,倪芝说,“你要愿意说,就继续说。”   “没什么说的了。”陈烟桥自嘲地笑,“都是些苦情戏。”   “你们异地恋吗?”   “对,她读研时候就异地了。”   “你们多久见一次?”   “两个月吧。有时候我去看她。”   “蓬莱是她的吗?”   “你怎么知道?”   “你找蓬莱时候特别紧张。”   “那时因为有一年,盆子还小,他自己跑出来了,被掉下来的洗手池砸到了,壳儿裂了,我用玻璃胶给他粘起来的。”   “真的吗?”   陈烟桥这回坐直了看她,“你要看吗?”   倪芝点头。   陈烟桥就把装蓬莱的塑料盆儿拿出来了。   蓬莱见着倪芝,又缩回去了。   倪芝上次没细看,这回看见,确实他壳儿上有一条痕迹。   “你怎么把蓬莱带过来的?”   “不是,是她在宿舍养的,蓬莱好养,几天喂一次都行。”   倪芝记得他说过,他已故的女友,正是滨大的学姐。   “她不是在上学?地震时候怎么回去了?”   陈烟桥起身把蓬莱放回屋里,才回答了她这个问题。   “她家里有事。”   “你不是说,你们俩一个地方的?你没陪她一起回去?”   “没有。”   “为什么?”   陈烟桥显得有些不耐,“没有为什么。”   倪芝看了看他,他双手交叉握着,在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的疤痕。   “你的手,怎么搞的。”   “被钉子扎穿了,筋腱断裂。”   “我能看吗?”   他看了她一眼,褪下右手的佛珠。   搁在茶几上,那串佛珠极长。   手腕上,他的疤痕狰狞,隔了十年,仍然像蜈蚣一样。   “你不是说成都没事吗?”   “我比较倒霉。”   “你的腿呢?”   “也是一样,一起被砸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想继续问之前的问题。   “地震以后,你去找她了吗?”   “去了。”   “你……”倪芝突然有点不知道怎么问了。   陈烟桥又看她一眼,知道她想要什么。   “找不到她。”   倪芝一边低头看手机一边问他:“你去了吗?”   半天才等来他回答,“去了。”   “什么时候去的。”   “地震以后。”   倪芝皱了皱眉,突然换了问题,“你们见过家长吗?”   “见过。”   “那她回家,你怎么不回去?难得见面。”   “我有事。”   他有事,她也有事,所以两个人地震时候各自在不同地方。   “你怎么去的?”   陈烟桥又是很久很久才回答,“就那么去的。”   他眼睛紧闭着。   倪芝思考了一番,总是不吐不快。   “绵阳到成都,我刚查了,150公里,地震发生以后,全部公交停了。你怎么去的?”   “自己骑摩托。”   “你不是说你在成都伤了手和腿?”   陈烟桥倏地一下转过头,看她的眼神极其不悦。   “我说了吗?我是在老家伤的。”   倪芝几乎被一眼看得脊背发凉。   她艰难地开口,“是因为找她吗?”   他缓和下来,“对,碰到余震。”   “我能再问个问题吗?你到底找到她了吗?”   “没有,最后,”陈烟桥声音低沉地可怕,“我们去辨认的。”   “我们?”   “她父母。”   “她在哪儿?”   “医院,六层高的大楼。”   “医院?我是说她……”   “对,”陈烟桥打断她说的话,“她那时候去看个朋友。”   倪芝这回才说了,“节哀。”   人早就走了,该节哀的时候没节哀,现在说来更无用。   陈烟桥没说话。   “那条短信,你上次说过的,到底写了什么?”   “她说她撑不住了,她爱我。”   “就这样?”   陈烟桥换了个姿势,把双手支在腿上。   “那时候通讯全断,我只收到这个,不知道怎么收到的。其他的,她的手机还在她手里,里面存稿箱里还有不少,她断断续续写了点儿她想说的。她给她父母都发过,然而只有我收到了。”   “她父母都没事吗?”   “我们老家,是平房,就一层楼。”   “13号还活着,怎么就没救出来。”   “我们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还有问题吗?”   倪芝咬着唇思考了一会,他话里含糊其辞的地方太多了,总觉得有什么遗漏了,让她觉得古怪。   “你还看望她父母吗?”   陈烟桥的手又开始抚他的伤疤。   “我那时候想的是,此生不入蜀地了。”   “那你回去过吗?”   “没。”   “不至于连家都不回吧,这么多年。”   陈烟桥的语气又变得不悦,“个人自由,你也管得着?”   “不是,”倪芝解释,“我是想知道,你不回去,是不是也是创伤未愈的一种?她父母走出来了吗?”   陈烟桥从茶几下摸了盒烟,抽了一支出来,就咬在嘴上,也不点。   “我不知道。她还有个妹妹,应该还好。”   “你呢?”   “我火锅店开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去?”   “可你根本白天也不开,就晚上开一会儿,火锅店就像是为了纪念她,又像是你给自己找了个活路。”   他嘴里叼着烟,看她透着不耐,“想太多了,我就是懒。钱够我花了。”   倪芝低头再看了看手机,她记下来的关键词。   或许是最早就觉得陈烟桥的故事非同寻常,她就提了十二分精神去听去问。   “你后悔吗?地震时候没在她身边。”   “废话。”   “你什么时候赶到的?”   “14号凌晨。”   “路上没有封路吗?”   “后来搭了救援车。”   “你从12号,花了两天才到?”   “路上有滑坡。”   “哦。”   “我其实想问你,你跟女朋友,那时候是不是闹矛盾?她回了老家,你没回,她如果是家里有事,怎么会自己去了医院父母都不知道?”   陈烟桥啪得一声,终于把烟点燃了。   “没矛盾。行了,问的够多了。就这样吧。” 第18章 定西宽粉   打火机那一簇光亮, 照得他眉梢眼梢,透着皆非善类的意味。   陈烟桥五官本来就长得冷峻, 留着胡子, 看着还有点欧美脸,然而他这么目光不善, 倪芝看了,总有些不好的联想。   比如她是不是猜错了,他实际上是个心狠手辣的亡命徒, 被她恰巧以为是地震失去爱人的人,他不过是为了配合她,随意编了几句话。   他常常答得模棱两可含糊其辞,但是明显漏洞百出。连她一个只问了几个问题的人,都察觉出来不对。   被他看了这么一眼, 倪芝一阵发凉。   她看不透陈烟桥, 他身上有一层浓雾, 拨开了发现,里面还有一层泥浆做的硬壳。   见陈烟桥下了逐客令,她拎起自己的包, 走到门口回头看,陈烟桥低着头, 在一圈一圈地往手腕上戴佛珠。   他的刘海因为低头掉下来一撮, 夹着白发,只显得有些落寞。   倪芝这会儿想起来,他做的那些好人好事了, 在医院里陪了她一宿。   她人都走到门口了,又犹犹豫豫。   他家铁门本就是开的,倪芝把半个身子留在门里,问出了她灵光一现的猜测,因为她刚才问到的“是不是有矛盾”,陈烟桥就立马下了逐客令。   “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她回去了?”   她这话一问出来,陈烟桥抬头盯着她,目光锋利如刀。   舌头在嘴里顶了顶,他兀自开始冷笑,倪芝头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夸张。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被何旭来泼了水了,真他妈的活该,自找。”   他站起来,一步步走近她。   倪芝本来欲走,听见他提这茬,气得牙痒,明明他比谁都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甩什么脸子,你就是心里有鬼,心虚,我问的都是实情。”   陈烟桥已经站她面前了,把门打开,手撑在门上。   压迫性地看着她,“你说的实情,就是非要在别人伤口撒盐,再瞎几把乱猜。”   他极少说这么粗鲁的话。   他低头,又凑近了一点儿。   他嘴里的烟草气味都闻见,他好像隐忍了些什么,最终说出来的话还不算太难听,“你不知道,别他妈问别人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吗?”   “你走吧。”   倪芝同他对视了两三秒,余光看见他穿得薄汗衫,清晰可见他的胸口起伏得厉害。   她还没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咣得一声巨响。   她刚才心里犹想着陈烟桥家里发生的事,一路心不在焉地走到了铁道旁。   被铁路警察吼了好几声,“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啊,耳朵聋是不是啊,都说了不让过了,还一个劲儿地过。”   倪芝低声说:“不好意思。”   铁路警察年龄大,听不得小姑娘说软话,“行了,下次注意啊。”   这条旧铁路从西大直街下面穿过来,走的还是绿皮火车或者货运,火车一来就亮红灯,靠铁路警察手动放闸拦行人和车辆。   倪芝这才恍然听见警卫岗亭传来的铃声,她正好碰见要给火车让道了。   前面推着三轮的老头快了一步蹭过去了,后面铁路警察还在吆喝,又拦下一个正在试图在闸杆没落到底以前冲过去的大婶。   两侧闸门都关了以后,人群稍有些拥挤。   前后不过是等个五分钟,卖栗子的眼见过不去了,也不愿意浪费时间,马上掀开了盖着的那层布,露出热腾腾栗子,一个个都透着黄澄澄的芯,周围几个路过的人就买了。   倪芝是不愿意跟人挤,架不住乱哄哄一片,单车,三轮,行人也推推搡搡。   起先她还以为是有人提的袋子碰了她,后来她感觉确实身后有人故意在占她便宜,目光似刀地回头,那只作怪的手就停了,她分不清是谁。   没想到很快那人又把手往她上半身挪去,倪芝试图拍掉这只手。还没碰到手就松了,最后在她腰侧怼了一把,倪芝吃痛,身子一勾,被人群挤到旁边。   闸杆已经落下了。   然而有一个男人,在铁路警察暴喝下,他还是快速跑过去了,手一撑翻过了两头落下的杆子。   铁路警察还在骂,“回来回来,操,这小子也不怕给撞死。”   这个头发油腻且三角眼的男人隔着闸杆回头,冲倪芝挑衅地笑了笑。   手里做出抓球的动作。   倪芝认出来了这张脸,那天她死死盯着记住的脸,正是何旭来。   铁路警察以为他在挑衅,用手指着他,大声喊,“那小子,别让我逮住你。”   倪芝报以冷笑。   一边揉了揉有些麻木的腰侧。   她想起来陈烟桥刚刚说的话,更觉得讽刺。   现在看来,何旭来泼她,无非就是耍无赖耍流氓。   希望见到她衣服被水淋湿的模样,而且那天她要是真进了何家洗澡,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这样,也是她活该吗?   她究竟问了些什么?   惹得他如此不快。   他愈隐瞒,愈见破绽。   另外一边的陈烟桥也不好受。   他一边咬着烟,一边翻了本子画着。   这些年过去,他已经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连那一腔怒火,不知道是怨她多管闲事还是怨自己的怒火,都发不出来。   以前父母忙于生意,他就跟一干众人鬼混,成绩又差,粗口连篇。跟余婉湄在一起脾气也收不了,高兴了就哄她,不高兴了随时甩脸,等着余婉湄哄他。   然而现在自己是什么模样,陈烟桥苦笑。   刚刚明明要一拳砸在茶几上,硬生生忍了,伸手茶几下掏了笔出来。   拿了本子,就开始随心所欲地画。   他心不在焉,根本不知道自己画了些什么,就是手在动,魂儿早没了。   等气消了,就把本子随手一扔。   他起来时候余光扫了扫本子,看到自己画的,还是愣了愣。   最终他还是去房间,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来一个密封袋。   一边充电一边打开旧得不成样的手机。   开机是古老的握手画面。   他却再也握不到她的手。   “桥哥,是我不好,我们别吵架了。其实我在哈尔滨每天都想你,我一毕业就回来好不好,我们结婚,生两个孩子。”   “桥哥,我撑不住了,又冷又黑,我的腿已经没有知觉了。我就想告诉你,我爱你,我跟了你一点不后悔。”   “桥哥,我有许多话想当着你的面说,你不知道的事情。但我却动不了了,我真后悔之前跟你吵架,我要是还有机会见到你,我全听你的。”   “桥哥,你会来找我吗?”   “我要是再也见不到你,我也不准你找别人。”   “我乱说的,桥哥,你还是找个人,能陪你开小画室的人,替我陪你。”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才多大,非要给我画画,画得特别丑,都把我吓哭了。后来那么多年没见,你其实还是那个样子。再后来,我还逼你画,你就不乐意,说你学雕塑的。以后每年,记得给我画幅画。”   “不要画我,我不想你难过。你画什么都行,只要是你画的。我就喜欢看你画画,你画画时候特别帅。”   余婉湄走的头几年,他几乎每天都要看。   手机坏了,就去修。   人家问他这么破的手机还修什么,他就跟人急。   这手机从余婉湄手里拿出来,屏幕已经碎的不成模样了。   他在她父母面前跪了几天,最终手机还是给他了。   里面其实只有一条信息发出去了,其他全是草稿箱。   这十年过去了,他不知道自己看过多少遍。   每句话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他都会背。   手指已经有灼热烧伤的感受了,他不自觉松了手。   烟头掉在床上,烧了个洞出来。   摸了把脸,居然又是湿的。   他比谁都希望知道,余婉湄回了家。   为了找他。   他脾气比谁都大,那时候一门儿心思想给她个家,毕业前最后一年,教授让他出国深造,回学校当老师,他不干。跟谢别巷两人搞了个画室画廊,教小孩子画画一边接点儿活儿。没想到余婉湄考研考了那么山高水远,两人开始无休止地争吵。   再过了大半年,他们画室不错,他就想回老家开个小分店,等余婉湄回来就娶她养她。余婉湄又说,自己想去北京闯一两年,她学的专业回了老家没前途。   他觉得他能养活自己女人,不想她瞎闯。   偏偏他还在去看她的火车上,两人电话里又吵了一架,这回气性大的,干脆拉黑了她,足足有一周多的时间。   余婉湄就回老家找他。   这一找,竟然已是阴阳两隔。   **   人潮涌动的中央大街上,总有一片这样的角落,几个画板支着,背后坐着打扮文艺的画手,摊位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你画得好吗?”   陈烟桥给来人指了指自己旁边挂着的成品。   “多少钱?”   “五十。”   又是一个问了价走的。   陈烟桥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手里的活儿。   他笔尖下的,是最热闹的中央大街。   他时不时抬眼看看,左边的防洪纪念塔隔着友谊路高耸着,面前俄式风情的建筑带着年代感,高大的树木,老旧的地砖像一个个马蹄,川流不息的行人,那华梅和马迭尔门前永远排不完的队。   有人在他面前停了,看一看他板子上的画作。   有人看也不看就走了。   周围多得是,像他一样,在街头给人画像的画手。   有人接到生意了,手下不停,一边胡吹自己的成绩。   又一个年轻的女人来了,同这街上的姑娘一样,中央大街就像是个大型的秀场,这里的女人穿着打扮无一不时尚摩登。连那中年妇女,出门前也要问问自己男人,“你看我洋气不。”   在不远处,有个卖花环的老奶奶问她买不买,她就掏了钱,结果也没拿花环就走了。老奶奶追了两步塞她手里。   到了他摊儿前,她低头看着他的板子,上面是一副肖像画。   她似乎同他一样漫不经心。   “多少钱?”   陈烟桥看了她一眼,“不要钱。”   她似乎也没听清,就已经坐到他对面的凳子上了。   “哦,画完给是吧。”   她随意拢了拢头发,只留了个侧影,正脸冲着在这里看不见的松花江,不知在眺望着什么。   陈烟桥不自觉地从兜里掏了根烟叼在嘴里。   她耐心极好,陈烟桥画了第二幅她也不催,连姿势也没变过。   “画完了,你来看看。”   喊了几声,又用铅笔杆儿敲了好几声板子,她这才回了神,看了看画纸。   只见上面,是一朵半开半凋零的玫瑰,阴影处理得极好,好似有光从玫瑰左边照过来,在右边投了个影。   黑白灰颜色层次分明。   她伸了手摸了摸,素描的玫瑰,摸得指尖都有铅印。   “这是什么?”   陈烟桥已经又在低头画自己未完成的中央大街素描。   “纹身样式,遮你腿上的疤。”   倪芝闻言,这才仔细看了他。   他戴了个软呢绅士帽,戴了个金属边的圆框眼镜,下面一撮修得有型的胡子,穿了条破烂的牛仔裤,跟街上旁边那些街头卖画的画手别无二致。   细看了,其实是不同的,比如他就沉沉稳稳地坐着,其他画手要不撩拨头发,要不腿嘚瑟个不停,要不手里似在炫技花样繁多。   倪芝愣了,“怎么是你?” 第19章 菠菜   倪芝定了神儿, 看了他足足有一分钟。   两人那天几乎撕破脸般分开。   今天狭路相逢,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眼下气氛, 显得扭曲又诡异。   她一腹的疑问, 想到那天的场面就吞回去了。   她最终,只看着手里的画问他, “这两个有什么区别?”   陈烟桥用手指接了半张画,“这个是白色纹身的图样,不怎么明显。”   “白色纹身?”   难得陈烟桥这么耐心, “现在纹的人挺多,适合女人,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又能遮疤痕。”   “这个呢?”   倪芝心里更喜欢那朵半凋谢的玫瑰,而且不知道为何, 总有种熟悉感, 仿佛在哪里曾经见过。   “这个阴影, 是用来遮你那块大一点儿的,其他花瓣可以只勾轮廓。”   他把两张都塞给她,“你拿着吧, 你真要打算纹,下次我再对着你伤疤, 画个好点儿的。”   倪芝是挺心动的, “这个我就挺喜欢的。”   陈烟桥晃了晃铅笔,他用右手持的笔。   “我右手不行,画的快但是粗糙, 有空用左手细描一遍。”   倪芝一个外行,根本看不懂。   她把两张图攥在手里,问他:“你还懂纹身?”   陈烟桥哼了一声,也不算冷哼,更像是鼻腔里发出的类似嗤笑声。   倪芝就想起来自己又忘了,没憋住好奇心,怕是又问了不该问的。   “不是,我就是感慨一下,不是问你。”   陈烟桥又看她一眼,“我有个朋友,学油画的,不务正业,跑去当了纹身师。”   倪芝其实更奇怪,他一个开火锅店的,怎么跑来街头卖画。   这也说不上来,哪个更不务正业。   陈烟桥似乎知道她好奇什么,不知道是不是补偿那天的极差态度,居然主动说起来。   “很奇怪吗?我就是学美术的,虽然不吃这碗饭了,但总不想丢下。”   他没说他原因,不用说倪芝也知道,手有影响。   陈烟桥的话轻描淡写,他没说他废到什么程度,原本学雕塑的,再也拿不起刻刀。能捡起来最基础的素描已经是极为不易。他火锅店里,生意到了夏天,两个人就忙过来了。有时候他去描一描美术馆的雕塑,有时候就到街上给人画画面部素描。   他刚才说了,右手画的粗糙。   显然是左手也会画。   倪芝刚想着,就看见他换了左手,慢慢细细地勾勒着什么,似乎是个细节。   倪芝探头过去看,他画得极细致,原来是中央大街。他画得像清明上河图一样细致,就眼前的一小片街景,细致得连路灯里的灯泡,都清晰可见。   但是他面前的一张纸,已经快画满了,就画了半栋建筑。   “你画满了,怎么办?”   陈烟桥给她翻了一页,原来上两张纸,已经是友谊路过去的景儿了,方燕烤猪蹄,俄罗斯纪念品商店,肯德基,百盛,地下通道入口。   他画得随意,不够长了就换下一张。   “我能不能就坐这儿看?”   她胳膊上挂着个五颜六色的花环,手里攥着两张康颂画纸,除此之外就拎了个包。   看着是逛了一下午也没什么收获。   陈烟桥点头,“坐后一点儿。”   显然是里面更阴凉,倪芝就把板凳拖到后面点儿,坐在他旁边。   撑着脑袋看行人。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嫌那个花环咯着她,把花环戴到脑袋上了。   继续托着腮看行人。   或许是她坐在陈烟桥旁边,别人以为陈烟桥这摊子有客了,他接下来许久都没有接到活儿。反而是旁边,走了又来,来了又走。   旁边那个扎着小辫的男画手,已经跟女客人要了微信。   倪芝看了会儿行人,就转头看他们这一片,街头画家区域。   中央大街上,街头画家是有固定区域的,不能随意乱窜。   其实聚拢了虽然互相影响生意,但人气更旺。   她仔细一个个地看了,大多数人都把自己画作朝着街上展示给游客看。   上面粘个打印的纸条,人像、Q版头像,诸如此类。   每个人画得类型还各有不同。   生意最好的,是一个拿着手摇喷漆,趴在地上在一块板子上喷绘的,喷一块,还要用手去抹两下,他卫衣全斑驳了。   这人以景为主。   刚画好就给人买走了,倒是也不贵,他们似乎统一价了,都是50。然而哈尔滨人天生的能讲价,开口就是对半砍,倪芝观察了一阵,发现最后以30块成交的居多。   画人像的也多,而且原来还分了这么多种。   欧美脸亚洲脸,漫画版写真版,还有人画情侣的,有人拿了照片要求画下来的。   实际上那欧美脸亚洲脸,没什么区别,顶多是多了些阴影轮廓,大约是画的那人技术有限,年轻的小鲜肉戴着个棒球帽,过去那摊子的多数是女人。   这些画手之间,也不是竞争关系。   谁接了一单,在倪芝看来,属于友好地同旁人炫耀。   “你只画人吗?”   “对。”   “你景儿也画的不错啊。”   陈烟桥又哼一声,“只是素描,我画不了上色的。”   “哦。”倪芝怕触了他霉头,又收了提问。   哪怕没生意,陈烟桥还是自顾自地,低头抬头,抬头低头,右手为主,凡是用左手,他都伏得低,极慢极认真。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陈烟桥面前询价了。   “50。”   那人看了一圈,还是问他,“我就要那种看着比较像真的画。能不能画全身肖像?”   “不能,只画脸。”   “能便宜点不?”   陈烟桥懒得废话,直接杀到均价,“30。”   那人得寸进尺,“25行吗?”   “坐吧。”   倪芝为了不影响他,默默地搬着板凳坐远了点儿。   旁边闲着的几个街头画家,这才知道她不是客人。   冲着画着画的陈烟桥问,“桥哥,你朋友啊?啧啧啧,这么嫩。”   大约是陈烟桥态度不爱讲话,他们也没说什么过分的玩笑话,到底是男人,语气里的调侃和暧昧少不了。   陈烟桥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   倪芝好像没听见一样。   他语气随意地对那几个人说,“我侄女。”   笑声调侃声顿时熄了。   倪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又低头画画了。   那几个画手,闲的时候,就凑过来跟倪芝聊天。   “桥哥还有这么大的侄女呢?”   陈烟桥不理她,等着她自己圆话。   倪芝把脑袋上的花环拿下来,“远房的。”   “哦,以前没见你啊。”   “我来哈尔滨旅游,看看我……”倪芝顿了顿,犹豫了一下字眼,“烟叔。”   “噗!”扎着小辫的男人就笑,“知道我们为什么不叫他烟哥吗?”   他着重强调了“烟哥”的读音。   倪芝听出来这样的黄腔,脸不红心不跳,只跟着笑。   那个戴着大耳环的男人说,“没想到叫烟叔还挺好听啊。”   说这话的还是扎小辫子的,他压低了声音,凑得倪芝极近。“不过啊,烟哥,真的跟阉割一样,从来不搭理女人。”   倪芝眼波流转,撑着脑袋歪着头,示意他继续讲。   “你见过他刮了胡子的样子吧?”   倪芝点点头。   “帅吧?”   她只能瞎掰,“还可以。”   “啧,你小姑娘不懂,桥哥以前往着儿一坐,光靠一张脸,就惹得女人过来。后来他突然就蓄胡子了,我们问他为什么,他说挡脸,不跟我们抢生意。这家伙给他牛逼的。”   倪芝勾着唇笑。   陈烟桥还是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   直到那个小辫子说,“哎哥这儿半天不来个人,闲的也是闲的,给你露一手,教你两笔?”   陈烟桥把铅笔往耳朵上一别,卡住画画掉下来的头发。   “好了。”   他把画推过去给客人,然后转过来跟倪芝说,“要学,一会儿我教你。”   他们瞎起哄,“桥哥心疼侄女。”   纯粹是嘲笑他一个大男人疼侄女那种笑意,没有丝毫暧昧色彩。   倪芝把手指往唇上竖了竖示意他们。   就拖着小板凳,往陈烟桥那儿靠了靠。   然而陈烟桥也不教她,就自己低头继续画“中央上河图”。   倪芝撇嘴,转过去朝着街上,看着行人发起呆来。   倪芝中途还接了个电话,竟然是导师何沚,说看过她交的这一版开题报告,问她愿不愿意加进她的课题组,只不过要再添些工作。   其实经过上次同陈烟桥争执,她已经察觉到凭一腔热忱去做这样沉痛的论文访谈是件吃力的事儿,偏何沚也看上她身上那么点儿执著。   她应付了几句,“好,周三交给您。这几天我一定做完。”   挂了电话,看了眼专心致志的陈烟桥,没有打扰他,继续自己发呆。   到周围的餐厅开始拉晚餐客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   陈烟桥再次敲了敲板子,对上她的黑而亮的眸子。   “来看看。”   倪芝以为他的“中央上河图”大功告成,拖了拖小板凳,凑过去看。   画上是个姑娘的头像,侧脸画得极其温柔,她的头发散落在肩测,每个卷发的纹理都很清晰,睫毛都根根分明地翘着,眼睛看着远方,唇瓣微启。再以下除了被头发遮了一大半的脖子就没了。   正是她自己。   倪芝奇怪:“你不是画中央大街吗?”   陈烟桥的手掌边上全是铅灰,蹭了一点儿在纸边缘上,他又拿橡皮去擦。   他说:“免费的模特,干嘛不用?”   “我?”   他又看了一眼她,意思很明显。   除了你还有谁。   “你都不告诉我。”   “这样面部肌肉线条才放松自然。”   倪芝确实看着他把她画得不丑,反而挺美的。   她伸了手,陈烟桥给了她。   倪芝接过来,总觉得旁边有人看着她。   再一看,有个拎着饭盒的俏丽女人,正一脸不爽地在旁边看着她。   旁边那几个画手看见了,都笑翻了。   “兰姐兰姐,那是桥哥大侄女儿。”   “哎妈呀,兰姐那眼神,恨不得把妹子给吞了。”   “兰姐,有没有我们的份儿啊。”   那女人这才不好意思地看着她,“侄女啊。叫我兰姐。”   她瞪那几个画手时候如同变脸,“闭嘴,老娘啥时候没给你们带吃的,瞎他妈编排我。狗日的,还有没有良心了?”   她把那一兜子饭盒放地上。   “桥哥。”   陈烟桥点点头,“谢了。”   “没事儿。”   他们抢着打开时候,倪芝才知道,大约是个韩式小餐馆,哈尔滨这儿多得是韩式餐厅。给那几个画手的是炸鸡,给陈烟桥的,是盒冷面。   “妹子,你也吃点吧,垫垫肚子,要八点才收摊儿呢。”   倪芝道了谢接过。   倪芝凑近问他:“绿姐在哪儿?”   陈烟桥疑惑地看她。   倪芝解释道,“你看红姐,兰姐,是不是该来个绿姐?”   陈烟桥听完愣了愣,嘴角扯了扯,后来似乎抑制不住笑意,还拿拳头在嘴前掩饰。   笑完他给倪芝解释,“别瞎说,刚才那个,我会给钱的。”   作者有话要说:  倪芝:为什么我成了侄女?   陈烟桥:因为可以叫我叔。   哈哈哈哈哈哈我瞎说的,烟叔的心理比较复杂。我只说一层,就是他不想别人产生龌龊猜想,毕竟他和倪芝看起来年龄差得不少。   让我给烟叔凑齐一道彩虹。 第20章 墨鱼丸   收工时候, 已经华灯初上了。   但天犹透着一丝光亮。   棒球帽画手的摊位来了个身段妖娆穿着超短裙的女人,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他直接半扭了身子, 把女人往起一捞, 在女人的惊呼声把她从侧面打横抱起来。   “管你是谁,送上门的就带走。”   那女人边笑边打他, “放我下来。”   棒球帽收了东西搁在这里,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把女朋友带走了。   陈烟桥也是把东西收的差不多, 只留了自己的本子和铅笔。   其他的架子之类的,包括他的帽子眼镜,都放在原地。   倪芝问他:“就放这儿?”   “他们会拿走,寄放在一个店里。”   听见这话有人说了,“对, 桥哥, 你的交给我吧。”   “谢了。”   “是不是带大侄女去吃饭啊?”   “嗯。”   “哈哈吃点咱大哈尔滨的特色, 啥撸串子,大列巴,格瓦斯, 秋林红肠。”   “吃什么?”   走远一点,陈烟桥主动问她, 她想了想, “我带你去吃吧。”   中央大街两侧,每走二三十米就有个马路,两边是附街, 虽然远不如主街繁华,那没落幕的故事并不少。那些老旧的街道里,藏着犹太人私人医院遗址,苏联侨民住宅,犹太教新会堂旧址,中共六大代表秘密接待站遗址,诸如此类,不会说话的历史。   当然了,美食也藏得深。   他们在极靠近友谊路的地方,倪芝就近带他走了条街。   停在一家牌子都看不清楚的店前。   隐约可辨最后三个字是“土豆粉。”   土豆粉也是在哈尔滨遍地开花的“特产”之一。   两人坐在一动就一晃的板凳上。   不一会儿,两个热气腾腾的砂锅端上来。   哈尔滨的土豆粉,都秉承着东北的“乱炖”风格。   红红的可堪比火锅的一层油,墨鱼丸、鹌鹑蛋、豆腐皮、青菜、火腿肠、木耳,全都凑成一团。   那土豆粉煮的好不好,要看土豆粉是不是隐隐有些透明,纯透明是不可能的,土豆粉就要吃个实在,白白胖胖地透着光,跟薯粉是不同的嚼劲儿。   两人沉默不语地吃,吃得满面通红。   然而只是倪芝如此。   倪芝头一次直观地体会到陈烟桥的吃辣程度,他只不过额头冒着汗,面不改色,速度不减。   倪芝记着腿上的疤,没敢点太辣。   却是胃口大开,一个砂锅吃得见底。   陈烟桥已经早吃完了,在对面一言不发地等她。   见她吃完了,就掏了口袋,在倪芝补妆时候结了账。   两人再次回到中央大街时候,已经热闹非凡了。   黑夜墨水似的渲染了整块画布,那红的绿的蓝的五光十色的灯,头顶有,树木上也缠着,每隔一片头顶就有装饰,这样的装饰是会随季节更换的,现在是伞,等冬天了就换一串串的小霓虹灯,或者火红的灯笼。   中央大街的建筑在夜晚更有异域风情,暖黄的灯光照着俄式风情的小三层建筑,二层上有拉着小提琴表演的外国人,每个街口地标性的建筑,那巨大的哈尔滨啤酒,可口可乐,也一样亮着灯。   被认为黑土地上的接地气的人们,一个个大着嗓门说着不够讲究的话语,老爷们儿甚至晾着肚皮遛弯儿,踩在曾经的外国式风情街上,男男女女都追求着最浪漫的情怀。   绘成了一幅,真真正正的,丝毫没有违和感的“中央上河图”。   倪芝偏着头问他,“刚吃饱,要散散步吗?”   这样喧闹的街景让她生出了逛一逛的念头。   陈烟桥颔首。   “往哪边?”   北边走几分钟是松花江,南边是漫步整条中央大街,直到那经纬街头。   “都行。”   既然他不说,倪芝毫不犹豫地选了更漫长的路。   中央大街上的马迭尔冰棍儿,永远有人抢着买。   那一个个简陋的冰雪体验馆,永远有人进。   隔十几米一个的俄罗斯纪念品商店,永远摆了一橱窗的套娃。   中央商场前的露天电影屏幕,也永远有人看。   今天许是放的电影还不错,站得人不少。   倪芝问他,“看一下?”   陈烟桥嗯了一声。   倪芝看了会儿,大约是个没看过的老片。   有老头老太太看不见的,往前“顾涌”,倪芝就往旁边让了让。   等她一根儿冰棍吃完,准备丢垃圾时候。   环顾四周居然都没看见陈烟桥。   她和陈烟桥之间的距离,一直保持在一米左右。   大约是被看电影的人挤散了。   倪芝张了张嘴,想喊一声他。   又发现她似乎从来没叫过他的名字。   三个字堵在嗓子眼出不来。   她踮了踮脚四处张望,在看电影的地方找了一圈,确实没见到陈烟桥的身影。   她有些疑惑,是他先走了么?   最终先找了附近的垃圾桶丢了冰棍儿条儿。   丢完以后拍了拍手,抬起头,倪芝半晌没有动过眸子。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那头顶一串的霓虹灯下,复古的俄式路灯下,陈烟桥正在一个老婆婆面前挑东西,他似乎还在跟老婆婆讲话,老婆婆身上挂着一堆花环、手工鲜花、小纪念品之类的。   倪芝从前见她在江边卖吹泡泡的小罐儿,大约是今晚流动到街上人多地方转转。   八九十岁的老人,零下三十度的时候,仍然以此为生,早出晚归。   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回头看了眼。   倪芝脑子里只有这么一句俗不可耐的话,“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冲倪芝点了点头,又继续低头挑东西。   等他挑完了过来,把手里一堆的花环手工花都给倪芝。   他语气有些歉意,“我本想着一两分钟就回去,没想到你出来了。”   倪芝问她,“老婆婆之前不是在江边卖吹泡泡的吗?”   陈烟桥说:“她说了,有年轻点儿的带她卖这个,好一点儿。”   倪芝点头,“那我也去买一点儿吧。”   陈烟桥拦住她,“别去了,她都看见我们站一起了。”   倪芝看过去,老婆婆冲着他们笑,又继续往前面走,边走边问路人买不买东西。   他们顺着人群一直走,走到经纬街头,又倒回来中间,走过哈一百和道里市场,索菲亚教堂仍亮着灯。   鸽子不怕人,就在广场上、人群见在地上啄食。   那些热恋的男男女女说的最动听的话都关于它,“咱们结婚时候,就搁这儿拍照片吧。”   “好,拿那头纱搁这儿挥,我见人家拍老好看了。”   “咱要拍不一样式儿的。”   “对对对。抱肩上拍。整点儿人家没有的。”   “搁索菲亚这一照,可洋气了,那不跟那国外一样?”   “咱哈尔滨以前是小巴黎啊。”   倪芝问他:“你画过索菲亚吗?”   陈烟桥把本子往前翻了翻又合上,“不在这本。”   他问:“要看吗?”   其实他问了她,他也没等回应,就拿铅笔画了起来。   很快纸上就出现了最简单的圆顶教堂轮廓。   等这幅差不多完成了,倪芝开口,“能把我画进去吗?背景是教堂。”   他尚在补全细节,笔尖顿了顿,“画了一天,手画多了,就开始抖了。”   说完,他就草草画了最后两笔,扣上了本子。   倪芝愣了愣,最终什么没问。   冲他递了今天那两幅画。   “我看别人画,都签了名,你补上。”   陈烟桥似乎犹豫了几秒。   还是写了名字和日期。   他写的中规中矩,就是漂亮的行草,没有刻意花哨的艺术感签名。   和那天烧纸时候见的一样。   不像倪芝的字,写得难看,别人见了总要感叹,都说字如其人,你这个字确实和你不像一个人。   他们静默地坐了几分钟的光景,整个教堂就黑了。   原来已经夜晚十点了。   那几个在广场上追着跑的孩子被母亲喝住了,“回家了。”   陈烟桥也开了口,“回去吧。”   倪芝看着他的侧脸,“我还想再去江边转一转。”   回去江边,意味着要走回他们今天最开始出发的地方。   陈烟桥闻言转过来,他们对视了一眼,倪芝瞧见他眼睛里映出来马路上的一辆辆车飞驰而过,不知道他看见她眼睛里的什么。   他说,“好”。   商场都暗了。   人群慢慢散了。   走到友谊路的地下人行通道,坐着听流浪歌手的人,依旧零零散散坐了几层台阶。   这里的情侣是各不相同的,那边听边热吻的是热恋期,那边听边小心翼翼在对方耳边讲话的,多半是暧昧期,借着歌声吵闹才能亲近对方。   只有他们,与这里的人类型都不同,两个人不讲话,好像真的是出于热爱音乐,才坐在这里。   直到流浪歌手也收了吉他和音响。   “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陈烟桥显然问的是她漫无目的地闲逛。   “之前养腿,没怎么出过门。今天就想出来走走。”   “还不回去吗?”   她想了想,“要不你先走吧。”   已经接近12点了,陈烟桥皱眉,“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倪芝笑了笑,“我想看江边日出。”   “我从来没见过中央大街的整个夜晚,也没见过江边日出。”   说实话,这样干的人,多得是。   不过只属于年轻人。   大概对于陈烟桥这样年龄的人来说大约是离经叛道。   陈烟桥仍然皱着眉,“你找个人来陪你,一个人不安全。”   倪芝摇头,“找不到。”   “那你找了人再来,今天先回去。”   “不,我自己就行。”   陈烟桥哪里能不明白。   以退为进。   若是年轻时候,他顶讨厌这样耍心眼的女人,大约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到了这个岁数,干不出来,把小姑娘丢在街上独自回去的举动。   生活处处是危险。   今晚陪她兜圈子这么久,没想到她居然想的是通宵。   他深吸了口气,站起来,揪着她衣服后领儿起来了。   她顺从地站起来。   两步路走到街边,陈烟桥拦了辆车。   他开了门,“上车。”   倪芝往后退了两步,“我真不回去。”   陈烟桥在车门顶上拍了拍,“别让我说第二次。”   饶是倪芝知道他脾气不好,仍然顶着他的目光挑衅地笑了笑,“再见。”   说完她转身就走。   然而一步都没有迈出去,倪芝就被拦腰箍住。   几乎被提得双脚离地。   陈烟桥就用了左手单手,半抱半拽地把她往车里扔。   司机见惯了这样的,笑了笑没说什么。   倪芝也不呼喊,不挣扎,等她进去了,睁大眼睛瞪他。   陈烟桥手撑在门上,“坐进去。”   倪芝不动。   他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你想什么,我讨厌别人给我耍心眼儿,你想知道的我能说的都说了。”   “我没有耍心眼,我就想看日出。你让我下来我自己看。”   他堵着门她确实走不了,他冷笑一声,“你一个女人自己在外面一整晚,你明天别让我来收尸。”   倪芝摇头,“我自己负责。”   陈烟桥怀疑地看着她,“别找借口,我要是走了,你肯定立马走。”   “那你就走啊。看日出是什么借口,你年轻时候没看过吗?”   陈烟桥最终没有说话,她不肯让开,就把她的门关上了,自己上了前门。   然而他刚上了车,就看见倪芝从后座窜出去了。   陈烟桥:“......”   司机看他,陈烟桥摇摇头,“算了,走吧。”   等走了一条街,他突然喊,“停下。”   “掉头吧。”   说完这话他掏了根儿烟出来叼着,打火机打了几次才着。   倪芝还在原地不远的地方,慢慢往回走。   见了陈烟桥回来,她愣了愣。   她凑近他一步。   “第一,我真想看日出。”   “恩。”   陈烟桥这回没反驳,他想起来她说的那句,年轻时候没看过吗?   那时候为了看日出,他抓着余婉湄晚上开始爬峨眉山,余婉湄不爱动,都是他逼着去的。然而穿得衣服少了,她也不抱怨,两个人冷得租了军大衣。   后来她爬不动了,他就背她,背得自己淌了汗,背一段儿她自己走一段。到了山顶他满身的汗,被山风一吹,透骨得冷,仍然咬着牙在余婉湄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最后一下山他就病倒了。   “第二,今天不是我找你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这儿。”   陈烟桥叹了口气。   “我知道。”   倪芝又凑近了一步,几乎可以从他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   “但是,你说得对,我还是很想知道。”   “你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顾涌”,gu yong(轻声),是指蠕动,活动。或者在床上打滚儿。北方地区俗语里使用,常写作“蛄蛹”,在这里为了好理解写成“顾涌”。 第21章 山药   倪芝久久没有下一个问题。   陈烟桥问, “你还听不听了?”   “听。”   倪芝的声音好像隔得很远,她又说, “你听。”   江边已经寥寥无人, 剩着汩汩流淌的松花江,细小的浪花卷在下层的台阶上, 拍岸的涛声在此刻听得格外清楚。   听了不知多久。   陈烟桥皱着眉,看着歪倒在他肩上的脑袋。   倪芝已经睡着了。   把她推直了,又摇摇晃晃地靠过来。   他们坐在江边的台阶上, 倪芝那副昏昏沉沉模样,仿佛下一秒能一头直接栽进江里。   又一次靠过来时候,陈烟桥没推开。   他平时十点关了火锅店,回去洗过澡就睡了,最晚不过十一点。   毫无夜生活的生物钟, 让他也困倦。   然而长夜漫漫, 他点了烟, 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抵抗着困意。   有流浪汉也在江边睡,在台阶上面, 裹着麻布袋和破烂的棉絮。   六月的哈尔滨,昼夜温差仍有十度。比起来, 他们穿得单薄, 江风瑟瑟。   陈烟桥看了眼倪芝,还是没动弹。   不知道过了多久,地下的烟头都七八个。   “我睡着了?”   她的声音带着鼻音。   陈烟桥的嗓音沙哑异常, 大约是抽完烟的结果,“恩。”   她抬手要去拿他指尖的烟,“给我一口,困死了。”   陈烟桥把手拿开了,“你会抽?”   倪芝愣了愣,她抽烟也是许久之前的事了,或许八年或许六年。她何尝不是个偏执的人,为了冯淼,冯淼高一时父母离婚,母亲出轨闹得沸沸扬扬,成全班笑柄。她不是救世主,只是用倔强陪冯淼以更叛逆的姿态抵抗世间恶意。   自从沈柯把她拉回正轨以后,她就不碰了。   刚才大概是困极了,又被瑟瑟江风吹得冷透。   陈烟桥见她不作答,不再问,直接把口袋里的烟盒和打火机给她。   倪芝撇了撇嘴,“就剩一根儿?”   终究还是原样还给他。   倪芝吸了吸鼻子,“你冷不冷。”   陈烟桥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走吧,别在这儿呆着。”   “去哪儿?”   “随便找个店吧。”   深夜的肯德基门口,仍然蜷着流浪汉,旁边放了个肯德基的杯子,里面装了水。   服务员打着哈欠趴在柜台。   倪芝暖和过来才问他,“我们之前说到哪儿了?”   说到哪儿了?   这十年间,不是没人问过,听到他已亡故的女友。   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对不起。”   从来没人像倪芝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   逼他说这些血淋淋的沉痛的,他再也不愿意想起来的往事。   然而他还是说了,跟上次的隐瞒不一样。   他想起来以前偷摸跟哥们儿出去玩,怕余婉湄查岗他面子上过不去,结果早上回来发现余婉湄生气地等了一个晚上。   余婉湄就说他,让他凡事告诉她一声,免得她担心。   他自己反驳,说又不是去找女人有什么可说的。   余婉湄气鼓鼓地,“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   他认错都是敷衍,又逗她,我哪里是君子,我是流氓。   两个人闹作一团,什么不愉快就没有了。   陈烟桥这时候察觉到这句话的讽刺了,她走了这么多年,他终究还没做到,事无不可对人言。   连那些他对不起她的事情,以为无人询问,便可以装聋作哑。   直到倪芝出现。   他愣神片刻,还未回答他说到哪里,她便开口。   倪芝说,“你说,你们开始异地恋。”   先前他问她要从哪里听起,倪芝答好久好久以前。   于是他说了他们儿时如何相识。   “小时候抓周,抓着蜡笔。我爸年轻时候有那么点儿文艺,就高兴疯了,找遍了姓陈的画家,给我取了这个名儿。就学了点儿画画,后来也不学了。高中时候,觉得考不上大学,又去捡起来,算是混口饭吃吧。”   “暑假去老家玩,见到一小姑娘,我就给她画画,那时候我画的特别丑,她一下就哭了。傻不拉几的,一边哭一边问她妈,她真这么丑吗。”   “后来我再见到她,已经是好多年以后了,她长开了。我爷爷那时候还奇怪,他都搬成都了,放假我还总往老家跑。那是因为回去找她,我们住一楼,我就从她窗户翻进去,还是给她妈发现了。”   “其实我俩都在重庆,我在川美她在川外,学俄语。大学里的日子是真的好,我头一回对一个姑娘这么上心。”   “直到,我毕业创业,她毕业考研。”   “她考研考了这么远,我们就成了异地恋,开始总吵架,吵完也见不到。”   “你来过哈尔滨看她吗?”   “五十来钟头的火车,”陈烟桥说的轻描淡写,“我隔一两个月就来。”   他们那时候图省钱,只坐火车,他舍不得余婉湄辛苦,每次自己来回在路上要花上百钟头。有时候刚回来就忍不住买了下次去看她的票,没想到她唯一回来找他的一次,就是生死之别。   那时候他也忙,每次来几天,恨不得天天把她压在宾馆里不出来。中央大街匆匆走一遍,就算看过了,哪里有这么惬意的在江边听涛的时候。   “那个五一,我没买到卧铺,只有站票,她又跟我说她以后要去北京。我他妈气疯了,已经站到了西安,又下了火车,坐了大巴回去。”   “所以她就回来找你?”   “因为我把她拉黑了,她打电话发短信都找不到我。”   倪芝看他的侧脸,棱角分明,五官轮廓刚硬,分明是脾气又臭又硬的模样。   当年该是有过之无不及。   偏偏是被他已亡故的前女友捂暖和捂化了。   陈烟桥当然是脾气差,他长得好看,学美术的多少有些风流。   折在余婉湄手里,还不是因为儿时那点感情,和别人不一样。   然而两个人之间,看起来他是糙爷们儿疼着她,实际上,真正惯着他的,是余婉湄。   尤其是异地恋时候,他一生气就不接电话,就是笃定冷几天,她就服软了一定会回头来哄他。   陈烟桥说着,不自觉拿手掌半掩着额头和眉眼。   透出些许脆弱和疲惫。   他一边说着又好像再经历了一次。   那段时间意气风发,成都的店开得不错,他们成了川美毕业的新锐代表。不久他就在老家开了分店,步子迈大了才发现没这么容易,自己亲力亲为守在老家装修店面。   每天睡不到几个小时。   好不容易为余婉湄挤了时间去看她,给她打着电话两人吵起来。   因为生气,他便从西安半途下车,再去成都找谢别巷呆了几天。   在成都经历了那地动山摇震颤带来的微晃。   所幸成都受影响不大。   到底是生死面前,他松了口气,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她。   那一肚子火散了,拿起手机就给她打电话,打不通。   他以为是她同样耍脾气拉黑了自己,借谢别巷手机打还是这样。   他就开始找她室友。   她室友听了电话哇哇地哭,显然是看了新闻,说正要找他问婉湄怎么样。   她说婉湄前天出发回的家。   陈烟桥惊得手机掉在地上摔得稀烂。   几乎见鬼一样往街上跑。   谢别巷拉住他问他去哪儿。   “操,我老婆回来找我,他妈的地震了!”   “这不没事吗?可能还没到呢。”   陈烟桥何尝不希望如此,希望她没到,希望她平安无事,希望她在电话里继续温柔地骂他。   然而哈尔滨往四川,一天就一趟火车,火车时间他闭着眼睛都背得出来。   她如果前天出发,这个时间,肯定已经到了。   往绵阳的车已经不发了。   谢别巷脸色也不好,“我听说你家那边儿好像震得挺严重的,连都江堰都严重,就咱们这儿没事。你确定她回老家了吗?”   “她以为我在老家,肯定是回去了。”   最后他借了谢别巷的摩托,打算一路骑回去。   谢别巷怕他出事,就要跟着。   他拒绝了。   说俩大男人骑车还拖累他。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连滚带爬回去的。   一路上余震不断,震一次他就心惊胆战一次,心突突地跳,不知道余婉湄身在何处。   后来碰见救援车,他就扔了摩托,跟车一起。   听见人家说绵阳如何如何严重,多少楼房倒塌,全部信号中断。   最后真正看见一片废墟瓦砾时候,他几乎眼前一黑都要跪下来。   有人看见他行动自如,就喊他帮忙救援在瓦砾底下压着的人。   他跟没听到一样往老宅跑。   余婉湄父母搭了个小棚,跟那附近的街坊凑了一桌打麻将。   显然是一层没什么影响。   见到他回来,一边抹眼泪一边笑,问他家里人有没有事,说你这孩子还挺孝顺,替婉婉回来看我们,我们都好着呢没事,房子倒了正好早就想搬家了。   他嘴唇哆嗦了好久,都说不出来话。   他不敢说余婉湄回来了,还至今找不见人。   如今最坏的消息就是如此,她不知行踪,生死未卜。   余父看着他长大,很快看出来不对劲。   “小湄回来了,但是我找不到她。”   他还是说了,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下一秒整个世界于他,已经无声了。   余父抬腿就踹他,连把简易的好不容易支起来的垫了两块碎砖的麻将桌都踹倒了,那麻将一骨碌滚了一地。   余母疯了一样质问他,“小湄是不是回来找你的,她在哪儿,她去哪儿了,你给我说啊。”   余婉湄一向温柔孝顺,不至于回家都不告诉父母。   一场余震救了他,在恍然中他只隐约看清了余母的嘴型。   大约问的,是余婉湄在哪儿。   到底是男人更理智,余震提醒了他们,余婉湄此刻也许还在废墟之下等待救援,现在远不是算账的时候。   余父沉声问,“她到底在哪儿?”   陈烟桥痛苦地捂了脸,“我不知道,我们吵架了,我都不知道她回来了。她室友说她前天上的车。”   后面那句话,他不说,她父母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人应该已经到了,就是不知道在哪里。   余父没多看他第二眼,就和余母出了已经没有围墙的院子。   余母还在一边拿手机试图拨电话。   陈烟桥从地上爬起来,追到他们面前。   “我们分头找效率高。我去市里回来的一路找,叔叔去几个车站找,阿姨在镇里找。”   余父到底是同意了,“如果有消息托人传回院子。”   陈烟桥这会儿后悔把摩托车扔了,事实上,路上也不怎么能骑得了车。   绵阳地区尤其严重,一路山体滑坡碎石满地,甚至还能看见地表裂缝。   他心惊胆战,看见一辆翻了的车就扒上去看,又担心她坐的车早就被石头砸下山路。   他状若野人地徒步到了二十公里外的市区,在火车站车站来回地喊她,听不得会有又不愿意放弃,徒手挖总担心错过了其他可能的地方,耽误了找到她。   收到她短信时候他欣喜若狂,然而惊喜如昙花一现,奇迹再也没有出现。无论他怎么打电话发信息都没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然后呢?”   “然后?”陈烟桥苦笑了一下。   “然后我就发了疯地找,没想到她其实就在车站不远处,她离我那么近,我就偏偏找不到她。”   “最后怎么找到的?”   “最后也不是我找到的。我后面越来越急,就干脆自己挖废墟,刨的时候不小心,又遇上余震。我的手被钢筋刺穿,腿也被石板压住。于是我就被人救援出来送了临时救助点,最后是她父母去认的,听说是拿白布裹着,面容还是好的。”   “医院的大楼里被困的人多,有人获救了,她一起被抬出来的。”   陈烟桥沉默一会,又开口,“我想了好多次,为什么活下来的不是她。”   余父余母当然没能原谅他,他伤还没好,就想要那部手机,余婉湄走之前死死抓在手里的手机,里面大部分是写给他的。   他就去跪了几天,腿肿的像馒头。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余父余母。   “她父母怪我,我更怪自己。找到她时候我人还躺在医院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所以,我一直没敢回去。”   “上次你就问过我,”陈烟桥看她一眼,“我说的是此生不入蜀地。”   他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要回去,只是时间越久,越不知道怎么回去。”   倪芝的话堵在嗓子眼,她不想说“对不起”,也不想假惺惺地劝他说,“都过去了。”   静默片刻。   “她漂亮吗?”   陈烟桥从口袋里,把钱包递给她。   钱包的两个角已经被磨得发白,掉皮严重。   老旧的钱包款式,透明的夹层里面放了张泛黄的照片。   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笑容既明艳又温婉。   一张照片,陈烟桥留了超过十年。   何尝不是,时间留了他十年。   陈烟桥总透着一股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气息。   世事万物在变,他岿然不动。   “你一定很爱她。”   陈烟桥默默地收了钱包,不做声响。   那时候的爱,不知道天高地厚,总以为爱是比谁先低头。   倪芝指了指外面,“你看,天都亮了不少。”   她伸了个懒腰,连脊椎骨都发出轻微的脆响。   陈烟桥看了眼,仍然没有亮透,“还没日出。”   他们走出去,走上松花江上的铁路桥。   百年的桥,曾经是中俄共修的铁路。现在已经刷了漆,还能看到曾经铁轨痕迹,这种强烈的工业风格和荒废感,让人更感到寒意。   倪芝问:“你说,太阳从哪个方向升起来。”   陈烟桥指了指东边,在桥的右边方向。   “男人的方向感都这么好吗?”   陈烟桥没有回答,他在中央大街见过多少次日落的方向。   却从来没见过,中央大街上的日出。   他靠在铁栏边上,任江风吹拂他的刘海,飘动不已。   他今天为了画画,穿得稍显文艺,是件深灰色的针织外套。   如果不是他身上的悲伤和阴郁气质太浓重,或许是个国外的流浪画手形象。   也不是,画家天生就是有故事的。   哪怕陈烟桥不想要这个故事。   倪芝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你们商量过了,她回来看你,照样会经历这样的灾难?”   陈烟桥皱眉,“没有如果。”   “那如果没有发生地震呢,你想过吗?她只不过回来看你。天灾难测。”   倪芝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陈烟桥许久才说,“别替我开脱。”   他自嘲地笑了笑,“如果没有地震,我也罪不可恕。”   “你还记得吗,我告诉过你,她是在医院被发现的。”   “有件事,她父母至今不知道。”   倪芝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你要说了,不能杀我灭口吧?”   陈烟桥看都没看她,自顾自地继续说,“她回来的时候,怀孕了。”   倪芝此刻觉得自己抓着的铁栏倏地变得冰冷刺骨了。   她到现在,总算明白,陈烟桥在这场地震中,究竟失去了什么。   不啻于整个人生。   “是春节时候,我送她回来,耍了个心眼。就是想让她放弃去北京,早点结婚。”   余婉湄最后发给他的消息,还有一条。   “桥哥,我真后悔,连当面跟你说这句话都没机会了。我可能是怀孕了,这也是我最近对你态度这么差的原因。现在看来我真傻,我不该跟你吵架,我不该在这个时间回来,我其实很愿意陪你开画廊,给你生孩子。   我要是离开你了,我不该让你知道,我们或许有个宝宝。这样你还能当回那个意气风发的桥哥,我希望有人替我陪你走完这辈子。黑暗中度秒如年,腿早就没有知觉了。我想了无数次你成了别人的桥哥,哭得没了泪。   就当是我自私吧。   桥哥,别忘了我。”   余婉湄当时为什么会在医院,陈烟桥看见信息的那一刻就想明白了。   他不说,倪芝也前后联系想明白了。   倪芝捂了嘴。   不是意外,难以想象陈烟桥曾经时候是什么模样。   年少轻狂,恣意妄为,自以为是,自私自利。   这些词语放在他身上毫不为过。   陈烟桥没在意她的脸色,“其实我背了两条人命,如果没有地震,我好得到哪里去。用下作手段,让她没有自由。”   “有时候我真在想,是不是命运给了她另一种自由。”   倪芝从女人角度来看,他确实罪不可恕。   但他自己显然已经承了这个果,她一个外人,无从评判他在曾经的爱里扮演着什么角色,到底有多深的罪。   “她父母知道吗?”   “不知道,她父母不知道她手机密码。”   “那你怎么会跟我说?”   陈烟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想说,就说了。”   倪芝的声音幽幽地,“你是不敢告诉她父母吗?”   “他们已经够苦了。”   “你也苦。”   “然后呢?说了以后,他们要是原谅了我,我就放过自己。”   他苦笑了笑,“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倪芝迎着风,眯着眼睛,尽目远眺。   “你看,日出了。”   远方的天际已经透着些许金灿灿的光,刺破了夜空的沉闷。   陈烟桥的眸子里,也映着那抹光辉。   “是,要日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鸳鸯锅底   人的一生, 究竟会经历多少次日出日落,才到真正破晓时分。   倪芝不知道。   起码十年过去, 他不曾见过日出, 也不愿刺破晦暗。   江水拍岸的声音中渐渐添了人间耳语,卖早餐的推着车在沿街吆喝, 环卫工人手里的扫帚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摩擦出沙沙声,晨起锻炼的老人咳嗽两嗓子,惊起树梢上的鸟儿。   两人不知在桥上站了多久, 累了又盘腿而坐。   直到初升的太阳渐高,跃出水平面些许。   倪芝起身,“走吧。”   陈烟桥没动。   倪芝并不催他,兀自拍了拍腿上粘的灰。   陈烟桥捏了捏已经空了的烟盒。   还是叹了口气,“你先走吧。”   朝阳映水, 又流淌在他脸上, 柔和了他硬朗的侧脸轮廓。   “我再坐一会儿。”   “好。”   她没问他为何。   明明不愿意看日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多少白日当黑夜的人,是他。   她懂了, 就不忍心再多说一句话。   她退出他的世界。   没走两步。   身后是低沉的声音,“等一下。”   倪芝回头, 看见他刘海遮挡下的眼下, 尽是疲倦灰败之色。不论他的十年是否过去了,岁月是不会饶人的。   那一刻竟以为,流淌在他脸上的, 是未落的夕阳。   暮气沉沉。   陈烟桥抬头看她,似乎被阳光晃了眼,皱着眉。   “那个纹身。”   是怕她直接去纹了不合适的。   倪芝没等他说完,“我知道。”   陈烟桥垂了眸,挥了手,让她走。   日出为朝,日落为暮。   如果说一次日出能带来什么实质影响,对于说漫长亦短暂的人生而言,几乎为零。更多的是日出的水平面下的暗涌和悄融。   倪芝回去便改了主意。   熬了几个通宵,为她震后十年的开题报告添了些东西,去申请导师何沚的课题组。打包扔到邮箱里时候,第一抹清晨的光束正落在她的键盘上。   倪芝按在回车键的手指就顿了顿。   先前她执著地要问出来个究竟,陈烟桥被刺破隐私的怒气丝毫不作伪。她并不是个学术心强的人,纯粹是遵从内心的好奇去发问,等察觉到有多难,便只求顺利写完毕业。这次之后她突然又想为那些,地震里失去亲人爱人友人和完整肢体的人,去做些什么。   或许是她自以为是,她以为陈烟桥说出来这些话,松动了他紧绷的痛楚。   像她腿上的伤疤,与其用纱布遮掩,不如光明正大地雕琢花瓣。   也或许是何沚看的对,她身上还有些韧劲和执著。   “有件事,她父母至今不知道。”   “那你怎么会跟我说?”   “想说,就说了。”   和陈烟桥的对话又一次在耳边萦绕。   倪芝犹豫一下,最后点了发送。   看着屏幕黑下去,映出自己黑眼圈重重的脸。   她看一眼窗外的光芒。   回床上补觉。   醒来时候,邮箱里躺了一封来信。   发件人:何沚   主题:回复:《汶川震后十年的缅怀、悼念和祭祀问题》   内容:总体来说框架没有问题,要调整的地方,有空的话到学院我办公室详谈。   已经接近下午6点了,倪芝深知自家导师秉性,不到华灯初上没有离开学院的时候。他们学院陈旧而历史斑驳,刚入校时候,不乏鬼怪传言。   何沚一个女人,每天还是离开学院最晚的人,更被妖魔化,说她最绝的一次给厕所里的女鬼讲了半天如何做社会学田野,硬生生将之逼退了。   当然是谣言。   倪芝收拾完就往学院去了。   记着腿上的疤,头一次过文昌桥没从栏杆上翻过去。   没想到这个时间进办公室,才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的笑声。   像师兄张劲松的声音。   果然是他,和几个倪芝不算熟的博士师兄师姐都在,还有个隔壁寝室的硕士吴雯婷,都围着何沚讲话。何沚这个人,严厉是严厉,真正跟她做她学生的博士都知道,是最容易出论文和成果的。   何沚难得抿着唇笑。   几人有说有笑,大约是在说谁的论文发表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站在门口的倪芝。   张劲松招手,“小师妹进来啊。”   倪芝冲他点了头,“师兄,你们忙。”   转头跟何沚喊了声“老师,”她说,“我改天再来找您吧。”   几人起哄,“别走啊。”   “劲松那篇被《社会学研究》要了,咱导师请吃饭,一起去呗。”   连何沚都笑着点头,“倪芝,一起吧,正好听劲松传授经验。”   张劲松苦笑,“别,老师,难得放松一天,我提议不谈学术了。”   何沚点头,“行。”   她站起来,“哪儿能让你们请,今天老师请客,走吧,别围着我了。”   她从柜子里拿了黑色的手提包,把钥匙递给张劲松。   “你们锁门,等我一下。”   他们难得见何沚如此和颜悦色,锁了门还在走廊里叽喳着说铁树开花。   等何沚从洗手间出来,几人更是说,导师气色怎么又好了。   他们几个学术宅当然看不出来,倪芝看得一清二楚,何沚摘了眼镜化了淡妆,虽然只扫了眉涂了唇膏,但整个人气色就不一样了。或许是真的替张劲松高兴,他做这个论文有多艰难倪芝都清楚,上次洗胃那回,惊险得几乎没了小命,得到这样的学术成就绝不是运气。   他们每天的生活就是做研究,说是不提学术怎么可能,几人浩浩荡荡走着,还在问倪芝选的什么题。   有人打断了对话,“老师,我们今天吃什么?”   何沚说,“带你们吃一家火锅,你们应该没吃过。”   还有个早早发际线奇高的师兄逗倪芝,“是不是选了汶川地震,暑假访谈时候可以天天吃火锅?”   何沚皱了眉,“还是要专心田野。”   倪芝点头,“是。”   可能是这个话题打破了学术的氛围,总算没再讲相关的,过了文昌桥到西门时候,张劲松的女朋友刘梓欣冲他们挥手。   张劲松拉她过来,“等久了吗?”   夕阳映在刘梓欣脸上,都是见到男朋友的雀跃。   他冲何沚不好意思地挠头,“老师,知道你请客我就叫梓欣一起了,难得薅羊毛。”   何沚当然不至于不近人情至此,“欢迎,回头让老唐也请我的学生吃饭。”   老唐是刘梓欣的导师,几人笑着穿过校园。   只是倪芝没想到,他们最终在老灶火锅前停下来。   看来陈烟桥的不宣传和惫懒,是有资本的,靠着口碑好,连何沚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博导都知道他这间店。   不过何沚在滨大时间比他们久的多。   在他们推门的那一刻,倪芝有转身离开的冲动。   她怕陈烟桥误会是自己刻意带朋友过来,自她第一次踏足老灶,后面次次都试图在陈烟桥身上探个究竟。今天到了,像是自己又来找事儿。   转念一想,开门即客。   终究是随他们进去了。   店里人不多,大伟正坐在柜台,开着扬声看视频。   看他们好几个人,笑呵地给他们把两张台子拼一起,这才看见倪芝,“老妹儿来了。”   又看见何沚,“哟,今天都是熟客。”   何沚问他,“你们陈老板呢?”   大伟笑着解释,“最近人不多,他都晚一会儿才来。”   说完他往厨房方向吼了一嗓子,“刘婶儿,桥哥来了没?”   倪芝之前就猜,厨房里就有个门儿连通到陈烟桥住的铁路小区。   陈烟桥怕打发不走她,那次她问他话,他规规矩矩从正门儿拉了卷闸下来锁门,不想被她窥破更多。   大伟没听到回应,摇了摇头,“唉,各位。”   他一如既往地贫嘴,“平时总听那种,老板和小姨子跑路,店员清仓大甩卖,都是假的。只有我这儿是真的,我们老板天天跑路。今天都多点些菜,都是熟客,给你们打最低折。”   倪芝坐的方向正朝着厨房,眼见灰扑扑的帘儿动了动,忍不住勾了唇。   她低着头,余光看见地上的影子走近他们这桌。   陈烟桥咳了一声,“大伟。”   吴雯婷看见他出来的那一刻,眼睛便蹭地亮了。   大伟直接缩了脑袋,还有一位耷拉着脑袋露出白皙脖颈的,陈烟桥一并收入眼底,没同她打招呼。   只冲何沚点了头,“来了。”   倪芝听了一惊,下意识抬头,以为会与他对视。   却见陈烟桥是对旁边的何沚示意,她心下犯疑。何沚是出名的生人勿近,人吃五谷杂粮总有爱吃的东西,这不奇怪,但她这样的人有相熟的老板才奇怪,更何况是陈烟桥这样同样生人勿近的角色。   陈烟桥分明是看见她了,仍然丝毫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他与何沚的熟悉又一次出乎她意料。   他问何沚,“老样子?”   何沚摇头,“听我学生的吧。”   北方人多数辛辣不忌,几人投了票,“全辣锅吧,吃得带劲。”   “不然另外一边儿总不咕嘟。”   “对,庆祝我们松哥走红。”   “夏天就要来点儿刺激的。”   “女生呢?”   张梓欣是湖南人,正巴不得,“完全没问题。”   吴雯婷嘻嘻笑,“舍命陪君子。”   倪芝最后附议,“我一样。”   她想念这一口红油沸汤许久,尤其是自烫伤以来,日日忌口,现在一个多月过去,应该可以吃些辣的了。   陈烟桥看她一眼。   “鸳鸯锅吧。”   他没说为什么,何沚开口,“行了,你们别上火了。”   等陈烟桥进了厨房。   他们忍不住讨论。   吴雯婷起了头,“可以啊,这个老板,很强势,很有性格。”   她又补充一句,“还很有帅大叔的感觉。”   张梓欣之前来过,“一天还只营业五个小时。”   “我进来前看了,连个牌子都没挂,怪不得我没听过这家。”   “老师,你怎么发现这家的?”   何沚抿嘴,“听学生说的。”   很快几人被火锅的味道折服,赞不绝口。   也没有人坏气氛,说些学术相关的,是当真给他们放了假。   吃饱喝足,何沚主动买单。   “多少钱?”   陈烟桥单子都懒得拿,“200。”   倪芝很清楚这个价格,一听就是随便报的,他们一行九个人,绝不可能才这个数。   她就挨着何沚坐。   看见何沚扫了码,填了个500。   倪芝垂了眸。   为何了解得越多,越觉得只触及了他冰山一角。   几人带着一身火锅味儿,被夏夜的风吹开,仍在人群里环绕着。   吴雯婷没走两步,“你们先回吧,我去旁边买个水果。”   倪芝正好寻了理由,跟着一同说,“我也是要晚些走,去趟仓买。”   “行啊,那我们护送何导。”   何沚单身,就住在学院附近的复华街,是公开的秘密,到了这个时间的老旧街道,确实该由男生送她回去。   倪芝在小红仓买里晃悠一会儿,因为心不在焉,被地上散摆的完达山牛奶箱子磕绊一下。专心看电视剧的老板都瞅她一眼,“姑娘,当点儿心。”   “恩。”   看倪芝仍在晃,老板总算忍不住,“找啥啊?我给你找。”   见她不说话,哈尔滨人都是急脾气,语气暴躁起来,“咋不吭声呢?”   倪芝看老板身后的货架子,指了指,“长白山。”   是那天在江边陈烟桥递给她的瘪烟盒。   老板把烟盒扔柜子上,“你可真有意思,买烟往那里头溜达啥玩意儿。”   “下回直接喊我知道不?”   “恩。”   倪芝出门时,听见老板在背后对着屏幕骂咧。   “唉哟我去,这刘能,能不能行了。”   他们出来时候,都接近陈烟桥的关门时间了。   倪芝磨叽一通,果然里面只剩一盏灯,大伟已经走了,陈烟桥窝在柜台里低着头不知做什么。   她今天低头的时间多,没细看他。   现在看他似乎比那天熬了通宵一起看日出时候,有些不一样。   不知是不是老了,熬了一夜到现在没缓过劲来,眼底的青倦之色看得出来,甚至心理作用觉得他鬓边白发都多了几根。倒是胡子修得还算细致,勾勒出清晰的扇形。   他正低着头,左手拿笔,在本上涂画。   陈烟桥听见门口响动,语气甚是不耐烦,停了手里笔,却没抬头。   “我说了,没微信。”   倪芝没吭声。   他终于抬了头,“是你?”   倪芝脑子里转了转,便明白了,“吴雯婷回来过?”   “谁?”   陈烟桥皱着的眉舒展开,又低头画完手头的几笔。   倪芝勾了勾唇,“没有谁。”   陈烟桥画完,把本子啪地扣上,“落东西了?”   “恩。”   他站起来,手撑在柜面上,佛珠磕出轻微的声响,往凳子上看。   “什么?”   倪芝拿了那副纹身画,他承诺替她画个修缮版。   放在柜面。   “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慢热 第23章 龙眼   倪芝的手指在康颂纸上留了修长的灯影, 和那朵凋谢的玫瑰阴影重叠起来。   “还有这个。”   倪芝又把那包长白山搁在康颂纸上。   陈烟桥皱眉,“什么意思。”   倪芝想了想, “画酬。”   她当然没说, 是自己在小红仓买为平复老板的怒气,随口说的。   陈烟桥看她一眼, 知道她拿了也无用,随意把烟盒拨拉下来,扔到抽屉里。   “今天太晚了, 改天吧。”   这个答案在倪芝意料之中,之前去他家里访谈,光天化日都要把门敞开着,怎么会让她大晚上去他家里,对着她大腿上的疤痕作画。   倪芝点头, “改天是哪天?”   “随你。”   陈烟桥的抽屉里是乱七八糟的零钱, 他把烟盒扔进去以后, 又抽屉里翻了翻,找到一串钥匙,才把抽屉咣一声推回去。   倪芝见过他几次在用计算器算账, 今晚的账,想起何沚的500, 不知道他怎么平, 她忍了没问。   等他关了抽屉才开口,“明天行吗?”   “可以。”   倪芝把康颂纸重新卷好放进包里,“那我先走了。”   “不行, ”陈烟桥把钥匙扔到桌面发出一声脆响,“太晚了,送你。”   他站起来,从柜台里走出来。   倪芝看了看地上的油渍和纸团儿,“今晚不打扫了?”   陈烟桥弯腰,把一张堵着路的板凳归位,“明天再说吧。”   “恩。”   倪芝没戳破他,不肯当着她面儿扫地收拾。明明她都清楚他的腿不好使,他仍不愿意有被别人看见的难堪。   她指了指厨房方向,“能走后门吗?”   看陈烟桥眯了眼睛,她出卖了大伟,“我知道你是从后门儿进来的,大伟说的。”   陈烟桥没说什么,回了柜子下面拎了把锈迹斑斑的U型锁,原本是暗红色胶的部分,已经成黑色了,显然是主人极其不爱惜,在柜子边上卡出乱七八糟的划痕。   他从里面把玻璃门栓上了,放下时候也不轻巧,任由锁头砸在玻璃上磕出一声闷响。   两人关了灯,陈烟桥的手机破又慢,倪芝眼见他按了半天才把电筒按开,也亏得他好耐心。或许如果不是她在,他就摸着黑走出去了。   倪芝跟着他,小心地跨过地上的箱子,那口大锅仍四平八稳地架在灶台上,反不出一丝冷光。后门原来在冰箱后头,要绕过去才能看见,怪不得她之前进过厨房却没看见。   倪芝适应了一下外面路灯的光线,果然是铁路小区里面。离陈烟桥的住的那栋单元楼不过几步之遥,小区里有几个树下乘凉的老人。   路灯拉长了两个人影,她走在他的影子里,走着他每天在月光下独自一人走的轨迹。   独自度过白日,独自下楼开店,独自炒着底料,在本该最热闹的人声鼎沸的火锅店里,像水油分离一样过着清冷的夜晚。待客人散去,他又独自锁门归家,夹着素描本在黑暗中踽踽独行。   或许在不为人知的时间里独自写写画画,用不怎么灵便的右手勾勒形状,左手细细描绘。费力地画着自己十年前轻松能完成的画卷。   倪芝越往前走越尝出来,浓浓的墨色里那化不开的影子是苦的。   她脚步渐慢,从他宽厚的肩膀踩到他蓬乱的发梢,他的影子整个走远了。   陈烟桥又停下来等她。   一出小区不远就是赵红的水果摊儿,竟然到现在都没关门儿,看见赵红一个人在里面忙碌。   倪芝一拍脑袋,她才想起来之前去何家想做访谈,被泼了冷水,还是赵红借她的衣服。后来发烧了几天,又被烫伤,浑浑噩噩地一直没记起来还她衣服,其实她早洗干净装好了。   赵红没看见他们,她整理完手头那一箱子水蜜桃,又从几节台阶下拖着箱子抬上去,台阶下堆着两摞半人高的纸皮箱子。   陈烟桥把本子扔给她,“等我一下。”   他还没走两步,赵红似有感应,往他们这儿看。她抬手擦了把汗,语气欣喜,“桥哥,你刚关店子?”   不知为何,倪芝不想被她瞧见,她和陈烟桥一同出现,往旁边路灯的背后避了避。   陈烟桥已经俯下身,左手抠住纸皮箱侧面的洞里,跟赵红一起搭着手抬上去。   赵红嗓门儿大,跟陈烟桥解释的话倪芝听得一清二楚,“桥哥,我可没刻意等你。”   “现在夏天水果量老大了,每天忙乎不过来。而且到这时候水果还放不住,又招小咬子,晚上上货第二天准卖得差不多,我可累完了。”   陈烟桥颔首,“我知道。”   哈尔滨的夏季照样是热的,闷热闷热,尤其是到了啤酒节快开幕时候,恨不得人人都晾着肚皮坐路边喝着一瓶顶三瓶的子弹头哈啤,撸着串吹风。   赵红瘦了些,衣服给汗浸得湿唧唧,陈烟桥凑近她帮她搬东西,她闻得到陈烟桥身上的男性气息就开始不好意思自己身上的味儿了。   “桥哥,你搁那儿吧,我自己来。”   陈烟桥瞟了眼台阶下的箱子,“都是要搬上来的?”   赵红不会撒谎,“对,我得上货。”   “你上货去吧,我给你搬上来。”   赵红拦不住,陈烟桥也不是第一次帮她忙了,只能喊了句,“你当心手。”   男人的力气和女人当然不能相提并论,陈烟桥右手只当辅助,重心都搁左手上,箱子也尽量架胳膊上。   三两下都给她搬上去。   “走了。”   “谢谢桥哥,回头我有些卖不完水果给你拿过去,你也知道这天儿,当天卖不完就怕坏喽。”   周围早不见倪芝身影,陈烟桥又倒回去几步路,看见她靠在路灯下,偷偷翻他的画本。路灯上的蛛网和灰尘显然没影响到她的兴致,蹭得她白色T恤的袖口多了黑道子。   他走过去她也没反应,“看够了么?”   “我……”,倪芝迅速扣上,面露赧色,“好奇。”   陈烟桥伸了手,拿回本子,“没事。”   他补了句话,“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没有访谈的机会。”   “为什么躲这儿?”   倪芝歪着头想了想,“因为我上次借红姐的衣服,忘记还了,不好意思。”   陈烟桥:“……”   他们还和许久之前送她的那次一样,在东门儿快到宿舍的小铁门儿那分手。   倪芝回了宿舍就在翻箱倒柜,最近晓晓因为实习搬出去住,就剩钱媛混不吝的不着急实习也不着急论文,边嗑瓜子边看比赛。   听见倪芝这儿叮咣响,“你干啥玩意呢?”   “找衣服。”   之前早就装好了袋子,倪芝还是拿出来检查一遍,拎着就出门儿了。   既然想起来就不想再拖拉,否则心里总要悬着一件事儿。   钱媛问她,“你这刚回来又出门儿,啥情况?今晚还回不回来了?”   倪芝已经关了门,声音从门外传来,“我很快回来。”   钱媛对着门吼了一嗓子,“我就是怕热给开着门,你还给我关上了。”   半天没听见回应,知道她已经走了,只能翻了个白眼自己起来开门。   听见宿舍门外是隔壁屋吴雯婷的声音,和室友端着脸盆儿往洗漱间走。   “你说,这年头怎么可能有人不用微信,拒绝的借口这么直接,太不给面子了吧。”   “而且他不就一开火锅店的吗,拽的跟二八五万似的,什么毛病。”   “再说我要去吃饭,提前微信订个座儿也不行吗,会不会做生意啊。”   “到底是哪家啊,你有没有照片,那老板到底长啥样?”   “我今天跟何师太还有几个博士去的啊,我哪儿好意思偷拍。唉,人是真拽,也是真帅,还留了胡子,除了明星,我头一次见人留胡子都这么好看。”   要是倪芝在这儿,可能会告诉她,以她对陈烟桥的认知,他是真的没有微信。   他那个破手机,顶多能看看卡得要命的新闻。   每天固定的社交圈,就是店里的大伟和刘婶儿,可能连短信和电话都不需要,到点儿开店就行了。   只不过倪芝已经快走到赵红的店里了。   她之前听得清楚,赵红说她还要整理完这些箱子才能走。   到了夏天,出来消遣乘凉的人多,有些地下麻将馆到了晚上没城管了,就光明正大摆外头来,喊旁边的烤串儿摊儿把吃喝送来。   有的桌儿酒气熏天,打得几乎吵吵起来。   倪芝往旁边绕过去。   赵红在店里汗流浃背,整理完一个箱子,坐在塑胶椅子上打蒲扇。   看见倪芝进来,很快认出来,“妹子,你咋来了?”   还没等到她回答,“吃水果不?姐给你拿。”   她拎了一小串儿龙眼,“来尝尝,刚从南方运来的,这玩意儿可甜了。”   倪芝愈发不好意思,“红姐,我来还你衣服,之前都一直忘记了。”   赵红笑她,“我都跟你说急啥玩意儿,我都穿不下了,要是喜欢都拿去。是不是嫌姐衣服不好看?”   倪芝摆手,“哪儿的话,上次红姐已经帮了我大忙了,我哪儿好意思再拿你衣服。”   赵红把龙眼塞她手里,“吃点儿吧别跟我客气,我也是累够呛,刚歇一会儿咱俩一起吃。你上次回去有没有啥事儿?”   被泼水那次顶多是心里气,受了寒几天就好了,真正要命的是倪芝后来伤的腿,当然跟这都无关了,“没事儿,红姐,这龙眼挺甜的,谢了。”   “好吃就拿点儿回去吃。跟你说,女人呐,到了我这年龄你就知道了,可真不能受凉,看你小脸儿白的,是不是气血不好?”   倪芝笑了笑,站起来,“红姐,那我正好活动,你还有没忙完的我一起帮你摆。”   赵红摇头,“那哪儿行啊,我一会儿三下两下就整完了,你拿点儿水果早点回去吧,晚了一个女孩子也不安全。”   “红姐,你不也一样,我帮你早点弄完你也早点回家。”   说完倪芝就把之前赵红摆了一半儿的雪梨扒开半边泡沫套放进格子里。   赵红性格直,没再跟她客气,只手里接着干,比倪芝这儿快多了。   她嘴里不停,“我哪儿跟你一样啊,你还是姑娘家,我都这把年龄了,是那些个流氓怕我。”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说实话赵红长得大方顺眼,再年轻些应该还有点美艳,身材更不是中年妇女的臃肿,只是稍显丰满,笑得爽朗时还见右脸颊一个酒窝。   两人一边干活儿一边胡侃,话匣子就打开了。   “我啊,就是年轻时候不注意,流了一次以后就不能怀了,那时候的男人就是个狗娘养的,不提也罢。后来这不就见到桥哥,就是上次泼你水楼下那家,你去他家洗澡的。”   赵红说的,“姐不怕你笑话,我是真心疼他,这么好的男人怎么命不好,看我命也不怎么好,却想把我仅有的这点儿好给他。他的事儿你不知道,反正他应该也不嫌我生不了。但是现在我想明白了,他可能不需要别人,自己就能守一辈子。”   倪芝听得心里难受,摆完最后一个梨,慢慢直起腰。   “红姐,你一定能遇见好的。”   “可不是,”赵红笑了笑,“我这么好,看不上我是他没福气。”   作者有话要说:  慢热 第24章 毛肚   哈尔滨夏季的夜晚是最为热闹的, 到了这个时间,店铺外的世界仍是喧嚣嘈杂的, 依稀可以听见劲爆的流行歌曲。   有个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 “老板娘,给开个西瓜, 送旁边海哥串儿店。”   赵红麻利地应一声,“哎,这个点儿, 没法给你对半儿劈了,只能整个买,行不行?”   “可以可以,一会儿约(yao)完多重,去那边儿我再给钱。”   “好嘞。”   倪芝见赵红已经在拍着挑拣西瓜了, 不想耽误她干活, 打个招呼先走了。   走到那边流动的麻将桌, 全是晾着肚皮抽着烟的男人。麻将桌边摆着各式烤串儿,用塑料袋儿裹着,里面孜然辣椒面儿胡椒粉, 黑乎乎地粘在袋子里,东北人哪有这么讲究, 管它是什么色儿, 拿起来一口一个签儿。   完了最后还要比谁的签子多。   还有一种哈尔滨特有的串儿,毛肚、木耳、海带、菠菜和水晶粉用红油汤底烫熟了,放铁桶里端上来, 热乎入味儿。就算淌着汗吃得吸溜,哈尔滨人对涮串的热爱,也不受季节的影响。   麻将桌上没地儿搁,就搁凳子上头,低头哈腰用手接着往嘴里送。   只不过混杂着烟味酒味、汗味儿、烧烤味儿甚至人民币的味道,这道风景线并不好闻。   倪芝再一次绕过去走,旁边的歪脖子树枝上缠了乱七八糟的红红绿绿的小彩灯,挨着树的这一桌又不好好坐,一条重庆森林似的毛腿儿挡在半路,人字拖在脚上抖瑟地摇摇欲坠。   她往旁边靠了靠,人还没完全过去,手腕又倏地被人狠狠捏住。   倪芝一惊,脚下趔趄,回头看见一双凶狠的三角眼。辨认出是访谈时泼她洗菜水,又在铁道口占她便宜的何旭来。   他手滚烫又汗津津的,粗黑旺盛的手毛蹭到她,倪芝的鸡皮疙瘩登时从头起到脚。   何旭来眯着眼睛,肆无忌惮地对倪芝上下打量,夏天穿得都轻薄,尤其是倪芝怕腿上的伤口捂出了汗,穿着薄如纸的阔腿裤,被风一吹就勾勒出腿型。   何旭来头一次这么近距离打量她,隐约想起来上次在铁道口趁着人多和闸口将关,在倪芝身上捏了一把的手感。   他舔了舔嘴唇,“哟,真是你啊。”   何旭来对倪芝印象深刻。   随着何凯华牺牲的时间过去越久,人们越淡忘何家二老这个英雄儿子。   倪芝是这几年里头一次,再次鲜血淋漓地撕开何家伤痛的人。   撕得何旭来也痛快,何凯华一直是何家二老的心结,更是何旭来心结。他很清楚,他不过是个替代品,何老和何婶儿现在对他好,就是图他以后能给端茶倒水伺候病榻。   偶尔能听见街坊邻居悄声跟李姨说,你家凯华要是还在就好了。   但凡何老头子和李姨想起来何凯华,何旭来只能第一个跳出来。人老了心就软,他们慢慢会说,旭来也不错,只是人还没定性,起码孝顺。   可惜说来说去,还是这句话,何家二老还防着他,根本不给他摸着钱。   他没几个钱,给他打打麻将买烟买酒都不够,倒贴上来的女人他根本看不上,睡两次穷破旅馆女人就先踹了他。   光棍打久了,何旭来见到路灯下浓妆艳抹的女人眼珠子都转不动。   更何况倪芝这样他根本够不着女人。   他惦记上倪芝被浇透了模样,惦记上倪芝被撕碎的介绍信上的名字。   更重要的是,他所有的怒气找到了宣泄口。   何旭来的眼神里有猥琐有无赖,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怨气,无法掩盖。   倪芝跟他对视两秒,把怒气看的分明,一边试图挣脱铁箍一样的手,动弹不得。   哪怕是大庭广众,倪芝仍然被他这样眼神看得发毛。   “松手。”   何旭来耳朵上别根儿烟,他边笑边单手拿下来叼嘴里,说得口齿不清,“不松咋地?”   倪芝知道这样的人越说越来劲,保持语气镇定。   “你想做什么?”   何旭来站起来,仍不松他的手,逼近一步,倪芝就背后撞到树上,生疼生疼。   “唠唠呗,几块钱儿的都行。上次去我家里那么能唠,唠得都湿了。”   分明是他泼湿的,这话说得后面几人哄笑。   跟他同一个麻将桌的几人,笑得脖子上挂的掉漆金链子都在颤。   “大旭,这谁啊?啥时候去你家了。”   “谁家老妹儿啊。”   “一起唠唠呗,哥这儿什么串儿都有。”   何旭来脑子里是后面乱哄哄的声音,全是壮他怂人胆儿的。   又听见街坊邻居问李姨说的话。   你们家旭来都二十好几了还打光棍,要不要给他介绍。李姨说,他还不定性,不能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李姨还说,旭来啊,你放心以后这房子都是你的,叔和姨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们两个老东西以后就靠你了。   现在是姨怕你大手大脚,替你攒着钱,你也要努力,像你凯华哥一样争气。   他心里鄙夷,争气什么争气,人死卵朝天。   偏偏屁都不敢放一个。   越憋屈窝火越无处发泄。   说到底,什么都比不上光明正大地往倪芝这样的,他根本够不上的女人头上浇一盆洗菜水解恨,打着何凯华的旗号,连何家二老这样铁骨铮铮的正义卫道士,除了骂他两句都根本没动真火儿。   倪芝这样看他如垃圾的女人,还不是被他泼得没法吭声。   何旭来忘不了那种痛快,凑近倪芝打了个酒嗝,试图去扳她肩。   “哥这儿有的是水,还要不要?”   倪芝偏头躲开,“你再这样,我报警了。”   她低头摸手机。   何旭来伸手去抢,他还没碰到,就挨了重重一脚。   赵红切好西瓜往串店儿送,就看见旁边麻将桌边儿,一个男的把女人挤树上。   她脾气泼辣又暴,等看清楚是倪芝和何旭来,毫不犹豫地上去就是一脚。   “王八蛋,撒不撒手?”   倪芝被赵红一把扯到身后。   赵红上次知道何旭来泼过倪芝水,还是她拿的衣服,何旭来又是附近都知道的流氓,只有何家二老老糊涂了装聋作哑。   “他妈的谁把你从裤兜子里放出来了,狗娘养的就知道欺负女人,我立刻回去跟何大爷说,看他信我还是信你,不把你整回老家老娘就不姓赵了。”   何旭来怕赵红,一个女人独自开店,不泼不行。   以前还有人逗她是“水果西施”,赵红身上同样有股狠劲,一把西瓜刀剁砧板上还颤几下。   何旭来嘴硬,“你敢?”   赵红唾沫子都飞他脸上,“你看我敢不敢?”   赵红不愿跟这种苍蝇讲话,说完就扯着倪芝走。   背后传来何旭来嘴里骂骂咧咧的声音,却没真追上来。   赵红不是不敢,是不忍心。   这附近住的人都是,何旭来是浑,但对何家二老而言,家里没个年轻人更麻烦。李姨前几年大病一场,何大爷耳朵背,要是真在家心悸目眩的,何旭来好歹能背他们下楼上医院。   赵红终于收摊儿回去,不忘给陈烟桥提溜一兜子水果。   陈烟桥是那种不给他带,他绝对不自己买水果的人。   而且最近看他气色不好,脸上总有倦色,黑眼圈重重。   赵红几样都挑一点儿,敲了门。   她主动自报家门儿,“桥哥,开门儿,给你拿点儿水果。”   陈烟桥的声音隔着门显得更沉闷,“等会儿。”   陈烟桥放了手里的铅笔和素描本,揉着膝盖慢慢站起来,吹久了风扇腿就腿,不吹又受不了这温度。他住的朝向正好西晒,吸饱了一下午热气儿,到晚上火气直窜到心口。   根本静不下心来动笔。   正好夏天时候火锅店里人不多,他通常下午去果戈里街上的儿童公园,乘凉画几笔。   到晚上,就在店里待晚一些,正好打烊后无人,关了空调也还有些凉气儿。   他起身又进屋拿了件短袖衬衫,罩住里头穿的黑色背心,才去开门。   赵红习惯了,她知道陈烟桥在家时候绝对只穿黑背心儿,在她面前避讳得不行,好像给她看一眼就能少块儿肉。   她递了塑料袋,“呐。”   她生怕陈烟桥拒绝,“别跟我客气,我跟你说过,都是卖不完的,第二天要放坏。你要是吃了闹肚子别找我。”   陈烟桥拒绝不了,接过来,“谢了。”   赵红当然没忘刚才发生的事儿,快言快语,“最近何旭来这个狗日一点不安生,你要是听见动静就上去看看何大爷。”   陈烟桥皱眉,“怎么了?”   赵红继续说,“上回被他大冬天泼了一脑门儿水的那个姑娘,你还记得吗,在你家洗澡,你让我拿衣服来着。”   陈烟桥眉蹙得更紧,示意她继续说。   “刚才何旭来跟她耍流氓来着,被我踹走了。我看这混蛋玩意儿背地里吃喝嫖赌一样没少,别哪天给何大爷整啥事儿,老人家折腾不起。”   陈烟桥沉默片刻。   “没看错?”   赵红缺心眼儿,没觉得陈烟桥问得有什么奇怪。   “那还有假?她是来给我还上次的衣服,出门儿就遇上何旭来。我刚才还说她来着,她要是出啥事儿我就罪过了,幸好没事儿。”   陈烟桥眉头丝毫没有松半点。   他亲自送她回的学校东门儿。   赵红见他不说话,自己接自己茬,“行了,反正也没事儿了,我上楼了,咱俩都多留个心,照应一下何大爷和李婶儿。”   陈烟桥半低头,压着目光里的不悦,“好。”   **   翌日,他怕倪芝一大早上门儿来,刻意提前穿好了T恤,免得像赵红来时候,要匆忙再披件外套。   没想到倪芝下午才来。   倪芝神色如常,看不出昨天晚上赵红说的事情对她有什么影响。   她为了今天他画得方便,穿了条水磨毛边儿的深灰色牛仔短裤,因为短,塞进短裤的宽松上衣都在裤腿里露了边儿。   陈烟桥粗略瞥一眼,就知道她伤口养得还算不错,应当是听医嘱忌口了。   只剩下很浅淡的一片新肉的颜色,像是重重叠叠的花瓣。   但他学雕塑出身,对人体肌肤和质地一打眼儿就看出来,她的疤痕并不平坦,稍有增生。   倪芝知道他的规矩,进门儿以后仍把门儿大敞开。   陈烟桥往门外看一眼,想起来何旭来,开口,“关了吧。”   倪芝疑心自己听岔了,“什么?”   陈烟桥咳了一声儿清嗓子,“把门带上。”   她这回听清了,也不懂他为何标准不一,还是回头掩上门。   这回屋里光线就暗了,因为西晒严重,他拉上窗帘,只有透过窗帘的光投进屋里,显得昏暗困倦。   陈烟桥继续使唤她,“去把窗帘拉开。”   倪芝就站在门口的灯开关旁边,她也看出来外面晒,“开灯不行吗?”   陈烟桥言简意赅,“自然光。”   倪芝哦了一声,其实不太懂他为什么在她来之前也是拉着窗帘儿的,分明她进门时候看见他旁边就是笔和本子,怎么她来了就要自然光。   那些她曾经以为是成人杂志的,原来都是他绘画用的。   只不过先前来,陈烟桥怕她看见,随手收了,她没看清楚,才以为是杂志。   倪芝按他要求跨越了堆得散乱的纸皮箱子,去拉开窗帘,窗帘不知道多久没洗过,拉动幅度大了都是灰,她拍了拍手往回走。   陈烟桥不知为何周身气压都挺低,跟大爷似的岔开腿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又发号施令,“去电视柜下拿个软尺。”   倪芝没听明白,“什么?”   “软尺,量衣服的那种。”   陈烟桥见倪芝一脸困惑看着他,眼珠子黑白分明,丹凤眼便是这样,看人专注时反倒像无焦距的迷离。   让她同时有学生感和风尘气息。   他开口解释,“量腿围,没必要纹得那么大面积,刚好覆盖就行了。”   倪芝点头。   她走到陈烟桥家里上次那台打开没交费的电视机下面,陈烟桥指示,“左边的抽屉。”   “哦。”   左边的抽屉连把手都掉了,从两个洞里栓了根儿灰不溜秋的尼龙绳子。   她不敢大力拽,轻点儿拽又纹丝不动。   “我拽不动。”   陈烟桥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用点儿劲。”   倪芝还是看着他,“拽坏了怎么办?”   “拽不坏。”   他又补充一句,“坏了算我的。”   倪芝才使出浑身力气去拖拽,大约是没了润滑油,轨道又涩。再加上她拽的方向偏了点儿,抽屉虽然开了,但是沉闷地一声咣当,抽屉脱轨歪掉下来。   她忙错开脚。   陈烟桥皱眉。   倪芝问他,“这怎么办?”   他沉声,“不用管,拿了尺子过来。”   看她在里面翘着手指找,显然是嫌脏,指点她,“绿色那个。”   “哦。”   倪芝这才想起来他为什么会在家里放软尺,看他也不像会缝补衣服的人。   “你家里为什么有这个?”   “雕塑时候量原料。”   倪芝听得疑惑,“你还能刻得了?”   她分明记得他的右手废了,连精细点的画都画不了,怎么还能刻得动。   问完她就觉得不对,低头道歉,“对不起。”   陈烟桥果然没搭理她,直到她走到他前面,把软尺递给他。   倪芝想往沙发上坐,沙发上全是他堆得乱哄哄的报纸和素描本,她低头去收拾。   陈烟桥喝住她,“等会儿。”   “嗯?”   陈烟桥喉头滚动,语气严肃,“站好。”   他变得严厉起来,“为什么晚上还要瞎跑?” 第25章 竹荪   倪芝怔住。   反应过来, 应该是赵红告诉他了。   她解释,“我走的是大路, 沿路一直有人。”   从头一次提出访谈尾随他至小区门口, 深更半夜要一个人蜷缩在江边看日出,到昨天送她回去后再出门。   倪芝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陈烟桥说话声音不大, 倪芝却清晰能感受到,他言语之间压抑的怒气。   “你不知道什么是危险吗?”   晚间的学校周边热闹非凡,女生寝室里有人饿了, 就猜拳选派一个人出门买宵夜。   倪芝有些迷茫。   赵红出现,免于她被这样的渣滓恶心到,她很庆幸。可就算昨晚赵红没赶到,这样人潮密集的地方,她并不会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倪芝的眼神里也透出这种迷茫劲儿, 她低声辩解, “不危险啊?”   她看陈烟桥的架势, 心里还是有些虚。   把手里捏的报纸放回原处,在他面前直起腰。   这个角度,把他发顶夹着的白发都看得一清二楚。   陈烟桥嗤笑一声, “怎么样叫危险?”   他习惯性去摸右手腕上缠的佛珠,一道一道, 一颗佛珠一颗佛珠地在手指下滑过。   但语气怒得与佛语背道而驰, 连发顶的几根白发都跟着颤。   “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她想多看一天这个世界,都没有机会。我不懂你有几条命, 去一而再而三地陷入这种无畏的危险。”   那年余婉湄,为了练俄语,去果戈里大街与革新街交口的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那儿,有一段时间,晚上有东正教会的人,不少俄罗斯留学生会去,相当于俄语角。   至今陈烟桥次次路过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都会在这座古老的拜占庭式的东正教建筑前驻足片刻。   红白相间的墙面,帐篷式的钟楼,洋葱头式的穹顶。   可不是建筑让他鉴赏。   是陈烟桥想多等一会儿,或许就能看见那个在下雪的冬夜里,用围巾把自己裹得只剩一双眼睛的余婉湄,轻盈地跑过马路。   在路灯下摘了手套,哈一口气,拨了他的电话又戴回去手套,边走边跟他打电话。   “桥哥,你在忙吗?”   “恩,在回去路上?”   陈烟桥脾气急又话少,两人缠绵时候他不嫌烦,却没耐心同她打很久的电话,总是歪着头夹着电话,手里的铅笔不停。   然而这个时间点儿,他不管在做什么事儿,都会每隔一分钟看一眼手机。   掐着时间等余婉湄电话,若是她过了几分钟没打来,他就要打过去。   因为余婉湄回学校要经过一段路灯黯淡的小路,她一向胆小,一次被醉酒的走得东倒西歪的流浪汉吓倒,气喘吁吁地跑了一段路边给他打电话。   陈烟桥再次体会到无奈,除了和余婉湄吵一架别无他法,说来说去都是她执意要异地恋的错。等余婉湄化解了他的怒气,他又只能由着她。   好在果戈里大街到滨大不算远,除了那一段儿都是敞亮路。   那年冬夜寒冷,一次她手机冻关机了,又让他发了一通火气。后来余婉湄就在手机上贴热暖贴儿,保证两人能聊到她赶上末班公交。   陈烟桥又抚了抚自己右手腕上的佛珠。   摸起那道蜈蚣状的疤,凸起如树根纹理,不像倪芝腿上的疤痕那般几乎平坦,疤痕咯手又涩,实实在在地存在,却抚得他心里觉得不真实又难受。   他还活着。   余婉湄却不在了。   她除了在去滨大学俄语这件事有些执著,其他的时候,乖巧又温顺,娴静又优雅,就喜欢安安静静在寝室看书,极少出门。   不像他,事事让余婉湄操心,不愿报备安全。   凭什么是他活着,余婉湄这样的人,却为他死了。   陈烟桥想到这里,眼底尽是阴霾与嘲讽。   他的唇薄,年轻时不知何等傲慢,到如今的岁月里,仍然是言语辛辣半句不饶。   “你懂自爱吗?一个姑娘家,总缠着别人要访谈,独自一人去何家,不是往虎口里送么?跟陌生男人看日出,进出家门,我要是有歹心,你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倪芝慢慢站得笔直,一字一顿,“你家,要是不欢迎,我不来就罢了。”   她身上没有一丝柔软劲儿。   陈烟桥的手撑在膝盖上,插进鬓角的头发里。   汗就从额头顺着鬓角往下淌,又滑过脖子,流进汗衫里。   他斜睨她,语气淡漠,“随你。”   陈烟桥不再言语,低头欠了点儿身,终于按开旁边的风扇。   那风扇不知多久没清洗过,每片扇叶上都是灰尘,转开了噪声极大。   凉风裹着西晒的暖流,从他那头吹到倪芝这头。   倪芝握了握拳,又松了开。   “你知道吗?”   她语气平复下来,没有一丝一毫地生气,“我感激你,因为我在何家遇到危险,你答应我访谈;我感激你,在地震时候送我去医院;我感激你,愿意陪我看江边日出。”   她顿了顿,“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倪芝掷地有声,“没有人要成为你赎罪的道具。”   陈烟桥蓦地抬头,同她对视。   她那双丹凤眼里,不再是迷茫,清晰地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亮。   倪芝抿了嘴,“你当然不是为我,换个人,你还是会如此。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余婉湄没有死,我不是为你脱罪,你自己想想,你还会用这样的态度来操心别人的事吗?”   谁都可能会,陈烟桥不会。   他年轻时候,何尝不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时候和谢别巷想尝试欧洲教堂式的壁画,尤其是米开朗琪罗的湿画法,所谓“湿画法”就是在半干半湿的灰泥上作画,为的是让潮湿的灰泥迅速吸收颜料的色彩。   哪有那个条件作画,两个人又自命不凡,自觉有艺术追求。   为了画一次壁画,两人提前准备好颜料和刷子,趁夜黑风高翻进去附近烂尾了三五年的建筑工地。   结果被几条狼狗追得丢盔弃甲。   颜料这些扔了不说,一路是钢筋和建筑废料,在月光下几乎看不清楚,若是被哪个钢筋插进身体,命丧于此都有可能。   谢别巷跑着摔了一跤,被刮的脸上脖子上全是血道子,陈烟桥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怕,毫不犹豫转身拉他起来。   幸好墙头拦住了恶犬。   类似的事情多了去了。   在山路上飚摩托车,就为了追求肾上腺素的快感。跟人打赌在坟地里呆一晚上,又或者是跟人打篮球争强斗狠,一膝盖跪地上骨裂了。   多数时候他去做这些危险事儿,都不会告诉余婉湄。   发个简单的“不用等我睡觉”的信息就当交代晚上行踪了,余婉湄次次要辗转难眠,等第二天跟他发脾气,他又哄她。   周而复始。   就像那天在江边,倪芝说的那句话,“看日出是什么借口,你年轻时候没看过吗?”打动了他。   对年轻人而言,这世界上每一盏路灯下都是明亮的,每一个街角都是宽敞的,每一个路人都是良善的。   正是他年轻过,他才不想看见别人走他年轻时走的路。   陈烟桥不知何时,掏了拿包长白山出来。   倪芝认出来,应该是她昨晚买的那包,几乎没瘪下去。   他面露疲倦,用夹着烟的手掩了面。   “坐吧。”   也不管倪芝有没有坐下来,叹息一声,“生命本就无常。”   “你没错,”陈烟桥低声道,“错的是我。”   害死余婉湄的人,不正是他么。   他指尖夹的烟灰燃的时间久了,掉落下来,在他黑色的运动裤上。   不知他有没有感受到腿上的温度,仍然保持着原本的姿势,跟石雕似的一动不动。   倪芝伸手到茶几上拿了烟灰缸,放在他腿上。   “给。”   陈烟桥把手拿下来,低头看了眼。   “谢了。”   她低了头,“你没错,我是该注意安全。”   他眼底漆黑,额前的掺着灰白头发的刘海垂落,挡了半边眼睛,里面仍有十年的枷锁未碎。   陈烟桥自己就是个矛盾体,他既排斥着世间的温暖,又想用他一点儿星星之火捂热人间。地震时候明明不关他事,他却要到学校里人流密集的地方去瞧一瞧。   或许她当真是个较真儿的人,看他讲出往事,就揽了责任,又想看他放下往事。   她百般不对,都不愿听他因为背负余婉湄的罪,说出的斥责和关怀。   倪芝故作轻松,“我下次还能来你家吗?”   陈烟桥看也没看她,拿烟的手在烟灰缸上敲了几下,声音因为抽烟透着哑劲,还是那句话。   “随你。”   倪芝站起来,走到刚才拿软尺的电视柜前。   抽屉仍是掉落的状态,她只能隔着抽屉往柜子上头看。   刚才她就在上面看见了本日历,因为这一年被西边阳光照得半边褪了色。   不知为何是翻到九月那一页的,在二十号画了个圈。   她出声,“我能看看么?”   陈烟桥瞥一眼,鼻腔里恩一声。   低头自顾吞云吐雾。   “9月20,是什么日子?”   陈烟桥答得没有半点犹豫,“她生日。”   “哦,”倪芝想了想,“要怎么祭拜?”   她记得上次问过他,他好像说的是扫墓,但是不肯说是具体哪天。   果然再问一次,陈烟桥换了答案,“答应每年画一幅画给她,之前没做到,今年想补齐。”   倪芝翻了翻,想起来他似乎极重视祭拜,5.13当天又烧纸,又悬挂凭吊牌匾。   果然,清明、5.13都画了圈。   包括农历十月初一,是该送寒衣了。   倪芝又问他,“不是中元节更近点吗?为什么不画圈。”   陈烟桥这回犹豫了一下。   倪芝问他,“怎么,不能说?”   “不是,”陈烟桥不知为何抿了唇,勉强有丝笑意,“她害怕,以前每到中元节,都吓得不敢出门。”   倪芝:“……”   现在是人家怕她吧?   倪芝又看了一眼泛黄的日历。   轻声问,“如果她还在的话,今年多少岁了?”   陈烟桥揉了揉眉心。   “32。”   到9月,就33了。   如果她还在的话,他该是什么模样?   在这十年间,陈烟桥想过无数次。   没有人比他更想余婉湄还活着。   想了,又不敢想。   提笔,又不敢画。   画得像少女,心里难受她被地震永远留在22岁,画她像美妇,又不愿她的面孔染上世俗和韶华。   如果余婉媚还活着,他的画廊或许已成规模,白天雕刻作画,晚上逗她。   偶尔和谢别巷喝酒喝到吐,再故作严肃地教育孩子,那孩子现在也该十岁了吧,或许比他以前更叛逆。   也或许他和余婉湄,仍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可无论怎样最后都会和好如初。   不知何时,倪芝已经走到沙发边上,坐下来在他旁边。在一片安静里,沙发发出轻微嘎吱声。   陈烟桥开口,“帮我把风扇关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慢热,勿急。   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的描述及湿画法均来自网络。 第26章 猪脑   老旧的风扇, 突噜噜地停下来。最后转得几下重心不稳颤巍巍,倪芝怕它从扶手上一头栽下来, 伸手去扶。   陈烟桥瞥了眼, “不用管。”   他问她,“确定要纹吗?”   陈烟桥话的潜台词, 倪芝清楚,所有的疤痕总会一天一天浅淡下去。她现在每天涂着祛疤的药膏。她的烫伤不算严重,创口早愈合了, 新肉长出来,就是颜色深浅不一。   问题不在于深浅,是烫伤的面积大。现在正是哈尔滨最热的时候,街上多的是穿短裤的小姑娘,只有倪芝一路走来顶着一块儿疤, 察觉到不少人异样地多瞟她腿上两眼。   倪芝叹气, “只会变浅, 不会消失。”   “所以,”她说,“你先帮我画个轮廓吧。”   陈烟桥从茶几上拿起笔, 低头把本子打开。   “喜欢什么样式?”   倪芝把之前那两张画卷铺在茶几上,“你之前不是画了么?”   “可以重新设计。”   倪芝摇头, “就之前这个就好, 我挺喜欢。”   她指了指那朵半边凋谢半边绽放的,自带光线阴影的玫瑰。   她不知为何,觉得这朵玫瑰似曾相识。   陈烟桥用笔挑起来沙发上蜷着的软卷尺, “你量个腿围。再报一下疤痕长宽。”   事关自己疤痕,倪芝量得一丝不苟,绿色的软尺在她腿上一环,捏出个长度,显得她腿更白。   只不过陈烟桥随意点了头,跟着尺子瞟了几眼,却几乎不怎么看她的大腿上的烫伤疤。   倪芝凑近看了眼,见他确实是先把她疤痕的形状大致勾勒出来,再往上填玫瑰。   她还是有些怀疑,“你有仔细听我说的数据吗?”   陈烟桥没抬头,“我就大概画一下,让纹身技师再细修吧。”   倪芝眨了眨眼,“为什么我不直接让纹身技师画?”   “可以,”陈烟桥停了笔,看她一眼,“是怕你毛病多,店主烦。”   倪芝没觉得自己这么难伺候,多半是陈烟桥以自己脾气耐心都不好的标准来衡量的。   她把目光从画卷上离开,恭恭敬敬站好,“您画,别停。”   倪芝发了会儿呆,突然冷不丁儿问了一句,“你怎么认识何沚?”   因为屋里安静,连风扇的声音都没有,她能听见方才簌簌在纸上磨出声响的笔停了。   陈烟桥第一次见何沚,是十一年前的哈尔滨初雪。   余婉湄去了快两个月,他们吵了几次,余婉湄给他台阶下,说快下雪了她衣服没带够,让陈烟桥有空的话看看她,给她带几件厚衣服。   他那次坐飞机去的,刚到了就请余婉湄几个室友吃饭。   学美术的男生,又会穿气质又好,怎么会拿不出手,陈烟桥桌面儿上人模人样,桌布下因为快两个月没见,对余婉湄小动作不断。   等几人从半地下的炭火锅店子里出来,发现天是透着红的,往下飘落羽毛,第一场雪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下下来了。   余婉湄几个室友,挥挥手都识趣儿地散了。   只有一个又黑又木讷的姑娘,仍跟在他们旁边。陈烟桥把余婉湄的手揣在自己兜里,脸黑得一言不发,余婉湄知道他心思,勾了勾他手指示意他心情好些。   陈烟桥终于忍不住开口,“小湄,要不要送你室友先回去?我们得去酒店。”   他着重咬了咬“酒店”二字。   那个姑娘,刚才余婉湄介绍过他也没记住名字的,那么黑的脸上刷地一下就红了。   忙摆手,“婉湄,我我我,自己走吧。”   余婉湄瞪他一眼,“小沚跟我们同路,她在二校区当辅导员,现在要去坐公交。”   她怕他不高兴,多说几句逗他开心,“我之前电话里就跟你说过,小沚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特别有缘,她的名字也是《蒹葭》里来的,在水中沚。”   这倒是确实巧了,余婉湄还有个亲妹妹,叫婉央,在水中央。虽然几人对仗不算工整,这样渊源已是难得。   他隐约想起来,余婉湄确实和他说过,有这么个姑娘。不过特别穷,呼兰来的,萧红写的那个《呼兰河传》,年年拿学校的奖学金,却没什么人愿意跟她做朋友。   陈烟桥挑眉,“什么沚?”   这回何沚自己开口了,声音小小地,“何沚。”   陈烟桥总算说了句人话,“多谢你照顾我们家小湄。”   何沚扶了扶厚重笨拙的黑框眼镜,“都是婉湄照顾我。”   余婉湄拉她手,“我们不是互相照顾嘛。”   只不过没想到,后来当真是何沚,替余婉湄收了宿舍剩的一些东西,除了余父余母来拿走的,主要的日记本、相册,满是他俩回忆的东西都替他留下。何沚还喂了一段时间蓬莱,连带遗物一起交给陈烟桥,好让他在哈尔滨立了个余婉湄的衣冠冢。   陈烟桥还问过她,为什么不给余父余母。   何沚答得认真,我想你更需要。   余婉湄刚走头两年,何沚还常去店里看他。到后来三年四年,她来的次数少了,却还来。陈烟桥才知道她留了校,以他对大学辅导员的认知,应当是走得顺利去了行政岗位。   倘若余婉湄还在,应当会替她研究生时候最好的朋友高兴。   陈烟桥把千言万语留在心里,终于答了倪芝,“老客户。”   倪芝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反问一句,“老客户?”   陈烟桥看她眼神,闷笑一声,“不是绿姐。”   “什么?”   他这回语气平静,提醒她,“红姐、兰姐,绿姐。”   倪芝愣了几秒,笑得不可遏制。   几乎蹲到地上。   陈烟桥无奈,看了看已经不知画到哪里的图样,用铅笔背敲了敲本子。   “再笑,我画歪了。”   何沚是远近闻名的灭绝师太,不知陈烟桥从何而来的自信,能说出口她不是绿姐这样的话。倪芝这回想明白,以导师的洞察力,或许早就窥破了陈烟桥的经历。她又醉心地震方向的灾难社会学,同情受灾之人,那个500块也正是因此。   倪芝没再问,拿着陈烟桥画好的图样仔细端详。   “你有认识的纹身师吗?”   “有,”陈烟桥想起来,“和你父母说了?”   他低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可惜他这辈子对不起的人,余婉湄排第一位,他的腿伤,废了的手腕,和不在父母身边的十年,只能下辈子再尽孝。   等倪芝出了他家门,陈烟桥进屋里,把刚才收起来的银杏木和刻刀拿出来。   银杏木,质软,色泽弱,易雕刻。   是刻意让谢别巷替他寻的。   以前陈烟桥绝对看不上这样的材质,他喜欢隽永传世的。除了大理石刻,就喜欢用硬木,硬木质坚韧、纹理细密、色泽光亮、合腊性强、切面光滑。重要的是,可以刻意雕结构复杂线条感强的作品,在雕刻和保存时都不易断裂劈损。   为此他和谢别巷苦练腕力,要想雕得好,腕力是基本功。   如今腕力废了,只能刻些软的。   反正是刻给余婉湄,她除了小时候嫌他画得难看,长大后在她眼里,他什么都好。   倪芝过了几日,想着陈烟桥说的话。   给她妈妈去了个电话,其实她之前就试探着说了想法。   只不过倪母态度坚决。   这次有过之无不及,“女孩子家家,纹什么身?有好的不学,你这样还嫁的出去吗?人家会怎么想你?”   倪母想起来什么,恨铁不成钢,“叫我说,你就是和那个冯淼学的,女孩子不像女孩子,让你离她远点你不听。后来沈柯好好一小伙子,成绩好模样好,你非要分手,你就作吧。”   倪芝叹气,“妈妈,我那块疤确实很难看,面积很大,消不掉。”   “那还不是你自己毛手毛脚,医生不是说会慢慢好点?”   “医生也说不会完全消失,他说如果我想纹,再过一个月,就是三个月了,可以去了。”   倪母声音提高了八度,“不准,你先回来给我看一眼。”   倪芝解释,“妈妈,我跟你说过了,我这个暑假不回来,要去实习。再开学我该正式找工作了。”   倪母刚才是气急了,现在也想起来这回事,“你实习啊找工作时候多留个心眼,有合适的男孩子就带回来,不要等到工作了以后都是人家看不上你,跟你表姐一样老大嫁不出去。”   倪芝胡乱应一声,想了想她正在气头上,左右已经报备了要实习,申请了去成都实习正好论文访谈的事情还是不说了,在倪母看来是又和冯淼厮混一处去了。   倪母数落一通,最后说了结束语,“你先再养一个月,不准去。认真涂祛疤膏。”   倪芝知道这次又没做成工作,只能低声,“知道了。”   夏日的白昼漫长,过起来,却是一样快的。   考完为数不多的期末考科目,又交了两篇学年论文,倪芝连何沚给她开的介绍信都提前拿到了。   也就是何沚勤快,其他导师批个条子都找不着人,他们专业有的人说了,要让导师签字,还得寄给游方在外的导师,再等待批条漫长地寄回来。结果学院办公室和教务处已经放了暑假。   倪芝捏着批条,拖着行李。从哈尔滨到成都,飞了大半个中国的距离。   成都的夏季和冬季完全是两样,比哈尔滨这样看似炎热的地方,还要热几倍,就出机舱上摆渡车那一会儿,就被热浪熏得透不过气来。   倪芝之前因为不知何时能拿到介绍信,一直没告诉同样在成都实习的冯淼。   下了飞机以后,才拨电话,“阿淼,你在家吗?”   “在啊,今天休息半天。怎么,想我了?想我又不来看我,说好了成都见的呢?”   倪芝夹着电话,拎起托运的行李,玩心大发,“快了,还要几天。”   嘴上说着,却一路按地址寻过去。好在前段时间冯淼过生日,倪芝要给她寄生日礼物,知道她换了租房的地址。   小区比她想象中高档许多,看来冯淼是开始接活了,手头宽裕。   一个男人开了门,头发乱糟糟,穿着短裤,套了件皱巴巴的衬衫,露出里面古铜色的上半身。   单手撑门,一脸不悦,“谁?”   倪芝再次看了眼门牌,201,没有错。   她心下想着冯淼给地址实在糊涂,万分抱歉地低头,“对不起,我朋友给错我地址了。”   这男人眯着眼睛,到底是没发火,一脸阴郁地关门。   没想到下一刻门又开了,冯淼气喘吁吁地露了脸,穿了件男士T恤当裙子。   “我去。小芝,真是你,我就说像你声音。”   倪芝终于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早知道我提前跟你说一声了。”   “没事。”   冯淼揉了揉自己一头卷发,把门后站着的男人拎出来,这一会儿功夫,他已经把衬衫扣子扣上了。   这男人把发型勉强拨回去,竟然是微卷的半长发,颇有些倜傥之姿。他收敛了怒意,一对儿桃花眼似笑非笑。   “认识一下,在下谢别巷。”   冯淼一巴掌拍他肩上,“神经病,说的这么文绉绉。”   她拉倪芝进来,“小芝,进来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雕刻材质的资料,均来自网络。 第27章 黄喉   “我下黄喉了?”   谢别巷懒懒地拎起盘子。   对面两个女人许久没见, 说不完的话,多数时候还是冯淼话多, 连他都被赶到单独一边儿坐。   冯淼看也没看, 光挥手,“下下下。”   谢别巷桌子下碰了她的小腿, “黄喉只涮七上八下。”   冯淼咬唇,同他对视一眼,谢别巷拿起筷子, “记得吃。”   说完他把黄喉倒漏勺里,低着头当真认认真真涮一下提一下那勺子。   倪芝这回倒有些不好意思,对面这男人确实一直照顾她俩,往咕嘟咕嘟的火锅里头丢菜。他涮完黄喉,大概是凑得近被熏得流汗, 等她们夹完了, 他就手甩了把刘海。   其实谢别巷的头发不管怎么看都挺乱的, 是稍有点儿长度的微卷发,看着像欧美男士。再看她旁边一头海藻发的冯淼,两人倒是一脸般配。   冯淼看她拘束, 才想起来没正式介绍过,“小芝, 别跟他客气。其实他是我实习那个工作室的老板, 上班时候总剥削我来着。”   冯淼继续说,“哎,你记得吗, 那次是你陪我去的汶川十年祭画展,我还跟你说过,就是我一直想去的工作室,他其实是我川美师兄。”   只不过这回不仅去了,还把工作室老板也一同收入囊中。   谢别巷笑了笑,“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哪有你这样的师妹。”   冯淼瞪他,“我怎么了?”   学艺术的有这样风流烂漫气质,也就不奇怪了。   经冯淼这么一提,倪芝才想起来,为何陈烟桥替她画的纹身图样那么熟悉,似乎是在画展上见的,只不过她艺术细胞匮乏,没能总结出什么。   说来倒是一种缘分,或许正是因为那场画展,她才听何沚的选了震后缅怀的题目。冯淼也因此申请了一直想去的工作室,认识了这位谢老板。   刚才两人已经把许久不见的话,都说差不多了。   话题回了三人身上,随口拣着他们学美术时候的趣事讲,都能说上话。看着谢别巷像有些清高的画廊工作室老板,实际上蛮照顾冯淼,还主动问倪芝。   “吃得惯吗?”   倪芝点头,“我寒假就来过一次,阿淼带我去吃了好些家。”   谢别巷放下筷子,倒有一大半像是说给冯淼的,“说起来火锅,我以前有个兄弟,他家里就是开火锅的,我们最喜欢在宿舍吃他做的火锅,可惜这家伙懒死了,一顿火锅能换好几份作业。”   冯淼撑着脑袋,“你们那时候作业是些什么?”   谢别巷勾唇,“你确定要听?”   冯淼撇嘴,“有什么不敢听的,我和小芝什么没听过?”   “你们现在基本功,跟我们以前根本没的比。而且我们方向偏西方雕塑,跟你学的木雕泥塑不一样,每学期都有人体写生。”   冯淼笑,“然后呢?”   “我那个兄弟画人体叫个一绝儿,走米开朗琪罗那个路线的。因为原本我们画正常人像时候,开始相互练手当模特,他说他没见过衣服底下什么样,就不肯动笔,以免画得不准坏了名头。鬼都知道他这是借口,画穿衣服的人像要看什么不穿衣服的啊。可就这样,我们系的女生,不分年级,都愿意来给他当人像模特。他后来画人体自然就练出来了。”   这话要是换一个人说,都是中年油腻的嘴脸。   谢别巷靠着椅背,眯着桃花眼,偏偏能说出风流不羁的味道。   冯淼佯怒,“你这说的,不会是你自己吧?”   谢别巷坐正了些,仍然是勾着笑意,“我像这样敢做不敢当的人么?确实是我兄弟。只不过后来,他改邪归正,一头栽小青梅手里了。拽得要命,还是死撑着当年吹的牛。到人体写生时候只肯画同性,异性的作业,就靠火锅跟我们换。”   他想起来十年前在宿舍吃过的滋味,叹息一句,“唉,可惜吃不到了。”   冯淼其实没跟谢别巷在一起多久,工作时候两人都专心致志,私人时间里只知道说些肢体语言。她也极少听他讲往事,忍不住好奇问他,“为什么?”   谢别巷顿了顿,摇头,“他太拽了,现在没作业求我们。”   “你不是说,他家里是开火锅店的,不能去他家店子里吃?”   谢别巷的桃花眼垂低了,“不行。”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烟盒儿,上面趴了只憨态可掬的熊猫,问倪芝,“介意吗?”   他们其实都吃差不多了,倪芝摇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冯淼也伸手捏了一支烟出来,看谢别巷点燃了烟。   欠了身,隔着桌面儿凑过去,要用烟头对着他烟头点火儿。   倪芝瞳孔微缩。   他们那儿讲究,对烟死婆娘,烟头对烟头,就是对烟。这话,还是冯淼告诉她的。   冯淼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   果然,看对面谢别巷微微偏头,刘海甩到一边。   面露警告,低声道,“冯淼,别闹了。”   冯淼火气窜得快,“舍不得了?”   倪芝伸手拽了拽冯淼的手腕。   冯淼当没感觉到,看他的眼神里丝毫不退让。   谢别巷讽刺地笑了声,“行,不就是迷信么。”   他说完自己凑过去,“谁怕谁孙子。”   眼见烟头到她边儿上了,冯淼坐回来,语气讪讪,“算了。”   等到晚上两人洗过澡,裹着浴袍,趴阳台栏杆上聊天时候,倪芝才开口问了她。   “你和那位谢老板,到底怎么回事?”   冯淼又摸了支烟出来,躺到藤椅上,闭着眼睛抽,“没什么。”   倪芝也不着急,反正她总归会说的。   烟.巷工作室年年有一个指标,给川美雕塑系的同门师兄师妹实习名额,大神亲自带,可留用。这对于如今在圈子里还算炙手可热的工作室而言,几乎是刚毕业就直上青云的捷径。   而且因为烟.巷工作室的老板,不怎么管事儿,随便出道题,让教授收作品再打分,录用第一名,相对公平。冯淼对烟.巷心驰神往已久,今年的题不知熬了几个通宵,漂漂亮亮地拿了个第一。   却得知,烟.巷工作室今年不收人,推荐她去别的大咖工作室。   冯淼接完电话,直奔系主任办公室讨个说法。   系主任到了期末,也是忙得焦头烂额,指了指角落办公桌那儿,“正好,你师兄还没走,你自己问他吧。”   冯淼这才看清,背过去的转椅那儿有个人。   那人闻声用长腿一撑,旋转过来,正面对着她,“师妹,你作品不错。”   冯淼咬牙,“言而无信,你这样的人配当师兄吗?”   谢别巷笑得没所谓,“行,谢别巷,你应该知道,叫大名一样。对不住了,今年确实不招人,我会把你推荐给朋友。”   冯淼气势汹汹,“你们也太不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了。给我个理由,我怀疑是刻意针对我,否则年年招人,怎么到我这儿就不招了。”   原本是余婉央开口,问他还有没有实习位置。当年余婉央还是个小屁孩时候,跟她姐和陈烟桥屁股后面,缠着要学画画。没想到真受他们影响,最后学了油画读了研。谢别巷想亲自带,这个名额落她头上,自然只能拒绝冯淼。   谢别巷看了冯淼两秒,海藻发漫画眼,像海的女儿,就差月光的波光粼粼映衬人鱼尾。   “要理由?”   他从转椅上起来,“你太漂亮了,不适合共事。”   冯淼愣了愣,直到他出了办公室许久,一路追下去,终于在他走之前拉开车门。   “谢别巷,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倪芝整个人趴在栏杆上,笑得肩抖个不停,这确实是冯淼能干出来的事情。   冯淼声音闷闷,“别特么笑了。”   好景不长,到季度末,烟.巷的投资方例行对账,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   整个工作室的人,开口都是“嫂子”。   这个女人瞥了眼,把眼睛瞪出血丝又死死咬唇的冯淼。   跟谢别巷开口,“悠着点儿。你儿子想你了,你是不是答应了他周末去玩?”   谢别巷嗯了一声,把人送出去了。   倪芝叹了口气,她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谢老板,她看出来谢别巷对冯淼确实是上心且照顾的。