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起》 作者:金丙 文案: 四季如歌系列一,春天的故事。 “你爱过我吗?” “没有。这是我的银行卡。” 其实他知道,她就是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把他当成了氧气瓶。 ——而他愿意耗尽自己所有的氧气供养她。但,不敢让她知道。 人设:女业主VS装修工老大哥 俩都是抠门精,一个为钱,一个为命 写着玩的小短文,成年人的故事,慎重!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业界精英 励志人生 主角:赵姮(heng),周扬 ┃ 配角:蒋东阳、周余伟、李雨珊 ┃ 其它:神啊 第1章 楔子   这一年的二月,赵姮收到一张银行卡。银行卡没有署名,也不知密码。   她在阳光下定定地握了良久,就近找到一台ATM机。插入卡后,她食指举在半空,直到卡自动退出,她才再次插入,食指慢慢落于按键。   有了第一个数字打头,她很快将剩余五位数输入,点击“确定”。   ——对了。   她没再做其他动作,也不好奇卡中的金额。她在屏幕中看到一串日期,2019年2月4日。   她莫名觉得熟悉。   转过身,阳光恰恰当头。   原来已三年。   《春起》   金丙/著   “20码?什么时候能到酒店?”   赵姮坐在车里,一边对镜涂口红,一边问开车的闺蜜。   “急什么,同学会说好的五点,现在才三点好不好。你有这么迫不及待吗?那几个妒妇就等着看你笑话呢,她们要是问起你和周余伟的事,你怎么回答?”李雨珊问。   赵姮收起口红,垂眸将它放回包里,道:“她们算哪根葱。”   李雨珊被她不咸不淡的语气鼓舞了一下,“哎哟,好样的!”   车里暖气太足,赵姮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细小的雪粒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   不怪闺蜜将车开成龟爬,一天一夜的时间,整座城市就换了一种颜色,路面结冰,所有速度都慢了下来,她的思维也是,变得迟缓而笨拙。   耳边的聒噪持续了数分钟后,她才听清——“……渣的是他,咱们慌什么,凭你的长相身材,在同学会上转一圈,分分钟钓他十个八个!”李雨珊阵前激励。   赵姮呵了声,轻飘飘地提醒:“小心,30码了。”   “我艹!”李雨珊赶紧降速。   赵姮昏昏欲睡的时候,手机响了,她一时没能分辨电话那头的身份。她把长发拂到脑后,问:“是物业?”   “是的,赵小姐,我是小陈啊。”物业解释,“是这样的,一楼有个业主差点被石块砸到,您家是在装修吧?”   赵姮当初和周余伟一起分担首付买了一套房,四个月前两人分手,周余伟说房子送她,她倾尽所有,把他的那份钱如数奉还,现在她是房子唯一的主人。   两个月前房子交付,如今正在装修。   赵姮说:“先去华万新城。”   反正离得不算远,过了一个路口,李雨珊朝华万新城开去,到达附近的时候她直摇头:“这么荒凉,买菜都没地方买。”   赵姮下车前道:“所以我才买得起啊。”   小区内积雪深厚,车子没往里开,停在路边。一片风萧萧兮的苍白中,穿着红色过膝大衣的赵姮,像白纸上滴落的红色水彩,缓缓地晕染出独一无二的颜色。过程是柔和的,可呈现的却分明异样夺目。   这构图真美,周余伟也真的眼瞎。其实她也把同学会当成了战场,否则不会打扮得这样隆重。李雨珊边想边举起手机,拍下了雪地里那道傲立独行的背影,发给丈夫说:“我也要买同款大衣!”   丈夫回复地很快:“贵不贵?”   穿行雪地,鞋子上的雪在走出电梯时化成了水。赵姮见到站在1003室门口的两名物业,从包里翻出新房钥匙。   物业在旁详细说明情况,赵姮道:“装修已经一个月了,我也不知道现在什么进展。”   “您没来过啊?”物业小陈问。   “没,最近比较忙。”   门打开,入目是一片又黄又绿的墙体,墙上画着各种定位走线,墙脚堆着凌乱的物品,厨房地上还有电饭煲和热水壶,屋内深处传来钝物砸墙的声音。   小陈惊奇:“一个月了,只做了这一点啊,水电都没开始做?”   里头忽然走出来一个推着两轮车的少年,车上堆积着满满的碎石,见到赵姮三人,他愣了下,回头似乎想叫人。赵姮走近他,说:“我是业主,你刚才在砸墙?”   少年“啊啊”地比划了几下,很快地,他身后又走来一人。   “什么事?”   赵姮望向少年身后。   来人个子极其高大,穿着破旧的黑色夹克,手上拿着一根烟屁股和一把大锤,整个人从头到脚附着一层石灰,看不清他的五官。   他声音很稳重。   赵姮言简意赅:“我是这房子的业主,刚刚楼下有人差点被石头砸到,物业怀疑是我家装修掉落下去的石块。”   物业小陈在旁补充:“四楼挑出墙面的装饰大理石也被砸碎了一块,因为快过年了,这一排房子现在只有六户在装修,其他几户我们刚才已经排查过了。”   他把烟屁股随手扔地上,“哦,”他问,“那没砸到人?”   “没有,不过一楼业主的小孙女被吓到了,现在人还在楼下等着。”物业回答。   赵姮趁这时间拨通了装修项目经理的电话。   项目经理不知道在做什么,赵姮把事情说了一遍,对方似乎没听进去,一直说着“啊?”,赵姮耐着性问他:“现在还在砸墙,这一个月你们就什么都没做?”   项目经理说:“什么没做,不是在做了嘛,我们队里的颜值担当在给你赶工呢,他——”   对方显然醉糊涂了,赵姮直接掐掉电话,转拨装修公司的市场总监。   物业说了一遍,又去室内检查,发现正在砸的那面墙是摆放空调外机的小隔间,这块地方利用起来,能扩大主卧面积,虽然物业明面上是不允许砸这一处的。   这处下方,正好就是四楼被砸坏的那块大理石所在。   少年望着男人。   男人晃了下手里握着的大锤,朝打电话的女人看去,等对方电话打完,他才开口:“那先下去看看?”   赵姮见他在跟自己说话,她道:“当然要下去看。”   他点头,朝少年叫了声,”小亚。“然后双手比划着手语。   叫小亚的少年松开推车,作势跟他们下楼,两名物业面面相觑。   男人说:”他跟你们去吧,要真是我弄得,该怎么负责就怎么负责。“   底楼的祖孙俩还在等着,她们也是正在装修的业主,趁今天周末,特意来看装修进度,谁知道从天而降一块石头,正好砸到脚边,四岁的小孙女吓得大哭不止。   小亚是个哑巴,长得又瘦小,他不停鞠躬,在手机上打字道歉,模样卑微脆弱,态度诚恳,就差下跪了。   原本誓不罢休的老人家无奈地表示了谅解。   赵姮手插着大衣口袋,一直静静旁观,在老人松口的瞬间,她忽地抬头,看见十楼窗口站着的那个男人,他手里又夹着一支烟。   他靠着栏杆抽着,撞到对方的视线,他才直起身,退后一步。   剩下的那块大理石,物业表示要去询价再做赔偿,问来了再跟赵姮联系。   赵姮没再上楼。   她的房子在一幢二单元,离小区门口不远。雪地上,来时的脚印已经不见了,她重新留下一串,坐回了温暖的车里。   李雨珊知道事情解决了,但见她脸色不好,便问:“怎么了?”   “没什么。”顿了顿,她才说,“这世道真是谁弱谁有理。”   李雨珊笑着说:“你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有个哑巴,这事情还有得闹好吧。”   赵姮似乎不以为然。   李雨珊嚷嚷要迟到了,赵姮说她来开,两人换座。赵姮提升车速,李雨珊看她在结冰的路面上也敢开四五十码,佩服道:“早知道该开你的小polo。”   车子离开将近半小时后,项目经理终于赶到了华万新城。他还带着酒意,一身的肥肉抗着寒,衣服穿得很少,刚从老家把老婆孩子接来这里的兴奋劲暂未过去。他循着声音找到主卧,问:“阿扬,业主呢?”   周扬停下动作,在满室的尘灰中掸了掸头发,说:“早走了。”   那只能到时再说了。项目经理四处看进度,周扬给他敬了一根烟,自己也点上,问:“老婆孩子都来了啊?”   项目经理说:“啊,刚接来的,急急忙忙吃了顿饭,老酒还没喝几口,就被你这边的电话吓醒了。怎么这么不当心啊。”   “温经理——”把称呼的音调拖长,周扬才说,“没钱吃饭啊,手软。”   温经理夹着烟的手抖了下,无奈道:“知道嘞,放心好嘞。款子我也在催,公司不景气嘛,你看这房子,要不是你肯来救急,被那个业主看到这进度,又要有的倒霉了。”   他很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这女的很不好搞,要当心点。”   哑巴小亚读懂了他的唇语,比划了一下,温经理问:“他说啥?”   周扬道:“他问那女的怎么不好搞。”   温经理举例子:“上回她来公司签装修合同,你知道那个价格明细吧,那么厚一本明细,她居然当场在那算了两个小时,算出公司多收了两百多块钱。哎哟我去,我干装修干了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真的有人去算那本明细!太精了。”他说着,感叹地直摇头,脸颊上的肥肉跟着颤。   小亚在旁瞪大了眼睛很惊讶。   周扬笑了笑,拿下嘴里的香烟,随手掸了掸烟灰,道:“那还真的挺难搞。” 第2章   温经理往飘窗一坐,打算等雪小一点再走。他跟周扬打商量:“这房子你就帮帮忙,多做一点,我给那女的拖了一个月,再拖下去就难看了。”   周扬一支烟还没抽完,他随口道:“做水电几天功夫就完了,你还要我怎么帮?”   温经理心里琢磨着,打下一剂预防针:“装修的活你什么都能干,万一回头我这边缺人手,你就再帮帮忙。”   周扬没应。   温经理开起玩笑:“再说这业主这么漂亮,多看几眼也好啊,你劳逸结合嘛,哈哈哈哈。”   周扬也没指出对方三分钟前还在说业主“难搞”,他“呵”一声回应,靠着墙壁把剩下的烟抽完。   雪下得断断续续,赵姮两人到达酒店时才不过四点半。   包厢里到了寥寥几人,陌生感在寒暄数分钟后渐渐消除。等人渐齐,气氛愈火。过了五点后又进来几个女人,为首最漂亮那人跟大家打完招呼,枪口立刻对准赵姮:“诶,你真跟你男朋友分手了啊?”   赵姮给面子的回了两个字:“是啊。”   对方道:“不是说快结婚了吗,怎么说分就分。你男朋友那么好的条件,分了也太可惜了。”   边上老同学打岔道:“哟,那我们这些光棍不就有机会了。”   那人笑着说:“赵姮跟她男朋友都好了七八年了,这分手跟离婚也没两样,她……”   她话没说完,又被人打断,这回是赵姮。“没想到你这么关注我跟她,怎么,对他有兴趣?”赵姮慢悠悠地转了一下手机,似笑非笑,“他的微信号回头我发给你?你向来喜欢捡漏。”最后那句她说得很轻,对方眼看就要拍案而起。   “开席吧。”班长蒋东阳说得不紧不慢,“大家先吃凉菜。”说笑声很快又起,蒋东阳拿过桌上的酒和饮料,问赵姮:“你喝什么?”   赵姮回答:“葡萄酒吧。”她顺着台阶,适时地放过了找茬的女同学。   其实她们并没有多大矛盾,读高中时哪有什么仇恨,一切无非起源嫉妒。当年赵姮过得穷酸,可无论学习还是人缘她都胜过对方一筹,直到现在大家已经步入社会多年,这人依旧保留着没事找事的习惯。   上次高中同学会在五年前,那时大家才刚大学毕业,五年下来许多物是人非。同学会进行到中场,众人互相交换名片。李雨珊是全职主妇,她拿出自己老公的名片跟众人交换,积极寻找商业合作伙伴,大家打趣完,问到赵姮,赵姮笑着说:“怎么办,我这把年纪才准备创业,名片都没舍得印呢。你们别吝啬,先把你们的名片给我!”   李雨珊愣了下,没听赵姮说过这事。   蒋东阳第一个把自己的名片递给赵姮,“赵老板,以后还请多多关照老同学。”   老同学们笑哈哈地纷纷请她多关照。   回去的路上,又变成了20码的车速。李雨珊慢吞吞地开着车,问赵姮:“你什么时候辞职的啊,好好的干嘛辞职?”   赵姮没多说,“就前不久。”   “那还有没有年终奖?”   “你说呢?”   “……那你真的打算创业?”   “再说吧。”   李雨珊不再吭声。   凭着这样的车速,回到出租屋时已经很晚。赵姮把脱下来的大衣随手扔到沙发上。   她先打开电视机,随便播了一部连续剧,再去厨房煮开水。   她就站在橱柜旁,听着水声轰轰地响起,等着水开。这五分钟的电视剧情无关紧要,她甚至不记得这部剧叫什么,那些热闹的声音让她的神经一点点放松。   在卫生间卸妆时,她收到三个男同学发来的微信,头有些昏沉,她一条都没回。放下手机,她看向镜中的人,栗色的卷发已经被水打湿,她一脸狼狈。   次日周一,赵姮出门的时候在楼下碰到房东阿姨,房东提醒她:“下个礼拜能搬吧?”   这房子上周已经卖了,房东补偿一个月房租,让赵姮尽快腾出来。赵姮笑着回应:“没问题。”   她坐公交车到达公司,人事部主管还没来,她先收拾办公桌。   同事们都心不在焉地做着事,偶尔把目光落在赵姮身上,又很快收回来。   赵姮大学毕业五年,在这家公司做到小主管,目前离职,余威犹在。同事小白跟她关系好,依依不舍地帮她一起整理。   小白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赵姮道:“还没想好。”   小白道:“现在不好找工作,都快放假了……”说着,欲言又止。   赵姮把东西塞满一个箱子,说:“怎么?”   小白忍不住道:“其实你完全没必要辞职,本来你过年上来就要升职了,好不容易才熬到头,何必。”   原本赵姮也是这样想,无非就是承受一些闲言碎语。   小白真心劝道:“下次你亲生妈妈要是再来这里,我们可以骗她你已经辞职了。又或者她已经凑到钱,以后不会再来烦你了呢?”   赵姮笑了笑,小白真是“小白”。   赵姮从小就被收养,亲生母亲是在这一年才冒出来的。这一年过下来,她发现永恒的除了时间之外,还有自私、贪婪和欲望,这些丑陋的词汇才真正富有现实意义。   她忍耐已至极限,没什么再不舍得的了。赵姮没有多做解释,已经过了九点,她去人事部拿离职证明,回来搬起箱子,小白送她下楼。见她没开车,小白把自己的车钥匙给她。   赵姮说:“就一个箱子而已,不重。你快回去吧。”   她走得很快。   今天没有下雪,交通比昨天稍有改善。赵姮把箱子放回出租屋,出门去营业厅,重新办了一张手机卡,用新卡注册了微信号,第一个告知李雨珊,再将消息发送给养母和养母的亲生女儿。   后两者一直没有回复她,前者追来电话:“我艹,你这是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吗?干嘛无缘无故换号。”   赵姮随便应付几句,李雨珊也没时间同她多聊,她还要给宝宝喂奶。   赵姮又用新号联系了装修公司的温经理,约对方马上去华万新城,她拒绝对方以任何理由来拖延。   四十分钟后,赵姮先到。   房子大门没有关严,门槛上斜斜地架着一块木板,周围都是细碎的石子。歌声从门缝里传出,女声慵懒,她没听清歌词,直接推门进屋。   隔了一晚,墙壁上已经凿出了几条电路,男人正蹲在地上翻找工具,他头也不抬地朝门口招招手,让人过来。   赵姮在入户过道站定。   男人等了几秒,拧着眉转过头,诧异了一下,摘下嘴里的香烟,站起身来。   赵姮开口:“温经理还没到?”   男人说:“没到,他要来?”   “我约了他。”   “哦。”   赵姮客气地说:“你忙吧。”   男人走了两步,把搁在砖头上的手机点了几下,歌声停了下来。他继续去翻找东西。   赵姮无所事事地刷着手机,通知好友们添加新号。没多久,门口一阵响动,小亚推着两轮车,压过门槛上的木板走进来。   他倏见到赵姮,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男人朝他招手,冲他打了几个手语,小亚把车推到一边,走过去,蹲下来帮他翻找。   两人极其安静,只有四只手在空气中乱动。   赵姮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转移过去。   哑巴瘦瘦小小一个,那男人蹲在那,块头被对方衬得像座山。   他没换衣服,依旧穿着昨天那件黑色夹克,从头到脚仍附着不少石灰,只是脸上干净不少,露出了清晰的五官。   赵姮莫名地想起昨天温经理醉酒的话语,颜值担当……   这人长得很硬朗,估计在那一个群体中,他刀削的五官确实是担当。   赵姮觉得这种手语交流的场面有些诡异,她在这种极度静谧诡异的环境中等待了快二十分钟,终于把要等的人等来了。   温经理慢吞吞地进门,先把一个网兜递出:“阿扬!”   对方让他放边上。   温经理放下网兜,向赵姮介绍说:“这是我们周师傅,他是老手了,什么装修的活都能干!”   赵姮问:“水电也是他做?”   “是啊。”   赵姮道:“那温经理,你给我一个准确的时间表吧,合同时间白白过了一个月,剩下三个月你打算怎么安排?”   温经理打哈哈:“你放心好嘞,肯定来得及。我现在一天要跑五套房子,快过年了,好几批工人都回家了。春运嘛,没有办法的事。”   赵姮没轻易放过对方,她问砸墙什么时候砸完,水电什么时候做完,卫生间防水什么时候弄,接下来是哪些事情。   她问得巨细无遗,温经理手上夹着的香烟眼巴巴地自燃到了尽头。   小亚冲周扬打手语:我看出来了,她真的难搞。   她语调不骄不躁,语气甚至可说温柔,嘴角不时微弯,一副极好说话的样子,可温经理已经在抽第三支烟了,不知不觉就被逼着立下一串军令状。   周扬的视线在那人浅笑的脸上定了定,他笑了下,朝小亚一使眼色,拎起网兜走进主卧,把网兜挂在外面,做好防护,才开始砸剩余的墙壁。   小亚:公司穷得连网兜都买不起了,早怎么不拿过来。上一批的钱什么时候给?   灰尘高高扬起,周扬毫不在意,他一锤落下,才说:“就当给温经理面子,再等几天。”   砸了许久,终于把这半片墙砸完了,两人把碎石畚到推车上,出来的时候,温经理已经不在了,业主却还在。   赵姮让到一边,等推车过去了,她突然叫住人,“周师傅——”   周扬回头。   赵姮展开手里的票据,说:“我刚去了趟物业,大理石的价格出来了,三百五。您看这钱怎么给?”   周扬全身都是石灰,他的五官埋在灰尘中,看不出表情。他道:“你跟装修公司算吧。”   “哦,那我等会问温经理。”   周扬点点头。   他帮着把推车运到电梯口,等电梯时,他拿出一支烟,在手上杵着,也不抽。小亚问他:怎么了?   这三百五最后有一半也会落到他头上,周扬琢磨了一下,在电梯“叮”一声后,他让小亚先去倾倒垃圾,他返回屋内,在主卧里找到赵姮。   赵姮正在看原先的空调外机位,现在这一处已经被砸掉,主卧多出了一个多平方的面积。   “赵小姐——”   赵姮看向站在门口的人。   周扬见到栗色的长发在空中扬过,他顿了下,才开口:“赵小姐,那块大理石要不我来补?”   赵姮说:“钱我已经垫付给物业了。”   “物业应该会同意,你能不能帮忙问问?”   赵姮想了想:“你自己做能省多少?”   “……那种最多值二百。”   赵姮道:“那我去问问。”   “谢谢。”周扬看了眼她的包,还没开口,就见一只纤白的手打开包盖,从里拿出一件东西。   赵姮微弯嘴角:“这个给你?”   周扬:“……”   他把一直拿在手上的烟叼住,视线定在女人脸上,不过两三秒时间,他几不可闻地“呵”了声,接过对方递来的票据。   “……谢谢。”这声谢,他声音低哑许多。   小亚倒完垃圾回来时,赵姮已经离开。他把推车放好,关上大门,问:怎么样?   周扬刚把票据拍照发给温经理,讨价还价地问他报销。他没说由自己修补。最后温经理同意承担二百五。   见小亚问,周扬眼前闪过那张极漂亮的脸,想了想,他打手语:也不是很难搞。 第3章   忙碌一整日,两人天黑才回到出租屋。周扬匆匆忙忙洗了一个战斗澡,洗完后抵着寒气跑出浴室,换小亚进去。   这间房位于二楼,住客有五人,其中两人是对小情侣。他和小亚各住两个小房间,条件虽然简陋,但架不住地段好,去哪都方便,房东还有一个车位可供他们用。   小亚已经切好菜,周扬进厨房简单炒出装盘,再将剩饭热一热,小亚刚好洗完出来。两人坐在客厅餐桌上狼吞虎咽,吃到一半,小情侣的房间里传来怪异的声音,周扬不为所动,小亚更是听不见。   饭后周扬去捡起脏衣服,从棉毛衫到袜子,没有一件是干净的,他拎起黑夹克想了想,最后还是走到窗口,把夹克伸到外头,使劲抖了几下,回来撂到椅子上。   他懒得洗外套,其他的衣服被他泡在脸盆里,倒点洗衣液,打算撩几下就算完。   小亚看不过去,叫他让开,他来洗。周扬没听。   脸盆里还有他的内衣裤,真让小亚洗,他浑身不得劲。   洗完衣服,手也冻红了,他皮肤偏黑,冻红看起来不明显。小亚跟他聊天,冲他比划:明天那个业主大姐是不是要过来?   周扬语塞了一下,“……她年纪很大?”   小亚不解:欣欣家园的业主大姐都五十多了吧,不是一直都这么叫的吗?   周扬一顿,他抬起冻红的手,搓了把头顶,把小亚赶去洗碗。   这一夜依旧寒冷,周扬开着电热毯,睡到半夜被烫醒,他闭着眼关掉电源,接着睡过去。   早晨七点左右,整座城市将醒未醒。   周扬开着面包车,在常光顾的小饭店门口停下,要了两碗咸豆浆和七个大肉包。他块头大,胃口自然大,小亚还不到二十岁,少年人吃得也多。   两人囫囵着吃完早饭,抓紧时间赶到欣欣花园,跟业主碰了个头,卸完车里的工具后开始干活。   过了两个小时,周扬忽然接到温经理的电话。他打开免提,手上的活没有停。   “温经理?”   “阿扬啊,你现在在哪里?”温经理问。   “欣欣家园。怎么,有事?”周扬回。   温经理十分头大:“哎呀,你那边的活急不急?不急的话就先来华万新城吧!”   “我下午再过去。”华万新城刚交付不久,尚无住户入住,所以物业没有硬性限制装修时间,反正那边天黑之后也能干活,周扬不着急。   温经理叫起来:“别别别,你还是先去那边,那个赵姮现在就在那里,你们不去她就要来公司了。我跟你说,我现在真是怕了这种文化人,太难搞了!”   周扬今天才知道那位业主的全名。他很轻地笑了下,停下动作,问:“材料进场了吗?没材料我也做不了啊。”   “进了进了,马上就能到!”温经理松了口气。   周扬放下工具,把摘下来的手套朝小亚一扔。小亚回头看他。   周扬打手语:收拾东西,去华万新城。   路上他先绕去了装修市场,找到一家大理石店,没多久搬出一块大理石。   小亚问:多少钱?   周扬说:“一百二。”   小亚虽然学习差,但加减总归没问题,他抽了下嘴角。   周扬不轻不重地朝他后脑勺拍了一记,发动车子,开向华万新城。   二十分钟后,他搬着大理石站在1003室门口。大门敞着,里面的人穿着一件驼色大衣,内搭黑色半高领毛衫,背着单肩链条包,抱着双臂站在客厅中央。   两人视线相撞。   “不好意思,我去拿这个了。”周扬放下大理石,朝对方说。   对方没有发作,周扬见到她从包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过来,和颜悦色地说:“辛苦了周师傅,我今天有时间,所以过来看看。”   周扬接过,她又递了一支给小亚。   周扬低着头,转了转手里的香烟,然后掀眸看向赵姮,对方浅浅地朝他微笑。   周扬把烟往嘴里一送,朝后头招招手,开始干活。   材料在十分钟后才送达,温经理和工人一道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尾巴,大约五六岁年纪,扎着两根羊角辫,进门立刻礼貌地叫:“姐姐好,叔叔好,哥哥好!”   温经理一脸自豪:“这是我小闺女,九月就上小学了。”   赵姮摸摸小朋友的头,包里刚好有前天同学会上剩下的巧克力,她拿出来给了小孩。小朋友很懂规矩,仰头朝父亲看,温经理教她:“要说谢谢。”   “谢谢姐姐。”小朋友这才拿。   赵姮给温经理和工人分别递了一根烟,随意问:“家里就一个孩子吗?”   “还有一个大的,刚念初中,也是闺女。”温经理笑着说,“闺女好,我压力都能轻点。”   工人将材料运完,周扬过来检查,顺便拿东西遮住了墙角的那块大理石。   温经理趁机向赵姮夸耀电路线管和水管的材质,见赵姮朝一个方向看了眼,他也跟着望去,刚好见到周扬走开。   温经理说:“我们周师傅干活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他是我带出来的,干装修这行快七年了,多少老顾客指定要他来做,他这人活又好长得又帅!”   赵姮还没开口,就听小朋友插嘴:“爸爸最帅!”   温经理挺着大肚子乐呵呵地:“那是,那是。”   赵姮笑了笑。   温经理以为她笑话他,特意道:“我没发胖前那真的不比周扬差。”他回头朝周扬喊,“阿扬,是吧!”   周扬叼着烟在干活,头也不回地“嗯”了声。   温经理接着对赵姮道:“我这都是生病吃药吃的,一胖就胖了六七年!”   聊了一会,他又带着小闺女去看另外的房子了。   赵姮没走,她叠了几块砖头当凳子,拿着手机搜索房源,间或看看招聘。   包里还有一小摞名片,她放进夹层里,其中一张名片掉了出来,她刚拾起,就收到一条微信。   “怎么换号了?”——蒋东阳。   赵姮随意找了一个借口,回复完,她看向手中的名片——   【某某医药公司财务总监蒋东阳】   原来是半个同行。   小亚憋了半天,悄悄地回头,朝赵姮瞄了眼,又看向周扬。   周扬身上的黑色夹克又变得灰蒙蒙的,他打了个手语:有事?   小亚:我想撒尿。   周扬:……   这里所有的房间都没有门,包括卫生间。里头连塑料便盆都没有安,他们之前都是对着下水口直接方便的。   这会女业主在这里,他们没法随心所欲。   周扬:去外面。   小亚:外面没厕所。   周扬:你一个大男人,草地上一钻不就行了!   小亚:我想大号!   周扬:……   赵姮看不懂他们两人在比划什么,她和中介在微信上联系好,起身说:“周师傅,你们慢慢忙,我先走了。”   周扬点头:“再见。”   人一走,小亚立刻绷紧屁股跑向卫生间。   赵姮资金有限,房子还没供完,存款投在装修中,她如今无业,每一分钱她都要精打细算。   她希望租房合同只签半年,房租一月一付,半年后她就能住进自己的房子。   最后她敲定了一套房,房子位于中高档小区,房东是位漂亮的单身女性,在自己家中她也戴着一副墨镜。出租的是其中一个七平米左右的单间,女房东要求苛刻,赵姮答应下来,还价后转给对方九百元租金。她看到对方身份证上的信息,籍贯外省某村,叫崔靓荷,1988年生,比她大一岁。   租完房子,时间才下午两点半,赵姮想了想,又回到华万新城。   1003室的大门没有关紧,看来人还在,没有阳奉阴违。   赵姮走进屋内,客厅没人,她又往里走,次卧也没人,直到经过洗手间,她才看见里面一团高大的黑影。   阳光无孔不入,什么都照得清清楚楚。   周扬才甩了一半,控制不住心跳骤快,一下就撞翻了边上用来冲厕所的水桶。冷水溅到裤脚,他“嗖”一下将家伙塞回,拉上裤链。   再转头,门口早没了人影。   “靠——”周扬无声地骂了句。 第4章   几分钟后,小亚从面包车里拿完东西上楼,发现大门关住了,他使劲拍了几下,等了一会,门才从里面打开。他也没当回事,把工具交给周扬。   周扬拿走工具,重新把大门关实,对小亚说:“下次进出记得关门。”   小亚瞪大眼:为什么?多不方便。   周扬说:“省得灰尘吹到走廊。”   看到这么有素质的一个理由,小亚更加懵了。   周扬不太自在,口气有点冲:“赶紧干活,早干早完!”   不过小亚也听不出他的语气有异,他听话地点点头。   直到坐上公交车,赵姮才将先前那幕抛到脑后。她有太多事情要做,想忽略什么,很轻易就能忽略。   搬家时间紧,赵姮到家后立刻开始收拾行李。   她删选了几样家具电器,有用的带走,可抛的打算联系废品回收。她学会赚钱后放纵着自己的购物欲,这次整理出来的衣物装满了两个行李箱和六个大纸箱,当中还有周余伟送给她的一只一万多的名牌包,她没用过几次,包还崭新。   赵姮抱着包,坐地板上发了会呆,想清楚后打算将包二手卖掉。   余下的最庞大的一样,就是一屋子的书了。从小学至今的书她装满了八个纸箱。   新租的房间只有七平,房东不允许她过多使用房间以外的空间。因此第二天,赵姮将那些东西搬至自己车里,运往华万新城。   电梯到达十楼,她用一只箱子抵住轿厢门,将其余的一个个拖出来,转移完后才发现1003室大门紧闭。   她蹙了下眉,试着敲门,等了几秒没人应,她刚打算拿钥匙,门忽然开了,她和门内的人面对面。   对方似乎顿了半秒,点头打过招呼后,避让开来,走回去继续干活。   赵姮没让人帮忙,她弯着腰,费力地将箱子一个个拖进屋内,送到小房间去。   昨天的一支烟起到作用,小亚见到这位赵小姐不再如临大敌了。他见对方运得吃力,放下活,拿出手机打出一串字,走过去给她看。   小亚:这些东西你要放在这里吗?   赵姮也拿出手机打字:我放在小房间里,影响你们工作吗?   小亚:我能看唇语。没有关系,放到角落吧。   赵姮继续搬,小亚也来帮她,两人很快就将纸箱堆到了小房间的角落。   赵姮说:“谢谢。”   小亚笑着摆摆手。   赵姮道完谢就走。她走后半分钟,周扬站在一堆纸箱前,拍了拍用胶带封好的箱面,问小亚:“里头什么东西?”   小亚摇头:不知道。   周扬没再管,他打开手机里的歌曲,边听边忙,小亚给他打下手,学得很认真。   周扬问他:“你过年回不回去?”   小亚:不确定,我先问问我姐。   周扬:“你姐期末考还没结束?”   小亚:考完了,她还有兼职。你过年回家吗?   周扬摇头,干着活说:“不回。”   没过太久,又听见敲门声。小亚听不到,他仍在做着事。周扬挑了下眉,心底猜测着,走过去开门。   果然,又杀了个回马枪。   脑中念头还没过完,就见对方弯下腰,开始往里拖纸箱。   周扬:“……”   箱子没法密封,里面装着凳子,后面还有好几样小家电和家具。   赵姮的车是大众Polo,经济小巧型,载不了多少东西,她分两趟搬。   前面的人挡住了路,赵姮看见对方灰漆漆的裤腿,她抬起头。   两人间的距离第一次这样近,周扬看清了她的素颜,也许是搬东西吃力,她脸颊白里透红,唇色却极淡,气色并不好。   周扬自觉走开,并没有帮把手。   赵姮依旧没叫人帮忙。   小亚看了一眼,这次没动,他继续干活。   纸箱拖地声断断续续地响着,周扬半坐在窗台边,嘴里咬着零件,手上忙碌着。   他也不抬头,朝一旁蹲着的人踢了一脚。   小亚朝他看。   周扬朝里面撇了下下巴。   小亚困惑地朝里望去,等周扬又轻轻踢来一脚,他才放下手里的东西,跑去给人当苦力。   总算将东西都堆置整齐,赵姮出来的时候,恰好听到那人手机里播放出上回她听到的歌曲,慵懒的女声很特别,已近结尾,等她分了一根烟给小亚的时候,手机已经在放下一首歌了。   赵姮道了谢,望一眼在不远处正切割管子的人,她又抽出一支烟,对小亚说:“我就不打扰周师傅干活了,你帮我给他吧。”   小亚点点头。   周扬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一支烟递到跟前,他抬头的时候大门正好关上。   小亚:她给的。   周扬瞥了眼香烟没动,他手上使力把管子接牢,做完这最后一点,他才拿过烟,叼在嘴里。   赵姮当天就搬到了新公寓,女房东见人时依旧戴着墨镜,她和对方没有什么交流,理完衣服,她最后捧出之前从公司搬回来的箱子,将里面的物品归置好。   她把元旦前公司新发的定制台历本随手搁到床头柜,看过第一页,又翻到第二页看除夕的日期。过几秒,她顿了顿,又回到第一页,将日期全部扫过。   今天是2016年1月20日,农历腊月十一,距除夕还剩十七天。   农历2016年,没有立春。   这是一个无春年。   接下来几天,赵姮并没有闲着,她一边投简历,一边联系大学交好的同学。   她药学专业毕业,同学中有人进医院,有人做研究,有人转行,她做药代。这一行来钱快,初始两年她就为自己存下不少积蓄。   这回联系上的同学拉她入伙,让她一起做HPV疫苗中介。内地没有引进这个,想打疫苗的人多数会选择香港。   等赵姮闲下来时,又到周日。   已经天黑,她今天还没吃过什么东西,搜了下外卖,又觉得价格不划算,见时间还早,她穿上外套出了门。   她还没在这一带逛过,索性慢吞吞地到处走走,不知不觉走远了。街边一家小饭店的生意似乎格外好,她走进去时恰好有一角空位。   服务员从狭窄的过道里挤来,站定后问:“小姐一个人吗?需不需要我推荐特色菜?”   她说话时自带笑,眉眼弯弯,高中生模样,尚且稚嫩,少见的可爱玲珑。   赵姮不知不觉地扬起嘴角,“你有什么好推荐?”   服务员推荐嫩牛柳夹饼和特色牛肉面,赵姮选了后者。   等餐时她才隐约听见这饭店里放着歌,竟然有几分熟悉,看到正从门口走进来的两人,她才想起那道慵懒的女声。   赵姮招了下手,“周师傅!”   周扬见到她,脚步停住。   周围没空桌,只剩赵姮这边有位,赵姮客气道:“过来一起坐吧,现在没位子。”   周扬见她神情自若,他脚步迟疑了一下。随即搓了把头顶,他也神情自若地朝对方走了过去。 第5章   空间逼仄,桌子也很小,因为客人多,本就狭窄的过道在多添几把凳子之后愈发拥挤,桌与桌之间也离得极近。   周扬一坐下,赵姮就有种成年人乘坐童车的感觉。反观边上的小亚,他坐在过道这头,瘦小的身材倒有几分活动的余地。   赵姮将桌面上的抽纸和筷架往边上挪了挪,说:“这家店生意似乎特别好,没想到能碰上你们,真巧。”   周扬着重盯了盯她的脸,她太闲适,于是他一条腿往外伸开,舒展了一下四肢,“嗯”了声,随意地聊:“你一个人?”   赵姮:“嗯。”   服务员已经再次挤了过来,她这回微微喘着气,显然忙得不轻,“二位吃什么……咦,是老顾客呀,我待会儿给你们这桌送盘花生!”   周扬和小亚点完单,赵姮问:“你们常来这家店?”   “唔,”周扬说,“我们就住附近,这店手艺不错。”   赵姮也没问他们住哪个小区。   小亚打着手语。   赵姮看向周扬,周扬翻译道:“他说我们早饭经常在这儿买。”   小亚又打起手语。   周扬朝他看了眼,见赵姮的视线又一次过来,他翻译:“这家店还上过新闻,很多人大老远赶来吃。”   小亚接着打手语。   没完没了了……周扬慢慢收回腿,朝他踢了一脚。   小亚没有领会,以为周扬不小心碰到他,他双手还在不停比划,向赵姮介绍这家店。   周扬道:“他说这家店早上的咸豆浆好喝,中午和晚上的菜单每周变一次。”   小亚少年人心性,爱交友聊天,这也是他枯燥生活中少有的乐趣。周扬已经三十岁,早过了青春烂漫的年纪,他不爱跟不熟的人聊。   周扬勉强充当了一会翻译,见面条送来了,小亚还比划不停,他又踹去两脚,对面的人却忽然朝他看来。   周扬慢吞吞地缩回脚,拿起一粒花生,“咔嚓”剥开。   赵姮微微弯腰,掸了掸被他踹到的小腿,接着尝了口牛肉面汤,味道极鲜。   周扬扔了粒花生进嘴里,然后朝小亚打手语:自己聊,别烦我。   小亚点头。   赵姮低着头吃得不紧不慢,周扬坐那剥花生。小亚在手机上打字,桌上只能听见赵姮轻声细语的回答。   过了会,赵姮问:“那这里早饭有什么?”   她问话时小亚刚好在瞧着周扬,全然不知。周扬瞥向她,道:“多了,锅贴包子,饺子馄饨面条。”又多说几句,“他们家的牛肉锅贴是个招牌,每天限量六百个,想吃只能赶早。”   小亚看着他的嘴型撇了一下嘴。他自己倒聊上了。   赵姮倒不介意是他回答,她低头继续吃面。   安静片刻,盘子里堆积了浅浅一层花生壳,周扬又扔一粒进嘴,忽然察觉对面的人看了过来,他抬眸。只见对方略显苍白的脸已经有了血色,嘴唇湿润,看着他身后。   周扬侧身一瞧,胳膊朝后,转头问她:“辣酱还是醋?”   “辣酱。”赵姮道。   周扬拿起辣酱瓶子,朝这桌客人举了下示意,然后放到赵姮面前。   “谢谢。”赵姮打开瓶盖,一边舀辣酱一边问:“听温经理说水电快做好了?”   “已经完工了,明天再去收个尾。”周扬道。   他们点的三盘炒菜送来了,小亚推推餐盘,让赵姮吃,赵姮笑了笑,没有伸筷。   两元米饭不限量,周扬吃饱喝足,饭钱双方各付各的,赵姮和他们在店门口道别。   冷风吹来,餍足的劲道被打散。今晚月亮倒是极显眼,明天会是个好天。   周扬点了支烟,站在树边说:“少抽点。”   小亚瞥瞥他手里夹着的,意思是“你自己还抽呢”!   周扬拍了记他的脑袋,极自然地朝另一个方向扫去一眼。   人已经走远了。   他吸口烟,招呼道:“回吧。”   两人抵着寒风,慢悠悠地往家走。   赵姮回去后才看到温经理发来的微信,让她明天去验收水电,验收完就能进行下一步。   次日,赵姮开车来,将车停在地下车位。油量还剩少许,她打算最近出行都靠公共交通。新租的小区停车收费,她当初买房时也买了车位,如今恰能派上用场。   温经理已经到了,他正跟周扬说工钱的事,见到赵姮,他止住话题。   小闺女这次又被带来了,乖乖地叫人:“姐姐好。”   温经理心情愉悦:“我待会儿带我老婆闺女去逛动物园。”他抓紧时间,带着赵姮看一遍水电情况,又向她介绍家具墙漆等等,他介绍成功就能拿回扣。   赵姮倒没有拒绝,她要了几个地址和联系方式。温经理带她查完水电,跟她说:“现在要增改还来得及,你这边确定好我就让泥工来补墙,以后要再改也可以,不过水电工来一趟会额外收费。”   赵姮听明白了,她看了看,没什么地方需要改的。   温经理拿出验收单让赵姮签字,赵姮边签边问:“瓷砖是不是要让他们送来了?”   “差不多了,你可以通知店里了。”温经理道,“对了,大理石也可以送来了。”   赵姮一顿,她把大理石忘了。   温经理又给她一个公司账号,让她转第二笔装修款,赵姮问:“铺地板的什么时候进场?”   温经理说:“你放心好嘞,很快,明天我就叫人来补墙,补完就铺地板!”   赵姮当场转出第二笔装修款。她一走,周扬也差不多收拾好了,温经理跟他招呼一声就要走,周扬把人肩膀一搂,“等等等等,一起走。”   温经理:“啊?”   周扬用了几分力,“先跟我去趟公司,把钱结一结。”   温经理哭笑不得:“我还能赖你啊?你放心好嘞——”   “我放心——”周扬拿下嘴里的烟,拍拍他肩膀,“我不急,小亚还等着回家过年呢。”   小亚在旁边可怜兮兮地点点头。   温经理无奈地被周扬抓去公司,好歹帮他要到一半工钱,剩下一半说好年后给。温经理毕竟做不了主,周扬看在他的面子上,也没硬来。   小亚跟着他做事,工钱自然比他少,周扬算了算,还是将他的那份补足给他。   下午他去装修市场跟朋友一起吃饭,朋友给他介绍一套房,说等年后再开工。   周扬点头。店里来了生意,朋友放下筷子走出办公室,周扬埋头吃饭,吃完人还没回来。他抽了张纸巾,打算离开,走出来,正好听见朋友的声音。   “一百九真的不贵,这大理石我们卖得最畅销。门槛面积也少,你家几个房间?”   周扬走过拐角,正要去打招呼,就见前面的人转过来,对方似乎有些意外。   “周师傅?”   周扬的朋友,这家大理石店的老板说:“哟,阿扬你带来的?早说啊。这样,我给你个实价,一百五怎么样?童叟无欺!前几天他买这块大理石,我也是要的一百五。”老板给周扬使了个眼色。   “一百五?”赵姮看向那块眼熟的大理石。   “呵……”周扬低低地笑了下。   他低头擦了擦嘴,将纸巾揉成团,再看向赵姮,道:“门槛石就别选这种了,过来。”   赵姮在原地站了两秒,才走过去。周扬带着她,向她介绍另外几款。   赵姮看中一款黑底白条纹的,她忽然问:“那块大理石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周扬说:“一百二。”   赵姮点头。   周扬摸出一根烟来,打火机却点不着火,他问:“有火吗?”   赵姮说:“没,我不抽烟。”   周扬把打火机抛进垃圾桶,手上转着香烟说:“你飘窗做不做大理石?”   “做的。”   “过来。”   赵姮又跟过去。   周扬指着几款让她选,赵姮看中一款,周扬低声跟她说大概的最低价。   他人高马大,赵姮穿着高跟鞋,也才到他下巴,他一挡就挡住她全部视线。   赵姮稍稍退开一点。   找老板问价时,周扬没再跟来。赵姮费了半天劲,终于还到了那个最低价,约好明天上门量平方。   她走出店铺,见到周扬叼着半截烟跟人告别,一只脚已经跨上面包车,正准备离开。   他见到她,问了声:“买好了?”   “买好了,就是刚才你说的两款。”   周扬点点头:“走了。”   “再见。”   周扬坐进车,关上了车门。   公交站离装修市场有段距离,赵姮步伐很快,她走出一百米的时候,后头的面包车经过她边上,车里的人问:“坐公车吗?我捎你一段。”   赵姮想了想,说:“好啊,谢谢。”   周扬把副驾上的各种传单纸巾烟盒摞起来扔到抽屉里,车门已经打开,她准备上来了,周扬忽然把屁股底下的坐垫抽出,翻个面,放到副驾椅子上。   赵姮看了一眼。   周扬说:“干净的。”   “哦,谢谢。”赵姮坐下,关上车门。 第6章   面包车后座全拆,车厢用来装运工作要用的物品。车内原本常年有一股淡淡的汽油和香烟混合的味道,此刻狭小的空间中似乎生出一种清淡芬香,这香若有似无,使劲去嗅,却是什么都嗅不到的。   周扬将车窗摇到底,拿下嘴里的半截香烟,胳膊架到窗户外,弹了弹烟灰,问她:“你往哪个方向?”   赵姮道:“环西北路那边。”   那条路距小饭店不远,周扬了然,他择定了公交车的走向,朝着站台的位置开。他没说他现在也要回家。   他的胳膊架在外面后,就没再收回来,抽一口烟,又迎风伸在窗外。   赵姮驾龄三年,上路时总能看到这种单手驾车,另一只胳膊伸在窗外的男人。周余伟没这习惯,她向他吐槽过,周余伟分析说:“估计天热的时候这样比较凉快。”   现在还是冬天,轻微的冷风飘进来,吹乱了赵姮几丝栗色长发。她穿得不厚,也幸好今日天好,短时间内她没觉得多冷,她顺了顺被吹乱的头发。   周扬似乎又闻到了那种清淡芬香,就像隐形的纱被风卷来,蹭过他的鼻尖。   离公交车站还剩几十米的时候,他用拿烟的手擦了下鼻头,鼻子微微耸了下。“我现在去兴桥路,要不带你到那附近下?”   兴桥路离环西北路真的不远,赵姮估计他是要回家,既然顺路,她没道理拒绝这番好意。赵姮笑着说:“那就谢谢了,省的我转车了。”   “顺路的,不客气。”周扬随意道。   面包车一下子就开过了公交站。   周扬运气不好,在第二个十字路口的时候遇上了超长红灯。这时烟已燃尽,他抽了最后一口,随手把烟屁股朝窗外一扔,胳膊依旧懒懒地垂挂在外面。   那根下坠的烟屁股叫一旁等着的宝马车主人多看了一眼,随即车主猛地按下副驾窗户,朝外面喊:“小姮——小姮——”   周扬转头朝宝马车看,赵姮自然也听到了。她隔着一个周扬,看向坐在宝马车驾驶座上激动喊话的男人。   所以,白天不能胡思乱想。   赵姮收回视线,像是没听见,任由周余伟叫着她的名字。   周扬看向边上的女人,问:“你朋友?”   赵姮轻描淡写地说:“已经不是了,不用管他。”   这种情况,对方不是债主就是情人,周扬见她不予理会,他索性将车窗升起。   红灯倒计时了。   周余伟解下安全带想下车,又见前方有交警,他只好重新扣上,拨打赵姮的手机,依旧是空号。   他翻出李雨珊的号码,直等到绿灯亮起,那头才接听。   周余伟打开免提,跟着那部面包车,听见那头不耐烦的问话,“周余伟,你干嘛?”   他无视对方的语气和背景中婴儿的啼哭声,焦急地问道:“小姮的新号是多少?你发给我。”   “有病吧你!”   “我碰见她了,我有事找她,你发给我吧。”   “你都碰见了不会当面跟她说?你当我猪啊!”   “李雨珊!”周余伟口气不好。   李雨珊更加凶:“懒得理你!你们男人都是大猪蹄子!”音落就挂电话。   周余伟只好咬牙跟紧前面的车。   周扬其实一直留意着后面。他也不是诚心的,多看两眼后视镜也是人之常情。两车同样过了红绿灯,马路只有一条,同路很正常。   可是宝马车跟得太近,他转过弯时,那车也转过弯。周扬提醒:“他好像故意跟着我们?”   赵姮看了他一眼,才转头看后方,果然还能看见宝马车,对方还摁了摁喇叭。赵姮蹙眉。   周扬问:“要不要甩了他?”   赵姮虽然不想见周余伟,但也没必要像警匪片里那样大动干戈,“你前面放我下车吧,麻烦你了。”   周扬没多说什么,他闷声“嗯”了下。   他打算在前面路口停车,车子加速过去。后方的周余伟见面包车提速,以为对方要甩人,他一着急,猛踩油门,等前面的车子慢下来,打起转向灯想靠边时,他脑子乱糟糟的已经来不及了。   “嘭——”   周扬和赵姮猛扑向前,幸好系着安全带,两人很快稳住。   “他妈的——”周扬骂了声,解安全带下车,赵姮比他还要快,她冲下车,喊道:“周余伟,你发什么疯!”   周扬还没见过她疾言厉色的样子,温经理再无赖她都是一副巧笑和气的模样,举止间总透着股云淡风轻,然后不动声色的达成目的。   此刻她却对着一个男人怒目而视。   周余伟急匆匆地下车:“你有没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撞伤?”   赵姮听而不闻,先去看撞车的位置。宝马车没有太大问题,廉价的面包车却整个车屁股被撞毁容了。她看向走过来的周扬,问:“你有没有事?”   周扬顿了下才答:“没事。”   赵姮又问:“你要报警吗?”   周余伟总算想到道歉:“抱歉,我刚才没来得及刹车,损失全部我来负责。”   撞都撞了,周扬只能抑制住火气,吃亏是不可能的,“怎么个赔法?”他问。   周余伟说:“我给你留个手机号,你先去修车,修多少我全赔。”   周扬拍向车身,他一巴掌下去,力道大的面包车都晃了晃,“我这是开工用的车,没车我怎么干活?”   周余伟不欲和对方多做纠缠,何况他是过错方,他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对方,道:“那我连误工费一起赔给你,这是我的名片。”   周扬拿过来一看,知道了这人在市委工作。   周余伟迫不及待地想跟赵姮说话,“你什么时候搬的家?我去你家没……”   赵姮打断他:“聊天也分下场合,你们先把事情协商完。”   周扬拍好照,双方把车靠边停好,周扬直接报出日三百元的误工费。听到这价格,周余伟瞄了眼赵姮,见她没反应,他跟对方打了几句商量,最后周扬松口日二百。   周余伟将钱付好,跟赵姮说:“那现在你有没有时间跟我谈谈?”   “你想谈什么?”   “你最近……怎么样?”   周扬塞好钱包走开了。   赵姮道:“你就想问这个?”   “还有你的手机号……”   “你想复合吗?”   周余伟张了张嘴。   赵姮又道:“如果你现在说结婚,我马上去拿户口本,怎么样?”   周余伟一怔,接着,眼底是祈求和渴望,“我家里还没有……”他始终没点头。   赵姮笑了笑,她内心很平静,此刻好声好气地道:“行了,你走吧,我挺好的,你不用找我。”   她说完转身,一眼就看到周扬站在梧桐树下抽烟,她以为他已经走了。   周扬朝她走去,到车边时停下,他问:“好了?那我送你?” 第7章   赵姮闪了下神,接着点头:“好,多谢。”   两人一齐上了面包车,留下周余伟独自站在马路边。   面包车起步很快,赵姮无意识地看着后视镜,等到身体一晃,她才回过神来。她一边扯出安全带,一边问:“你现在要去修车吗?”   “晚点再去。”周扬说。   “去4S店还是其他修车行?用不用我介绍?”   “不用,我有认识的修车行。”   “今天给你招麻烦了,不好意思。”   周扬叼着烟摇了下头。   今天这事,纯属是好心却遭来无妄之灾,即使周扬在金钱上没吃亏,但就情理来说,赵姮也应该做出一番补偿,比如请对方吃顿饭,毕竟是她给人造成了麻烦。   可她跟周扬只是临时的雇佣关系,不熟,除了装修收尾安装开关插座时他会再来一趟,两人不会再有其他交集。   何况请人吃饭是要花钱的……   “不如晚上我请你吃顿饭?怎么说都是我给你惹的事。”最后赵姮还是开口。   正是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周扬向阳开着车,灿烂的光线晃到了他的眼。烟灰不知什么时候烧得那么长了,一眨眼,簌簌落到他腿上。   他拿下香烟回答:“太客气了,不用。”   “我过意不去。一顿饭而已,今晚没时间的话,改天也行。”   周扬说:“那行吧,今晚吧。”他说完,才记得掸掉裤子上的烟灰。   说定后,赵姮拿出手机,想趁空闲,大概算一下新房大理石的面积。她不确定自己估得准不准,于是朝周扬问了声。   周扬给她报数据:“主卧飘窗大概长两米三,宽七十五到七十八。次卧一米三左右,宽大概将近八十。”   赵姮说:“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量走线的时候大概比划过,心里有个数,不一定准。”   “那也应该比我估得准。”赵姮换成他说的数据重新计算。   周扬看了她一眼,道:“店里不是会来量平方吗?”   赵姮按着计算器,微微笑着说:“老板说明天来量,我想先看看预算。”   “哦。”周扬见她似乎按完了,又提醒一句,“搬运大理石还有额外收费。”   赵姮一愣,“是吗,老板刚才没说。”   “那下次也会说。”   赵姮蹙眉。   周扬道:“哪家店都要算这个搬运费,你这是电梯房,搬运费估计会要两三百。”   赵姮记下了。   周扬看了眼时间,问她:“你赶不赶时间?”   “不赶。”   “前面会路过修车行,你要不赶时间,我就先去问问。”   赵姮自然没意见。   车行就在回去的路上,十多分钟后,周扬将面包车停在人行道上的停车位,然后按了几下喇叭。赵姮和他一道下车。   车行里走出来一个黄头发的年轻人,显然跟周扬认识,一见他就说:“诶,来了?”又递给他一支烟,“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周扬接过烟,大拇指朝后头戳了戳,“去看看我车屁股。”   年轻人绕到面包车后,跟着哈哈大笑:“哎哟喂,这是跟谁‘接吻’了?出门没看黄历啊?”   周扬催他,“行了,你看看要怎么修。”   “还能怎么修,整容呗!”   “要几天?”   “最快也要两三天。”年轻人暗戳戳地问,“走保险还是私了?我顺便帮你车做个全身检查?”   周扬朝赵姮望一眼,对方正在另一头打电话。   年轻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着问:“这是谁啊?跟你有关系还是没关系?”   这女人长相出众,打扮偏知性,气质说不上来,似乎有种异样的柔和。她看起来是那种家教优良,工作极为体面的人。这样的女人世上有很多,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遇到。   黄头发的年轻人将她从头看到脚,赏心悦目的女人谁都喜欢。   周扬说:“不走保险,多余的就算了,就帮我修车屁股吧。”   年轻人也忘记了自己问的最后一个问题。   街边噪音嘈杂,但并不妨碍赵姮听清手机那头的抱怨。   她刚下车,就接到李雨珊的电话,对方开口就道:“烦死我了,我刚奶完宝宝,家里那个大的又突然跑回来了。他爸就光叫我管,我凭什么管呀!”   李雨珊在婚前已经做好当人后妈的觉悟,可想法与行动往往无法契合。赵姮已经听过她不少抱怨,闺蜜现在的生活全围绕着丈夫孩子和婆婆。   女人在跨进婚姻这一领域后,往往会徒添许多烦恼。可依旧有人憧憬着。   赵姮像往常一样安抚几句,李雨珊终于转入正题:“刚才周余伟还打来电话了,你说他这不是上赶着找骂吗?”   “他找你?”赵姮问。   “对啊,问我要你手机号,说在路上碰到你了,当我猪啊?”   “哦,我们刚才是碰到了。”   “……好吧。”李雨珊问,“你们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问我好不好,就这样。”   “男人都一个样!”李雨珊今天情绪不佳,她悲观地说,“还是老话说得好,嫁什么都别‘只’嫁给爱情。”   赵姮笑了笑。   李雨珊又说:“实在没得选,嫁给猪腰子也好。”   她说这话时,赵姮刚好对上周扬的视线,两人目光轻轻一触,赵姮见到黄头发的年轻人也看了过来,后来周扬的视线就错开了。   赵姮没听明白闺蜜的最后一句话,“猪腰子?”   “我是说,嫁给肾好的也行!”李雨珊道。   赵姮懒得听她胡言乱语。   了解完修车情况,赵姮电话也已讲完。她问着朝她走来的男人,“怎么样?”   周扬说:“没多大问题,修个两三天。”   “车子现在留在这吗?”   周扬摇头:“我先开回去,工具还要卸下来。”   两人重新上车,没多久就到了环西北路附近。赵姮侧头看着窗外说:“你随便找个地方放我下吧。”   “你要到哪?”周扬说,“都到这了,送你到门口吧。”   赵姮想了想,也不跟他假客气,“我到御景洋房,方便吗?”   “顺路。”   到了御景洋房外,周扬停车,看着赵姮解开安全带,听她道了谢。她打开车门,正要下去,忽然又回头,“对了,我还没你联系方式,待会吃饭的地方不如你选吧。”   周扬立刻拿起手机,跟她互加了微信。   十多分钟后,周扬回到了出租房。   合租的室友都没下班,家中只有他和小亚两人。小亚刚和姐姐视频完,正无聊,他问周扬:吃饭吃了这么久?   周扬点头:“唔。”   小亚见他进了房间,没多久又出来,手上拿着换洗衣服。   小亚:你现在洗澡?   周扬说:“晚上就不用洗了。”   小亚点头。   周扬洗澡向来快,几分钟后出来,他边穿衣服边跟小亚说新接的装修单子,不多久,手机来了一条新微信,周扬点开来,看到赵姮发过来的话。   赵姮:“周师傅,晚上叫上小亚师傅一起吧。”   小亚正在手机上打牌,忽然察觉一道奇异的目光,他抬起头。   目光来自周扬,他微驼着背坐在凳子上,双手握着手机,拇指随意地擦着屏幕,看着他,也不说话。   小亚不解地问:怎么了? 第8章   周扬应该是看明白他的动作了,可他依旧闷声不吭。小亚有点慌,他经历过最让人忐忑的眼神,是家中父亲过世欠债累累,母亲在将要提及学费这一话题前的眼神。   此刻周扬的眼神与母亲的不太同,他似乎在考量什么。   小亚也是有点小聪明的,他问:你要跟我借钱?   周扬的眼神微微变了下。   小亚心领神会,他虽然有点为难,但还是说:去掉我姐姐下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其他的我可以借给你。   周扬没说什么,他把手机放桌上,起来经过沙发,拍了下小亚的脑袋,然后去洗衣服了。   小亚想了想,还是回房间找出银行卡,做好取钱的准备。   洗完衣服也才两点多,周扬抹了下手,给温经理打电话,问他借车。   温经理问:“你车坏了?”   “被人撞了车屁股,要送修几天。”周扬说。   “我这边没车啊,要不我帮你问问有没有电动的三轮车?”   “也行,你先帮我问问。”   小亚一见他挂电话,立刻比划着问他:怎么撞车了?严重吗?你刚才怎么不说?   周扬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低头咬住准备点着,说:“小毛孩子就别管了。”   小亚没瞧清他的嘴型,歪着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周扬瞥他一眼,牙齿磨了下嘴里咬着的烟。忽然又将烟取下,把它塞回烟盒,也不抽了。他说道:“就撞了车屁股,没多大事,车主说私了。”   小亚放心地点点头。   温经理很快给周扬回电,说借到一辆人力的三轮车,问周扬要不要。   周扬也不挑,让小亚去把三轮车骑回来。小亚站起来就要出门,被周扬拦住。   周扬说:“不着急,晚上再去骑回来。”   小亚很不解:为什么?   周扬面不改色地说:“也许人家现在有用,等晚上再骑回来,不耽误人。”   小亚很信服地点头。   周扬与赵姮约好六点在小饭店碰头,五点半时小亚出门,又过十分钟,周扬也出了门。   两地距离近,加上他腿长步子大,十多分钟后他就到了小饭店门口。正值晚餐高峰期,一桌客人离开,刚好空出位置。周扬正要进去,余光看见马路另一头骑车过来的身影,于是他站在原地没动。   路灯昏黄,她骑着红色的公共自行车迎风而来,像乱入菜场鱼池的一尾金鱼,格格不入,与众不同。   赵姮大学毕业后很少有机会骑车,买车以前办的IC卡也已形同虚设。   昨晚一路逛来时,她看到公共自行车停放点,才想起IC卡的存在。她记得里面还有办卡时存的两百块钱。   下午回到公寓,她将卡找出来,恍惚间忆起当初办卡时的情景。那时周余伟家中已给他买了宝马车,他说以后由他来车接车送。赵姮并没有听他的,她还是办了卡,充了钱。   现在也派上用场了。   赵姮骑到饭店门口,单脚抵地,稳住后才跨下自行车,微笑着跟周扬说:“好久没骑车了,还真不太习惯。”   周扬去扶了一下车把手,马上又松开。   赵姮没留意,问他:“怎么不进去?”   “我刚到。”周扬说。   “噢。”赵姮将车停好,同他一道走进小饭店,又问,“小亚师傅呢?”   周扬带她走到空桌位置,回答说:“我问人借了一辆三轮车,他去骑回来。”   “那他一会过来吗?”   “来回一趟比较远,他来不及。”   “我还想请他一道呢。”赵姮说得客气。   服务员拿着纸笔走过来,仍旧是昨天那个可爱的小女生,她看着两人,笑着说:“今天再送你们一盘花生!”   “谢谢。”赵姮朝她笑了笑,又问周扬,“你想吃什么?”   周扬问服务员:“今天有什么?”   “今天换了新菜单。”服务员给他们报一遍菜名。   周扬听完,点了两道半荤半素,赵姮在昨天刚见识过他的食量,等他说完,她又加两道大肉菜,加完后问周扬:“你要喝酒吗?”   周扬问:“你喝酒?”   “能喝一点,不如给你来点酒?白的啤的?”   周扬看着她,顿了下才说:“白的。”   小瓶装的白酒很便宜,白酒送来,赵姮替对方斟上,自己也倒了浅浅一杯。辣味入喉,身体很快暖过来。   周扬喝口酒,微垂着头剥花生米。他的腿懒散地伸在桌脚外,送煤气罐的人经过,嚷着“让一让”,他又把腿收回,这动作一做,他忽然想起昨晚在桌底下的乌龙。   他瞥向赵姮,见她脸颊白里透红,眼眸潋滟,唇珠在灯下泛着异样光泽。他忽然开口:“你能喝多少?”   “还行,”赵姮说,“没怎么喝醉过。”   周扬把花生米扔进嘴里,拿起白酒瓶,歪一歪瓶子询问。   赵姮笑了下,把杯子伸过去,周扬给她倒了点,量不多。   满室烟火气,这餐饭他们吃了一个多小时。饭后结账,两人走到柜台,周扬掏出钱包,赵姮拦住他:“别,说好了我请。”   周扬隔着她的大衣衣袖,轻推她手臂,“我来。”他说。   赵姮微笑着,按住他的钱包,阻拦住他,然后付了饭钱。   强势的不容商榷。   周扬看着她的后半边侧脸,轻轻“呵”了声。   走出饭店,赵姮推出自行车跟周扬道别。她已带着淡淡的酒香,跨上自行车,侧着头说:“周师傅,那我走了,再见。”   这话随香气一道送来,“唔。”周扬抬了下手回应,低头点烟。   他用力吸一口,手夹住烟,慢慢吐出烟圈,看着那道骑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马路对面。   回去的路上,周扬买了一盒炒粉干,到家后将快餐盒放桌上,叫小亚过来吃。   小亚走过来:三轮车我停在面包车边上了。   “看见了。”周扬问,“晚饭吃了吗?”   小亚:我回来看你不在,到外面买了酱香饼吃。   “那炒粉干还吃不吃?”   小亚:吃,我没吃饱。你晚饭吃过了吗?   “吃过了。”   小亚:吃了什么?   周扬没答,他从小亚身边走过,边脱衣边进浴室。小亚闻到淡淡的酒味,又忽然想起他几小时前才说晚上不用洗了,这会怎么又去洗澡了?   没人回答他,浴室门关上了。 第9章   这个冬天格外冷一些,但也许是今日白天天气好,所以晚上的风不再过分刺骨。又或者是喝了酒的缘故。   赵姮并没喝醉,但酒气还是有些上头。她骑了会儿车,闻到风中独属冬天才有的冰凉味道,她深深呼吸,头脑愈发清醒。   赵姮在附近多骑一圈,骑到后面,她速度越来越快,看到红灯时她忍不住就要冲过去,车轮擦至白线尽头,她才猛地刹住。   回程那一小段,她又恢复成和缓的速度。   赵姮走进公寓时,女房东恰好十指舒张着晾干指甲油,大门口的风将酒香带进,女房东的面色不太好看,上下打量赵姮。   赵姮并不在意对方挑剔的眼神,女房东的墨镜戴足一周才摘下,赵姮也多多少少猜到一点她的事。这人单身,房产在她名下,卫生间里有男性洗漱用品,有一回对方没控制住讲电话的音量,赵姮听到几个关键词,“你老婆”,“做梦”,“钱”,“打人”,“还信用卡”。   赵姮猜她可能是欠了很多卡账,而目前恰好无人再帮她还,她不得已才出租一间房。   但这一切都与赵姮无关,她住满五个月就会离开。   赵姮换上拖鞋,朝对方笑了笑。女房东瞥着她,忽然问:“你是有正经工作的吧?”   赵姮梳起长发说:“有啊。”   女房东:“那就好。记住你不能带男人回来过夜。”   赵姮浑不在意地说:“知道了。”   “我煮了红豆沙,你要吃自己去厨房盛。”   赵姮道谢:“好的,谢谢。”   赵姮没去喝红豆沙,她洗完澡回房,把折叠小桌子放到床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写“广告”。   她做事很少拖泥带水,既然最近缺钱,那赚钱自然排在第一位。HPV疫苗中介这行来钱直接又快,她做足资料,写完最后一个字点击发送。   她工作五年,积攒下不少人脉,很快就有朋友在微信上问她话。   赵姮回复说:“没说只有处女才能打宫颈癌疫苗,但九价疫苗最好还是二十六岁以内的人打,你想打当然也行,效果肯定会打折扣。”   “二价、四价、九价都是一样的,共打三针,半年到一年内打完……当然,要飞三次香港。”   “叫你男朋友也去打,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方面不用你操心,我会帮你办妥。”   赵姮喝着水,陆陆续续地回复消息。房间有些闷,她下床把小窗户打开一条缝,从缝隙中看到远处的灯火阑珊,有一种光怪陆离的奢华感。   又来一条新信息,是蒋东阳的。   “在做什么?”对方问。   他所在的总公司在外省,高中同学会之后他就回去了,这些天他偶尔会发来一些问候。   赵姮还没回复,紧跟着又来一条:“公司快放年假了,我最迟下周归,给大家带了一些特产,你和李雨珊那份,我到时一起给你?”   ……过了会,“好。”   赵姮回复完,将窗帘全部拉开,夜色涌入。   之后两天,温度渐渐回暖。周扬把黑夹克洗出,晾干后仍穿着这件衣服,将手头几套房子的收尾工作完成。   小亚将和姐姐汇合,一齐回老家过春节。周扬孤家寡人,不打算浪费车钱。他趁肉菜还没涨价,去菜场买回一堆囤进冰箱,准备自己凑活过年。   这天周四,面包车已经修好,周扬和小亚骑着三轮车赶到修车行,工具转移完,小亚先去装修公司找温经理还车。   黄头发年轻人将账单递来,周扬拨通那张名片上的电话。他开门见山:“周余伟吗?面包车修车费出来了。”   电话那头的人没有推脱,让他把银行账号发来,说道:“我四点半前转给你。另外,我想问你一下,你是赵姮的朋友吗?”   这是周扬第二次听到赵姮的全名,这名字听来像是男人的。那天的那顿晚饭,是他们最后一次联系。   他没答。   那头又问:“你能不能把赵姮的联络方式给我?”   周扬手抵着面包车顶,两指夹着名片,眯眼看一遍上面的信息,声音低沉沉的,似是自言自语,“联络方式?”   “对,她的联络方式。”   周扬说:“你先把修车钱汇过来吧。”他直接挂断电话。   黄头发年轻人捧着饭盒,一边吃着,一边走过来问他:“好了?钱要到了没?”   “等他转账。”周扬说。   “吃了吗?没吃在这一块儿吃了。”年轻人邀请。   “不了,我去接小亚。”周扬拉开车门坐上去。   年轻人满嘴菜油,他筷子挑住嘴角的饭粒,送进嘴里,凑到车门边说:“下回把那天的美女一块带来,我做东!”   周扬赶他走,将车门用力关上。年轻人吃着饭走回店门口,转身发现车没开,好奇张望,见周扬低着头握着手机,他就没再管。   车内,周扬盯了会屏幕,然后打开仪表台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也不点火。   嘴唇微动,滚着香烟,他敲出一行字:“周余伟问我要你的联络方式,我还没有回复。”   等了片刻,手机安安静静。   周扬摇下车窗,点着烟,发动车子。   快到装修公司时,温经理打来电话,周扬打开免提。温经理说:“小亚说你要过来?到了吗 ?”   周扬:“快到了。”   “我在隔壁的家具店,你来家具店这边,我有事找你。”   到了地方,周扬停好车。家具店和装修公司是邻居,周扬进店和老板打过招呼,温经理拉开椅子说:“坐坐。”   小亚坐在角落玩手机,周扬坐到展览用的长桌边,问道:“找我什么事?”   温经理说:“你过了年就三十了吧?”   周扬分给他一支烟,顺手给店老板扔去一支,然后说:“唔,怎么?”   温经理笑起来,脸上肥肉将眼睛挤没,“我老婆她小姐妹的女儿,过完年二十六,现在在一家外贸公司做文员,五官端正,人也和气,家里就她一个,她条件也不错,我老婆听说她家里准备给她相亲,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周扬没料到温经理想给他做媒,他瞥着对方,“呵”了下。   温经理说:“我老婆把你照片给她看了,人家小姑娘答应跟你接触接触。”   周扬道:“帮我跟我嫂子道声谢,相亲就算了。”   温经理劝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再不成家要等到什么时候?”   “行了。”周扬不想聊这个。   温经理毕竟不是中年女人,做不来苦口婆心,他只好道:“我让你嫂子跟你说。”   周扬准备站起来,“我先回了。”   “等等——”温经理叫住他,“你先帮我个忙。”   “什么?”   “华万新城那个姓赵的女业主现在就在公司,你帮我想个办法把她打发走。”   周扬顿了顿,“她来了?”   温经理苦着脸:“她那边瓷砖都送到了,我这里还没人过去干活,跟她说工人都回老家过年了,她也没说什么,今天就跑来公司等我了。”   周扬笑了声,拉开椅子重新坐下,“所以你躲到这里来了?”   温经理道:“不然还能怎么办?我是真怕她。”   “工人真的都回老家过年了?”   温经理看他一眼,叹口气,压低声音说:“公司拿不出钱,工人不肯干,我也是个打工的,能有什么办法?”   周扬想了想,靠在椅背上道:“你都打发不了,我怎么打发?”   温经理早有打算:“你帮着干几天怎么样?”   “嗬,不干。”周扬直截了当。   “那今天跟过去意思意思,把她打发了。你就当帮个忙,先敷衍一趟。”   周扬手里转着仍旧安静的手机,还是摇头。   温经理唉声叹气,站起来准备去服刑。周扬和他一道出门,小亚结束游戏,跟在两人身后。   装修公司外墙底部摆着许多盆栽,玻璃橱窗上贴着一些喜庆的新春图案。周扬走到面包车边,斜斜望去,刚好能看见橱窗内的女人坐在沙发上,悠闲地喝着茶,低头滑动手机。栗色长发垂落,遮住她小半张脸,阳光剪出朦胧的轮廓。   突兀的信息提示音响起,他点开手机,收到一条回复:“不用告诉他。”   温经理磨磨蹭蹭地正要走进公司,忽然听见周扬叫住他。   “温经理——”   赵姮已在这里等了一个小时,装修公司待客周到,有沙发,有茶水,还有小食,她一边做事一边等待,倒没有不耐。   她刚回复完周扬发来的微信,忽然就听见他的声音。   “赵小姐。”   赵姮抬头,“周师傅?”   周扬走到高起的台阶边,说:“温经理现在有事,我先去你家看看怎么样?”   赵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吗,他有事?”   周扬沉默了一会,随即盯着她的脸,扯了下嘴角,“走吧。”周扬转身走了两步,然后回头,撇了撇下巴催促。   赵姮想了想,拎起单肩包,跟上他的脚步。   小亚一直等在外面,见两人出来,他打开车门。   周扬打了几个手语,小亚松开车门把手,钻到后车厢去。赵姮坐进副驾驶。   车子慢慢开出,小亚抱腿坐在一个工具箱上,下巴搁在膝盖,睁眼瞧着前方。视角有限,他也看不到有座位的那两人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以后,周师傅说:“是你勾引我的。你为什么回复?这已经是你第N次勾引我了!”   赵小妞OS:这也算? 第10章   沿途多红绿灯,车辆络绎不绝,忽走忽停的,周扬开不快。面包车冲洗过,连带内饰也一并清洗一回,赵姮粗粗打量,问道:“车子刚修好吗?”   “嗯,来这之前刚提回来。”周扬回答。   “要多少修车费啊?”   周扬报了个价。   赵姮听完说:“挺便宜的。”紧跟着话锋一转,“你在这家公司做很久了吗?”   周扬瞟她一眼,说:“我是跟着温经理的,也自己在外面接活。”   “那温经理在这家公司有几年了?”   周扬想了想,“四五年吧。”   “我装修前挑了三家公司,这家的设计和报价都最合适,而且在市里排名前十五,口碑一直不错。”赵姮含笑道,“我也听温经理说过他干装修这行有二十年了,按理以他的经验,统筹方面不该出太大的纰漏。难道是最近公司效益不好?”   周扬又看了她一眼,轻扯嘴角,语调带着几不可察的笑意,实话实说:“所有装修公司都是说得好听,做起来没一家不拖时间的。”顿了顿,又道,“不过这家公司今年效益确实不怎么样。”   赵姮抿唇,若有所思。   周扬没管她想什么,他看过时间,问道:“介不介意我先送小亚去火车站?”   赵姮回神,“没事,先送他吧。他是回老家?”   “嗯。”   “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   “跟小亚是同乡?”   周扬点头。   “那你不回老家?”   周扬说:“不回。”   赵姮也不深问,两人毕竟不算熟,她又听周扬说:“帮我跟小亚说声,现在送他去火车站。”   周扬开着车,不方便行动,赵姮转过头,见小亚抱着双腿蹲坐在后面,双眼呈仰望状,原本就是少年面容,这番动作显得愈发稚嫩。她不禁好笑,看了眼他身后的行李箱和蛇皮袋,她将周扬的话转述一遍。   小亚盯着她的嘴型点点头。   火车站不远不近,周边人满为患。周扬费劲停好车,帮小亚把行李拿下来,问他:“你姐呢?”   小亚:我刚给她发微信,她还没回复。   周扬见赵姮摇下车窗,探头张望四周,他走过去,一手搭着车顶说:“再等一会儿。”   赵姮半钻出窗外看着前面,声音传自耳后,她下意识转头,就见一张轮廓硬朗的脸俯视着她,距离极近,四目相对。   周扬原本微微下弯跟她说话,顿了顿后,稍退一步,直起身来,胳膊依旧搭在车顶上,说:“小亚姐姐还没到。”   “哦,没事。”赵姮善解人意地说,“就在这里等吗?好找吗?”   周扬又问小亚一遍,回头跟赵姮说:“我们去前面等,你呆车里还是跟我们一起?”   赵姮道:“我下车走走吧。”   行李重新放回车上,三人一起走到车站大门附近。离发车还剩不到半小时,小亚有些担心,姐姐每次坐车都会提早很久,就生怕迟到浪费车钱。   周扬索性帮他打电话,可惜打了两遍都没人接听。周扬放下手机,进店里买来三杯关东煮,一杯给小亚,一杯给赵姮。   赵姮道声谢,吃了两口,又觉得不太吃得下。她倒有些想吃前方小摊贩正在叫卖的糖葫芦。   她没说什么,忽然听见周扬问:“吃不下?”   赵姮看向对方,见他在跟自己说话,她不太好意思:“有点饱。”   “没事,吃不下放着吧。”周扬说。   赵姮也不勉强自己,把杯子暂时放到小桌上。关东煮成串卖,吃过也不脏,周扬把自己那份连汤喝完,拿起桌上这杯,几口又吃干净了。   没让小亚担心太久,才吃完,他姐姐就拿着大包小包出现了。小姑娘有些黑瘦,脸色不佳,眼眶红肿,待人倒是很有礼貌。   周扬没多问,帮他们把行李送进去,就带着赵姮回到了面包车里。   这一趟耽搁得有些久,回去的路上周扬车速加快。小区地面实行禁车,周扬开进地下车库,在1幢电梯口附近没有看到空车位,他打着方向盘随口问:“你有没有买车位?”   赵姮指着一处说:“六号位就是。”   周扬看过去,那里停着一辆polo,“那是你的车还是别人乱停的?”他问。   “我的车。”   周扬挑了下眉,没有多问。最后他将车停到离1幢电梯口较远的位置。   两人上楼进屋,周扬看见客厅墙边已经堆满成箱的瓷砖,再走到卫生间门口,里面也堆着瓷砖。   他靠着门框,点燃一支烟。   赵姮问他:“怎么样,现在开始贴吗?你几天能贴完?”   周扬盯着她,心里忽然有种怪异感,好似有种感叹——哦,原来也不是这么厉害嘛。   他夹着烟,指了下赵姮的包,说:“给温经理打个电话,让他先把水泥和沙子送来。”   赵姮一愣。   周扬提醒:“他要是不接电话,就发微信吧。”   温经理果然没接电话,赵姮发完微信,面无表情地抱着胳膊,等待对方回复。   周扬抽完一整支烟,赵姮手机也没动静。赵姮把手机放回包里,转身看向周扬,“你明天九点前到,水泥和沙子会准时送到的。”   她语气断定,周扬在她脸上扫一圈,又说:“贴卫生间墙砖需要背胶,背胶要你自己买。”   赵姮也不问什么是背胶:“要多少钱?”   “一桶三百到四百。”   赵姮利落地从钱包里抽出四百块钱,递给周扬说:“你帮我买。”   周扬顿了顿,接过钱。   赵姮转身,“噔噔噔”地走了。   周扬看着她的背影,眯了眯眼,随即笑了声。   看来真生气了。   周扬追上去,让她上面包车,又应她要求,半路将她放下,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   第二天,周扬拎着一桶背胶,在九点差五分到达1003室门口,看到屋内的赵姮弯腰含笑,摸着温经理小闺女的头,见到他出现,她和气地叫了声:“周师傅。”   小闺女背着小书包,抱着粉红色的小水壶自己玩去了。周扬把背胶放下,找给赵姮五十元,赵姮拿过钱,看向一直笑呵呵的温经理,“那我先走了。”又看了眼周扬。   周扬点点头:“放心。”   赵姮一走,温经理夸张地大舒口气,“阿扬我跟你说,这种女人要命的!”   周扬拆着瓷砖包装盒,蹲地上问:“她做了什么?”   “我昨天下午在老吴店里接到交警电话,让我去挪车。”   老吴是开窗帘墙纸店的,周扬等温经理接着说。   温经理道:“我以为碍到别人车了,结果跑过去一看,这赵姮就站在我车边上呢。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记住了我的车牌号,看我车停在那,又不知道我在哪里,居然就报交警说我乱停车!”   周扬也不拆包装盒了,他仍蹲着。   温经理不需要他提问,绘声绘色、一股脑地倾吐:“我就问她怎么会找到我的车,你猜她说什么?”   周扬情不自禁地问:“她说什么?”   温经理仍清楚记得昨天下午的画面,赵姮容貌精致,气质柔软,一身白领打扮地站在那里,说:“市里家装店铺集中的就只有那么几个市场和几条街,之前你向我介绍过一些家装店,我想你应该很熟悉你推荐的这些地方,按理经常会来,所以查过地址我就找来了。本来还想走完这条街,如果看不到你的车,就去另外几个小区找找,上回你说过你现在每天要跑五套房,不过我想你应该不会在业主那里。”   赵姮面带微笑,“还好我运气不错,真的找到你了。温经理,明天上午九点前我要求看到水泥和沙子。”   温经理回忆完,垮着表情,摇着头道:“你说说,这是什么样的女人啊!”   周扬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温经理以为他会给自己一支,周扬却根本忘了。   温经理也不介意,他有满腔的评价和吐槽要同周扬倾诉。   声音进进出出,周扬没听进。他叼着烟,继续拆瓷砖包装盒。   拆了会儿,他扯着嘴角,笑出声来。   这种女人,还真是“要人命”! 第11章   温经理终于竹笋倒豆地将话说完,他犹觉不够,还想找其他人吐槽。可惜今天没机会,他下午要带妻女去海底世界。   小闺女被温经理叫回来,她两手扶着小书包肩带,蹦蹦跳跳地扑到温经理腿边:“爸爸!”   温经理这段时间把她走哪带哪,逢人必炫,他还要去另外一个业主家走个过场,因此不再浪费时间,“跟叔叔说再见。”   小闺女对周扬甜甜地说:“叔叔再见!”   周扬应付小孩,搬着瓷砖回一句:“嗯,再见。”   温经理牵着小闺女的手出门,边走边说:“现在先带你好好玩,等过完年去新幼儿园,一定要听话,好好学习,还有半年你就要上小学了,到时候上海迪士尼开张,爸爸再带你去玩。”   小闺女甩着胳膊,童言童语:“我最听话了。爸爸什么是上海滴是?”   父女俩聊了一路,温经理对女儿总是极耐心。   另一个小区的业主购置的是二手毛坯房,位处七楼,房子里那些碎裂多年的窗户玻璃刚刚被拆除,之后装修就再没进展。   温经理在面对过赵小姐这样要命的业主后,再看其他业主,感觉他们就像小兔子一样无害。   业主是个中年男人,他嗓门略大:“我出钱还要求着你们,三催四请的你们每次只会敷衍,你要是不能做主,就把你们总经理电话给我,我亲自去跟他说!”   温经理一身肥肉看起来憨厚老实,业主说什么他都点头:“知道嘞,你放心好嘞……”   业主的唾沫全喷在棉花上,最后他无可奈何地挥手赶人。温经理从善如流地准备告辞,他扫视周围,叫小闺女的名字,却没人回答。   楼下突然传来尖叫。   这几日气温落差大,本来以为可以脱去毛衣,周日时温度却突然回落,早晨就开始下小雨,风也湿寒刺骨。   