连带她这位闺蜜,她都说了出去住酒店,谢别巷让她先住下,回头帮她留意实习附近的租房。   她回头拍了拍冯淼的肩,“阿淼,如人饮水。”   冯淼又不知道在藤椅上躺了多久,才回房间。   隔着房门隐隐听见谢别巷在打电话,她又折回沙发上蜷着吃薯片。   谢别巷晚上提起来陈烟桥,就想起来不知他最近如何。   电话捏在手里转了几圈。   “老陈,银杏木玩得怎么样?”   陈烟桥放下刻刀,揉了揉后颈,看见蓬莱在角落探了个脖子,想起来两天都没喂它了,一边儿打电话一边儿开冰箱拿肉。   “还在刻呢,比以前那些料子差多了。”   谢别巷嗤笑,“你还当你是二十岁啊?将就着刻吧。你到底是刻什么啊,我上次都忘记问你了。”   陈烟桥手下刀起刀落,笃笃几下,肉片切得薄如蝉翼。   谢别巷开玩笑,“怎么着,问你两句,菜刀都上了?”   “喂蓬莱的。”   陈烟桥沉默了半晌,“你应该知道我想刻什么。”   谢别巷试探一句,“小湄?”   电话里是一声几乎微不可察的嗯。   男人之间,谢别巷丝毫没顾着他低落的情绪,“不顺便把自己刻出来,给我看看?”   “你现在没我帅了吧?”   这话把陈烟桥都惹得抿了唇,慢悠悠地蹲下来。蓬莱闻到肉味儿往盆子边儿上凑,陈烟桥耐心极好,看蓬莱吃完一片再仍一片。   这才反问他,“你觉得呢?”   谢别巷低笑,“行了,不管怎么着,你少白头人家觉得你忧郁,以前我们系女生怎么说的来着,想住进你眼里替代你眼底的愁云。现在越颓废越招女人喜欢是吧?”   陈烟桥又看蓬莱吃了片肉,终于搭腔,“不像你,是越来越招女人讨厌。”   谢别巷啧一声,“行啊,你这是要回来的架势啊,想叫板了。”   “没有。”   “那你怎么今年想起来?十年都过去了,守着小湄,刻刀从来没敢动一下。”   陈烟桥扶着膝盖站起来,给蓬莱的盆子里换了水。   “就是因为十年了,我不想又拖到下一个十年。”   “行吧,随你。”   “你说,”谢别巷想了想,“当年要是你的那份儿股没折出去,现在都多少了,后悔吗?”   那年陈烟桥腿还没好,就在成都待不下去了,死活要去滨大。谢别巷劝不住,说人都走了,你去哈尔滨有意义吗?陈烟桥瘸着腿去了。   谢别巷那段时间忙融资,精力有限。后来再问,知道他在滨大旁边租了个店面开火锅店,因为余婉湄说过哈尔滨的火锅不正宗。   他知道陈烟桥手头还有点钱,没劝他,觉得他有事儿折腾一下也挺好的。   后来过了一年半载的,陈烟桥突然就说了,如果有人注资,就把他的股份回收吧。谢别巷这回是真火了,把你名字放前面叫烟.巷,当初两个人一手建起来的工作室,不管不问就算了,现在是彻底想撇清关系了。   陈烟桥说,要给余婉湄买墓地立墓碑,要在寺院里请往生牌。   谢别巷气得什么都摔,行,我给你。烟.巷以后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你别有后悔的那一天。   陈烟桥语气淡淡地,“后悔什么?”   他看了眼客厅挂的钟。   “我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还是50个哟!   不知道是我的网络问题还是晋江自己问题,发红包系统转不出来,我要晚上再能补昨天+今天的了。   来个深夜通知,8.9开始倒V啦。从17章开始,本来很想为爱发电,完结再考虑。但是不V就只有两个榜单,还是想让多点读者来心疼我们烟叔。   这几天一定多写点努力让你们省点币!   记得下载哟! 第28章 郡肝   倪芝显而易见地晒黑了。   而且流了一下午汗, 边吃火锅又还在淌汗,后颈上濡湿地粘了几缕儿发丝。   相比之下, 对面坐着的冯淼就优雅多了, 一头海藻发造型都没变过。   冯淼问她进度,倪芝摇头。   连守门儿的端着瓷缸看报纸的老大爷都说, 她来的不是时候,早仨月赶上汶川十年公祭就好了。档案室这波人从年初忙到五月份,接待不完的个人、记者、媒体、有关单位, 现在好不容易重新规整了资料,自然是不愿意搭理她的。   冯淼心疼她去档案馆蹲了几天的辛苦,抱怨两句,“你们这什么破题目啊?研究震后缅怀,这么沉痛。就没有正常一点儿的吗?”   倪芝给她解释, “我的已经很正常了。我师兄研究拾荒者生活, 有个师姐研究失独老人。不过也不是各个沉痛, 有个北大社会学博士,人家论文题目就很清奇,研究打印店老板为什么都是湖南人。还有篇也出名, 卧底深圳皇岗村,调研婚外包养, 俗称‘二奶村’。”   冯淼咯咯笑, “这不是好玩多了嘛。幸好我们专业没这些沉痛的,不然我可真毕不了业了。”   谢别巷单手撑在冯淼椅子后面,听着发笑。   冯淼被他笑得发毛, “干嘛?”   谢别巷伸手给她俩捞了郡肝,才半敛了笑意,“当我面儿敢这么说,嗯?”   “雕塑系的论文就没有这些么?残缺肢体的美感意义,《哀悼基督》赏析,人体解剖学在雕塑创作中的应用,还要我继续说么?”   冯淼趴桌面上,嘟着嘴,“谢教授,我不说话了。”   谢别巷眯着眼睛,“教授?”   到底是顾忌着倪芝在对面,谢别巷没继续逗她,岔开话题。   晚上冯淼洗完澡出来,嘴里叼着细长的女士烟还没来得及点火儿,就接到倪芝电话。   冯淼洗澡时候,谢别巷说替她联系好了十几个访谈对象。另外还有一个朋友,在青川县下面的居委会工作,还可以提供一些资料。   倪芝连声道谢,谢别巷说,对他这样的老成都而言,不过是小事一桩,不用在意。   说到底,谢别巷说得再怎么轻巧,也还是看着冯淼的面子,是上了心的。   冯淼挂了电话,愣了几秒,这才把手里夹了半天还是没点燃的烟塞回去。   谢别巷消无声息就帮她闺蜜解决了棘手的问题。   这也是谢别巷吸引她的地方,痴长她十年的岁月里,是一笔一笔的阅历和游刃有余。可惜这世事两难全,十年里生命的厚度,让她看不透他摸不透他。   她蹑手蹑脚进了屋,伸手捂了谢别巷的双眼,凑近他耳边吹气。   “谢教授。”   谢别巷没被吓着,声音平静,“松手。”   他没急着拉开她的手,倒是先把桌面上正在翻看的文件反扣住了。   冯淼没戴隐形,压根儿没看清是什么,但看他这样防着她的举动,自讨没趣地松了手。   她一向忍不住脾气,语气反讽,“你放心,我唯一想看的,只有你的离婚协议书。”   谢别巷没动火儿,“别闹,正事儿。”   过了几日,陈烟桥听见敲门儿声,手里顿了顿。   把手里的活儿仔细收了放桌子上,才揉着膝盖披衣服起来开门儿。   门外的赵红已经等了许久,被吱呀的开门声吓了一跳,“我去,桥哥,你在家呢?我去你店里大伟说你都几天没去了。”   陈烟桥勉强应了一声,他一下午没喝过水,嗓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赵红说了一通话才仔细打量他,逆着光看陈烟桥,虽然是带着模糊的光晕,但是也能看清陈烟桥的眼底尽是红血丝,眼下尽是黑青。他胡子更是不知道多少天没有刮,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形状,隐隐跟鬓发连起来了。   这回她说话都不利索了。   “桥哥,你这是…”她想了想,“生病了?”   陈烟桥皱眉,“没有,什么事?”   赵红面露担忧,还是没忘自己来的目的,“我那个果摊儿,现在接了快递驿站。呐,你的快递。”   赵红把一个快递的文件袋给他,“放了好几天了,桥哥你没收到短信吗?我都没留意看,下次你有快递啊买了啥的提前跟我说,我直接上楼时候给你带上来嘛。”   陈烟桥刻了一下午,他手腕本来就使不上力,因为刻得精细,一手捧着一手雕刻,两只手提着腕儿都没敢松过。   他嗯了一声,手刚从身侧抬起接快递,才察觉到自己的手用力久了,在微微颤抖。   他不想让赵红看出来,把左手半背到背后,轻轻转动手腕活动了两下。   陈烟桥接过来快递,“谢了。”   赵红风风火火地,“跟我客气啥,我是回家拿饭盒儿,顺便给你带一下,那我先走了。”   对于从不网购的人而言,快递是很稀罕的物件儿。   陈烟桥没什么印象最近该有寄给他的东西,拿着快递袋边往客厅走,上面的铅字因为屋内光线昏暗,仿佛叠着重影,收件人确实是他的名字。   走了没两步,又倒回门边儿上,开了灯。   如果不是要看快递单,都不会察觉,白昼到黄昏,不过是在刻刀尖儿旋转一刹那的事情,此刻窗户外几乎不剩多少天光。   陈烟桥苦笑,怪不得自己刻到后来,双眼酸涩难以视物。   要论讲究,雕刻这回事儿,还是自然光下线条最柔和流畅。   以前上学时候,雕塑光影是一门儿选修课。高超的雕塑大师甚至以光影代替刻刀,一天里不同时辰的光线都能赋予同一个雕塑不同韵味。   他仍在适应屋内骤然明亮的光线,门又被叩响了。   还是赵红的声音,“桥哥,开门儿。”   陈烟桥随手把快递搁在鞋柜上。   赵红拎着一袋儿药,她说话带着喘,“桥哥,我想了想你这样还是不行,你嗓子都成这样了,我给你带了几盒药。都是些清热的药,平时我喉咙不行了也随便拣着吃。”   赵红嘴皮子快,说了一串儿也不秃噜,“怪我这几天没给你带水果,缺维生素我跟你说,你等我晚上给你带一兜子梨吧,润嗓子。”   赵红见陈烟桥仍没接过药,她不放心,干脆推了门儿挤进来。   “行了行了,你们这些男人啊,自己生活就是够呛。我看着你吃下去。”   她轻车熟路,看陈烟桥一脸疲惫地坐回沙发上,她自己拎了暖水壶和瓷缸。   “桥哥,你这暖壶,怎么都是空的?”   “恩?”   陈烟桥看了眼,他也想不起来多久以前烧的水了。   赵红没等到他回答,就脚下生风地进了厨房。   厨房里一片狼藉。   陈烟桥自己做饭一向是油盐酱醋随便往旁边搁,虽说原本也没有多齐整,但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模样。   水池里丢着没洗的碗筷碟子,起码有七八个,上面还残留着剩菜。灶台不知道多久没擦过,全是油渍。垃圾桶里连垃圾袋都没套,扔了些烂菜叶和其他垃圾,因为夏天的高温,已经有些不太好闻的气味了。   “桥哥,你这乱糟糟的,上次啥时候倒的垃圾啊?”   陈烟桥也不答她,踱进厨房,“我来收拾吧。”   赵红一脸嫌弃,“行了吧,你不是病了吗?我给你烧好了水,灶台上,你自己灌了吃药吧。”   看他连暖水壶都端的磕在灶台壁上,赵红在衣服上擦了把洗碗湿了水的手,接过暖壶,一边推陈烟桥往外走。   “你坐着去吧。”   赵红动作麻利,没一会儿给他收拾完了,锅碗瓢盆儿全归原位。   翻了冰箱,里面只有袋儿过期的面包,她又风风火火跑上楼拿了之前冻起来的饺子,煮完了端陈烟桥面前。   “桥哥,我该走了,果摊儿离不了人。你自己吃饺子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陈烟桥这一筷子下去,胃里火烧火燎的。   上顿儿可能是早上吃的冷面包,坐着缓一缓的功夫,手机在茶几上呜呜地震起来,把探着头等着吃东西的蓬莱吓一跳,一脑袋缩回壳儿里。   “老陈,收到快递了吧?”   陈烟桥有些诧异,“你寄的?”   他搁下筷子,起身去拿了放鞋柜上的快递,慢慢撕开。   谢别巷把事情传达到了,就不着急,等他撕开自己看。   烟巷艺术工作室有限公司章程。   陈烟桥翻到第二页,股权结构写得一清二楚,他持了7%的股。   他皱着眉,“什么意思?”   谢别巷就等着听他这样诧异又惆怅的语气,笑得得意,“自己看啊。”   当年烟.巷是他俩一起办下来的,虽然法人是谢别巷,后来出了事儿,他办了个委托公证,自从去了哈尔滨就再没管过这些事儿。   但陈烟桥不是没经手过这些手续,他明白,自己的股份就是被稀释了,当年的50%,谢别巷根本没卖。   那么十年前,谢别巷给他的钱是哪儿来的。   陈烟桥揉了揉眉心,“说吧。”   谢别巷摇头,“你现在愈发无趣了,我不逗你了。那年我都谈妥了,临脚一门儿的事儿,可我他妈的看着烟.巷的牌子,你一个字我一个字写上去的,我就他妈的舍不得。就把你之前留下的画儿和雕塑卖了,抵了棠杳的债。”   宋棠杳正是谢别巷名存实亡的妻子。   那些年的股份不值几个钱,宋棠杳替她爸不压反抬,就这样谢别巷也舍不得卖。   陈烟桥长叹一口气,“巷子,我欠你的。”   “别煽情了。老陈,你的作品,还是挺值钱的,我还赚了。”   这话哪有谢别巷说的这么轻松,两人年少得志,却远不到名声鹊起的地步。他挨个儿求爷爷告奶奶,把陈烟桥痛失所爱因此封笔的事儿四处宣扬,圈子里一半儿是川美的师兄师姐,半慈善性质收了他的作品,给陈烟桥凑了笔跟股份差不多的钱。   只除了那副《他看见了玫瑰》,那是陈烟桥在余婉湄走后画的,交代让谢别巷替他烧了。谢别巷不信这个,还是替他留下来了。   不过后来,烟.巷做大了,谢别巷又封了口,圈子里知情人他都打过招呼。于是大家都只听说这段儿轶事,却不知陈烟桥姓甚名谁。   连冯淼好奇之下问他,他也三缄其口。   冯淼只气得骂他,故弄玄虚,本来就是为了这段故事想进烟.巷,结果白来了。   陈烟桥那边沉默许久。   男人之间的情谊,总是沉默的。   谢别巷安慰他,“歪打正着,后面因为你的事儿,烟.巷都快传成神话了。”   陈烟桥嗓音更低沉了,他开口,“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因为,”谢别巷曾经想给兄弟留条后半辈子的活路,他何尝不知道十年过去了,现在跟陈烟桥理由一样,看他稍有松动,刺激他一把,不想又拖到下一个十年。   话到嘴边,转个弯儿,“老陈,我是想说,要不现在把股份还给我?”   陈烟桥抿唇。   他看了眼望眼欲穿的蓬莱,轻声说了个“滚”。   后面就剩一阵儿嘟嘟忙音。   谢别巷放了电话去哄冯淼。   要说改主意的人,也不止谢别巷一个。   倪芝这几日访谈结束,终于能安心实习了。她虽然没有找北上广深的实习,但企业还不错,是一家低调且有实力的新秀咨询公司。   晚上回来还有空整理一下访谈资料。只不过让她迷茫的是,十年对他人而言和对陈烟桥而言完全不是一个生命长度。   她第一个访谈对象是陈烟桥,她就认定了震后十年的创伤是剧痛的苦楚的难以愈合的,甚至想为这些人做些什么。   采访了许多人,都是亲身经历地震,十年过去,地震的伤痛在他们身上,都显得轻描淡写。祭拜方式五花八门儿,苦中作乐。   谢别巷给她找的访谈对象不是敷衍,各色工作和家庭背景的人都有。甚至还有羌族村寨里的居民,问及地震,说是家里的小孙女震没了,儿子媳妇儿在城里打工又生了一个男孩儿。   看出来倪芝的迷茫,谢别巷那位在青川县一个居委会工作的朋友边笑边说,“你不懂,我们四川人是地震了爬起来,还要接着打麻将吃火锅的。”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倪芝又收了何沚的邮件,说今年滨大刚评完双一流,整个学术审核机制都提升了一个档次。如果她想进课题组,假期还需要做不少工作。   何沚是劝退型导师,倪芝不是第一次知道。何沚建议她再仔细考虑一下,如果想深造读博,可以继续,如果没有这个打算,她个人建议她量力而行。   倪芝虽然倔,又不是分不清楚找工作和写论文哪个重要。   回了个邮件,表示放弃了。   倪芝想了想,在手机通讯录里,没往下翻几个,就是陈烟桥。   这年头没什么人发短信,她还是发了。   “九月时候你给湄姐扫墓,我能一起吗?”   果然没等到陈烟桥的回复。   作者有话要说:  1.为什么学校打印店老板大多是湖南人,来自《新化复印产业的生命史》,作者冯军旗。   2.深圳皇岗村这篇论文资料来自社会学视野文章《‘混’在二奶中:一位社会学博士的观察与思考》,作者肖索未。   外行作者尽力了。   既然是七夕刚过,77个红包! 第29章 折耳根   缺了水人就要蔫儿巴, 缺了水的屋子则像蒸屉。   三十来平的房间里,人似乎一同被暑气蒸干了。   赵红一点儿一点儿给陈烟桥的屋子里添水汽, 把烂了的菜叶儿扔了, 暖水壶里添了水,灶台上煮上东西, 又用水喷子在屋里洒了一圈儿水。   她蹲下给蓬莱的盆儿里换了水,蓬莱懒懒地窝进壳儿里,一动不想动。   它主人跟它一样一样, 精神不佳地坐在沙发上。   陈烟桥单手揉太阳穴,另一只手里拿了份不知几个月前的报纸,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这几日赵红每天都过来,要不替他带了饭菜,要不替他随便下点面条儿。他便找了个箱子搁茶几边儿上, 好随时把刻了一半儿的物件和素描本一同塞进去。   虽说欠了余婉湄十年的画儿, 陈烟桥并没有打算画上十厚本子。这些天这般废寝忘食, 不过是他习惯如此。   以前谢别巷还调侃过,兄弟如手足,作品如女人, 未完成作品就像上了一半仍躺在床上的女人。   只不过现在手法生硬,腕力不足, 雕刻出来像寡淡无趣的稚童少女, 聊以慰藉。   厨房里的灶台上,下挂面的水还没开。赵红换完一圈儿水,想起来陈烟桥的习惯, 他的床头柜上永远放一杯水。   不是半夜解渴润嗓,他从不喝,是为了在恍然惊醒时判断是否地震。   赵红提溜着暖壶进了屋。   果然,哈尔滨在北方城市里已经不算极其干燥了,就这样那杯水,也只剩不到半杯。   她边把水重新灌进去,边透过门缝,瞥了眼已经靠着沙发假寐的陈烟桥,心疼他不懂照顾自己,生病以后生活过得一团糟。   蓝白格子的床单沿儿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烧焦的洞,看着像烟头烫出来的。   赵红把暖壶放地上,把床单的皱褶扯平,又把被子叠好。被子和枕头下有两个硬梆梆的本子,她硌了手,才拿出来,随手翻了翻。   赵红愣了愣,一页一页竟是满登登的素描。   沉甸甸的本子,厚重的笔迹。她屏住呼吸,颤抖地抬手去摸,粘了铅笔的碳渍,好像摸到陈烟桥心里的一声喟叹。   她一直是知道陈烟桥有故事的。   这样的男人,每一个呼吸和冷峻的眼神里,都写满了故事。   到后来知道了他的故事。   赵红曾经以为,就算他心里背了许多道枷锁,她已经是离他最近的一个人了。今日才发觉,她所以为的知道,不过是他可怜她,也可怜自己,才说了几句过往。   她不知道的陈烟桥,竟然是全然陌生的。   这样的画儿,像神仙画的,中央大街、老道外、索菲亚教堂,比她亲眼见的都美。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和她一样层次的小店老板。他不同她讲,不过是不愿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赵红又瞥了眼在沙发上疲惫假寐的陈烟桥,她知道应当放回原处,却仍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心里愈难受愈想翻看。   颤巍巍地翻到一页,看了半晌,眼泪憋在眼底打转儿。   终于忍不住猛地扣上,往床头柜上一扔。   客厅里昏昏欲睡的陈烟桥听见响动,“赵红?”   赵红抹了抹眼睛,“没事儿,你这太埋汰了,我给你收拾呢。”   陈烟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细听了一声稍长一声稍短。   他听着声响不对,站在房间门口问她,“碰伤了?”   赵红摇头,匆匆出去了。   “没事儿,你还不知道我嘛,做活儿太糙了。我先走了,你记得吃面。”   赵红走了以后,陈烟桥又从纸皮箱子里拿了未雕完的根雕。   如今雕刻要简单许多,左右不过是给余婉湄的,省去了那些配淬、着色上漆的步骤。   等门再被敲响时候,他看了眼钟表,竟然已经晚上十点了。   不过像是赵红去了片刻复返的时间。   陈烟桥照旧慢慢起身。   外面的大伟已经等不及了,“桥哥,桥大爷,老板,你在不在啊?”   陈烟桥的衬衫套到一半,干脆甩回沙发上,起身开门,语气疑惑。   “大伟?”   往常这个时间,大伟已经去赶末班公交回家了。   最近夏天生意寥寥,他又不在店里忙乎,还特意说了让大伟早一会儿关门赶车。   大伟一脸无奈,“桥哥,我给你打电话发短信,你怎么都不听不看呢?”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咱那个火锅底料,你一周不得炒一回吗?现在一点儿囤货没有,我跟你说了好几天了,以为你心里有数,晚上就会回店里炒。”   “您老可真甩手掌柜,”大伟忙了一晚上满头大汗,似乎还累瘦了一圈儿,“要不明天先不开门儿了?没法开啊。不然客人来了,咋说?我要跟人说,咱用清水涮行不行,人肯定说还不如自己在家白水煮呢。”   “没事,”陈烟桥清了清嗓子,“我现在去吧。”   大伟瞪大眼睛,“我去,现在?”   陈烟桥应了一声,就往屋里走拿东西。   他把门让开,“大伟,你要赶不上车,今晚可以在我这儿凑合。”   大伟掏了掏耳朵,“桥哥,你没事儿吧,大半夜黑灯瞎火的,人以为火锅店闹鬼了。”   看了眼陈烟桥压根儿不搭理他,讪讪地,“哪有我们桥哥这么帅气的鬼。”   大伟住的地方是合租,能睡陈烟桥这儿求之不得,他试探着又问一句,“那我进来了?我身上可是臭烘烘的汗啊,你可别嫌弃我桥哥。”   陈烟桥从电视柜下抽屉里翻了个口罩出来,塞进裤兜里。   看大伟已经挤进来了,“桥哥,你这门口咋的还有水果呢,差点儿给我摔个狗啃泥,四仰八叉那种。我给你拎进来了啊。”   大约是赵红,不知为何她没敲门,就光放门口了。   陈烟桥从鞋柜抽屉里拿了钥匙,回头看一眼瘫在沙发上的大伟。   “你自便。”   四川火锅的底料,夜深人静炒得最好。他从记忆起,家里的火锅店就是深夜再打烊。   父母不像他这般惫懒,打烊了不过是另一项工作的开始,漫长地准备原料再炒底料,整个流程花个三五小时也是常见的。   炒底料需要匠心,秘方和诀窍,都在那么大一口锅,那么长一柄勺儿里,亲自守着火,闻着味儿,就是绝味。只不过儿时他贪玩没心思学习,打着帮忙的旗号,打完下手就在旁边儿玩手机,好在学了个差不离。   后来家里把店开到成都去了,把爷爷接过去了。   不知现在家里,在深夜炒火锅底料的是谁了。   陈烟桥摘下口罩,空气中仍是呛人的火锅味儿,他嗓子又干又涩,低低咳了几声。   他出了厨房,到柜台拔下手机充电器。   如果不是大伟提醒他,他都不知道自己手机已经没电关机好几日了。   他一向不翻短信,这回听大伟说给他发了许多短信,又慢慢挨个看。   多数是些垃圾信息,卖楼的,卖□□的,高利贷的。   赵红说的,快递信息。   还躺了条倪芝的短信。   “九月时候你给湄姐扫墓,我能一起吗?”   时间已经是好些天前了。   他慢慢把垃圾短信挨个儿删了。   终究还是没回复她。   又咳嗽了两声,陈烟桥不打算再绕回厨房走后门,再咳上一通。拎着钥匙从正门儿出去了,慢慢拉下卷闸。   这个点儿的桥南街,因为毗邻滨大,还有些个酒吧没打烊,里面仍有肆意挥洒青春的年轻人。   有人歪歪扭扭走出来,哇地一声吐在路边。   陈烟桥皱着眉,低着头避开。   没走两步,又看见一个鸡窝头的男人,蹲在半地下的麻将馆门口抽烟。附近就这么一家麻将馆儿,老板还算厚道。街坊都是老年人打麻将是消遣为主,只赌十块以下的票子,到年关就低调点儿,就这么一直开了许多年。   门口蹲着的鸡窝头男人,黑眼圈重得像几个月没睡过觉,隐约有些眼熟。   听见陈烟桥走过的脚步声,鸡窝头三角眼的男人抬了头,咧嘴就乐了。   “这不是我们陈老板吗?”   何旭来笑得牙口泛黄,往中间巷子里闪烁的按摩招牌瞅一眼,“出来大保健?”   “没想到桥哥装得挺好,”他站起来,拍了拍陈烟桥的肩,“男人,都懂。”   陈烟桥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打了通宵的麻将。   冷眼看他,“放手。”   何旭来又想起来他拿烟头烫他的狠劲儿,缩了手,讨好地替他抚平衣服上的褶。   “不承认就不承认,”他低声嘀咕一句,又开始抽烟,“桥哥慢走。”   陈烟桥握拳又咳了一声,“你打麻将,我管不着。”   他语气警告,“别顺手牵羊,别祸害姑娘。”   何旭来的三角眼骨碌一转,“桥哥,我明白我明白。”   他现在也觉得自己昏了头了,倪芝不过是个看着风尘其实咯手无趣的丫头片子。   他轻蔑地笑了声,“你放心。不是我说,我才看不上那种干瘪黄毛丫头。”   陈烟桥没再说什么,回家里看大伟睡他床上,鼾声一声儿比一声高。   反正离天亮也不远了,洗了把脸,坐回沙发上。   沙发板子硬,躺不下去,就把腿搁茶几上,闭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妈蛋,写得我都要急眼了。   下章一定对手戏!!   应该十章以内,就会有点儿感情进展。   我现在才发昨天红包哈宝贝们别急,今天100个!   多啰嗦几句,其实这篇文呢,我基本上抹掉了主角关于感情方面的心理描写,希望通过动作和情境侧面展现。我说一点儿这章里就有的,这么久了赵红不知道陈烟桥会画画,但是在中央大街上,明明倪芝没认出来他,他还是主动喊了她。不是说他瞧不起赵红,这跟倪芝心里是一样的,他希望有个能同层面精神对话的人。   我不能说他动心了多少或者到底有没有动心,以免破坏你们自己的阅读感受,我只说我个人理解,对于烟叔这样的人来说,我也塑造了他的性格缺陷,自命清高加大男子主义。倪芝面前,他愿意展现自己部分真实内心,和愿意展现大男子主义这一面,肯定是特殊存在了。   当然,看文就是图个轻松不费脑,如果觉得分析这些细节获取某种阅读满足感不是阅读需求,那完全可以慢慢看,囤几天这样。   作为一个短小选手,我比你们急。   说了一通话,我拒绝承认,是我第一次写这么长篇幅的心里没底给自己找理由。   哈哈哈晚安啦! 第30章 贡菜   一个多月的暑假回来, 迎接倪芝的,是扔出宿舍门的一个漱口缸子。   伴随钱媛的骂咧, “给他脸了, 我靠。”   倪芝挑了眉,站在门口, “怎么了这是?”   钱媛一回头才看见她,“小芝?”   原来是放脸盆儿的架子被她弄倒了,各色盆子、杯子和牙刷洗面奶落了一地。北方每个宿舍里都有这样的铁架子, 三棱柱形状,从上到下五六层,一人一层。剩下多出来的两层放洗脚盆儿和洗衣服盆儿。   刚入学不久有次专业聚餐,不知怎么说起来的,男生们都大吃一惊, 说他们一个盆儿就解决了。女生们面面相觑, 追着问怎么做到的。   不过是洗脸用脸盆, 洗衣服用洗衣机,洗脚直接一抬腿儿蹬水池里。   晓晓被这阵仗也吓一跳,摸到眼镜戴上, 扒着床上栏杆起来瞅一眼。   她最近赶开题报告赶得昼夜颠倒,刚才是躺在床上跟钱媛聊天, 钱媛说起来林致然一激动, 往后一撑把脸盆架子撞倒了。   倪芝进来,放了行李箱帮忙捡牙刷。   晓晓便没下床了,“小芝, 你怎么才回来?没两天开题答辩了,你写完也改完了?”   倪芝上学期还想为震后创伤人群出一份力,开题报告确实已经写完了。不过这学期又出新政策,连开题报告都要提前交换导师批阅个意见出来,她回来以后这几天肯定也闲不下来,要按指导意见修改。   “没开始改呢,这几天要熬夜了。”   晓晓摘了眼镜,“唉,赶紧熬完这几天,很快宣讲会就开始了,破论文别耽误我找工作。”   钱媛单手把架子扶起来,跟倪芝一起一层一层归位。   她看了眼倪芝,还是忍不住,“我假期,在红博碰到林致然了。”   倪芝听到这名字,都愣了好几秒。   不知为何,这半年过去,竟觉得像学院里莫名被结束使命的黄铜西洋钟,失去了度量感,好似已经过了一世纪。   林致然于她,已经是上世纪的记忆了。   倪芝释然地笑,“你说。”   钱媛假期没回家,在红博商场里真冰场里教了一假期少儿滑冰。   “他妈的,我假期约他几次,他好像突然没装着不明白了。他到我兼职那个滑冰场你知道吗,我们俩拉着手滑了一下午。但那个暧昧不清若即若离的我真受不了了,他不把我当兄弟我就憋不住了。”   钱媛看了看她脸色,无波无澜,她继续说,“我就问他到底怎么想的给个痛快话,他说他也不知道。去他妈的他也不知道,这回真尴尬了。”   倪芝想了想,“他或许真的不知道。林致然看着是很讨女孩子喜欢,也是个会玩的,但他不清楚自己要什么。”   “你打住,”钱媛差点一巴掌捂住她的嘴,幸好想起来自己捡盆子摸了一手灰,“我写论文就够头疼了,没空听你的毒鸡汤。”   论文是悬在毕业季的一把刀,随时都能砸下来。   钱媛就被砸成二次开题了。   钱媛老老实实在寝室呆着敲论文,嘴里却是停不下来。   “小芝,你腿上好了吗?”   倪芝直接褪下睡裤给她看烫伤疤,虽然她养伤疤还算尽心,但到如今已经三个月了,祛疤膏在前两个月还起作用,现在几乎无用了。   其实近看,恢复得差强人意,远看就不行了,跟旁边肤色差距还是明显的。   钱媛可怜巴巴,坐在凳子上用头蹭她睡衣,“我错了,你要好不了,我还是把林致然让给你吧。”   倪芝嫌她不知多久没洗头,改论文改的头发都打绺,“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打算去纹身。”   “你啥时候去?”   “这两天吧。”   倪芝在手机里翻起来。   给陈烟桥拨打电话时候,她缩回了手指。   对于倪芝而言,极少有事情是她一次就能放弃的。   尽管他上次没回短信,倪芝还是又发了条短信。   “你上次说过有相熟的纹身师,可以介绍给我吗?”   没想到不过片刻功夫,就有了回信。   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   “道里区西十二街XX号青锈,137XXXXXXXX。”   倪芝犹豫一会儿,在键盘上敲下。   “你能一起去吗?帮我看一下最终样式。”   果然等到她拎着澡筐去完澡堂回来,都没有回复。   倪芝自己跟这位青锈店的纹身师约了时间。   只是没想到的是,这位青锈店的纹身师,也是熟人。   是那天在中央大街友谊路路口摆绘画摊儿的其中一位,因为他仍戴着标志性的棒球棒,虽然换了个颜色,倪芝还是一眼认出来了。   看来街头摆绘画摊儿,当真没法当谋生手段。尤其是陈烟桥那样的杀价方式,人家还没杀到底呢,他就喊了一口最低价。   纹身店面就在中央大街的附街上,这附近鬼佬多,又有不少绘画、文艺生意的店面,已经算哈尔滨做纹身生意最合适的地方了,还能方便这位棒球帽小哥去中央大街上支画摊儿。   棒球帽窝在凳子上打着哈欠,看倪芝进来了,调侃一声。   “侄女来了。”   倪芝想起来,上次陈烟桥介绍她身份,是他侄女。   只能点了个头。   “烟叔说,他给你画过样式?”   不知道棒球帽出于什么心理,或许还是调侃。他这回改了口,不叫桥哥,反而按倪芝辈分叫叔。   “恩,”倪芝从包里拿出来卷得仔细的纸,捏着两边展开,“这儿。”   “啧啧,”棒球帽扫了一眼,“烟叔内心还挺骚动的,这是不是半边儿红玫瑰半边儿白玫瑰的意思?”   倪芝:“……”   棒球帽没再做评价,“你现在伤口啥样?”   入了九月,哈尔滨就降温了。倪芝今天穿了个极宽松的阔腿裤,她弯腰伸手从脚踝开始扁起来裤腿儿,挽过小腿到膝盖。   棒球帽就压了帽檐儿,急急喊停。   “放下吧。”   棒球帽把样式放桌子上,拿东西压着。   他往狭窄的楼梯上看去,喊了一嗓子,“Baby,起来没?”   倪芝疑惑地看他。   “这么靠上。怪不得烟叔叮嘱了,要给你找女的纹身师,”棒球帽笑了笑,“一会儿我多一眼,烟叔还不得骂死我。”   很快是趿拉着拖鞋从楼梯上下来的声音,女人的声音透着股慵懒劲儿,“你就不怕我骂死你?”   倪芝辨认了一眼,好像是那天从背后捂住棒球帽的超短裙女人,只不过她今天没露一双长腿。   原来青锈是夫妻档。   棒球帽调侃她,“你舍不得。”   他把那张纸弹了两声,“Baby交给你了啊,好好给妹子纹。”   他给双方介绍一嘴,“我媳妇儿,你叫莎莎姐就行。这个,桥哥的侄女。”   倪芝补了个自我介绍。   棒球帽说完就出去了,莎莎问一嘴,“你嘛去?”   “抽根儿烟,买早餐。”   莎莎带路,指了指昏暗店面里青灰色的帘子,两人进了屋。   或许是因为叫青锈,把门关上以后,看见里面都是青灰色的壁纸,显得有些废弃破败的风格。莎莎指了指床,倪芝把裤腿儿挽到大腿根儿躺上去。   莎莎把灯开了,对着她的疤痕看了看图样,“基本上没变,我再给你修一修图,你看一眼。”   她还没画完,外面就传来棒球帽的声音,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低哑沉闷的男声。   倪芝隐隐觉得耳熟。   很快她所在的这间房门就被敲响了。   莎莎起身开门,是个戴着口罩的中年男人,手里夹着画板。   陈烟桥把半边口罩摘了,莎莎才认出来,“桥哥,你这是怎么了?”   陈烟桥把口罩戴回去,“咳嗽。”   “你放心吧,”莎莎笑得明媚,“我照顾好你侄女,给她纹得漂漂亮亮。”   陈烟桥点头,声音更闷,“谢了。”   倪芝听出来对话的是他,他脚步一轻一重,在往外走。   她不知怎么就喊了一声,“烟叔。”   陈烟桥顿住脚步。   倪芝喊出来就后悔了。   既然都说出口了,还是接了一句,“我跟你说两句。”   莎莎扑嗤一声,跟陈烟桥说,“肯定是小姑娘害怕了,觉得一会儿会疼,烟叔你去做做思想工作呗。”   门外的脚步声响了两声,接着是一声沉闷的木板轻轻磕到木质门框上的声响。   青灰色的帘子只有一半,朦朦胧胧透着光映着人影。   她看见他穿的鞋上尽是折痕,他洗得起球的灰色裤子,他垂下来的手腕上的佛珠,他夹着的画板,唯独看不见他脸。   她问,“你怎么来了?”   “拿画板,顺便过来看一眼。”   “哦。”倪芝想起来,上次他们收了画摊儿,不知道谁说的帮他把画板寄放到一家店里,大约他说的就是去那家店里拿画板。   他的声音变了许多,哑得像又沧桑了几年。   帘子外棒球帽和莎莎打情骂俏,连吃个包子都能就到底是猪肉粉条馅儿还是大葱馅儿争执,他们这边静悄悄的。   倪芝还是想问他,“你为什么不回短信?”   陈烟桥答她,“回了。”   他说的是,回了她的纹身店地址和电话。   倪芝不满,“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陈烟桥想了想,把口罩摘了,声音清楚些,“你想来,就来吧。”   他说完就夹着画板往大门走。   莎莎重新进来,跟她边絮叨边拿铅笔橡皮修图。   外面隐隐约约还能听见些声响。   明明很模糊,倪芝还是听清了。   “烟叔,啧,以前怎么没发现喊烟叔还挺好听呢。喝两口水再走呗。对了,怎么快俩月没见你?”   “欠了一个朋友十年的画,想一口气补上,就没空来了。”   “俩月啊,画了多少?”   “不多,还刻了几件儿。”   棒球帽这回惊讶了,“你还会雕塑?”   跟素描这些不一样,很多人半路出家,自学成才,比如他就是,甚至还开了纹身店,学雕塑的多半是科班儿出身。   “恩,”陈烟桥没否认,“我原本,就是学这个的。”   “可以啊,下次露两手。”   “不行了,”陈烟桥摇头,眼神平静,“手伤过。”   棒球帽早看出来他有故事,拍了拍他的肩没说话。   玻璃大门响了一声,倪芝在的屋子青灰色门帘儿又飘动了一下。   知道是陈烟桥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周五就是很想瘫着。   今天又没有写到我预计的地方,绝望。   对了,想起来昨天29章一个彩蛋。烟叔床单上的洞,还记得吗,18章里,是跟芝芝吵架他不小心烫的。   憋说芝芝没出镜!   50个!   爱你们50次,晚安!   p.s. 烟叔的称呼感谢纠错 第31章 马蹄   最近纹身倒是再合适不过。天气不冷不热, 不用穿厚厚的裤子勒着腿,两周不能洗澡, 也不至于每天汗流浃背地难受。   倪芝都在盥洗室, 弯着腰在脸盆儿里洗头,身上用湿毛巾天天擦。   九月开题答辩过后, 宿舍楼旁边的活动中心,每天少说有五场企业宣讲会。滨大作为全国理工科前排的院校,来了不少大厂, 效率极高,现场笔试,最快一天内出Offer。可惜对于社会学这样的专业,只能是捎带的了,收了简历说等统一安排面试。   倪芝也陆陆续续去了几场, 投不完的简历, 做不完的网测, 和杀得暗无天日的群面。   她现在觉得出来暑假实习的幸运了,门槛虽高,却没有过于要求她在人群中讲话厮杀能力, 对她做的报告更为看重。   原本还想努力多拿几个Offer在手头选,面试了几场发觉是件难事。她又重新投了之前实习的那家公司, 正式秋招对实习生有些优待, 而且在北京有分公司,如果真去了也不错,离家还近。   钱媛也不尽如意, 她想找体育裁判或者培训班教练的工作,她父母觉得她好不容易滨大研究生毕业,不该再靠体力吃饭。   每天在宿舍和活动中心两头跑,都是喧嚣嘈杂的环境。   以至于九月二十日这天,倪芝起了个大早,迎着朝阳,沿着铁道口走到桥南街,又进了铁路小区,进了幽暗安静的楼道里。   以为是白云苍狗、换了人间,与她近日所处全然是两个世界。   那头儿激进而紧张,这头儿沉寂而缓慢。   进了楼道,是这几日以来,倪芝心里最平和的时刻。   她忍不住靠着在楼道粗糙的水泥墙面上歇了会儿,看了眼旁边贴满的各种开锁、贷款、重金求子的小广告,才走过去敲陈烟桥的家门儿。   陈烟桥听到家门儿被敲响,反应了一阵儿。   他苦笑一声,他已经失眠快一周了。虽然本来睡眠就不见得多好,总是醒得快。   到九月二十日那天,她起了个早,就去敲陈烟桥家门儿。   他开门那刻,她几乎没认出来他。   跟现在相比,他原来的样子根本不叫胡子拉碴。   不止胡子连鬓,他头发也长了,被胡乱撇到一边,三七分变成一九分,好像白发又多出来几根儿。加上他的眼圈跟熬完鹰一样黑,像欧美那波儿颓废系的烟熏妆地铁口流浪艺人,只差一个破吉他和装钱的吉他盒子搁面前就可以开嗓。   身上倒照旧是件灰色的汗衫,倪芝极其怀疑他买了许多件一样的汗衫,起码她是分不出有什么区别的。   陈烟桥给她开门后,没有让开门儿,反倒是两人对视半晌。   倪芝打破沉默,“不让我进?”   陈烟桥不是不让她进,是他最近越接近余婉湄生日越失眠,整宿整宿地抽烟。睡不着就起来接着拿笔拿刻刀,刚入夜时候脑子里还会走马灯一样闪现过往种种,后来夜深了,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了,手里雕刻的全靠本能。   明明已经困倦至极,却睡不着,只能越发凶狠地抽烟,后遗症自然是后脑勺的神经一跳一跳地疼痛。   倪芝敲门时候,陈烟桥还在床上躺着,他印象中自己是破晓时分终于有了一丝真正的困意,和衣平躺,总觉得不过睡了几十分钟。   看见门外站的倪芝有些恍惚,不知道现在究竟什么时刻。   陈烟桥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里挂的钟,不是错觉,现在不过七点不到。   他苦笑一声,把门打开,“进来吧。”   倪芝凑近他又是吓了一跳,尤其是越走进屋内,缭绕着一股难以散去的烟味。   她忍不住皱了眉,小巧的鼻翼都翕动一下。   以她曾经短暂的烟龄来判断,这也起码是连抽了一个星期且没怎么开窗通风,感觉烟味都已经渗进去墙壁里了。   陈烟桥用指尖顶了顶两侧太阳穴。   倪芝眼睁睁看着他一言不发地进了中间卧室,把她一个人晾在烟味呛鼻的客厅,她忍不住追到卧室门口。   “你干嘛去?”   倪芝这回知道自己想错了。   卧室内的烟味并不比客厅好。   陈烟桥半边肩膀上搭了件黑色的衣服,“让开。”   他往浴室方向走,才跟她说,“洗澡。不是嫌我有烟味儿么?”   显然是注意到她的表情了。   倪芝耸肩,“我要是不嫌,你是不是就不洗了?”   她没等到回答,自顾自去开了阳台上的窗户透气,把陈旧的风扇开了,铁门也一同开了。果然有了空气对流,烟味在慢慢地逸散。   陈烟桥洗完澡出来,倪芝觉得自己今天受了不少惊吓。   如果不是亲眼见陈烟桥进去浴室,又穿着他肩头搭着的那件黑T恤出来,她几乎以为是换了个人。   他竟然把胡子刮得一干二净,除了黑眼圈还跟之前一般无二,整个人年轻了好几岁。   陈烟桥没理会她惊讶的神情,低头拿那条脱了线的毛巾擦头发,他把胡子刮了以后,下巴棱角更分明,连鼻梁都挺了,比原本还像欧美立体五官。   虽然仍是少白头,但他头发在短发里算长的,刚洗完的头发又不蓬乱,倒像是刻意挑染成灰色的湿发效果。   倪芝愣了一会儿,几乎笑倒在沙发上。   她认识他起,他就是胡子拉碴的模样,讲究点儿的时候是把胡子修成漂亮的扇形,乍然变成这般清爽的模样,好似把沧桑一同刮掉了。   或许初次见面,就觉得他是个不算很年轻的男人,后来他的古板、沉默寡言和郁郁寡欢让她对他的印象更往中年人身上靠。   见了他把胡子刮掉的模样,才反应过来,原来男人三十多岁,不过是风华正茂的年龄,本该是年轻的。   这回要是说她是他侄女,怕是无人会信了。   “你怎么把胡子刮了?”   陈烟桥理由充分,“她还年轻,我就这么老了。”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平时的扮相十分显老,倪芝这回更是笑得止不住。   陈烟桥冷眼瞥她,耐心缺缺地把擦头发的湿毛巾扔回左边肩头挂着。   终于开始审问她,“为什么来这么早?”   “怕你一大早就去给湄姐扫墓了。”   陈烟桥那天还没问她,“为什么非要去?”   倪芝反诘,“那你为什么同意我去?”   陈烟桥又是那句招牌答案,“随你,你可以选择不去。”   他心里叹不知自己如何混成这般模样,他和余婉湄当年在一起,人尽皆知,因为都等着看他们笑话,等着看他何时甩了小青梅再次投入莺莺燕燕,等着看余婉湄何时结束上当受骗。那时候他巴不得每天骑摩托车带余婉湄在校园里溜一圈,好堵了悠悠众口。   如今过去十年,知道他们那场生离死别真相的人,竟然只有倪芝一个小丫头片子。   以前不觉得,现在忽然意识到,多了个知情人,好似就少了份罪恶包袱。   他并不抗拒她一同去。   倪芝回答他第一个问题,“我只是觉得,湄姐值得我祭拜,况且她还是我同校师姐。”   余婉湄值得祭拜,那他当是值得唾弃了。   “那我呢?”   倪芝眉眼弯弯,“你还没死呢。”   她心里和面上一样痛快,两个人都明知对方问的是什么,较量一番。   却偏偏,你瞧,谁也没答了谁的问题。   陈烟桥坐下来,倪芝看见他侧面的下巴上还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看起来像刮胡子时候刮到的。   他把肩上搭的毛巾扔沙发上,窸窸窣窣地解开塑料袋。   两样黑乎乎的东西被搁在倪芝面前。   倪芝伸手拿起来,“这是什么?”   原来是墨汁和一方长相普通的砚台。   陈烟桥手里拎的是一捆捆纸钱,茶几上还有支毛笔,“既然来早了,就帮忙干活儿吧。”   “哦。”   要说倪芝还算是个兴趣广泛,且做事有持续耐心的人。唯一不开窍的,便是书法,还是每家每户都会让孩子学的。   她知道陈烟桥要做什么,五月那回她跟着他去烧纸时候,就看见他一手漂亮草书,给烧的纸钱写的袱包。   她看陈烟桥这方砚台,猜他大概没有什么讲究,或许字好看,也便无所谓这些锦上添花的东西。陈烟桥一年到头,确实写不上两回字,都说书画是一家,儿时抓阄抓了画笔后全都练了,还算他有天赋,这些年手腕不行了,练得最不走心的软笔书法却勉强还能一看。   倪芝还是本着对写得一手好字人的敬重,问得毕恭毕敬,“要怎么研墨?”   陈烟桥看她一眼,倪芝自己接了话,“随我,对吧?”   黄纸上落了阴影,陈烟桥知道是她凑过来看。   知道她看不懂,把字迹写工整了些。   从右起笔,由上到下。   “具备信袱冥财共…,…冥寿寄钱…,故…正魂启用…陈烟桥敬奉…天运戊戌年八月十一火化。”   倪芝表面上不动声色,她在书上见过这样的格式,上次还见到陈烟桥烧纸,可跟亲眼见一个个字带着墨汁味儿印在泛黄的纸上完全不一样,读着就觉得下一秒黄纸会无风自动飞起来。   到底是离这些生死大事过于遥远,她的胳膊上起了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脖子后面汗毛也都起来了。   只不过她倔,仍梗着脖子保持凑近看的姿势。   陈烟桥笑了笑,他刮了胡子,笑的时候少了分暮气,“害怕了?”   倪芝摇头不承认,“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他揉了揉悬腕久了导致发酸的手腕,往沙发旁边的盆子看去,“帮我给蓬莱的盆子里换水吧。”   倪芝想了想,已经亲眼见了他怎么写烧纸的袱包,便接了这个台阶。   老老实实去端起盆子,小心地捏着蓬莱的壳儿,还顺道把蓬莱的盆子用手刷了两下。蹲在旁边看蓬莱,蓬莱察觉到无危险,惬意地舒展了四肢,黑亮的眼睛对倪芝眨了眨。   倪芝没了刚才的惧意。   直到陈烟桥写完了,自己收拾塑料袋,把毛笔和砚台丢给她去清洗。   倪芝细致地洗完毛笔砚台,又把他水池里的墨水污渍拿刷子刷了,可能是他的洗手池脏久了,洗不出颜色,倪芝刷了两下就放弃。   甩干手出来,看陈烟桥已经背了个黑色的旅游包,最普通那种旅行社发的模样,还拎了一袋儿塑料袋,放着捆好袱包的纸钱。   陈烟桥到底念及她是个小姑娘,刚才是真害怕了,出门前问她一句。   “还敢去吗?”   倪芝神色轻松,“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且不说倪芝原本是不怎么怕这些的,去了也发现是真的一点儿不可怖。   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公墓是爬山的一层层向上,半山腰位置的墓前竟然有人放了不知多少响的鞭炮,一串接一串,爆竹红色的纸屑炸得满天飞。   震得人耳膜生疼,两人一路什么都没说,无言地往上爬。   陈烟桥在一座墓碑前停下来,把东西也搁下来了。   这是附近唯一一座没有刻名字的碑。   上面只有一行字。   “冷眼一瞥,生与死。骑者,且前行。”   墓碑前下方竟然还有一束带着露水的花,用浅淡的蓝色纸束着。   作者有话要说:  1.“袱包”是古时祭奠逝者,将冥币以信袱的方式化给幽冥界的亡魂,以寄托哀思。相当于现在人邮寄钱财。由于地域不同,写法也不尽一致,但大致相仿。——资料来自网络   2.“冷眼一瞥,生与死。骑者,且前行。”出处下章会写,可以先自行查。   两天不见啦。   你们曼发现这篇文冷门儿得有些出乎我的想象,到什么程度呢,冷到连盗文的都没有。今天认真反思了一下,虽说每篇文都是一个全新的尝试,不同的人设,不同的剧情切入点,不同的题材,但病树这篇吧对我而言确实有些太跨越了。   题材沉重,剧情节奏慢,人设导致没法撩来撩去。   对于题材沉重,写的时候没想这么多,现在觉得题材不讨喜,我看文也是图个轻松,很抱歉让姑娘们难过了。再次保证下一篇要轻松许多,因为我也给憋得够呛。   就当是我任性,想练个笔,人总要尝试过才知道自己能不能写得出来不一样的故事。   我会尽力写得讨喜点,这两章是没办法了,一定要过去的。   最后多个建议啦,如果确实觉得读着不能高兴,可以等我完结了一口气难过。   舍不得你们一直难过呀。 第32章 秋林红肠   鞭炮声终于有了间隙。   倪芝开口问他, “这束花?”   陈烟桥恩了一声,显然是他意料之中。   这也是他为何不一大早来的缘故, 早上的时间, 是留给何沚。   他们转了几趟公交到了郊区,又吃过饭, 才上山。   “她室友来过。”   “哦。”   倪芝这会儿反应过来,陈烟桥说过的,余婉湄的遗物都是室友收拾的。只是没想到过了十年, 她的室友仍留在哈尔滨,仍然保持着生日祭拜的习惯,不知是不是跟陈烟桥一样,一年几次。不管如何,坚持十年都说明她说的没错, 余婉湄值得祭拜, 友人爱人皆长情。   每次上下这个不算高的墓地山坡, 对于陈烟桥而言,都是一种煎熬。   倪芝一清二楚,知道他不愿意别人看出来他上下台阶的困难, 所以走了他前面,隔几节台阶原地歇歇脚, 却是不回头看他的。   听见他脚步声近了, 复而迈步。   陈烟桥揉了揉膝盖和腿,弯腰把那束带着露水的花儿往墓碑侧面少许放立,免得一会儿被烧纸灼热的空气烤干了水。   下一秒, 鞭炮声又响起来。   倪芝下意识捂了捂耳朵。   看陈烟桥从花束底下拿起来张卡片。   白纸黑字写着,管理费不到一年就到期了,请尽快缴交。   她凑过去,扯着嗓门儿,指了指下山的路,“我去交。”   陈烟桥根本听不清,倒是知道她要说什么。   沉吟片刻,口袋里拿出来掉皮的黑色钱夹子递给她。   其实等走的时候,下山去管理处交一样的。   倪芝想的是正好给他留了独自缅怀悼念的时间。   没想到一去管理处,管理处的大爷看见通知单,就把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你怎么回事啊?刚才问你交不交管理费,你说晚点有个男的来交,好了你现在又屁颠儿着过来了。看我是老头子好耍是不是?”   倪芝:“……”   倪芝猜这管理处的大爷可能是老眼昏花,认错了她和余婉湄的室友,解释道,“我刚才才来的,跟那个男的一起来的。”   “真的?别唬我。”   大爷虽然这样说着,还是摘下了老花镜,“哦,确实有点儿不一样,你头发长一点。”   大爷戴回眼镜,吐了口唾沫,开始翻册子。   “姓余是吧,要交几年?”   倪芝没交过公墓的管理费,不知道价格,一边看了眼陈烟桥的钱包里,好像钱也不多,就二百来块。   可能已经算是多了,毕竟这年头出门带钱包和现金的人都不多了。   倪芝环顾四周,也没看见价目表。   “别东张西望了姑娘,70一年,之前是50一年,新的牌子还没做出来呢。你放心,都是有许可的。”   “哦。”   她低头数了数陈烟桥钱包里的五块十块二十块有多少张。   大爷以为她嫌贵,“这价格很公道了,都十好几年了才涨价。打扫也不容易,还要给树防冻。现在人有钱了,那鞭炮跟不要钱一样地放。”   话音刚落,顶上那一家人又点燃了一串,噼里啪啦。   好在山下管理处离得远,还能听清讲话,大爷指了指玻璃,玻璃窗晃动几下。   “你瞅你瞅,像这样的,你说你家几串儿他家几串儿,还得了吗?”   倪芝一贯是有聊天的好耐心。   顺着大爷脾气说了几句,总算数清楚了钱,给他留了几十块零钱,想着交三年管理费还算个吉利的数字,痛痛快快付了钱。   在册子上替陈烟桥签了字。   大爷收了钱,开了票据,把老花镜摘下来,绳子挂着老花镜仍在胸前晃。   “姑娘啊,你家里还考不考虑投资个墓地啊?我跟你说,现在流行的就是炒墓地。性价比高啊,买阴宅比买阳宅划算多了对不对,升值空间一样的。”   见倪芝没什么反应,大爷丝毫没有气馁,“不要觉得年纪轻轻不考虑,家里长辈呢,你看一家几口都在一个公墓,那就叫祖坟了。几年前有一对儿老两口儿买了地,结果这两年升值了,最近又有人急着要,看上那块的风水了。一转手还挣了钱,这墓地买得高兴吧。所以人家皇帝都是一登基就开始修陵,用得着是你孝顺,要是用不着,说明家里老人身体健康,不是更好。”   倪芝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个理。   “您说得对。”   “对吧,”大爷拿了另外一个册子,“给你看看现在还剩的,紧俏着呢。那句话咋说的来着,地下CBD人生后花园,对不对。看风水这些我这里的都一条龙了。”   倪芝趁他还没翻开册子前,走到门口了,“大爷,我就是帮朋友来交管理费的,回头我跟他说,让他来看。”   现在看来,导师何沚一个女性,跟直面死亡的灾难社会学死磕上了,确实是有超出常人许多的勇气。她虽然次次想跟着陈烟桥祭拜,倘若要她终日独自和这些打交道,想来也承受不住。   倪芝刻意在台阶下徘徊一阵儿。   给陈烟桥留足了时间,才重新上去。   路上她没忍住,又看了眼陈烟桥的钱包,余婉湄仍笑得少女之姿,只不过她墓碑前弯腰烧纸的男人,被十年压得脊背都快弯了。   倪芝一走近,就被烟雾呛得咳起来。   九月的哈尔滨,已经秋风萧瑟了,凑近这样的火堆,仍是灼人的。   陈烟桥不知她为何每次都能准确找到下风口。   他用手刮开一厚叠纸钱,扔下去掩了火势。   “走远点。”   倪芝挪了几步,几乎没什么区别。   那对儿丹凤眼里,似对镜垂泪的古典女子,泛着嫣红。   陈烟桥叹气,直起腰,换了右手拎烧纸的铁棍儿,左手拽了她一把。   “站我身后吧。”   倪芝安安静静地看他拨弄燃起来的纸钱。   等最后一叠纸钱扔进去铁桶里,他弯腰捡起来那个黑色的旅行包,因为扔在地上,一拎起来都是尘土。   从里面掏了一沓康颂纸。   陈烟桥正要往里面扔,倪芝从他身侧伸了手,指尖夹住画。   “我想看看。”   他眸子里映着的火光,随着他把桶里那一叠纸钱翻了翻,没了氧气的火焰熄灭了。   陈烟桥站久了膝盖疼,就地盘腿坐下去。   把那个旅行包丢给倪芝。   倪芝一幅一幅地看,虽说不精致,确实包罗万象。   有火锅店门面的速写,悬着块凭吊牌匾,有桥南街街景,有铁路小区的楼道,有布着蜘蛛网的路灯,有蓬莱缩进壳儿里的模样……   那么厚一沓画,他似乎把他的十年都画进去了。   他的笔作了他的眼,他的画成了他的心。   替余婉湄看了人间。   更多还有的,是余婉湄的模样,跟钱包里的照片别无二致。   一颦一笑,皆是温婉。   眼下一颗泪痣,偏偏添了分妩媚。   无一不署名“因桥”。   倪芝总觉得眼熟,想不起来何处看见,或许就是刚在管理处签了他的名字罢了。   “为什么是因桥?”   陈烟桥等她看画的功夫,已经点了一支烟夹在手里,吞吐了一口烟雾才回答她。   “湄是水,她爸妈迷信,曾说我们水火不容,我就去了火字。”   成了因桥。   “这样就行了?”   “我的名字,是因为一位版画家的笔名如此,本来就和命中的水火无关。后来她父母还要了生辰八字去算,便没说什么了。”   刚才来的时候墓碑一尘不染,倪芝猜是余婉湄室友拭过尘。   因为纸钱化作灰烬,被风拍得粘在墓碑上。陈烟桥叼着烟,又半跪在墓碑前,拿带的抹布细细地擦,免得把那一行字的颜色擦掉了。   恰巧倪芝是听过这句话的。   诗人叶芝的墓志铭。   她低声念了一遍,“冷眼一瞥,生与死。骑者,且前行。”   “湄姐喜欢叶芝是么?”   陈烟桥擦完最后一点儿灰烬,盘腿坐回来,膝盖上都是尘土。   他冷眼看她。   倪芝毫不退缩。   陈烟桥的眉心皱了又松。   余婉湄爱读书,他偏不喜。   只有一点,他写得一手好字。   余婉湄读了什么好诗好词好意境,不止央他抽空画一画,还想看他手抄诗歌情书。   他犹记得,余婉湄喜欢叶芝,是因为那首诗《当你老了》。   年轻人怎会怕老,他刻意将两人画成七老八十的模样去逗余婉湄。   余婉湄不满,“你看人家老头子,都是留胡子的,你还把自己画得这么帅,我就满脸皱纹。”   陈烟桥指了指,“我就没皱纹?那是老子本来就帅,老了以后还是一堆小老太太当你情敌。”   余婉湄见他再说下去,一副流氓姿态,收了话题,“我才不想变老。”   一语成谶。   倪芝察觉出他的低落,陈烟桥蓄胡子时候,让人觉得他能受得住这份苦,刮了胡子,好像受了不能承受之痛。   她把画叠得整整齐齐放回原位。   “那你再陪一会儿湄姐吧,我不打扰你。”   陈烟桥开口,“不用。”   他接了画,“我该说的,画的时候就同她说过了。”   他把烟头碾灭了,把画纸的一角点燃,又扔进铁桶里。   最后把几个木雕摆在墓碑前。   倪芝只敢远观,不敢再近看,怕惹他低落。   反正他既然重拾了刻刀,总有机会能再见着他动手的。   陈烟桥站起来拍了拍尘土。   “走吧。”   他话音刚落,刚才上两层放鞭炮那户的孝子贤孙,在墓前磕了几个头,说话声音清晰可闻。   “这回是赶着中秋节回国。爷爷,下回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看您了,只能在洋鬼子的地方给您烧纸放炮一样不少,保佑咱生意兴隆。”   “孙子今儿最后给您再放三响,没烟都要给放出青烟来。”   倪芝想替他拿起来要还给管理处的铁桶,她刚摸上去,就觉得余温犹在,一半儿是烫得一半儿是吓得,松了手。   两人没说话,这样吵闹的鞭炮声里是听不见讲话的。   陈烟桥看她一眼,用左手接过来。   再回头看一眼墓碑,半侧着身,两步才一台阶地下了山。   墓地本就在郊区,两人坐公交来,又沿原路返回。   辗转到最后一趟不用转车的公交上,天色已经渐暗了。   陈烟桥来时手里负重,去时只有一个空袋子。不知为何,到最后连自己都放空了。   再醒来的时候,眼皮灌了铅一样重,公交早就过了站。   稳当当地停泊在终点站,是个小型停车场。外面尽数暗下来,黑漆漆的墨色秋夜里,稍远处才有路灯。   陈烟桥揉了揉太阳穴,车里空荡荡的就他一人。因为车里有橘红色的灯光,比外面亮堂些,于是照着见旁边玻璃上映出他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1.“地下CBD人生后花园”出自电影《疯狂的赛车》   2.“冷眼一瞥,生与死。骑者,且前行。”   原文“Cast a cold eye, on life, on death, horseman, passed by!”   ———威廉.巴特勒.叶芝   妈呀终于熬过去这章了!   明天开始就好多了!   50个!   早上起来捉了个虫。以前语文老师说,以乐景衬哀情,以倍其哀。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写出来??? 第33章 白萝卜   哈尔滨昼夜温差大, 尤其是入了秋,九月底时候日间十几度, 夜间就慢慢会到十度以下。可离供暖仍有近一个月的时间, 好在室内墙厚,都还算暖和, 老人和孩子到夜间就会压一床被子睡了。   陈烟桥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不知自己怎么睡过去的。   他已经好些天没睡过一次好觉,早知道坐公交这般见效, 下楼出门不远便是西大桥公交站,可解近日之苦。   这趟公交车是哈尔滨市内的长途线,起码有四十来个站,终点站似乎是江北,哈尔滨人管松花江以北叫江北, 松花江以南却不敢叫江南。实在是又冷又硬的气候, 厚重的黑土地, 教人没法将之与江南相匹。   江北都是空旷的地方,挪了许多大学过来,当作分校区。   除了大学附近有些热闹街景, 多数是荒无人烟的街道。   公交静止不动,前后门开着, 风从远处刮来, 前门进后门出,发出似诉似泣的呼啸声。一阵儿风刮狠了,连带车门都轻轻晃动。   陈烟桥睡了许久, 身上透着寒气,本是早晨出的门,穿得并没有多少厚度,夹克里面一件短袖。   他下车前,把夹克的拉链拉上了,因为长时间不拉一回,来回在一个地方卡了几次才拉上去。   周围并非空无一人,公交司机在车后面,把后盖儿支开了,举着手电戴着尼龙手套在忙乎。   看陈烟桥下了车,那位司机乐呵一笑,“哥们儿,睡醒了?睡眠好啊。”   在此之前,他失眠数日。   陈烟桥没否认,“嗯,对不住,耽误你收车了。”   他摸了夹克拿了烟盒出来,自己叼一根儿,过去给司机递一根儿。   俩人护着火抽上了。   抽上烟那股热流就顺着烟雾,周身涌去了。   司机把后盖儿砰地扣上,“耽误个啥,这破车一天天出毛病,刚才那个姑娘跟我说,晚点喊醒你,我寻思正好检查检查车。结果啥也没整出来,管他娘的。正好今天我下班儿早,你看旁边几个位置的车都没来呢,不耽误哈。”   原来倪芝没有半途下车。   这也倒符合她的性格。   陈烟桥问,“那个姑娘呢?”   “她嫌这块儿冷,我跟她说那边儿有值班室,里头暖和,可以进去呆着,估计是在值班室吧。”   司机将机油染黑的尼龙手套拔了,给他指了指。   “那儿,看见没。亮灯的那屋,就在道边儿上。”   整个停车场里,只有一辆公交,值班室与旁边这辆是个对角线。   这地方似乎真在学校边上,值班室过去的马路上摆了不少小摊儿的黑暗料理。   陈烟桥再道了声谢。   司机拍他肩,“客气啥,你快去吧别让人等久了。我也是该回家吃饭了,我媳妇儿差不多做好饭了。”   陈烟桥没走两步,果然听见身后那位司机,用扬声听的语音。   是东北女人特有的温馨吼声,“你还回不回来了啊,磨磨唧唧的。再不回来菜都凉透了,麻溜地给我滚回来。”   他脚步顿了,不由自主地抿出笑意。   越往外走,烟火气息越浓郁。   街边还有用老式爆米花机,崩爆米花的小贩。   这种爆米花可遇而不可求,在南岗区的中心城区街道里已经很难见到了,要再往偏僻些的地方,还要时间准确,才能碰上一个。   但只要方圆百米内有崩爆米花的,铁定能听见,一听这种嗡隆声就知道是老式大炮手摇爆米花机。每次到阀门快要被撬开时候,声音愈发大,像蓄势待发的引擎,路人有预感了就提前堵上耳朵,直到听见那声巨响。   倪芝便是这样,跟师兄张劲松电话还没讲完,快速说了几句表示她知晓了。赶紧趁爆米花机崩之前,挂了电话。   上学期申请的去七台河下修订镇志,张劲松后来没几天就问她,有没有想过当选调生再考公,倪芝当时坚定果断,她这般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在机关工作。张劲松就告诉她,辅导员倾向让几个有意考公和选调的同学去。   之前挂职了几个月的同学,现在让出名额了,问倪芝还想不想去。   倪芝这回体会到找工作的艰难,当然愿意去,张劲松说去的时间长短都可以调整,光去几天也好往简历上写一写当镀金。   再说路费都能报销,剩下几个名额,那几位也决定十一期间去,这期间基本没有企业的招聘和面试,不耽误找工作。   倪芝把手机揣回兜里,她穿得也单薄,就一件卫衣外套。   她捂着耳朵往停车场走,里面确实过于空旷,风一打人就透了。   还没走几步,在值班室门前见了一个黑影,隐约有些眼熟。   两人借着值班室窗口里透出来的光对视一眼。   陈烟桥松了口气,眉头也舒展了。   值班室里空无一人,连值班的人都偷懒不知去向。   以倪芝这般晚上也敢乱跑的习惯,在江北这样郊区谁知道会遇上什么。   陈烟桥看了眼她,“去哪儿了?”   他的话音被炸开在爆米花机的轰隆声中,因为离着近,声音如耳边响起的平地惊雷。   倪芝不确定自己看的口型对不对,她放下掩住耳朵的手,终于能把冰凉的手缩进兜里。   她偏头问他,“你说什么?”   一截儿烟屁股被扔到地上,猩红的烟蒂被踩灭了。   “没什么。”   陈烟桥想起来那回批评她夜晚不注意安全,反倒被她揪住话柄,声讨一番,他是为了赎罪才重视姑娘家的安全。   倪芝把他扔下的烟蒂踢到值班室门口放的铁皮簸箕里。   “我看你睡得沉,就没喊你。”   “恩,”陈烟桥迈步往外走,还是忍不住隐晦地教训她一句,“你应该到了学校就下车。”   倪芝跟在他身后,眼角尽是上挑的笑意,忍着没笑出来。   他怕是不记得自己钱包里有多少钱,交了管理费又还剩多少,倪芝就给他留了四十几块的零钱。如果她到西大桥下了车回宿舍,把他一个人丢到江北的荒郊野岭,他大概连打车回去的钱都不够。   到时候回来时候,大概真要成欧美的荒野猎人了。   两人走出停车场,走过爆米花机,便是一串儿摊位。   陈烟桥问她,“饿不饿?”   倪芝当然饿,中午就跟他在郊区吃个了简餐,上山下山,她刚才如果不是要接电话,都已经买了路边的烤红薯了。   倪芝指了指不远处,“我们吃那麻辣烫吧。”   她打电话时候就看好了,路边停了一辆废弃的公交车,却灯火温暖,细看了原来是家盗版的杨国福麻辣烫。   陈烟桥顺着她指的方向盯了半晌,才辨别出来,那辆废弃的公交后面贴着歪掉的字“杨国富麻辣烫”。   在麻辣烫的江湖里,有两个厮杀已久的品牌,“杨国福”和“张亮”,都是哈尔滨发源的,两家自己厮杀不说,连山寨品牌都要争高下。   只不过这样形式的废弃车厢美食,他并没有亲眼见过,以前余婉湄看书里提过跟他说想吃,但两人找不到,余婉湄不是多馋嘴的姑娘,两人就作罢了。   没想到过了十几年,在江北郊区碰见了。   东北的麻辣烫吃的是个糙劲儿,没人招呼,自己选了去秤就是,连饮料都是自取的。   陈烟桥把两人的账付了,他才察觉自己并不剩几块钱了。   倪芝一直在偷瞄,看他眼神转过来,赶紧眼观鼻鼻观心。   麻辣烫端上来是腾着热气的奶白色骨汤底,要加辣椒加蒜加麻酱都是自己去了。   倪芝前不久才纹了身,养伤这几个月把口味都养清淡了,看着陈烟桥往碗里放了一大勺子辣椒酱。   红油很快泛开。   因为他选的多又重,面前的盆儿比倪芝的大了半倍,都以荤为主,素菜少的多。   反观倪芝这碗,色彩均匀。   这个季节的白萝卜刚被霜打过,黑龙江有的是地方夜间已经接近零度了,吃起来甜入心扉。   陈烟桥闷头吃,没一会儿就热得淌汗,他放下筷子,去和夹克的拉链做斗争,又拉了好几次才到底。   又吃了一会儿,干脆把夹克脱了,他身上被汗浸湿了,黑色T恤勾勒出肩膀肌肉形状。   倪芝看着他光溜得只剩一点儿青色细点儿的下巴。   突然问他个问题,“你平时吃饭,会沾到胡子上吗?”   陈烟桥头也没抬,“好好吃饭,哪儿这么多问题。”   他就剩一点儿汤底了,最后直接端起来海碗,将掺着辣油的汤都喝完了。   勾着夹克起身,“你慢慢吃,我先出去抽烟。”   他出去以后,倪芝的饱腹感来得同步。   她用手机叫了滴滴出租车,看车差不多到了才出去,车外的陈烟桥重新把他那件袖口磨掉皮的夹克又穿上了。   细看原来不是,他懒得穿,就披着袖口咋呼着,叼着烟,这么看他还真有些年轻而桀骜的男人感觉。   倪芝看了眼车牌号,拦下出租车。   她报了滨大的方向,想了想又提前同师傅打好招呼,“快到滨大时候先去旁边的铁路小区吧。”   “行。”   坐前面那位烟都没舍得掐,开着窗户把烟搁窗外,“先去滨大西门儿。”   出租车师傅被他俩整懵了,“到底咋的啊?”   倪芝妥协,“先去滨大。”   不是所有车辆都这般助眠。   江北到南岗,一路经过公路大桥和底下的松花江,尽是五光十色的景色,莫管窗外的风是不是冷硬,东方莫斯科的称号诚然不虚。   陈烟桥了无睡意。   只是倪芝难得的安静,一个问题都没有。   其实她本不是话多的人,却爱观察细致入微,又提些问题,还非要得知答案才肯罢休。   起码开了半个多小时,出租车停在学校西门儿。   倪芝开口,“我先走了。”   陈烟桥恩了一声。   她关了门,往车头前面走。   司机刚要重新踩了油门儿,见倪芝已经回了头,堵在车头了。   她匆匆跑过车头,绕到陈烟桥这边,敲了敲窗户。   陈烟桥见她并不是落下东西,只是为了说句话,却不顾安全。   眉蹙得极紧,把窗户摇下来。   倪芝摊开白嫩的手心,伸进窗户里,“身份证。”   陈烟桥疑惑,她指名道姓,“我要你的身份证。”   “做什么?”   倪芝的卷发被风吹得荡了荡,她甩回脑后,丹凤眼定定看他一眨不眨,还勾了勾手指,“给不给吧。”   她拿他钱包去交管理费时候就看得清楚,他身份证躺在其中一格里。   出租车师傅已经不耐烦了,“你俩快点儿,磨叽啥。”   陈烟桥低头拿了钱夹出来,因为身份证放了许久不曾用过,牢牢地黏在格子里,他换了左手才抠出来,递给倪芝。   车重新滑出去,陈烟桥跟师傅改了地址,“去桥南街吧,差不多在中间有间火锅店。”   桥南街就在旁边,师傅当然没什么意见。   “行。”   因为怕他开过头了,陈烟桥转头盯着路边,一个个店开过去。   经过那家麻将馆时候,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眼熟,喊了声停。   师傅刹车,以为到他说的店了,“到了?”   “没有。”   陈烟桥仔细看了眼,确实是何旭来,看着像喝了点儿,搂着个妖艳的女人,这么冷的天光着大腿儿踩着高跟鞋。   他收了目光,“抱歉,继续开。”   师傅骂咧一句,“操,你看清楚点儿到底哪间行不行。”   又过了十几二十家店,停在老灶门口,还不到九点。   陈烟桥开口,“师傅,我下车拿钱,就在这店里。”   师傅看他眼神像看傻子,“啥?”   陈烟桥无奈地把钱夹子打开,给他看里面仅剩的几块钱,“出门没带够钱。”   “不是,”师傅这回明白了,笑得前仰后合,“一会儿我把单划过去,你网上付不就完了吗,还费这劲儿。”   陈烟桥边下车,坚持道,“就等我一分钟,我去拿钱。”   师傅一脚油就走了。   “没那功夫跟你磨叽,哥还拉客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受宠若惊,想起来好久没感谢包养我奶茶的投雷天使们。   这两天抽空再感谢投营养液的仙女们。   今天还是50个!现在去发昨天的!   晚安哟!   **   水蜜桃味的么么哒扔了1个地雷   微胖界的小巨星扔了1个地雷   chubbyer扔了1个地雷   屋顶上的秋扔了1个地雷   微胖界的小巨星扔了1个地雷   微胖界的小巨星扔了1个地雷   微胖界的小巨星扔了1个地雷   (?▽`)扔了1个地雷   妖精苏扔了1个地雷   水蜜桃味的么么哒扔了1个手榴弹   門叁扔了1个地雷   妖精苏扔了1个地雷   37848660扔了1个地雷   蔻芙拉扔了1个地雷   蔻芙拉扔了1个地雷   蔻芙拉扔了1个地雷   蔻芙拉扔了1个地雷   蔻芙拉扔了1个地雷   蔻芙拉扔了1个地雷   蔻芙拉扔了1个地雷   蔻芙拉扔了1个地雷   蔻芙拉扔了1个地雷   蔻芙拉扔了1个地雷   蔻芙拉扔了1个地雷   蔻芙拉扔了1个地雷   微胖界的小巨星扔了1个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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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趟火车,19:00出发, 次日5:48到。   因为陈烟桥的身份证没有网络购过票, 也没坐过高铁,倪芝亲自去了趟学校里的火车票代售点, 才替他买了票。   还是最古老那种粉色的票面。   大伟一脸奇怪,看了眼快九点才进店里的倪芝,“老妹儿, 你这么晚来吃火锅,不怕A4腰没了”   倪芝勾了勾唇,“你还知道我A4腰呢?”   大伟乐呵地丝毫不羞怯,“反正见着所有妹妹,都是A4腰, 坐吧, 哥给你拿菜单。”   倪芝摆手, “我来找你桥哥,有点事儿。”   “他啊,”大伟挠了挠头, “别提了,桥哥最近跟丢了魂儿一样。前段时间生意不咋地就算了, 这段时间天冷了每天我们都忙不过来, 让桥哥回来,他就吓人吧啦地往柜台里一杵,脸色黑得吓人。我就说算了, 反正国庆期间也忙,请了个兼职小哥哥帮忙,过了国庆再说吧。”   大伟憋了许久,借着倪芝问,一同吐槽完了,才想起来问她到底是啥事。   倪芝想了想,“也没什么,他上次说给我红糖糍粑的菜谱。”   大伟笑,“老妹儿你这么馋呢,这个还真就桥哥做的好吃。”   倪芝买票本意就是想让陈烟桥去散散心,扫墓时候看他眼圈黑青,精神颓废,不知道的以为是坟头爬出来个男艳鬼。   他在公交上能睡着,或许出去走走更放松。   结果她买了票好几天,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狗拿耗子,可能陈烟桥扫完墓整个人就好了,人家十年不都这样扫过来了。   她人都走到门口了,大伟热情地挥手,“等明天桥哥回来,我帮你告诉他一声哈。”   倪芝倒回头,“他还回来?”   “是啊,月底了,他肯定要回来对账的。”大伟压低声音,搓了搓手,“主要是给我们发工资,知道不?”   倪芝噗嗤一声,把信封从包里拿出来,“那你明天帮我给他吧,别忘了。”   大伟对着灯照了照,“啥玩意?”   “欠的债。”   大伟要撕开,倪芝眨眨眼拦住他。   他扔抽屉里,“你们这些小姑娘,还保持神秘是不,哥不看行了吧。”   陈烟桥第二天回店里,大伟没忘记倪芝的嘱托。   只不过他发觉,老板打开信封以后整个人更暴躁了。   晚上19点的票,下午近5点才拿到。   换谁都会暴躁。   余婉湄以前就说过,他骨子里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若是他不想,你永远别想勉强他,替他做决定。反倒是换种柔软地方式讨好他,他或许会大男子主义地让些步子。   陈烟桥近日里忽然意识到,十年似乎是个坎儿是个转角,事情纷至沓来。说他难受了十年,不如说他自我放逐了十年,无人管他,也无人敢触他霉头。   就像这张突如其来的火车票,跟他当下无法抉择的问题,这种十年来不曾有过的无法控制感,让他愈发焦躁。   陈烟桥抿嘴看了看,把票和身份证一起插回钱包的格子里。   好在不是十年前遇见倪芝。   他转头和大伟说了句,“下周给你们补发工资。”   径直出门。   倪芝都做好了百来块钱的票价浪费的准备。   她旁边下铺上坐着的,是与周围喜气洋洋氛围浑然不入的陈烟桥。虽然是她买的票,她还是有些惊讶。   几天没见陈烟桥的下巴已经不复光滑,青茬蓄成短髯,被他修回齐整漂亮的扇形。头发也剪利索了些,没有扫墓时见他的颓废。   国庆将至的火车上人头攒动,虽说大多是老头老太太,拎着大包小包的红肠、大列巴、和各种山货。   在狭窄的过道和卧铺通道里,硕大而形状各异的行李包挤占着人们呼吸的空间。   倪芝瞥了眼,看陈烟桥还知道躲过躲过旁边往他脸上招呼的行李包。   尽管如此,还是轻而易举就能察觉到陈烟桥的焦躁,他目光是始终朝车窗外看的,不是平和的安静的,倒显得踌躇和怅然。   一反她以前对他的印象,以前觉得时间在他身上过得特别慢。他做什么事情都像在打发时间,火锅店每天就开几个小时,中央大街上画画也不揽客随意杀价,家里许久不曾缴费的电视,用着十年前的钱包,穿着破损的夹克。   这一晚上用事实证明,倪芝的感觉没有错。   火车上的推销来得总比盒饭要准时一些。   老头老太太们各自吃着带上车厢的泡面、大饼和烤鸭,散发出各式各样的味道。一边把蒙古奶贝、果脯和红枣都买了塞进越来越鼓的行李袋里。   无论通道怎样拥挤狭窄,推车推盒饭的列车员总能有本事来回飞驰。“盒饭盒饭,新鲜出炉的盒饭。最后一趟了啊,过完没有了。”   陈烟桥如梦初醒,“饿吗?”   现在天黑得早了,外面只能看见车厢内的倒影,不知他看了那么久都看了些什么入眼。   倪芝点头。   他付过盒饭的钱,才想起来,把钱包丢给倪芝“上次打出租的,自己拿。”   倪芝不动声色地捏了捏钱包,还是丢回给他,“我微信付的,你微信转我吧。”   下一刻,陈烟桥的眸子里就闪过一丝怒意和自嘲,筷子也半不经意半摔在饭盒盖里。倪芝憷他发火,他只是在盒饭边沿上刮了下沾上的渣子就重新低头吃饭了。   列车销售是个四五十岁的大姐,语速飞快,声音嘹亮,在这边演得声嘶力竭,可以当吃饭时候看的小品了。   附近几个硬卧包厢里都是老年人为主,消耗完老年人的购买力,销售员又把目光转向年轻人。打开保冷泡沫箱吆喝,“清凉解口小宝贝儿,谁得谁得劲儿。买个冰送个棍儿,一咬一口大牙印儿。大冬天吃冰棍儿,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最后终于把目光转向了中年人。   还非常市场细分地推销起了丝袜,“在座的男士朋友,大老爷们儿瞅一瞅。给媳妇儿买个丝袜,不刮丝不起球,手感好摸得爽,爽得还是老爷们儿对不对。”   “下面我给大家做个演示,这是一根儿牙签,你看我使劲儿划拉,结实不,一点儿没烂?”   有人搭腔,“烂了你不就不卖了。”   “这位朋友说的好,就是因为质量好烂不了,我才有信心卖咱这个丝袜。烂一个赔十个。”推销员十分卖力,“我再给大家做个演示,你看我把丝袜吊行李架上,能承受我整个人重量。”   说完真当场耍起了“空中飞人”的杂技。   当即卖出好几对儿丝袜。   只有陈烟桥眼皮子都不肯抬一个。   推销员哪肯放过任何一个生意,把丝袜又放到大家面前,“来来,摸一摸看一看,拽一拽拽不坏,都来试试。”   连老头老太太都顺手摸了一把。   推销员把丝袜递给陈烟桥,看出来他和倪芝一起来的,“大哥,要不要给媳妇儿买一个?”   陈烟桥刘海下的眸子里写满了烦躁,语气更是不耐,“不用。”   “过这村儿就没这店了,你看你媳妇儿多想买。”   倪芝躺着也中枪,急忙摆手。   推销员跟没看见一样,把丝袜几乎戳陈烟桥鼻子底下了,“丝袜界的钢铁侠,杠杠的,来一个嘛。”   陈烟桥往后避了一下,这回终于有了点反映。   “给我。”   销售员见冰山开化,一时都愣了,“啥?”   陈烟桥眼神冷峻,“钢铁侠。”   倪芝忍不出笑出来。   “哦哦,我就说嘛,来一个。”   销售员把丝袜递到他手上。   话音刚落就见陈烟桥手上用力一勾一扯,丝袜就被扯出个大窟窿,几乎整个被撕成两半儿了。   丝袜破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无情地嘲笑着她刚才的一通吹嘘和实验,大姐的脸色瞬间难堪起来。   “你这人咋回事啊?差劲儿。”   整个车厢内都瞬间安静了,随后又爆发出没什么恶意的笑声。   陈烟桥面无表情,语气讥讽,“没什么,说了不想买就是不想买。”   推销员大姐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人,往常人家扯一扯总是悠着用劲,谁都知道丝袜再结实也是会撕烂的,不愿意买的人更不愿意赔那个钱,去惹麻烦。   她都气得眼泪要打转。   陈烟桥又觉得自己无趣,低头掏了钱包要付款。   倪芝看着丝袜不寒而栗,仿佛看见了硬给他塞车票的自己。她急忙站起来,推着销售员大姐往前面车厢走,一边低声道歉,“对不起啊姐,他今天心情不好,不是对你。我给你赔钱吧。”   大姐推着小车走了好几步,才平复下来,做销售的就是这般,日日受人冷眼。   “算了妹子,对不起啊惹你家男人了。姐自认倒霉,反正也说了破一双赔一双。”   倪芝过意不去,仍追着她走了一节车厢。   大姐声音又恢复中气十足,“妹子回去吧,姐继续做生意,不然更耽误我。”   她想了想,低声说,“看好你家男人,别跟其他旅客发生冲突。”   倪芝无奈地点头,哪敢再解释她和陈烟桥的关系。   她再回去自己那个卧铺包厢里,发现看戏的都散了。   陈烟桥竟然已经躺下来,背对着外侧,头朝里面窗边。被子也不好好盖,就是胡乱把方块被子打开一半压身侧。   直觉告诉她,他肯定没有睡意。   倪芝不愿打扰他,自己洗漱过爬上中铺。   上车时候七点,没咯噔多少下轨道就到了晚上九点,整个火车上都熄了灯。他们窗帘开着,只有外面的光。黑龙江都是肥沃的黑土,这一路尽是田地,本来就没什么灯。偶尔进了隧道才有几闪的光。   或许失眠是会传染的,周围老头老太太的鼾声早已此起彼伏,除了火车滑过铁轨声,半途悄悄上下车和上洗手间的人,再无什么响动,倪芝却始终听不见来自她下铺的声音。   她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又或者是睡了多久。   好几次忍不住想看看下铺上的陈烟桥,又怕被他瞧见徒增尴尬。   等火车不知在哪个站半夜停了车,咣当一声,她才借着机会爬起来看一眼。   下铺空荡荡的,哪有什么人影。   连被子都是复原成方块的形状。   倪芝这回是彻底醒了。   她倒不觉得陈烟桥是不告而别的人,只是怕他想不开,心里抑郁着难受。或者再像销售大姐说的,跟人发生什么争执。   她从被窝里出来,被过道的寒意冻得打了个喷嚏。   回去在包里摸了件外套出来,这会儿功夫,火车已经又开动了。   其实陈烟桥一点儿不难找。   倪芝方才没走出过道几步,推开两节火车之间车钩的门,就看见一个男人,背靠着墙,低着头在火车连接处脏兮兮的地板上坐着。   他发顶斑驳,黑发掺着白,侧脸硬朗,喉结突出。   一条长腿支棱着,一条腿弯着,胳膊撑在膝盖上头,指尖是一支正燃着的烟。   因为坐在连接的地板上,随着老式火车极度不稳地驶过轨道,一晃一晃得厉害,身不由己。他倒不在意,好似一截儿水中枯木,划哪儿算哪儿。   听见有人出来,陈烟桥抬头时候,眼底寒得似玻璃上结的霜。   看见是倪芝,他眼里暖了些,仍是大片化不开的浓雾和失去焦距的迷惘。   “你怎么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咳,对手戏可吗?   火车推销的资料,部分出自于看天下文章《在春运火车上听神级推销,入迷的我差点坐过站》。   50个!   晚安! 第35章 猪肺   许多年前的火车和如今一样, 老旧的轨道,噪声咣咣不止, 拥挤不堪, 充斥着各异的味道。   赶上春运高峰,陈烟桥记得一清二楚, 他和谢别巷丝毫没有忧患意识,反而在学校多耍了几天,后来去售票处时候只剩站票, 连小马扎都卖光了,俩人站了一路。   那时候腿脚很好,站了许久都不知道累字怎么写。   那时候火车很挤,梦想却宽得没了边。   到最近,谢别巷大约是因为他再次提起刻刀, 又劝了几次他回去。   对于烟.巷, 当年两个人一拳一脚、一草一木建起来的工作室, 陈烟桥亦倾注了年少时候所有的理想和抱负。期望它圈内扬名,如今真做到了,却和他关系不大, 心里既欣慰又难受。   明知道自己回不去,然而当年的情怀和心血是没办法割舍的。   倪芝靠着车门站, 侧面看着他, “为什么回不去?”   陈烟桥讲得粗略,寥寥几笔概括,倪芝不明白他的顾虑。   为什么回不去, 烟.巷这几年岂是发展不错。谢别巷借着陈烟桥的事儿哭惨,倒是把逼格和情怀做足了,吸引了不少天赋型选手。后面商业化时候,已经积攒了名气,步子迈得稳。现在都接私人博物馆的雕塑3D数字化投影,给大型游戏做人物立绘这些活儿。   谢别巷安慰他,老陈,你当个管理层不行吗?再不济,现在烟.巷艺考培训做的也不错,你做这个总行吧。   陈烟桥要是回去了,恐怕真的只能做这些外围的工作。   倪芝明白,像他这样骄傲的人,怎么受得了怜悯。   哪怕不是怜悯,是念及当年一起创业的热血。   倪芝想了想,“你底子这么好,现学也来得及吧。”   “我已经浪费了十年了,”陈烟桥苦笑,“不能说浪费,那更证明我这些年就是个笑话。”   他说完,摇头,“你不懂罢。”   “我懂。”   倪芝听懂了,倘若人都是这般,知道有什么不好便去改进,那便尽是完人了。亡羊补牢适合刚损失的人,对于陈烟桥这样的,十年里栅栏都长满青苔腐烂了的人来说,谈何补牢。   其他事情何尝不是如此,时间一天天过,一年年过,原本只是早已经坑洼的雨花石,最后被洞穿得彻底。   他最初到哈尔滨时候,只是不想待在四川,替余婉湄收了遗物。看见火锅店就开了,打算等什么时候没钱了就回去。   后来余婉湄的墓和往生牌要钱,年轻时候自己轻而易举就打下的事业,哪有那么珍惜,何况他在绵阳还丢了个没装修完的分店烂摊子给谢别巷,卖了股份了无牵挂。   没想到这么一待便是十年。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只有他,活成了废人。   “那天,我爷爷偷偷给我打电话。”陈烟桥声音沙哑,又带着些倦意,“他说我再不回来,他眼睛就看不见我了。”   倪芝算了算,他爷爷还在世,应该是八十好几的高寿了。   陈烟桥把手里的烟屁股掐了,又点燃一根。   “我差一点儿就回去了。”   “后来呢?”   “他做了白内障手术,又能视物了。”   陈烟桥低着头,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奶奶很早就走了,我爷爷家却长寿,他还有个姐姐都九十几了。不知哪儿来的信心,觉得他们还早着,觉得父母还年轻。”   倪芝想起来她去他家画纹身图样时候,他说的语气潸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陈烟桥汶川地震中先毁了心,又在余震中毁了手腕和腿脚。   在身边是种尽孝,然而不在身边亦是种解脱,人间任何一对父母都不愿看他这般颓废模样。可想而知,他说这样的话,是何等的无奈。   陈烟桥的抿唇几番,话滚了几转愁肠,终究觉得烫口。   何止是这些令他踌躇满怀,若要回去,他仍背着一座沉甸甸的山,名叫愧疚。对余婉湄父母和其他人,当年未言明的真相,同样是他回去前要迈过去的坎儿。   有时候事过境迁愈久,愈无法开口。   如今忽然意识到,他孑孓独行十年,竟然没承担半点家庭责任和事业责任。   对人对事皆是如此。   所以连倪芝都嘲笑他,凡是皆答“随你”。   陈烟桥指了指窗外,“你看。”   倪芝看着对面的车门上一截窗户,黑漆漆地一片,偶尔晃动的光一闪即逝。   他问她,“你看见什么?”   倪芝实话实说,“什么都看不见。”   坐在地上的陈烟桥冷笑一声,“这可能是我下一个十年。”   他说话的功夫里,又抽完一根烟,从口袋里摸了烟盒出来,没捏好,烟盒滚在车厢地上他也不管,捏起一根烟叼在嘴里。   刚点燃,倪芝就弯腰伸手夺过去,她的阴影似笼罩住他的愁云聚了又散。   陈烟桥坐着不起来,也不伸手抢,只冷眼看她。   许久他说了个陈述句,“欺负我腿不好。”   又喉头滚动,添了一声警告,“嗯?”   倪芝低头看他那双手,指节修长。因为肤色铜色,不显阴柔反倒有种健美感。的最开始看他炒火锅时候,怎么没看出来这是一双拿得起刻刀与画笔的手。   也能拿得起锅铲,拿得起扫把,撕得了丝袜。   他撕开丝袜那片刻,她就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看着这双手上的经脉和血管随着他的动作鼓动凸起,感受到他血液里躁动和不满,他是鲜活的。   倪芝慢慢顺着墙壁滑下来,同他面对面坐着。   陈烟桥见她不做声,又重新捡起来烟盒,只剩最后一根儿了。他烦躁地看了看,还是扔回去。   “烟叔。”倪芝自上次喊过他,第二次这般开口。   陈烟桥面色更冷,“好好说话。”   倪芝忍不住抿嘴笑,“不是你说的么?侄女。”   她怕他恼了,继续说,“认识你这么久,一直是我问你,我听你说。你想不想听我说一回?”   没等到回应。   她掸了掸烟屁股,火星子往下迸,她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有碰过烟。   尝试着慢慢吸进去,不往肺里深处用力,到底是微咳了两嗓子才平复。   对尼古丁的记忆在渐渐复苏,既熟悉又陌生。   倪芝本来就因为上挑狭长的眉眼,显得比同龄人多一丝这年纪不该有的风尘气。认识她这么久,发觉她不过是倔强的姑娘,确实是她一直在问,打破砂锅地问。   陈烟桥看她夹着烟,顺着吸烟的姿势微仰脖颈,露出下颌尖翘的曲线,皱起眉头。   “我或许是高三戒的烟,能想象吗?高一时候,我闺蜜,说来也巧,她也是学美术的。她父母离婚,自己又野孩子性格,所以大家都排挤她。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陪她走过满是白眼的走廊,陪她在厕所抽烟,陪她学叛逆孩子说些现在看来很可笑的话,抽烟喝酒纹身,仍是好姑娘。”   倪芝说到这儿,忽然笑了,“她以前还叫我陪她纹身,我说抽烟我还能陪你,趁父母回家之前洗了衣服。纹身我可不敢,没想到现在可真是样样凑齐。”   和陈烟桥迥然不同的人生,他是不知什么是倔,高中成绩不好,周围都是混混,没有谁瞧不起谁。想做什么便恣意妄为,有的是女生喜欢他的不羁。   倪芝像根儿倔强的野草。   “后来,有个人跟我说,对抗世界和坚持内心,不是流于形式,也不在于和大家背道而驰。而是你在人群中,仍知道自己想的和他们不一样。”   “这句话,我记到现在。”   陈烟桥嗤笑,“流于形式,说的是我。”   “我不是说这个,”倪芝摇头,又吸了口烟,还给他,“你还要么?”   陈烟桥半天不抬手,倪芝索性又夹回指尖,“后来这个人,成了我前任。我们约好了考兰大,他想去《读者》杂志发源的地方做媒体,做自由撰稿人。而我去学社会学,正好我是面,他是点。”   他忽而开口,“给我。”   倪芝牢记着丝袜的教训,没敢火上添油问他给他什么,她干脆半跪起身,把烟往他唇边送,看他咬在嘴里。   “今天最后一支,行吗?”   下一秒,地上搁着的那包烟盒,被扔到她坐着盘起的膝盖上。   倪芝捏了下,空瘪得只剩一根。   她无奈继续说,“再后来,那个人,他就忘了开始想做的事情了,变成了人群中的一员,彻头彻尾地。”   “我想说,坚守必定离不了流于形式,变成芸芸众生也没什么错。那句话怎么说的,弱者都是群居着,所以有芸芸众生。都是个人选择,量力而行罢了。”   过了半晌,陈烟桥一动不动,他刘海愈发耷拉下来,遮得眼底一片阴影。   闷声道,“你不懂。”   倪芝站起来,眨眼,“我是不懂。我去睡觉了,我们5点多到站。”   不到六点钟的七台河,黎明有种旷野的平和。   出了站,尽是拉客载客和推销酒店钟点房的。   倪芝昨天出发前就已经订好了宾馆,直奔目的地去了。   七台河不是旅游城市,也不是繁华都市,还保留着些许东北边陲小镇的感觉。   因为游客不多,国庆期间也都是返乡回家的人,他们直接去了宾馆,就可以拿房间。   倪芝出示了身份证,“有预定,两间单人房。”   宾馆前台小妹看了眼他们俩,唠起嗑来,“你们哪儿来的?”   陈烟桥不说话,倪芝自己答她。   “哈尔滨。”   “来玩儿?”   “不是,有个项目,类似实习吧。”   “咦,昨天好像也来了好几个妹子,也说是实习的,你们是不是一起的啊?”   或许是因为这家宾馆就在挂职的地方旁边,大家都不约而同了。   倪芝没去确认,“可能是吧。”   宾馆小妹伸手,“这是你们老师吧,身份证出示一下。”   身份证被陈烟桥甩在桌上。   知道他不屑于解释,倪芝憋笑憋得辛苦,“你怎么看出来这是我们老师?”   “这气质,还用说嘛,”宾馆小妹递回身份证,“我读书时候有这么俊的老师就好了,我就不会当前台了,一天天累死累活就屁点儿钱。”   两人走上楼梯,陈烟桥走得慢些,倪芝走在前面,在拐角等他。   好在只是二楼,她推开门,“那我等会就去修订镇志了,你随便逛逛?”   陈烟桥嗯一声,“多少钱?”   倪芝歪着头,“我只收微信。”   他低下头掏口袋,她以为是惹恼了他,要强行给现金。   结果他在破手机上慢悠悠地戳了几下,佛珠还在屏幕上晃荡着嗒一声。   “扫吧。”   作者有话要说:  弱者都是群居着,所以有芸芸众生。   ——贾平凹   来晚了,明天争取早点。   我也不懂我为什么总要掰扯清楚,男女主的价值观,想起了写火车时候陆诨和霏霏争执的痛苦。你们会觉得这种恋爱或者说男女相处方式复杂吗?   另外,你们觉得我需要每个章节补一下时间线吗? 第36章 杀猪菜   七台河的纬度稍高于哈尔滨, 又没热岛效应,到国庆时候自然是日日夜夜北风吹。   倪芝行李箱里装的薄呢子大衣总算派上用场, 只不过到了晚上回来时候, 仍觉得风往脖子里头灌,向领子里无缝不入地钻。   她敲了敲陈烟桥的门, 无人应答。   半弯腰看了眼,门缝底无光亮。   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加微信的时候, 倪芝偷瞄了,他只有她一位好友。   所以她给他发微信说她晚上跟一同修订镇志的同学一道吃饭,不见他回复,她一点儿不奇怪,恐怕是这位与世俗脱节的人还没完全掌握。   洗完澡又躺床上看了会儿书, 倪芝想起来再去敲门。   很快门就开了, 陈烟桥毛巾搭肩上, 刘海淌着水,顺着脖子把灰色汗衫都洇湿了。都十月的天儿了,他仍穿着短袖和短裤, 热气腾腾的模样。   倪芝不是第一次见他出浴,只不过他穿着短裤, 还真头一次。   脚上趿拉着宾馆提供的塑料人字拖, 腿毛和她想象中一样浓密茂盛。   给她开了门儿,陈烟桥转身进屋里。   洗手间的门上都是水珠,里面透着雾气蒙蒙。   他坐在室内唯一的椅子上, 拿毛巾擦头发。   “坐吧。”   只有被子蜷成一团的床上能坐。   陈烟桥坐下以后,小腿肌肉线条流畅,就是左腿有疤痕,膝盖上还有一圈手术过的痕迹。   因为他腿毛茂密,湿着水拧成一条一条的,光线又暗,她细细盯着瞅了好一会儿。   一抬手发现陈烟桥把毛巾挂脖子上,盯着她。   倪芝:“……”   她举单手,“我不问。”   陈烟桥没放过她,挑着眉俯身给她指,“这儿,脚踝关节上十公分腓深,胫神经全断了,接了神经。膝盖骨裂成两半儿,大学时候裂过一次,后来余震时候,裂得彻底,箍了个铁圈进去固定。这儿,又钉了三根钢钉进去,固定胫骨。”   他看她听得头皮发麻的劲儿,又觉得无趣,讲完这几句,就安安静静地继续擦头发。   倪芝晃了晃小腿,在床边儿磕出一声响,“你怎么不回微信?”   他皱眉,起身去柜子旁边半蹲着,手机躺在地板上充电。   “没看见。”   “你怎么不去那个上面充电?”   陈烟桥看了眼他发黄的充电插头,“那个插座松,充不进去。”   “今天实习,怎么样?”   “唔,就那样吧,其实也没干什么活儿,整理一下档案。我就是多个实习经历,我跟你说过,我们过两天就可以回去了。你还想多待几天散散心吗?”   陈烟桥鼻腔里哼一声,“你觉得呢?”   这话说的,他像被她绑架来的似的。   倪芝下午到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填了一通资料。   另外几个挂职的昨天就报道了,原来是几个本专业和法学的师妹。还有两个研一的师弟已经来好些天了,来这边做田野。因为长期和滨大有合作,这边做田野会轻松些。   说是修订镇志,其实就是个挂职机会,他们做的活儿,是整理档案和卷宗。   泛黄的纸,驻了虫的边儿,烂了角的档案盒子,老旧的办公室里都是年月的气息。   只不过里面都是年轻人,边闲聊边整理,一下午也过得飞快,眼见天色暗下去。办公室里负责人拎着钥匙让他们明日再来。   几人就结伴去吃了晚饭,这边的杀猪菜正宗得很,传统习俗里本是过年才吃的菜,一口汤喝下去,酸菜味儿淋漓尽致,又酸又鲜,爽掉舌头。   倪芝讲完,陈烟桥头发也擦完了,毛巾随便往旁边床头柜上一扔。   床头柜上摆着一杯水。   倪芝又开口,“今天碰见一桩乐事,路过一堵墙根儿,有一位老太太在地上砌了个神龛,摆着香炉和牌位。然后我们路过时候,她刚好祭拜完,念了一通,把地上的贡品端起来。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她看了眼他的脸色,继续说下去,语气里尽是笑意,“老太太说,妈啊,你也不吃,反正小时候有啥吃的你总留给我,那我就端回去吃了啊。”   陈烟桥幽幽地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她没吃?”   他话音刚落,那边电视机上不知道飘了个什么下来,黑乎乎的一团带着风卷到地上。   倪芝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个塑料袋。   她不是非要讲这些神神鬼鬼故弄玄虚,是想暗示他亡人已逝,要朝乐观方向看。不必为了一次扫墓把自己魂儿都丢了。   没想到起到这般效果,心里后悔不迭,连自己都默念几遍阿弥陀佛。   两人面面相觑。   陈烟桥看她把床单都拽出褶了,走过去窗户那儿指给她看。   “风,”他随手把窗户关了,“是之前没关好。”   他弯腰把塑料袋捡起来,往垃圾桶里塞。   那是他晚上回来时候在仓买买了牙膏、牙刷和剃须刀的袋子,东西拿出来就把塑料袋随便放了,不从电视机顶上飘下来他都忘了这个袋子。   陈烟桥起身,看出来她的忐忑,语气里打着警告。   “说错话了吧?”   “没有。”   “行,那你在这儿呆着。”   陈烟桥说完就从椅子背后拎起来他的外套,他总算换了个件外套,往门外走。   “我出去一下。”   倪芝从床边站起来,“我一起去。”   “我就去买烟,很快回来。”   “我也正好就想出去溜达两分钟。”   陈烟桥拔了房卡,“那走吧。”   倪芝愣了两秒,所以等她走到门口时候,房间里的灯都熄了,她脖子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白天他们一道进的宾馆,不觉得氛围古怪。   到了此刻晚上十点多,他们一进一出,对老旧宾馆的隔音效果之差深有体会。电视声,木板撞击声,洗澡的水声,烧水声,斗地主声,还有一声比一声高的靡乱之音。   倪芝反倒没了怯意,回自己房间了。   修订镇志的工作,倪芝几乎还没接上手,就快回去了。   办公室的主任知道他们回去要写实践报告,说次日帮他们联系了,去看看大棚看看农田。   倪芝睡前给陈烟桥发了微信问他去不去,反正他们几人也都是搭大巴前往。   这回出乎意料地等到了回复,“可以。”   倪芝跟一起实习和田野的几个人介绍他,丝毫不用动脑筋。   “这是我一个叔叔。”   陈烟桥这几天胡子都留回原本模样了,今天老气横秋地戴了顶灰色软呢帽,怎么看怎么像。   倪芝的薄呢子外套也是灰色的,她似乎知道自己长得风尘气,极少穿各色艳色的衣服,衣柜里尽是些冷色沉色。   跟今天的天一样沉。   果然,等他们下车时候,雨点已经砸落在地上了。   带着凛冽的冬意和刺骨寒气,负责领他们去的工作人员都骂咧,这都什么节气了,还在下雨。   旁边的老人叨叨,“最后一场秋雨了吧。”   司机开了半天门,“下不下去啊,我赶着去下个车站呢。”   研一的两个男生带头冲下去了,“下吧姐姐们,好不容易都颠来了。”   车站说白了,就是路边的一块牌子。旁拉还有好些个正在跑去躲雨的路人,几人抱头鼠窜都分不清东西南北,前面那俩男生回头吼了句,“去那边屋檐下等吧。”   他们隔着一帘烟雨看过去,广阔的农田边上有个小平房,屋檐下几个人在躲雨。   她们几个女生也跟着跑,倪芝看陈烟桥慢慢踱步,跟她们说了别等她。   两人走到那边屋檐下,还下了段儿泥泞的土坡儿。   倪芝的头发淋了雨,更卷了,贴在脸侧。朱红唇色未脱,像山间刚修炼成人形的蛇妖。   他们几个先跑过去的也好不到哪儿去,各个都似落汤鸡,反倒笑闹成一团。那边屋檐下的农户屋里冲出两个戴着斗笠穿着雨靴的小孩儿,欢欣鼓舞地冲进雨幕里,在泥泞积水的土壤里互相泼着水扔着泥巴。   似乎受到他们感染,那两个研一的师弟,其中一个瘦高男生唤道,“老白,看我。”   “你有啥好看的?”   下一秒就吃了一脸水,正是瘦高男生伸手接了檐下的水,泼了他一脸。   老白一脸怒,“敢泼你爸爸?”   他用力一把推他出去,“让你知道,你爸爸还是你爸爸。”   瘦高个丝毫不恼,扯着老白一同出去了。   两个二十出头的男生和田野间的稚童没什么区别,一把泥巴一把水,一脚溅起水花一片,乐不可支。   “咱们也出去玩吧,反正都给淋成这样了。”   “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到东北这么久就知道打雪仗了,水仗也可以啊。”   “童年回忆啊。”   “我来事儿了,你们去玩吧。”   “那正好,你看着手机。”   见倪芝还在踌躇,“芝姐,三。”   “二,一。”   几人互相推搡着把倪芝一道拱出去了。   女生到底是怕冷,正准备打道回府时候,之前说带他们去大棚的工作人员穿着雨衣跑过来,给他们递了三四把伞。   勉强两人一把,“走吧,去大棚,这里再走几分钟就到了。”   “巧巧还在那儿。”   “芝姐,你叔叔呢?”   倪芝开口,“我回去接他们吧。”   陈烟桥转身进了平房内农户家里,“你们去吧。”   几人都是城市长大的,见到大棚新鲜得紧。   只有倪芝提前寻了个借口先回来。   雨势没有方才泼水的架势了。   远远看见屋檐下坐着一个人,坐着藤椅,黑色外套灰色软呢帽,背后灰白而长满青苔的墙壁当了他的背景板,他低着头写写画画。   她伞收得慢了,水珠落了一滴在他本子上,原来是本软抄笔记本。   陈烟桥没抬头,由着她打量。   “回来了?”   “恩,你怎么不去?”   他叹了口气,“留着烘干裤腿,否则腿疼。”   倪芝垂了眸,“哦。”   “好玩吗?”   “还行,”倪芝打量半天,有些看不懂,纸上似乎是个小平房,却和背后的小平房迥然不同,“你在画什么?”   陈烟桥继续用圆珠笔随便涂抹,抬头看她一眼。   “终于忍不住了?”   倪芝这才看见圆珠笔,怎么看都不像素描用具,想起来出门时候他两手空空。   “你借的纸笔?”   “恩,”陈烟桥往农户家里指了指,“向小朋友借的。”   他翻到前两页,是一个腾云驾雾的齐天大圣,还是98年版西游记动画的画风,“也不算,是一幅画换来的,一会儿要给他。”   倪芝扑嗤笑了。   “你还没告诉我,画的是什么。”   “等会儿。”   两人不说话,听着雨声渐渐,滴答在屋顶的铁皮棚子上,在田里的水洼里,在前面一小片水泥地上。   陈烟桥的笔总算停了。   给她翻前了几页,第一页是一个午后斜阳的教室,散乱地摆着几个未完工的雕塑、各种画板和地上乱七八糟的工具。   “这是你湄姐以前喜欢的一首词,《虞美人.听雨》。”   “你瞧这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说的就是我以前。你大概不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我学的是西方雕塑,人体雕塑为主。那时候自负又操蛋,人体模特几乎雕一个睡一个。”   他说的平平淡淡。   画翻到第二页,正是刚才倪芝看见的那副未成品。原来不是平房,是小二楼,两个阳台几乎通着。   “这是以前老家的房子,我住这边,她住这边。”   他说,“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是我作孽多了活该,对她总使性子。她被地震震没了多少年,我就心如死灰多少年。”   倪芝看着他又翻了一页,空白一片。   “你往后呢?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他看她,话却没说出口。   那就要看你了。   过了许久,陈烟桥在后面一页勾了两笔屋檐下的雨滴。   换了个词儿,“你看呢?”    第37章 冬笋   很快国庆过去, 又是新一轮紧锣密鼓的招聘和面试。   毕业论文都被她们堆在电脑里的一个角落里落灰,连老师都语重心长在群里发了, 让她们这个阶段以找工作为主。   毕竟就业率也是高校考察的指标之一。   只不过面试的日子更加艰难, 许多人已经不在同一水平线上,有人拿了offer几家比较, 还在不断地当面霸。   而且哈尔滨日间温度也到十度左右了,夜间直奔零度去。所有人都是外面穿着外套,里面穿着正装, 到了面试间一脱,暖气将至未至时候冻得鼻涕直流。套裙是不敢再穿了,西装裤里塞得紧紧的秋裤。   要说现在的面试也是折磨人,一分钟演讲,再群面, 再结构面, 最后还要终面。   倪芝现在已经扬长避短, 不再找极考验群面能力的面试,投了些社科类的出版社和杂志社。这些看作品为主,还好她和沈柯在一起时候, 他比她早一年毕业,她后来大四都在考研, 等于沈柯比她早接触媒体行当两年。他们都对这个感兴趣, 在他鼓励下,倪芝零星写过一两篇稿子。   到了十月中下旬的一天,晓晓去宿舍楼里的自习室仍未回来, 几个人泡完脚冷兮兮地早早上床。   钱媛叹气,“读个破研究生有什么用,工作都找不到。”   王薇清不说话,她是拿了offer反而更烦。   最近王薇清回来住了,她男朋友本来不是哈尔滨人,在这边分公司出差期间两人在一起了,因此调过来陪她。如今看王薇清到了毕业时候,心思活动想两人一起回去天津。王薇清在男朋友和父母之间两头为难。   几人明天一早都还有面试。   很快寝室里头都是均匀的入睡呼吸声了。   凌晨十二点时,沈柯的电话如期而至。   “小芝,生日快乐。”   倪芝贴在耳边,怕吵醒她们几个。   沈柯轻声问她,“睡了?”   倪芝压着音量,“等我一下。”   她窸窸窣窣裹上厚棉外套,走到寝室外面的楼道里,才喂一声。   沈柯在那边耐心十足,“好了?”   “恩。”   除了沈柯后来自己建立自媒体团队,变成一副商人嘴脸,他一直是活得很明白的,多数时候是他在指着倪芝往前的走。   变成商人嘴脸,他也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现在想来,他自己成了老板,就要自负盈亏,给手底下几个跟着他做事的同龄人开工资。   两人和平分手以后,说好了还做朋友。实际上,倪芝这样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沈柯比她自己还了解她。平时朋友圈相互屏蔽,只有一年一次倪芝生日的时候,会简单说几句这一年的好与坏。   “找到工作了吗?”   “没有。”   沈柯低笑,“都看不上?”   “不是,”倪芝叹气,“现在工作很难找,今天我室友说起来,我也觉得,读个研究生反而更难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   “先找个垫底的,可能会心定些。”   “恩,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主要在等我暑假实习的一个咨询公司,面试了许久没有答复。我现在就再找些社科类媒体。”   “面试很久没有答复,可能是招聘流程没有结束。也有可能,是有更合适的人选。不用着急,照我看来,如果你还算有把握,这个位置迟早会落到你头上。我们招聘新人,首选的那个人往往到了时限,就会飞掉我们去更好的。”   “希望吧。”   说到这儿,可以结束了。   他知道了倪芝近况,倪芝听出来他招新,应该团队运转不错。   “那我回去睡觉了,我室友都睡了。”   沈柯冷不丁来了句,“你今年抽烟了?”   倪芝笑,“别诈我,我保证没有。”   心里辩解就抽了两口,不算抽的。   倪芝主动岔开话题,“你今年有对象了吗?”   “没有。你呢?”   “没有,我真要睡了。”   “晚安。”   倪芝第二天被几个闹钟一起唤醒,爬下床化了个淡妆。她的五官如此,怕浓了去面试给人印象不好,风尘气太足,不像王薇清一样淡妆浓抹总相宜。   等晚上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宿舍,宿舍里一片漆黑,她们几人不知各自去哪里面试了,都没有回来。   倪芝开了灯,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居然人全在,仨一起从床上坐起来,打着哈欠。   “Surprise!”   “小芝生日快乐。”   “妈蛋,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结果关了灯我们都困得不行,就躺床上睡着了。”   确实是意外之喜,冲淡了找工作艰难的惆怅。   去年这个时间,她们研一刚入学不久,国庆又各自出去浪了。倪芝是慢热型,她们几人都还不知道她生日。   “走走走,别换衣服了,去吃火锅,你不是认识那个老板吗?”   钱媛冲她挤眉弄眼。   倪芝笑了,“没的打折。”   她还是换下了西装,外面穿了件勃垦第红的大衣,里面换了件同色系的针织衫和套裙。几人迎着寒风过了铁道,走到桥南街。   冷天的老灶火锅店,有种诱人的味道。   火锅味道跟倪芝第一次来时候一模一样,香辣可口,搅动人的肠胃都在叫嚣。   大伟端了火锅锅底出来,给窗边一桌送去,“你们来了啊,今天要等位,先看菜单哈,一会儿一坐下哥就给你们端锅底。”   他努努嘴,门口板凳上还坐着一对情侣。   几人不是第一次来,知道这儿生意火爆,“行,不着急。”   陈烟桥不像前些日子惫懒,店里兼职工已经到期了,他跟刘婶儿和大伟一样,厨房的门帘儿荡来荡去,他出来不知道多少回。   有时候托着托盘,上面好几盘儿菜,基本上都架在左边手臂上。   他隔着人群看了一眼倪芝。   她老老实实地等位,她几个室友都在玩手机。她过一会儿哈了气,在玻璃上画了几个弯道。看陈烟桥看过来,用手指着暗示他往玻璃上看。   陈烟桥眼角抽搐,这么丑的彩虹。   他知道她说的,是他们那次在七台河的农田屋檐下避雨,后来雨停了,出了半截彩虹,挂得极低。还是那俩孩子边跑边喊,他们才抬头看的。   倪芝拿了手机相机拍,几乎什么都拍不出来。尤其是换了自拍模式,彩虹连虚影都看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彩虹就散了。   她靠着屋檐下的柱子,想着他说的那句话,“你看呢?”他究竟是让她说他会这般凄惶,还是不会?   陈烟桥左手执笔敲本子。   倪芝回了神,“我看你会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他皱着眉,“低头。”   本子上的画才映入眼帘。   是她的侧身像。   远处还有一道彩虹,虽然只是单色的圆珠笔,又丑又难画,纯粹靠意象取胜。   倪芝折服于他这样的画功,让他传授一下。   然而她在书画方面天赋之差,也算是陈烟桥平生之罕见。   “坐这边儿吧,”大伟一边儿收拾上个客人的残局,一边跟她们叨叨,“吃冬笋吗?今天刚到的货,特别鲜。”   “吃吃吃,今天是我们小芝生日,是不是送两盘儿菜。”   大伟收拾完碟子,要去端吃剩的锅底,已经人截了胡。   “咦,桥哥,我都在收拾了,你去忙别的呗。”   陈烟桥示意他,“门口有客人。”   大伟屁颠儿屁颠儿去了。   她们几人不敢跟陈烟桥开玩笑,安安静静看他收走了吃剩的碗筷碟子,又擦了桌子。   右手上的疤痕若隐若现,倪芝确信他刚才听见了,是她生日。   “我想吃长寿面。”   陈烟桥瞥她一眼,“可以。”   谁知道直到她们吃完,不仅长寿面不见踪影,而且陈烟桥没再露过面。   走的时候,钱媛替她问了大伟,“你们陈老板呢?”   大伟挠头,“好像走了,他最近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不好意思啊妹子。下次再来呗,哥让刘婶儿给你下碗长寿面。”   倪芝摆手,“不用麻烦了。”   她们沿着桥南街往下走,或许是火锅店过于温暖,出来都不由自主地裹紧围巾,不习惯于室外的寒冷。   钱媛安慰她,“这位陈老板也是个怪脾气,你别在意。”   倪芝笑了,“本来就是偶尔认识的朋友,跟你说了,不会打折的。”   她怎么不知道,他是个怪脾气。   回了寝室,仍是忍不住发了微信质问。   “我的长寿面呢?”   她原以为不会等到回复。   不到一分钟内,绿色的提示跳进屏幕。   “铁路小区。”   多半个字都不肯说。   倪芝进楼道里时候,发现他们的灯坏了,她打着电筒上楼,还未走到陈烟桥住的那一层,就能看见楼梯口铺泄的暖橘色灯光。   她深吸一口气,果然是他门口敞开着。   她象征性敲了敲门,里面抽油烟机轰隆作响,她径直进去了。   把大衣脱了挂在门口的钩子上。   过了一会儿,陈烟桥一手端一碗面出来,还是上次那两个碗,一大一小。   他用胳膊肘把厨房门带上。   “来了?”   倪芝点头,她自动自觉往沙发旁边靠,给他挪了位置。   陈烟桥把两碗面放茶几上,跟上次的红油担担面不一样,这回小碗里是清汤,上面卧了个蛋,烫了青菜,洒了点儿葱花。   显然是一人一碗。   “你怎么……”倪芝问了一半儿,又觉得做两碗面也是他的自由。   他把筷子递给她,“我还没吃晚饭。”   或许是知道她晚上才吃过火锅,没多少余量了。   长寿面不过是象征性的一点儿,她吃完要去洗碗。   陈烟桥制止她,“放那儿吧。”   倪芝顺从地推到茶几的角落。   他一边吃着面,继续使唤她,“去电视机下的抽屉。”   看她眼神疑惑,又补充一句,“坏的那个抽屉。”   她不知道他要拿什么,她今天穿得是毛衣裙,半蹲下来以后毛衣被挺翘臀部撑得饱满。   “里面有个白色的蜡烛。”   倪芝上次已经熟悉了他这个抽屉结构,很快翻出来,是那种家用蜡烛,“这个?”   “恩。”   等她放在茶几上,陈烟桥掏出打火机,低头点燃。   顺手又点了一支烟,叼着烟跟她说,“上次停电时候买的,将就着许个愿。”   说完他也不看倪芝动作,起身去关灯。   倪芝闭着眼睛,滚过一遍愿望,透着眼皮感受到灯按下去,就剩眼皮底下蜡烛的微光。   她再睁眼,一室昏暗,仅剩烛光,连大门都被掩上。   “要吹灭吗?”   陈烟桥拦住她,指了指茶几上一截黑管,“赔你的,当生日礼物了。”   倪芝低头拿起来,正是子弹头,因为放在蜡烛旁边,外壳有一丝丝微暖。   她才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们去烧纸那天,她丢了个Ruby woo下去,陈烟桥说余婉湄不喜欢这个色号,她开玩笑说该赔她一支。   其实谁都知道,余婉湄再也无法享用人间颜色了。   陈烟桥看她握着口红管沉思,清咳一声,“打开。”   口红旋开那一刻,倪芝就呆住了。   口红尖被雕刻成花瓣,是她腿上纹身的形状,一模一样,一半盛开而一半凋谢的玫瑰。像盘桓在她指尖的花蕊,口红随着口红管的旋转,层层绽放,片片枯萎。   倪芝语气惊讶,“怎么做到的?”   陈烟桥勾唇,“用打火机凑近烤,等软化了就开始刻,再放冰箱定型。”   他说得轻松,口红有多易碎易折,女人比男人清楚得多。   慢慢地,烛泪似去了倪芝的那双丹凤眼里。   陈烟桥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祝你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烛光明明灭灭,映在他脸上,温柔地像天边火烧云,又像火光吞噬了她的理智。   “送人礼物,总要亲自送到手。”倪芝低声说道。   她顿了顿,“帮我涂上?”   陈烟桥借着烛光看她,她跟火锅店里时候不一样,刻意又描了眉眼。拉长了她原本就细长且内勾外翘的丹凤眼线条。   其实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优势,红唇涂抹地明媚,勃垦第色的针织衫远比冷色调的衣服提她气色,勾勒出姣好的曲线。   两人对峙许久。   陈烟桥伸手拿过烟灰缸,把烟头在里面掐灭了。   “你想好了?”   倪芝目不转睛地看他,“什么?”   陈烟桥又勾了勾唇,笑得有些陌生,烛光跳在他眉眼间尽是侵略感。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倪芝面无表情,握着口红管的指节用力而发白。   陈烟桥移开视线。   他淡淡地开口,“闭眼。”   倪芝听懂了他话语间的意味,眼底的烛光摇摇曳曳,似要滴下泪来。   陈烟桥终于失了耐性,欺身过来,用右手掩了她的双眼,触到她已经湿润的颤动的睫毛。   他刚抽完烟,指尖尽是烟草味,她能清晰感受到他手腕上的佛珠拂在她鼻尖,又痒又涩。   她手里捏着的子弹头被他拿走,他远不似以前避讳,几乎是裹着她的手夺走的,茶几上轻微地响了一声。   下一秒,她的腰被紧紧箍住,她唇上压上来的,是带着烟草气息的温热唇瓣。 第38章 枸杞   倪芝从未尝过这么苦的吻。   起初是颤抖的, 陈烟桥十年没有碰过一点儿荤腥,压着她的唇, 似戒了毒的人重新沾着一点儿毒品, 既克制又忍不住放纵。   倪芝颤得比他更厉害,唇隐隐在哆嗦, 泪水终于淌下来,湿了陈烟桥的佛珠檀木。   他松了覆着她眼睛的手,用粗粝的指腹替她拭了泪。后来他就不拂了, 手滑到她的卷发后面,按着她后颈用力加深了这个吻。   吻到最后,就剩她的泪水,在两人唇腔内涩得发苦,苦味蔓延开来, 像尝了口中药。   陈烟桥松开她, 哑着声音, “上来。”   示意她坐他腿上。   倪芝的眼泪止不住,细白的指尖翘起顶着内眼角,一动不动。   模模糊糊间, 听见陈烟桥问她,“要我抱你?”   倪芝摇头, 自己站了起来。   两人拥吻时候, 已经坐得极近,他的长腿顶着茶几,几乎没什么空隙由着她走过去。倪芝刚挪了一步, 就被他的手拦腰一横,失了重心,忍不住轻呼一声。   倪芝毫无防备,直直地跌在他怀里。   陈烟桥扶着她,让她坐直了,替她把脸侧的头发拂到耳后,粗糙的指腹刮着她的侧脸。   倪芝没反抗,低着头坐在他右腿上,任由他拨弄头发。   想起来他的腿不好,她轻轻踮了脚,撑在地板上,免得他支撑她全部重量。   却不愿跟他对视。   陈烟桥叹气,“你是觉得我这么孱弱不堪吗?”   他察觉到她轻飘飘地,几乎坐着没有丝毫重量。   话罢,勾着她的膝盖让她双腿都落上来。倪芝不由得软软地环着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胸膛。不知道他最近抽了多少烟,不止接吻时候闻得见,在这个距离就能闻到烟草味。   她眼泪似开了阀门,满鼻腔都是他的气息,愈发想痛哭一场。   陈烟桥由着她无声地伏在他胸口哭了一会儿。   倪芝终于抑制住泪意,瞥了一眼烛光旁放着的子弹头。   她下巴上是被他胡茬扎出来的微红印记。   她声音里仍有哽咽之意,“你这是早准备好的吧?”   “是。”   就算他有雕刻底子和天赋,这么短时间,也来不及买一支口红再回来雕刻。   “你就等着我来是么?”   等着她承认,是她心甘情愿去贴他十年的空缺,是她死心塌地接受他的过去。   陈烟桥没有否认,“恩。”   倪芝深吸一口气,“如果我不来呢?”   陈烟桥喉头滚动几下却一言不发。   “那你就不会这样了,对吧?”倪芝眼泪又掉下来,她坐直身子,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质问他,“左右都是你说了算。那你还问我做什么?为什么要问我是不是想好了?”   揽在她腰上的手又把她勾近了。   陈烟桥顺了顺她的头发,倪芝的头发是天生微卷,看着稍显蓬松,实际上摸起来细软柔顺。   他不知从她发顶摸到发梢几回,才低声道,“我既怕你后悔,又怕我后悔。”   倪芝听了良晌,明白了他说的话。   陈烟桥恐怕早已对她的心思历历可数,怕她后悔跟了他这样满目疮痍的男人,认为这样疤痕累累的爱对她不公平,所以偏要她亲口承认她愿意。   问她的那一刻,陈烟桥便又后悔了,怕她真惧了心底的魑魅魍魉,直接封了她的唇。   看着怀里的姑娘收了那股软硬不吃的劲,一呼一吸间像片随时能被风吹走的云朵,软软地偎着他。   陈烟桥问她,“这回满意了?”   爱情里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倪芝肖想了这么久,从不敢奢望他会忘记那么沉痛的过往重新开始,连救赎都是一种卑微的乞求,所以她绷着不敢露了端倪。   方才烛光摇曳间,被他胡子扎得下巴生疼那一刻,陈烟桥才更像救赎她的神祗普罗米修斯,一把火燃了她的所有臆想。   一时间就剩客厅的时钟滴答声,和他胸膛传来的心跳声。   梦将醒了,陈烟桥看了眼时间,开口,“你该回宿舍了。”   倪芝眼梢上挑,揪着他衣角,“烟叔。”   她说完,就被陈烟桥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   她想起来她上次在火车上喊他,他让她好好说话,可能是不想显得他俩年龄差上许多。   “那我不这样叫了。”   “不是,”陈烟桥勾着她发梢,慢条斯理地调笑她,“再叫一声。”   倪芝被他噎住,她今天仿佛推开了一扇大门。   于是她也使坏,刚哭过的嗓音还要刻意捏着嗲着,连唤他两声,“烟叔,烟叔。”   看见陈烟桥的眸子底墨色更浓,他眼底的烛光承受不住他们的刀光眼影,在墙上扯着他们的影子忽明忽灭,摇曳许久的蜡烛终于熄了。   周遭仅剩一片黑暗。   倪芝凑过去,还没贴住他,她本就坐在他腿上,被他轻易地拨弄一把,就一步到位。明明是她头颅高些,却被他吻得几乎仰倒而折断了脖颈,喘不过气来。   扎人的胡茬从她下巴一路下滑,又往她V领针织衫里露出的大片细白脖颈去了。   黑暗中只剩两个人的吻。   不再苦涩,显得滚烫和迫切。倪芝从攀着他的紧实的肩膀,到触及他的毛衣下摆,陈烟桥却捏住她的手指,丝毫不让她动弹,慢慢结束了这个吻。   打火机擦地一声,复照亮这一方二人天地。   他身上总有种很复古的习惯,常人在这种习惯下多半摸出来的是手机电筒。   倪芝不解他方才的拒绝,执著地看着他要个答案。   陈烟桥只当读不懂,“丫头,起来。”   倪芝学他,“你再叫一声。”   陈烟桥怕打火机碰着她,环她的手举远了些,语气无奈,“丫头。”   他在她脖子上回味地嘬了一口。   “去洗澡吧,这里隔音不好,晚了会吵到楼下的。”   陈烟桥干脆把开了盖儿的打火机丢茶几上,把倪芝整个儿囫囵地抱起来,倪芝一声惊呼,“你放下我。”   天花板上都是两个人放大的影子,她想起来那回她被烫伤了,要去校医院的一路上,陈烟桥始终不肯抱她,反倒借了个板车推她。   她语气担忧,“你能抱得动吗?”   陈烟桥低笑,“就这么两步路,真当你男人废了?”   借着打火机微弱的光芒,他还把她放在狭窄的浴室门口。   终于开了浴室灯,待两人适应了不算怎么明亮的光线。   陈烟桥瞥了眼浴室里脏兮兮的镜子和地砖,咳了一声,“将就一下,明天我清理。”   倪芝笑出声来,“烟叔,你怎么没算到这儿?”   陈烟桥没理她,径直替她关了门。   上次在他家洗澡,还用的便是他那条脱了线破了窟窿的浴巾,这回用心情全然不一致,她深吸一口气,依稀还有他身上熟悉的男性气息。   再出去时候,她纠结一番,他让她在这儿洗澡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该直接裹着浴巾出去还是穿戴整齐,想起来之前晚上出门都被他一顿教训,况且她本来便爱得这般卑微,连在一起都没有话语权。   还是穿回原本的毛衣和毛衣套裙,只不过光了两条白生生的腿。   没想到出了客厅,狭窄的茶几与电视柜之间的走道上,已经搁了一张折叠床。   陈烟桥从厨房洗完碗筷出来,手上仍有水渍,对她又白又直的腿熟视无睹。   “洗完了?”   “恩。”   “去睡吧。”   倪芝垂眸,“你要我自己一个人睡么?”   陈烟桥没回答,走到她面前,粗糙的掌心握住她的手,牵她进去房间里。已经铺好床,只剩橘黄色一盏床头灯,一派温馨。   他看她乖乖地缩进被子里,给了个解释,“我需要点时间消化。”   明明是他算计她,还找这样的借口。   倪芝那双丹凤眼里写满了不信,嘟囔道,“老男人。”   陈烟桥听见了,丝毫不恼,唇角勾起,“睡吧。”   “烟叔,”倪芝勾住他的袖子,“别走。”   陈烟桥知道她所想,他板着脸,“年轻时候我最讨厌人问东问西,耍心机耍嘴皮子。结果找了你这么个能问问题的。”   他眼神里溺着温柔,“唉,晚节不保。”   倪芝问他,“那你现在呢?”   陈烟桥叹气,“现在还是一样,可惜是你,只能受着了。”   “问吧。”   “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个问题,倪芝憋了许久,从他吻她到现在,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桓不去。   陈烟桥似乎早就料到她要问,覆着她的指尖松开他的袖子。   桌子就在床边上,跟床头柜差不多,他拉开抽屉,拿出个素描本。   “给你看样东西。”   倪芝如捧珍宝,惴惴不安不知从何翻起。   陈烟桥在床沿儿坐下来,轻笑,“随便翻,这本都是我在家里随手乱画的。”   她翻了几页,就捂住嘴,是那次在早市她面前放了两碗豆花,那副画凌乱无序,紧跟着下面是桌面上摊着的佛珠。   是那次他们在早市偶遇,他答应访谈,触及他内心两人撕破脸争执。   陈烟桥摇头,“别问我,我画完,才知道自己画了什么。”   后面关于她的画面越来越多。   还有回忆的画面,她在桌球台前弯着腰,手指翘着戳着杆儿,她往铁桶里扔了支旋开的口红。   陈烟桥的画有个特点,写实。所以凡是回忆画作,记不清的都是模糊的,五官都不怎么细细描绘,只看出来是她。更像铅笔不知怎么随意涂了几笔,又像她早已经被揉碎了放在他心里。   倪芝合上本子,五味杂陈。   她又宁愿从头到尾动心的只是她,她救赎他,他成全她。   才不教她这般,对他的心疼更上一层。   心疼他如何在凭吊余婉湄与情愫再生之间挣扎。   倪芝把本子放在枕头旁边,背过去不看他。   陈烟桥替她关了灯,低头在她光滑细软的脸侧轻吻一下,避免胡子扎疼了她。   倪芝在黑暗里再度唤他,声若细丝,“你……”   她不知何时,眼泪从眼角滚落湿了枕套。   “你放下湄姐了吗?”   陈烟桥听声音就知道她又落泪了。   他把她扳过来,语气无奈,“有你这么傻的么?一口一个湄姐。”   黑暗中她游丝般的啜泣声被放大,陈烟桥被她哭声揪住心口。   陈烟桥伏低下去,在她耳畔低声道,“丫头。”   “我不想骗你,我也骗不了你。你记得我说过的话么,那时候没救出她时候,我想的是她无论被救出来是什么模样,我都会跟她过一辈子,可惜你湄姐就是命不好。”   陈烟桥在黑暗中捉了她的手,轻轻在唇边碰一记,他的胡子刮过她的手背,引得倪芝几乎战栗。   “是我命好,又遇见了你。”   他郑重其辞,“正是因为我爱过她,我才比谁都明白。人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担心我会沉湎过去是件没必要的事,以前是你没出现,往后我会比谁都珍惜现世温暖。”   陈烟桥又揉了揉她头发,“你不必记挂我的感受,不提她不是忘却,是让她活在记忆里,我们替她好好活下去。”   看倪芝眼底泪光闪烁,仍没有从情绪里出来。   陈烟桥在黑暗中敲了敲她旁边桌子上放的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响声。   “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么?我以前总恍惚,以为又是地震。后来就逼自己看着水平面,究竟是不是晃动。”   倪芝心疼得无以复加,想坐起来抱着他狠狠吻他,黑暗中她的唇擦过他滚动的喉结。   陈烟桥按住她,声音哑然,“再这样,谁也睡不了。”   他隐忍着情慾,庄重许诺,“从今往后,我只有两件事,你,和活着。”   最后吻了她一遍。   陈烟桥回到客厅的折叠床前,苦笑着躺上去。   因为年久失修,弹簧都懈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跟他这十年过的一样年久失修,想着今天他的小姑娘下巴上一片微红,他抬手摸了摸胡茬。   上次大伟来过家里,他就在沙发上将就睡的。后来想起来就把店里放的折叠床拎回来了,那是刚到哈尔滨开老灶时候,他无处可去,每到夜里大门一锁就靠折叠床睡在店里,直到刘婶儿帮他联系了何家。   陈烟桥在黑暗中看了一眼,睡在他床上同样在翻来覆去的小姑娘,待小腹翻涌而来的多年未有的冲动平复下去。   将近十年来,他头一次逼迫自己,在没有水杯的床头睡去。   不用担心半夜梦回到满是破碎肢体的废墟,和无穷无尽的震荡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咳,我看了评论,后来又不敢看评论了,都是要车。   是,我跟你们一样喜欢烟叔。否则我也不会塑造一个这样的中年荷尔蒙烟叔,年少风流,到了中年沉淀,只有禁欲之后愈发惹人心动的欲.望感。   但是他人设就是这样,他们还有问题没有解决。烟叔在和余婉湄恋爱时候性格缺陷就很明显,以为对你好的大男子主义,他的人格魅力也在于此。我不能为了一时痛快,破坏了烟叔的形象。   最后梳理一下,把大纲细化了,还是觉得按原本走向写下去,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也琢磨了很久他这样的男人到恋爱时候是什么样。   希望这样的烟叔是你们爱的。   好了我真的啰嗦,还是50个哈宝贝们晚安 第39章 勇闯天涯   镜子前模模糊糊, 铁边儿底下一圈锈迹,又溅了水珠显得更加斑驳, 映出一张颇具男性魅力的中年面庞。该有的沧桑和性感, 在脸上铺的尽满,连眼里打着漂儿的眸光都是故事。   他下颌涂满了泡沫, 微仰着脖子,泡沫水顺着喉结往下淌,打湿了白色的跨栏背心, 露出的古铜色臂膀肌肉随着抬手跟着鼓动。   他又蹙着眉凑近镜子,弯下腰从左刮到右,泡沫随着他的动作被推开一条路径。   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曲线。   很快,后面又映出一张女人的面庞,薄透的眼皮因为昨夜哭过而微肿, 活像站在阿姆斯特丹红灯区的迷懵少女, 又像那年在香港爱上不该爱之人的王佳芝。事实上她也这样做了, 镜子里头慢慢两张面庞合成一张。   仅剩男人涂满泡沫的脸,和一双环在他腰上的藕臂。   倪芝把脸贴在他背后蹭了蹭,“不要刮胡子。”   陈烟桥手下不停, “不刮怎么亲你?”   “我不疼,”倪芝偏了头, 从镜子里打量他, “你不刮就像个老男人,不用担心你去骗小姑娘。”   她想了想,还是不满, “你蓄着胡子也好看,更容易骗小姑娘。”   陈烟桥就从镜子里眯着眼睛瞧她一番,“你是被骗来的?”   “不是,”倪芝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是把你骗到手的那个。”   她深吸一口气,他的背心上有股洗衣皂的味道,还混杂着烟味,“唉,我以前觉得男人蓄胡子显得邋遢,见到你才知道原来老男人蓄胡子能这么性感。”   她语气里听着还有些不忿。   他的剃须刀钝得不行,刮过去的动作涩缓,这回知道扫墓时候他脸上的血道子怎么来的了。   看他终于弯下腰用水胡乱冲了几下,倪芝凑上去啄他的下巴。   被他挡回来,皱着眉,“没洗干净。”   倪芝就老老实实继续从背后揽着他,全身心依赖地贴着他,柔软地像团棉花。   陈烟桥轻笑,由着她抱个够。   直到把下巴上的泡沫和刮下来的胡渣洗干净,才转过去拿擦脸的毛巾。   他的小姑娘被他动作推到后面墙上,架在他和毛巾之间。   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水珠,陈烟桥叹了口气,语气正儿八经。   “丫头,有没有想过,我会比你早走十年。”   男人背对镜子,镜子里的女人闻言眼眶红了又红,低下头掩饰着欲落的泪。   委屈极了,“我再也不叫你老男人了。”   陈烟桥听出来她话语里的孩子气,语气冷静地像旁观者,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怎么叫,我都比你老十一岁。”   倪芝知道他又在逼她,把他的不好一桩桩全告诉她,他年轻时候睡过不知道多少女人,他心里忘不了余婉湄,他每天浑浑噩噩只知道混日子,全逼得她只能往肚子里咽。   偏偏是遇见她之前的事情,她除了恨自己不能早生十年,再没有一丝办法。   或许现在已经是岁月对她的怜悯,如果是她十年前遇见陈烟桥,他多半儿不会多瞧她一眼。   倪芝揪着他的白背心,语气恼火,“你就不能少抽点烟,多活十年。”   陈烟桥知道自己烟瘾有多大,敷衍她,“嗯。”   她说完伸手进他裤兜里,摸到硬硬的烟盒和打火机,晃了晃,“归我了。”   她话音未落,门口就有人敲门。   倪芝喊了一声,“来了。”   松开他去门口拎进来一袋又沉又大的包裹。   从袋子里一个个掏出来是抹布、海绵、未拼接的扫把、吸水拖布,以及床单。   早上倪芝睡醒,抠了抠他床单上的洞,焦黑的一圈,刚好是烟头的直径。这人都到什么程度了,抽烟能把床单烫个洞。   想着他说的今天要收拾一番,没起床时候就订了送货。   陈烟桥看见床单摇了摇头,“看见我床上被烟头烫的了?”   倪芝撇嘴,“不准再这样抽烟了。”   “不是,”陈烟桥揉了揉眉心,“那回你非要问我个究竟,我一时火起又烦躁。”   “什么时候?”   “你说呢?”   那岂不是早市偶遇吃豆花那次,就是那次他的画本上第一次出现她的身影。   倪芝瞥了眼屋里他的蓝白格子床单,“那也还是要换,当纪念。”   陈烟桥家里连个洗衣机都没有,她把新床单儿扔水桶里,又拿着海绵开始擦他的泛黄的洗手池。   这个时节的哈尔滨,一般早上洗脸时候,都要提溜着开水壶,兑着冷水进脸盆儿里,才能洗脸刷牙,否则手都要冻麻。   倪芝才洗了海绵,手冻得微红,站在洗手间门口的陈烟桥接了手。   水龙头里的水汩汩地流,海绵沾了污渍变黄,那洗手池的颜色不见得褪去多少。   这些都不重要,倪芝仔细端详他的手,除了那道贯穿疤痕,根根骨节分明,修长瘦削。若不是他皮肤磋磨得粗糙,原本搁在莹白的大理石雕旁,都说不出哪个更像是艺术品。   “我来洗吧。”   陈烟桥瞥她一眼,“那我还是男人么?”   “放心,我这双手,早就毁了。”他不似以前寡言,逗她一样多说几句,“以前学雕刻时候,在系里我有个外号,上帝之手。不像我有个朋友手本来就长得糙,雕刻风格又粗犷,手上常年贴着止血贴干活儿。现在觉得以前这么仔细都是白费力气。”   倪芝听着不是滋味儿,“多半是女生给你取的外号吧?”   “不是,”陈烟桥听出来她话里的酸意,淡笑着解释,“我一教授,这些年来挺对不起他的。一次没去看过他,我也没脸,便杳无音讯。大四时候他想推荐我去都灵美院,我却一门儿心思建工作室,最后一事无成。”   只不过后来叫开这个外号的,都是他们系的女生,说只想被上帝之手开了隐秘花园。   两人在镜子前,低着头把洗手池、镜子和镜边儿的瓷砖缝囫囵擦了一遍,好不容易又将狭窄的洗手台擦洗干净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倪芝抱起来扔洗手台上,按在镜子上亲吻。   倪芝的腿盘着他的裤腰,手攥着他紧实的臂膀。   等倪芝扔在外面的手机铃声响个不停,她才懊恼地一拍脑门儿。   “我还有网上笔试。”   陈烟桥低下头,示意她勾住他脖子,将她抱下来。   用手推着她的腰,出了仅通一人的厕所门口。   找工作期间,再好的记性都不管用。一会儿一个邮件通知,笔试时间不重叠都算好的了,经常几个笔试时间打架。若不打架,有的是按固定时间测评,有的是收到起72小时或者48小时内做完的。   起初大家都还拿笔记一记时间,后来常常一天出门面试时间久了,就错过不知道多少个笔试。收到邮件开始就订闹钟提醒自己,倪芝这个笔试就是已经到了截止时间。   两人刚在一起,她知道陈烟桥往往都是下午接近饭点儿才懒散地去开店子。原想今天正好没有面试,想和他腻歪一个白天。   陈烟桥扯了衣架上的黑色夹克,“走吧,送你回去。”   倪芝摇头,她记得他靠近阳台的地方放了个老式台式机,“你的电脑能用吗,我就考半个小时。”   这台电脑,是以前刚兴互联网时候,千禧年刚过,何凯华在家里置办的。后来他搬他婚房里来,直到他牺牲,何家二老都不会用电脑,房子转手给陈烟桥时候一起给他了。   陈烟桥用得极少,余婉湄死了以后,他过的日子跟老年人也没什么区别。年轻时候追一下意甲,后来做什么都提不起来兴致,只当看看新闻。   陈烟桥弯下腰给她捣鼓电脑,“很慢。”   这种电脑,看这副尊容就知道很慢。   倪芝突然想到个问题,艰难地问他,“能上网么?”   问完又觉得十足得罪他,嘲笑他是个糟老头子一样。   却看见他的电脑自动登上了QQ,闭了嘴。   她眼睛瞪大,“你还有QQ?”   陈烟桥弹了把她的额头,伸手把页面叉掉了,她都没看清楚。   “快考试。”   确实都接近截止时间了,还好这个笔试不要求开摄像头,用这个电脑勉强带动,除了屏幕小了一点,散热声音大了一点,以及她的帮手蠢了一点。   宿舍里各个都是被秋招折磨的斗战神,两个人一同做笔试最稳妥,连钱媛这样鸡兔同笼都搞不懂的数学渣都被逼成才。一人做数理逻辑,一人做图形逻辑,再一同做文字推理。   倪芝遇到不会的都跳过,到交卷还剩几分钟,仍有几题想破头想不出。抓住后面正在用她新买的拖把拖地的男人,“帮我看看。”   陈烟桥上学时候就不爱读书,这么十年没考过任何试,应试能力低得吓人。   只不过他目光沉稳,倪芝看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以为有戏,结果他看了好一会儿告诉她,“不会。”   倪芝:“……”   等她空了好些题交了卷,坐在沙发上和陈烟桥对视。   陈烟桥长手一伸搂住她,往她纤细的腰间摸去,倪芝察觉到他的意图,按住口袋里的打火机和烟盒不肯松。   “不给。”   陈烟桥知道她不高兴,叹气,“我当年读书就不好,是真不会,不然也不能考了美术。那时候就知道逃课、抽烟、打架。”   倪芝噘着嘴,“除了逃课、抽烟、打架,还有别的没说吧。”   陈烟桥不接这茬,他低头几乎咬着她耳朵,“给我根儿烟,我就告诉你。”   倪芝不满地抽了一根儿出来,叼在自己嘴上替他点燃了,又吸了一口,才塞他嘴里。   “以后你抽一根儿,我就陪你抽一口。”   陈烟桥定定地看她几秒,眼底里的情绪滚动又炽热。   倪芝向来是不忌惮他任何脾气,他却丝毫舍不得她陪他受罪。   陈烟桥把烟直接掐灭在烟灰缸里,捏着她下巴,隐忍地从她嘴里吮那一丝残留的烟味,虽然远不能解了他的瘾,却能解了他另一种渴。   明明没有抽烟,声音却哑得可怕,只应她单字,“好。”   待搂着她平复了两个人的喘息,陈烟桥才开口,“除了抽烟喝酒打架,我中午爱往台球室里钻。我们那时候学校旁边的台球室,五毛一局,跟现在不一样。”   那时候打得哪里是台球,是台球厅里穿着短裙的姑娘们。   陈烟桥知道她想问的是这个,却偏不说,眼角含笑。   没想到倪芝低头抚了抚他右手腕上的伤疤,“我错了,那时候还逼你在胖哥台球厅来一局打赌。”   陈烟桥毁的是腕力,最需要精确控制的腕力,雕刻绘画手抖,出杆手也抖。   她越想越难过,“我不该为难你。”   为难他回忆痛苦,为难他打桌球,为难他做题,又为难他用微信。   他没想到倪芝心疼的是这茬,揉了揉她头发。   “你为难我还少么?”   陈烟桥低笑,“我愿意被你为难。”   作者有话要说:  咳,我突然很想拥有烟叔的QQ。   原本大纲里没这个,写到这儿福至心灵,可能是我太想有他QQ了。一定是6位数,好多颗太阳,农场满级牧场满级,外加QQ宠物跟余婉湄结婚了的那种。   我就不一个人歪歪了。   *   哈哈我今天看到个仙女的评论,我觉得蛮有意思,正好和你们一道解释一下。觉得他们之间在之前没什么很明显的暧昧,才应该是对的,第一遍写的时候很多仙女跟我说烟叔动心了,芝芝动心了,我说没有没有。第二遍改了以后很高兴没有了,我认为陈烟桥要开始一段新的感情,绝对不会想玩暧昧。不表明心意,就不占她便宜,也不通过试探心意来建立自信,他不需要。   *   还是50个哟!昨天晋江到底出了什么毛病!我看到200多条评论,高兴得要命,结果一看好多重复的,不过还是很高兴哈哈。 第40章 海带   可惜面试永远是毕业季的主旋律, 倪芝最终还是被面试通知拽走了,是昨天下午王薇清去宣讲会帮她们整个寝室一起投的简历。   陈烟桥送她下楼时候, 何旭来匆匆从楼上飞身下来, 抠着楼梯扶手,从转弯处上几节台阶跨了极大一步, 几乎飞旋着下来。由于惯性他闪身下来时候,看见二楼有人也刹不住蹦下来的势头,骂了声“我日”。   陈烟桥揽着她往旁边让了半步, 何旭来多冲了两步才站稳。   有什么东西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隐约闪着金光,何旭来慌慌张张用脚踩住,弯腰捡起来,灰也不擦直接揣口袋里。   他手也不拿出来, 恐怕先前那东西一直在他手里攥着, 后来扶了把墙才跌出来的。   何旭来跟陈烟桥打了个招呼, “哥,出门呐?”   他眼珠子转了转,看见倪芝便轻薄一笑, 调侃陈烟桥,“桥哥, 这么快上手啦?”   倪芝厌恶地往陈烟桥身后躲, 陈烟桥警告他,“少管闲事。”   何旭来双手都揣进兜里,赔笑, “对对,这样最好。”   他说完就急吼吼地下楼了。   陈烟桥送倪芝走到楼道门口,两人都远远看见,何旭来搂着个穿着白色皮草的女人往小区门口走。   倪芝看他皱成川字的眉,晃了晃他的手,“你别送啦。”   她不想让他送,这么冷的天,他就穿个外套就出来了。   “你回去打扫卫生嘛,把床单洗了,厨房清理了,碗筷消毒一遍。等晚上我来要检查。”   陈烟桥听她说的头头是道,不觉好笑,“知道了。”   他话锋一转,“晚上就别过来了。”   倪芝瞪眼,“为什么?”   陈烟桥看着她眼睛,语气淡淡,“理解一下中年男人的香艳煎熬。”   心底是喜悦的,却觉得应该面上羞赧。   倪芝思索两秒到底是口直心快,眼底水光潋滟,“你也可以选择不煎熬。”   陈烟桥似笑非笑地看她,低头贴着她,“真的?”   明明是他不想开荤,以进为退。女人在情郎面前天生是说不要的那个,倪芝别无他选,垂了眸摇头。   手机又响了,是王薇清几人催她,她们一起打车去农大。   倪芝心里哀叹,“我先走了。”   “等会儿。”   陈烟桥把她搂进怀里。   两个人站着时候她刚好到他鼻梁,他顺势在她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他这回胡子刮得仔细,没有在她额头上留一丝红痕。   陈烟桥替她裹紧了围巾,才放了他的小姑娘,“去吧。”   东北农大最好吃的是俭德园的饺子,几人到了都没什么心情,随便吃了几口等着中午时间面试。   据说是中午加下午就能完成两轮面试,快的话明天就有终面。   到十月下旬所有的面试节奏都加快了,这家生物医疗起家的公司显然颇受垂青,在滨大租不到面积大小合适的面试室,就跑农大来了。   王薇清替她带了简历,倪芝刚才吃饭时候就想问她怎么回事,眼皮子肿得极高,她不想说。   几人坐着用手机查面经,王薇清看到个觉得管用的,把手机推过来指给倪芝看。   倪芝清晰地看到她手机震响了,是她男朋友的照片。   王薇清按掉几次,最后忍无可忍接起来,没出教室就听见她骂,“有病啊。”   等她回来,眼皮子肿得更高,倪芝递了包纸巾。   王薇清叹气,她说她已经决定放弃哈尔滨的offer,继续找天津的工作,只不过仍生着气,没同男朋友讲。没想到昨天他自己找事儿,去她家里看她爸妈,大谈特谈他们去天津如何如何生活。   他们确实见过父母一两年了,感情稳定,王薇清借着住宿舍的由头偷偷住男朋友那儿,父母睁只眼闭只眼。   王薇清昨晚打电话把男朋友破口大骂一通。他在微信里一直道歉,又不停打电话,刚才接了电话才解释,原来是王薇清父母主动叫他去的,察觉到王薇清最近情绪不好,猜到两人吵架了。结果两人没有商量过,王薇清还没做过父母的思想工作,她男朋友倒是先说了两个人要去天津,自然是一通鸡飞狗跳。   倪芝这一通听下去,竟然有些莫名的艳羡。   到毕业季,公司和薪酬是头等考虑的,但常常工作地点还要在这两样之上。   她父母几乎是没有意见的,倒不是彼此疏远。是她自幼就属于放养政策下成长起来的野蛮生命,她极感激父亲是个宽容的人,虽然沉默寡言,但纵容她一切的好奇心。母亲管束多些,除了总拿她和表姐做比较,别的时候也称得上宽容。   由着她本科时候去兰大,研究生又考了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倪芝之前和他们商量过,找工作都在京津唐一带离家不会远。   所以最理想能去那家实习过的咨询公司,她秋招投的简历志愿也是北京的分公司。   只是如今和陈烟桥在一起了,她自然是想他去哪儿她便去哪儿。   不知道志愿能不能改,而且她不知道陈烟桥究竟怎么想的。两人刚在一起,倪芝觉得现在就问他,两个人未来如何规划,她该去哪儿工作这样的话有些快。   陈烟桥这样的男人,她清楚,是两个人要留空间的,他确实是不喜欢女人过分干涉他。他们年龄又相差这么大,男人该更不愿被年龄小的姑娘管束着。   可他早上说的那句,他会比她早十年走,倪芝既心疼他,又感动他是想两人过一辈子的,倪芝便问了。   陈烟桥回答时候仍在拖地,“随你。”   倪芝最不喜听他说两个字。陈烟桥明明在火车上表明过,他想孝敬父母,想为当年开的工作室尽一点儿力。   “你要是想回四川,我就开始投那边的简历,我跟你回去。”   “不用,”陈烟桥终于把拖把搁墙放着,走过来揉她头发,“我这些年早没什么家,没什么事业了。”   “你会陪我吗?”   “嗯,”陈烟桥叹气,“别让我再犯一回错,去干涉你找工作的自由。”   “你这是什么色号?”耳畔乍响王薇清轻快声音,显然和男朋友和好了。   倪芝想得入神,不由自主把那支雕刻着玫瑰的子弹头在手里攥着。   “Ruby woo.”   为什么世事总像这朵玫瑰一样,一半绽放,一半凋零。   人心也永远都是分两面,永不满足的。暗恋他时候觉得,只要他愿意从那片阴影里出来,她愿意用一切去换。真正在一起了,她又惆怅起他阴影里带出来的伤痕累累。   这场面试比想象得都要漫长,她和王薇清都留到复试,钱媛先回去了。   倪芝断断续续和陈烟桥发了几条微信,他回的慢,她想他可能在店里。直到等候间吃盒饭时候,倪芝给他打过去电话。   过了好几声才接起来,倪芝拉长音调,“烟叔。”   陈烟桥的声音沉闷,“嗯。”   “你在店里吗?”   他回了店里,似乎就全无跟倪芝一起不自觉流淌出来的痞气,变回寡言少语的火锅店老板。   “嗯。”   倪芝听见他那边有吵闹讲话声,闭着眼睛就能想象到,他能接电话现在应该不算忙,端几盘儿菜便坐在柜台前,有客人来了他便招呼一声。   有时候起来看看火锅加汤的,或者帮客人加单,又或者开个酒瓶盖子,拿个饮料。   他看着一点不像充满市侩气的小店老板。   倪芝撒娇,“你在干嘛?”   陈烟桥这回终于言语了,“摆货。”   电话响的时候,陈烟桥在往架子上摆王老吉和啤酒,走到柜台前才拿了手机。   倪芝逗他,“我面试完了,我现在就来找你好不好,我还没吃饭。”   陈烟桥瞥了眼那边坐的一桌,压低声音,“你同学在。”   “同学?哪个?”   陈烟桥言简意赅,“微信。”   倪芝在记忆库里搜索一圈,“吴雯婷?”   陈烟桥其实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这附近来的都是滨大学生,年龄差不多,都是这样打扮。管他套近乎的女人不少,但这么久只有倪芝一个人,真正套成了,何况她也不是套,是把自己栽进去了。   只不过今天来的这两个女学生,一坐下来就讨论倪芝。   开头是在说,上次是何师太请吃饭,倪芝一起来的那回发现这间店的。   后面说的就不堪入耳,说倪芝不知道用手段,让钱媛捡了她的破鞋穿,还美滋滋地。搞不好是传授了些床上嗜好告诉钱媛。   陈烟桥多看两眼,发觉后来那位女生眼珠子就吸在他身上了。   他宁愿倪芝不知道这些污言秽语。   倪芝忍着笑意,“那你给她微信了?”   陈烟桥语气不善,“你说呢?”   吴雯婷凑过来时候,陈烟桥正在回倪芝微信,她看见了又问,“老板,有没有微信加一下,我下次来好提前问一下有没有位置,免得人多排位嘛。你看现在天气这么冷,等得我们脸都冻红了。”   陈烟桥锁了手机屏幕,仍是上次那句话,“没微信。”   吴雯婷不甘心,“你刚才打开的就是微信。”   陈烟桥面无表情,“你看错了。”   吴雯婷怎么都想不到他不给面子到这种程度。   她咬着唇,指了指桌上贴的付款码,“这个呢?工作号也行啊。”   陈烟桥瞥了眼端菜的大伟,“大伟,过来。”   大伟给客人放好盘子,“桥哥。”   陈烟桥眼神示意一下,“微信。”   大伟其实对网络宣传还挺上心,之前在小视频里发过好几次,要不陈烟桥说不必弄这些,他还想弄个公众号吸引客源。   “美女,扫我扫我。”   到了晚上九点半,陈烟桥就便提前让大伟回去,关店打烊了。   以他对倪芝的了解,她多半听不进他说的什么,是执著要过来的。   倪芝躺在床上,听见电话沙沙地声音里,传来他低沉又富有磁性的声音,敲在她耳膜上。   她今天面试累极了,本来想强撑着去他那儿,后来想着他未必高兴,自己明天一早还要第三轮面试。   “烟叔。”   陈烟桥刚点上烟,叼着烟应得有些含糊,“嗯。”   “你是不是在抽烟?”   “丫头,”陈烟桥指尖顿了顿,语气含笑,“管男人不能太严。”   倪芝不吭声。   陈烟桥哄她,“好了,已经掐了。”   也不知道说的是真是假,他又开口,“明天跟我去友谊路画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的我就不甚满意。   其实我特别想写他们俩对手戏,纯的。但是有些问题又不得不铺进去,为了后面的感情铺垫。   所以。   烟叔到底掐了烟了吗?   By the way,昨天的勇闯天涯哈哈,我纠结了一下,到底是哈啤冰纯好还是勇闯天涯好,在哈尔滨也是人们常喝的。后来觉得勇闯天涯更符合芝芝的勇气。   今天继续发红包哈,周末我看看有没有空写一下预收的文案放微博投个票~ 第41章 辛拉面   有人说, 清晨的中央大街上出现的,往往是彻夜狂欢的人, 仔细打量就会发现各个儿烟圈似熊猫。   这话反过来说, 便是没有人一大早往中央大街瞎溜达。   总要到近中午时分,才开始热闹一些。   街头画家们不到日上三竿, 才不会懒洋洋地去一家画廊里拿寄放的画具,又慢慢支开画板,该铺画纸的铺画纸, 玩儿喷绘的开始摇晃喷瓶儿。   倪芝早上面试完过来,悄悄地从附街绕过去,那么多人,她一眼便能看见陈烟桥。   只有他稳当当地坐着,不耍花样, 不着奇装。   他今天竟然换了件外套, 是件烟灰色的翻绒牛仔外套, 上面还有些破洞。加上他刮了胡子,显得年轻了许多,远看他的少白头也似挑染的灰, 真有些像美院刚毕业的男生。   倪芝有些好奇,他年轻时候都穿些什么模样的衣服。   这么多人, 只有陈烟桥的画摊儿前开了张。   一个小姑娘坐他摊儿前, 旁边还有她闺蜜。   棒球帽几人还在调侃他,“桥哥今天刮了胡子,是来抢我们生意了吧。”   “啧啧, 几个月不出来,是不是欠一屁股债。”   “桥哥你这靠卖画不行啊,卖身咋样,给你联系个好价格。”   陈烟桥瞥了眼街角路牌后面站着的倪芝。   “已经卖了。”   难得陈烟桥搭理他们的开玩笑,几人更来劲了。   “卖多少钱?按次还是按服务?哪儿找的富婆?”   东北的姑娘,极少因为这些带颜色的话而面红耳赤,多半会掺和进来。   “你们学美术的,是不是画人体画,就能又卖艺又卖身啊。”   “问他,”小脏辫指了指棒球帽,“他给人纹身的,哪儿都纹,老赚钱了。”   “你是不是刺挠,哥给你来两下子,我跟媳妇儿分工的好不好。”   看见倪芝往他们这儿过来了,金耳环凑过来,“美女,q版头像现场素描来不来?”   小脏辫眯着眼睛看,“这个妹妹是不有点儿眼熟。”   “瞎啊你,”棒球帽给他脑瓜子上来一下,“大侄女儿。”   “侄女?”   陈烟桥早就瞥见她了,一点儿都不意味。   给面前小姑娘速写的笔没停下,抬了下巴,示意前面的小板凳,“坐吧。”   几人哄笑着想起来了,“桥哥,你侄女又来找你了?”   陈烟桥抿唇,“嗯。”   “侄女不是来旅游的吗?怎么还在呢,是不是看上咱大哈尔滨不想走了。”   倪芝笑着点头,“对。来投奔,”她瞥了一眼陈烟桥,“烟叔。”   棒球帽凑过来问她,“上次纹身怎么样了?有没有红肿?”   倪芝正弯腰替陈烟桥把地上摆得微乱的工具归拢。   头顶斜上方的陈烟桥,沉着嗓子替她答了,“挺好的。”   倪芝一抬头,就撞见他如墨般的眸子。他属于欧美脸轮廓,鼻梁高挺,眼就深邃,他又重新看了画板,似乎是她的错觉。   等这边这个姑娘的头像画完了,姑娘满意地卷起来,问陈烟桥要微信付款。   陈烟桥用眼神示意倪芝,“给她吧。”   倪芝勾唇,替他收了钱。   她走到他身边,俯下身,跟他咬耳朵,柔软的发丝就在他脸侧拂动。   “你看到了?”   她说的,是那天她洗完澡出来,光着腿儿穿毛衣裙,刻意将毛衣裙提得极高。结果陈烟桥熟视无睹,反倒叫她自己睡了他的单人床。   陈烟桥替她把微卷的长发勾到耳后,低着声音,叹了口气。   “我是个正常男人,又不瞎。”   倪芝看周围一圈人,终究是忍着没吻在他脸侧,乖乖地退回去小板凳上。   不止是倪芝一人觉得,陈烟桥的气质在人群中难以泯灭。虽说学美术的男人,总给人一种桀骜不驯的故事感,只不过陈烟桥身上,是沉淀过的故事,是翻不完的书。尤其是他今天打扮得年轻些,又没有戴上遮了大半张脸的帽子。   所以女人爱找他画,男人也爱,携着小孩儿的家长更觉得他稳重成熟。   倪芝看了眼收的钱,仰头问他,“中午吃什么?”   棒球帽听见了,“去兰姐家的韩料啊。就在街口,又近又便宜。我们每次都去。”   陈烟桥顿了下笔,“我们就不去了。”   “为啥,你这好几个月都不来,刚才我路过时候兰姐还问你来了没,我说来了她老高兴了。”   倒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几人没说完呢,就看见围着围裙的俏丽女人走过来。   脆生生一句“桥哥”。   倪芝坐在板凳上,是画板的侧背面,兰姐探了身,“还没画完?先吃饭吧,给你们做了部队火锅。”   “哟,这画得什么?你现在还接全身画了?”   陈烟桥不动声色地翻过一页新的白纸,“没什么。”   “走吧桥哥。”   中午这个点儿,本来也没什么生意。这个天气在街头还能摆摊儿,本身就是一种煎熬,外套都要穿厚些,再过一两周,就开始冻手冻得拿笔都不听使唤了,戴那种五指手套还算勉强。他们几人一听有部队火锅,都喊收摊了。   “走走走。”   陈烟桥正要开口拒绝,倪芝扯了扯他裤腿儿,“烟叔,走吧。”   他到底是拗不过他的小姑娘。   部队火锅腾着热气儿,几人未等辛拉面煮得透明,就下了筷子。   这家韩料店有三四个服务员,兰姐放了围裙跟他们坐一桌儿吃。   “让我也吃一口,给你们打折哈,忙乎一上午饿死了。”   “那不是生意好嘛,兰姐。”   说实话,兰姐对陈烟桥,倒没有一直等他。她家里条件好,是极爱看韩剧才自己开了韩料馆儿,是年轻时候挑剔,满眼都是欧巴那样的才能命中少女心。   后来开店也不似想象中简单,每天忙,接触的人都是些来往的食客,她也看不上,一拖就拖得大龄了。   直到陈烟桥他们头一次进她的店里。   陈烟桥这样的人,一看便是有故事的。   女人可能天生就有母性,总想抚平他的眉头,听他说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救赎他上岸。   她照样相亲,只不过每次陈烟桥来了,她总想贴近他些。   倪芝顶着侄女的便利,直接坐在陈烟桥旁边。   “侄女多吃点。”   几人都调侃陈烟桥,没比倪芝大几岁非要跟着叫侄女。   “刚才你说,咱侄女纹身了?”   棒球帽答他,“是啊,桥哥亲自画的样儿。”   “啥样?不过咱侄女儿看着就是乖孩子,看不出来这么狂野呢,我之前纹身就纹了半拉,太特么痛了。”   “傻狍子吧,侄女儿之前烫伤了,人家这么俊,总不能跟你一样吧,要遮腿上的疤。我跟你说,为这个莎莎还差点揍我,我之前不知道她烫到大腿根儿去了。”   “啧啧,可惜是桥哥侄女儿。”小脏辫开玩笑,“不然哥给你纹,哥最爱纹大腿根儿。”   兰姐扑哧笑,给他扔了个炸鸡腿儿,“吃你的鸡腿儿吧,还堵不上你的嘴。”   小脏辫吃得嘴里含糊不清,“那桥哥咋画的啊,不看疤没法画啊。”   几人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棒球帽笑,“人家是叔叔,跟你一样吗?”   “肮脏。”   “就是。”   人声鼎沸中,陈烟桥搁下筷子。   “不是。”   倪芝愣住了,她有所预感。   忽然安静片刻,几个男人虽然爱开玩闹,脑子没打过来弯儿。   “人家是说,不用看疤,拍个照片不是完事儿了吗。”   陈烟桥瞥了眼对面俏丽的女老板,他今天本来就不想进来,既然倪芝让他进来了,他总要给他的小姑娘一个交代。   他跟旁边坐的倪芝开口,“过来。”   倪芝桌子下扯他衣袖,她本意不是这般,是怕他为难,再说吃顿饭又不至于怎么样。   昨天吴雯婷在店里,她都听出来,陈烟桥是不愿意她过来。   或许他是怕她被人说道,又或者就喜欢只有两个人的爱情,与他们无关。他们年龄相差这么大,倪芝本来也不在意外界眼光,说与不说,他便是整个世界了。   陈烟桥当着众人面,伸手揽过倪芝的肩,在她额头上落了一吻。   他叹气,“之前是我没追到小姑娘,不好意思跟你们讲。”   给兰姐一个歉意的眼神,却没说出来对不起,那她恐怕更加难堪。   直到他们出了韩料馆,倪芝的脸都是烧的。   刚才被那几个油嘴滑舌的街头画手轮流调侃,虽然是好意的,丝毫没有嘲讽他们年龄之差,顶多是调侃陈烟桥遮遮掩掩。   陈烟桥见惯的她,都是无所畏惧的,除了鬼神稍有敬仰,其他之处,都比其他小姑娘要勇敢。   极少见她这般,丹凤眼里有嗔有怒,揽着他的胳膊又不看他。   倪芝低声怨他,“我这样,下午都不敢坐在你们旁边了。”   陈烟桥应得随性,“那就不去了。”   “真的?”   “嗯,”他语气不似作伪,看了眼墙角放的画板,“放了东西就可以走。”   在中央大街,商场是连绵不断的,倪芝问他,“下午去逛街?”   “可以。”   倪芝弯腰替他把画板抱起来。   陈烟桥靠着路灯看她收拾,单手插口袋里,半边牛仔外套被他穿得吊高一截,显得腰窄肩阔,看她看过来,把掏了一半儿的烟盒又不作声地揣回去。   “等会儿,”陈烟桥似笑非笑地看她,“不翻一翻?”   指的是画儿,倪芝才翻开一页,就知道他想让她看什么。   从腰部开始画的,是一截裙摆下曲线优美的腿,腿根儿上是朵儿玫瑰花,圆润的膝盖,纤细的小腿。   倪芝勾唇,他果然看得仔细。   她低声嘟囔,“老流氓。”   陈烟桥把纸扣上,语气平淡,“那是你没见过我流氓的时候。”   倪芝说逛街的本意是想给他买几件衣服,他穿来穿去,似乎永远就那么几件衣服。   今天这件牛仔外套,虽然眼生,但也极旧了。近看发现领口的绒毛都是压扁断层的,还泛着黄,颜色略有不一。   好在他穿什么破烂,看着都还挺好的。   陈烟桥不知道自己多久没进过服装店里。   当年来哈尔滨就没带两件衣服,后来浑浑噩噩地开了店,又是夏天,轮流就两三件T恤穿。路过早市或者夜市买两件,睡在店里连洗澡都没法保证,还换什么衣服。   后来住了何凯华的屋子,他已经腐朽得像能当嫁妆的檀木箱子,穿旧的压箱底儿的衣服就挺好。有几件是赵红给他添的,他一个男人去逛街,总能想起来余婉湄,愈发不愿去。   倪芝没想到他一个每天穿得破旧的人,对衣服这么挑剔。   眼皮子一掀,淡淡那么一句不好看。   也不知道他之前那些朴素无华的衣服他都怎么穿上身的。   倪芝对他这么不配合的态度颇为无奈,问他一句,“你以前都怎么买衣服的。”   她问完,又怕他多想,“我是说,在湄姐之前。”   陈烟桥在那之前,倒真没怎么买过衣服。   大学以前,都是穿父母买的。   至于上了大学,陈烟桥给了答案,“我们隔壁专业,就是服装设计,常有失败品送给我们专业。”   倪芝:“……”   这话她是将信将疑的。   事实上,也是如此。服装设计专业,送是送,也就是女生打着送失败品的名义,送给陈烟桥。多数是符合日常穿得,反正他们穿得也都夸张,破洞裤喇叭裤花衬衫什么都穿,比市面上的有设计感多了。   两人没走两间店,就逛出商城外了。   恋人呐,就是压着马路都能走一下午。   其实两个人话都不多,有时候不作声,就安安静静地走着,手里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就很安心。   晚上两人吃过饭,往江边散步。   还没走到防洪纪念塔,就看见松花江面上有孔明灯冉冉上升。   在夜色里,颤颤巍巍,缓慢地摇晃着飘着,黄色的烛火仿佛是冬夜里唯一的暖色。   往常到了十二月中旬,松花江面冻瓷实了,上面就开始建雪上项目了,打冰嘎的(冰陀螺),溜冰的,雪圈,冰滑梯。   到了晚上,还要添两门儿重要的生意,烟花和孔明灯。   站在江面上,看着脚下深不见底却冻成黑黝黝冰块的江面,看着烟花燃尽花千树,孔明灯如星星点点,倒是人生一大乐事。   今晚才十月下旬,竟然能碰到,倪芝步子都快了两步。   陈烟桥低声笑她,“这么急着放孔明灯?”   “不是。”   倪芝想到他的腿不好,又慢下来,两人牵着到了小贩前面。   “多少钱?”   “35。”   倪芝深谙砍价套路,“20。”   “30。”   “25。”   “行吧,你们写好字过来。”   两人坐在江边的台阶上,把孔明灯铺展了搁在腿上,用油性笔往上写。   倪芝看他一眼,写了“找个好工作”。   陈烟桥没什么反应,她把笔塞他手里,“烟叔,写一个嘛。”   陈烟桥看她写得歪歪扭扭狗爬一样的字,勾了唇。   “你还想写什么?”   倪芝歪着头想了想,“天长地久。”   天不长,天有不测。地亦不久,地崩山裂。   陈烟桥从背后绕了手,胸膛贴着她的脊背,攥了她的手。   就着她腿上写,带着她一笔一划地写下去。他的字遒劲有力,不写行草又是另一种飘逸的镌刻感。   这个姿势,她被他几乎整个人抱进怀里,他的胡子今天又长出来一层青茬,刮得她脸上痒,忍不住扭头看他。   陈烟桥轻咳一声,“专心点。”   倪芝才看见,他写的是“长长久久”。   她想了想,便没问缘由。   笔隔着薄薄的孔明灯两层纸,划在她的腿上,似乎把这几个字也刻在她的血液里。   倪芝不在意他蒙混过关,中年男人不似年轻男孩儿,愿意在这样地方写两个人名字中间再画颗心。   她自己拿了笔,站起来上了一节台阶,悄悄要写两个字。   陈烟桥由着她,写完了牵她起来,两人去小贩儿那儿交了钱。他亲自用打火机把燃料点燃了,两个人各把一边儿。   等孔明灯徐徐升空的时候,他看见孔明灯上两个极小的字。   “放下。”   作者有话要说:  好困!明天补作话,睡前会发昨天红包的哈宝贝儿们。   今天还是50个! 第42章 哈啤冰纯(修)   到了十月二十日, 便是哈尔滨统一供暖的时候。   滨大作为老牌院校,以前是有锅炉房的, 到学校里的角落里还能看见煤渣子山。   烧锅炉也是个专业。   今年不知做什么改革, 把锅炉房撤了,和附近的小区一起供暖, 好在顾忌着莘莘学子,供暖比小区又好多了。   面试时候总算不用拖着鼻涕,倪芝辗转了几个面试场。   陈烟桥那边的背景声照样是嘈杂的, 越到天冷,店里生意越好。   现在年龄大了,他愈发喜静。   不像以前到哈尔滨的第一年冬天里,他就靠着这份嘈杂活着。   那时候无心经营,多进账无丝毫意义。然而到打烊时分, 看人潮散去, 陈烟桥是有那么一丝恐惧的, 碰见有的桌儿喝酒侃大山不肯走,他反倒松了口气,跟他们说没关系慢慢吃。   他既恐惧又享受, 夜深人静的独处,收拾完店里, 就留一盏灯。店里空荡荡, 店外三两行人,中间的玻璃门上夹着他孤零零的影子。   从箱子里抽一瓶啤酒,坐在地上, 看桥南街上过路的车和行人。喝乏了就支床睡,半夜从晃动中惊醒,再下床继续喝酒抽烟,不知看过多少次夜半簌簌飘落的雪,东倒西歪的醉汉和铅灰色的冬日清晨微芒。   陈烟桥走进厨房里,低咳了两声。   “丫头?”   倪芝刚经历完一场群面厮杀,今天算是勉强拿了个口头offer。本来拿到秋招第一个offer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这种快乐无法跟陈烟桥分享,倪芝总觉得同他讲只会显得自己幼稚至极。   而且地点并不理想,她报的北京和成都,却是上海缺人。   陈烟桥这才回答她问的问题,“我说了,你找工作我不干涉,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话,倪芝听着耳熟。   这段时间,她明着暗着问了他好些次,都是一样的答案。说他敷衍倒也不是,他耐心是极好的,语气还带着些宠溺,只能说他是真的不在意她去哪里工作。   如果接着问下去,势必要问到他以后的打算,她毕业离开哈尔滨,去工作的城市生活。   那么老灶火锅呢,能去任意地方营业吗?   倪芝明白他的顾虑,是曾经干涉过余婉湄的决定留下的阴影。就像上回那么小的地震,他也要去学校里看一圈,看见她夜归,就会想起余婉湄遇到危险。   她开口,“烟叔,我们能谈谈吗?不要因为湄姐的事情,总是不管我……”   “跟她无关。”   陈烟桥听见她提余婉湄,就打断了。   他语气果决,说完又意识到自己有些厉声厉气,顿了片刻。   “吃饭了吗?”   “没呢,我还在江北,回来再吃。”   “注意安全。”   倪芝听出来他要挂断,喊了句“烟叔。”   陈烟桥低低地应了一声,在他略显嘈杂的背景里像声不知所然的喟叹。   倪芝有点累,把面试时候盘起来的头发散开胡乱揉了把。   “今晚可以去你家里聊聊吗?”   “桥哥桥哥,”大伟在外面扯着嗓子喊,有个客人在外面吃到头发,差点吵起来,嚷着见老板。   没听见陈烟桥回应,他掀了帘子,胖脸上都是汗。   这回帘子掀开了,还能听见客人嚷嚷,“你们老板呢,给我个说法啊。”   “桥哥,快点出来一下子。”   陈烟桥低声说,“丫头,我这儿有点事。”   店里就俩大男人,除了个刘婶儿,都是戴着厨师帽盘着头发。   倒是叫嚷着吃出头发的那一桌儿,有几个长发飘飘的姑娘坐着。陈烟桥没出声,先去旁边架子上拿了两瓶啤酒。   客人见他出来,倒是原本看陈烟桥表情冷硬,憋了一肚子火要发作。   陈烟桥把啤酒瓶盖儿在桌子角一磕,瓶盖儿滴溜溜顺着地面滚到柜子边上停了,给发脾气的客人倒了一杯。   “对不起了,”陈烟桥错是认了,语气不卑不亢,“就算是头发,火锅里涮完也消毒了。”   “再说,店里加上我就仨人,”陈烟桥指了指大伟和刘婶儿,“只有一位女服务员,我替婶儿道个歉,这两瓶儿我请了。几位姑娘要喝什么自己拿吧。”   老灶火锅开了十年,倒真是老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连客户也多半是常来的,今天这样的事儿,都算是他乏味生活的点缀。如果不是倪芝,他的生活可能继续这么一潭死水下去,包括谢别巷说的,回去掺一脚工作室的事儿。   陈烟桥压根儿没这个动力。   而且觉得想也不敢想,以前做梦都是把烟.巷做到圈内知名,现在十年浑浑噩噩,梦就自己实现了,只不过看他有没有这个脸皮去接。换作没和倪芝在一起之前,他闲散多年,当个教画的老师就差不多了,但他不想委屈的他的小姑娘。   他何尝不想意气风发,裘马轻狂。   可惜年轻时候该说的豪言壮志一句不落,现在任何时候没数以前他都不愿意再提了。   陈烟桥叼着烟,把放在角落的快递箱子拆开,犹豫一会儿,才拿出来之前谢别巷给他寄的电脑、数位板之类的装备。   谢别巷估计是知道他原本的破电脑根本带不动绘图软件,大冬天的陈烟桥折腾着装电脑,装乱七八糟的线,搬走旧的电脑,最后脱成背心,还是一身汗。   铁路小区偏老旧,暖气不怎么跟得上。   许多年过去,早忘记怎么安装的了。   陈烟桥洗完澡出来才看见手机里有倪芝的来电,竟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前了。   拨过去她正在通话。   便发了条晚安,让她早点休息。   倪芝正在跟冯淼通话,她等陈烟桥回电话许久,陡然看见一条毫无生气的晚安,不免低落。   “阿淼,我觉得他在回避问题,根本不想跟我讲,未来去哪里工作生活定居的事情。”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今晚已经说得十分明白,我想谈一谈。”倪芝躺在床上,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可能年龄差的问题吧,老男人都不屑于跟你说道。像我们家老谢,我真的要气死。”   “不是年龄差。”   倪芝摇头。   今晚冯淼打电话哭诉她与谢别巷吵架,倪芝正好跟她说了近况,没同冯淼讲得十分清楚,只说她同一位大她十岁的男人在一起了。   冯淼嗅觉敏锐,直问她有白月光是吧。   倪芝苦笑,何止是白月光,饭黏子和朱砂痣都是余婉湄一个人。   然而她全然不能作比,跟一个以最美好形象活在陈烟桥心里的人作比。偏偏她还爱他的苦痛、他的伤痕、他的沉默,越爱他越要承受,活在余婉湄的阴影下,她站在女性角度来看,余婉湄处处都好。   她想抚平陈烟桥的眉头,堵住陈烟桥的叹息,最后发现这些都变成了她的叹息。   倪芝自觉情况复杂,她不愿在闺蜜那儿留了陈烟桥的坏印象,见了面或许才能说清楚。   后面就只安安静静听冯淼讲。   原来谢别巷一直答应冯淼离婚,不过是安抚她,他压根儿没想离婚。   谢别巷那位前妻,宋棠杳,两人虽然貌合神离,过一段时间宋棠杳还是要过来对账。有一回宋棠杳出门前还跟谢别巷说了,周末去她父亲家里吃饭,谢别巷一口应下。   冯淼回去就炸了,谢别巷开头还哄她,说就是应付家长。   问他为什么离婚还要应付家长,谢别巷耐心也到了极限。   “冯淼,这些年逼我离婚的小姑娘,也不止你一个。你自己掂量掂量值不值得,我除了不离婚,咱们该怎么样怎么样。”   冯淼这回听出味儿了,“你不想离婚,是吧?”   谢别巷那双桃花眼,平时看女人是风流,这会儿看她时候就是讽刺,“怎么,你急着想跟我结婚?”   他好像又不当回事儿了,揉了揉冯淼的海藻发,“你还小,别闹了,我去抽烟。”   转身去阳台了。   冯淼追出去到阳台上,“这些年我谈的男人,也不止你谢教授一个,各个都清清白白你情我愿,你凭什么让我跟小三一样?这和我们结不结婚没任何关系,我冯淼,就是不愿意跟有家室的男人厮混。”   谢别巷看她片刻,笑了笑,“可以。”   “然后呢?”倪芝十分了解冯淼的脾气,说完这话她肯定不会留下。   果然如此,冯淼语气烦躁,“我就随便收了收东西搬走了,这些天住我同学家里。我还有东西在他那儿,他半个字也不提。”   “你有问过他为什么不离婚吗?”   “他说的理由很敷衍,都是些为了孩子,为了父母。我看他十天半个月见一次儿子,儿子只要是不个傻的都明白怎么回事。”   冯淼向来是洒脱的,“我觉得可能跟他工作室有关系吧,如果离了婚又要分割。如果是这个原因还好些,但我不能一味妥协,等他认错跟我解释吧。”   爱情中,大约都是傻子。   想想冯淼,想想王薇清每天因为留哈尔滨还是去天津的问题跟男朋友吵得翻天覆地。   倪芝拿起手机看了半天那句晚安。   “烟叔晚安。” 第43章 百威   哈尔滨什么时候将要下第一场雪呢。   应该是听见路上行人说, 这破天儿冷的,咋还不下雪的时候。   尤其是暖气开了几天, 还不下雪的日子里, 雾霾几乎要把哈尔滨这样的古老工业城市变成鬼城,人人都戴着口罩出门。   冬日里天黑得极早, 只剩下红彤彤的光,在雾霾里映出一圈儿光圈,分不出来究竟是刹车灯, 商铺灯,还是路边的烤炉火光。   人们都盼着下一场雪,把雾霾驱散。   就像倪芝期盼一个场合,能同陈烟桥好好谈一谈。   近十一月份,秋招最后的紧锣密鼓, 倪芝之前实习的那家总部在成都的咨询公司, 选定了候选人, 问了她,如果确定意向地点,可以去约时间去总部终面加体验之旅了。   倪芝晚上去完宣讲会就去了铁路小区, 在陈烟桥家敲了门,没有应声。   这个点儿, 他应该已经关店门儿。   倪芝愣了愣。   她等了几分钟, 受不了楼道里的寒气,给他打电话。   过了许久才接,那边还有些吵。   “烟叔。”   周围嘈杂, 连带陈烟桥的声音都模糊了,“嗯。”   倪芝说,“我在你家门口。”   陈烟桥嗯了一声,“我现在回来。”   “你在哪儿?”   “酒吧。”   倪芝:“……”   两人都安静了一会儿,倪芝想了想,“那我去找你?”   陈烟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报了地址。   就在他们学校旁边的一家半清吧式酒吧,滨大旁边有一整条酒吧街,因为留学生,又是市中心。   倪芝寻过去,这家酒吧跟周围的灯红酒绿比起来,算得上安静了。屏幕上映着绿油油的光,几个人在绿茵场上追着球跑。   角落的高脚凳上坐着一个独身的男人,不用看也知道是陈烟桥。   桌面上摆着一罐儿百威,一碟儿花生,他仍穿着那天的牛仔翻绒外套,下巴上的胡子又长了些。   这么几天没见,陈烟桥本来就发微信少,打电话也不愿意多说几个字。两个人就断断续续发几条微信,倪芝偶尔给他分享个链接,他就回个好,不知道他看了没有。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她提起来过想好好谈谈工作地点这回事儿。   只有她一个人,又煎熬又难受。   见到他那一刻,就把这些难受都放下了。   倪芝慢慢走近,从背后贴上他,揽住他的腰。   陈烟桥轻微一震,低头看了眼她纤瘦的手背,顺势摩挲了一番,他的佛珠在她手腕上一下一下地刮。   倪芝享受从背后满拥他的安心感,隔着绒质的厚衣服,他的腰腹仍然是紧实的。   她手是冰冷的,从他没扣扣子的外套里伸进去,贴在他单衣上。   很快她的手就被掰开,陈烟桥从凳子上下来,反手把她抱到高脚凳上坐着,背抵着桌子,整个人被他圈进怀里。   这个高度,几乎和他们俩站着时候差不多。   陈烟桥越过她瞥了后面的屏幕,两个人都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低了头,胡子扎着她的下巴,吻上她的唇瓣,是苦啤的味道。   倪芝闭了眼。   两人几日没见,陈烟桥比她想象中想她。她揪着他的衣角,免得自己被眩晕感推得软瘫下了高脚凳。   等吻够了,陈烟桥替她随手理了理,接吻时候被他按着脸侧揉乱的头发。   陈烟桥的声音又透着沙哑了,“冷吗?”   他把她双手一起捧起来,在掌心中暖着。   只不过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却是盯着屏幕看的,一边儿皱着眉头。   倪芝也转头去看,“这是什么比赛?”   陈烟桥答她,“意甲。”   他拖开旁边凳子坐下,把倪芝冰凉的手继续揣手里捂着。   上次逛街时候,倪芝还问过他,平时都喜欢做什么,两个人毕竟有年龄差,找找共同爱好。陈烟桥倒也说不出来什么,说当然由着她喜欢什么就去什么。   问了等于白问。   而且有一回在他家里,倪芝问他家里电视能不能看,他家电视是没缴费的。   陈烟桥的生活里,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儿。   一愁未消,一愁又起。   她语气有些低落,“我从来不知道你喜欢看球。”   陈烟桥盯着屏幕,慢悠悠跟她解释,“以前学雕塑,都是意大利派的,就顺带看看意甲。而且大学毕业还曾经想去都灵美院,后来也不怎么看了。”   “湄姐陪你看的?”   “嗯。”   余婉湄不爱看这些,但他爱看。余婉湄尤其不喜欢酒吧乱哄哄的环境,陈烟桥哪儿能由她,拽着去了,正好是晚上时间看,看完到了宿舍门禁就在外头开房。   有回他看得专注,余婉湄自己去洗手间,回来有人调戏她。他差点跟人干起来,酒瓶子都拎手里了,   还有回赌球输了不少,又和谢别巷接私活儿去了。   他边看球边无意识地转酒罐儿,似乎意识到提及余婉湄,又多解释几句。   “以前喜欢那不勒斯,那会儿吧,年轻喜欢打扮打扮。意大利的球星长得好看,我们就模仿,我朋友头发本来就是卷的,我就跟着留得半长去烫。现在哪儿有年轻时候那股折腾劲儿,就不怎么看了。”   倪芝问他,“你今天怎么又看了?”   陈烟桥还真答不上来她。   倪芝等他回答等不找,绿油油的屏幕又看不懂,便低了头把手机搁桌子上玩儿,抽回了在他手里握着的手。   陈烟桥瞥她一眼,见她是想双手玩手机,由着她去了。   慢慢,酒吧里嘈杂且混杂着烟味酒气,倪芝愈发胸闷气短。   她收了手机,垂眉低眼地坐着,暖气熏得她乏,用手撑着下巴看屏幕。   屏幕上仍是绿茵厮杀,陈烟桥没看到结束,突兀开口,“走吧。”   倪芝微弱地应了一声。   两人走出酒吧,细细密密的雪花落下来,竟然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有的车前玻璃上,已经落满了一层薄薄的雪绒花。   雪下下来,雾霾跟着散了。   哈尔滨的街道,这么小十天里头一回这么清澈,空气也格外清冽。   倪芝把拿出来的口罩塞回去口袋里。   仰头看了看路灯,凡是拍过雪的人都明白,看着纷扬的雪是照不出来的,唯有路灯下,照得雪花无处遁形。   倪芝眨了眨眼睛,睫毛上落了雪花。   她那点儿酸涩心思,也无处遁形。   “烟叔,”她语气里透着点儿委屈劲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我愿意陪你看,听你讲。你在湄姐身上犯过的错,不代表对我而言就是错的。”   包括找工作的事情。   她比他还了解,他年轻时候该是什么模样。   他骨子里一点儿没变,自信又富有控制欲,但是凡是有具体跟头栽在余婉湄身上的,他都会惧如井绳。   倪芝是忍不了话的人,她说完又觉得自己难堪。   原本她说的好好地,不在意他的过去,不在意余婉湄。计较过去的事情本来就是件挺没劲儿的事儿,这么几天她的低落,别说陈烟桥根本没有回应,她都瞧不起自己的劲儿。   低了头,用脚尖推地上的雪花。   陈烟桥这些年,是真的兴趣渐失。   话也是愈发少了,他察觉出来她这几天的不对,但他年轻时候就是不愿意哄人的,尤其是发信息,当面还能好些。   他眯着眼睛看她两眼,忽然就揽了她的腰,往酒吧里头推。   倪芝吓一跳,“干嘛?”   他答得干脆而简练,“陪我看,给你讲。”   倪芝的反应愉悦了他,陈烟桥拎她进去沙发上坐着,沙发柔软,随着他们俩人的体重,凹陷进去,她被他整个搂怀里。   “我不是二十岁了,丫头。”   “二十岁的我和三十岁的我是不一样的,我没以前那么热衷。我不跟你讲过往,是答应你了,放下。不是你所想的,放不下才不敢提。”   倪芝不说话。   陈烟桥便开口,盯着屏幕给她讲,哪个是他喜欢的球星,哪个又退役了,他曾经踢什么位置,讲到以前余婉湄在球场边给他递水。   倪芝抽了抽鼻子,眼睛里映着屏幕忽闪忽闪的光,“我不想看了。”   “好。”   “我想去你家。”   “好。”   外面的一层薄雪下着,因为是新雪,这一会儿路上行人又少。   几乎都是他们的脚印。   走到铁路小区,他家那一层的灯不知何时修好了,也不算好了,忽明忽暗,倒是勉强能看清楚人了。   陈烟桥从外套里口袋里掏了钥匙,塞她手里。   钥匙冰凉地握在手里,钥匙的齿印搁得她手指疼。   他家的锁头原来是涩滞的,转了半天,陈烟桥才告诉她,“反了。”   倪芝刚想瞪他一眼,他便从背后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拧开了锁。   转到最后终于吧嗒一声,铁门吱呀地开了。   陈烟桥推她进去开了灯,语气倒不像是捉弄她,“下次来,记得怎么开。”   陈烟桥看出来她心里别扭着劲儿,大马金刀坐到沙发上,示意她坐进怀里。   “丫头,过来。”   倪芝脱了大衣外套,才走过去,搂着他的脖子靠在他怀里。   陈烟桥叹气,“说吧。”   倪芝了解他,他何尝不了解她。   她是最藏不住疑问和感想的。   倪芝垂眸,语气酸涩,“我就是觉得,你最好的年华里,全是湄姐的影子,都跟我无关。”   “现在在你怀里,我仍觉得我不了解你,不清楚你的想法。”   “你对湄姐那么好,却不愿意再对我做一遍。”   归结起来,她心里在意的,不就是余婉湄吗,她陪他看的球,他们为找工作爆发过争执,甚至是余婉湄回去找他的导火索,因为余婉湄曾经经历过,她就连经历的资格都被剥夺。   她憋了几天,热恋期的男女,不能去他家里,每天见不着,还不爱发信息。   倪芝不自觉地满腔委屈。   除了工作,想等两人平心静气,把这些都说了一遍。   “可我又不能怪她,更不能怪你。”   陈烟桥的性格,绝不通透,不知为何,他倒是极喜欢倪芝这份通透感。   他喉头滚动,嗯了一声。   倪芝又开口,“嗯是什么意思?”   陈烟桥摇头,他掺白的刘海颤了颤。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丫头。”   他语气风平浪静,“你说的这些,我二十岁时候,一样做不到。”   “以后,你一桩桩教我。”   倪芝抬手摸了摸他扎人的胡茬。   “真的?”   “除了这个。”   陈烟桥低笑,他顿了顿,捏着她的下巴吻上去。 第44章 醪糟汤圆   只要陈烟桥想, 亲热这种事情,只有他教倪芝的份儿, 绝无倪芝教他的机会。   因为暖气不好, 他的屋子里渗着几分冷意。   倪芝被他抱在腿上坐着,他就穿那么少, 脱了牛仔翻绒外套,里面就是件灰色的针织衫。   裤子也不厚,仍硌得慌, 浑身却暖得像打过铁的灶炉。   倪芝同他接触的地方,都是崩溅的火花。   他的胡子几天就长出来,刮得她下巴极痒极酥,掠夺着她唇舌间的氧气。吻到最后,她的头枕在他宽厚掌心里, 整个人被压在沙发上, 毛衣和里面的秋衣参差不齐。毛衣卷着边儿, 天鹅绒面的长裙都反了绒,上面刮了几道痕。   安静的空间里,声响格外清晰。   陈烟桥放过她, 揽她坐起来,“饿了?”   倪芝有些不好意思, 低头抹平了裙摆, “赶宣讲会,五点多就吃了。”   “恩,”陈烟桥看了眼时间, 都十点多了,“想吃什么?”   倪芝摇头,她那双丹凤眼里含着水,唇边一抹嫣红,是被他吻乱的口红印儿。倪芝的唇本来就是极标志的菱形唇,唇边添了吻痕像霓虹灯漏了光打在唇边的复古美人。   男人这时候是不会掩饰眼神里的惊艳。   倪芝极少见陈烟桥这么笑,勾着半边唇角,带着欲望的笑。   她偏着头看他,“怎么了?”   陈烟桥的指腹蹭了蹭她唇边,把那抹霓虹去了,哑然低笑,“没什么,觉得我赚了。找了个丫头这么符合我年轻时候的审美。”   倪芝只当他是说笑,嗔怪地瞪他一眼。   陈烟桥知道她不信,把她的手捏在手里玩。   “以前人人都以为我喜欢欧美脸,其实我喜欢明艳妩媚的。”   陈烟桥又把她手抓起来,用胡子轻轻刮了刮,最后唇边嘬了一口。   “表面妩媚,实际上又适合当老婆的。”   那时候他们的审美,清一色的妖艳贱货。但陈烟桥玩归玩,找了几任女朋友都是清汤寡水模样,可惜谈不了多久,都以为他是受不了这么寡淡。没人知道陈烟桥喜欢妖艳贱货的脸,贤妻良母的心。   倪芝头一回听他说老婆两个字,虽然不是直接唤她,他嗓音低哑,跟胡子扎在她手背上一样挠心。   忍不住娇笑,“怎么看出来我适合?”   以前喜欢逗余婉湄,老婆媳妇儿张口就来。   现在宁愿倪芝继续当多几年小姑娘。   陈烟桥没继续逗她,“不用看就知道哪儿都适合。我去下碗汤圆。”   倪芝整理好衣服,厨房里已经传来水沸的声响,她才发现陈烟桥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个电脑。   她弯下腰看了看,电脑桌上还放了个数位板。   陈烟桥端了碗汤圆出来,醪糟酒香弥漫。   倪芝愣在电脑桌前,神情有些不对。   陈烟桥从身后揽了她的腰,把碗搁在电脑桌上。   “趁热吃吧。”   就一个碗,倪芝语气闷闷地,“你不吃?”   陈烟桥坐椅子上,勾她坐腿上,“跟你吃一碗。”   倪芝这才仔细看了看,虽然是一碗,里面漾了十几二十个白胖团子,汤里酒香四溢,漂着醪糟和蛋清絮,又放了枸杞,清甜诱人。   想起来上次来他家里,她自己吃一碗长寿面。   再上次,是一人一碗担担面。   成了他女朋友,陈烟桥这样的朽木,也变得鲜活而起来,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倪芝趁着热气腾腾,把眼底氤氲的雾气变得名正言顺。   陈烟桥看她吃得急,脸都快进碗里了,揉了揉她的头发。   “慢点吃。”   倪芝笑了笑,因为吃得热,这回脸色一起艳丽起来。   “烟叔,你吃一个嘛。”   她的勺子颤颤巍巍,白嫩的掌心摊开底下虚扶着,倒看着比汤圆更软糯光滑。   一碗汤圆很快见底,倪芝语气软下来。   “烟叔,你是不是还是想回去做本行工作?”   她眼眸垂着瞥数位板。   陈烟桥说得随意,“随便玩一玩。”   倪芝不放过他,揽着他的脖子,“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啊,你要想回去经营画室,我也找成都的工作,陪你回家好不好?”   一个女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姿态极低了。   陈烟桥仍然不为所动,他半晌才开口。   “不用。”   看倪芝眼中光芒灼灼,陈烟桥摇头,“我也不太确定,能不能捡的起来老本行。”   如果没能捡起来,他只能继续开老灶火锅,这辈子就是个开火锅店的。倪芝想去哪儿工作,他就去哪儿开一家麻雀大的店面。   他倒不是觉得见不得人,是深深地感受到有心无力。   而且他到这个年纪,虽然一直单着,想得总比倪芝多,他比倪芝大上许多,不知道人家父母如何放心把女儿交给他。   这些话,陈烟桥喉头滚了滚,却说不出口。   倪芝索性把话说透,“你以前怎么对湄姐的呢?逼着她回成都,你替她规划好,在老家开画室过两个人的日子。我为什么就不行?”   陈烟桥自嘲地笑了笑,“因为我画不出来了。”   陈烟桥褪下左手的佛珠,活动了一下手腕,疤痕狰狞地似怪兽一样跟着蠕动。   “丫头,要是十年前,我肯定不止给你雕个口红。”   “想把你雕成维纳斯。”陈烟桥顿了顿,骂了句脏话,“我以前就想找个奶大腰窄臀翘的姑娘,涂着满嘴口红被我乱亲,睡醒觉就对着她雕刻作品,白天抱着石雕,晚上抱着姑娘。”   “丫头,”陈烟桥把她的手按在脸侧,“我都做不到了,也不想让你失望。”   看倪芝的泪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倪芝另一只手捂着嘴,“别说了,我不问了。”   陈烟桥没听她的,叹了口气,“不是因为她不能干涉你,是与其牺牲两个人的梦,不如成全你的,你还年轻。看你做自己喜欢的事,横冲直撞地去做访谈,我就很喜欢。我做什么事情都没所谓,希望你这辈子过得不后悔。”   倪芝靠他肩上呜咽,“我也不是十八岁的小姑娘了,非那么理想主义。我就想让你过得好一点,别再这么苦了。”   陈烟桥闷笑,终于逗她一句,“都有这么好的老婆了,怎么会苦?”   倪芝贴在他耳边说话,“烟叔,我今晚能留下吗?”   她一直在他怀里,她是能感受到的。   今天两人把话说透了,更应该没了顾虑。   倪芝没等他回应,从他的耳侧吻落。   一路顺着他的鬓须往喉结吻,陈烟桥眸色暗了暗,把她双手按在她裙子上,欺身吻她。   实际上没半点实际动作,倪芝刚哭完,气短,三两下就气喘吁吁。   倪芝看着他,想把自己针织衫脱了。   陈烟桥伸手按着她毛衣边缘。   倪芝愣了愣,试探着问他,“烟叔?不可以吗?”   陈烟桥的目光不看她,往阳台的方向瞥去。   语气倒是调笑她的,“丫头,你急什么,我都不急。”   倪芝不知道怎么答。   她手抠在针织衫上,揪掉一个毛线球。   阳台方向有个纸箱,里面团了块儿布,蓬莱在里面。   按理说这个时间,蓬莱该冬眠了。   陈烟桥好几日没去看过蓬莱,隔几天给它倒点水喝,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在灯光阴影下,怎么看那块布都扁得很,蓬莱不像在里面。   陈烟桥面色一僵。   若是夏天,他就算不投食,也总能瞥一眼蓬莱。到了冬天,蓬莱惫懒地一动不动,喝水都半天才掀起眼皮。   他也就少打扰它。   别的不怕,就怕它自己乱跑,又被什么东西砸了壳儿。   这都几天过去了,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翻出去的。   陈烟桥语气里有些焦躁,“丫头,起来。”   倪芝今晚都开了口,这么明显地暗示两人能否更进一步,不想这样放弃。倪芝愣在他膝上,不知道怎么说服他。   陈烟桥已经耐性尽失,把她腿弯一勾抱起来,猛地站起来,又几乎旋了小半圈丢回座位上。   倪芝被他甩得一愣,虽然没摔到磕到,这样的场景被男人丢下怀抱,说不出来的难堪。   看他半蹲在箱子前掀了布翻找,很快眉头紧锁。   紧接着又伏低了在四周探看。   他左腿还是不便,总是右腿跪下去,左腿半曲着。   倪芝咬着下唇没开声。   她已经猜到他在找蓬莱了,就像之前她睡得昏昏沉沉那次,陈烟桥进来在床底下找。   原来在一起了区别也没这么大,蓬莱依旧是余婉湄的蓬莱,他会把她丢下,一声不吭地自己去找。   看他蹲下的动作不方便,越是恨他怎么不能开口让她一起找。   陈烟桥皱着眉,已经进了里面房间找。   倪芝半天看不见他,只听见翻箱倒柜的动静,还是忍不住想进去帮他。   她起身时候,针织衫的袖口碰了下鼠标,滑到最后边,无意把藏在右边的QQ的界面点出来了。   电脑仍是亮的,两人刚才边吃汤圆,陈烟桥还说她要是感兴趣可以玩一玩数位板,结果两人边吃边闹也没顾上玩儿。   倪芝瞥了眼名字。   宛在水之湄。   她定定地看了一分钟。   头像是个黑白的欧洲街景。   签名是“2010年陪你去一次都灵和那不勒斯。”   再往下,还有未读的消息。   巷子:你怎么两个号同时上啊,到底发你哪个?   有人说,再有道德感的人都有偷窥欲。   从QQ去看一个人曾经生活过的轨迹,实在是太轻易了。   勾勒得一清二楚,活色生香。   根据这位巷子的提示,倪芝看见陈烟桥还在网页上挂了自己的号。   名字是因桥。   倪芝很容易想起来,他曾经说过,和余婉湄水火不容,所以去了火字,变成因桥。   头像是个球员,背后绿茵场。   都是她所不了解的陈烟桥。   倪芝深吸一口气,颤着手点了一遍两个人的空间。   果然是情侣空间。   倪芝匆匆往前面翻,陈烟桥以前发的还挺多,完工的未完工的,赶作品赶到黎明的。   08年以后的,随便翻都是他和余婉湄的事儿。   2014年11月13日   看了庞贝末日。   以前说我喜欢那不勒斯,你喜欢庞贝。   你就不该喜欢庞贝。   2009年5月2日   以后半夜醒来,看看水杯里的水究竟晃不晃。   2009年2月14日   今天刚去给你立了个碑,原来都大半年过去了。   要不就十年。   以前逼我抄的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2008年12月27日   时间分两类,你在的时候,和你不在的时候。   2008年9月20日   总说哈尔滨没好吃的火锅店,不如开一家。   2008年9月6日   像个逃兵。   此生不入蜀地。   倪芝泪眼模糊得只能依稀看着陈烟桥出来,进了洗手间,听见水声,又出来去了阳台。   她握着鼠标的手攥得死死地。   关掉了屏幕。   陈烟桥又开了冰箱进了厨房。   似乎是刀落砧板。   她此时此刻就在他身边,坐在他桌子前,十分钟前还在他怀里。   她都觉得这个男人,她从来没有得到过。   他的伤疤和一往情深全都给了另一个人,一个早已不复存在的人,他却保留了十年QQ账号,难以想象在他心里的角落里,还有多少余婉湄的影子。   倪芝用手背擦了泪。   看清楚陈烟桥已经回了阳台,在低头给蓬莱喂食。   他的鬓边掺了几缕白,哪有年轻时候的肆意飞扬,十年前他多么青衫薄,十年后就多么玄衣苦。   倪芝想了想,她似乎半点儿资格都没有,让他放弃保留了十年的账号。   任何人和事,都比不过生死的沟壑。   前段时间的室内,一度低于十五度,蓬莱就终日昏昏欲睡。   直到开了暖气。   每年开暖气的几天,蓬莱都会醒一阵儿。   陈烟桥今年是忘记了,生活里多了个小丫头片子,注意力就跑了。有时候画画她,有时候烦一会儿烟.巷的问题。倪芝说的,他最近一直都在想。   她说她不是理想主义,一个姑娘这么毫无保留地想跟一个男人背井离乡,已经是他不敢奢望的理想了。   他的小姑娘怔怔地坐在电脑桌前。   陈烟桥喂完蓬莱,再一抬头,倪芝已经在拿门口挂着的大衣,一圈一圈地围围巾。   眼眶透着点微红,穿完大衣低头穿鞋,包背在侧面一晃一晃地敲着鞋柜。   倪芝知道自己眼眶红,知道自己撇着嘴,然而她与陈烟桥对视片刻,他看她穿戴好所有行头,半句话都没有问过她。   问她一句怎么了都好。   她也不是非得两人如何进展,就想走进他心里一点,现在看来是走近一点都难。   她盼他给她一个解释。   可惜没有。   倪芝低头穿完鞋。   最后起身时候微仰了下巴,眼眸里已经不再带期盼。   分明来的时候吃的是碗醪糟甜酒,走的时候回过味来原来是苦胆。   陈烟桥起身,从茶几上拎了钥匙。   “走吧,我送你。”   作者有话要说:  矛盾会慢慢铺进去,说句旁观者角度的话,我以为爱情里,大多矛盾根源都是沟通问题。   10.20之前可能还有一章也可能没有呜呜呜呜。   看微博通知啊宝贝们。 第45章 冬瓜   来的时候, 只是很轻飘的像泡沫一样的雪花,出了单元楼, 一仰头发现已经有雨雪霏霏的架势了。   明明下雪不冷, 却比来时,身上寒意重了许多。   倪芝仰了半天脖子, 眼底的泪意倒是憋回去了。   余光里陈烟桥终于锁好门,出了单元门。   她双手都插在大衣口袋里,转了头看陈烟桥, 语气又倔又硬。   “我自己回去吧,行吗?”   陈烟桥皱着眉,“你说呢?”   两人在黑漆漆的单元楼门口对视,都无一例外看见对方眼底的执著。   只不过倪芝在意的也不是他送不送她,她定了定, 把胳膊上缠得头发甩到肩后, 先往前迈步去了。   她穿了件落肩的格纹大衣, 长发铺开,卷翘着散落,跟围巾上的流苏碎缠一块, 在身侧荡来荡去。因为胳膊肘弯着插口袋里,时而头发卷到胳膊前面, 时而在臂弯里夹着。冬夜里的景色多半是安静的, 缓慢的,柔和的,只有她的步伐和目光, 透着一股子不想回头的硬气。   尤其是一路上,两人皆沉默无言。   倪芝回想一下,以往两人没别扭时候,似乎也是她在讲,陈烟桥在听,她在问陈烟桥在答。所以他永远不会问她一句,究竟怎么了。   以前梁实秋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风雨无阻,我也去接你。   换作他们,倒是完全反过来。   她独自顶着风雪而来,说不上一腔爱意,相同他亲近的心总是赤忱的。   可他不愿意她留在家里,雪是有种隔离感的,将世界切分成无数的小空间,倘若外面飞雪,两人在一隅独处,什么都不用去思考,该是所有恋人都不会拒绝的事情。陈烟桥偏要送她回宿舍,在这样的寒冬里这样的北风里。   陈烟桥这样的男人,是注定了两人之间有距离感的。他本来就不甘愿被女人管束,他也不适合当个缠绵的情圣,就像他爱余婉湄,就这么沉默地爱了许多年。   倪芝理解,且她也爱这样的他。   和年龄无关,和性格有关,和阅历有关,和伤痛有关。   可她难过的,正是这种距离感,隔着阅历隔着伤痛隔着生死。就像现在,明明走在旁边,却感觉他特别遥远。他就是这么难以揣测,深不见底。好似那些易怒和浅层的冷漠,都是他想让你看见的。   多的是倪芝看不见和读不懂的东西,她曾爱探究人性,了解他的苦楚和内心。真正当了恋人,并不好受。看见余婉湄QQ的那一刻,她就如坠冰窖。他爱余婉湄,或许已经是过去式,又或者还保留了一丁点儿情分。   可他的那些仪式感,已经深入骨髓了。   照顾蓬莱,保留她的QQ号。   而且还有多少倪芝没看见的事情,是他心里为余婉湄留下的位子。   倪芝今天就像一踩就陷进去的雪,深深地感到无力。   脑子里浆糊一样,钝痛和麻木,慢慢还耳鸣起来,听不清动静。   原来是前面路边已经有大爷拿着铲子铲雪了,在地上磨出刺耳的拖拉声。   倪芝抿着唇,“烟叔。”   陈烟桥嗯一声。   “就到这儿吧,我自己回去了。”   这里已经到了学校里面的十字路口,往上走是一条长长的斜坡,直通教学楼,往下走是宿舍,左右各是操场和其他公寓。   哪怕是雪天,也多的是学生嬉闹。   两人站定的功夫,看见长长的斜坡上,有一对学生情侣,坐着塑料板子拉着手滑下来。   因为斜坡走的人多,温度就高,雪化了又结。已经冻成了薄薄的一层冰,顺着滑下来,倒是个肾上腺狂飙的好消遣。   两人又笑又闹,隔着老远也能听见那份快乐。   滑到坡地,男生从背后半推着女生,借着冰面的滑,让女生几乎不费力就爬了坡。   这是倪芝头一次这么明显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不愿意让他送。   女人表达到这个份上,正常人多半都要问句怎么了。   倪芝也在等他那句,怎么了。   陈烟桥颔首,“不远了,送你到宿舍。”   倪芝委屈劲儿上来,自顾自往前走。   卷发上沾着雪花,在背后一甩一甩。   陈烟桥的腿平时说坏不坏,只是左腿不受力,但在冰雪路面,格外要命,平衡力极差。倪芝已经三两步甩了他好几米远,他走这种路,一向是如履薄冰步履维艰。   又不愿意让人看出来,只是格外地慢。   换旁人来看,早已经看不出来他们是一道走的了。   真到了路口,被车轮压过,冰面格外滑。   那对儿情侣已经又一次爬上坡顶,大呼小叫地牵着手坐着简易塑料板子滑下来。快滑到底时,被凹凸不平的一块冰磴了一下,俩人侧翻出去。   反正穿着跟粽子一样,又坐在地上,只是歪了歪轨迹,又连滚带爬地往下出溜。   那个女生眼见要撞上陈烟桥,赶紧喊他,“那个大叔,快让一下。”   她没看见陈烟桥正脸,也判断不出来他的年龄,看他无动于衷。又喊一两声,“大哥,大叔,快躲开。”   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塑料板子还有一半儿在臀部下,还有惯性她被撞得反旋了半圈,那个女生本能地牵了陈烟桥的裤腿。   陈烟桥哪里顶得住,苦笑着被她带了个踉跄,好在离旁边的车不远,捞了侧面车镜子倚在车身上,才没有摔下去。   轿车已经被他们力道撞得呜呜地报警起来。   男生先从地上爬起来,拉起来他对象,语气急切,“宝宝,摔着没?”   他又低头跟陈烟桥道歉,“大哥不好意思啊。”   语气还算诚恳,却有些抱怨,“你咋不让一下呢,你看俩人都挨撞。”   总归是心疼女朋友,到路口坡度已经快平了,可能不撞上陈烟桥,俩人歪了就歪了,很快能停下来。   那女生捋了捋刘海,倒是真的不好意思,嗔怪她对象,“你说啥呢?”   转向陈烟桥,“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摔到?”   陈烟桥惜字如金,“没事。”   女生还要问,“大叔,您真的没事?”   她对象已经有些醋了,拉着她,“你还问人家,你平时最娇气,上个楼都能崴脚,看好你自己就完事儿了。”   他这回半哈了下腰,“大哥,真的对不起了。”   陈烟桥这回话都没说,靠着车,搭着车镜的手腕挥了挥,示意让他们走。   男生麻溜地搂着女朋友走了,还在小声抱怨,“大男人又没摔,就是车上靠了一下能咋地,你还问问问。是不是看人家长得帅,也不见你问我有没有摔?”   “不是,我都没看清楚人家长啥样。那不是我们撞了别人不好意思吗。”   “没看清楚你还一口一个大叔,你不就喜欢成熟的,嫌我幼稚吗?”   “对,你就是幼稚,就像现在这样。”   陈烟桥收回目光,看向几米开外的女人。   倪芝看见他看过来,又把手揣回大衣口袋里。   有些自责,她明知他跟不上,还走这么快。   她同样把情侣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是偏爱有厚度的灵魂,陈烟桥确实有同龄男生,或者说跟他一般年纪且有阅历的男人都不能比拟的厚重感。倒不是说按图索骥,是因为这一点,她更爱他,沉迷且无法自拔。   但爱一个人,怎么会知足。她既想抚平他灵魂的痛,也想拥有他日常生活里清浅的愉悦。她今晚才看明白,他仍是负着枷锁在同她相处,她拥有不了他这种简单而浅薄的快乐。他或许都留给记忆中的余婉湄了。   陈烟桥开了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铲雪的声响盖过,“过来。”   倪芝怔了怔。   陈烟桥叹了口气,“丫头,过来扶我一下。”   他仍保持着歪靠在车镜上的姿势,斜着身子,弯着腰。刘海掉下来,覆得眼睛都是阴影,显得有些颓然和不利索。   听他这语气,像是磕着哪儿了。   想他腿脚不好,手腕也没力,会不会是撞得时候扶不住,又闪了腰。   倪芝登时抛开别扭的情绪,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她那双上挑的丹凤眼都眯起来,写满了担忧。   她刚扶上他的胳膊,还没来得及用力掺他,就觉得腿给他勾了一下,因为还在坡上,脚底下冰面又滑,生怕俩人一起摔了。   懊恼自己过去扶他又不站稳。   等她后脑勺被陈烟桥托着,整个人被他揽在怀里,仰靠在车门车窗上时候,倪芝才回过劲儿来。   陈烟桥的眼神里难得透着些许戏谑,唇角也勾了勾。   俩人颠了个个儿,他把她压车窗上了。   陈烟桥眯着眼睛教训她,“觉得我老了,这么轻易就能扭着?”   倪芝:“……”   她原以为他不会哄她,没想到他能这么为老不尊,这种小男孩儿干的装受伤的事儿都能干出来。   而且还倒打一耙。   她眼里尽是他的影子。   两人对视一眼,似乎又许多言语想说。   却说不了了。   熟悉的烟草气息靠近她,陈烟桥仗着两人现在的姿势,他完全把她按在车窗和他之间。两人唇齿间还残留着甜糯的醪糟汤圆味儿,紧贴着的脸颊倒是冰雪又滚烫的,吻着呼吸间都是雾气升腾,雪落下来又融化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格外甘甜。   倪芝回过劲儿来,别开脸不看他。   陈烟桥放松了手,撑在旁边玻璃上,把她的头发上粘的雪花往下扑棱,又落到她围巾上,大衣上。   倪芝不看他,嘴里却不饶他,“烟叔,你怎么就不肯问我一句,究竟怎么了。”   陈烟桥当然看出来,她情绪不佳。   “你想说了自然会说,我不问。”   倪芝拿他之前说的话,“烟叔,你不是说了吗,让我一样样教你?”   陈烟桥知道她要说什么,沉默了一会。   “我确实做不到。”   “你都是骗我的。”   陈烟桥站直了些,语气无奈,“没有。”   他勾着她的腰揽她起来,面对面站着让倪芝靠他怀里。   “丫头,到我这个年龄,我更想解决问题。”   倪芝还是放不下最开始的问题,“那以后工作生活地方呢,我也想解决。”   陈烟桥轻笑一声,他说得很轻飘,“你要想,就跟我回成都吧。”   倪芝抬头,险些撞到他下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他。   “真的?”   他说的毫无分量。   陈烟桥不再看她,眼睛里映着路灯。   “丫头,你能听出来我不确定。我都不确定的事情,我不想轻易承诺。承诺是件最无用的事情。”   倪芝又听出来一丝难过,这件事说到这个份上,她也不愿意再继续说,伤了两个人感情,本来是件为未来憧憬的事情。   她双手慢慢抬起来,在他背后环住。   “那就等你确定了,再告诉我。”   听见陈烟桥答应了一声。   她心里忽然安定下来,然而对于余婉湄的影子,她仍是个疙瘩。   有些心不在焉地在车镜子上画几笔。   头顶传来低笑,胡茬刮蹭了她额头。   倪芝一瑟缩。   陈烟桥看她躲,故意多扎她几下,“你这画的什么?”   倪芝歪着头,自己也看不出来。   一派鬼画符。   “大概是只猪吧?”   说完倪芝在指尖上呵了口气,用手指融化雪花,真的往猪的方向画去了。   陈烟桥打击她,“还不如刚才像呢。”   俩人真像低龄情侣一样打情骂俏了,倪芝又觉得陈烟桥实在是有些气人,比如他能假装闪了腰。如果他想,不知道以前在小姑娘面前多么荷尔蒙泛滥。   到底是岁数大了,逗她几句,陈烟桥也没有年轻男孩儿逗乐的意愿。给她捂了捂指尖,伸了手,替她把猪画好,经他手就那么廖廖几下,变得惟妙惟肖。   倪芝这会儿光明正大地撅了嘴,“你给湄姐画过吧。”   陈烟桥不想骗她,叹气,“你湄姐83年。”   那时候,什么样的猪他都画过,西方,国画,漫画,甚至在短信还流行的年代,用奇怪符号编成猪发给她。07年是她本命年,余婉湄胆儿小又听话,全身上下加袜子起码有六七样红色的,连内衣都是。   过年时候俩人趁机去开房,陈烟桥无聊还给她数了数,回去他就画了一套内衣裤或者外衫儿上有猪图案的画儿给她。   到了08年余婉湄还说,终于平安度过本命年。   世事难料。   83年亥猪。   倪芝已经反应过来了。   她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放回大衣口袋里。   想起来宛在水之湄的QQ,勾唇笑得有些惶然。   她头一回想任性点撒个泼。   “烟叔,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陈烟桥看她一眼,“不能。”   倪芝自顾自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也跟你们一般年纪,你会选择我吗?”   雪落了又化,好像渐渐疲惫了,越来越小。   铲雪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收了工,路上安静下来。   陈烟桥反问她一句,“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作者有话要说:  作话明天补哈。么么哒 第46章 酸菜(修)   陈烟桥回到楼下时候, 隐约听见草丛里有动静。   一双男士鞋支棱在草丛外。   一股酒气熏然。   他上前踢了踢,何旭来打了个酒嗝, 一脸茫然。   “操, 谁啊?”   陈烟桥抬眼看,三楼留的是盏夜灯。应该是何家二老睡了, 给何旭来留的灯。   何旭来不知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坐在雪地里,敞着棉衣, 头发乱糟糟不知道几天没洗,脸冻得通红,抓着酒瓶儿的手也一样。   没见到最近和他一起的那个女人,看他这样多半是出了什么问题。   陈烟桥发话,“回去吧。”   他这样冻在外面, 回去又要两个老人起来烧水熬姜。   “关你屁事, 妈的。”   何旭来翻了眼皮才勉强看清楚他, “我这种没房的,回他妈哪儿啊?”   陈烟桥懒得再管了。   转身上楼。   何旭来又扑住他裤腿,“别, 哥哥哥,桥哥。”   “松手。”   何旭来又打了个酒嗝, “桥哥, 借我点钱。”   陈烟桥之前遇见他,就是在麻将馆门口。   “赌钱输了?”   “没有。”   何旭来见他拔腿要走,“别, 我有正事儿,正事儿要钱。”   陈烟桥还不清楚他,在楼上住了这几年,就没见他干一份工作。   何旭来厚着脸皮,也不嫌冷,撑着雪地站起来,给他递烟。   “我会还的。”   陈烟桥刚出门急,口袋里没带烟,闻见戳到鼻子尖儿的劣质烟草味儿,还是拿了。   何旭来嘿嘿笑,“借吗?”   冬夜里点烟格外看火机的质量。   何旭来不知道在外面冻了多久,又喝多了,手都抖。   陈烟桥自己拿过来打火机点燃了,问他,“多少?”   何旭来眼皮子跳了跳,直觉有戏。   陈烟桥看着平时穿得又破又旧,脸耐看点儿,这么多年也没娶上老婆,别人不知道他有多少,何旭来是知道的。   火锅店一天生意这么好,那年李婶儿生病,陈烟桥直接出钱买了二楼。   他搓了搓手指,“五万行不行,哥?救个急。”   这个数额,哪里的急需要这么救。   陈烟桥冷笑,“你觉得我会借么?”   上楼两步就能抽到烟,只不过他跟倪芝不欢而散,胸中一口浊气难散。又想看何旭来究竟闹什么事儿,别给何叔找事儿。   陈烟桥掸了掸烟灰,火星子迸溅在冬夜里像倪芝眼睛里的光。   又灼热又艳丽。   他实话里,年轻时候,毫不犹豫会选倪芝当女朋友。   独立、文艺、性感。   尤其是倪芝大腿上,是他亲手画的玫瑰,想着就喉头发紧。   等他年龄够了,再找余婉湄这样的姑娘结婚。   只是那时候遇上了,她确实好,自然而然到了大四找工作和创业的时候,发觉立业成家已经逼到鼻子底下。   他没说出来的话,被倪芝摇头堵回去,“我不想听了。”   她伸手把那只猪抹掉。   不说正好,陈烟桥半自嘲地摇头,“你不会喜欢十年前的我。”   自负、浅薄、骄纵。   倪芝听来倒是另外一般感受。   有句话在嘴边滚了几次,最终还是忍不住说了,“我是想知道,你是不是怜悯我?”   怜悯她爱他,怜悯她这般想陪他疼痛。   才成全她。   陈烟桥轻笑,“我们俩,谁怜悯谁?”   倪芝咄咄逼人,“那你为什么不肯要我?”   “丫头,除了这个。”陈烟桥有些无奈,“我怎么做,你能好受点?”   “好受不了。”   倪芝偏头,“我一样样说,显得是我求来的。我不想这样。”   陈烟桥淡淡地答她,“可以。”   “可以是什么意思?”   陈烟桥摸了口袋发现没烟,重新把手揣回去,“明天吧,给你个答案。”   何旭来醉醺醺地哪里看得出陈烟桥走神,“哥,三万也行啊,两万。”   他见陈烟桥不出声,死命拽他,讨价还价。   “一万行不行?”   陈烟桥扔了烟头,在雪地里三两下就灭了,“不行。”   “哥,我打欠条,以后这房子都是我的,我肯定能还上你是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当投资了呗。”   陈烟桥听得烦,“你既然知道,就该老实点,别最后弄得什么也得不到。”   何旭来喝了酒,重心不稳,没使劲推他就倒回去了。   ……   第二天一早,陈烟桥收拾了东西。   电话跟命令似的,“起床了就下楼。”   明明昨天闹得有些尴尬。她总算问出了那句话,为什么他如此抗拒两人关系更进一步。   陈烟桥答得敷衍,明天给她答案。   他是来给答案的?   倪芝下床下到一半,反应过来。坐回床上愣了一会儿,心里突突跳。   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她喉头发涩,“烟叔,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跟她在一起。   陈烟桥沉默片刻,“你先下来。”   等她化了个淡妆下来,陈烟桥鞋边的烟头已经好几个了。   “丫头。”   倪芝鼻头一酸,不知道自己还能听见几声他这样唤她。   陈烟桥开门见山,“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   倪芝没想到,他说的地方是寺庙。   到哈尔滨这么久,她还没去过哈尔滨的庙。冬天到寺庙里,因为空旷,树木多积了雪,格外冷。香火一般,但独有份清净。   两人在殿前没有行拜礼,绕过香炉走到第三进的偏院。   因为是室内,冬天还能听见潺潺水流声,隐约露出石头,细看上面爬了好些只乌龟。   陈烟桥到旁边管理事宜的沙弥那里,他打开了袋子。   倪芝惊讶,“蓬莱?”   她突然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你要放生蓬莱?”   陈烟桥嗯了一声。   “为什么?”   倪芝反应过来,许久才低声道,“这是……你说的答案?”   她眼眶有些涩,敷衍她的“可以”和“明天给你答案”,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是他养了十年的蓬莱。   “烟叔,”倪芝压低声音,“把蓬莱带回去吧。”   陈烟桥打定主意的事,劝不动。   蓬莱入水。   负责登记小沙弥作了个揖,“龟有灵性,放生之举功德无量。”   迈出殿门,陈烟桥清了嗓子,“十年前,我在这里请了往生牌。让蓬莱在这儿也好。”   他都这般说说了,倪芝便提了陪他一道去。   原来不止一块往生牌。   一块写着余婉湄,一块写着陈鱼儿。   倪芝默念几遍。   原来他给未出生就死去的孩子取名鱼儿。   “为什么叫鱼儿?湄姐的姓氏?”   “不是,”陈烟桥低声解释,“有一首词《摸鱼儿》,问世间情为何物……”   倪芝便打断了,“噢,我知道。”   直教人生死相许。   倒是极符合他们的。   后面跟着的小沙弥念了声佛号,道,“施主子嗣缘薄,可以去观音殿请香。”   陈烟桥道谢,“不用。”   倪芝看他一眼。   子嗣缘薄,他根本不愿意碰她一下。何谈子嗣缘。   换作余婉湄,陈烟桥是想方设法用孩子设计她,甘愿留在他身边陪他回老家开画室过日子。   倪芝开口问他,“烟叔,你怎么想的?”   已经出了寺庙,陈烟桥没回避问题,“你还小,你多当几年小姑娘吧。”   两人回到家中,已经是近中午时分。   陈烟桥打开冰箱,上回何叔李婶儿拿过来的酸菜饺子,说是多包了,实际上是专门给他留的。   陈烟桥拎出来,“还有点儿酸菜饺子,将就着吃点。”   倪芝走过去,“我去下吧。”   陈烟桥家的冰箱,是老式的旧冰箱,泛黄得看不出来原本颜色。上面贴了个冰箱贴,是个温度计,凑近了看原来是个超市的赠品,印了字样。   往常倪芝不会同他争下厨这件事。   倪芝接过来,“烟叔,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没必要放生蓬莱,症结根本不在这儿。   两人不知道为何非得闹到这一步。今天是他放生了蓬莱以示决心,倪芝接了这个台阶。   感动是感动,却不知道他日他还要舍弃什么,才能证明自己。   尤其是如今看来,他仍有许多未放下的执念未了。孔明灯升空,原来并不能实现愿望。   无论如何,那是陪伴了他十年的蓬莱。   “烟叔,我很喜欢蓬莱,下次去,把它接回来吧。”   “不用,其实我早想送走它,”陈烟桥摇头,“它在家我总不记得喂食、换水。”   冰箱开得时间久了,发出刺耳的提示声。   陈烟桥拿过饺子扔回冰箱里关上。   他转身把佛珠摘下来,忽然开口,“丫头,我不信佛。”   “也不信鬼神。”   “但我烧纸、扫墓、请往生牌,这些事情,与其说怀念她,不如说是自我安慰。你不用猜测我爱她胜过爱你。”   “我没有。”   倪芝说完,陈烟桥倒是笑了,揉了揉她发顶,“这么自信?”   “烟叔,我不想你误会我是嫉妒湄姐。红姐说的那些,我都能做到,去陪你扫墓、烧纸、悼念她,我甚至感激她,留了你给我。我只是难过......”   她想了想,语气低落,“难过陪你度过这么多年的人,又留在你心里的人,不是我。”   怕他误解她。   “丫头,”陈烟桥侧身,弯了腰,他看着她眼睛说得郑重其事,“你不用这样卑微。在我心里”   他把她揉怀里,下巴就贴他肩胛。   陈烟桥叹气,“是我的问题。和我在一起,你受委屈了。”   倪芝声音闷闷地,“没有。”   陈烟桥轻笑,“昨天那句我做不到,我收回,你该教什么便教什么,下回不让你委屈。”   “烟叔,其实昨天不是因为蓬莱。”   陈烟桥喉头滚动嗯了一声,低音在她耳膜上颤。   “那是为什么?”   就像今天一样,放生了蓬莱,倪芝反倒更揪心更无力。陈烟桥或许习惯了一个人,一个人做决定,一个人伤感,一个人怀念。所以他想什么,便自己决断了,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且笃定这样做倪芝能好受些。   倪芝还是决心跟他说个清楚,“烟叔,昨天我看了电……”   她话音未落,听见天花板上当啷一声。   接着是接续的声音,似乎是铁盆一样的东西摔在地上,转了好几圈都停不下来。   还不止,还陆陆续续有东西砸地上的声音。   老旧小区的隔音不好,楼上开始的铁门被重重推开,砸到墙上,隐约有人争执吵闹。   陈烟桥松开她,皱着眉,“丫头,你等会儿。”   倪芝知道楼上住的何家,“嗯。”   陈烟桥去门口扯了外套下来,就抓在手上开了门。   一开门,清晰地听见三五个人的骂咧,还有女人的哭闹。   陈烟桥看着一副狠戾模样,实际上手和腿都不利索。   倪芝担忧地拉住他,“烟叔。”   陈烟桥回头。   拦着他,倒不像倪芝作为,果然,小姑娘总是比他想得要有勇气。   “我陪你。”   两人刚走到楼梯转角,就已经看见现场了。   有个女人大冷天穿着贴身缎面裙子,裹了个皮草,刻意露出来腰部曲线,用手捂着,小腹微微隆起。   看得出来原本是极窈窕的身材。   她身后站了个膀大腰圆的男人,还有个四五十岁的妇女。   何旭来低头哈腰地站门边儿上,旁边是何叔李婶儿。   两拨人对峙的局面一目了然。   旁边隔了几步的叉着手的,还带问几句咋回事的,显然是看热闹的。   东北人是最不怕凑热闹的,楼上楼下已经凑了好几个,还有人嗑着瓜子问话的。   陈烟桥见楼上没有他想象中爆发的场景,放松下来,揽着倪芝退后两步。   倪芝看见那个女人觉得眼熟,她转头跟陈烟桥低声确认,“这个孕妇,是那天何旭来搂着的?”   陈烟桥也认出来了,两人对视一眼,“应该是。”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加班,暴风哭泣。   我反思了一下,许久不写,记忆力的人物形象有些偏差。这两天重新调整了一下,46章修了两天。   有时候觉得人物设定着就自己有生命力。倪芝的形象,应该是多面的,她独立有自己的思考。另外一面呢,那天甜甜圈说的,我蛮赞同,她恋爱至上。如果用大女主的定义来说,她绝对不是。她在乎陈烟桥,她不是那种你心里有别人我就算了的人,她也会患得患失。然而她在恋爱中又有独立的一面,不是不黏人,而是保持对恋爱的思考,和陈烟桥的问题出在哪儿,她更希望什么样的恋爱相处。   只不过我难以平衡这两个点。如果在保持她恋爱至上,有情饮水饱这种感觉,又保持她相对地独立、个性独特,游离于尘世的仙子这种形象。   想他们自然亲近,写多了感觉倪芝的独立感就弱化。   接下来我还是照这章的感觉写吧尽量,会比之前虐感上升一点点?不甜了,姑娘们做好心理准备,应该也不怎么虐的。 第47章 茼蒿   楼上那个女人, 陈烟桥和倪芝都没认错。   这个女人叫宋雅莉。   她觉得自己赌错了。   宋雅莉年轻时候艳光四射,从卖衣服的打工妹, 到后来跟了个在南方做生意的小老板, 有妻有儿。   被舒适生活和谎言哄到30岁,直到去年老板破了产, 人跑国外去了。   回了哈尔滨家里,发现自己年岁不小,这么多年花钱大手大脚没剩什么钱。   刚开始还每天打扮精致, 跟着以前厮混的姐妹去各个圈子里掐尖儿。   很快认清了现实,觊觎她皮囊的有钱人,多半还是想包养她。   而年轻条件又好的男人,总有大把更年轻更貌美的小姑娘等着他们。   宋雅莉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低了要求和眼界。吃过亏,她想找个死心塌地的也不错, 哪怕是穷一点。有一天她被年轻的健身房教练抵在更衣室, 大男孩儿睫毛一颤一颤, 姐姐,你养我吧。   宋雅莉气笑了。   彻底对男人失望以后,过回以前被包养时候成天搓麻将的日子。有个开美甲店的姐妹在附近, 宋雅莉也不嫌这儿的麻将馆低端。   正好懒得梳洗打扮,奈何风情犹在, 松散睡裙和薄外套一裹, 勾得何旭来眼睛发直。   宋雅莉的姐妹跟她耳语,你看,那桌那个一直看你的, 长得还可以吧。   何旭来是入不了宋雅莉眼的。   长得可以,忒不讲究,粗俗下流,看着就是个穷货。   姐妹说了,这人,有两套房子呢。   宋雅莉不信。   附近这一片儿就这么大,都是几十年的街坊邻居。姐妹边打麻将边跟她说何家的事情,宋雅莉这么一听,觉得这人倒是个明白事儿的,熬到老人去了房子都是他的。   等她被何旭来弄上手了,才知道,楼下那一套房子已经被卖了。   宋雅莉倒是想洒脱点儿拍屁股走人。   发现这命啊,不由她说了说,到这个年纪居然还能意外怀孕。   咬牙权衡一番发现,何旭来竟然已经是她能接触到条件最合适的,对她是真的死心塌地,不到三个月已经送她小三万的东西了,似乎还不止这点家底儿。   宋雅莉顺坡下驴,提了条件,何旭来满口答应,能弄个二十万给她开个美甲店,以后房子还写她名字。   眼看已经能微微显怀了,要过完三个月能做人流的时间,宋雅莉这辈子就真的耗死了,何旭来承诺的二十万还是看不见影子,隔三岔五拿个一两千块,到后来连二百块都拿不出来了。   何旭来终于说了实话。   他说的二十万,是打何凯华抚恤金的主意,要不要得来还是一说。   他跪下来哭着求宋雅莉,别去打胎,跟他结婚,以后慢慢磨何家二老,总是能磨出来钱的。何旭来说得信誓旦旦,何家二老除了给他还能给谁,养老送终都靠他了。   宋雅莉这回看不见现钱,不愿意再上男人的当,从貌美的年纪到现在,她已经一输再输,好好地一盘棋成了这样,不趁着能拿捏何旭来要来钱,以后这辈子就完了。   一个孕妇,挺着微隆的肚子上门要钱。   再清晰不过的局面,陈烟桥和倪芝已经听明白了。   宋雅莉冷哼,“麻将馆那儿应该有监控吧,何旭来强迫的我,现在事情这样了,总得给个说法吧。”   何旭来唯唯诺诺,眼睛还瞟着叉着腰撒泼的宋雅莉,何叔拿起来门口放的拐杖往何旭来身上砸,嗓门儿大的整栋楼都能听见,“你个混蛋,王八蛋,干这种缺德事儿。”   空间就这么大,何旭来躲也躲不了,被砸的嗷嗷直叫。   宋雅莉冷眼旁观,“演给谁看呢?”   何叔除了打骂何旭来,也没别的办法。   李婶儿气得手都在抖,“造孽啊。”   再不济也是何旭来的错,李婶儿颤颤巍巍转向宋雅莉,“宋姑娘,是我们家孩子做错了事儿,你要是能看上他,就让他负责行不行?”   宋雅莉的妈在后面嗤笑,“我白养一个姑娘啊,也不撒泡尿照照啥德性,空手得一个老婆和孩子啊。”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   李婶儿开口,“老头子,要不然,我们存折上还有三万多块,先给他俩结婚吧。你们结婚了就住家里,我肯定把姑娘当自家女儿对待,行不行?”   宋雅莉的表哥五大三粗一汉子,眼睛一瞪,“三万块打发谁呢?搞大我妹妹肚子,不他妈的报警抓你儿子就不错了。”   何凯华眼睛一闭,“婶儿,存折上已经没钱了。”   李婶儿老泪纵横,“什么?”   宋雅莉这回总算明白,那三万多是哪儿来的,她咬牙切齿,“没钱骗谁呢,拿什么负责,我看还是报警算了。”   楼上楼下的人越来越多,堵在楼梯口,东北的老人家嘴里骂得不比年轻人逊色,都站何家这一边儿,“这大姑娘家家的,挺着肚子上门,咋这么骚呢,自己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掉钱眼儿里了吧。”   “是不是何家的种都不知道。”   宋雅莉的表哥人高马壮,往前一站,“操,谁他妈的再这样说我妹子,信不信我揍你。”   老人家不怕事儿,拍着胸脯上前,“来,推我一下试试,推倒了赔得起吗?看看是我值钱还是你那个野种值钱。”   宋雅莉看她表哥真的头脑发热上前推搡,直骂蠢货。上前扯住他,让他下楼。本来他就是撑个场子,跟这个表妹没啥感情,胡乱吓唬几句就气呼呼地走了。   就剩那个女人母女俩,无非是要多少钱的问题。何家的事情,周围邻居能劝的都劝了,何叔传宗的观念固执,清官难断家务事。上面还有几个老人你一嘴我一嘴地说。   陈烟桥摇了摇头,低声跟倪芝说,“我们回去吧。”   他们刚进了屋,门没关严实。   吵了半天,何旭来终于撕破脸,提了抚恤金。街坊邻居不知为何,这回开始帮腔,“老何,你儿子那个抚恤金,是该要回来。”   “就是啊,该要的还是得要,都这么久了,你还这么倔。”   倪芝看了眼陈烟桥,何家是她之前上过门的访谈对象,背景资料一清二楚,抚恤金背后的事儿,陈烟桥也给她讲过。   因为记者胡搅蛮缠,何叔说的儿子都没了要抚恤金何用,成了话柄。再去要时候,又被写成用儿子换抚恤金。何叔不愿意毁了儿子铁骨铮铮的烈士之名,至今不肯低头去要抚恤金。   倪芝低声问他,“他那笔抚恤金,到底有多少?”   何凯华之前被当成英雄事迹宣传,据说是最高的抚恤金,按上年度全国职工年平均工资的二十倍,确实是近二十万。   原来也不是狮子大开口,陈烟桥算明白了。   他刚要关门,谁想到上面的局势突变。   何叔到底是分得清亲儿子和干儿子的区别,一提抚恤金整个人几乎跳起来,捂着胸口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起,“想也别想,我告诉你,不可能。”   “姑娘,你想报警就报,抓了这个王八蛋,我们两个老东西谢谢你。”   宋雅莉底牌出完了,是真的认命了,看着软泥一样靠在墙边儿的何旭来,“算了,姓何的,再给我五万,我去流产,我们两清。我还不至于在你身上吊死,有的是男人想娶我。”   何叔吹胡子瞪眼睛,“五万,一分钱都别想。”   李婶儿心善,老泪纵横,“老头子,这是我们家孩子错了啊。”   何叔直接要关门,“还不是打抚恤金的主意门儿都没有。”   何旭来本来是配合宋雅莉演戏的,以为怎么样都能让何叔松口,他们只要松了口,白拿二十万这个事儿就迎刃而解了,没想到宋雅莉也死了心。   一个大男人,已经苦苦求了宋雅莉许多天,见宋雅莉是铁了心,真到了崩溃边缘。   “雅莉,我求求你不要。我打工养你行不行,嫁给我行不行,我没有你不行啊,我还不如去死。”   宋雅莉治不了何叔,总是能治何旭来的,“松手,你想逼我在这儿自己撞?”   看热闹的老人不怕起哄,“撞,你倒是撞。”   宋雅莉的妈跟着撒泼掐架,闹得一栋楼都快沸腾了。   何旭来嚎啕地哭,语无伦次,什么苦水都往外倒,“雅莉我真的爱你,我是故意让你怀孕的,都是我的错,我就是爱你看你第一眼就想跟你过一辈子。可我穷,又怕你看不上我。我求求你,我肯定能养得起你和孩子,明天我就去打工,你跟我过吧,我……”   陈烟桥又重新开了门,“丫头,我去看一眼。”   倪芝点头。   隔了几十秒,便听见陈烟桥的声音,沉沉地,在一片沸腾中,像极有分量的石头落了水底。   “何旭来,你真不是东西。”   “何叔,如果让这个孩子,族谱里写给凯华呢?”   男人有没有真的动心,一眼就能看出来。何旭来再也不躲,跪在地上,不知道挨了多少下何叔的拐杖。   这场闹剧或许就需要一个突破口,陈烟桥点破了,没过多久,便收场了。   “老何,我们明天陪你去铁路局。”   何叔还倔,“让小陈陪我去,你们这些人,死没良心,我家凯华以前哪个不是叔叔阿姨地叫,他死了你们就这样对他。”   陈烟桥应下来,下楼回自己家里,推开半掩的门,有些疲倦地点了烟,含糊不清喊了声丫头。   半天没听回复。   低头一看,倪芝方才穿的拖鞋好好地摆在鞋架子上。   毛绒绒的,是她之前买的情侣拖鞋。   作者有话要说:  我捋一下人物关系,写错了一个地方的名字已修正。   陈烟桥楼上住的,是何凯华父母,何叔和李姨。都是铁路局退休员工,何凯华救卧轨自杀女子牺牲,何叔没领何凯华的抚恤金。因为两个人老人晚年失去独子,何旭来是老家的亲戚,算是过继给他们,有个照应,以后继承何家房子。   陈烟桥劝何叔,是站在宗族观念出发点,如果这个孩子出生了,当何凯华的后代写进族谱。   对不起大家我更得断断续续,状态不好我也在尽量调整,觉得对于人设和心理的把握我没进状态,所以又修了一次46章。但是何旭来这个剧情,几个月前我就已经想好了。   其实铺垫了好多次,怪我写的断续让姑娘们都忘记了。   1.何旭来属于大龄娶不着媳妇的青年。又眼高手低,所以烧烤摊儿看见倪芝就去调戏。   2.烟叔半夜炒火锅底料,碰见何旭来熬夜打麻将,说看不上倪芝。   3.烟叔打车回家,送了倪芝,路上看见何旭来搂着宋雅莉(背影妖娆的女人)。   4.有次倪芝和烟叔下楼碰见他,何旭来慌慌张张,是偷了金戒指。又和宋雅莉搂着走了。   怎么说呢,剩下开始要一地鸡毛了,头一回写这种剧情流,我还是想按自己之前设计的剧情线走完,这本文我暂时不打算申请榜单了,就慢慢更。如果是整体感觉和人设把握,我会调整的,剧情可能就这样。   再解释一下倪芝为什么走,寺庙里点了一下,陈烟桥不碰她,是因为失去过鱼儿的缘故。他可能出发点就是说,他好不容易中年遇到倪芝,心疼她是个小姑娘,不想自己犯的错再犯一次,但是倪芝看来就不一样了。她性格是想刨根问底,不代表她时时刻刻都要第一时间知道答案,她也会受伤。   每个追文的姑娘,感谢你们的包容和意见,让我把烟叔和芝芝变得更好。 第48章 酸菜   哈一口气, 窗上的霜化了,用手指胡乱擦几道子, 反倒越来越糊。   原来是玻璃外还有一层霜, 硬茬茬地。   老灶火锅的店子,里外是两个世界。   正门对着的桥南街上清清冷冷, 厨房后面出去的铁路小区,表面上和往日一样,只不过那每一个看似隐秘的角落里, 都充斥着人们对昨日八卦的好奇和议论。   单元楼那儿出来一个男人。   鬓边的发似被霜染得白了,参差不齐,衣服是最普通的军绿色棉外套,除了身姿挺拔些跟院儿里的中老年男人没什么区别。   步子不急不缓,宽松的运动裤腿垮垮地扎进短靴里, 本来是显身材五五分的装束, 因为确实腿长腰窄, 跟那种双手互相插袖管里缩着脖子的大爷不一样,不自觉就让人多瞟一眼。   这么一眼,有人认出来是陈烟桥。   “小陈, 你啥时候陪你何叔去领钱啊?”   “今天。”   “能要到不?”   陈烟桥用钥匙开了厨房的门锁,语气淡漠, “不能。”   那人幸灾乐祸, “我也寻思着要不着,都多少年了。”   看陈烟桥不欲多说,要关了厨房门, “你忙你的,啥情况回来告诉叔一声呗。”   “嗯。”   把厨房拾掇出来,粘着凝固动物血迹的泡沫盒子摞起来,开了厨房门扔垃圾桶里。这个季节开水管子,都要突突几声,才出了冰冷的水。   陈烟桥习惯了,抹布投了几把,桌子挨个抹了一遍。门口张望一眼,没人过来,干脆拿塑料桶接了水,地板简单拖了一圈,开了后面往下水道里倒。   下水道里热气腾腾,再泼远了些的脏水,便慢慢凝结了。   门外玎珰几声脆响。   陈烟桥关了后门,到桥南街的正门去接,以为是送毛肚和新鲜菜的大爷,没想到是满载着水果的三轮车。   赵红把怀里抱着的孩子放下来,脸蛋子被冻得红通通,五六岁的光景,眯缝着眼睛。   任由赵红帮他把毛领子塞得密不透风。   他吸了吸鼻涕,“姨,你咋这就下来了,还没到呢。”   赵红跟骑着三轮的有同款山腰蛋红脸蛋儿的男人说了句,“大力哥,你先带牛哥儿过去吧。”   转头又看着牛哥儿,把他乱晃的手塞兜里,“姨给叔叔送个水果,等会儿就来。”   陈烟桥站在门口没说话,跟三轮前座的男人点头当是打招呼。   三轮儿被裹成前面等于是半个外套的那种样式,把手就是个手套,穿脱都像衣服,能裹到膀子。下半截是毛绒绒的挡着膝盖的硬毯子。   黎大力把手从挡风外套里拔出来,在后斗儿翻了个袋子,牛哥儿配合地挪了腿。   “红红,给。”   正是赵红说的水果,牛哥儿一笑起来牙中间豁了洞,“叔,这冻柿子可甜呢。”   陈烟桥点头,“谢谢。”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烟掏出来了,走到黎大力跟前儿,低着头递了根儿烟给他。   打火机擦燃了,黎大力叼着烟摇头,“谢了,兄弟,我到果摊儿再抽,两步路。”   黎大力重新塞回去厚重的外套里,握着把手拨了声响。   “红红,我先过去了。”   “行,我讲两句话就来。”   冬天到了,便是水果店关门一天比一天早,火锅店打烊一天比一天晚。   原本他们时间就不一样,做着两个季节的生意,是赵红愿意等他。   如今她不等了,虽然住着同一栋楼,入了冬以后竟再没打过照面儿。   赵红还是一如既往地快言快语,“我听说,你今天要陪何叔去领抚恤金。”   昨天凑热闹的人群里,没见到赵红,知道消息并不难。   就像前几天,李婶儿给他送酸菜饺子时候也说了,赵红好像找了个挺不错的男人,在哈达做水果批发的。   今天一见,确实不错。   “桥哥,你别逞强。”   赵红终于说了她的来意,“铁路局那帮子蠢爷们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成天抡铁锹子。你干啥子淌这趟浑水?”   陈烟桥本来就是想给黎大力递根儿烟,手里夹着的烟没吸几口就碾灭了。   他转头问她,“你也觉得我不该管闲事?”   “这倒不是,”赵红爽快利落的声音蔫儿下去半截,“我没觉得不该,你知道我啥样,自己生不了,看见人家的孩子就稀罕地不行。”   何旭来混蛋归混蛋,要是因为他,那孩子便失去在人间走一遭的权利,才真是造孽,况且她也听说了,何旭来哭得那个怂样,怕是动真格了。   赵红不吐不快,“只不过,我就想不明白,这么多人帮何叔,这人咋就是你。”   在她心里,不近人间烟火,沉默少言,执著于往事的陈烟桥。   却愿意施援手,帮她关卷闸门搬水果,又在李婶儿生病时候买了房子的陈烟桥。   赵红似乎想明白过来,甩了甩风中烈烈飘荡的红色围巾,“你吧,面冷心热。我没啥别的说道,就是提醒你多当心,别跟他们硬刚。”   陈烟桥安抚地应了一声。   赵红心粗但眼睛尖,看见他拎柿子的手冻得通红,“你是不是又用冷水了?烧点儿热的不行啊?”   陈烟桥没在意,把手揣回兜里,“麻烦。”   赵红哂笑,“行,反正你现在有女人管着,我这就回去了。”   陈烟桥想问她一嘴,何处看见的他和倪芝。赵红已经风风火火地只剩背影了,他皱着眉推门回店子里。   很快,送毛肚的大爷过来了。   今天店里的刘婶儿风寒告假,大伟做事儿毛毛躁躁,陈烟桥便一早自己守店里打整毛肚。搓洗毛肚上的粘膜时候,想起来赵红提醒的。脑子里画面是他把倪芝手捂手里,她不自觉就去用柔软的指腹抚他手心里的老茧,陈烟桥低头蹲水槽下翻出手套戴上。   以至于倪芝真过来了,陈烟桥还发了片刻愣。   倪芝闭口不提昨天那茬,“烟叔?”   “嗯?”   “想什么呢?”   陈烟桥勾唇笑,“想着你,你就出现了,原来是真的。”   倪芝也愣,“真的?”   “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面试临时改了时间,我下午就要出发去成都。”倪芝解释,“所以过来跟你汇报。”   “去几天?”   “就三天。”   倪芝低头凑近灶台前摆着的盆子,味道有些刺鼻。   “这是什么?”   “毛肚。里面是醋和盐水,要清理。”   说完陈烟桥低头搓了搓,一边儿撕掉肚沿给她看。   他的外套脱了,穿着灰色的毛衣,挂了个皮质黑色围裙,一副屠宰场的装扮,跟他气质极其不搭。   半护着倪芝,不让水溅到她身上。   “我以后不吃毛肚了,这也太辛苦了。”   陈烟桥说得轻松,“没多麻烦,一会儿就弄好了。平时也不是我处理。”   就剩下盆子里的水声。   倪芝提醒他,“烟叔,我要去成都面试。”   陈烟桥头也没抬,手里动作不停,“恩,我听到了。”   倪芝凑近他,卷发颤颤晃晃,“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陈烟桥叹气,“这儿脏得很。”   他把盆子推开,“丫头,退后。”   倪芝退后两步,看他把手套摘下来,洗完手,又低头解围裙。倪芝走他身后,垫着脚帮他把挂绳举高了,越过发顶绕到前面。   刚绕到他眼前,就撞进他眼里,手被他攥住。   陈烟桥的嗓子莫名地哑了,单说了个字,“有。”   他的手极少这么冰凉,倪芝一颤,已经被他凶巴巴地吻上来。   陈烟桥单独和她呆着时候,时常不敢纵容自己多看一眼,反倒是在这儿,动作比往常粗鲁直接。   他没骗她,倪芝是真的极符合他审美的,风情又不媚俗,反倒天真迷惘得惹人疼,像她现在被他抱到灶台上紧紧揪着他衣领一样。   陈烟桥胡乱扯了围裙翻了一面,里面朝上,让倪芝坐上去。   直到后面的酱油被他们动作碰倒,发出一声脆响,他才舔了舔唇,手是没拿出来的,只不过滑下来掐着她,还指挥她,“丫头,回头扶一下。”   陈烟桥摩挲几下指腹,庆幸今天洗毛肚时候戴了手套,否则不知道刮得她多疼。   倪芝其实被他蹭得极冷,扶了酱油瓶,他既不动作也不放开她,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忘记了。   她没忘记,“烟叔,你要跟我说什么?”   陈烟桥哑着嗓子,回答她,“说完了。”   陈烟桥反问她,“你呢?”   倪芝不解,“什么?”   “我下午不能送你,”陈烟桥叹气,“要陪何叔去铁路局。丫头,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倪芝特想问一句,如果她说不让他去他就能不去吗?   她同情何家,理解这种失独的心情和他们,厌恶曾经泼她水试图碰她的何旭来。   她开口,“我不喜欢何旭来。”   陈烟桥眼里也看见厌恶的情绪,他说,“我不是帮他。”   是帮那个尚在腹中的孩子。   倪芝替他答了。   人类可能就是有共情,她没有这种体验,她也想象不到他究竟出于什么情绪帮那个女人和何旭来。   倪芝想了想,还是笑着说,“这回何叔该放下了,回头帮我师姐问问他能不能接受访谈。”   陈烟桥说,“还有呢?”   倪芝挑了眉梢,“你想听什么?”   陈烟桥看她半晌,无奈地笑一声,“没什么。”   他的小姑娘对这个世界,还是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男人有时候很奇怪,你说了要他当心,他觉得被管束了,你不说这句话,又觉得心里空落落。   陈烟桥把手抽出来,替她拢了拢头发。   “回来是几点的飞机,我去接你?”   倪芝摇头,“你还要开店呢,我自己回来就行。”   陈烟桥的手在她后颈摩挲几下,不轻不重,挠得倪芝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忍不住松口,“下午三点。”   倪芝想起来面试,还有些忧心,“烟叔,我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陈烟桥答得随意,“给我当老板娘呗。”   他不懂现在的就业形势,只能安抚地低头啄她一口。   咣当一声,厨房入口边上,放了箱啤酒,被踢了个结实。   陈烟桥听见动静,下意识把倪芝整个死死按进他怀里,脸贴着他胸膛,没露出来一丝。   大伟踢中啤酒箱,刚骂了声我去,一掀帘子看到眼前劲爆的画面。   呆愣当场,“我去去去去……”   他的老板站在灶台前,把一个女人抵在灶台上,穿着短裤和裤袜,这么厚的绒裤袜仍然勾勒得腿型姣好,大腿上该浑圆的地方浑圆,小腿纤细,到脚踝那儿,踝骨突出似乎一折就断,尖头的鞋上面是酒红色的绒毛。   因为怕掉下去,似有似无地夹着陈烟桥,鞋尖轻轻晃荡。   虽然看不见脸,光这身段儿和被陈烟桥按怀里从他臂弯里泄出来的发丝,就够惹人遐想了。   大伟吞了吞口水,“桥哥我错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陈烟桥面色不善,“你怎么来了?”   大伟语无伦次,“不是刘婶儿不得劲吗让我来看看,不是,我怕你一个整不完。不是,我就没出现过。”   他慌慌张张往后退,又踢了一脚啤酒箱子。   骂咧一句。   倪芝被闷在他胸前毛衣里透不过气,“走了吗?”   陈烟桥松开她。   倪芝从缺氧中缓过来,“为什么不能让大伟看见?”   陈烟桥皱着眉,又瞥了眼厨房的帘子。   “他嘴欠。”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哈,等我几分钟。 第49章 耗儿鱼   因为是临时调整的面试时间, 倪芝时间极紧凑。   先去了趟学院。   理论上,滨大要求研究生的毕业设计, 每周要写进度和难题的周记, 给导师签字,最后形成一本周记本, 答辩时候一起交。   但哪儿有那么多时间,尤其是秋招开始,别说上课了, 许多人都在外地实习。连最严苛负责何沚,都只要求她们每个月开个研讨会,汇报一下情况,把四周的名一顿儿签了。   这个时间是提前一周定下来的,甚至有在大连实习的同学专程坐高铁回来一趟。倪芝同何沚说了下午要走, 便提前到中午时间开会。   倪芝去的时候吴雯婷已经到了。   她最近忙着招聘, 论文还停留在一开始开题的状态, 根本蒙不了何沚。   何沚扶了扶眼镜,叹气,“我不管你们找工作多忙, 我带的学生,还没有出现延期毕业的。其实你们应该明白, 每年延毕的有10%。我的要求不高, 这学期末初稿必须写完,下学期开学中期答辩,如果答得不好, 就会二次中期,很可能被答辩组老师列入延毕名单。你们自己想清楚了,一旦延毕,找到什么工作都没用。”   吴雯婷笑嘻嘻地点头,“老师我知道了,我这不是之前忙吗,我已经找到工作了。之后就专心写论文。”   何沚的语气稍微软了些,“写论文不是闭门造车,社会学的论文田野是必不可少的,你们用多少心,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何沚看了眼倪芝,“你的田野,倒是认真做了。”   倪芝把之前谢别巷帮她联系的访谈,都做了录音,并且整理了一部分形成文字。   何沚能看出来质量,内容真实,不编造不虚构,而且什么类型的都有。   “只是论文,写成这样不如不写,你和吴雯婷一个毛病,别拿这样的糊弄我,你们开题后论文就没上过心。”   后来来的人承担了火力。   何沚又问了问他们工作,除了吴雯婷,其他人都是没找到,或者找了带营销性质的工作极不满意。   倪芝总算没这么焦虑。   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的爬墙虎上负着雪花,被正午的阳光晒着也化不了。   窗边地上摆了个透明的方形玻璃缸,看着像废弃无用的鱼缸,里面干涸地只剩一层浅浅的水,还有灰扑扑的石头。   何沚把每个人都批评了一轮,又关切他们,让他们工作好好找,不能随便找一个,也不要太过于在意起薪,要看职业发展和专业契合度。   几人散了。   他们要熟一点,走在前面,吴雯婷也凑上去讨论。   倪芝走最后,出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   何沚在那个鱼缸前半弯了腰,伸手碰了碰岩石。   倪芝很轻声地问她,“老师,您养了乌龟?”   何沚看她去而复返,站直了,“帮我一个朋友养的。”   她难得回忆腔,“宿舍里不允许养宠物吧?我们那会儿都要藏床底下,现在都是什么方法?”   倪芝笑了笑,“我不养,听说隔壁宿舍养了只猫,也想藏床下,结果猫自己跑出来了。”   何沚示意她玻璃缸,“要看看吗?”   倪芝摇头,“我就不打扰您了。”   平时不觉得学校里事情这么多,眼见要出发了,看见选修课的群里,助教通知他们今天发卷子,要签名领卷子下周交,一人一张,占比30%。   不去这节课就等于废了。   这倒是没什么,这种课不是很重要。是滨大评双一流开始,为了摆脱工科偏科的形象,要求他们修满文化素质教育学分才能毕业,可以上网课,可以听讲座,也可以去这种三五节的选修课。   网课和讲座时常抢不上,这节选修课倪芝已经去了三回了,不去就可惜了。   她算了算时间,最后拎着个旅行包去的课。   中途课间签了到,跟教授好说歹说,领了卷子走人。   