赵姮周末两天没再去华万新城,她想起周扬跟她说“放心”时的模样语气,莫名的真放心不少。这种信任可能源于对方的长相以及举手投足间给人的感觉,正派,稳重且踏实。   但她却不能信任这家装修公司,所以这两天,她除了忙于展开HPV疫苗中介的相关工作,还找出装修合同,研究解约条款。   她要在情况变得更遭前及时止损,可目前看来似乎没有办法。   忙碌一下午,见时间已差不多,赵姮收拾收拾,换身衣服,打算出门赴约。   女房东正坐在餐桌前发呆,听见声响,她转头叫了声:“赵姮。”   赵姮穿着外套看向她。   女房东道:“你要出门?”   “是的,我不会很晚回来。”赵姮将长发从衣服里拿出来,理一理外套。   “我不是说这个。”女房东指了下餐桌,“过来吃块蛋糕吧。”   赵姮早已注意到桌上的蛋糕,大约八寸大,白色的奶油很诱人。   女房东道:“是淡奶油,偶尔吃一次不会发胖的。”   赵姮笑笑,走过去道:“那我吃一块。”   女房东难得露出笑容,她拿起塑料小刀,仔细地切出一块,新涂的红色指甲油在白色蛋糕的映衬下像是生日蜡烛上的火焰。   赵姮慢慢将蛋糕吃完,然后说:“很好吃,生日快乐。”   女房东看着她道:“谢谢。”   赵姮重新补了一下口红,坐公交车到达餐厅。她已经提早到了,蒋东阳竟比她到得还要早。   赵姮入座后开玩笑说:“我差点以为自己迟到了。”   蒋东阳笑道:“没有,是我早到。”   “等了很久吗?”   蒋东阳看看腕上的手表,“唔……等了八分零六、八分零七秒了。”   赵姮认真地说:“那真的等很久了。”   两人相视一笑。   赵姮和蒋东阳高中时关系不错,到大学才逐渐疏远,工作之后更是没有往来。如今蒋东阳是医药公司财务总监,她的工作也常年与药有关,两人倒不缺共同话题。   聊起工作,蒋东阳说道:“HPV疫苗中介……你接下来就打算做这行吗?”   赵姮说:“不是接下来,是已经在做了。”   蒋东阳并不看好:“不是长久之计,等国内引进这个疫苗,不就没生意了?”   “说这个还早吧。”赵姮道。   蒋东阳依旧不认同。职业规划需要趁早,时间不等人,只为眼前利益,耗费在明知没有前景的事情上,这在他看来是种目光短浅的愚昧。   但赵姮绝不是蠢人,因此他不再提工作的事,转而问道:“听说你最近忙着装修房子?”   “嗯?”赵姮想了想,“李雨珊跟你说的?”   “嗯,她说你最近不好约。”蒋东阳试探,“不知道你明天有没有时间一起看场电影?”   赵姮垂眸,她拿起杯子慢慢地喝了一口水,这时间以微秒计算,数字似乎很长。喝完放下,她才说:“几点场的?”   两人边吃边聊,饭后时间尚早。因刚才谈到装修,赵姮突然想去看看贴瓷砖的进度。蒋东阳说送她回家,赵姮推辞了。   蒋东阳道:“你要去哪,我顺路可以送你一程。”   “华万新城。”   “去看装修?”蒋东阳打开车门,笑着说,“走吧,我回我父母那,还真顺路。”   两人最后在华万新城门口道别。   走出电梯,楼道感应灯亮起,赵姮插入钥匙,开门入屋。   客厅中央堆着一滩和好的水泥,像个小山包,已经干透。瓷砖东一堆西一堆。卫生间的墙砖贴了小半面,工具扔在地上,旁边是干透的水泥堆。   显然是干活的人半途走了,水泥干成这样,需要足够的时间。   这三天可以说毫无进展。   赵姮深呼吸,捋了下头发。她翻出周扬的微信,照着上面的电话号码打出去,听到的却是关机提示音。   挂断后她又去打温经理的电话,正常响了一会,接着被人掐断。   赵姮皱眉,她再次打过去,第二次没人接后自动挂断,第三次响了许久,终于被人接起。   赵姮冷静开口:“温经理——”   “赵小姐,是我。”   赵姮一愣,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明显的疲惫。她有些诧异,“周师傅?”   “嗯。”周扬说。   “我找你也正好,刚才打你电话,你电话关机了。我现在在华万新城……”   “你那边的活暂时只能搁着了。”周扬打断她,“催也没用,现在没法做。”   赵姮蹙眉:“什么意思?”   那头似乎在打火,响了两声后,赵姮才听到回答。   “温经理的女儿摔死了,在一个业主家出的事,这几天事情闹大了,你那边只能先这样。”周扬说的不紧不慢,平静的陈述语气像在读课文。   赵姮反应了一会儿,沉默时间有数秒,电话那头也一直无声,却没有挂断。   赵姮开口:“是那个小女孩?”   “嗯,他小女儿。”周扬回答。   “……怎么会出事的?”   “业主家的窗户玻璃拆了,没做任何防护,温经理没看牢孩子,小丫头直接从七楼摔了下去。”   他说话时,赵姮还能从背景中听到嘈杂的吵闹声。   “等空了再说吧,先这样。”   赵姮道:“好,再见。”   周扬挂断了电话。   赵姮听了会忙音,心绪一时无法完全平静。等她慢慢走出小区,却见蒋东阳的车还停在那里。   赵姮顿了顿,蒋东阳已经看见她。   蒋东阳走下车,从后座拎出两盒礼品,说:“你忘了拿这个,当地土特产,味道很好。”   赵姮接过来:“谢谢。”   蒋东阳打开副驾门:“回家吗?我送你。”   赵姮坐进车中。   入夜后的城市,喧嚣中透着安逸的宁静。   周扬告别温经理一家,开着面包车,融入夜色中。雨刮器间隔很久才动一下,马路始终潮湿。   周扬右手搭着方向盘,左手挂在车窗外。透了会气,他收回手,瞄了眼搁在仪表台上的手机。   前方不远就是御景洋房,周扬摸到烟盒,顶出一支香烟。把烟叼住,他捞到打火机,点着火时,车也已经靠边,他慢慢停下。   周扬看着御景洋房的大门。   他刚才挂得太快,话还没讲完。想了想,他拿起电话,试着开机。   碎裂的屏幕亮起,周扬等了一会,去点“电话”,没有反应。   他夹起烟,在窗外掸了掸烟灰,抬头时忽然看到御景洋房的大门口停着一辆雷克萨斯,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打开副驾车门,女人从里走出。   男人又从后座拎出两个礼盒,女人接过来,两人站在车边说话。   周扬又点了点屏幕,依旧没反应。   他叼着烟,摇起车窗,面包车开出后,他最后看一眼那一男一女。   第二天依旧细雨绵绵,赵姮带着装修合同大早出门,到装修公司时才不到九点,公司大门口却已经围满人。   赵姮从人群里挤进去,哭嚎叫骂声不停灌入耳,桌椅全都砸倒在地,员工被人揪打,公司大厅中央的地板上停着一只竹担架,上面盖着白布,白布底下微微隆起。   赵姮脚步一顿,抬眼扫过四周,没见到温经理。她正想试着去二楼找装修公司领导,才走没几步,忽然有人拎起凳子狠狠一砸,水晶吊灯“哗啦啦”碎裂。   碎片朝赵姮飞来,她手腕倏紧,被人猛地拽离——   ”傻了吧你,找死啊?!“   赵姮踉跄着没站稳,被人从背后抵住,她转头时额头蹭到对方下巴。   她头后仰,才看清对方一脸凶样。他皮肤深色,五官又硬,凶起来叫人心悸。   赵姮叫了声:“周师傅?”   叫完才察觉手腕剧痛,她被人抓在手里,后背现在还贴着对方胸膛。   作者有话要说:  周师傅:“电影呢,是看不成的。” 第12章   周扬瞪着她,虽然没骂脏话,但语气却很冲:“你大早上的跑这来干什么?凑热闹?!”   赵姮第一次看到这人对她如此不客气,但对方刚刚拉了她一把,于是她自动过滤道:“我有事……这里怎么回事?”她说着,抽了抽被拽疼的手腕。   周扬这才想起自己还拽着对方,他适时松开。赵姮站定,刚想活动一下腕子,另一只手腕倏地又被握住了。   周扬拽着赵姮,将人带去角落,避开战场,边走边说:“温经理家里人上这儿讨说法,刚才已经砸过一回了。”   赵姮下意识回头,朝那张盖着白布的担架看了眼,轻声道:“担架上的是……”   “嗯,那孩子。”周扬走到角落,才把手松开,垂眸看赵姮。   赵姮早有猜测,但此刻心脏仍是下坠几分,“温经理人呢?”她问。   周扬道:“出事后他人就不好了,他老婆差点跟他同归于尽,现在两夫妻都躺下了。”   “那这里又是怎么回事?”   周扬望向战场中央,眼神阴沉,“礼拜五那天出的事,当天晚上温经理他妈和兄嫂就赶来了,这就是他兄嫂出的主意。”   赵姮问:“温经理就不管?就让孩子被这么对待?”   周扬冷笑:“他妈重男轻女,一听能让公司补偿百八十万,就在温经理面前哭得像死了全家。”   也许是觉得那句比喻太恶毒,把温经理夫妻也骂了进去,周扬顿了顿,紧接着又道:“温经理本来就已经躺下了,耳边又没个清净,现在他跟傻了一样。”   这桩官司责任难认定,房子是温经理负责的,可追根究底,也可以说是因为装修公司一直赖皮,导致装修迟迟没进度,工人也懈怠,没有做好防护措施。   就连温经理会去业主家,也是因为公司领导将他推出去敷衍对方。可他又不该带孩子去。   最后到底衍生出一场悲剧。   “不是东西。”   这四个字念得几不可闻,周扬看向说话之人。对方望着战场,脸上没什么表情,捏着牛皮纸袋的手却很紧,一条细小的血痕微微崩开。   “那你来这干什么?”   周扬听见问话,收回视线,见赵姮看向他,他说:“我来看着点。”   他盯着白布担架道:“七八年前温经理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才有的这小丫头,这几年宝贝得不得了。”   孩子又漂亮又懂事,温经理虚荣,喜欢带孩子招摇,不过妻女都在老家,就算他想招摇,一年到头也招摇不了两回。   这次他终于在这座城市买房,迫不及待就想一家团聚,好不容易将两个孩子的学校办妥,把人接来,可小的这个却没了。温经理压力重重,每时每刻都在自责,整个人都垮了。   周扬不能干涉温经理的家事,但毕竟有多年情分在,他也不可能完全袖手旁观。   他想抽根烟,一摸身上,烟盒没带。周扬说:“你先在这坐会儿,打不到这来。”   “你去哪?”赵姮问。   “坐着吧。”   外面还在下雨,玻璃橱窗变得朦胧不清。赵姮看着对方跑出去,渐渐就不见了人影。她抱着胳膊站在原地,这回终于有功夫看清战场周边。   闹事的是温经理家人,砸水晶灯的那个,可能就是温经理的兄长。   还有一些在吵闹以及打电话的人,操着本地口音,年龄不一。   没多久,周扬抽着烟回来了,赵姮朝他望去,正要开口,对方走到她跟前,突然递来两片创可贴。   “唔,”周扬吐着烟说,“车上刚好有,你贴下手吧。”   手背微微刺痛,伤口只有一厘米长短,应该是被刚才飞溅的碎片划伤。赵姮没当回事,甚至没有注意,但没想到周扬会拿来两片创可贴。   她谢了声,撕开贴好,另一片放进大衣口袋。   周扬夹着烟,指了指带有装修公司LOGO的牛皮袋问:“你拿这个来干吗?”   赵姮没有隐瞒:“想看看有没有可能解约。昨天听完你的电话,我感觉这家公司不能再信。”   周扬朝她脸上打量了一下,她今天没化妆,气色依旧略显苍白。   他下巴朝人群一点,道:“那些都是跟你一个想法的人,你也别费工夫了,老板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   赵姮问:“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人都不来?”   周扬摇头,忽然问:“你装修款已经付了多少?”   赵姮表情不太好,“八万多,还剩一笔尾款没给。”   房子当初买来是想做婚房,面积还算大,有一百三十多平,装修预算赵姮尽量压到最低,但她不可能目光短浅的忽视装修材质,所以装修这笔钱依旧不是小数目。   现在才只做好水电,也就是说这八万块钱,实际才花去了小小一部分。   周扬把烟蒂扔地上,看向大门口涌进来的警察,不抱什么希望的说:“先看看吧。”   这回的人群分两拨,一拨是业主群体,一拨是温经理家人。   装修公司这一年资金链出现问题,原本就在拆东墙补西墙,勉强应付业主。现在温经理小闺女的事故,是压垮这家公司的最后一根稻草。   警方控制住情绪激动的人群,让员工联络公司负责人,折腾半小时,负责人依旧联系不上。   业主要维权,谁也不肯走,大家建了一个群,赵姮也加入进去,加完后她又走回周扬身边。   周扬推了下边上的椅子:“坐会儿。”   赵姮坐下。   没多久,又来一拨人,这回进门的人中,有几人眼尖,看见周扬后走了过来。   “阿扬!”   “周哥!”   周扬问了他们,赵姮才知道这些人是来讨薪的。   周扬没跟他们一道,等人走了,他又坐回位子。   赵姮问:“公司欠你薪水了吗?”   周扬点头,戳着一根香烟说:“欠了。”他驼着背坐在椅子上,侧头看了眼对方。这女人气色没改善,嘴唇似乎快干裂了,他道:“喝不喝……”   话没说完,突然被推了下肩膀。   “周扬——”赵姮叫了一声,猛地站起来。   周扬诧异了一下,顺着她视线望去,只见温经理的兄嫂与人推搡着,已经撞到担架。   周扬一个健步飞出,座下椅子被他撞倒在地,却还是迟一步,温经理的兄长已经摔在了那块白布上。   赵姮只看见那男人倒地后的下一秒,就被周扬拎鸡仔似的拎起,狠狠甩开。   周扬身形高大,力气也巨大,赵姮只是被他拽一下手腕就觉得痛,那男人被这样一甩,直接撞到不远处的台阶,爬也爬不起来。   他妻子瞬间大叫,要去打周扬,这回连赵姮也无法熟视无睹,她飞奔过去将人用力推开。   地上白布早已被蹭歪,赵姮隐约看到一缕头发,下一刻,白布就被周扬拉起,重新将孩子遮住。   赵姮不敢看,她闭了下眼。   忽听周扬喊了声:“老蒋,小王,过来!”   赵姮重新看过去,只见先前同周扬打招呼的两人正从不远处闻声走来,又听周扬对她说:“我手机坏了,你手机借我用用。”   赵姮直接拿给他。   周扬举着赵姮的手机,将现场情况拍录成一段视频,拍摄没几秒,突然来了一条微信——   蒋东阳:“晚上看电影,我去你家接你?”   周扬将信息滑上去,继续录制,录完后直接发送给温经理,又发一条语音:“是我,你要是没死就给我看看!”   他把手机塞回赵姮手里,叫上同伴:“把孩子抬起来,跟我走。”   那两人二话不说照做。   没人敢拦周扬,刚才大家都已见识到他的狠劲,可欺软怕硬的人性在这刻又表现得淋漓尽致,温经理的嫂子一声哭嚎,扑过去就要抓赵姮的头发。   周扬已经走出几步,他听见声音转头,大步折回,将赵姮一把拽过来,搂着她走出装修公司。   大雨来势汹汹,雨声和车流声混合嘈杂,周扬抓着赵姮胳膊,凑到她耳边大声说:“先别呆这了,回头再说。”   他把赵姮护进面包车副驾,再与另两人把担架小心的放进车厢中。   回到驾驶室,他已满身雨水。发动车子,他带着人,离开了这片魑魅魍魉之所。 第13章   面包车里弥漫着一股潮湿气味,一切仿佛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周扬行动太雷厉风行,赵姮到现在才平静下来。   她轻轻地吐一口气,忽听周扬说:“有纸巾。”   纸巾盒搁在仪表台,赵姮抽出两张递给他。   周扬开着车,他顿了顿,才道:“你自己擦擦,我不用。”   “……哦。”赵姮沾了沾渗进大衣里的雨水。   她头发也湿了,又抽出两张纸巾慢慢地擦拭。另外两人没有跟上车,此刻车厢内除了面包车本身发出的噪音,再无其他声响。寂静的有些荒凉,赵姮沉下心来,过了会才能听见雨水拍打车窗声。   “害怕?”   赵姮听见周扬轻声问她。   她第一次身处这样的空间,并不敢回头,但也算不上太害怕,毕竟她不是一个人。赵姮揉着纸巾说:“没有。”   周扬偏头看她一眼,道:“装修公司那边你暂时别一个人去,那夫妻俩不是什么好东西,万一碰上,你会吃亏。”   “嗯。”赵姮把长发梳到脑后。   周扬却莫名感觉她并不会听他的,这女人主意太大。他索性不浪费口水,问她:“你现在想去哪?我要把孩子送回温经理家。”   赵姮朝前看了看,说:“你随便放我下吧。”   “是不是没带伞?”   “带了。”早晨出门时下小雨,雨伞沾水不多,她套了伞套,小伞一直放在包里。   “那我前面公交站放你下。”   “好。”   到了公交站,周扬尽量靠边停,赵姮下车后直接跨上台阶,回头跟周扬挥挥手。   周扬重新上路。   他时不时看一眼车外模糊的后视镜。雨中的公交站台四面透风,她裹紧外套,一手收住衣服,一手去掏包。   周扬收回视线,看着前方道路。过了会,他又瞥一眼后视镜,却见布满雨珠的镜中,她正挥着手,冒雨朝他的方向跑来。   周扬一怔,立刻将车靠边,打开车门冲她喊:“上车!”   又立刻解开安全带,扑去将副驾门打开。   赵姮气喘嘘嘘地扶住车子,跨了上去。   “怎么了?”周扬问。   赵姮展开握着的手机,微微喘着气说:“温经理……说他人在医院。”   “先关门。”路边不好停车,周扬重新上路,说,“电话挂了吗?”   “没。”赵姮打开免提。   电话中温经理情绪激动,他一小时前呼吸困难被送进医院,才恢复少许就看到了周扬发来的视频。他让周扬来医院,他要送孩子回老家。   结束通话,周扬抽出几张纸巾塞给赵姮,纸巾盒见空了。他说:“你先跟我车,回头你去哪我再送你。”   刚才眼看面包车已经驶远,赵姮连伞都没撑就追上前,没想到跑了一会前面的车就靠边停了,快的让她意外。但对方毕竟已经开出一段距离,她一路小跑,此刻满头雨水,依旧躲不开狼狈。   她没拒绝,万一温经理再打来电话,不怕找不到人。   赵姮擦拭着自己,周扬将面包车开得飞快,转眼就到达医院。   周扬问赵姮借走手机,嘱咐她:“你就呆车里,别瞎走了。”   赵姮点头。   周扬给温经理打电话,温经理没出来,来的是他家另外的亲戚,几人合力将孩子转移到另一部车中。   周扬站在远处,赵姮看见他回过头,冲她大声喊了句:“呆着,我很快下来!”   赵姮探出车窗:“知道了!”   周扬这才跟别人一道走进医院大楼。   赵姮没等太久,很快就看见周扬小跑回来,他一上车,赵姮就问:“去看温经理了?他怎么样?”   周扬摇头,“不好。”他把手机还给赵姮,赵姮收回包里。   周扬看到今天的温经理时,对方状态依旧很差,一直看着手机里小闺女的照片。周五一家人原定要去海底世界,小闺女一身新衣新书包,还有一个新水壶,孩子喜欢得直叫。   在楼底下找到人时,她已经面目全非,心爱的水壶也不见了。   周扬沉默地握着方向盘,赵姮没有打扰他。过了会,周扬才靠着椅背,发动车子问:“去哪?我送你。”   “我回家。”   这一路雨势渐小,周扬拎出车门里的抹布,对赵姮说:“帮我擦下后视镜。”   赵姮打开窗户,将镜面上的水珠擦去,擦完后抹布又被周扬拿回。   周扬擦了擦自己那头的后视镜,擦好后关窗,忽然提醒:“刚在装修公司的时候你有条新微信。”   “哦。”赵姮拿出手机,看到最新一条消息来自蒋东阳,她一边回复,一边随口问,“对了,你手机坏了?”   “嗯。”周扬瞄了眼她点按手机屏幕的手指,说,“昨天在温经理那摔了,又被人不小心踩了一脚,手机烂了。”   “哦。”赵姮回复完,蒋东阳又来一条。   周扬听见提示音,他目不斜视地开着车,方向盘上的手指微微动了下。   将人送到小区门口,周扬正要离开,忽又被折返回来的女人叫住。   “装修公司那边你要是收到什么消息,能不能告诉我?”赵姮问。   周扬看着她,点头说:“好。”   他没开回家。时间尚早,他先去一趟商场。导购极热情地说:“先生有没有喜欢的牌子?”   “有什么心理价位吗?”   “银色和黑色比较好看。”   “双卡双待需要吗?”   最后他花一千六买了一台国产机。   水印子留了一路,赵姮在公寓门口甩干雨伞,踩了踩地垫。   她今天跑得急,不小心扭到了脚,进门脱掉高跟鞋,她弯腰揉了揉脚腕,在平行的视线尽头看到女房东坐在地板上,对方似乎哭过,此刻又在发呆。   客厅地上躺着砸烂的蛋糕,还有红酒、杯子以及家中其他物品。   赵姮进退不得。   女房东抓着自己头发,像刚刚睡醒似的,她声音沙哑地问赵姮:“你有男朋友吗?”   赵姮取出拖鞋,穿上说:“几个月前分了。”   “分了啊……为什么会分?”女房东呆呆地道,“我也有过男朋友……几年前分了,还是我单方面分的手。”   赵姮不知道怎么回应,她去卫生间放雨伞,听着女房东的醉话从背后传来,“我是不是很贱?”   赵姮权当没听见,她洗了一个澡,回房给李雨珊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来拿蒋东阳送的特产。   李雨珊阴阳怪气地问她:“昨天的约会怎么样呀?”   “约会?”赵姮擦着湿发说,“一顿饭就叫约会?”   “哦,不叫约会,那他今天是不是约你看电影了?”   “你什么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快说,看什么电影,我跟我老公也去看!”   “我推了。”   “推了?!”李雨珊尖声。   赵姮擦了擦耳朵,道:“我今天太累了,实在没心情看电影,所以推了。”   李雨珊不信身体疲惫这个借口,她只信“心理疲惫”,她恨铁不成钢:“蒋东阳又帅又有钱,人家还不是妈宝,不比周余伟强一百倍?!你是不是傻,还想着他!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已经开始相亲了!”   赵姮一愣,她抓着毛巾,一时忘记擦头发,过了会才说:“哦,是么。”   李雨珊又对着赵姮念了半天经才放过她。   赵姮是真累,天还没黑,她头发也没干,倒下床,她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仍旧去了一趟装修公司,这回去,那里已经大门紧闭,门口围满了业主和讨薪者,数名记者正在现场做采访。   赵姮联系律师朋友,询问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律师表示没有办法,她帮她问下警察那边的消息。   消息很快传来,装修公司负责人已经卷款潜逃,杳无踪迹。   业主维权群不断跳出消息提示,赵姮把提示关闭。   直到周四,警方没进展,业主仍在吵,周扬也没发来任何信息。   赵姮在接到养母女儿打来的电话之后,强打起精神,简单擦了点润唇膏,坐公车赶到华万新城,从地下车库将车子开出。   半途加了两百块钱汽油,她在机场见到人。对方一瞧她的车,立刻皱眉叫起来:“怎么开你的车来啊,姐夫呢?”   赵姮扶着车门说:“坐不坐?不坐我就走了。”   沈小安把行李扔给她,坐进车里抱怨:“还好我同学刚才先走了,要不然多丢脸,我说你那么有钱为什么不换辆好一点的车啊!”   赵姮懒得跟她争论,她问:“去哪玩了?”   沈小安很快被她转走注意力,“去了厦门,我们寝室四个一起去,总共四天,我买了点海鲜,你也有份!”   “哦。”赵姮开着车,问她,“你说妈和叔叔去外地了?”   “对啊,你不知道?”沈小安说,“表外公过世,爸妈去奔丧,说是后天才能回来,后天还要赶着飞海南,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海南?”   “嗯。”沈小安玩起手机,心不在焉地说,“我们这个春节去海南过,大后天不就是除夕了嘛。妈没跟你说吗?你要不要一起?”   赵姮微笑:“不了,你们好好玩。”   把人送回家后,赵姮将车开到御景洋房外。   车停在马路边,她打开手机日历看了看,大后天就是2月7日除夕夜。   她把头发梳到脑后,轻轻吐气。   回到公寓,一开门却见里面男男女女数十人,喝酒跳舞一片疯魔。女房东浓妆艳抹,在当中笑得花枝乱颤。   赵姮关上门离开。   她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最后来到那家小吃店门口。天已经半黑,食客络绎不绝,浓香四溢。   她手插进大衣口袋,指尖碰到一物,拿出一看,是一片创可贴。   她愣了愣,翻过左手手背,看到上面伤口已经结痂。   她把创可贴撕开,贴在已经愈合的伤口上。   赵姮回到小区门口,支付完停车费,她将车子开出,停回华万新城的地下车库。   她打算在这里耗时间。   几分钟后,她站在1003室门口,插入钥匙,轻轻转动,门一开,情绪再难控,她抬脚踹上大门,捂脸蹲下。   半黑的天空,墨色渐浓,直到最后一丝光明在短短两分钟内被吞噬殆尽,主卧内的周扬,才拎着一只粉红色的小水壶,坐到飘窗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顶出一支烟叼住,然后拿出打火机,手指缓缓摩挲着开关,却始终没有按下。   他怕那一点打火的声音会惊动到她。   黑暗中,他专注地倾听着那一曲放纵。 第14章   腊月二十六的夜空,有零碎几颗星,月亮还不到时候出来。   也许是一会,也许过了很久,耳畔再次静谧。   但也没完全静。周扬坐在风口处,风也有声音。从前不知道如何形容风,这一刻,他觉得“如泣如诉”很适合。那种起初只是几不可察的一丝一缕,慢慢地与时间摩擦出哀婉的音调。   这就是风了。   他又听了一会风,听到风也停了,他才舒展了一下不知不觉僵硬住的四肢,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   他停了一下,探出半截身朝客厅望去,视线穿过走廊,黑黝黝的客厅里似乎没人。   周扬慢慢走出,过了转角,他才看到玄关墙边坐着一团人影,对方似乎侧着头靠在膝盖上,像是睡着,一动不动。   周扬一顿,过了会,倒是微微松口气。他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   两步……   三步……   “嚓——”一声响,他蹭到了障碍物。   “谁?!”   周扬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又听到一声:“周师傅?”   周扬一愣,“是我。”   赵姮并未起身。   这栋楼靠近马路,屋内朦朦胧胧有些昏黄的光亮,但不足以照明。昏暗中她只能看到前方一个高大身形,她下意识地猜了声“周师傅”。   听到回应,她怔了怔,随即闭眼,手捂着额头,一声也不响。   周扬迟疑片刻,还是朝她的方向走去。经过她边上,见她头也不抬地仍坐原地,他小心绕开她。   握住门把时,他回过头,又看一眼,始终没再多说一个字,接着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大门碰紧,楼道感应灯并没亮。   周扬没走,他靠在墙上,终于将把玩到现在的香烟点燃。   抽完半支也没听里面有什么动静,他想了想,坐电梯到了地下车库,将粉红色的小水壶放好,他拿上车里的二锅头和花生米再次回到楼上。   站在1003室门口,他思忖片刻,最后还是打开边上的消防栓门,取出里面的装修钥匙。   他轻轻地打开大门,走进屋内。黑黝黝的玄关处已经没有人影,他脚步一顿。   他上下楼前后有三四分钟,也许她已经走了。   虽然这样想,周扬还是继续往里走,直到走过玄关,他才看到客厅西北角坐着的人。   赵姮不想动,不想走,不想见人。她不意自己的狼狈一面被人撞破,所以她刚才什么话都没说。周扬离开了一会,她才从地上爬起来,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她就缩到了墙角。   才坐几分钟,没想到这人竟然又闯进来,这一刻赵姮出离愤怒,她正要破口大骂,突然听见一道低沉问话:“喝不喝酒?”   就像已经充涨的气球,被那么戳了一下,她的力气就这样流逝了。   赵姮不说话,她撇开头,呆呆地望着一个方向。那里应该是几袋水泥和沙子,从上周五之后就再没被动过。   周扬蹲下来,将两瓶二锅头放到地上,说:“不喝吗?”   又把花生米放下,“有下酒菜。”   赵姮依旧没有理会,她沉默着。周扬蹲在旁边,静静等了一会,他垂了垂眸,准备起身时听到她声音沙哑地对他说:“你很喜欢吃花生?”   周扬有种握着氢气球,被乍然带离地面的雀跃感。   他过了两秒才开口:“没有特别喜欢,为什么这么问?”   “我几次见你,你都吃花生。”赵姮说。   周扬回想一下,笑了笑:“小饭店那两次,花生不是送的么?”   “也是……”赵姮道。   周扬问她:“我去开灯?”   “哦。”   客厅里装着一个小灯泡,临时开关在厨房。周扬去把灯打开,光亮起的一瞬间,他看到赵姮穿着上回那件外套,柔顺的栗色长发被她夹在了墙壁间,她抬手挡了挡突如其来的光线。   灯光闪烁数下,忽然灭了。   赵姮放下手问:“怎么了?”   “我看看。”   周扬走到客厅中央,打开手机电筒,将低低垂挂着的灯泡旋开,检查实验一番后说:“爆了。”   “那算了。”   周扬走回她身边,学她的样子坐到地上。一坐就感觉一层厚厚的灰尘,她也不嫌脏。   周扬没说什么,他手电没关,手机隔在一旁,他把二锅头打开,一瓶给她,一瓶自己喝。   酒不算烈,入喉时他却仍是龇了龇牙。   赵姮闭了下眼,那一口酒下去,五脏六腑全烧起来,在那一刻她无暇去思考。这份灼烧感叫人眷恋,她又喝了一口。   缓过劲来,她问:“哪来的酒?”   周扬解开装花生米的塑料袋说:“下午刚好批了一箱准备过年喝,还没来得及搬回家,刚从车里拿的。”   他将打开的塑料袋移过去些:“花生米菜场买的,准备晚上下酒。吃点。”   赵姮吃了一粒。花生米焦香脆爽,花生衣外还裹着几粒盐,咸香味在嘴里化开,软化了白酒的烈。   手电筒的光没那么强,眼前的事物都在赵姮眼中淡化了。她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问:“你怎么会在这?”   周扬说:“我来找水壶,温经理女儿的那个粉红色水壶。”   起初他没想找,傍晚他买完酒时,温经理刚好来电,跟他说小闺女已火化,他过年就呆老家了。他说完哽咽,在电话里恸哭许久。   周扬忽然想起他见到温经理小闺女最后一面时,那小丫头两手扶着书包肩带,没见拿水壶。   显然水壶是落在了华万新城。他赶到这,在卧室飘窗角落找到水壶,然后就听见了踹门声,以及……   周扬捡了一颗花生米送进嘴里,道:“明天我把水壶给他寄回去。”   赵姮沉默片刻,接着又喝一口酒,问:“这房子你也没法再装修了是吗?”   “……嗯。”周扬道。   装修公司老板跑路,底下的人都拿不到钱,谁都不会白干活,赵姮心里有数。   她笑了下,咬开一粒花生米,问道:“你过年不回老家,亲戚都在这里?”   周扬摇头,“不在。”   “那你不回家?”   周扬平静如水地说:“家里没人了,就我一个,哪都是家。”   “……哦。”赵姮愣了愣。   两人都不再说话,喝着酒,吃着花生米,各自想着心事。   过了会,赵姮才说:“放首歌听听吧。”   “你想听什么?”   “随便……就那首,我之前听你手机里放过的歌。”   “什么歌?”   “一个女孩唱的,小饭店里也放过这歌。”赵姮没记住歌词,她哼出一句调。   “知道了。”周扬将歌放出来,道,“这歌也是我之前从小饭店里听来的。”   “很好听。”赵姮说。   周扬看了她一眼,将歌设置成单曲循环。   赵姮盘腿坐着,头低在那,时不时捡一粒花生米吃。她的头发垂散下来,周扬看见她的发丝已经沾上墙灰,他灌一口酒,盯着她的额头看。   装修中的房子脏得无处下脚,赵姮知道。换做从前,她是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羊绒大衣的。   她只在喝酒时抬一下头,其余时候她都盯着地上的花生米看。   歌声悠悠荡荡,她渐渐头晕目眩,视线变得模糊。   周扬在她抬头的瞬间,捕捉到她双眼,他手里捻着一粒花生米,直到盐粒被他一颗颗地剥落下来,他才问:“你怎么了?”   赵姮顿了顿。   这一顿有些漫长,她到底没有开口,直到下一刻,黑暗来袭,歌声消失。   周扬的手机没电了。   他拾起手机,忽然听到对面的人轻柔的声音。   “你知道吗,我特别羡慕我妹妹,她从来不会也不愿意顾忌别人,她可以随便给家里客人摆脸色,不开心就是不开心,想骂人就骂人,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随心所欲的人。”   周扬双眼还未适应黑暗,他看不清对方,但他能感受到这人就在她半臂之外。   他们离得很近。   周扬轻声问:“那你今天为什么不开心?”   过了一会,也没见对面的人再开口,周扬捻着的那粒花生米已经褪去了外衣。他摸到花生肉时,才再次听见那道轻柔嗓音。   “你看,人生下来的时候,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等开始学会抓东西,就会越抓越多,到后来,自己抓的,父母塞的,别人给的,那么多的东西加在一起之后,又听他们说,‘人要往高处走’,所以我们还要背着几百斤重的东西登山。”   “我一边爬,一边还要很虚伪的说不重,再问一问身边的人,‘您背得动吗?背不动我给您分担点,千万别客气’。”   她安静了一会,最后才说了一句:   “可是我背不动了呀……”   周扬已经停止捻磨手上的花生米,也许是夜太深,他双眼还没适应黑暗,他看不见对方,那段话飘飘渺渺,似乎见不得光。   于是他声音愈发低沉,不惊动对方一丝一毫。“那就把东西扔了。”他说。   “……不能扔的。人要立,先要活,人要活,就不能两手空空。我要立的。”   “那就先扔了,休息一会再捡起来。”   “不行的。你试过长跑吗?跑到最累的时候,不能停,一停下来,就再也跑不动了。”   “那就一件件地扔。”   “……”   “我扔一件,你扔一件。”   “……怎么扔?”   沉默片刻。   “我教你。”周扬说,“我忍了好几天,真想把温经理他老娘和哥嫂都宰了喂狗!”顿了顿,还骂一句,“他妈的!”   墨色中,另一头笑了声。   赵姮看不清他。黑暗总是让人无所顾忌,装修终止,她跟周扬以后也不会再见,也许她可以扔一扔。   她收起笑,对着黑暗说:“我讨厌沈小安,她发脾气我要忍,她指东我就要往东,她从没把当成姐姐。我们本来就没血缘关系,她有本事就别使唤我!”   周扬道:“我把我那份工钱都给了小亚,小亚是轻松了,我上哪讨钱去?就不该做这好人!”   赵姮喝一口酒:“我妈把第一次婚姻失败后的怒火都发泄在了我身上,她整整一个月没跟我说话,那时我几岁来着?哦,五岁。她一个月没理我。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她不是我亲妈,我是被收养的。”   周扬一顿。   “到你了。”过了会,赵姮说。   周扬张了张嘴,开口道:“我爸在我念高中的时候就死了,我骗我妈说给家里省钱才不读书,其实是我自己读不出书,考不上大学。”   “呵。”赵姮笑了笑。   “我妈在七年前也死了,我过日子也不用再顾忌别的了。”   赵姮没再笑。   “到你了。”周扬提醒。   “我……”赵姮眨了眨眼,她双眼刺烫,“我不该把周余伟那份首付还给他,他又不在乎这点钱,我干什么死要面子?活着都难,我还想抱着尊严活,我他妈有病——”她将酒瓶一摔,“你老板这个人渣,他不是人——”   她狠狠地往前踹去,周扬没料到她会突然“动脚”,他被踹了好几下,下意识地往边上躲开。   赵姮一脚踹空,她不管不顾地继续边骂边瞎踹,周扬只好坐回原位,可她已经踹偏了。   周扬毫无办法地将她双脚抱住,移到自己腿前。   短短几十秒,赵姮不知踹出多少脚,踹到后来,早前伤到的脚腕又痛了一下,她才罢休。   她气喘吁吁,一手撑着地,一手抹去脸颊上的眼泪,她思绪是混乱的,话题又跃了回去。   “我们本来计划今年结婚……”   周扬的手无意中碰到刚刚掉落的那粒花生米,他用力捻住。   “可我忘了,今年是寡妇年,所以真的什么都不成,什么都没了。”赵姮道。   周扬把捏碎的花生米松开,问:“什么寡妇年?”   赵姮说:“无春年,无春年就是寡妇年。1994年也是无春年,那年我爸妈离婚。”   “……无春年是什么意思?”   “没有立春的意思。”赵姮强调,“今年没有立春。”   周扬蹙眉:“你手机给我。”   赵姮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她昏昏沉沉地拿出手机。   周扬搜索了一下,指给她看网页上的日历,“这不就是立春?今天2月4号,刚好立春。”   赵姮解释:“不是。农历除夕在2月7日,今年属于2015年,所以2016年没有立春。”   周扬看向她。此刻有手机微光照明,两人贴得近,他道:“你怎么这么轴?”   “我轴?”赵姮说,“我哪里轴?”   “今天就是2016年的立春,今天开始就是春天。”   “都说了今天还是2015年……”   周扬打断她:“好,那你的霉运都在2015年过去了,三天后是2016年,你开始走运了。”   赵姮:“……”   她有些累,索性不说了,她往墙壁靠了靠。   周扬看着她的脸:“你是不是喝醉了?”   “没,我很清醒。”赵姮闭了下眼,“只是有点困,我闭一会,你别说话。”   周扬按了一下她的手机,没开手电。就着微弱的光,他默默地看着她。   手机很快黑屏,他又按了一下。   他仍觉得她就是一条格格不入的金鱼,只是她没有再呆在菜场鱼池中。她被困在岸上,沙为笼,石为锁,寸步难行。   江河大海,她回不去了。   周扬点了一下屏幕,他迟疑着,慢慢靠近,然后握起她的左手。   创可贴脱落了一半,他轻轻掀开,拇指指腹碰了碰那处已愈合的伤痕。   凑得近了,他才听清她略重的呼吸。   他将她长发拂开,探向她的额头,他另一只手仍握着她的左手。   周扬轻抚她的脸,叫她:“赵姮,赵姮?你发烧了,醒醒!” 第15章   粗糙的手心触感明显,赵姮即使意识模糊,也无法忽视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掌。   她呻吟一声,睁开眼,想摸自己额头,却发现左手被人握着抽不出,她想也没想就抬起右手。贴完额头,她无所谓地说:“没事。”   周扬:“没事?”   “嗯,我睡一会。”赵姮又闭上眼。   周扬说:“先别睡,我送你去医院。”   赵姮有气无力地道:“不用,睡一觉就好了。”她没那么娇气,喝点热水再睡几天,对她来说什么病都能痊愈。   周扬又道:“那也先起来,我送你回家。”   赵姮正欲点头,突然问:“几点了?”   周扬看了看她的手机,说:“七点四十。”   赵姮眼皮重,她始终靠着墙,眼也一直阖着,仿佛一个响指,就要立刻入睡。听到时间,她说:“不回家。”   女房东的派对不可能这么早结束,她不想回去面对一群疯魔的人。   “那就先下去。”周扬没再问她意见,他二话不说将她扶起,拿上没喝完的二锅头,不容反抗的把她带出门。   走到电梯口时,赵姮推开他的手,她扶着墙壁自己站稳。   她头很晕,但走路没问题。脚腕又疼起来,她忍着没在意,这种轻微的疼痛反而能让她意识保持清醒。   