听见有人唤她,顺着楼梯追她下来。   “倪芝。”   倪芝抬头,看见楼梯上的林致然,伸出揣在兜里的手,冲她挥了下。   “你也上这节课?”   “我上周就看见你了,没打招呼。去哪儿?”   “机场。”   “我送你吧。”   倪芝赶时间,“不用了,我先走了。”   林致然看出来她匆匆忙忙,把手松开,晃啷着车钥匙,“你不是赶时间吗,我正好送你过去,我老板也叫我去哈西拿个文件,还算顺路。”   倪芝并不知道他现在开车了,她确实时间来不及了,打车都是掐着点儿那种。   冬天的车里,皮座椅又冷又硌,暖气一开,玻璃上瞬间起了雾气。   好像苍老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一年前,他们刚认识时候,他是个周末就去淘旧磁带唱片碟子的男孩儿,现在羽绒服从明艳的红和黄色变成嵌着细格纹的黑色,开了暖气以后拉开拉链,里面是西装和领带。   似乎两人心里想的一样,林致然瞥她一眼,“你还是没什么变化。”   倪芝点头,“你变了不少。”   林致然笑,“是不是工作了就油腻了?”   “不是。”   倪芝说不出来他的变化,不止是外表内敛,他好像活得真实了一点儿,以前就是个追求生活乐趣的男孩儿,总有朋友陪伴着。   今天追出课室时候,脸上没有挂着那种笑给别人看的,生活过得极惬意的笑意。   “你去哪儿?”   “面试,”倪芝索性一口气说完,“成都。之前暑假实习的一家咨询公司,感觉还不错,秋招又投了正式的岗位,这回去是终面了。”   “终面一般没什么问题了吧,如果过了你就签吗?留成都?”   “应该是。”倪芝问他,“你怎么样?”   “我?”林致然说,“我爸给我找了个工作,地产公司法务,现在正在被当成廉价劳动力,打着实习的名义让我天天干活儿。还特别远,哈西和江北两边跑,我才捡家里破车开一开。”   他开玩笑,“不是油腻。”   倪芝摇头,“我可没说你油腻吧?”   林致然吹了声口哨,“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我还是打个预防针比较好。”   记得沈柯也这么说过她,只不过三分讽刺七分无奈。倪芝原先没觉得自己这般,给人带来多大烦恼。   直到在人来人往喧嚣热闹的火锅店里,她招惹了陈烟桥这般比她更不食烟火的男人。不在乎物质,不在乎未来,固执地十年如一日。她现在是真的体会到那七分的无奈了。   倪芝半天没说话,林致然收敛了笑意,“我没有别的意思,给你分散一下注意力,免得面试紧张。”   “你和那个陪你去医院的男人,在一起了吧?去四川也是为他?”   “你怎么知道?”   “感觉。”   林致然耸肩,他还是解释几句。他不像倪芝总宅在寝室图书馆,他朋友多总爱出去吃饭,像老灶这样民间美食传说,林致然怎么会错过。   坐下以后,看老板总像哪里见过。直到他出去打电话,看见陈烟桥抽烟,才把他的脸和医院里那个穿白背心的糙汉对上号。钱媛说的,火锅店老板,没想到能这般狭路相逢。   两人对视半晌,陈烟桥扬了扬手,“抽烟吗?”   倪芝不知道这回事,“然后呢?”   林致然无奈,“他就一副云淡风轻,看我像个小屁孩儿的眼神,我不受嗟来之烟。”   倪芝替陈烟桥说话,“不是,他这个人就是面冷话少。其实他人挺好的。”   “嗯,”林致然说得挺诚恳,“之前在医院碰见那次我说的话,现在收回来,现在工作了就知道,人哪儿有高低贵贱,给人打工都是我爸腆着脸求来的。”   话有点儿偏激,林致然心态倒是平和不少。   “你那次烫伤,现在还有事儿吗?”   “没什么了,纹了个纹身挡疤痕。”   “你们,钱媛她们不知道吧?”   “不知道。”   “为什么?”   “没必要,”倪芝是不愿陈烟桥这样的人去讨好她的朋友,只愿是她一个人的烟叔。不知为何今天大伟闯进来时候,他把她死死摁怀里的动作,让她有些迷茫,“可能......”   倪芝还没说完,手机就响了。   “妈妈,我不是心比天高。一个人只能签一个offer,我们是有三方协议的,如果毁约,这个三方也毁了,我要明年才能拿到新的三方,所以两个同时签是不可能的。”   “我说了,这个咨询公司跟我专业相关性比较大。咱家附近没有岗位空缺了,只有成都有,以后也可以随时调动的。”   “我不跟你说了,手机要没电了。”   等她挂了电话,林致然指了指她腿前面的车斗,“打开,里面有充电器。”   倪芝低头找了找,充电线许久不用,跟里面放的物品缠到一起,最后扯出来时候极小心,还是带出来一张卡片。   捡起来,她的手心慢慢出了汗,心跳加快。   林致然瞟了一眼,打破沉默,“咳,那个不是你。”   “我知道。”倪芝看出来,照片上的姑娘顶多十四五岁,五官跟她有八分相似。林致然也是一副青涩模样,两人照的大头照。   怪不得林致然唯独待她这般主动。其实他待所有女生都极好,不主动暧昧,也不拒绝,恋爱谈得时间短,更像友情以上恋人未满的感情。   林致然开口,“你不是替代品,你们一点不一样。”   倪芝那种心悸的感觉过去了,轻笑起来,“不重要了。”   林致然也笑,“确实。那我承认,还是有一点像。不仅长得像,她跟你一样,有些小癖好,喜欢淘旧的碟片,写了好几年的日记。”   “现在呢?”   “她最近回来了。”   “嗯?”   “初恋可能就是用来怀念的,初中时候什么都不懂,高中稀里糊涂分了手。她没参加高考,跟一个男生去韩国留学了。后来长大才知道啊,我以前多任性,一点都不怪她提分手。她最近回国了,当代购,又开了个网店专卖旧物。”   “真好,”倪芝语气真诚,“本来我还想问你和钱媛怎么样,现在看来不用问了,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林致然说得洒脱,“都这么多年了,我也不着急了。”   接近机场高速,愈发荒凉。   倪芝瞥了眼,路边的店子写着“棉裤棉服批发订做”。   很快就只剩下巨幅的广告,和飞速退后的笔直树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看不见昔日农田的痕迹。   原来以为深沉和执著是体现一个人生命厚重感最直观的地方,可以倚靠他在土壤下的根须。现在看来,过于厚重的生命,是曾经残破的伤口里渗出的血慢慢凝固,盘根错节地在地下自我包裹,吸收了上面的养分,变成一颗枯萎地毫无生气的树木。   下车前,林致然喊住她,“倪芝,面试加油,一定能拿offer。”   倪芝关门的动作顿了顿。   林致然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你说了一句我特别想听的话。”倪芝笑了笑,“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两章,想表达的东西有点多,担心我阅历不够,笔力太浅,再做个解释。   1.这里说明他们的代沟,接触的人和圈子不一样,倪芝问烟叔,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是想听他像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儿说句,你面试加油,再深层一点儿,是展望我们一起去成都的日子。陈烟桥想听的,就是倪芝跟他说,你小心。倪芝的关注点不在这儿,她也不理解这种底层人或者粗鲁些的人都是什么样。   所以这样的话,分别是赵红和林致然说了。我不想说他俩合适不合适,在我理解里,这反而说明,爱就是这么没道理。可惜代沟确实存在。   2.这里想说,有人一夜成熟,有人看似嬉皮,有人视感情为物质的交换,有人吊儿郎当,有人怀着愧疚。爱不仅没道理,而且不公平,没法问值不值得。   以上,不是毒鸡汤,只是我一点儿感慨,且想表达出来的东西。   发50个红包哈,宝贝们周末愉快! 第50章 桃花酿   面试出乎意料地顺利。   要求长期实习, 每周四天,倪芝本来都要放弃了。事情峰回路转, 问倪芝愿不愿意接受哈尔滨分公司的岗位, 正好她方便实习。   倪芝犹豫片刻便答应了。   她之前不是没想过留哈尔滨,陈烟桥能继续当他的火锅店老板。后来心疼他孤身在外漂泊十年, 都早该是成家的年龄了,执意想陪他回家。   没想到找了一圈工作,又回到原地。   倪芝把这个结果跟父母说了, 果然遭到了反对。   说哈尔滨天寒地冻,留哈尔滨做什么,北京那么多机会,离家还近。秋招找了一轮,人都已经身心俱疲, 倪芝觉得这个结果也不算坏。   最后说来说去, 无非是答应下来先实习着, 春招再继续找。   成都的火锅店里,是不分一年四季的,什么时候都人声鼎沸。   和冯淼许久没见面了, 冯淼除了抱怨她,说好了到成都怎么又变了, 便是好奇, 问她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她心甘情愿留在哈尔滨。   “他就是一开火锅店的。”   冯淼甩甩头发,“真的?多酷啊, 要我能吃垮他。”   冯淼也就嘴上说说,她属于吃胖了又连着几天不吃饭保持身材的。   “不过你说他有白月光。我现在是真的受不了白月光,所以我跟老谢掰了。他那个名义上的妻子,你说要是糟糠之妻就算了,人家气质谈吐都很优雅,我说老谢你何必呢这好的女人你还出轨,我都替你瞎眼。老谢跟我说,他粗俗配不上他老婆。那合着就配上我了?”   倪芝电话里也没听明白,“你们到底怎么了?”   冯淼烦躁地甩了筷子,“就是他不想离婚,我不想当小三。”   谢别巷家境一般,大学里接私活儿就开始创业,赤手空拳打下这么个家业,肯定没少走捷径。   那年为了救下岌岌可危的烟.巷,或许也真爱过,娶了宋棠杳。可惜两个人全然不是一个世界的,宋棠杳家境优渥,对艺术近乎虔诚,反感他的重利心。   两人就渐渐分开过了,各自都是不缺伴侣的人,达成了某种默契。   婚姻反倒成了谢别巷的保护伞,爱够了能潇洒地换下一个,处处留情。冯淼陪他去过一家拍卖行,美艳的老板娘眼神哀怨。   冯淼倒是不在乎过去,她能理解谢别巷的难处。他俩要是分手了,冯淼孑然一身继续找下一个,谢别巷就“家破人亡”,光是烟.巷的股份的拆分就令人头疼,更何况他俩还有儿子。   可谢别巷不理解她。   两人半个月前吵过一场,冯淼搬出去,冯淼实习还是照样去的。两人只当陌生人,距离产生美了,都憋得够呛。那天冯淼进去储物间整理东西,听见声响,谢别巷站门口看她。对视片刻,他把门反锁了。   冯淼扯着他的领子,媚眼如丝,尽是得意之色。   等她翘着腿提内裤时候,看谢别巷饕足地坐在纸箱子上看她的腿。   冯淼开口,老谢,你离婚以前,没有第二次。   谢别巷觉得扫兴,冷眼问她,这么想他离婚,是不是想要分财产。   冯淼恋爱归恋爱,专业素养是有的,否则当初也没有能力申请烟.巷,前些天不愿因为赌气放弃实习。然而谢别巷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冯淼连实习都不去了,她不过想要一段正常的恋爱,不是藏在婚外情阴影下的偷情。   显然上回吵一架以后从谢别巷那儿搬出去不管用。   俩人谁也不服输,昨天冯淼借着回去拿衣服的理由想谈一谈,发现谢别巷带了别的女人回家,脸嫩得出水,娇滴滴地喊他谢教授。   她衣衫不整衬衫敞着口,露出黑色蕾丝内衣,谢别巷面前支了个画板。   冯淼越说越气,“你知道吗,别人说我们学校画人体多恶心,我一学艺术的只想喷他们,卫道士,都是傻逼。可偏偏老谢那这个恶心我,他在工作室里不能画吗,非得在家里。我跟他说了那个时间回去,他就是故意的,想一拍两散,告诉我他不缺小姑娘,别想控制他。”   倪芝给她续了杯桃花酿,“你家谢教授,还爱他老婆吗?”   冯淼摇头,“不是我家的,不爱了吧。”   “你比我好多了。”   “你男人,跟前女友没断?”   “不是,”倪芝耸肩,“他前女友,死了。”   一颗芝心丸掉下筷子,滴溜溜滚到倪芝面前。   倪芝转头冲冯淼勾了勾唇。   冯淼倒吸一口冷气,“你别这样笑,笑得我毛骨悚然。”   倪芝继续笑,“前女友当然断了,彻底断了,可我过得不如她活过来,我跟她争一争,好过这样。”   而且陈烟桥还负着害死余婉湄的愧疚,倪芝没说,光是和死人争这一条,就已经令冯淼叹息,“跟死人是没法比较的,小芝,你要想好。”   冯淼自己心情不好,一杯一杯桃花酿往下灌。   服务员明明说的是几乎没度数的果汁酒,她已经喝得眼角泛红,眼神迷瞪。   一句句问倪芝,“我这是无解的局吧?老谢就觉得我作,安安心心当个小三就行了,可我就不想当小三,我冯淼凭什么给人当小三?”   倪芝没醉,借了冯淼的劲儿,喃喃问她,“你说,男人为什么会不想碰你?”   冯淼咯咯笑,“除非他不行,这点我还是挺有自信的,老谢在床上诚实得很,老男人的皮囊,小狼狗的腰力。”   冯淼从包里摸了支烟,夹在指尖,还没点燃就昏昏沉沉靠倪芝肩上了。   倪芝看了半晌,在她手指松开那一刻接过来,咬嘴里。   吸了一口她就后悔了。   冯淼一晃头清醒些,“浪费啊姑娘。”   “我想他了,”倪芝没犹豫,在烟灰缸里按灭了,“这尼古丁味儿,跟他吻我一样。”   “就你这中毒这么深的模样,活该被欺负。”   倪芝瞟她一眼,“你不也一样,我乐意。”   冯淼不屑,“只有我欺负别人。”   冯淼这话说得为时尚早。   昨天发生的事情,对她而言,谢别巷这个名字,可以从她感情生涯里划掉了。   接着抱着一摞作品集奔波面试。   这几天面了几家跟烟.巷差不多性质的工作室,都没有答复。海投的简历,收到一家风评不怎么样的工作室面试邀约。   冯淼去了大为后悔,不是各个工作室老板都长得像谢别巷一样,靠脸就能吃。这老板比传闻有过之无不及,不懂艺术,只是有钱的暴发户,中年油腻男人为了显示自己的品味投资了这家澄心艺术工作室。   冯淼好不容易忍着恶心,礼貌地一样样收回自己的作品,转身出门。   竟然碰见阴魂不散的谢别巷。   冯淼当没看见,直接往外走。   谢别巷扣住她手腕,“你有没有脑子,这种工作室你来?等着被揩油?”   谢别巷阴沉着脸,他之前带冯淼去过不少画展,冯淼记不住别人,这家澄心工作室,有个插画师跟他打过交道,画展碰见过。   今天一早澄心的插画师就跟他说,他带的实习生似乎被挖墙脚了。   冯淼被恶心得够呛,却听不得谢别巷这话,“烟.巷能好得到哪儿去?谢教授睡了多少个学生?请了多少学生去家里画人体?”   两人吵成这样,旁人看热闹。   谢别巷伸手,“给我。”   冯淼没理他,谢别巷用了点劲儿,拿走她那一摞作品,塞进垃圾桶里。   冯淼:“……”   谢别巷这回一副教授的口吻,“学艺术的诱惑很多,既然学了,就要想想你忠于什么,没人会为你错误的决定买单。最后一次,我当在这儿没见过你,烟.巷的空位再给你保留一天,去不去随你。”   所谓爱情不过是敌进我退。   冯淼还是回去烟.巷了。   到下午快下班时候,冯淼看了眼,楼上办公室的门紧闭着,谢别巷大概也是怕他们两人碰面,一直没出来过。   “小芝,你进来等我吧。”   倪芝还奇怪,为什么非要她进来等。   等冯淼扯着她进去一间屋子,开了射灯,给她指了指,“喏。”   不仅有射灯,还有放大镜,一个核桃雕,是一面长满青苔的墙,墙上斑驳地刻着“小芝阿淼”。   这是高中时候她们逃课时候最爱去的地方,冯淼高中极叛逆,倪芝就陪她去,听说人家都翻墙逃出去,她们试了一回,翻不出去。气喘吁吁地躺草地上,课都逃了,又不甘心,就在墙上写了字。   后来再逃课,就靠冯淼模仿的老师笔迹出去。   直到倪芝在图书馆碰见大一届的沈柯,起初冯淼还生气,觉得连倪芝都背叛了她,后面倪芝劝她,冯淼慢慢收了心准备艺考。   冯淼笑意盈盈,“随便刻的小玩意儿,补给你的,生日礼物。”   没有倪芝,就没有她今天这般模样,敢爱敢恨,没有被父母婚姻不幸的阴影笼罩。   虽然不是像核舟记那般精致而巧夺天工,冯淼也是忙里偷闲花了心思的。   倪芝用手摸了摸,这般硬的材料,又费眼神。这倒是巧合了,她今年生日,收到两件礼物,都是雕刻。   她随身带着的那支口红,从不舍得破坏,上面还是那朵绽放了一半又凋零了一半的玫瑰。也正是因此挑明心迹,陈烟桥捂了她的眼睛吻了她。   冯淼看她出神,解释几句,“没多费劲的,你知道我们学雕塑的,看见什么材料就手痒,忍不住想试一试。我这也就是运气好,那天他们有人得了几个处理好的核桃问我要不要玩一下,我就想起来,借花献佛,当你生日礼物了。”   倪芝更替陈烟桥难过,这般精细的雕工,他的手,是再也雕刻不出来了罢。   倪芝仔细收好,“下回等过年时候,我们回趟高中看看吧。”   冯淼欣然同意,“好啊,你这个要回家再看,还得自备放大镜,我可不包邮。”   两人说笑几句,冯淼收拾了东西一起往外走。   画廊里过了一个转弯,倪芝余光扫了一眼,有些眼熟。   她又瞥了一眼,登时愣住。   倪芝退回去,站在正面,看得一清二楚。   那朵半凋零的玫瑰惹了她的眼,似乎在哪里见过,倾倒的大理石柱,赤果的沉睡美人,废墟上的蝴蝶与玫瑰。   烟.巷工作室,因桥。   倪芝看着落款眼泪就下来了,耳畔嗡得一声,冯淼在说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   冯淼看她不对劲,抓着她胳膊问,“怎么了?这都是我们刚从汶川祭画展收回来的,还没来得及整理回去,就先挂这儿了。”   烟.巷,烟.巷。   倪芝怎么也想不到,她与陈烟桥竟然还有这层缘分。她一年前看过的画,是他十年前为了悼念余婉湄作的。   在余婉湄的墓碑前,他烧了那么多画,每张落款都是因桥。她问过他,他说,是因为水火不容,为了余婉湄,便改了因桥。   倪芝越了解他,看着这幅画越能想象出来,他当年究竟是什么模样画的。怪不得这幅画是纯素描风格,他手上的伤,不允许他画得尽善尽美。饶是如此,隔着十年,隔着万水千山,她一年前瞥的一眼就注定了她的宿命。   也怪不得是这般眼熟,这样的玫瑰,跟她大腿上烫伤疤痕上的,别无二致。   一年前这幅画于她毫无瓜葛,一年后,她腿上纹着这朵画上的玫瑰,不知道陈烟桥是什么心情给她画的纹身样式,又是什么心情给她雕刻的口红。   不过是他给余婉湄画过的复制品。   可能是随手而为。   余婉湄再也看不见了。   于她,却如获珍宝,恨不得为了他这朵半凋零的玫瑰,一片一片地从地上拾起花瓣,去让他重新绽放。   倪芝又一次觉得,离他这般距离,像隔了十年的画。   画未泛黄,陈烟桥已经老了,不会再像爱余婉湄这般爱一个人了。   倪芝用手指隔着裱画的玻璃,颤抖着去摸他的名字。   因桥。   他还是因桥,他的过往,她已经尽力了解,却不过如此。如果不是偶然至此,她根本不会知道,他曾经建立起来的工作室,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他曾经作过的画,他以前的好兄弟。   他过了这么多年,仍然是因桥。   摸着他名字,指腹只有冰凉的玻璃触感。   毫无生气,跟初见他时眸子里的温度一样。   她和他又何止隔着玻璃呢,隔着山河祭,隔着生死场,隔着爱别离。   倪芝的唇都在哆嗦,喃喃道,“阿淼,你知道这个因桥,是谁么?”   冯淼不明就里,拍了拍她后背顺气儿,“到底怎么了?”   冯淼叹气,“我之前还不了解,进来实习才知道,他就是烟.巷创始人,老谢说这人坑了他,女朋友在地震中死了就扔下烟.巷不管了,手也废了,早封笔了。”   “是个可怜人吧。”   倪芝的声音很低,“如果我说,这个人……”   她又摇了摇头,声音伶仃,像窗外的夕阳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进来的光斑,摇摇欲坠。   “我跟你说的,还记得吗,他的前女友,死了。”   冯淼点头,“记得啊,怎么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不可能吧?”   倪芝不想这般难堪,却不知不觉已经在嘴里尝出苦味,“我半年前烫伤,他给我画了个纹身样式,我纹在大腿根儿,今天才知道,原来是他哀悼死去前女友的画。”   她指尖停留在画中的那朵儿玫瑰上,恨不得把画抠出个洞,“就是这个模样。”   倪芝惨笑,“我多希望是错的,他叫陈烟桥,他亲口跟我说,因为前女友名字里有水,水火不容,便叫因桥。”   倪芝语气慢慢平静下来,手指缩回袖子里,仍在痉挛。   “你说的对,我怎么能跟亡人比呢?我竟然连他曾经呆过的地方,也不清楚。他的过去,根本就不想让我知晓。”   对于女人而言,以这种鲜血淋漓的方式认识了自己伴侣的过去另一面,是何等残忍的事情。   宋棠杳踏进烟.巷时候大伙儿喊的那声嫂子,冯淼将心比心,不忍看她这般难过,“小芝,你等着我给你问问老谢,没准儿是搞错了。”   “不用问了。”   谢别巷的声音在身后冷冷响起,“你说那人,是我兄弟。”   谢别巷皱了眉,拉了冯淼一把。   “不过,我兄弟都单了十年了。”他话锋一转,“要行骗也做好功课吧?上次来的时候看我态度好,你接近冯淼,就为了这个?”   谢别巷压根儿不知情,他这些年当老板久了,各色骗子都见过,头一次见有人扯上陈烟桥,毫无疑问触到他底线了。   他没想到冯淼的反应这么剧烈,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   “姓谢的。”冯淼厉声喝他。   冯淼过去揽住倪芝,认识倪芝这么久,从未见她这样。   “小芝,你先跟我走,我们慢慢说。”   冯淼柳眉倒竖,对谢别巷没半丝好颜色,连带他说离婚是冯淼想捞钱的账一起算,“你眼里,我们都他妈的是骗子,全为了钱?以后我一步也不会踏进这里,不用你假惺惺给我留什么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已修,爆发改得隐忍了一些。   觉得通篇爆发过于乏力,这样爆发过,想明白其中关窍又冷静下来,会更符合芝芝。 第51章 青梅煮   门无声地被推开了, 冷空气涌进来,又带进来几分燥热。一双白皙修长的腿迈进来, 随着她袅袅走近, 腿根儿若隐若现的纹身也变得清晰起来。   直到她冷着脸,停在老神在在的男人面前, 半翘着臀,倚靠在桌子边缘,针织裙往上滑, 让那朵儿玫瑰彻底暴露在空气中。   这样香艳的景儿是不该属于冬季的。   谢别巷挑了眉,专业人士眼里,一眼就能看出来,“如果这不是假的,肯定是老陈的手笔。”   他说完便抬手打了个响指。   倪芝明白, “请便。”   谢别巷也没客气, 货真价实地摸了一把, 发现这纹身倒也真是货真价实。   他还侥幸,“一次性的纹身……”   倪芝没耐心了,她开门见山, “那天我用了他电脑,谢教授, 巷子是吧?问他怎么登了两个号, 也拜您所赐,我才知道他原来一直有登陆湄姐QQ的习惯。”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别巷暗骂陈烟桥藏得紧, “大水冲了龙王庙?”   倪芝探手按住,“别打电话给他。”   这话,刚才倪芝就跟他说过。   “放心。”   谢别巷拿手机,当着她面拨了个电话,就说了两句。   “央央,你今天先别过来了。”   “嗯,画稿我改天去拿。”   屋里就他们两个人,两人都有单独谈谈的意愿,冯淼本来就在和谢别巷冷战,自然回避了。   一个是多年未见的好兄弟的女朋友,一个是闺蜜冷战期的半个前任。   没理由不尴尬。   谢别巷沉默一会儿,“巷子哥,老谢,随便叫。”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滑腻的手感仍然清晰,“得了,回头老陈得砍了我。”   这是彻底信了她和陈烟桥的关系。   上次来时候,虽然是作为冯淼闺蜜,他还帮她联系了访谈对象,倪芝也不乱攀,就客客气气喊一声谢教授、谢老板。   他说的,倪芝没作回应,她只要一闭眼,还是那副画,在眼前天旋地转。   便低着头不说话。   谢别巷站起来,阴影笼在倪芝身侧。   倪芝避了避,原来他不过是脱了外套,递给她,挡了她腿上的春光外泄。   他重新坐下,打起温情牌,“看第一眼,我就知道,是老陈的手笔,我只是不相信他还能枯木逢春。”   连旁人都这般认为,倪芝心里泛苦,她怎么就认不清。   回忆是老树根上的纹路,你摸上去,粗糙又刮手,却忍不住一圈一圈儿地触摸。   谢别巷叼了根儿烟,打火机砰一声,“不好意思。”   烟雾中,谢别巷眸子里写满了回忆的愁,“你是不知道他当年什么样,以前我还劝过他,他那个小青梅,柔柔弱弱,还不够他折腾两下,两个人又爱闹别扭,早分早利索。后来出事那一年,他是真的吓人,我说陪他回老家他不肯,骑着摩托头也不回。结果手废了腿伤了,他还不肯好好养伤,跑到哈尔滨,说去小湄生活过的地方呆着。再后来,烟.巷是彻底甩手了,还想卖了。我看他这样,我巴不得早点出来个女人拯救拯救他,可我什么都不敢劝,就怕他人间蒸发了。”   谢别巷感慨半晌,问她,“老陈过去这些事儿,他都和你说了吧?”   不是他说的,是倪芝拭了多少尘土,才窥见的,逼得他烦了才说的。   谢别巷发问,“你们怎么在一起的?”   倪芝仍然不说话,想了片刻,从包里摸出一支口红。   旋开了搁桌上,一朵玫瑰层层叠叠地绽放了又枯萎了。   倪芝的嗓子有些哑,“我过生日时候,他送我的。”   “然后……”   倪芝回忆起来,他们的动作明明是极清晰的,她的泪,烛光的摇曳,他手心的老茧,和他烟草气息的吻。   到底记忆怎么就模糊了,让她忘记了,一切都是她求来的。   只为了陈烟桥那轻飘飘一句,你想好了?   谢别巷瞥了眼口红,“行了,不用说了,我懂。”   “啧,”他语气里添了调侃,“老陈这家伙,还真是有本事。”   或许是觉得说得有些不合时宜,谢别巷又夸了句,“说句实话,你长得,”他勾唇笑,“真他妈的符合老陈审美。我冲这一点,也不该怀疑你,对不起了。”   学艺术的人,眼中的美和丑都写脸上,夸人直白又不似作伪。   可惜倪芝听了这话没半点反应。   谢别巷敛了笑意,终于为他那句行骗作了解释,“其实,我当年还给老陈,保留了股份。”   倪芝抬眼看他,“谢教授,你也不用说了,这是你们之间的事。”   谢别巷点头,“行,老陈还真是找了个好姑娘。又他妈的金屋藏娇,搞得我里外不是人。”   他开玩笑,“按说,应该叫声嫂子,只不过你和阿淼又是朋友,倒是麻烦。”   倪芝摇头,“我比你,更不想以这样的方式见面。尤其是你和阿淼的关系……”   倪芝顿了顿,“上次吃火锅时候,你说的那个兄弟,画了不少人体,在正儿八经谈恋爱以后,就只给女朋友画了,是他吧?”   谢别巷苦笑,“我说不是,你能信吗?”   “这朵玫瑰,你这么熟悉,他以前常画吧?给每个女人都画?”   “不是,这真没有。”   “那就是专给她画的。”   谢别巷皱眉,“你别为难我,回去自己问老陈。”   “算了,”倪芝笑了笑,“你放心,我也不会问他。”   “为什么?”   “他不想说的事情,我不会问。”   倪芝说了这句话,心里更似下了决心,这件事不正是这般么,他最好的兄弟,当年一起创业的兄弟,他不需要在他面前提起自己一丝半毫。她不过是难过,自己视若情感印记的玫瑰,是哀悼余婉湄的作品。   谢别巷见她不再追问,神态放松下来,正好他今天出去谈了趟事,外套给倪芝了,里面是光泽感的银灰衬衫,他扯了扯领口,往椅背上靠。   倪芝起身,把外套还给他,“我们说好的,你别告诉他。”   “行,”谢别巷那双桃花眼眯起来,“我也有个要求。”   他玩味地开口,“喊声巷子哥。”   以前余婉湄跟他们见面时候,就比他们小一岁半岁的,陈烟桥护着她,让她跟着没大没小地喊巷子。   这回陈烟桥看上眼了倪芝,还不得先占个口头便宜。   倪芝抿唇,“谢教授,请你先处理好阿淼的事情。”   谢别巷想起来冯淼便头疼,指尖摸了摸脸颊,这回是彻底把冯淼得罪狠了。   “你是个明白姑娘,帮我劝劝她,别这么较真。”   倪芝开了门,回头欠身,“我帮不上忙。”   门关上了,谢别巷暗自骂一声,这闺蜜俩,倒真是都一个脾气。   今天这事儿太措手不及了,虽然她不让他跟陈烟桥说,但还有别的麻烦在。   昨天余婉央到他那儿送画稿,他想敲打冯淼一下,就开口让余婉央留下晚点再走。余婉央这丫头片子更不省心,他都来不及阻止,听见门响她转了个圈就扯开扣子,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谢别巷被冯淼逼离婚逼得头疼,本想让她误会几天,再跟她解释。   其实余婉央毕业前就签了漫画公司,不愿意跟他学,这几天又开始想接触正统点儿的艺术门路,天天给他送画稿。   余婉央一直恨陈烟桥,出了事的头几年,连谢别巷都不搭理。这事儿要被她知道了,还不得闹成什么样子。   **   哈尔滨机场有个特色,更衣间最为拥挤。   虽然都是冬天,零下十几度和将将零下,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倪芝换好了衣服,顺着人潮往外走。   东北人嗓门儿大,机场是故人重逢的第一站。这头儿都是阔别多年的亲戚朋友,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互相搂抱,胳膊伸起来,手里带的特产恨不得往对方脑门儿上招呼,却透着浓浓的喜气洋洋。   那头儿是个穿着军绿色棉服的高挑男人,明明是极不易有情绪波动的眸子,因为等人焦虑,蹙着眉显得更生人勿近,使得周围想多瞥他几眼的姑娘们都收回了目光。   看见倪芝出来,才低低地唤她,“丫头。”   两人仍隔着隔离的栏杆,他握着她的胳膊,被人潮挤着,陈烟桥从右手换成左手,比以往要用力。   走的那天,他确实说过要来接她。   “烟叔。”   倪芝没什么惊喜之色,指了指她要绕出去的路,把胳膊抽出来。   机场不缺黑的士,两人上了一辆破捷达,暖气效果几乎等同于无,随便说句话,口中都是白雾。   陈烟桥往日是话少,今日两人之间的空气是直接凝固了。   才进南岗区,天色便接近黑天了。   收音机里断断续续传来交通广播,清扬的女声播报,红旗街有车祸,请大家绕道行。   陈烟桥开了口,“我没想到,会这么巧。”   倪芝的眸子里映着外面的霓虹灯。   收音机里又是沙沙声,换了温柔的男声,“冬天里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早点下班回家,和爱人享受着暖气,吃一盘儿饺子喝一口热汤。小编提醒大家,无论是赶着吃玉米馅儿还是三鲜馅儿的,都要注意交通安全,冰雪路面,更要小心驾驶,切莫图快。遇见死火的情况,等待是最大的礼貌。”   这话说完,红灯变绿了,捷达却突突两声,没了声音。   司机骂咧起来,“操他妈的破车。”   后面的喇叭声接连不断,司机从后视镜里瞪一眼,“哔个屁啊,逼娘养的。”   倪芝语气淡淡地,“言而无信。”   这话也不知道说谁,究竟是谢别巷答应她的保密,还是陈烟桥说过的,愿意放下过去,一件件地学,他不是怜悯她。   作者有话要说:  余婉央的事情,我前面提过一次,应该要做个小修。   应该以后会有余婉央的番外。   50个红包哈,晚安姑娘们   我看不少姑娘对摸大腿有点不爽哈哈哈,可以理解,解释一下哈,第一吧,倪芝其实想证明自己,很多种方式,但她就是过不去这道坎儿,为什么自己的纹身,就是哀悼烟叔前女友的象征。她潜意识里,或许有个倾诉欲望,恰巧谢别巷是知道这件事儿的人。第二,谢别巷不是啥好人,这点嘛,以后肯定会自讨苦吃。跟冯淼半炮友性质,明知朋友的妹妹(余婉央)喜欢他还利用,以他角度可能觉得摸一下也不算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儿。第三,芝芝长得就是挺好看的啊>_>   剧情走向嘛,我只能说,接下来还是成迷,毕竟不想按套路,我只能尽量更快点。 第52章 沙场醉   车子重新启动以后, 就像受伤野兽一声咆哮,又冲进寒冷的旷野里厮杀。   陈烟桥无奈, “如果他不说,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   倪芝见他前便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平静得很, “那你呢?”   倪芝换了个受力腿继续翘二郎腿,鞋尖晃了晃。   那天在老灶火锅,陈烟桥把她按在怀里不让大伟瞧见正脸。这么久了, 他也不曾说过,要见她的室友、朋友。   “我明白,你是不想让别人知道。”   好保留着,他为余婉湄守了许多年的地位。   陈烟桥看她一眼,“你不明白。”   车子拐了个弯儿, 前面一长串儿车灯, 红红地刺眼, 一动不动,渐渐就熄了刹车灯。左右这暖气也跟没开一样,陈烟桥把车窗降下来点儿。   旁边的司机也在做同样的事儿, “操,这运气真次, 又遇上过火车, 真他妈闹心。”   陈烟桥用右手夹着香烟搁车窗边上,在冰凉的车门上磕了磕。昨晚谢别巷跟他说完这件事,他足足愣了一刻钟。   他曾经的生活和梦想, 与现在心尖上的姑娘,被这整整十年割裂开来,却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有多皆大欢喜,就有多狼狈而措手不及。   陈烟桥低头瞥自己笔尖下下意识地勾勒出那团儿玫瑰,发觉胸口泛起的情绪,到底是欢喜占了上风。他趿着拖鞋去摸了罐儿啤酒,呷了一口在口中,任冰凉的液体从舌尖滑过,舌根儿尝出苦味,又从喉咙滚过,直穿入愁肠。   欢喜是的,是没想到和倪芝还有这层缘分。   这般一想,倒觉得是命中注定这个姑娘,是属于他的。   他一个大男人,这些矫情的话,自然是说不出口。   陈烟桥便答了她的问题。   “等你毕业,陪我回趟家。如果你愿意,带你认识我过去所有的朋友。亲人么。你愿意不愿意,可能都得面对。”   倪芝盼了这句话许久,如今听来,却像是她碰巧撞上了他的朋友,他迫不得已给她个交代。   熄火久了,收音机也关了。   周遭却安静不下来,车子半天没动静,周围已经骂成一团了。   她的情绪也渐渐泛起来,“我想想问你,在你看来,我这么见不得人么?”   “不是。”陈烟桥头疼,去捉她的手。   他手掌老茧刚刮过她的手背,倪芝便甩开了。   “一样样事情,都是我求来的。我遇见你的老朋友,你才说带我见他们。你知道我有多难堪,面前是你画的悼念湄姐的画,谢教授一开口说的,是你单了十年。这些关我什么事呢?就算是你的旧朋友我还没机会见,那大伟呢?为什么不敢让他看见。”   陈烟桥转头把烟掐了,左臂发力把她扯怀里,“听我说。”   倪芝被他拽进,后脑勺磕在他肩上,仰头看见他下巴上的胡茬和深邃的眼眸。   陈烟桥语气里透着无奈,“你好好一个研究生,跟着我一个开火锅店的,我不想别人议论你。”   这话说完,司机乐了,就没一个东北人不爱凑热闹。他眯缝着眼从后视镜里重新打量他们一眼,咧了嘴,露出一口烟渍黄牙。   “哟,兄弟可以啊,这么……”   司机话还没说完,陈烟桥皱着眉在镜子里跟他对视,没了哄倪芝的好脾气,眼神里透着警告,“别多管闲事。”   面子被拨拉一番,司机火也起来,脖子青筋起来,扭头瞪眼,“谁他妈的多管闲事,敢做不敢让人说。我就喷你们这些,骗小姑娘的混蛋玩意儿。”   一只手突然伸出来,勾着副驾的座椅侧面。   司机急眼了,“你干啥玩意儿?还动手。”   陈烟桥搁座椅上的手,冲前面比划一下,“走了。”   前面车龙动起来,车灯从远及近亮了,车子开始缓慢地往前滑动。   司机悻悻重新发动了车,从后视镜里继续看这对男女。   似乎是意识到不是说话的地方,男人原本把那个姑娘钳在怀里,现在松了手,还替她拢了拢被他扯进怀里弄乱的头发。   分开坐后,两人不再讲话。   司机这么细细一看,这男人虽然看着一副穷酸样,胡子拉碴,长得倒真的不次,怪不得能把这么俊的研究生弄上手。他这会儿倒有些后悔,自己那么冲动干啥,不然还能多听会儿八卦。   下了车,也没机会再讲了。   倪芝接了钱媛电话,她前几天抢了张素质教育讲座的票,可惜临时有事,问倪芝要不要拿了她的票去听,听完在票上写个名字学号,直接能算一个学分。   她回宿舍拿完票,再去讲座的礼堂,已经迟了大半个小时。   礼堂里,掌声如雷。   两个人猫着腰进去,已经是一片漆黑,原来是在放映短片。倪芝对着票的座位坐,是个走廊边,陈烟桥跟进来,他这么高个子,窝窝囊囊坐在旁边阶梯上。   倪芝有些不自在,压低声音,“你不去店里吗?”   陈烟桥道,“等你。”   “不用。”   陈烟桥低头把外套拉链拉开,语气笃定,“用,话没说完。你不是还想问我,你腿上的纹身么?”   倪芝一想起来就鼻头泛酸,他竟然还敢提起纹身,大约又是那番,他当初画的时候,仍没从过去仪式感里摆脱,以后便会慢慢忘却,跟她好好过日子的态度。凭什么他还能一副施舍的语气,来跟她说,给她一个解释呢。   短片结束,灯光又亮了。   倪芝心里乱糟糟地,垂眸发呆。   原本决心自己不必自取其辱,总这般卑微,她没想过因此分开,是不想让自己再因为余婉湄的事情,像个胡搅蛮缠的怨妇。不如等他进了状态,再投入多些,两人的感情才不会这般不平等。   可惜遇见陈烟桥,却是不受控制地,为他说的话轻易牵动情绪。   听见旁边有人窃窃私语,“咋换了个老师,长得不错啊。”   “你才发现啊,刚才那个老头下去了,她上来好一会儿了,刚那个视频是她点开的啊。”   倪芝才跟着抬头看,台上的教授穿了黑色长裙,远远看着气质清雅,娓娓道来,“建筑艺术的审美,和绘画是相通的,讲究元素之间的平衡。比如说……”   原来是建筑学院请的外校教授,讲建筑艺术里的审美,这种讲座没多少人在认真听,多的是拿电脑干活儿,或者低头玩手机的。   或许是这位女老师讲得不错,男生们倒有几个,放下手机,听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低头打起游戏。   到了互动环节,主持人站出来,“卫教授,需要请嘉宾吗?”   卫晴点头,“当然。既然是请,我今天想走下去请。正好早听闻滨大的男女比例,出了名的男生多,特别想近距离见识一番。”   这话说得,大家边鼓掌边起哄。   旁边的男生又放下手机。   卫晴仪态大方,倒真是滨大这些沉闷的工科学术讲座中一股清流,气氛好又通俗易懂。走下来时候点了几个探着身子举手的学生,倪芝这排靠近门口的走廊,本来卫晴不会走到这么偏的位置。   往台阶上瞥一眼,她顿了脚步。   这么一顿,主持人都觉得时间久了,提醒她,“卫教授?”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卫教授是不是想请这位,唔,看起来年龄像博士的小哥哥。博士是不用上素质讲座的,这么积极旁听,坐在台阶上,是我们卫教授的讲座魅力大,也是我们滨大学子的求知精神的体现了。”   陈烟桥跟没听见一样无动于衷,头也没抬一下。   卫晴打圆场,“我是在思考,似乎人数已经够了,等下一轮再请更多同学上场帮忙吧。”   等卫晴和主持人走回台上。   陈烟桥从地上起来,低声跟倪芝说,“我出去抽根儿烟。”   互动时间不长,结束以后,又是个短片。   卫晴回到嘉宾席,跟旁边白发苍苍的刘教授耳语一番。刘教授已经是退休的年龄了,若不是和滨大建筑学院的教授是老友,都不愿意折腾一趟。   他就讲了前半个小时,后面都让卫晴讲了,卫晴今年刚评的副教授,也算带出来了。   底下的工作人员都奇怪了,这短片提前了不少。   还是配合着把灯光调暗。   礼堂外灯火通明,却没什么人。   到底是教学楼里,不方便抽烟,陈烟桥往厕所去了,在洗手池前点了烟。   烟没燃一半儿,嗒嗒的声音由远及近,镜子里出现一袭黑裙。   本该在讲台上的人,不知怎么就溜出来了,她倒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这十年过去,无非是气质变成熟些,脸上照样是饱满水润的,相比之下陈烟桥面上皮肤糙得不像话,两人看着已经不像同龄人了。   他们就在镜子里对视半晌。   卫晴再开腔,有些哽咽,“真的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太难了。   这么短一段我推翻写了好多好多次。写了很多很多心理活动,最后想了想,不如朴素地描写事情。   想一口气写完这一小段儿,又发现也好难。   其实大纲我早想好了,但写得如此缓慢,我很多时候对于具体的人物反应,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动作才符合他们内心我都要思考许久,一条不过就ng多次那种感觉。   到这里,不是故意卡章,争取一两章内把这件事儿写完。 第53章 华雄斩   卫晴下了舞台, 在礼堂的过道里匆匆一瞥,便觉得像陈烟桥。   她不敢相信。   那是在圈子里消失了十年, 杳无音讯的陈烟桥。   光线黯淡, 那人半低着头,下颌曲线刚硬, 视线放空。主持人起哄他是博士,还是这般不在意,这种深沉而目中无人的气质, 像极了卫晴记忆中的男人。   所以卫晴跟刘教授耳语一番,便在黑暗中顺着台阶走,又追出外面。   陈烟桥余光瞥她,仍闷头抽烟,往事在他身上刻下的纹路, 已经盖住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   他分明看见她了, 却沉默不语。   卫晴听不见回应, 走近他。   “烟桥,你……”她开了口却不知要说什么,甚至不知该不该问他是否认出自己, 语塞至此。   陈烟桥转过身,两人隔了十年, 第一回 对视。   近看, 卫晴也不一样了,眼角爬上了柔和,不似以前那般清高孤傲。   他开口, “怎么出来了?”   卫晴似喃喃自语,“我看着像你,回到台上越想越像,你现在怎么变化这么大。”   她打量着他,以前零星的少白头看着桀骜,现在不打理的斑驳刘海只让人觉得落魄,还蓄了这般胡子,穿得更是随意。   她倒是笑了,话匣子打开一些,“像街头找灵感的画家,我还担心,你认不出来我,你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陈烟桥变了,她却是没变化的。   那么惊鸿一瞥,没想到她追出来。   她若是认不出来他,才是正常。十年前两人同班,十年后一个是讲台上令学生贺彩的教授,一个是手废了无丝毫作品的普通人,在圈子里销声匿迹数年,完全放弃了曾经的专业。   卫晴从意大利回来以后便回去川美执教。   她也没想到,消失了十年的人,她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学术讲座上能碰见,人声鼎沸里他迈开长腿,安静地坐在地上台阶。   她这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陈烟桥没隐瞒,叹气,“这是她以前的学校,我一直在。”   他们都多少听说了,卫晴这才听懂,伸了双手,语气难过地无以复加,“这么多年?”   陈烟桥喉头滚动,嗯了一声。   她再往前一步,虚搂住陈烟桥宽阔的背,下巴轻轻搁他肩上。“我们都知道你出了事,谁也没想到你能消失这么久,十年过去了吧?”   陈烟桥没回答,单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腰后。   他无言的安慰,卫晴的情绪宣泄而出,“其实我特别内疚,你把去都灵名额让了我。如果当时去的是你,你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当时是刘教授有意培养陈烟桥留校,让他去都灵美院读含交换的硕士,陈烟桥不想辜负他,开始是真递了申请。后来被谢别巷撺掇,到底是心思野,还想早些做点成绩娶余婉湄。便撤了申请,提前跟卫晴说了,便落她头上了。   本不算是让给她的。   卫晴说的这种可能,他不是没想过,倘若当年去了都灵美院,不过是再异地恋两三年,两人没这么多争执,余婉湄更不会千里迢迢回找他,遇上地震。   尘埃落定这些年。   陈烟桥轻拍她的手顿住了,“别往自己身上揽。”   这些年同学聚会,大部分人还留在美术圈子里,少数转行了,也还有偶尔闲情逸致,朋友圈发一发作品。   唯有陈烟桥,卫晴忐忑,“那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还……”   她都没问完,陈烟桥明白,“不了,我手不太好。”   有人经过去厕所,陈烟桥松开她。   “这里人来人往,你先回去讲座吧。”   卫晴伸了手,“手机。”   陈烟桥倒是没拒绝互换号码,他到哈尔滨便换了卡,以前还联系的,就只有谢别巷了。其他联系方式,头几年怕人问,像QQ都几乎清空了好友。   卫晴问他,“等我结束再聊?”   陈烟桥的手机卡顿,弄了半天,才把卫晴的电话存了。   他低着头,“我明年回去,应该会和巷子一起回学校看看,到时再聊吧。”   卫晴看了眼时间,匆匆撂一句,“今天既然碰上了,谁知道你又要失踪到什么时候。等我上完课给你电话。”   陈烟桥又抽了支烟。   回到倪芝旁边,她旁边不知何时空了个位置,许是刚才上台互动的那位换了个地方坐。   陈烟桥坐下时候,察觉斜后方有人盯着他。   然而回过头,都是学生模样,低着头玩手机,没看见举止奇怪的人。   倪芝看着是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脾气模样,实际上这丫头倒是内心软的很,陈烟桥把她的手扯了两回,到底是捏手里了。   心里叹了一声丫头。   最近究竟是什么巧合,尽是故人往事。他若是重新捡起饭碗,迟早要同故人打交道。如今万事皆是废止状态,不想这么早碰上。   尤其是倪芝在身边,圈子里面拜谢别巷所赐,几乎人尽皆知他为余婉湄极伤,这些年他看尽人间冷暖。人们嘴上说的好听,早日走出伤痛告别过去,真的迈出那一步,舆论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先抨击“续弦”地位的人。   陈烟桥刚来那一年,颓废得不行,后来又几次恍惚挨个敲门让大伙儿下楼躲地震,知道他是女朋友遇难了。后来他偶尔帮赵红搬个东西,赵红等他一道回家。一次在路上,便听见有人议论,说赵红以前跟的小混混,弄得不能生娃了,就是图陈烟桥不在意这个。可惜了人家前女友,死地震里,男人总是会找新的。   赵红脾气暴,冲上去就跟人撕巴,反正也就是俩长舌老娘们儿,被赵红一吼都躲着走。   陈烟桥把她的手腕捏了捏,纤细光滑,手腕侧边一块圆润小巧的骨节凸起,几乎就一层皮儿。她倒是该胖的地方丰盈,其他地方瘦削。脾气犟,实际上只是赤子之心的横冲直撞,丝毫不懂保护自己。   他自然想等自己回去处理好了,护着她,再带她认了以前的朋友。免得人言可畏,让倪芝白遭人议论。   两人各有心事,讲座匆匆地溜到了结束。   等掌声几乎能掀了礼堂顶,两人如梦初醒,陈烟桥换了个坐姿,倒是随时要牵着她走的姿态。   倪芝低声说,“你要是烟瘾犯了,先出去吧,我还要等收了签到条。”   陈烟桥摇头,“没事。”   陈烟桥话音刚落,有挂着工作牌子的男生,过来问他,“请问是陈先生吗?”   他瞥了眼台上还在同主持人做总结的卫晴,皱着眉,“什么事?”   工作人员递了张条子,“刘教授请您去一趟。”   周围嘈杂,他听得不确切,有些惊疑,“什么?”   低头看了眼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苍劲有力,写的篆书。   刘归吾。   陈烟桥手上不由自主地用了力,纸条微颤,被他捏得变形,手上经脉都起来了。   他不能相信,刘教授也在现场,刚才卫晴完全没提起。   刘教授是出了名的极刻板的教授,讲基本功,大四以前几乎不允许他们接私活,说容易走歪路,练不好基本功,就知道好高骛远,回头再把名声坏了。当时谢别巷总偷偷卖作品,没什么名气以前,卖不上什么价,但反正放那儿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换顿吃的,攒个摩托。被刘教授知道了,连谢别巷这样不守规矩的,被他瞪一眼都缩脖子。   可偏偏他最讲公平,对有天赋的学生,不遗余力地培养。想让陈烟桥留校,后来他选择开烟.巷,早些年的艺术圈子,门槛比现在高多了,刘教授虽然惋惜,却一直用他人脉替他们宣传。   陈烟桥声音已经哑了,“在哪里?”   工作人员比了个手势,“我带您去。”   陈烟桥起了身,又低头看了眼倪芝。   “我出去一下。”   寥寥几句话她听不清楚,也看不见纸条,只看出来陈烟桥情绪不对,她垂了眸点头。   陈烟桥从旁边的门口出去以后,倪芝半天才回了神。   看台上,因为不是学术型讲座,气氛活跃,卫晴又懂得配合台上的卫晴又懂得配合学生和主持人,弄了个微博墙式的投影,当问答环节。   卫晴挑有意思的问题答了,再往下翻,有一张照片。   放在大银幕上,十分显眼,里面是一对相拥的男女,男士背着身子,女士倒是能模模糊糊看出来脸,是卫晴本人。   微博@滨大建筑学院学习部,问,请问这是卫教授的男朋友吗?刚才在洗手间碰见的,好浪漫。   一片哄然,卫晴倒是没回避,还饶有兴致地读完了。   “同学们,早听说我们滨大技术宅十分出名,我算是见识到了。这位不是我男朋友,是我校友,我们多年未见,正好他在哈尔滨跟项目,得知我和刘教授过来,特意见一面的。说明我们哈尔滨是个好地方,可惜没有过多时间停留,遗憾留给下一次。”   倪芝是不跟着起哄的,她起初都没有看投影屏。   周围先是沸腾,又是一片善意的嘘声,不满意卫晴的回答,她才瞥一眼究竟是什么这般动静。   她死死地盯着屏幕。   像素不清晰,就一个模糊的背影,还是那样普通的外套。   但别人认不出来,她还认不出来么,陈烟桥的背影,她熟悉到骨子里。她从背后抱过他多少次,他刮胡子时候,他在厨房烧水做饭菜时候,他弯腰拖地。他肩宽腰窄,她喜欢他带着点颓废却压不弯的脊梁,她喜欢他背后看去,带着点斑驳的头发。   倪芝怎么都没想到,屏幕上的是陈烟桥。   台上的教授还在解释,“以前在意大利读过书,我受西方美术文化熏陶,对外国人的礼仪也非常认同。”   卫晴说得波澜不惊,“当然,我们滨大男生多,拥抱女士之前,一定要尊重女士的意愿哦。”   这篇算是揭过了。   倪芝过了一会儿,手麻了又缓过来,好像还是被陈烟桥握着的感觉。她苦笑一番,碰见谢别巷倒是个好事了这般来看,让她在这么多人的礼堂里,看见自己男朋友和台上教授的亲密照片,也没有心肌梗塞。   债多不压身,事情多了,似乎就剩麻木,看了眼旁边空空的座位,倪芝都不知该作何想法。   她还来不及想,浑浑噩噩地交了签到条,顺着人群,被人潮挤着,工作人员指引着,从出口出去。   出去前又看了眼台上,已经没有那位气质清雅的女教授了。   下楼梯下到一半,被人拍了肩膀。   倪芝回头,半天也没有辨认出谁来。   吴雯婷挤过来,“倪芝,是我。”   倪芝疏淡地点了个头,吴雯婷没丝毫眼力价,单刀直入,“你跟陈老板什么关系?”   倪芝眼神疑惑,吴雯婷不耐烦,“陈烟桥,不是老灶火锅店老板吗?我看他坐你旁边了。”   倪芝摇头,“没什么关系。”   吴雯婷不信,“别装了,你俩还讲话了,我一直坐你们斜后面不远,亲眼看见的。你怎么会能让他出来,还陪你听讲座。”   倪芝这会儿心里又麻又涩,“碰到而已,他问旁边有没有人。”   “真的?”   倪芝不愿意再答,“我先走了。”   “别,”吴雯婷抠着她的肩,“我跟你说个八卦。”   “刚才那个图片,说是卫教授男朋友的,就是他,我记得他的衣服,那个帽子就长这样。”   看见倪芝面无表情,吴雯婷预料之中,“你早就知道是吧?”   她平时跟倪芝并不熟络,反倒是背后嚼了几次舌,虽然同是何沚一组,两人都是见面点头罢了。   不知她今天为何非要跟倪芝分享这样的八卦。   吴雯婷面露得意,“还有个八卦你肯定不知道,你跟我来。”   她扯着倪芝衣服就要逆着人群走,挨了几句骂。   倪芝厌恶之色难掩,“我不想知道。”   吴雯婷跟看不见似的,“倪芝,我就是跟你同学才跟你说,别人我还不告诉,我跟你说,这人难搞得要死,之前我还觉得他帅想加个微信,死都不加。没想到,他竟然能搞上卫教授,到底是什么来路嘛,还校友,那干嘛开劳什子火锅店。我刚出来时候,看见他们几人在会议室里坐在,你跟我上去看看嘛。”   倪芝不知道挨了多少脚踩在鞋上,吴雯婷非要她也看八卦,力大无穷,她恍惚地跟着。扯得急了险些踉跄,被经过的男生的扶了一把,“小心。”   会议室前还有个别工作人员在从礼堂搬条幅海报之类的,来来回回运输。   倪芝被吴雯婷扯着进去,会议室里有一群人,像是建筑学院的行政和教授,在同卫晴聊天,还有几个学生似乎是带了作品,展开在桌上,这群教授可圈可点地评论。   陈烟桥背坐在其中,倒是没显得他低人一等。原来他开了火锅店这些年,也还是属于这群讲艺术的人,清高,雅致,风骨天成,谈笑风生,是倪芝永远无法触及和了解的圈子。   吴雯婷是想去凑热闹的,见还有学生在,便自个儿冲上去了。   没管已经消失在门外的倪芝。   过了一刻钟,倪芝在回廊的另一端,驻足看楼下,这个角度一清二楚。   同一群教授走出去,同他们几人轮个握了手。   有人替他们开了商务车的门,陈烟桥虚扶着一位年龄偏长的教授上车,又扶着门框,替那位身姿袅袅的卫晴护了头。   卫晴已经裹了件白色的大衣,待她进了车内,陈烟桥最后上了车。   门缓缓关上。   倪芝低着头,拿出震动了两下的手机。   丫头,我今晚有点事,你自己回宿舍吧。   晚安。 第54章 杜康仙   建筑学院是最古老的校址, 百年的铃声日复一日地响,没催人老, 是催人归家罢了。打了铃声, 便是教学楼关门的时间。   鱼贯而出的人群一道出去。   同龄人的快乐是简单而直接的,从地上偷偷捡了一捧雪, 送进哥们儿的衣领,再被哥们儿一个反摔扭成一团。情侣在校园里总是高人一等的,不同他们胡闹, 替女朋友背着书包,两人同围一条围巾,手捧着红薯你一口我一口。   大家都是往宿舍区走的,倪芝好似走在人群中,却与他们越走越远了。她心里明白, 她选择了陈烟桥, 就与这些同龄的情爱远去了。   等她进了铁路小区, 那坏了楼道灯的单元楼,才发觉自己竟然又到了这里。   楼道像黑暗的生吃人的甬道,她轻笑一声, 懒得打电筒,凭着记忆和熟悉感。或许是今夜在黑暗中待久了, 视网膜已经适应了, 也或许是外面的雪映出的月光,她顺顺当当地背靠在陈烟桥家的铁门上。   有楼道里的暗作对比,楼上楼下过道的窗户, 透出来的光过分透亮。   她承认她此刻心里也是透亮的,她其实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明明看见陈烟桥替那位女教授护了头上车一同离去,她想知道他今晚是否会回来。   同他相识这么久,只有刚在一起那个晚上,她在他家过了一夜,独自睡在他的单人床上。这位女教授多半是他十年前的朋友,倪芝告诉自己他们决然不会发生什么,可谁知道他们十年前又是什么关系,多年不见,他临时有事抛下她也无可厚非。   可他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他今晚说的,是给她个解释,为何她的纹身样式是怀念余婉湄的画作。   窗户开着,便有嗡嗡的风往里灌。   倪芝换了一条腿曲着,不知等了多久,打了个哆嗦,已经这般冷了。踮着脚把窗户关上,年久失修的窗柩总是差一丝缝,她在台阶上坐下。   起先不关窗时候声音是杂乱的,关了以后,好像反倒能听见更远和更近的声音了。楼上的何叔在震耳欲聋地咳嗽,过一会儿喊一声老伴儿。奇怪的是这般久了,也不见得楼道里往来一个人,看了眼表,不知不觉已经十一点多了,对于这栋楼的老年人而言倒也正常。   待楼上何叔睡了,何旭来和宋雅莉的声音也低下去,就剩外面火车萧萧的声音。   原来这里比她宿舍离铁道要近这么多。   倪芝困意来了,靠在栏杆上。   火车的声音愈发清晰,似乎那栏杆是铁轨,传导了声音,听见火车一格一格咯噔咯噔地过去。过站时候她看过的,因为是快到站了,车上几乎没什么人,那速度却是不慢的,看不清楚侧面牌子写的始发站和终点站就晃过去了,每节车厢都是如此。   不知道楼上那家的何凯华,是什么样的勇气和心情救了卧轨自杀的女子,留了一身英名和老年父母。可日子总要接续着过的,何旭来这样的混子,何家二老念着何凯华,给他留个名义上的后人,也或许是心软,总想有个小辈在身边,如今带着美娇娘住进家里。人们都觉得何旭来是占了大便宜的,沾了死人的光。   倪芝胡思乱想一团,又笑自己是不是一样,别人恐怕觉得她占了大便宜,陈烟桥这般好这般深情的人,让她白白捡着了。   她其实不觉得他千百般好,只是从认识他起,便控制不住自己,想了解他。因为是自己喜欢的人,才觉得他是独一份的好。   在台阶上又困顿又寒冷,她想起来江边那次,和陈烟桥一同看日出,她管他讨一口烟,他只冷眼看她。实际上,他只要愿意,许多人都觉得他好,不是爱侣间独有的那种好。多的是人愿意救他于水火,赵红愿意,这位女教授愿意,中央大街的兰姐愿意。   他独独选了她,她上回说的,他怜悯她,倒真也没错。   陈烟桥倘若再多怜悯她一些便好了,比如他说要解释的纹身,或许学艺术的人,都不以为这图样有什么关系,纹身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可她却是要为此留一辈子烙印的,他待任何事都淡淡,连她纹身都不曾仔细打量过。   比如说他不会同最好的兄弟提起她来,让她那般尴尬地相认。   比如说他从不给她解释,就一句有事,就直接去见了那位女教授。又帮了何旭来,她是明白的,他是听到了自己一样的境遇才帮的。   也怪不得他,他理由总是这般诸多,所有的事情放在十年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是她没办法跨越的鸿沟。   倪芝迷迷糊糊地思绪乱飞,或许是睡了好一会儿,身上越发冷。看了眼手机,已经接近一点了。   明知道他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了,她还是不想动弹,宁愿这样冷着。   隐隐约约听见楼下有脚步声,她还坐在楼梯上,一张脸没什么血色,就靠唇上的口红吊着。   赵红一脸倦色,旁边一个男人揽着她,沉默地推着她让她省些力气。   他们手机电筒照过来,六目相对。   倪芝没想到以这种方式相遇。   已经心知肚明的事情,她没做忸怩,“红姐。”   赵红点了个头,跟旁边男人说话,“大力哥,那我自己上去吧,就剩一层了。”   黎大力松了她,“那行,你明早不用那么早过来,我看着牛哥儿就行。”   “没事儿的,”赵红轻拍他一下,“你快回吧,牛哥儿还在家里。”   黎大力没磨叽,下楼前冲倪芝也点了个头。   赵红没对倪芝露出以前的热乎劲儿,直愣愣上去了。   等她再下来时候,已经是洗完澡了,脑子里还是倪芝蜷在楼梯上等,黑乎乎地不知道等了多久,声音都有些瓮声瓮气。   赵红拎了个毯子下去,她果然还在,靠着栏杆睡着了。闭着眼睛睫毛仍是翘弯弯的,唇瓣饱满,皮肤白净,下巴尖尖。   怪不得陈烟桥喜欢。   赵红给她披了毯子,倪芝睫毛颤了颤,鼻音愈发浓重。   “红姐。”   赵红操了一声,“算了,上我那儿喝口热水吧。不然冻死在这,我还怕他找我麻烦。”   “进来,随便坐。”   赵红家里格局跟陈烟桥是一样的,东西虽然多,但透着一股利索劲儿。三两下就给她把玻璃杯拿来兑好了冷热水,不像陈烟桥家里,要么是热水壶里早凉了,要么是现烧的,总要吹许久才能喝上水。   倪芝双手捧着玻璃杯,想捂一会儿手。   赵红很快拎了个热水袋,扔给她,“喝吧,拿这个捂手。”   倪芝道了声谢。   赵红自己咕嘟咕嘟喝完一杯水,“别给我说这些叽歪的,我一丁点儿不想给你领家里来。真没想到桥哥能跟你过日子。”   倪芝是真不知道该答什么,解释的话是不必说的,说了也无用。说对不起更谈不上,显得她炫耀什么。   赵红没指望她回答,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我是怕你坐那儿,凉了子宫,要不谁稀罕搭理你。”   “好好地在这等什么等啊,大半夜了。有啥矛盾闹不开啊,这么好一男人这么好的日子。”   她利索地去阳台边收了衣服,取衣架子下来,边跟她絮叨,“我那时候就想啊,一年不行我就等两年,两年不行我就等三年,反正我年龄还比他小,我不信他能一直忘不了。忘不了之前那个对象也没事儿啊,肯跟我过日子就行。他说不行,我以为是时间不够,原来是我人不对。”   “你俩认识多久了?”赵红问她,“何旭来那王八蛋泼水那回?”   倪芝摇头,“不是,再早些吧。有大半年了。”   赵红笑了,“我等了十个半年都有了,这男人啊……”她没说完,就摇了摇头。   赵红又抱了几样东西过来,“呐,牙刷,毛巾。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也不行,洗洗睡了,在我这儿将就吧。”   倪芝看了眼沙发,“谢谢。”   赵红知道她想的啥,“跟我睡里屋吧,挤一挤,就一晚上。一米五也差不离儿了,你别回头冻感冒了,我明早还得去照顾孩子熬稀饭,起个大早。没功夫跟你磨叽,洗完麻溜儿进来。”   赵红虽然膈应她抢了陈烟桥,嘴里还是快言快语的,跟她说了怎么回事。   黎大力住的地方不大,他结婚时候还是两间房,后来前妻生病,房子卖了。攒了几年前买了二手房,只有一间卧室。反正就爷俩过,都一张床将就。   赵红去了以后,牛哥儿每回自己就把被子枕头搬外面沙发了,拦都拦不住。   这几天可能是睡外面冻着了,又贪凉吃冻柿子,大晚上上吐下泻还发烧。她跟黎大力陪牛哥儿打完吊瓶回来,便不去那儿住了,让他爷俩儿好好休息。   倪芝进屋,屋里就剩床头灯,赵红已经打起轻微的鼾声,显然是累了一天。   给她留了旁边的被窝,是铺好的,被子底下卷起来的。   倪芝轻手轻脚钻进去。   赵红倒已经醒了,眯着眼睛看倪芝。倪芝就穿着单衣,身材曲线毕露,窸窸窣窣地往被子里钻,胸脯高耸的,小腹平坦的,连带这被子摩擦的声音都透着种诱惑力。   赵红开口,“问你个事儿。”   “嗯。”   “桥哥活儿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突然想写一写倪芝内心。   明天补作话吧,剧情我实在是太纠结了。   另外卫晴的故事需要详细写吗?我原定是不想展开写了,姑娘们投个票哈。   爱你们 第55章 猪肉大葱   沉默里倪芝的脸色不算好。   赵红心里咯噔一下, “不能吧?桥哥不行?”   倪芝说,“不是。”   赵红翻了个身侧坐起来, “妹子, 我是挺恨你,怎么就能得到我喜欢的男人, 现在气儿也没消。可这事儿我勉强不了他,只能认。我就是好奇,我不是肖想。这有啥不能说的啊?”   这问题是横亘在倪芝心头的一根刺。   倪芝轻飘飘总结了几个字, “就那样吧,普通男人。”   赵红见她不肯说,更不想问她,今晚到底为什么在陈烟桥家等这么久。背过去朝她睡了,嘴里嘟哝两句, 很快又是鼾声阵阵。   第二天清晨, 赵红不到七点就起来了, 还一拍脑瓜子,“晚了晚了。”   倪芝心里有事,又是陌生的环境, 睡得清浅。   赵红早忘了昨晚那茬,“你再睡会儿呗, 回头给姐把门带上就行。”   倪芝已经起来了, 低头扣内衣扣子,“不用了,谢谢红姐。”   两人一同出门, 下到陈烟桥家门口,赵红开口,“你想敲就敲门呗,姐给你壮胆儿。”   倪芝不是怕面对他,是怕他根本没回来。   不出所料,果然毫无回应。   又等了个把小时。   陈烟桥从商务车上下来,车门关的那一刻,刘归吾仍在冲他摆手,“烟桥,不管有没有吃这碗饭,回来就看看老师罢。”   刘归吾这十年老了许多,不过是刚过六十的年纪,仿佛真应了耳顺的说法,一过了六十,似过了道儿坎儿,慈祥不少,不复原先的较真和严苛,更念及过往情。   一个曾经待他情深义重的老教授,为他红了眼眶,陈烟桥倍发愧疚。   他心里想着事,上楼几乎没看台阶。   直到进兜里摸钥匙,才发觉门边儿上站了个人。   倪芝冷眼看他,一夜过去胡子又密了些,眼圈又重又青,眼框内隐隐可见血丝,一身烟味。等了这么久,遭楼上楼下奇怪目光,看陈烟桥这模样,多半昨晚跟人彻夜长聊,她反倒不想同他共处一室了。   倪芝还没走出来,陈烟桥直接把她摁怀里了。   不是虚的,结结实实地搂她,羽绒服都扁下去了。   那一圈又硬又密的胡子,扎在她光滑的颈窝,他整个人重量也搭她肩上。   倪芝心里塌了一块。   陈烟桥开口,唇就贴着她脖颈,语气疲惫,“让我抱一会儿。”   过了片刻,陈烟桥问她,“等了多久了?”   “一会儿。”   “怎么不打电话。”   “打了。”   实际上他一晚上几乎没用过手机,或许早就没电了。   愧疚的事儿多了,跟债多不压身似的,令人麻木。   陈烟桥听了不过是转钥匙的手顿了顿。   进了屋,陈烟桥岔开腿坐沙发上,双手撑在膝盖上,挡着脸,拇指搭太阳穴上,不轻不重地按下去。   他没什么说话的欲望。   过去的这一晚上说了许多话。   令刘归吾失望的,令刘归吾叹息的,令刘归吾惋惜的,令刘归吾心痛的。   只是从始至终,刘归吾都没有半分责怪陈烟桥放弃了自己专业,反倒为他废了的手腕,和不得不荒废的事业,心痛不已。   一双冰凉柔软的手贴在他太阳穴,顶着他的指尖,替他揉太阳穴。   陈烟桥松了捂脸的手,露出胡子拉碴的脸,单手那大掌把倪芝两只手都捏手心里。从兜里叼了根儿烟在嘴里,打火机上的火苗呲哆了几下愣是打不着。   察觉倪芝蹙眉,陈烟桥瞥她一眼,“就一根儿。”   到底是她妥协了,替他点了烟。   倪芝开口,“不解释一下昨晚的事?”   陈烟桥半天才答她,“碰到个老朋友。”   倪芝的声音很轻,“卫教授?”   陈烟桥并不知道微博墙上,他和卫晴相拥的照片,整个礼堂的人都能看见。   他语气里有几分惊讶,“你怎么知道?”   倪芝没回答。   陈烟桥吸了口烟,尼古丁这般提神,反倒让他更烦躁,他极不愿意提起刘归吾。脑子里尚是一团乱麻,不止是刘归吾,他父亲也接近这般年纪了。看见他,便知道自己父亲也老了,那个怀揣着文艺梦,总半夜一个人炒了整个店子的火锅底料,还有点儿耙耳朵的男人,也老了罢。   哪怕是倪芝,他也不愿意过多宣泄关于昨晚的情绪。   他只言语一句,“以前我的教授也来了,我去叙旧。”   “那你和卫教授呢?”   “没什么。”陈烟桥说完,把烟按烟灰缸里,起身,“丫头,我去洗个澡。”   他一身烟味,倪芝觉得他是该洗个澡。   可陈烟桥话都没说两句,逃避的意味未免太过于明显。   只闻水声,透过毛玻璃看那个影子一动不动。   半晌,洗澡间的门被轻敲了敲。   “进。”   陈烟桥无意识地说了句,说完意识到不妥,咳了一声。低头看热水放了不知多久,从红色的塑料桶里溢出来,已经烫得他脚背微红。   又是一声轻咳,嗓子在水汽氤氲里浸润,磁性悦耳,“怎么?”   倪芝背靠着门,听着里面的汩汩水声,“那个卫教授…”   “嗯,”陈烟桥把花洒拎起来,挂在墙上,“她叫卫晴,是我同学。   “我是问…”倪芝听着水声由汩汩变成哗哗,她声音照旧很轻,“你和她睡过吗?”   不知道是不是水声掩盖了她的声音,里面没有答复。   她转了身,修长的手指印在毛玻璃上,五个指头在玻璃上透着肉色。   “烟叔?你听见了吗……”   “乱猜的?”   倪芝应他,“嗯。”   “嗯。”   陈烟桥不想骗她。   终于低下头撑着湿漉漉的墙,任热水迎头浇下,分成无数股细细水流从眼鼻下流走。   倪芝自嘲地笑了笑,“那我呢?你找我是做什么?”   水往嘴里灌,他说得含糊不清,“娶你。”   水声掩盖中,门球转动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但两人从未跨越这屏障,因此格外敏感。   其实陈烟桥家的厕所门,坏了许久了,锁不上,只能带上。   他挂花洒的钩子倒是修好了。   倪芝的肩头,就剩一根细细的带子挂着,长腿似玉柱,烟雾缭绕里,她同他对视,“你再说一次。”   陈烟桥见她探进来进来,没遮没挡,只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眸子漆黑。   “结婚,娶你。”   这话隔着水声,入了倪芝的耳,她心里便彻底塌了。   嗡嗡作响,从他上楼疲惫地抱着她那一刻,她心便塌了一半,这个男人再可恨,让她再愁肠百转,她也没忘记,从认识他起,她想的不过是救赎他。   他不知道遇上什么,这般疲惫这般不愿言语。   只要他这句话,过往种种已成定局,倪芝迈出这一步,是给自己个理由,好放过他们两人的窘迫局面。   陈烟桥撑在墙上的拳头,松了又紧,从嗓子眼儿里憋出两个字儿,“关门。”   倪芝当他耳旁风,把门推开,反手关上。   陈烟桥眯着眼睛瞧她,抹了把湿了吧唧的头发,反倒低笑,“你怎么知道,我说的关门,是这样关?”   厕所内就这么大,除了洗手池,便是蹲厕的坑,有个通风的窗户欠了一条缝隙,窗台有巴掌宽度,上面摆了些洗发水、沐浴露、洗衣液。   有的像是许久不用,或者空了的,已经泛了黄。   还未等倪芝反应,陈烟桥便把她揽过来,两人在花洒下穿过,水珠子在皮肤上滚,变得像沸水里的鱼,烫手又滑不唧溜。   两人一齐退到那窗台边上,窗台的边沿是锋利的瓷砖拼接口,他用掌心护着她,手臂上被自己粗鲁的力道磨了个口子。   倪芝的肩胛骨顶着那窗口的毛玻璃,那瓶瓶罐罐同样被这粗鲁的动作的和她的腰挤撞,往地上掉落,竟然掉出排山倒海地气势。中途磕碰着她的腿和他的腿,空瓶子砸在地上还不嫌够,弹起来几下。   最后被陈烟桥胡乱踢开。   倪芝不再看地下,抬眼仰视他,他的头发、睫毛、胡子,无处不在滴水,额头上不知道是汗还是水珠,落在她脸颊。   她闭上眼睛。   那瓶瓶罐罐,排山倒海,那汗流水滴,沸沸汤汤。   不知算不算得上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们的情绪,是酝酿了许久,如今熟透了,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倪芝搂着他的脖子,手插在他湿透的头发里。   由着陈烟桥把下巴陷在她锁骨里,胡茬扎得她通红,“烟叔,你同我说吧,到底怎么了。”   楼下是卖早点的,不合时宜地喊着喇叭,“包子,猪肉大葱包子,刚出炉的包子,宣乎得劲儿。”   陈烟桥同样闭着眼,任水流淌过脊背,流向坑里。   “没什么。”   倪芝仍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他发顶。   他喃喃道,“我挺对不起我老师的。”   脑子里又是刘归吾痛惜的神色,卫晴说早知让他去意大利留学的遗憾语气,父母在开到半夜的火锅店里忙碌身影,如同楼下那般普通的劳碌的营生者。   还有倪芝腿上,他来不及解释的纹身。   陈烟桥松开她,把窗户的缝隙欠得大了点儿。   零下二十度的冷风灌进来,扯下浴巾裹上她,“对不起,我没心情。”   倪芝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手心是他涩得刮人的胡茬。   她启唇安慰他,“烟叔,没事的。”   事实上她也意识到语塞,那是没有办法弥补的情绪,说她陪着他,她完全没法取代他老师的身份和作用。说他老师不会失望,说出来她都没法相信。   陈烟桥没等她说下去,语气消沉又漠然,“让我自己呆一会儿。”   两人对视片刻,倪芝攥紧浴巾,“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了巨久,哭了。   我现在已经陷入了难题,每天不是在想剧情,是在想,倪芝会做什么事,烟叔会做什么事,两人又会做什么选择。所以推翻几次,其实我不想刹车,一脚油的事儿,jj这个尿性,不过是再总结一句。   但是真觉得他俩问题在这儿体现出来,烟叔习惯什么事儿藏心里,或许在一起之前他还会同倪芝说,在一起后便更不可能了,他不愿意让自己女人替自己分担烦恼,自以为是地做出“为她好”的举动和决定。   最后吧,刹了车还是我觉得烟叔蛮帅的==   100个红包哈~ 第56章 皮冻   手机果然是没电了。   陈烟桥叼着烟, 蹲下来,插线板旧了, 被他头发上的水滴到, 拿袖子擦了擦。   昨晚有个座机电话的未接。   陈烟桥拨回去。   那头儿声音颤颤巍巍,不如以往中气十足, “桥桥。”   “爷爷,”陈烟桥许久不说家乡话,开口都发涩, “您最近怎么样?”   “你啥时候回来?爷爷眼睛都要看不到了。”   他还没回答,爷爷就在絮絮叨叨,“你爸妈说要带我去医院,我害怕得很。桥桥,你能不能跟他们说不去医院了。”   陈烟桥看了眼电视机柜上摆的日历, 翻了两页。   爷爷已经糊涂几年了, 他倒是一年几个重要节日会通个电话, 没听父母说起爷爷视力问题。   他离家多年,他报喜不报忧,他家人也是。   陈烟桥心里难受, 还是哄他,“爷爷, 乖一点去看医院, 我回来才能看见我。”   “好,那我桥桥一定要回来。”   陈烟桥答应 “快了。”   他爷爷又压低声音,“桥桥, 我跟你说,隔壁家的小湄,这几天回家了。你俩咋就不耍朋友了?”   小湄。   陈烟桥的眼皮跳了跳,他爷爷是愈发糊涂了。以往过节时候,拜个节日,他说几句就把电话丢给他爸妈,自己去看电视剧,极少同他聊多几句。陈烟桥都没有察觉他爷爷糊涂到这个程度。   “那是婉央吧?”   “你个瓜娃,央央才读初中呢。”   “我们不耍朋友了,”陈烟桥顿了顿,“我给您找了个孙媳妇儿,今年带她一起回家。”   “真的?别骗我。”爷爷匆匆挂电话,“你爸妈回来了,不说了。”   陈烟桥父母进门,拎了已经收拾好的袋子,哄劝一会儿,三人一同下楼。   在楼道里还在说,“医院里都给你联系好了,明天就回来。爸,你别害怕。”   转弯看见余婉央,穿着睡衣拎着外卖,陈爷爷收了苦脸,笑眯眯,“小湄。”   余婉央一家对他们态度一直冷淡,她只客客气气喊了声“陈爷爷”,冲陈烟桥父母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余婉央最近在家里赶漫画稿,因为回家吃喝不愁,家务也不用做,反倒专心些。   她想了想,还是给谢别巷打了个电话,“巷子哥,我最近不过来了,有个漫画,我编辑催的急。”   谢别巷本来想好好磨磨她,传统艺术路也是该走的。自从那次,余婉央在他家里,在冯淼面前露了野心,他只想躲着她。   “行。”   “还有个事儿,我刚碰见我姐夫家人。”余婉央倒是一直这么叫陈烟桥,从11岁开始,虽然怨恨陈烟桥害死了姐姐,但姐姐一条命都赔了,他该为姐姐守一辈子。   “他爸妈好像带他爷爷去医院。”   “怎么回事?”   “不知道,但陈爷爷走路还挺利索,精神头也好。”   “要是他们回来,你去问一下。”   余婉央沉默。   谢别巷无奈,“央央乖。”   “知道了。”   陈烟桥脑子里尽是这通电话。   不知在地上蹲了多久,腿都麻木了,发现嘴上叼的烟原来一直没点燃。   打火机还是那个样子,擦了几次擦不燃,想起来刚才倪芝替他点的烟,陈烟桥有些挫败地把烟盒和打火机扔茶几上,一声脆响配一声蔫儿响,说不出来是哪种声音更让人烦躁。   他分明想静一静,想起来倪芝那个失望的眼神,愈发躁闷,跟血液循环不过来的小腿一样,此路不通。   以至于他听见有人敲门,又缓了片刻,才一瘸一拐地起来开门。   宋雅莉端着个饭盒站外面,打扮得倒是良家,其实她身材苗条,现在也就是刚显怀,穿得宽松时候压根儿看不出来。   陈烟桥语气冰冷,“什么事?”   “李姨让我下来,给你送个皮冻儿。”宋雅莉补充一句,“我做的,尝尝。”   陈烟桥当没听见后半句,“帮我谢谢李姨,不用了。”   宋雅莉见他要关门,伸了胳膊。   “陈先生,我知道你看不惯我,你听我说几句,要觉得没道理,以后就当没看见我。”   陈烟桥双手环起,“说。”   “第一,上次的事儿,谢谢你。”   宋雅莉说的,是在那样失控的场合里,只有陈烟桥帮她说了句话,打动了何家。后来的抚恤金领得极顺利,何家以前,是日子过得太好了,有个争气的儿子,何家二老买断工龄,除了两套房子,还准备做点小生意。偏偏何叔,是个刚烈的暴脾气,在铁路局里得罪不少人,所以何凯华刚牺牲那两年,铁路局里的人都看笑话一样,巴不得他们日子不好过。   当年的恩怨不过是一时之气,谁想到他能刚得不要抚恤金。这么些年过去,以前的同事没退休的都愧疚得不行。事情远比想象中容易,他们去了,以前证明都在,按现在的要求,补了几道手续便领了。   所以何家待宋雅莉的态度还算好,老人到底对新生命格外喜爱。宋雅莉名声不好,一个老姑娘在家备孕也不像话,俩人悄悄领了证住何家了。   陈烟桥撇清关系,“别谢我,我不是为你。”   宋雅莉笑了笑,“我知道。”   她别的本事没有,就一张脸好看,对男人看她的目光,门儿清。   陈烟桥一副送客姿态,“说完了?”   “没有,”宋雅莉丝毫没觉得难堪,“我跟你说实话,我以前,是人家包的二奶。伺候男人,洗衣服做饭这些都还行。我是真心实意要好好过日子,在何家能做的事儿,孝顺老人,我不会懒。何叔李姨都挺喜欢你,我就是想着楼上楼下的,替何旭来那个混蛋处好关系,以后我也会管着他。”   陈烟桥看她片刻,“拿来。   宋雅莉倒是疑惑了。   “皮冻。”   她笑了一声,递给他,“谢了。”   陈烟桥仍是敲打一句,“希望你说到做到。”   宋雅莉答应,“当然,还有个事儿,昨晚,有个姑娘在你门口等你。”   陈烟桥倏地提高嗓门儿,“什么?”   宋雅莉描述一番,“头发挺长,卷的,穿白色羽绒,她坐在台阶上睡着了,是昨天何旭来喝醉了我下楼接他……”   陈烟桥皱眉打断她,“我知道了,别到处乱说。”   “我明白。”   宋雅莉多少有些好奇,“我多嘴问一句,你有孩子吧?”   当初陈烟桥那个态度,完全是听见她说要拿掉孩子,何旭来哭着求她,才变了的。一个大男人动这样的恻隐之心,偏偏她看得出来,他厌恶何旭来,绝不是爱心泛滥。   他能听她讲话,也是冲着何叔李姨。   陈烟桥这回是真不耐烦了,“既然知道是多嘴,就别问。”   皮冻是拿回来了,原来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他就着饺子,吃了皮冻,算是应付一顿。   昨天陪倪芝听讲座,店里进的菜还没处理,饮料没摆。最近吃火锅的人多,几乎一两天就要摆一次饮料酒水。就大伟和刘婶儿,肯定是忙不过来。   陈烟桥胡乱吃完,就到店里忙乎。   稍微一闲下来,就是倪芝那双上挑的丹凤眼里,朦胧而湿润,变成迷惘而失望。   陈烟桥没打算让自己闲着,一身薄汗,脱了羽绒服,就穿黑色的T恤。一双手浸在水里一个下午,饶是他本来就粗糙,也搓得发红。   等摆完最后一箱啤酒,陈烟桥坐到柜台前,把抽屉里的散钱理了理,索性不着急盘账,一晚上几乎没睡的倦意总算姗姗来迟。   离营业就个把小时,他又捞了个凳子在前面,把长腿支上去。侧着靠墙上,把外套反扣在身上闭目养神。   何沚进来时候,店里没开灯,借着昏暗的光线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陈烟桥仰着头,喉结更加突出,喉结一直到下巴都是短胡茬。支在凳子上的鞋和裤脚,溅了点儿灰色的点儿。羽绒服扣得不严实,往下滑了些,露出一截儿薄T恤裹着的手臂肌肉形状。   她没吵醒他,找了个凳子坐下来。   过了会儿,陈烟桥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盯得久了,扭了扭脖子,发出咯嘣两声响。   他反手开了灯,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室内光线。   “怎么这么早?”   虽然外面天黑得早,不过是四点半左右的光景。   陈烟桥的外套早滑出来大半边袖子,他一边儿说话,一边儿脱了反穿的外套,重新套上。   何沚说,“怕来得晚你没空,有空吗,一起吃点?”   “行。”   陈烟桥把面前搁腿的凳子推开,在地上吱拉一声响。   他进了厨房,一会儿就端了锅底出来,何沚倒是自觉,把电磁炉开了。   “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随便。”   陈烟桥拿得随便,分量也不按标准的来。   大概几个碟子搁旁边,就坐下来了,“等会想吃什么,让大伟来了弄。”   “够了。”   “蓬莱……”陈烟桥刚开了口。   “挺好的,我现在去上班也带着它,给它买了个缸子,有自动调温的。”   陈烟桥涮了片儿羊肉,低头吃,“行。”   余婉湄去世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何沚替她养的蓬莱。   后来把其他遗物,和蓬莱,一并交给他了,让陈烟桥当是个精神寄托。   她偶尔也会看看蓬莱,这几年几乎是一年看个一两次,极少。   那天去放生了蓬莱,不知怎么这般巧,何沚就说要看蓬莱。得知陈烟桥放生了,两人几乎大吵一架,任陈烟桥说什么,在寺庙里替余婉湄积德都没用。何沚语气冰冷,她说给小湄积德,让她捐什么功德都愿意,事实上她没少捐,认定了他是懒得养蓬莱才去放生。何沚回头就把蓬莱领回来,跟陈烟桥说了一声。   两人上回已经言语难听了一回,既然蓬莱都接回来了,不愿意再提。   陈烟桥问她,“今天有事找我?”   何沚犹豫一会儿,习惯性去推眼镜,才想起来今天自己戴的隐形。   “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陈烟桥放下筷子,他是打算带倪芝回去,见父母见朋友,把当年隐瞒余婉湄父母的事情做个了结。未来如何倒是说不准,完全看倪芝想法。   他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问?”   何沚划了几下手机,翻了张照片,递给陈烟桥。   照片是礼堂里,拍的投影荧幕,荧幕里显示了一张模模糊糊的照片,是一对儿男女相拥。   陈烟桥脸色沉下来。   “哪儿来的照片?”   这是何沚今天参与的会议,微信群里同步发的,因为昨天卫晴作为教授,与他人亲热的照片出现在讲座上,影响总归不好,有伤风化。虽然是外校老师,无法要求她,滨大的教师都被敲了预警钟,一定不能出现此类情况。   何沚认识他十年,他那件羽绒服,她也见过。   何沚没回答他的话,反倒言他,“这是你学美术的朋友?你以前说过,不会和他们联系了,就在哈尔滨陪小湄。现在,是想回去了吧?”   她摊手,“其实你陪她十年,作为她室友,我已经替她觉得值了。你如果要回去重新开始你的事业,我先表态,我没有任何意见,小湄的墓我会扫。”   陈烟桥的咬肌被他用力顶了几次。   “我问,这照片哪儿来的。”   倒成何沚疑惑了,“这人不是你吗?这不是讲座现场吗?有学生拍了照片,上传微博墙,就是一种社交软件,然后工作人员放在荧幕上,现场人都能看到。”   她明白陈烟桥不喜人窥探隐私,“你放心,很模糊,这是……一个老师转给我看的,只有我认出来是你,她只是当八卦的。”   陈烟桥揉了揉眉心。   现场没有人,会比倪芝,更能一眼认出照片里的他了。   怪不得宋雅莉说,她晚上去他家门口等,不知道这丫头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也怪不得她今天隔着浴室的门问他,是不是和卫晴睡过,他以前坏事做多了以为都同倪芝说过,坦陈得很。却没想到,她是看见了照片,等到他不知多晚,才问出的这句话。   她这些都未曾说过,可见是不信任他和失望到什么程度。   听宋雅莉说的时候,她在台阶上睡着了,就一阵儿心疼。   现在想明白前因后果,陈烟桥几乎坐不住了。   客人已经陆陆续续进来了,大伟和刘婶儿开始招待。   陈烟桥跟何沚说了声,便借着去厨房干活儿的名义,从后门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50个红包哈~   晚安 第57章 水饺   倪芝电话里的声音平静从容。   “我已经到大庆了, 公司实习,在大庆有个企业咨询的项目, 有同事休产假缺人, 让我一回哈尔滨就进组。”   她解释一句,“本来上午想跟你说的, 但是……”   她没说下去的内容,两个人都明白是什么。   陈烟桥没继续往她寝室走,在路灯下靠着, 点了烟。   “是我的问题。”   倪芝轻笑,“正好,你不是想静一静吗?”   陈烟桥沉默一会儿,“昨天晚上等我,怎么不告诉我?”   “怎么告诉你?”   “卫晴的事情, 我不知道她认出来我, 所以没有提前跟你说。后来, 我以前的教授给我递条子,事发突然,我没有来得及……”   “烟叔, ”倪芝打断他,“你不想这么快带我融入你的过去圈子, 我可以理解。”   她说得有些自嘲, “等就是了,我也想静一静。”   陈烟桥问,“什么时候回来?”   倪芝说, “时间我也不确定,项目结束吧。”   “嗯,”陈烟桥没有对她模棱两可的答案,表现出什么情绪,“照顾好自己。”   陈烟桥在外面路灯下靠了许久,烟抽了半包。   回到店里,何沚已经吃完了,还没走。   冬天人多,这一会儿已经坐满了,开始排队。   何沚冲他打了个招呼,拎着包盈盈出门。   大伟悄悄跟他说,“老板,这富婆,又给多了一半儿。”   陈烟桥嗯了一声。   快到打烊时间,就剩最后一桌客人,已经不点菜了,纯喝酒。   大伟坐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一边抖腿一边刷直播看,笑得不亦乐乎。   陈烟桥叼着烟又在收拾抽屉,摸到最里面,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眸色暗了又暗。   “陈老板,我在月半(胖)哥桌球馆等你。”   倪芝什么都好,就是书画没什么天赋,字写得歪歪扭扭,跟她外貌完全不符。当时他明知道她是缠着问他地震的事情,还是鬼迷心窍地去了。那时候倪芝一腔孤勇,什么都敢问,丝毫不怕他态度不佳情绪暴躁。   什么时候起,他们就成了这样。   一环扣一环的事情,和他的那些,想保护她却反而伤害她的行为,把她身上的锐气磨平了。   她去了大庆,陈烟桥想着早上爷爷打的那个电话,在想是否该提前回去一趟。   等最后一桌客人结账走人,大伟的凳子被轻踹了一脚。   大伟虎躯一震,回头看到是陈烟桥,又看了眼满地狼藉,赶紧关了手机要起来,“桥哥,我这就收拾。”   到了冬天,末班车都提前了一个小时,最近他打车回去陈烟桥给他报销,所以一般跟陈烟桥一起打扫完他才走。   陈烟桥按下他,“坐。”   “咋了?”   “存了多少钱?”   “我能存多少啊?我这穷得就差穿裤衩儿了。”   “别贫。”   大伟挠头,“也就那么几万吧,我还得往家里寄,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娶上媳妇儿。”   他想了想不对劲,有点奇怪,“桥哥,你咋突然问我这个啊,你是不是要开了我,我上有老下有小……”   陈烟桥看他也没啥惧意,就在瞎贫。   “如果我回头把店出了,你能盘得下来吗?”   “啥玩意儿?桥哥,你是得绝症了还是啥?”   陈烟桥骂一句,“滚,不能盼我点儿好。”   陈烟桥也没定下来,倪芝这份工作又在哈尔滨,或许还要呆多几年。见大伟没什么正形,他不打算现在说了,“我这几天可能有事儿出趟门。”   “吓我老大一跳,桥哥,你有事儿就去呗,说啥盘店。你也知道我毛手毛脚,给你打打下手还行,底料我是一直没学会啊。”   “我怕你跟刘婶儿俩人,忙不过来,要不多请个人?”   大伟可不愿意,“那我不就失宠了,找个兼职?这滨大附近还缺劳动力吗,上次还有个小伙儿问我这儿招不招人,咱们这儿营业时间倍儿好,就晚上,特好招学生兼职。”   “行。”   第二天一早,陈烟桥简单收拾了会儿东西,还没来得及打电话给航空公司订机票,谢别巷的电话先进来了。   “老陈,我给你说个消息,你爷爷今天做了白内障手术,顺利倒是顺利,你不觉得你应该慎重考虑,把芝芝妹子带回家,尽尽孝道了吗?”   陈烟桥一愣,“白内障?”   “是啊,小手术,就是换个人工晶体,老人病啊。我奶奶去年也做了,现在视力比我都强。”   陈烟桥看了眼茶几旁边的旅行包,还敞着口。   他松了口气,爷爷情况比他想象中好多了。又有些发堵,他爷爷确实老了,虽然不是大毛病,他竟然是最后一个知情的。   陈烟桥放了心。   回过味儿来,“你怎么知道?”   “那个…”谢别巷顿了顿,“余婉央跟我说的。”   今天早上,余婉央听见隔壁有人回来,就过去敲门问。只有陈父一人回来了,是替陈爷爷拿收音机。   谢别巷说,“老陈,我够兄弟吧,第一时间跟你说了。就知道你这孙子不孝顺,几百年不往家里去个电话。”   陈烟桥一针见血,“你和婉央还有联系?”   岂止有联系。   余婉央一直对他有心思,只不过谢别巷之前装糊涂,按着苗头。直到上回,让余婉央帮忙气一下冯淼,总算是捅了马蜂窝,还是双管齐下那种。   谢别巷试探,“之前在画展上碰见,就联系上了。后来有空就帮她看看画稿。”   给他打这通电话,谢别巷是抱着点儿别的心思的。   其实他和余婉央,认识得比陈烟桥介绍要早,觉得她在艺术方面的天赋灵气逼人,惊才艳艳。余婉央只是苦于无人指点,不敢让她姐知道她“不务正业”,自然也不会求助陈烟桥。她上高中时候,动漫这条路子,就是谢别巷帮她联系的“伯乐”。   后来她姐去世,断了联系。直到谢别巷回学校谈事儿,碰见她孤零零一个人去美术校考。算是重新联系上了。   谢别巷想趁机先认了这单错,好跟冯淼好好解释一番,不至于因为余婉央俩人误会越来越大。   谁知道冯淼和倪芝是发小,他这头解释了,怕那头陈烟桥就跳脚。   余婉央对他有意思,他装不知道。还利用余婉央气冯淼。这种事儿放别人身上没啥,可谁让余婉央是余婉湄的妹妹。   陈烟桥已经开口了。   “巷子,你要是碰婉央,我跟你没完。”   得,就知道他要这么说。   谢别巷还是把没说完的话咽肚子里去。   “我就把婉央当妹子看,这不是为了你的小湄吗?我照顾照顾人家妹妹。”   他迅速转移了话题,“你们家芝芝妹子原谅你了吗?”   谢别巷还记得倪芝看见那副画时候幽怨的眼神。   陈烟桥揉了揉眉心,没说话。   谢别巷有些幸灾乐祸,“哟,老陈,你还有今天呢?晚节不保。”   陈烟桥轻笑,“为她,我倒是愿意晚节不保。”   陈烟桥叹了口气,“我碰见卫晴了。”   “卫晴?”谢别巷一下没反应过来,名字在舌尖儿滚了一圈儿,几乎跳起来,“我操,你说的是我们班那个白虎?”   白虎这事儿,也是以前陈烟桥跟他说的。   陈烟桥承认,“是。”   “刺激。”谢别巷撩了撩头发,笑得愉悦,“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那天,我要跟她解释,回头就碰见卫晴了。她在学校里,有个讲座请的她和刘教授。“   “刘归吾?”   “对。”   “我操,”谢别巷知道刘教授对陈烟桥意味着什么,“刘教授虽然是看不上我这种铜臭卦,他对你是没的说啊。”   “嗯。”   “然后呢。”   陈烟桥有些头疼,“一言难尽,我去叙了个旧。但是,她误会了……”   “你和卫晴?”   “不全是。”   是他的态度让她失望更多,可惜他意识到已经晚了。   谢别巷这回倒是平衡些,原来不是他一个人有苦说不出。   **   人步入中年的标志是什么,对男人而已,是下了班在车里呆一个小时再回家。   从有苦说不出变成有苦不必说。   倪芝发觉自己同陈烟桥久了,也修炼成了这一点。   离开了校园,没有通往老灶的那条时常因为火车经过堵车、充斥着抱怨的、雪被行人踩成灰色的桥南街,没有老旧的后面堆满煤渣子的铁路小区,没有上世纪质感的只容得下两人面红耳赤心跳的狭小居室。   不在囹圄间,日子便是给自己过的,不必胡思乱想。   因此实习的时间,流速比他们俩相处时间快得多。   陈烟桥给她发微信,多半在清晨,降温了,或者今天下雪,叮嘱她多穿些。偶尔发一两张炒的菜,明显是他自己一人吃的,如果不是尝过味道,光看他拍的黑乎乎的光线和盘子,毫无胃口。   倪芝回他。   也发消息,但俩人也就两三天发一回。哪天忙得晚了,忘了回,也不在意。   倪芝有时候都在想,是不是她自诩心思成熟实际上差得远,陈烟桥就需要这种静,他一个人过惯了,需要这种相安无事的距离感。   两人这般相安无事到冬至。   陈烟桥发了条消息。   别忘了吃饺子。   倪芝面前正是一盘儿翡翠色的饺子。   她犹豫几秒,那边还在录视频,她回了个好,没跟他说,自己已经回哈尔滨了。   大庆的项目结束了。   赶在元旦前,公司赶进度掐时间,正好算到第四季度的KPI里。   巧的是,她回来第二天,沈柯联系她,说自己现在开的自媒体公司,新开了个旅游美食民宿的媒体号,几个平台同时进行,双微平台加短视频加直播和B站视频。   做了两期还不错,这一期投票结果是哈尔滨,因为冰雪大世界开放了。   作为倪芝的前男友兼初恋,沈柯是很明白她顾虑的。   两人虽然没删好友,但一年就过生日时间,他打个电话,倪芝发个微信当祝福。虽然是一个地方的人,因为沈柯这几年拼事业,几乎没回过家,自然也碰不见。   这是头一回,提出见面。   当年沈柯创业时候,是给过倪芝练笔机会的,他做自媒体是实打实的,从占流量角度说,他是个优秀到不能再优秀的老板。   以前甚至常常加班到凌晨,跟倪芝的话越来越少,除了流量就是流量,再无灵魂共鸣。   倪芝完全相信,他是带着工作来的。   沈柯说了,小芝,我们在别的城市都请了地陪,你就当帮个忙。正好快到元旦,沈柯是当员工的带薪旅游,整个团队十几号人都一起来了,边玩边录。   他言下之意,是绝不会出现两个人独处的尴尬。   倪芝实习暂时结束,论文没到交的时候,便去了,冬至这天他们在老道外拍的。   吃完张包铺,吃三八饭店。   团队里都是很专业的媒体人,年轻,有男有女。倪芝现在即将工作,想法同以前又少许不同,或者说她只是对恋人要求高。能接触到自媒体运作,何尝不是个学习机会。   后面几天就都跟着去了,其实他们有大致的拍摄计划,早有做过功课,倪芝做事一向认真,尽量把一些地道点的建议,毫无缝隙地融合进去。   其实旅游的性质更浓,拍完几个主要景点,基本上都在吃喝打卡。租了辆小巴,去哪里都方便。   问到滨大附近的美食,老灶的店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倪芝推荐了西大直街上那家排长队的枣糕。   哈尔滨这期的人气,比以往两期还要好。   剪辑完刚发出去,点击量就很惊喜。   大伟还是翘着腿,偷懒时候刷着手机,开着扬声看视频,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摸了鱼。   他看得专注,一揉脖子,发现陈烟桥站在身后,吓得手机一抖瑟差点摔了。   “桥,桥哥。”   陈烟桥刚走过来,看着漆黑的屏幕,皱眉,“在看什么?”   大伟摸了摸脖子,“没啥。”   陈烟桥沉声,带了点儿命令口吻,“打开,给我看看。”   大伟不知道他怎么对他看的视频感兴趣,重新点进去,大约是下午的天光,一群年轻男女,颇为养眼,挨个儿给镜头。都笑嘻嘻地,用各自创意方式打招呼,说了一两句话。后面是枣糕店,排着满满的人。   其实一个录视频的姑娘,唇红齿白,笑起来那双丹凤眼,上翘而微弯,透出一丝媚意。   大伟一开视频就跟着笑,忘了陈烟桥的黑脸,乐呵呵给陈烟桥指,“我老妹儿。好看吧,下午我就是碰见他们,她给我讲的这个视频,还挺好看的。我头一次见这种大V号现场,比起来我那个搞直播的老铁可真次。”   “谁?”   “大V号,这个,专做旅游美食啥的。”   陈烟桥就是听着大伟公放的声音,像极了她。   又极不像她。   他自己暮气沉沉久了,就跟土里埋久了似的,闻不出自己身上土腥味儿。倪芝同他一起,多半时候,是安静的,和他一样带着点消沉感。没察觉出来年龄差。   这视频里就有了。   陈烟桥没见过,倪芝还能有这般活力的一面。其实跟视频里那几个人相比,她已经十分安静,在镜头里简短介绍了一句,没有作怪。   可她眉眼间的轻盈感,是陈烟桥陌生的。远不是平时看他的,带着包袱,含着失望和欲言又止。   她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原来本该就是这般。   更重要的是,陈烟桥听懂了。   原来她已经回来了,今天下午大伟就碰见她了,在离这儿不过几百米的西大直街上,她却丝毫没有提过。   陈烟桥喉头滚动几下,再开口,已经有些哑了,声音里带着点儿压抑和怪异,“我说,你下午碰见的,给你讲视频的。”   大伟哦了一声,往回拉进度条,指了指倪芝,“就这个,长头发,卷的。她不是来过好几次吃火锅吗,还有一次一个人,我就加了个微信,嘿嘿。你没印象吗?算了,你一般都没啥印象。”   砰得一声,大伟吓得又是一抖索。   “没事。”陈烟桥松开手,他不知不觉,把塑料起瓶器捏手里,许是原本就被酒懵子使错劲儿摔过,裂了条缝,现在直接被他捏成两半。   大伟吓一跳,垂死挣扎,“桥哥,我真不是偷懒儿,是寻思呢,能不能跟他们联系一下,我们也录这个节目,咱这生意肯定更好。”   陈烟桥又看了眼,视频里,围在倪芝身边的男男女女,年轻而朝气。   从喉咙儿里挤出三个字,“不需要。”   他说完,便把坏了的起瓶器扔桌子上,进了厨房。   前半截带着金属,随着他的力道在桌子上转了几圈。   厨房的帘子上,流苏被他掀得也来回荡个不停。   大伟死猪不怕开水烫,到底是没忍住,一边支着耳朵余光瞥着厨房,一边低头看手机。有个镜头能看见低视角,大伟看了眼,越看越眼熟。   倪芝那双尖头的,酒红色的,带绒毛的鞋。   他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大伟嗷了一嗓子,第三次差点把手机扔了。   捂着嘴冲去厨房,还没来得及喊桥哥。   陈烟桥背着身,那么高个子窝起来,咬着烟,靠在冷柜边上。   白炽灯下隐约看见鬓角白发,显得有些落寞。   他的低音一贯撩人,只可惜语气完全不是调情腔调。   陈烟桥叹了口气,“丫头,回来也不跟我说?” 第58章 普洱   普洱茶叶打着旋儿转了又转, 沉了底。   那滚烫杯口的热气儿却盘旋着,袅袅得上升了。两个人之间隔了层烟雾, 像早晚间江上弥漫起来的雾气, 日出即散。   沈柯问她,“现在还抽烟吗?”   倪芝脑子里还是陈烟桥的电话, 听了他的话,视线从茶杯往上挪了挪。   “不了,跟你一起时候我就戒了。”   沈柯意有所指, “看你这样,以为还有烟瘾呢。”   来哈尔滨这趟一半儿属于员工旅游假期,沈柯出手大方,给他们住的中央大街上圣索菲亚教堂附近的酒店,里面的二层像夹层, 是个能看见一楼富丽堂皇吊顶灯和一楼大门儿往来客人的咖啡厅。   最近录制完视频, 倪芝都同他们回酒店剪辑, 七八个年轻人在一间房里,吃着宵夜,抱着电脑讨论, 气氛倒是正好。   前几天工作差不多结束,都是倪芝自己下楼打车。   今天沈柯提了句送她一下, 他进电梯按了个二楼, 倪芝没说什么,默契地坐咖啡厅里,在他对面。   背景音乐悠扬, 周围人不多,只有几个坐在角落捧着电脑的人。   两人这么久没见,之前倪芝同他们自媒体团队的人一起,没什么交流机会。直到此刻才算两人单独讲了几句话,聊一下近况。   沈柯现在自己当了老板,养活这么十几个人的生活,比几年前看着还社会和疲倦。倪芝不自觉地拿陈烟桥相比,陈烟桥虽然年龄比他大许多,身上却几乎没有社会洗礼过的气息,只有人间烟火气和沧桑感。   他自嘲地笑,“我现在弯了。”   倪芝挑了眉梢,眼神疑惑。   沈柯继续说,“双弯。脊椎后弯,颈椎前弯。人人说羡慕我杀进自媒体早,占了早期流量红利。占着流量,才越知道流量难导。生怕哪天就被市场淘汰了,现在更新换代太快了,永远有选不完的题,加不完的班,学不完的东西。”   他问,“跟了这几天,感觉怎么样?还像以前那么觉得吗?”   倪芝以前,一副厌恶他为流量折腰的模样。其实也不是,她虽然失望他不能实现自己说的文字理想,但更重要的,是失望他的生活已经完全被工作占据,显得浮躁而不安定。完全没有他们曾经半夜去海边露营彻夜聊天的心灵碰撞。   现在他社会地更彻底,倪芝没立场也没权利要求他,不打算说什么。   她抿了口茶,玻璃杯的杯壁边缘留下个漂亮的浅红色口红印。   “以前是我不懂事,”倪芝勾唇笑了,“现在感觉,你们确实挺辛苦的,也挺锻炼人。”   沈柯沉默一会儿,“节奏太快了。没自己的生活,都是速食主义,这些年谈了几个,都不了了之。”   他问,“你呢?”   问题回到倪芝身上,“我?”   她犹豫几秒,“我现在有对象。”   “刚才是他电话?”沈柯一语见地,“有矛盾吧,解决不了的那种?”   沈柯心思还是这般敏锐细腻,如果他想,他确实可以活得通透,可他选了浑浊。   倪芝承认,“是。”   倪芝刚才在房间里接起来陈烟桥电话,边往外走。   陈烟桥问她,回来怎么不同他讲。   倪芝回答得清清楚楚,这几天在帮朋友录视频。   他说了声知道了。   两人这些天,吝啬地就说了这么几句。   回了房间,倪芝本来就吝啬地笑容,消无踪迹。   沈柯都看在眼里。   沈柯往椅子背上靠,调整了坐姿,轻轻转了转脖子,两侧一扭都发出骨骼磨蹭的响声。   “想说说吗?”   倪芝又抿了一口茶,“一般。”   沈柯轻笑,他又回到过去那般世事洞明的模样。   问了几个关键问题,陈烟桥的形象都在他唇齿间变得清晰。   火锅店老板,曾经的雕塑系高材生,死去的前女友,难以忘却的情感和习惯。   这倒是倪芝会喜欢的类型。   沈柯直言,“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有勇气。”   倪芝不以为意,“是么?”   沈柯苦笑,“小芝,我以前就说过你吧,你有种圣母使命感。你不承认。”   倪芝当然记得,这话,是倪芝和冯淼厮混时候,冯淼因为家庭缘故叛逆,倪芝舍命陪君子。   沈柯说得字字珠玑,你想通过拯救她,来实现自我价值,你的自我价值,是对世俗的反叛和拒绝同流合污,是圣母使命感。   以前倪芝听了不高兴,现在她不得不承认,沈柯在几年前就看透她了。   为陈烟桥做到这一步,除了圣母,还能说什么。   倪芝还没言语,沈柯的语气带着些往事苍凉之感。   “你愿意救别人,当初不愿意救我。”   甚至连机会都没给过,失望之下,就提了分手。   倪芝低头,“你不需要我救。你比我清楚得多。”   两人皆沉默,倪芝的指尖攀在杯壁上,隐隐用力。沈柯揉了揉眉心,恢复了带一个年轻团队游刃有余的形象。   他轻笑,“还打算继续救?”   “不知道。”   “我的建议嘛,继续吧,”听沈柯的话,倪芝瞥他一眼,他解释,“总算有人能治一治你,好让你知道,自己就是个普通人。”   倪芝心里道,她已经承认了,她就是个普通人。   可她终究什么都没说。   以她和沈柯,作为前任的关系而言,讨论现任感情,谁都没什么立场。   走之前,茶还没凉,沈柯喊住她,“需要帮忙的话,随时开口。”   倪芝点头。   倪芝也没想到,过了两天,她真开了这个口。   是大伟求到她头上。   大伟是个员工,但在老灶呆久了,有点真感情。之前捣鼓过好几回了,学人家店里,发朋友圈打广告就送盘儿菜之类的,都被陈烟桥给否了。他早想宣传宣传自家店,奈何老板太过于佛系,眼看推广的费用越来越高,只能放弃。   那天微信跟倪芝说了想法,因为听说他们这个新号引流阶段不收推广费,大伟动起了宣传生意的想法。   倪芝跟沈柯说这件事,沈柯电话里语气玩味,“你确定?”   倪芝语气平淡,“味道是还不错,”   她转折了一下,“不过,不方便就算了吧。”   “小芝,”沈柯无奈,“你这是求人干活儿的态度?”   哈尔滨在东部,吃饭都早,到了晚上六点半七点样子,老灶得排二十分钟半个小时的队。   大伟让他们八点再过来。   第一茬人已经吃完了,大伟替他们把两张桌子拼起来,都是年轻人,嘻嘻哈哈四处打量。又有媒体人的敏锐嗅觉,平时负责主要出镜吃喝评论的主播,已经举着自拍杆拍起来。   “木木今天带着小伙伴儿开辟一家新的美食店,这家火锅店在滨大旁边,据说火锅锅底全是老板亲自熬制,老板是个四川人,味道正宗。重点是呢,这家火锅店特别神秘任性,没有店名,纯靠吃过的人带路才能找到。每天夜幕降临的时候才开业,就营业五个小时,在冰天雪地里也感受一份四川人悠闲。特别好奇这位老板到底是什么神仙,太会享受生活了吧。”   大木是个大胃王,吃起来一个顶仨。   他话音刚落,镜头里就出现了厨房门帘儿晃动,有个男人低了头,从帘子下出来,掺白的头发蹭了帘子,他甩了头,才露出眉眼。   剑眉星眼。   大木笑起来,“说曹操曹操到。”他调整了一下镜头,“这位就是神仙老板啦,居然颜值这么高,还是大叔范儿,怪不得这么吸引滨大妹子,络绎不绝。”   陈烟桥皱着眉,他跟没看见似的,目光都锁着倪芝。   倪芝和沈柯还有几人还站着,在从旁边挪凳子。   沈柯挑眉,“陈老板?”   陈烟桥终于把目光从倪芝身上挪开,皱眉看了眼这阵势。   大伟冲过来,“桥哥,这是推广美食的博主哈,他们就拍一下,不影响生意。”   他低声说,“他们照付钱的哈,桥哥给点面子。”   陈烟桥又瞥了眼倪芝,她已经坐下来了了,安安静静不说话。   他对沈柯开口,“怎么称呼?”   沈柯递了名片。   烂斧头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沈柯。   “陈老板,我们是听大伟推荐来的,虽然说酒香不怕巷子深,我们视频需要人气,你们也需要,合作愉快。”   “有什么拍摄建议,随时可以跟我们提。”   陈烟桥点头,“谢了。”   他语气里没什么感谢的意思,反倒拒人千里,跟大伟说了句招呼好,就自己坐柜台里,开了抽屉拿票,低头打计算器。   已经坐下来的年轻人们,倒是压低声音说话,“这老板真有个性,是不是不太欢迎。”   “反正来都来了,这味道闻得不错,吃吧。”   “也是。”   大伟招呼得尽心尽力。   给其他客人端菜期间还过来跟他们唠两句,强烈要求入镜。   很快年轻   倪芝今晚格外沉默。   她已经想不起来,这是第多少回,两人在陈烟桥店里,他是老板,她是食客,桥归桥路归路,没法相认。   头几次,有她跟着宿舍,跟着导师。   这回她答应大伟,有几分意思,想看看陈烟桥会不会当众认她,结果还是没有。   两人近一个月没见,他回应的,只有瞥那么几眼。   带着审问的,不欢迎的目光。   这是大伟头一次,憋了这么大个秘密,揣在心里,跟胸口捂了个烧开的沸水壶一样难受。自从发现,倪芝很有可能是老板找的对象,他就抓耳挠腮地好奇。   怕得罪老板,怕自己多想,天知道他想出来这个主意,那颗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到什么样。   然而他想看见的画面,完全没发生,除了陈烟桥停留在倪芝身上的目光时间略长,其他都没什么,以至于大伟都自我怀疑,是不是记错了。   这边儿边吃边拍,如火如荼。   陈烟桥虽然打着计算器,还是很轻易能判断除了,沈柯是团队领导。时不时指导拍摄想法,还一边儿跟倪芝介绍。   酒过三巡,几人难得这么放松,感慨这就到年底了。到明天去完冰雪大世界,哈尔滨的度假也结束了。   “干一个,大木吹一瓶儿。”   “对对,明天去完大世界,就没假放了。”   “沈哥,啥时候还有假啊。”   “没有,只有加班工资。”   沈柯面色微红,有些酒气上头,语气还是沉稳的,“小芝,看见没,千万别进自媒体,太累了。”   “沈哥,怎么说话呢?我们自媒体就不配拥有芝姐这么漂亮的姑娘吗?”   “芝姐要进我们工作室,给我内推奖励行不行?”   “沈哥还没要内推奖励呢。”   “那还不是他自掏腰包,有啥意思。”   “行啦,她就不喜欢,是不是?”沈柯看倪芝一眼,倪芝不会应付不来这种场合,他只是想感叹,“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还不清楚吗,她有灵性,自媒体太为流量折腰了。”   “什么时候,等我养得起,不为流量也能活下去的号,就给你们把小芝请来。”   沈柯笑了笑,眉眼温柔地问旁边坐着的倪芝,“来吗?”   倪芝态度挺好,这种场面她不会拂他面子,勾唇笑,“行,我等着。”   这么吵闹的火锅店里,还是清晰可闻,计算器掉地上的声音。   陈烟桥脸色极黑,走进厨房前,喊了一声,“大伟,你给我进来。”   大伟屁颠儿屁颠儿进去,陈烟桥语气臭硬,“以后没问过我,别搞这些媒体。”   大伟委屈吧唧,“桥哥,我这不是为店里吗?”   陈烟桥又看了眼名片,不屑道,“不需要。”   年轻人哪里能闲得住呢,知道明天拍摄完,当晚就要走,今天是最后的休闲时间,什么玩笑都开。   “沈哥认识我们芝姐多久了?”   这群年轻人,多半是大学毕业直接出来了,或者大四实习就跟着沈柯了。其实跟倪芝年龄差不多,但还都挺喜欢叫她芝姐。   沈柯看一眼倪芝,语气疑惑,“七八年吧?”   倪芝给了肯定答案,“八年。”   “沈哥是不是瞎啊,这么多年都不追芝姐。”   “追了,没追上。”   倪芝看了眼陈烟桥,他似乎没听到一样,还坐在柜台,应该在刷手机新闻。   她解释,“别听你们沈哥开玩笑,他可看不上我。”   沈柯玩味,“我怎么就看不上你?”   倪芝想了想,“不够市侩?”   “噗!”   几个人笑喷出来,没想到倪芝还会开玩笑,“高端黑。”   沈柯也跟着笑,“合着这是变相骂我呢?”   倪芝轻笑,“不敢。”   她余光里看见陈烟桥起了身。   没想到下一秒,室内一片漆黑。   所有人都哇一声喊,“咋回事,我操。”   “吃一半儿咋就黑了。”   陈烟桥的声音很平静,“各位不好意思,跳闸了。”   “当我请客,都请回吧。”   倪芝有点无语,这明明就是他自己拉的闸。   他还是那样,道着歉,却不卑不亢。   一副所有人都欠他的模样,外面的光照进来,他的影子透在酒柜子上,拉得又高又大。   大伟跌跌撞撞出来,“咋回事儿啊?”   陈烟桥重复,“跳闸。”   大伟跳脚,“啥玩意?还能跳闸,推上去不就完事儿了吗?”   陈烟桥拎住他后领,语气毋庸置疑,“坏了。”   老板都这么说了。   黑暗里,大家骂完丸子跑了,手烫了,酒没喝完,牛逼还没吹完。   骂了也没用。   陆陆续续打开手电起身了。   凳子往后拖拉,发出刺耳的响声。   倪芝也起来,被后桌人起来幅度大了,撞了一下,倒没什么大不了的,沈柯下意识扶她一把。   倪芝道了声谢。   那在柜台背着手站着的老板就走过来了。 第59章 红烧牛肉面   他们这桌靠里, 喝了点酒,大家都还没缓过来, 视网膜里混沌一片。   有人拉扯, 有人起身,有人推搡, 踩了脚了,在门口拿挂着的羽绒服,看不清楚拿错了的吵吵的。   站在门口, 吸了口凛冽的寒风,酒懵子们醒了。   “人都齐了没,东西拿齐没。”   “齐活儿。”   “不对,芝姐呢”   “这不是?咦我□□咋这么瞎,人呢?”   沈柯心知肚明, 叹了口气, “上厕所了吧。”   “这黑灯瞎火, 上个鸡儿。”   他们口中黑灯瞎火的厨房里,倪芝被推灶台上,陈烟桥咬着她的唇, 问得含糊不清,“前男友?”   倪芝有点恼火, 推他推不动。   这么些天, 两人都在粉饰太平,他怎么就没察觉到问题尚未解决。   但他唇齿间的烟草气息,又是她熟悉的眷恋的, 轻而易举让她陷入漩涡。   呼吸沦陷了,倪芝却没回答他,究竟是不是前男友。   陈烟桥不满,揉她唇角,“说话。”   倪芝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算是认了。   其实沈柯的事情,很容易跟以前火车上,两人在车厢中间夜聊时候说过的对上号。那个当她心灵导师,又入了世俗的媒体社畜前男友。   陈烟桥这脾气。   也就他做的出来,人家来店里做推广,他毫不留情地拉电闸。   倪芝挺没所谓地笑了笑,也不知道黑暗中他能不能看见她勾起的唇角,她伸手揽着他脖子,顺着他脸侧去摸,他的胡子最近很密很硬,不像以前为她刮了刮时候。   动作亲昵,话语却讥讽,她轻轻拍了拍。   “吃醋了?”   倪芝原意并不完全是气他,既然都是推广美食,老灶不比别的地方差,肥水不流外人田。沈柯说要帮她,便顺水推舟了。   可惜陈烟桥就一贯如此,不屑跟被人往来。   有什么惹他不满的,直接拉闸。   又把她扯进厨房,话也不讲,直接劈头盖脸吻下来。   陈烟桥完全没有,两个人一个月有过不愉快的样子,把她腰搂着,她腰就比他手掌宽一点儿,“前男友,故意的?”   黑暗中能感受到他颌骨用力鼓了下,“什么意思?”   倪芝嘴硬,“没什么意思。你看到那样。”   陈烟桥又低下头吻她。   倪芝别过去头,开口,“烟叔,我说,我就这么轻贱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说湄姐的事情,是我认了,我知道这件事我才跟你在一起。可你过去那些破事,为什么全让我承担,还连个理由和解释都不给我。”   她顿了顿,总算没有提起来,在浴室里就差一点儿,他停下来,给了个极烂的理由说心情不好。   实习这些天,她算是静下来些,想着他不太会用微信还能理解。见了面这心里的难受,实在难以平复。   “而且这么多天了,你就自当是过去了。”   陈烟桥叹气,“别闹了行不行?”   “我没有。”   厨房外面,是有人回到火锅店里,在喊芝姐。   倪芝借机推他,“喊我的。”   “回去说。”   倪芝的眼睛亮晶晶的,平静至极,“我们还要录节目,你把电闸拉了,我们就得去其他店里录。”   陈烟桥太阳穴跳了跳,挤出三个字,“是跳闸。”   倪芝轻笑,“随意吧。”   沈柯跟外面的人说,“我进去找吧。”   他似乎心里跟明镜一样,直接进了厨房,看见黑暗中纠缠着的男女,丝毫不避讳。   “陈老板,”沈柯掀着帘子跟他对视,“强迫女人,算不上本事。”   陈烟桥语气不善,“教训我?”   “不敢,”沈柯笑了笑,“我们还要录视频,陈老板高抬贵手。”   沈柯继续说,“要不,你问问小芝想去哪儿?”   陈烟桥低声对倪芝耳语,唇贴着她脸侧,“丫头,回去慢慢说。”   倪芝不说话。   过了一分钟光景,外面哄哄闹闹,里面就剩三人,黑暗中无声地对峙,厨房里似乎有细细的水滴声,助长了硝烟气。   陈烟桥察觉没劲透了,收回了刚才的模样和话。   他松了手,握拳在冰冷的灶台上撑着。   “去吧。”   沈柯道了声谢,只不过听在陈烟桥耳朵里更刺耳。   看倪芝跟他们走出去。   两人并肩走出去,走在人群最后面,前面的人雀跃,在讨论备选方案启用哪个。中间的人多半是身心疲惫,或者吃饱了还有些没醒酒。   到最后的沈柯和倪芝,吊着火车尾一样,最丧最难堪。   沈柯看得清楚,“想回去就回去。不用憋着。”   倪芝摇头,“没有,就是想明白,他也没这么喜欢我。”   当她是主动送上门的苍蝇,他像什么呢,最初见到那块“凭吊”匾额上的蛛网,千疮百孔,他周围都是些腐朽的痕迹。   她撞在他网上,挣扎得烦了,才收了她。   最后发现,那蛛网上还有成堆的尸体。   他们换了一家炸鸡店拍摄,哈尔滨离韩国近,许多韩国留学生读完书就留下来,开个韩料店。   也算是一大特色。   等他们从店里出来,沈柯问她,“明天说好的,去冰雪大世界,后天我们就去大庆了。所以今天得加个班到比较晚,你要是累了就早点回学校,不用跟我们了。“   正是明天结束了,倪芝跟着他们去忙。   这么几天,她也上手了,确实减轻很多负担。几人为了明天做出来视频,当晚直播冰雪大世界,都熬夜往死里赶。   最后收了尾,沈柯已经给她多开了间房,因为订的晚,没有跟他们同一层,他送她下去几层。   倪芝熬得一脸倦容,因为她原本眼角就上挑,这回有了眼底发暗倒显得更妩媚。脸上比平时油光些,不憔悴,就像刚从夜场出来的闪闪妖艳的姑娘。   沈柯在房间门口同她对视,盯得倪芝困惑。   他解释,“没什么,想起来你以前有一回,去酒吧找我……”   倪芝知道他说的什么,沈柯刚起步时候,到处拉广告,有一回约了个师兄介绍的朋友在酒吧谈事情。   让倪芝给他送个文件,倪芝以示尊重化了个稍正式的妆容,结果那位朋友以为是外围,沈柯同他吵了一架,摔了文件就走。   沈柯没有接成广告,说她为什么不能朴素点出门,倪芝同样不痛快。   两人经过许多次这样的事情,就越来越远了。   沈柯叹气,“以前我确实不好。”   倪芝勾了耳后头发,稍挡了脸,“都过去了。”   她想了想,这么几天,对他工作更了解了,开口道歉。   “以前我也不懂事,现在你还算,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沈柯苦笑,“你是不知道我怎么熬过来的,很多自媒体创业的,都倒了。”   两人在门口讲话,讲多几句,便一同进去,坐在窗边的桌子前。   谈了谈以前的误会。   沈柯这个人,就算是不成恋人,给予倪芝人生阅历、未来发展的指点来说,都是值得当朋友的。   只是刚才做视频,靠咖啡硬顶着,现在屋内暖气烘然,沙发凳柔软易陷,灯光昏黄。   不知怎么聊到感情,沈柯问她,“你还打算继续走下去吗?”   倪芝想了许久,“或许吧。”   她最终睫毛颤了颤,疲倦地撑着脸侧睡着了。   过了一阵儿被轻微的晃动晃醒了。   倪芝一睁眼,自己被沈柯公主抱起来,刚落在床上。   她的眼神倏地一下利起来。   沈柯松开她,举起手来退后。   “我看你睡着了。”   倪芝放松下来。   最后沈柯出房间前,她困得迷迷糊糊,似乎是听他说了。   他这些年分分合合,工作又忙,无心恋爱,如果她累了,不妨两个人再试试,彼此熟悉,身世清白。   倪芝答得冷淡,但她倦意袭来,尾音拖长,又带着点儿烟嗓的性感。   “再说吧。”   次日醒来,已经是中午时分。   都在沈柯房间聚餐吃外卖。   倪芝边吃边把手机充电开机,果然,陈烟桥没有一点儿消息。   下午收拾东西出发,傍晚时分的冰雪大世界,已经开始有冰灯了。   冰雪大世界在江北,每年形态各异,就那么短短几十天,完全是平地起高楼,冰雕雪啄的世界。到圣诞节开园的时候,里面各色各样冰雕、冰滑梯、雪圈之类,应有尽有。   就是冷,因为整个乐园都是冰雕,格外吸热。   到晚上灯光在冰雕里辉映时候,更寒冷。   衣服而言都还算好准备,就怕相机手机没电,他们一人背了好几个充电宝,把电子器械后面都贴了自热的暖宝宝。   因为昨天的视频发出去,又预告了今天的冰雪大世界直播。   他们才排队进去,看直播的人就已经蹭蹭直上。   大伟早早地抖瑟着腿,搬个小板凳在收银台旁边看直播。   他情绪波动起伏快,看激动了嗷一嗓子喊,一拍桌子。在人声鼎沸的火锅店里,倒是掀不出来一丝水花儿。平时陈烟桥是不管他的,不论他怎么喊都低着头看那个老掉牙的破手机,要不拿个本子不知道写写画画什么。   大伟这回嗷了一嗓子,感觉到背后如芒在刺。   战战兢兢回头看了眼,陈烟桥皱着眉盯着他。   他吞了吞口水,尽量克制自己。   还是感觉,陈烟桥的目光,在侧后方盯着他的手机。   大伟看了眼屏幕里偶尔出镜的倪芝。   壮了胆,“桥哥,你要不要看看?”   陈烟桥看他递过来的手机,没表态。   大伟摸了摸耳朵,给他把手机支架架起来,“那你帮我拿一会儿吧,我那啥,给客人加一圈儿汤去。”   屏幕里是五光十色的世界。   因为那群年轻人,显得并不寒冷。   平时做美食直播的大木刚开张,“还有没有追加的。说了哈,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代冰上刻字儿50一位哈,代堆雪人100一位哈,代舌头舔栏杆儿200一位。哥就图个乐子,你们随意也行。”   刚才让大伟乐不可支的,就是他舔冰雕来着。   气氛好了,换下一个。   倪芝在镜头里切换出来,陈烟桥的眉心跳了跳。   她戴了顶黑色的毛绒帽子,顶上一个球,把耳朵包的严严实实。显得比往日还要青春些,或许女人就是多面的,成熟的,妖媚的,还有清纯的。   “大家好呀,作为一个在哈尔滨上学的假土著,其实我是第一次来。说起来比较逗,去年我室友们说,来的都是外地人,我就不好意思来玩了。今年总算有外地人陪我,哪怕我是明天回家的火车,今晚也得玩到尽兴。”   陈烟桥起身,起得急了,凳子向后仰倒。   在地上发出地动山摇一声响。   大伟吓了一跳,“咋了桥哥,你摔的?”   陈烟桥把手机往他怀里一塞,“今天早点关门。”   大伟一脸懵逼,“咋的?昨天跳闸今天早关门,这生意咋做啊?”   陈烟桥从柜子里把羽绒服拿出来,手一伸到底,另外一边咋呼着往外走,头也不回,“我有事出去,怕你忙不过来。”   他出门边拦车,边给倪芝打电话。   都是关机状态。   倪芝的手机早就没电了,属于冻没电了。这种情况,一般插上充电宝,电量就会回到原位,不像他们带的拍摄设备,抗冻能力强些。   左右她也懒得充电,她没说错,这是她第一次来。   还在一群同龄人之中,就把手机揣口袋里懒得管了。   玩了几个小项目,多人的项目需要排长队,从三层楼高的楼梯上,一路排到地面。他们都冻得不行,钻进提供休息的帐篷,说缓一缓才能继续。   有个在极寒地区盛行的理论,在温暖的地方呆过,就越发怕冷。   几人明知道跟吸毒一样,帐篷里卖的天价牛肉泡面和烤香肠,吃得美滋滋。连倪芝这样的,都捧着泡面捂手。   她总算开了手机。   陈烟桥的号码在闪烁。   