到了地下车库,她想了想,还是打算将车留在这里,她对周扬道:“帮我叫辆车。”   “行了,我送你吧。”周扬说。   将人带到面包车边,周扬打开车门,眼睁睁看着她一脚踩空,他一把扶住她手臂,把她提上副驾座位。   周扬坐上车,插入钥匙正准备发动,他忽然低骂了声,“靠……”   侧头看边上,周扬叫她:“赵姮?”   赵姮扶着额头,闭着眼回应:“嗯?”   “你有没有代驾电话?”周扬差点忘记自己喝了酒,他从没叫过代驾,不知道怎么叫。   赵姮点点头,从包里拿出手机,昏昏沉沉地翻找代驾号码,翻半天也没翻出。   周扬说:“给我。”   赵姮把手机给他。   周扬一边翻一边问:“代驾叫什么?”   赵姮低头回想,视线却被周扬的裤腿吸引。他深色的牛仔裤上东一块印子西一块印子,隐约能辨认出鞋印纹路。   赵姮的记忆不太确定:“姓吴……可能姓蒋……”   周扬一路翻下去,看到了“蒋东阳”的名字,周一那天才看到过,他现在还没忘。   他朝赵姮看一眼,见她低着头,他继续往下翻。赵姮的通讯录人数好几百,大部分备注都是某某医院,某某医生,某某主任,周扬看得眼花。   “我很久没叫过了。”赵姮半阖着眼说,“以前都是帮客户叫的,一次要一百多……现在不知道能不能打通。”   周扬一顿,“一百多?”   “嗯……”赵姮没什么精神,她想就这样睡过去。   周扬默默地把手机放回她包里,替她系好安全带,他将车开了出去。   开到小区门口,他又靠边停住,叹口气,重新拿出赵姮的手机,拨通代驾电话。   快过年了,酒驾查得严,周扬不想碰这运气。   姓吴的代驾到的很快,他第一次代驾这种后座全拆了的面包车,震惊之余仍谨记本职工作,将折叠电动车一收,他就上了车。   开车前他问:“老板,去哪里?”   周扬随意地坐在后车厢的一堆工具上,他拍了下赵姮的肩膀:“回家?”   赵姮皱着眉,“随便开吧。”   代驾闻到很浓的白酒味,猜她喝醉了,他又问了声:“老板,到底去哪啊?”   周扬说:“你先往环西北路开吧。”   “好嘞!”   面包车不如轿车稳,坐在上面摇摇晃晃,赵姮愈发困倦。她的思绪胡乱游移,脑海中闪过许多场景和人,统统光怪陆离,面目可憎。   她又想到刚才她发脾气胡乱踢人,中途似乎踢空了,此刻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后来那人把她双脚抱住,移动了一下位置,她才再次踢到对方。   她的思绪在之后的几十秒内变得空白茫然。   周扬在后面勉勉强强坐稳,他一手扶着副驾车椅,眼看快到环西北路,他对前面的人轻声道:“快到你家了。”   等了会,没回应,倒是副驾开口:“小美女睡着了。”   周扬探向前,轻拍赵姮肩膀,将她叫醒:“到你家了,你住几幢?”   得不到回应,他又问:“你家有没有人?打电话叫人来接一下?”   这回前面的人终于摇头,“没人。”顿了顿,“房东在开party。”   周扬摸了下她的额头。   病中还喝了大半瓶二锅头,她现在状态很差。周扬说:“那去我家?”   前面的人没有回答。   周扬放下手,又问一遍:“去我家?”   前面的人依旧没答。   周扬道:“去兴桥路新兰小区。”   代驾回道:“好嘞!”   没多久到了地方,代驾直接报价一百,周扬不确定有没有被宰。他把钱付了,打开副驾车门,代驾骑上折叠小电瓶跟他说再见,他随意地抬了下手。   周扬扶着车门说:“到了。”   椅子上的人面色微红,略重的呼吸带出浓浓酒气,嘴唇已经干裂,眼角还有水珠,不知是哭出来的,还是睡出来的。   模样有些狼狈。   周扬扶着门,探进车内,盯着她的脸,低低地说了句:“胆子真大……”   赵姮睁开眼。   周扬与她对视,赵姮不语也不动。   过了几秒,周扬将她安全带解开,握住她手臂说:“下车吧。”   赵姮这才下了车。   她脚步不稳,眼中画面微微晃动,她这回主动扶住周扬手臂。周扬把她带进单元楼,手动打开楼道灯开关。   楼梯窄,他不方便扶人,周扬把手松开。赵姮握着扶手拾级而上,每落下一步,脚腕处就传来一股疼,疼着疼着也就麻木了。   走完一层,她问:“到几楼?”   “二楼。”   她强撑到二楼,又要往上走时,被人握住手臂。   “到了。”周扬说。   周扬打开门,直接将意识不清的人扶进自己卧室。中午起床时他没整理床铺,这会儿床单皱着,被子也成团状,摇摇欲坠的贴在床沿。   周扬让她坐好,他抱着被子去阳台上抖了抖,回来后见她斜靠在床头,他说:“你先睡会儿。”   “嗯。”赵姮把鞋脱了,自己盖好被子。   周扬把手机充上电,回到客厅,拿上钥匙又一次出门。   下楼梯时他一个没留神,踩空一脚,等走出楼道后被冷风一吹,酒劲才稍稍消散。   小区附近就有一家药店,周扬买了一盒退烧药和一支温度计,想了想,又加一盒感冒药。   大步回到家中,他打开卧室门,却见里面空无一人,床上的被子被掀在半边。   周扬手搭着门把,静立不动。   “你去哪了?”   周扬回头。顿了两秒,他才走到沙发边,对靠在沙发上的人说:“去买了点退烧药。”   “我想喝水……”赵姮是出来找水的,没找到。   “我现在去烧,你去躺一会。”   “嗯。”   赵姮站起来没马上走,她要稳一稳才能看清路,走了几步,她准确地找到了之前呆的那间卧室。   周扬去烧开水,水烧开后放到窗口晾凉。他走回卧室,见赵姮的外套扔在一边,她人则裹紧被子躺在床上。   周扬走到床头,让她测量体温,测完果然发高烧。他把电热毯打开,出去将温水端进来,说:“先吃药。”   赵姮从小大到只发过一次烧,往年最多得感冒。她没吃过退烧药,将药吃下,她又连喝一杯半温水,喝完再次躺下。   周扬给她续上一杯水,杯子摆在床头,他去厨房煮泡面。   他还没吃晚饭。酒喝得有些急,肚子倒不是太饿。他点燃一支烟,慢慢地等着锅中水烧开。   煮完面条,他也不盛出。周扬直接从锅里捞,才捞两口,忽听到玻璃碎地声,他快步走到卧室,一眼就看见水杯四分五裂的躺在地上,水也洒了一地。   赵姮额头和脖颈上全是汗,她坐在床头说:“太烫了,我想关电热毯,抱歉。”   “没事。”周扬无所谓地说,“你接着睡。”   他拿来抹布和垃圾桶清理碎玻璃,清理完问:“我煮了泡面,你吃不吃?”   赵姮摇头:“你自己吃吧。”   周扬没勉强,他出去时顺手将房门关上。   赵姮头很晕,口中也极度干渴,她没叫周扬再给她倒杯水。嘴唇蜕皮,浑身是汗,她睡不着。   周余伟和他父母一起住,往常也都是他到她家过夜,这回是她第一次留宿异性家中,她是成年人,知道这一行为有可能衍生的种种结果。   明天之后他们不会再见了。   赵姮就这样胡思乱想着。   昏昏欲睡时,她听见开门声,她一怔,睡意打散。   脚步声渐近,她闭着眼,被子底下的手紧紧抓着床单。对方小声叫她:“赵姮?”   赵姮依旧睡着。   “赵姮?”对方又唤一遍。   赵姮缓缓呼吸,正待睁开眼,嘴唇上却突然贴来一物,轻轻滑过,干裂的唇得到滋润。   赵姮慢慢睁眼,看到周扬弯着腰,手上拿着她的润唇膏。   客厅灯光洒进卧室,周扬避开她双眼,掩饰着尴尬道:“刚从你包里找出的,你自己擦一擦。”   赵姮将手从被子里伸出,周扬等着她拿。   可方向相反,那双手最后落在他的颈后,一对唇随之贴来。   周扬一顿,他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将润唇膏放到床头柜。过了会,对方依旧没有离开。在察觉她嘴唇微动时,他迅速将她后脑勺扣住。   周扬闯入她的牙关,赵姮一下没法呼吸。他压上来时,重量让她一滞。两人中间还隔着一床被子,一时没法蹭开。   动作都有些急促,周扬尤其,他手劲大,吻她时带着凶狠,赵姮有些疼。   赵姮撩起他的毛衣,周扬的手摸到她后背一层冷汗,他突然停下,最后伏在她身上说:“你酒还没醒。”   “我没醉。”赵姮道。   周扬咬了口她脖子,起来将她被子盖好,低声道:“睡吧,我就睡隔壁。”   他走了出去,卧室门关上,赵姮陷入黑暗中。腊月二十六的月亮终于出现在天空,后半夜才会出现的下玄月,朦朦胧胧的光照出一幅幅人间幻影。   赵姮将毛衣拉下来,翻过身,她把眼闭上。   周扬睡在隔壁小亚房中,他自己纾解两回,后半夜才真正阖眼。他没睡实,一听见动静他就醒了,睁开眼才发现天还没亮透。   他最后听见一道关门声,那声先是有些钝,再是一道稍大的落锁声。大门的门锁缺油,很难一下关上。   周扬下地开门,客厅没人,再看自己卧室,卧室大门敞开,里面也没人。   床上被子掀起一角,他走近,站着看了一会,忽然注意到另一头被子底下压着什么。   他掀开被子,才看到床单上掉落着一张用过的创可贴。 第16章   早晨六点,天还是灰的。风似夹着冰,在人脸上刮出一道道痕,冻到人的骨头里。   赵姮裹紧大衣,站在新兰小区门口等待出租车。这里离她的住处不算远,她要是有闲情逸致,大可以花上四五十分钟走回去,省下那十块钱。   但她走不动了。   出租车到了,她打开门坐进去,关门时不自觉地抬头,最后看一眼这陌生小区。出来时她只是凭感觉走,此刻走过的路线在她脑中只是一条模糊小径。人的忘性应该比记性好,至少她现在已经不记得那间屋的位置。   出租车司机问:“小姐,开不开呀?”   赵姮关上门说:“开吧。”   车上播着晨间电台节目,主持人的声音温柔似水,赵姮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天是春的第二天,很多听众朋友们也许不知道,按照历法,今年其实是一个无春年。可那又怎么样,春天还是如约而至了,就像几天前我在路边看到的那棵花骨朵,今早,它已经盛开成一朵小野花。”   “寒霜未散,它也独自盛开了;道是无春年,春天还是苏醒了。各位,昨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收到,春天的礼物?”   那尾音渐渐散去,熟悉的慵懒女调从背景中走出。   赵姮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风吹进一缕,她清醒一丝。她听着这首歌,闭上了双眼。   歌曲结束时,车刚好停下,赵姮捋了下长发,下车后听见主持人说:“刚才那首歌,是为春而写,歌名就叫……”   门关上,出租车走了,赵姮没听见那句话的结尾。   赵姮回到公寓,一开门,就见客厅一片狼藉,杯酒四散,垃圾成灾。   她换好棉拖,捡起鞋子时她顿了顿。翻过鞋底,她看了看花纹形状。她抿了抿唇,抛开杂念,跨过垃圾,进房拿出换洗衣物。走至卫生间一照镜子,她才发现自己头发杂乱,脸白唇干,活似个鬼。   左手手背的细小伤口只余一道淡痕,她昨天贴的创可贴丢了。   赵姮摸着手背,发了会呆,接着去冲热水澡。洗去一身粘腻后刷牙,她舌根突然一阵疼。皱眉吐掉牙膏,她对镜伸出舌头查看,没看见伤。   可刷牙时还是隐隐作痛,她的脸渐渐潮红一片。   赵姮冷静了一下,又冲把脸。她去厨房烧了一壶开水,回到卧室喝掉两大杯。探了探额头温度,她已经不太确定到底烫还是不烫。   她躺上床休息,头一直疼着,没法立刻入眠。这样一来,她思绪就开始游走不定,昨晚的场景不停闪现。   迷迷糊糊中,手机铃声骤响,赵姮被吓醒,摸过来一看,是李雨珊。   “喂……”她一开口,嗓音沙哑极了。   李雨珊一听就听出来:“你是不是感冒了?”   “嗯,发烧。”赵姮说。   “我在你小区里呢,不是说叫我来拿蒋东阳送的礼物么。你还能不能开门?”   “你上来了?”   “忘记是几楼来着。”   “十七楼,我给你开门禁。”   赵姮爬起来去给李雨珊开门。李雨珊走进公寓,吃惊不小,“怎么回事啊,你家拍灾难片吗?”   赵姮转身带她进卧室:“房东昨晚开party。”   李雨珊第一次来她新租的公寓,打量着她的小房间,她一言难尽。忽然看到挂在衣架上的羊绒大衣,李雨珊困惑地问:“你是不是在泥里滚过了,这衣服怎么成这样了?”   赵姮懊恼:“别提了。”她找出一只袋子,将羊绒大衣装进去,“你来得正好,帮我送洗衣店处理一下。”   “你就知道使唤我。”李雨珊嘴上抱怨,手上帮赵姮一起装袋。   装好衣服,李雨珊问:“什么时候发烧的,看没看过医生?”   赵姮摇头:“过两天就好了,不用看医生。”   “是不是装修的事压力太大了?我听我们家装修工说,你找的那家装修公司倒闭了?”她家里新买的别墅也在装潢中,她昨天才听到这消息。   赵姮点头:“老板现在找不到人。”   “钱呢?你钱都付了?”   “付了八万多。”   “那现在怎么办?”李雨珊心中猜测,“你手上还有存款吗?要不要我借你点?”   “不用。”赵姮抱着被子,靠在床头,她转移话题,“你家别墅装修到哪了?”   “不知道,反正我没出一分钱,我不管这个。”   李雨珊从不捏家里的钱,豪华别墅的事她也从不插手,她又忍不住抱怨,“我婆婆催我再生一个,我做完月子才三个月啊,她真是想抱孙子想疯了,孙女就不是人?她倒是把大孙女当宝贝!我昨天忍不住跟她吵了一架,待会儿我就回娘家!”   赵姮问:“你老公呢?”   “他就会和稀泥,劝我别跟他妈计较。”李雨珊苦闷道,“我不计较,难不成她打了我左脸,我还要把右脸递给她接着打?”   赵姮恍神。   她昨天没能踢到他,他还抱过她双脚,让她对准了踢。他的牛仔裤上全是脚印。   “喂,我问你呢!”李雨珊在她眼前挥手。   “什么?”赵姮看向她。   “你没烧坏吧?”李雨珊摸摸她额头,感觉还好,她又问一遍,“我问你,需不需要我帮你介绍个男朋友?”   赵姮笑了下:“你什么时候当起媒婆了?”   “我还不是为你好。人家周余伟都相亲去了,你难道还想活在回忆里?”李雨珊劝道,“你如果不喜欢蒋东阳,我就给你介绍别人,你有什么要求,说给我听听。”   赵姮轻轻踢她一下,赶人道:“行了,我要养病,你快点走吧。”   李雨珊气呼呼地说:“哈,你也太没良心了!”   李雨珊不跟病人计较,她带上礼盒和送洗的羊绒大衣离开赵姮住处。   回到车里,她习惯性地看一眼手机,刚好刷到蒋东阳新转发的朋友圈新闻,新闻正说换季流感话题。   李雨珊灵机一动,在下方留言:“我家小姮也发烧了,大家都注意保暖吧。”   两小时后,赵姮在睡梦中接到蒋东阳的电话,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你在御景洋房?”   “对。听说你发烧你了,我给你带了点药。”蒋东阳道。   赵姮披了一件外套,出去替他开门。   蒋东阳坐电梯上楼,站在公寓门口问:“方便进去吗?”   “进来吧。”赵姮让开,准备给他拿喝的。   蒋东阳拦住她,“不用,我马上走。这是退烧药,这是鸡丝粥,还有一些水果。你感觉怎么样,不如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赵姮看着一堆东西摇头。   蒋东阳还想说什么,忽然一道呼喝插入:“赵姮,我说过不许带男人来这里!”   赵姮见女房东穿着睡衣,妆也没卸的站在主卧门口,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们。她对蒋东阳道:“谢谢你送这些东西来,今天不太方便……”   蒋东阳听懂她的未尽之言,他皱眉看了眼那女房东,走到公寓门口,他低声道:“好好休息,我明天要去外地长辈家过春节,回来我再请你吃饭。”   赵姮客气道:“应该我请你。”   蒋东阳笑笑:“到时联系。”   人走了,赵姮站在茶几前,看着那一堆东西。看了会,她拿起退烧药。   她已经吃过一粒,现在高温稍退,不需要再吃了。她将药放回塑料袋。   女房东走过来瞟了眼,问:“你病了?”   “嗯。”赵姮说。   女房东又走开了。   昨晚的酒和花生还没消化透,赵姮毫无胃口,她把鸡丝粥放到一边。女房东这时端着一壶水过来说:“把这一整壶盐开水喝了,感冒明天就好。”   赵姮道谢,收下她的关心。人人性格都有不同面,女房东阴晴不定,但好在人不算坏。   这一天过得极慢。不用工作,一天二十四小时全都混成一团。   早晨周扬胡乱吃了碗挂面,中午顺丰快递过来取件,他把粉色小水壶寄出。下午他去跟朋友打牌,输掉几十块钱。   朋友见他几小时下来脸上都毫无笑容,把钱推回去说:“大过年的玩什么钱,咱们就消磨消磨时间。”   周扬又把钱扔回去,起来说:“走了,你们接着玩。”   “这么早?”   “饿了,回去吃饭。”   朋友冲他背影喊:“你家里又没个女人,烧饭多麻烦,晚上在我这吃吧,我老婆炖了蹄髈!”   周扬挥挥手。   他回到家,随便炒了一道小菜,将昨晚喝剩的二锅头倒进杯中。扔瓶子时看见垃圾桶里的创可贴,他顿了顿,过半晌,他搓了把头发,吐出口浊气。   喝酒时接到老蒋的电话,老蒋嚷嚷:“找到老板了!”   周扬放下杯子,“找到了?他现在在哪?”   “他跟警察说他没跑路,这几天是在筹钱。我信他个鬼!大家伙儿准备明天一起去派出所,阿扬你来不来?”说完又道,“我听那些业主说,他们明天也要去,人多好施压。”   周扬沉默了一下。   “阿扬?你在没在听?”   “唔,我去。”他的工钱还没结清,自然要去讨债。   第二天,他半路捎上老蒋,到派出所时,那里已有不少人。   老蒋下车,周扬没下,老蒋说:“下来啊。”   周扬道:“你先去,我抽支烟。”   老蒋先去探情况。一群人围在门口叽叽喳喳,老蒋参与了一会,又走回面包车边,指着前方对周扬说:“阿扬,那不是你朋友吗,前几天在装修公司见过那个。”   周扬坐车里抽烟,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   赵姮正站在人群外围。   她睡了一天一夜,今早才看到业主维权群里的最新消息。   高烧似乎已经退了,她身体仍有些不适,但那八万装修款对如今的她来说很重要,她不能不来。   她嘴唇干裂的难受,正要擦润唇膏,她忽然注意到了那个被周扬叫做老蒋的中年男人。   他朝远处走去,赵姮视线跟随。她看见对方走到一辆面包车旁。   润唇膏刚贴上干燥的嘴唇,还没擦,她一顿,忽得将手放下,接着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面包车边,老蒋刚好问道:“你不去打个招呼?”   周扬将烟几口吸尽,打开车门下地,脚用力碾灭烟头,他朝前走去。 第17章   他的体型比周围人都要高大,赵姮想无视也难。众人议论不绝,赵姮就盯着议论中心看,腿旁的手却悄悄将润唇膏旋下,然后盖上盖子。   可嘴唇实在太干,她不自觉地抿住唇瓣,舌尖在里头舔过。   外人是看不见这隐藏的动作的。周扬跟老蒋几人站在一起,视线微斜,注意到她抿唇的动作,他直觉她应该在舔嘴唇。   其实自认识她后,他见她的几面,都能看出她气色不好。病来应该如山倒,她只“倒”了那一晚。   周扬垂了垂眸。   边上的人叫他:“周哥,温经理不来吗?”   周扬说起正事:“他回老家了,你们谁见到那老板了?”   大家七嘴八舌。   “等了半个小时也没看见人。”   “昨天他来过一趟,说肯定不会落下我们的工钱。”   “说好今天再来这里。”   周扬又问:“现在谁在里面跟警察谈?”   “姓刘的那个项目经理。”   派出所里面各方都派出几名代表在内交涉,众人迟迟不见装修公司老板出现,心都提得高高的。   周扬没什么好预感,温经理那边的稻草没压下来前,公司已经在欠薪。现在真正山穷水尽,那老板就算要还债,也不会先还他们这些小喽喽。   装修公司的麻烦事太多。   所以周扬没像其他人那样着急,着急没用,他只要想办法达成结果就行。   怎么让那老板率先把欠他的钱吐出来……   想着想着,他视线又斜过去。   “阿扬。”   “嗯?”周扬随口一应。   “你怎么不去打招呼?”老蒋奇怪,这两人不是朋友么?   “待会儿。”周扬道。   “哦。”   又过十几分钟,老板终于现身。   这是赵姮第一次看见对方。老板年过五十,体态略显疲惫,面对大家急切的追讨和质问,他一张嘴完全不够用。   赵姮站得很累,她强打起精神,没有像众人一样围攻上去。   业主群体中不乏能人,他们的单子有别墅有酒店有民宿,涉及金额远远高于她的,“欺软怕硬”是人性,她们这部分人是被敷衍无视的。   在老板连番做出一串空口保证后,赵姮终于站出来,“吴总你好,我姓赵。”   周扬立刻侧头。   赵姮道:“我们几家的装修款其实没几个数,就算全加起来,也跟那位开民宿的先生不好比,您也没必要为我们这点小钱耽误工夫,不如现在叫您家人朋友带钱来,您抬抬手,把我们几家的合约先解决了。派出所里挤这么多人也不好看,您说是不是?”   另几个小业主纷纷应和,今天不见钱就不让人走。更有暴脾气的业主想直接动手。   赵姮又对老板道:“‘轻重缓急’在这个时候应该反着来,把好解决的先解决,我们人少一点,您也减轻点负担。”   那老板刚才打得全是空头支票,此刻见对方这样逼迫,他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作疲惫无奈状:“我等法院传票吧,能解决谁想坐牢?”   几人倏地被激怒,涌上前将赵姮挤得要摔倒。   赵姮踉跄了一下,一只大手忽然抵住她后背,她不用回头,余光也看到了侧边的高大阴影。   她想再上前,边上的人将她按住:“这种时候你夹枪带棒的讲道理没用,姓吴的根本不会理你。”   赵姮想了想,留在原地没挤上去。周扬也没再理她,他转过身,低头跟他的那些朋友说话。   赵姮过了会才回神,她刚才被人说“夹枪带棒”。她朝周扬的背影瞟了眼。   商谈结束,那老板写下几张保证书,可保证书算什么?   整整一上午,业主们基本无功而返。明天就是除夕,这个年谁都不会过得痛快。   周扬这边也要散场了,他回头看赵姮,看了几秒,他忽然叫一声:“赵小姐。”   赵姮愣了下,她今天第一次正面与他对视。   周扬道:“要我顺路捎你吗?”   “……谢谢,不用了。”赵姮说。   周扬点头,没再多说一个字,他开着面包车离开了这里。   赵姮抓紧单肩包,慢慢走去公交站。   除夕近在咫尺,这一夜,赵姮站在房间窗台,看到烟花从底下窜升,在天空炸成炫彩的画,那画色彩千变,头顶的夜空如梦似幻。   小区保安匆匆赶到,来不及阻止违规放烟花的业主。赵姮和众人一起幸运的看了一场久违盛宴。   可第二天,她还是要面对一个人的除夕。   女房东一早就不在,赵姮在客厅看了半天电视,中央台一直在播春晚的相关节目。   她小时候爱看赵本山和赵丽蓉,可如今她只能看那些久远重播。   久远到,她回忆结束后,发现自己如今正孑然一身。   赵姮关掉电视,去卫生间化了一个淡妆,然后换上衣服,走出公寓。   她取了一辆公共自行车,漫无目的骑着。骑到那家小饭店前,看到卷帘门紧闭,她也没有太失望。   她正要离开,转头的瞬间,她与百米之外的人视线相撞。   对方手夹着香烟抵在嘴边,另一只手上拎着一袋东西,穿着藏蓝色外套和牛仔裤,视线顽固,没有移动。   赵姮笑着打招呼:“周师傅,这么巧。”   “呵……”周扬扯了下嘴角,慢慢朝她走来。   赵姮等着。   等他走近了,她才看出他塑料袋里装的是水果。   周扬拎了下袋子说:“我来这边买水果,你找饭店?”   “嗯,可惜关门。”   周扬点头。   赵姮握着自行车把手,右脚踩住脚蹬,周扬垂眸扫到,在她开口前说:“你那房子的事,碰上你了,刚好想问问你。”   赵姮问:“什么事?”   周扬道:“假如我能帮你把装修款要回来,但这钱你得付给我帮你装修,行不行?”   赵姮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周扬:“装修公司倒闭,底下一大批人开年都暂时找不到工作,我帮你要装修款,你的房子让我来装修,最后一笔装修款也给我。对你来说,等于没变。”他说完,问道,“你怎么想?”   赵姮出乎意料。   八万块钱短时间内肯定无法要回来,她的装修只能停滞,等她再赚到装修款,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周扬的提议再好不过。   她问:“那你怎么装修?你和小亚两个人吗?质量能不能保证?”   周扬看着她,笑了下说:“放心,我带几个人一起干,质量不会低于你出的价位。”   赵姮果断道:“好,你帮我装修。”   说完事,该走了。周扬道:“过完年再联系你。”   “嗯。”赵姮踩住脚蹬,“那再见。”   “再见。”   周扬转身,赵姮也调转车头。   街上是冷清的,人人都要回家过除夕,他们来去匆匆,同赴今晚的欢乐团圆。   赵姮在白线后等待红绿灯,看着红色的数字缓慢倒计时,数字变成“1”的时候,一道声音远远地传来,“赵姮。”   赵姮回头:“嗯?”   “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去哪吃?”   “我家。”顿了顿,“我自己做。”   “……好啊。”   他站在远处等着她。   赵姮又一次调转车头,回到他面前。周扬握了下车把,道:“不用下车,你骑着吧。”   “你跟得上?”   “跟得上。”   “那我骑慢点。” 第18章   赵姮骑慢了。速度一慢,两轮的自行车就很难掌握平衡,她车头东摇西晃。   周扬试着帮她扶住车把手,可赵姮骑得还是摇摇欲坠似的。步行和骑车速度本来就不同,难以勉强。   周扬说:“你骑着吧,骑稳点。认识路吗?”   “认识。”   赵姮还是不逞强了,她稍微骑快了一些。周扬跟在她三步之后,他步子大,基本能保持这样的距离。   自行车停在离小区最近的公共停放点,赵姮跟在周扬身侧。   上回走过的路,再走一遍,赵姮才发现她的忘性并没有她认为的那样大,直走右拐再向前,8幢2单元就是了。   开门进屋,赵姮问他:“要换鞋吗?”她上回没换。   周扬从鞋柜里翻出一双四十多码的男士拖鞋,赵姮看见柜子里还有女士的。   周扬说:“你穿我这双吧,洗干净没多久。另外的拖鞋都是其他租客的。”   “好。”赵姮穿上他的拖鞋,鞋头空余一大截,她双脚往里面顶了顶,后跟又长出一大截,感觉空空荡荡的,她低头看了看对方的脚,至少四十四码。再大就不好买鞋了。   这应该是她穿过的最大的男士鞋子。   周扬也没多余拖鞋,他拿出洗澡时的凉拖换上。赵姮把包放到沙发边,问他:“你室友都不在么?”   周扬道:“全都回家过年了。”   “哦。”   赵姮上回来就知道他是与人合租的,那晚她去厨房倒水,厨房水杯风格迥异,离开时她也看到了鞋架上数量异常多的鞋子。   周扬去开冰箱,问她:“你有什么忌口的?”   “没有,我什么都能吃。”   “你爱吃辣?”他记得她往牛肉面里搁了不少辣酱。   赵姮点头:“爱吃,下饭。”   周扬笑笑,“那给你做几个辣菜。”   赵姮听他说这话,看了他一眼。   周扬从冰箱里拿出各色菜和冻肉,赵姮见他满冰箱都是食物,问:“这些都是你买的?”   周扬点着头,一边理出来一边回答:“那些肉是老早前买的,担心过年这几天涨价太厉害,我就买了些囤着。蔬菜是今早买的。”   拿好菜,周扬让她去坐会,他先去给她弄水果。赵姮说:“不用客气了,要不要我帮忙?”   周扬说:“不用,你看会电视。”他帮她把电视机打开。   干坐着等到底不太自在,赵姮还是跟去帮忙,周扬没赶她,他想了想,让她帮忙洗蔬菜。   水池里已经有一块解冻了的牛肉,这是周扬中午时拿出冰箱的。   他将刚刚拿出的冻肉泡在冷水里,又从塑料桶中捞出一条黑鱼。   赵姮洗着菜问他:“你经常自己做饭?”   周扬处理着黑鱼说:“嗯,平常就随便弄一两个菜。偶尔在外面吃。你呢,平常做不做饭?”   “很少。”赵姮道,“念大学的时候住校,没这个条件,工作之后又太忙了,不是陪客户吃饭,就是累得只能吃外卖。”   周扬想到她现在的状态,问:“你最近工作不忙?”   “刚换工作,不忙。”   赵姮洗了一会儿,才发现外套碍事,袖子会沾水。她甩了甩手,将外套脱下,走到外面放衣服。   周扬说:“没衣架,你放沙发吧。”   “哦。”赵姮将外套挂在沙发头,身上有点凉,她轻咳几声。   周扬切着鱼片,抬头看了眼赵姮。她里面穿得是黑色紧身毛衣,曲线起伏,腰身勒得极细。   他低下头,又切了几块鱼片,然后挤出洗手液,将手冲干净。   周扬拿来一只玻璃杯,往里面搁了一点点盐粒,倒进热水化开,递过去说:“喝点盐开水,我泡得很淡。”顿了顿,“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家里老人都这么教。”   赵姮说:“其实会增加肾脏负担。”   周扬:“……是么,那别喝了。”   赵姮握住他手中的杯子,“我这几天睡觉出汗,喝点盐开水也好,而且这个确实能缓解喉咙肿痛。”   周扬想起他前晚在她后背摸到一身汗,他问:“温度退了吗?”   “……退了。”赵姮喝了几口盐开水,避开他的视线。   周扬也不再继续,他将黑鱼片腌制好放一边,处理剩余的肉。   赵姮洗干净蔬菜,切好装盘。她刀工不错,周扬看了会,说:“不是说很少下厨?看动作不像。”   赵姮笑着说:“我小时候经常做啊。”   “小时候?”   “嗯。”她不再多说。   菜都备好,周扬洗出水果,让她端去客厅吃。赵姮在沙发坐下,扭头看向厨房,见周扬已经系上围裙。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薄线衫,大红大绿的围裙系在身上,身材被勾勒得紧绷绷的。   他块头高大,站在灶台前,背要微驼。   这是生活磨砺出来的姿态。   周扬手速快,春晚快开播前,他叫人:“吃饭了。”   赵姮从沙发上起来,坐到餐桌前。   周扬道:“锅里还炖着牛肉,先吃着。”   满桌好菜,酸菜鱼辣劲十足,糖醋排骨也炸得香脆无比。   周扬开了一瓶白酒,问她:“来点?”   赵姮瞄了眼酒瓶,认出是前晚二人喝的牌子,她压下微微的不自在,说:“不喝了,我喝点水吧。”   周扬去替她倒水。   赵姮尝着菜说:“你手艺真的不错。”   “多吃点。”周扬喝着酒道。   过了会儿,红烧牛肉出锅,周扬去端上桌。他喜欢大肉,这顿晚餐很丰盛。   赵姮看着这一桌的菜,问:“你一个人也准备做这么多?”   “不管几个人,过年总得好好过。”   赵姮笑道:“我一个人肯定懒得弄饭菜。”   “辛辛苦苦一年,也就为了过个好年,不能太亏待自己。”   赵姮说:“你辛苦一年就为了过个好年?”   周扬想了想,不答反问:”你辛苦一年是为了什么?“   赵姮道:“赚钱啊。”   “赚钱之后呢?”   “当然是享受生活。”   “那过年的时候为什么不好好享受一下。”   赵姮看向他,微微笑着说:“也对,那就过个好年。”   春晚早已开始,主持人全是熟面孔,台词也冗长的毫无新意,这是中国传统特色,歌功颂党必不可少。两人边吃边看。   客厅里的电视机是房东留下的,尺寸小,屏幕观影不佳,画面不够清晰,但摆在这小小的、装修古旧的客厅中,倒是相得益彰。   赵姮看了会,问他:“你往常都是怎么过年的?”   “在老家的时候,除夕基本都在老人家里过,没什么特别。”周扬回忆,“吃顿饭,帮家里放串炮竹,放点烟花。”   “你们家还会放烟花?”   “都是亲戚家的孩子买的,买了又不敢放。”周扬拿着酒杯,问,“你呢,以前怎么过年?”   “也很平常。”赵姮没什么需要回忆的,她看向电视机说,“吃完饭看春晚。”   “不去玩?”周扬问。   赵姮道:“朋友都在家里吃团圆饭,没人会出来玩。”   她下意识提到的是朋友,而不是家人。周扬没再问下去。   赵姮不喜欢如今的春晚,好几个分会场,一大堆主持人,她还是喜欢从前的单一模式。   一杯水喝完,赵姮还是拿过桌上的酒瓶。周扬抬眸朝她看,她倒了小半杯。   赵姮举起杯子,“我上一年挺倒霉的,希望今年能走运。新年快乐。”   周扬拿起杯子,与她的轻轻碰在一起,看着她的眼睛说:“祝你心想事成。”   酒过三巡,桌上只余少许剩菜,赵姮吃不了多少,大半都进了周扬的肠胃。   赵姮喝得有些热,她走到阳台上吹风散酒气。万家灯火,放眼全是喜庆的红色,小区道路边挂着不少红灯笼烘托气氛。   周扬在边上点着一支烟,神经松泛下来。   赵姮倚着栏杆问:“你说别人的除夕都是怎么过的?”   “多姿多彩吧。”周扬形容,“一屋子的人,抽烟喝酒吃饭,互相吹吹牛,假惺惺的推开红包,问工作问工资,再催催婚。有钱的出去玩,没钱的忍着不吵架,迷信的去庙里烧个头香。也就这样。”   赵姮笑了。   她眉眼弯起来,双瞳莹亮柔软,长发被微风拂在脸颊边。   周扬盯了一眼她的笑容,自然地移开视线,问:“穿这么点不冷?”   她没穿外套,依旧只穿一身掐腰的黑色毛衣。   赵姮摇头:“不冷,你穿得比我还少。”   周扬说:“我火气旺。”   赵姮忽然想到他毛衣底下滚烫的体温,她抿了抿唇,转移话题,“对了,你烧过头香吗?”   周扬道:“烧过,陪我妈和外婆去过,那个时候我还在读书。”   赵姮从没去过寺庙,她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但养母信佛,家中供着佛龛和经文。她问:“去求什么?”   周扬往栏杆外掸走烟灰,道:“求身体健康,还有保佑我考个好大学。”   “你没考上。”   周扬弯腰靠着栏杆,笑道:“没学坏就不错了,还考大学。”沉默了一下,脸上笑容一点点淡下来,“那时候是不太懂事。”   赵姮安静了一会,轻声道:“人是要慢慢长大的。”   她望着远处的灯火。也许是这个新年太冷清,此刻她突然想去寺庙凑个热闹,和一堆人一起跨过零点,求神拜佛,望来年太平。   赵姮问:“你有没有去过这里的寺庙?”   周扬摇头:“没去过,我不信这个。”他想了下,问,“你想去烧头香?”   “嗯。”赵姮说风就是雨,“我看看几点了。”她进屋找手机。   周扬掐灭烟蒂,跟她进来。春晚刚好播到郭冬临和马天宇的小品,似乎已近尾声。   赵姮已经在穿外套,她把头发从衣领底下拿出来,说:“应该还来得及,还有一个多小时。”   “你怎么去?”   赵姮拿起手机查地图,低着头说:“这附近好像没公交车了……我记得那边应该会有交通管制,不是太远,骑自行车四五十分钟的样子……”   周扬也拿起外套:“我也去吧。”   赵姮一愣,抬头看他。   周扬穿着衣服,没理会她的眼神。 第19章   他觉得她喝过酒后的行动特别利落,寻常人总要瞻前顾后理智为先,她像长久憋着一股气,靠酒精才能蒸发放纵。   可能他也喝多了,他想。   周扬拉上外套,拿上钱包钥匙和手机,说:“走吧。”   赵姮想了想说:“你喝酒了也不能开车。”   “跟你一样骑车。”   赵姮不再说话,她在门口换好鞋,周扬等在她后面,将她的单肩包递给她。   两人走出小区取车,这车不适合周扬这种体型的男人,大小不协调。赵姮看着笑了笑,她打开手机导航。   周扬转了转车把手,低头打量小巧的自行车,他一听语音播报,问道:“你不认识路?从来没去过?”   “嗯,没去过。怎么了?”   “我以为当地人应该都去过。”   赵姮笑:“我很多地方都没去过。”   “嗯?”   “高中寒暑假忙兼职,大学更别提了,工作之后每分每秒都恨不得掰开。”她设置好导航,道,“倒难得有这么空闲的时候。”   周扬读书那会不务正业,好在他只跟着抽点烟,没走歪路。父母对他很宽容,他家中条件一般,但他从没试过兼职。   有的学生打工是为体验生活,有的是为了生活。   赵姮讲这句话时轻描淡写,周扬直觉她是后者。   两人骑车出发,这时间汽车都少见,更何况自行车。深夜温度极低,寒风迎面,好在骑得久了,身体渐渐发热。   赵姮从没试过这样骑车,深夜穿行在无人的大街小巷,整条整条的马路似乎都为她腾出空间。   周扬抬了下头,说:“你觉不觉得有雪?”   赵姮看向天空:“有么?”   似乎是错觉。   去往寺庙的几条道路今晚九点后逐一限行,只允许公共交通进出。   两人畅通无阻地赶到寺庙前,赵姮已经累得无力,热得想脱外套。   周围全是人海,赵姮隐约知道要买票入内,找到售票处,却见窗口紧闭。   她这才得知除夕夜的门票是提前销售的,当日不售,香客限流。   赵姮愣了下,她用力吐了口气,抬手顺了几下头发。   “进不了,走吧。”她说。   周扬问:“要不找找黄牛?”   赵姮摇头:“没必要。”   两人重新骑上自行,回程速度放慢,赵姮不太骑得动。   她全凭冲动行事,结果却叫人失望。   骑了一会,忽听钟声自远处传来,赵姮倏地停下,周扬也一样,两人转头望向远方。   佛家说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增。   钟声敲响,农历2016年,正式来临。   她身边只有一人,她看向对方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周扬脱口而出,和她异口同声,将新年的第一句话交付彼此。   赵姮笑了笑。   周扬捏了捏车把道:“走吧,去找黄牛。”   赵姮摇头:“你知道山顶是财神庙吗?”   周扬摇了下头。   赵姮说:“我不想拜释迦摩尼了,我想拜财神。”   “财神庙现在能进?”   赵姮这次学乖,她拿出手机查了一下,道:“财神庙这几晚都不开门,早上会开。”   周扬说:“那早上再来?”   赵姮点头,“好。”她又道,“我想歇一会,骑不动了。”   周扬正要说话,忽听手机铃声响起。   是赵姮的。   赵姮看见来电名称,迟疑一秒接起,道:“蒋东阳?”   电话那头的人温声含笑:“新年快乐,赵姮。”   “新年快乐。”赵姮回。   周扬跨着自行车靠边,单脚踩着台阶,人依旧斜斜地坐在车凳上。   他摸出一支烟点着,转头看路边绿化带,手机信息提示音响了几回,他抽了一会烟,才拿出手机查看。   全是小亚和其他人发来的零点祝福语,他统一回了一串,那边的电话也打完了。   周扬摘下烟,踩住脚蹬道:“前面有公交站台,去那坐会儿?”   赵姮收好手机说:“好。”   两人骑到站台,将车停放一旁,坐到长凳上休息。   长凳后站着硕大的广告牌,可惜与凳子有段距离,赵姮无法靠下。   她捏了捏小腿。坐了会她想,果然,跑到最累的时候不能停,一停下来,就再也跑不动了。   赵姮不想起来了。   她拿出手机,打开春晚的视频,问:“一起看?”   周扬将烟蒂踩灭,靠近她坐,两人低头看节目里的欢声笑语。   公司的流量套餐还没到期,赵姮流量用不完,她看完一段,又播放下一段。   周扬看了会,说:“我来拿。”   赵姮将手机给他。   节目基本都看过了,没什么好看,但莫名地不嫌腻。等手机电量提示不足时,赵姮眼皮已经耷拉下来。   周扬侧头看她。她垂着头,手臂交叉裹紧大衣,已然昏昏欲睡。   他并没催她回去。周扬锁上手机,盯着她看了许久,也许是吃了饭喝了酒,还骑了自行车,她此刻脸颊微红,轻浅呼吸间,极淡芬香飘来。   过了很久,周扬终于拉下拉链,打开外套,拎起一边将她包住。   然后搂住她一侧手臂,将她裹在怀中。   赵姮困了,但并没有睡着。可她不想动,她依旧闭着眼睛。   他外套尺码大,她后背不再有风,头侧的胸膛宽阔坚实,火炉一般的温度驱散着深夜的寒意。   赵姮真的睡了过去,等马路上渐渐涌来许多人和车,她才昏昏沉沉被吵醒。   大约凌晨一两点,估计都是从寺庙里出来的,冷冽的寒风中竟有了香火气,这香叫人愈发沉迷,不愿清醒。   她依旧没动。   恍惚中,路灯下漂浮着细白剪影,浮动缓慢,画面像被定格。   赵姮抬眸,不知何时,夜空中竟然雪花起舞。   春天的雪……   没什么风,偶有几粒雪飘进站台内,一晃眼就在人世间消散。   周扬将怀里的人抱紧,握住她蜷缩交叠着的双手,轻轻抚擦。冰凉的手渐渐有了温度。   赵姮微微僵着,然后闭上眼。   等她意识渐渐清醒,天还是黑的,瓣瓣雪花温雅的漂浮着,路面隐约有一层白。   头顶气息灼热,她慢慢抬头。   周扬依旧抱着她,将她双手握在掌中。他拇指轻轻擦着她左手手背的淡痕,对上她双眼,他低声道:“早。”   “……早。”   一声“早”近在彼此唇边。   两人安静下来,谁都没再说话。过了会,赵姮听见对方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她腰身被人收紧。   灯光昏黄,雪花飘飘袅袅,她屏了下呼吸,唇压下来。   “唰——”   街道上忽传来扫帚大力刮过地面的声音。   赵姮倏地偏过头,抬手梳了梳头发。周扬手劲收紧,勒了一下她的腰,然后才把人放开。   环卫工人清扫着路面,清早寒气袭人,开口雾气散在空中。   周扬说:“快五点半了。”   “……这么早?”   “要不要找地方先吃点东西?”   大年初一,估计找不到这么早开门的店。   周扬朝环卫工人打听一下,回来摇头,赵姮裹紧大衣说:“你饿吗?”   “不饿,你呢?”   “我也不饿。”赵姮道,“不如现在上山?”   周扬点头:“好。”   没人像他们一样这么早爬山,大年初五才拜财神,年初一的清晨,山间小路上只有他们两人。   时间太早,缆车没有开放,上山要走一千多级台阶,两人走得很慢。   赵姮从来没这样“疯”过,这体验让她兴奋之余又有一丝迷茫和怅然。   山中的雪比山下厚,脚下积了一层白,树影婆娑间是白绿交叠的色彩。   “冷不冷?”周扬问。   赵姮道:“还好。”   走路有些累人,脚底寒气渐渐渗透。周扬步子比她大太多,他走几步等一等,又回头看她几次。   他视线扫过她的手,垂下眸,继续前行,速度放慢一些。   过了会,他又看一眼边上的人,摸出一支香烟点着,将打火机放进口袋后,他右手调转方向,将边上的小手牵住。   赵姮偏头看了眼层峦叠嶂的山景,浓雾弥漫,视线所及之处是茫然不清的。   她若无其事地继续拾级而上,手始终被对方握着。   走走歇歇,真的爬上山顶后,赵姮倒没觉得多累。天光早已大亮,两人又等一会,财神庙终于开始售票,一人八元,周扬付了两人的钱。   赵姮一眼就看到金光闪闪的、杵着金刚降魔杵的韦陀菩萨,她双手合十拜了拜。   周扬也意思了几下。   庙内供奉着各路财神,香客们陆陆续续来了一些,赵姮学着他们的样子,见一个拜一个,她没他们这样虔诚,只站着拜,没跪在蒲团上。   见人敬香,赵姮才想起还要烧香,她和周扬各拿三支香,拜后插进香炉。   佛讲“戒、定、慧”,三支香供养佛、法、僧,觉而不迷,正而不邪,净而不染。   人人都在求,赵姮只求她的生活能彻底平静下来,她要赚钱,要供房子,还要成家立业。   周扬问:“你求了什么?”   “求财。”赵姮说。   周扬勾了下嘴角,“哦。”   “你呢?”   “也求财。”   赵姮问:“要不要去求个签?”   周扬无所谓:“行。”   两人去摇签筒,这回赵姮跪在了蒲团上,她闭着眼,默念心愿,先钱财,后家庭。   一支签掉出来。   签文写着:   第五签,中平。   子有三般不自由,门庭萧索冷如秋;若逢牛鼠交承日,万事回春不用忧。   赵姮似解非解,可看到“中平”二字,她还是失望的。   周扬看完,跟她说:“不懂还是别瞎猜,待会找个和尚解签。”   赵姮笑笑。   周扬也去摇签筒,他摇出了第四十签,是上吉——   新来换得好规模,何用随他步与趋;只听耳边消息到,崎岖历尽见享衢。   求签解签,两人各付各的。赵姮找到解签的师父,师父故作高深,捏着签文细看,然后徐徐道来:“这位小姐的签,是指先凶后吉,先忧后喜。”   赵姮问:“签文是什么意思?”   师父:“你现在可能被生活所累,很多事无法顺心随性,甚至身边人都忘了你的存在。”   赵姮愣了愣,竟觉得被说中。   师父继续说:“但是只要过了这段时间,就像寒冬过去,春天到来一样,你的好运就快到了。现在只是黎明来临前的黑暗,万事皆要忍耐,一切即可顺遂。”   赵姮微笑:“借师父吉言。”   师父:“这不是我的吉言,这是小姐你求出来的。”   赵姮点头,又道:“我想知道我其他方面的事情,比如财源,婚姻这些。。”   师父道:“财运方面,你目前无利,将来有利。至于婚姻……”   “怎么?”赵姮问。   师父慢悠悠道:“须要慎重考虑。”   周扬在另一边解签,解签的师父说:“签文是说,你不要听信他人,不可受他人影响,做任何选择都要跟随自己的意愿。虽然前路坎坷,但走过前路,将是康庄大道。要想有所成就,一,不能被别人的话左右;二,要走在他人前面;三,依自己意愿做个重大改变。一切都将苦尽甘来。”   周扬问:“我最近要去讨笔债,能不能顺利讨回来?”   师父说:“有利诉讼。”   周扬想了想,又问:“我婚姻方面怎么样?”   “虽有波折,有情人终成眷属。”   解完签,两人一道走出寺庙。   周扬问:“你的签怎么说?”   赵姮道:“说是先忧后喜。你的呢?”   “苦尽甘来。”   赵姮并不太信这个,但好话谁都爱听,她望着远处山峦,心头浊气竟然散去不少。   这里地处山顶,俯瞰半座城市,远处是湿地公园和湖心,另一头山峰能看见高耸的电视塔。   时间尚早,浓雾盘旋山间,晨光如梦似幻。   有香客在敲千禧钟,钟声一荡一荡,在山间呼和呐喊。   山上极冷,赵姮一手搂紧外套,一手指着山下的城市说:“那是湿地公园,没想到能看得这么清楚。”   看台广阔,远处凉亭中坐着三三两两的香客,山风从四面八方裹挟着雪霜而来,赵姮的话音缥缈地散在了寒风中。   周扬问:“你去过湿地公园吗?”   赵姮摇头:“经常经过。”   周扬没再说什么。   过了会,他在她背后,单手将她半搂住。   也没再问她冷还是不冷,他隔着衣服,搓了搓她的胳膊。   赵姮走了一千多级台阶,双腿很沉,她其实不太立得住了。   她没动,就这样半靠在了他的身上。   快中午时,周扬和赵姮两人才乘坐公车到达城中。   车子先到赵姮的公寓附近,赵姮犯困,被周扬叫醒:“醒了。”   赵姮准备下车,周扬盯着她的背影,又将她叫住:“赵姮。”   赵姮拉着扶手侧头看他。   周扬说:“装修款一有消息,我就联系你。”   “好。”赵姮点头。车停下,车门缓缓打开,她说了声,“我下了。”   “嗯。”周扬看着她下车,然后朝前走。   很快就看不见了。   他回到家中,困倦地捏了捏眉心,没去收拾厨房的碗筷,他一头倒在沙发上。   闭了会眼,他拨通老蒋的电话,说:“老蒋,把大家叫起来,商量一下怎么去要债。”   老蒋道:“啊?大年初一的,不用这么急吧。”   周扬仰躺在沙发上,点上一支香烟提神,道:“你不怕姓吴的真跑路?”   老蒋想了想,一咬牙:“好,我待会就给你电话!”   周扬盯着天花板,慢慢地吐着烟圈。 第20章   他凌晨的时候其实眯过一会。一两点钟香客散场,他那时看到第一片雪出现在路灯下。这回他确定看清了,低头见怀里的人睡得熟,他就没讲话。   后来她还是睁开了眼,见到了雪刚来的样子。   胳膊架在沙发外,烟灰烧出长长一截,断落到了地上。周扬枕着后脑勺,偏过头去看,看了会,他胳膊收回来,用力吸一口烟,然后翻身坐起,将烟掐进烟灰缸。   周扬去冲了个澡,冲完回房间躺了不到一小时,老蒋和工友们就一道找来了。   周扬打着哈欠给他们开门,指着客厅说:“随便坐。”   老蒋笑着问他:“昨晚干什么活去了,怎么刚睡醒?睡到现在啊?”   周扬扯了下嘴角没答,他给来的十几个人分了一圈香烟,烟盒见空。   一行人沙发一堆、餐桌一堆的坐下,周扬坐在餐桌旁,后背靠着墙壁,问他们有什么主意。   老蒋跟周扬比较熟,他走来走去到处打量,还试着去拉房门,其他租客的房间都上着锁,周扬看了他一眼,没有管他。   另外的人互相商量着道:“我看干脆收拾他一顿,逼着他把工钱拿出来。整天说自己没钱,这么大个公司呢,把公司里的东西都卖了也能值不少钱!要不我们去把公司搬了?”   周扬揉着空烟盒说:“我一开始也想过揍他一顿,不过还是算了,用不着犯法。”   “那怎么办,电视台的人都来过了,他也不怕曝光。”   “也不是不怕曝光。”周扬道,“吴老板这人软硬都不吃,软的要是行,公司没倒之前我们也不会拿不到薪水;硬的就更别说了,业主够强硬,但这几天哪个捞回装修款了?”   “周哥,你是想出什么办法了?”   周扬正要开口,老蒋突然扶着厨房门框冲他道:“阿扬,你这烧的什么好菜啊,我可看到水池里有两双筷子。”   周扬噎了下。   “不像是今天中午烧的,是昨晚烧的?你跟谁一起过的除夕,忙到现在连碗都没洗?”老蒋打趣他。   “废话这么多。”周扬朝沙发一抬下巴,“坐!商量正事。”   老蒋只是好奇了一下,并没有多想,也没刨根问底的打算。   他坐到了沙发上,周扬沉默了一阵,才想起自己要说的话。他道:“我想了几天,这人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但是个人总有软肋,他不是有个女儿么……”   “周哥,这个……不太合适吧?”   周扬又一次被人打断,一时没明白什么合适不合适,过了会,他把手边揉成团的烟盒往对方脑袋一扔,“瞎琢磨些什么!”   对方年纪不大,知道自己想得太歪了,尴尬地挠挠头。其余的人调侃他:“你以为怎么着不合适啊?”   周扬由他们闹了一会,他手指轻轻摩擦着手机屏幕,按亮一下,看了眼时间。   回来到现在才两个小时。   等玩笑开得差不多了,周扬才打断道:“行了,还是说正事吧。”   大家又安静下来听他讲。   周扬道:“我是想,他自己不要脸皮,他女儿总要脸。”   “你是说我们去找他女儿?”   周扬摇头:“找他女儿的公公婆婆。”   装修公司老板的女儿嫁得好,亲家也是有头有脸的生意人,这不是什么秘密。   公司资金周转不灵,欠债累累,这事虽然已经上过新闻,但隔着电视机和身临其境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当面败露,才真叫丢脸。   周扬还没说完,他继续道:“再一个,吴老板不止装修公司一个生意,他弃了一块,不可能全都扔了不要,要想活总要人帮忙。他这一身骚要是闹到他亲戚朋友跟前,人家总要掂量掂量,他自己也得投鼠忌器。”   大家想了想,问他:“那我们什么时候找过去?”   周扬道:“越快越好。”   “那就等过完年……”   周扬打断:“不,就要这几天。”   “现在还过年呢。”   “大过年的亲戚朋友才聚得多。”周扬道,“一大家子亲戚朋友总得聚几个餐,你们谁有门路,去打听打听他们什么时候、会在哪聚。”   一人说道:“这个好找,他们过年过节都在同一家酒店吃,每次都是公司里的人帮忙订得位子。酒店名我忘了,回头我去问问。”   周扬点头。   另一人道:“那我们到时候就直接冲到人家面前啊?”   周扬说:“不,不是我们,是业主。”   这下除了老蒋,其余人都诧异了,“业主?”   周扬说:“对,我们把那些个小业主先推出去,我们再去做个好人,想法让他把工钱交出来。”   周扬慢慢解释给他们听。   业主们要钱无非就是想完成装修,吴老板口口声声说没钱,大钱他或许真的没有,小钱肯定有。   业主付给公司的装修款,一部分是成本,一部分是公司利润,让吴老板全吐出来,那就等于让他把生意还回去,一毛钱都没得赚,相当于亏本。   假如他们这些工人把活接过去做,刨除工人的劳务费,吴老板盈利相当可观。   所以归根究底,是怎样让吴老板把钱吐出来。   周扬想来想去,手段无非也就两个,一个让他和他宝贝女儿没脸,一个就是没伤害到他根本利益。   业主们是不清楚他那么多私事的,只有他们先铺好路。   大部分人还是不理解,“为什么这么麻烦?我们直接去把工钱要回来不就行了?”   老蒋这时开口:“嘿,所以说你们年轻人想法就是简单。”   这事周扬两天前跟他商量过,他道,“我们去闹了,万一吴老板还是不肯给呢?这主意又不见得百分百成,这样一来,我们不就把关系真的闹僵了?之前我们也就跟他商量着来,这回要下他面子,是要打上门的!”   他一点点分析,“再说,就算吴老板他以后当不成老板了,他还认识那么多老板朋友呢,谁知道我们将来跟哪混?万一混到他朋友手里?做人留一线,要死也让别人先死,我们躲后面看情况再说,这不正好!”   “咳——”周扬清了下嗓子,瞥一眼老蒋。   老蒋都是按照周扬跟他分析的来说,他不认为有什么不能让大家知道的。   周扬无奈,接过话茬道:“最主要的是,春节一过,我们暂时找不到别的装修,如果吴老板真肯把业主的装修款和我们的工钱吐出来,我们还有的赚一笔,趁这功夫也能有个缓冲。”   “还有一点,”他道,“这钱他不会全给,具体的等我空下来再仔细算算,得让他肯吐,我们又不太吃亏。他要是给的少了,我们也接着,多弄几单装修回来就成,要是能给那些瓷砖店窗帘店拉几单生意,光回扣我们也能赚不少。”   周扬干脆把话一气说完:“其他人我们就不管了,就我们几个。”   另外还有许多人都在老家过春节,周扬管不了那些人的死活。   “你们怎么看?愿意吃点亏就做,不想吃一点亏的,也没事。”周扬最后问。   每年都有这么多工人讨薪的,多少人能真正讨回来?这次他们倒霉,家里有老有小要养,周扬把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他们完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大家讨论着:“那我们怎么让业主去闹事?”   周扬说:“给他们透消息,说吴老板有钱吃鱼翅。”   业主的联系方式是很容易得到的,各个项目经理手里都有,大家迫不及待就要行动,周扬提醒道:“找那些小业主就行,大的项目我们吃不下。”   众人听他的。   等人都离开了,周扬才去厨房将碗筷洗出来,洗到一半时电话响,周扬出去一看,是老家的舅舅打来。   他这才想起早上没给对方拜年。他跟舅舅的关系不算太亲近,但也不疏远,偶尔会打个电话问候一声。   打完电话,周扬回厨房把剩下的碗洗了,又将换下来的裤子随手泡进倒了洗衣液的脸盆。   搅了几下水,他动作一顿,接着马上将裤子拎出来,水哗啦啦地下坠,他满手泡沫,从湿漉漉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签文。   周扬把湿了的签文纸放到毛巾上,吸了吸水。   幸好裤子下水只是一会,签文没湿透,周扬把纸放到桌上晾干。   接下来他没什么事做,躺沙发上看了会电视,然后看了下时间。   已经快六点,天也黑了。周扬穿上外套,带上手机钱包,出门去买烟。   他走得稍微远一点,没在小区外面的商店买。买好烟,他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抽起来,看了会路边积雪,他拿出手机打了一串字,最后还差一个标点符号时,他眯了眯眼,吸一口烟,想完后,将字删光,直接拨通电话。   背景音乐是一首英文歌,周扬边听边用脚拨弄梧桐树底下的石块。   石块被积雪覆盖,他动一脚,积雪就往下掉,覆得一点都不牢固。   “喂……”   周扬停下动作,问:“吵醒你了?”   “……没事,也该醒了。”   周扬道:“你是不是加了装修公司那个业主群?”   “加了。”   “我想问他们的联系方式。”   “……要干什么?”   “这两天我们去要装修款……你要不要出来?”   他说着,抽一口烟,吐出白色烟圈后道:“你那要是没人,不如一起吃个晚饭,我慢慢跟你说。”   那头沉默了一会,周扬又吸几口烟,黑夜中光点快频率的一闪一闪。   好半晌,周扬才听见那头说,“又去你家?”   周扬弯了下嘴角,“你想去哪吃?”   “小饭店开了吗?”   “没开。”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   “哦。”   周扬问她:“出来吗?”   “……嗯。”   二十分钟后,赵姮走出小区,看见了站在梧桐树下,等待已久的男人。 第21章   “等很久了吗?”赵姮问。   “没多久。”周扬说。   赵姮闻到一股很明显的香烟味,她又低头,轻轻扫过树底下的两根烟蒂。   刚才电话最后,她问他哪里见,他说他在御景洋房附近。   赵姮笑了笑,说:“抱歉,我刚才接了一通电话,所以耽误久了。”   “没事。”周扬不知道她跟谁聊的电话,他也不问。晚上街边很冷,周扬道:“走吧。”   “嗯。”赵姮又瞥了眼烟蒂,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当着他的面捡起来扔垃圾箱。   两人都在附近取了一辆公共自行车,雪后马路有些打滑,他们推着车并肩慢行,没有马上骑。   赵姮中午回到公寓已经洗过一个澡,现在出门,也换了一身衣服。   从前过年她都会去商场选购新衣,今年她省下了这笔消费,看边上的人,他的衣服倒是挺新。   看来他确实在享受过年。   “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嗯?”赵姮抬头看他。   周扬说:“昨晚一直呆在室外,你发烧不是才刚好?吹了风不要紧?”   赵姮道:“一点事都没有,我倒觉得现在比之前要精神的多。”   她说的是实话,洗完澡后她倒头就睡,也许是因为骑了一小时自行车,外加爬了一千多级台阶,运动量过大,她睡眠质量格外好。   再说她昨晚也不冷……   赵姮挽了一下头发,视线微移。   周扬看她素颜的气色,“唔”了声,说:“那就好。”又垂眸瞧她腿,“你腿没感觉?”   赵姮张了张嘴,接着笑了下:“好酸。”又酸又涨。   周扬笑道:“那还是骑车吧,快点到。”   赵姮点头,骑上自行车,迎风问:“你的腿也酸?”   “我没感觉。”   附近开门营业的小饭馆也有一些,过年最图酒桌上的气氛,这时间点客人全都爆满了。   大些的店又没必要去,太贵没意思。赵姮最后还是跟周扬回了他家。   两人进屋,赵姮穿上周扬的大拖鞋,听见周扬说:“想吃什么?”   她道:“要不这回我来做?”   “你?”周扬把她的单肩包放好,抬头看她。   赵姮点头:“好久没下厨了,这次正好,要不要试试我的手艺?”   “唔,”周扬转身朝冰箱走,说,“行。”   两人凑在不大的双门冰箱前,挑挑拣拣一番后,周扬帮她把菜拿到厨房。   赵姮脱下外套,跟昨晚一样挂在沙发头上,她挽起毛衣袖子进去,周扬替她拿来围裙。   过年是该好好过的,不管上一年如何,这一年的新春已经来了。赵姮系好围裙,准备大显身手。   周扬去客厅打开电视机,随便调到湖南卫视。看预告,待会要播华侨华人春晚,屏幕上放出一张年轻帅气的脸,周扬看了眼这明星的名字,叫吴亦凡。   他没听过。   看了几分钟,他从沙发上起身,慢慢踱到厨房门口。里面的人正在往锅里倒菜油。   赵姮一手拿铲,一手拿油壶,看了眼周扬,道:“我外套口袋里有根皮筋,帮我拿一下。”   周扬回头去翻找,找到后给她拿来。   赵姮瞄了眼皮筋,又朝水池边的抹布看了看。她头发太长,垂落下来实在不方便。   她正要去擦手,周扬忽然问:“要扎起来?”   “嗯?嗯。”赵姮说。   周扬手指头慢慢捻着皮筋,赵姮把火关小,拿抹布擦了擦手。刚要朝周扬拿皮筋,屋外突然“嘭”一声巨响,她吓了一跳,接着就看见厨房窗户上映出炫彩夺目的花形。   周扬把窗户打开,赵姮靠过去,两人一齐朝天空看,盛放的烟花将他们头顶这片天照亮。   有人竟然在这栋楼下放烟花。   赵姮有些不可思议,她看向周扬,笑着说:“前天晚上,我房间楼下也有人放烟花。”   “你们小区能放?”周扬问。   “当然不能,保安后来把人拉走了。”赵姮顿了顿,“等烟花放完才拉走的。”   周扬笑了笑,朝楼下一抬下巴,“等着看看我们这的保安什么时候来。”   等待的时候,烟花一次次绽放,也许是看到这边有人突破了桎梏,远处的人也跟着放纵,又有烟花在天空盛开,一近一远,交相辉映,似在庆贺这繁华盛世。   冬去春来,烟花半醒。赵姮感受着拂雪而过的寒风,深深地吸一口热闹的烟火气。   她指着楼下说:“来了。”   物业姗姗来迟。   周扬道:“都快放完了。”   “说不定他们也想看。”   周扬看向她,牵了下嘴角。   “啊。”赵姮轻轻地叫了下,转身跑到灶台前,把小火关掉,周扬跟了过来,赵姮看了他一眼,说,“把火给忘了,幸好锅没焦。”   她重新倒上菜油,身后长发被人轻轻地束起。   赵姮顿了下。   周扬慢慢将她的头发拂到后面,手指圈住发束,再把皮筋套上,将发束穿进去。   他第一次做这事,以为很容易,可穿进一点后,一小缕头发就逃了出来。   他停了一下,松开皮筋,重新梳理这一头栗色长发。   手指碰到赵姮耳下,赵姮微微动了动。锅里的油微热,她怕又要烧过头,将火关小了,她继续等着。   后颈处,粗粝的手指一下一下、小心的擦过,将她的发丝仔细收拢,她几不可察地颤了下。   周扬注意到了他手指碰到她后颈时,她敏感的颤抖。他顿了顿,见身前的人似乎要转头,他低声道:“就扎成一束?”   “……嗯,”赵姮说,“垂下来的一束就行,随便绑一下。”   周扬笨拙地替她绑好,最后又给她梳了几下辫子。“好了。”他说。   油锅已经很热,赵姮端起菜盘准备开炒,提醒他:“小心油,你过去点。”   周扬手掌抚过她头顶,他退开几步。   厨房里立刻油烟沸腾。   赵姮很久没下厨,手艺并没生疏。菜香味升起来的瞬间,她想,她是很喜欢这烟火气的。   炒完菜,她解下围裙,周扬说:“给我。”   她把围裙给他,周扬拿去放好。两人坐下吃饭,华侨华人春晚也开播了。热闹歌舞声中,一桌饭菜渐消,谁都没提装修款的事。   湖南卫视的春晚结束前,周扬将赵姮送到御景洋房门口。赵姮的辫子已经拆了,长发舒软的垂落着,风吹起几缕,她抚了抚,双手插回大衣口袋,“到了,我回去了。”   周扬点头,看着她走进小区。他没骑那又小又红的自行车,一路慢慢往回走,半途抽支烟,越走越热,他把夹克拉链拉下来一些,扯了扯毛衣领口。   接下来几天,他跟老蒋几人忙于正事。装修工人中许多都是夫妻档,他们在替小业主们装修时,多多少少能跟对方聊上几句,这回要讨债,妻子一方出力不少,她们通过手机在业主前极有技巧的搬弄了一会儿是非。   等到大年初五的傍晚,装修公司老板女儿的公公婆婆在五星级酒店宴客,被挑起火气的小业主们聚集在一起,终于找上门去。   五星级酒店内一阵鸡飞狗跳,周扬和老蒋几人,在酒店边上的一家川菜馆吃得热火朝天。   老蒋闹着气氛,“隔壁的鲍生翅肚有什么意思,还不如酸菜鱼带劲,一勺汤就能下一碗饭!”   周扬笑了笑,除夕那顿饭,她也吃了不少酸菜鱼。   盯梢的人回来了,喘着气说:“都、都快要走出来了。”   几人放下筷子,结账后不紧不慢地朝酒店走去。   远远就听到小业主们在喊“报警”、“叫电视台”,走近了,还看见吴老板被人拉扯不放。   边上的人是他的女儿,此刻一脸难堪。   盯梢的人悄声说:“他女儿的公公婆婆还在酒店里招待客人呢,刚才那吵的,我看他们哪还吃得下,老脸都丢光了!吴老板是逃出来的。”   周扬他们站在暗处看热闹,那边不知道还要吵多久,看了一会,周扬说:“行了,都回吧。”   三三两两散去,老蒋和他一道,见他一直朝着一个方向看,他问:“看什么呢?”   周扬朝那方向抬了抬下巴,“那边是不是湿地公园?”   “是啊,怎么了,你想去?现在那边好像还有活动,什么赏梅花的。”   周扬点点头,没有作声。   没多久,警察都来了,吴老板和那群人都被请离了酒店大门,拉扯叫骂延续到人行道上,民警不断劝说,周扬在这时走过去,叫了声:“吴老板。”   吴老板叫不出他的名字,但对他这人有印象。周扬皱着眉看了看闹事的业主,问:“怎么回事,用不用帮忙?”   吴老板真是筋疲力尽了。   最后一行人还是被请去了派出所,吴老板再做连番保证,业主们却是信不过他,他们刚刚还见他红光满面大宴宾客。   老蒋帮吴老板说话,周扬趁机走到他边上,小声跟他商量事。   吴老板听着听着,心底开始动摇,周扬说:“这事总要解决,拖久了更麻烦。”   吴老板也知道账是赖不掉的,他不想自己的照片和信息出现在马路LED的老赖名单里。   周扬说:“你就当把装修单转给我,你还是赚你的,我们少赚点没事,也就混口饭吃。”   吴老板低头思量。   周扬最后说:“我们这边有十二个人,之前的工钱加起来也没多少,帮着结一结,我们就帮你把这烂摊子解决了。”   吴老板盘算半天,权衡利弊,最后一咬牙,终于在民警的见证下将这部分装修单转给周扬。   这一晚弄得吴老板和女儿颜面尽失,他不想再握这烫手山芋,回去连夜翻出装修合同,算好账,压了些许装修工的工钱,把余下的钱结清了。   周扬后半夜才回到家,一觉睡到天亮,醒来看时间,已经是下午。   他给赵姮打去电话。   赵姮收到他的电话前,正在同李雨珊聊微信。李雨珊的表姐在市委工作,和周余伟是同事,她总能得到各种消息。   李雨珊在语音里咬牙切齿:“那王八羔子今天晚上就有场相亲,还是我表姐领导介绍的,据说是她领导亲戚家的女儿,一个富二代。”   赵姮还没回复,周扬电话就来了。   “喂?”她说。   “……你明天有没有时间?”   赵姮手边刚好是一根皮筋,不是年初一晚上绑头发那根,她捻过来,说:“有,怎么了?”   “明天初六,湿地公园的探梅节最后一天,想不想去玩玩?”   “看梅花?”   “嗯,怎么样?”   赵姮指尖戳着皮筋,说:“好啊。”   “……那明天我来接你。”   “你要开车?”   “嗯。”   “坐公车吧。”赵姮道,“那附近估计不好停车。”   周扬一想也是:“那行,明天我们坐公车。”   第二天天晴,真正万里无云,太阳暖融融的,温度已经攀升,春的气息在蔓延。   赵姮跟周扬通着话,她等在公交站台,问他:“公车还没到?”   “没,我看看……”周扬说,“应该快了。”   过了会,“来了,我上车了,你看着下一班。”   “嗯,知道了。”   赵姮等了大约六七分钟,一辆绿色公交车开到站台,她上了车,车上已经没位置,周扬倒是坐在靠过道的座位上。   他站了起来,边上立刻有人状似要过来,他扶着椅背挡住,看也不看对方,朝前面的赵姮说:“来这儿!”   赵姮走过去。   周扬让开,在她耳边道:“坐吧。”   赵姮四处看了看,估计下一站人就要人挤人了,她从善如流地坐下,周扬守在她边上。   广播报站,车门打开,又涌来一群人,周扬电话刚好响起,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他扶着椅背接听:“喂?”   “喂……你好,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我不小心撞过你的车,我姓周。”   电话那头的语气似乎有些急躁,周扬垂眸瞥了眼赵姮。   赵姮将长发挽到耳后,注意到他的视线,她抬头看向他,眼神询问。   她今天化了淡妆,颜色极好看,栗色的长发光泽显亮。   周扬对着电话说:“打错了!”   然后挂断。 第22章   周余伟听着手机里的忙音,呆了一呆。他重新看一遍通话记录里的号码,不确定地又往下翻找,找到他付修车钱那天的日期,比照时间,他应该没有打错电话。   他疲惫地抹了抹脸。   昨天晚上他去相亲,对方是父亲朋友家的女儿,刚好和他领导家也是亲戚。那人名叫郑曲悠,与他同龄,双方家事也门当户对。   交谈中得知对方的高中是师大附中,他一下就想到赵姮,她也是师大附中毕业的。他心脏像被针刺了刺。   他和赵姮在一起的最后半年,是在争吵和各种压力之下度过的。他在最烦躁疲惫的时候说出了“分手”二字,最初也许只是气话,想释放压力,可说完那一刻,他心底却真的松了一口气。   于是顺理成章,他们分手了,赵姮在十天后将他的那份首付钱还给了他。   他逃避了一阵,那一阵耳根清净,他在适应着没有赵姮的日子,轻松、没压力。   可他开始想她……   那天在红绿灯路口,是他在正式分手后第一次看见她,他失控了。   直到昨晚相亲,听见对方说出“师大附中”,他再也压抑不住。可他已经全无赵姮的消息,他找不到她。   他躺了一晚,就在刚才,他忽然想起那面包车主人,于是立刻翻找出上个月的通话记录,拨通了那串号码。   周余伟手撑着脸,又抹了两下,然后深呼吸,再次去拨那人的电话。   公交车内已经挤满人,周扬贴着赵姮的椅子站,他口袋里的手机一响,赵姮马上听见了,“电话。”她提醒。   “唔。”周扬掏出手机,看见那串陌生号码,他直接摁断。没两秒,铃声锲而不舍地又响,他索性调成静音,不再理会。   赵姮见他没接,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周扬低头跟她说:“那种骚扰电话。”   “哦。”赵姮道。   公交司机开车猛,到达湿地公园附近的时间远比他们预估的早。两人下车,走到公园售票处买了两张票。大年初一到初六这几天举办探梅节,门票打折,价格异常便宜。不过工作日期间本地市民是可免费入内的。   赵姮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这座城市,却从没进过这里,她看了看湿地公园的地图,跟周扬商量着线路,从哪到哪最近,沿途有什么风景,从哪个路口出去最便利。   她要做个简单规划,利用最短的时间、最省力的路程,获得最大的休闲娱乐收益。   周扬听明白了,他搓了把头顶,然后笑了声,说:“走吧。”   赵姮问:“往哪条路?”   周扬看了看两条分叉口,对赵姮说:“来,我们石头剪刀布,你东我西。”   赵姮不解:“什么?”   周扬已经举拳:“来,石头剪刀——”   赵姮从初中毕业就没再做过这动作,她莫名其妙地伸出手,比周扬慢一拍,她是拳头,对方是剪刀。   周扬说:“听你的,往东走。”   赵姮回过神来,她仰头看他,忍不住笑了笑。   周扬的视线在她脸上待了一会,然后拉起她手腕,朝东走去。   沿路尽是梅花。赵姮认得出绿萼梅,这种梅花瓣白,花萼绿,很好辨认,也似乎很常见。   剩下的梅花她就叫不出名字了,周扬没比她强,他指着所有红色的梅花说:“这些都是红梅。”   赵姮笑了笑:“哦。”   她还是打开手机中的一个识花APP,扫一扫各种各样的梅花。也不知道准不准,但软件还是教会了她几种梅花的名词。   “朱砂梅、宫粉梅都叫红梅,我怎么觉得分不出来。”赵姮仔细研究了一下。   又看龙游梅和玉蝶梅,都是白的。   两人正研究梅花枝上的梅,忽然听见有人叫了声:“红梅,这里!”   “哎,找你们半天了!”   赵姮和周扬望过去,名叫红梅的是个五六十岁的女人。   似乎许多阿姨的名字都叫做“红梅”。两人对视,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周扬问:“要不要坐船?”   坐一趟船价格太贵,赵姮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摇头:“不了,我们就到处走走。”   一路走一路拍照,赵姮觉得梅与其他花最大的不同,是梅树虬枝伸展出来的那份傲骨,如果没有这些虬枝的抵托,梅也就是个花罢了。   梅林深深浅浅,春初在花香中绽放,闻得久了,有些醉人。   看完花,拍完照,一上午已经过去,两人离开湿地公园,出来后找地方吃东西,最后坐车到了美食街。   小吃有很多,赵姮其实有好几样想尝,可她知道自己的胃口。她买了一份铁板豆腐,试着跟周扬分,周扬吃了一半。   后来她又买了份糍粑,依旧与周扬分了下。等她再买定胜糕时,周扬直接接过塑料袋,把一块糕掰成两半,他一口就把自己那份吃了。   赵姮咬着半块粉红色的定胜糕,指着前面孙大圣造型的气球说:“去年卖的是喜羊羊。”   周扬说:“去年是羊年。”   “嗯。”赵姮道,“明年是鸡年……”   “那就卖老母鸡了。”   赵姮笑了笑。   春节的最后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这一晚赵姮睡得很浅,东西吃太多,胃有点撑,明天要开始忙赚钱,她脑中已经在算账,房贷、装修余下的费用、生活费……   她依旧活在现实中。   第二天六点不到,周扬起床外出,前往火车站接小亚。   小亚和他姐姐扛着大包小包出站,周扬打着哈欠去帮他们拿行李。   小亚姐姐不敢太麻烦别人,让周扬在半途放她下车就行,她自己坐车回学校。周扬无所谓地说:“没事,送你吧。”   将人送到大学门口,周扬坐车里等,小亚帮她姐姐送行李进去,过半天才出来,小亚脸色不好。   周扬叼着一根没点火的香烟,问他:“怎么了,脸这么臭?”   小亚摇摇头。   周扬也不多问,他拿下香烟道:“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小亚打手语:先回去放行李,然后去开工。   周扬问:“你不用休息?”   小亚摇头。他知道春节期间发生的事,周扬为讨薪忙碌,现在他手上又有许多装修活,他还要赚钱生活,小亚不好意思拖他后退。   周扬没意见,他载着人先回一趟出租屋,等小亚收拾好,他整理了一下工具,前往华万新城。   半途他靠边停车,进店里买了一只塑料便盆。   到了华万新城的房子里,周扬先把便盆安在卫生间的下水管上。   小亚看着成堆的瓷砖问:我们铺瓷砖?   周扬说:“先铺着,回头换人。”   小亚顿觉自己帮不上忙,只好帮他搬搬瓷砖,打打下手。   周扬打算先将卫生间瓷砖铺好,他忙活起来,不一会却听见一阵重物倒地的巨响。他放下工具,循声找到小房间,见纸箱东倒西歪,里面的书籍散在地上。   他皱眉:“怎么回事?”说着就去捡拾。   小亚:我想开窗通风,不小心碰倒了。   小亚越帮越忙,还弄翻了那位赵小姐存放在这里的东西,他生怕里面有贵重物品,赶紧翻检查看。   翻到一个漂亮的本子,小亚拉拉周扬手臂。   周扬将翻倒的箱子扶起来,再将掉落地上的书籍放进去,无意中翻开一本药学课本,见到内页写着“赵姮”二字。   他一直以为她叫“赵恒”,还想她的名字很男性化,原来她叫这个“姮”。   他不认识这个“姮”字。   手臂被拉了拉,他偏头看向小亚。   小亚跟他比划:她的字真漂亮。   周扬瞟了眼他手上打开的本子,上面的字漂亮洒脱,像是书法。   这是一本手账,小亚翻开的这页,日期写着2014年1月27日。   上面记载几样事,一读某某书二十页,二见某某客,三完成某某工作,之后还有四五六。   每件事后都打了“勾”,证明她已完成。   周扬以前从没见过一个人会把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安排地如此周密、并且井井有条。她规律且自律,目标一一达成,每天都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这本手账记录严谨,配图文艺。   周扬把本子从小亚手里抽出来,轻敲他的头:“瞎看什么。”   小亚:字真的好看吧?   周扬忍不住又低头看了眼本子,他随意一翻,来到了第一页。   上面有个数字“3”,应该是她的第三本手账。   第一页上,只有几句话——   1、三十岁前结婚。   2、买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勾)(2014年10月16日)   3、生两个孩子。   4、至少每两年出国游一次。   这四句话,只有第二句后面打了勾,并标注一串日期,是用不同颜色的笔写的。   四句话下面,还有两句,第一句的字体很工整,不是赵姮漂亮潇洒的笔迹。   “嫁给我好吗?2014年8月27日,19:50”   下面是赵姮的笔迹。   “好。2014年8月28日,7:50”   周扬将本子一把阖上,扔进纸箱,蹲下来捡书。捡了两本,朝小亚打手语:快收拾。   小亚忙跟着善后。   收拾完没一会,大门被人推开,小亚刚好站在客厅,他看见赵姮走进来,忙“嗯嗯”叫了两声。   周扬的衣服裤子都沾着水泥,他手上还拿着工具,见到人,他说:“来了?”   赵姮道:“你在做了?”   “我今天先把外卫铺好,明天会有专门的师傅过来接手,等瓷砖全铺完,到时候木工活我来做。”周扬跟她交代。   赵姮不太懂装修,对他的安排没意见。周扬又道:“对了,刚才不小心撞翻了你的那些箱子,你去看看有没有要紧的东西。”   “没什么东西,都是些书和小家电。”赵姮朝小房间走,周扬跟在他身后,小亚担心自己真弄坏什么东西,也跟在两人后头。   周扬突然摘掉手套,然后伸手拿掉沾在赵姮肩膀上的一小条东西,赵姮偏头看了看,问:“什么东西?”   周扬道:“枯叶,怎么掉身上了?”   “刚才物业在楼下修树,应该是经过的时候沾到的。”赵姮低头,抬手撇了撇肩膀,“还有吗?”   周扬拨开她的头发,看完一边又看另一边,最后在她发丛中又找到一小节枯叶。   他拿了下来,替赵姮理顺长发,说:“好了。”   小亚被堵在两人后头,怪异地打量着他们。 第23章   箱子都已经堆放整齐,只是摔过,箱身难免压得褶皱破损。   赵姮打开最上面的一只箱子,里面全是她的书。   “怎么有这么多书?”周扬站在她边上问。   “都是上学时候的课本,还有我自己买的一些杂书。”箱子里的书放得不够整齐,赵姮拿出几本整理,她道,“大学以前的课本我都没留着,要不然还要多。”   周扬估算箱子数量,道:“你买的杂书也够多。”   赵姮说:“以前我很爱看书,这里的书都是我自己赚钱买的,我买的第一本——”   赵姮打量箱子堆,实在认不出哪些箱子里是哪些书,她只好道:“我自己买的第一本书是《格林童话》。”   “童话书?”周扬诧异,“你打童工?”   赵姮笑出声来,眼眸像星辰似的闪着光,周扬跟着弯起嘴角,道:“你自己说的。”   “怎么可能打童工。”赵姮还笑着,“我高中兼职之后买的。”   “你念高中了还买童话书?”   赵姮简单提一句:“小时候一直没看过,好奇,所以就买来看看。”   周扬沉默了一下,然后指着箱子,“没弄坏你的书吧?”   “没。”   赵姮又翻了几下,从书堆底下拿出被压折了的一个本子。   