倪芝犹豫了一下。   手机不知道是不是冻得,进了温暖的地方,全是水雾,怎么擦擦不掉。   连带话筒也是沙沙声。   或许是陈烟桥在的地方就挺吵。   “丫头。”   倪芝看了眼,旁边有个小孩儿,冻得鼻涕结冰了,他妈抱着他给他擦。   “嗯?”   陈烟桥问,“在哪儿?”   倪芝又犹豫一下,“冰雪大世界。”   电话那头,陈烟桥说,“我也在。”   “你?”   倪芝说了这一个字,想了想,问他来做什么,倒显得是自己蠢了。对于陈烟桥这样的人来说,显而易见是来找她的,只是他又怎么得知她在这里。   他昨天那样态度,也不见晚上找她,非要在这样冰天雪地的地方。   如果她手机一直开不了,不知道他来了有什么意义。   可陈烟桥就是这样的人。   两人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他来了,是想见她。   倪芝开口,“我们要去最大那个滑梯排队了。”   陈烟桥说,“嗯。”   “我出去,手机就要没电关机了。”   陈烟桥轻笑,“我也是。”   他骨子里总有股笃定的自信。   “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年底真的忙死了呜呜呜。   对不起让你们等了这么多天,调整状态太需要时间了。   如果觉得追更累的姑娘们,佛系点呜呜呜,我写完了微博会通知大家。   应该还是尽量隔日更。 第60章 抹茶雪冰   这个季节的冰雪大世界, 咫尺皆冰。   只能说,美景之下必有勇夫。   导游举着旗子带着团, “大家知道今天多少度吗?零下三十。江北这块儿呢, 还得低三度,咱冰雪大世界里头呢, 周围都是冰,冰灯冰滑梯冰疙瘩冰碴子。体感温度怎么地少说零下三十五。”   “那个小孩儿,嗦鼻涕有没有觉得成冰疙瘩了。”   “必须的啊。”   最大的冰滑梯, 有几层楼高,等待的人也分布了几层楼梯,每隔十几米放一个指示牌。从三个小时到两个半小时,两个小时,一直到最后十五分钟。   每隔一会儿就有相互搀着下来的, 嘴里抱怨着, “日, 实在是太冷了。放弃了。”   这话,听着让人喜忧掺半。   看队伍短了是挺高兴,可都担心下一个坚持不住的人是自己。   所有人都在蹦跳取暖。   沈柯不仅没给他们打气儿, 还在泼冷水,“坚持不住的早点放弃哈, 去黄棚儿里, 点碗泡面,也就几十块,给你们报销。”   换来一片嘘声。   黄棚儿, 就是每隔几十米远一个有暖气儿的棚子。   他们倒不是非得坚守拍摄,是好不容易都来了,假期就这么短,又是年轻人,总想体验一把。   “行吧,”沈柯看倪芝一眼,“姑娘们都进去暖和着吧,一会儿来换我们,轮流排队。”   其实不少人都在互相换着排队,但不好做的太夸张,这冰天雪地,谁都不容易。   倪芝看了眼队伍尽头,他们已经排到第一个阶梯上方了,没有熟悉的人影。   “我就不去了,越呆越冷。”   她这么一说,原本准备溜的姑娘们反倒不好意思了。   “就是我们一起等呗,唱个歌儿暖暖。”   “冻嗓子不?”   倪芝的睫毛都冻成霜了,她语气里有些愧疚,“不用,你们先去,我想下一波去休息。这队伍还长着呢。”   他们推搡了,去了一部分。   倪芝憋了股劲儿,把手套摘了,迅速掏手机出来看一眼,果然摁不开。   这冰雪大世界里,不站在高处放眼望去,都不知道竟有这般大。起码有所大学那般大,且全是蓝调的冰灯,看着像大型迷宫。   除了这个最大的滑梯,还有大大小小好些个规模宏大的滑梯。   里面的人,多半穿着耐脏的深色羽绒服,扣着帽子,包的严严实实,极难分辨。   陈烟桥这样的人,虽然在哈尔滨待了十年,肯定是没来过冰雪大世界的。   谁知道他懂不懂哪个是最大的滑梯。   沈柯看出来她心不在焉,“小芝?”   倪芝偏头,“嗯?”   “你睫毛,冻住了。”   “哦。”   倪芝眨了眨眼。   “看什么呢?刚才都目不转睛。”   “没什么。”   沈柯看了眼她望的方向。   哪里有游客,哪里便有生意。   在人潮如梭的排队入口处,有个火红火红的摊子,卖冰糖葫芦。   喇叭里循环放着。   “糖葫芦好看它竹尖儿穿,象征幸福和团圆。”   许多人观望着,顺便买了个冰糖葫芦。   其实也算是明智,倘若到后面,像倪芝他们这样排了半个小时队以后的,已经连手指头都不想伸出来了。   随着人群缩短和不断有放弃排队的,倪芝他们又登高了十几节台阶。   已经有休息完的姑娘主动回来了。   “芝姐,去暖和暖和呗。”   倪芝想了想,“你手机还能开吗?”   “应该可以,刚才在棚子里我用充电宝急救了一下。”   倪芝忍着寒意,手指都僵直了,按了陈烟桥的手机号。   果然是关机。   她暗暗后悔,没跟他讲清楚,具体方位,连他在几号棚都没问一下。   这人总是这样,有什么事情都自己兜着。   他们又往上爬了一层。   倪芝顺着队伍挨个往下找。   其实他气质就跟别人不一样,倪芝本来以为自己要细细地找,粗粗略过去,都不是他。   她又去第二大的滑梯那儿找了一圈。   回来时候,他们已经排到顶上半小时那一撮了。   金字塔顶端。   到这个时间更难熬,因为排了一个小时,谁都不愿意放弃了,每一分每一秒因为寒冷被拉得无限漫长。   情侣们搂搂抱抱。   一起来的朋友,还真有唱歌驱寒的。   沈柯看倪芝回来,脸色冻得俏白,唇无血色。   “你怎么了?”   倪芝咬着唇不发抖,“没事。”   谁叫他总这般,自作主张。什么事情都不同她说呢,倪芝排在队伍里,已经不想找他了。   等到最顶上一排,她又心软了。   所有人呼啸着下去。   排了两三个小时候的寒冷和麻木,不过就在一分钟滑道的肾上腺素里,尖叫吼声此起彼伏。   沈柯他们已经支起设备,准备拍一拍这最后的排队时光。   倪芝站不住,总觉得滑下去便是另一个世界。   好像再也见不着他似的。   “我下去逛逛。”   “小芝,”沈柯从摄像机前抬起头,“马上到了。”   两人对视一眼,倪芝摇了摇头。   自顾自地下去了,顺着队伍找。   总觉得他会在下一个,事实上又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下面人多温度高,睫毛上的霜化了。   眼前都模模糊糊,看人看得影影绰绰。   等到队伍的最末,冰糖葫芦摊儿前。   简易的钢铁架子的摊儿,站着俩人。   竟然有个人背影跟他极像,只不过在冰糖葫芦摊儿里头,手里举着喇叭。   倪芝暗嘲自己眼睛出毛病了。   正要回头去跟沈柯他们汇合。   下一秒那喇叭响了。   “丫头。”   两人隔着摊子。   他在里头,倪芝在外头。   虽然戴着羽绒服上的帽子,那下巴上的胡茬,棱角分明的脸庞,低沉又深情的嗓音,确确切切是陈烟桥。   两人隔着火红的轻盈起舞旋转的旗子,和澄亮诱人的冰糖葫芦相望。   他放下喇叭,跟摊主说了什么。   喇叭里又重复播放起来。   “都说冰糖葫芦儿酸,   酸里面它裹着甜。”   倪芝勾了勾唇,找他时候着急,知道他没事了,又不想同他讲话了。   她扬着下巴,回头就要往台阶上走。   背后就被抱住了。   他一身寒气。   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能明显察觉出来,陈烟桥的温度比她低的多。   她低头看了眼,他的手冻得发紫,单手揽着她的腰。   倪芝叹了口气,“怎么不戴手套?”   陈烟桥若无其事,“没想起来。”   倪芝没什么好脸色,“松手。”   她仰头看了眼,“滑梯敢玩吗?”   陈烟桥闷笑,“这有什么不敢?”   倪芝话里有话,“因为你十年前把该玩的玩过了,也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受这样刺激。”   沈柯看见他俩一起出现的时候,就明白倪芝这一晚上魂不守舍是为什么了。   已经有几个人滑下去了。   剩下的几人手忙脚乱,还没来得及看倪芝和她带着的陈烟桥。   沈柯默不作声地退后,让他们先下。   因为有拍摄任务,前面几个人脑袋上都挂着GoPro。   还在录音,做简单的介绍。   穿插了几个游客。   因为冰面被打磨得极滑,塑料板也滑,速度极快。   滑下去的人多少有些壮士断腕的气势。   一对儿情侣互相喊了对方的名字,最后的爱字已经被尖叫吞噬了。   到沈柯下去前,他回头看了眼倪芝和陈烟桥。   笑了笑。   提高嗓门儿,“小芝,我爱过你。”   他人影下去得比声音快。   已经看不见人了。   倪芝笑了笑,没在意。   倒是陈烟桥脸色紧绷,一开始还是求和的态度,现在又黑成锅底了。   工作人员不耐烦,“你到底下不下了?”   他等倪芝下去了,一言不发地往板上坐。   工作人员这才看出来,他腿脚不便。   “你行不行啊,腿不行不能玩啊?”   陈烟桥知道自己什么毛病,穿少了。   他跟这里游客比,穿的太少了,他就穿着平时家里到火锅店的厚度,裤子已经被吹透了,腿关节麻木,以前受过的伤刺痛。   看了眼滑道,“没事,底下摔了一跤,不影响。”   工作人员也带有东北特有的虎了吧唧。   “行吧,我拽你一把,不能玩你要吱声啊。”   所有人这一路都被颠得尾椎骨疼。   最后是个半人高的雪堆当缓冲。   吃了一嘴的雪。   倪芝的头发上全沾满了。   陈烟桥坐雪堆里,看着沈柯帮倪芝拍头发上的雪,拉她起来。   听见工作人员催他,“快起来了,不然后面人撞了你。”   陈烟桥动了动左腿。   无奈苦笑,低声跟工作人员说,“动不了了,拉我一把。” 第61章 烤猪蹄   工作人员和沈柯一起, 把陈烟桥先从滑道的缓冲区拖出去。   本来想扶他站起来,被工作人员制止了, 说冰面太滑了, 怕扶不住他。   他还一边拿着对讲机,“上头的停一停, 下头有人不行了。”   对讲机里的声音格外激动,沙沙个不停,“啥玩意?咋回事儿?”   “就是站不起来, 放心,我一会儿给他薅起来。”   陈烟桥的脸色发白,唇色也白。   他还是若无其事的表情。   难以想象,他这么倔的人,这么不愿低头的人, 会被一块方寸之间的塑料板困住。   倪芝没怀疑, 他这样的人, 绝对不会在别人面前,靠疼痛来换取同情。   只有他感情施舍别人的份儿。   陈烟桥确实是站不起来了。   他穿得极少,腿早就木了。因为坐在塑料板上, 要用足尖抵着前面,膝盖弯起来, 缩小自身面积获取更大的速度。   他缩了腿, 到弯道却控制不了腿。   途中以极快速度狠狠侧磕到曲折的弯道冰墙上。   没人敢把手伸出去,他肩膀抵了一下,免得撞到身子。   半边肩膀也麻了。   他们几人, 说好了先下来的,先去其他地方排队。   就剩沈柯倪芝在。   沈柯伸手要拉他起来。   陈烟桥没理。   倪芝了解他,抱歉地跟沈柯说,“对不起,他这人就这样。我来吧。”   陈烟桥站起来只是动作勉强,但没有失去行走力。   倪芝撑着他,直接往园外走。   他个子高,倪芝不矮,还是稍微伏底点就能整个撑着他。   “为什么非得玩这个?”   倪芝潜台词里,是他明知道自己腿脚不好。   两人都听得懂。   陈烟桥自嘲地笑笑,“看看自己是不是这么没用。”   两人走到门口,倪芝直接松开他。   她命令一句,“站着。”   冰雪大世界的交通一直是一项难题,远远看去一片射灯,照的人们呵出的热气,像鬼域。灯光丝毫没有给人温暖感,出园区那一刻,所以人都巴不得解脱,早就冻透了。   可惜基本上都是私家车。   这里人人都开不了机叫不来网约车,好不容易有个出租车,都被抢完了。   倪芝走到前面挨个问。   “我对象摔了一跤,能不能先让我们上车?”   没人愿意。   实在是冷,“姑娘,大家都冷,我这孩子我还怕他感冒了。”   “对不起,我们回宿舍来不及了。”   沿路边问,走出去一条街。   看到公交站牌。   “只到友谊路,上不上?”   “嗯,还有多久发车?”   “人满发车,十分钟内吧。”   “我接个朋友。”   冰雪大世界的短线,友谊路,就是中央大街接江边的地方,也就是从江北过个公路大桥回江南而已。   陈烟桥的腿,是没法走远些了。   两人上车,有人给他让了位子。   陈烟桥瞥了眼,“不用,谢谢。”   倪芝:“……”   她扯他一把,直接按座位上。   车厢里温暖如春,玻璃上淌着水滴。   一路过公路大桥,只能看见灯影,被水滴和雾气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下了车,所有人都莫名打了寒颤。   还有人不愿意下来的,贪恋车厢内的温暖。   售票员在往外赶人,“下车了下车了,别磨叽啊。”   几个姑娘哆哆嗦嗦地去找方燕烤猪蹄。   倪芝扶着陈烟桥最后下来。   站牌旁边已经没人停留了。   旁边不远处,有家暖黄色的快捷酒店,闪着暧昧的灯光。   两人对视一眼。   进了房间,陈烟桥第一件事是摸出烟叼起来。   倪芝伸手,从他嘴里拿下来。   陈烟桥瞟她一眼。   两人眼神对峙片刻,倪芝挑了眉,给他重重地把烟怼回嘴里,没想到被含住的是她手指。   烟骨碌碌滚床单上,黄色的滤嘴在白色床单上格外显眼,因为轻飘和床单皱褶,没滚两下不动了。   倪芝的指尖和指腹是两个极端。   陈烟桥的唇是冰凉的,还有胡茬刮人,恨不得打个激灵,可他唇腔内又是滚烫的。   但他眼眸里同样是毫无波澜的。   让人有一丝错觉,好似真是倪芝自己冒失,跌了香烟还送了手指。   倪芝冷笑,“对不住。”   她手指被牙尖轻轻磨了磨,这种冷暖交错和被撕咬感,倪芝从指尖麻到脊椎。尤其是看他端得是无波无澜,唇舌灵活诚实。   倪芝一副忘记了上次亲热被撅的模样,顺水推手,被他按着腰窝跨坐在床上,虚靠在他腿上。   “松开。”   陈烟桥斜睨她,端坐地老神在在,吮吻她指尖却不停。   倪芝吐气如兰,翘起身子,把唇凑到他唇边,“换一换。”   她闭着眼,凭视网膜上残留的记忆,去摸索他大腿旁边的烟。   两人唇瓣松开,她就往他嘴里塞。   “还你。”   烟又一次滚落床上。   “本来就不想抽,”陈烟桥的手是冻惨了,现在还是像冰块,捏在她手腕上,还比往日粗糙,似乎皮肤有皴裂的细口。   他解释,“取暖。”   陈烟桥把倪芝按怀里,贴着她比他温暖许多的肌肤,语气里就带有欲色了。   “你给我暖暖?”   倪芝还是忍不住呛他,“上次不想,这回就想了?”   陈烟桥虽然腿又僵又麻,手是好端端的,把她反推过去。   “我这不是后悔了吗?”   那支烟终于滚落地上了。   无声无息。   像舞台上的帷幕,顺着光滑的地面滚到柜子底下,沾了无数的尘埃。   哪止他一个人冷,冰雪大世界里的温度,把两个人都冻透了。雪地里互相取暖的人,大抵都是如此,对方越冷越想靠近,因为肌肤下的血液是滚烫的,越拥抱越温暖。   陈烟桥的腿还是没缓过来,膝盖上淤青了一片,微微在抖。   他腿型饱满有力,就像倪芝之前好奇的那样,看不出来他受伤的后遗症这般重,受了寒冷刺骨地疼。   倪芝伸手捂在他膝盖上。   她手心也冷,没比他温暖许多。   陈烟桥让她站起来。   头一次这么近距离打量她的纹身。   他亲手画的纹身样式。   一边儿的花瓣盛开似邀请,一边儿的花瓣凋零枯萎。   还有细小的尖刺,细看原来是她起的鸡皮疙瘩。   陈烟桥用胡茬刮了刮她纹身。   倪芝忍不住颤栗,听见陈烟桥低低地笑她。她伸手拨弄他掺白的发顶,他头发蓬松却不算柔软,在手里发涩,他的偏分被她反拨到另一边,露出平常不常见的另一边发际线。   她说,“烟叔,我也冷。”   “嗯。”   陈烟桥终于不再用胡茬刮蹭她,吻上去。   一边含糊不清地给她个解释。   “这是月季。”   他没忘记还欠她一个解释,为什么和哀悼余婉湄的画如出一辙。   小城市出身的父母,又是做生意的,难免迷信。   从给他取名靠抓阄抓到画笔就知道,他长大后也延续了这一点,虽然接受了西方美术的教育,看着放荡不羁,实际上骨子里是传统的。   他怕水火不容,就叫因桥。   月季是请人算过的,他的幸运花。   所以爷爷老家的阳台上,种了许多月季。   和余婉湄相关的记忆,倒真有,他给余婉湄一盆儿,让她家里没人时候,就放到窗台上,有人就拿下去。   他第一次画成这个样式,确实是为余宛湄。那时候,他的手已经勉强能忍着疼痛画些东西,刻刀却是没法碰了。情人节那天,他刚给余婉湄立了衣冠冢,山下是人间爱河,山上是呼啸而过寂寥的风,他想坐在她碑前,想画些什么哀悼她。   余婉湄的遗体,都不是他去领的,是她父母和余婉央去的。陈烟桥没看见过,私心希望她走得美些,如倒塌的神庙前睡着的仙女,便勾勒出来。   本来想在碑前烧了,后来想想,带下山寄回去。   下山时候,右腿格外吃痛,被山风一刮透骨地刺痛,好似躯壳也是空荡荡那般,半人半鬼,行尸走肉。   他忍不住剧痛,原地坐在台阶上休息。   余婉湄走了,他留了一身伤痛,半身凋零。   这人间还有什么幸与不幸,皆是苦难。   最后在她手心添了朵的月季,那是他自己。当时种种,如果可以,他愿意死在余婉湄手心,陪她一起去了。   没想到意外地平衡。   绘画中讲究平衡,安静沉睡的仙女,环绕而飞的蝴蝶,每一个元素都影响观众对画作的解读,对画作感情的理解。   画作的倾颓和安详,掌心的月季绽放又凋零。   但那首诗和名字,全是谢别巷给他包装的。   那天在中央大街,碰见倪芝,她游魂一样坐下来,在他的画摊儿前询价,完全没听清他说的是不要钱。   同样是地震,同样是创伤,来往的人都画头像素描,想起她腿上的烫伤,陈烟桥下意识就起笔落了这朵月季。   **   倪芝指尖堵了他的唇,“烟叔,我不听。”   她有她的骄傲,恳求这件事也有时效性,恳求过一晚的解释,得不到,她也不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得他的垂悯。   陈烟桥没继续说,粗糙的指腹摩挲了一下那朵纹身月季。   他心里叹息,这倒是命运,他的十年,起点是它终点也是它。   只不过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了。   陈烟桥没想到的是,倪芝也会戛然而止。   倪芝眼角上挑,眼底水光仍未退去,脸颊红晕犹在。   拍了拍他脸颊,趁他没反应过来,姿势旖旎地退下床。   “烟叔,你这腿好点儿了,我就回学校了。”   陈烟桥脸冷下来,“什么意思?”   倪芝把卷发从锁骨窝里被汗黏着的拨到身后,晃了晃。   “没什么,让你体会体会,我那天的感受。”   她低头捡外套。   语露讽刺,“还是说,你要告诉我,之前是出于中年男人的难言之隐?”   她捡完衣服,想过陈烟桥的表情,会愤怒,会毫不在意。   抬头一看,愣了愣。   陈烟桥勾着唇角,难得笑得张扬。   “丫头。”   倪芝风轻云淡应一声。   陈烟桥舔了舔嘴角,像征服一匹烈马的兴致,“你还真对我年轻时候胃口,够劲儿。”   倪芝摇头,“激将?没什么用。”   “是没用。”   陈烟桥认同,倪芝已经走到门口,抱着外套准备开门走了。他的左腿仍然活动不开,刚才倪芝帮他搬床上的,现在空有一张嘴,却动弹不得。   陈烟桥开口,“回来。”   倪芝说,“你好好休息。”   她回头一看惊住了,陈烟桥双手撑在床侧,双腿半悬空屈着冲着地面,身体保持了一种非常不平衡的姿态。   “丫头,我跟你说过,我这个膝盖骨裂过,装了铁箍。床边到地面50公分,一百来斤的重量,如果我松手全用左膝用力,足够再碎一回了吧。”   倪芝惊疑不定。   陈烟桥没给她思考的时间,唇角勾起个弧度,毫不犹豫地就往地面上跪。   倪芝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连滚带爬,把外套仍地上,她也扑地上,才搂住陈烟桥。   “你有病啊?”   倪芝又气又惊,湿漉漉的头发又甩到脸侧。   地上不干净,两个人身上都是灰,侧坐在狭窄的床边过道。   陈烟桥已经扯开她毛衣领子,毫不犹豫地一口咬在她锁骨上。   “有用吗?”   “变态。”   “嗯,多骂两声。”陈烟桥眼底有些讽刺,“反正你心里我不是什么好人,越骂我越刺激,中年男人的难言之隐可能就好了。”   两人别扭着又互相迷恋着躯体。   这么闹一回,倪芝的气儿消了一半。   陈烟桥还是把她反剪,吻她后颈,他沉默一会儿,“丫头,对不起。”   倪芝人都被扯回来了,说清心寡欲真是假的。   她眼神迷离,“别说了,你目的不是达到了吗?不就是仗着我更爱你吗?”   陈烟桥埋头在她一头卷发里,呼吸喷洒地闷笑,“赔上我的膝盖还不爱你么?   “为了这个值得吗?”   陈烟桥叹气,“是你值得。”   “之前是我不好,你要理解成中年男人的难言之隐,也行,确实难言。”   两人都没再撕破那层伤疤。   他为什么之前不愿意碰倪芝。   或许是理智尚存,或许是,他帮何旭来的孩子就知道,他在意那个死去的孩子。   可这个节骨眼儿上,谁愿意再提呢。   倪芝的喘息越发急促,“你的腿能行吗?”   陈烟桥揉她头发,“那你配合一下。”   他说完把手腕抬起来,他的那串儿佛珠还在上面缠着。   “帮我摘下来。”   倪芝转头同他对视一眼,一边儿看着他,一边儿用牙齿把佛珠慢条斯理地勾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想起来==   50个红包哈!   这个进度还行吗,终于,捂脸。 第62章 第 62 章   整条中央大街, 都保留着俄式风情的旧建筑。   快捷酒店不过是个临街的洋式二层,掩藏在风尘仆仆的外表下, 隔音糟糕。   两人欢愉时没管楼下的动静。   等消停了, 才发觉热闹得有些过分。   到一月份,是哈尔滨最旺的旅游季, 常有音乐学院的学生,在阁楼的阳台上拉小提琴唱俄罗斯民谣,或者穿着奇装异服, 在街上巡演。   他们谁都没去管,楼下的魑魅魍魉、光怪陆离。   他们都疼,倪芝许久没有过,陈烟桥是腿上本来就淤青了,关节又受寒刺痛, 跪在柔软的床上都觉得似跪在一片钉子上。   陈烟桥最后翻身躺下来, 才松了一直紧绷的咬肌, 额头上汗珠密布,随手去够床头柜上的烟。   却听哗啦一声佛珠手串滚落。   倪芝看他拿了烟盒,不过是下意识的动作, 陈烟桥很快反应过来不合适,又放回去。   男人们都知道事后一支烟, 活似赛神仙。   像陈烟桥烟瘾这么大的人, 能倒回来安安分分搂着她濡湿的肩,不碰烟盒,算是尊重她了。   倪芝对这事儿没什么所谓, 她跨过他,替他把烟盒拿起来,扔他胸口。烟盒已经扁了,轻飘飘似鸿毛。   倪芝顺势下床趴地上捡佛珠。   看见柜子下滚落的烟,想起来刚才给他递烟却被咬了指尖,倪芝顺便捡起来。   倪芝转头看他,陈烟桥才收回目光,他的烟盒躺在原位丝毫未动。   倪芝主动请缨,“烟叔,我帮你点。”   她把烟盒儿里唯一一支捏出来,咬唇边,抖了抖里面空的,把地上捡的那支塞回去。   陈烟桥瞥她,“留着它做什么?”   “纪念?”倪芝咬着烟,手拢着打火机,一边含糊不清,“纪念一支烟引发的惨案?”   陈烟桥斜眼睨她,看她自己先缓缓吸了一口,他皱着眉,语气严厉。   “给我。”   倪芝撇嘴往旁边躲。   陈烟桥坐直了些,勾着她肩去夺,半明半暗间瞧她。   竟觉得倪芝此刻艳丽非常,被子只搭了一角在平坦的小腹,肩头淌着汗珠,贴着脸的卷发湿透了,勾勒出复古而柔和的脸部轮廓,头发和昏黄的灯光打出来颗粒感的滤镜,露出尖翘的下巴和明艳的唇。   像上世纪沉迷在床上吞吐鸦片的歌女,烟雾缭绕风情万种,她也是鸦片似的,不知究竟是谁抽了抽。   陈烟桥忽然就松了手,直白地看她。   倪芝觉得没劲,把烟塞回给他。   陈烟桥清嗓子,“出去逛逛?”   倪芝不愿意动了,这么冷的天,还嫌刚才冻得不够彻底。   “不去。”   陈烟桥捞她去洗澡,“去吧,陪我出去拿个东西。   “拿什么?”   “等会你就知道了。”   倪芝随他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到了相对清冷的辅街,有家同样清冷的画廊,兼卖艺术品。   只有零星几个游客在里面写明信片。   原来他要拿的是康颂纸和笔。   倪芝上次陪他来过,这是他们那几个街头画家寄放画板工具的地方。   那次他们在兰姐的韩料店里吃饭,陈烟桥亲口承认,她不是什么所谓的侄女,是他的女人。后面他不画了,下午放了东西就陪她闲逛。   这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情。   细细回忆起来,他们在一起,没过几天甜日子,就陷入了没完没了的磕绊,爆发了的没爆发的,冷战的。   陈烟桥显然也想起来,牵着她往外走。   哄闹的街上,他声音依然清晰,“丫头,真的是明天回去吗?”   “嗯。”   “怎么想的?”陈烟桥问她,“一个月没见,招呼不打,又要回家?”   他说得有些隐忍的,“是不想跟我过了?”   倪芝沉默一会儿。   她之前确实有些发憷,在思考两个人的关系。   过了今晚,她深深切切体会到,陈烟桥于她是独一无二的,这种大汗淋漓,两人越痛越证明爱意,积怨已久的爆发,还有灵魂的快感,只有在他身上能找到。   倪芝轻轻用指甲划了划他掌心,像猫爪子挠。   “我这次回家时间短,就两周多,过完年就回来实习写论文。”   她说完这句话,周围的背景音又换了。流淌的小提琴声,从前面的二楼露台传出来,打了柔和的蓝色灯光,这么冷的天,穿着嫣红的高开叉长裙的年轻金发外国女子在拉小提琴,西装蓝色领结的男人在拿话筒。   两个人气氛也柔和起来。   陈烟桥嗯一声,他各自,“这回想搬我那儿住吗?”   两人顺着走到前面,终于听清楚。   原来是贝加尔湖畔。   “月光把爱恋,   洒满了湖面。   两个人的篝火,   照亮整个夜晚。“   旁边的俄罗斯纪念品店里,人来人往,门开门关,暖气熏人。   倒真让人生出如沐春风的错觉。   倪芝原本盼了许久的时间,今天听他说,倒是平静许多。   有些水到渠成的滋味。   她应下来。   陈烟桥低头示意她画板,“不问问我,拿这个做什么?”   倪芝同他对视片刻。   她看见他眼底,湖畔里燃烧的火焰。   烧到她眼底。   陈烟桥是看她夹着烟的那一刻,升起来的想法。   他们审美高,往往难得见到这般忍着腿疼都要拿画本一画的景色,能生出这样想法,陈烟桥自觉已经沦陷得极深了。   倪芝挑眉,“烟叔,这又是惯用伎俩?”   陈烟桥勾唇,“你说呢?”   倪芝挑衅,“烟叔,做点没做过的嘛?”   陈烟桥轻轻拍她脑袋,“我手机破,先让我画一个,我哪儿能各个这样?”   两人笑闹着钻进商场买烟。   露台上的男人仍如泣如诉地唱着。   “多少年以后,   如云般游走。   这一生一世,   这时间太少。   不够证明融化冰雪的深情。”   多少年以后倪芝才懂得,歌声被他们抛在背后,命运却没有。   **   倪芝回去没扭捏,由着他摆弄夹着烟的姿势。   她原本还觉得是个苦差,陈烟桥盯着她,光让她摆动作,不让她碰到烟,也不知道他要画多久。   事实证明,根本没等他勾勒几笔。   陈烟桥又抬头看了她几秒,铅笔就滚落地上了,没顺着之前香烟滚落的轨迹,骨碌碌不知所踪。   等两人结束,倪芝看了看床单上被烟头烫出来的洞。   陈烟桥让她起来,把床单扯下来,“别看了,赔吧。”   他下楼找前台换床单,正好一起借了个充电器。   倪芝最近其实挺累乏的,实习之后没有休息,跟着录了几天视频。   换了新床单,不像之前那个又湿又皱。   干燥而温暖,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等她睡醒,看陈烟桥在摆弄手机。   “醒了?”   “嗯。”   倪芝探着脖子,好奇他看什么。   陈烟桥搂她起来,嘴里逗她,“看我没趁你睡着时候偷画,挺失望的?”   “不稀罕。”   陈烟桥正色,“想跟巷子视频吗?”   “谢别巷,之前是我的错,我想等回家再带你认识他。没想到你提前碰上了。”   倪芝想起来上回的事情,多少有些尴尬。   “你先跟他说?”   刚十点多,没想到陈烟桥拨过去,谢别巷那边儿也是躺床上的景致。   还有个慵懒的女声。   “谁啊?”   “老陈呗还能是谁,”谢别巷以为就陈烟桥一个人在视频里,跟那个女人的语气极其熟稔,“我就聊一会儿。”   倪芝听了就火,这绝不是冯淼的声音。   她从陈烟桥手里拿了手机,直接跟谢别巷对话,语气森然,“谢老板,您这是几个意思?阿淼呢?”   谢别巷骂了声靠,把摄像头捂上了,屏幕里一片黑。   “老陈,你也不提前跟我讲一声。”   陈烟桥在旁边开口,语气有些无奈,“我前几天跟你讲了。”   陈烟桥按着倪芝,“丫头,你把手机给我,等会我跟你解释。”   倪芝怒视他,两人对视几个呼吸间,她把手机扔回给他,“狼狈为奸。”   谢别巷把手松开。   他真有些狼狈,看了眼宋棠杳,他俩约好各玩各的,但是都给彼此留了面子,哪像今天这般猝不及防。陈烟桥和宋棠杳也是认识的,虽然投资是后来搭上线的,但他们在大学时候在画展上一起认识的宋棠杳。   之前处理陈烟桥的作品,那段时间宋棠杳全力在店里帮谢别巷,视频过几次。   那边宋棠杳落落大方,她穿的睡衣并不暴露,和和气气地跟陈烟桥打招呼。   “烟桥,好久不见。”   陈烟桥抿唇,露出一点儿笑意。   “棠杳,今天不好意思了。”   “没事,你的小女朋友?”   “嗯。”陈烟桥有些头疼地看了眼倪芝,没想到她主动凑过来。   陈烟桥的态度让她平复些,倪芝语笑嫣然地跟宋棠杳打了个招呼,“你好。”   谢别巷把手机拿回去,“我去书房跟老陈聊一会儿,你先睡吧。”   已经看不见宋棠杳了,她轻轻应一声,“没关系,你们聊,不用管我。”   遇上这样的事情,几人都没有长聊的性质。   说了些客套话,约了让他们早些回去见面,便道晚安了。   原来谢别巷这段时间,回岳父家里住了。   其实宋棠杳平常也不住家里,到这个时间前后,孩子放寒假,年关将至,谢别巷陪岳父见生意人,给家里置办年货,两人就一起回宅子装一段时间恩爱夫妻。   倪芝听了,也便不知说什么好。   并不是谢别巷再寻新欢,他的家事,连冯淼自己都拎不清楚。   虽然不是他的错,但这么一来,不知冯淼是什么反应,怪不得许久没听她说,想来以她的性格,可能是放弃了。   倪芝挂电话前,同谢别巷说了句歉意的话。   谢别巷犹豫片刻。   “倪芝妹妹,帮我劝劝淼淼。”   倪芝无奈,“劝她什么?”   劝她继续当小三,看他家庭幸福美满。   她叹气,“谢老板,我帮不了你。”   谢别巷揉眉心,“你陪陪她吧,她已经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迟到的冬至快乐呀。   晚点补作话哈 第63章 春笋(修)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一下,不是很影响。   但是加了不少细节内容,辛苦仙女们重新读一下   “车窗外恋人相拥, 还在难舍难离。   汽笛声突然响起,那姑娘满眼焦急。”   下一秒耳机线被挤进来的人拎的硕大行李袋, 扯掉了。   倪芝抬头看了眼, 把耳机摘下来,往里面挪了挪。   与春运时期, 大包小裹风尘仆仆的人们,倪芝显得有些泾渭分明。她回家时间短,一身轻装, 今早打车回宿舍拿了就走,上车也快。   大家都是疲倦焦虑和回家的欣喜迫切交集,似乎周围的喜气洋洋建立起一道无形的墙壁,把倪芝隔绝在外,只有她难掩淡淡的离愁别绪。   坐了一夜火车。   醒来觉得温度已经不是一个量级了, 尤其是昨晚在冰雪大世界刺骨的寒冷她还记忆犹新, 便脱了件毛衣。   以前年关将至坐火车回去, 因为放假休息,总是欢喜居多。而且跟沈柯谈恋爱那几年,他们家在一个地方, 有时候先后回家,回去照样能约会的。   今年是真体味到急景凋年的滋味, 不知不觉, 已经是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假期了。陈烟桥在车站送别她,她知道他这十年没回过家,还问他今年要不要回去过年。陈烟桥犹豫一下, 只催她进站,让她别替他发愁了。   那他多半是一个人守着老灶火锅过年了。   倪芝坐在父亲车上,还在想这件事儿。   等转个弯快到家了,倪父开口,“你妈还是不满意你留在哈尔滨工作,说咱们家附近多的是好工作机会。”   倪父顿了顿,“不过爸爸支持你,你选择肯定有道理。我跟你妈也不老,晚几年回家没关系。只不过大过年的,尽量别跟你妈吵。”   倪芝应下。   回家发现吵不吵架,根本不由着她。   开学一个星期就要中期答辩,倪芝自开题报告以后就没什么新进展,一个月见一次导师何沚,他们几个都被批得不行。那是何沚对他们找工作和实习睁只眼闭只眼,如果中期答辩不通过,何沚不会手下留情的。   他们都决定初七过了便回学校写论文。   倪芝还要边实习,也就最近一段时间,能完整写论文。   那天她对着电脑写了许久,在整理访谈录,看了看受访人所属街道片区。   给陈烟桥打了个电话。   “烟叔。”   那边有点嘈杂,似乎有沸腾声。   “等会儿。”   陈烟桥把煤气关小,用墙上破了洞的毛巾擦擦手,他顺道把刚刚炒菜时候通风的窗户关了,最近楼上成日有打麻将的声音。估计是年关将至,宋雅莉都几个月了肚子挺稳的,何旭来闲不住,带着俩老头老太太也打起来。他那天上楼去看过,感觉倒是没什么大问题。   已经接近十点了,倪芝皱眉,“这么晚吃饭?”   “嗯,”陈烟桥习以为常,“最近快过年,今天店里人格外多。”   他都等关了门再回来吃。   “你腿好点吗?”   陈烟桥送她去车站,仍然是一瘸一拐的。   西大直街附近都是老城区,他连着去了几天老年人专去的按摩馆,热烤又贴了膏药。其实他知道是老毛病,捱多几天便过去了,却架不住倪芝每天催他。   陈烟桥说,“没事了。”   虽然他知道,明天倪芝又会问他一遍。   倪芝看了眼她整理的受访资料。   “我那个论文,要写受访人信息,问你几个问题。”   她不说,陈烟桥都几乎要忘了,他是她的访谈对象。   “还写我吗?”   “嗯,有纪念意义。”   “问吧。”   “家庭住址?”   “铁路小区…”   “不是,我问你老家地址。”   陈烟桥皱眉,“非得写吗?”   “匿名。”倪芝安抚他,“你说,我就是统计一下。”   “行。”   陈烟桥说完,愣了一会儿,他十年没报过这个地址,说出来都觉得口齿生涩,记忆却一点儿没有模糊。往年这个时间,父母都快回去了,他爷爷喜欢老家的过年氛围,不肯去成都。   “出生日期。”   陈烟桥这回警觉些,“丫头,你到底要问什么?”   倪芝刚才还装模作样敲键盘,现在停下来。   “嗯?”   “没看过我身份证?”   当然看过,他生日快到了,倪芝才想问他,到底是过的阴历阳历。   陈烟桥轻笑,“想给你男人过生日?”   倪芝不说话。   他逗她,“打算送我什么礼物?”   “你想要什么?”   陈烟桥语气玩味,“那天没画完的画?给我拍张照。”   倪芝顿了顿,“你都不说是哪天我怎么送?”   “丫头,不用管我了。大年初三,我过农历,你在家好好过年吧。”   “初三?”倪芝看了眼日历,“我早点回来?初五呢?”   “不用,这么多年我都自己过的。”   “你都怎么过?”   “没时间过,”陈烟桥叹气,“过年生意好,回来下碗面。跟你过生日时候一样的。”   “烟叔,”倪芝许久才说下半句,“今年过年老灶还开吗?”   她旧事重提,还提得委婉,她是希望他能回家过年。   倪芝私心里是觉得,如今俩人的关系,他心结应该放下不少。   陈烟桥扯了扯毛衣领子,把窗户开了条缝,听楼上麻将哗啦欢声笑语。   四川人爱麻将是爱到骨子里。   十年没回过家,对过年的印象,还是打麻将,他不屑于陪女人们打。第一年瞒着大家时候,余婉湄安安静静就喜欢在一旁看书,他父母都说他奇怪了,喜欢出门兜风的人老老实实坐着打麻将。   陈烟桥问她,“你希望呢?”   倪芝是没敢想,让他来她家这边。   还未说话,倪芝听见倪母敲门,“快出来帮忙。”   门外不止是倪母,她大姨,她表姐,还有个抱着盆儿君子兰的男人。   大家手里都满登登的购物袋。   倪芝穿的睡衣,因为家里暖气如春,黑色缎面睡衣极轻薄宽松,显得她人在衣中荡,纤腰盈盈,头发松垮垮盘起来,天鹅颈修长。素颜状态的皮肤都极好,黑色睡衣衬得脸庞更白皙,气质勾人。   杨梅这个男朋友,第一回 见,眼珠子就没从倪芝身上挪下来。   倪芝对上号,她已经听倪母念叨好些次,她表姐杨梅,找了个极有钱的对象。   又懂事儿又会来事儿,似乎不用工作,最近天天接倪芝大姨和倪母一起逛街买东西,有时候还四个人打一台麻将。   倪母数落她,不抓紧机会找好男朋友,她表姐就比她大半岁,学校不如她工作不如她,找了个好对象,可能今年内就结婚,房子车都不用愁。只有她一个人,都24了,还自己留哈尔滨,不是被外地人拐跑了,就是等过几年回家已经老了。   自从见了这一回,表姐杨梅的对象就开始鼓动,说要给倪芝介绍金龟婿,是他的朋友,自己开了公司。   倪母很动心,倪芝大姨或许是出于炫耀,成日怂恿,又说些酸话。   饶是倪芝闷头在家,还是同她们一起去了趟汗蒸洗浴。   终于爆发了一通争执。   倪芝大姨对她的纹身冷嘲热讽,“哎哟还是我们小芝有勇气,连纹身都敢弄,像那个电视剧里的明星,可讨男人喜欢了。”   倪芝语气平静,“大姨,您可能是忘了,我那是遮烫伤疤痕。”   “一个烫伤疤能有多严重,都看不出来,这朵花倒是好看的嘞。大姨倒是真忘了,我们小芝从小就是男孩子围着转的,是不是有对象瞒着我们呐?你杨梅姐姐给你介绍的,怎么都不见。”   “没有。”   倪芝不愿意这么早扯陈烟桥进来,不论外部条件,他这样的经历,没有家长愿意接受。她认定了陈烟桥,是不会被父母意见左右的。   “大姨还不能懂你们这些小姑娘吗?小芝以前就是不肯告诉我们。也就我们家杨梅笨,都不知道怎么跟男孩子相处,好在现在找到对象了,不然我这个操心呐。还是小芝省心。”   这话说的,倪母脸色都变了。   倪芝这个长相和性格,属于讨男人喜欢,不讨老人喜欢的。在她家里老人辈里,倪芝是最疏远的一个,不像杨梅,看着憨态可爱。她同倪芝大姨斗一辈子,生个女儿又同杨梅争。倪芝上高中时候,跟冯淼混得逃课抽烟,又跟沈柯早恋,倪芝大姨可没少当笑话嘲讽倪母,家里老人更是偏心。   倪芝大姨明显是拿以前她早恋说事儿。   倪芝转头,旁边是一直没说话的杨梅。   她说得轻描淡写,“我想提醒你,你对象看你眼神,没那么投入。”   倪芝大姨抢着接腔,“啧啧,梅梅听着,小芝比咱们这些活了半辈子的都懂男人。”   “我看呐,小芝是看不上她杨梅姐姐给她介绍的。”   倪芝冷笑,“大姨,你明知道,还给我介绍什么?”   倪母虽然气,但容不得她这态度,火就起来了,“怎么跟你大姨说话的呢?”   几人都在水里泡着,倪母象征性去掐倪芝的胳膊。   她的水花扬起来,倪芝已经起身了。   “不好意思,我泡久了胸闷,先出去了。”   她自己往自己胳膊上狠掐一道,留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儿,“妈,满意了吗?”   往外走的时候,就想起来陈烟桥威胁她,直接用半残废的膝盖往地上跪。   跟陈烟桥时间越长,越觉得跟他很像,俩人都像冬日结冰的松花江,看着平静,实际上只有几十厘米厚,底下全是湍急的冰冷的水流。   倪芝出去以后,给她爸发了个信息,想了想就去冯淼家里了。   冯淼父母早离婚了,她跟她妈住,她妈又时常不回来。   去冯淼家里,倪芝还没到进去,就被门口的外卖垃圾拦住。   冯淼顶着个蓝色的假发出来给她开门,妆感浓厚,眼睛熬得全是血丝,快成熊猫眼了。   倪芝问她,“你怎么成这样了?”   冯淼没工夫给她解释,又回了房间,把倪芝摁床上,禁止她过去,她自己回到电脑桌前,连麦打游戏。   等打完一局,她把耳机和假发摘下来。   嘴里嚼的泡泡糖吐了。   “我这不是失恋了吗?被中年男人恶心到了,现在都跟高中生玩游戏,不容易别骗,只有我骗他们。”   倪芝:“……”   冯淼问她,“你咋了,来我这儿避难?”   倪芝头疼,不知道家里的破事儿怎么跟她说,说起来鸡毛蒜皮,又不好提陈烟桥和谢别巷,怕刺激冯淼。   她还是把问题推冯淼身上,“高中生?你也下得去手?不怕耽误人学习?”   “嗯,高三小哥哥,”冯淼得意,“怕啥,正好他说他要考美术生,我说我指点他。”   “你不是装嫩吗?怎么指点。”   “那我也不是非得装18岁啊,可以装19岁的大一小姐姐啊。”   冯淼那头又匹配上了,她戴上耳机前叮嘱倪芝,“你别出镜啊,你看着就不像19,像29妩媚少妇。你困了就先睡。”   倪芝从汗蒸房出来,本身就困倦,近日写论文也头疼。   冯淼那边喊打喊杀的,她照样睡过去了。   等第二天醒来,冯淼给倪芝也找了一顶紫色假发,找了套制服,拉她回高中,体验一下翻墙抽烟躲老师的青春。   倪芝几乎没犹豫几秒,便答应了。   或许真是因为,两个人都找了个年龄大许多的男人,陈烟桥给她的情感悸动足够,但始终是压抑和沉闷的,两个人都需要放松。   她们许久没回过学校,里面已经变了模样。   以前轻轻松松就能翻过的墙,现在加了道铁丝网,俩人掂量一下,还是冒着危险翻进去。冯淼是上衣被刮破了个口子,倪芝狼狈些,袜子被刮勾丝了,露出白皙的小腿一线天的风景。   俩人没想到的是,在放假时候的学校里,还能听见礼堂掌声如雷。   更没想到会碰见沈柯。   高考压力一年比一年大,尤其是高考改革,专业和形式都在变,专门把高三的家长请来,开了个高考志愿提前动员咨询大会。   沈柯作为优秀校友,自媒体公司创业成功人事,代表一种专业方向,被请来开会。   倪芝和冯淼听见礼堂有人,还专门去礼堂旁边的男厕抽烟,专门找以前躲闪老师的刺激感觉。   俩人在门口看了一圈没人,进去以后就愣了,原来最里面的角落,窗边还站了个男人。他背着光,俩人看不清。   冯淼拉着倪芝,“不好意思,走错了。”   沈柯是讲完自己那部分出来抽烟的。   本来看着倪芝和冯淼,顶着假发的造型,不过是有些脸熟还没认出来,这一听声音就听出来了。   “小芝,冯淼”   倪芝把假发扯下来,“沈柯?你怎么在这儿?”   沈柯指了指外面,“经验分享,被请来,正好也给我公司打打广告,倒是你们怎么回事?”   倪芝苦笑,“回忆青春?”   “这个选题不错,”沈柯笑了,“陪你俩回忆回忆?”   冯淼翻白眼,“你俩非要在厕所讲话吗?哎这个破讲座我能进去听吗,体验一下?”   沈柯点头,“可以。”   “那行,我去转转,你俩聊吧。”   俩人在哈尔滨,前不久刚见过,分开都不到两周,倒也没有多尴尬。   到这个年龄了,又逢春节回家,怎么聊都避不开结婚的话题。   沈柯问她,“那位陈老板,没陪你回来?”   倪芝想起来那天问他,陈烟桥没回答。   “没有,他过年生意好。”   “生意没你重要?”   “不是,”倪芝犹豫一下啊,“我跟你说过,他不方便回家。”   “那不是正好,跟你见家长?照我说,他年龄大,应该比你急才对,不然就是不想考虑结婚。”   沈柯平时最擅长察言观色,今天不知道怎么说出这样急躁的话。   倪芝皱眉,“谢了,我的选择,不需要你操心。”   两人陷入沉默片刻,沈柯揉揉眉心道歉,“对不起小芝,我也被我妈催得挺焦虑。前几年带一个回家,说不愿意跟我回这儿,我妈又撺掇我跟你复合。我承认我在挑唆。”   他承认得光明磊落,倪芝也认真起来,“我不是自取其辱,但你应该清楚,你对我没有以前的感情。别让我对你留个坏印象。”   沈柯苦笑,“这几年觉得,感情不是最重要的。”   说了这些话,没法心平气和。   倪芝回家,就戴上耳机整理访谈音频,形成文字,之前只整理了一部分精华,现在把脚注和页码都对应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白天刚碰见沈柯,晚上倪母就盘问。   她拿了盘儿苹果,为昨天解释两句。   “我听说,沈柯去哈尔滨找你了?”   “不是,”倪芝说,“他出差,顺便见了。”   倪母板起脸,“你给我说实话,现在到底有没有对象。”   倪芝摇头。   倪母松了口气,“我知道你这脾气,想找个条件特别好的呢,你也难,人家不带惯着你的,又倔又硬。找个条件一般的,我也不甘心、“   “你别觉得我势利,我之前也是觉得他自己创业,太能折腾,你俩分手闹脾气,我没拦着。后面看这孩子一点一点做的有起色了,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干嘛便宜了别人。”   “我们现在已经没感情了。”   “姑娘,”倪母拍了桌子,“你青春期呢?你说啊什么是感情?”   不知为何,所有人说的都是这句话,感情不重要。   倪芝问,“你从哪儿听说的,他去见我?”   倪母嘴硬,“你管我哪儿听说的?”   和倪母吵完一架,倪芝看了眼电脑,直接扣上。   窝在床头给陈烟桥打电话。   “烟叔。”   “嗯?”   他似乎在外面,还有猎猎的风声。   “你还没回去?”   陈烟桥把浆糊刷子搁回去,好在还没开始刷,老灶已经关门了,他站在黑乎乎的玻璃门外,手里捏着张纸。   “没,我收拾店里,晚点说?”   “嗯”倪芝听他声音,又平静下来,觉得家里的事情好像也没那么烦。   零下三十度,他接电话的功夫手就有些麻木。   重新把浆糊刷子刷了一通,把一张白纸贴门上。   告示。为庆祝春节,本店于年二十九日起暂停营业一周,不便之处敬请谅解。   他白天去小红仓买,打印了两张纸。   一张,把大伟的收款二维码换了,换成他的。   第二张,便是这个过年通知。   往年这个时候,老灶都正常营业。   因为过年忙不过来,刘婶儿的男人在外地打工,都会提前几天回来,跟他们一起干活儿,他们两口子都在店里,干活儿也安心,陈烟桥按高工资给他这么几天。   所以第二天大伟看见这两张纸,差点没哭出来。   他刚调试好店里新买的显示屏,把沈柯他们节目录的老灶火锅的视频放上去,给来往的客人看。   “老板,我做错了啥”   陈烟桥给他吃了定心丸。   等到年二十八晚上,陈烟桥送走了最后一桌客人,把店里收拾干净。他从柜台里拿了许久未用过的锁,把玻璃门从外面拴上,又晃悠悠地锁了铁闸,把福字倒着贴在铁闸门上。   拍了拍手上的灰。   他又看了眼落满灰尘的铁闸门,好像能透过铁闸,看见里面整齐的桌椅,简陋的装潢,摆放随意的饮料架子,木质破旧的柜台,狭小紧凑的厨房,通往小区的后门。   给了他十年的烟火气息的老灶火锅店,十年来头一回,在春节这样团圆的日子里,他不需要借着这里的烟火气息活着。   陈烟桥把脚边灰扑扑的袋子拎起来,拦了出租车。   “师傅,火车站。” 第64章 第 64 章   陈烟桥是去火车站现买的票。   在这个网络无比发达的时代, 只有春运时期,才能看见这种盛况, 人工售票窗前的队伍一直排到门口。   陈烟桥本来也不会, 更别提外面一字排开的自动售票机。   铁栏杆窗口透出暖黄的光,像是回家的温暖。前面好几个人结伴改签的, 排队时候就在打电话用南方方言争吵,零星听懂几个词汇,“有事, 没办法,突然的”。   后面语气软下来,又是零星地往人耳朵里蹦,“明年,对不起。”   原来是春节回不去家的。   哈尔滨不算打工城市, 其实应该是春节期间, 迁徙回来的人多。可这偌大的中国呢, 总有人天南海北地养活自己养活家庭。   前面一个人是指定想买下铺,争执一通,失望地出来。   嘴里还在抱怨, “咋就没下铺了呢?”   到陈烟桥时候,还是后面的人提醒他。   “到你了。”   “去哪儿?”   陈烟桥递了身份证, “石家庄。”   火车站里尽是人, 混杂着泡面味烟味特产味和汗味,到晚上不少人蜷座位上睡觉,在地上铺报纸睡的都满满登登。   陈烟桥拿着票和行李到抽烟室, 他颠了颠行李,买票时候的片刻犹豫,最终都是一个答案。他收拾行李时候,潜意识里就是预着零下十几度的。   春运时期一票难求,售票员还在说他运气好,正好前面有人退了票,否则他不知道要迟几天能走。   倒真是冥冥中注定。   陈烟桥叼着烟,给谢别巷打了个电话。   “老陈?怎么想起我了?”   “你把余婉央电话给我。”   谢别巷梗住,他瞥了眼旁边在用按摩仪保养脸的宋棠杳。   宋棠杳似笑非笑,“我出去?”   “咳,不用,”谢别巷压低声音,“想通了?你今年回家过年?”   余婉央清楚她姐是跟陈烟桥吵架才回家的,出了事儿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跟谢别巷都断了联系,直到后来他碰见她美术考。   谢别巷以为陈烟桥是为了回去,要先跟余婉央解了结。   “我先帮你探探口风?我建议你还是回来再跟这丫头谈。死倔。”   “不,我等她毕业了带她一起回去。”   陈烟桥一言半句解释不清楚,上次他爷爷白内障手术那回,还是余婉央给谢别巷说的情况,他才恍然意识到还有个余婉央可以照应。   是怕再有一次这样的情况,能有人帮他照看一眼。   陈烟桥想了想,“我是怕,我这个年龄,过年回去,给她太大压力。”   催婚催孩子催尘埃落定。   谢别巷说,“行,我等会儿发给你。”   “对了,”他看了眼宋棠杳,“棠杳说,卫晴跟她打听,你会不会回来烟.巷。”   陈烟桥怕误给了刘教授希望,反正自己都这般烂了,跟他们说的全是,回来也不过是开火锅店为生。   后来,卫晴有一回晚上给他打电话,他手机扔抽屉里没听见,关了店门再看见,没回。就作罢了。   是卫晴自以为了解他,以为他跟以前一样,嘴上说的漫不经心,实际上背后挺用心,交的作业作品都漂亮。她以前,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就是服陈烟桥的艺术造诣和理想。   其实他现在是真对以前的理想,没那么执着。想捡起来,还多了一层原因,想养活他的小姑娘。若捡不起来,能逗逗她,随便画点,雕刻些什么,也是乐趣。   谢别巷给他说八卦,“我就说怎么几乎没她消息,她不是出国了吗,你别说,还真玄乎。她在国外认识个混血,都结了婚那边拿了绿卡,结果那个混血老公绝症。外国人思想开放,说也不耽误她,就不治了,自己周游世界完成心愿。卫晴才回国发展的,这几年低调得很。”   陈烟桥对这些没什么兴趣。   只让谢别巷别透露。   晚些收到谢别巷发来的电话号码,还顺带跟了句话。   “请你家芝妹妹帮我找找冯淼,她不接电话微信还给我拉黑了。”   陈烟桥抽完一支烟,出了吸烟室。   身上的棉服吸了极浓的烟味。   到检票时候,他手机嗡嗡震起来。   竟然是家里的电话。   “儿子,我们今天刚回到老家。你爷爷说家里收了好几箱年货,以为是我们寄的,我们回来才看见写的陈先生,留的你的电话,你买的?”   陈烟桥一愣。   过了半天,他想起来,倪芝问过他地址。   “嗯,是我。”   “少浪费钱,留给自己多买点吃的穿的。”   陈烟桥给家里打电话打得少,话也少。   没说两句,陈母就直奔主题,“今年过年别往家里座机打了,我跟你爸带爷爷去海南过年。你爷爷前段时间,做了个小手术,白内障,我们怕你担心没跟你说。现在恢复得不错,视力也好了,说带他出去散散心。”   陈烟桥的愧疚感涌上来,语气有少许消沉之意,“我今年过年就不回来了。”   这话说的,陈母都愣了片刻。   这十年了,他们知道陈烟桥的心病,没人敢催他回来。越到年关风平浪静,以前两家人打麻将,现在隔壁也冷冷清清,只是图着陈爷爷习惯老家,不然早就去成都过年了。   今年他突然说这个话,又给家里寄东西。   陈母心头一惊,“儿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   他越这么说,陈母越不安,她捂着电话同陈父说了两句,“遇到什么事了?你跟我们说说,什么我们都能接受。”   陈父抢过电话,“要是不够钱,我给你带去的那张卡打钱。”   陈烟桥那年走的时候,揣了张卡,陈父陈母不同意他去哈尔滨为了怀念余婉湄瞎折腾,伤都没好,知道他还有点积蓄,没给他一分钱。   后来体会到他的难过,再给他打钱,他一分钱没动过,原样转回去。   他早过了而立之年的人了,不过是表露了些情感,竟然能让父母说出这样的话。   陈烟桥忍不住摸了根烟出来,咬嘴里。   没几个人到他了,检票的工作人员忙里不忘吼他,“这儿不能抽烟。”   陈烟桥点头,“不好意思,没点燃。”   电话那头已经换回陈母了。   陈烟桥开口,“我就是今年想回家了。”   陈母的语气,从惊讶疑惑,到喜悦,到喜极而泣。   “儿子,你过年就回来吗?”   “夏天吧。”   陈母失望地哦了一声,又有些惶然,“对不起儿子,不是催你,你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两人又说了几句,陈烟桥在汽笛声中挂了电话。   第二天下午时候,倪芝出房间喝水。   她刚开了门,就听见倪母在同不知道谁打电话。   细细听了一会儿,听出来竟然是沈柯母亲。   在高中时候早恋,不算小事,双方被请了家长,她俩早就认识。没想到高中那般互相仇恨,到现在反而惺惺相惜起来。   沈柯母亲心疼儿子拼事业拼得命都不要了,给他介绍许多个对象想让他回家发展。他倒是也不拒绝,处得又不用心,总说忙,只有这回问他是不是见了倪芝,有些情绪波动。倪母则是以前看不上沈柯,现在看他条件好了,想倪芝少吃点苦。   倪芝揉了揉眉心,总算弄明白那天倪母为什么突然说那番话。   等客厅安静了,她出去跟倪母又表了一次立场,跟沈柯早无可能。   倪母眯着眼睛,“我看沈柯的妈说的对,你是不是偷偷处对象了,说啊。”   倪芝还奇怪,为何沈柯不同他妈说,反倒一副两人金童玉女感情深厚的模样等着安排。又庆幸他没说,否则陈烟桥这样的背景,父母无论如何不会同意,可能他也是考虑到这一层罢。   倪芝同倪母吵得头疼,也不愿意思考这些。   等看见陈烟桥信息,她又惊又喜。   忽然就向倪母缴械投降了。   倪母吵得情绪高涨,被她弄得很是尴尬。对于她找的理由,去找冯淼玩,又是一通数落。却怎么都掩不住倪芝的笑意。   火车站外人山人海,倪芝还没挤到前面,就看见陈烟桥了。   原本还没这么快找见他。   他坐了一夜火车,脸色比平时暗些,偏分的刘海也不够蓬松了。   他正被拿着白底红色的“住宿钟点房单人房标间可热水洗澡”的人拉着,问60一晚去不去。   陈烟桥是那种,咋一眼看上去,是个沉默少言的典型中国男人。   他又不像别人,别人都一路走来摇头摆手,加一路喊着不需要不需要,生怕有人趁乱摸了钱包手机。   陈烟桥也不像东张西望的找人模样,就独身一人拎着包,像办事儿或出差的多些。问他,他就低声说个,谢谢不用。   惹得人继续凑上去推销了,揪着他衣袖了,陈烟桥总算扭头看人,眼神狠戾又透着不好糊弄。   “松手。”   倪芝挤过去,她从侧面挤过来,撞进他怀里。   她戴着口罩遮了大半张脸,陈烟桥直接把她揽住按怀里。   连倪芝都怀疑了,勉强抬起头,一双丹凤眼水灵灵的,“你就不怕认错人?”   陈烟桥重新给她按怀里,“闻见你头发的香味了。”   他这么一说,倪芝想起来,从口袋里摸了口罩出来给他戴上。   陈烟桥皱着眉头要摘下来,倪芝给他解释,“我们家这边儿雾霾特别严重,刚来的人都受不了。”   尤其是他总抽烟,有时候总低咳几声。   陈烟桥还是摘下来,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一口,胡茬故意扎了一圈。   才戴回去。   旁边管陈烟桥推销钟点房的人,看见有本地人接他,只是最后挣扎一句。   “哎老板,开房不?”   红白牌子的正要找下家,倪芝已经从他肩头探出来。   隔着口罩瓮声瓮气,“开。” 第65章 豇豆   手机随着被扔地上的衣服一起躺着, 嗡嗡地震。   30块三小时的钟点房,床吱呀吱呀响。   等一切都安静了, 倪芝倦得不行, 陈烟桥倒有精力起来洗了个澡。   因为倪芝路上说他,身上一股烟味, 凑近了隔着口罩都能闻见。   陈烟桥解释说,不是他抽了这么多,是进了吸烟室。   春运时期的绿皮火车, 是熙熙攘攘的年味儿,到身上就成了五味陈杂,莫名有种大团圆的滋味儿。   连卧铺都是没叠过的被子,陈烟桥睡了一夜,他这般糙惯了的人都觉得脏。   等他洗完澡出来, 找不到吹风筒, 胡乱拿粗糙的毛巾擦得半干。   屋子里暖气还行, 倪芝睡着了,还保持着本来背后被陈烟桥搂着的姿势,曲线暴露在空气中, 陈烟桥给她盖上被子,凑近她。   他还没用胡子扎醒她, 半湿的头发已经让她一个激灵。   倪芝看见是他, 伸出光\\裸的胳膊去揽他,闻见一股宾馆里劣质洗发水的味道。   她环着他,又快要睡着的模样。   陈烟桥逗她, “不说话了?”   刚才两人跟着举红白牌子的大婶儿走,倪芝这般一向话少的人,都忍不住有些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你怎么来了?”   “讨生日礼物。”   “呆几天?”   “跟你一起回去。”   “火锅店呢?”   本来也没几步路,倪芝一直问他到进房间。   陈烟桥连灯都没开,把她抵墙上,堵了她的唇,一边含糊不清地咬她唇瓣,“这么多话?”   倪芝把剩下的话吞肚子里,轻笑起来,勾着他脖子,甩了鞋,光脚站他鞋面上。   ……   倪芝没理他。   地上的手机又嗡嗡地震起来,陈烟桥给她捡起来。   是倪母。   自然是跟她说,晚上家庭聚餐。倪芝拒绝以后,两人语气不善地争吵几句,她挂了电话。   倪芝再无睡意。   坐起来,陈烟桥帮她披上外套。   她语气歉意,“对不起,今晚我得回家。”   陈烟桥理解,“没事,我自己转转。”   他想起来,“你怎么说的,跟我出来?”   今天都是年二十九了。   陈烟桥想起来,跟余婉湄一起过了四个春节,第一年是爷爷大病一场,要求回老家常住,跟余婉湄十几年没见重逢又惊艳。第二年两人在一起了,她脸皮薄家教严,两人瞒着家长,陈烟桥就喜欢逗她,看她害怕父母发现的模样。到年前那几天,两人偷偷出去约会,每次余婉湄被父母说,都过年了还出去什么,陈烟桥父母是不管他的,只是安慰性说一句,我们家这个还不是,整天说骑车兜风,就不知道回家。   他俩会意地笑。   倪芝不过是跟余婉湄当年一个年龄,姑娘家里都管得严。   陈烟桥体味到久违的熟悉又陌生的,青春气息和家庭氛围。   不由得有些好笑。   倪芝回答他,“跟我妈说,找冯淼。”   她正好一并问他,“对了,你这回想见她吗?不想也没关系。”   倪芝完完全全是询问口吻,她怕陈烟桥不喜这些活动,他一直对于向她室友公开,跟大伟承认有所避讳。   没想到陈烟桥答得干脆,“好。”   倪芝反倒疑胡了,“你是不是要跟谢老板通风报信。”   陈烟桥否认,“我不帮他祸害小姑娘。”   这话意有所指,倪芝听了,静静地看他,眼波流转。   陈烟桥知道她听明白了,轻笑,“不过你,就留着给我祸害了。”   他笃定地问,“愿意吗?”   倪芝低头把前扣扣上,“不愿意。”   陈烟桥难得有耐心,同她多说几句情话,帮她把夹带子里的头发撩出来,指腹有意无意地磨她,“不愿意也晚了。”   火车站旁边的小宾馆,不过是两人见面着急。   收拾了东西,倪芝挑了间离她家近的快捷酒店,放了东西去找地方吃饭。   许多路边的小店都关门了,跟老灶火锅一样,倒着贴个福字儿,再贴张告示。   平时里,因为陈烟桥也不怎么逛街,两人极少去商业综合体里吃饭,到今天这样的年关,似乎只得被逼了去。   商场里跟商场外迥然不同,到处是春节火红的装饰,挂着各色恭贺新年、春节促销的条幅。   连吃饭的地方都排了挺长的队伍。   两人找了个队伍相对较短的烤鱼店,拿了两人桌的A号。   整个河北的栗子都格外好吃,倪芝让他坐着等号,她下去买栗子和饮品。好不容易拉陈烟桥进商场,总能享受一下,同龄人的正常恋爱。   陈烟桥皱着眉,“不用了吧。”   倪芝把排号单给他,“我很快回来。”   他看她袅袅地走远,背影窈窕。似乎没见过她这件外套,是件蓝灰色的绒面羽绒服,短款掐了腰,下面穿了个黑色纱裙。   倪芝拎着纸袋回来,到烤鱼店门口,发现几人争吵起来,陈烟桥还似乎是漩涡中心。   几人说话声音大,语气又凶。   倪芝想都没想,气势汹汹地走过去挽着他,语气警告,“吵什么?”   几人看出来倪芝和陈烟桥什么关系,看她下巴挑着,凤眼瞪着,一副不像好惹的样儿,安静几秒。   又开始吵吵,“你管好你男人。”   倪芝不觉得陈烟桥能惹是生非,看他一眼,似乎没多生气,就是眉头锁得紧,隐隐有些暴躁。   放下心来。   听他们东一句西一句,搞明白怎么回事。   陈烟桥分不清AB号,A号是二人桌,B号四人桌,他不知道自己排到几号,起身问了趟服务员。   再回来以后,坐陈烟桥旁边的女人,就极热情地要教他,怎么开微信关注公众号,再扫码看排队进程。   陈烟桥是头一回这样排号,老灶店里是常年有排队的人,熟客为主,进来都自觉坐着先后有序,人多极了顶多撕张白纸写个1234。   他不愿意别人碰他手机。   那个女人便用她自己手机贴旁边,脑袋凑过去,一步步教他。   她男人,跟倪芝差不多,去旁边买了东西回来,看见自己女人跟别人一副加微信的模样,自然极其不悦。   她解释一番,是教他怎么看排队进程。   这不解释还好,解释了以后她男人就炸了,“你他吗骗谁呢,要你教,教成这样,恨不得手塞他手里吧。”   看了眼陈烟桥这种女文青最爱的脸,更生气,说得指桑骂槐,“这种人,一看就是骗你的,你麻了个痹的猪脑子是不是。这年头有人不会用这个吗,装一下你就信,我看你也是贱得很。”   陈烟桥把手机收了,坐远些,两腿重新岔开。   “抱歉,我真的不会用。”   那男人见陈烟桥坐远了,隔着那女人喷,“你咋不说,你连微信都不会用呢,让我媳妇儿教你怎么加好友怎么样?”   年前人们的火气都旺,好似压抑了一年的浊气,遇上年终奖单薄,都攒到一起发泄,尤其是听了这种事情。   前前后后的人开始添油加醋,“兄弟你这样不地道啊。”   “大过年的兴戴红不兴戴绿啊。”   倒没有多恶意,只是无形中都形成一种讥讽。   连服务员都过来,“先生,我教您吧。”   陈烟桥这回是真不想学了,“不用,谢谢。”   不是多大的事情,倪芝却烧起来火。   她没法接受陈烟桥被人嘲讽一通,只是因为他不会用微信排号。   她挽着他的手用了些力道,“烟叔,我们走吧,换一家吃。”   陈烟桥没什么所谓,“丫头,没事。”   那男人不知为何,看了倪芝更来劲,这回打量清楚了,嫉妒心更燃。   “老牛吃嫩草,姑娘我跟你说,你可长点儿心,别一口一个叔叔,回头给人骗得啥都不剩。”   倪芝都拉陈烟桥走出了两步,又退回去。   那双丹凤眼里盛满了怒意,语气是礼貌的,却搂不住腔调。   “您倒是知道,”她唇角勾出个讽刺的笑意,“我是嫩草,那您看看我男人还有什么必要加你老婆?”   那男人气势蔫儿下来,嘴硬,“这种人……”   倪芝看了眼周围的人,打断他,“还有,我男人就是不会用微信,所有的事儿,我都替他办了。”   两人牵着手出了商场,站在冷风里,把身上积攒的暖气儿都吹散了。   商场周围都是较为空旷的马路,一时间倒也不知道去哪里觅食。   陈烟桥问她,“生这么大气儿?”   倪芝这回说话,跟他极像,挤了几个字出来,表达得一清二楚。   “说我可以,说你不行。”   两人顺着街道走,一路都是等在路边的的士,问他们走不走。   漫无目的地走,走完这趟街,在转角口,两人走过去了又回头,似乎是有家餐馆。招牌是块红布粘在铁架子上,已经被刮丝刮了一半儿,但底下找招牌的射灯还是亮的。   老杨焖面馆。   杨字和焖字都掉了一半儿。   玻璃擦得模模糊糊,里面看不见有人在吃饭。   两人抱着试试的心理,推门进去,喊了声,“老板,还有的吃吗?”   “有。”   出来个穿白色围裙的男人,头发微卷,油乎乎地粘额头上,肚子把围裙顶出来。但看着就是个憨厚老实的面馆老板样。   大概是客人少,招呼起来格外热情,“坐,吃点儿什么?”   他们随便点了个招牌,加了几样配菜。   等面的功夫,倪芝在那儿剥糖炒栗子。   快过年了她做了个酒红色的指甲,给陈烟桥剥栗子,也不心疼她的指甲,翘着手指划开,从中间捏一下,从容地剥出一颗完整的栗子。   黄澄澄地躺在她手心,指腹沾了点儿栗子表面的灰。   送到陈烟桥嘴边。   大锅焖面很快端上来,热气腾腾。   老板老杨走出来,给他俩拿了俩小玻璃杯和一壶热水。   这种店是去多了,陈烟桥在旁边,她就不由自主地想,她第一次见他他是什么模样,似乎也是这样,自己一个人在店里忙乎。   但他就是同别人很不一样。   老杨又转了个身,端了个小碟子,一边啰嗦,“我这本来生意就不咋地,快过年了人更少,你俩进来就是缘分,给你俩送碟儿小菜,这豇豆我自己腌的,特好吃。”   倪芝夹一粒放嘴里。   又酸又辣。   跟她见陈烟桥时候一样,他骨子里其实是以前风流少年的影子,糙都是这十年磨出来。穿个围裙比别人好看,他的刘海看着文艺,丝毫没有小商小贩的愁苦情绪。人家写在脸上,愁生意,老杨还在絮絮叨叨,说今年留在这儿,是为了把铺子转出去,一直在联系下家,好几个人来看了又走了。   陈烟桥是不同的,他的苦都在眼底在心里,是要打破了才能看见的,不小心看他拎着锅铲都能拎出一丝落寞寂寥的滋味儿,却同情不得,你同情他,好似是他同意施舍你。   倪芝勾唇笑。   陈烟桥问,“笑什么呢?”   “没什么,”她顿了顿,“我们来的时候,我说找个不用排队的地方,没想到正好。”   “嗯。”   陈烟桥知道,她笑的不是这个。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她在他眼前,给他剥栗子,给他夹豇豆,同吃一碗面,不需要他世事洞察人情练达。   他同样说得文不对题,“商场里那样,回头床上也对我凶一回。”   倪芝以为他在开玩笑,风情地瞟他一眼。   陈烟桥正儿八经地胡说,“我凶惯了,倒真想看你凶。”   二人世界很快又被打破。   冯淼这几天都没怎么回她微信,倪芝不知道她忙什么去了,没想到这会儿给她打电话求助。   “小芝,来解救解救我。”   “怎么了?”   “我那个打游戏的网友弟弟,原来是我们高中的。这几天我都他妈的陪他在网吧打游戏,他今晚还说通宵,你快来解救我。”   冯淼那头吵吵嚷嚷,倪芝听得断断续续,云里雾里。   冯淼放弃了,她捂了单侧耳朵,提高嗓门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你过来找我吧,咱们吃个宵夜。”   她发了个网吧定位。   倪芝看了眼陈烟桥,俩人在床上才说过可以见见冯淼,这就说曹操曹操到。   “去吗?”   “嗯,”陈烟桥拿现金结账,“陪你去。”   网吧里乌烟瘴气,那小男孩儿倒长得清秀,格格不入的,白净骨感,一双手砸在键盘上操作行云流水。   冯淼歪了吧唧坐他椅子扶手上,给他瞎指挥,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哪里需要倪芝解救。   倪芝跟她打个招呼要走,被冯淼拉住了。   倪芝问她,“成年了吗?”   “刚成年。”   “行,过年他不回家?”   “他父母在国外,所以那天不是家长会吗?我才碰到他,他自己代表家长开会。”   那天倪芝跟沈柯聊几句话的功夫,冯淼猫腰钻进会场,体验体验氛围,最后几排坐得不满,有个空位,她挤了挤,低声让人给她让个通道。   就被人扯住,“三水娘娘?”   冯淼哽住。   辨认了一下,坐斜后面那个男生,长相清秀可人,跟视频里没什么两样。   “三清道长?”   她看了眼他地上放的名字牌儿。   “哟,肖清啊。”   肖清没什么怯意,给她指了指他旁边的空位,还替她搬开了过道凳子。   “你呢?”   “凭什么告诉你?”   “今晚帮你上分?”   冯淼:“……”   俩人之前就视频聊,开黑聊,知道都是河北人,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城市的。   更没想到,是一个高中,还能这样狭路相逢。   肖清自己住,因为是美术生,文化课压力小点儿,又是放假时间,俩人干脆省了那条网线,天天拖拽冯淼出来打游戏。   熬了几个通宵她受不了,又不接受肖清说的,换个地方打,明显是给他拐回家了。   冯淼说,她倒是不怕,是怕祸害人家祖国的花朵儿。   倪芝听她这话,忍不住笑了。   “亏你还有点儿良心。”   她也算是听明白了,肖清其实是对这个姐姐没什么安全感,借机想见冯淼的朋友。   果然回了网吧里面,肖清又在逗她。   “淼淼跟我开个情侣空间呗。”   “叫淼姐。”   “开了才叫。”   “现在谁玩儿QQ啊,再说我俩就是打游戏基友,开什么开,你好好学习。”   肖清环顾四周,示意她人都在网吧了,讲这些马后炮。   “不是整天嘲笑我们00后吗,我们00后就是这样,情侣空间不就开着玩儿嘛,这么认真干嘛,淼姐姐你真落伍。”   冯淼烦躁地甩了甩她那一头海藻发,“姐姐我当年开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吃奶呢。”   肖清露出得逞的笑意,“那跟我开个,有什么所谓?反正你QQ也不用。”   冯淼:“……”   倪芝倒是半晌没说话。   她想起来陈烟桥的空间,还跟余婉湄绑着呢,余婉湄的号也是他上。   这一会儿工夫,他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只留她一个人看冯淼和肖清打情骂俏。   倪芝垂眸。   余光中又瞥见陈烟桥回来了,“抽烟去了”   “不是,”陈烟桥拖开肖清旁边的位置,按了开机,“我要用一下电脑。”   事实上,陈烟桥刚才点开谢别巷给他的,余婉央电话,手指挪开又点住,反复犹豫。   总算打了个电话过去。   这么多年,他头一回打电话给余婉央。   余婉央第一遍,听他自报家门,就挂了。   第二遍,陈烟桥开门见山,说了把她姐姐的Q号密码给她。   余婉央冷笑,“姐夫,你留着吧,好让我姐陪着你。”   陈烟桥沉默一会儿,“你要是不要,我就删号了。”   过了许久,余婉央就挤了两个字,“发来。”   电话那头已经是嘟嘟声了。   陈烟桥还是沉默着开机,输身份证,点开QQ。   看倪芝一副避嫌的模样站得老远,他咳了一声,“丫头,过来。”   倪芝看见“在水之湄”的账号,微颤了一下。   显然两人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陈烟桥搂着她的腰,鼠标一边操作。   他语气低沉,又有些隐忍的歉意,“丫头,有件事我之前没跟你说,她的号,之前没人打理我就一直留着,现在我把密码改成最基础的,给她妹妹保留。”   倪芝没说话,背梗直着僵硬着。   陈烟桥继续说,自嘲一笑,“我就是习惯,以前有时候看看空间,心里找个地方呆一呆,好像还有点痕迹似的。其实我早该删了,从跟你在一起,就该删了。”   倪芝看他要删这几年里发的缅怀动态,按住他手腕,总算开口了。   “其实,”她嘴里发涩,“别删了,这些我看见过。”   陈烟桥心头一颤,除了揽她进怀里,摸一摸她的头发,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安慰她。说实话,他歉意都是淡淡的,因为倪芝纵容他理解他,笃定她能原谅他。   但倪芝说了这句话,他便格外心疼。   原来在他浑浑噩噩的时候,倪芝已经包容了他这么多。   陈烟桥没说话,把情侣空间解除了。   退出账号,给余婉央发过去密码。   倪芝手机一震,是他发来的开通邀请。   她摇头,“算了吧,现在也没人玩了。”   有什么能取代余婉湄跟他开了那么多年呢,在以前还流行的时候,他没什么耐心,都是余婉湄经营的。在她去世后,还保留了十年。   她取代不了的,不如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emmm字数有点多,又晚了。   发现我似乎已经写习惯了这种,细水长流型。想加快进度都难,哭了,那就多点人间烟火气儿吧,暂且安慰自己。   50个红包哈~ 第66章 爆竹   二十九, 去打酒;三十儿,贴门神捏鼻儿。   除夕这天晚上, 倪芝家里照例是跟倪父那边吃饭, 倪父那边,奶奶走得早, 就爷爷一个人。   倪父家里人,都属于很沉默的性子。二叔结婚晚,孩子还在小学, 一家人跟着爷爷一起住,能照应点儿老人,爷爷也能给孙子做做饭,。   年夜饭吃完,发了红包, 一家人一起给奶奶上了香, 老人孩子都熬不得夜, 就散了。   刚九点,倪芝开口,说她找冯淼放个爆竹。   倪母冷着脸没说话。   自从昨天晚上, 熄了灯倪芝轻声回家,早上倪母就没什么好脸色。家里该收拾摆置的, 都没唤她帮忙, 倪芝窝屋里写了一天论文。   倪父叹气,“闺女去吧。大过年的,等会儿早点去你姥姥家, 别惹你妈生气。你也好不容易回趟家。”   陈烟桥见到她时候,顿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目光有些复杂,说不清是欢喜多些,责备多些,还是追思惆怅多些。   倪芝一天跟倪母置气,脸上仍绷着。   她抿了抿唇,语气清冷,“见我不高兴?”   事实上,这大年夜里,人们家里多热闹,街上就有多冷清。   陈烟桥忽然笑了笑,他伸手,把倪芝围着的红围巾替她紧了紧。   他声音似乎哑了,“丫头,除夕快乐。”   他这十年,头一回离开哈尔滨过年,没想到还是在异乡。   河北盛产老白干,他独自闷酒吃花生看酒店电视里的春晚,街上的烟火热闹,电视里红红火火,比起来往年在老灶火锅过年,这些种种热闹都与他无关。   心却意外地平和,因为人间的温暖有他一份。   自己爱的姑娘,在离他不到几公里的地方,同家人团圆。   以他的经历来说,陈烟桥是希望倪芝除夕能好好陪家人,他一个大男人,自己呆着没什么。   可既然她来了,他便不用说了。   倪芝这才把双手揣他兜里,在他怀里呆了会儿。   挤出来的时间,匆匆打车去了能放爆竹的地方,随便捡了几样。   两人都多年未放过爆竹,倪芝更是不擅长,拿着袋子有些发懵。   陈烟桥拿出来看看,这么些年了,花样倒似乎也还是那些。   他们老家管得松,十年前几乎处处可放,有时候过转角就有熊孩子一个摔炮甩过来,吓得余婉湄叫喊出声,他便替余婉湄捂上耳朵,再瞪一眼熊孩子。   喜欢看余婉湄一脸害怕举着那种呲着火花的爆竹,其实最好看,只是她害怕。   陈烟桥总忍不住恶趣味逗她,等余婉湄吓着了恼了,他又后悔,低头哄她。   陈烟桥掏出打火机,一边拆塑料包装,一边点了烟。   咳了几声。   倪芝才发觉他今天嗓子不对劲,她问他,“你口罩呢?”   陈烟桥摸了摸口袋,“忘了。”   倪芝要把自己的摘下来给他,陈烟桥捂着,“不用。”他安慰她,“没事儿,你看这街上行人,大老爷们儿都不戴。”   倪芝接过他给的,她语气严厉得很,“你抽这么多烟,肺都是黑的,还吸雾霾。”   陈烟桥低笑,“是心疼我呢,还是教训我?”   “有什么区别?”   他没搭腔,塞给她一个,“拿着。”   低头给她点了火,教她扔出去。   像个小陀螺一样出去了,在地上来回地转个不停,一边释放出绚丽的色彩,直到转不动了呲了最后几下。   两人不像那些互相追逐的年轻人,叫嚣着闹个不停,朋友们争个谁是爸爸,一家人逗着吓哭的小孩儿,情侣们大喊我爱你。   只有他俩,安安静静地放着,烟花无声无息地,燃烧过,炽热过,轻微的燃烧滋滋声在这样的夜晚里微不可查。   袋子里就剩下最后一串儿连环响。   陈烟桥把烟头撇了,点导线,“丫头,准备好了。”   他刚甩出去,要伸手护着倪芝的双耳,就发现自己耳侧,捂上了一双稍有些冰凉的手。   倪芝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他,替他捂了耳朵。   身侧脚边的爆竹响起震耳欲聋的声响,伴随着光亮。   他们谁都没有往旁边看,只替对方捂着耳朵,对视彼此。陈烟桥又淡淡地笑了,他的小姑娘,确实和余婉湄太不一样了,现在陪在他身边的是她。   光亮中,倪芝看他笑起来,眼角依稀是细纹,心里倒有些难过。   蓦然看他嘴皮子动了三下,她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被他的吻落在额头。   倪芝到姥姥家里,一阵儿麻将哗啦声。   杨梅和大姨跟她简单打了个招呼。   她姥姥语气不善,“大过年的,一个大姑娘家,在外面晃这么久。学学你表姐,对象都领上门儿了。”   倪芝没瞎,她已经看见了。   杨梅的男朋友不知道为什么,大过年的能出来,冲她献热情。   “小芝来了。”他跟姥姥说,“姥姥,我都说了好几回,给小芝介绍对象,她不听,您可好好劝劝她。她最听您话了吧。”   因为她性子冷淡,总有种漫不经心的傲气和妩媚,一向不讨老人欢喜,她习惯了,默默搬了个简易圆凳儿坐下。   看了几眼,发现杨梅的对象,很明显在给老太太送钱。   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又损掇她几句,“是,照我说,家里就我说了算,就她不听话。毕业了还说留哈尔滨那个鬼地方工作,不知道咋想的。”   倪母今天没什么好脸色,趁着批评倪芝,只跟着说她。   倪芝大姨更是,上回汗蒸时候结的仇,表面上护着她,实际上贬过于褒。她表姐杨梅,没什么主见,只弱弱说一句,“小芝,回来工作吧,这样咱们姐妹俩还能约个逛街。”   倪父在给她使眼色,让她先过了年。   倪芝胡乱应了几声。   倪父和姥爷在下棋,俩人酒喝差不多了,倪芝主动捡了机会,下楼帮他们买酒。   在外面呆了好一会儿,给冯淼打了个电话。   冯淼的父母都各自度假潇洒去了,原本和网友弟弟肖清没面基时候,俩人只以为不同城市,后来奔现了,冯淼不肯说地址,这弟弟直接某宝拍了一追地址的。   除夕也赖冯淼家里,俩人叫了一堆外卖瘫沙发上看春晚。   倪芝笑了会儿,约莫着时间,该上楼了。   单元楼里出来一人,是杨梅的对象。   俩人撞在门口。   倪芝错了一步,点头示意。   杨梅的对象,叫小李还是什么的,没放过她,跟第一回 见她一样,露出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他也没装模作样,笑得暧昧,“上楼?”   “嗯。”   “家里没意思?”   倪芝皱眉,“不是。”   他忽然伸了手,“黎子原。”   倪芝没伸手,还是淡淡地点头。   黎子原不尴尬,笑着把手撑墙上,“是挺没意思,不过年龄到了,不就得找个没意思的吗?有没有兴趣,给你介绍个,我兄弟看了照片,挺喜欢你的。”   倪芝那双狭长的眼眸里,勾勒出一丝怒意,隐隐约约,又褪下去。   “不用,谢谢。”   黎子原油腔滑调,“或者你有没有姐妹啊,跟你一样漂亮又带劲,也行啊。”   倪芝跟看智障一样看他,“杨梅。”   黎子原:“……”   搭腔搭惯了都忘了换个词儿。   倪芝也不管他是真傻还是逗她,都不愿意废话了。   “让一让。”   黎子原没动弹,她把手里啤酒瓶子举起来,不用直接接触他,顶开他碍事的胳膊,上楼去了。   看了会儿春晚,倪芝家里正式开始吃第二顿,专门吃饺子。   倪芝记挂着跟陈烟桥说新年快乐,一直心不在焉。   他们还念着倪芝的工作,说家附近,天津北京也都行啊,当时放她出去读大学,就读了这么个野性子,是该回家管管,养养姑娘家的气质。   只是当事人低头吃饺子,当耳旁风,话说多了就没什么意思。   发红包时候,倪芝姥爷说,“姑娘,最后一年拿你大姨红包了,姥姥姥爷当你们孩子,你却要出社会了。别总这么倔,姑娘家软和点儿。”   倪芝接过来,倒是听进去了。   “姥爷,姥姥,新年快乐,福寿双全。”   听着《难忘今宵》,冯淼家里又是不同的场景。   她接了谢别巷的电话。   “别挂,”谢别巷难得打通一次,“新年快乐。”   冯淼没心没肺地啃了片薯片,“谢了。”   她拍了拍薯片沫儿,咬字清晰,一字一顿,“祝谢教授阖家欢乐,团圆幸福。”   肖清跟父母通了个跨洋电话。   回来板着脸,“前任?”   冯淼前段时间是没打算把他当男朋友的,太小了,跟他倒了一通苦水。   肖清也没挑明,只是这几天,以为两人都混一起,怎么样都有些变化,她仍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接前任电话,眼睛里有些受伤。   “淼姐,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弟弟。”   “你觉得是吗?”   冯淼眼神避闪,“你先高考完。”   两人开着电视,就剩后半场不知所以的节目,各拿了袋儿薯片,肖清一动没动,冯淼自己嘎巴得尴尬。   扔了个抱枕,“打一盘儿游戏?”   肖清才低头拿手机,“嗯。”   倪芝差不多迟了半个小时,钻阳台上,给陈烟桥电话。   外面的烟火浩大,一声盖过一声。   两人断断续续。   同时说了声,“新年快乐。”   倪芝笑着问他,“今年有什么愿望?   陈烟桥说,“挺多的,见面一样样告诉你。”   陈烟桥没反问她,“丫头,我家里的年货,你买的?”   倪芝嗯了一声,“对不起,自作主张了些,一点儿心意。”   果然跟他猜的一样,“我妈挺喜欢的,你要想听,我先说一个愿望。”   倪芝倚着栏杆,侧身撑着,洗耳恭听,“嗯?”   陈烟桥郑重其事,“今年毕业了,跟我回趟家。”   “见家长。”   倪芝答他,“好。”   轮到她再开口,“刚刚放爆竹时候,你说了什么?”   清晰记得陈烟桥的唇一张一合,胡茬跟着动,紧绷的下巴又冷峻又性感,像无声的童话。   分明是,“我爱你。”   陈烟桥低低地笑起来,刻意压低了本来就哑了许多的嗓子。   “听不见就算了。”   倪芝顿了许久。   “我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咦66章写过年,倒是好兆头。   借着文,跟大家补个元旦快乐,再拜个早年。   今年六六大顺啦~   还是50个红包   修了个小细节 第67章 蛋糕   一眨眼就到了大年初三。   初一初二倪芝没出门, 她也不愿意这个节骨眼儿上和倪母找不痛快。   倪芝问他,生日要怎么过。   陈烟桥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 “丫头, 你别为难我,我不懂你们年轻人喜欢玩的, 听你的。”   其实倪芝是极膈应听到他这样说的,他说了不止一次。她清楚他不懂这些是一回事,他自己这样说又不一样。好似他划了道界限, 圈地自牢。   而且他又不是没有年轻过,过去和现在,不过差个十年功夫,能翻天覆地到何种程度,不过是他心态已经老了, 主动囚禁罢了。   倪芝说, “你就不能拿个主意?”   陈烟桥有些无奈, “丫头,这是你的地盘儿。以后多的是事情听我的,可别说我专断。”   倪芝沉默一会儿, 也知道自己情绪过了,本意是想给他过生日。   陈烟桥哄她, “好了, 我来接你吧。”   “不用。”   “丫头,别闹脾气。”   她语气还是没有缓过来,硬梆梆地, “没有。”   陈烟桥却听懂了,两人都顿了几秒,忽然一起笑起来。   不用他接,那便是她自己要过来。   他低笑两声,用拳头堵着唇,咳了两声。   倪芝到了陈烟桥住的酒店,“生日快乐。”   两人都调情还行,都挺不擅长这种刻意的煽情。   陈烟桥压着她,语气随意地说了声“谢谢”,吻已经落在她唇边了。   倪芝很快发现,他嗓子哑得比她想象中严重不少,并不是他电话里那般轻松。   陈烟桥还要抱着她往脖子上吻,被她坚决抵住了。   “你知道我脾气,”倪芝面色严厉,“去医院。”   河北这边的雾霾之严重,常年令人谈虎色变。   本地嘴上说是习惯了习惯了,出门谁还不是戴着口罩保命。   多的是说拖几天就成肺炎了,更何况陈烟桥这种老烟枪,倪芝担心他拖几天,真病倒了,还在酒店住着,更没法好。   陈烟桥同样坚决,“不用。”   他的嗓子经过情.欲浸润,愈发低哑,他扯了扯衣领,“别替我拿主意。”   这话说的,倪芝都想笑,凡是他没所谓没热情的事情,都懒得费半点儿神思考,真正她想的,他永远这么固执,一样不成全她。   倪芝的包,一进门就扔地上了。   她弯腰捡起来,“烟叔,我但愿你还记得,今天听我的。”   她才转身要走,就被从后面整个儿囫囵抱住了。   陈烟桥把下巴搁她肩上,一声叹息,“我一个人糙惯了。”   “所以呢?”   所以时常忘记自己,还有一份柔软。   陈烟桥用胡子刮了刮她脸侧,没说所以什么。   “走吧。”   两人在医院上上下下地跑,排队,挂号,排队,缴费。   这番折腾,医生说得轻描淡写。   “虚火,燥热,少吃上火的,多喝水。”   医生抬了眼皮儿,“吃什么上火的了?”   陈烟桥咳了声,“没什么。”   医生没再问,开了些中成药。   陈烟桥一出医院,就被倪芝怼了个口罩。   倪芝这回想起来了,她这几天都帮陈烟桥订了糖炒栗子,应该是上火的。她自责道,“栗子你都吃了?”   “嗯。”   倪芝:“……”   因为没到起送价,她每次都订了一斤半。   陈烟桥解释,“你订的,不想浪费。”   他习惯是真的挺好,两人一起吃饭,几乎次次在捡倪芝剩下的饭菜。他从不说什么刻意讨好的话,就挺自然接过来,默默吃了。   索性没耽误很长时间。   两人去了电影院,又是人山人海。   陈烟桥没在春节期间进过电影院,许多年前,还不流行这个。倪芝怕他看不懂,提前看过电影简介,凑到他耳边,低声给他讲了两句背景。   她讲了几句,就被温暖的掌心握住。   倪芝看他,他凑近,滚烫的唇隔着几缕发丝贴着她耳朵,“我看得懂。”   倪芝刚要退回去自己座位坐正,陈烟桥正襟危坐,却低声又说一句,“但还是想听你说。”   说得倪芝进退不得。   她没再言语,却】只把手放在陈烟桥手里,一同揣他怀里直到电影散场。   牵着手出来,倪芝低头在看手机里下单订好的蛋糕,店家发了在线沟通的,问她要哪种蜡烛,数字还是普通。   她指尖戳得飞快。   陈烟桥护着她,揽着她腰,免得被电影院散场的人挤到了。   一边提醒她,“楼梯。”   倪芝还挺享受他这么护着她,指尖放慢下来,回完消息又查查附近有什么吃的,几乎倚在他身上。   出了电影院,到商场里,陈烟桥察觉有人看他们。   他凭感觉看过去,是几个女人,目光在他和倪芝身上游离,隐有怒意。   他身在异乡,只可能是倪芝认识的人。   陈烟桥低头,搂着她的手碰碰她,示意她看一眼,“你认识?”   他话还没说完,那几个女人已经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咬牙切齿的愤怒,“倪芝,你给我过来。”   倪芝抬头的瞬间,熟悉的声音入耳,隔着人群都能辨认出来。   是倪母。   旁边站着的是大姨和杨梅。   大姨露出三分急躁,三分幸灾乐祸,余下的大概是讽刺,跟倪母说,“你看吧,我就说是她,你闺女这模样,跟你年轻时候一样,可万里挑一着呢,怎么都不会认错。”   “啧,不过你别说,我也不敢相信,这大庭广众的,怎么跟个比她大那么多的老男人搂搂抱抱哦。小芝不像这样的人,而且,我看这人都快跟她爸一个年龄了吧。”   这话说得过了。   陈烟桥看着是比倪芝年龄大不少,倪芝不喜欢他把胡子刮了,他这几天出门,都修得齐整有型,显得成熟性感。   杨梅拉她妈,“妈,你别说了。”   倪芝的大姨,年轻时候,远没有这般刻薄好事。两个女儿,倪母样貌出众许多,年纪相仿,少不得被人拿出来做比较。直到倪芝大姨,找了个好老公,铁饭碗公务员又长得帅,过了段好日子。而倪母嫁了老实巴交的倪父,大姨觉得扬眉吐气一番。   后来,她男人受贿,进去了。离了婚,大姨成日回娘家哭惨,又愈发怨气。到底是亲姐姐,倪母便时常陪她。所以倪芝她们家里,活动基本上都在倪母家那头。   前些年已经平复了许多,今年大抵是因为杨梅找了个所谓的金龟婿,大姨有种苦尽甘来的刻薄感和报复式炫耀感。   主要是最近这些话,都正好说到倪母心坎儿了。   愈发怒火中烧。   倪芝有些遍体生寒,她也没想到过,竟然会这般巧和,几人来了同一个商场,还偏偏撞到了一起。   她今天出门的理由,还是冯淼,这下被直接撞破。她最不想现在面对的,就是难以说服父母的鸿沟。可想而知,这样一来,倪母对陈烟桥的印象会差成什么样。   倪芝看了眼陈烟桥,还靠他怀里,喊了声,“妈,大姨。”   倪母已经劈头盖脸地骂出来,“你还知道我是你妈啊,你不害臊啊。满嘴谎言,你给我说冯淼,冯淼呢?立刻给我滚过来。”   陈烟桥苦笑,其实这么一看,和倪芝有几分相似。   她们都是瓜子脸,下巴尖而翘,只不过讥讽的那个女人显得刻薄些,倪母依稀还能看见些古典美人的影子。倪芝这张脸上,最点睛的便是眼睛,媚意横生,才显得跟她们气质不太相似。   陈烟桥不过是出于学美术的职业习惯,几秒钟辨别了面部特征。   事实上他压根儿没心思细看。   陈烟桥心里的无奈不亚于倪芝,两人虽然没公开谈过,但都知道家长这一关是难题,刻意回避着。   他父母肯定对倪芝不会有半分不满,只不过倪芝父母,换任何一个正常好人家姑娘,也不愿意姑娘找一个大十来岁,条件一般,身体不好,又坎坷的男人。   明明她有的是选择。   陈烟桥松了揽在倪芝腰上的手,劝她,“先跟伯母回去吧。”   倪芝反倒按住他的手,用纤瘦的手握住他的。   她早有心理准备,父母会激烈反对,只不过这样的巧合,让冲突提前了。   她若退缩了,陈烟桥更不好努力。   倪芝靠在陈烟桥宽阔的肩上,语气坚定,“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对象,陈……”   她还没说完,就被倪母打断了,“给你三秒,你给我过来,我回去收拾你。我不想在这儿让人家看我们家笑话,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陈烟桥本该是愁容,被他家小姑娘的动作几乎要逗笑了。   正面硬刚,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不这样倔,也不是倪芝了。   倪芝还在跟她妈吵,语气倒是冷静自持,有条有理,“怎么杨梅可以,我就不行?你不是还催我相亲吗?现在不需要了。”   “人家找的什么人,你找的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没数啊?”   说陈烟桥不好,倪芝的眉拧起来,“我有自己的判断力和选择能力,不需要你们指点我找什么样的人,他”   陈烟桥被她按住的是右手手腕,这丫头又使了点劲儿。   他挣了一下,低声叹息,“丫头,我手疼。”   倪芝下意识松了手,陈烟桥退后一步,眼神安抚,“你先跟伯母回去。”   他加重语气,“听话,这事儿该男人处理。”   大姨还在幸灾乐祸,“哟伯母,我看叫姐姐就行。”   陈烟桥没搭腔,又退后一步,彻底离开倪芝方圆一米的圈子。   随后,陈烟桥半弯了腰冲几人低了低头聊表歉意,“不好意思,我这次来就是想登门拜访的。是我拖延了,举止欠妥,别怪小芝。”   陈烟桥看了眼倪芝,“别倔。”   看向倪母,话又说得低眉顺眼,“过几天,还请伯母给我登门拜访的机会,不妨先了解了解。”   倪芝没想到,他粗糙惯了,话又少,都跟些吃火锅的食客和大伟这样的服务员小哥打交道。   还能说出这样还算周全漂亮的话。   只是他那么高的个子,刷就弯下去了,低着头还能看见他头顶旋儿里白发参差。   看惯了陈烟桥平时对谁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脸,看他顶天立地,看他一人过活,看他痛苦里,却这般为她折腰。   倪芝心里像被一把钝锤重敲了一下。   他的那句话还在耳畔,“这事儿该男人处理。”   被倪母拉拉扯扯,走到扶梯口,她回头看了眼。   陈烟桥穿着那身儿显旧的黑色棉服,倪芝因为熟悉,一眼就辨出来。他靠着透明玻璃的扶手,周身气压有些低,手插在头发里,在目送她们。   作者有话要说:  唔,写了几章终于卡到这里了,我太难了,总感觉前几章就能写到这个情节,可算到了。 第68章 第 68 章   电脑键盘噼里啪啦地响, 门外的争执经久不息。   春节是该有种种热闹的,但不该是这般热闹。   从倪父回来到现在, 倪芝起先还会站在门口听上一听, 没少听见说陈烟桥不好的,倪母骂人嘴毒。“你说她找的都是些什么二流子。”   倪父声音沉, 隔着门听得隐隐约约,“以前姓冯的那小子,你也是这样说的, 现在不是又觉得人家不错。”   “你也不用在这儿教训我,你是没当面见到,那个颓废样儿,至少比你闺女大十年。”   到后面她听不进去了,出去吵也无济于事, 便戴上耳机, 自欺欺人地敲论文。   手机里弹出来, 商家说蛋糕可以取了。   倪芝想了想,改了单,直接派送到酒店。   她发信息问陈烟桥, “回酒店了吗?”   陈烟桥正在窗边坐着抽烟,从窗口俯瞰外面这高高低低的楼。   “回了。”   其实他没有多愁, 到这个年纪, 他更愿意去想,切实能实现的。两人都清楚,在一起必要要面对家长压力。   白昼室内光线好, 他的侧影映玻璃上,只有个模糊的轮廓。晃了个神儿,好像是余婉湄在阳台上偷偷对他笑。   他以前就过过这关,余婉湄父母那时候也不同意,觉得搞艺术的行为浪荡,看着流里流气,还听陈爷爷说过他交过女朋友。后来拗不过闺女,她性子静,话少,主意却正。   第二年就默许他俩在一起了。   烟头烫了指尖。   陈烟桥视线往玻璃外,想的更多的,是如何让倪芝父母同意,这个城市有没有地方让他落脚安身,养家糊口。   蛋糕送到门口,陈烟桥把烟碾烟灰缸里。   到底是小姑娘。   外面的人问他,“要帮您点蜡烛唱生日歌吗?”   不过是蛋糕店惯例的服务,看陈烟桥的厌世脸,沉默又平静地接过蛋糕,配送小哥说了句,“那祝您生日快乐。”   陈烟桥开口,“要。”   配送小哥稍有些惊讶,很快就进屋,点燃蜡烛,陈烟桥说不用继续了,道了谢。   陈烟桥看着数字蜡烛“35”,上面火苗摇曳。   他十年没过过生日,都是自己下碗面作数。   25岁时候的生日,在他回家前,提前切的蛋糕,就在烟.巷工作室里,谢别巷还有几个大学里玩得好的兄弟。   25岁的蜡烛长什么样,他已经记不清了,是随便插了几根儿蜡烛,还是数字的。吹灭那刻许的愿望是烟.巷发展起来。那段时间和余婉湄吵架吵得凶,催她假期早些天回来,俩人在成都呆几天再回家也不肯。   这一滴滴淌下的烛泪,慢慢化掉的蜡烛,是他逝去的十年。   时间并不会因为逃避而变慢。   陈烟桥给她打过去电话。   倪芝父母还在外面讨论,她压低声音,“烟叔,对不起。”   倪芝是愧疚,他好好地一个生日,不是谁的过错,却被折腾成这样。   陈烟桥笑了笑,“你的蛋糕,挺好吃的。”   “那就好。”   “嗯,”陈烟桥也随她一起压低声音,像在耳膜边儿上颤,“没你好吃。”   倪芝笑不出来,只是觉得对不起他,安慰性地问了问。   “许愿了吗?”   “嗯。”   “愿望是什么?”   陈烟桥回想了一下,刚才闭着眼睛时候,双手合十。   脑海里却是她过生日时候,拿到口红时候眼里的难以置信和惊喜,被他捂着眼睛,忽闪的睫毛,饱满的红唇。   未来的日子里,有她为伴。   “说了就不灵了,”陈烟桥低咳了几声,“跟你爸妈谈了吗?”   “没,他们还在商量。”   “你跟他们说,我想登门拜访。”   他们还没说完,倪母就把她门敲得震天响。   “出来,你爸有话问你。”   倪芝挂了电话,一出门就被倪母一巴掌拍胸脯上。   “你看看你穿的,成什么样子。不三不四的,怪不得找这样的人。”   她不过是穿了平时常穿的睡衣,V领的针织开衫,里面穿了个吊带。在家暖气好,穿得宽松些,没到不三不四的地步。   倪母多半是借题发挥。   倪父正襟危坐,倪母示意他开口,倪父一向随和宽厚,虽然一脸愁容,却不知怎么向女儿开口。   倪母瞪他一眼,“我也不问别的,这个男的,看着实在老相,多少岁?”   一语中的。   倪芝坐到他们对面的沙发上,“三十来。”   倪母深吸一口气,“你这么大的人了,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我不说你,立刻分手。”   倪芝抬头,“什么不该?”   倪母被她噎住,被倪父安慰半天的火窜上来,拍了把沙发扶手。   “你还没毕业一个姑娘,跟比你大这么多岁的人一起,你觉得该吗?你要人家背后怎么说你,怎么说我和你爸?”   倪父按住她,“闺女,爸爸不是在意外在的,你有没有考虑过,他比你大至少七八岁,以后他的身体健康,还有你照顾他这些问题?我放在手心里的闺女,爸爸舍不得你吃苦。”   倪芝吃软不吃硬,陈烟桥比她大十一岁,她更早就想过,他以后先衰老,他腿脚还不好,她认定了他,就想照顾他。   倪母见她不说话,“分手,再也别见了。”   倪芝没什么反应。   倪母起身去拿她手机,倪芝捏住手机,“干嘛?”   倪母态度果决,“你手机拿来,打过去,我跟他说。”   “我不会分手的,”倪芝态度更坚决,她看向倪父,“这些问题,我都想过,我觉得不是问题。他对我挺好的。”   “闺女,过日子不像你想的那样,柴米油盐,你听爸爸妈妈劝。”   “那什么样人合适?同龄人就可以?”   倪父皱眉,“不是。”   倪母本来根本就没打算问陈烟桥的情况,看她死鸭子嘴硬,只能撬开。   “行,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倪芝挑眉,“嗯。”   “他三十多了,结过婚吧?”   “没有。”   倪母似松了一口气,又皱起眉,“你看,那他为什么不结婚,碰见你之前女人都死绝了?说明他肯定有点问题。性格不好或者条件不好。”   倪芝心里咯噔一下,倪母问的,是最关键的问题。   可惜她心里再难过,也装得云淡风轻,绷着脸抿着唇,“没遇上合适的。”   倪母讽刺一笑,“呵,这种话,也就骗骗你们小姑娘才会信。你赶紧的,立刻给我分手。”   倪芝说不出辩解的话,也没法说。   她倒希望,陈烟桥骗骗她,可惜他一直那么坦诚,余婉湄明晃晃地在他心头颤。   倪芝看着倪父,稍带恳求,“我有独立判断能力,你们给他一次,上门见面的机会,了解一下他再决定。”   倪母嚷嚷,“不需要,有什么可了解的?”   “行,你说我们不给你机会,那你现在说,他干什么的,职业。”   倪芝咬唇,“餐饮老板。”   “哟,那我可真没看出来。还是老板,几套房子?怪不得不结婚,给人包养?”倪母说得气,以为倪芝被占了天大的便宜,戳她脑门儿,“我以前咋没发现你这么蠢?”   倪芝实话实说,“不是,他就是普通火锅小店的老板。”   “火锅店是啥玩意啊,倪芝,你长点脑子。”   “他家里一般,跟咱家差不多,”事实上倪芝也不了解,是硬被推到这一步,”在哈尔滨有一套四十平的房子。”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会分手,他说了,要上门见你们。”   “没门儿。”   “那我分手也没门儿,你们问完了,我就回去。”   倪芝回自己房间关上门。   她给陈烟桥打电话,“我爸妈态度挺不好的。”   陈烟桥意料之中,“骂你了?”   “那倒没啥,烟叔,对不起,你先回去吧,我下个星期就回学校。”   “没事,丫头,”陈烟桥不想听她道歉,“我来都来了,你妈也见到了,必须去一趟你们家。”   倪芝无奈,“没什么用,等我回来,才能不听他们的。”   陈烟桥想了想,“那我也得上门,不然拐不走你。”   倪芝说,“不用拐。”   陈烟桥说,“把你爸电话给我。”   “嗯?”   “我跟他说一声,来拜访。”   倪芝虽然觉得他爸态度一向温和,今天这架势,也不好说话。其实陈烟桥的条件,是真的触到他们底线了。   “他……”   “没事。”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陈烟桥同她说了,倪父同意了。   倪母敲她门,虽然嘴上还是硬,但是真同意见一面。   “你不是挺能的吗,见一面好让你死心,你要是还认我们,就趁早分手,我们不可能同意这样的小商贩老男人。”   倪芝不说话,就和倪母,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对视。   “你也不用在这儿跟我犯倔,你爸也不会支持你的。要我说,沈柯那孩子就挺好的,以前要死要活地非要跟他在一起,现在让你去啊。”   感情哪里是AB选项,倪芝勾唇,“过去了。”   等她回到房间里,才想起来个问题。   他们家住的还是老式小区,纯楼梯结构,一梯两户那种,最要命的,她家在七楼。以前冯淼还调侃过她,她腿这么细,是不是爬楼梯爬的。   陈烟桥那个腿,上来得成什么样。   倪芝同他说,陈烟桥只苦笑,“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得上了吧。”   问他怎么说服倪父的,他又不肯说。   他们约的第二天下午,不打算给陈烟桥在家吃饭的机会,陈烟桥提前了二十分钟,拎着准备好的东西,开始爬楼梯。   正是大年初四,每家每户都贴的新对联。   还有在楼道里放橘子树的。   他爬过三层,即使很缓慢,腿都开始抖,怎么按按不住。几乎把重量都压胳膊上,撑着楼梯扶手。   之前在冰雪大世界又摔又冻那一回,更加剧他今年腿疼。   等喘着粗气站在倪芝家门口,陈烟桥缓了许久,把额头上像水里捞出来一样的汗珠擦干。他平时住的铁路小区,其实只用爬一层,便到了二楼家里,极少爬这么高。他揉抚了许久膝盖,受过伤的小腿,本来就微瘸,现在更是在裤管下打颤。   看时间差不多了,低头把佛珠重新缠几圈,把手腕上的疤遮严实。   陈烟桥终于按了门铃。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啊!   编编说:晋江文学携手作者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春节假期,平安康乐!同时温馨提醒大家勤洗手 戴口罩 多通风 少聚集   你们家曼说:放心我是安全的,你萌也多注意!   找了找手感== 第69章 第 69 章   烟、酒、茶、补品, 陈烟桥扶着门框往里搬。   他拎不动许多,但也不好显得不懂礼数, 只能往贵的挑, 免得东西少看着难看。   倪芝露出担忧之色,不知道他腿怎么样, 看陈烟桥面色还行,小跑过去帮忙,低声问他怎么样。   这样的冬天, 一凑近他,便闻见他身上有汗味儿。   瞥了一眼,他外套拉链早就敞开了。   脖子上有细细的汗珠光泽,青筋鼓起。   倪母喝住倪芝。   “你给我回来,老实坐着。”   陈烟桥低声“没事。”   他趁机瞥了眼她背影, 今天穿得格外端庄。家里暖, 就是灯芯绒的长裤, 质地柔软地随着她走回沙发,显得她身高腿长,窈窕万分。   倪芝坐回去, 下巴微仰起来,是他熟悉的通透劲儿, 她读懂了他的自尊心, 表现了关心,也信任他能解决问题。   陈烟桥勾了勾唇,哪怕他现在觉得站着都费劲, 为了她,刀山火海都值得闯。   立在门口,无人迎他,他开口,“伯母伯母。”   倪父嗯了一声。   倪母在打量他送的东西,心里有个估量,倒是没有茬可以挑。   陈烟桥颔首,态度不畏不亢,他尽量放慢速度弯腰脱鞋。   有一刻单腿使劲时候,觉得钻心地疼,差点要站不住。   他心里苦笑,紧咬着牙,多说不出来话。   倪母也不想显得太不知礼,看他在门口立半天。   “坐吧。”   陈烟桥缓了缓,“初次上门,不懂礼数的,还请伯父伯母见谅。陈烟桥,烟雾的烟,桥梁的桥,叫我小陈就行。”   他说完才攀着沙发扶手坐下,略显笨拙。   倪父倪母交换了个眼神。   “陈先生的腿?”   倪芝开口,“他前段时间,摔了一下,扭伤。”   陈烟桥笑了笑,“我以前腿受过伤,最近有些旧伤复发。”   倪母瞪大眼睛,虽然有些生活刻薄过的痕迹,还是有倪芝的美艳影子。   她厉声想呵斥,“你……”   这才是陈烟桥罢,他诚恳道,“伯父伯母,我承认许多条件跟小芝不匹配。我上门,就是不想隐瞒,让你们不放心把小芝交给我。”   倪母终于叱责出口,“你这样的人,好意思跟我们小芝,就是骗她年轻不懂事。别的我不说,就你腿有毛病,说难听点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残疾人。再说谁正经人家里,会弄成这样。”   陈烟桥平时笑容寡,笑起来,还是依稀能见年轻时候的样子,稍有些邪气。   所以倪父觉得倪母说得重了,也没制止,正是他担心的。   陈烟桥还是笑着,“汶川地震。忘了和伯父伯母介绍,我是四川人。”   倪父一向厚道,“抱歉。”   陈烟桥笑容未退,“没事,那年我刚二十四,所幸家人无事。”   他叹了口气,“其实很幸运了,我这腿也是旧伤,偶尔冷了有些难受,跟风湿症状差不多。而且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遇见小芝就是我的福分。”   倪父倪母皱着眉,反应了几秒,陈烟桥这一会儿工夫,雷一个接一个。   腿有毛病,虽然看不出来严不严重,年龄竟然都三十五上下了,和倪芝足足差十一岁。   倪母忍不了,“陈先生,我是不会同意的,你跟小芝差了十多岁。”   倪父倒是担心别的,“我们这边好多老人,都是经历过唐山地震的,去救援,建学校帮忙的。”他顿了顿,“小陈,你还有别的瞒着我们吗?”   倪母戳他。   倪父改口,“咳,陈先生。”   陈烟桥看了眼倪芝,他摇头,“没有,确实是幸运,只有膝盖骨折过。”   倪芝开始还担忧,他说自己腿不好,这回知道这人,开头自爆短处的用意。他说,总好过倪父倪母自己发现,而且加了实诚分。   陈烟桥趁热打铁,“伯父伯母愿意给我上门见面的机会,都是希望小芝能幸福,我不想有任何隐瞒,也希望能给我机会多了解了解,我想对她好。”   倪母问,“陈先生做什么的?”   明明倪芝就说过。   陈烟桥说,“开个小店子,火锅店,家里就是开火锅店的。我想自力更生,以前跟着朋友去哈尔滨合开了火锅店,现在我自己盘下来开,糊口应该没问题。想以后扩大门店,给小芝富足点的生活。”   “你父母都在四川?”   “是,家里人都在。”   “我就这一个女儿,虽然之前是不管她,由着她上学,但不可能让他跟你去四川。”   陈烟桥摆手,“我自力惯了,正好想扩大门店,如果小芝毕业想回家,我可以换地方重新开始,还是开火锅店,和她一起照顾伯父伯母。”   倪母哼了一声,“我没这么老,也没这个服气让你伺候。”   倪父倒是点了点头。   倪母嗤笑,“还有,我女儿一个研究生,我也不可能让她跟街头小老板一起,白供她读这些年的书。”   陈烟桥点头,“明白。实不相瞒,我以前是学美术的,川美毕业。但是志不在此,当年学这个也是父母意愿,所以和家里关系一般,我独自在外。我已经是向生活低头了,希望能给小芝条件好点,让她实现价值。”   倪父倪母倒是有些惊讶。   倪母难以置信,只觉得他骗人,“学美术?”   陈烟桥对视,眼神里坦荡荡,“是。”   倪芝倒是低下头,其实她极不忍心,让陈烟桥说出这些痛苦的事情。他学美术,是家人喜欢,他更喜欢,不然也不会毕业就创业开画廊。即使手废了,也慢慢捡起来,左手用得比右手好,还去中央大街摆画摊儿。   以前她追问这些真相有多难,陈烟桥就有多痛苦。   他的家人,十年未见。   欺瞒她父母,谁心里都不好受。   他说谎言更难受,还装得这么轻松和诚恳,难为他那么高傲一个人,对谁都不卑不亢,还尽力不让人看出来,他手和腿有问题。   陈烟桥还在极力辩解,“这个没必要说谎,以后有机会,我带上工具,很轻易就能证明。”   倪父点头了。   其实一桩桩事,都是问题。   可惜他都光明磊落,实际上避过了雷点。   倪母咄咄逼人显得更没教养,她昨天同倪父讨论许久,这回问得一针见血。   “陈先生,你三十五了吧?至今没结婚?还是说离婚了?”   这问题,其实问过倪芝。   陈烟桥否认,“没有,单身至今。”   “单身?你是有什么问题吗?”   陈烟桥轻笑,“伯母误会了,我没有身体问题。”   他知道逃不过这一关,“我实话实说吧伯母,我这个岁数,不结婚,不是家庭阴影,不是身体和经济问题。”   他顿了顿,“我曾经,确实有个对象,地震中很不幸……所以,我发过誓,守十年。到今年也算没有违背,遇见小芝这么好的姑娘,不能错过了。”   倪父倪母已经说不出话了。   张了几次嘴,倪母气得胸口一起一伏,这种事情也不知道骂谁好。   “倪芝,我欠你的了?你早知道是不是?”   “对不起,”倪芝知道,这已经是陈烟桥说的程度最轻的情况了,完全隐瞒,日后发现真相更不知道如果面对父母。   “他重情重义,对我会更好。”   “王八蛋,”倪母已经气得眼圈都泛红了,“我没你这个女儿,你要给我滚回房间。这样的人,你当是电视剧呢,还是感动中国,要牺牲我们家女儿,说什么也不可能进我们家门。”   倪母站起来推搡倪芝,倪父看了看陈烟桥,只能说这人命不好,但确实不同意,也不知说什么好。   “轻点,别弄疼闺女。”   这无非就是做给陈烟桥看,陈烟桥会意,或许他走了,情况还好些。其实他该说的最好情况也就这般,剩下他说什么好话,倪母都听不进去。   只不过,总比不上门要强。   他说了两句最后的漂亮话,看了眼倪芝,自觉离开了。   倪芝被禁足了。   倪母跟她一样硬气。   分手。   不准回哈尔滨。   倪芝说了,不分手,肯定要回去实习。   倪母本来就不想让她哈尔滨工作,跟她说重新找工作。   两人吵了许久,各自回房间。   倪芝同倪母冷战了两三天,倪芝避开时间吃饭,自己下口面条,就想起来陈烟桥的厨艺,洗碗时候水哗哗流,她也不愿意陈烟桥在这里耗时间,白等她,又见不到面。   陈烟桥倒是劝她不着急,说思想工作慢慢做,不行的话,先答应倪父倪母,日后再说。   倪芝收了碗,想再做番努力。   她去了主卧门口,就愣住了。   枕头枕巾被子一个个往外扔。   倪母低声在哭,“你叫我怎么做?给她回去?”   倪父低声安慰她,“我看倒是个厚道人,只不过命不好。我也不同意,但你跟闺女好好说才行。”   “她什么性格你不清楚?死倔死倔,你给她点颜色她能开染坊。”   倪父叹气,“那能怎么办,我看她也瘦了。孩子又难过。说句老实话,这个小陈,是真的重情重义,十年,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   “没可能的事。”   倪芝听了片刻,转身回房间了。   倪母确实不理解她,以前看不上沈柯,现在又来说他好话,稍有些势利。但母爱确实真真切切,倪芝不可能放弃陈烟桥,只想着不如两人都冷静冷静。   或许陈烟桥说的,先答应下来。   倪芝有些疲惫。   她帮陈烟桥订了火车票,发给他。   “我争取早点回来。”   “没事。”   倪芝想了想,给冯淼打了个电话。   快速讲清楚事情,“你明天帮我送一下他,就火车站,他专程来陪我这么些天,唉。”   冯淼吞吞吐吐,“我回学校了。”   倪芝不信,“这才初七,你就回去了?”   冯淼语气暴躁,“算了,跟你说吧。我被那个小孩儿,缠得不行。他找到我家,每天堵我,我怕我是真的耽误人家,就回学校了。”   冯淼气愤,“你说我倒的哪门子霉,躲老谢还躲不及,想找点乐子,又摊上个麻烦精。”   倪芝自己都一团乱麻,无心安慰她。   草草说了几句,叮嘱陈烟桥怎么取票去了。 第70章 铁观音(修)   陈烟桥出哈尔滨站时候, 还戴着口罩,他咳嗽没好, 喉咙发涩。这回事真感受到年龄不饶人, 和被尼古丁熏了这些年的肺,到底有多不堪一击。   临别前倪芝打电话叮嘱他, 好些日子哈尔滨没下雪,PM2.5飚高,下火车记得戴上。   隔离了人群的气息。   前面的队伍, 出了站涌散了,又忽然滞缓了。探脑袋撅腰踮脚的,看见前面红蓝闪烁的灯,黑白警戒条,检查身份证的警察。   “是不是出事了?”   有人不怕事儿大, “哪个王八蛋带炸弹了?”   “别他妈扯犊子, 我看就是刷身份证玩儿呢。”   “操, 我刚揣不知道哪个兜里。”   或许是春运期间维护秩序,警察拿着机器一个个读身份证。   陈烟桥挤在一群人之间,他头发乱蓬蓬, 因为掺了白显得发质颓败。警察向来对看似打工的流动人口格外认真审视,人证比对至少三四眼的来回。   女警接过陈烟桥的证件, 还没打量证件, 陈烟桥自觉把口罩扯了,单边扔挂在耳朵上,他面色暗, 掩不住的倦色。   女警一脸诧色,在这人头攒动的火车站前,后面的一切就柔焦了,他这张脸就是风景。陈烟桥忍不住握拳捂嘴低咳两声,才转回头。   陈烟桥被盯久了,有些不耐。   他喉结动了动,“有问题么?”   “哦,”女警回神,“没有。”   她慌忙又看了眼他身份证,过了机器,递回给他。   还是说了句,“你年轻时候,长得真帅。”   前面人疏散地慢,他没走两步,听见女警在跟同事交谈。   “我刚看见个人,以为是民工呢,结果一摘口罩,我保证这是我今年见过最帅的脸。这么一想他的发型也特别带劲儿。”   “今年才过了几天啊。”   “甭管几天啊,就是俊啊。那身份证,你没看,年轻时候更帅,现在是大叔那种帅,又糙又痞。”   “行了行了……”   陈烟桥不清楚今天是不是跟警察犯冲。   他回家时候,听见楼上有人闹腾,他没理会。   等他刚放好行李,门就被敲响了。   警察出示了证件,让他不用紧张,说接到举报,楼上聚众打麻将赌博。陈烟桥的屋子在正下方,先请他配合调查。   陈烟桥疑惑,“什么时候?”   “春节期间。”   陈烟桥离开前,是听闻楼上有打麻将的动静。   涉及赌博,虽然知道何旭来的尿性,他腿疼得发抖,还忧心倪芝父母的反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春节期间不在家,今天刚回来。”   陈烟桥指了指行李。   春节出行也很正常,这周围多的是人问,两名警察交换了下眼神。   陈烟桥想了想,走了两步,从门口外套里掏了掏,“车票。”   警察这回看了,不用说的别的,“打扰了,有消息可以随时向我们反映。”   车票经历了进站出站,手心温度,已经变软了些,有些皱褶。   陈烟桥揉了把眉心,或许他跟倪芝一起这段时间,他不知不觉都已经柔软许多。   换作以往,他总是冷眉冷眼,自动挡了面墙,隔绝了一切窥探他内心的人与事。如果不是警察问,他绝对不会主动出示车票的。   行李不想收,他腿已经被零下二十几度的寒风冻透了。   搬了把椅子,凑到暖气管子旁,用毯子堆膝盖上取暖。   陈烟桥警觉意识挺强的,但火车这一路颠簸,他钝感许多。   等他察觉到有人在他迷迷糊糊时候,凑近他,他睁了眼。   何沚好像刚进来一样,走到沙发上坐下。   陈烟桥有些诧异,没先开口打招呼。   他坐直起来,客厅挂着的时钟,已经指到一点半,竟然睡了快三个小时。   何沚还算自然,语气熟稔,“醒了?”   陈烟桥睡得僵硬,扭了扭脖子,发出骨骼摩擦的咯嘣声。   他目光审视意味极浓,稍有不悦,“你怎么进来的?”   何沚抿唇笑了笑,伸手晃了一把钥匙,扔过去。   “你以前给过我备用钥匙。”   陈烟桥隔空用左手接住,确实毫无印象。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何沚没看他,语气平淡,“你不记得的事情,多了去。”   她顿了片刻,“以前你在店里住了很久,记得吧。”   “嗯。”   陈烟桥来哈尔滨,其实只有何沚一个还算认识的人,只有她把余婉湄的遗物收了一部分留给他。他正好接了低价急着盘出去的店,装潢都没换,每天找点事儿做,开起老灶。那大半年,都睡在店里。   有时候关门前,何沚来帮他收拾收拾,安慰安慰他。   似乎听她讲讲余婉湄在哈尔滨的生活,能弥补一点内心的遗憾和悔恨。   他给了她钥匙,让她走的时候从外面锁门。   有时候他半夜喝了酒,迷迷糊糊,第二天起来看见自己盖好了被子,依稀知道何沚半夜来过。   直到他店里生意好起来,找了刘婶儿帮忙。刘婶儿热心肠,帮他牵的线,低价租了何家二老的房子。   何沚开口,“09年五月里的那天,你挂了凭吊,我们去给小湄烧纸。你说你要关几天店,在家喝酒。怕自己喝死了,给了我钥匙。”   陈烟桥现在看来,那段时间已经模糊成光晕了。   他终日喝酒,记忆被酒精烧完了,可能是自己给了她钥匙。后来他住出租屋里,火锅店生意步入正轨,两人见面就少了。连悼念余婉湄时候,都是各自留了空间错开祭拜。   他自然是忘了这把钥匙。   因为错怪了何沚,陈烟桥自嘲解围,“那时候,巴不得死了,谢了。”   何沚嗯一声,“今天正好还给你。”   陈烟桥问她,“今天怎么想起来?”   何沚勾唇,说得轻巧,“想着都过了九年,试试看,还能不能用。”   怎么今天想着用一下?   她哪有这般轻巧,陈烟桥年年在老灶过年,她清楚得很。何沚父母都是农民,重男轻女严重,上大学靠着助学金,熬到博士。她出息了,父母还是那般,对弟弟亲昵,对她又敬又怕,连她单身至今都不敢怎么说。   她家很近,就在呼兰,可她每年回去,只象征性呆几天。   回来习惯性要去老灶拜个年。   老灶闭店至今。   何沚上楼前,听有街坊议论,他有女人了。在门口犹豫许久,没忍住,哆嗦地拿了从来不敢用的钥匙,拧开了门。   她都想好借口了,说自己去店里闭店,他独居这么多天,是不是在家出事了。   没想到陈烟桥在家,何沚起初被吓了一跳,正要开口,发现他逆着光坐在阳台靠近暖气的地方,似乎睡着了。   何沚看了眼,鞋架上没有女人的拖鞋。   轻手轻脚去浴室,也没有多一个牙刷。   何沚一颗心回到肚子里。   她好像回到了九年前,看见好多次,陈烟桥睡着的样子。只不过这次,没有满地狼藉的酒瓶瓜子,没有烟酒气息。   他就是倦了。   何沚没克制住,还是凑近打量他,他刮了胡子,就剩一层青茬,像年轻了几岁。像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那种少年气,看着风流痞帅,实际上独宠余婉湄一个人。   陈烟桥便醒了。   何沚风轻云淡,他在家,她便有更好的理由,“我过一阵要忙了,可能没时间,这不是过年就带蓬莱给你看看。”   她把装蓬莱的箱子,从地上他的视觉死角,放到茶几上。   是恒温的,稍有些重。   陈烟桥起身帮忙。   他低头看蓬莱,气氛好些,何沚就跟他闲聊。   “你腿怎么了?”   陈烟桥感觉自己刚才两步路瘸得不明显,“老毛病,冷到了。”   “你怎么把胡子刮了?”   她不说,陈烟桥都忘了。   他下意识摩挲了一下下巴,已经长出来一层硬硬胡茬。   倪芝虽然喜欢看他留胡子的模样,他每次若刮干净了,她又手痒,总要摸上好久。这回恐怕是头一回,他刮了胡子,倪芝都没机会摸。   陈烟桥随口解释,“过年。”   送走何沚,陈烟桥捏着钥匙,在茶几上磕了磕。   他又不蠢,以前还是风月老手,男女之间的眼神和言语暗示,他心知肚明。   何沚没暗示过他,可她眼神骗不了人。   当年他浑浑噩噩了一段时间,就没正眼瞧过人。   等他缓过来,看出何沚的心思了,何沚也就自己退了,两人保持着正常的,恪守余婉湄是纽带的关系。偶尔她来吃个火锅,给钱随意,陈烟桥倒是不至于为这点儿事撕破人家尊严。   只不过这件事,一直未同倪芝说。   以前陈烟桥还觉得,伴侣之间也无必要事事坦陈,现在跟倪芝久了,这丫头的性格倔,也掰得他变了不少。   陈烟桥想起来她,便打过电话去。   “我到了。”   倪芝那边嗯了一声。   他听出来她语气低落,没出声。   静静听她呼吸声,许久倪芝才说,“烟叔,对不起。”   陈烟桥心里软,“没事。”   “你都不问我是什么事?”   陈烟桥语气坚定,“无论什么事,都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我改了车票,差不多迟三周回来。”倪芝烦躁不已,“我实习推迟了,之后答辩完我可能要每天实习,没法儿陪你。我论文也得让室友先帮我交,还好我导师同意了,要答辩前两天才能回来。”   陈烟桥理了个头绪,笑她,“三周而已,这么想我?”   “不是。”不全是,倪芝还顶着倪母让她分手的而压力。   陈烟桥明白,没再逗她,“丫头,我等你回来。之后你要愿意,实习期间可以来我这儿住。”   意味着不用白天,两人也能相伴。   倪芝以前早就这般想,今天听他说,内心好许多。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回到哈尔滨,两人可以慢慢来,解决这些问题。   接下来的时间里,倪芝专心写论文。   滨大的毕业格外难熬,一共三次答辩,开学这次是中期答辩,到六月才是最终答辩。有些专业是到毕业才拿作品,社会学这样的文科专业,惯例是中期就交装订成册的完整版论文答辩一次,而且二次答辩率奇高,基本上二次答辩的人,都有延期毕业的风险。   何沚对她们要求更高,要求他们附录部分的访谈记录都要整理完整。据说还抽查访谈录音,前几年有个师姐,临毕业前电脑进水了,录音全没了。可能访谈写得也不认真,何沚让她重新做一遍访谈,因为这个没赶上答辩,直接延毕了。   所以他们吸取教训,都先备份了至少两份。   写完的那天,书桌边打印出来的参考文献,已经有半米高。   她有手写提纲和修改过程的习惯,厚厚一沓。   整理访谈实录时候,陈烟桥的访谈记录,倪芝写的最详细。   或许许多年以后,两人垂垂老矣,还能拿出来唏嘘一番。   倪芝这次还修缮了一番他的访谈录,敲下最后一个字,像是最后的仪式感。   