周扬一瞟,是那本手账。   赵姮碾平褶皱,拍了拍封面,又去翻箱底,找出另外两本手账,将三本一起放好。   另外似乎没什么问题。赵姮想到他们弄翻了箱子,问道:“这些放这里你们是不是不方便?”   肯定不方便。周扬问:“你家里不好放?”   “放不下,我房间太小了。”赵姮道,“客厅里房东不让放。”   “放这吧,没事。”周扬说。   赵姮顺便问他:“瓷砖大概多久能铺好?”   “一个礼拜左右。”   “那铺完就直接做木工了?”   “嗯。”周扬道,“对了,之前装修公司的设计图纸你那有没有?”   “有的,你要?”   “我要一份。上回跟姓吴的交接的太快,图纸这些都没拿。”   “那我回去印一份给你。”   周扬又问她:“你家具是买现成的还是定做?”   “哪个划算?”   “不好说,看材质。”周扬提醒,“定做需要三四个月的时间,你之前没定,现在估计来不及。”   “啊……”赵姮一个人忙装修,又是门外汉,加之年前离职那段时间发生太多事,她实在没法面面俱到。   “那还是买现成的吧。”赵姮问,“另外还有什么?”   “大门呢,做好了吗?”   “门已经定好了,我回头再去问一问。”   小亚一直站在靠门处,见那两人你来我往的问答,似乎异常熟稔,谁也没有理会他,他索性蹲下来,这样可以舒服一点。   聊完装修,周扬问:“你今天不工作?”   “今天不忙,我待会要去做头发。”手机信息响,赵姮边说边翻出手机来。   “哦。”周扬看着她的栗色卷发,没看出哪里需要修饰。   赵姮点开群聊。   这是高中班级群,平常大家都不怎么说话,今天一响,后续跟来许多回应。   赵姮翻到最上面的一条信息,是一张男女合照,背景似乎是餐厅。   底下的同学问:“是男朋友?今天情人节,约会啊?”   赵姮抿唇,将照片点开放大,刚看仔细,李雨珊的电话就来了,她直接按了接听。   连周扬都听到了电话那端的大嗓门。   “我艹——”李雨珊义愤填膺,“那个妒妇什么时候跟周余伟搞到一起的,要不要脸!别说她不知道周余伟跟你的关系,她这是在故意挑衅!”   几年前的那次同学会聚会上,大家交流近况,赵姮自然提过周余伟的名字,大家起哄要看照片,她没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大大方方给他们看了。   去年李雨珊将她和周余伟即将结婚的事告诉了高中另几个好友,后来俩人分手,婚事告吹,自然也瞒不过,今年同学会上,知情的人都装作不知情,除了那一个。   赵姮挂断电话,群里已有人狐疑地提了句:“这男的看着好面熟。”   有人猜道:“这不是赵……”   未尽之言全在一串省略号中。   赵姮索性直接发语音,她语气极其平静,甚至带几分柔和,她说:“郑曲悠,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话?原来你真的喜欢捡漏。”   李雨珊立刻在群里扔出一堆“霸气”表情包。   周扬就站在她边上,她没避人,他自然都听得清楚。他想了想,正要开口,赵姮又有电话进来。   他垂眸,视线落在她手机屏幕上,正好看到“蒋东阳”三个字,他看向赵姮。   赵姮没立刻接,她对周扬说:“你忙吧,我接个电话。”然后走出门口。   周扬掏出烟盒,抽出一支扔给小亚,再自己咬住一支。   小亚已经蹲麻了,他叼住烟打手语:你不是让我少抽。   周扬说:“给你抽还那么多废话。”   小亚撇嘴,问他:你什么时候跟她这么熟了?   周扬从他边上走过,手掌按了一下他的头顶,没有回答。   小亚吃力地站起来,跟着他出去。   赵姮电话已经快打完,周扬只听清“吃饭”两个字。他点着烟,重新戴上手套。   “我先走了。”   周扬拿起工具,朝打完电话的赵姮瞟了眼,点了下头,慢悠悠地吐着烟说:“嗯,去吧。”   赵姮微笑着跟小亚挥了挥手。   等人离开,小亚跟周扬八卦:她是去过情人节吧?做完头发去约会,刚才的电话一定是她男朋友打的。   周扬瞥他。   小亚又想起之前的问题:你还没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周扬开始干活,根本不回答。   小亚心底猜测,但始终觉得这猜测是不可能的。   赵姮早前在理发店充值的会员卡内还剩五百多块钱,她过两天要去一趟香港,和医疗机构接触HPV疫苗的事。她已经三个月没打理过头发,出门前她要收拾一下自己。   她和李雨珊约在理发店碰头,进去时李雨珊已经在喝饮料,理发店员工围着婴儿车逗趣。   赵姮喜欢小孩,她把宝宝抱起来逗了一会,李雨珊打量着她,道:“你气色不错诶。”   “嗯,怎么?”赵姮坐到李雨珊边上,任由宝宝抓着她的食指。   李雨珊说:“你不气?我真没想到,我表姐说的那个相亲对象居然是郑曲悠。”   赵姮不想多提,她叫来熟悉的理发师,把宝宝放回婴儿车。   李雨珊虽然有些憋不住,但也怕赵姮不舒服,生生将一堆话忍了下来。   做完头发已经傍晚,李雨珊抱着宝宝,赵姮帮她推婴儿车,问她:“你自己开车?”   “对啊。”   “你一个人?孩子放哪?”   车椅上有一个篮子,李雨珊将宝宝放进去,“这么放——”   赵姮说:“没危险么?”   “没事。”李雨珊道。   赵姮想了想:“还是我开车吧,我送你回去。”   “用不着这么麻烦,这样安全得很,不过你再等我五分钟。”   赵姮不解:“干什么?”   “哎,不用等了——”李雨珊忽然朝前方来车招招手。   一辆雷克萨斯停下来,蒋东阳从车中走出。   赵姮朝李雨珊看,李雨珊道:“蒋东阳说,你跟他说今天和我约了,所以没时间和他吃饭,我看时间还早,刚到饭点,你跟他去吃吧。”   蒋东阳已经走到赵姮面前,他看着她,微笑道:“之前说好的,过完年回来请你吃饭。”   赵姮沉默了两秒,然后道:“那走吧。”   蒋东阳的车子空间宽舒,车内有香水,味道极好闻,内饰也干净清爽。   他带赵姮去了一家法餐厅,赵姮还不饿,她吃得很少。   蒋东阳问她:“春节那几天你有什么节目?”   赵姮想起除夕夜的“疯狂”,她安静了一会才说:“没什么,你呢?”   蒋东阳道:“陪家里长辈到走,无趣得很。”   赵姮问:“你们几号上班?”   蒋东阳道:“我明天就要回公司,所以赶在今天,请你吃这顿饭。”   服务生这时走来,推车上有一束极奢华艳丽的玫瑰。   蒋东阳接过玫瑰花,将它递给赵姮,在赵姮开口前,他说:“我看了今天中午班级群里的聊天,我想我也很清楚,你目前对我并没有同学友谊之外的情谊。”   “但是赵姮,我很希望下次别人惹你欺负你的时候,我能有挡在你面前的立场。你现在不用马上接受我,我只是想要一个追求你的机会。”   他轻声道:“赵姮,我们很合适。”   赵姮盯着玫瑰。   蒋东阳英俊有为,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书香门第出身,家世优良,按周余伟母亲的说法,她其实是高攀,哪有什么合适。   这顿饭很快结束,蒋东阳将赵姮送回小区,赵姮道了谢,正要转身,蒋东阳将人叫住。   他把花束拿出车厢,递给赵姮说:“我要是把这么大一束花拿回家,我爸妈一定会问东问西。如果扔了又太浪费。”   他用商量的语气:“帮个忙,你拿回去吧。”   赵姮笑了下,接过花说:“好,谢谢。”   蒋东阳道:“再见,有时间联系。”   “嗯。”   赵姮转身走进小区,蒋东阳站在车前没有离开。直到看不见人影,他才坐回车中。   玫瑰太显眼,一进公寓,赵姮就听见女房东的惊呼:“好大!”   赵姮拿开花束,朝她笑笑。   女房东问:“是上回来探病的那个男人送的吧?”   赵姮不太想跟她聊私事,但还是礼貌性的“嗯”了一声。   女房东感叹:“真羡慕你有人过情人节。”   赵姮把玫瑰花留在客厅,她洗了一个澡,回卧室整理去香港要带的行李和资料。   整理完看时间,已经八点多,法餐不合她胃口,之前吃得少,现在已经饿了。   赵姮想了想,换上衣服,走出公寓。   今天是情人节,大年初七,上玄月已经在夜空呆了很久,零碎几颗星与它作伴。   周扬忙到天黑才离开华万新城,他开着面包车出来,望一眼夜空。   还有三个小时,这一天就过去了。   车中音响放着那首歌,小亚听不见,只有他一个人听。   安静一路,快到小区,车子经过小饭店时,周扬恍惚看见饭店门口停着一辆红色的公共自行车,他忽然踩下刹车。   小亚不备,被安全带勒了一下,问他:怎么了?   周扬回头看,确实是一辆公共自行车。   他想了想,摇头说:“没事。”重新发动车子。   面包车停好,两人回到楼上,周扬先去洗澡,小亚在厨房做饭。   菜刚下锅,小亚就见头发还没擦干的周扬走到门口,对他说:“我有事出去,不吃了。”   小亚还没来得及问,人就走了。   周扬走出小区,在公共自行车停放点取了一辆车,骑了没多久,他在小饭店门口停下。   他脚抵着地,待了一会,他才跨下自行车,将车停在另一辆边上,他走进了小饭店。   这时间不正不晚,里面人不多,靠墙的一桌,有人在低头拆筷子。   才打理过的栗色长发似乎愈加柔顺,软软地贴在她的胸口。   周扬用脚勾开她身边的椅子,直接坐了下来。 第24章   “咔嚓——”   赵姮一手各举一只筷子,偏头看边上突然蹦出来的人。   这时段客人少,有客进店的时候赵姮能感觉到周围的波动。尤其屋顶不高,日光灯显得离地近,来人应该身形魁梧,行动间遮得光影微晃。   赵姮并没在意,直到她将筷子掰开的一瞬间,身侧椅子被拖出桌底,椅脚擦着地,声音突兀,那道阴影压了下来。   赵姮有点讶异:“你怎么来了?”   周扬大岔着腿坐那,打量了一下她清爽的素颜,说道:“刚收工,过来吃饭。你呢?”   赵姮说:“我来吃宵夜。”   “……晚饭没吃饱?”周扬问。   “没吃饱。”   “吃的什么?”周扬又问。   赵姮有两秒的停顿,然后说:“法餐。”   “法国菜?”   “嗯。”   周扬对法国菜没任何概念,他活到这岁数,只听说过法棍,这应该是法国的。   他拉下夹克拉链,敞开了衣服说:“既然没吃饱,那宵夜多吃点。点菜了么?”   “点了。”   “点了什么?”   赵姮说:“青菜面。”   “这么素,哪吃得饱。”周扬叫来服务员。   服务员拿着茶壶和茶杯过来,“二位要不要喝茶?”   周扬说:“放着吧。现在有什么吃的?”   服务员替他们倒上茶,回答:“今晚有特制的卤味,卤鸭头、卤蛋、卤鹌鹑。”   周扬说:“来两个鹌鹑,两个鸭头,再炒个猪肝,西芹牛肉丝。有什么汤?”   服务员说:“猪肚骨头汤要试试么?”   “来一份。”   周扬一口气点完,赵姮问:“小亚也来?”   周扬摇头:“不来。”   “那你点这么多?”   “不多。”说着,周扬将夹克一脱,扔到另一边的椅子上,又拿起水杯,头一仰,一饮而尽。   赵姮把自己那杯茶推过去,“我这杯也给你吧。”   周扬瞟她一眼,不客气的将她那杯也喝了。   赵姮站了起来。周扬握着杯子,眼睛跟着她,见她去柜台那拿来一壶茶,他才将视线收回。   赵姮把他的空杯拿到跟前,替他倒满水,说:“这么渴啊?”   “……唔,”周扬已经放下她的杯子,说,“回来没喝过水。”   “怎么做的这么晚?”   “不熟练,动作慢了点。”   “晚一两天没事,晚上不用这么赶工。”   “……唔。”周扬不渴了,但还是拿起赵姮刚倒好的那杯,慢慢喝了几口。   菜陆续上齐,服务员又端来一盘赠品,赵姮笑着说:“又是花生?”   服务员笑得可爱:“老板买多了,不过也是熟客才有的送。”   “那谢谢了。”赵姮道。   不知道是不是面碗造型的缘故,青菜面看起来分量极大,赵姮握着筷子,拨了一下面条。   周扬问也不问,直接将面碗拖到自己跟前,赵姮看向他。   周扬挑了一半面条到自己碗里,再把面碗给她推回去,说:“吃吧。”   赵姮慢慢吃起来。   卤鹌鹑极入味,骨头酥脆,周扬连肉带骨头嚼完一只,让赵姮也尝尝。   赵姮把鹌鹑脑袋用筷子掐了,咬一口鹌鹑腿说:“好吃。”   周扬朝服务员喊:“再来两只鹌鹑。”接着把赵姮掐掉的鹌鹑脑袋夹过来,自己吃掉。   他没吃晚饭,早就已经饿了,半碗面条下肚,又盛了一碗饭继续吃。   赵姮胃口渐渐打开,她已经在吃鸭头,没法用筷子,她只好用手拿。   她吃相倒不矫情,连鸭脑壳都使劲啃碎了,挑出鸭脑来吃,嘴角沾到了酱渍。   周扬捧着饭碗,歪着身从隔壁桌顺来一盒纸巾,摆到她手边,提醒她:“袖子当心。”   桌上堆着骨头残渣,她今晚这身偏休闲,颜色浅,很容易沾到。   周扬视线下移,看见她穿着一双棉拖鞋,问:“怎么穿拖鞋出来?”   “我本来想在小区外面随便买点吃的,可是找不到什么好吃的,没想到结果跑那么远。”赵姮抽了一张纸巾擦嘴,说,“懒得回去换鞋子,拖鞋也一样。”   两个人将一桌饭菜消灭干净,还剩下花生米没吃完,赵姮朝服务员要了一个塑料袋,把花生倒进去,系好递给周扬,说:“回去下酒也好。”   周扬笑了下,最后是他结的账。   夜间有微风,走出小饭店,周扬终于将外套披上,拉链没拉,酒足饭饱后仍有些热。   两人走到自行车边上,赵姮笑着说:“你怎么也骑自行车。”   周扬搓了下头没答,他把塑料袋系到车把上,说:“我先送你回去。”   赵姮没反对,她骑上车问:“对了,我明天去印设计图纸,怎么交给你?”   周扬道:“明天我一早要赶到郊区,年前接的一套装修,已经跟业主约好了。”   “那大概几点回来?”   “不好说,那地很远。”周扬骑在她身边,两人穿过马路,他道,“后天给我也行。”   “我后天要去深圳。”   “深圳?”周扬问,“去几天?”   “至少一个礼拜。”赵姮解释,“我在深圳呆一两天,还要去一趟香港。”   那要很久。周扬想了想:“你待会就给我吧。”   “也行,那你自己印一下,装修公司那边人都跑光了,我之前也没问他们要电脑图。”   周扬道:“要不然现在就去找家打印店,你今晚吃这么多,顺便消消食。”   赵姮一想,点头说:“好。”   赵姮带他先回御景洋房,两人都骑着自行车,周扬没等在小区外,他跟她一起骑到了她的单元楼下。   周扬脚抵着地,抬头看了看这栋公寓楼,“我在这等你。”   赵姮下车道:“我很快。”   她坐电梯上楼,进房间找出那份设计图,出卧室的时候女房东正削好一只苹果,见她风风火火的样子,女房东说:“刚回来又出去啊?”   “嗯,有点事。”赵姮没换鞋,仍穿着拖鞋走了。   女房东只是顺嘴问一句,见赵姮走得快,她也无所谓。她吃着苹果走到阳台,看到楼下有个人骑在一辆自行车上。   楼层高,底下路灯格外暗,她看不清对方长相,过了会,倒见到有人走到了那人身边。   女房东认得出是赵姮,她刚拿了一个纸袋出去。她又看向骑在自行车上的男人,这人外形高大魁梧,不是来探病的那个。   女房东“嗤”了声,又盯着那男人的身形看了会,她不由地想起从前。   直到那两人沿着小路骑走,她才从回忆里抽出,有些失落地离开阳台。   等骑出小区,赵姮才想起来,她刹车说:“现在打印店还开门吗?”   周扬从小到大没光顾过几回打印店,他不清楚,看了眼时间,他说:“现在十点多,情人节也许关得晚。”   赵姮笑道:“情人节跟打印店有什么关系……”说着,她笑容顿了下。   周扬看着她。   过了会,赵姮才开口:“先找找看吧。”   情人节的夜里,两人开始沿路寻找打印店。   赵姮才搬来这附近,对周围的商店不够熟悉,周扬不用提,他是不会对打印店这种地方有印象的。   骑了一条街,没见到一家打印店,这倒不奇怪,打印店又不是饭店。   两人继续前行。过了一个春节,夜风已经不再冷得刺骨,街上行人车辆依旧络绎不绝,鲜花随处可见,时不时就有女孩子捧着花经过。   骑了半天,再往前就是一所中学,中学边肯定有打印店。   要过一段宽阔的长楼梯,楼梯中间一截是块平底。楼梯两边扶手旁立着数个路灯,几个小年轻聚在楼梯上,一人骑着自行车,做好准备后,朝楼梯下去,“噔噔噔”一会,又快又稳。余下的人一起骑车往下冲,年轻人嬉嬉笑笑,嚣张极了。   赵姮看得有趣,这些是专业玩自行车的。她目测这段长楼梯,坡度并不陡,说不定她也行。   周扬见她神色,问:“你想骑下去?”   赵姮摇了下头,“算了。”她下了自行车,准备推着车走下去。   周扬目测了一下楼梯坡度,道:“要不然你试试?”   赵姮说:“危险系数太大。”   周扬试着往下骑,赵姮叫他:“哎——你当心!”   周扬骑到楼梯半截的平台处停下,回头说:“没什么危险的。”   他停好自行车,走上几层台阶,“你刹住车,骑慢点试试,要是摔了,我接住你。”   “你接得住么?”   “我要是接不住,就没人接得住了。”   他这样的身形立在前方,稳稳当当的像座山,好像能挡住所有袭来的险峻。   赵姮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的人,周扬也不催,他就站在台阶下,与她几步之遥。这里只剩他们两人,有足够的时间等待。   过了会,赵姮终于重新骑上自行车,她看着前面的人说:“你让一下啊。”   周扬笑了笑,他往一边让。   赵姮提醒:“别让我摔了。”   周扬道:“放心,我肯定不让你摔。”   赵姮果真放任自己往下冲了。   楼梯就是楼梯,永远无法如履平地,每一秒都像在过山车。   赵姮很小心,她速度不快,眼看就要到前面那块平地,胜利已经在望,她放松了一下,车胎突然一个趔趄,“啊——”她叫了声。   她车头打颤,控制不住,身子往边上歪,眼看就要摔倒,旁边突然冲来一人,将她一把抱起。   她的拖鞋跟自行车一起滚了下去,撞翻了停在那的另一辆车,车头挂着的花生米散落一地。   赵姮惊魂未定,周扬将她往上一托,赵姮这才回神,双手扶住对方肩膀。   她要下来,周扬没放,他搂着她的腰,手托在她大腿上方,举抱着她往边上走。   赵姮没经历过这种姿势,她双脚离着地,低头对他说:“我自己走。”   周扬没有理会,抱着她走到楼梯栏杆处,然后将她放在上面。   他扶住她的腰提醒道:“坐稳。”   赵姮松开他肩膀,心跳有些紊乱,她身形一时没有稳住,立刻歪了一下,周扬一把搂住她。   赵姮低头看他,发丝落在对方脸上,她这回稳住了,说了声:“好了。”   她说话时的气息就贴在他脸上,周扬垂了垂眸,再抬起时,他单手依旧搂着她,另一只手抚了抚她的长发,手掌最后贴在她耳下。   赵姮敏感地抖了一下。   周扬倏地勾了下嘴角。最后他还是放下手,慢慢松开她的腰:“坐好。”   “……嗯。”   周扬往回走,捡起楼梯底下的拖鞋后又走回她身边。赵姮伸手要拿,周扬给了她。可她坐着的高度不适合穿鞋,一弯腰人就歪倒。   周扬没替她穿,他站边上搂住她的腰,帮她稳住身体。   等她穿好,他又将人抱下来。他手臂贴着她后背的波浪卷发,虽然隔着衣服,但他依旧能感受到她发丝的柔软。   周扬低头看着她,轻声道:“节日快乐。”   赵姮在他怀里,抬着头,微笑道:“节日快乐。”   有行人来了,两人不再傻站,一起去把自行车扶起来。周扬准备直接走,赵姮却蹲地上把花生米一粒粒捡起来,周扬搓了下头,也跟着一起捡。   这回赠送的是去壳的花生米,掉地上了没法再吃,捡完后就被扔进了垃圾箱。   两人最后找到一家打印店,却见已经关门,没办法,只好回去了。   周扬将人送到小区门口,再骑着自行车回到出租房。   小亚还没睡,见他回来得这样晚,便问:你出去干什么了啊?   周扬说:“没什么,早点睡吧。”   小亚觉得他最近这段时间多了点秘密,总有些奇怪。   第二天,两人起了一个大早,开着面包车赶到郊区。   已经临近下辖县,这地方实在偏远,业主是一对七十岁的老夫妇,要装修的是一栋两层自建房。   老夫妇的儿子据说是个大老板,常年在外做生意,若非父母念旧,不愿背井离乡,他是不会在这小角落造这样一栋房子的。   老夫妇还是旧时的观念,能省则省,所以没考虑过装修公司,打算找便宜的游击队。经大理石店老板的介绍,他们才定下周扬。   老夫妇的儿子却并不满意,他不差钱,可惜他奈何不了父母,这天他特意来跟周扬认识了一下,问了他各种报价,还算老实,又见他看起来挺稳重,这才点头。   赵姮已经前往香港,她在深圳的朋友家呆了两天,第三天过关,过关后才看到郑曲悠两小时前轰炸的信息,她没功夫搭理,索性视而不见。   郑曲悠等了半天,始终没等到赵姮的回复,她气得不轻。   这会她在市委大楼外,准备去找周余伟。她对这人谈不上爱,但她确实挺喜欢对方,即使情人节那天他坦言心有所属,她也没打算轻易放弃。   但她毕竟是个女人,脸皮没有那么厚。   郑曲悠酝酿了一会,刚准备走进大楼,忽然听到一阵吵闹。   她回头,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年女人冲拦路的门卫哀求:“我只是找一下周余伟,我是他女朋友的妈妈,你跟他说一声,他就会下来的。我求求你了……”   郑曲悠愣了愣,因为这回相亲,她早前隐约听父母提过赵姮的家事,据说是家事太复杂,周余伟的父母才不愿接受她。   她想了想,走上前问:“阿姨,您女儿姓赵?”   中年女人愣了下:“是,你是……”   郑曲悠道:“你女儿已经跟周余伟分手了,你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中年女人说。   郑曲悠道:“就算你之前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了。你有事该找你女儿,而不是来找已经和她分手的男朋友。”   中年女人彷徨地道:“我找不到我女儿,她搬家了,又从公司辞职了,我只好来找小周。”   郑曲悠之前听高中那帮人说过赵姮新家在装修的事,她回忆了一下,故意点拨对方:“你女儿买了房子,正在装修,你不知道?你去那找她吧。”   “买了房子?”   “你不知道啊?”郑曲悠乐意做这个“好人”,她说,“就在华万新城,好像1幢还是2幢来着,我就不清楚了,你自己去找吧。”   中年女人想了想,没再停留,她转身匆匆离去。 第25章   周扬找来一个熟工,不到一周时间,华万新城1003室的瓷砖就全铺好了。他拍了照发给赵姮,赵姮对房子的事向来很紧张,她回微信问:“你去现场看过了?质量怎么样?”   周扬:“全检查过了,贴得很好。”   赵姮:“那你马上要做木工了吗?”   周扬:“地砖刚铺好,要晾几天才好走。”   这条刚发出去,周扬紧接着又发一条:“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周扬等了一会,手机暂时没有动静。小亚干活干得灰头土脸,他随手捡了一小块碎砖,朝周扬扔去。   周扬裤腿被砸到,他瞥了眼蹲在那头的人,随脚一踢,踢回给了小亚。小亚歪倒在地,只差没“哎哟”叫一声。   信息来了,周扬点开看。   赵姮:“估计大后天能回。”   周扬算了算时间,打字:“那刚好,能赶得上周末的家博会。想不想去看看家具?”   赵姮:“家博会在哪里?”   周扬:“临市,开车一个多小时就能到。这次的家具看着都挺不错,你要是买得多,比这边实体店或者网上都要划算。网上的东西不一定就便宜。”   赵姮没有多做犹豫,立刻答应了。   小亚见他总算放下手机,撇撇嘴,斜眼觑他。   他跟着周扬做这行有两年多,从来没见他这么频繁的跟人聊手机。可惜周扬一直在打字,否则他要是聊语音,他就能知道周扬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了。   这套自建房的水电总算完工,业主夫妇的儿子过来检查,看管线走得像模像样,他还算满意。周扬道:“老板,你这瓷砖一送到就通知我一声,我马上叫师傅过来。”   业主儿子问他:“你手底下有几个人啊?一直都在自己干?”   周扬摇头,点了下小亚:“就那小子是跟我的,别的那些都是朋友。”   “哦。”业主儿子若有所思。   收拾工具回家,过了两天,周扬就独自去了华万新城。   上回开夜工,客厅的灯泡时好时坏,这回他索性带了一个新灯泡换上。换灯的时候他隐约听见楼底下的吵闹声,他走到阳台瞄了眼。   隔着十层楼的高度,往上传的声音比低楼层听到的还要清晰。   争吵的双方,一方是穿着制服的物业,另一方是个五六十岁的中年女人,女人边上还有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   女人的声音倒不算大,周扬隐约听见对方说:“你们告诉我几楼就行,真的是我女儿家……”   物业的音量赛过她的:“阿姨,不是我们不告诉你,是这不合规矩,更何况你说的名字我们也没查到。你上次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说过了!”   周扬没再留心,他见到温经理的车停在了小区门口,温经理从车里下来,远远地抬头望向这边,周扬抬了下手打招呼,转身去给他开门。   温经理嫌进出地下车库太麻烦,他在小区门口停好车,从后备箱拿出两大卷地面保护垫。   这垫很沉,他使劲抗到1幢2单元楼下,经过争吵的那几个人时,他好奇地看了一眼。   那中年女人看见他搬的东西,眼睛一亮,“装修的……你在几楼装修?”   物业已经发火,将她视线一挡,喝道:“这位阿姨,这里都是私人住宅……”   温经理没听下去,他扛着保护垫进了电梯。   周扬在门口接走他手里的垫子,问:“就两卷?”   “啊,不够啊?”   “够了,先用着吧。”   温经理打量室内,说:“你保洁叫人做过了?”   “没,就自己扫了扫。”   保洁费也是包括在装修款中的,但装修公司都倒闭了,就不指望业主肯再出保洁费了。   温经理已经回来四五天,他所有积蓄都投到了在这座城市新买的房子中,大女儿的学校也早已转来,他还要生活,养妻子和孩子,没多少时间让他颓废。   可呆家里实在太压抑,他就想出来走走,随便在哪,呆到天黑再回去也好。   温经理给周扬分了一支烟,跟他聊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抽完烟,两人一起把保护垫铺到瓷砖上。   时间把握得刚刚好,他们才铺完,送木材的人就来了。   周扬指挥对方将材料堆放好,温经理随口说了一句:“你这怎么,什么都亲力亲为的?”   周扬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   温经理不过随便一说,等送材料的人离开,他才想起什么,道:“对了,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相亲,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周扬取了几块板材,简单地切割几下,说:“我什么时候说考虑了?”   温经理语重心长:“这次回老家,那家人也来了我家一趟,我亲眼见过那小姑娘,真是不错。”   周扬忙起来,没有接他的话。   他钉了几条木头上去,一会儿功夫就做好了一张桌子。周扬把打印好的设计图放在上面,低头研究了一会。   温经理见他这么忙,只好躲边上继续抽烟。他其实没什么功夫关心别人的终身大事,但他念着周扬之前的好,总觉得要关照他一下。   “阿扬,你还记不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温经理问。   “唔。”周扬随口应。   “得有八年了吧……那个时候你推着你妈和我撞上了,后来再见,我吃药吃得整个人胖了三圈,你都没认出我。咱们能在医院结交,也是缘分啊……”温经理感慨,“后来你妈没熬过去走了,我的病好了,你就跟着我干装修。再接着,我小闺女也生下来了……”   周扬停下手里的活,瞟向靠着阳台站的温经理。见对方眼眶微红,他没作声,拿起工具,打开开关——   “嗡嗡嗡——”   木屑伴着巨响扰乱了温经理的思绪,他挥了挥飞扬的尘灰,把阳台玻璃门一拉。   木屑飘得到处都是,周扬埋头忙碌,不知过了多久,大门突然被人打开,周扬朝外看,叫了声:“小心灰——”   赵姮已经后退两步,皱眉挥了挥空气。   周扬笑着朝她走去,把走廊窗户打开,让木屑好散得快一点。   赵姮没见过这阵仗,“这么灰啊?”   周扬说:“你先别进去。”   赵姮点头。   周扬回屋把阳台门拉开,温经理正望着远景发呆,听见动静,他才回头。   周扬说:“业主来了。”   “哦……”温经理朝外面看,没见到人。   周扬又走出去,趁散灰的功夫,他点着一支烟,问赵姮:“才回来,不休息休息?”   赵姮说:“已经睡了十二个小时了,再睡下去就不行了。”   “你时间安排好了?周六去家博会没问题?”   “没问题的。”赵姮靠着走廊窗户站,“你干活不戴个口罩?”   “没这习惯。”   赵姮从包里掏出一只医用口罩给他:“戴上吧。”   周扬顿了下,叼住烟拿过来,看了看问:“你还随身戴这种东西?”   赵姮笑着说:“防雾霾,坐地铁戴着也卫生点。”   周扬点点头,把口罩塞兜里。   灰尘散得差不多了,赵姮走进房子里,问:“小亚没来?”   “他在别的业主那。”周扬回答。   赵姮见到温经理,叫了对方一声:“温经理。”   “哎,赵小姐。”   赵姮自那个周五之后,就再没见过温经理本人,这回忽然见到他,发现他人瘦了一大圈,脸上赘肉消失不少,五官也显露了出来。   可是瘦得并不精神,他两鬓已长白发。   她没多瞧,让周扬忙自己的,她去两个洗手间看瓷砖。   温经理忽然问:“你喜不喜欢这样的?”   “嗯?”周扬说。   “她那样的,”温经理下巴朝那头扬了扬,“你喜不喜欢?”   周扬瞟了他一下,扔了烟蒂,从兜里拿出口罩,没有吭声。   温经理小声道:“我说的那个姑娘,也是差不多这款的,小白领。”   周扬嗤笑,他把口罩一端挂在耳朵上,说道:“够了你。”   “我是想你抓紧,你都三十了,这些年一直都不找——”温经理说着说着,突然冒出一句,“难道你还想着之前那个?叫什么……什么荷的?”   周扬视线在洗手间那头一扫,警告了一声:“瞎说什么,好了,别说了。”   温经理还要继续,忽然注意到赵姮从那方向走了过来,于是他不再提了。   赵姮看了眼周扬,周扬清了清嗓子,问她:“瓷砖贴得怎么样?”   “挺好的。”她说。又看了下手机,“我回去了。”   “等一等,”周扬道,“我再做一点,待会送你回去。”   赵姮想了想,点头同意。   温经理看着两人对话的情景,莫名诧异。   周扬把口罩戴上,继续忙碌了半个多小时,等到差不多五点,他才把东西收好,几人一起离开。   温经理的车停在地面,电梯到一楼时他出来,回头跟两人道别,那两人都没什么异常,只是站得很近。   从地下车库出来,周扬开着面包车,打开一半窗户。赵姮拿着手机研究家具,等快到小区时,周扬问:“吃不吃晚饭?”   “好啊。”   “还是去小饭店?”   “就那吧。”赵姮道,“你到我家门口先停一停。”   “要干什么?”   赵姮要去上厕所,她没说出口,只道:“我上楼一趟,你在外面等一会。”   “哦。”   周扬把车停在御景洋房外,赵姮推开车门下去,肩上的包在往后扯,她回头才发现包带被座椅角落的什么东西勾住了。   周扬歪到副驾驶帮她解包带,赵姮脑袋钻进来,长发勾着周扬的手背。   “痒……”周扬碰了下她的发尾。   赵姮瞥他一眼,往后退了退。   周扬笑了下,把包带抽出来,朝她轻轻一抛,车外忽然传来一声试探:“阿扬?”   周扬望过去,小区门口站着一个女人,穿一身披肩似的衣服,一头大波浪,手上拎着打包盒。   那女人与他正面对上,睁大眼走近,又叫一声:“阿扬!”   周扬抿紧嘴角。   赵姮拿着包,肩带垂落在面包车门槛上,她看着走到跟前的女房东,忽然想起她在对方身份证上看到的信息,1988年生,某省某村,姓名崔靓荷。   也许就是温经理口中的那个叫什么“荷”的女人。   崔靓荷旁若无人,她定定得盯着周扬,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莫名的欢喜,“阿扬,真的是你!”   周扬很快消化了一下,他客气地说:“好久不见。”   “你怎么会在这儿……”崔靓荷说着,转头看向赵姮,“你们……”   赵姮笑笑,没有回答崔靓荷,她向周扬介绍:“这是我房东。你们认识?”   周扬眉头皱了下,然后道:“认识,以前的朋友。”   崔靓荷直接道:“是以前的男女朋友。”   周扬脸色微沉。   崔靓荷朝赵姮道:“我跟他有些话想单独聊聊,能不能行个方便?”   赵姮还没答,周扬已经开口:“不是很方便。”然后朝赵姮道,“上来吧,先去吃饭。”   赵姮想了想,还是坐上车。   面包车开走,崔靓荷在原地呆站了一会,然后回过神,给赵姮发信息。   两人还是去了小饭店,周扬对刚才的情景绝口不提,赵姮自然不会问。   她手机响了三回,崔靓荷没有她的微信号,她发的是短信。   赵姮没什么胃口,她还没上厕所,忍着吃完这顿饭,周扬又开车送她回去。   下车后,周扬叫她:“赵姮。”   赵姮转身:“什么事?”   周扬张张嘴,顿了两秒,然后说:“早点休息。”   “哦。”赵姮进去了。   周扬在车里坐了一会,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刚刚点着,车窗外突然有人叫他:“阿扬。”   周扬侧头看去,皱起眉。   “我猜到你肯定会送她回来,所以我在门口等到现在。”崔靓荷说。   周扬吐了口气,扯了下嘴角说:“怎么,这是打算还钱了?”   崔靓荷面色微僵,“对不起,当年是我不对。”   “不用道歉,你要是有钱,就把钱还了。”   崔靓荷失落地垂了垂眸。   周扬懒得多说,他叼住香烟,准备发车,崔靓荷一听动静,手立刻按住车门,“等一下,你先别走,你跟赵姮是什么关系?”   周扬瞟了她一眼,没有开口,他按住档位。   “她有男朋友你知不知道?”崔靓荷已经确认情人节那晚,骑在自行车上的男人是他。她当时还嗤笑赵姮有手段。   崔靓荷怕他直接开车走,一鼓作气地说:“情人节那天她跟他男朋友约会回来,还抱着一大束玫瑰花。她男朋友西装革履,一看就是那种大公司的领导。那天晚上我也看到你了,她约完人家又约你,你别被她耍了!”   周扬的手顿了下。   他见过周余伟,那人斯文秀气,穿得文质彬彬,像个老师的样子。倒是叫蒋东阳的那人,他曾见对方送赵姮回家,那时夜色朦胧,他穿得西装革履,一眼就能看出是成功人士。   周扬咬紧后牙槽,两颊肌肉立时绷得僵硬,他拉下手刹,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第26章   崔靓荷的手还按在车门上,她条件反射地逃开了,马上又反应过来,朝面包车追去,可哪里能够追上。   她神思不属的回到家中,第一时间去敲赵姮的房门,敲了几下却没人应。卫生间里传出水声,看来对方正在洗澡。   崔靓荷想了想,走进厨房煮起咖啡。   这包咖啡豆价格不菲,是之前那人买的,她原先不喜欢,喝着喝着反倒爱上了这种滋味。   她以前其实不喝这个,那时她不过二十出头,走出家乡妄想出人头地,每当经过咖啡馆,见进出的人都是打扮好看或气质卓越的,她内心憧憬。   如今她喝过了,也越喝越涩。人总是这样,一旦产生某个“后悔”的念头,接下来就是回忆往昔,深陷旧日时光之后,愈多的后悔层层叠叠地压下来,泥沼越扎越深,困得人难以自拔。   卫生间的门开了,崔靓荷回神,她端着两杯咖啡走出厨房,看向数米之外的人。   赵姮无疑是极漂亮的,五官精致,皮肤白嫩,一米六几的个子,身材虽瘦,却前凸后翘。她有时低眉浅笑,是有几分楚楚动人的样子。但她觉得赵姮更多的是柔弱之外的清冷。   大多数男人都难以抗拒。   崔靓荷叫住她:“赵姮,一起喝杯咖啡吧?”   赵姮擦着头发,停在自己房间门口,她视线落在对方脸上,说道:“我晚上不喝咖啡。”   “那就不喝,一起坐下聊一聊。”   房东已经开口,赵姮不想推三阻四。她坐到沙发上,一边擦头发,一边等着对方说话。   崔靓荷没料到她这么干脆,她心底对她重新评估了一下,放下咖啡,她道:“我这个人比较直接,你不介意我开门见山吧?”   赵姮很客气:“不介意,你说吧。”   崔靓荷道:“我跟周扬曾经交往过几年,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没想到今天会突然遇到他。你能不能把他的手机号告诉我?”   赵姮微笑着说:“我想没有经过本人同意,这个不是太方便。”   “我只是问一个号码,就算他知道了,他也不会怪你的。”   “崔小姐,你刚刚是不是在小区门口?”赵姮答非所问。   崔靓荷愣了下,没吭声。   赵姮并不需要她回答,“我刚才下车的时候隐约看到你了,不太确定,以为自己看错了。”她道,“如果刚才那人是你,你应该已经和周扬说上话,他没把手机号给你,我又怎么能擅自替别人做主?”   崔靓荷第一次与赵姮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面对她的强势。她与对方同屋一个月,今天才真正认识这人。   崔靓荷抿紧嘴角,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赵姮不惧这种眼神,她始终带着和气的微笑。   崔靓荷再次开口,不再问手机号,她转而问道:“你跟周扬是什么关系?”   赵姮说:“崔小姐,我并没有告知你有关我私事的义务。”   “不是义务,就当做我是出于对老朋友的关心,周扬跟你在交往吗?”   赵姮沉默,这个问题,她没有答案。她站了起来,崔靓荷盯着她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在交往就点个头,没交往就说没交往,很简单的一件事。”   赵姮看了眼茶几上的咖啡,说:“你的咖啡快凉了,别浪费。”   说完就直接回房。   崔靓荷心有不甘,但又不能硬闯对方的房间。第二天她不再随意出门,见赵姮离开卧室,她就守在客厅,等赵姮出门,她就试着跟上去。跟到小区外,没见到周扬,她才返回。   周扬这天没跟赵姮联系。他独自在华万新城干活,一个不小心,报废了一根木条,他心头火冒起,抡着木条砸向墙壁,木条断裂,他一把摔到地上。   他抽了一支烟,抽完继续做事,一直忙到天黑,小亚发微信问他回不回去吃饭,他才停了一会。看看时间,他接着干活。   第二天周五,周扬天没亮就走出卧室,小亚睡眼朦胧的从洗手间出来,刚好和他撞上,吓得拍了拍胸口。   见他已经穿好出门的衣服,小亚问:这么早?   周扬说:“嗯,早做早了。”   小亚:赵小姐又催进度了?   周扬没答,他挤出牙膏。   小亚试探:早点做完也好,以后就不用见到她了,温经理不是说她很难搞么?   周扬放下牙膏,侧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下巴朝外一点:“出去。”   