一时间竟有些五味陈杂,她的论文,跟陈烟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是她第一个访谈对象,也是最后一个,直到在一起许久才算真正了解他。   回忆起来两人相识的点滴,她因为论文了解他,或许也是因为认识他才最终确定了这个题目。最初访谈时候他冰冷、戒备、警觉,最后揭开了他的伤口,又不自觉地想用一辈子去陪伴他,抚平他的伤口。   其实不止是这个原因,客观来说,陈烟桥也是最特殊的访谈对象。《访谈几个人才够:定性调查的代表性问题》中说过:“质性研究中最主要的是‘求异调查’,不是有没有、要不要代表性的问题,而是究竟要代表什么的问题。只要相对实现最大差异信息的饱和。足以通过归纳来满足研究主题的需要,而绝不在于人数的多少。”   等她敲完最后一个字,发给钱媛,钱媛跟她一个导师,都是何沚,请她帮忙打印装订给何沚。   钱媛不知忙什么,回复得极冷淡。   倪芝隐约知道,钱媛找了个极忙碌的实习。她说了两句软话,过了一会儿看见系统提示,钱媛接收了文件,倪芝道了谢,没等到回复。   倪芝又给导师何沚发了邮件。   这回中期答辩,没想到何沚看着冷面,倒还好说话。纯粹是出于对论文要求高,这些形式上的事情,她并不在意。纸质版交上去离答辩还有近一周,之前这版,何沚就给她每页批注数个,挨个改出来的,只有附录和格式没细究,形成装订版还是不一样。   倪芝邮件里道歉又感谢这段时间她的指导,表示自己还可以随时修改。   何沚收到邮件,扶了扶眼镜,皱着眉看完了。   那天跟陈烟桥说的,这段时间要忙起来,不全是假话。何沚做事一向比别人尽心负责,这段时间刚开学,她的硕博士学生都一起交论文。办公桌周围,都是成本装订的论文,连蓬莱她都放回宿舍,不好再白天带来办公室。   几个学生里,最放心也最不放心倪芝。这个女孩,倒有些她年轻时候的影子,性子倔,悟性高,还愿意做她这几年在做的灾难社会学,不像其他人,就是求稳求快。只不过,最后这段时间,全程都是靠邮件指导,何沚自然放心不下。   把倪芝论文翻出来,看她实打实地修整了访谈实录的附录部分。   何沚喝了口铁观音,眉头渐渐松开。   翻到某个片段,她愣住了,杯子倾斜也不知道,直到热水烫了她大腿。   何沚难以置信,重新看了遍封皮,社会学01班倪芝。   胡乱擦了擦腿上的水。   深呼吸几下,手颤抖着去摸鼠标,去听倪芝交上来的录音原版。   磁性,低沉,漠然,带着点儿拒人千里。   听见陈烟桥熟悉的声音那一刻,何沚闭上了眼睛,一行泪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进入转折。   过一两章,可能会有一章全何沚角度的。   我尽我最大努力,讲好这个一环扣一环。   参考资料:文章《和社会学的人谈恋爱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第71章   这几周, 倪母难得今日跟她还算和解,语气和缓, “你爸在楼下等你了。”   倪芝两个小时后的车回哈尔滨。   年味儿跟家里的硝烟味儿一样, 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殆尽。或许倪母认为年轻人的恋爱, 就只在朝朝暮暮,信了她推迟回去是妥协了。   出门前倪母还是没忍住,语气警告, “倪芝,你答应我的,别忘了。”   倪母没说得那么难听,怕两人又吵起来。   倪芝回避她目光,话也没说死, “嗯, 我认真考虑。”   “你……”   倪芝明显又变了卦, 倪母气紧,她转身下楼,倪母却没追着骂几句。这般轻易就放过她了, 倪芝有些不解。下楼看见陌生的车,车窗摇下来, 竟然是沈柯, “我送你去车站。”   倪芝总算明白倪母在打什么算盘,她是真以为,年轻人的恋爱是高考, 择优录取。   换一年前或许倪芝还对沈柯有些意难平,可惜如今陈烟桥在她心里,已经根深蒂固,无可取代。   看出来倪芝的犹豫,沈柯说,“不至于吧,就送你到车站。上来吧小芝,你家小区这儿不好叫车。”   两人在放假前,在哈尔滨录视频时候氛围还挺融洽,自从那天沈柯说了,他妈还是想撮合他俩复合,倪芝就有些不想面对他。   两人一路无话,沈柯察觉了,自觉开了车载cd。   等最后一个红绿灯时候,沈柯看她侧脸,叹了口气。   “生气了?”   “我是生气,你还要当帮凶。”倪芝摇头,“我以为你会理解我,尊重我的选择,我之前讲得够清楚了,没想到你也会假装不懂。”   沈柯抬手,关了cd。他一向习惯右手戴表,左手因为高中打球适合戴了个劣质护腕,后来极容易过敏。刚才他抬手,倪芝看都没看,这回瞥了眼,牌子不菲。   到底是老了,会渐渐为生活折腰,忘记了最初的心动。以前的沈柯,就算再温润,还是有年少时候争风吃醋的样子,绝不是愿意凑合的人。   沈柯笑了笑,“小芝,问你个问题。”   “嗯?”   “你是怎么跟伯母说的,你表过态了吧,否则,以陈老板的事儿,伯母不可能放你回去。”   倪芝开口,舌头发涩,“是。”   她不用说,沈柯也懂,她表了什么态。   沈柯点头,“公平点,我也是,我没跟我妈说你有对象了,我同样需要安抚她。”   “只不过,”沈柯继续说,语气转折,带着点苦笑,“我半真半假,对你,我确实骗不了自己。”   车速慢下来,原来已经到了火车站的下客点,三分钟逗留时间,即停即走。   倪芝无言片刻,沈柯不需要她答复。   “下车吧,我给你拿行李。”   她接过来,要道谢。   沈柯已经提前堵了她,“别说谢,一路平安。”   总归是这人,好人恶人都要当,却偏偏当得不讨厌。   倪芝没吝啬,回了个淡淡的笑容,挥手作别。   倪芝是晚上到的哈尔滨。   陈烟桥接她,一下火车,她便被他裹了件他的外套,有股淡淡的洗衣液清香。两个人几周没见,倪芝不知自己是什么情绪,竟然鼻尖发酸。   他这样糙的人,冬天的外套破破烂烂穿个两三年不洗是家常便饭。还是倪芝同他挑的这种干洗型洗衣液,问他喜欢什么味道,他丝毫不在意,说自己不怎么用。   后来果然是,反正她习惯他那种男人身上的,略带一点汗味的衣服,又不难闻,不勉强他常洗。   这会儿九九还没过完,路上冰没全化,远没到洗外套的时候。看得出来,陈烟桥嘴上不说,接她时候神情似平常,却是盼着见到她的。   回到陈烟桥家里,倪芝就知道他的看似平常,是自己想错了。   连灯都来不及开,她的行李箱胡乱被丢墙角,她人也被腾空抱起来顶墙上。黑暗中碰到他年久失修的鞋架吱呀吱呀响,似乎悬在门边儿上刮外套和围巾的钩子也被碰出声响。   倪芝八爪鱼一样攀着他,怕给他碰散了,又怕他承受不住她的重量,压得他腿疼。   可这种疲惫感异常让人沉醉,她迫切地想听见他的喘息声,在发顶,在耳畔,在唇间,在颈窝。   喘息声伴随着他胡子扎人的质感,和温润的唇瓣。   倪芝忍不住去寻他的喉结,周围还是胡茬,突出且滚动,去吻喉结中间的浅浅沟壑。   两人进到房间,才摸索到电源开了灯。   陈烟桥摸了把她的脸,眉头一跳,去看自己的手。   随后僵住,叹了口气,把她整个用被子包起来,窝进怀里。   倪芝愣住了,察觉到他的懈气儿,刚想问他怎么了,便察觉到自己腿间,不同于情动的汹涌。   倪芝开口,“对不起。”   “没事,丫头,”陈烟桥揉她长发,声音仍是闷的,替她拿了衣服进被窝,“别凉着。”   她还要安慰他,陈烟桥比她先缓过来,气息平稳起来。   他眼角含笑,“所以说,人永远不知道,情.欲和意外哪个先来。”   倪芝心头震动。   她喃喃道,“烟叔。”   两人都明白对方说的什么,确定关系的那天晚上,陈烟桥曾说过的那句话还依稀在耳畔,搅得她心痛。   “我爱过她,我才比谁都明白。人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那时候的陈烟桥,哪像今天说得这般轻松,跟以前那种自欺欺人式迥然不同,自嘲式地安慰她,释然且爱她爱得没有以前的包袱感。   倪芝探究地看他,陈烟桥那双写满故事的沧桑眼,亦坦然相对,任由她细腻的手抚上他粗糙的下巴,轻柔地又不可抗拒地掰着他对视。   她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段时间发生了些什么,他的爱意更胜往昔。或许是两个人感情经历那么多磕碰水到渠成,或许是见她父母意识到的责任感,或许是这段时间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为她变了许多。   陈烟桥吻了吻她,“没什么,我不想再后悔了。”   陈烟桥说这句话时候,嗓音格外性感,“我后悔,没早点跟你上床。”   “我后悔,以前那么多话,不早点坦诚。”   “我后悔,不该帮何旭来说话,借着别人的过错弥补自己的遗憾。”   “何旭来?”   陈烟桥嗯一声,他简单给倪芝讲了讲,这段时间楼上的争执就没有停下来过。   宋雅莉虽然是挺着大肚子,哪里是好欺负的人。天天骂咧,怨何旭来为什么赌大劲儿了收不住手,跟以前一起搓麻将的对暗号想做人家一局,结果让人家发现了还举报了,不贪这份心儿就好了。   何旭来这几个月伺候宋雅莉小心翼翼,漂亮媳妇儿谁不爱,可日子一长,看她肚皮儿吹气一样一天天大起来,他那种患得患失感一天天就下去了。他慢慢发现,宋雅莉确实是个好媳妇儿,会给他下厨做些拿手菜,给二老买些小玩意儿,朋友面前给他挣面子。   何家二老都慢慢软化了,说了,这钱先放账上。等她生完孩子,给俩人补办个婚礼,收些份子钱一起给宋雅莉开美甲店,当投资了。宋雅莉不是没良心,说了,嫁了何旭来,孝敬老人的道理她都懂,一家人好好处。   何旭来碰得着漂亮媳妇儿,却吃不着,他本来就无所事事,现在喝酒喝得少了,还得在家陪媳妇儿。两人闲着没事干,重新搓起麻将,和俩老人凑四人台,玩得休闲还其乐融融。   直到何旭来赌徒心理,一发不可收拾。   何旭来是真失了智,宋雅莉教训他,他便说,打麻将是陪她玩儿,怎么赢了算她,输了便都赖他。   两人每每吵起来,何旭来都咬死了,宋雅莉也打了麻将。事实上,宋雅莉纯粹是无聊,以前也是,小赌怡情,不赌也愿意打素的。更怨他动了以后开店的钱,何旭来更气,就那么点儿钱,叽叽歪歪说个不停,下回打麻将再给她挣回来。宋雅莉被掐住命脉一样,你敢再动一下试试。何旭来梗脖子,说不动就不动,去找别的钱。宋雅莉更怕他去干些不正当的事情,何旭来尊严全无,说你为什么不相信你男人。   倪芝听得叹气,只是心疼何家二老,原本就够凄惨了,以后指不定什么样。   这宋雅莉,这么一听,倪芝摇头,“倒也是个可怜人儿。   陈烟桥已经看淡了,他握着她的手,“现在不可怜我了?”   “你?”倪芝勾唇笑,“想我怎么可怜你?”   陈烟桥同她对视,她分明知道他想说什么,偏要他自己说。   他搂过她,胡子蹭了蹭她额头,“丫头,给我生个孩子。”   她贴着他,体会他说话时的胸腔颤,陈烟桥声音有些闷,“我不是留恋过去,我是怕伤害你。我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倪芝堵了他的嘴,“别说了。”   她不愿意听见这种失去的话,她开口,“我愿意。”   陈烟桥释然地轻笑起来,捉住她吻了一通,给她窝进被子里。   “我下去给你买东西。”   那或许是他们感情最澄澈炽烈的时候。   可惜世事总无常,美好总稍瞬即逝。   离中期答辩还有三天,倪芝第二天还是回了宿舍。   一个多月没回去,她的论文日志还没补上,这学期除了论文,还有些论文作业交。跟陈烟桥说好了,等她答辩完,收拾些东西去他那儿常住。   倪芝回宿舍,很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   她甚至有种时光倒流感,去年大抵也是这个时候,寒假回来,钱媛气不过,背后说她抢了林致然。人人见她,便是噤声状态,又暗自想多打量几眼。等经过了她,窃窃私语起来,带着刻意压抑的低笑。   倪芝回了宿舍,晓晓和钱媛都在,晓晓在看省考的书。   钱媛似乎心情不好,戴着耳机敲电脑。   跟陈烟桥相处的这一年里,她时常觉得自己离学校已经很要遥远了。倪芝挺多东西要收拾,打开行李箱开始捯饬。   其实很快就毕业了,就算这些人背后议论她,只当不知道吧。   等晚上时候,倪芝去开水间打水,在门口站住了。   吴雯婷和她室友声音清晰可闻。   “我还是有点担心是不是得罪何师太,你说她为什么问我啊?”   “不为什么吧,女人啊,尤其是中年女人,都特别八卦。”   “不是我仔细回忆一下,好像是我先说的,说倪芝跟访谈对象搞一起了。她就问我细节,我就说了啊。把咱们前两天,在火锅店里,那个小哥跟咱们说的说了。”   两人一说,都忍不住笑起来。   开学没多久,她们又去了老灶火锅,同样是冷面沉默问不出来话、套不着近乎的陈烟桥。电视上循环播放着美食视频,吴雯婷越看越眼熟,认出来是倪芝。   大伟一边给她们加汤,一边看了眼陈烟桥。   嘀咕说桥哥看多少遍芝姐都不腻。   等陈烟桥进厨房了,她们忍不住跟大伟八卦,还主动给他看了学生证,说是倪芝的朋友,感觉倪芝处对象了还一直瞒着她们。   大伟自从那天看见陈烟桥按着个女人在灶台上亲,把那双鞋和倪芝的鞋对上号,就憋的不行。这件事儿,要跟认识的人讲,才有趣。这多刺激,他老板泡了个这么好看的高材生。这不就跟她们讲起来,说倪芝一开始好像还是好奇他老板是哪里人,凭吊牌匾是什么意思之类的,就勾搭上了。   吴雯婷想了想,“访谈?”   一语道破,大伟醒悟,好像是,我之前隐约听过一耳朵。   水房的开水应该是刚被人接走一波。   吴雯婷和室友一边笑那个服务生蠢,一边讽刺倪芝又骚又浪。她们其实是嫉妒的,说了好几次,觉得老灶火锅的老板,是那种大叔型的帅,想要联系方式,人家都不搭理。没想到倪芝背后已经搞上了。   吴雯婷更觉得受欺骗,那次在阶梯教室听讲座,明明就看见倪芝跟那个男人一起。倪芝看她们时候眼神永远那么不屑,背后不知道怎么对男人发骚。想起来那个知性美艳的女教授,似乎和他还相识,指不定是什么伺候好了的桃色往事。   所以今天跟何沚聊起来,她倒豆子一样,一股脑把有的没的都说了。说完又开始后悔,何沚平时严肃刻板,别是故意考验她治学态度。   “哎哟我说你就别想了,我们又没有污蔑她。去年她不是还把她室友男朋友给抢了?就那个法学的帅帅的。不知道怎么给哄回去,现在连访谈对象都下手。是不是活特别好,才能满足她啊。”   “也是,没准何师太早看出来她是个婊,不想给她过呢。热水好了,我们洗头去吧。”   “走走。”   两人低头拎着热水壶,差点撞到人。   “哎我去。”   等看到是倪芝,吴雯婷怔住,下意识先倒吸一口冷气,她平时再跋扈,背后说人被撞破,着实不光彩。   想探究她到底是听见了,还是正好来打水时候,倪芝已经先开口了。   “都快毕业了,没必要这样吧。”   倪芝现在有些明白,陈烟桥为什么瞒着,说别人知道遭人议论。因为世俗眼光看来就是这样,他们原本是不相交的。年轻貌美女学生,中年沧桑火锅店老板,不图他钱,那只能是性。国人对性,永远勇于嗤笑。   陈烟桥确实从头到尾,每一根儿发丝,每一根儿胡茬,都是荷尔蒙的气息。越是得不到的,越讥讽别人得到。   吴雯婷被戳穿了,梗着脖子,“你敢说,还不敢认说了么?”   倪芝靠着门框,打水间的光有一半打在她脸上,暗影卡在她眼角位置,显得那狭长的眼眸越发妩媚,偏偏透着不屑。   “我处个对象,不关你事吧?”   吴雯婷辩解,“是不关我事,但是我想嘛,关钱媛事吧。我替人家鸣个不平,也不关你事吧。”   倪芝其实还是稍有些疑惑,她已经明白,钱媛或许是听了流言蜚语,又对她态度冷淡,可她许久没有同林致然有往来,不明白钱媛为何还信了。   倪芝提着热水去洗漱,不知为何,似乎听了源头。那些窃窃私语都被放大了,最近大家写论文写得焦躁,有这样的八卦事情,是枯燥生活的调剂。   她不在意这些人说的,想了想何沚,多半也是担心她跟访谈对象会不会都有私人关系,影响论文的客观性。没放在心上。   倪芝默不作声洗完,回了宿舍。   钱媛已经躺在床上,背过身玩手机。   倪芝最终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一早,就变了天。   晓晓摇她床,“小芝,你没交论文吗?”   倪芝睡得晚,还没清醒,“交了,让钱媛帮我交的。”   就算两人有矛盾,钱媛这种直脾气,不会干出来背后捅刀子的事情。   晓晓急得说不清话,“你看看群,说了你被取消了答辩资格。”   “中期答辩将请外校教授作为评委加入打分,为了学术公开透明和避免抄袭,截止10点前务必向导师提交纸质版,由学院统一登记备案,未交纸质版论文视为放弃。”   以下为放弃答辩名单:倪芝(未提交论文)   XX(病假延期)”   整个学院,就两个人的名字孤零零挂着。   群里都炸了,说未提交论文的人太彪了。   晓晓替她急,“怎么可能,你就算没交,你导师,何师太没联系你吗?” 第72章   何沚今年三十三, 因为总有人说她年轻,压不住学生做不了学术, 她一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些。直到真上了三十岁, 有年长些的老师替她急,说帮她介绍对象, 问她喜欢什么样的,之前有没有处过对象。   何沚她抿嘴摇头,中年老师啧啧可惜, 说你没体会过十几二十岁的感情,那种一辈子就一次,以后只能怀念的滋味。   何沚面无表情,只有她清楚,她心里有个角落, 经历过肆意挥洒的青春, 始终停留在二十二岁第一眼见到陈烟桥的那天, 至今未走出来。   上大学前,家徒四壁,还重男轻女。   她没什么好抱怨的, 没时间可浪费,只有学习能改变命运。考上滨大也没松口气, 她还想拿奖学金, 保研,争取留校。她农村出身,木讷, 在大学女生都开始学打扮时候,她只知道泡图书馆和奖学金,有时候去做做家教。室友约她几次不出去,她慢慢就被排在社交圈外面了。   除了期末时候借笔记要答案,再没有人跟她讲话。   直到读了研究生,每个月有了固定的津贴,她想走当导员留校这条路,学业压力稍微轻松一些。室友里,两个是本科同专业,对她还是那般,还有个学俄语的姑娘因为人数问题分到她们这儿。   长得最漂亮,人却最安静。因为有异地恋的男朋友,从来不同其他人争风吃醋,极少掺和是非。何沚是本校读的,偶然向余婉湄施了几次微不足道的援手,比如网费在哪儿交,饭卡去哪儿补办,她们就走一起了。甚至带着何沚,都被其他两个室友接纳些。   何沚晚上去二校区,余婉湄去俄语角,两人一起去车站,又互不耽误。有时候慢慢听她说,她和远在四川的男朋友,怎么青梅竹马,怎么长大了走在一起。吵架因为什么,他们之间矛盾在哪儿。   每次陈烟桥来看她,余婉湄就夜不归宿几天。被打趣多了,终于带她们正式见了一回男朋友。   作为余婉湄关系最好的朋友,她跟着他们走了一段。   何沚是头一次近距离接触,长得这么好看的男生,说男生也不完全,他有少年痞气,也有已经工作的男人气息。   帅的男生不是没有,或许是不屑于跟她讲话,或许是她不去集体活动也胆怯,她都可以想象,这些人背后肯定会说她,也不看看自己的土包子穷酸样。   从来没见过陈烟桥这般,轻松,随意,对她没有半点恶意。何沚也才知道,原来这么帅的男人,同样会有这般直白的欲.望。吃饭时候,弯腰捡筷子,他手搁余婉湄腿上。出门以后,言语里那般让人面红耳赤,说他们急着去酒店。   从那时候起,陈烟桥就在她心底生了根儿。   余婉湄那么好,她不想做什么,就心里有这么个人,听她说他们俩的事儿,好像他在心里愈发清晰。   后来余婉湄出了意外,她知道她应该恨他,因为吵架害死了她最好的朋友。她哭了许久,却提不起来一丝恨意,安慰自己,是替余婉湄值,有个人曾深爱过她。   她反复安慰自己,照顾陈烟桥,接近他,都是因为替余婉湄看着他,余婉湄肯定希望他好好地。   守着陈烟桥,像她这么多年,心里的一道光。   她不需要回应,不需要回报,任别人说她灭绝师太,醉心学术。她始终告诉自己,她什么都不求,远远看着他。最多的接触不过是隔一段时间,去他店里吃个饭,两人闲聊两句,陈烟桥对她,几乎不过问,他甚至一直以为她还在做导员当行政,不知道她后来读博当老师。   她也就问问蓬莱。   他不愿意养蓬莱了,她就去寺庙里接回来,替他和余婉湄养。   然而昨天,这束光熄灭了。   凭她对陈烟桥故事的熟悉程度,哪怕是匿名,何沚轻而易举地在倪芝这份详细访谈里看见了他的身影。就像多年前,她从余婉湄口中,听着故事想象着他。   何沚难以置信,抱着巧合的心理,听了访谈录音。   那一瞬间,心里的楼塌了。   她知道自己该替余婉湄愤怒,原来陈烟桥当年,还隐瞒了所有人他算计余婉湄怀孕的事情。是陈烟桥的形象塌了,她还是和当年一样没用,生不起来气。   何沚陪过他在火锅店里,那么多个日夜,听他喝醉了说胡话诉衷肠,始终不知道这件事。她敏锐地察觉到陈烟桥和她这个学生的关系,非同一般。   何沚心如乱麻,论文在桌子上搁了一上午。   吴雯婷来交论文,探头看见倪芝论文,“教授,倪芝这访谈做得贼优秀,把访谈对象都拿下了。”   何沚打起精神,顺着她话说。   吴雯婷倒豆子,“哦,就是那个火锅店老板,咦还是教授您带我们去的那家。你是不是也访谈过那个老板才认识的?”   何沚指节发白地抓着那本论文,吴雯婷出了办公室,她就没忍住,撕得稀烂。   真相求证得竟然这般轻易,让她都无法骗自己。   何沚甚至讽刺自己,她时刻提醒自己,余婉湄地下有灵。为了她,为了他,这几年研究方向,专注灾难社会学。让她跟陈烟桥接触,更心安理得一点儿。   早知如此,何必研究这个,让她的学生有可乘之机。   手机嗡嗡地石板上震,是学院里问她,交论文的名单。   何沚已经在余婉湄衣冠冢前,坐了两天。推了一切的课,博士学生发的论文,一律不回。   何沚看着那个塑料袋里的论文碎片。   “倪芝没交。”   这个时间,几乎无人前来祭拜,公墓园里冷冷清清,风吹得塑料袋哗哗响。   何沚其实挺庆幸,她这么多年,心里有束光,却什么都没做,她能问心无愧地祭拜余婉湄。每次到了祭拜时节,还能跟陈烟桥多说两句话。   她看了看周围,没有遗留的打火机。   盘腿坐了一天,她腿脚发麻,动也动不了。   撕心裂肺地喊,“有人吗,借个打火机。”   只有她自己声音回荡。   半山腰离管理处极远,她给管理处打电话。   没多久,上来个年轻男人,打量她。何沚极恼火地瞪一眼,他开口,“要打火机?”   年轻男人长得斯文干净,一身黑衫,看着不像接管理处的人。   “我爸生病,我替他看两天。”   “哦。”   何沚接过他的打火机。   “塑料袋不要烧,我帮你去旁边拿个桶。”   何沚把撕成片的论文烧了。   往年来,她几乎没烧过什么,就是带一束花。   “小湄,”何沚开口很苦,“我这么多年,算是对得起你了。”   “我也对不起,我才知道,当年他还这样伤害过你。”   那么一小沓碎片,已经成灰烬了。   何沚问,“你希望他守你一辈子吗?”   是不会有答案的,何沚笑了笑,“小湄,我帮你做决定。”   倪芝找了何沚几天,何沚就几乎在余婉湄墓前呆了几天。   晚上回家住,她一个人没什么花销,工资又高,住学校宿舍不过是平时方便。   看她发了许多邮件,在反省自己,一来访谈没有作假,二来没有抄袭。   何沚这般避而不见,倪芝这几天从早到晚,不知跑了多少趟学院,跑了多少趟科学园何沚办公室,跑过多少趟宿舍。   起初还以为钱媛故意不帮她交。   都在宿舍,倪芝先直接问了钱媛。钱媛说她还不屑做这样的事情,确定无疑将倪芝论文亲手交给何师太了。   倪芝犹豫片刻,看这两天,钱媛似有心事。   “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的吗?”   钱媛愣了几秒,从床上下来,“行,你都问了,我直说,免得你觉得我陷害你。”   钱媛这份实习,是林致然帮她内推的,地产公司的行政。那是上个学期的事情了,林致然一次碰见她找工作找得,面试完痛哭,似有恻隐。两人撸了个串,喝了点酒,钱媛情绪到了,林致然也松动了,答应她试一试。   帮她内推,每天中午一起吃饭堂,有时候晚上吃吃饭,一起打打球。虽然没有极致亲密的举动,总算是有所进展。   直到林致然莫名就疏远了她,钱媛再迟钝,又不是傻子。其实失望了这么些回,也明白命中无莫强求,跟林致然直说了,不用躲她。   过年回来,钱媛下班看见楼下有个姑娘,长得极像倪芝,上去拍了拍打招呼,原来不是。她人还没走远,就看见林致然下楼,背后捂着那女人眼睛,笑容里是她陌生的温柔。   钱媛说完,“你别解释,我知道你没毛病,但我最近看见你这张脸,我就有怨气。”   倪芝心里焦虑论文的事情,反应过来,应该是林致然说的初恋女友,那个和她长得几分相似的姑娘。看来是两人复合了,倪芝感受不到半丝喜悦,亦无嫉妒。   她理清思绪,“那个是他初恋。”   她还没说完,就被钱媛打断了,“我知道,林致然说了。可我没权利生气吗,泥人还有三把火,何况我这暴脾气。我真不想看见你。”   说完钱媛背过身,倪芝苦笑,“对不起。”   钱媛开口,“我觉得你是得罪了何师太。你先想办法吧。”   晓晓附议,帮她想办法,“得罪应该不至于,你们又没有私人恩怨。我看何师太这人,轴了吧唧,可能是误会你学术造假了。”   每字每句,都是倪芝亲手敲上去,虽然都是应付毕业,她也熬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确定自己没有半点抄袭作假。   最简单直接的,便是联系何沚,问个清楚,看有什么补救措施。   倪芝没想到,何沚这般躲避。   最后低了头去问其他老师,所有老师都对何沚人品深信不疑,程序化地跟她说,跟导师好好沟通。   她还没走远,就听见办公室里议论。   “现在的女学生,真不要脸,还是要小何收拾,就该这样。”   “不是造假了就是找了代写。”   “哪有人专心做学术了,我看呐,我对我学生都手软了。”   回到宿舍,也是这般议论,隔壁宿舍的吴雯婷更加肆无忌惮。   直接问她,“采访一下倪女士,找的替写花了多少钱?”   看倪芝目光发冷,又改成开玩笑语气,“哎哟,开个玩笑嘛,没事的咱们导师可能就是忘了,回头补上不就完了。”   说得这般轻松,明天就是中期答辩。倪芝奔波几天,竟然连何沚都没有联系上。等洗漱完躺在床上,竟然是无奈多于气愤。她一向事事求个明白,没想到按部就班地做,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砸在头上。   手机震起来,显然不是何沚的回复。   倪芝拿起来,提了提声调,尽量显得没这么有气无力,“烟叔。”   陈烟桥问她,“明天答辩完,需要我帮你搬东西吗?”   倪芝这才想起来,两人约好了,答辩完搬东西去铁路小区长住。   倪芝唔一声,“我这儿可能还有些事,再晚两天好吗?”   陈烟桥这般不愿多嘴的人,都听出来,她这几天不对劲。   “丫头,”陈烟桥叹气,“遇到什么事了?”   倪芝沉默一会,语气低下去,“导师不满意我的论文。”   陈烟桥嗯一声,“最坏结果是什么?”   倪芝愣了愣,她才发现,陈烟桥问话,也这般一语中的。没问她具体什么原因,没问她可能怎么样,直接问她最坏如何。   或许是因为他接触过直面地狱的命运。   “耽误毕业。”   陈烟桥听了,没什么反应,“多当段时间学生,倒也挺好。”   倪芝又是沉默,“嗯。”   陈烟桥反倒笑了,“我相信不是你的问题。”   倪芝这么多天来,第一回 听见,有人说不是她的问题。   包括晓晓,都说了让她多回忆回忆,是不是哪个地方没写好,毕竟何沚在灾难社会学这一块颇有建树,是不是无意中犯了什么她的忌讳。   倪芝挂了电话,心里倒是平静些。   明天答辩,何沚无论如何也会出席,奔波这几天身心俱疲,明天怎么样都能至少问个缘由,好过这般无头苍蝇。   次日清晨,倪芝化了个妆,掩盖这几日的疲态,她提前出门想堵何沚。   没想到失联几日的何沚,主动找了她,约在她办公室谈。   何沚背着站窗边,这么早,连学院都没几个老师来。   倪芝敲门,“老师。”   何沚转过来,她状态比倪芝还不好。难得化了妆,却还是戴着眼镜,遮盖眼圈和浮肿的眼睛。   没请倪芝坐下来,何沚开门见山,“找你谈谈论文的事情。”   倪芝看出来她想直接说,嗯了一声。   两个人隔着两三米站着,在晨曦中打量对方。   何沚走到桌子前,拿了几份文件,推到桌角。   “前几天我说你没交,我的问题。我打了几份申请,替你延期到二次答辩,说有个案例有研究意义,是我想你更新。”   倪芝来之前,想了许多,学术造假,和访谈对象在一起,或者是代写风波,她都可以解释。   何沚这般理性客观地承认了,是她的问题。   倪芝伸手拿桌角的文件,何沚按住了,“我有条件。”   倪芝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似乎开场到现在,她都是有备而来,就为了这个条件。   她静静地凝视着何沚,又看不透她为哪般。任谁都想不到,明明最为正直的学究,竟然是说得出这般话,又对她论文动手脚。   倪芝的眸子里有一丝怒意。   何沚何尝不在打量她,她自然是做好心理准备。   “和陈烟桥分手。”   办公室里静得,一根针落地上都能听见。   倪芝想自己已经不用去看申请书了,毫无疑问,内容会如何沚所说。只要她同意,就能顺利二次答辩,褒奖她的案例有研究价值,丝毫不会给其他老师留下坏印象。   因为何沚指名道姓,点了陈烟桥。   倪芝苦笑了笑,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何沚请吃饭去老灶火锅,又多给了钱。她原本还以为,是何沚曾经也访谈过他。同陈烟桥在一起,从未听他提起过,他的话里生活里无半丝何沚的踪迹。   她看何沚的目光变了,“我说不呢?”   何沚以前,从未仔细打量过自己学生的长相,都是认个大概罢了。   今天两人对视,才叹息,原来陈烟桥喜欢这个类型。年轻却有风情,那双上挑的眼睛,勾人又盛气凌人,唇色潋滟。忽然也就明白了,当年他送给余婉湄的口红,为何是那般颜色,他分明就是喜欢人间绝色,风情万种。   和自己完全是两个类型,古板无趣,眉眼间丝毫无攻击性。   何沚避了避她的目光,坐下来,转椅转了半圈。   “我想你误会了。”   何沚讽刺地笑了笑,“陈烟桥没同你提起过我吧?我想,他也不敢。我还要感激你,让我知道,当年他还让小湄怀孕了,一尸两命。”   倪芝震惊。   她很快反应过来,“你是湄姐室友?”   开学时候听见的那些传闻,说何沚对于地震有伤心往事,滨大本硕博连读,她非要研究小众的灾难社会学领域,一切的一切都说通了。   何沚心里叹她心思细腻,她一贯同人打交道少,今天这般先声夺人也早就思索好了,不敢同她对视。   “分手,我让你二次答辩。”   倪芝丝毫不退,“就算你是湄姐室友,十年过去,无权干涉他的选择和人生吧?”   “何教授,”倪芝顿了顿,“我一贯尊重你,也感动你为湄姐做的事,我如果有有这般好友,值得过命。但你用这种事情,威胁我,控制他,你又不是当事人,没权利替湄姐做主张吧。”   何沚轻笑,“我威胁你?我在帮你。”   “这件事情,陈烟桥隐瞒了所有人,不知为何跟你说了,恐怕是搏同情吧。你不了解他,我们认识十年,我比你清楚。他对每个女人都这般,选择性地流露出故事。”   何沚撑了凳子,站起来,仿佛在说她自己,又好似灵魂已经割裂了,不停提醒自己,就是为余婉湄出气。   “哪个女人能受得了,浑身故事满是伤痕的男人,唯独对你诉衷肠呢?”   “哪个女人不愿意为他舒展眉头而飞蛾扑火呢?”   “你想想,你认识他有一段时间了吧,他身边女人少吗?觉得自己幸甚至哉?当了圣母?”   何沚看着窗外,逆着光,倒是字字句句诛心。   她没等倪芝回答,“你来之前,我已经把你访谈录里的内容,当年真相,跟小湄父母说了,我想他们有权利知道。”   倪芝语塞,“你……”   想起来江边日出那天早上,陈烟桥扶着铁索。   “你是不敢告诉她父母吗?”   “他们已经够苦了。”   “你也苦。”   “然后呢?说了以后,他们要是原谅了我,我就放过自己。”   “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何沚认识陈烟桥多年,她清楚陈烟桥选择隐瞒的原因。   “他肯定跟你说,他是想自己一力承当。”   倪芝承认,“是。”   何沚终于转过来,眼眶似乎有些红,在隐隐压着。   “那你不妨去问问他,小湄父母是不是愿意他一力承当,根本就是个推卸责任的懦夫。”   倪芝一时间信息量有些大,她相信陈烟桥的愧疚和对她感情不作伪,可何沚说的话,句句落她心头。   “我问个问题,我分手,你能获得什么好处?”   何沚把指甲抠进肉里,咬了咬唇,开口时候隐隐不屑,“替小湄不值,他干了这样的事,活该替小湄守一辈子。”   看倪芝不说话,何沚扬了下巴,目光看向申请书。   “你考虑一下,同意就签字,我交给学院。” 第73章 苦丁   窗外的日落了, 最后一点光,趁着最后一丝劲儿鱼跃, 斜漏进烟灰缸。   里面已经堆了不知道多少个烟头。   陈烟桥眼睛里都是血丝, 他不过是经历了支离破碎的一天。   不知道他家和余婉湄家里,经历了怎样支离破碎的几日。   那天清晨, 何沚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得欲言又止。   “我给小湄父母打了个电话。”   “嗯。”   “你做好心理准备,他们可能最近会跟你联系一下。”   陈烟桥清楚, 何沚这么多年,每逢节假日,还有跟余父余母联系的习惯。   不知道她这番话和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或许是觉得时间久了,想替他赎赎罪, 劝劝他们。   陈烟桥没多想, 除了他自己, 没人能代替他赎罪。   果然没等到余父余母电话。   过了两天,是余婉央的电话。   声音冷静,“我就是通知你一件事, 我爸托你的福,心脏刚做完手术。”   陈烟桥心脏一紧, “发生什么事?”   余婉央深吸一口气, “没什么。”   陈烟桥皱眉,“何沚跟你父母说了什么?”   余婉央突然轻笑起来,“姐夫。”喊得他毛骨悚然, “我爸本来是要去收拾你,他现在不能动怒,我也就给你说说,免得你那么冤枉。”   “我姐,当年怀孕了吧。就因为那你想她毕业回家陪你创业,你时间算得倒好,七月毕业正好回家养胎。你这样的男权,用吵架冷暴力逼她低头,很得意吧?”   陈烟桥听完电话,愣着坐了许久。   第一反应是打电话回家问问,没人接。   他有心问何沚,又一头乱麻。   直到谢别巷打过来。   质问他搞什么名堂,说他就在医院,刚看完余婉央。余婉央出了车祸,偏偏撞到脑袋,视力模糊。   余父听完陈烟桥做的混账事情,同余母痛哭一场,左思右想打电话骂他一通丝毫不解气,出门去了陈家。罪不及陈爷爷,余父说得很明白,人死不能复生,但这口气必须替女儿出了。让陈烟桥回来,挨一通打,再去余婉湄坟头磕几个头。   原本以为他十年不回家,是赎罪,现在看来,多躲罪的。   结果余父悲愤交加,在陈家闹时候,这些年心脏不好,直接进了医院。   余母哭哭啼啼电话里跟余婉央说。   余婉央开车着急,心神不宁,才出了车祸。   余婉央伤得不重,脑袋上外伤缝了几针。但伤到视神经,看东西模模糊糊,还要再拍ct检查。   她跟编辑说了,推迟交漫画稿。她就把手机给余母,自己躺病床上。   谢别巷早就催余婉央,想给她磨磨路子,别一出来就给漫画限制死了。余婉央这姑娘,对他那点儿心思很明显,可惜她性子傲,只有上回让她逮住机会,搅得他和冯淼。平时左拖右拖,谢别巷打过去,余母替她接了电话,说她出了点事。   谢别巷就觉得不妥了,开车去了绵阳的医院。   好在余父余母只十几年前见过他一面,没认出来。余婉央早些年,该恨的,都恨完了。对谢别巷没出什么气,让他说些好话,便心软,说了整件事。   谢别巷混蛋事做多了,其实余婉湄当年要不是地震意外丧生,就算是陈烟桥耍了点儿心眼儿怀孕了,毕业回来结婚生子,美事一桩。   只可惜,他自己有了孩子就明白那种护犊情深,就算余婉湄早去了,也去不了余父心里,女儿当年受委屈他什么都做不了,还过十年知情的一腔怒意。   陈烟桥皱着眉,不知打了多少个电话。   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一边等回电,一边查最近的机票。   等接通了,陈母果然在医院。   “你爷爷前段时间身体就不好,做完白内障手术好像就吓着了,所以我们开年了都一直在老家陪着他。今天他也就有点高血压,我们回成都了,带他打打通血管的针。”   “唉,早知道老余会发神经,之前就带你爷爷回成都住了就好了。”   陈烟桥愧疚不已,想了半天却说不出来别的。   “对不起。”   “儿子,妈相信你没干这样的事儿。再说以前自由恋爱,生死在天,妈看你都难受,觉得是欠了他们家一个女儿,我们家这些年也跟少了个儿子一样啊。”   所以他两头欠,谁都还不起。   陈母安慰他不用担心,也不用急着回来。   陈烟桥看了眼机票,还是订了个张两天后的,老灶火锅需要招个人手帮忙,他缓两天免得立刻回去刺激双方。   原想等倪芝毕业了,带她回去,自己彻底认个错。   现在这般也好,只不过要先找何沚问个明白。   何沚约了个地址,是个公寓。   陈烟桥觉得不妥,何沚又说了,有东西给他看。   他出门时候,已经是夜幕初上。   快要开春时节的风,今年似乎格外凉,好似有吹不化的冰雪,层层叠叠,经年不败。   何沚的公寓是新小区,有电梯,暖气如春。   何沚休了两周的假期,两天后是二次答辩,倪芝到现在没给她答复。   知道陈烟桥来,茶沏了又凉,再沏一壶。   她叹气,没想到今年陈烟桥才找上她,倪芝倒跟他挺配,一样又倔又硬。   抿了一口苦丁,她不更是么,只不过舌根尝得出甘甜,她心里不会再尝出了。   陈烟桥以为,是何沚翻出了当年的日记,又或者是体检报告。   没想到是一沓论文,没装订,散开的,摊在桌上,随着她带着点力度拍他面前,散开像白扇子。   陈烟桥瞳孔一缩,封面名字,社会学01班倪芝。   他放下茶杯,沉声问道,“什么意思?”   何沚替他甄满茶,“你看看呗,我给你折了重点。”   陈烟桥随便翻了翻,他是知道的,倪芝早跟他说过访谈。他被她磨得,或许也借她之口,排解些罪孽感。   折角的地方,很显然,是匿名的他。   所以说,何沚对于这件事,是从倪芝的论文里看明白的,以她对他和余婉湄的了解,不难对上号。   陈烟桥觉出来刚才的茶苦。   是命运苦,他不知何沚得知真相,不知余父动手术,不知余婉央出车祸,不知他爷爷进医院。前几日倪芝说的,论文出了问题,他不知的还加上一条,不知倪芝受了什么罪。   整件事情因他而起,他却所有的,都是最后一个知情人。   像被无形的大掌拨弄嘲讽,明明瞒了十年,一朝被爆出来,竟然是以这种方式。他是个旁观者,什么都做不了。   陈烟桥后槽牙紧了紧,嘴里愈发苦,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叼了根儿烟。   放回手里捏着,看向何沚,还是刚才一样的问题。   “什么意思?”   何沚又沏了一壶。   “一般来说,问两次一样的问题,是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嗯,”陈烟桥没否认,“有。”   他支离破碎了一天,到晚上,才摸清楚来龙去脉。   陈烟桥直截了当,“让我分手,是吗?”   何沚了然,“她跟你说了是吧?”   来找她麻烦的。   陈烟桥看她看得眼神冰冷,“没听懂么,让我分手。她什么都没说。”   倒是何沚愣了神,看陈烟桥那个表现,以为倪芝全然没讲过。双方信息不对称,她能娓娓道来,占着谈话的主动权。   而且如果倪芝能单方面分了,自然最好,不必她当恶人。二十岁的小姑娘,换成她以前,听了那些话,肯定没这个勇气去对质,更没脸皮坚持下去。   何沚掩饰地笑了笑,“怕你知道了责备?”   陈烟桥语气笃定,“她不是这种人。”   何沚终于切入正题,“确实,作为小湄的朋友,我还是有私心吧。觉得这件事,我不知道则已,既然知道了,我想我有权利让她父母知道真相。”   陈烟桥没跟她说,她那一通真相,给两个家庭带来什么,原罪是他他不想推脱。   “嗯。”   何沚见他没反应,继续说,“我不想看见小湄的男朋友跟别人在一起。”   “何沚,”陈烟桥开口,“我替小湄,谢谢你。”   他平静地说了句,“已经十年过去了。”   他曾经是余婉湄最亲密的人,轮不着何沚来指手画脚。   陈烟桥说,“我的过错我自己担。可你能拦着我一辈子?”   何沚知道不能,听他这般说,心还是揪痛不已。看陈烟桥去跟别的女人亲热,结婚,生子,和她记忆中那个,笑得肆意张扬又满脸宠溺的大男孩儿渐行渐远。   她拦不了那么远,能拦一时是一时。   何沚低垂眸子,不敢看他,“我受不了,我的学生和小湄的男朋友在一起。”   “所以说,看不得倪芝?”   “嗯。”   陈烟桥玩味,“你不怕我们骗你?等她毕业,不是学生了。”   跟陈烟桥了解倪芝一样,何沚摇头,“你不会。”   陈烟桥已经没什么心思坐下去了,外面天色全然暗下去,这里楼层高,看见对面零散点起的灯火,唯独何沚心里,没有这盏灯。   他喝完茶站起来。   “确实不会骗你。没什么必要,何沚,等她毕业我可能就带她回家,你不用看见。”   陈烟桥站起来以后,想了想,还是把裤兜里的钥匙扔出来。   在桌子上咣当一声响。   是何沚还给他的那串备用钥匙。   何沚认出来,脸色有些难看,“什么意思?”   陈烟桥不想卖关子,“这把钥匙,不是我给你的,是你自己配的吧?配完了趁我喝多了,跟我说过罢了。”   他眯着眼睛,语义警告,“何沚,你手伸得太长了。”   何沚脸色比刚才还煞白,坐着死咬嘴唇,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泪。   好似她这些年,一直都是当年营养不良的瘦削样。又自卑又瑟缩的黄毛丫头,跟着余婉湄身后,战战兢兢瞧他一眼,一说话就结巴脸红。   陈烟桥这么居高临下看她,心里到底有些不忍,当年何沚确实真切关心过余婉湄和他。   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地多说一句,“何沚,这辈子我不会忘了小湄。当年我对不起她的,该怎么还就怎么还,我一样不躲。但跟你无关,我不会让倪芝受委屈,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陈烟桥说了个“不用送”,径直走向门口。   人还没走到,就感觉背后贴上来柔软的身躯,颤抖着哭,一双纤细的手臂死死地环在他腰间。   何沚哭得不能自已,反复地念,“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知道她这么多年的心思。   知道她看他第一眼就喜欢他,知道她恨不得替他承受难过,知道她为了靠近他的那么多小心思,知道她有多小心翼翼地说服自己不能爱他。   她有时候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勇敢一点就好了。   就像刚才,她都控制不住自己。陈烟桥说完那句话,她有种这辈子再也看不见他的感觉。   陈烟桥没否认,喉头滚动,嗯了一声。   男女之事,何沚在他面前,不过是初学者。   陈烟桥开口,“知道又怎么样?你不是也懂了么?”   他不想掰她胳膊,何沚还在哭,“松手。”   是啊,他知道,他不过是不喜欢她。   何沚哭个不止,像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都哭完了。不说还有希望,说了只让她心死得彻底。好似被那句话,扫进了簸箕,她止不住哆嗦,像越抖越散的灰烬。   “你听我说……”   陈烟桥冷冰冰,没动作,“说。”   何沚想告诉他,她不愿意做灰烬,想得到他,“这么多年,你知道我是学什么的,教什么的吗?”   陈烟桥回答,“我不需要知道。”   何沚越说越绝望,“你当然不知道,你从来没认真看过我,没问过我任何事,你心里我可能还是个导员吧。”   “我教的就是社会学,我带的倪芝,如果我想,她就毕不了业。”   陈烟桥面上露出一丝厌恶,男人力气到底和女人不一样,他挣开何沚,转身双手环胸看她。   何沚仍然是泪眼婆娑的模样,“你可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延迟毕业,你对得起她找了那么久的工作么,她面对的是毕业没工作,同学会问,她怎么跟父母交待,她父母同意你们吗?”   “我随便说她抄袭造假,你不明白我在这个领域的话语权,我能做到。”   “我信,”陈烟桥点头,“那又如何,她就算毕不了业,没工作,我一个大男人,总能养活自己女人。”   “你怎么这么自私?”   陈烟桥露出无所谓的神情,“你不是第一天知道,对小湄我一样,她做什么不重要,爱我就行。”   他有所谓,他多小心翼翼,不想干涉她任何决定,甚至怕重蹈覆辙,那么久了才碰她。   可没想到,宿命又是这般。   何沚想要他,他想要倪芝,丝毫没有缓和的可能。   何沚底牌尽出,耗光力气,陈烟桥还是这般无所谓的模样,永远不屑多看她一眼。她心如死灰地扑他怀里,死命揽着他脖子,近乎虔诚地吻他唇。   陈烟桥避开,顶着她手,她只用唇蹭了下他胡茬,刮得她心如燎原。   她早就成熟了,无人采撷。   她哭着求他,“烟桥,你爱我一回行不行?我求求你,我给她顺顺利利毕业,你让我留个回忆。”   陈烟桥不让她碰,何沚就去扯自己居家衬衫的扣子,三两下已经看见锁骨和沟壑。   明知道他右手无力,拉着他手腕,想往自己身上摸。   何沚脸色发红,“我求你了,这么多年,我就告诉自己你是小湄男朋友,我连说的勇气都没有。你爱我一回,让我骗自己一辈子,我放手。”   两人手腕见角逐,何沚死命掐着他手。忽然何沚手一滑,地板上尽是清脆的叮叮当当声,原来是陈烟桥右手戴的那串佛珠,在拉扯间绳子断了,散落一地。   何沚愣了愣,陈烟桥用左手扯回自己右手,看都没看地上落的佛珠。   “你这些年说不说,都一样,没可能。”   陈烟桥毫不犹豫开了门,一脚跨出去。   十年故人,他不想这般难堪,才听她说。   没想到她那般胆小,被心魔逼疯也会豁出去。   何沚已经抛弃了她最后的廉耻,用尽她作为女人能用的柔软。由着自己顺着墙滑下去,她瘦削的脊梁骨贴着冰冷的墙,似乎变成早已裂纹密布的石膏,一节节被压垮粉碎。   直到她坐在地上。   这么多年啊,她只看见了陈烟桥对深爱之人,温柔宠溺的模样。   装作不知道,他对不爱的人残酷的模样。   “何沚,”陈烟桥关门前唤她一声,眼底还是那般无情,“你找个好人嫁了。” 第74章 油麦菜   大伟效率很高, 说他有个朋友,最近正要揽活儿, 听说老灶火锅这种半天工作的立刻来报道了, 平时早上还能打打零工。   大伟愁眉苦脸,“老板啊, 你这接二连三地休息,你不会真要出了这店吧?”   陈烟桥不打算解释,把钥匙扔给他, “我过几天就回来。”   陈烟桥去接倪芝时候,回头看了眼夕阳下的老灶。   十年前,和何沚一起挂上“凭吊”二字的匾额还历历在目。   故人终究撕破脸,他半点不后悔。   比起来,倪芝这几日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说好了陈烟桥去她宿舍楼下接她, 同大伟多说了两句, 她信息说已经到铁路小区门口等他了。   老旧的小区, 车辆进出的铁栏杆上,广告牌都是残缺不全的。春季对哈尔滨来说,尚是遥远, 灰扑扑的小楼,经过的穿着袄子的中老年人, 贴满牛皮癣的路灯, 交错的电线。   远远看见她,倪芝像这灰暗背景里的一抹亮色。   穿着第一次进老灶火锅的那身墨绿色麂皮风衣,掐得腰间盈盈, 像最早出蕊的植物。   倪芝看了眼手机,又倒回去几步,脚步轻盈地在化了冰的地上走。那冰水被行人踩了又踩,灰呼呼的冰沙状。   她在陈烟桥平时买烟的多多仓买前停下来,拨开塑料条子的门。   等她再掀开塑料条子,却是有人替她承了重,单手讲塑料条子拨到边上,另一只手伸向她。她不似远看那么风采,近看脸都瘦了,那双丹凤眼有些肿。   倪芝抬眼看,是陈烟桥素来淡漠的眼睛,看她时候,才有温度。   和陈烟桥对视一眼,不过几日,两人似乎又许久没见,隔了千重关隘。   陈烟桥唇角勾了勾,“买了什么?”   倪芝还没回答,多多仓买的老板抬头,“哟老陈。”   陈烟桥颔首,一边把倪芝的手攥手里,“多哥。”   多哥乐了,“你对象啊,这么俊。”他想起来,“我就说呢,这么俊的姑娘,上来就指长白山。合着是给你的啊?”   原来是替他买了烟,陈烟桥瞥她一眼,“嗯。”   多哥回首,“去吧,听说你找了个对象,今天终于见着了,下回我得去吹吹牛。”   陈烟桥跟他多寒暄两句,“下回来店里吃火锅。”   “行嘞,带上你媳妇儿。”多哥叹气,“唉不过这一年到头,也没个闲下来的时间。上回说过年去你那儿,你还关门儿了。”   陈烟桥扬了扬两人握着的手,“这不是去找媳妇儿了吗?”   多哥大笑。   路过红姐的水果摊儿,他们默契地绕远几步走。   陈烟桥问她,“怎么想起来给我买烟?”   倪芝答,“没什么。”   不过是习惯了,陪他路过时候,他总要买一包。   陈烟桥嗯一声,“你今天穿得,是第一次见我时候的那件。”   倪芝有些疑惑,“是么?”她回忆一下,“你好像穿的是件黑色汗衫,直接套的羽绒服。”   陈烟桥亦摇头,“没印象了。”   两人都只记得对方,不记得自己。   进了屋,两人沉默一会,似乎都有话要说,最终几乎同时说了声,“对不起”。   陈烟桥开口,“丫头,你有话就先说吧。我昨天见过何沚了,我知道让你受委屈了。她威胁你了?”   倪芝想了想,还是把何沚给她的申请表拿出来,放茶几上。   她敲了敲签名的地方,“她是我直系导师,之前卡了我论文,跟我说我们分手就让我二次答辩。我来之前,已经给她发了邮件,拒绝了她的条件。”   显然该她签名的地方是一片空白。   倪芝本想撕了这份表,最后还是带来了。   陈烟桥明白她想法,“你不用这样。你是我女朋友,我无条件相信你。这件事完全是我的错,我知道何沚是什么人。”   不用她这般证明自己。   倪芝那双眼睛瞥向别处,“没什么,这件事情我有责任。我先道歉,我没想到,她是湄姐室友。她说她跟湄姐父母说了,给你造成麻烦了吧。”   不管他出于什么心理,毕竟瞒了这些年,当初说只同她一人说过,是她论文访谈泄露出去的。至于何沚竟然是余婉湄室友,窥破访谈故事,只能说造化弄人。   确实挺麻烦的,这件事两人都无力去谈。   陈烟桥叹气,千万言语化成一句话,“没事丫头,是我不好。我明天机票,要回一趟家。”   倪芝倏地回眸看他,“是因为……”   她没说完,就住口。其实不必问,他说的此生不入蜀地还在耳边回响。   她的眼睛里一时间,愧疚、无奈、担忧都映在里面。   陈烟桥安抚她,“别担心,都是小事,我只不过拖了十年,早该处理了。”   “但是,”他抓了她的手,紧紧盯着她眸子,“丫头,你答应我,有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好吗?”   陈烟桥极少用这般恳求的语气,他顿了顿,“别分手。”   他如今只能先顾一头。   和何沚已经翻了脸,两人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何沚无非拿捏他当年不为人知的过错,陈烟桥只能先处理完家里和余家的事情。何沚这边,陈烟桥实在头疼,回了哈尔滨想找余婉湄她们另外两个室友,劝劝何沚。   有外人干涉,何沚该会收敛惦记他的那一面。   倪芝摇头,“我不会。”   陈烟桥有些烦躁地用手插了把头发,“论文这件事,我是真没想到她会这样要挟。”   他低头闷声又是一声,“对不起。”   看陈烟桥自责,她解释,“真的没关系,晚半年毕业而已。我不会受她要挟,我这几天已经在重写论文框架,联系换导师。”   是何沚让她毕不了,又不是学校。   研究生换导师没那么容易,但正好副院长,方向偏数据型的社会统计,之前那个病假的学生就是他学生。听说是轻度抑郁症,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如果他愿意带精力应该正好。但她临毕业才来换老师,只是说得轻松些是延毕半年,说不好要晚一年。   陈烟桥看她的眼神,喜忧掺半,喜的是他看女人眼光一向不差,没这么轻易屈服才是倪芝。忧的是他无能为力,要自己女人受罪。   “那你工作呢?”   倪芝回避了他目光,摇了摇头,“我没办法想那么远,只能先拖着。只有处理好换导师的事情才能跟公司谈。”   她心里知道,大概率是offer要打水漂了。本来实习的就一拖再拖,多得是人等着补录。   就算知道无绝人之路,还是难掩难过之色。   陈烟桥拿起她的手,用胡茬蹭了蹭,最后额头抵着她的手背,她手的阴影挡住了他的眉眼。   还是一声,“对不起。”   倪芝没说话。   虽然选择相信陈烟桥,何沚的话,还是给她心里留了怀疑的影子。脑海里还是何沚那句,“哪个女人能受得了,浑身故事满是伤痕的男人,唯独对你诉衷肠呢?”   他到底有几分,故意惹女人探究同情,或是逃避的成分在呢?   陈烟桥松开她手,“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这样的沉默里,他不由得盯着她眼睛,疑心何沚脸也不要,能跟自己学生说出来那些心思。   倪芝犹豫一番,问他,“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认识。”   她补充一句,“你明明有机会的。”   陈烟桥回忆了一下,“你跟她还有几个人一起来吃火锅那次?”   “嗯。”   “丫头,那时候我们还没在一起。”   “后来呢?”   “后来,”陈烟桥叹气,“她就是小湄室友,我不熟,忘了跟你说。”   倪芝始终觉得哪里不对,“我再问一次,你还记得那天看日出时候,你说过的话吗?”   “嗯。”   “你究竟为什么要向他们隐瞒真相?”   这答案其实显而易见,他们都懂,他实则逃避。   陈烟桥别过头,“对不起。”   “那你的故事,是谁跟红姐说的?”   陈烟桥不明白她怎么跳跃地这么快,“刘婶儿,她可能想撮合一下。”   “兰姐呢?”   “她……一知半解,我随便说了两嘴。”   倪芝又沉默片刻,“何沚就是看不惯你再找对象么?非要拆散我们。”   “嗯,”陈烟桥说,“余家也是这样,丫头你放心,我和你在一起我问心无愧,愧对的是你。我这趟回去,会说服余家,再说服何沚吧。”   他有些不舍地揉了揉她头发,“等我回来。”   倪芝瞥了眼,他的行李收了一半,“代我向伯父伯母问好。”   她终于伸手抱了他一下,用很低的声音喊他,“烟叔,早点回来。”   陈烟桥说句,“好。”   这大概是他多年后最后悔的一句话,因为没有做到。   送倪芝出去前,她指了指门口他衣服口袋里露出来的那包长白山。   “少抽点烟,出去这几天,只能这一包。”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我看着也有点难受,但是想写一写统一改。   补个作话:东北话里,夸人漂亮,读俊(zun),第四声。 第75章 碧螺春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情人节快乐呢~   这章虐,如果怕被影响心情呢可以晚点再看~   p.s何沚就是黑化了   50个红包么么哒   事情发展地很快, 这双肆意拨弄命运的手,原来才开了个头。   陈烟桥回去, 直奔医院。自然是一家人唏嘘不已, 陈母又哭又笑,连陈父一向硬脾气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父母是真的衰老了。   陈老爷子打完疗养针出院, 回家休养。   没缓几天,竟然突发脑溢血,还是陈父早上晨练前去看他发现的, 已经昏迷了。不敢乱碰他,急忙叫了救护车。   送到医院,往手术室里送。   医生扬了扬手里东西,“陈亭麓家属,过来签字。”   陈烟桥接过来, 主动说了, “是我爷爷。”   除了手腕被钉子穿透恢复时候, 他从未觉得拿笔如此艰难。   陈父慢他两步,焦虑不已地问医生情况。   医生皱着眉,“手术我们会尽力。按理说, 病人刚打过针,又没有脑溢血病史。”他言下之意, 他们都听得懂。   他摇了摇头, “病人最近有饮酒、或者情绪波动较大吗?”   陈父陈母互相看了一眼。   陈老爷子一向养生,古井无波,平时谁不夸一声有福相有长寿相。他们都忘了, 陈爷爷以前是多重视陈烟桥这个三代单传的孙子。   陈老爷子,大名陈亭麓,以前陈家稍有家底,在运动中被判的成分不好。陈亭麓家里薄有田地时候上过学,知书达理,后来成分问题没法高考。   虽然后来做的是木匠,陈亭麓书画底子都在,陈烟桥父亲当年就颇受熏陶,不过和陈母一起白手起家开起火锅店,年轻时候的梦想一直没法实现。到孙子时候,陈烟桥含着陈父的期望,陈父忙得很,寒暑假时候若回老家,都是陈亭麓手把手给他教出来的。   当年陈烟桥成绩不好,说想考美术生,是陈亭麓第一个站出来挺孙子,所以陈父陈母半句话没说过便同意了,看着过程轻松,实则是老爷子疼他。   陈烟桥出事以后,自己偷偷跑去哈尔滨。陈父暴跳如雷,说要断绝父子关系,一分钱不给他。陈烟桥丝毫不低头,后来陆陆续续有钱打进来,打电话回去问原来是陈亭麓心疼孙子。陈烟桥自然是领了情又退回去了。   陈亭麓高血压就是那时候开始的,他只安慰自己儿子儿媳,是老年病。   陈烟桥和父亲都不善言辞。   爷俩儿一样难受,隔着一个座位坐着,一个叼着烟没点燃,一个搂着陈母不说话。   陈烟桥还是把烟收了,免得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瞪他。他习惯性摸了摸右手手腕,没有摸到佛珠,想起来那串佛珠已经断在何沚家里。   他不信佛,不过是挡疤痕罢了,此刻又不知该做什么。   或许一百零八颗佛珠挨个念过去心里没这么空,不求断了一百零八种烦恼,只求陈亭麓平安无事。   听见陈父跟陈亭麓妹妹打电话,“姑姑你别担心。”   陈烟桥才想起来摆弄一下手机,给倪芝打了几个字说情况,又删了。   最后只发了句,“有点事,晚几天回来。”   偏偏谢别巷还打来电话,陈烟桥没心情听,直接挂了。   谢别巷刚把余婉央安顿好,想了想还是跟陈烟桥说一声。   言简意赅发了个条消息,“我重庆有套公寓,借婉央住一段时间。”   陈烟桥回了个,“好。”   余父刚做完手术,余母一个人照顾两个,余父那边离不了人,余婉央这边同样要人看着。谢别巷正好这两天有空,好歹是自己一直当妹妹看的余婉央,在她那儿陪了一天。   谢别巷电话打个不停,过了会礼貌地问余母,愿不愿意让余婉央去成都做手术。余母当然愿意,只不过放心不下。   经过余婉央保证,看谢别巷办事有条不紊,最后带余婉央走,余母反复地感谢。   谁知道余婉央做了手术,视力还是没恢复,医生说要时间,要看她自己恢复情况。   她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画稿能耽误,余婉央毕业的琐碎事情耽误不了。   余家家境其实很一般,只是两个女儿都争气独立。   余父余母就是普通工作,自从余婉湄去世后,余父余母更是浑噩,所以这么多年仍住在当年倒塌又原地重建的楼里。   谢别巷问她有没有同学帮她办病假手续,她就说自己人缘差。谢别巷看她这副样子,懒得戳穿她,这丫头多的是人追。   干脆送佛送到西,开车送她去重庆回学校,跟他们学院老师打了个招呼,陪她办手续。余婉央之前去实习都跟人挤小破出租屋,谢别巷知道她舍不得租贵点的,给她安置到他的公寓里,请了看护陪她。   余婉央不愿意延期毕业,请了病假,还是随时要回学校的。   本来以为就两三天的事情,都一周过去,余婉央视力还是没有半丝好转。   余婉央电话里却跟余母说得好听,挂了电话,每每想起来画稿和毕业设计就发愁。   一桩事,牵连的哪止两个家庭。   谣言不是止于智者,是被时间淡化。   像嚼了又嚼早已没味道的口香糖,迟早会被吐掉。   倪芝自中期答辩后,说什么的人都有。尤其是二次答辩,同样没有她的名字,显然她是第一个锁定了延期毕业的人。一般延期毕业有个比率,不少人幸灾乐祸,觉得减少了自己延毕的几率。   盥洗室议论,澡堂议论,上下电梯议论。   倪芝都没什么反应,以讹传讹的人渐渐没劲了。   结果没几天,又有新的说法。   说不是导师不满意倪芝,是倪芝自己故意不交,背地里想换导师呢。   “我那天去学院听见她想换成李四儿。真的有心机啊,那可是副院长呢,还正好因为那个抑郁症缺个位,她肯定想抓着机会。好像听说李四儿有项目在深研院,谁知道她是不是找不到工作,想去走导师路线蹭蹭工作机会。”   李四儿是前几届取的,因为东北腔着实重。   “换导师哪有那么容易啊,也不知道她这算盘打得是不是这么满?”   “别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得罪了何沚,李四儿也不要她,那就好笑咯。”   晓晓看倪芝还在敲电脑,回来跟她说了。   倪芝很平静,“不是谣言,我确实打算申请换导师。”   连学生都知道,何沚很快也得到了确凿消息,李副院长跟她问了问愿不愿意放人,看起来是有意向收倪芝。   何沚大为震惊。   就像人们背后议论的那样,换导师哪有那么容易。   几乎没有人会打换导师的主意,偏偏李副院长缺个学生,他深研院那边有跟企业合作大数据的项目,倪芝又被她逼得走投无路。   何沚以为,她那番话,就算没能逼得倪芝提出分手,也能稍微破坏些他们关系。   谁想到倪芝釜底抽薪,拼着重头再来,都不愿受她胁迫。   他们的感情愈深厚,何沚愈妒忌,她同陈烟桥认识十年竟然不如他们相识短暂。   何沚的报复来得更快。   就在倪芝听见宿舍楼里议论她要换导师的第二天,何沚就约了她办公室见。   还是一沓纸,倪芝看都没看,“我不会分手。”   何沚胜券在握,“没事,你看看,不是帮你延期的。知道你要换导师,帮你准备了点儿敲门砖。”   倪芝摇头,“说实话作为导师,你挺称职的。我也挺感激你,这件事情我们私人恩怨,我不想分手,你不愿意看见我。只要你肯放我走,我们谁都是种解脱。”   何沚冷下脸,“你不妨先看看,我要是不肯呢?”   是一个社会学期刊收到来稿的通知,时间在去年年底。投稿人何沚,同样是研究汶川震后十年的公祭缅怀问题。   论文在下面放着,倪芝翻了翻,就稍变脸色。   里面的内容,她很熟悉,正是倪芝毕业论文。   倪芝问她,“什么意思?”   何沚倒是讽刺地笑了,“你们这对儿狗男女,倒真是都爱这么问。如果我拿着你的论文,和这一份一起,给李副院长看,他会做什么反应呢?”   “哦,如果他没什么反应,”何沚脸都拧起来,“那我就往教务处送。”   倪芝把那一沓论文整理好,放回原位,沉默片刻,“那你确实可以一手断我学路,我没有办法。”   倪芝这般反应,让何沚感觉一拳打在棉花里。   何沚既然见她,自然是准备万全,她没法拿捏陈烟桥,多的是路子拿捏倪芝。   何沚问她,“你辛辛苦苦读了两年,想过怎么跟你父母交待么?”   倪芝勾唇,“你也有父母,你觉得呢?”   这般说,何沚更揪心。她父母重男轻女得厉害,如果是她当年无故被退学,父母顶多说一句早让她别读那么多书,读书没用。   何沚没别的办法,“我已经通知你父母了。”   凳子在地上拖出滋啦一声,倪芝嚯得站起来,“你说了什么?”   何沚终于体会到一丝报复性的快感,却嘲笑自己可悲。   若不是山穷水尽,她一向是最不愿搭理学术以外的事情,怎会去联系学生家长。   “没什么,”何沚扶了扶眼镜,“就把你论文访谈里写的事情,跟你父母复述了一遍。”   她这回说得义正言辞,“作为你导师,虽然要换了,还是想起点儿导师的作用,免得你走歪路。”   倪芝没法儿平静,春节时候,父母难为陈烟桥的场景还在眼前,和倪母吵架的场面也清晰,更何况她为此妥协了,延迟回哈尔滨。   她难以想象父母知道了是什么神情,就是倪父这样好脾气的人,都不会同意她和陈烟桥吧。   “何沚,”倪芝直呼其名,“我喊你导师是尊重你学术能力,你凭什么管我的私生活,为了你的一己私欲?你知道湄姐怎么想的吗?十年了,你凭什么还要管?”   何沚嗤笑一声,“你坐下吧,你说我是私欲,我好好跟你说说。”   倪芝想着父母已经知情,就心急如焚,她已经不想谈了。   何沚看出来她如热锅蚂蚁,越是这般冷静又漂亮到令人嫉妒的姑娘,着急起来越让人痛快。   何沚拍了拍凳子扶手,示意她坐下,“你放心,我想你应该清楚,我们都不愿意和对方聊天。说完这回,以后我不会找你。上回我有事情没跟你说,你来都来了,听我说完再做决定。”   倪芝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似有一层薄薄的焰火跳动。   何沚看倪芝平复了几个呼吸,双手勾了勾头发,把她因为刚刚猛地站起来而乱了的卷发理顺,又款款坐下来。   她这回坐得极优雅,双腿并拢斜放,还微微交叠。   倪芝气极反笑,有几分邪气,何沚有一瞬间,倒想起来陈烟桥那样的薄唇勾勒出淡淡的笑意,还带着点儿痞气。   倪芝开口,“您说吧。”   何沚也笑,“如果单是小湄的原因,我不会这么不近人情。你就没有想过,还有别的可能?”   何沚停顿了许久,似乎在等她的答案。   倪芝强挤出来的笑意,慢慢褪去。   一阵风吹来,她的风衣都被吹透了,想打寒颤都没有一丝气力。   何沚没等到回答,自接自话,“其实,你也猜到了是不是,毕竟以陈烟桥这样风流的性格。”   何沚叹了口气,刮得倪芝耳膜都疼,“我曾经和他发生过关系。” 第76章   不知是倪芝错觉, 还是风忽然而至。   何沚说的话,在她耳膜上鼓动地生疼。学院办公室的窗户年久失修, 上下都是生锈的铁条支撑着, 灌进来的风一阵儿更甚一阵儿,此起彼伏。   刮得地上仙人掌晃动不已。   倪芝不做声, 何沚没放过她,“上回我同你说的,让你问问他, 究竟为什么不肯同余家承认真相,你问了么?”   慢慢,倪芝纤瘦的手背青筋尽露,什么都抓不住,许久发觉自己攥了一团空气。   “他不承认吧?”何沚笑了笑, “没事, 这件事, 他还是不会承认的。”   倪芝抬头,眼睛里有些恨意,“我怎么知道, 你是不是骗我?”   何沚说,“婉湄刚去的时候, 他特别颓废, 每天喝得不省人事。”   “陈烟桥这种男人,”何沚讽刺地摇头,“无论他跌到什么泥潭里, 总有女人爱的,你比我清楚罢。可惜,他那天把我当成婉湄了。”   又是一阵风,外面的树压弯了又直,欲静不能。倪芝放回去的纸,哗哗作响,她抬手拿了本书压上。   倪芝开口,“说完了?”   何沚说,“我还需要说么?韦伯式理性?哈贝马斯理性沟通?还是科尔曼理性行为?”   倪芝摇头,“他知道吗?”   何沚语气是恨的,恨得咬牙,“你说呢?把我当成婉湄,就是他说的。我满怀期待,他说对不起,认错了。否则我怎么会这般恨他,有多爱就有多恨。我不想让他好过,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她们都不说话了。   听着风声呼啸,远处慢慢开始有春雷闷响。   “倪芝,”何沚直呼,“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倪芝低头看着何沚办公桌旁边放着的恒温箱,有山有水,底部平稳,风怎么吹都不晃。里面一只乌龟,悠然自得,探头探脑。   如入蓬莱仙境。   倪芝说,“我要不是呢?”   何沚用鞋轻轻碰恒温箱,蓬莱又把脑袋缩回去,她问,“你认得出来吧?”   倪芝移开目光,“蓬莱。”   何沚漫不经心地得意,“现在还觉得,陈烟桥什么事情都告诉你么?”   何沚扔给她一串钥匙,“陈烟桥家的钥匙,如果你是出于不相信我说的话,可以自己试试。如果你是相信了,还是能接受自己老师和自己男人有一腿的事情,那别怪我,因为我接受不了。”   倪芝没拒绝,接过来,“谢谢。”   何沚勾唇,“客气。”   口袋里的钥匙格外硌手,倪芝伸手拨头发,手指上已经有钥匙齿纹印子。   从公路桥下穿过,风穿底而过,格外肆虐。摆摊儿的人,那塑料皮子几乎被掀飞了一样,压在上面的石头最终骨碌碌滚了。   到倪芝脚边,倪芝替她捡起来,摆摊的老大娘已经不需要了,把吹得乱七八糟的鞋垫儿皮筋儿拢了拢,塑料皮子一卷。   “这才四月,咋就要下雨了。”   走出桥底那一刻,咸腥的水滴落在脸上。   路人开始小跑,倪芝眨了眨眼睛,承认了这个事实。   第一场春雨,竟然来得这般不合时宜。   倪芝没跑,连包顶在头上都没动力,散漫着走。到了校医院门口,进去避避雨。   她就在挂号的地方坐着,背后是透明的窗户,反着的字“诊疗时请带学生卡”。   倪芝外套上是深深浅浅的雨水渍,头发还在往下滴。   手是冰冷的,手机上都是水汽,滑了几下才开。   陈烟桥的声音更冷,冷得倪芝打了个迟来的寒颤,她里外湿透。   他声音还很远,背景杂乱,像雨点断续。   “什么事?”   陈烟桥在医院大门外,贴着柱子抽烟,接到倪芝电话才看了眼烟盒儿。答应她的就抽一包长白山,根本没做到,早换了不知道多少包了。   一辆救护车呼啸着停下,一群人忙得有条不紊,把患者送医院里去。   几天前,陈亭麓也是这样进来的,没想到没法再醒着出去了。   陈亭麓今天去世了。   自从做完手术,压根儿没醒过,直到刚才,连回光返照的机会都没有就成诀别了。   陈烟桥亲自给穿的寿衣,摸着他布满老年斑的松弛的手,曾经做过木工给他看怎么打家具的手,曾经抱起来他嬉戏,曾经叫他如何执笔作画的手,再也没有温度了。   帮陈亭麓穿戴整齐,陈烟桥单膝跪地上,脸贴着陈亭麓的手。   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爷爷,对不起。”   殡仪馆没到前,单独留了时间,让陈亭麓的两个妹妹,都是年近八旬的老妪了,说想再陪哥哥一会儿。   陈烟桥便出来了,他作为独孙不能垮,还有的是精神要他打,抽烟醒醒神。   倪芝那头声音很嘈杂,跟他这边差不多。   倪芝声音毫无温度,“没什么,有个问题问你。”   陈烟桥低头碾灭了烟头,又点一支,“问。”   倪芝片刻没下文,陈烟桥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了。   有些不耐,催促一句,“我这边还有事,你问吧。”   “行,”倪芝深吸口气,“你和何沚之间,还有没告诉我的事情吗?”   陈烟桥说,“没什么。”   淅沥沥的雨,把他的声音掩盖了,显得苍白可笑。   想起来半年前,陈烟桥半夜送她到医院里,推着板车穿着白背心,满头大汗。别人说他和倪芝是一对儿,老夫少妻,他没否认。   今天该散了,倪芝说,“我知道了,我们分开吧。”   陈烟桥皱着眉,带着薄怒,“你说什么?”   “我说,”倪芝重复一遍,字正腔圆,“我们分开吧。”   陈烟桥烦躁不已,“丫头,别闹了,我说了,何沚的事情等我回来解决。”   他抬腿往回走,想了想,“如果你是说,何沚以前对我有好感的事情,那早过去了。不用听她胡言乱语。”   陈父的电话打进来,大抵是催他的。   陈烟桥按掉,继续跟倪芝说,他语气疲惫又急躁,“丫头,一切等我回来再说,行吗。我这边有事,先挂了。”   冰冷的手机贴着脸,里面是被挂断的忙音。   倪芝只当没挂断,自顾自地说了个结束语,“烟叔,再见。”   倪芝知道,是真的再见了。或许是何沚说的一样,她没法接受自己老师和自己男人有肉体纠葛。或许这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陈烟桥的过去,她没力气了,总有爱慕他心疼他的女人。和陈烟桥的未来,她依然看不见。   倪芝坐了半晌,拨了何沚电话,“我跟他说了。信不信由你,我只是通知你一声。”   何沚很笃定,“信。我帮你申请,让你特殊补答辩。”   “不用了,”倪芝拒绝了,“我分手,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是为你。但我还是想换导师,希望你放……”   何沚打断,“你放心,我……”   两个女人的耐心皆已走到尽头,换倪芝打断,“谢了。”   倪芝一直在医院待到晚上。   十五公寓已经闹翻了,傍晚时分就到了的倪芝父母,打不通倪芝电话,便跟宿管说明情况,在楼下大堂一直等。   直到寝室关门时间,倪母死死盯了一晚上,每个进来的姑娘都看,愣是没有倪芝。也让宿管帮她上寝室核对过,倪芝没回去。   倪母慌了,认定倪芝同陈烟桥同居了。一面撕扯着不肯走,让宿管喊下来倪芝室友,让她们想办法找倪芝。一面心急如焚,职责宿管看管不利,没有每天查寝。   楼下来来往往的人,都似看热闹一般,住一楼的都围出来看,生怕不够事儿大。   倪芝进公寓楼时候很难堪。   她仍浑浑噩噩,被倪母一嗓子喝住,晓晓和钱媛在同她争吵。倪父没有拉住,倪母上来就是一耳光,打得倪芝歪过脸去,腰都弯了。   她勾唇笑,今晚最后一声惊雷,最终炸在耳边。   听了一天远处的雷鸣,又闷又躁,可算被扇了个明白,眼前金星晃动,似坠不坠。   倪父担心她被打坏了,还在笑,“闺女,怎么样啊?”   倪芝抬头,郑重地鞠了个躬,“对不起。”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刚刚一通闹剧,来得快散得也快。   倪芝同倪父倪母一道出去,到他们下榻的酒店住。   倪父倪母没到退休年龄,平时里倪芝再独立,听了何沚说的,还是双双请了假,丝毫没有犹豫,一路风尘仆仆。   倪母来之前哭了一路,说就算工作不要了,也要死守着倪芝到毕业,不准她再跟陈烟桥往来。怨倪父关心得少,怨女儿不懂事。   倪父安慰了一路,两人都说好了,要好声好气同倪芝谈,免得她愈发叛逆,反而把女儿推远了。   两人真正要同倪芝谈话,刚艰难发涩地开了个口,小心翼翼,不再是寒假时候那种撕破脸的态度。   倪芝反倒主动认错,似彻底悔了。   “我已经分手了,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倪父倪母对视,倪母还要叨叨两句,倪父用眼神制止她,示意她来日方长。   倪母最终看着对面床铺,背着她的女儿,什么话没说。   倪芝重新开了机。   没有一条消息,没有一个来电。   倪芝关机,转过身,低低地冲倪母又说一句,“妈,你放心吧。”   “那爸妈陪你一段时间?”   倪芝关了灯,闭上眼,“好。”   作者有话要说:  哦这个钥匙,不是陈烟桥落在何沚家的,何沚留了一手。 第77章   送殡仪馆、告别、火化、哀悼会、头七, 陈烟桥一样不落地操持。陈父原以为他不懂,没想到陈烟桥对绵阳这边的丧葬习俗这般熟悉, 所有那些该做的该忌讳的, 比他们都懂。   陈父最初不放心,陈母细心点破了, 说陈烟桥怕不是还惦记着小湄,这些都是他以前的愧疚。陈父何尝不想亲自操办送陈亭麓最后一程,既然陈烟桥有这个孝心, 便他父子俩商量着来。   陈亭麓生前挚友大多故去了,还在世的都是些耄耋老人。因为在那个地方住了几十年,除了年轻时候的朋友,街坊邻居不少来吊唁的。   看着陈烟桥面生,一问才知道是离家十年的独孙, 生得倒是好模样。因为不熟, 老人们拍拍他的肩, 尽在不言中了。   这几日下来,虽然是孝心拳拳,铁打的人都要熬瘦三分。陈烟桥肩阔腰窄人没有垮相, 但烟没少抽,他本来就眼睛深邃五官似刀刻, 这回眼窝更凹陷, 下颌曲线硬得咯人。   陈父陈母看出来,他因为陈亭麓过世而自责。十年后回家,没尽孝道, 反而送走老人。陈烟桥还总有些感觉,是因为他的事情和他回来,双重刺激陈亭麓。陈父寡言,只有陈母安慰他,说陈亭麓去年开始身体每况愈下。   陈烟桥面上还是一副挑大梁样子,只是越来越沉默。   陈烟桥还记挂着倪芝之前的电话,心绪不宁,深知自己这个状态根本哄不好她。期间只给何沚拨了个电话,没什么质问的心情,只是问她究竟又同倪芝说了什么。   何沚矢口否认,做了准备同他口诛笔伐,没想到陈烟桥淡淡地说了句我知道。   何沚摇尾乞怜过,没得到他一丝同情怜爱。如今从倪芝那边得到肯定的答复,她算曲线救国,救了自己十年的痴念,不算空等。只要陈烟桥和倪芝分手,他这样的性格,不知还要再单多少年。   何沚接了电话,还有一丝担心,事情会不会有转机,怕陈烟桥哄回倪芝。   何沚全力向李副院长推荐倪芝,倪芝换导师的手续办得很顺利,一周不到,成了这三年来学院里第一个换研究生导师的人。连何沚的博士学生张劲松几人都来八卦缘由,何沚只说是换方向。   办结那天,倪芝又去了学院,给何沚手续文件。   两人冷淡到招呼都不想打,倪芝知道何沚背后做了工作,可耽误她毕业、延长一年学制、论文重写,最后又来做好人。   倪芝放下文件,“换导师的事,我不会领你的情。”   “相看两厌,不必。”何沚点头,“你问他了吗?”   倪芝冷冷道,“不用问。”   “不怕我骗你?”   这个问题,倪芝选择分手那刻,心里便已经有答案,“昨天是卫晴,今天是你,如果我同他在一起,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蹦出来爱他的人。所以你骗不骗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我永远有欺瞒。我再说一次,我分手,不是为你。”   换何沚脸色微韫,“卫晴?”   倪芝笑了笑,这会儿报复心作祟,和和气气地拖椅子坐下来。   “哦,正好同你说说,你可能不知道,前段时间有个讲座来的教授,是他川美的同学。”   何沚反应平静下来,“我知道这个人,她原来就是卫晴,都是过去式了。”   “过去吗?”倪芝讽刺地勾起唇来,“他见卫晴那天,一晚上没回来。”   何沚指甲又抠进手心,倪芝语气凉薄,嘲讽她也嘲讽自己,继续说,“还有住他楼上的,摆水果摊的红姐,中央大街上开餐厅的兰姐,都追了他好些年。”   看何沚脸色越来越难看,倪芝跟看见过去的自己一般,爱的人永远不属于自己。她还拥有过,感受过陈烟桥确确切切的爱意,何沚这么多年爱了个自己心里的人物。   倪芝一路这般想着,一路出了学院。   走了一段儿,才发现她旁边稍后些是倪父,沉默不语地跟着她。   倪芝内疚,这些时日,她态度再好,倪父倪母都不愿她再有机会能同陈烟桥再接触了。倪父一直在学院门口等她,她忘记罢了。   父女俩一向话少,倪芝先开口,“我刚刚忘了。”   倪父背着手摇头,“反正爸也没什么事,就是陪你。下午还要去哪里办手续?”   “去公司解offer约。”   对于换导师换方向这件事,倪芝和何沚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她原先的两年制要加多一年,之后跟着李副院长去深圳研究院部,李副院长这学期开始工作重心就在深研院。他研一的学生,就早申请了学分认定,跟着过去做项目。导师愿意带到企业里跟项目,本来就是难得的机会。   何沚同倪父倪母解释,倪芝同访谈对象有私人关系违反了学校规定,让她换导师已经是网开一面。倪父倪母不懂规定,自然信了,把恨意嫁到陈烟桥身上。好在倪父倪母转念一想倪芝去深圳跟导师,倒是彻底断绝了她和陈烟桥。   倪母以前求她顺利毕业,操心姑娘家读两年研究生会不会太久,祈祷她研究生找个家境品行都不错的对象。   事到如今发觉,什么都比陈烟桥那个火坑强,跛脚、年纪大,还有那样的往事,害死了人家家姑娘,至死人家父母都不知道怀孕的事情。倪母越想越后怕,心里陈烟桥也愈发面目可憎,只当是专骗小姑娘的流氓混子。   那天倪芝洗完澡出来,倪母已经支开倪父去买东西,她拉下面子郑重其事地问倪芝,有没有怀孕迹象。   倪芝否认,“我们没有……”   她还没说完,倪母的泪就下来了,“你说实话行不行啊?妈真的不怪你。”   母女俩头一次说这样的问题,倪母那样笃定,倪芝沉默。   孩子这件事,一直是陈烟桥心里的一根刺,两人为这件事不知道生了多少次矛盾,还为此送走了蓬莱。年后她回哈尔滨见他,陈烟桥就搂着她,用胡子蹭她说,“丫头,给我生个孩子。”   那一刻,倪芝是心甘情愿,如果陈烟桥想的话,她想生个眉眼似他的儿子,看他教他画画。   倪母见她不说话,心中怀疑更甚,揽着倪芝晃她肩,“妈不问别的,你们到底有没有做措施?”   倪芝极不习惯这样的亲昵,低声答她,“有。”   倪母捂着胸口,“我真的怕,怕你步那个姑娘的后尘。你们何老师说的时候,我就想啊我要是那个姑娘的妈,辛辛苦苦养大一个女儿,被人家这样欺负……”   倪芝拍了拍她手,“对不起。”   倪母摇头,“我年轻时候就漂亮,跟你差不多。”   倪芝轻笑,“我知道。”   倪母叹气,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床单,目光涣散,“我心气高,你姥姥就怕我被人哄了,管得死。以前给她掐过一个对象,长得特别帅,后来听多了她的话,嫁给你爸,老实嘴笨。我这些年多少有点怨气,你爸好是好,跟他在家就无聊,话也讲不出来几句,还不如跟朋友打两把。”   这话,倪母从未说过,她还在自责,“是我没做好榜样,我……”   说话间,倪父已经回来了。虽然话没聊完,母女关系却空前和睦起来。   倪芝最后回宿舍收拾东西,她不必退寝室,但东西都打包了。   其实等于同钱媛她们提前毕业告别了,只有晓晓一人等着上岸,王薇清同男朋友撕扯了一年,总算协调下来留在哈尔滨。钱媛签了现在实习的房地产企业,说等倪芝明年再回来毕业时候还能再见的。   几人替她可惜,却没多问她。只有经历过毕业季的人才会懂,放弃合适的工作、论文重写,等于倪芝这一年的辛苦全部白费了。   宿舍楼里关于她换导师和校外乱搞的谣言仍没有平息,钱媛力气大,帮她搬东西下去,又抱了抱,说对不起。   倪芝反手拍了拍她,好似跟陈烟桥这一段感情,倒成了全天下人都对不起她。   或许本来就注定不合适罢。   一直到离开哈尔滨那天,何沚给她的钥匙,被倪芝反复拿手里端详,她始终没有去过铁路小区,亲自用这把钥匙试一下。   或许是相信何沚不会干这种蠢事,或许是怕自己再鲜血淋漓一回。   倪父送她去的深圳,倪母回去上班。   对于倪芝这般在外面上学近六年的人来说,她不过是不愿让倪父倪母再忧愁,倪父愿意送她便接受好意。   哈尔滨才刚刚入春,深圳已经入夏一般,空气里都是热腾腾的水汽。   李副院长技术硬,在项目里颇有话语权,公司给他带的这几个博士生研究生就近租了个公寓。但南山区都是高新产业,工资高物价高房租贵,反正几个穷学生,还照寝室里那样住上下铺。滨大向来女生少,另外两个屋里都是男生,倪芝同博士师姐住一起。   她办了张深圳的手机卡。   删了陈烟桥的备注,看见他的号码,还是想都不用想,便是他。   床上风扇在嗡嗡,手机也震,倪芝拿起来犹豫,不知是否还有必要接起来。现在回想起来,两人因为卫晴的事情吵架,她去外地实习了一个月。陈烟桥就没有在电话里低过头,倒像是时间到了,她自己回哈尔滨的罢。   陈烟桥摸着那个瘪了的长白山烟盒,拨了一遍又一遍。   人死如灯灭,但身后事哪有这般轻易尘归尘、土归土。陈亭麓在老家还有遗物要整理,注销户口,办死亡证明,销所有的社会上存在关系,挨个销银行卡存折。   他情绪不好,这边没这么快回去,止不住想她,又不知怎么跟她说这件事。   他十年后回家,陈亭麓便因为情绪波动去世了,再算上他隐瞒了这么久对余婉湄造的孽,陈烟桥不愿意开口说,更不愿意让倪芝自责。   拖来拖去,陈烟桥是坚信她不会分手,倪芝一向心思剔透,不会信何沚说的话,除非他真犯过什么错。   陈烟桥今晚收拾老家的阳台,坐在陈亭麓亲手打的摇椅上,才发觉有个部件坏了许久,早就不会摇了。   以前陈亭麓坐着摇椅,他坐着马扎,摇着蒲扇观星。   陈父陈母总说给他换一把摇椅,陈亭麓不肯。   看来这些年,陈亭麓是真的身体不好了,连摇椅都坐得少了。   陈烟桥眯着眼睛看夜空,他们住的地方光污染小,他辨认了一下织女星,格外想倪芝。就算他们之间问题没解决,陈烟桥也想听她说两句话。   倪芝接了,陈烟桥听她安静而平缓呼吸声,倦意慢慢涌上来,在摇椅上闭上眼睛。   倪芝等着他说话,半天了不过是和以前一样的一句,带着疲惫感的,“丫头。”   她皱眉,“你喝醉了?”   “没有,”陈烟桥坐直起来,夜风微凉,他咳了一声,“我还要些日子才能回去。”   没听见倪芝的回答,陈烟桥疑惑,“丫头?”   “我认为我们已经分手了,”倪芝说得格外平静,“不是以前那样,我们有矛盾便晾一段时间,我再回来,再听你说些以前没有交代的事情。”   “你好好处理事情吧,就这样。”   “以前是我的错,”陈烟桥再低声下气便不似他了,他果然又隐隐急躁起来,“到底是什么事,我回来解决,你也让我先知道。”   倪芝索性说个明白,“不需要解决了。就是何沚的事情,我问过你,你说你们没事。她告诉我你们睡过,说你有一次喝醉了把她当成余婉湄。”   陈烟桥手里的烟盒,被他捏变了形,声音哑然,“她说的是什么时候?”   倪芝乐了,“我不想听你回忆性.史,我听得够多了,你放过我吧,以后别联系了。”   “你他妈敢,”陈烟桥喝住她,他语气又软下来,“你等我回来,我不记得这回事了,我回来问清楚何沚。”   倪芝冷言,“那你现在告诉我,你们没有。”   没听到陈烟桥答复,饶是倪芝早有心理准备,仍然似把心扔进高速旋转的电风扇里绞,裂得粉碎。   她叹气,“就这样吧。”   倪芝这回拿起来新买的手机卡,苦笑着换上。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换,懒得和忘记,不过是她不甘心罢了。   就似隔着蚊帐去敲外面,总是不真切,真正揭开了,被咬得一身痕迹。   现在她便如愿以偿。   上铺悠悠一声,博士师姐付芸念问她,“对象?”   倪芝戳手机卡的针,戳到自己手指里,因为钝没有见血,只是凹陷了,钝钝地木然地疼。   “加个前吧。” 第78章 长白山   每个南方城市都是座不夜城, 尤其是深圳这样的地方。   夜半三更昏亮的天际,闷热躁动, 蚊虫起舞。除了这些, 露台一样的阳台,生锈的栏杆, 探头即可眩晕的高楼,楼下隐隐的大排档声音,都是南方特有的。   旁边放半杯凉白开, 一根烟能抽到地老天荒。   “你看起来很有故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倪芝活成了另外一个陈烟桥,人人看她不是眼神探究便是言语感慨。   倪芝手微颤着,刚倚着栏杆点燃了一支烟,便听见后面有脚步声。   她没动弹, 她习惯了这样半夜两人各在阳台一隅抽烟互不打扰的日子。   李副院长的学生里有个师弟, 于斯柏, 常敲代码敲到半夜,熬不住了便抽烟解乏。倪芝冷漠,于斯柏识趣, 除了第一回 碰见打过一个不冷不热的招呼,这些日子两人在阳台碰上了都互不做声响。一贯是等于斯柏抽完烟走, 倪芝当他不存在。   今晚于斯柏走时候, 倪芝叫住他,“你的长白山,哪儿买的?”   深圳这边她找不着长白山, 倪芝让钱媛给她寄,钱媛问东问西,寄过一回倪芝便不想再麻烦她了。   于斯柏疑心听错了,缓了几秒,便答得简洁痛快。   他想起来那第一天阳台上碰见她,大约是两三个月前了。于斯柏一贯日夜颠倒作息,白天时候将烟盒随手哪个角落,找不见踪影,光去阳台上透口气。阳台上已经站了个人,新来几个月都沉默不语的倪芝,对于倪芝换导师沸沸扬扬的传言,他们多少有所耳闻,但她实在闷,没人去自讨没趣。   于斯柏象征性打了个招呼,她点头。   果然他再搭话,倪芝的眼神已经透着厌恶了。于斯柏犹豫再三,无奈地指了指她搁栏杆上的烟盒,“你是不是拿了我的烟?”   倪芝一言不发地扔回给他,第二天买了包烟放在客厅里于斯柏原本放烟盒的地方,只不过她买不着长白山。   此事过去许久,倪芝和所有人又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直到今晚,倪芝主动问话。   于斯柏以为她有聊天意愿,“你看起来……”   倪芝替他说了下半句堵他,“挺冷漠。”   那头儿于斯柏打火机点燃又一支,他摇头,“挺有故事的。”   又是这句话,倪芝听得耳朵起茧。   “别误会,”于斯柏友善地笑了笑,“学社会学的,观察人是第一要义。”   都这么久了,倪芝知道此人识趣。   “说说看。”   于斯柏说,“你最近才开始抽烟,以前没碰见过你。看你姿势不是新手,是碰见了什么事情,重新开始抽烟了吧?”   倪芝肯定他,“嗯。”   于斯柏继续说,“你不熬夜,你们房间的灯准时熄灭,但你每天都夜半出来在阳台上呆个把小时。我猜你不是失眠,你是中途醒了。困扰你的事情带有一定恐惧感,会把你从睡梦中唤醒。”   这回倪芝不说话了,于斯柏掂量一下她态度,憋不住,“你这杯水,不是用来喝的吧?每天半夜你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装一杯水,可它来时候什么样,走时候还是什么样。”   于斯柏说的没错。   倪芝这个毛病,是几个月前染上的。倪母的电话,从一天一个,小心翼翼地问倪芝在深圳平安顺利否,变成两天一个,后来一周一个。   不知不觉已经半年过去了。   刚分手时候长吁口气,直到又至512汶川公祭日过后,倪芝便开始夜夜噩梦。他们实习那栋写字楼里,一整栋都是高新技术开发公司。倪芝跟着博士师姐付芸念去其他楼层办事,那家工作室说做了个地震的VR,请她们试试效果。   倪芝当晚就陷入了地震的梦境,是大楼崩塌,她顷刻陷入瓦砾废墟中。陈烟桥在远处看着来不及了,等他扑跪在她身旁时候,只拉住她鲜血淋漓的手,满脸痛不欲生。   醒来倪芝晃上铺博士师姐的床,说地震了。   付芸念翻个身,迷迷糊糊看她一眼,“做噩梦了吧?”   倪芝扶着墙,仍然有种天旋地转感,让她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她福至心灵去倒了杯水,透明的玻璃杯里就半杯水,气泡停下来,她还是眩晕。   看见客厅有包烟,随手就拿了,救命稻草似地边咳边抽。   等平复下来,倪芝想起来梦境中陈烟桥的神情,竟然有种报复性地快感。是不是只有她罹难了,才能看见陈烟桥这样的深情、悔恨、肝肠寸断,才能刻骨铭心到和他过去相提并论。半年了,除了之前打了个不痛不痒的电话说等他回来,这人从她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没想到这样的执念竟然上了瘾,每天半夜就算不是地震的噩梦,也是莫名的心梗感。   被于斯柏一语道破,倪芝不自觉地把放栏杆平台上的玻璃杯拿起来,这个习惯她从陈烟桥那儿继承来,原来这般可笑。   于斯柏意犹未尽,他剖析完了,“所以,你遇到什么事,到底为什么换导师?”   倪芝想了想,“你是哈尔滨人吧,他们几个都爱约着吃烧烤,你反倒不住那个卧室不去活动,我猜你换过卧室跟他们发生过口角。你生活习惯糙,公共区域里烟盒打火机都能随便乱放,但你居住地方又整齐,我猜你又后悔了,和南方人住不来。”   于斯柏嘴角抽了抽,“行了我不问了,那你观察倒是细,我以为你根本不看我们。”   倪芝开口,“社会学,观察人是第一要义。”   于斯柏笑了笑,“是,那再送你一个忠告,到广东了别猛吃海鲜,你纹身发红起疹子,忌忌口吧。”   倪芝点头,“正好回答你的问题,你说的阴影是地震,我这个纹身就是掩盖地震中的伤疤。那天玩了个VR,唤醒了我的记忆,每晚惊醒都是地震,这杯水便是留着看地面究竟晃不晃。”   于斯柏道谢,“满足了我的好奇心。”   如果非要暴露伤口,人往往会选择说一道浅的伤疤去掩盖深的。陈烟桥当初就是这般,所以总让她感觉他的过去是个无底洞,每揭开一层下面都还有流着脓的包。   倪芝先离开阳台,说了句,“不是人人都值得观察。”   更不值得她当救世主。   于斯柏倒是提醒了她,她腿上的纹身起红疹了。   南方的夏天热,但架不住蚊虫叮咬。倪芝本来不愿意穿短裤,这段时间她没少吃火锅,吃多了纹身处就发痒,通红,她没怎么在意,觉得痒就穿短裤透气。然而下回觅食时候,见到那种街角上那种没有连锁品牌的火锅店,她还是忍不住钻进去吃。   等到白天时候,倪芝终于细细端详自己腿上的纹身,那朵花瓣上都有细小的疙瘩。便胡乱买了些清凉的药膏,用指腹碾匀了。   边抹药,想起来陈烟桥给她画样式的场景。   倪芝想起来这场景,给冯淼打了个电话,“毕业快乐。”她跟冯淼本该同时毕业,她延期了,冯淼正常毕业,她完全忘了这茬。   果然冯淼无奈,“姑奶奶,你知道我毕业多久了吗?”   “三个月吧?”   冯淼又嘲讽她一通,过的是山顶洞人时间,问她在深圳过得如何。   倪芝乏善可陈,她到深圳这么久,换了方向,数据方面要补的功课实在是多。好在深研院这边的专业都以计算机为主,她除了蹭课便是实习。这回开学又要重新校招和论文,她极少有时间和心情去闲逛。   两人都是情路坎坷,怎么都避不开这个话题。   冯淼沉默了好是一会儿,“我跟老谢,算是错过了吧。”   “你俩见过了?”   “毕业典礼上,他专门来找过我。”   倪芝不知说什么好,“哦,那其实见与不见,没什么区别罢。”   冯淼嗤笑,“倒也不是,就更绝望罢了。”   冯淼不愿意讲,倪芝没追问。   事实上,比冯淼的语气更绝望。   自从网上打游戏认识,肖清比她想象中认真执着多了,高考完拒绝了父母的欧洲游,到学校陪她。知道冯淼决定留在重庆的工作室,他毫不犹豫报了川美。   如果说以前能拿学业当说辞,现在是冯淼没有拒绝的理由,还沦陷深矣。肖清长得帅,像漫画美少年走出来,打游戏打篮球朝气蓬勃,因为年龄小,时常满眼都是爱意,蓬勃又直接。   那天在操场上打完球,他大汗淋漓地边擦汗边调侃她,“淼姐,全场是不是我最帅?”   冯淼给他递了瓶水,“是呗。”   换肖清郁闷,“那你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当我女朋友多有面子啊。”   他挫折受多了,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日常抱怨一句。   没想到冯淼笑了笑,“谁说我不愿意。”   肖清愣了片刻,眉飞色舞,“真的?”   冯淼点头那一刻,水瓶,篮球,毛巾全都脱手而出。她被移山倒海地抱起来,年轻男孩儿的汗珠,瓶子里乍泄的冰水,浇在滚烫的躯体上。她被肖清抱着原地转了几圈,天地间安静不下来,篮球场边围观的路人起哄,还有夏日里的蝉鸣。   热恋时期的肖清恨不得黏冯淼身上,她进毕业典礼现场前,肖清还一脸眷恋,说等会结束了要跟她拍什么样的合影。   就几个极为出色的毕业生,是演讲完是校长亲自拨穗。剩下的毕业生,按班级顺序,十个人一排由学院教授拨穗。   快到她们时候,候场的人头攒动间,看不清台上的情景,只听见前几排有闹哄声,冯淼还在同肖清发微信。   等冯淼站台上时候,抬头的那一瞬间,终于明白她们起什么哄。给她拨穗的人,竟然是谢别巷。   谢别巷虽然是名誉教授,极少出现在学校。冯淼想都不用想,他显然是专程为她而来。在她视野里消失了几个月的人,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熟悉的面容,他身上还是她熟悉的香水味,没有太多时间给两人对视。   他用那双抚过她无数次,教她怎么雕刻的手,带着满眼柔情,替她拨了穗。   谢别巷欠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淼淼,祝贺你毕业了。”   冯淼咬牙切齿,“滚。”   滚下来的却是她的泪珠,谢别巷又抬手替她拨正了帽子,台上合影时候,只有她一个人笑似哭状。   他叹气,“别哭,我在台下等你。”   出了毕业典礼的场地,就是阳光洒满的台阶,有个比阳光还灿烂的少年,三步并作两步上来揽着冯淼喊老婆。   谢别巷被毕业生缠着合影,他创办的烟.巷是业界神话,人又帅,既是教授又是师兄,在她们学院很有知名度。   他看见的那一刻,眼神变了,拍照的女生还在喊,“谢教授?”   恍如冯淼喊他,“看一下镜头。”   谢别巷踱到冯淼跟前儿,已经调整好了神态。   肖清到底是半大的孩子,一口白牙咬得紧紧,拳头上青筋绷起,还是同意他俩单独聊片刻。   谢别巷看了眼冯淼抱着的毕业证书,“今年我本来也想给你个本子。”   冯淼歪头看他,“什么?”   “你不明白吗?”   他打的什么哑谜,冯淼再清楚不过,他这是下决心要离婚,两人重归于好。   谢别巷下一句已经接踵而至,看了眼在那边发愣的大男儿,“你已经不需要了吧。”   冯淼低头不语。   她需不需要,只有她自己清楚。   谢别巷说,“之前你在我家里看见那个姑娘,我欠你个解释。”   冯淼摇头,“不用了。”   “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我说清楚吧。”谢别巷说完这句,冯淼没再拒绝,“她是我朋友的妹妹,算是从小看着长大,以前那个实习名额就是给她留的。那回是为了气你,她自作主张。我本来想带她来跟你解释,可她前段时间出了车祸眼睛看不见了,所以拖到现在,我到底是来迟了。”   冯淼笑了,“迟吗?我四月份时候,给你打过电话。”   是个姑娘接的,就跟她说,谢别巷开车呢,有什么事转达。   谢别巷听完,愣了许久,温吞说道,“那大概也是她罢。”   倒真是造化弄人,他这么久没找冯淼,一来是考虑离婚,二来是想带着余婉央亲自给冯淼解释的,谁能想到余婉央的眼睛到现在没好。而且错过那个能和冯淼复合的电话,也是余婉央接的。   恨命运不如恨自己。   谢别巷恨自己错过了冯淼的电话。   毕业季的绿草如茵,都是年轻的男生女生,在阳光下摆各种姿势蹦跳着合影留念。看着冯淼身边那个唇红齿白的男孩儿,穿着喜欢球队的衣服,鼻尖儿上都冒着汗珠,能毫不掩饰光明正大地搂着她宣誓主权,这是他这样有家室的人给不了的。   最终,两人没说什么祝对方幸福的话。佳人有伴,谢别巷又不必离婚了,这回道了别真有以后不再见之感。   命运便是这般,余婉央那么轻微的创伤,一直不见好转。在谢别巷公寓里住了一个月,到五月多,索性毕业要耽搁了,谢别巷给她联系了国外的医生,让她出国试试。   余婉央看不清东西必定要人陪,余父余母语言不通,出国反倒帮倒忙。   到五月时候,陈烟桥陆续处理完陈亭麓的后事,老家的房子清理差不多,便主动接了陪余婉央出国的差事。   本来余婉央出车祸,就是因陈烟桥而起,余父余母恨他入骨。祸害了一个女儿不够,还要害小女儿遭罪。起初余父说得决绝,央央就算是瞎了,也不需要他帮忙。   余婉央倒是淡定,说这是陈烟桥欠她姐的,他想赎罪,随便他。   日子一天天过,余婉央的眼睛不见好,他们家并不阔绰,陈烟桥陪同总比请看护合适。余父又老了十岁一般松了口,说同意陈烟桥去不代表原谅他。   陈烟桥这趟回来,余婉央说的不无道理,他便是在还债,赎罪。他一日不还清罪孽,让余父余母原谅,一日就仍受这件事束缚,没法给倪芝一个完完整整清清白白的他。何沚敢提这些龌龊的要求,不就是拿他的过去来要挟,打感情牌又说罪孽事。他逃避了十年,这回不想再逃了,最起码余婉央的事情因他而起,能尽份力就负责到底。   后面的事情,陈烟桥从谢别巷那儿接过来。办签证,跟医院后续联系,本来几人还抱着希望,出国治疗前余婉央没准儿就好了,结果一直到出国时候,还是没好转。   在机场时候,余婉央同他说,“姐夫,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你么?”   陈烟桥叹气,“你不是说了么,让我赎罪,欠你姐的。”   余婉央摇头,“你有对象了吧之前?”   陈烟桥想着倪芝,满腹惆怅,忽然间有些庆幸余婉央看不清他神情。   余婉央很笃定,“否则你管了十年我姐的账号,非要还给我。你放心,你欠我姐两条命,你给了我机会,我特公道,就拆你两回鸳鸯够了。”   所谓虱多不咬,债多不愁。看着登机牌上的字体都是红色,陈烟桥摸了摸那个红色的长白山烟盒,早就空了,兀自笑起来。   她拆与不拆,倪芝都被他伤害了。   他赎的不知哪门子罪。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修谢别巷和冯淼。   倪芝和这个学弟,我没有牵红线意思。 第79章 小龙坎   南方是没有十月秋的, 在滨大本部过惯了的人,丝毫没有半点遥想故都的秋之意。   那几个博士师兄的朋友圈就显示了做项目的枯燥, 来来回回都是窃喜在这样季节里还能穿短袖, 再对比一番哈尔滨的温度。   倪芝这晚回来得早,厨房一贯没人用, 她给自己下了碗面。   刚端出门口,就碰见于斯柏往碗里端详,“哟, 过生日啊?”   很明显的长寿面,清汤卧蛋。   还是零点时候,沈柯的电话才提醒了倪芝,原来又是一年生日。   去年这个时候,她在老灶火锅里浑不要脸地管陈烟桥讨长寿面, 那时候她胆子大横冲直撞, 试探他的心意, 也试探自己对他的感情。   直到在他家里,一碗长寿面,一支口红, 是她早被看破了心思。   倪芝把碗放桌上,拿了筷子开吃。   于斯柏看不下去, “生日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   除了上铺的学姐, 这几个人里只有于斯柏还能讲两句话。倪芝现在清楚,于斯柏属于晚上打游戏半夜开始学习那种人,这个时间段儿悠闲着。   果然他开始游说, 说倪芝无趣,生日就一年一回,怎么不出去吃点好的,他正好当改善改善伙食奉陪。   倪芝无动于衷。   于斯柏想了想,“你就没点啥想吃的?”   倪芝看了眼长寿面,眼前总能浮现出烛影摇曳的屋子,她被捂着眼睛吻得落泪。   “火锅。”   “海底捞?小龙坎?大龙燚?”   最后跟着倪芝七拐八拐到了家不知名的火锅店,桌子上都是一层油,倪芝很淡定坐下来拿纸巾擦拭,于斯柏一个男生没什么好说的。   吃完他象征意义点了支烟,递给倪芝,“许个愿?”   “平安。”   “你还挺别致,人家都求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就像长寿面吃了一半。   这一生里,平安喜乐四个字,自从经历过陈烟桥,她只求平安不图喜乐。   倪芝人还没走回公寓,就接到沈柯电话,说他正好深圳出差给她过个生日。   她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沈柯说在她公寓楼下等。   能知道她地址,只能是倪母告知的。分手时候她有多失魂落魄,倪母都看在眼里,这半年小心翼翼不敢刺激她。或许半年过去,旁人的理解里该翻篇了。   沈柯于她,怎么都讨厌不起来,尤其是他千里迢迢给她过生日,他乡见到熟悉的人算是份慰藉。   给她准备的栗子蛋糕显然是仍记着她的口味,倪芝领这份情。   沈柯问她,“你还记得我们大学里常去的那间店吗?每次你犯懒说迟些买,迟些去就没栗子的了。”   后来啊,沈柯这样处事圆滑的人,跟那家店服务员说好了,每次给她留着。   还是学生时代,倪芝又要嫌贵。   沈柯叹气,“小芝,你这个生日过了,就24了吧?”   前任之间甭想揣着明白装糊涂,沈柯继续说,“我的意思,上次跟你说了,谈了几个没遇上合适的,更没有当年和你那么动心的感觉。时过境迁,以前父母反对早恋,现在他们似乎挺满意的,劝我们复合试试。当然不是出于他们意见,我这一年多里时常想起来过去的日子,对工作没以前那种激情,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油腻不自知。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就是你吧。”   事实上,两人没什么苦大仇深。从灵魂伴侣变成只讲些工作违心事的牢骚伴儿,甚至讲不了几句话,以前从不知道校园和社会能这般隔着鸿沟,倪芝便选择了退出。   “你老了,”倪芝听他这般回忆,心里有些涩,“我也是吧。”   老得行将就木,跟陈烟桥结束以后,像耗尽了这一辈子的情爱。   到今天再听见沈柯说这番话,倪芝没反对,她回应得很木,“我们以前的问题,如你所说。现在恐怕不一样了,我需要点时间。”   叉子一下一下刮着纸碟上的蛋糕,食到口中已然无味。   现在的问题,无非是她不爱他了。沈柯同样,说了这些遗憾,爱情早在年岁中耗尽。   沈柯没逼她,“那就慢慢来,我等你答案。”   送她回去时候,沈柯问她一句话,“你们还有联系吗?”   倪芝静静看他,“谁?”   沈柯笑了笑,“回去吧。”   他没说什么下次见面如何的话,倪芝喊住他,“哥哥。”   这是他们以前的称呼,倪芝顿了顿,“等我过年回家,会给你答复的。”   “好。”   倪芝怎么会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她换了号,删了陈烟桥的一切联系方式。   到今天就收到陈烟桥一个邮件,只有四个字,生日快乐。   她倒是忘了,他知道她的邮箱地址,删光联系方式至今只发了这么一回。倪芝把他邮箱拖到拒收列表里,或许与他已成过眼云烟,也或许这就是陈烟桥,他就沉溺在自己一往情深的怀念里。在一起时候像施舍她,分手了便像哀悼她。   他在余婉湄每年祭日烧纸,生日扫墓,她大抵成了第二个余婉湄。   倪芝不知道的是,陈烟桥每天给她的旧手机拨号,已经成了习惯。   您拨打的号码已暂停服务。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到停机九十天以后,她哈尔滨的号码彻底销号了,她在哈尔滨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了。陈烟桥让大伟找过倪芝室友微信,无一例外不是倪芝毕业离开了。   后来打她电话,成了一种仪式感。   好似反复提醒他,倪芝曾经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有这么个又倔又感性的姑娘,被他伤害了等着他弥补。   陈烟桥每天这个时间都会收工,坐在板凳上,给倪芝打电话。看着落日的余晖打在古老的雕塑上,凹凸不平的地砖被阴影覆盖了。意大利的街头,随处可见这样文艺复兴式的雕塑,到黄昏时分的光线已经不适合临摹了,而国内正好晨时。可惜倪芝的电话照例是空号,因为是她生日,陈烟桥试探着发了个邮件,便收拾东西,把画板笔纸背上走了。   没想到十几年前的遗憾,倒因为谢别巷给余婉湄联系的眼科专家在意大利,收之桑榆。   以前寸金寸光阴,现在漫漫时光,已经在意大利消磨了几个月时间,白天余婉央医院里有看护,陈烟桥替她做饭送过去,晚上去接回来到公寓里。余婉央虽然模模糊糊,洗澡上厕所这些护工陪了一周就适应了。   从最开始急着回去寻倪芝,到现在,陈烟桥已经把临摹雕塑当作苦中作乐。人都出来了,总要负责到底。好在如今余婉央恢复得差不多,如果这周检查不出意外,大抵能回国了。   陈烟桥回诊所路上,接到大伟电话。   大伟这段时间丝毫不想给陈烟桥打电话,硬着头皮先说,“桥哥,还是没消息。我真的去挨个打电话问了,芝妹子的室友们都把我拉黑了。”   陈烟桥早知如此,冷静地嗯一声,“还有事吗?”   “还有,”大伟忐忑一会儿,“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之前招的那个哥们儿,他最近说他打算去夜市儿摆摊儿不干了。是找个兼职等你回来,还是我再招一个长期的。”   “我快了。”陈烟桥每次都说归期未定,这回头一次答了。   大伟一副喜极而泣的模样,“行行我知道了,等你回来哈。”   “大伟,”陈烟桥喊住他,他停顿许久,声线平稳不似开玩笑,“你做好准备,等我回来这个店我想兑出去。你做这么久了,又年轻,可以考虑盘下来接手。”   换做别人,这种急着兑出去的,多半是生意不行。大伟清楚,陈烟桥能先问他,是便宜他了。老灶的生意红火得很,一年比一年好,如果不是陈烟桥太随意,早就扩了门面。   大伟这些日子里,早有心理准备,要不就咬牙贷个款接下来,要不就无贷一身轻换个地方打工,真到抉择时候还是有些犹豫。   “老板,我……”   陈烟桥不逼他,“你考虑考虑。”   大伟为难,“哎桥哥你为啥子非要兑出去啊,你人都要回来了。”   “大概以后要离开了吧。”   “什么?”大伟惊讶,“你上哪儿去?”   “不知道。”   陈烟桥是真的不知道,他不知道倪芝在哪儿,还能不能找到她。但如果她不在哈尔滨了,他留下来也没什么意义,早已经不是为余婉湄了。   等接余婉央回公寓,陈烟桥开火做饭。   国外的烟雾探测仪灵敏,没法大火煸炒,余婉央又忌辣,这些日子越做越清淡。以前没了辣椒好似难以下饭,现在生活都够寡淡了。   陈烟桥端上桌,看余婉央抱了电脑在沙发上画。   “吃饭了。”   “来了,姐夫。”余婉央把电脑扣上,慢慢走过来。   余婉央还叫他姐夫,这段时间相处多了,就发现她还是孩子心性,对陈烟桥没那么怨恨,没再提拆散他的事情。   陈烟桥责备一句,“你眼睛还没好就看电脑。”   “知道了知道了,我那不是想赶紧交稿吗,不然啥时候能让巷子哥建一个漫画工作室。”余婉央低头吃菜,“今天的菜好吃。”   陈烟桥早就看出来,余婉央和谢别巷的关系远不是他想的那般,认识而已。也不是谢别巷风流成性,倒更像是余婉央年少时候就倾心了。两人相处久了,余婉央透露出来很多细节,她也不自觉会说起谢别巷相关的事情。   比如谢别巷借她用信用卡,余婉央眼睛都看不清东西,签的字还同谢别巷一模一样,不知道背地里练了多久。余婉央后来给他解释,说这些先欠着谢别巷的,她原本签了漫画网站三年的合约就是想证明给谢别巷看看。等三年后她成名了,便给谢别巷白干活,烟.巷也能趁机开个漫画工作室。   原来他们一直有联系,那时候陈烟桥趁假期溜进余婉湄家里,余婉央便被赶去楼下,顺便给他们放哨。她乐得自在,在家总被余婉湄管着不能画画。那回是谢别巷来找陈烟桥,看有个小姑娘在榕树下写写画画,入迷得不行,是块璞玉,就给她指点几句。   后来跟她约定了,她每月寄画稿,谢别巷帮她投杂志社。   再后来,余婉湄遇难,余婉央连带谢别巷也恨上了。两人再见面,是余婉央备考川美,在重庆上培训班,碰见谢别巷都不理不睬。谢别巷哄了她好一阵,才让小姑娘不连带恨她,想着她一个高中生,叫到家里吃了好几次饭。余婉央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   所以等他们回去时候,谢别巷机场接他们,余婉央借着眼睛不舒服向谢别巷撒娇,陈烟桥没说什么。“那我就交给你了。”   谢别巷点头,“你不回家?”   陈烟桥不说话,谢别巷便清楚了。   只有余婉央,明明眼睛已经恢复了灵动,又有些涩。   “姐夫。”   陈烟桥同她对视,余婉央显然是隐忍着悲痛,唇瓣都是颤抖的,“无论怎么样,请你记住你欠我姐的,我希望你一辈子记得她。”   陈烟桥郑重其事,“我会的。”   余婉央忍着哽咽,“那我便没什么要说的了。”   两人都明白,隔着十年的光阴,不过是个迟到的谅解。余婉央即使同意了,却不愿意承认,她敬爱的姐姐长眠地下,而她曾经的爱人要另觅新欢。   **   因为陈烟桥早打过招呼,大伟东借西凑,又向银行个人小额借贷,老灶转让得消无声息。   除了法人改成了大伟的名字,以及那块凭吊的匾额,陈烟桥手腕不行,让大伟给他搬出来包好寄走,几乎没什么变化。生意还是那般生意,到冬天愈发忙碌。   陈烟桥收抽屉的时候,看着纸条发呆。   “陈老板,我在月半(胖)哥桌球馆等你。”   倪芝的字如她的人,歪歪扭扭不受章法,又横冲直撞。后来少有的时候教她书画,她被笑得恼火了,便来诱惑他吻他,勾得他火上来哪管什么纸笔,虽然还没到最后一步,总要揽到怀里亲热一番。   那天倪芝留下字条,他鬼使神差便去了,她借打桌球试探他究竟手腕使不使得上劲儿。那时候的她,对他的兴趣直白简单。那双丹凤眼里,很早开始看他,便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荷尔蒙欣赏。   直到后来,倪芝跟他久了越来越沉闷退缩。   陈烟桥把纸条仔细地夹进本子里收好。   果然同大伟说得一样,倪芝是毕业了,去他们宿舍问宿管在名单上查不到她了。去她签offer的企业问,倪芝毁了三方交了违约金。   可她毕业究竟去了哪儿,如入了茫茫人海毫无踪迹。如果不是走投无路,陈烟桥不想去问何沚,她多半不会说实话。   陈烟桥又检查了一遍,老灶里还有哪些倪芝的痕迹。她第一次遇见他便是在老灶,晦暗的店里,她是唯一的亮色,他不知为何便破了例,赶不走她还给她下了碗红油抄手。   似乎处处是她,又寻她不见。   等回了灰尘呛人的铁路小区二楼,更是浓得化不开的回忆。陈烟桥眸色暗了暗,舍不得破坏倪芝曾经待过许久的地方,甚至还在门口等过他一夜。   陈烟桥就拿了几个画本走,瞥见桌子上放的敝旧的烟盒愣了愣。打开一看,里面的塞了张康颂纸,叠得胡乱随意,还有支皱巴巴的烟。   康颂纸展开,是倪芝夹着烟未着寸缕的轮廓,可惜只画了寥寥几笔,依然可见风情。那还是在中央大街的快捷酒店里,他们第一次真正在一起。事后陈烟桥惊艳于她床上慵懒抽烟的模样,以为像极了上世纪在床上吞吐鸦片的迷离歌女。他想画下来,倪芝又闹他。   陈烟桥把这张画夹进画本里,又坐回来,按那天的记忆重新勾了一张,叠成差不多模样塞回烟盒里,好似便弥补了那天未完的心愿。   其他物件都没动,陈烟桥锁了门,上楼把钥匙给何叔。   “咦,小陈,好一阵子没见你啦,上哪儿去了?”   “回了趟老家。”   陈烟桥把钥匙给何叔,“何叔,我还要回老家,短期内应该不回来了,这是备用钥匙,如果有什么事还麻烦你跟婶子照应一下。”   李婶儿闻声也出来了,她倒是激动,“孩子,回家是好事啊。”   她有心想问,“你……”   陈烟桥点头,“还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李婶连声替他高兴,“你房子放这么久,要不要租出去啊?怪浪费的,房子是你的,你也别怕破坏里面装修,是我家儿子没那个福分享受。你何叔有意见我敲他。”   陈烟桥摇头,“先不用了吧,有需要我跟婶子说。”   “行,有空常回来。”   陈烟桥下楼时候,又经过自家门口。   外面残阳如血,隔着漏风的模糊的玻璃窗户照在门把手上,他就着这抹夕阳,按他习惯的时间给倪芝拨号。   竟然通了,他打了个激灵。   是陌生的声音,嚣张跋扈,“喂,找谁啊?”   陈烟桥抱着一丝伶仃的希望,“倪芝。”   “打错了吧,神经病。”   “不好意思。”   他话没说完,已经挂断。   夕阳正好在锁眼上停留片刻,显然拨弄不开,只好又消沉地继续向下了。陈烟桥最后看了一眼,总算在这种孤绝悲怆的落日里,步履蹒跚地下了楼。 第80章   陈烟桥还是去找了何沚。   相识不觉岁月长, 十年里他都不知道何沚办公地点。除了第一年里缺个人说说伤心事,后面何沚不来老灶, 他就想不起来她。   陈烟桥去过倪芝的学院外面, 俄式小洋楼的老建筑,如今纵是别有风情, 与倪芝无关了便全然无味。   保安给他指得很清楚,办公室就在拐角。陈烟桥在教师介绍的地方驻足片刻,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何沚, 在一众老教授中,她年轻地有些过分。   何沚原来这般优秀,与那个胆怯瘦弱结巴的,求他分手的姑娘完全像是两个人。   若她能放下,自然最好。   陈烟桥在办公室门口瞥了眼, 何沚戴了副黑框眼镜, 低头专心致志地看书, 手里的笔一晃一晃。   他敲了两下门。   何沚抬头那一瞬间,愣愣地看他,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陈烟桥干咳一声, “方便吗?”   何沚终于动了,她手里的笔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她霍然起身, 蹭得桌子上的书啪地摔身上又滚下去, 她被拌地一下起不来,又坐回凳子上,流露出顷刻的窘迫。   何沚脸红得发烫, 她捂了捂才想起来自己今天一副邋遢模样,没化淡妆,还戴着眼镜。这样想着低头任及肩的发垂下来掩着脸,不愿意让陈烟桥看见。   她声音微颤,“方便,我刚才以为是看错了。”   陈烟桥点头,把她办公室的门带上。   用左手拎了张凳子在她办公桌前,两人上次见面那般狼狈,陈烟桥却没有她的尴尬,自然而然地坐下,“来问你点事儿。”   何沚调整了一下坐姿,还是不敢直视他,同以前不同,现在他知道她是爱他的。   “你回来了?”   “嗯,回家处理了一下事情。”   那些因何沚而起,却怨不得她的事情。   陈烟桥不想废话,“倪芝在哪儿?”   何沚头垂得更低,“她…毕业了,我没为难她。”   这说辞,同倪芝的室友一模一样。陈烟桥没露出意外之色,“联系方式有吗?”   何沚摇头,“人都毕业了,不知道。”   “没有毕业去向吗?”   何沚这会儿倒镇定许多,双手扶膝盖上规矩作答,“那就是应付学校的就业率,写三方协议上的,一般后面换了工作我们也不知道。”   这些情况,陈烟桥都问过都知道,他盯着何沚,语气里的质问锋芒毕露,“何沚,你这么配合,心里有鬼吧?”   何沚闻言一惊,同他对视,看陈烟桥深邃的眼眸里尽是焦急。   她不敢再看他,语气却倔强起来,“我有又怎么样?”   等了半晌陈烟桥的斥责,他却没说话,过了会看陈烟桥走到窗户下,弯了腰。   “谢谢你替我照顾蓬莱。”   峰回路转间,何沚愣了,“十年前,你跟我说过一样的话。”   “嗯,”陈烟桥开口,这话亦如十年前,“我还是想带走蓬莱。”   他有什么愿望,何沚都会满足,她说“好。”   陈烟桥慢慢踱回办公桌前,居高临下问她,“还有个问题,当年你跟倪芝说的,我们睡过,是真是假?”   如一道晴天闷雷,炸得何沚一抽。她这半年里勇气丧失地厉害,一边是道德感作祟,一边是对不起余婉湄。何沚愈发爱单独去余婉湄衣冠冢,回忆起来余婉湄生前那柔和的模样,她会说,“小沚,没事的。”   她想就这样吧,她亏心便亏心,只要拆散了陈烟桥和倪芝,往后她死了心不再觊觎陈烟桥,还算对得起余婉湄。   可惜陈烟桥不会放过倪芝,更不会放过她。   何沚硬着头皮,“真的。”   陈烟桥的鞋就在她眼皮底下,他站在她面前,她却不敢抬头看,直到她的下巴被铁钳一般箍住抬起来。   陈烟桥戾气极重,“你看着我回答。”   何沚盯着他看,他原来瘦了许多,面部轮廓愈发刀刻一般。眉骨高鼻梁挺拔,同人中下巴连成一道性感的中轴线,侧脸的颌骨都顶出来。胡茬乱糟,眼神猩红。   她愈发陷进去,“你不记得吗?那天你把我当成小湄了。”何沚的眼神和语气都迷离起来,“你一个劲叫她名字,却撕我衣服,我怎么会拒绝你呢?”   陈烟桥不说话,同她对视几秒。何沚发觉,他眼睛里的倪芝似乎慢慢变成她,他不知不觉间已经凑她这么近,呼吸间都是烟草气息。   他的胡茬已经刮上她的下巴,何沚紧张地无所适从,上牙险些磕到下牙,更别提他侵略性的气息还在靠近。   何沚睫毛颤动,她没想到陈烟桥竟然吻了她,她还没来得及体味,就已经被捏着下巴远离了。   陈烟桥的五官又在她视线中清晰起来,一边用手背蹭了把唇,一边挑着眉问她,“初吻?”   没等她回答,陈烟桥讽刺又轻蔑地笑了,“你为什么要骗她?”   何沚一秒天堂一秒地狱,面色红得滴血,眼神躲闪又飘忽,“我……”   陈烟桥在她脸上又打量一圈,松开手。   “你欠她个解释,你记住。有朝一日我找到她,希望你别再说谎。”   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去的时候就抱着蓬莱,陈烟桥想起来以前给倪芝画过的听雨图,那时候不想回家,现在的客居之意多了种乡愁和无可奈何。   离开时路过赵红的水果摊,陈烟桥站路边犹豫片刻,犹豫间看见黎大力下了那一段儿台阶,径直往门口放的三轮车去,把三轮停好上锁。   回头看见陈烟桥,黎大力一愣。   男人之间不用多说,又是一起站路灯下抽了支烟。   “我准备离开哈尔滨了,跟你们打声招呼。”   黎大力没问为什么,似乎是让陈烟桥放心,随口说了些他俩近况,“我跟赵红已经领证了,还没办酒席,看来你是赶不上了。我俩想着晚点吧,把我俩房子都卖了凑个大点儿的,生意也整一整,她一个女人就不用那么辛苦。”   平凡日子的神仙眷侣,这不便是他曾经想的,开个画室,娶妻生子。   陈烟桥吐了个烟圈,笑了,“挺好的,你俩生活啊,都奔好的去了。”   黎子原也笑,“你呢?打算去哪儿?”   “不知道,”陈烟桥摇头,“我把这边店面卖了,打算去开个店等我婆娘。”   黎大力拍了拍他肩,“不管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夫妻俩总是欢迎你来,到时候家里喝酒,让赵红给咱俩整几个拿手的。”   “行,”两人的烟几乎同时燃尽了,陈烟桥碾灭,“走了。”   赵红见黎大力锁个车去了这么久,风风火火要找他,人还没出来声音先到了。   “黎大力你死哪儿去了?”   黎大力在台阶上揽住她,搂着她的腰回店里,眸色暗了暗,“碰见你楼下那个。”   赵红没反应过来,“谁?”   她想了想,“你说桥哥?他回来了?”   