小亚:干什么,为什么每次我说起她,你都……   小亚还没比划完,就被周扬一掌推出去,大门没碰紧,他回头想继续比划,里面的周扬刚好对着马桶拉开裤子拉链。周扬转身一步上前,“嘭”一下将门甩上。   小亚闪得及时,差点撞到鼻子。   周扬随便买了几个包子当早饭,开车时吃了一个,剩下的他停好车后边走边吃。   打开大门,他照例把钥匙放回消防栓门里,包子还剩最后几口,他胃有点噎,灌下大半瓶水,做了几下扩胸,他才好一点。   周扬抬头看了看屋顶,接着整理工具,准备材料,他挪动桌子,站到上面,继续做吊顶。   温经理是木工出身,周扬最初跟着对方打杂,后来他学了木工,再后来他又跟了一个水电师傅,考出证后,他开始自己单干。   木工活他很熟练,也无需帮手。今天屋内没太多木屑灰尘,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做到下午,饿了叫来一份外卖,吃完继续忙碌。   傍晚时他蹲在厨房外找钉子,听见钥匙插进大门的声音,他心一提,朝外望去。   门打开,周扬怔了下,眉头微皱。   “……是你!”周余伟一眼认出对方。   周扬捻着钉子站起来。周余伟想了一会,恍然大悟,原来对方是装修工人。   赵姮搬家换号以来,周余伟从没想过来华万新城找她。他知道赵姮有多少积蓄,她一人承担所有首付,还要供房和生活,很难有能力马上装修。   谁知下午出去办事,听见门卫聊天时聊到华万新城的房价,周余伟下意识地朝他们看了眼。   上周中年女人来这里找他,这事门卫当天就已经告知他了,因为不是第一次,周余伟并没关心细节,也不想提那女人。   这回门卫顺嘴问了一句:“周先生,你之前不是买了华万新城的房子吗?当年房价是多少?”   周余伟待人向来和善,他回答了对方,门卫感慨:“你是买到了,现在房价涨得太厉害,装修材料也在涨,你装修大概要多少钱?”   门卫对他的事一知半解,并不知道房子已经没他的份。   周余伟沉默了一下,说:“还没开始装修呢。”   “啊?上回不是说在装修么……”   周余伟一愣,细问之下,才明白那天的具体情景。他紧张期盼,熬到下班,匆匆忙忙赶来这里。   他打开消防栓看到钥匙,心里抱着一丝希望,试着开门,确定钥匙没有错,他心头大石终于落下,这房子确实在装修。   此刻,周余伟望着对面的人,说道:“我姓周,你还记不记得我?我之前打过你几次电话,你都挂了。”   “是么。”周扬应对地敷衍。   周余伟猜他要么是听命于赵姮,要么是担心他因为修车费一事找茬才会拒接他电话。他没有想太多,心里念头一过,他也不为难人,只问道:“你知不知道赵姮什么时候会来?就是这里的业主。”   “不知道。”周扬说。   周余伟想了想,拿出钱包,抽出两百块钱,“师傅,你能不能帮个忙,下次赵姮来这里,你能不能给我发个短信?我不会告诉她的。”   周扬垂眸看了看两张大钞,又盯向对方,“不能。”他说。   周余伟又抽出一张,说道:“你放心,我不是什么坏人,我是赵姮的男朋友。”   “已经分手了。”周扬说。   周余伟一愣,“是……我们是有些争执,但是,”周余伟看着房子,道,“这是我们的婚房,她现在一个人装修这房子,我知道她其实……”   周余伟口拙,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他和赵姮交往这些年,遇到什么事,比如出租车司机故意绕远路,都是赵姮出来说话的。他口才不好,赵姮倒是说过:“挺好的,这样我们就算吵架也吵不出花来。”   他们基本没吵过架,真的吵起来的时候,就这么分手了。   这会周余伟只能把钱往前面递,诚恳地说:“师傅,你就帮我个小忙。”   周扬盯着他的脸,扯了下嘴角,他慢慢推开面前的手,越过对方,朝大门走。   周余伟不解地看着他。周扬走到大门边,拔下钥匙,握着它,朝外头随意一指:“走。”   周余伟怔了怔。   “听不懂人话么?”周扬把门一甩,大门猛烈晃动,风吹过,带起地上的木屑灰尘,他冷冰冰地说,“这里是私人住宅,你给我出去!”   周余伟面红耳赤,周扬见他不走,慢慢走到他跟前。对方比他高,块头也大,周余伟忍不住后退两步,看了看他。过了会,周余伟沉着脸,离开了这里。   周扬把门一甩,嗤笑了声。   他神情渐渐冷下,一把拉下外套拉链,松了松T恤领口。   还是觉得不舒服,他把外套脱了,甩到桌上,接着走到阳台,拧开水龙头,接水洗了一把脸。   洗得火气消下去一些,他才把水龙头关上,搓了把湿漉漉的头发,他半靠着阳台,点燃香烟。   烟抽得猛,很快满地烟头。周扬从烟盒里拿出最后一支烟,将烟盒揉成一团,他眯眼点火,视线盯住走进小区大门的女人。   赵姮是拿着笔记本电脑出来的。   今天周五,明天就是家博会,周扬一直没跟她联络,明天也许不用去了。   赵姮不打算主动找他,她傍晚在卧室里联系中介,请对方帮忙找房子。中介好奇,她才搬家一个月。赵姮深思熟虑,仍让中介抓紧时间。   说完这事,她走出房间倒水,果然又见女房东坐在客厅沙发上。她待不下去,索性回房穿外套,带上电脑出来,打算找个地方办公。   她一时没想到去哪里,最后还是坐车来到了华万新城。   赵姮拎着电脑,开门进去,一眼就看到靠着阳台落地玻璃门站着的周扬,她没想到对方这么晚还没走。   赵姮问道:“你还没走?”   周扬弹了弹烟灰,看向她说:“怎么现在过来?”   “哦,”赵姮道,“没什么事,就过来看看。”   周扬指了下她的电脑:“还带电脑来?”   “嗯。”赵姮没说什么,她进屋关门,弯腰朝桌子吹了吹灰,又拿纸巾擦了擦,才把电脑包放了上去。   赵姮不说话,周扬也不说,夕阳快落下,屋内光线一点点变暗。   赵姮看了会电脑,没看进去,她觉得在浪费时间。她把电脑收起来,重新放回包里,道:“我先走了……”   “你前男友刚才找来了。”周扬忽然开口。   赵姮愣了下,“周余伟?”   “问我你什么时候会来。”   “你怎么说?”   “我怎么知道,你又没跟我说过。”   赵姮沉默,她点头,“那没事。我走了,你忙吧。”   “赵姮。”   “嗯?”   赵姮拎着包,站着等他说。周扬连续猛抽几口烟,头微垂,目光盯在她脸上。他扯了扯T恤领子,然后把烟蒂一扔,踩脚碾灭。   他大步朝前走,走到赵姮面前,一把捧起她的脸,低头吻住。   入春后气温逐日攀升,她已换春装,这会薄风衣脱落,紧身的打底衫渐渐遮不住腰。   周扬将她腰一勒,直接将人提到了桌子上。   这张桌是做吊顶时用来当梯子使,他长得高,因此这桌特意做矮了一些。   他把人放上去,然后蹲下来。   他长得这样高大,此刻单腿屈膝,像在俯首称臣。   天黑了,头顶垂落着的灯泡随风轻摆,周扬亲手做的桌子被撞歪,又吱呀地响。   过了许久,呼吸慢慢平复。周扬把人扶起来,想去开灯,赵姮没坐稳,她歪了一下。   周扬抱住她,这一幕像在情人节的长楼梯,那时她也是坐不稳。   周扬亲亲她,摸黑帮她穿上衣服,低声问:“好点了?”   “……嗯。”   “我去开灯?”   赵姮没反对。   周扬把灯打开,光线刺眼,赵姮抬手遮挡。周扬将人抱下来。   赵姮说:“衣服……”   周扬把她外套拎起。风衣已经褶皱不堪,他用力甩了甩,给赵姮披上。   赵姮想起什么,又推了下他的胳膊,周扬一笑,“哦,那不穿了。”   赵姮理了理头发,周扬问:“走吗?”   赵姮说:“电脑。”   周扬又把她电脑拎上。   赵姮先出去,周扬窗户都关了,再将电闸拉下,两人坐电梯去地下车库,赵姮一上车就靠到椅背上,车子开出小区,她已有几分昏昏欲睡。   过了一会,又或者过了很久,她朦朦胧胧醒来,见还在路上,问了声:“到哪了?”   “在找酒店。”   赵姮不问了,又睡过去。   再次睁眼,她是被周扬推醒的,周扬说:“到了。”   赵姮转头,看到边上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她看向周扬。   周扬准备下车,赵姮一把按住他手臂,“这里?”她问。   “嗯,下吧。”周扬说。   赵姮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27章   时间尚早,还不到八点,周围人来人往。赵姮其实不喜欢住酒店,她没洁癖,但也嫌酒店不卫生,无论几星级都一样。假如她没从旧公司离职,还有协议价可以用,现在住这里却太不划算。   她还按着周扬的手臂,两人这会都没穿外套,她的手有些冰,他的胳膊却很暖。   想了想,她说出口的是:“你先去问问还有没有房间,礼拜五不一定有空房。”   “好。”周扬听她的,“那你先在车里坐着。”   “嗯。”   赵姮看着他走进酒店大门。   等得有些久,赵姮打开车里的歌,静谧的小世界中,歌声悠悠萦绕,前几回她只记得几句调,这回她认真听了听歌词。   周扬拉开车门时,一首歌已经结束,他站在副驾外,手随意地扶着车顶,说:“房间开好了,我去停车,你进去等还是跟着我?”   “我去里面等你。”赵姮下车。   “我很快。”周扬道。   周扬找车位花了一点时间,停好后他在车边站了一会,想抽根烟,一摸口袋,才想起烟盒都已经扔在了华万新城。   他打起精神,把车里的衣服和电脑包都拿了出来。走回酒店大堂,他第一眼没看到人。   他环顾四周,又往里走,脚步迈得有些大,没一会听见有人叫道:“周扬。”   声音柔和,他回头,走向大堂一侧的沙发。赵姮已经从沙发起身,一边朝他走,一边说:“刚才忘了提醒你拿电脑,还好你记得。”   周扬牵了下嘴角,“走吧,上楼。”   客房在十二楼,是一间大床房,环境很好。赵姮身上不适,她想尽快洗一个澡,可是手边没有换洗衣物。   她现在不太想站着,叫了周扬一声:“帮我叫个客房服务,我要洗衣服。”   周扬把东西放桌上,见她已经走进洗手间,他说:“知道了。”   周扬在电话机边上找到客房服务号码,电话打过去,客服开口就是一串英语,他刚要说能不能换个会中文的,客服紧接着又说了一串中文。   明明是在中国,却偏要先洋后中。周扬动了动腮帮子,他坐在床边,对着电话那头说有衣服要送洗。   打完电话,周扬走到卫生间门口,他敲了两下门,说道:“客服说马上叫人过来,你衣服呢?”   “哦……”   过几秒,卫生间门打开,T恤和牛仔裤都递了出来,周扬抓着这两件,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内衣裤呢?”   “……不用。”顿了顿,“把我外套也拿给他们。”   “哦。”周扬在门外又站了一会,他笑了下。   衣服被拿去送洗,周扬在放着食物饮料的桌边站了一阵,然后拿起一只小盒子,将它拆开。   他又走到窗边看夜景。十二楼不算高,四周环境不错,没什么噪音。风微凉,这是一年四季中最宜人的季节。   开门声响起,周扬转头,见赵姮围着浴巾出来。浴巾不长,只遮到她臀下,她腿白皙修长,拖鞋是湿的,印出了底下的脚趾形状。   赵姮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说:“我好了。”   “我去洗了。”周扬走过她边上。   卫生间门关上,赵姮拎了拎有些下滑的浴巾,又在衣柜里找到睡袍,闻了闻,味道还算清香,她把睡袍穿上。   穿好后看见桌上的电脑包,她走过去把电脑拿出来。打开盖子,屏幕正常亮起,她松口气,还好没摔坏。   又试着点开几个软件,统统正常。赵姮找到WiFi密码对照着输入,网络刚连接好,卫生间门再次打开。   周扬腰上系着一块浴巾,脖子上几滴水珠滚落,才过几分钟,他就洗好了。   他身材比常人壮不少,他不健身,没有腹肌,但肌肉结实紧实,小腹处的脐毛被浴巾半遮半掩着。   水珠又挂下来,赵姮偏了偏视线,说:“这么快?”   “嗯……”   周扬朝她走来。   走到她身旁,他搂住她的腰,先亲了一下,紧接着吻变得细密。   赵姮忽然倒抽口气,周扬停下问:“怎么了?”   “……熊。”赵姮瞥他。   周扬没听清,“什么?”   赵姮洗澡时已经发现腰上有浅浅的手印,这会儿又被他掐住腰,她自然感觉到了疼。   赵姮身体往后,抵到了桌子边沿,“你不累啊?”   她声音轻柔,尾音带了语气词,听来有几分像撒娇。周扬没答,他直接将人抱到了床上。   在这时刻,他蛮横凶狠,体型和力量的悬殊之下,赵姮是束手就擒的。一小时后鸣金收兵,赵姮有那么一瞬感觉自己奄奄一息,她手背拍了下边上的人,说:“喝水。”   周扬坐起来,问她:“要热的冷的?”   “热的。”   周扬去给她烧水,水烧开,他洗了洗杯子,倒满一杯热水。想了想,他又倒掉一半,拿来一瓶矿泉水凑进去。   他拿着水杯回到床边,把赵姮抱起来。赵姮没柔弱到这地步,她也不爱装柔弱,她自己拿过杯子,一口气喝完,周扬问她:“还要么?”   “嗯。”赵姮把杯子给他。   周扬又倒来一杯,赵姮只喝了几口,周扬问:“够了?”   “够了。”   周扬把剩下的水喝了。   时间还早,周扬睡不着,他回到被子里,把人抱到胸口。赵姮把他的一只手拿开,说:“轻点。”   周扬一顿:“怎么了?”   “你刚才是要杀人么?”   “……”周扬笑了笑,“弄疼你了?”   赵姮闭了下眼,轻轻地回了声:“嗯。”   周扬拂开她脸颊上的长发,问:“哪疼?”   “……都疼。”   “我下次注意。”   赵姮在被子底下踹了下他的脚,周扬将她的小腿勾住,低头找到她嘴唇。手机忽然响了几声,赵姮推他,“谁的?”   周扬把人放开,他下床找手机,问:“你的放哪了?”   “包里。”   周扬从她包里拿出手机,没见新信息,他找到自己的,看了看说:“是我的。”   “哦。”赵姮裹紧被子,脸颊蹭了蹭枕头。   “小亚问我在哪。”周扬说。他回到床上,回复小亚。信息还没发出去,小亚也许是等急了,直接打来视频通话,周扬直接挂断,回他:“今晚不回去,有事。”   他把手机搁床头柜,伏下身问:“明天去家博会?”   “……嗯。”半睡半醒的赵姮回答。   周扬把灯关了,抱着人入睡。   他今天起得早,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次日醒来已经天亮,他估算着去家博会来回一趟所需的时间,又让怀里的人多睡了一会。   等赵姮睁眼,他又弄了一回,这次轻很多,赵姮已经适应。   过后两人洗了一个澡,昨晚晾出来的内衣裤也干了,赵姮把衣服穿上,仍觉得有些不卫生,她想回去换身衣服,又不知道会不会碰见崔靓荷。   一想到这人,她就打开微信看中介信息,对方还没有消息给她。   早餐时间已过,收拾妥当,两人退房离开。周扬开着面包车,在半路靠边停下,赵姮问:“怎么了?”   “我去买点吃的,你有什么想吃的?”   赵姮还真有些饿,“想吃点热的,但没早饭了吧。”   “我找找看,你先坐着。”   早饭还是有的,周扬找了一阵,买了一杯豆腐乳,一份小笼包和两个大烧饼,又顺便买了两包烟和几瓶矿泉水。   他回到车边,把早饭给赵姮,赵姮正在回复工作微信,没有马上吃。她头低着,几缕头发垂落,脸上连面霜都没擦,嘴唇依旧有些干燥。   周扬倚在副驾边拆着烟盒,眼帘掀着,若有似无地看着她。他拿出一支烟,夹在手上,光把玩也不抽。又等了一会,烟都皱了,他才扶着车门,半身探进去,将人吻住。   过了会才退开,赵姮还勾着他的脖子,她朝窗前看去,见没什么人注意,她瞪了眼周扬。   周扬弯了弯嘴角,低声说:“先吃早饭。”   接着回到面包车上,发动车子,赵姮在他边上吃着他买来的热气腾腾的早饭。 第28章   家博会的地点在隔壁市的某会展中心,两地相距不远,一个多小时后面包车下了高速。前方红绿灯,车龙堵得长,周扬估计自己得赶下一趟。他与前车保持着安全距离,边上有辆小轿车想超近,霸道地拐到他前面来,周扬没有去挤它,他松松地踩着油门,让车慢慢往前滑。   赵姮见他一路没开过导航,极熟悉路况的样子,问:“你常来这里?好像路都认识。”   周扬说:“还行,以前来过几趟,没忘怎么走。”   “都是自己开车来?”   “嗯……”周扬想了想,微微朝她歪过去,说,“去年国庆节,小亚和老蒋特意跑这边高速来卖面条炒饭。”   赵姮一听就明白了,她问:“跑高速卖?怎么想得出来!没被交警抓吗?”   “没,他们知道交规,机灵着呢。”   “国庆节这里堵车很严重?”   “那回出了交通事故,高速下面都排了长龙。”   “他们赚了多少?”   “千百块总有吧。”   “你没一起去吗?”   周扬看向她,说道:“我替他们补了一趟货。”   赵姮笑起来,她头一次在新闻之外听到这种赚钱方式,旁观者听来总是觉得很有趣。   人人都在使劲地生活,春天已至,她也该好好期盼。   绿灯亮起,周扬估算没错,他要赶下一趟才能过。车慢慢往前开的过程中,隔壁又有一辆轿车想挤进来,这回周扬不再谦让,他踩下油门往前冲,没叫对方得逞。   过了最拥堵的几个红绿灯,面包车还算顺畅地抵达了会展中心附近。   逢周末,这里又有大型活动,周围很难找车位。赵姮导航许久,才指挥着周扬把车停到离家博会现场较远的一处停车场。   两人下车后慢慢往会展中心走,过斑马线时人潮涌动,周扬牵住赵姮的手。   周扬的手很大,几乎将她的整个包裹住。他手有些粗砺,皮肤相贴时触感异常明显。赵姮的手从前也长过老茧,那时还在读高中,她为了高考每天大量做题,握笔的几根手指就这样磨出了老茧。等念了大学,她的手才恢复了光滑。   人声鼎沸的大马路上,赵姮恍惚觉得这种被磨砺过的、能将她整个裹住的大手,让人莫名心安。   他们进入家博会现场,没一分钟手上就拿到了好几张传单。场地布置极大,根本望不到边,家具、软装、电器还有建材的展位依区域划分,甚至还有装修的,不过赵姮用不着,她已经在装修了。   周扬问她:“你卫浴买了没?”   “没呢,”赵姮说,“淋浴房已经下定了,马桶浴室柜我本来想网上买,在等活动。”   周扬负责她的装修,自然还知道她主卧卫生间预留了浴缸的位置,位置空间小,只能放一米五的款式。他问:“浴缸呢?”   “也没看好,打算网上买。”   周扬心里有数了,“那我们全转一遍,厨卫的东西,家具家电,还有木地板,这些你都看看。”   赵姮点头。   这一看,赵姮立时眼花缭乱。他们先看的是电器,空调赵姮喜欢大金和松下的,冰箱洗衣机她喜欢西门子的,她的厨房还预留了洗碗机的位置。   赵姮问了问价格和折扣,她统一记录在手机里,周扬问:“确定就这几款?”   赵姮却摇头,她比照着网上的价格,说:“粗算算是比网上便宜,我还要再看看。”   “怎么?”   “预算问题。”赵姮道,“再看看格力和海尔的吧。”   赵姮看得很仔细,价格问得更加仔细,看完一圈电器,他们终于能在沙发上坐一会。   这套沙发是羽绒坐垫,一坐下人就陷了进去,尤其边上还有一个重量级的人。赵姮一时不备,陷倒后发出很小的一声“哇”,周扬和她手臂贴手臂,自然没漏下她的小小语气。   他笑了声,要去拉她,工作人员这时在边上说:“先生太太,我们这套沙发是不是特别柔软?这是我们的热推款,因为价格划算,特别受顾客青睐。”   “软是软,就是太软了。”赵姮被周扬拉了起来,说,“我再看看。”   工作人员将希望寄予周扬:“先生,你们家是什么装修风格?北欧、小美或者现代的,我们这组沙发都十分好搭。”   周扬没答。   他收入其实不错,但无论如何都买不起房子。温经理花费二十年才能在这座城市落地生根,他不知道要花多少年。   他垂了垂眸,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然后朝赵姮看了眼。赵姮不喜欢这套沙发,她礼貌地朝工作人员笑了笑,没有回答对方。她冲周扬说:“走吧。”   周扬把香烟抽出烟盒,跟了上去。   直到下午三点多,他们还没逛完一圈。肚子却已经饿了,两人走出会展中心,在附近找吃的。   广场有座椅,赵姮走不动了,她搭了下周扬的手臂说:“去那坐会儿。”   两人走过去,坐下前赵姮拿出纸巾想垫椅子,又想回去后她还要重新洗一遍外套,干脆就不垫了。她直接坐下,四顾一番。   周扬坐边上问她:“累了?”   赵姮揉了揉小腿,“嗯,走不动了。”   她揉腿时要下腰,长发自然垂挂下来,周扬帮她把头发撇到背后,手掌顺势在她脖颈后方流连,拇指轻轻蹭着她的耳后。   赵姮敏感地颤了一下,小腿也不揉了。   周扬笑了笑,他放开时又捏了捏她的耳垂,赵姮忽略脸上的温度,按住他的手,轻轻叫了声:“喂……”   周扬自觉地收手,然后弯下腰,替她揉腿。“想吃什么,我去买吧。”他说。   赵姮看了他两秒,说:“随便买点吧,能填肚子就行。”   “嗯。”周扬又揉了一会,问,“好点了?”   “没事了。”   “那我去买了。”   这里位处城市中心,周边商店多,不缺吃的。没到晚饭时间,周扬没找饭店,他就近买了两份汉堡和一些杂七杂八的。返回时经过一家卖糖葫芦的店,他停了停,过了一会,朝店走去,买了一串糖葫芦。   赵姮一直坐在椅子上,她最先看到的是红色的糖葫芦,上回在火车站时她就想吃。   “怎么买了糖葫芦?”她问。   周扬递给她:“刚好看到。”   赵姮接过来,先咬了一口。长大成人后她疲于生活,早已忘了这种酸甜滋味,很多年没吃,熟悉的味道让她身心都放松了。   周扬拿出一个汉堡,把空纸盒摆到她面前,“唔。”   赵姮把山楂核吐里面。   周扬吃得快,他坐在赵姮对面,吃完点着一支烟,他手臂搁在桌子上,在烟雾缭绕中看着她。   糖葫芦买大了,赵姮没法一口气吃完,周扬说:“先吃汉堡,我给你拿着。”   赵姮把糖葫芦给他,周扬拿了一会,然后举到自己嘴边,他咬了一口。   赵姮吃着汉堡朝他看,周扬嚼着说:“吃完再给你买。”   赵姮笑了笑:“哦。”   周扬嘴角微弯,他把烟抽完,最后将糖葫芦还给她。   填饱肚子,赵姮也将账目算好,两人回到家博会现场,赵姮预付了几件家具和电器,总算在五点闭场前做完这些事。   回去时天已黑,周扬把人送到御景洋房门口,他停下车,扶着方向盘,朝小区内的高楼望了眼。   赵姮打开车门时,他叫了声:“赵姮。”   赵姮回头看他,眼神询问。   周扬琢磨了一会,问:“崔靓荷有没有找你麻烦?”   赵姮第一次在周扬口中听到房东的名字,她松开车门,想了想,她说:“她一直问我你的手机号。”   周扬蹙眉。   “没经过你同意,我没告诉她。”   “唔……”周扬说。   “我回去了?”赵姮道。   周扬顿了顿,点了下头。他看着赵姮往里走,捏了捏方向盘,到底没叫住她。   赵姮打开公寓大门,里面漆黑一片,崔靓荷应该不在家。她回卧室放下电脑,先给中介发了一条信息,问他租房进展,再拿上换洗衣物去浴室洗澡。   她不想在这里住下去,租房期还有五个月,当初说好条件,她答应房东苛刻的要求,房租她就一月一付。彼此都没定违约条款,她可以马上搬出去。   可是找新住处并不容易。   赵姮洗完澡,又去洗衣房把脏衣服都扔进洗衣机,她走回卧室,却见房门半开着。   赵姮皱了下眉,走近后她从门缝里看到屋内的人,她一把推开房门。   “崔小姐!”   崔靓荷吓了一跳,她马上放下赵姮的手机。   赵姮走入内,她沉着脸把手机拿过来,低头检查。崔靓荷赶紧解释:“我没看,我只是想看看你回没回来,刚才拧了拧门,你没上锁,我以为你在里面我才推门的。”   赵姮不想多说:“知道了,你现在可以出去了吗?”   崔靓荷从桌上拿起一封信,这是她刚才放下的,她说:“我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能不能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周扬?这个应该不为难你,也没有违背你的原则吧?”   赵姮一把抽走她手里的信,下逐客令:“知道了,我会替你转交。请你出去,我要休息。”   崔靓荷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不妥,她有些难堪,没再多说,她走出了赵姮的房间。   赵姮把手机和信都扔回桌上,她想了想,拉出行李箱,将柜子里的衣服装进去。装了几件,她又停下来,深深吐出浊气,不再意气用事。   她把房门反锁,发微信给周扬,告知他崔靓荷有一封信要她转交。   赵姮把窗户打开,抱起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手机响起时她看了眼时间,已经十一点。她接起电话,那头的人说:“还没睡?”   “嗯。”赵姮继续敲着字,问他,“看到微信了吗?”   “看到了。”   “我明天拿给你吧。”   “现在吧。”   赵姮手指停住,周扬在那头说:“我在你小区门口,你出来吧。”   顿了顿,他又道:“带上换洗衣服。” 第29章   挂掉电话后,赵姮没动。她依旧坐在床上,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眨了会眼睛。等手指无意中碰到键盘,漆黑的屏幕忽然亮起,她才抓了几下头发,挪开电脑下床。   赵姮蹲在行李箱前,随意翻拣一阵,她在犹豫是把整个箱子拖走,还是只带一套换洗衣物。这里她不可能再住下去,她很想直接走人,但终究理智占上风,她最终只收拾出一套换洗的,走时再次把笔记本电脑带上。   面包车停在小区门口。已是深夜,四周平静地像荒郊野外,赵姮熟门熟路地坐上副驾,周扬帮她把东西放到后面。   “给。”赵姮把信递过去。   周扬瞥她一眼,拿过信,一边低头拆,一边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   周扬说:“你好像心情不好?”   赵姮一顿,说:“今天崔靓荷擅自进我房间,还想翻我手机。”   她没什么好隐瞒的,隐私被侵犯,这触及她的底线。更何况这事的源头现在就坐在她身边。   周扬皱了皱眉,他看向赵姮,“她还做了什么?”   “没了,她翻我手机无非是想找你的电话,我手机有密码。”赵姮瞟了下信,“你先看吧。”   周扬目光微沉,有心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他取出信纸,低头看起来。   白纸黑字,字迹并不好看,但他自己写得也差。周扬忽然想起赵姮那一手字,遒劲又潇洒。假如真的字如其人,她确实有几分肖似。   周扬敛神,从第一行看起——   阿扬,我准备把我现在住的房子卖了。   崔靓荷的字不好看,但她很会点题,在第一句就写下会让对方耐性看下去的话。   这封信是她在今早写的。昨天赵姮彻夜未归,崔靓荷在沙发坐到深夜。   落地灯打出的光像舞台聚光灯,照亮角色演绎的一生。从前她认为自己是主角,如今身处黑暗,在唯一的灯光的照耀下,她否定了自己的前二十八年。   只除了一件——   除父母外,也曾有人待她好。她在灯下庆幸地想,幸好,她的人生并非被全盘否定。   可她当初做得太绝了。   崔靓荷打量这套房。   房子一百五十多平,地段寸土寸金,那男人唯一做的像个男人的事,就是为她买下这房子,撕破脸后也没让他老婆收回去。   她欠下一堆卡账,靠赵姮那点租金还款,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不如把房子卖了。   万籁俱寂,微风从车窗外拂入,周扬已经读到信的末尾,崔靓荷说,等房子一卖,她就还钱,最后一行留下了她的手机号。   周扬把信纸随便折几下,塞进裤子口袋。他朝小区内望,估算房产价值。   “想去找她?”   周扬转头,“不是。”顿了顿,他看着赵姮解释一句,“几年前她欠我一笔钱,她信上说打算把房子卖了,到时候把钱还我。”   赵姮一愣,她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她要卖房子?”   周扬点头,他不想提及太多。“很晚了,我先找酒店。”他说。   面包车上路,等开了一会,赵姮问:“又去昨晚那间?”   “嗯。”   “随便找家快捷酒店吧。”   周扬侧了下头,“很快就到了。”   “快捷酒店吧。”赵姮说,“酒店都不干净的,哪家都一样。”   又回忆了一下,“附近好像就有一家。”   赵姮指挥他开,没多久就到了。她拿上电脑包和放衣服的小行李包走下车,周扬绕到她身边,从她手里接走。两人进酒店问房间,却被前台告知已经没有空房。   今天是周六,客房爆满并不稀奇。   已经很晚了。走出酒店,周扬打开面包车门,他扶着门,朝远处望了望,然后看向赵姮。   赵姮已经坐进车里,她问:“怎么了?”   周扬迟疑一下,道:“我那里挺干净的,不如去我那?”   赵姮:“……”   周扬等了几秒,才听到赵姮说:“你那方便吗?”   “我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已经睡了,没事。”   已经快十二点,再过没多久就要天亮,赵姮想了想,点头同意,“那就去你那。”   回去只花了三分钟,赵姮从面包车里下来时,有一点犹豫,周扬已经朝前面撇了下,“走吧。”   赵姮不再迟疑,她跟了上去。   进门时她按住周扬准备开灯的手臂,周扬朝她看。楼道灯已经关了,四下黑如浓墨,赵姮适应了一下黑暗,然后松开手。   周扬想了想,打开了客厅的筒灯开关,这光暗许多。他小声道:“进来吧。”   赵姮脱鞋子,周扬给她拿自己的拖鞋。赵姮轻手轻脚跟他进房,周扬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下,他打开房门。   将两个包放好,周扬去拿枕头。他一个人睡,枕头也只放一个,另一个塞在衣柜上一层的顶柜。   他打开柜门,直接从顶上抽出,将枕头放到床上,他问:“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饿。”赵姮说。   “那你先去洗漱?”   赵姮洗过了,但还没刷牙,她预备住酒店,带了自己的毛巾,但没带牙刷。周扬搭了下她的手臂,说:“来。”   赵姮跟他出去,刚走到卫生间门口,忽然听到一丝响动,和周扬对视一眼,下一秒,她就闪进了洗手间,将门阖了一下。   男室友睡眼惺忪地朝洗手间走来,“你刚回来?”   “嗯。”周扬按住卫生间门把。   “你要洗澡?让我先尿一个。”   “我肚子痛,你等一等。”说完就开门进去。   门都没开全,他这大身板像是挤进去似的。男室友“哎”一声,没办法,他只好憋着尿先回卧室。   周扬和赵姮在门背后面对面,“做贼呢?”他说得轻,也不像责怪。   赵姮躲了下视线,“你室友走了吧?”   周扬不知道,听动静应该是走了。   赵姮催他:“牙刷呢?”   周扬从镜柜里面拿出一把新牙刷,又拿起一只蓝色方格的塑料杯,抽出插在里面的蓝柄牙刷说:“这我的杯子。”   “哦。”赵姮拿过来,接水准备刷牙。   她撇了下头发,吐出漱口水,看了眼镜中人说:“你回去吧。”   周扬没听,他看她一眼,走近一步,用手将她长发梳到背后。   赵姮已经在刷牙,她和他在镜中对视了一下,随即低着头继续刷。周扬就这样替她抓着长发,方便她洗漱。   刷完牙,赵姮又掬水拍了拍脸,几缕长发从周扬手中逃出来,一下被沾湿,周扬赶紧把它们拂回去。   赵姮看着镜子笑了下,问:“你洗过了吗?”   “洗过了。”   赵姮发来微信时他已经睡下,后来是有了尿意他才醒,看到赵姮短信时,距她发送时间已过去一个多小时。   赵姮拿自己的毛巾擦了擦脸,擦完后周扬拿过来,撇开小亚的毛巾,腾出大块位置,把赵姮的挂了上去。   两人走出洗手间,半途周扬去关客厅灯,室内陷入黑暗,双眼一时无法适应。   他原路返回,抓住赵姮的手臂,静悄悄地将她带回自己卧室。   赵姮脱掉小外套,里面只剩一件黑色的修身T恤,她习惯性地用手梳了几下长发。   周扬拎起被子抖平,接着舒展被角。他体型高大,下弯着腰做事时,莫名地像是比别人更用心几分。赵姮将发束拂到胸前,默默地看着他宽厚的背影。   周扬铺完被子,回过头来。两人对视几秒,周扬侧弯着拍拍床铺,“好了。”他说。   赵姮走过去,脚伸出拖鞋,一只膝盖先抵住柔软的床铺,紧跟着她腰上一紧,后背一具身体压了下来。   她侧脸贴住被子,抓住周扬手臂,又问了昨晚相同的话,“你不累啊?”   “已经礼拜天了……”   事后已经过了一点,赵姮连脚趾也不想动,长发全贴在她脸上。周扬将她头发拂开,亲了亲她嘴唇,问:“要洗澡么?”   “明天洗……”   现在已经是“明天”,周扬没纠正她。   “明天你早点叫我。”赵姮闭着眼说。   “几点?”   “早点……”   “……哦。”周扬笑了笑,又亲了亲她,然后将人抱到胸口。   赵姮脸颊蹭了蹭他,昏昏沉沉睡过去。   几小时后,天还没亮,周扬调的手机闹钟响了,他立刻关掉,“起床了。”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沙哑,他半睁着眼,拍了拍怀里的人。   赵姮睁不开眼睛,周扬贴在她耳边:“小亚他们现在还没起,再晚外面就有人了。”   赵姮总算醒来,她将被子按在胸前,找了找衣服,周扬也帮她找,他一把掀起被子。   赵姮小声叫:“喂——”赶紧遮了遮自己。   周扬笑了下,最后他从床脚边捞起她的T恤和文胸。穿好衣服,赵姮先去洗手间,等周扬进来时她已经刷完牙。   她看了他一眼,打算先出去,周扬扣住她腰:“不洗脸了?”   “你先上厕所。”赵姮说。   周扬放人。   两人洗漱完,又回到卧室。周扬今天要去华万新城,他问赵姮:“你要去哪,我待会先送你。”   今天周日,不用去公司,她不想回公寓,李雨珊又要陪丈夫和孩子,她没什么地方能去。   赵姮把电脑包扶在桌上,想了想,她说:“我跟你去华万新城吧。”   “嗯?”周扬看向她。   “走吧,现在这么早,也没什么地方好去。”赵姮拎起电脑包。   周扬没说什么,他替她拎过东西,两人在朦胧晨光中出了门。   开出没一会,车停在小吃店附近,周扬说:“下车。”   赵姮跟他下去。两人进店,里面空位有余,周扬让她坐。   赵姮等了没多久,就见周扬端着两只盘子过来了,盘子里都是锅贴。   周扬放下说:“牛肉锅贴。”   赵姮笑问:“哦,就是限量那个?”   “嗯。”他又折回一趟,端来咸豆浆和白粥。   等他们吃完,买早饭的食客已在小吃店外排成长队。到达华万新城时也不过七点半多,周扬把特意带来的折叠凳放到阳台,让赵姮坐那。   他开始干活,挪木桌时他朝阳台望了眼,赵姮察觉到他的视线,也朝他看去,终于留意到桌子,她顿了下,抚了抚额边的长发,眼神偏到一边。   周扬低头笑了笑。   赵姮抱着电脑做事,屋内时不时有杂音传来,她竟不嫌吵。偶尔抬头,还能看见周扬站在桌上钉吊顶。他嘴里咬着钉子,裤子很脏,做事时很专心。   也许是看得太久,她突然听见敲门声时吓了一吓。周扬站在高处,朝大门看,准备下去开门。   “我去开吧。”赵姮起身。   周扬就没动,他又钉下一根钉子,听到门打开,他才再次望过去。   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人,衣着有几分面熟,她大声哭起来:“姮姮啊,你真在这儿!” 第30章   那哭不是歇斯底里的,而是带着浓浓的希冀和哀伤。   “我找你找了好久,你怎么突然就辞职了,还搬了家,一声招呼都没打,妈妈很担心你。”   周扬攥在手上的一颗钉子不留神掉了下来,地上铺着白底红字的保护垫,没发出一点声音。他只能看到赵姮的背影,赵姮一直没说话。   中年女人短发,银白发丝参插其中,两颊消瘦,眼袋垂挂。五官不错,年轻时容貌应有几分不俗。   她眼神柔弱关切:“你最近怎么样,过得好不好?你好像瘦了好多……”   “没有。”   周扬终于听见赵姮开口,“我体重还长了半斤。你不如少说点废话。”   赵姮说话鲜少带攻击性,这回她攻击性明显。   中年女人手按住门,“没瘦就好,你过得好就好……”她望进屋内,打量房顶地面,说,“我不知道你买了房子,我这样突然找来,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对不起,我、我待会就走。”   她说着偏头,似乎从边上拉过来什么,“你弟弟很久没见你了,他昨天还提起你。”   轮椅上的男人被拉到门口,他叫了声:“姐姐。”   中年女人抹了抹脸上的眼泪,说:“这些日子我忙着照顾他,也没有关心过你,我就担心你有没有好好过年,有没有吃点好的。我下回给你煲汤好不好?”   她见赵姮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道:“你、你最近忙不忙?我看你这边在装修,要不要我帮忙?你好专心工作。”   赵姮依旧没开口,周扬却看到她腿侧的手在抖,连带着手臂也有轻微颤浮。   周扬一怔,他立刻跳下桌子。   地面明显颤动了一下,中年女人视线移向屋内。   周扬大步走到赵姮身边,他偏头看她一眼,见她面无表情,眼神冷冽,他手臂碰触她的,轻巧将她顶开,挡在她面前。   赵姮抬眸,只看到他一点下巴和肩膀。   周扬一句废话都没,他杵在那就是威胁,“出去!”他冷声道。   中年女人愣了愣,她下意识后退,看向赵姮:“姮姮……”又想到儿子,赶紧把轮椅也往后面拉了拉。   赵姮站在周扬背后没理会,她冷静下来,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直接拨通物业电话。   周扬像堵高大坚固的壁垒,替赵姮挡住外侵,可门外之人并不是要应战。   中年女人愣过之后,驼下背来,无助地流泪:“姮姮,妈妈只是来看看你,没有别的意思,你吃得好住得好我和你弟弟就放心了,我也活不了多久,你弟弟更不会拖累你……”   周扬准备关门,轮椅上的男人突然逼近,卡住门槛。   物业和保安很快赶来,出电梯时却被眼前的画面慑住——   高个男人连人带椅的将一个瘦弱男人搬起,走到刚打开门的电梯,把轮椅重重放下,又反身抓住一个中年女人的手臂,将她抡进电梯。   周扬朝看呆的物业和保安道:“麻烦看着他们离开,大白天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闯进楼里的。”   物业反应过来,也认出了这两人,他们对这对母子也“深恶痛绝”,两人陪同下去,电梯门关上时周扬还能听见中年女人的惨哭。   他走回赵姮身边,低头看她:“没事了?”   赵姮摇摇头,右手还紧攥着手机。   周扬也不多问,他抓住赵姮胳膊,把人带回屋里,门外电梯响,两人条件反射地转头,见一名物业走了过来。   物业未免担责,特意上来一趟解释。   “赵小姐,真是抱歉,那对母子其实已经来过好几回了,第一次来让我们查你的具体门牌号,我们不可能帮她查。”   “而且她可能说错了你的名字,我们事后查电脑,也没找到你。