她说完就要冲出去,黎大力拽了拽她胳膊,倒是没用力,“他说他要离开哈尔滨了,让我跟你说一声。”   赵红到门外张望,没看见陈烟桥的身影,眼眶瞬间就红了,察觉到手背是热乎的在拍她,黎大力还拉着她。赵红憋回去,片刻才转身。   “哦他没事就行。”   两人还没能多说两句话,就有客人急急进来,“老板老板,给挑个果篮儿,看望病人。”   买果篮儿的比一般散装水果值钱多了,赵红麻利起来,“哎,你要点儿啥水果,我给你捡好的。”   “我赶时间,随便来点儿好看的。”   夫妻档自然一同忙乎,黎大力去挑,赵红摆得漂亮,三两下扎好包装,黎大力又给人送到台阶下。   陆陆续续又有客人来,两人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   做生意便是这样,卷闸门拉开便是黎明,卷闸门关上便是深夜,账目从头到尾算一遍便是一个月过去。   没人关注的角落,在倪芝和陈烟桥曾经去过的那家快倒闭的焖面馆,重新开了家没挂招牌的火锅店,生意寥寥。   转眼就到了年关。   习惯了南方的温暖,一个冬天过半,竟然穿不上一件大衣和一条秋裤。倪芝甚至同南方姑娘一样,不过是从能露纹身的短裤,换成了露出脚踝还要挽几圈的九分裤。   所以回家出了机场直打哆嗦,不知不觉已经忘记哈尔滨零下三十度的冬日是怎么捱过来的。   不过北方的年关是一派寒冷伴随一派热闹,和深圳年底时候的萧条一夜空城之景形成鲜明对比,寒气儿中分明是喜气洋洋。   倪芝深吸了口冷冽的空气。   没有什么是时间愈合不了的伤口,起码倪芝表现出来的,和家人理解的都是如此。   表姐杨梅竟然已经到了订婚时候,大姨三句话不离杨梅的婚事,炫耀性地从婚房讲到礼金,从婚纱照讲到蜜月旅行计划,美其名曰是给倪芝结婚时候做参考。   说了许久倪芝都颜色冷淡,直截问倪芝五一期间毕业了么,能不能回来做伴娘。   倪芝抬头,六月才毕业答辩恐怕不去了。   大姨脸上有些讪讪然,“去年不都答了一次,今年肯定是走过场。小芝啊,你是不是还怨恨家里,你爸妈和大姨都是替你着想,你去年带回来那个老流氓明显就不行,差点吃了亏不是?”   这话一说,大家脸色都难看起来。   倪父倪母回来当然不至于那般不顾倪芝名声,同外人说的都是倪芝自己想转方向,那个老男人早在他们干涉下分手了。   大姨并不知晓其中龃龉,只是借机讽刺倪芝眼光不如杨梅,找了个不靠谱的人。   倪芝倒是没什么所谓,主动认了,“大姨,应该的,以前是我不懂事,感激你们还来不及。杨梅姐结婚我确实回不来,好在大姨能干,以后我结婚少不了麻烦大姨。”   杨梅难得吭声,打了圆场,“小芝回不来,要不给我参考参考哪个婚纱好,还有婚纱照哪家好,最近挑花了眼。”   两表姊妹一向不亲近,不过杨梅性格一贯如此,因为父亲受贿的缘故没见她有什么闺中密友,后来被大姨压得话愈发少。   杨梅给倪芝看图片时候,兴致不高。倪芝察觉她有话要说,想到去年上楼时候碰见杨梅未婚夫时候他的态度轻浮,杨梅相处这般久或许有所察觉。有心想问她又想起来,自己还被讽刺找了个不靠谱的对象,没什么立场说人家。   杨梅心不在焉给她看,期间看了好几次外面的动静,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到除夕晚上放烟花时候,杨梅总算憋不住了。趁着烟花的声音问倪芝,觉得黎子原这人如何。   倪芝说得极客观,“条件不错。”   杨梅看了远处,今年连姥爷都下楼了,几人哄孩子一般哄他。“其实去年那回,我听见他在楼道里对你说的话了。那时候你下楼时间太长,他们催我下去看看。”   “你是来兴师问罪?”倪芝摇头,“他没说什么,就是给我介绍对象。”   杨梅连连摆手,有些紧张,“不是,我就是这些话不知道同谁说。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他圈子里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我知道你一向不缺人追,肯定看不上他。”   两人年纪差个两岁,初中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隔着年纪,杨梅这话倒没错。   倪芝盯着她,“那你想说什么?要我给你作证悔婚?”   “不是不是,“杨梅有些语无伦次,“我什么也不要。”   “哦。”   手里的烟花呲呲地燃着,去年陈烟桥借着烟花炸响的时候同她说爱,两人互相护着耳朵的场景历历在目。   倪芝提醒杨梅,“你该松手了。”   烟花已经燃到尽头,杨梅似被灼伤一样甩了老远出去。   她终于露出一丝哀怨,“我能怎么办,我妈满意就行了。我一说什么,她就要提我爸,说人争一口气,她下半辈子的这口气都压在我身上。我只能顺着她意思一步步走到现在。”   杨梅软弱,但不蠢。黎子原条件这么好看上她,恐怕只有大姨一个人相信灰姑娘的童话故事。他的朋友见多了,都知道杨梅性子软不计较,讲话越来越随意,杨梅时常洗手间回来便听见他们讲话。黎子原在她之前,把圈子里一个姑娘弄大了肚子,他既然没法找门当户对的,便瞄上杨梅这样,能让他以后彩旗飘飘的姑娘。   两人都没什么再放烟花的念头,倪母和大姨都远远催着她们往回走。   倪芝问她,“那你想同我说什么?”   杨梅语速急急,“如果以后他要给你介绍对象你别搭理,我不是嫉妒,怕你找条件好的。”   倪芝说,“我信。”   她们快走到汇合的地方,杨梅还没说完,“我想跟你说,我现在后悔了但没办法。我就是前车之鉴,我替我妈多管闲事向你道歉,你如果真心喜欢就别学我,趁着还来得及可以找回他。”   倪芝默然片刻,“我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   有时候想想,倒还不如杨梅这般,不需要经历一段刻骨铭心,留着遗憾还能相信爱情的美好。   倪芝回来这些天,同沈柯就见了一回。还是年前时候,原本沈柯说去机场接她,倪父去了。沈柯便在她回来第二天,两人和和气气约了场电影。   贺岁档都是那般,商业气息浓郁,看完以后两人一同开口,“刚才那个电影……”,顿了许久发现没什么可评论的。   沈柯比倪芝更了解她自己,倪芝这人爱憎分明,倘若她爱你,连头发丝儿都藏不住想亲近你的意思。如今这般走路都隔着胳膊距离,沈柯不再提他飞深圳那回表的态,反倒倪芝到楼下有些不好意思。   “我还需要点时间。”   “不急。”   “我开学春招打算去北京找工作,”倪芝语气诚恳,“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夏天北京见。”   沈柯的自媒体公司就在北京,他还是那般,“行。”   两人说了这么久话,不知不觉绕楼下花坛走了几圈才散了。   年二十九那天晚上,火锅店里临时开始收拾,挂上了春节期间暂停营业的牌子。   经过两个月时间,这家地理位置一般总也盘不活的店,似乎生意慢慢好转起来。服务员问了几次自家老板,春节还开不开他好订票。   他家老板别的都好,就是不说话时候,总有些阴沉忧郁,低着头刨木雕,偏偏右手腕上还有一道蜈蚣一样狰狞的疤痕。   男人心不在焉回答,到时候再说。   结果一直到了年前几天,头一天男人还是不心急的模样。等没活儿做了,就用右手捧着,左手持刀刨木雕,刘海的阴影覆盖了眼睛,看不清他专注的眼神,只知道他手下没完没了。   服务员又问,他慢慢吹去木屑,说再等等。   忽然到这天,老板白天撂挑子,回来以后说了,“过年不开门。”   服务员追问几遍,男人嫌烦了,“没为什么。”   他手里的刻刀顿了顿,只有他知道,他每天的习惯,从打倪芝的电话,变成了锁门后漫步到倪芝住的小区。   小区南门的岗亭附近,正好能看见七楼倪芝房间,总是黑的。   偶尔遇上灯亮,他心里咯噔一下,煞是欣喜,再看那影子,分明是年长些的男人或女人。   失望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愈到年关,他愈期盼又紧张。   直到看见熟悉的身影,从那个他看过无数次的房间窗户里透出来,他觉得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从未觉得那盏灯这般温柔,从傍晚亮至十二点,那盏灯亮了多久,他便站了多久。   在年关的冬夜里,最后腿已经冻木了,还贪婪地汲取着橘黄色灯火的温暖,连保安都过来赶人,他一瘸一拐地走回去。   次日,他又从拂晓等到黄昏。   终于等到了一男一女的身影。   原来是石头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而他被砸在底下,血肉模糊。 第81章   开了年, 杨梅的婚事就陆陆续续办妥了。   似乎因为分享了秘密,杨梅单独先给倪芝发了婚纱照和婚礼策划。人人都酸不起眼的杨梅嫁了个金龟婿, 唯有倪芝没说什么祝福的话语, 让她在天罗地网的艳羡里留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等杨梅五月办了场足以让大姨炫耀一辈子排场的婚礼,就彻底入了暑。   倪芝的论文到最后时候, 反倒不需要靠抽烟来平复来着噩梦的惊醒,一年过去,梦境中的场景没有变过, 依然是山河破碎和陈烟桥跪着恸哭。只不过熬到深夜极困了再睡去,能得一夜酣眠。   于斯柏接连一段时间碰不上她,好不容易碰上一回倪芝抽了根烟解乏,上下打量她,没拿水杯也没有在阳台上待个大半个小时。   于斯柏好奇, “你的地震恐惧, 消失了?”   倪芝熬得眼睛有血丝, 显得她那双上挑的眼眸愈发媚意横生,只不过神态语气皆漠然。   “之后会复发。”   如果非要问个时间,那不必说, 毕业答辩如期而至。   倪芝时隔一年,第一次回哈尔滨。   倪芝她们这一届没能享受到本部和深研学分互换, 都是跟着导师的个人和企业资源走的。不仅得回本部答辩, 还没宿舍住。她去年离开时候宿舍便清空了,后来申请了退宿。好处显而易见,不用面对去年被取消答辩资格、换专业、父母来的时候, 整个宿舍楼那样无孔不入的难堪。   钱媛刚买了辆二手车代步,主动揽下接她的活。这半年里倪芝极少与人联系,因为钱媛给她寄过几次长白山,她愣是软磨硬泡把倪芝分手的事儿套出来。至于钱媛她自个儿的,她直肠子,不知不觉什么都一箩筐说了。   钱媛说她看着林致然堵心,法务和行政挨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中午吃饭又能碰见。不仅尴尬,还总觉得工作欠他个人情。钱媛这人,行政本就不适合她这种性子,最后一咬牙主动申请去做销售,两个人彻底在公司里两个毫不相干的板块做事。   哈尔滨这些年的房地产开发,南岗实在没什么开发空间,从哈西到群里到江北都是新楼盘,隔着极远。钱媛动脑子的事情干不了,卖房做销售意外地适合她,体力好,成天室外跑,直来直往的实诚性子最容易打动客户。   钱媛一路说得很得意,“我这个季度可是拿了我们组销售冠军,那奖金,拍你脸上都嗷嗷疼。等你再过两年来看我,我就住豪宅了。一年买车,三年买房,赶劲儿不?”   倪芝说,“你倒是三年抱俩才赶劲儿。”   “滚,”戳到钱媛痛处,“等我有房了小鲜肉还不主动送上门。要我说我们几个还真的是感情失败。”   倪芝不知道情况,钱媛简单跟她说了说,王薇清不如在大学时候自在,没了宿舍当掩护,始终不方便那般光明正大常去对象家里住。但两人矛盾始终存在,双方都想在父母跟前孝敬着,能拖一阵是一阵,双方工作都忙起来时候,感情更不如大学时代。   晓晓考公上岸,她性子静又胆小,父母给介绍了个对象,她不喜欢又不敢拒绝。   钱媛撇嘴,“其实啊,我现在不介意相亲,巴不得有人给我分配一个。”   倪芝开口,跟钱媛赌气不一样,她说得那般认命,“我大约以后就是该结婚时候去相个亲,不想再花心思去了解一个人了。”   钱媛这样大咧的人,都听出来她的叹息之意,语气严肃,“哎,我替你打听了。”   倪芝不吭声,钱媛偷看了眼她脸色接着说,“他去年十一月吧,回来了一趟,把老灶兑给大伟又走了。我听大伟那意思是他以后都离开哈尔滨了。”   钱媛又说,“你放心啊我让别人去的,没出卖你。之前我们几个都是按你说的,说你已经毕业了。”   “嗯,”倪芝没做什么反应,“谢了。”   钱媛开车快,景物飞速地退,倪芝偏头看外面。   过了会儿,钱媛换了个话题,“你论文咋样啊?我现在是根本看不进去书,一想起来去年答辩时候就头疼,你有把握不?”   “差不多吧,”倪芝笑了笑,“大不了再延一年。”   钱媛没听出来她开玩笑,虎了吧唧地瞪眼,“那你工作就黄了,哎,你今年找了个啥工作?还是咨询公司?要我说啊,读那些书都没用,还不如销售来钱快。”   倪芝报了她拿offer的公司,钱媛如同被噎住一样,就算她再不了解行情,算得上二线互联网公司里不错的。   钱媛有点酸,“咳,看来你这一年没白学。”   倪芝摇头,“没有,可能是校招了两回,成油条了。”   “得了吧,看你嘚瑟,我卖房卖得好好地跟你说,我下回要成我们区的销售冠军。不过你进去是啥岗位啊?”   “用户研究。”   这回换导师还算是因祸得福,不是何沚的方向不好,李副院长平时和企业合作多,重实际应用多于学术,他们做的项目就能当作简历里漂亮的一笔。   剩下的答辩,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滨大一贯是导师回避制,除了李副院长,其他所有的教授都作为评委。不知道何沚是不是出于愧疚心理,答辩没为难她,给她打的分数也极高。底下人都议论纷纷,说何师太怎么回事,又有人扒出来倪芝曾经是从何沚手下换走的。猜测倪芝以前并不是得罪导师,而是另有隐情。   事到如今,两人其实没什么说话的必要,没想到何沚还是在走廊里单独叫住她。   倪芝比她高小半个头,这会儿已经是毕业生心态,看何沚不过是个瘦小又可怜的女人罢了。她到现在仍噩梦连连,陈烟桥对女人来说不亚于毒药,越有瘾越受伤,恐怕何沚这般灭绝七情六欲,便是因为当年的事情。   何沚看她的眼神里,仍流露出些许未知的惶恐和探究,自从去年陈烟桥戳穿了她的谎言,何沚便开始惶恐。可她手段尽出,已经再无力做些什么拆散他们。   两个女人都知道,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见面了,说话尤为客气。   倪芝恭敬地叫了声,“老师”。   何沚苦笑,“我知道我不配,以后也不是了。我想问问你,这一年怎么样?”   “是问我吗?”倪芝语气通透,“你想知道,我跟他怎么样吧?”   她说完这句话,何沚的喉咙如被人扼住瞬间说不出话一般,死死地用指甲掐自己。   倪芝说得很轻巧,“我跟他没联系,没见过面,以后也不打算再见。”   何沚面部表情仍如临大敌,倪芝笑了笑,用一年前何沚说的话还给她,“信不信由你。”   何沚松开了指甲,虎口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我信。”   倪芝点头示意,转身,“再见。”   “再见。”   从学校西门出去,顺着那条路一直走,许多老旧的店经久不衰丝毫无恙,似乎扩大了门店。有些店面看着极眼生,倪芝回想了好一阵,似乎以前常去的浴池已经换作了一家健身房,新开的串店记不清原本是什么了,有的店换了新的装潢和招牌样式。原来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让她记忆模糊,也足以让许多人的生意和生活发生改变。   想起来以前的时候,她时常一个人在学校周围走着,碰见什么有意思的店面,兴致来了便进去逛逛。说来奇怪,当时进老灶是这般平常心态,真正进去了又是另一番她比平常更执着的心态。   一间间店鳞次栉比,挨个打量,到后来转了个弯到沿铁道的那一条街,也是老灶火锅的那条街,她闭上眼睛都能知道那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店面在什么位置。   倪芝站在街口犹豫半晌,耳边响起钱媛说的话,“他把店兑给大伟了,以后就离开哈尔滨了。”她又迈出去步子,看向老旧的铁道一路缓缓延伸。到了夏季,铁道那般锈迹,在阳光下反不出一丝光亮,却有野花野草在石头缝隙间生存,随风摇摆。   一列火车驶过,火车铃在远处急促地响,分明是绵长的晦暗的一面移动墙壁,挡住了景色,却带来一阵压抑穿底而来的风。倪芝沐浴在这样的阳光和微风轻拂中,只觉得这些场景好似都是很远久的记忆了。   她什么都不想,亦步亦趋地走着。   到老灶门前,倪芝愣了愣。   虽然门店还是那般破旧朴素,却多了个招牌,现在不过是下午时分,店里似乎有三两桌客人在吃着,营业时间也不一样了罢。   里面似乎有个胖胖的身影从厨房出来,自觉看不见她,还是下意识往旁边去了些,在一个门廊的阴影下站着。   倪芝没留意这是间什么店,直到她的小腿被磕了一下,先是有些重量硬物,旋即是软乎乎的面团儿般的触感揪着她,伴随着啼哭声和细碎的铃铛声。   倪芝低头看,原来是个坐在学步车里的孩童,没留意到台阶冲下来,好在她站在台阶下挡了一番,水汪汪的眼睛里写满了委屈,长得倒是漂亮,可惜父母显然懒得搭理,脑袋上的两个朝天揪,一个已经歪得不像话了。   她把歪倒在她腿上的学步车扶起来,重新放在台阶上,这竟然是家麻将馆,以前从未见过,里面乌烟瘴气麻将声哗哗不断,不知是谁这般心大将孩子放在麻将馆门前。   还未等倪芝犹豫要不要蹲下来哄一哄,有个女人急匆匆地外面斜冲过来,满脸焦急地扑学步车前面。   “不哭不哭,妈妈在这儿啊。”   一边头也不抬,忙里抽闲跟倪芝说了声谢谢。   到底是什么样的家长都有,这女人看着风韵犹存,打扮上心,却对自家孩子这般不管不顾。   这女人还未哄上两句,就三两下把孩子从学步车里抱起来,对着里面喝,“何旭来你个王八蛋,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我回家关个火。我让你看着宁宁,你他妈又死哪儿去了?”   倪芝以为自己听岔了,仔细一瞧确实是宋雅莉。她稍微胖了些,打扮得还算干净时髦,只是比起来一年多前被包养时候的气质来说,朴素不少,还有些颓然,只依稀可见俏丽和精致的影子。   何旭来慢悠悠叼着烟出来,在她腰上一搂,“我这不是抽根烟又怕熏着她吗?”   宋雅莉气得把他嘴里的烟夺过来一扔,“干你娘的抽个屁啊,你再抽我就带宁宁回我妈那儿。”   “别啊,媳妇儿,你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宋雅莉絮叨他几句,身心疲惫,何旭来还是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别的就算了,孩子交给他实在是不放心。   他还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宋雅莉疑惑,“你有没有听我讲话,瞎看什么呢?”   何旭来收回目光,“没什么,看了个人有点儿眼熟,我又想不起来了。”   倪芝已经走远了,何旭来只看她背影自然没有想起来是谁。   她无意去知晓,当年说好的用抚恤金给宋雅莉开美甲店打量,是如何发展成今天这般模样的,也不好奇他们同何家二老如何了。她如今似乎对许多事情,失去了原本的热忱。世界该是什么模样,由她自己认知,始终过于浅薄。   等到该离开的那天,钱媛自动自觉问她是不是该出发了。倪芝其实早就收拾好行李了,坐在窗边反复颠着手里的钥匙。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又带上了这串何沚给她的钥匙,似乎总觉得陈烟桥欠她个答案。   倪芝下定决心,“再给我一个小时罢。”   钱媛无奈,“来得及嘛?”   “嗯,我不托运。”   “不是,你上哪儿去啊?”   倪芝没回答她,钱媛猜到是和陈烟桥有关,不再催她,“我等你。”   不像前几天在桥南街时候的徘徊踟蹰,在老灶火锅门前都要犹豫许久,或许是只为求答案而来,倪芝径直去了铁路小区。   进了单元门倒是幽静不少,冬日寒冷而夏日清凉。   站在熟悉的门口,那道门显然许久无人问津,门口的脚踏垫上蒙得一层尘,出入平安四个字的金箔早已看不出颜色,铁门上的灰尘连个指印都没有。   钥匙很轻易滑进去了,锁眼很涩,几乎难以转动。倪芝又左右转了几圈,最后吧嗒一声,铁门已经弹开了一条缝隙。   里面还有扇木门,倪芝握着钥匙,没再动弹。   虽然是早就知道的结果,不知道时总是存有一丝很渺茫的希望,就像这扇门,一旦开了,数不尽的魑魅魍魉便要从黑暗中涌出来,吃你的心。   楼上又开始喧嚣起来,吵吵嚷嚷地,同楼下一片无人问津截然相反。   何旭来扯着嗓子喊,“我操你妈凭什么逮捕我,老子啥也没干。”   “请你配合我们工作,调查你违规聚众赌博很久了,拘留问话。”   似乎是几个人押着,杂乱地在扭动中往楼下走。   倪芝松了口气,给自己一个台阶,三两下把铁门关了重新上锁,早他们一步先下楼去。 第82章 吊炉鸭脖   “芝姐, 你这看什么呢?”   倪芝没发觉后面何时站了个人,单手扶着她椅背, 凑近看她电脑屏幕。听这声音, 是新来的校招生陈唯熙,倪芝是他成长导师。当初公司要求他们这些工作两三年的员工, 每人选个一对一辅导的校招生,别人都是看了简历和自我介绍视频精挑细选,好选个学校好讲话投机的, 师徒俩其乐融融。只有倪芝单瞥了眼名单,选了个姓陈的男生。   原本以为男生会沉默少事,没想到他格外聒噪。因为本科毕业就出来工作,足足比倪芝小了五岁。陈唯熙在进来的不到一个月里迅速自认为熟起来,并且对她的一切充满好奇。   倪芝后悔归后悔, 可惜没法退货。   她把页面关掉, “没看什么。”   陈唯熙丝毫没有感受到她的冷落, 就着她刚刚关掉的烟.巷工作室官网尬聊。   “芝姐,你真的文艺满分哎,你喜欢画展吗?我上学时候特喜欢去, 下回一起去呗。”   倪芝冷冷清清,“不喜欢。”   “你刚刚看的……”   “弹窗。”   倪芝从抽屉里拿了包长白山, 两人对视一眼, 陈唯熙让开她跟前儿。看倪芝碎花雪纺飘飘腰如细柳,走到这排座位的尽头,推开门是片公共露天阳台, 她倚着栏杆点了烟。   工作了两年,都是996的紧张节奏,倪芝自然是瘦了,肩腰腿都骨感不少。随着时间流逝,她的噩梦频率渐低,有时候梦醒反倒要想想,梦中的男人在她记忆中长相已经模糊了,剩下斑驳的鬓发和扇形的胡须,跪下来前一步分明是跛的。   等她回到室内,不由自主地低咳几声,不知道抽烟多了,还是工作劳累小病小痛的咳嗽拖久了成咽炎。   她桌面上放了盒念慈菴,便签条写着少抽烟多吃糖,落款唯熙。   倪芝扔抽屉里,现在的男孩儿跟几年前真不一样,大约是偶像剧看多了,活泛得厉害。   临近中午,同事们伸个懒腰闲聊几句。刚到十月,已经有同事在说现在抢过年期间,去国外度假的机票极为划算,几人又聊起来签证预约。   倪芝前年春节自己一个人去了摩洛哥散心,回来觉得索然无味。其实大学时候跟沈柯时候最快乐的时候便是旅游,攒了个把月去穷游一番,去片荒漠就想象到了撒哈拉,现在真去了才觉得过期乏味。这便是金钱宽裕时候,没了陪伴的人,没了出游的时间,没了那份简单的快活。   说起来沈柯,倪芝自从用那把钥匙开了陈烟桥的门,想明白许多。毕业以后到北京,约沈柯两次他说工作忙,后来有一次竟然意外碰见沈柯身边有女人作伴。沈柯有些尴尬,他说是他妈介绍的,只想先相处一下。倪芝了然,他这句话的意思,显然是试用一番,没想到相处得不错。   沈柯叹气,小芝,没有人能一直等着。   倪芝摇头说没什么,她本意也不是吊着沈柯。这么一想倒是好事,如果是为了找个人作伴,不必找曾经深爱过的人。因为知道深爱是什么模样,只会徒增两人的尴尬。   至于那句没人能一直等着,怎么没有,不过是轮不到她头上。余婉湄的影子不就伴随了陈烟桥十年之久,恐怕一辈子都挥之不去。   今天小组领导不在,同事们的讨论愈演愈烈,最后不满足于倪芝这个角落的安静,非要话题里捎带上她,“你今年过年还不回家?”   倪芝在北京工作两年都未回过家,其实倪父倪母给她的自由度颇高,也就找工作时候嚷嚷让她尽量近些,以及在陈烟桥的问题上高度戒备,现在戒备早已过去了。   倪芝说,“今年应该回吧。”   有同事啧啧,“是该回,我要是你我恨不得一个月回一次,在家有人做饭多舒服。”   他们都奇怪她离家这般近,却不愿意回家。   倪芝倒不是刻意不回。前年春节旅游散心,去年春节要回家前,倪父倪母口径一致,说不如陪她在北京过年。她没什么意见,正好带他们尽尽地主之谊,四处转转。他们那几天语气试探,旁敲侧击,真到他们说见在北京的老朋友时候,印证了倪芝的猜想,果然是给她介绍对象。   他们介绍的这位,条件是顶好的,老家石家庄人,父母白手起家在北京开了一家小公司。后来就交给儿子管,俩人回石家庄养老。除了年龄三十出头偏大,模样中上,家教学历谈吐都是极品。显然是父母都考虑好了,北京能一起工作,还能一起回家。   回去倪芝租的房子里,倪母苦口婆心说她都快27了。倪芝接过话头,语气格外认真,说她会试着好好相处。   只是这位成功人士庞文辉,看起来比她还不急。说他是敷衍父母又不全然,偶尔吃个饭,倪芝察言观色感觉他态度诚恳,否则以他这样的条件没必要同她浪费时间。就是不知道他是否还有其他考察对象,她乐得顺其自然。相处了大半年皆由着他点到为止,连言语上的关系都没确定下来。不远不近算下来,顶多是个朋友。   隔了个把月没见庞文辉,出差回来就向倪芝约了个饭。碰上阴天,倪芝白天赶工作赶得昏昏沉沉,下了班一出来,外面竟然下起小雨。   倪芝才察觉自己穿少了,北京不知何时入秋了。   说是一场秋雨一场寒,顶着包冲到路边他停靠地方,倪芝上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庞文辉自责,“没带伞?早知道绕一圈到你公司正下方好了。”   绕多一圈自然是要多二十分钟以上,等会儿更拥堵。两人是约好的在路边见,好早些去订好时间和座位的餐厅,这当然怪不得他。   倪芝一边用纸巾蘸水,雨不大,她开口解释,“没事,倒是把你车弄湿了。”   庞文辉把车里暖气开了,“你感冒了?”   如果他不说倪芝都没发现,这几天嗓子一直喑哑,她清了清,“可能是雾霾吧?”   开到岔路口,庞文辉看她一眼,“要么送你回家罢,好好休息,我们改天再出来。”   社畜约会大多如此,约之前期待满满,真到约会前总觉得疲乏不堪。做足了心理建设,想着自己约的会不论如何总要去完,等真见了友人,那份高兴却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再相约下回,如此往复。   倪芝好不容易挤了时间,不愿再来一次这般痛苦的过程。   嘴上说得漂亮,“不怕你笑话,刚想起来,最近可能是吃得过于敷衍了事,所以昨天叫了个小龙虾外卖,结果今天上火喉咙疼。如果再不去改善改善伙食,恐怕今晚又要订份麻辣烫了。”   好在他们今天约的餐厅还算清淡,吃到一半,倪芝就觉得高估了自己。她知道自己或许有些低烧,因为浑身发冷,头愈发昏沉,掐了掐自己保持清醒熬过去一场饭。   庞文辉看出来她不在状态,吃完两人没怎么闲聊,就说送她回去。   北京动辄就是一个小时以上的车程,开着暖气,又抱着抱枕暖和不少,倪芝怎么也撑不住了,陷入半睡半醒之间。分明能感觉到路灯隔着眼皮闪过,遇到修路泥泞颠簸的地方,仍然排山倒海山崩地裂一般陷入好些天没有经历过的梦境。这回梦里竟然看不见那个熟悉的男人,只有她自己被困在废墟下。   到她楼下,庞文辉喊了她几声,倪芝都是汗涔涔地梦呓,“救我。”   他说了声抱歉,手探她额头,一片滚烫。   这才推醒她,倪芝眼皮终于睁开了,她发了片刻懵,又打了个冷颤,声音已经破铜锣般,“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庞文辉皱眉,“你发烧了,送你去医院,身份证或者医保卡带了吗?”   倪芝无力地摆手,很快垂下,“不用,我回家休息吧。”   倪芝态度坚决,她说她心里有数,而且去医院排队挂号一系列折腾下来,还不如叫个外卖送药。   事实上,她下车时候腿就软得险些磕着,庆幸当互联网民工的两年里改变了她的穿衣风格,牛仔裤帆布鞋成了家常便饭,若是以前那般穿着高跟鞋铁定要出丑了。又苦笑自己庆幸什么,正是这般加班无度的生活,熬夜,没时间锻炼,有小病都拖着,才像今天发个烧就虚成这样。   庞文辉及时扶住了她,撑着她走了几步,他试探着问一句,“我抱你上去?”   庞文辉送她回来七八回,每一次提出上楼,他界限划得过分,换个角度看何尝不是他的保护色。倪芝今天实在虚浮无力,没犯什么矫情,主动拎了包,配合着他动作被抱怀里。她还住四楼,若不是庞文辉,倪芝想着便腿软。   进了屋,庞文辉把她抱到床上,便恢复保持距离的姿态,“我给你烧水订药。”   又替她关上卧室门。   倪芝没来得及跟他说烧水壶在哪儿,想了想还是先趁这会儿扯掉牛仔裤外套换了珊瑚绒睡衣。正要开卧室门协助庞文辉,他敲了两下门,倪芝打开见他拎了暖水壶,那外面漆都掉的斑驳,跟他精致地气质格格不入。   他问“我看这里面的水还是温的,能喝吗?热水还在烧。”   倪芝看了眼,“哦,可能是我室友早上烧的,可以喝。”   倪芝拿了两个杯子,庞文辉知道她是出于礼貌给他倒一杯,都烧成这样还想着待宾客之礼。   他主动接过来,“我自己来。”   庞文辉让她回床上进被窝,他拖了把凳子坐着,替她倒好水放床头。又把烧好的热水灌进暖水壶里,放在离她床头有一米的地方。怕她迷迷糊糊,还极细致地叮嘱她,“你下床留神,别踢翻了烫着。”   水温正好,倪芝喝完一杯水,“我以前就烫到过,那是……”   她说完以后察觉不妥,两人远没到如此交心到如此程度,想起来那回陈烟桥被钱媛嘲讽不像爷们儿,只能借了板车推她医院。每次陈烟桥短暂地抱她起来,她都小心翼翼怕他手腕疼膝盖疼,像庞文辉今天这样抱着她直上四楼,想都不敢想。   庞文辉等着倪芝说下半句,半天过去她却眼神茫茫,一言不发。   他又替她倒了杯温水,“你先养病,以后有的是机会说。”   倪芝抿唇,方才思绪回转间,想起来车里的梦境。她隐约记得自己死死咬着唇,最后还是忍不住喊陈烟桥,问他在哪儿,无人应答以后绝望地喊救命。   她问,“我刚刚在车里,有没有说什么?”   男女相处,绝不是只有一个人在察言观色。   庞文辉看得出来,倪芝是真心想相处,她同样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所以双方都没出各自安全范围。他说得很轻松,“你说了什么我听不太清楚,大概是说难受,我才发现你发烧了。”   倪芝垂眸,“哦。”   两人沉默无言间,外面门铃响了,都松了口气。   庞文辉看出来她仍思虑重重,起身时候借机说了,“谁都有过去,不必现在告诉我。”   等他出门拿药又在客厅里冲药剂时候,倪芝愈发冷。她起先没觉得这么冷,真正窝进被窝里,只觉得被子轻薄如羽毛寒气无孔不入。本来就是到换季该换被子了,出租屋空间小,她的厚被子放在柜子最上层,需要站在小板凳上拿。   所以等庞文辉进来,倪芝难得开口,请他帮忙抱下来一床被子。   他二话不说,连小板凳都不需要,轻轻松松帮她拿下来压上。   明明是被子重得压人,倪芝却觉得心头松快许多。   “今晚麻烦你了,你早些回去吧。”   庞文辉看了眼表,九点刚过,“你刚吃了退烧药,我再过一个半小时走吧,如果你烧退不了好带你去医院。”   “不用,”倪芝摇头,“我室友一会回来,放心吧。”   倪芝说的室友是冯淼,如果是别人她也不好意思这样麻烦。   冯淼一年前莫名其妙说跟肖清分手了,问她什么原因不说,只是说不想再留在重庆了,去哪儿都行。倪芝随口问她,要不要来北京散散心,冯淼是真下了决心,人先过来了,行李陆续几天才到。后来冯淼投了个北京的游戏公司当美工,两人重新合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一直住到现在。   庞文辉皱眉,“你室友?大约几点。”   这倪芝也说不好,冯淼有时候赶需求半夜才回来,只能说,“应该快了,别耽误你时间。”   庞文辉不接受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没事,我正好在客厅看文件,能借你电脑用一下吗?”   “喏,”倪芝用眼神示意,笔记本电脑就在写字台上摆着。   等他捧着电脑走到房间门口,倪芝才想起来,“有密码。”   这就有些微妙了,庞文辉不打算知道,走到床前要给她。   倪芝想了想,没什么不能说的,“20080512。”   恐怕国人都会对这串数字敏感,庞文辉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其实在倪芝发呆时候,他便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她的柜子,有个展示架,摆放整齐。有副框裱的画便是地震主题,应该是印刷的画,他看了看小字,《他看见了玫瑰》汶川十年祭作品。   他道了谢,“有什么事叫我。”   房间门关上,只留了一盏夜灯。倪芝药劲上来,困倦乏力,结结实实地睡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总惦记着客厅有人,也可能是因为浑身被汗打湿,她醒过来看了眼手机,才过去一个小时。   手机上还有冯淼微信跟她说今晚她要晚点,不用等她。   倪芝回了条让她小心,就又想起来那个密码,不知道庞文辉要作何想。经过今晚,两人好似都迈了一小步,开始在边缘试探。从庞文辉肯在这里留到等冯淼回来得举动就能看出,他不止是负责,还对两人关系诚意满满。以后若是非要有打开天窗的一天,她这算做了个铺垫。于她自己,这个密码无非是想提醒她,别再犯傻气。   庞文辉轻手轻脚推开门时候,倪芝半窝起身歪在床头,长发罩着肩头,眼神涣散,饱满的唇里咬着根烟。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庞文辉先开口,“我是怕吵醒你,想看看你有没有退烧,抱歉。”   他退出去时候,还是劝她,“咳嗽就先别抽烟了。”   倪芝自觉这个习惯不好,在庞文辉面前从未表现过,庞文辉这种传统家庭,看见她抽烟能保持这样的礼貌和波澜不惊,实在是家教良好。   倪芝有些难堪,把烟拿下来,“没有抽,我就是想吃糖了嘴里空。”   没想到庞文辉笑起来,“看来你是知道我买了念慈菴枇杷糖,刚才想让你先睡觉,我去给你拿。”   两人揭过这篇,倪芝再睡下去,原本喉咙吞口水都疼痛的感觉好些。又换了件干爽的睡衣,睡得比刚才那种退烧药效来得踏实。   后来隐隐约约感觉到庞文辉进来探了探她额头,倪芝迷糊着睁了眼,他反倒把她夜灯都关了。   他几点走的她压根儿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女神节快乐,祝姑娘们都是生活和爱情里的公主,永远少女~   (噗!我这样的直女!我男票提醒我是女神节不是女生节,特此更正) 第83章 番茄锅底   眼前飘下一片金黄色落叶, 不留神踩上去,是枯萎的、爆裂的、秋天的声响。   倪芝入秋时候生病, 拖了一个星期多仍是咳出血丝, 后来冯淼陪她去了趟医院,庞文辉给她连订了一家梨汤一个月。   到现在深秋, 总算缓过来。忽而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20岁出头的姑娘了,不能在秋日里任性地露一截儿脚踝,不能在冬日里去中央大街吃马迭尔冰棍儿, 不能在夏日半夜靠着栏杆肆无忌惮地抽烟,甚至属于春日的少女感都早已凋敝。   倪芝经过同事时候听见问话,“你最近咋都穿这么多”   她坐下来,“年纪大了。”   这话倒是引起共鸣,“互联网民工啊, 就怕上了年纪, 肝不动了。”   “过几年想换个咸鱼工作。”   “你说这么大声, 怕人家听不见?”   其实没什么关系,公司里离职率一直居高不下,不过是混碗饭吃, 有人往高处走,有人想养老顾家, 更多的是回老家去了。   又有人问倪芝, “你还小着呢吧?”   倪芝刚要说26,瞥了眼电脑下方的日历,改了口, “27了。”   从年初时候,倪母说她快27了该考虑结婚了,到今天真迈过这个年龄,还是有些唏嘘。   倪芝没坐下几分钟,有只手戴着浮夸的手链,从斜后方伸出来,放了个盒子和张贺卡在她桌面又一言不发地缩回去。   是倪芝熟悉的包装,烟.巷工作室网上旗舰店里,这个月主打的烟管口红,还是其中那款“生离”。   贺卡上写着生日快乐。   不用说,这肯定是陈唯熙的手笔。往他那边瞥了一眼,他一脸期待,冲她用手势比了个心。   倪芝盯着那支口红包装半晌,用办公聊天软件发了个谢谢回给陈唯熙。   这是倪芝第一次收他礼物,之前他送的润喉糖感冒药一类的,倪芝跟他说了别送了,还支付宝给他转钱。比起来让倪芝收礼物,陈唯熙更不想收到她明码标价的偿还,所以没再送过。   上次他在她桌上放了张画展的票,倪芝又直接放回他桌上。   所以这回倪芝过生日,陈唯熙忐忑许久,他甚至不再敢贸然约她,选的礼物也是偶然一次从后面经过看见她用手机刷这家网店。   陈唯熙的雀跃写在脸上,去茶水间自动售卖机买饮料时候,碰见他们座位附近的同事。   陈唯熙打了个招呼,“王姐。”   王姐结婚好些年,孩子都是上幼儿园了,过来人的口吻调侃他,“今天又碰钉子?”   陈唯熙:“……”   王姐嗤一声,“我都看见啦。”   陈唯熙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她收了。”   “哟,可以嘛,送了啥啊?我不跟人说。”   互联网的同事都不算八卦嚼舌,王姐顶多是有些无聊。难得有人分享,陈唯熙给她看了看烟管口红的宣传图,外型似烟管细长不说,内部的口红膏体都是雕刻状,一朵半盛开半枯萎的花。   王姐看了看,“你还真送对了,你芝芝姐姐就好这口,我记得她有支这样的。”   她还好奇问过,这口红用了岂不是破坏了形状。倪芝笑了笑,就是看的,不是用的。   倪芝今天早些,按打卡时间八点就走了。   刚按完指纹,就接到庞文辉电话,问她下班没有,在她公司楼下等着。   两人没提前约,之前也从未提过倪芝生日,倪芝想了想,问他是不是有事找她。   庞文辉无奈,“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被你问出来了。不知道有没有幸陪你过个生日?”   “你知道?”   “不是什么难事。”   冯淼一向回来得晚,她生日顶多是一起吃个蛋糕,倪芝欣然同意,还有些感动他的用心。   她一边下楼,电话没挂,“你不提前说,不怕我早走了?”   庞文辉说,“这不是来碰碰运气吗?如果你早下班了,那肯定有约,我只好放弃了。”   这倒不无道理,倘若倪芝有约,庞文辉甚至都不必说来过她公司楼下。这样都市男女的交往套路,不失诚意又不会让自己陷入尴尬,试探过后还说得坦坦荡荡。   门口没法停车,她下楼以后挥手,庞文辉才从旁边开过来。   庞文辉有两三个星期没见她,这回看她穿着保暖起来,调侃两句。本以为庞文辉要带她吃些清淡的,没想到他直奔火锅去了。   看倪芝那双上挑的眼睛难得愉悦地眯起来,两人自从她病一回,熟稔不少,庞文辉板了脸,“就今天一回,你一个月内都别沾火锅了。”   点了个鸳鸯锅,一边红油汤底,一边是番茄汤底,视觉上倒是过瘾。   庞文辉显然早就准备好了,等两人把火锅吃得只剩咕嘟的冒泡,再也捞不出一丝渣时候,服务员就端上了蛋糕,正要拆开写着27的蜡烛。   倪芝犹豫一下,看着庞文辉有些抱歉,“我室友也给我订了蛋糕,能不能……”   一年里插两回蜡烛等于过了两岁生日,是折寿的。   庞文辉了然,没等她说完就笑,“我才不跟你室友争。但你可要多吃点,好让我平衡些。”   这当然是让倪芝打消愧疚心理的场面话,倪芝欣然点头。   反倒是庞文辉劝她,这么晚了少吃些甜食。   庞文辉上回同冯淼打了个招呼才走的,他想起来随口问她,“你跟室友关系不错?难得有这么和睦的,我以前合租时候,大家都是各自回房间便把门一关,和外面隔绝了。”   倪芝知道他是找话题闲聊,却不好同他细说冯淼爱情受挫远走北京,只说她们是高中同学兼好友,碰巧都在北京发展,不似其他合租的人那般是纯粹室友关系。   念旧情的姑娘总是能给人好感,庞文辉这回对倪芝的了解更深一筹,他顺便多介绍自己几句。   庞文辉家里虽然开了公司,却没到那般阔绰地步,在北京只有两套房产。以前一套租出去,一套给他和他哥两人住。他哥刚谈恋爱时候不愿意父母知道,又想带对象一起住。庞文辉自觉腾地盘儿出去合租了好一段时间,这才有了一段合租的体验。   倪芝没听他说过,他还有个哥哥,只安静听着并不好奇多问。   送倪芝回到她楼下,不到十一点,庞文辉把握时间一向礼貌。   倪芝解开安全带,同他道谢兼道别。   庞文辉喊住她,“等会儿。”   他从后座拎了个袋子,倪芝瞳孔一缩,又是烟.巷两个字,性冷淡风格的礼品袋。袋子里是她熟悉的盒子,庞文辉自然宽裕,买了一整个系列的口红。   生离、悲欢、彳亍、怨憎、疾苦、朝暮、人间。   有人说,差个死别,差个求不得放不下。没人猜测是不吉利怕太丧,因为这里不就是人生之苦吗,生离死别,悲欢无常,彷徨彳亍,怨憎难消,疾苦难逃,朝暮太短,人间不得飞升。   烟.巷一向是做个性化标签的,性冷淡、丧文化都不怕销路不畅,为何偏偏缺了几个,有人说要么是设计师没经历过,要么是设计师不觉得死别苦,不觉得求不得放不下苦。这条评论被推到顶上。   倪芝深吸了口气,“谢谢。”   庞文辉怕她觉得窥探,解释一句,“你生日是你父母同我说的。至于这个,上次在你架子上看见,想着你可能会喜欢,你别说,我也有些小众的癖好。”   倪芝把视线从礼品袋上挪开,笑得放松些,“我很喜欢。下回也给我个机会挖掘一下,免得只有你嘲笑我。”   庞文辉轻笑,语气里透着一丝认真,“不用等下次。”   对于这样暗示的信号,倪芝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她还是含笑的,却目光中淌着一种倾听者的意思。   “上次同你说,谁都有故事。”庞文辉正色,“其实我以前订过婚。”   倪芝没露出什么诧异,继续听他说。   “我哥,记得吗,为了处对象把我赶跑那个。说来好笑,他叫庞武辉,结果我父母说是名字取坏了,害得他从小体弱多病。所以啥都由着他,游山玩水,恋爱自由,把我当苦力管理公司。几年前算是有联姻的性质给我订了婚。”   庞文辉看她一眼,语气沉重,“事情有些狗血,应该说是造化弄人吧。她这么年轻竟然得了绝症,三年前走的。”   倪芝震惊,她其实更有种造化弄人之感。前有陈烟桥守了十年,后面相处不错的庞文辉竟然也是如此。这天下之大,非得让她摊上一往情深的恋人么。   然而回过神来想,庞文辉身上看不见陈烟桥那种丧和故事感,只感觉他被生活磨得圆润浑浊了。如果说他是一片被磨平的青石,那么陈烟桥那种藏着的鲜血淋漓感,刀子的碎片留在体内没拔下来,你靠近他还要再被伤到。   庞文辉怕她想岔了,“别误会,虽然这么说显得我有些冷血,但我对她,就是出于朋友的难过,和惋惜她这么年轻美丽的生命逝去。说实话,因为我哥不管事,我被压了双重责任,虽然我不反感,但年轻时候满脑子都被事业挤占。”   他叹气,“其实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优雅大方,但一想到她和生意相关,我就提不起来爱意,只能尊重她,尽量对她好。从订婚到她生病,没相处多久。她走了以后,因为她家是常重要的商业合作伙伴,为了照顾她父母情绪,两方家里达成共识,我未婚妻走了的三年内我都不找对象。”   倪芝松了口气。   这会儿想起来评论,不无道理。对于有的人而言语,死别不是人生之苦。   倪芝问他,“今年年初时候,是三年快到了?”   毕竟对于他们这样父母介绍的关系,相处了大半年不急不缓实在是有些长。可能三年没到,是他对于两人关系止步不前的顾虑。   “不是快,是已经。”庞文辉声音低下去,“她过年时候走的,对她父母打击特别大。”、   倪芝想错他了,“抱歉。”   庞文辉笑了笑,“抱歉什么?”   倪芝摇头。   两人对视一眼,都极默契极和煦地笑了,庞文辉在笑声中略显郑重地开口。   “嫌我动作慢?是我的错,今天才来问倪姑娘,愿不愿意解救我这个大龄光棍?”   他又补充一句,“我不克妻,真的,我妈请人给我算过。”   男人啊只要他愿意,怎么都是能贫嘴的。   庞文辉显然诚意十足,先交代了他的过去,才把选择权完全交到倪芝手上。比起来倪芝那些说不出来的,想永远烂在心底废墟的过去和意难平,太不公平。   手里抱着烟管口红,或许庞文辉只是猜测,是倪芝曾经的恋人喜欢烟.巷。哪里能想到,就是她曾经的恋人设计的口红,他却作为礼物送给她。   倪芝说不出口,更说不出口她何为要买一柜子烟.巷的,好似上新就买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烟.巷自从经营起网上旗舰店,意外红了小众设计师烟桥,名字性感,任性神秘,从来没有跟官方微博互动过,意外地符合性冷淡风格。平均隔两三个月出一款新的,销量跟烟.巷其他顶流画手或设计师相比,竟然还不算差。   庞文辉看出来她仍有顾虑,替她说了,“千万别这么快答应我,让我体会一把二十岁毛头小子的忐忑紧张好不好?想跟你慢节奏些,也是想着晚都晚了,更该相处久些才尊重。”   “好,”倪芝下了台阶,“我能问个问题吗?为什么是我?以你的条件……”   她没说完,庞文辉就摇头,“你不知道自己多好吧?”   他慢慢说,“我觉得是命吧。那以后,便不希望娶的妻子再有任何商业关联。但我管自家公司,平时接触到的,不是下属,就是生意合作伙伴。到了这个年纪,看开许多,我父母说替我问问,我就答应了。”   “我们家做激光测距仪的,我一直读的工科,对工科学校出身的姑娘颇有好感。正好我们一个研发项目和滨大实验室也有联系,觉得挺巧。看你一姑娘,兰州哈尔滨,都爱往这样地方跑,应该挺有想法,还都是一个地方人。”   “同意相亲,跟我愿意相亲是两码事。听了许多人说,相亲都是骑驴找马,或者有了对象应付爸妈,我没报多大希望。”庞文辉笑了笑,“可看见你,我就知道了,我不需要再找了。”   倪芝同他对视,“为什么?”   “因为啊,你的眼睛里没人,不想寻觅。”   倪芝辩解,“我就是觉得,一个人挺好。”   庞文辉点头,“以后就有了。”   倪芝接他的话,“我还没答应呢?”   庞文辉闻言开了车门锁,还是玩笑语气,“那你赶紧回去考虑考虑。”   后半句沉稳多了,“不早了,我不送你上去,到家跟我说一声。”   “好,”倪芝晃了晃口红盒子,“谢了,我很喜欢。”   倪芝到家就被冯淼按着,殷勤地把她包扯下来,啪把灯一关,“娘娘生日快乐。”   拉着她往餐桌走,黑暗中,蛋糕上的烛火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火苗像有生命一般跳动着。   倪芝哭笑不得,“你先让我发个信息。”   “哟,”冯淼的大眼睛转了转,“嘿上次你生病时候那个?”   “是是是,告诉他一声到家了。”   冯淼在她许愿时候还在调侃她,“赶紧多许几个愿,比如今年能嫁出去,我看这人就不错。”   倪芝吹灭蜡烛,“许了,祝冯淼同学能顺利嫁出去。”   “真的?”   “假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切,我肯定比你先嫁出去。”冯淼满不在意地拨拨头发,垂到桌面像光泽上好的海藻,“呐,你的礼物。知道你肯定买了,但我给你加持一下。”   冯淼递过来的,同样是熟悉的口红包装,倪芝接过来,她又缩回去,“你猜我买的哪支?猜对才给你。”   倪芝笑她,“你不知道这一系列,包装各不相同么?”   她怎么会猜不出来,冯淼撇嘴,“没意思,<人间>送你的,希望倪芝同学,及时行乐。”   等倪芝回了自己房间,照例把柜子上摆放整齐的物品,一一掸了灰,擦了底座。才把四份烟管口红,摆上去。两个礼盒都是整个系列,她自己买的,和庞文辉送的。   冯淼送她人间,陈唯熙赠她彳亍。   可惜她好像已经不彳亍了,亦体会不到人间疾苦和行乐。   倪芝打量了半晌,苦笑一番。   原来她这些刻在骨子里的念想,这么轻易被所有人看穿了。   倒不是心有不甘,是她忘不掉这个人。   对着镜子,终于旋开人间,抹在唇上,饱满欲滴。   唇是满的,心是空的,人间是百无颜色的。   她好像终于想明白,这么久了坚持买他设计的东西,就为了知道是他好不好。有时候评论里有专业人士说,他雕工绵软无力,知道他手腕还是老样子。看发货地在成都,就想着他是不是荒唐够了回家了,终于能尽孝了,却不知道他究竟在何处。   无论如何,只要他安好就好。 第84章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天!我蠢哭了,之前把发表点成了存稿箱==   麻烦姑娘们重看吧。   陈烟桥从成都回来的第一件事, 便是习惯性地去合景花园的南门岗亭附近站了一会儿。   倪芝的房间还是那样,窗帘紧闭, 漆黑无人。像他心底的空洞, 深不见底,扔个石子下去连声响都听不见, 只有无尽的孤独和思念在蔓延。   落叶簌簌地落,老大爷拿长扫帚一路扫过去,看有人站路中间, 破铜锣嗓吆喝一声,“年轻人别杵着,让一让。”   陈烟桥被呲出来的扫帚条挥开,往小区栅栏上靠,锈迹斑驳, 他贴着蹭了裤管也不在意。   倒是老大爷回头多瞅了他一眼, 浑浊的老眼陡然瞪大了些, “哟,是你啊。你好久没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陈烟桥点头, “前段时间有点事儿,您老最近身体还好吗?”   他一边说着, 从口袋里翻出一包敝旧的烟盒, 递了一支过去。   老大爷把扫帚往旁边树前一甩,啪地立树干上了,他嘿嘿地凑过来拿烟点火, “好,好着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活似赛神仙,黄牙露出来。烟味混杂着他身上的汗味儿,陈烟桥跟闻不到似的,他就喜欢这年轻人的朴素劲儿。   “就是这个味儿,唉,还不是我家老婆子不让我抽烟,说什么迟早要肺痨。你听听,啥年代了还肺痨,这女人就是见识短。”   老大爷虽然是这样骂咧的,眼角笑出来的褶子和纹路,却是另外一重意思,他乐意被老婆子管着。   陈烟桥自己点了一根,“有人管着多好。”   就像他的烟盒,用了许久,还是倪芝当初给他买的那包。颜色早不复两年前的红,褪色得厉害,透明胶粘过,拿得时候小心翼翼。每次新买了烟,拆了包装再一根根塞进去。   每次烟瘾犯了,看看这个旧的烟盒,似乎带着倪芝指尖的温度。好提醒自己,一包烟要按倪芝说的抽个几天,假装她还在管着他。   火锅店里的客人看见了,好些人问他,老板你的烟过期了吧,烟盒咋能旧成这样。   他只是抬头瞥一眼,不说话,又继续拿一支出来,边抽烟边雕木雕。   有熟客跟他处久了,知道他沉默话少,人却爽快。陈烟桥不在意零头,说抹就抹了。熟客酒足饭饱,扔给他一包新的,“老板你抽我这个,也是长白山,送你了。”   陈烟桥说句谢了,下回照样是那个破得不行的烟盒,熟客也照样送他烟,是男人间的友情。   久而久之,大家便不问了。   只有谢别巷问他,他答了。   谢别巷大笑,“你说你是何必呢?”   陈烟桥反问他,“你又何必呢?”   谢别巷半年前离婚了,他和宋棠杳之间,早就没了感情,两人走到这一步,不过是早晚而已。   提的时候,是每月一度的在宋家团圆日,儿子被他岳父岳母带着练书法。宋棠杳敷着面膜,谢别巷接过她手机里的吹风筒,轻轻柔柔替她绕成合适的卷度吹干。   等吹风筒安静下来,像山雨欲来前的宁静,宋棠杳在镜子里看他,“有话跟我说?”   谢别巷开口前想了许多,最后就三个字,离婚吧。   宋棠杳说,好。   两人在镜子里对视了片刻,谢别巷握她肩头的手越来越紧,宋棠杳伸手反握住他的手,刚有回应就被丢到床上。   既陌生又熟悉的感受,岂止是酣畅淋漓。   最后谢别巷纳了闷,明明当年是真切地爱过她,两人是怎么到了今天这步。   那时候陈烟桥当了逃兵,他一个人撑着工作室,还在拉投资。明明刚挂了电话还愁肠百结,见了宋棠杳进门却忍不住撩她,问她看上什么作品了,冲她这颜值打对折。   宋棠杳由他陪着转了一圈,我是来投资的。   谢别巷目瞪口呆。   后来,他浪子天性不改,宋棠杳十足的大小姐脾气,随便同哪个女人多讲两句话就要跟他吵至分房睡。宋棠杳还总一副清高不屑的模样,谢别巷是跟岳父出席不少场合,自觉从无名小卒到今日地位,跟他自己天赋努力分不开。吵架时候互相说些伤人的话,每每宋棠杳气急败坏提起来,谢别巷便觉得低人一等。   想当年她看他才华横溢,他看她千娇百媚。   如今只剩平静,镜子都没破裂,人已经散了,他们都知道永远不会有破镜重圆了。   谢别巷的岳父丝毫没有为难他,直说离吧,别耽误我女儿。   两人便消无声息地办好了财产分割,一部分折成资金,一部分由着宋棠杳拆分,宋棠杳对画廊有感情,又顺便分了些版图。   谢别巷重新整合现有的资源。   等过了几个月,宋棠杳挽着投资新秀出席拍卖会,谢别巷建立<婉.别>漫画工作室高调进军漫画市场,有人说他是为了捧那个叫婉央的新人。   只有谢别巷身边人清楚,他离婚前彩旗飘飘,离婚后反倒一心扑事业上,开疆扩土。   以前只做高考的美术培训,现在在成都又建了个叫<上.善>艺术培训院校,规模颇大,号称堪比大学前的最后一站艺术圣殿。年龄段从学龄前儿童到艺考考生到工作白领,甚至连退休老人都有专门的夕阳红班,外带去意大利的艺术旅行团。   这次回成都,就是谢别巷喊他,说作为烟.巷的创始人,好歹参与参与重要的剪彩活动。而且关于川美对接这一块,除了谢别巷一直合作的教授,卫晴也出了力,说卖陈烟桥一个面子。到时候剪彩活动,卫晴和他们以前导师刘归吾都会去。   陈烟桥如今这般,更是犹豫。谢别巷不再开玩笑,说老陈,你当回来散散心吧,教一段时间幼儿园小朋友,体会体会人间真情,时间长了哥们儿真怕你出问题。   谢别巷是真的怕他失心疯了。   两年前,陈烟桥处理完余婉央的事情就不见了。   之前谢别巷好说歹说,劝他回烟.巷重拾刻刀,当个管理层也好。陈烟桥嘴上说自己荒废了这些年,态度却松快些,给他寄的那些东西他都有试着学一学,对烟.巷和圈子里的其他新闻不再是漠不关心。   谢别巷过了些时间,再打电话问他,才知道陈烟桥悄不做声卖了哈尔滨的店面,去石家庄重新开了家,他说他刚装修好还走不开。   谢别巷问他之后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在这儿等她。”   “她不回来呢?”   “她总是要回家的。”   陈烟桥又托他帮忙问问冯淼。   他俩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谢别巷这些年商人当惯了,没听过这样不计成本的赔本买卖,连带提起冯淼的怒气一起发了,火大得很。他说你搞了半天,连人都找不到就去开店,还不如先回烟.巷,联系上再说。   陈烟桥说,就在这一直等她。   谢别巷又讽刺他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守株待兔是蠢人干的事。   两人在电话里不欢而散。   到过年时候,陈烟桥又悄不做声回来了,约他喝酒。   谢别巷看他一副以火锅店营生的本分模样,已经放弃劝说他回烟.巷了,心平气和许多。   “还是没找到?”   陈烟桥脑子里回想起来,满怀欣喜地在她楼下,看见她同沈柯亲亲密密地走被泼的那盆冷水。   他就光抽烟喝酒不说话,谢别巷了然,陈烟桥这样神情他再熟悉不过了,跟他毕业典礼上给冯淼拨穗看见那个小男孩一样,还不如找不到呢。   谢别巷拍了拍他肩膀,陪他不醉不归。   陈烟桥时候回去,谢别巷送他。   谢别巷第一回 问他,如果倪芝不单身呢,还等吗?他也不知道他是问陈烟桥还是在问自己,起码自和冯淼分手,再没碰过别的女人。   陈烟桥半晌就说了两个字,等罢。   如果等不到呢?   陈烟桥没给他答案。   谢别巷看他桌上扔了个木雕,有点意思,还是想让他回烟.巷的心作祟,给他扔厂子里做成个小玩意,放烟.巷的网店上卖。   没想到陈烟桥也不反对,他说,本来这些就是留着以后见了倪芝,给她看的。   能留点想念她的痕迹。   后来陈烟桥在店里,除了刨木雕,有时候就画点设计图样,手机壳、木梳、木筷乱七八糟,有时候就出个图给谢别巷手下的设计师完善,总归是带着些和倪芝相关的回忆。   隔两三个月出个设计,没出几个,这种性冷淡的、小众、抑郁北欧风反倒愈来愈多追捧者。   中间陈烟桥陆陆续续回来几次,谢别巷问他如何。   最初一年里,陈烟桥都是说等不到人。   后来接连两年,倪芝春节期间都没回过家,陈烟桥愈发消沉,谢别巷第二回 问他,有没有想过,万一倪芝不回来了。   陈烟桥还是说,她家就在这儿。   那她要是回来了,还是有对象呢。   陈烟桥摇头,没想过要怎么办。   谢别巷知道,这便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区别,他不像陈烟桥的不计后果。   他那时不肯同宋棠杳离婚,便是不知道同冯淼有没有结果,不想放弃他自由自在的生活。他一直知道,他不过仗着宋棠杳爱他,宋棠杳骄傲,既能给他世人想要的家庭幸福夫妻恩爱形象,又能给他足够自由且绝不低头。   倘若他和冯淼不成,失去自由还得沦为笑柄,说他被丫头片子耍的团团转。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总习惯了谋而后定,打算追回冯淼时候,他都要给自己选个风风光光的毕业典礼出场方式。   可惜爱情不是由着他讨价还价的投资,经不起压价。   如果当时他也有陈烟桥这般不计后果,不问将来,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呢。   可惜没有如果。   问完陈烟桥第二回 没多久,谢别巷便离婚了。 第85章 老白干   陈烟桥在成都待了三个来月。   上.善的剪彩, 他纯粹当个观众。刘归吾见到他十分欣慰,或许以为陈烟桥有重振旗鼓的意思, 说买了他设计的小玩意儿。   陈烟桥怕他失望, 丑话先说,自己无心回归。   和上次他鼓励回归不一样, 刘归吾换了个心态,他说没人要求学雕刻的就要靠雕刻吃饭,别忘了你当初想学这个是为什么。他说以前就欣赏陈烟桥作品里感情充沛, 直说现在成名的作品皆是匠心多而内心少,让他好好坚持。   卫晴风采依旧,刚回国时候还要刘归吾带着认人,现在她已经能同圈子里的人谈笑风生。   谢别巷背后跟陈烟桥八卦,说卫晴想开了, 既然克夫就不紧着一个克, 几个月便换一任对象。   谢别巷问他这个老情人有什么感受, 陈烟桥就说俩字,随便。   七月酷暑,陈烟桥先教了两个月短期启蒙班。   对于学美术的人而言, 教孩童有种乐趣,是总能回想起来儿时的自己。那时候的兴趣, 不为高考, 不为挣钱,就是一支画笔能涂一下午。   等这期课结束了,谢别巷说给他们拍个照吧, 结业照片。   陈烟桥一向不爱拍照,这回没说什么,反倒蹲下,把身边俩孩子搂着。助教和其他工作人员一齐拍的。   他话少严肃,开始孩子们都怕他。俩月过去,发现他从不厉声呵斥,反倒还有些铁汉柔情的意思,各个孩子都老师长老师短。   谢别巷凑近他调侃,是不是想生个孩子?   这就是知道陈烟桥翻篇了,否则就当时余父余母知道余婉湄当年还怀孕了闹得翻天覆地的阵势,谢别巷绝对不敢提起来,怕陈烟桥要跟他翻脸。   陈烟桥瞥他一眼,谢别巷自讨没趣地叹气,我也想我儿子了。   自从离了婚,见儿子还得提前预约,宋棠杳和她那位投资新贵约会,时常把孩子给他前岳父带,谢别巷不想过去。   到成都入秋了,陈烟桥收拾了行李。   他说他想她了。   谢别巷明白,是倪芝快生日了。因为陈烟桥几个月前给他烟管口红设计图纸,说的就是要在那个日子开售。谢别巷好奇是什么日子,原来是她生日的前一周。   所以没拦他,给他找人交接了工作。   陈烟桥多少有些不舍,这日子过得好像回到以前大学和刚创业的时候。   每天能回家里住,隔三差五就去跟谢别巷喝酒,俩人支个火锅喝酒。以前是烟.巷门面里,现在是谢别巷公寓里,有时候陈烟桥犯懒,就从自家火锅店里打包锅底和菜。   男人间的友谊,是不惧岁月的,好似随随便便就跨越了那么漫长的不曾见面时光,谈天说地,嬉笑怒骂。   等陈烟桥回去了一段时间,那天负责编辑公众号的员工问谢别巷,陈烟桥照片能不能发,都知道陈烟桥是老板的朋友,身份特殊。   上.善开张这段时间,烟.巷和上.善的公众号一直有推送开班情况,又到了发教师专访时候。   谢别巷过目,总共没几张,就一张合影和这段时间教学拍的黑板前侧影。   谢别巷说发吧。   倪芝是在KTV包厢里看见的这条推送。   自从那天在车里,庞文辉捅破了窗户纸,她还没有直接回应,但这段时间陪庞文辉去了不少应酬。   庞文辉算得上中年男性中不油腻的,倪芝还以为来源于他父辈打的江山,不需要他再去拓展关系,又或者是他学的工科,只需监督监督研发生产就罢。   等陪他去了两次,就发现自己全然想错了,他不油腻完全是来自于他个人修养。他说的责任和压力不是夸大,他家企业规模不大,虽有稳定的老客户,也要面对不断涌入的新竞争。   庞文辉带她应酬,无非是想让她知晓他真实的工作状态,作为家族企业管理者,生活和工作往往没那么界限分明。   庞文辉以前有联姻的阴影,并不希望自己女人出来长袖善舞,倪芝安静坐着便是。   倪芝尽管淡妆出席,她外表生来就有种妩媚,这种妩媚和她规规矩矩地陪着庞文辉形成鲜明反差。   别人都夸庞文辉,对象好看,还这么温顺。看得出来,庞文辉听到这话时候笑容是真心且愉悦的。   等到了KTV里,倪芝替他们倒了酒,去角落坐着看手机。   她照例看了看烟.巷公众号,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对于陈烟桥这样低调的人,完全不会有他的消息。   所以等她翻开最新这条时候,愣在当场。   照片里的男人,少了些拒人千里的戾气,在一群孩子中间还揽着两个,冷硬的唇角微抿起来。陈烟桥还是那般蓄着扇形的胡子,偏分夹着灰白的头发,穿了身运动服。除了合影,还有他上课时候的照片,他用左手执的笔,刘海又垂了下来,显得文艺忧郁。   像他在中央大街时候那般,专注而沉浸其中,眼睛里除了笔尖的画,还有说不尽的故事。   倪芝一字一句地读,没说什么明显的特征,她觉得他既熟悉又陌生。   他对孩子能露出这样的神情,显然是真的喜欢孩子吧,怪不得以前耍了心眼也要余婉湄怀孕。   其他地方,他和以前一样,总有种沧桑而惆怅的文艺感,如今恐怕更惹女人心疼了。   倪芝又跟着链接关注了上.善,没仔细想这个名字的用意,看了看介绍,烟.巷旗下的艺术教育学校,地点在成都。   以前总是猜测,现在知道他是真的回家了。   心里总归是替他欢喜的,不知为何又涩又痛,好像明白了自己是真的成了他的过客。   他回归了正常男人的生活,能尽孝父母身边,拾回当年闯下的事业,有兄弟陪伴,或许再接受一个心疼他的女人,生个他一直就想要的孩子,把十年里错失的一切都弥补了。   而她,是相遇的时间不对罢。   她帮他放下了余婉湄,可惜她同样能被他轻易放下。   庞文辉过来拍了拍她,倪芝才恍然,“怎么了?”   庞文辉指了指屏幕,“我们点的合唱。”   一起来的老板打趣,“庞老板喊了你好多声了,庞哥你想想,是不是犯了啥错得罪人家了?”   倪芝露出歉意的目光,“不好意思,可能是有些犯困了。”   她勉强把一首歌唱完,声音轻飘飘地,庞文辉音量显然是她几倍,好在她音色不错,不至于太难听。   放下话筒都不知道自己唱了什么,只有老板们客气地鼓掌叫好,刚才那个老板还不放过她,“犯困了要不喝酒提提神?”   倪芝从善如流,“好。”   庞文辉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几个老板没想到她真应了,“好酒量。”   看她接着喝了几杯,开始尴尬起来,“哥哥跟你开玩笑呢,庞哥你劝劝。”   庞文辉笑了笑,把她酒杯拿下来,“别喝了,你再喝,曾老板都不知道该让几个点了,是不是?”   “话不能乱说啊兄弟。”   倪芝坐了一会儿,“失陪一下,去个洗手间。”   女人在这时候,顾着脸上的妆,连洗个脸清醒的权利都没有。   她去前台借了个座机,照着烟.巷工作室的电话拨过去,前台接的声音温柔地问她请问找谁,是商业合作还是个人客户?   “我找陈……”倪芝用手撑着头,只觉得头有千斤重,靠着前台桌子把裙子顶得曲线毕露,路过的人忍不住回头多看两眼。   她几乎要把陈烟桥三个字脱口而出。   KTV的背景声由嘈杂转抒情,似乎刚才的音乐高.潮结束,换了个有年代感的开头。   倪芝的手指绕了几圈电话线,话到嘴边换了个词儿。   “我找谢别巷。”   前台仍然保持礼貌而客气,问她具体是什么需求,如果商业合作根据不同需求有不同的同事对接。   “私事,”倪芝顿了顿,“我之前把他电话删了。”   前台都是年轻妹子,接电话那个捂着电话跟旁边的妹子八卦。   “那你就给她接呗,咱们老板风流倜傥,搞不好真是桃花债。”   “不好吧?”   “怕啥,老板多好说话,不会骂你的。你一会儿转接了我们来偷听。”   谢别巷接起来时候,没自报门户说烟.巷工作室,因为打到他这儿的电话,肯定是前台过滤过了。   他夹着电话,还在看文件,那边半天没人讲话。   他说话总是自带三分风流气,“哪位,什么事儿?”   倪芝语塞,她不知道说什么,问他陈烟桥是不是回烟.巷了?回了又如何,不回又如何。   刚才全然是头脑发热,现在听了谢别巷熟悉的声音,她喉咙被扼住了一样问不出来。   谢别巷疑惑,喂了半天,要挂时候看了眼区号,瞳孔一缩。   再细听那边,虽然无人应答,似乎有背景声。   “街头那一对和我们好像,   分开拥抱就各奔一方。”   谢别巷试探着问,“淼淼,是你吗?”   倪芝撑着下巴的手慢慢滑上去,捂住她那双上挑而迷离的眼睛。   谢别巷那边的呼吸声变得急促,“冯淼,你敢挂试试,你他妈是不是要弄死我。我已经离婚了你怎么就不相信?”   “淼淼,别挂,我求你了。”   “我…想你。”   倪芝还是挂了电话,前台小哥疑惑地看她一眼,以为电话故障了,“有问题?”   目光碰上倪芝充斥着血丝的双眼,小哥吓一跳,“美女,你没事儿吧?”   倪芝摇头,指着电话声音喑哑,“谢了。”   屏幕里滚动着歌曲的字幕。   “如果我们爱下去会怎样,   最后一次相信地久天长。”   原来谁都不曾忘记,可惜当时之事成过往云烟。   如今大家都已经做出了选择。   就像她还会有一时冲动,挂了电话吹吹冷风抽支烟,就能巧笑嫣兮地回庞文辉身边,扮演他的贤内助。   那天庞文辉跟他们推杯换盏最后,合作的双方都争取到心理预期的利益,皆大欢喜。   庞文辉若无其事地送她回到家,倪芝感激他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冯淼还在玩着那款和肖清当年玩的游戏,界面是熟悉的中国武侠风,她已经不叫三水娘娘了,身边也没有三清道长。可冯淼这一年来,这款游戏始终占据着她下班以后为数不多的休闲时光,不知道她到底是热爱,还是打发时间,还是睹物思人。   倪芝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冯淼死了几回,摔了鼠标哂笑,“操,老娘当时就不该选个奶,没队友啥都玩不了。”   “那你还玩?”   “这不是老年人了,需要活动活动手脚,免得痴呆。”   倪芝终究没有说出来,她曾拨了个电话给谢别巷,和听见谢别巷说的那番动情话语。   和庞文辉稳定地约会了几次,就入冬了。   北京的冬天,除了雾霾,都比哈尔滨好捱多了。   只可惜雪景不如意,故宫的网红照片看了许多,始终没空去看。   倪母电话里问了她几次,说又要过年了,跟小庞进展如何。听她那意思,如果再没进展,等过了年,倪芝就要面对密集的相亲了。   倪芝说不需要。   她挑了一天气氛正好,在车里同庞文辉正式确定了关系。   倪芝一鼓作气,说了自己的故事。   她说她曾经有个很爱的人,是在一场地震中认识的。很小的地震,但她乌龙地被烫伤了腿,跑到宿舍楼下,有个男生帮她浇了冷水,又背她去校医院,还陪她打了一晚上吊针,就成了她对象。   因为他学美术的,那满柜子的烟.巷工作室出品,就来源于他的品味。   她没说怎么分开的。   倪芝发觉,故作深情远比想象中容易。   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悲伤,配合上她被人窥探的细节,再表达出往事不可追的遗憾。   庞文辉同样宽容地接受了她的“过去”,这般想来,或许庞文辉掩了曾他对逝去未婚妻的爱,又或者还有没说的前尘往事。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在微醺的暖气下达成共识,在相处的这一年里,双方都认可了对方的人品性情条件,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庞文辉的吻克制地落在她额头。   “晚安,”他笑了,“希望我怎么喊你?”   倪芝不说话,那双眼睛却会说话一样看着他,自有一番风情。   庞文辉挨个逗她,“小芝?夫人?”   倪芝嗔怪,“不能轮着喊么?”   如果在恋爱开始的时候,就设下了防线,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高的心理预期和痛苦呢?   到过年时候,两人一起回家。   倪芝两年来头一次回家,自然是坐庞文辉的车,这回体会到其中的好处,不必自己抢火车票,买了一个又一个不知道有没有用处的加速包。   行李更收拾得随意,连箱子都不必整理,拎了几个整理袋丢后备箱了事。   知道回家过年,倪芝把烟.巷旗舰店的商品直接订回家收货。   谢别巷给陈烟桥打电话,“你之前让我留意的收货地址,我们淘宝小妹看见了,有订单。前几天才下的单,买的就是你新出的那盏台灯。”   陈烟桥原以为又是一年,杳无音讯,正犹豫着哪天回家过年。   听谢别巷说的话,他愣住了,打计算器的手也停住了。旁边服务员小哥有些紧张,以为他之前收款算错账了,“桥哥,咋了这?”   陈烟桥站在熟悉的位置,隔着生锈的小区栅栏,凋零枯萎的藤蔓,和簌簌落下的雪沫。等到的是倪芝从车上下来,有个男人替她撑着车门护着头。   她穿了身酒红色的大衣,和以前一样越是艳丽的颜色越衬她肤色,穿着再臃肿的大衣,都能看出来高挑和身姿盈盈。   像极了铁路小区前她站着等他,无论何时何地她都是衰败景致里的唯一亮色。   又像他晦暗岁月里的一朵玫瑰,可惜已经开在别人手心里。   她挽着那个男人的胳膊,两人从后备箱拎着几袋东西。   那些东西,陈烟桥隔着老远都能明白,是他买过的上门几件套,烟酒茶补品。   那人肯定不会像他这样,上个七楼都要停歇几回,捂着颤抖的小腿和生疼的膝盖,还要擦去额头冒出的汗珠。   倪芝似心有感应,往他所在的南门岗亭瞥,什么都没有看见。   陈烟桥站在那棵被环卫大爷搁了无数次扫把的树后,走得急了磕到膝盖,又是冷汗涔涔。   想起来谢别巷第三遍问他的话。   “你有没有想过两年过去,如果这次倪芝回来,已经结婚,甚至有孩子了呢?你还等吗?”   陈烟桥当然想过,他时常抑制不住地想那些让他痛苦的画面。   倘若倪芝一直不分手,直接结婚了,他付出的这些年岁只会成为无人知晓的秘密,随着火锅店的闭店烂在褪色的角落里。   倪芝不会知道,曾经有这么个人,为她等了那些年。就在她附近开个火锅店,日复一日,想她便雕刻作画,打烊后就去她楼下驻足,眺望那扇不会亮灯的窗户。   陈烟桥苦笑着回答谢别巷,“我不知道到那天我会如何。”   他想了想,“我还能等,便等她十年罢。免得以后见到她,她要怪我,说我对她不如对小湄好。”   回想他的这半生情路坎坷,或许是少年时候太顺风顺水,辜负太多情感。总要失去了才觉得痛苦,相比让他守了十年赎罪的余婉湄,倪芝对他而言,已经是可以望得见得月光。   如今种种,皆是当年种的因果。   不需要那扇窗里的灯,亦能照亮通往她家楼下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歌单《如果爱下去》 第86章 红糖糍粑   这个春节里, 倪芝和庞文辉互相正式登门见过家长。   虽是父母牵的线,却隔了好些重关系, 不是一个圈子的人。   庞文辉父母年龄稍大, 六十出头了,他父亲还有些民营企业家的模样, 他母亲就是个和蔼妇人。对倪芝的模样学历都自然十分满意,至于家境,庞文辉父母始终因为给他订婚联姻的事情觉得对不起庞文辉, 没打算再找个家境锦上添花的媳妇。   倪芝在玄关站着换鞋,往里看庞家其乐融融,庞文辉的哥哥和侄女都在,庞母笑着过来迎接他们。   她跨进去了,就一步迈入结婚生子的人生阶段了。   与她那些能疯狂的能任性的能不问未来的岁月彻底告别。   庞文辉等她换完鞋, 伸手扶她, 倪芝在庞父庞母面前恰当地流露出一丝羞怯, 嗔他一眼。   见家长前没觉得是件多大的事情,见完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庞文辉可以顺理成章地待她好, 两家人在初七吃了个饭,他当着家长面替她剥虾夹菜, 出门把她的手揣进口袋里捂暖。   家长目光是赞许的祝福的, 一齐说些展望未来的话。   庞父庞母的意思是,如果可以,让他们今年可以的话尽快定下来, 庞文辉年龄不小了。   作为女方,总是矜持些,倪母话说得没那么满,说让他们好好相处着,由孩子们定。   说来说去,无非是双方都还挺满意。   倪芝回想起来,以前那么相同陈烟桥过一辈子,给他生孩子。真去思考具体什么时间可以订婚,领证,办婚礼,她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   如今和庞文辉的一切都是可期可许的,只要顺着正常情侣的轨道,步入婚姻就是了。   过了躲躲藏藏的这些年,高中时候早恋,她和沈柯被家长严阵以待。和陈烟桥逛街被撞破,他上门时候倪母给他的难堪。   倪芝格外享受这样正大光明的关系。   等再回北京,春去秋来,不知道是不因为有了依靠,倪芝今年格外多小病小痛。   春天时候流感闹了一个来月,公司同事都好了,就剩她好得最慢。   后来身边又有同事离职,还是待得最久的王姐,走的时候抱抱倪芝。说互联网是没有老人的,熬不下去了,同他们江湖再见。   等夏天时候,倪芝在感叹自己不如年轻时候的伤感中,又中暑了。   她嗓子一贯不好,抽烟改不了,不知怎么就从扁桃体炎症一路拖成了肺炎。   入职三年都没怎么休息,年假都用来扣零星的迟到几分钟,庞文辉陪她去医院检查,知道是肺炎以后当机立断让她一口气请了10天年假。   在医院住了近一个多星期。   庞文辉替她削了个水果,皮完完整整落在地上。   倪芝开口跟他商量,她要不要辞职换个清闲些的工作。   庞文辉平时不干涉她的事情,这回拿出点当公司管理者的决断力。   “我支持,”庞文辉旗帜鲜明,“那你正好想休养的话,我送你回家里休息。养好了再出来上班,又不差你这三两个月工资。你现在满三年了,跳槽应该不难,金九银十再出来,机会还多呢。”   有理有据,连之后找工作都替倪芝想好。   辞职这么大的事儿,他们三言两句便定下来了。   倪芝当晚就收拾了东西,跟冯淼说一声,庞文辉送她回去。   她好了许多,不必住院,就白天过去打吊针和做雾化。   原以为庞文辉送了她要回去,庞文辉说了,他哥江湖闲人一个,成天游山玩水,这回同他哥一说,竟然答应帮他看着公司个把月。   庞文辉拎着庞母让保姆煲好的汤,耐心地给她吹凉些。   “我这回托你的福,也能放一个月的假,我看我妈是想让我好好陪你。”   庞母在电话里还有另一重意思,“小芝,女人到这年龄就是不能再仗着年轻了,你一定调理好身体,不然以后生孩子吃苦的是你。”   庞母对于她辞职还挺支持,觉得她是要往顾家方面发展了。   倪芝当然笑纳了他们的好意。   这一场病过去,似乎把烟瘾戒了。   着实是咳得厉害,刚住院时候,时常以为要把肺咳出来了。   在医院吃庞家准备的营养餐,回了家吃得更清淡,这些天都淡出鸟了。   等医生说她出院那天,倪芝站在医院门口,仰头吸了好些口新鲜空气。庞文辉看出来她憋的够呛,跟她说不开车了,两人沿着长街散散步逛逛街。   三年过去,街景已经全然换了模样。   曾经是秋千滑梯的地方,变成了市容市貌的整体规划的假山。曾经是卖汽水卡片挣小孩儿钱的店子如今变成了福利彩票。   又过了个街口,是附近川流不息的商业综合体。   倪芝依稀还记得,那年陈烟桥来看她,她偷跑出来跟陈烟桥吃饭。有人嘲讽他不会用微信排队,她恼火地拉走陈烟桥,两人似乎就是出了商场,漫无目的地找了家快倒闭的小餐馆。   庞文辉看她站定,皱眉,“你刚好,商场里的空调太冷,容易着凉。”   红绿灯变了灯,倪芝拽了拽他袖子,“不用进去,我们随便走走吧。”   等她多走了几步,像记忆重叠播放。   不知不觉走的也是那天和陈烟桥走过的路。   她还记得在转角前面,有路边的的士问他们走不走。   走到这条街的尽头,有家极破旧的餐馆,牌子上的字都不全了,好像是个焖面馆。玻璃擦得模模糊糊,老板没什么生意,同他们讲话。   她现在还记得那份豇豆,像第一次见陈烟桥的味道。   陈烟桥对男人和女人是截然不同的,对男人来说他丝毫没有架子,总感觉他是好说话的人,中央大街上那几个街头画手都敢开他玩笑。对女人他拿捏有度,越是保持距离反倒越神秘勾人。   “饿了?”庞文辉看她驻足已久,问了她一句。   倪芝回过神来,她已经在这街角前的店面站了片刻,那家本来就没什么生意的焖面馆,看样子是倒闭了,已经换了家原木风格的店面,可惜看不见招牌。   倪芝有些不确定,这究竟是不是原本的焖面馆。   但周围没有焖面馆的踪影,都是些小超市、五金店和花店之类的。   倪芝还在打量,庞文辉顺水推舟,“你要想吃火锅,点个全清汤的就是了。不能吃牛羊肉。”   “这是火锅店?”   “不然呢?”庞文辉笑了笑,“是不是住院住傻了。”   “呐,”庞文辉隔着玻璃指了指里面的人,“虽然没挂牌子,但里面有人在吃。我感觉卫生状况还行,要想吃就陪你进去。”   倪芝连烟都戒了,火锅没这么馋。   但这家店的地理位置和装修风格,总让她有一丝熟悉感和想也不敢想的念头。   庞文辉说,“不吃就走了,带你去吃别的过嘴瘾。”   倪芝眯着眼睛往里面瞧了半天,“吃吧。”   店面不大,就跟以前的焖面馆差不多,顶多能坐七八桌。   到中午饭点,只有一个服务员在忙,他们坐下很久才拿菜单过来。   倪芝点了个红糖糍粑,以前老灶的菜单上没有这道小吃,她拿铅笔勾了,安心不少。不过是两家店都没挂招牌,不知自己为何总要同老灶做比较,老灶就不会在中午开门。   服务员是一口川普,那边桌有个熟客用四川话问他,“你们老板咧?”   服务员小哥把抹布往肩上一甩,说起来就来气,本来老板说要晚些来,这个点也差不多了还不来。“哎哟,他那个人,吃饭垒尖尖,干活梭边边。”   这句话一说,屋里头坐的人都笑了,不少人都认识老板的样子。   那个四川熟客说,“要不说我们四川人安逸,各个都是熊猫。”   庞文辉笑归笑,他爱惜羽毛,是不会同这个阶层的人搭话的。   他问倪芝,“等你病好了,我们要不要找地方旅游?难得我哥肯干活,以后难有这样的假期了。想去川北玩玩吗?”   倪芝摇头,“四川太热了,我想先歇几天。”   说着锅底就上来了,两人中断了这个话题。   庞文辉看出来她心不在焉,没同她多说话。   还没等到他们计划去旅游,庞文辉就回北京收拾烂摊子了。庞文辉的哥哥之前那么痛快答应他帮忙干活,原来是和嫂子分居闹离婚,现在闹得不可开交彻底撂挑子了。   倪芝歇了几周懒劲儿上来,不愿意动弹了,留在家里每天吃吃睡睡,闲散地接一些数据分析的零活,弥补失业在家的损失。   过了几天,她又一次站在这间无名火锅店门口。   像管不住自己的脚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店里几乎没人,就上次那个服务员,好似对她还有印象。   “美女,又来了?什么锅底?”   “鸳鸯。”   庞文辉可能是打到家里知道她出门了,电话追着就来。   “又去偷吃?”   “嗯。”   “吃什么呢?”   “火锅。”   “你咳嗽刚好,别贪辣。回北京还要复查呢。”   “知道了。”   服务生看她一边咳一边吃辣,给她倒了一壶温水。   倪芝越吃这锅底的味道越熟悉,像老灶的味道。   第一次见他,就看他在炒火锅底料,后来总共也没见他炒过几次,他不愿意让她在店里陪着,似乎很怕被大伟或者是别人撞见,宁愿在家下厨做给她吃。   服务生看她吃得眼泪都落下来,有点慌,“这么辣吗?”   倪芝哑着嗓子说了声抱歉,“太辣了,咳嗽刚好。”   “美女,你真的是用生命在吃辣。”   服务生要走,倪芝叫住他,“问你个事儿。”   “咋了?”   “你们老板姓什么?”   “任。”服务生瞥了眼厨房,“任青。”   “你认识?”   倪芝摇头,不过是抱着一重侥幸问他,问罢也就死心了。   等倪芝走了,那厨房的帘子掀起来又落下。   陈烟桥隔着玻璃门望她。   一如当年她去纹身,他站在帘子外面,她在房间里面。   如今纹身还未褪色,却成了他在里面,远远地目送她走远。   服务生看他,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为什么不能说?”   陈烟桥伸手隔着老远隔空比划一下她的腰,回忆着曾经触碰过的手感。   倪芝瘦了。   “没为什么。”   四川人的安逸还体现在,问不出来就懒得再问了。   陈烟桥等她走过斑马线,重新拿起来刻刀。   她应该过得挺好,他就别露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五六章完结哈。 第87章 清补凉   倪芝第三次去这家火锅店, 门口支了个木板架子。   上新,清补凉汤底。   润肺梨汤。   字写得歪歪斜斜。   她想她的执念可以放下少许, 这间店其实和老灶火锅相去甚远, 陈烟桥从来不会花心思经营打理这些。   不过是味道有些相似而已。   老板同样有不挂招牌的怪癖而已。   倪芝早已过了去问为什么不挂招牌,生意好不好, 不营业时候能不能多待一会,老板是哪里人这些问题的阶段了。   倪芝近日开始重新投简历。   闲暇时候刷了刷烟.巷旗舰店,看这些日子里, 好久没有那位的上新。想了想就去微博私信催了催更新,反正隔着根网线背后,谁也不知道谁。   她又惊觉自己这段时日,烟瘾戒了,不做噩梦了, 反倒清醒时分想起来陈烟桥的频率渐高。   只能归结于在家赋闲, 趁着收到的HR回复, 倪芝约了个时间,跟庞文辉说了回北京去。   可惜人最不受控制的便是思绪。   倪芝近日受庞母邀请去家里的次数也多,她出门便觉得有人看她, 猛地回头看那身影竟然像陈烟桥。   等她摘下墨镜看,不过是个扫地的老大爷, 扫把一下又一下, 想来应该是这声响勾得她回头看。   等回北京时候,连倪母都嫌她在家呆的时间长了,庞母还有些舍不得她。   叮嘱她找工作不用找那么辛苦的, 多照顾好自己身体。   倪芝站在她角度想当然明白,庞家虽然没什么买房买车的压力,但庞武辉闲散拿分红,企业经营压力都在庞文辉身上。庞母当然希望她顾家庭,才好减轻庞文辉的压力,最好能这一年内结婚。   事实上,不止庞母这样想。   庞文辉来西站接的倪芝,两人有一个多月没见面,倪芝自然费了些心思打扮。她一扫前段时间病恹恹的气色,比前段时间饱满,这些年流失的胶原蛋白补回来不少,面色白里透红,那双上挑的丹凤眼里似含着一汪秋水。   倪芝最不适合清冷美人的打扮,她就适合在艳丽的烟雾缭绕里,红唇吹红烛。   庞文辉这样克制的人,都忍不住在车站外便吻了吻她的唇畔。   倪芝看他今天有些不一样,又说不出来。   他说带倪芝去个地方。   倪芝没去过几次他公司,他直接带她上了天台。   在满地花瓣的天台上。   庞文辉跪在地上,无人机落在她手上,是枚戒指。   倪芝在感动中被他拥吻。   当晚他们就去了庞文辉家里,其实恋爱以来他都很尊重倪芝,几乎没有邀请她去家里,只有一两回家里喝咖啡看电影,到晚上及时送她回家。   趁着今天氛围正好,倪芝踮起脚尖吻他。   庞文辉身上总有股淡淡的清香,是清淡型的男士香水和洗衣液的味道,他生活习惯良好,不抽烟,除了应酬从不饮酒。平时穿得偏正式,又有些工科男的随意感。   倪芝每次抱他都觉得,体感舒适,鼻尖清香。   明明是水到渠成的最后一步,庞文辉按开了灯,替她把裙子从肩头拨回来。   “小芝,”庞文辉吻了吻她额头,“等结婚以后吧,我不着急。”   倪芝这些年都是空谷幽径,那双眼睛挑着,唇瓣咬着想问个答案。   庞文辉知道她要问什么,捂了捂她那双勾人的眼睛。   “不是,”庞文辉笑了笑,“我都32了,男人到这个年纪,早不像以前血气方刚时候。那时候的男人不碰你,是克制和尊重的爱。现在是多了一重责任,觉得不到结婚,不想占你这个便宜。”   他替她关了灯。   倪芝在黑暗中听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到这个年龄,见过了悲欢离合,知晓了世事无常。比年轻时候坚信的山无棱天地合,多了一重能接受不同结局的心态。   他不碰她,是想等尘埃落定,再无变数。   又是一场地崩山摧,倪芝如同窒息一般,醒来大口地呼吸空气。   她视线里还在晃,头一次在庞文辉家里过夜,陌生的环境里的不安全感,加剧了她的眩晕感,她揪着枕头用力,发觉枕巾不知何时湿了。   刚才的梦境里与往日稍有不同,地震来临的时候,陈烟桥同她在床上,他身上的汗滴在她脸上。她看着时钟,明明已经到了14:28分,她沉浸在同他交融的快感中,没法开口提醒他。   直到天花板塌下来,他们一起被压在废墟里。   陈烟桥护住了她,他被压住了。被救援时候他让她先走,他说他后悔碰了她,让她出去找个待她好的人。   倪芝悄悄地摸去了阳台透气。   或许某种程度来说,庞文辉的心态,就如当年的陈烟桥。   夜凉如水,她穿得单薄,又开始咳嗽。   庞文辉从后面过来,替她披上薄毯,“睡不着?”   倪芝转头看见他,“可能是认床。”   庞文辉揽着她往回客厅里走,“别站外面了,要是睡不着找个电影陪你看看?”   “不用了,”倪芝晃了晃他胳膊,“陪我睡吧。”   “行。”   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倪芝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想着的是用他的清香驱散对另一个男人的思念,好似不妥,可她实在不想回到那样的梦境里了。   戴了素圈,就离结婚快了。   趁着倪芝还没上班,他们陆陆续续商量起来结婚的准备事宜。   房子车是不必考虑的,无法是订婚纱订婚礼,究竟要不要在北京办酒席。倪芝这边没什么朋友,就冯淼一人,但庞文辉的公司还有生意伙伴都需要经营。   冯淼问她,“你定下来了?”   “都28了。”倪芝还有个把月过生日,不知道烟.巷会出什么生日新品,“庞文辉挺好的,上次不是带你见了么?”   “是还不错,稳重的,你爸妈也喜欢。”   “我爸嫌他年纪大一点,结果发现我也不小了,4岁还行。”   “跟你说个事,”冯淼从沙发上盘腿坐起来,“我辞职了。”   “跳槽?去哪儿?”   “没想好,”冯淼笑了笑,“学你吧,裸辞歇俩月,旅旅游散散心。”   倪芝敲键盘的手停下来,回头认真看她,“怎么这么突然?”   “没什么,我其实早提辞职了,只不过是刚找到替我的新人。”冯淼顿住,“感觉工作这么久挺累的,gap一段时间。而且我也该恋爱了,可能旅游有艳遇呢。”   倪芝同庞文辉说这件事,庞文辉说正好,他哥之前闹离婚,就是因为他嫂子要去国外当孔子学院志愿者一去一年,他哥这回直接追去国外了,把小侄女丢给他带。   庞文辉刚去幼儿园接了侄女庞蓓蓓,说电话里说不清楚,接她吃晚饭。   倪芝之前在庞家见过几次他侄女,蓓蓓不认生,三人吃完西餐,就去庞文辉家里。   庞文辉看着小侄女有点头疼,“你要愿意这段时间可以住过来,帮我看着点蓓蓓,她平时上幼儿园,就是下午放学有点早。晚上我一个大男人都不知道怎么带她。”   庞蓓蓓还嫌他读故事读得刻板无趣。   倪芝笑了,“工科男就是这样,蓓蓓长大以后找个浪漫些的男朋友。”   庞文辉凑过来,“又说我坏话,我不浪漫吗?”   庞蓓蓓彻底站倪芝这边,“我二叔一点不浪漫,长大以后我要找个学画画的男朋友。”   这话说了,连庞文辉都看一眼倪芝,倪芝问她,“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画画。”   倪芝松了一口气。   庞文辉说,“蓓蓓现在不止学画画,还学小提琴和围棋,我都说现在孩子压力太大了。”   这话,倪芝在庞家呆了几天便体会到了。   庞蓓蓓显然教养良好,这么小一孩子,习惯极好,倪芝晚上陪她睡觉几乎不用费什么劲。有些问题庞蓓蓓问她,倪芝不便回答的,这孩子也就不再问了。   就是白天接她放学,再送去学美术或者其他兴趣班,倪芝看她从不喊累都有些心疼。   庞文辉感受得到她的用心,那天在厨房,看倪芝对着食谱学一学蓓蓓想吃的双皮奶。   从背后抱了抱她,“现在就能看见你以后生了孩子的模样。”   倪芝把蛋清分离,“特别黄脸婆?”   “特别温柔,”庞文辉笑了,“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怎么会需要相亲,明明是男人都喜欢的长相,后来见你是真的对感情没什么需求。但我妈看照片又说,这姑娘是不是太好看了怕我降不住。我说不会,你一旦投入了,特别重感情和家庭。”   她重感情么,倪芝没说话,想了半晌。   庞文辉松开她,“好了,我语无伦次半天。能帮上你什么吗,不能的话我不在这儿干扰你。”   倪芝推他,“你赶紧出去。”   庞文辉说得没错,金九银十,倪芝近日去面试得挺多,没想到兜兜转转,又是老东家联系她,问她愿不愿意转岗。工作清闲些,能早点下班,就是工资肯定不如以前。   倪芝跟庞文辉商量过,熟悉的工作环境,降低的那部分薪酬也可以接受,就回去入职了。   虽然是清闲点,到底是互联网公司,倪芝周六加班,庞文辉就自己带庞蓓蓓去游乐园。   庞蓓蓓平时被当成小公主培养,琴棋书画样样要学,难得出去玩简直玩疯了。结果在过山车下来,满身大汗,又进鬼屋,出来就吐了。   周末都一直在发烧,到周日下午,两人带她去医院。   庞蓓蓓打着吊针,整个都蔫儿了吧唧,还要喝药。   庞文辉虽然耐心足,到底是男人,哄她总带着些命令式,“蓓蓓,你不喝药病怎么能好呢?”   庞蓓蓓整个都眼泪汪汪,倪芝蹲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   “蓓蓓,想吃点什么?”   庞蓓蓓瞥了眼她二叔,噘了噘嘴,凑到倪芝耳边,“想喝奶茶。”   倪芝拿了主意,“少少糖,热的,行不行?”   庞蓓蓓点头。   倪芝跟庞文辉说了一声便往外走。   她路上接了个公司电话,下楼梯转角时候撞了个女人,似乎是一家三口一起走。   倪芝连声道歉,没想到没走两步,被刚才撞了的那个女人拉住了胳膊。   她以为是要找茬,抬头一看便愣住了。   “大妹子,是你?”   这么些年过去,赵红声音还这么敞亮,带着些欣喜。   她好像去了哪儿都是这样中气十足,水果摊儿上吆喝人,骂何旭来耍流氓,给倪芝送衣服,又直直白白地追求她爱的男人。   哪怕在医院里,赵红还是那副标志性的嗓门儿和笑容,丝毫没有受岁月和氛围的影响。   “我就说呢有点眼熟,声音也像,就是不敢相信。”赵红单手抱了抱她,“我一想还是叫住你看看吧,这么俊的妹子我不能认走眼。”   倪芝是真的挺意外地,她知道赵红跟了个带孩子的男人,之前跟陈烟桥经过时候远远瞥了一眼,似乎还是那个老实的男人,牵的孩子有点怏怏,带着的眼镜蒙了布。   东北人最不怕久别重逢。   赵红一拍旁边黎大力,“你应该见过的吧?我家大力哥。”   “牛哥儿,喊姐姐。”   倪芝同他们都点了点头,“你好。”   “我哈尔滨认的妹子,滨大的高材生。”赵红给黎大力介绍,“就是那个陈烟桥媳妇儿,没想到你俩来北京了啊。”   倪芝不知道赵红怎么还停留在这种印象里,还是直言,“红姐,我没跟他在一起了。”   倪芝把手机打开点开微信二维码,“你先带孩子看病吧,等你有空我请你吃饭。”   赵红大吃一惊,她看了眼黎大力,陈烟桥走的时候明明说的是要去开间店等她。   赵红说,“什么?他不是都去开店了?”   倪芝听得含糊,“开什么店?”   赵红自觉失言,“害,妹子不好意思。我这啥也不知道又瞎胡说。”   倪芝隐约觉得有事情没清楚,抓着赵红,“红姐,你......同我说说。”   赵红看了眼牛哥儿和黎大力,“那你先带牛哥儿上去?”   黎大力点头。   倪芝反倒不好意思,“红姐,你先陪牛哥儿吧。”   赵红摇头,“没事,他就是拿药而已,姐先跟你聊聊吧,我这个直筒子憋不住话。” 第88章   医院下面有一道长廊, 是能透过阳光的一道道横条顶,上面附着藤蔓, 使得那穿透过来的阳光形状不那么规整, 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赵红显然对这个医院轻车熟路,带倪芝径直往这长廊去。   两侧是能坐下的石凳, 赵红拉着她坐。   “妹子,坐下说吧。”   赵红这几年和黎大力开了夫妻档,俩人都是勤快人, 黎大力闷头干活不说话。日子刚过得红火起来,牛哥儿就病了。   生活如同往另一个方向滚滚而去的车轮,早已经将陈烟桥放在分岔路口。   赵红本来就是热情的性格,见到倪芝只觉得亲切。   是真当她是妹子,路上就给倪芝讲, 说牛哥儿眼睛有点毛病, 要做个小手术。哈尔滨的医生推荐说北京医疗条件好, 他俩说咋都不能委屈孩子,眼睛是一辈子的事儿。   或许过日子,就需要赵红这样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格, 才过得顺当。   倪芝听她说得越多,越有些近乡情怯似的, 不敢出声询问。   赵红嘴皮子溜, 说完一通有些不好意思,“害,你这一直听我叨逼叨的, 都是些破事儿。你咋没和他一起呢?”   “我……”倪芝开了口,竟然不知从何讲起。   她究竟是如何同陈烟桥分开的。   倪芝两手交叠起来,右手覆着左手,摩挲着中指上戴着的戒指,“就是我毕业时候,对以后的选择不同,没法一起走下去。”   “这有啥不同的啊?你不想跟他回老家?”   “红姐,我这一时半儿说不清楚。你说的开店,是怎么回事?”   赵红一向直爽,反倒犹豫起来。   她听出来,倪芝似乎不知道陈烟桥说的,去她所在的城市开间店等她的事情。究竟是茫茫人海错过她的踪影,还是陈烟桥不过是口头上说的,但以陈烟桥的人品能为前女友守了十年,如何会放弃她呢。   赵红怕自己好心办坏事,这些年过去,生意越做越好,总算比当年多了个心眼儿。   “妹子,我也是听我家大力哥说的,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理解错了。要是你觉得没这回事,只当我没说吧。”   倪芝说,“红姐,我相信你,你知道什么就告诉我什么。”   赵红开口,“就是那时候嘛,我没同他打照面儿他就悄悄离开哈尔滨了。我家大力哥说,是在门口碰见他的,俩人抽支烟功夫随便聊。他就说,他要去你在的地方开间火锅店等你。”   倪芝愣在当场,“什么?”   她左手上戴的那枚戒指,一时间有些似烧红的铁箍般烫手,可她仍然捂着不肯撒手,用力地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在的地方?他知道我在哪儿?”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没说,我也说了我大力哥,咋不问明白。后来他再也没回来过哈尔滨,我们估计他找到你了。”   赵红越说越急,“你后来没见过他?也没见到他开的店?”   “哦,”赵红自言自语,“也是啊,你见到也不能这样。”   倪芝喃喃自语,“没见过,也可能见过。”   “啥,妹子?你俩到底咋回事啊,姐可不信你说的,什么选择不同。这些糊弄小年轻的话,陈烟桥这个年龄的男人了,这么些年都单着,好不容易碰上你,咋可能说分就分。”   “我们分手以后我就没他音讯了。”倪芝还在回答她上一个问题,声音缥缈。   她想了想,“我觉得他始终没忘记那位。后来还有些事情吧。”   赵红恨铁不成钢,“我说妹子啊,他那不是明摆着吗?你跟他在一起之前不知道他啥样。你不能这样啊。我家大力还带个孩子呢,那有过去的人就不让他活了?再说呢,他这样重情重义,你还希望他朝秦暮楚么?”   赵红说话不怕得罪人,教训得倪芝心头暖,她确实是替她着急。   可惜她和陈烟桥之间的问题,也不完全在于他悼念余婉湄。   庞文辉照样有过去,谁不是日子照样过呢。   倪芝手心里的温度又不那么灼人了,那枚戒指安安静静躺在她指缝之间,她轻轻地用右手抚摸,感受上面的纹路。   倪芝笑了笑,“红姐,你说的道理我都懂。谢谢你。”   倪芝这回没什么不敢说的,只不过委婉些,“我毕业时候才知道,我老师以前和他有关系。”   赵红同为女人,哪里听不出来。   她声音提高了八度,“你老师?误会吧,妹子?”   “她给了我一把钥匙,能打开他家的房门。”倪芝再说起来,已经十分轻描淡写,“我想应该不是误会,我觉得太荒诞了没法接受。”   “他总把我当小女孩儿看,什么事情都不同我说,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倪芝看着赵红,阳光下倪芝的瞳孔呈漂亮的棕褐色,“红姐,我不如你。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倘若明明确确告知我,我或许能过去这道坎儿,我疑心病很重,不想永远活在猜测和难过里。”   “我明白,”赵红叹了口气,她这样心直口快的人都一时间说不出来话,最后就唾一口,“要我说,这些高校教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咋能这么不要脸,跟我们抢男人。她们多半就是图个新鲜感,回头就要嫌没文化。”   赵红对陈烟桥的过去更一无所知。   她说这话时候,只有义愤填膺和难以理解。   倪芝看了看赵红,几年过去,还是俏丽水果西施的飒爽模样。她骂咧脏话时候,丝毫没有刻薄和妒忌的市侩模样,反倒是一副对世界真善美的相信,只觉得这些事情只是少数,不该降临在身边。   她不需要了解陈烟桥,就能毫无保留地爱。   倪芝越爱越绝望,越了解越发觉不了解。   倪芝替何沚辩白一句,“倒不是,我这个老师,是他走的那位的朋友。她们早认识。”   “妈呀,”赵红理了理,“这都啥事儿啊,哎,妹子,我算理解你了。”   赵红很快缓过来,“那你俩吵架归吵架,咋能就这样放弃了,那不是便宜了那些小浪蹄子。”   俩人都有些不合时宜地笑起来。   倪芝说,“算是共识吧,一起放弃了。他先离开哈尔滨的,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我说了分手,他没做什么反应。”   她不愿意说那家似曾相识的火锅店,只低语,“红姐,你后来说的,可能是他一时念起罢。”   “都过了那么久,”倪芝像是说给自己听,“他早干嘛去了?”   赵红一拍脑门儿,“不对啊,我听楼下那何家老头老太太说的,他爷爷过世了。他才回去很长时间,妹子,你不会不知道吧?”   倪芝捂着戒指的手紧了又松,硬生生在手心硌得生疼。   终于在阳光下,那戒指反着光,她抬手拢了拢头发。   “红姐,都过去了,”倪芝笑了笑,调侃她,“你最清楚,他不缺女人疼他吧。”   这话说的,赵红都有些害臊,“呸,我以前就是瞎了眼。”   赵红反应过来,“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呀,整不来他,他那种闷葫芦内心又丰富,我是读不懂。还是我家大力哥这种,话少脑子简单的好。”   倪芝噗嗤一声,“红姐,你可别操心我俩,我也一样,我都要结婚了。你跟大力哥可要好好地,等我改天回哈尔滨找你们,可要请我撸串。”   赵红怔了怔,又唉了一声,不知道是叹造化弄人还是叹陈烟桥。   她很快乐观起来,“行啊妹子,姐用新的手机号给你拨一个,回头联系。”   赵红走了。   倪芝的笑容慢慢褪去,她才发觉自己无意识地把戒指从中指上褪下来,细细的一道环被她捏在手里,不知道能不能绊得住她。   倪芝想她总要看个究竟,不为别的,就算为她踏踏实实安安心心地能戴上这枚束缚她往后余生的戒指。   庞蓓蓓没等到她喊了一个月的小婶婶。   奶茶外卖送到她打针的急诊室,庞文辉接电话时候,倪芝已经上了高铁。   倪芝抱歉,“我要回一趟家,有点急事。”   庞文辉同倪父倪母都熟悉了,“伯父伯母怎么了,我能帮上忙吗?”   “不是,”倪芝只能推脱,“是我那个闺蜜,冯淼,记得吗?她辞职了回家,结果出了点小事。”   “行,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告诉我。”   “好,你照顾好蓓蓓。”   庞文辉刚说了道别,倪芝喊住他,“哎。”   “嗯?”庞文辉果然还在电话那端等着她,他一向等她先挂断,他声音柔和亲切,丝毫没有半点对她突然消失的不满,“怎么了?”   倪芝不知道自己喊他做什么,是给他一剂定心丸,还是给自己。   “我回来你接我吧?”   庞文辉笑了,“怎么和蓓蓓一样傻,我不接你谁接你?”   倪芝终于说了结束语,“等我回来。”   她说完这句话,便觉得似曾相识极了。   陈烟桥当年匆匆赶回去家里,说的便是这句话。他是不是和她一样,笃定他会回去的,所以叫她等着。可惜他什么都不肯说,不告诉她究竟生了什么事情。她直到今天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原来是他爷爷去世。他那时候的所作所为,许久不曾理她,不挽回她,显得楚楚可怜起来,虽然楚楚可怜这个词语放在他身上不搭配。   倪芝说完这句话,觉得十分不吉利,想换个说辞,“我……”   可惜她话没说完,庞文辉那边难得先挂了,“蓓蓓要换一瓶打,我先挂了,等我家夫人回来。”   倪芝还像模像样似的,对着已经嘟声的那头,说了声“我会回来”。   和赵红在医院分手,不过是下午,等她站在那条熟悉的街道尽头,这世界放眼望去,已皆尽灯火。   她一路上想了许多,都不及真正隔着有些油渍的玻璃,看见里面那个拎着扫把簸箕的身影。她远远地看他一眼,便知道是他。   门口上新的牌子已经撤掉了。   他店里已经打烊了,他和以前一样,关门时候总是亲力亲为。用左手提了桶水出来,那步子就显得吃力了,一瘸一拐。他先投了抹布,把桌子挨个擦一遍。他虽然总是颓废的气质,腰杆却总是直的,舍不得弯一下,不知道擦得细不细致。   随后又蹲下来挨个把板凳翻桌子上去。   最后拖地扫地,好像当年倪芝赖在他店里不走,见到他慢悠悠地,在无人的地方,露出他的瘸劲儿。   她路上想的是,倘若那店子不是他开的,倪芝只当自己想多了。本来就是极不可能的事情,怎会有人这般痴情这般叫劲。   倘若一切皆如赵红所说,他隐瞒了独自承受了那么多事情。只显得是倪芝的残忍,才造就了这一切。   她只会愈发恨他。恨他不告诉她真相,恨他风流多情,恨他在一起时与过去难舍难分,现在把她又变作过去,恨他总是闷不做声自己承受一切。   可惜看到他这样,她如何恨得起来。   不知道他躲了她多少次,倪芝开始恨自己,怎么不早些问他。   可惜早些问他和晚些问他,又能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满足她知道真相的愿望,她已经答应了庞文辉,是绝对不会食言的。   店子里的灯熄灭了。   倪芝的视网膜上还残留了那丝光亮。   倪芝笃定,按他的习惯,要熄了灯从厨房后门走了罢。   没想到前门开了,陈烟桥走出来,夜风吹得他刘海浮动。   倪芝自从病好身体养得不错,丝毫没有入秋的意识。看着他蓬松的头发被吹动,忽然间秋天的肃杀和凄楚就自动涌上心头。   陈烟桥不急不缓地,先叼了支烟出来点燃,才抬手拉卷闸门。   不知道他如今的手臂,是不是还是以前那样,像经脉盘结的树根。   陈烟桥一路抽着烟,穿过马路,顺着这条长街走。   街上还是那样,没什么人,拉客的的士络绎不绝。   倪芝远远地跟着他,看他那件破破烂烂的皮夹克当标志,走了一会儿,她似乎就明白他要去哪里了。   他腿脚不好走得慢,倪芝换了条路走。   陈烟桥到合景花园南门岗亭时候,还没察觉附近有人。   和以往一样,他会站一支烟的功夫。   他拉开皮夹克,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那包红色的长白山,低头护火时候余光瞥了眼。   陈烟桥的声音又在烟雾熏陶下哑了,“谁?”   没听到回应,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隐隐约约暴露出个人影。   人人都有秘密和阴影,陈烟桥等了片刻就作罢,他自问身上没什么可抢的,手机还是那个破的不行的早年智能机。   陈烟桥的烟终于燃尽了。   他弹了烟屁股,在马路牙子上碾灭。   后面已经站了个人影。   陈烟桥苦笑,“没钱。”   他背后撞了个柔软的身躯,那声音魂牵梦绕,“烟叔。”   陈烟桥在梦里听过无数次,唯独现实里,不敢伸手去摸那双搭在他腰上的手,生怕是空气。   他身躯一震,慢慢抖成筛子。 第89章 矿泉水   在分开的第四个秋天里, 他们以这种方式重逢。   岂止是陈烟桥在颤抖,倪芝的声音打着颤儿飘进他耳朵里, 唤醒了他那些不曾忘却的记忆。   陈烟桥恍如错觉, 不敢碰她,倪芝轻颤着呢喃, “烟叔,是我。”   当然是她,不需要回头就知道, 世界上只有一个她,独一无二的她。   她的声音和呼吸带着温度,连带着记忆都是滚烫湿润的。   记忆中是狭窄泛黄的洗手间,倪芝最爱在镜子里出现,趁他刮胡子时候从背后抱他, 跟他说喜欢他蓄胡子的模样别刮太短, 他便回身把她压洗手台上, 用胡茬把她额头蹭得一片通红。   陈烟桥如此回想起,他的本能就驱使他做了同样的事情。   他们似几年前热恋时候一样接吻。   他的烟草味熟悉地让倪芝以为从未和他分开过。   吻得越如胶似漆越绝望,倪芝不知道这是不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吻他, 才这般肆无忌惮放纵自己。她的泪水又淌下来,混着苦涩的咸味, 或许宿命如此, 开始时候的接吻含着泪,现在补回没来得及告别的拥吻,整段恋情从头到尾都是苦的。   谁都没有停下来, 太过于迫切证明对方真实存在,嘴里还有撕咬唇瓣而漫延至舌根的铁锈味。   倪芝渐渐不落泪了,夹缝偷生里捡来的吻别,她比谁都珍惜。   再睁眼时候,人间尽黑。   她被抵在树干上,陈烟桥挡了路灯本就不明亮的光,两人都不愿意从黑暗中出来,似乎都知道他们见不得光,在黑暗中贪婪着看着彼此的脸庞。   重逢这般意外,陈烟桥用粗粝的指腹碰了碰她的脸,说不出话。   过了许久,那堆叶子在风中摩挲声中,陈烟桥开口,只叫了她一声“丫头。”   倪芝看着他却不应他,他便慢慢放开她了,就像倪芝不必问他为什么躲着她,陈烟桥也明白她为什么不应他,她已经不是他的丫头了,三年前就不是了。   曾经是,被他弄丢了。   倪芝的脸庞从黑暗中露出来,陈烟桥退后一步,隔了半米的安全距离。   这个距离,陈烟桥终于看清楚她,没有他的日子里她和以前一样漂亮,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胡子拉碴的脸和蓬乱的头发。   不用说,她过得很好,他在厨房后面看她,和现在的对象就过得很好。   陈烟桥只问她,“你怎么会在这儿?”   倪芝直勾勾盯着他,“这话该我问你罢。”   倪芝说,“我碰见红姐和她男人了。她说,你离开哈尔滨时候说的,你卖了老灶重新开店。”   “哦。”   有个路人经过他们时好奇地盯着他们看,走过去了还频频回头,陈烟桥又侧身挡了挡倪芝的脸。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可惜天下之大,似乎没有适合他们说话的地方。   他最想带她回他租的房子里扔到床上。如今他们的关系,早不适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们自己。   若只顾痛快,更是侮辱了他们曾经的感情。   唯有这清冷长街和黑夜拥抱的天空容得下一对久别重逢,却无法重修于好的怨侣。   他们沉默着走到开放式公园里,坐在长椅上讲话。   这里安静得有些过分,蜿蜒的小路,灌木丛生,鹅卵石侧面有一排小射灯。   他们已经不复最初见面时候的心脏跳破胸膛感,连坐在长椅上都各占一隅,隔着一个人的位置。   倪芝问他,“你怎么不告诉我,你那次回去是爷爷过世。”   当然是不想她知道,陈亭麓的病发,和何沚知道他们的事情并告知余家脱不了干系,这件事是如何都掰扯不清楚了,告诉她只是显得他推脱责任,让她徒增烦恼。   陈烟桥问她,“如果告诉你了会怎么样?”   似乎并不会如何,何沚这件事,他从头错到尾,倪芝被他影响毕业,父母都来过学校,她一个姑娘家为他承受这样的压力和流言蜚语。   陈烟桥叹气,“我只是后悔,没能早点告诉你何沚是谁。”   倪芝摇头,“你总是这样的,什么都不愿意我知道。”   他听到她还会埋怨他,竟然有些异样的喜悦,“我那时候觉得何沚不重要,我从来没多看她一眼。你说的那件事,真的没有发生过。”   陈烟桥交叠的双手松开,没忍住摸了根烟出来,刻意用皮夹克挡了,不让她看见那个敝旧的烟盒。   倪芝冷不丁问他,“这包烟抽了几天?”   陈烟桥说,“两天。”   原本可以抽个三天,每天最后一支烟便是在她家楼下眺望,用尼古丁麻痹对她的思念。   陈烟桥开口,“我保证我没碰过她。丫头,你现在相信我吗?”   倪芝讽刺地笑了笑,“信,但她至少陪了你许久,还是为了怀念别人。”   无论如何,那串钥匙不得作假,何沚至少陪伴了他那些酗酒神伤的日子,能让他这般信任。   “对不起,”陈烟桥苦笑,“所以当初不愿意跟你说,是我报应,可我从未给过她错误的暗示。丫头,你怎么不信我,我后来这么多年,唯独对你心动了。”   倪芝还是那个字,“信。”   两人陷入沉默。   倪芝终究还是有怨气,开始一句接一句,“我是不是还要感激你,只对我动了心。你对所有女人都这样,爱你的人是理所应当受你冷落,不给错误暗示便是最大的仁慈。你的爱就值得所有人陪葬,别人的爱就这么廉价么?你不过是当时不珍惜,过去了又做些无用功来感动自己。”   倪芝的手抠在木凳上,声音陡然拔高,“躲在厨房背后是不是过瘾极了?”   她的手机响起来,打断了她的怒意冲冲。   是庞文辉。   倪芝说了声抱歉,站起来走到几步外的路灯下接电话。   庞文辉问她到了没有,她到了好久了,倪芝说她已经在冯淼家里住下了。想了想又叮嘱他,不要同倪父倪母说,免得他们瞎担心。   庞文辉叮嘱她早些休息,尽力就好,别为朋友的事情过于焦虑急坏身体。   路灯下,倪芝来回走了几步。   她走的每步都是岁月从指缝里流过的水流,变成她的手指上的戒指反着光波光粼粼,隐隐听见她说话时柔情似水,都是些日常的话。   等她重新坐回长椅上,陈烟桥问她,“过得好吗?”   这句话没有别的答案,倪芝说,“挺好的。”   他们又许久不讲话,声控的灯过了晚上十点,便自动熄灭了。   不算多漆黑,但他们地面的射灯灭了。黑暗让人心底里的魔鬼又在张牙舞爪,陈烟桥忍不住伸手去按着倪芝放在长椅上的手,那戒指的触感咯得他生疼,当年被长钉扎穿手掌亦不过如此。   忽然草丛里刺耳的一声,灯又亮了。   原来是个拖着蛇皮袋的流浪汉,穿着破破烂烂的袄子,奇怪地看他们一眼。流浪汉收回目光,走到他们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把蛇皮袋往长椅下一扔,棉袄裹了裹,那么高一汉子,就蜷缩着窝在冷硬的长椅上。   刚躺下又昂着脖子爬起来,喉咙里呵了一口,冲着草坪吐了口浓痰。   从蛇皮袋里拿了瓶只剩一半矿泉水的瘪瓶子,漱了漱口,重新躺下。   躺下前流浪汉看着隔了一个人的距离,还沉默无言的陈烟桥两人,嘿嘿一笑,嘟哝这一口不知道哪里的方言,“别管我,你们继续,我睡觉。”   本来是毫无浪漫可言的场面,两人竟然获得些被许可的卑微感。   等灯光重新灭了,两人已经相拥起来,却不敢接吻。   陈烟桥问她,“看日出么?”   他们都不约而同想起来,在中央大街的那一晚,那时候是倪芝闹着要看日出,陈烟桥死气沉沉地,说她耍心眼,拦腰横抱她上了出租车,又被她跑了。   陈烟桥补充一句,“这回是我耍心眼。”   他没有忘记啊,曾经是倪芝耍心眼,今日今时换成是他。   倪芝说,“好。”   她主动往他那又凑了凑,好让陈烟桥抱得她更紧,“晚上会冷吧。”   “嗯。”   他们从来不知道漫漫长夜能过去得这般快。   陈烟桥连烟都舍不得抽一根,抱着她的手已经麻木僵硬了。   她后来躺在他腿上,学着那个蜷缩的流浪汉,任由他粗糙的手从她发丝间穿过,却什么都抓不住。   他们低声说了好些话,说说这些年都怎么过的。   倪芝问他为什么那套烟管口红没有<死别>,陈烟桥说,因为尝过更苦的东西。   她说,庞文辉待她极好,跟他很像,有个过世的未婚妻,可惜他处理得完全不同,估计她这一年内就要结婚了。   陈烟桥说,好。   可惜没等到日出。   天边刚刺破了一丝朦胧的光,倪芝便坐起来,“我该走了。”   陈烟桥松开她,“他等着你吗?”   “没有,”倪芝摇头,“我……没什么遗憾了,日出的记忆,留着以前那次最美好的吧。”   “好。”   陈烟桥看着她,“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别等我了,”倪芝说,“烟叔,我不需要你再来个十年,已经错过了就错过了,我爱过你也不后悔。我想看你在你擅长的领域里发光,我想买你每一期作品,别再困火锅店里了。”   陈烟桥苦笑,“我没什么擅长的东西,只是最不擅长爱你。”   “关了这间店回家。”倪芝语气似恳求,“答应我好不好?”   这才是倪芝想见他,想跟他说的话。   所谓重逢,她心里清楚,不过是个迟来的告别。   没等到回答,天边又擦亮了几分,倪芝站起身。 第90章   “小婶婶,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庞蓓蓓傍晚时候打了个电话给倪芝,不知道是她这段时间跟倪芝相处得好, 还是庞文辉授意的, 视频里她小公主一样的童颜,倪芝就柔软许多。   视频时候, 她把屏幕端得很近,只能看见后面床的雕花,“明天就回来, 让你小叔叔接我。”   庞蓓蓓凑近啵她一口,回头冲着客厅那头喊庞文辉,庞文辉应一声。   倪芝问她,“蓓蓓生病好了吗?”   “好了,”庞蓓蓓压低声音, “小婶婶, 所以你快点回来陪我玩。我小叔太无聊了, 就你说的,工科男。”   庞蓓蓓煞有介事地看了看屏幕,“这是你家吗?寒假我能不能去你家里玩?”   倪芝说, “这是我朋友家里,寒假我请蓓蓓来家里玩, 好不好?”   “好。”庞蓓蓓隔空比了个拉钩。   倪芝在酒店住了两天, 还是当年陈烟桥来看她住的那间酒店。这里早就重新装修过,也住不回当初那个房间了。   她没打算回家,也不想带着情绪回北京, 这两天浑浑噩噩地过,是该回去了。   打车到火车站之前,都快到站了,她又喊司机回头。倪芝就想远远地看一眼,再看一眼那间店,再看一眼他在里面懒散干活的身影。   的士司机纳闷儿,“你不走了?”   “忘了样东西,往这个地址兜一下。”   “行。啥忘带了?身份证?”   “不是。”   快到那条街口时候,倪芝手机里弹出来庞文辉消息,跟她说出了站老地方等。   倪芝开口,“师傅,掉头吧。”   司机还在用对讲机跟同行聊天打屁,没听清楚,“啥玩意?”   倪芝解释,“我又想起来我带了。”   “我操姑娘,你这不是耍我玩儿呢嘛,”的士司机显然有些冒火,嘬了个牙花,“行吧,反正这溜圈你照付啊,一会儿没得讲价。”   倪芝答应得痛快,“好。”   “哎这还差不多,”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现在的年轻人啊,真的是不知道节约,这生活多不容易啊,我这车轱辘咋跑都跑不过房价。害,你说你长点儿心,早点找到东西不就完了吗。”   倪芝在心里说,不会找到了。   忘在岁月里的人当和故事一样,不该再被拾起来,用来伤害现在的人。曾经陈烟桥对她造的孽,她是最清楚不过的,所以格外感激庞文辉把过去划在清晰的分割线之外。   滚滚飞驰而过列车同样像一道分割线,所有的过去随着列车一同被甩在脑后。   倪芝自己都很诧异,她能这么风平浪静地回北京。曾经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面,打他骂他怨他,亦或者故作冷漠无情还他昔日无情。   这些都没发生,只有匆匆吻了又别。   或许是以前的那份不甘心被放下了,知道陈烟桥爱过她,没有愧对她罢了。   庞蓓蓓和庞文辉一起来接的她。   庞文辉一句都没有多问她,只是瞥她几眼,看她气色怎么样,有没有累着。   他不算认真地责备一句,“你为了朋友这样奔波,身体就不顾了。”   “知道了。”   庞蓓蓓看她跟孩子一样被庞文辉责备,新奇地盯着两人,又悄悄做了个鬼脸。   回去以后的两周里,倪芝照样住在庞文辉家里,同庞蓓蓓睡觉。   有天庞文辉还开玩笑,说本来还烦他哥让他当保姆,结果蓓蓓来了,还能名正言顺跟她婚前同居。   倪芝说,很快就不用婚前了。   庞文辉以为她是顺势说那么一句,结果看行动,倪芝是真的对结婚事宜上心了。   国庆假期两人带着庞蓓蓓开车回石家庄。   庞文辉陪倪芝去了好几家婚庆公司和婚纱工作室,都是倪芝提前联系好的。两人其实之前陆陆续续看了些,都是仅限于看看二字,没这么真刀实枪。   看突然倪芝争分夺秒起来,庞文辉心疼她辛苦,问她怎么这么急。   倪芝就给他看朋友圈,说最近至少有七八个人结婚了。   国庆一向是结婚的吉日,这没什么大惊小怪。庞文辉年龄比她大,倒是理解她这种突然到了某个时刻,又看见周围氛围,突入而来的着急感。他还同倪芝说,一起玩大的发小,有个小胖子母胎solo28年,有天路过广场上婚庆公司搞活动,被刺激了就说要找女朋友。都以为他开玩笑呢,没想到三个月闪婚,走在所有人前面,现在都俩孩子了。   这就是庞文辉,都不需要倪芝想理由,他已经替她想好了,还这般贴切。   在庞文辉角度看,只有他怕逼倪芝太紧的份,没有他畏惧结婚的说法。既然倪芝着急,他何乐而不为,还替她分担起来。他认识的朋友多,倪芝看的那些她不满意,还是他找朋友介绍的设计师,最终定下婚纱样式,交了定金。   对于两人这样的反应,庞母自然欣喜。   刚回来时候,她还跟庞蓓蓓旁敲侧击问她,庞文辉和倪芝平时有没有提过结婚。   看庞文辉和倪芝回来就着手看婚礼事宜了,庞母以为是庞文辉懂事了,私下问他,庞文辉只说他们俩都觉得年龄差不多了。   看他们国庆几天每天往外跑,是动了真格。父母都是过来人,不止庞母问他们,倪母私下问倪芝,大约有多少存款和公积金。   倪芝知道他们什么意思,无非是让她买个房当婚前财产。   倪母苦口婆心,说当初他们没想过高攀个这样的家庭,机缘巧合辗转介绍,觉得庞文辉条件确实好,所以紧催倪父一起上北京,无论如何逼倪芝见一面。   庞家家庭条件确实好,婚房自然不必考虑,无论是北京还是在家这头,跟着庞文辉都不必发愁。   然而现在到这个节骨眼,又开始发愁这些都是庞文辉的婚前财产,倪芝两手空空。他们又不是卖女儿的,肯定不会开口让庞家把房产证上加倪芝名字。倪母的意思是给倪芝添点钱买一套小公寓,北京的公寓是不用想了,家这边的小公寓,不住还能租出去,倪父倪母帮她看着。   倪芝早不是有情饮水饱的心态了,没拒绝这个提议,只不过跟倪母说了,家里的积蓄,她不想动,他们这些年一直住着老小区,楼层还高,早该换了。她便是有多少存款就买多大面积的公寓,他们家这边房价不算高,买套小面积的月月供自己能承担,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   看倪芝答应了,倪母又唉一声,说也不知道庞家会不会多想。   倪芝闻言,“不会,他不是这样人,我明天就跟他说。正好他认识的人多,可以帮我问问参考参考。”   倪母欲言又止,倪芝吃过饭就被叫到她房间里,不愿再说了,站起身说了声晚安。   被倪母扯了把,重新坐回床上,倪母开了口,“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倪母终于说了这段时间憋的话,显然是因为倪芝快结婚了,“有些话,夫妻之间不要说那么明白,你不如等差不多了再跟小庞说是爸妈送你的,回头我再跟亲家沟通。”   “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我是过来人。”倪母拧了把她的大腿,压低声音,“还有你以前那些事情,你长点脑子,别什么都说。要不要趁结婚前,把你那个纹身洗了,我打听打听哪里做得好?”   传统家庭的父母便是如此,倪母去学校领她回来,心里应该清楚她和陈烟桥有同居事实,却不便言明,只说得含糊不清。   倪芝唇角勾起,“您觉得呢,庞文辉这个岁数才结婚,他没以前么?”   “那是男人,不一样。”   这话如此不公平,当年说陈烟桥就是不知哪里来的混混,到庞文辉这儿便是男人有些过去没什么。不过早就过去了,倪芝不想同她吵架。   只是眸色晦暗,“你对我爸,也这样吗?”   倪母瞠目结舌,“我……我为你好,你怎么听不进去。”   倪芝笑了笑,“听进去了。”   她再站起来出房间门,倪母没拦她。   次日,倪芝就把想买公寓的事情跟庞文辉说了。   倪芝抱歉,说又给结婚增加了工作量。庞文辉笑她,说就喜欢她这点磊落劲儿,让她不必发愁,剩下的事情他来办。   庞文辉果然替她揽下来,他说服了庞父庞母,又联系好中介,趁着国庆还在家,开车陪她看楼盘。   倪芝手头拢共就那些,她不愿意接受家里积蓄,也不愿意庞文辉帮她,能选择的空间有限。老小区不想买,新小区都是样板房,用各式香薰味掩盖甲醛,整整一天看下来,两人都有些头疼脸热。   倪芝或许是肺炎后遗症,呼吸道格外敏感,被熏得鼻音浓重。   然而这般看了一天,并没有合适的。   买房这样的大事,将就不得,庞文辉安慰她,说明天继续,实在不行以后周末有空就回来看房。   两人才撤了。   庞文辉上车就把车窗都降下来,替她揉了揉太阳穴,“好点吗?要不在外面待会儿再回去。”   倪芝摇头,“想早点回去休息。”   “你啊,”庞文辉出来透透气就好了,替倪芝发愁,“你这体质,还是不行,回去每天上半个小时跑步机吧,我盯着你。”   倪芝撇嘴,“看心情。”   市区没什么开发空间,他们连看了几个小区都在新区,开回去还要一会儿。   庞文辉边开车边问她,“我们肯定赶不上家里吃饭了,等会想吃什么?”   倪芝靠着车窗闭目养神,她不假思索,“火锅吧,不然别的实在没什么胃口。”   庞文辉现在管她饮食,不愿意她吃得过于辛辣上火,今天这房子像憋了一口浊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自己也想吃些辣的开胃。   “行。”   庞文辉车开得稳,倪芝把座椅调后些,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等再醒来时候,有些分不清在哪里,庞文辉正在路边侧方停车,倒车雷达哔哔得叫唤个不停。   倪芝睁眼,她还有些鼻音,平添几分倦懒,配上她那双丹凤眼,像原本蜷缩在飘窗上的猫优雅地跳下来。   “到了?”   “还得走一段,前面不好停车。”庞文辉停好说,“下来吧。“   倪芝下来才发现这是哪里,她熟悉的街角,被夜色模糊的熟悉感,还有被岁月模糊的陈烟桥。   倪芝蹙眉,“我不想吃这家。”   “怎么?”庞文辉极少见她这么明显的排斥,“其他火锅店多半要排队,这家你上次不是还挺喜欢吗?”   倪芝说不出来理由。   还没走两步,庞文辉哟了一声,“你就算想吃也不行了,关门了。”   两人并排走,自然同时能看见,视野里出现的那间店,原本该亮灯的店铺,如今已经黑漆漆的。一片惨淡萧条的光景,门口的铁闸门是很黯淡的金属色,丝毫反不出来一丝华灯。   倪芝愣了,她步子没停,执意想去看一看。   庞文辉被她拖着走到前面去,倪芝用手遮着光线,隔着脏兮兮的玻璃往里看,里面的装潢没变化,板凳反过来放桌面,显然是萧条闭店的模样。   而且铁闸门上贴了张醒目的白纸黑字,“旺铺出售,联系电话:XXXXXX”。   这串数字,倪芝何其熟悉,他连电话号码都不曾换过,还是哈尔滨的那个电话。她怎么删,怎么拉黑,都没办法从脑海中忘却。   庞文辉在一旁说,“估计是这老板太惫懒了。”   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伙计说,老板干活靠边边。   倪芝无声地摇了摇头,庞文辉只以为她在惋惜,倪芝是想替陈烟桥辩解几句都无法开口。老灶火锅就一贯如此,以前开在滨大旁边,他还只有晚上开门,比现在还懒,可总是有人光顾的,还时常要排队。   陈烟桥炒的火锅底料,用料好味道正,从不反复利用。想起来他一个人窝在厨房一个下午,热得只穿短袖汗衫,用左手举铲炒料,是那样记忆深处的辣香四溢,是倪芝想尝也尝不到的过去。   陈烟桥就是这样的人啊,他做什么都不用心,学美术靠天赋,偏偏教授喜欢他喜欢得想当关门弟子。失意时候随手开的火锅店,起码让他吃穿自给。沉湎在过去丧恋人的痛苦中,又有那么多女人争着爱他。   “小芝?”   庞文辉看她离玻璃越贴越近,额头几乎要贴上去,脸庞的温度让玻璃起了薄雾,出声询问,“怎么了?” 第91章   国庆过去, 开回家时候是他们二人带着庞蓓蓓,回北京时候车里成了五个人。庞父庞母跟着他们的车一道回去, 原因无他, 替庞武辉带孩子。   庞武辉这一去,哪里是他口中帮他带几天孩子。庞文辉和倪芝两人没结婚, 庞父庞母既不放心,又心疼他们辛苦。   庞父庞母过去,倪芝不方便再住家里。但照旧每天去庞文辉家里, 下了班庞文辉就接她一道回家,或者倪芝自己回去,都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他们。   有时候庞蓓蓓还要晚些,庞父从兴趣班接她回来天都黑了,这种安排让庞父庞母颇有微词。   庞父庞母当年白手起家, 对两个孩子都是糙养的, 尤其是庞武辉病弱, 更是坚定了庞父庞母要锻炼庞文辉的想法。后来条件好些,也没有强迫过孩子去兴趣班,都是全凭他们兴趣。这样教育下, 出来了两个极端,庞武辉追求自由到了不务正业的地步, 庞文辉则是与父母相互理解, 大学里学的专业就是为了继续家族企业。   庞父庞母倒不是心疼那俩钱,是心疼娇滴滴的庞蓓蓓,学了五花八门的东西。饭桌上说了好些次, 当年他们哥俩儿啥都没学不是好好地。庞父庞母固然宠庞武辉,却怨庞武辉找的媳妇儿,整天搞些乱七八糟的,现在还把自己折腾到国外去。   庞文辉只好替他哥嫂说话,说现在孩子都不一样了,北京的压力大,没有人愿意输在起跑线上。   庞母去接过几次蓓蓓,不以为然,“我看那种机构,都是糊弄人。办班教学都是流水线模式化的,学得孩子都呆了。”   庞母转头问倪芝,“我是不懂现在的小姑娘,小芝以前学过什么?有没有哪个是长大以后没什么用处的。”   倪芝摇头,“我什么都没学过。”   庞文辉看她一眼,庞母丝毫没有门第观念,“小芝这样也挺好,一双眼睛多有灵气,还不近视,照样是滨大高材生。我看武辉他两口子,真是糊涂。”   桌子下庞文辉还没碰到倪芝,倪芝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要她替他哥说话,庞文辉嘴上说的是替他哥当牛做马,实际上哥俩感情一向挺好。   倪芝笑了笑,“我现在还有些后悔,倒不是为了领先什么,若能培养一两个兴趣平时闷了能当个消遣。”   两人没结婚,倪芝对庞武辉的妻子不方便叫嫂子,“我看哥哥和小妤姐是想把蓓蓓当小公主培养呢,陶冶情操又养气质。不如问问蓓蓓,有哪个是学得厌烦的,替她减减负,其他还有兴趣就不干涉她。”   等吃完饭,庞文辉送倪芝回去路上,还道了谢,“还是你懂我,哎,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偷鸡摸狗上房揭瓦,我哥没少替我求情,要不就打掩护,他一说话我爸妈就心软。我哥这人,除了欺负我,谁也欺负不来,要是把这些兴趣班都停了,我嫂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收拾他。”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起来。   倪芝说,“看不出来,你哥还是耙耳朵。”   庞文辉说得半真半假,“我家这是祖传,你别看我妈说话没怎么大声过,我爸都听她的。”   倪芝接他话,“那你呢?”   “我嘛,继承了优良传统,以后都听你的。”   到了红绿灯,庞文辉抽手出来,把倪芝的手握在手心里。   两人静享这样的温存,庞文辉忽然又跳得极远,“所以房子的事情不用着急,看到你自己满意的最好,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添一点,反正结婚以后都是你的。”   倪芝答得痛快,“好。”   庞文辉同她相处这么久,已经很了解她了。她表面上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他的好意,丝毫没有一点儿矫情和故作姿态,满足了他男人的面子。可实际上,两人之间总有层隔阂,她对他从来没有要求。庞文辉亦满足现状,相敬如宾,不问过去。   不管她是真答应了还是有所保留,问题总要解决,庞文辉问她,“这周末再开车回家看房?反正蓓蓓在这,我爸妈会照顾好。”   倪芝问他,“看你这周工作累不累吧,我不急。”   庞文辉沉吟片刻,“唔,我都要忘了,你下周过生日。周末我找个温泉我们去过过二人世界吧,好不容易不用管小公主。”   倪芝领情,调侃他,“好啊,提前谢谢庞总安排。”   相比回家,她更愿意待在北京。   这些日子里,幸好没住在庞家,她那天又是个噩梦。梦见记忆中的火锅店又开了,门口悬着凭吊的匾额,她终于迈步走进去。店里是个陌生的人忙乎,她开口问他,为什么不见陈烟桥。   那人拉她出来,指了指匾额,“我们老板去世了,看到没,这就是悼念他的。”   倪芝难以置信地站在门口看,最后那块匾额晃起来,她分不清是自己泪眼婆娑还是天旋地转,原来只是匾额掉下来砸了她的脚。她慌乱中跳开,木制的匾额摔得四分五裂,发出极沉闷的声音。   醒来发现是梦,大口喘息。   下一秒灯亮了,竟然是冯淼,“我吵到你了?”   倪芝眯着眼睛适应光线,“没事,做了个噩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两人沉默片刻,都看出来对方的欲言又止。   冯淼往她床上丢了打火机和烟,“晚安。”   “晚安。”   倪芝最终没有点燃,闭上眼睛试图重新入睡。   仍旧是那家空荡荡的黑黢黢没有一丝光线的店面,门口的旺铺出售清晰映在脑海里,连那串电话号码都是。原来她还清晰地记得他的电话。   可惜她以前号码早就停机了,想打个电话问问他究竟回家没有,克制住了这样的想法。   他除了回家,还能去哪儿。   倪芝知道自己怎么回事。   她明明是期盼他有正常生活的,回归他缺失的岁月轨道。所以在公园长椅上,倪芝让陈烟桥答应她,关了这间店回家。他那时候没回答她,如今用实际行动答应她了。   可她的心随着这间店的关闭,被剜去了一块。其实她刚知道这间店是陈烟桥开的,于她无损失,可回想起这分开的三年多,他原来在他们吃过的焖面店上开了火锅店,便总觉得好似哪里都有他的影子。   这回大概是陈烟桥觉得等待不会有结果吧,彻底死心了。   倪芝反复劝自己该替他喜悦。   却怎么都欢喜不起来。   只希望梦里都是假的,他回家最好不过。   没过两天,庞文辉周末突然有点事,好像是工厂里的检测出了问题。   因为原本订好的温泉没去成,庞文辉大为抱歉。   庞父庞母照样让倪芝来家里吃饭,他们也替庞文辉解释。倪芝说了,真的没关系,工作第一,以后多的是时间。   庞母欣慰,直说倪芝懂事。   吃过饭倪芝到客厅陪庞蓓蓓,看她画画。庞母切了水果过来,大家一起吃。   倪芝这些年少同人讲话,好似都在庞家补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年龄到了,她发觉自己并不厌恶。   在这个家里四个人,她没觉得自己是外人。   庞母同她闲聊,说最近给庞蓓蓓换了个美术班。之前那个培训学校,太过于敛财。让孩子画了画,家长来拍卖。   现在换了个附近小区里的小课堂,说那里接触的孩子活泼些,让庞蓓蓓该体验一下各种生活水平。   庞母说这话,是极会为人处事的,让倪芝觉得她那天听进去了她的建议。   倪芝接过话茬随意说了几句。   庞蓓蓓换了左手抓蜡笔涂画。   原本画面上还有些规章,左手下去完全换了番模样。   庞蓓蓓沮丧,“小婶婶,你说我为什么不会用左手,我们老师用左手画得特别好看。”   倪芝拿水果的手顿住,“你们老师用左手?”   “是呀。”   庞母没在意倪芝的愣神,“有的人就是左撇子,这是天生的。左手比右手好用,你看电视上好些打乒乓球的运动员都是左撇子。”   庞蓓蓓还是不解,“可我们老师左右手都可以画画呀。”   庞母点头,“大部分左撇子都是天生的。看来我和你爷爷给你换得老师不错,有的人为了熟能生巧,尤其是从事技艺工作的,会锻炼两只手。你想啊蓓蓓,如果你左手都画得特别好,右手是不是更好。”   庞蓓蓓想了想,“嗯嗯。”   庞母接着说,“当然,还有的人是迫于无奈,可能是右手残疾。新闻里报道过有的孩子触碰电线杆失去了双手,用脚完成日常生活里的所有事情。”   庞蓓蓓啊一声,有些吓着。   庞家的教育确实有过人之处,庞母借着这个机会教育庞蓓蓓,“所以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蓓蓓,你要记住,以后遇见奇怪的人和事,不能露出轻视或者过于好奇的表情,要保持礼貌和尊重别人隐私。如果有人带头嘲讽,你不可以跟着起哄。”   庞蓓蓓这个年龄,正是好奇心正浓的时候,庞母没有说那些敷衍孩子的话,有问必答。一老一少还在一问一答地讨论,没有理会倪芝一直不言不语。   倪芝看着庞蓓蓓那铺了一桌的蜡笔,满脑子想起来的,都是陈烟桥的右手腕蜈蚣一样狰狞的伤疤。他做什么需要用力地活,用的都是左手。第一面见他便是左手在握铲炒火锅底料,左手抱她,左手拎水壶。   他说过,他伤了手以后,颓废了一段时间,刀捡不起来,后来把笔捡了起来。精细的根本做不到,只能画画基本的素描,再后来慢慢练了左手。   陈烟桥不爱卖惨,偏偏他越隐瞒越惹她心疼。他偶尔心情好了逗她,说得故作轻松,倪芝能听得出来他心里有多苦。   “放心,我这双手,早就毁了。”   “以前学雕刻时候,在系里我有个外号,上帝之手。”   倪芝有心想问问庞蓓蓓,她们老师姓什么,可她无论问什么庞母都会多心。   倪芝犹豫几秒最终作罢,起身道,“伯母,那我今天就早点回去了。”   庞母挽留,“反正今天文辉不在,你在家里住呗,我和你叔叔能给你们做饭。”   倪芝笑笑,“不用了,我想起来还有个数据要做。明天我再来家里蹭饭。”   “行,那你回去当心点,到家里说一声。”   “好。”   倪芝坐地铁回去,冯淼并不在家,冯淼回来这几天睡得黑白颠倒。除了那天给倪芝扔了一盒烟,两人没来及说几句话。   周末又不知所踪。   倪芝自然无数据可做,她反复想,应该又是她多想吧,用左手作画的人,正如庞母所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怎么会正好是陈烟桥呢。   以前她说想陪陈烟桥回成都,劝他重拾旧业时候,他总会拿伤痛来堵倪芝的话,“丫头,要是十年前,我肯定不止给你雕个口红。”   “想把你雕成维纳斯。”   那天在公园里,他没有半句辩驳,又关了店,还能去哪儿呢,总不至于来北京吧。   倪芝没想到,一语成谶这个词是这般用的。   到她生日这天,庞文辉周末没陪她过,今天说一下班就接她回家吃饭,吃完饭两人再出去约会,后续项目他来安排。   倪芝下班前的半个小时就已经收拾好东西了,只等打卡走人。   结果接到HR的电话,说警察找她。就在他们公司所在片区的派出所,她有个朋友要她去领一下。   倪芝蹙眉,是谁?   HR小哥也很困惑,说他问了,人家说保护隐私没说。而且居然没有倪芝的联系电话,反而打电话到公司里问是不是公司里是不是有这么个人。   倪芝道谢,正好跟HR请了事假。   倪芝匆匆下楼打车,她没同庞文辉说。   去派出所的一路上都在心神不宁。   见到陈烟桥的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有心理准备,倪芝格外平静,眼皮都没掀一下。   陈烟桥瞥了她一眼,垂下目光。   他最近似乎瘦了,显得眼窝深邃,鼻梁高挺,阴影分明。   民警疑狐起来,视线反复在他俩身上徘徊。   陈烟桥是在路边乱摆摊被群众举报了,胡子拉碴的,身份证还是四川的地址。倪芝一副白领丽人的打扮,她今天过生日,难得化了妆卷了头发,穿了长裙和风衣。   连压抑的派出所里都亮堂了几分。   再配上她上挑狭长的眼眸,含笑时候是媚态横生,冷漠时候是睥睨蔑视的气场。   民警担心是陈烟桥从哪里听来倪芝的名字,随意攀附。   问倪芝,“你确定认识他?”   倪芝还是不看他,像在背资料,“陈烟桥,19XX年X月X日生,四川绵阳人。”   民警低头又看了眼,确实和陈烟桥的身份证信息吻合。   “怎么认识的?”   陈烟桥开口,“这个不需要回答吧。”   看陈烟桥没有被铐起来,只是坐那儿,倪芝倒是松了口气。   “他犯了什么事?”   “在XX路摆画摊,违规乱摆卖。我们已经没收了他的东西,就是要对他教育一下,下次不能再摆了。因为他是外地人,就让他朋友来接一下。”   倪芝问,“这不是城管管么?”   “因为接到群众报警电话,我们就去了。”   “哦,”倪芝点头,语气里丝毫没有一丝感谢,“谢谢。”   又陷入了沉默。   民警极少见这种情况,大部分喊了亲戚朋友来,要不是焦急关切,要不是破口大骂怎么犯事了。只有这两人,完全跟不认识一样,看都不看对方一眼。更奇怪的是,让陈烟桥提供一个朋友的电话,他都说不出来,只说了倪芝的工作单位,让派出所直接打电话去。   民警咳一声,“这位女士,我们已经对陈先生批评教育过了。这样,你出示身份证,我们需要登记。另外,再需要向你再核实一下他在北京的工作和住址,如果没有问题就可以离开了。”   倪芝哪知道陈烟桥跑到北京来多久了,更不知道他有没有工作,又住哪里。   她看了一眼陈烟桥,他没有开口的意思。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说,就接了庞文辉的电话,说已经到她公司楼下一会儿了,如果是加班让她不着急,还是老地方等。   倪芝沉默一会儿,“我临时有点事,冯淼开车跟人剐蹭了一下,要我帮忙。”   庞文辉没怨她不早说,“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倪芝抱歉,“帮我和伯父伯母,还有蓓蓓说不好意思,别让他们等了。”   庞蓓蓓早就告诉她了,给她订了蛋糕一家人庆祝。   庞文辉了解倪芝,“好,你自己小心。”   倪芝挂了电话,知道自己在民警面前说谎不合时宜。   “抱歉,不想让家人担心。”   “理解。”   “我再打个电话。”   民警做了个轻便的手势,看倪芝拨了个电话,给她刚才口中说的伯父伯母。   她再挂了电话,刚才沉默的陈烟桥抢着开口。   “她不知道我住址和工作,”陈烟桥抬眼,“我可以给我房东电话,打电话跟他核实,但我不好意思请他过来。”   倪芝刚才说了两次抱歉,一次是和那个男人的家人,一次是和民警。   唯独没有和那个男人说。   说明在她心里,已经不拿那个人当作外人了。   他才是外人。   倪芝重新优雅地坐下来,她搁在桌上的双手随意交叠,指甲是漂亮的翡翠□□眼,像极光一样舞蹈在她指尖。   “我确实不知道他这些信息,不知道他来北京了。”   “但我,”倪芝说,“认识他很久了。” 第92章 烤红薯   “你究竟来北京做什么?”   出了派出所, 天色已经暗下来。四面八方的秋风瑟瑟,如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让人心头发凉。   倪芝把手揣进风衣口袋里, 她如今也会穿裸粉色的风衣, 陈烟桥当然不知道这是近年兴起的好嫁风,只感觉她娴静许多。   她朝她的过去发问, 没得到回应。   倪芝讽刺地勾唇,“你不答就算了。”   她说,“今天是意外, 我当没见过你。”   倪芝把顺着丝滑面料往下滑的链条扶回肩上,路边伸手拦车。   “别。”   她身侧传来一声男人的叹气声。   果然她心里还没数到三秒,纤细的胳膊已经被陈烟桥箍住。   陈烟桥此时此刻,再顾不上从派出所出来的狼狈和自尊全无之感,向她低头。   “我当然是找你。”   倪芝当然不信他在警察面前的鬼话, 什么来了北京一个月, 是为了找份美术相关的工作。结果工作没找到, 已经要交不起房租了,迫于无奈街头卖画。   陈烟桥这人,估计在北京确实是没什么正经工作的, 查也查不出来。他从学校毕业至今都在给自己打工,无论是创业烟.巷还是开老灶火锅店, 他这经历根本没法在就业市场看, 更何况他手腕有伤,实力是大打折扣的。   所以他说他被迫街头卖画,再配上他那副沧桑吊诡的模样, 和他鬓、须、发都少白头,与身份证上的实际年龄相去甚远,警察都信了,只当他是众多无奈北漂中的一员,批评他批评得点到为止。   倪芝知道烟.巷在北京有工作室,他既然没去,多半是打算故技重施,再开一间火锅店。   她一想便头疼,“你找我,就是街头摆卖?再请我去了一趟局子里。”   陈烟桥那么高的个子,被她说得佝偻低头,掺白的刘海在风中被拂得无依无靠。   “对不起,”他声音低下去,快被风吹散了,“我想着你过生日。”   倪芝语塞。   陈烟桥穿得极单薄,不透风的皮夹克都被吹得掀起一角,还是黑色的皮夹克,竟然穿了这么些年也不烂。记得以前袖口就已经磨光了皮。   倪芝低头看去,这件袖口只磨得轻微。   陈烟桥察觉到她的目光,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咳一声。   “不是以前那件。”   以前那件自从分手以后他便不穿了,因为记得倪芝穿过。她被烫伤那回他送她去医院里,他就给她披上了。后来两人在一起情深意切的时候,倪芝挽着他没少把手揣进他口袋里。他时常能想起来她,便舍不得真穿烂了,好好地收进柜子里。   他看倪芝的眼神愈发晦涩,把这些没必要同她说的话都深深地藏在漆黑的眸子里,看得倪芝避开目光。   倪芝问他,“你知道我公司?”   “嗯。”   “我如果不经过那里呢?”   陈烟桥的喉头滚动,“我总要碰碰运气。”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失去你,运气这般差,命运该眷顾眷顾我了吧。”   你不知道啊,你的运气只会更差。   倪芝看着他,没忍心说庞文辉定会在公司楼下接她,陈烟桥压根儿没有邂逅她的机会。   陈烟桥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恻隐,察觉到她最怕他示弱的自嘲。   “如果一天碰不见你我就天天去,总有那么一天,想让你看见我,就像以前在中央大街上偶遇,坐下来我的画摊,问我一幅画多少钱。”   陈烟桥摇头,“可惜,看来我运气确实不好。”   倪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的公司。”   陈烟桥不知为何笑了笑,从前只有他奇怪,怎么会有倪芝这样生猛不忌的姑娘。素不相识,见了几面就知道他是绵阳人,知道他有过去,知道他在缅怀故人,知道他曾失去挚爱。第二次见面他被她尾随,竟然鬼使神差地带她去给余婉湄烧纸,她是那般轻易能走进人内心世界。到后来,她又窥破他深藏多年的秘密,他对余婉湄的爱,是夹杂着病态的愧疚心理。   直到他们分手了,世界那么大,人海那么广。可他发觉只要眼里有这个人,他就能知道她的一切。   每日去她家楼下徘徊,就知道她何时归家。开间火锅店在帘子背后瞧她,便知道她现在过得极好,有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至于她的公司,当然是看她淘宝订单。   不知道倪芝当初爱上他,是不是同他这般,因为眼里都是她,所以隔了山海岁月也对她了如指掌。   陈烟桥兀自地笑,他唇薄,笑起来却不凉薄,好似还有滚烫的情绪从他唇角溢出来,烫得倪芝发慌。   北京的秋天比哈尔滨干燥许多,雾霾又严重,他的皮肤比以前更糙,这么一笑起来眼角的纹路清晰可见。   上次他们躲在公园里黑暗的小路只顾话从前,她抚过他的脸,摸过他胡茬扎人的手感,却没细细端详过他笑起来的样子。   如今路灯下看他皱纹爬上眼角,意识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近四年春秋寒暑。   派出所里倪芝说出来的时候都有些诧异,“我认识他许久了。”   原来已经认识他五年了。岁月就这样无情地流逝,带走他们之间的种种过往。   尤其是在北京这样的地方,这般车水马龙行色匆匆,越发显得他们这份过往的感情微不足道,早已是过往云烟。   只有他们知道,两人隔着漫长的岁月在这里见面,就是过去没能成为过去,光阴却没有等他们,日月兼程披星戴月地赶路。   倪芝不自然地别开眼,“烟叔,你老了。”   她也老了,没法再有一次二十三岁,能用尽全力不求回报地爱他一次。   以前她想过,倘若不认识陈烟桥就好了。现在他站在眼前,还是她爱的模样,她想时间重来一次,她还是会爱上他。   她哽咽起来,“我也老了。”   “你老什么?”   两人隐忍的情绪此刻有了个宣泄口。   陈烟桥走近她,阴影遮着她,他颤抖着张开双手,“给我抱一抱。”   他说完没有管倪芝的答复,直接把她拥在怀里,幸好她不是浑身僵硬和抗拒,远没有她口中说得这般绝情。   陈烟桥抱着她,两人的心跳渐渐同步起来,好似跳成了一颗心。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不会老,你永远是我的丫头。”   倪芝退后一步,在这样繁华城市的布景前,一颗心重新跳回两颗心,再无干系。   “你不懂。我说我老了,是我们没法重来了。我上次当我们告别过了,你为什么不肯听,偏要过来找我。”   陈烟桥还是那句话,“你生日。”   倪芝的感情宣泄完毕,心已经回归现实了。   她看了眼手机,时间不早,“谢谢你陪我过生日,我领情了。”   这句话说出来,不免有些讽刺,他是来给她过生日的,却害得她生日当晚从派出所出来。   倪芝没打算叫车,当着他面给庞文辉打了个电话,报了地址让他来接。   转头看,陈烟桥已经走远两步又靠在路灯下点了支烟,他看倪芝放下电话,目光隔着烟雾和北京夜晚的雾霾,朦朦胧胧间仍是漆黑滚烫的。   倪芝颔首,“那我走了。”   陈烟桥嗯了一声。   倪芝不妨说得明确些,“我对象来接我,你在这里不方便。”   陈烟桥站直了掸掸烟灰,“好。”   她以为他要走,他却两步逼近了,满是薄茧的手又握住她手腕,“给我个电话号码。”   两人僵持几秒,他加码,“你知道,我应该不会打的。”   “那你要来做什么?”   “谁知道,万一呢,要是还有今天这样情况。”   倪芝,“你应该回家去。”   陈烟桥松开她,他自嘲地笑了,“算了,估计我有事你也不会来。”   就像他今天没让敢民警电话里说他名字,就是怕她听见就不来了。   他当然知道说什么话最惹她心疼。   倪芝闭了闭眼,还是认输,“不会。”   对陈烟桥,她这辈子都没办法做到袖手旁观。   她低头拨弄手机,陈烟桥的手机铃声很快便响起来,又挂断了。   是个北京号码。   倪芝说,“我的。”   陈烟桥应她,“好。”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原来她还记得他的电话号码。其实以他们两个人的感情,谁又会记不住谁呢。   这回不需要倪芝催促,陈烟桥转身走了。   把存好电话的手机揣回兜里,双手也插兜里,皮夹克跟着轻晃。   原来满世界的霓虹,可视距离不过几百米罢了。   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倪芝刚才怕庞文辉过来看见他,现在又盼着他走慢点。   其实陈烟桥走得很慢了,派出所前面这一片行人道很旧,凹凸不平,他的腿还是跛。倪芝想他几年前有没有这么严重,好像左腿滞得更久。   直到倪芝面前一声短促的喇叭响,她才回了神。   那车灯晃了两下提醒她,让她眯起眼睛,那车灯又暗下去。   原来是庞文辉的车。   “生日快乐。”   “谢谢,”庞文辉没问,倪芝主动说了,“我刚刚在看那边有个烤红薯的,没留意你来了。”   “想吃?下次我买了带回来。”   “想吃刚出炉的。”   “好,”庞文辉笑笑,“带你去。” 第93章 艾草   回到庞家近九点了, 庞蓓蓓困得不行,瞪着一双朦胧睡眼等她。   庞文辉帮她向庞父庞母解释, 终于在一片融洽氛围中切了蛋糕。   庞蓓蓓没经历过几个生日, 对生日格外看重,待洗漱完她软软地向倪芝撒娇, “我要寿星婶婶陪我睡觉。”   庞母哄她,“别闹,她明天还要上班。”   倪芝主动开口留宿庞家, “没事,我想蓓蓓了。”   倪芝多感激庞蓓蓓,庞文辉今天准备的饭后约会项目肯定泡汤了,陪她睡觉就不必在庞文辉开车路上感情饱满地说些抱歉的话。   倪芝牵着她去房间睡觉。   庞蓓蓓问她e,“你许了什么愿望呀?”   “听好, ”倪芝替她盖好被子, 压低声音, “早点成为你真正的小婶婶。”   庞蓓蓓笑得眼睛眯成缝,“真的?”   “嗯,”倪芝拉钩, “别告诉别人。”   房间里熄了灯,窗外看北京的夜晚没有星空, 只有通亮的灯火。   像倪芝许愿时候, 关了灯仍然明亮的烛火。   离开陈烟桥的第五年,她闭上眼睛,终于把这句话还给他。   “祝他平安喜乐。”   周末时候他们补回了上周的温泉之旅。   因为不再是给倪芝庆祝生日, 在倪芝的提议下,成了五个人一同去。   温泉热汤,为今年秋天开了个温暖的头。   今年冷得格外晚,都十月底了,仍没有一场雪,反倒是秋雨淅淅沥沥地下。   庞文辉说话算话,一直在帮倪芝留意买公寓的事情。   再过一个周末开车带她回去,精挑了两三个楼盘户型,倪芝十分意属直接确定下来了。   倪母还惊讶她怎么这么快,担心她草率行事。   倪芝当着庞文辉面给她打电话,“是你小庞看的,能不靠谱吗?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他?”   结果载倪父倪母一同去看,他们比倪芝还满意,当场拍板。   剩下的几周里,倪芝都在忙买公寓的事情,取公积金办房贷按揭。   她还没忙完一个段落,就揽了个活。   庞父有个老战友走了,庞父庞母一同回石家庄参加葬礼。   庞父早年是行伍出身,退伍以后才开始创业。去世的战友正是他老班长,当兵时候感情颇好,能穿一条内裤的交情。后来各自成家仍没少往来。   这对于庞父而言是惊天噩耗,庞父念叨好多遍怎么会呢。铁打一样的人,当年军事素质全连数一数二的汉子,怎么会被癌症折磨熬不到半年就走了。   不过半年时间没往来,他电话里还推脱最近带孙子忙,过段时间一起下棋爬山,原来竟然是掩盖病痛。   可惜老战友让子女瞒了又瞒,临死前都不愿意让当年的朋友看见他那副模样。这还是他走了,子女做主说问问父亲当年老友,愿不愿意来送一程。   庞父是肯定要送老战友一程的,庞文辉安排好车送庞父庞母回去,偷偷让庞母带上速效救心丸,和倪芝一起劝他节哀。   庞家又回到国庆前的模样,庞文辉说是三人世界。   没想到次日,他南方出差又提前了。   原本是下周的事情,那边负责人要改期,都是推无可推的事情。   倪芝是下班时候知道的,庞文辉直接到公司楼下把车钥匙给她,让她去幼儿园接庞蓓蓓。   庞文辉苦笑,他说这样凑巧时间又急,机票都是两个小时前订的。现在找保姆根本来不及,再说庞蓓蓓认生,倘若找别人来看她,她还不愿意。   就一周时间,他和庞父庞母,总有个人能回来。   他说这些话,无非是歉意。照顾庞蓓蓓当然不是什么重活,庞蓓蓓懂事听话,她们相处极好。庞家愧疚不过是因为她还没有过门,就接了这样儿媳妇该干的事情。可以预见婚后的生活,庞文辉重事业重家庭,都排在她前面,当然该对她好的方面不会欠她。   倪芝明白,“你放心好了,我肯定把蓓蓓照顾好。”   庞文辉上了送他去机场的商务车,“有事打给我,找小彭也行。”   小彭是在开车的司机,他转头,“嫂子,我随叫随到。”   倪芝笑着挥手,“去吧,一路平安。”   倪芝之前辞职在家就时常接送庞蓓蓓。她极为轻车熟路,连幼儿园老师都认得出她,笑着跟她打招呼,说她好久不来了。   庞蓓蓓现在的夜间兴趣班,被庞母大刀阔斧地砍了一半,且换成家附近的,一周只剩两天要去上兴趣班,其中还有一天是两节赶场上课。   其他时间她轻松多了,倪芝接了她,就问她想吃什么。   难得不用被叔叔和爷爷奶奶管着,庞蓓蓓的愿望根本不必猜,除了肯德基就是麦当劳。   倪芝笑笑,“就这一回。”   庞蓓蓓举起来手指,“拉钩。”   这是不让她同别人说,倪芝心领神会。   次日起来,两人都有些口干舌燥,喉咙发紧,鼻音拖沓。   推开窗,又是一地落叶和湿漉漉的地面。   原来不止是昨天的垃圾食品,是半夜降了温,睡得手脚发凉。   倪芝给庞蓓蓓找了厚些的小毛衣穿上,她自己找了条驼色围巾裹着。   这一天的风雨格外肆虐,吹得灯管直晃,他们办公区域后来便把窗户都关死了,免得往里灌风,各个都裹上了办公室里放的外套或抱枕。   不像研发忙得恨不得加班睡公司,他们这种清闲部门,往日中午许多人结伴出去打牙祭。碰上今天这样灰蒙蒙又风雨交加的天气,没人再出去了。   下班后因为雨天堵车,倪芝开得格外缓慢小心。这样的天气,庞文辉又不在身边,生怕把车剐蹭了不好处理。   尽管那天她说了冯淼剐蹭车,庞文辉后来手把手教她怎么处理怎么叫保险。   接了庞蓓蓓再往她的美术兴趣班赶,已经来不及吃饭了,她匆匆把庞蓓蓓送进单元楼里,是个私人在居民小区里班的兴趣班。   倪芝才收了伞,转头便看见庞蓓蓓碰上相熟的同学,两个小姑娘兴高采烈地拉起手来,庞蓓蓓冲她挥挥手,“小婶婶,你不用送我啦。”   “好,”倪芝知道她鬼马精灵,在同学面前显得像个小大人,“等会我来接你去小提琴课,给你打包好吃的。”   小姑娘旁边还有家长,女人和善地跟她笑,“放心吧,我一起送蓓蓓进教室。”   倪芝转身重新走进雨幕,刚才弯腰倾向庞蓓蓓,她半边肩膀湿透了。这回被寒风一吹刺骨地疼,好像被人钉了个螺丝钉,一下一下地锤进她骨头缝隙里。   她回到车内把外套脱了,裹上披肩,烘了好久暖气肩关节才没那么涩涩地疼,感叹自己是年龄大了。   这么一昏沉,外面的雨还是瓢泼,倪芝提不起劲重新出去,直接点了个一个小时后的披萨外卖送到这里。   把暖气开足,靠着车窗睡过去。这也是年龄大了通病,年轻时候夜猫子一样,现在下了班就困倦得不行,偏偏早上有时闹钟没响就睡不着了。   醒来肩头又麻了。   倪芝拿了外卖看看时间,美术课是一个半小时,还剩十来分钟,已经有家长陆续往屋檐下走了。   她没跟他们抢,正点上楼。   走到三楼看见有孩子蹦跳着下来,过道里贴着白纸打印自己张贴的字样,文心书画培训班,小字写着硬笔毛笔、素描色彩、速写结构、卡通漫画,不知道这样的地方庞父庞母是怎么找到的。   家长孩子陆陆续续出来,狭窄的门口拥堵,倪芝便让他们先出,站在边上打量。整个四楼都是这个培训班的,两间屋子被打通。里面放了个黑板,约摸有二三十张凳子,白炽灯下坐着个中年男人,旁边有孩子在问问题。   原来那孩子是庞蓓蓓,庞蓓蓓眼尖,喊她小婶婶。   那个男人抬头看了眼,窗外的闪电划破天际,他们两人也被雷电打了一般,僵在原地。   陈烟桥恍惚一下,看确实是她,低头问庞蓓蓓。   “这是你婶婶?”   “对呀,”庞蓓蓓收了画具,“我爷爷奶奶回老家啦,叔叔又出差,就让我婶婶来接我。陈Sir你放心吧,我婶婶不是坏人。”   陈烟桥苦笑,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表面上咄咄逼人横冲直撞,其实最敏感最容易受伤。   他只不过不知道,她已经和别人到了这个地步,结婚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吧。   或许是有了再遇的心理准备,倪芝这回都佩服自己,见到陈烟桥,她能顷刻之间恢复波澜不惊。   他果然是没做什么正经工作,跑来这种三无场所教美术,好在不是又开了家火锅店。   倪芝垂眸,“蓓蓓,走了。”   庞蓓蓓笑着跟陈烟桥挥手,“陈Sir再见。”   陈烟桥目光焦灼在倪芝身上,他却没有起身,半点挽留没有。   倪芝正好牵着庞蓓蓓出门,一直到下楼梯,她都感觉背后有道目光。   倪芝送庞蓓蓓去小提琴课,让她在车上吃了刚才订的披萨。   “你这个老师,教你多久了,一直是他么?”   “你说陈Sir?”庞蓓蓓吃得满嘴是油,“对呀,换到这里学画画就是陈Sir教啦,我特别喜欢他。”   倪芝替她拿了张纸巾,“他很好吗?”   “他特别厉害啊,左手也会画画,”庞蓓蓓如数家珍,“他还说我名字像庞贝古城,小婶婶你知道吗?就是意大利的一个地方,他说我好好学画画,长大以后就能去啦。他知道的好多啊。”   记忆潮水一样涌,意大利,那不勒斯球队,都灵美院,他QQ空间里说的话。   那时候倪芝多吃醋啊,打电话发现他在酒吧默默看球,就能闹一通脾气,嫌她不了解他,嫌他和余婉湄的过去太多了。   当她已经成了过去,这些看来竟然亦有种是她故事的主角感。   或许本来就不是什么有心之举,她现在也会懂,陈烟桥夸庞蓓蓓名字背后的意大利情怀,以前只会觉得是他想起余婉湄。   明白地太晚了。   倪芝恍然间听见自己还在问,“为什么叫他陈Sir?”   “小婶婶,你不觉得陈Sir特别帅吗!不对,还是我小叔帅。”   庞蓓蓓纠结一会,“好像还是陈Sir帅,就像那种香港警匪片,实际上是好人的坏人卧底,他看起来就好酷哦。”   倪芝笑起来,庞蓓蓓还说不清楚卧底是什么,“谁告诉你说的呀,你知道卧底是什么吗?”   “王子啊,他坐我旁边,他说他家有好多老碟片,邀请我下次去他家里看。好不好呀小婶,你帮我跟爷爷奶奶说。”   庞蓓蓓眯着眼睛有点想不起来,“卧底,就是心在一边,身又在另一边的人。”   这世界上,有太多人。   心在一边,身又在另一边了。   倪芝没去纠正她这不叫卧底,“你说的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对不对。”   “啊,对。”庞蓓蓓一拍脑袋,“爷爷教过我的我忘记了。”   “到了,”倪芝停车,“我过一个半小时再来接你。”   “好,”庞蓓蓓背上小提琴,“小婶婶拜拜。”   这是另一个小区,庞父老友给孙女请的私教,是位音乐学院退休的老教授,纯粹看情面教孩子,庞父拉下老脸开口,才带上庞蓓蓓一起。   保姆站在楼下接两个孩子,不需要倪芝送上去。   来回二十分钟车程,倪芝回到之前那个小区,看着四楼的灯亮着。   犹豫半晌,还是熄火撑伞上楼。   楼道里静悄悄的,拾级而上,到四楼仍然没有声响,应该不在上课。   果然,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陈烟桥一个人,和下课时候一样坐在黑板前的桌子前。   陈烟桥听见声响抬头,她今天穿得和几年前很像,极简的性冷淡风,反倒衬得她艳丽勾人,红唇潋滟。   他没想到倪芝会折返,她迈步跨过门槛,他不作声地把裤管放下去。   教室里弥漫着一股味道,倪芝闻了闻。   凳子摆得乱七八糟,还保留着下课时候的模样,倪芝低头推开一张凳子,从过道走近他。   是艾草的味道。   陈烟桥看她走近,“你怎么回来了?”   倪芝走到侧面,确定艾草气味毫无疑问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他单手在桌子下面撑着腿,双腿藏在桌子下,不像平常坐得大马金刀。   倪芝说,“这话该我问你吧,你怎么在这?”   陈烟桥说,“你看见了,教美术。“   “你想干什么?”   “你说的,想看我在我擅长的领域发光,我好像就会这个。”   倪芝打量他片刻,在陈烟桥猝不及防下,伸手探到桌子底下摸索。   陈烟桥捏住她手腕,“丫头。”   “你在做什么?”倪芝眸子里薄怒,“你腿怎么了?”   她执意要看,手里力度越来越大,陈烟桥按不住她,晃了几下,桌子下手里捏着的艾条落下燃烧灰烬,他倒吸一口冷气。   倪芝更急,弯腰要撸他裤管,陈烟桥叹气,“烫着你,我自己来。”   陈烟桥捏着艾条的手松开,扔到地上。   好在隔着裤子不算很烫,他拖着凳子退后一步,腿从桌子下拿出来,沾了一裤子灰。用手胡乱拍到地上,他左腿的裤管都是皱的,还有一截露出来,腿部毛发茂密。   倪芝抿了抿唇,命令他,“给我看你膝盖。”   陈烟桥摇头,“我没事。”   倪芝冷笑,“那你熏什么艾条?吃饱了撑着?”   “熏一会儿就好了,”陈烟桥叹气,“刚才淋了雨,有点腿疼。”   倪芝懒得废话,蹲在他面前,不由分说挽起他裤管,她摸到他裤脚都是湿漉漉的,显然一节课都是这样腾着。   她怒意盎然,陈烟桥察觉到了,只好由着她撸起来裤子到膝盖。   那道蜈蚣型的伤疤依然在丛丛腿毛下,是他以前受伤动过手术的疤痕。膝盖有些微肿,倪芝用力按了按,有个坑状弹不起来。显然水肿了,他这段时间大概是不注意保暖,腿伤复发,遇上这样下雨天又淋雨更疼罢。   他总是这样不在乎自己身体,不知道要责罚谁。   倪芝不作声,陈烟桥哄她,“真的没事。”   她问他,“教室要收拾吗?”   “不用,明早有点打扫。”   “行,”倪芝捡起来还在燃着的艾条,拿桌子上的废纸垫着碾灭了扔垃圾桶,“你起来。”   陈烟桥没搭理她,“不用管我,你回去吧。”   “起来,”倪芝双手环胸,“我不想说第二次,也没时间跟你耗,就扶你下楼,之后你是生是死都不关我事。”   陈烟桥看她两眼,把裤管拂下去,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   他往前瘸拐着走了一步,倪芝环胸的手立刻放下,改成揽住他。   两人曾经的肢体记忆犹在,很轻松就身体快过大脑,陈烟桥把手绕过她肩,她扶着他腰。   陈烟桥在尊严面前犹豫片刻,终于舍不得手上的温软,由着她扶好,两人关了教室灯和门,一节一节地下楼梯。   有她搀扶着,膝盖刺骨地疼痛减缓许多。   直到出单元门,寒风瑟瑟,他湿漉漉的裤管贴着腿,钻进他骨头里。   倪芝按了车钥匙,尾灯晃了两下,她撑起伞送他到车后座。   倪芝绕回前面,把前后的暖气都开了,车前玻璃开始起雾,她等车里都暖了才开车窗的冷风吹散雾气,开动了车子。   陈烟桥叹气,“不是说,下了楼就不管我生死了么?”   倪芝从后视镜瞟他一眼,“你故意的吧?”   “嗯?”陈烟桥顿了顿,“嗯。”   他确实腿疼,艾条是这段时间上课时候熏的。   他疼惯了,就住这个小区,左右捱着疼走回去就是了,没必要下课还在教室里熏艾条。   倪芝说得对,他是故意的,想碰碰运气,看她会不会折返。   “好不容易演一回,总要让你得偿所愿。”倪芝说,“我给你面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怎么就忘了,倪芝是个这么通透的姑娘,她什么都猜得透。刚才不过是给他台阶,哄他下楼,配合他出演。   陈烟桥答应,“好。”   “我今天就是看见了,不管你,我怕晚上做噩梦自责难受。”倪芝警告他,“麻烦你以后收起来这一套,我眼不见心不烦,不会再同情了。”   陈烟桥苦笑,“你真的变了。”   她以前对他最无可奈何,言听计从,处处征求他意见。现在命令他下楼,上车,又不知去何处,她处理得行云流水。   倪芝知道他说什么,“因为以前对你那么听话都没有用。你不需要我同情。”   “我需要。”   “晚了。”   说完这句话倪芝又后悔起来,好似还多嗔怪他似的。   她皱眉不语,专心开车。   陈烟桥没见过她开车,看她专注地开车模样,别有一番风情。   他是不会开车的,十年前的大学生哪有条件买车,他和谢别巷都爱骑摩托车,又酷又拉风,女孩子的手从后面搂住腰,在速度里任由肾上腺素狂飙。   后来没心思学,又没什么必要用车。   陈烟桥随便打量一眼,车里装潢都是商务色彩,座椅和地毯都是成套的灰色。   他却问不出来,这是不是她对象的车。他就想贪恋这一刻,能从后面看倪芝的侧颜,能在车里嗅到她头发上隐隐的香气,能看她绷着脸在前面开车载他。   想起来和倪芝的记忆,都是走路打车。   他太不称职,那样的冰天雪地,都不能给她车里的一片温暖空间。   没开几个红路灯,转了弯,倪芝停好车。   旁边是家综合性的跌打损伤的理疗馆,这里本来就在庞家附近,庞母颈椎不好,倪芝陪她过来做过理疗和拔罐,在附近算是专业的口碑诊所了。   倪芝熄火,“下车。” 第94章   “风湿关节炎, 膝盖有积液,经脉阻滞, 寒气重……”   倪芝往外走, 她准备去接庞蓓蓓,留陈烟桥在这儿做一个理疗, 后面医生的话听得断断续续。   刚走到门口听见,“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你有旧伤好好养着就是了, 但你三十多岁就搞成这样,以后可要吃苦。你这腿伤了当年就没好好做复健吧,非要落个长短腿。”   倪芝驻足,听完了这句话。   陈烟桥随意应了一声,一副没所谓的模样, 视线还在瞟倪芝背影。   她这回没再停留, 推门撑伞。   倪芝在楼下等了半个小时, 庞蓓蓓和小姑娘照样被保姆送下楼。   倪芝客气两句,便接了庞蓓蓓。   已经九点半了,庞蓓蓓在后座打哈欠, 过了一会看着沿途地标问她,“小婶婶, 我们不回家吗?去哪儿呀?”   倪芝犹豫一下, “去我家住好不好,小婶婶今晚临时加班,等会送你回去, 有个漂亮姐姐照顾你,我处理完就回来陪你睡觉。”   “你家?”庞蓓蓓有点新奇,“但是漂亮姐姐是谁呀,我不认识怎么办?”   倪芝已经跟冯淼确认过,冯淼在家且有空,“你叫她淼淼姐姐就好了,她会画画,可以睡前陪你玩一会。”   庞蓓蓓懂事,“好吧,小婶婶那你加完班早点回来。”   倪芝知道庞蓓蓓怕生,可她无心顾及太多,快到时候手机响起来,是陈烟桥的号码。   她算着时间他那边是差不多结束了。   “你结束了吗?”   “嗯,”陈烟桥那边有些嘈杂,应该是出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你不用管了。”   其实如此最好,她不用再跟他多接触,还能把庞蓓蓓送回庞家休息,不必节外生枝。   看了眼后座的庞蓓蓓,倪芝沉默一会,不知为何还是开口,“你等我吧,二十分钟。”   “好。”   陈烟桥安安静静坐在理疗馆门口的沙发上,他烟瘾还那么大,即使这里没法抽烟扔咬着烟。   看她来了,侧着身子用力站起来。   倪芝没扶他,径直去前台开了张单据,递给陈烟桥,“一个月的理疗,来不来是你的事情。”   陈烟桥接过来,看都没看对半一折揣口袋,“好。”   外面的雨小了许多,倪芝推开门,“我送你回去。”   “还是那个小区,”陈烟桥没拒绝,“书画班。”   路上两人一路安静,陈烟桥打破沉默,“房东就是办书画班的,他们素描老师临时回家了,正好我就去试试。”   “恩。”   “我把那间火锅店关了。”   “我知道。”   陈烟桥没想到她知道,手里一抖把已经软了的烟捏成两半,“你去过?”   “路过,”倪芝尽量说得没那么刻意,“我还以为你答应我了,回家去。”   陈烟桥无赖,“我只答应你关了火锅店。”   “随你吧,吵这些没什么用。”   停到他指的那一栋楼下,倪芝拉好手刹,“几楼?”   “二楼,亮灯那个。”   “哦,那我不送了。”倪芝原本要熄火,手缩回来,想来他这样的腿脚是不会租高层的,和铁路小区时候一样。   她瞥了眼,“家里还有人?”   “合租。”   北京的房租跟她家那边不可同日而语,他显然过得不阔绰。   倪芝有些以前听谢别巷说过他有烟.巷的持股,后来网店上挂的就是烟桥设计师之名,公众号上还看见他在上.善培训学校教书上课。两人彻夜长谈时候这些都有提到,陈烟桥不至于这般落魄才是。   可陈烟桥还过得和以前一样,总是将将温饱的境遇,都这个年龄了,还这样散漫。   倪芝刚才关了雨刮,这一会儿功夫,车里和车外是两个世界,周围玻璃都是雨潺潺,车内暖气熏人,像他们以前在浴室里的氛围。   可惜如今一人车前一人车后。   倪芝把伞递给他,“回去吧。”   因为他楼下有片花坛,倪芝停车没法靠到屋檐下,还要走个十来米,倪芝怕他又淋得湿透。   “我不用。”   倪芝举着不松手。   陈烟桥叹气,“你回去怎么办?”   “地下车库。”   陈烟桥接过来,“下次还你。”   “不用了,”倪芝笑了,“你还欠我的少么?我是真的不想再有接触了。”   陈烟桥听她说得这般轻松,心里揪痛,“别躲我行吗?这个培训班真的意外,你照样可以来接蓓蓓,我就想远远地看你一眼。”   “我之后不会接她了。”   “你……”陈烟桥不自觉地摸旧烟盒,“我腿不好,你不打算再管了么?那还给我开一个月的理疗。”   “我说了,随便你。”   “烟叔,”倪芝回过头看他,眸色里的逼人,“你还爱我吗?”   陈烟桥没有犹豫,“我爱你。”   倪芝忽而说了声谢谢。   清泪像窗外流淌的雨滴无声无息地映在她脸上。   “这是你第二次跟我说这句话,上一次你应该记不得了,是在我家过年时候,我们去放烟花,在吵闹声中你捂着我耳朵对我说的。我时常在想你对我的爱,就像在一起的那一年我只听了一次我爱你,这么模糊,我坚持不下去了。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放下了,你又要告诉我你爱我。”   “对不起。”   倪芝看向窗外,“答应我一件事。”   “嗯?”   “别爱我了。”   **   冯淼拿毛巾把落汤鸡一样的倪芝裹起来。   倪芝唇都在哆嗦,她和冯淼住的这里,车只能停在小区外面再冒雨跑进来。   “怎么不叫我接你?”   “正好清醒清醒。”   “伞呢?”   “扔了。”   倪芝洗完澡,“蓓蓓睡了?”   “睡了,刚还说要等你,结果睡着了。还挺听话的。”   “谢了,我去陪她。”   “你怎么回事,”冯淼拉住她,“你最近不对劲。”   两人这些时日没什么深层次的交流,倪芝犹豫一下,径直去了冯淼房间。   外面雨声雷声烦烦,她们都有倾诉欲望,倪芝简单说了说她自从碰见赵红开始的事情。   冯淼没有对陈烟桥出没多惊讶,“只有他才会让你这样吧。”   “你呢。”   “我啊,”冯淼苦笑,“早知道你最近遇见陈烟桥了,我就跟你说了,我跟谢别巷又见了。”   倪芝此刻感受,同冯淼别无二致。   有多唏嘘,不过一句原来如此。   冯淼又见谢别巷,却不愿意给他机会替陈烟桥打探倪芝。倪芝同样不愿意再看见冯淼受一次伤,如此瞒着她。   冯淼的感情,就像一个漩涡。   当年肖清始终觉得冯淼心里有人,他年轻气盛吵架当家常便饭。尤其是肖清患得患失,占有欲强,每晚要查冯淼手机,冯淼不过是看他年龄小才哄着都由他。   每每吵架了他就从冯淼公寓出来回宿舍住,内心是盼着冯淼在乎他能拉住他。把时间久了,肖清这样年华正好的男孩儿逼成了一下课就死守在她公寓的阴郁病态男人。两人身心俱疲,在一次激烈争吵中分开了。   冯淼分手后不久,谢别巷就离婚了。   他单身,她亦单身。   奈何兜转一圈早不是当初模样,冯淼亦爱过肖清,她不愿意重回漩涡,宁愿谈个倪芝庞文辉这样互有余地的恋爱。   所以谢别巷找她,她把话说得心如死灰,说她爱肖清,谢别巷放她走了。   谁知道几个月前谢别巷又问冯淼,愿不愿意陪他去墨脱写生,共度几日不为复合。   谢别巷还有以前那个风流艺术家的影子,“单着吗?我被学生放了鸽子,想起来我还有个跑了的学生,问问她愿不愿意陪教授去写生。”   “谁啊?”   “跟我打电话这位,哦好像毕业了。”   “那这算什么?”   “谢师宴?你想有以后就有,想没有就没有。”   冯淼便去了。   谢别巷倒真是个妙人,除了风流没什么缺点。   倪芝不怎么替她担心,“所以你白嫖了一通回来。”   冯淼嗤笑,“老谢都这年纪了,他白嫖我吧。”   她笑够了又说,“哎,你别说他还是挺行的。我想啊,老谢要有诚意就多等会,反正他单着都不怕,人家可是有儿子呢。”   冯淼态度是松快了,她怕给倪芝错觉,“别学我,我没出息。你家庞文辉挺好的,你真没必要回那个火坑,要啥啥没有,还不够爱你。做事偏执,我感觉老谢还正常点,起码拿得起放得下。”   倪芝回房间前,冯淼喊住她。   “老谢那个电话,你打的吧?”   倪芝哼一声算是认了,“我原本……”   “行,你不用说了,你想打给谁我还能不知道吗?”冯淼眸色暗了暗,“我就是在想,如果没有你的电话,他还是不会找我吧。”   倪芝回到自己房间,庞蓓蓓在她床上睡得安然,外面的风雨不知何时歇了。   她心里的风雨未眠,陈烟桥不用如果,他是偏执到骨子里去了,他选了最笨的方法等她,还不让她知道。   她该问的是,如果她没有碰见赵红知道他去开火锅店,陈烟桥会在远处守她到什么时候,会这样看着她和别人相爱结婚。   不过倪芝既然下定决心不去接触他,定是言出必行。   每每路过那家理疗馆她停下来又克制住没进去,总想着陈烟桥会不会按时去做理疗,走路还会不会像风雨交加那天那么费劲。   后来庞父回去吊唁老战友悲伤过度,又在家缓了个把月。每次庞文辉上去接蓓蓓,她刻意避讳,总要找些理由待在车里等他们下来,不愿意跟陈烟桥照面。   不是说头疼就是在接工作电话。   这样一晃到年底,倪芝那套公寓尘埃落定。   都是多亏了庞文辉有熟人,办什么都快一些。   倪母问他们结婚的事情准备得如何,庞母回北京以后也在暗示倪芝,工作不必那么辛苦,养好身体,结婚以后最好就马上要孩子。   两人都嗅到结婚前的风声鹤唳感,庞文辉还私下安慰她,让她表面上忽悠忽悠庞母便是,不用那么大压力,之后顺其自然。   平安夜那天,倪芝和庞文辉约好了下班就去西餐厅。   没想到庞文辉接她时候,说他要去出差,一会去机场让倪芝把车开回去。   两人的约会取消,庞文辉语气低沉下去,倪芝安慰他,“没事的,你这个时候去肯定是急事,等你回来过元旦吧。”   庞文辉叹气,“你不问我去哪出差?”   “去哪儿?”   “哈尔滨,早跟你说了跟滨大实验室有合作,最近有新进展让我去一趟看样品。”   倪芝提醒他,“那你多穿点,入数九天了,哈尔滨这时候最冷。”   庞文辉板着脸看了她一会,“哎,你怎么这么懂事?”   倪芝挑眉,“嗯?那你现在退机票,陪我去吃饭。”   庞文辉笑起来,“一退可得退三张。”   倪芝反应几秒,“我?”   庞文辉难得看她这样目瞪口呆,笑起来,“你好久没回哈尔滨了吧,我这趟出差任务不重,正好我们可以连着玩几天,你当向导。”   “不过,我还把蓓蓓带上了,抱歉。”庞文辉是真有些无奈,“我是想让你过过二人世界,现在离结婚近了我看你压力大,带你出去散散心。但我爸妈想让我带蓓蓓一起出去玩,以后我哥他们回来了,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你的厚羽绒服我让冯淼帮忙拿下来,我还带了好些,等会你挑一挑带哪几件走。”   庞文辉看她半天不言语,“怎么,不高兴?”   倪芝收起一瞬间涌入脑海的记忆,迷离的暧昧的痛苦的沉沦的哈尔滨。   她拨弄一下耳侧头发,笑了,“太惊喜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开始求预收吧,别嫌我烦。   当然旧文,新来的姑娘们也要看起来哈~   两本预收都挺想写的《鑫哥二手手机专卖》   第一次见他,在大世界批发城。   他染着奶奶灰的头发,耳侧夹着廉价烟,穿着连帽卫衣,拉链拉到一半,里面什么也没穿。   露出大金链子和拉链边缘的几根腹毛,其实还挺瘦挺白。   头顶悬着一块随时要掉下来的牌子。   「鑫哥二手手机收售修」   她问他,“你这店里就没有一手的吗?”   他放了手里捣鼓的手机和螺丝批。   把拉链随手上下拉了几下,开口更低了。   “有啊,我啊。”   **   非主流杀马特没文化卖二手手机的男主   **   《咸楼与湿》   疫情期间邻里守(J)望(Q)相(四)助(起)的故事。   某一天林春芳开麦直播前,找不到自己晾干的丝袜了,就在阳台上隔着防盗网喊他。   贺永安戴着口罩从隔壁阳台出来,“洗洗再还你?”   林春芳迅速戴上口罩,“不用了。”   贺永安:“好人一生平安。”   林春芳咬牙切齿,“我是说,不用洗了。”   **   长途运输货车司机X失业洗头妹 第95章 锅包肉   接了蓓蓓, 倪芝在机场跟公司临时告假。   飞机上蓓蓓兴奋有余,嘴里说个不停, 趁着庞文辉去洗手间, 庞蓓蓓跟倪芝咬耳朵。   “小婶婶,我小叔终于浪漫一回吧, 他周末就告诉我了,让我收拾东西,可把我憋坏了。”   “可我答应小叔了, 言必信,行必果。”   “他说我要是说话不算数,就不带我去了,哼。”   这几日倪芝照样去庞家吃完饭,庞蓓蓓都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 确实为难她了。   倪芝笑了笑, “那你怎么憋住的?”   “我可以跟妮妮说啊,跟Tommy说啊,跟我爹地妈咪说啊。我爹地说让我去冰雪大世界好好玩, 我妈咪让我吃冰棍。”   “好多人都去过哈尔滨呀,我还跟陈Sir说, 我要请假去哈尔滨旅游啦, 陈Sir超级帅,他说他以前在哈尔滨呆过好久,总在中央大街上给路人画画。哇, 小婶婶,真的吗,听着好像我妈咪说的那种欧洲街道,我好想去看看。”   倪芝愣了愣,庞蓓蓓说的陈Sir,自然是陈烟桥,她小脸上写满了崇拜仰慕。   倪芝轻声问,“你陈Sir还说了什么?”   “他让我多穿点,尝尝冰糖葫芦,他还送我一副索什么教堂的素描。”   倪芝喃喃,“圣索菲亚大教堂。”   那次他们坐在索菲亚教堂旁边,倪芝让他画了一幅素描,写了他名字,他签得板正。   陈烟桥。   后来他就不叫因桥了。   他的那副画她现在还留着。   庞蓓蓓懊恼,“哦对,小婶婶,你记性真好。我们陈Sir也是,他还记得你呢。”   倪芝险些失控,“什么?”   “就是他问我跟谁一起去呀,我说跟我小叔和小婶,他就问我小婶婶是不是上次下雨天来接我的那个,我说是呀,”庞蓓蓓露出戏弄她小叔的笑容,“我说我小婶婶是最漂亮那个,我小叔追了好久。”   倪芝血液冲到脑门儿,她不知道陈烟桥听到这句话什么反应。   她重重说了句,“蓓蓓。”   庞蓓蓓吓了一跳,倪芝深吸一口气,缓和过来,“你怎么能这么说?嗯?”   她尽量说得轻松似玩笑,“整天编排你小叔,我要跟他告状。”   “不是嘛,”庞蓓蓓皱着眉想,“好像是陈Sir八卦呢,我说我小婶婶在哈尔滨上名牌大学,他就问问我。”   庞蓓蓓突然瞪大眼睛,“咦,小婶婶,那你之前有没有碰见过陈Sir啊?”   倪芝心里一惊, “我都不记得你们陈Sir长什么样了,哈尔滨这么大,怎么会碰见呢?”   她端起杯子喝水,平静下来,“哈尔滨是除了重庆以外面积最大的城市呀,以前有九区七县。”   是啊,哈尔滨这么大,偏偏她怎么就遇见了他。   茫茫人海,她走进了他的老灶火锅。   直到她把他送回人海。   其实这几年里,他从未在人海中消失。   如今她和庞文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只能和陈烟桥真正地相忘于人海。   或许这辈子都没法忘却,心底总有这么一个人,在最隐秘又疼痛的角落陪伴她以后的年年岁岁。   庞蓓蓓晃她胳膊,“比北京还大吗?”   “当然。”   “可北京是首都,也有很多很多个区。”   “那是北京重要,但是东北的特色就是土地面积辽阔。可惜除了南岗区,其他区都偏僻开发得不好,不像北京城区面积更大。”   “那还有什么区呀?”   “唔,道里、道外、香坊、双城、平房、呼兰。”倪芝哂笑,“我也记不全,你陈Sir说的那条街就在道里区,老道外很多小吃。平房区有个731陈列馆。”   “731是什么?”   “日本侵华的罪证陈列馆。”   庞蓓蓓还是一脸迷茫,倪芝说,“这几天我带你去转转好不好?”   “还有呼兰区比较出名,蓓蓓听过女作家萧红吗?她写了本《呼兰河传》,就是那个呼兰。”倪芝回忆起来,眼神有些发远,不知道何沚如今如何了。   “回去我要看这本书。”   “再过几年罢,你现在看不懂。”   庞文辉回来以后,倪芝裹了毯子靠着椅背闭目。   她说,“我有点头晕。”   她还在想陈烟桥到底问了庞蓓蓓什么,蓓蓓会不会说了些他们幸福美满的言语。这样倒是奇怪,她盼着同他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又生怕他以为她如今爱庞文辉爱得多深,以至于侮辱了曾经自己对他的那份爱。   不会再有人,能让她这么爱了啊。   痛快时窒息。   痛苦时心梗。   噩梦里溯回。   抵达哈尔滨的时候,蓓蓓的脸贴在机舱玻璃上呵气,“冰城我来啦。”   于倪芝,千言万语,不过一句回来了。   当年宿舍里几个人,碰上钱媛近日出差,还好过几天能赶得上见一面。王薇清今年刚生完孩子,临时通知她,她两口子热情得当晚就请他们吃滨大旁边的老烧烤店。   王薇清说孩子哄睡了在家父母带,她显得满面疲惫,皮肤不复当年满脸的胶原蛋白,柔顺的头发如今稍显枯黄开叉。   她羡慕起倪芝,说倪芝一如毕业时候,没什么区别。   倪芝宽慰她,说自己前一年气色不好,过一两年总会好起来。她确实是和庞文辉在一起这一年多被照顾得颇好,没有经济压力,工作轻松,饮食规律,他还叮嘱她穿暖。   王薇清打断她,行了,我可算看出来了,你这哪儿是安慰我,是给我秀恩爱来了。   倪芝看了眼庞文辉。   他哪里需要她可以秀,他处处都做得无可挑剔。   次日是圣诞节,王薇清邀请他们去家里做客。庞文辉想得周到,封了个红包给孩子当见面礼,倪芝瞥了眼厚度,应该是挺够意思的。   王薇清说请假陪他们,倪芝拦她,说等钱媛回来再好好聚会。   好像以前熟悉的人,如今都客气了。   庞文辉这趟来还是有公干的,他跑合作企业和滨大实验室,连着两三天晚上又要和业务方吃饭,倪芝就白天带庞蓓蓓转悠。   带着庞蓓蓓,比她自己一个人好许多,不用去面对那些争先恐后涌入的思绪回忆。以游客的身份去面对哈尔滨这几年的变化和熟悉的街景,心里没那么多负担。   终于等到庞文辉晚上有空,三个人早早吃过饭就开车去了江北,这个时节的冰雪大世界,根本不像零下三十几度的地方,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庞文辉打趣地问倪芝,来过几次冰雪大世界。   他说他那年刚来哈尔滨谈业务,同时接触了几家公司,每家公司接待他都是撸串喝酒汗蒸泡澡冰雪大世界一条龙。   庞文辉说着呵了一口气,“我给你数数,我那年十天内来了七回冰雪大世界。我已经冻木了到最后,出来就是汗蒸打麻将,我在打着麻将就能睡着,生怕让哪家企业看出来。”   庞文辉说得轻松,倪芝听得出来,他以前为事业有多努力多搏命。这样熬下来,就是年轻时候打铁的人都疲惫,庞文辉能守得住这份家业并不是偶然,他从来都不是养尊处优的公子。   倪芝用相握的手拍他,说,以后不要这样拼命了。   庞文辉点头,继续说,后来谈下来业务了,最开始合作时候每年还要过来,又要招待他去冰雪大世界。   庞文辉摇头,说,我都去伤了,这么一算,竟然有七八年没来过。   他揉了揉庞蓓蓓毛绒绒的耳包,“这回托蓓蓓的福,你小叔又来了。”   每年的冰雪大世界都是不同的,庞蓓蓓很新奇,蹦跳起来一点儿不冷。   倒是倪芝,许久没到这么冷的地方,肺部有些冷冽得难受,气管冷得一句话不想讲,呼气都要结冰了。   更别提五脏六腑好像被一同冻成冰块了,头脑却好像格外清晰,庞文辉最终没有追问她,究竟来过几次冰雪大世界。   倪芝就来过唯一一次,但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卖冰糖葫芦的摊子,好像跟以前没什么变化,火红的两条带子,扩音器里放着冰糖葫芦的音乐。   那一年,她和陈烟桥还在闹矛盾。   因为他瞒着她卫晴,又在浴室里拒绝了临门一脚的欢爱。   她和沈柯的自媒体团队一起拍摄了几天,去老灶火锅店拍摄陈烟桥黑着脸拉了闸,却说在冰雪大世界要见她。   他们的手机都冻得开不了机,她打给他联系不上。   最后就是在这个冰糖葫芦摊前见到他,陈烟桥放下借来的扩音器,他们隔着摊子相望对视。   庞蓓蓓拉她,“小婶婶是不是想吃冰糖葫芦,小叔,你给我们一人买一个吧。”   倪芝付钱,递给庞蓓蓓,“你吃吧。”   和那年一样,冰糖葫芦摊就是最大的娱冰项目排队起始点。   周围有人打退堂鼓,有人陆续站在队伍尾端。   庞文辉说,让她领着蓓蓓去玩其他的,他先排队。   不知为何,从冰糖葫芦摊前走过,好像所有的记忆都复苏了。   和那些年一样熟悉的场景,美轮美奂的冰灯,熙熙攘攘的人群,粽子一样的打扮,看不出来谁是谁,只有一样的尖叫笑闹声。   倪芝总有种错觉,好像她在人群中多看几眼,扯下哪个人的兜帽,就会看见陈烟桥的棱角分明脸庞。   他会和那年一样,在这里相遇。   庞蓓蓓牵着她上了个只有约摸三四米高的儿童滑梯,上面平台还算宽阔,不少孩子在打闹。   她恍惚瞥过一隅,又猛地回头。   四通八达的平台宽敞,人人都出溜着走中间。只有一个人贴着墙根儿走,那人越看越似陈烟桥,高个挺拔,别人都戴着毛绒绒的帽子,就他兜着羽绒服上的帽子。人人都戴着极地手套,就他是个黑色线织似的薄手套,缓慢地扶着冰墙走,姿势一跛一跛。   这里的光线纯靠冰灯照明,来往的人遮挡了她的视线。   模糊间倪芝警铃大作,她想起来陈烟桥问了庞蓓蓓许多问题,问她和谁去哈尔滨,问她会去哪里玩。   她心里砰砰地跳,陈烟桥是知道她回哈尔滨的。   这人定是陈烟桥。   没想到他又像那年,听着只言片语,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就到冰雪大世界这样的人海茫茫里寻她,他的腿都这样了,还不知死活。   庞蓓蓓还扯着她往滑梯走,“小婶婶,我们滑下去吧。”   倪芝再回头,还没来得及细看,就看见那人扶墙站不稳,一个趔趄要摔下冰楼梯。   她想都没来及想,就冲过去搀扶。   她怎么忘了她哪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有那么好的韧劲,推得那人,她自己向后直接从冰楼梯边上翻过去仰倒下去。   庞蓓蓓惊呼,“小婶婶。”   摔下去的那一刻,倪芝想起了这几年做的无数次深陷废墟的地震梦境,都没有此刻真实。   失重,眩晕,如隔云端。   其实痛感来得很晚,不像梦里总是同时同步痛彻心扉,竟然这般钝感。   脑子一片嗡嗡,先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等嗡过以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仰面摔下去,好在下意识护了头。   想动弹不了了。   迟来的痛感一波接一波,浑身都在痛,臀部着地,尾椎处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倪芝抬头看,冰滑梯上探头一堆人看她。   庞蓓蓓哭了。   那个被她扶了的人终于露了真容,喊她姑娘。   那声音郎朗脆脆,那面孔陌生且诧异。   倪芝竟然笑了笑,还好不是陈烟桥。   庞蓓蓓毛团一样从滑梯上下来,抓着她的手,“小婶婶你有没有事啊?”   “你等着,我去找小叔。”   倪芝无力地扯了她小胳膊,“认路吗?”   “嗯。”   等庞文辉过来时候,她刚被路人搀扶起来,坐在冰台阶上,周围人让了一片地方。   那个被她救了的人竟然是个年轻的大学生,一副工科直男的模样,就是一直眯着眼。   “对不起啊,姑娘。害你摔了,我刚跟我对象玩,我没接住她,我俩都摔了。她不高兴嫌我没用,自己跑了。我隐形眼镜还摔掉了,哎今天本来想着她喜欢拍照,不戴眼镜陪她拍照,结果隐形摔掉了跟瞎子一样。好不容易来了,不甘心就这么走,想贴边儿走玩个小滑梯算了。”   他颇为难为情,“结果……”   哈尔滨人最爱看热闹,都在七嘴八舌说,“你看你这大小伙子,肯定是借着机会想不开。幸好人家拉你一把,不然呐我跟你说,这冰上年年有人磕掉大门牙。”   那小伙子被说得头低下去,这么一看愈发不像陈烟桥。   陈烟桥低头不会露出难为情的意思,他低着头姿态比谁都高,分明是逃避不愿搭理人的模样。   “姑娘你还好吧?”   倪芝苦笑,“我不是很好,腰椎都快不是我自己的了,站不起来。”   旁人说,“该不是腰摔折了吧?”   那小伙子连连鞠躬,“哎,医药费你到时候找我。我陪你去医院吧,真的对不起。”   他近视度数深,贴近倪芝道歉时候,才隐约看出来美人轮廓。巴掌大的脸,艳丽的唇,一双眼睛映着颜色诱人的冰天雪地,竟然像冰灯里走出来蛊惑人心的雪妖。   那小伙子一着急,又把帽子扣上,挡了大半脸,声音闷闷,“对不起。”   他突然变得有些期期艾艾,“还是好人多,我对象什么狗脾气,也不爱我。我早知道就分手了,还闹成今天这样。不像你,一看就是好姑娘。我加你微信吧,你受伤我负责。”   倪芝无奈,“不用了,算了。我扶你是看错人了,以为你是我认识的一个人。”   旁边有个泼辣的大姐,“咋的隐形掉了还聋了,没听人家侄女儿喊小婶婶吗?”   说着庞文辉过来,在倪芝旁边半蹲下。   “怎么摔的?摔到哪里,能不能动?”   倪芝想闭上眼睛,第一个问题她就回答不了。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跟庞文辉说,庞文辉颇有礼貌,说他会处理,感谢大家替他照看倪芝,现在他过来了,请各自散了,以免耽误大家游玩时间。   他又去跟那个男生交涉几句问情况。   最后冰雪大世界里的工作人员抬了倪芝出去,庞文辉联系的救护车就在门口等着,直接送医大一院。   可能是里面温度低,穿得臃肿,她出来以后恢复一些,腰部没那么麻木了,就是痛感更清晰尖锐。   一路庞文辉陪着她,医护人员问她痛感,听着没有想象中恐怖,会到瘫痪半身不遂的地步。   拍了片子,医生说,摔倒时骶尾部着地,引起了尾椎骨骨裂。   所幸没有错位移位,不需要进行局部的固定制动以及手术治疗。   不过,外伤以后会出现骶尾部肿胀、疼痛、活动受限等相应的症状,尤其是在坐位时,会引起骶尾部疼痛加重的情况,开了镇痛药物和消肿药物。   叮嘱倪芝对肿胀疼痛部位进行冰敷1至2天。   庞文辉松了口气,摸了摸倪芝头发,“还好还好。”   今天都晚了,还好有空的病床,让倪芝在医院观察一晚。   庞文辉安排人接了庞蓓蓓,送到哈尔滨的朋友家中。   就剩他们两人时候,庞文辉打水给她洗漱,递给她热毛巾擦脸。   “不用怕,我们推迟几天回去就是了。到时候我安排包车,我们开车回北京吧,让你躺着。”   倪芝热毛巾掩面许久,从热腾腾到温度凉下来才从脸上挪开。   她开口,“我想自己在哈尔滨养养伤,就住我大学室友家里。你和蓓蓓先回去吧,不用改机票。”   庞文辉接过毛巾重新投了一把,“不用怕耽误时间,你在这儿我不放心。”   倪芝转头跟庞文辉对视,她强调,“我想自己在哈尔滨呆几天。”   两人相处这么久,倪芝的性格,庞文辉是清楚的。她白长一副白骨精的模样,实际上从来没有什么特别坚持跟他唱反调的意见。   但他时常也会分不清,究竟是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人,还是因为这些事情她都不在意,所以他说怎样便是怎样。   今天看着她目光里的坚决,他总算明白,倪芝对他一直都是后者。   她不在意啊。   庞文辉答应,“好。”   他拎着水壶去重新打水。   夜晚的医院仍是忙碌的,这生老病死根本不会发生在称心如意的时间,世间种种亦是无常。   今天发生的一切,浮光掠影一般在他脑海里掠过。   庞蓓蓓哭着跟他说她从滑梯边上倒栽葱跌下去,路人跟他说倪芝是好心扶了个心不在焉想不开的倒霉蛋儿,倒霉蛋儿说倪芝是认错人救了他。   庞文辉握紧拳头,砸在开水房冰冷的墙上。   开水机嗡嗡作响,开水壶里发出尖锐似哨子的嗡鸣。他回神一看,原来是他水壶里的水快满了。   到他这年纪,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起初只是感觉倪芝好相处,长相美艳又不浓妆艳抹,反倒是性子透着清心寡欲,不拜金不社交。   后来她生病了,推门意外看见她窝在床上目光涣散地叼着烟,那一刻庞文辉是真的动了心。   他便不该带倪芝走这趟哈尔滨,他一直知道她心里有过去,只不过她表现得云淡风轻,对他的过去同样平静。   庞文辉眉心跳了跳,这趟出差带她,两人快结婚了,他有心思想探探她底。   果然不该探。   现在触到倪芝痛点,她不想让他知道。   庞文辉不在意给她几天缅怀过去,以免惹得她过激反应。   等庞文辉提着开水壶回去时候,倪芝自己调整好了。   “我是想着,好几年没见我大学室友了。又不想耽误我们两个人时间,你年底这么忙,耽误了你,岂不是占用了春节陪我的时间吗?”   倪芝这话无非是给他定心丸。   庞文辉借坡下驴,“行,那我就偷回懒,可不能跟你闺蜜告我状。”   事情这样定下来,庞文辉在这边的工作还有一天收尾,他们订的机票原本是12月31日,赶着回北京和庞父庞母一同过元旦。   他们在酒店作别。   庞蓓蓓难过,“小婶婶,你什么时候回来?”   “养好伤就回来。”   等他们走了,倪芝看着玻璃窗外,又说了一遍。   养好伤,就回来。   傍晚时分,下雪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   两本预收都挺想写的《鑫哥二手手机专卖》   第一次见他,在大世界批发城。   他染着奶奶灰的头发,耳侧夹着廉价烟,穿着连帽卫衣,拉链拉到一半,里面什么也没穿。   露出大金链子和拉链边缘的几根腹毛,其实还挺瘦挺白。   头顶悬着一块随时要掉下来的牌子。   「鑫哥二手手机收售修」   她问他,“你这店里就没有一手的吗?”   他放了手里捣鼓的手机和螺丝批。   把拉链随手上下拉了几下,开口更低了。   “有啊,我啊。”   **   非主流杀马特没文化卖二手手机的男主   **   《咸楼与湿》   疫情期间邻里守(J)望(Q)相(四)助(起)的故事。   某一天林春芳开麦直播前,找不到自己晾干的丝袜了,就在阳台上隔着防盗网喊他。   贺永安戴着口罩从隔壁阳台出来,“洗洗再还你?”   林春芳迅速戴上口罩,“不用了。”   贺永安:“好人一生平安。”   林春芳咬牙切齿,“我是说,不用洗了。”   **   长途运输货车司机X失业洗头妹 第96章 北极贝   只有哈尔滨这样的地方, 在漫天飞雪的12月31日,偏生不给人一丁点儿急景凋年的愁楚。   连周围急促的喇叭声, 都显不出一点儿焦虑。   倪芝看了眼不远处的铁道口, 大约又有火车过路,这条路上到雪天尤其堵。   庞文辉和庞蓓蓓早上的飞机, 早上还是晴朗的。到了傍晚时候,竟然下起雪来。   倪芝一点不奇怪,哈尔滨便是说下就下。   下雪本是极常见的事儿, 自霜降以来,哈尔滨少说下三四场雪,多的时候称得上雨雪霏霏,连月不开。   她们上学时候,听见楼下喊下雪了, 懒洋洋地瞅一眼楼下欢欣鼓舞的南方人, 就往床上瘫倒。   又可以给自己找借口不上课了。   元旦前夕的雪, 就大有不同了,平添了哪止一点儿喜庆,路过的人儿都要伸了手沾一沾喜气儿。   所以倪芝一瘸一拐从出租车下来, 也踩了踩刚下来的一层薄雪。   钱媛下了飞机就在门口等着她,看她这副尊荣。   “你这是?”   倪芝还没跟她说, 刚开口, “摔了一跤,尾骨骨裂。我要在哈尔滨养几天,去你家蹭住啊。”   钱媛半责备半心疼, “行,你不来我家我也给你提溜过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钱媛这几年当地产销售可算练出来了,八齿微笑,语气轻柔和缓。要以前那大咧样儿,肯定会来一句,“傻不傻啊你?”   倪芝笑她,“你也知道是不小心,还问什么劲儿。”   钱媛扶着她,跨过几乎不存在的门槛儿。   和她三年前回来时候比,老灶火锅已经面目全非了,没有复古的木质门框,头上明晃晃地挂着“大伟炭火锅”。   倪芝神色如常,压根儿没往头顶的牌子看。   谁都知道这家店是倪芝的伤心事,她们几个留在哈尔滨的,大伟都挨个问过倪芝的消息,明显是替陈烟桥打听的。   后来老灶火锅交给大伟,她们跟倪芝说过,倪芝完全不想听。   昨天约饭,还是倪芝主动提出来的。   钱媛和王薇清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如今她看来是真的放下了。   钱媛松了口气。   边进去钱媛边跟她讲。   大伟后来接手了老灶,当了老板。他又做不出正宗的味儿,干脆改了东北炭火锅。他勤快,旁边的小红仓买老板想回老家,大伟一气儿收了扩建。   三年过去,已经成了桥南街的网红。   牌儿也改了。   大伟炭火锅。   请了美院的学生,把墙画成了红绿被子模样,挂了玉米,跟到了雪乡没啥区别。   偏偏这两年,大家还都吃这一套。   不是农村复古,是特色。   进了屋,倪芝脱了羽绒服,钱媛接过来帮她挂到门口钩子上。   上面已经挂了件儿大红色的羽绒服,王薇清等她们一会儿了。   倪芝从包里拿了个软垫出来垫屁股。   王薇清看出来她不得劲儿,“前两天见你还好好地,这是咋的了?”   倪芝便简单地说了说,是在冰雪大世界没站稳,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墩儿,导致尾骨轻微骨裂。   这毛病,不罕见。   在哈尔滨,十个人里可能就有一个人曾经摔成这样。   三人面面相觑片刻,到底是钱媛忍不住先笑出声来。   “今年的滑梯好玩吗?”   大伟进来时候,话就听了半拉儿。   问她们,“什么好玩吗?”   王薇清和钱媛照顾闺蜜面子,“没什么。”   倪芝三年没见大伟,开口打趣,“大伟,成老板了是不是得请客?”   大伟胖了不少,一巴掌拍胸脯上,胸前肉都在颤。   “你不说哥也得请啊。”   大伟对于把“老灶火锅”改成“大伟炭火锅”,还是有点儿心虚。   尤其是在倪芝面前,以前陈烟桥和倪芝的事情,他算是知道得早的,看着他们一路暧昧直到被他厨房撞见。后来陈烟桥令他问了许久倪芝到底去哪儿了,问得大伟都怕了,钱媛和王薇清都把他拉黑了好一段时间。   今天钱媛打电话给他订位,大伟才知道倪芝要来,他甚至以为她和陈烟桥重新好了,急急地打电话给陈烟桥,问他要做什么。   陈烟桥语气苦闷,说,你什么都做不了。   好在大伟心思直白简单,没细想下去,打起十二分精神招呼故人。   “咱这炭火锅怎么样?”   “我寻思啥呢,现在那个四川了重庆啥的火锅,都是连锁,我这也干不过他们。再说你们大伟哥,手艺就那么凑合,不像……”   大伟的眼神藏不住事儿,他顿了顿,倪芝知道他想说的是谁。   倪芝看他店子开得红火自然高兴,人家凭辛苦开自己店,没有受她气的道理,“我觉得比以前强多了。”   大伟被喊走忙乎之前,又跟她们客套几句。   “哥今天刚到了北极贝,空运过来,嗷嗷新鲜。给你们尝尝,涮火锅老好吃了。”   大伟这儿能点的涮菜品种多多了,想吃酸菜还能整出酸菜火锅。   确实没有一丁点儿老灶火锅的影子了。   几人许久不见,吃喝尽兴。   钱媛起了个头,“一杯敬过去,一杯敬过不去。”   工作以后,虽然常年在哈尔滨,她们聚得少,王薇清自从生孩子就没见过钱媛,她有些恍惚,“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道?”   钱媛得意,“也不看我是干嘛的,再给你来一个。”   “来一个。”   “你买或者不买,房价都在那里,只涨不跌。”   王薇清脸色一变,几个人中,就她面对的问题最现实。当年她对象几次要想带她回天津,两人分分合合,吵了不知道多少次,王薇清就怀孕了。   这两年顾着结婚生孩子,跟着王薇清父母好歹还能帮着带带孩子,王薇清对象彻底歇了回老家的心思,憋屈地当起上门女婿。   他说,要是跟他回天津,家里有套房子可以给他们住,他工作这些年父母再添点天津买套大面积些的。结果现在留哈尔滨,他是没那个脸管父母伸手。   王薇清家境不错,环境好面积大,王薇清对象破罐子破摔真住他们家了,实际上是堵一口气。王薇清提了好几次他俩买一套搬出去住,他想买套大面积的学区房,俩人手头没这么多钱,想买套小的,她对象又要说还不如住家里。   王薇清私下跟钱媛电话聊过几嘴,钱媛放了杯子。   “你听我说,买还是得买。你回头给我透个底,你俩预算到底多少,他不就想买个大面积的吗,我回头给你找找。”   王薇清点头,“谢了。”   钱媛问王薇清,“他今天怎么没来?”   “他啊,公司年会。反正上回小芝见过了。我吧,刚生完孩子,年底加班年会都不会强迫我,正好闺蜜局。”   钱媛叹息,“哎,你俩都轻松,小芝你闭嘴,你年底能来旅游就是闲的慌。我是真的忙,这不是刚下飞机就来了,真是上辈子欠你们的。”   倪芝笑,“我没要狡辩啊,我之前996了三年,再不歇要猝死了。”   王薇清调侃她,“那不是因为你找了个好男人。”   她回头看看钱媛,“哎你还没加小芝那位吧,一表人才,一看就是钻石王老五。”   钱媛摇头,“昨天我回来就好了,可惜我不是推迟了一天嘛,还好她摔一跤,还见上了。”   “你这人。”   钱媛知道自己说得欠揍,主动罚酒。   倪芝虽然摔得不严重,尾椎处坐着就要承重,她过一会儿换个重心,偏着坐。   几人吃完没有多逗留,直接散了。   钱媛先去酒店帮倪芝搬了东西到她车里。   她这些年西装短裙穿惯,一身力气没丢,行李箱轻轻松松单手甩后备箱。   钱媛哎一声,“受伤就好好躺着呗,今晚非要出来。我以前练体育时候最怕受伤,尤其是骨头。之前胳膊骨裂过,我好生养着,哪像你。”   倪芝点头认错,“我知道,就是觉得挺难得的,又一年元旦了。”   钱媛吐槽她,“是呗,谁像你,死没良心的,都四年了才回来看我们,都以为你没放下呢。你倒好,金龟婿处得不错。”   倪芝含糊地应了一句。   “你呢,你怎么还单着,放不下?”   钱媛说得轻松,“不是啊,人民币才是爸爸。谁也别耽误我挣钱,这上下几百万的,只有你来了还要我伺候。你呆几天啊?”   “想待久一点。”   “工作不要了?”   “嗯,”倪芝托着下巴看雨刮,把新落下的雪花扫到边上,“可能辞职吧。”   钱媛嗅到不对劲,“你…咋了?”   倪芝半天没回答。   红绿灯又变了,钱媛踩油门,冷不丁听见一句,“我看见陈烟桥了。”   她猛地踩了刹车,“什么?哪儿?”   钱媛瞪圆了眼睛四周往,脚下刹车踩得太死,直接熄火了。   倪芝都没来得及阻止,她苦笑,“不是这儿,我说,我在冰雪大世界。”   后面的车喇叭按个不停,钱媛骂咧,“急也没用,妈的,老娘不用打火啊。”   她一边重新发动车子,“然后呢?”   “看错了,我摔成这样。”   “你嘚吧?”   倪芝反倒笑了,“我还在想你今天什么时候才说这句话?”   钱媛反应过来,“我白修炼了几年,都让你给气的。”   经过这一打岔,两人都不想在车里抒情感怀。   直接到了钱媛家里。   钱媛的家装潢简单,完全看不出来女人的痕迹。   她说,我没买带精装的,我自己卖房子就知道,水分太大,反正我就是个过渡的房子,简单装装,以后等我买豪宅。   倪芝环顾四周。   简单是简单,钱媛在意的东西,都摆得醒目着呢。就正中间的柜子上,整整一玻璃柜,都是她以前拿的短道速滑奖杯奖牌。   看倪芝目光流连,钱媛讪笑,“害,你别看了啊,我都丢了好多年。小时候的理想就是跟我教练一样,在公园里教滑冰。现在都给现实腐蚀了。”   “嗯,”倪芝说,“你大学时候,不还去儿童公园教过么?”   钱媛没回答她,“你是不是得睡硬板床?”   钱媛边给她收拾床铺,把软床褥抽走,絮絮叨叨,“你不想睡呢,也得忍着,我摔伤经验多,你好好在我这儿养。其实你上周就该上我家住,我在同事那里放了套备用钥匙,早说我就让他送一趟。”   “你睡哪儿?”   钱媛把旁边的沙发展开,“喏,这沙发买的时候就是床,这高楼这夜景,我再躺着看电视剧,多浪漫。结果工作忙,每天回来就想床上睡觉了。”   钱媛说完往沙发上一倒,这才回答,“以前啊,儿童公园,不瞒你说,我后来还去呢。以前还怕你们嘲笑我,搞这种智障兼职。而且我没当兼职看,真的是我理想工作。”   “我们都没笑过你。”   “很多人笑啊,我知道。我现在想的明白,我以前人缘好不就是因为大家觉得我不像姑娘吗,随便衬托随便打闹。林致然不就是喜欢你这样精致性感的吗?”   好久没听这名字,倪芝从记忆里拎出来拂拂灰。   “他啊,他喜欢他初恋。我跟你说过。”   “哦,”钱媛不在意,“是的,去年他初恋结婚了。他又来找我,嬉皮笑脸跟我说都这年纪了,跟我凑合凑合。”   “哦。”   钱媛嗤笑,“别介,没啥。以前太把他当男神了,他不过就是个舔狗,舔不着的才香。”   倪芝闭上眼睛,想起来他车里泛黄的初恋照片。   是真喜欢吧。   钱媛想了想,“咱那灭绝师太导师,何沚,前年结婚,去年生孩子了,你知道吗?”   倪芝半天说不出来话,有些哑然。   当年她和陈烟桥分手,有一部分因素就是何沚从中作梗。陈烟桥离开哈尔滨三年多,想来何沚是他走后就死心了。她对陈烟桥的执念,从年少开始,横亘十年之久,竟然这样就放下了。   这么一想,可笑至极。   当年看起来阻挠他们的一桩桩事情,如今都这样轻描淡写。好像他们分手是被命运玩弄了一样。   钱媛犹豫片刻,接着说,“毕业以后,何沚好像找过你几次。你换了手机号,她给我们打电话,说是跟陈烟桥有关,我做主摁下来不跟你说,你要怨就怨我。”   倪芝说,“没事。”   倪芝缓了一会,开始从头说起。   从毕业论文时候说起,何沚如何威胁她不能毕业,让她分手。有些事她是后来从陈烟桥口中说的,说得支离破碎,钱媛倒是听得懂。   她说了好久好久,原来他们的故事那么长,跨了一年哪够呢。   她和陈烟桥认识,算起来,已经四年了。   像跨了一辈子那么久。   窗外忽而响起人群乱哄却有序的倒数声,接着是欢呼声,最后爆裂声声。   跨年的烟火盛大而温暖,绽放在北国寒冷的夜空里。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像烟火,互相燃烧,最后散落。   几分钟前钱媛问她,“陈烟桥,你还爱他吗?”   倪芝在烟花落下时候喃喃。   爱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一直跟文的姑娘们都知道~最开始有想过倒叙开始,这章是第一章,总算在最后重新放出来了。   还是请大家收预收哦~   还有旧文啦新来的姑娘请入坑   预收我说下,我还没想好开哪个,鑫哥当然想很久啦。我是真的写不动长篇了,拖得身心疲惫,没有创作热情,也很辛苦读者。我打算不为难自己,以后就写20w字以内的短篇吧,50章内解决,这样每周末开始存稿两三章,存够30章开文吧。   还是微博通知~ 第97章   倪芝开始了在钱媛家卧床休息的日子。   钱媛她们的售楼部就在楼下, 钱媛虽忙,找了个每天蹲在售楼部的实习生徒弟, 勤快地地给倪芝送饭。   倪芝大感抱歉, 钱媛强势,“你知道我啥性格, 我要嫌麻烦,肯定要不干了。以前你都忘了不,我烫伤你, 给你熬粥我是真他么嫌累,还好你看出来了。”   两人都笑。   倪芝这回安心住下来,钱媛这儿像个避风港,容得她片刻喘息。   没躺两天,何沚便找上门来。   这天倪芝正躺床上看电影《One Day》。   女主对男主说, “I love you so much, but I don’t like you anymore.(我爱你, 可我不再喜欢你了)”   多像那年夏天的深圳宿舍里,她听着风扇响,叹着气, 跟陈烟桥说着分手前的话,“就这样吧。”   她诸多不安不被理解, 他仍在说他的性.史。   多像今年冬天, 看他腿疼得下不了楼,忍着心痛不去想,却在冰雪大世界认错人的她啊。   她比谁都清楚啊, 她和陈烟桥不合适。   他沉默压抑,所有都深藏心底,她敏感伤怀,平生最爱诉衷肠。   有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倪芝以为是钱媛徒弟,她缓缓侧身爬起来。   开了门,门外站个清瘦的女人。   她是那种营养不良的清瘦,头发细软偏黄,一低头就要在人群中消失。她抬头与倪芝点了个头,动作利落,透着些不常与人打交道的生硬,和些许尽力示好之意。   除了何沚,还能是谁。   那么瘦,却挤进来了汹涌横流的回忆。   不再穿一身黑色的何沚,似乎比以前柔和许多了,穿了件浅蓝色的羽绒服。她以前的头发没超过肩头,仅仅比短发长些许,现在留长些,快到胸口,竟然有些温柔之意。   何沚的眼镜换了款式,没那么学究。   但她还是那样,好像仔细打扮就会不自在,越扮越丑。看见倪芝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何沚唇抿了又抿,不知如何开口,“不欢迎我?”   倪芝后悔自己在家没有涂个口红。   她把单侧头发拢了拢,蓬松地拢到耳后,露出下颌漂亮的曲线。   同样抿了个笑容,“何老师,好久不见。”   何沚有些难堪地侧过脸,“别叫我老师了。”   “进来说吧。”   倪芝缓慢踱到沙发上,塞了个软垫靠坐着,苦笑着说,“不好意思,我最近受伤了,没法请您喝杯茶。”   “没事,”何沚连忙摇头,“我听钱媛说了。”   倪芝这厢都不必问了,肯定是钱媛找的何沚。钱媛那天晚上就说了,何沚后来找她。钱媛给她建议,可以回和陈烟桥有回忆的地方转转,再做抉择。   找何沚,估计是钱媛替她拿主意,让倪芝面对过去。   何沚垂着目光,她双手交叠,十指有些局促地搓着。   她开口,“我就是想找你聊聊,早就想了,但你换了电话。我跟她们联系,都说你不愿意听到过去了。”   倪芝一眼瞥过去,何沚无名指上戴着戒指,难得的是她还涂了裸粉色的指甲油,何沚真的一副温婉模样,比以前有女人味许多,看来婚姻改变了她许多,她倒是过得好。   倪芝问她,“然后呢?”   何沚说,“昨天钱媛打电话给我,说你回来了,问我是不是还有话跟你说。”   倪芝猜到了,所以笑得敷衍,“嗯,她倒是个多管闲事的主儿。”   倪芝一直在打量何沚,她穿了件深蓝色毛衣套碎花长裙,显得娴静。   说实话,何沚还跟以前一样瘦,只不过脸部饱满些,细看原来是比以前红润些,气色好了脸显得饱满。   倪芝说,“何老师,听说您结婚了,倒是要恭喜了。”   她说完,便后悔自己语气里的讽刺。   “真的别叫我老师了,”何沚的不安更盛,低头扶眼镜, “我对你,实在是不配当老师。”   “叫我师姐吧,你知道的,以前我就是滨大毕业的,才会和小湄一起。”   “算了,”何沚说完就摇头,“我也不想当你什么师姐,我宁愿不认识你,也不认识陈烟桥,当年就不会做出来这种事情。”   何沚把膝盖上的裙子揪成团,抬头诚恳地看倪芝,“对不起,我当年说的那些,都是骗你的。我今天来,就是想向你道歉,否则我一辈子都良心不安。”   何沚低头,“就那串钥匙,是我偷偷配的。根本没有那回事,我骗你么,我真的是疯了,我是真的爱他爱了好多年。”   何沚接着说,“还有…我不配当你老师,唉。”   “你现在说,有什么用呢?”   倪芝回想起来,苦笑质问。   意识到自己失控,挺直的腰隐隐作痛,她放松跌回沙发里,“何老师,我没资格原谅您,否则我受的伤害就这么轻描淡写过去了,您还是好好记着吧。”   何沚接着道歉。   说她不该告诉双方家长。   倪芝想了想,“你说完这件事没几天,陈烟桥的爷爷走了。”   何沚震惊,“什么?为什么?”   “脑溢血。”   何沚咬着唇,落下泪来。   事情像走马灯,倪芝被她逼走,去了深圳读研。何沚以为她成功了,她得不到的便毁掉,直到陈烟桥从何沚自以为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住所、店铺、电话,何沚才明白,她所以为的拥有一直都是一厢情愿,陈烟桥甚至招呼都不同她打便离开了。他曾经对她态度好,不过是因为小湄室友的身份,撕开这个标签,陈烟桥一丝情分都没有。   原来,他中间消失的那段时间,竟然是回家处理爷爷丧事。   何沚不敢去想,自己要为老人家的去世负多少责任。   以为她来告诉倪芝真相,还有更残酷的真相等着她。   陈烟桥是真的,恨死她了吧。   倪芝静静看她,何沚捂着脸哭起来,无声无息,就剩瘦削的肩头耸动。   这样冷的天气,穿着毛衣还看得出来她的瘦削。   现在看曾经的威严的导师,缩成一团在对面,倪芝心里一声喟叹。   当年何沚是教授,学术大咖,严肃刻板,掌握着她论文的生死权。倪芝内心再成熟,不过是个没出社会的学生,面对缥缈的未来,父母的压力,年长十岁对象的不安全感。   何沚一只手拿着钥匙,告诉她陈烟桥没告诉她的事情,自己的老师和对象竟然曾经上过床。另一只手里是论文,告诉她她没资格答辩,除非答应分手。   这四年里啊,是何沚卸下了盔甲,她却穿上了盔甲。   如今何沚手无寸铁,像极了当年的她。   当年多恨何沚,如今好像恨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只剩下个脆弱的女人。   何沚还在掩面,倪芝开口,“我和他当年分手,我们自身也有很大问题。我不信任他,他时常不愿意解释。”   何沚摇头,“你别说了,我后悔得要死,就算是公平竞争都好过拿论文逼你,我真的不配当老师,师德败坏。”   “嗯,我得感谢你,”倪芝这回说得真心实意,“学了两个方向,我后来工作挺顺利的。”   何沚不说话。   倪芝不想同她多待了,自顾自说下去,“我还总怨他,还惦记着你室友湄姐。觉得他始终不是完整地属于我。如果没有你,我们迟早也要分手吧。”   何沚声音瓮瓮,“未必吧。”   会吗?   倪芝也不知道,两人没有再讨论下去,没有意义。   何沚说了抱歉,去洗手间整理了一会。   再出来,何沚尽量柔和地笑了笑,“他后来,找到你了吗?”   倪芝不知道该怎么答,“嗯,但我们没在一起。你怎么知道?“   何沚叹气,“他之前说过要找到你的。”   她还是忍不住问,“他后来离开哈尔滨,去哪儿了?”   “你现在放下了吗?”   何沚疑惑,“嗯?”   倪芝看着她,“我怕你听了难受。”   她简略讲了讲,陈烟桥去她家那边开火锅店,又去北京教画画。   何沚听着又落泪了,她喃喃,“真好,他就是这种人吧。对爱的人爱到骨子里,我不该肖想他啊。”   对于倪芝之前的问题,放下陈烟桥。   “可能吧,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我不知道,”何沚有些迷茫,又抚了抚戒指“我对他,基本上没有相处过,实际上都是我想象出来的。现在和我先生相处,许多矛盾和爱情都在日常生活中,算是放下了吧,我不放下,其实也没什么回忆可以留恋。”   “所以呢,”何沚,“你如果放不下,就别学我了。”   何沚深吸一口气,“去找他吧,世界上会有几个陈烟桥这样的男人呢?”   她说完从包里拿了个盒子,放桌子上。   里面是一串佛珠,颜色很旧了,她很眼熟,陈烟桥以前戴在手腕处遮伤疤的。   倪芝回想一下,怪不得觉得这几次见陈烟桥,他手里空落落的,只不过他们如今身份,她不便再多细看他。   何沚解释,“这是他遗漏在我这儿的。”   倪芝不想再问她,究竟是如何遗漏的了,“给我做什么?”   “你给回他吧,或者自己留着当念想,放在我这里不合适。”   “好。”   两人说完所有的话,何沚起身。   好像都不愿意说再见,因为以后不会见了罢。   何沚只是转身出门前,冲她微微点了个头。   倪芝勾唇笑了笑,是她潋滟的那种笑意。   何沚脑海里回想起她和陈烟桥最后一次见面,她办公室里,他吻了她。   陈烟桥轻蔑地问她是不是初吻,问她,“为什么骗她?”   “你欠她个解释,你记住。有朝一日我找到她,希望你别再说谎。”   何沚关上门时候,背靠着门,泪水似断线的珠子一样流淌。   她不是放下了啊。   陈烟桥,不管他多恨她。   这是她有生之年,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求预收==两本预收都挺想写的   《鑫哥二手手机专卖》   第一次见他,在大世界批发城。   他染着奶奶灰的头发,耳侧夹着廉价烟,穿着连帽卫衣,拉链拉到一半,里面什么也没穿。   露出大金链子和拉链边缘的几根腹毛,其实还挺瘦挺白。   头顶悬着一块随时要掉下来的牌子。   「鑫哥二手手机收售修」   她问他,“你这店里就没有一手的吗?”   他放了手里捣鼓的手机和螺丝批。   把拉链随手上下拉了几下,开口更低了。   “有啊,我啊。”   **   非主流杀马特没文化卖二手手机的男主   **   《咸楼与湿》   疫情期间邻里守(J)望(Q)相(四)助(起)的故事。   某一天林春芳开麦直播前,找不到自己晾干的丝袜了,就在阳台上隔着防盗网喊他。   贺永安戴着口罩从隔壁阳台出来,“洗洗再还你?”   林春芳迅速戴上口罩,“不用了。”   贺永安:“好人一生平安。”   林春芳咬牙切齿,“我是说,不用洗了。”   **   长途运输货车司机X失业洗头妹 第98章   古旧的砖瓦, 松软的积雪,冷清的香火。   倪芝时隔四年, 重新进了当年和陈烟桥一起来放生蓬莱的寺庙。   蓬莱倒是比人更坎坷, 几经易主,余婉湄, 陈烟桥,何沚。兜兜转转,最后陈烟桥带回成都去, 父母照养。   所以倪芝不为蓬莱而来,却顺着记忆中的路,走到有暖气的室内水池。   四年过去,里面还是那样,自有一番生态。   看过窗外不知多少次落雪和放霁, 已经接近一月底了。   倪芝恢复得基本无碍, 只走得仍比正常人缓慢。   她走到沙弥面前, 开口,“小师傅。”   沙弥作揖。   倪芝拿出那个装佛珠的盒子打开,“我想问问, 这串佛珠,是不是在这儿请的?我想请一个一模一样。”   沙弥捧起来看, 摇头, 说磨损得厉害,原本有行小字早就辨别不清楚了。   沙弥还给倪芝,问倪芝是否还需要请佛珠。   倪芝双手合十, “麻烦了。”   沙弥一路领她去请佛珠的地方。   倪芝想了想,“那我请两个吧,可以替别人请么?”   “可以。”   “施主求什么?”   还能求什么,她只记得陈烟桥跟她说过的话。   “平安喜乐,两个都是。”   倪芝落笔写名字。   写完陈烟桥的名字和生辰,那个沙弥低头仔细看了看,念了几遍,“陈烟桥。”   “怎么了?”   “眼熟,这位施主名字别致,我应当是见过。”   倪芝点头,“他以前在这里供过往生牌。”   “哦,”沙弥一副恍然模样,“我知道了。”   他去翻了翻簿子,找到陈烟桥的那一条记录,“他供的往生牌,两年多前到十年期了,我联系不上。”   沙弥仔细看了看簿子上的记录,写的亡妻和有些犹豫,“施主是他的……?”   倪芝没多说,“朋友。”   “我替他续上吧,可以吗?两块往生牌,都再续十年吧。”   沙弥又是一声佛号,“施主是积了大功德。”   他去后院找了许久,很和善地笑了笑,说还好他留着,想着陈施主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不会想他们擅自处理。   功德是大功德,倪芝没想到寺院走一趟,倒是破财了,不知能换她多少心安。   想起来以前陈烟桥还告诉她,给未出世就死去的孩子取名陈鱼儿,是词牌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他也会有放下执念的一天,可惜总在和她的离别后。   钱媛建议她,想不清楚,就去以前有陈烟桥痕迹的地方走走转转。   走到中央大街上,冬日的阳光倦懒,游人如梭,街头作画的人似乎换了一茬。   倪芝以前就不熟悉他们,只记得那几个,有些人似乎还有些隐约的印象,目光停留片刻,他们便开口揽活。   倪芝摆手离开。   到附街街口回望,阳光停留在谁的画笔尖,晃了她的眼。   没有陈烟桥的影子啊。   她要走之前,想了想,沿着记忆走到一间不起眼的小店前。   还好,招牌青锈纹身店还在。   当年就是在这里啊,陈烟桥明明待她冷淡至极,却来看她,隔着帘子跟她说了几句话。那时候,她早喜欢他了,他也一样吧。   倪芝站在店外瞥了眼,没人。走到店门口,听到里面对话。   有婴儿的啼哭声,莎莎姐哄她的哼唧声,还有骂棒球帽的声音,“哎哟,让你把奶粉别冲那么烫,她又嗷嗷哭,你听了能好受啊?”   “我知道我知道了,来我抱抱。”   “你抱个屁啊,整天咯人扒拉的,起开起开。”   “宝贝儿,别这么大火啊。老公不抱她,抱你好不。”   “滚。”   这声滚已经带着笑意了。   倪芝不自觉地抿唇笑了。   漫无目的地闲逛,好像走到哪里都是往事。   到傍晚时分,倪芝又站在老灶门前。   上次回来,是跟钱媛她们吃饭,她还瘸着,没来得及仔细看。   她隐约记得几年前回来,不是这般模样。   那时候,小红仓买还在。   附近还有家麻将馆,她在那儿看见了何旭来和宋雅莉,如今她环顾四周,似乎没了麻将馆的影子,时隔已久,她早不记得究竟是哪家店铺换作什么。   这一圈走下来,遍地回忆遍地皆空。   倪芝不想这么早回去,她选了家咖啡厅,那种不是很正规的咖啡厅,专门用来大学生吃冷饮谈恋爱的,菜单中西混杂,处处都是拿筷子互相喂食意粉的情侣。   倪芝随便点了杯拿铁,看着对面。   看了许久,胖哥桌球店原来还在。   不知坐了多久。   又是庞文辉的电话,他这么久了没催过她,都是问她恢复得如何。   今天庞文辉听出来她在外面,犹豫一会儿,“小芝。”   “嗯?”   “今年过年早。”   倪芝以为他要问她何时回去,庞文辉顿了顿,“快过年了外面乱,你注意安全。”   庞文辉倒是个聪明人,他和她一样,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把双方距离切割得很漂亮。   他不催她,却点破她在外面,又哄了她。   倪芝感谢他的宽容,“我订了机票,两天后回来。”   “我接你。”   “好。”   分明只是从咖啡馆出来,却好似走进浓墨一样夜里。   周围霓虹在视网膜上糊成团,照不清道路。   若跟着心走呢。   不出意料她便站在铁路小区中间的单元楼,昏暗的楼道,忽闪的楼道灯。   一步踏进去,就踏入尘封的过去。   倪芝看着躺在手心的钥匙,那串钥匙被她捂得发热。还是何沚当年给她的,她曾经开过门,没勇气进去。   如今时隔三年,嘀嗒一声。   倪芝凭着记忆摸索开了灯。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没有想象中的灰尘呛人,起码地板看着还算干净。看起来有人定期打扫,想来是楼上的何叔和李婶,不知道他们如今过得怎样。   她几乎是一个个拂过去的,鞋柜、茶几、灶台、电视、镜子、花洒。   最后进了房间里,连床单都铺着,还是那个被烟头烫得蓝白格子。   桌子上还放了个皱巴巴又鼓鼓囊囊的烟盒。   倪芝拿起来,里面有团纸。   展开铺平,她愣在当场。   上面是她,几年前的模样,躺在床上抽烟。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亲热,在中央大街的酒店里,她分明记得这幅画没画完,就被她打搅了。   现在这幅画是完整的,有皮有骨有魂。   她俏生生的,风情万种,顾盼生媚地躺在画上,明明不是照着她画的,却完完全全是她。   陈烟桥没给她看过,是分手后画的么?   不知道他是以什么心情画的,像真把她刻在了他的眼睛里。   烟盒里还剩一支烟,她所有的记忆涌回来。   是那天滚落到地上的烟,陈烟桥问她留着做什么。她语气还散漫而矜傲,“纪念?纪念一支烟引发的惨案?”   她就随口一说,她后来都忘记了。   没想到陈烟桥竟然记得,还留着至今,他放在这里,是会想着有朝一日同她一起回来看么?   倪芝缓缓坐下来,她忽然有些乏力,胸口似堵了块巨石。   她忍不住去贴近那支烟,咬在嘴里,闭上眼睛闻陈烟桥的味道。咬的滤嘴都软了,她在陈烟桥扔打火机的老地方摸,果然摸到了。   自从一年多前那场肺炎,她已经戒烟了。   如今胸口那种躁动,让她迫切地想吸入熟悉的烟草味,去驱散一二。   才吸了一口,尼古丁入肺,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知道是烟放久了,还是她早已不适应,头一次觉得,长白山这般烈。   长相思,到白头。   谁说是件易事,烈得她眼圈红起来。   烟灰散了一地,她疲惫地靠着床边,头发蹭在床单上。   腰椎又在隐隐作痛,她胸口也痛,分不出来哪个更痛。   倪芝有些意识模糊起来。   忽而听见吱呀一声响,还有细碎的脚步声。   倪芝强迫自己眨眼,卧室门口已经站了个农民工似的男人,拎着个来路不明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的黑色垃圾袋。   她一惊,要撑起身来,一时间腰部又跟骨头被抽走了似的软。   那人有些惊讶,“是你?”   他这种熟人口吻,倪芝这才辨认出来。竟然何旭来,他变了许多,又黑又瘦,几乎贴着头皮的寸头,见青色了。胡子拉碴的,眼窝都凹下去,显得落魄疲倦,还有种穷途末路的狠劲。   何旭来有些头疼,他已经忘记这个女人叫什么了,只记得是陈烟桥的女人。倪芝这样姿色和风情的女人,他要忘记倒也难。若是以前他肯定有想法撩拨撩拨,事实上他也这么干过。   如今么,何旭来只想安安生生歇一晚。   他看倪芝蹙着眉,一言不发地要摸手机。   何旭来开口,“别误会,我,何旭来,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楼上何叔的侄子。我就是回来看我叔,看见你没关门,进来瞅眼咋回事,还以为桥哥回来了呢。”   倪芝盯着他看了几秒,“我确信我关了门,陈烟桥不在家期间你是常进来偷东西么?你今天把偷的都拿出来。”   何旭来同她对视,倪芝顿了顿,“你再靠近一步我直接报警。你知道,我现在叫喊,何叔李婶应该听得见,我是不想他们难堪。”   她拨号键盘里躺着三个数字。   两人的眼中其实都是血丝密布,透着身心疲惫的意味。   何旭来他举起双手,“你小点声。”   他后退,“别惊动我叔婶,我跟你说实话。”   何旭来当真往后退,倪芝还担心他想跑,实际上没有,他也没有半点对她图谋不轨的意思。   静静地坐到客厅沙发上,把袋子扔茶几上。   还有打火机打燃的咔嚓声,何旭来说,“你出来吧,坐吧,我跟你说实话。不用怕我,我什么都不想做。”   看倪芝缓缓走出来,何旭来把茶几上那个黑色袋子拨开,“我是来还我叔钱的。”   里面是几捆钱,红色的百元大钞。   作者有话要说:  感慨一下,之前写的时候,只是想多几个配角丰富一下故事。   没想到何旭来贯穿了整本,写到后来,感觉我能去乌烟瘴气的麻将馆里揪出来他,这就是他的命运吧。 第99章 咸鸭蛋(正文完)   客厅的光线好些, 这样看何旭来,他瘦归瘦了, 似乎结实许多, 整个人没有以前烟酒麻将耗空的虚浮模样。他目光都内敛了,几乎不看倪芝, 低头抽得劣质香烟,勾起来倪芝方才抽得那支放得过久长白山的记忆,她咳起来。   何旭来显然没照顾她, 他从茶几下面摸了烟灰缸出来,磕了烟灰。   闷闷说了句,“对不住了。”   嘴上烟没停,他显然很有倾诉欲,“几年前那件事, 你应该知道吧。就是我看上了我老婆, 可惜我没钱, 还骗她我迟早会有钱的,实际上是看上我叔婶没领的那笔抚恤金。”   倪芝打量他片刻,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 他是真心实意倾吐的。   她的腰椎隐隐作痛,她从卧室抱了枕头出来, 放在椅子上靠坐下来。   何旭来不管她动作, 不管她是否有回应,他接着说那些往事。   倪芝大致都清楚,无非是陈烟桥陪何叔领回来近二十万抚恤金, 给何旭来结婚用,堵了宋雅莉的闹腾,安分地给他生了个闺女。   后来的事情走向,慢慢变成了一地鸡毛。   何旭来说得很客观,他手痒犯贱,烂赌成性,欺负宋雅莉生了个闺女,嫁了他是被吃死了,她的美甲店没开成,倒给他偷摸拿了存折开麻将馆。木已成舟,宋雅莉就陪他经营,谁知道他不止允许人私下赌,他自己还赌,宋雅莉照看闺女看不过来,他进了几次局子,和邻里关系闹得乱糟糟,整个人愈发眼红。   偏偏,宋雅莉生完闺女肚皮就歇了,全家念叨何家香火。何叔李婶没如何,是何旭来幸灾乐祸,看不得全家骂他,为了分散何叔怨他,时常把祸水往宋雅莉身上引。   何旭来说到这里,他终于停下来了。   他捏烟的手在抖,“你知道不,我闺女,宁宁,是真他妈的漂亮。我从来没嫌她是个姑娘家,只是我这人就是不知贵贱,心情好了逗她,她哭了我嫌烦。”   “我现在真他妈后悔,我后悔死了。”   “我……”   倪芝依稀记得,她几年回来毕业答辩,在麻将馆门前一瞥。确实如何旭来所说的,他待孩子极差,那么小的孩子坐着学步车自己捣腾到麻将馆门口险些摔了。   她没提,因为听何旭来这语气,是出了事,或许是离婚。   倪芝明白他需要那么一丝倾听,她问,“那她呢?”   何旭来狠狠搓了几下脸,“失踪了。”   “我没看好,我老婆回家做饭,她自己在那儿玩。我回头一看就没影了。报警看路口监控,被人抱走了。警方追不及,至今无下落。”   没有撕心裂肺的嚎啕,没有泪如雨下的忏悔。   几年过去,这种流氓地痞一样的男人成熟了,只是无声地展示了他的疼痛。   倪芝问他,“你老婆呢?”   “雅莉走了。我把她心伤透了,什么都没要。其实房子说过户给她,我拖着,那个破麻将馆,早被我欠了债,分文不剩。我没什么能给她的。”   室内安静下来。   倪芝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   已然近深夜了,她问,“为什么同我说这些?”   何旭来从口袋里掏了钥匙出来,搁在桌子上,“自从那以后,我就一边找宁宁一边打工还钱,还我叔婶当年给我的二十万。哪里有线索就去哪里,时常是一年半载警方没线索。我在南方呆了快一年了,每次回来偷偷看我叔婶,就趁半夜把钱放他们家里,在桥哥这儿睡一晚就走。”   “钥匙,是那年桥哥离开,把备用钥匙给我叔婶让他们定期照看,我偷偷配的。你可以检查检查,我没有拿过半毛钱和任何东西。”   “我大半年没回来过了,今天回来就碰到你。”   “我跟你说,是怕你告诉我叔婶让他们担心。也想问你,会不会同意让我在桥哥这儿将就一晚,我明天一早的火车票回南方工地。”   倪芝瞥了眼钥匙。   何旭来把钥匙推过去,“你想收回去也行,我以后就不来了,我现在去火车站凑活一晚,只求你不告诉我叔婶。”   “不用,”倪芝收回目光,“我和他,并无什么关系了。你要住就住吧,沙发行吗?我也想睡一晚。”   “你相信我说的?”   “我不是相信你说的,”倪芝叹气,“我是相信我的眼睛,你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何旭来哦了一声,“你叫什么来着?”   “倪芝。”   “好像有点印象。”何旭来苦笑,“对不起,这几年过的太那啥了,前几年的事情就像上辈子的。”   “以前,”何旭来顿了顿,“对不起,我以前不懂事,好像做了些不像话的事情,你多担待。”   倪芝垂眸,“我早忘了。没事的话,我先进去了。”   她抱起枕头,想转身进陈烟桥的卧室。   何旭来打火机又擦燃了,含糊地喊住她,“倪妹子,聊会吧。”   他叹了口气,“我好久没咋跟人讲过话了。你刚才问的,为什么同你讲,我觉得你能听懂我说的,你也算是当年,勉强知道点儿我事情的人。”   倪芝停住脚步,她倒是没变,她这一生啊,成也如此,败也如此。   人人说她有双听懂人话的眼睛,她最爱用这双眼睛探寻世间,才遇上窥不破的陈烟桥。   她还是进了卧室,关了灯,开着卧室的门,蜷缩地躺在陈烟桥的床上。   倪芝同在客厅的何旭来说,“你说吧,我听着。”   何旭来半天没动静。   陈烟桥家里总共也就四十来平,她确信他听得见。   过了会,何旭来搬着凳子到卧室门口,他背对着倪芝。   “闲着也是闲着,你随便讲点吧。你和桥哥……”   “你呢?离婚了?”   “离了,我不拖累她。”   倪芝轻笑,“那你还叫老婆。”   “媳妇儿也行啊,其实不管离不离,”何旭来的声音低下去,“她就是我一辈子的老婆啊。是我不懂珍惜。”   “那你找到孩子呢?”   “借你吉言了,”何旭来这些年,没有一刻停下来找女儿,他自知希望渺茫,听见别人这么说,他从来不想否定,基本上是他活下去的指望。   “我要是找到,就问问她还愿不愿意跟我,我先把我叔婶的债还了,她才能安心理得跟我,不然和过去有什么区别?”   倪芝没什么可问的了。   她嗅了嗅床铺,只有一股尘埃的味道,没有半丝陈烟桥的气息。   “我跟陈烟桥啊,亏你还记得呢,他一直不愿意公开我们。没什么好说的,我爱他,他不够爱我。我就放手了。你应该知道,他以前是什么经历,他有个地震中罹难的前女友,始终难忘。”   何旭来闷闷地说,“你想错了吧妹子。”   “桥哥单这么多年,我都看在眼里的。以前楼上那个赵红怎么追他他都不理。”   何旭来打了个哈欠,“男人看男人是很明白的,他爱你的。”   他说完过了几秒,忽然笑起来。   倪芝听他平静下来,何旭来说,“我,忽然想起来件事吧。你知道吗?他之前警告过我,别骚扰你。”   “什么时候?”   “就我刚认识我老婆时候,那年夏天,你记得吗?有次我在烧烤摊遇上你,好像拦着你说了几句荤话,被赵红看见了,她跟桥哥说的吧。后来他专门警告过我一次。”   倪芝揉了揉眉心,“也是夏天?那时候,我们还没在一起。”   “对吧,我想想,好像是的,那天我在麻将馆里熬了一宿,出了麻将馆看见他。”   陈烟桥怎么说的来着?   “你打麻将,我管不着。”   “别顺手牵羊,别祸害姑娘。”   何旭来记不清了,大概跟倪芝说了说,他笑,“说实话吧,我那时候对漂亮女人还是心痒,只不过他警告了我,我又刚认识我对象。我就答应了。”   何旭来感叹,“你说你们没在一起,桥哥就能这样,他是真喜欢你吧。你信我好了,我现在看得比你懂。果然跟你说话,我就好像回到以前一些,谢了妹子,真的没人愿意听我说这些。”   他平日里,都在为那一点渺茫的希望奔波,寻人启事贴了无数,被骗了无数次,和工友格格不入,他们所有的灰色黄色娱乐,他全不去。   他越来越压抑,生活里就剩下两件事,还钱和找女儿。   何旭来话变多起来,“哦你这么一说,我还想起来件事,你看那个桌子上有个烟盒,里面有幅你的画。其实以前桥哥家里有许多你的画,我记得,后来他说他要回家,都清空了,就留了这幅。你看看呗。”   倪芝说,“我看过了。”   “哦。”   两人忽然尴尬起来。   那分明是副只有陈烟桥能看见的画面,文艺复兴式的女体。   何旭来先意识到不妥,“咳,妹子,我就看了一眼。你放心我现在没别的想法,我就想找我闺女。”   倪芝嗯一声,“没事,谢谢你告诉我。”   “你,”何旭来想了想,“一直我说,你会有什么想说吗?我可以当听众。”   “我说完了。”   “哦,”何旭来说,“就那个?桥哥真的,他肯定爱你。你放心吧。”   “嗯,你现在同我说,你觉得有用吗?”   “有啊,当然。”   何旭来又点了根烟,“桥哥这种人,爱上了,就会一直等你吧。你别不信,以前我是没办法理解,咋有人为前女友守这么久,我是真觉得他妈的是个傻逼。别介意啊。”   “你怎么知道他能?”   何旭来嗤笑,“感觉。而且,我也能做到。”   倪芝轻笑,“我知道了。”   两人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反正卧室的灯黑着,倪芝闭着眼睛听,闭着眼睛说。   他们俩之间,其实谁都不需要听众,不过是,碰见了过去的人勾起了些惆怅,听与不听都没所谓。   到天亮时候,倪芝睁眼,客厅里已经没人了。   何旭来果然走了。   茶几上留了一串钥匙,还压了张纸条,“妹子,我听你的,下次回来我回我叔家里住。”   时间尚早,倪芝看了眼窗外,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熟悉的叫卖声又沿街传来,“包子,刚出炉的包子,猪肉大葱,酸菜粉条,宣乎好吃。”   听了几声,倪芝想,她原定的去松花江畔看日出的计划可以取消了。   玻璃上映着橘红微暖的光,太阳在远处雀跃,再过一会儿,便会照射进屋子里,落在陈烟桥的床单上。   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出了。   **   到春节前两周,陈烟桥放下笔,说下课。   庞蓓蓓和所有孩子一样,开始收东西,提前跟他说新年快乐。他们一直到春节后一周才回来上课。   陈烟桥每次都尽量克制自己,不去问庞蓓蓓,她去哈尔滨玩得怎么样,倪芝又如何。想着过年了,想叫住她问问,她已经笑眯眯地,“陈Sir新年快乐哦。”   陈烟桥点头,“新年快乐。”   等所有人走空了,他慢慢收拾东西,走去理疗馆。不知道是不是理疗的作用,还是他现在注意许多,保暖饮食,都让他的腿好许多。   或许是知道,倪芝不会再来扶他下楼了吧,她对他,已经仁至义尽。   他的生活日复一日便是如此,上课,回家,都在一个小区里。其他路径便是去买菜和理疗,以前看不见倪芝的日子里,不觉得那么难熬,好像能看看她黑漆漆的窗户便是种享受。   自从去年见了几面,似乎心里愈发空落,好像再也抓不住她的痕迹,要从他生活中完全消失了。   所以他也不愿意去问庞蓓蓓,生怕听到什么消息。   书画班的老板问他,明年还继续吗,如果不继续他就要招人了。   他想了想,继续吧。   次日还有最后一节成人素描课。   陈烟桥同他们打了招呼,就开始上课,背过身去整理画板。隐隐听见门口有动静,似乎是有人在细细碎碎地压低声音对话。   他回头,门口站了个女人,正跟门口附近坐着的学员询问,看见她慢悠悠直腰,却倚在门框上看他。那双眼睛是上挑的丹凤眼,同他无数张画里描摹的一模一样。   陈烟桥拎着画笔,看着她就陷入了回忆。   多像几年前,她走进他的火锅店,倚在门框上,问他有什么吃的,自此他一潭死水的心里慢慢像火锅里的泡沫,为她沸腾。   她开口,“我插班来的,来晚了。”   她说她来晚了啊。   来晚了四年。   声音是真的,模样是真的,陈烟桥却恍然如梦。   倪芝找了空位坐下。   陈烟桥显然是克制着不看她,她肆无忌惮打量他,看着陈烟桥避开她目光。倪芝想笑,你追我赶,跟以前一样。   她低下头,想着和庞文辉的话。   她回北京没让庞文辉来接。   庞文辉早有预感,两人到如今这一步,倪芝还选择放弃,那已经是强求不成的了。   他只问倪芝,“你想好了?”   倪芝没有犹豫,“嗯,我已经辞职了,很快离开北京。”   “好,等你休养好,我们就一起处理。”   订婚的,双方家庭,包括倪芝放在他那儿的东西。   庞文辉没问她,他就一个要求,“到时候不管父母怎么说怎么骂,我不想听你的对不起。”   倪芝答应,“好。”   两人分开时候,庞文辉问她,“你有没有一点喜欢过我?”   倪芝笑了笑,“当然有。”   庞文辉点头,“小芝,请你过得好一点。我是真的不想跟你做朋友了,以后不会打听你的生活。你过得幸福就不枉我成全你。”   输给她的过去,也不算输得很惨。   一节课匆匆过去。   学员都是工作的人,下课时候去跟陈烟桥拜年,“老师新年快乐啊。”   “阖家欢乐。”   “万事如意。”   每个学员说一句,陈烟桥目光就在倪芝身上留恋。   只有她在,这些祝福才有意义。   等学员陆陆续续走空,就剩他们两个人。   陈烟桥一步步向她走来,他不再是在冗长岁月里克制隐忍的模样。他目光灼灼滚烫,下颌咬得紧,大步地跨越了。   倪芝伸出手,陈烟桥便攥住她,顺势往怀里带。满脸胡茬印在倪芝脸上,满是薄茧的手紧紧箍得她生疼。   倪芝想起来自己怎么答应庞文辉的,他让她要过得幸福。   “我会的,这回我不会再放手了。”   陈烟桥更不会罢。   --------正文.完结于庚子年五月二十日.另献给今年汶川地震十二周年   作者有话要说:  祝姑娘们520快乐,521快乐! 正文完结 九十九章祝我们烟叔和芝芝,长长久久   300个红包掉落~   感谢你们一路的陪伴,这本一路坎坷一路难产,属于我刚写文不久挖的坑,很多不成熟想法,从汶川地震十周年看了篇文章有灵感到现在终于填坑,已经是十二周年了,希望曾经经历过灾难的人如今过得要比烟叔和芝芝好。   你们想看的应该番外会有,另外写完这本感慨颇多,最近会重新整理标题和完结想和你们说的话,会改作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