所以一直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是你,没能及时通知到你,这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今天他们应该是一层楼一层楼的敲过去的,刚才就有人向我们反应,我们来得晚了,实在是抱歉。”   赵姮摇头,她克制住自己,只说:“以后他们如果再来找我,请别给他们开单元门。”   物业道:“这你放心,我们已经认得那两个人了。”   楼下电子门锁住,没有门禁卡外人进不来,除非拨号叫监控室开门。   那对母子被请下楼后并没离开,他们待在花坛边,不吵也不闹,只是时不时地抹眼泪,不一会就有几人好奇地聚过来。   赵姮站在阳台上,听不清楼底下说什么,只是见到那几个不知是业主还是路过的人,抬头朝楼上看。   周扬站在她边上,一直侧头看着她。   赵姮望着楼下,忽然说:“他们每一场戏的开头、表情、语气都一样。”   没等周扬开口,赵姮又道:“你去忙吧,我要工作。”把人推出阳台,她拉上玻璃门。   赵姮把自己隔绝在小小的一方天地,她把折叠椅搬到一侧墙壁,楼下的人看不到她。   她坐下来,重新打开电脑,手指贴着键盘,她脑中还是空白的。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敲字,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半晌,“咚咚——”   赵姮侧过头,见到周扬在敲玻璃门。她坐着没起,把门往自己这头拉。门较重,底下又有碎石卡住,她这姿势很难使力。   忽然一轻,她抬起头,是周扬把门推开了。   周扬站在那,手臂上抬靠住门,问:“还没忙完?”   “快了。有事?”   “我叫了外卖,该吃午饭了。”   已经快下午一点,是该吃了。赵姮起身,朝楼下瞟了一眼,人还在,依旧在不动声色地哭惨。   外卖摆在木桌上,周扬说:“桌子擦过了,我叫了四个菜。”   赵姮一眼看到外卖袋子边上的白酒,她朝周扬看:“酒?”   周扬说:“外卖店有,顺便买了一瓶,喝点?”   “……又要灌我酒?”   “我是什么时候灌过,都是你自己喝的。”   两人一静,都想起那回酒后失控。   周扬微垂着头,瞥她一眼。他打开白酒,在纸杯里倒上。把一只杯子摆到赵姮面前,他说:“喝吧。”   赵姮拿起杯子,在手中转了转,打量周扬:“喝了酒,你下午还做事么?”   “做,少喝点。”   赵姮喝了一口。   菜全摆出来,用料很足,两道辣菜让人食指大动。没有椅子,两人面对面站着吃,赵姮挑着菜问:“房子最快什么时候能装修好?”   周扬想了想,“全弄好,再怎么快也要四月底。”   赵姮轻轻叹了下:“不能再快了?”   周扬摇头,“当初拖太久。”他问,“很着急?”   “嗯。”赵姮打量客厅,“我所有的家当都在这里,当然着急。”   周扬不作声,他吃了几口,才说:“听说这本来是婚房?”   赵姮看向他,“听周余伟说的?”   “嗯。”   “……14年下半年的时候买的,当初是准备做婚房。”   周扬想起那本手账上的日期,似乎是在2014年10月买的房。   他看出赵姮一直在精打细算,昨天买家电家具她做了好几种组合,省下不少钱。   周扬问:“钱方面这么吃力,为什么不慢慢装修?”   “把钱花光才好,留着存款让那对母子来咬一口吗?”   周扬停筷。   赵姮微笑,她拿着纸杯,慢慢走到阳台,往下瞧,刚好看见中年女人推着轮椅上的男人走出小区。   周扬走到她身边。   赵姮轻声道:“我可以面对讲理的人,也可以面对不讲理的。但我不能面对可怜人。你知道吗——”   赵姮歪着头,含笑看着周扬:“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我对你和小亚的印象一点都不好。”   周扬垂眸,“为什么?”   “因为你让他下楼去解决事情。”赵姮视线落在远处,“谁弱谁有理,这种事不少见。以前我是旁观者,看个热闹,等自己经历过才明白那种感觉。”   赵姮苦思冥想似的,眉头微微皱着,“用可怜逼迫他人妥协,不妥协?好,所有人都会对你说,‘你看,他们已经这么可怜了’,你就变成了过错方。”   那对母子就是可怜人,让赵姮成为了过错方。   “我五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去年第一次见到这女人,听说她还有一个大女儿,比我大两三岁,我没见过。她儿子因为意外造成下半身瘫痪,她说她之前从没打扰过我,现在只希望我看在她十月怀胎生下我的份上,能借她一点钱。”   “……你给了?”周扬轻声问。他没用“借”这字,用的是“给”。   赵姮听出来了,她笑了笑,道:“一开始没给,可他们太可怜了,所有人都这么说,周余伟也是,所以我就给了他们两万。”   “然后就没完没了了。”周扬用的是肯定句。   “嗯。”赵姮说。   他们在她公司里下跪,在周余伟单位里哀求,他们很懂得博取同情的技巧,就像刚才那一幕幕,他们只是关心她,想亲近她,而她自己衣着光鲜,有血缘关系的生母和弟弟却要穷苦度日。   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们,用苛责的眼神看着她。   “以前我曾经怨过我养母。她不肯供我读大学,说她养我到十八岁,已经够仁至义尽。可当初明明是她和前夫生不出孩子,所以才要抱养我。”   周扬忽然抚摸她的头,她一头栗色的秀发浓密柔顺,手心底下有浅浅的温度。   赵姮朝他微笑,“现在我要感谢她,至少在她跟前夫离婚前,她也是真心疼爱过我的。她把我养大成人,让我有吃有穿,有地方遮风避雨。最重要的是,我赚钱后,她从来没主动要过我一分钱,没干涉过我的工作和生活。”   赵姮微微低下头,视线中是周扬的裤脚。   头顶上的手掌一直没有离开,那手又大又温热,她记事后第一次被人这样抚摸头。   赵姮手微动,纸杯被她捏皱了,里面的酒差点溢出来,她喝掉一口,再开口已经极其平静。“我站得腿酸。”   “……昨天走多了?”周扬问。   “大概是吧。”   “去坐。”周扬朝折叠椅示意。   赵姮去那坐下,轻轻捏揉自己小腿,周扬把吃得都转移出来。   阳台水龙头下有两个空的油漆桶,平常用来冲厕所和接水使。周扬将两只桶翻倒,一只摆菜,一只自己坐。   他原本就比赵姮高,油漆桶又比折叠椅高,这样一来,他只能低头看对方。   赵姮喝得有些热血上涌,她已经脱掉外套。她把纸杯递给周扬:“喝不下了。”   周扬拿走,把剩下的酒倒到自己杯子里,问她:“吃不吃饭?”   “吃一点吧。”   周扬把饭盒从阳台大理石上拿起,掐了一半,递给赵姮。   赵姮夹了几口,忽然听到他说:“你挑男朋友的眼光不怎么样。”   赵姮一顿,抬头朝他看。   她去年一年的经历一目了然,前男友不堪忍受,与她分道扬镳,周扬猜都不用猜。他说完就直直地盯着赵姮。   “你挑女朋友的眼光也不怎么样。”赵姮说。   周扬:“……”   两人俱都沉默下来,眼对眼,赵姮需要仰着脖子。修长脖颈下,锁骨撩人。   小区外停下一部宝马,周余伟从车里下来,他走进时抬头,想看那间房子,却见十楼阳台坐着一男一女,男的身形高大,并不多见,女的他已熟悉七八年。   两人靠着下方的玻璃窗,脸贴得极近,像在接吻。   周余伟后退,不敢置信。直到看到女人手臂勾住对方脖子,他才猛地转身,冲回车里。   细碎阳光洒落,赵姮离开周扬的唇。周扬摸着她的头发,低着头说:“别住那了。” 第31章   赵姮扬了下眉,重复他的话:“别住那?”   周扬反问:“你还想住那?”   也不知道是因为谁给她徒添这样的麻烦,赵姮不说话,眼神却隐含深意。   周扬搓了一下头。   赵姮发现这是他的习惯性小动作,也许是烦,也许是尴尬,或者在打主意。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好,责任在我。”   赵姮不置可否。   “我帮你找新地方住。”周扬说。   赵姮这才道:“我已经在找了。”   “在找了?找到了?”   “哪这么快,这才几天。”   她也想尽快搬走,“我让中介帮我留意了,一有消息就会通知我。”   周扬一想,“我也帮你问问吧。”   “问谁?”   “我那些朋友。”周扬道,“都是干装修的,哪个小区哪个房在放租,他们总能打听到。”   赵姮自己是找不到的,只能依赖中介,如果能另有途径租房,她还能省下一笔中介费。“那你帮我问问。”她说。   “你有什么要求?”   “月租尽量压在一千以内,单租是没办法了,合租最好室友不超过两个。房子要干净。”   周扬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求租信息。   菜已经吃得差不多,米饭还剩一盒,赵姮把快餐盒叠起,扎进塑料袋放好。周扬说:“我再干一会,等下早点收工,陪你去看房子。”   “好。”   赵姮觉得自己每次喝过白酒,话都会变多,情绪也会放大。   心情是好一点了,她在阳台吹了一会风,又走回屋里。木屑往下掉,周扬停下动作,叫住她:“当心点,走边上。”   “哦。”   “干什么去?”   “找点书看。”   周扬见她往房间走,他钉完钉子,跳下桌,翻着木材问:“你那些书不都看过了?”   “看过还能再看啊。”   声音远远传来。   周扬对这种反复再看的行为是不解的,尤其还是书这种东西。他不感兴趣。   赵姮出来时,手中不仅拿着书,怀里还抱着一只电饭煲。   周扬裁好板材抬头,诧异地问:“拿电饭煲干什么?”   “喝粥么?”   “……你要煮粥?”   “想喝点米汤,解腻。”   周扬好笑,“那你煮吧。”   赵姮冲洗着内胆,跟周扬聊天:“我忘记里面是有椅子的,你要坐么?”   “纸箱里那些?”   “嗯。”   “不用。”   “你要坐自己去拿,就是要组装一下。”   “你那些箱子里还有什么东西?”周扬问。   “也没什么,很多我都卖了,这些是能搬的我才留着。还有微波炉、电磁炉这些。”   周扬想起她那天搬运这些东西的劲头,跑了两趟,埋着头一声不响,挺强的,也挺倔。他扭头看阳台,水已经接好,米饭正要往内胆里倒。   “给我带一口。”他说。   “哦。”赵姮多添一些饭进去。   “我之前见你们有带电饭煲,怎么现在没看到?”赵姮说着走去厨房,整理出空位,插上电源。   “一个人懒得弄,蒸菜也吃腻了。”周扬说。   赵姮按好煲粥功能走出来,“等一个小时。”她走到周扬身边停下,有些好奇他是怎么做吊顶的。   周扬蹲在地上,恰好看见她卡其色的短靴上附着一层木屑灰尘,已经脏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抹一下,赵姮略往后缩。   周扬抬头,拍拍她脚腕,“去阳台待着,这里都是灰。”   “哦。”   赵姮走回阳台,周扬让她把落地玻璃门拉一下,免得灰尘飘过去。   门拉上,和煦暖阳笼罩,阳台和屋中是两个世界。赵姮在阳光下翻着书,拂面的微风带着春天的味道。   周扬在屋内干着活,视线时而穿过沸腾翻滚一般的木屑,看一眼玻璃外的人。   他难得觉得干活也是一种宁静。   粥煮好,赵姮从纸箱里翻出两只小碗和勺子,同样冲洗一遍。   她叫周扬过来吃,周扬正要过去,脚步一顿,又转身去阳台,洗过手臂和脸,他才走到她身边。   赵姮喝着热乎乎的粥汤,肠胃舒服很多。其实春天里的一碗薄粥就能让人很满足了,她想。   喝完粥,她把东西收拾好,跟周扬说:“我出去一下。”   “去哪?”   “物业那。”   “嗯?”   “上洗手间。”   赵姮直接走了,走得有些快。周扬顿了顿,接着笑了声。   屋里没人,他顺便也去上了个厕所。   下午四点收工,喝了酒,两人都不能开车。周扬站在面包车前“啧”了声,无奈地看向赵姮。   他们都忘了这回事,那天晚上也是这样。   赵姮说:“走吧,坐公交回去。”没必要叫代驾。   周扬把车里有用的东西拿出来,再接过赵姮的电脑包,和她慢慢走向公交站。   公交站有些远,一走就走了十多分钟,还好车上有空位。   赵姮低头看周扬的手机,他那些朋友发来了许多租房信息。周扬陪她挑选,两人头贴得近,他手臂横在赵姮椅背上。   太阳西晒,周扬把窗帘拉拢一些,暖洋洋的温度让人昏昏欲睡,赵姮索性在他肩膀上靠了一会。周扬手臂离开椅背,将她圈拢。   快到站时赵姮坐起来,依旧有些倦意,她抚了几下头发。   “先去我那把东西放一放?”周扬问。   赵姮想了想,点头道:“好。”她不想把电脑留在公寓。   下了车,周扬带她朝小区走,走到小区门口,赵姮问:“我在外面等你?”   周扬说:“现在还早,他们都还没下班,上去喝口水,我冲个澡再去看房子。”   赵姮没反对,她跟他上楼,把电脑包和洗漱包放进他房间,出来喝了一点温水。   周扬冲澡很快,头发还没擦干,他把脏衣服泡进脸盆,赵姮问:“你手洗?”   “洗衣机坏了几个月了。”周扬道,“也不干净,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里扔,还不如自己捞几下。”   赵姮笑笑:“也是。”   她还是习惯一个人住,跟人合租连洗衣服都要做好心理建设。   周扬擦了擦手,喝过水和她一起下楼。   房源就在这一带,坐车不方便,还不如骑自行车。周扬和赵姮熟门熟路取来公共自行车,一路骑到第一个小区。   房子是老蒋问来的,八十几个平方,在十六楼,已经有两人入住,还剩一间朝北的卧室,月租九百,跟赵姮现在租的公寓价格相同,但质量相差甚远,赵姮觉得并不划算。   又去第二套房,房东住在隔壁,是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赵姮。   房子条件不错,是套四十多平的单身公寓,装修虽然简单,但家具电器至少都齐全,月租只要一千二,还没有还价。   赵姮问房东:“我短租五个月行吗?”   房东点头:“行行行,没问题。”   赵姮:“租金能不能一个月一付?”   房东:“可以,我还能怕你跑了不成。”   赵姮有些意动,房东已经掏出手机说:“先加个微信吧。”   周扬皱眉,按住赵姮肩膀。赵姮又问:“你这房子能换锁吗?”   周扬用力捏了她一下,赵姮不为所动。   房东笑着说:“干什么要换锁啊,我这锁是C级锁,质量很好,再说我就住在隔壁,你真要怕来什么小偷,到时候大喊一声,我马上就能过来。”   赵姮笑笑,说再考虑,房东殷勤留她,还主动降价二百。   下楼后周扬叼着一支烟,推起自行车问:“他要同意换锁,你还真租?”   赵姮道:“那就可以真的考虑一下。”   “……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姮懒得反驳,“下一个呢?”   周扬翻手机,看过地址后骑上自行车。   后面又看了两套房,一套环境太差,位处底楼,潮湿不说,还有虫蚁;另一套各方面都好,只是价格略高。   可两套房的房东都不接受短租,至少要赵姮租满一年。   赵姮知道找房没这么容易,当初能找到崔靓荷,实属运气。想再找环境好的、价格适中的,以及能够短租的房子,实在困难。   两人往回骑,半路上赵姮车头摇摆不定,她刹住车,脚抵地停下。   周扬猛地停住:“怎么了?”   赵姮低头检查,“好像链条掉了?”   周扬停好车,蹲下来拨弄一番,最后束手无策道:“修不好,推回去吧。”   “啊……”赵姮叹了声。   周扬笑笑,“你去骑我那辆。”   “不用。”赵姮道,“慢慢走吧,反正不远。”   周扬没异议。   两人推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走在人行道上。人行道狭窄,边上爬山虎铺满墙,赵姮总觉得有小虫子在面前飞,她挥手握拳,试了两次都没抓到任何东西。   “干什么?”周扬问。   “有虫子。”   “等一下。”   周扬推车向前,然后靠里,他朝前一撇,示意赵姮:“你走外面。”   赵姮走在外面,慢慢行至十字路口,一边通往御景洋房,一边通往周扬的住处。   两人在红绿灯前停下,周扬拿下嘴里的香烟,手指轻轻点着车把手,过了会,他说:“去我那?”   “几点了?”赵姮问。   周扬看手机,“九点四十七。”   “你室友还没睡吧?”   周扬沉默了一会,道:“我给你兜块床单再进去?“   赵姮:“……”   周扬笑了下,看着她道:“先去吃点宵夜,再去我那。”   绿灯亮了,赵姮推车先行,“那快点啊。”声音轻飘飘的,随风送进周扬耳里。 第32章   宵夜场极热闹,小饭店今晚竟然推出烧烤,烤架摆在大门口,离老远就能看到烟熏火燎。   周扬眼疾手快占到一张空桌,他叫住服务员:“店里改做烧烤了?”   服务员露出一对小梨涡:“哪呀,煤气突然用完了,没法炒菜,临时才想出做烧烤。”   赵姮稀奇:“烤架都能临时买到?”   服务员摇头:“这是问隔壁店主借的,他们家喜欢户外烧烤,家里有这个。”   “这么临时……”周扬瞟向门口烤架,“那有什么吃的?”   “除了没海鲜,别的烧烤店有的这里基本也有。”   两人点了一堆,赵姮嫌上火,周扬从冰柜里给她拿来一瓶豆奶,赵姮一口气喝掉三分之一,冰冰爽爽又解渴。“你不喝?”她问。   周扬摇头:“奶里奶气的。”   “……你这什么形容词啊。”   周扬见她爱喝,又给她拿来一瓶。   吃完将近十一点。夜深,空气有一丝凉,冬春交替的时节,白天黑夜是两个极端。   站在出租房门口,周扬手拿钥匙,回头看赵姮。赵姮歪头询问,周扬说:“我开了?”   “……开吧。”   转动钥匙,推开门,运气不错,乌压压的客厅里不像有人。   周扬打开灯,转身去接赵姮拿着的包,摸到她冰凉的手,他握了一下,小声说:“这么冷?”   “还好。”   “你先去洗个热水澡。”   今早赵姮用过这里的淋浴,她“嗯”一声,拿着洗漱包走进卫生间,脱完衣服才想起自己穿着棉拖鞋。她重新套上T恤,拉开一条门缝,“周扬?”   夜深人静,客厅没响动。   “周扬?”   周扬在卧室里敲腿,他腿有些疼,可能是今天从桌上跳下来跳得太猛。想起那人老说腿酸,他扯了下嘴角。   “周扬?!”   周扬抬头,见到赵姮穿戴整齐站在卧室门口。   “拖鞋!”她没好气。   周扬把自己的塑料拖鞋给她,问道:“你叫我了?”   “叫你好几声了。”赵姮往浴室走。   她难得脾气外露这么明显,周扬跟出去说:“叫这么轻,听不到。”   “哦。”   卫生间门关上,周扬想了想,还是守在客厅。   赵姮头发长,洗澡慢,吹风机太大声,她没有用,光擦头发就擦了好几分钟,出来时看见周扬已经在沙发上睡着。   她愣了下。   也许是累了,从早做事到下午四点多,回来又骑着自行车找了几小时房子。   赵姮走过去,轻轻唤他:“周扬,我好了。”   他没醒,赵姮碰碰他,“喂……”她手被抓住。   周扬依旧困乏,微睁着眼,“好了?”   “好了。”赵姮说,“你去洗吧。”   “唔……”周扬站起来,走前亲亲她脸颊。   赵姮站原地没动。刚从睡意中挣扎出来的人,举动都是意识不清的,这种意识不清,通常就是随心所欲。   她发了一会呆,水珠顺着脖子滚进衣服里,她心不在焉地擦了擦。   赵姮进卧室,拿着笔记本电脑上床,敲敲打打没多久,人就洗漱完回来了。   周扬看向床头柜上的毛巾:“头擦好了?”   “嗯。”   他把毛巾拿去卫生间挂好,回来锁上门,掀起被子靠到床头,他问:“这么晚还要工作?”   “我找房子……”赵姮视线不离电脑,手指点给他看,“这房子不错。”   周扬靠近,手贴在她臀侧,“自建房?”他浏览着论坛页面上的信息问。   “嗯,照片看起来挺干净。”   “那种专门出租的自建房,很多厕所都是蹲坑。”   赵姮想起她大学刚毕业时租的第一个房子,就是这种只带蹲坑的自建房,蹲坑倒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淋浴就在坑位上方。   周扬说:“加他微信问问。”   “应该睡了吧。”赵姮试着添加对方微信,没想到很快就加上了。   她问对方是否方便聊,对方说方便。赵姮询问房子基本信息,对方一一回答,她最后问:“请问厕所是蹲坑吗?如果是蹲坑,淋浴装在什么位置?”   等了一会,对方发来一条语音,赵姮直接点开——   “蹲你妈,你家住蹲坑吧,你妈的——”   赵姮瞠目结舌,扭头朝周扬看,周扬扯着嘴角,想了想说:“论坛上很多都是黑中介,这人一看就不是正规的。”   赵姮无语。   周扬拿走她手机,要拿她电脑时,他眼神询问,赵姮随意,周扬把电脑阖上,拿到一边说:“明天再找。你明天几点上班?”   “九点要到公司。”她新工作已经稳定,时间朝九晚五,实则弹性很大,不坐班也可以。   “唔。”周扬调整枕头位置,手扶在她腰上。   “叩叩——”   两人同时一顿,朝卧室大门看。   “叩叩——叩叩叩——”   始终只有敲门声,还带有节奏规律。周扬低头说:“是小亚。”   赵姮推推他。   周扬一想,索性当做没听见。他正要关灯,手机突然来了一条微信。   小亚:“我的毛巾位置上怎么多出一条白色的毛巾?还有一头鹿。”   周扬:“……”   赵姮的毛巾纯白,尾部绣着一头小梅花鹿。再吵就要把室友们吵醒了,他从床上坐起,跟赵姮说:“我去开门。”   赵姮没法反对,她垂眸捋了下额边的头发。   周扬快速把衣服裤子穿戴整齐,在下一刻敲门声响起前把门拉开。   小亚手指还成叩状,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打手语:怎么这么久,我还以为你睡着了,我的……   打到一半就停,他看到周扬床前有人。这人倒是穿着衣服裤子,没有不得体的地方,但此刻小亚嘴里能塞进鸭蛋。   赵姮微笑道:“小亚。”   小亚依旧呆滞。   周扬朝小亚说:“赵小姐有事……我正要找你,今晚我跟你挤一挤。”   赵姮看向周扬。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这会他已严严实实挡住小亚的视线。   周扬把人推走,扭头对赵姮轻声道:“早点睡。”他把门关上。   卧室里只剩她一人,她抿了下嘴,关灯上床。   没能马上睡着,也幸好她意识没陷入睡眠,在迷迷糊糊感觉到不对劲时,她马上从床上起来,打开卧室门,轻手轻脚走进洗手间。   半晌,赵姮头痛地把长发抓到脑后。她强忍着不适,回房拿包,接着走到客厅准备换鞋。   周扬在小亚房里胡乱编了一个理由,没管他信不信,说完就不再搭理他。   他没睡,一直睁眼看着窗外的月亮,外面一有动静他就听到了。   周扬立刻翻身起来,拉开门,就见赵姮拿起鞋架上的靴子。   “……去哪?”他快步过去,“要回去?”   “不是,我去买点东西。”赵姮说。   “……这个点去买东西?”   赵姮腹痛,她点点头。   “买什么,我帮你买吧。”   “不用。”   周扬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那我送你下去。”   “算了……”赵姮扶住他手臂,气虚地说,“你帮我去买卫生巾。”   周扬:“……”   赵姮这半年生理期混乱,一直没功夫调理,现在突然来了,也毫无预兆。   她见周扬没动作,不勉强他:“算了,我自己去。”   “你去躺着吧。”周扬忽然开口,“我不懂这个,要什么牌子的?”   “都行,买四十二厘米的。”   “我马上回来。”   赵姮回卫生间等。   超市商店都已关门,最近的一家便利店来回一趟步行大概需要十五六分钟,周扬忘记拿IC卡,没法骑车,只好自己跑,跑到那里才知道便利店今晚不营业。   他匆匆回去,见到卫生间门底下有光,他贴着门小声道:“赵姮?”   “……嗯。买来了?”   “便利店没开门,我问我室友借怎么样?”   等了几秒,周扬才听见一声,“哦,你去问问。”   他去敲那对情侣的房门,三更半夜扰人清梦,男室友开门时没好脸色。   “干什么啊周扬!”   周扬直接说:“抱歉啊,帮我问问你女朋友有没有卫生巾。”   室友:“……”   过了会,男室友拿出一包卫生巾,周扬看包装上的尺寸,边拿过来边问:“有四十二厘米的么?”   “……你他妈还挺挑!”男室友无语地回去找。   最后周扬拿着两包卫生巾,从卫生间门缝里递进去。“只有三十五厘米的。”   “……没事。”   门关上,他在门口站了一会,见那对小情侣穿着睡衣站房门外准备围观,他挥挥手,“去!”   小情侣嬉嬉笑笑地关上房门。   赵姮打理好出来,脸色有些苍白,周扬问:“好了?”   “嗯,”赵姮说,“我去睡了。”   “去吧。”   她走到房门口又扭头说了一句:“不会弄脏你被子的。”   周扬笑了,觉得她有几分喝过白酒后的样子。他一抬下巴,“快进去吧,弄脏也没事。”   赵姮站不住,她进卧室后直接倒在了床上。   小亚已经扛不住白天的疲惫,睡得像死猪似的。他这人也就只有这一点幸运,睡觉时不会被外界动静打扰。   周扬在床头靠了一会,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他想了想,走出小亚房间,来到隔壁,轻叩房门。里面没人应,他转动门把,一拧就开。   月光盈盈,床上的人抱着被子蜷缩成一团,周扬上床,扯开被子,把人捞进怀里。   赵姮闭着眼睛问:“怎么过来了?”   周扬没答,他问:“肚子痛?”   “嗯。”   周扬有基本的常识,他又问:“是不是晚上喝了冰的才这样?”   “估计是……”赵姮疼地发冷汗。   “要不要喝点热水?”   “……不喝。”   “那怎么办?”   “有热水袋么?”   “没,只有电热毯。”电热毯也已经收进柜子里了。   周扬一想,说:“我找个瓶子。”   他去厨房找到塑料水杯,灌上热水,拧紧瓶盖,回去塞进被窝。   赵姮被烫到,把瓶子推开。周扬大手贴过去,帮她揉了揉,这回她没推。   周扬索性把瓶子踹到了床尾。 第33章   这一晚赵姮睡得像昏死过去,其实半途她有醒来,热得太迷糊,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挣扎。小腹上的那只大手一动不动,她按住了,紧接着大手揉动一下,她舒舒服服地闭眼又睡晕过去。   后来她被身边人的动静吵醒,“几点了?”她昏睡着问。   “还早,才五点半,你再睡会儿。”又问,“好点没?”   赵姮并没清醒,她含含糊糊地“嗯”一声。   周扬就着昏暗的光线低头看她,把盖住她脸的头发轻轻拨到一边,“我去小亚那睡,有事你叫我。”他说。   “嗯……”   周扬没忍住,咬了下她的嘴唇,下床后他替她掖好被子,才蹑手蹑脚去隔壁。   赵姮没有留心他的话,等天明后她醒来,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她才后知后觉他临走前那句话的意思。   这一觉睡得真是昏天黑地。   赵姮披上外套,抬手梳理头发。她坐在床沿想了想,又走到门背后,侧耳听外面的动静。   声音不大,可不止一人。她又抓一下头发,沉下心来,拧动门把。   早晨七点多,小情侣还没出门上班,厨房锅里煲着粥,周扬伸着懒腰过来,说了声:“给我也带点。”   他骨头“咔咔”响了两声,浑身肌肉都活动起来。   煮粥的女室友挥着勺问:“带几人份的?”   “两人。”   男室友搭住周扬肩膀,把苹果咬得嘎嘣响,“两人啊,小亚不喝粥吗?”   周扬瞥他一眼,然后道:“三人吧。”   女室友咯咯笑:“他故意的!我们今天特意多煮了。”   男室友说:“不过我说,你怎么从小亚房里出来?难得带个女人回来,怎么着也要……”   周扬肩膀一抖,把他手甩开,又将他脖子一勾。   男室友被卡得歪了头,笑哈哈求饶:“周哥周哥,小心,哎哟,粥要扑出来了!我不说了不说了!”   周扬将人抡进厨房,一把拉上玻璃门。   男室友突然视线一转,扑到门上,嘴里叫人,女室友也举着勺走过来。   “哎呀,这么漂亮?”女室友感叹道。   周扬转身。   阳光从每一个能进的地方溜进来,细碎又温柔地跃动在屋中。她一头栗色卷发折射着光,也许刚睡醒,皮肤比平时更要白几分,嘴唇红润,脚上套着他的拖鞋。   有些简单凌乱,又有些优雅从容。   周扬顿了下,朝人走去,“起来了?”   赵姮点头,她望向厨房。门又被拉开,小情侣热情地朝她笑,赵姮心底忽然酥酥的,她忽略尴尬,笑着对他们颔首。   看向周扬,她小声说:“我想去洗手间。”   “等一下。”   周扬走到洗手间门口,用力拍两下门,把门拍得颤动,接着门从里面打开。   小亚还拿着洗脸毛巾,周扬撇头,赶他出来。小亚看见赵姮站在不远处,他点点头,把毛巾放好就让了出来。   周扬对赵姮说:“好了,进去吧。”   赵姮微微低头,在另外三双眼睛的目视中淡然地走进卫生间。   等她进去,女室友小声和男朋友咬耳朵:“周哥赚到了。”   “周哥也不差好么,两人脸挺配。”说着,摸下巴琢磨,“我还以为周哥会找个北方大妞呢。你说这女的那小身板,能抗下他几个回合?”   女室友不太开心地捶他一记:“你往哪看呢!”   “哎哟,我又没乱看!”   早饭做好了,小情侣把餐桌拖离墙壁,叫大家过来吃。   周扬拉开自己左手边的椅子,赵姮坐下,接过女室友递来的筷子,她笑着道谢。   女室友热情大方:“我叫小琪,这是我男朋友阿威。你叫什么啊?”   “我叫赵姮。”   “你几岁了?”   “二十七,你呢?”   “哎呀,你居然比我大?看不出来。我二十五。”   赵姮说:“你看着是比我小。”   女人都喜欢被夸年龄小,小琪乐呵呵地让她多吃点。   周扬扫了眼小琪的脸,舌尖压下一声“呵”。他埋头吃早饭,很快吃完。“我先送你。”他对赵姮说。   赵姮摇头:“你车又没开回来,我等下先回趟公寓。”   周扬点头。   桌上食物扫荡一空,小琪撸袖子收拾,赵姮动手帮她,小琪赶紧客气拦下:“哎哎哎,不用,我来就好。”   赵姮还是帮她把碗送进厨房。   收拾好东西,赵姮和周扬一起出门,走前她又回一趟卫生间,把垃圾袋打好结带出来。   走到小区门口,周扬陪她去取公共自行车,“今天还去不去看房子?”他问。   赵姮想了想,点头说:“去。”   时间不早,两人都不再多聊,周扬去坐公交车,赵姮骑车回到公寓。   崔靓荷在客厅用餐,见赵姮回来,她马上问:“你信帮我给了么?”   赵姮换下鞋子道:“给了。”   “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赵姮肚子依旧不舒服,她揉了揉,朝卧室走去。   崔靓荷没再追问,她低头坐了会,等赵姮再出来,她才开口:“我房子已经挂出去,准备卖了。”   赵姮停下脚步,“有消息了么?”   “今天中介带两家人来看房,如果卖出去,你多住的这些天我就不收你房租了,你最好能找一下房子。”   赵姮求之不得,肚子也不那么难受了,“好的。”   她进浴室冲了个澡,回房换一身干净衣服,出来时见崔靓荷手上拿着一个快递包裹。   “快递刚送来的,我帮你签收了。”崔靓荷说。   赵姮才搬来这里一个多月,还没将地址告知过其他人,她接过包裹,看向送件人姓名。   崔靓荷睨着她,道:“蒋东阳是不是你那个男朋友?”   赵姮抬眸,沉默不语。   崔靓荷也不多说,她抱着手臂转身走了。   赵姮拆开包裹,里面是一盒巧克力、一盒点心、一袋牛轧糖。包装文字全是日文,当中夹着一张手写明信片——   “去日本出差,别人推荐这几样食物,不知道你有没有吃过。   试试看?——蒋东阳”   赵姮盯着“试试看”这三个字许久,她抿了下嘴唇,把东西放回卧室。   晚上她和周扬又去看了两套房子,依旧无功而返。想来想去,最合心意的仍是那套四十几平的单身公寓。   她心中掂量,没听到周扬的话,周扬大手穿进她长发底下,揉住她脖子,“想什么呢?”   赵姮有些敏感,她扭了一下,问:“你刚说什么?”   “……我问,今晚是不是也住我那?”   “不了,我还是住自己那吧。”   “唔。”周扬没多说。   接下来两晚,赵姮都住在御景洋房。崔靓荷房子卖得急,白天晚上都有中介带人过来。赵姮加快找房进度,这晚崔靓荷敲她房门,对她说:“下周一我这房子就过户了。”   这么快……“哦。”赵姮道。   崔靓荷看着她说:“你帮我告诉周扬一声,下周一我房子卖掉,要见他一面。”她强调,“你一定要这样告诉他,他肯定会来见我的。”   “好。”赵姮答应地很爽快。   第二天她工作结束得早,想去华万新城看装修进度,她打电话给周扬,问他在不在那里。   周扬沉默了一下,说:“今天先别过来了。”   赵姮问:“你不在么?”   周扬模棱两可地“嗯”了声。   “没事,反正我已经到了。”   “你到了?”   “嗯,我到楼……”   赵姮走到楼底,脚步停住,话也掐了。   “你到哪了?”   赵姮抬头,刚好看见十楼阳台出现一人。   “……我马上下来。”   赵姮没说什么,她把手机放进包里。   单元楼外聊天的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姐——”轮椅上的年轻男人叫了一声。   中年女人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姮姮……”   这世上总有一些善良的人,喜欢站在道德制高点评判他人,此刻赵姮犹如站在被告席,接受着“善良者”的审判。   “大姐,你快去呀,别怕,我们都在呢,你女儿不敢对你怎么样。”   “她要是不肯,你就听我的,去找记者!”   “要不我们帮你劝劝她?”   赵姮的手再一次发麻,这种麻让她颤栗,她胸膛里似有什么要爆炸,再点燃一下,就一下——   “嘭——”   楼道门被人撞开,周扬目不斜视地从人堆里穿过,大步朝她走来。   他一把抓住她发抖的手,用力捏紧,再按住她后脑勺,同样用力。   赵姮有些疼,她垂眸看见他和她交握着的手鲜血淋漓。她愣了下。   周扬没理她的眼神,他抓着她的手往回走,人群自动让开路,经过轮椅,他松开赵姮,大手拍在年轻男人肩膀。   男人抖了抖,脸色僵硬。   周扬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没说一个字,他重新拉上赵姮,走进单元楼。   男人低头看见自己肩膀上的血手印,头皮一阵发麻。   周扬按电梯,把人带去地下车库,找到面包车,他将赵姮塞进去。   赵姮视线跟着他的手,坐稳后她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手怎么了?”   “没什么。”周扬无所谓地说,“小事。”   赵姮刚才在电话里说最后一句时,他手机开着扩音,人蹲在地上,手上工具没放。听见她说“到了”,他一个不小心,手上被割了一刀。   血口子有些大,看起来吓人。   赵姮抽纸巾给他按住手,又翻车里抽屉,“你车上不是有创可贴么?”   “用完了。”   “一张都没了?”   见赵姮还在翻,周扬说:“最后两张上回给你了。”   赵姮停下,准备开门下车,“我来开车吧,先去医院。”   “……小伤而已,用不着,水冲一冲就好。”   “……那你拉我到这干什么。”赵姮打开车门下去,“上楼吧,先冲下手。”   单元楼外有业主,也许那对母子现在已经被人带进来了,周扬摇头:“不急,你先上来。”   赵姮皱眉,盯向他的手,“你看看你这伤,不要命了是么?算了,你先下来,我来开。”   她绕到驾驶座,打开车门,等着周扬下来。   周扬沉默几秒,才老实地下了车,坐到副驾上去。赵姮系上安全带,听见周扬问:“你会开面包车么?”   “怎么不会?”赵姮瞟了眼他的手,又抽几张纸巾扔给他,“捂紧了。”   赵姮不熟悉车子,发动时有些猛,周扬被勒了一下,他一声不响地松了松安全带。   面包车冲出小区,后视镜里看不到1幢外的情景。赵姮收回视线问:“这里附近有没有医院?”   周扬想了想,“没印象。”   “还是去市一吧,有点远。”   周扬没意见。   已经是下班高峰期,路上大堵车,赵姮挤了两回车缝,进程也就加快百米。   周扬不急不躁的把血纸巾扔到车门边,又抽几张捂住血口。红灯一过,赵姮飚速前进,周扬稳住身体,依旧不声不响。   到达市一医院已是四十分钟后,赵姮解开安全带说:“挂急诊吧,你身份证带了么?”   “带了。”   赵姮见周扬单手按出卡扣,安全带绳却被手臂绕住了,他用一只手去解,动作太慢。她靠过去帮他,掰开他一侧肩膀,把绳子绕出。   后背一紧,她忽然被按下,倒在对方胸口,毫无预兆地嘴唇被人吻住。   赵姮躲了一下,推他:“喂——”   周扬单手扣住她脖子,另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握住她,撬开她唇瓣。   她的力气永远抵不过他,他一臂就能将她彻底困住。   车内只有唇舌交缠的异响,周扬始终一言不发。 第34章   好半天赵姮才能透口气,她推一下周扬肩膀,“你发什么疯!”   语气却毫无威胁力,周扬笑笑,揉捏着她的脖子。赵姮早已面红耳赤。这里是医院停车场,到处都有监控,她瞪着他说:“别闹了,快点下去!”   周扬没松手,他安抚道:“别紧张,这点伤真没事。”   赵姮:“……”   她这回车速极快,还几次抢道,这一路她确实鲁莽了。赵姮躲了下视线,很快又回过神,“下去啊!”   说着挣脱他,从他胸口爬起。   周扬不再惹她,推门下了面包车。这几年他没逛过医院,也许是他妈过世前的日子跑医院的次数太多,医院嫌他,让他这些年没病没灾,都快忘了看病流程。   赵姮带他去挂急诊,周扬抓住她的手,拿纸巾替她擦几下。赵姮看着自己手上沾到的血,都不知该不该气。   找到医生,给周扬手上的大口子消毒缝针后,医生道:“伤口太深,去拍个片子。”   周扬嫌麻烦:“不用,没伤到骨头。”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医生扶了扶眼镜,点着鼠标看向电脑屏幕,“为你们病人着想,又不是要骗你们钱。自己不重视,到时候真有什么事,别赖医院就行。”   周扬正要说,赵姮抢过话:“麻烦你开单吧。”   医生瞟向周扬:“那我开了?”   赵姮站在周扬身侧,她推他肩膀,“周扬。”   “开吧。”周扬无奈。   加急拍片,没等多久就能取。取出给医生看过,医生说没伤到筋骨,只开一点消炎药和止痛药,又说了拆线时间,就让他们回去了。   华灯初上,回程依旧赵姮开车,“要吃点什么吗?”她问。   “小亚做了饭菜……”周扬扭头说,“一起去我那吃?”   反正要将人送到家,她也已经饿了,赵姮没拒绝,点头说:“行,去你家吃。”   车流仍旧不少,这回赵姮不着急,没加速也没抢道,堵车堵了一会,她才问:“那两个人很早就来了?”   没头没尾一句,周扬却听懂了,“至少比你早半个小时。”他说。   “他们跟那些人怎么说的?”   周扬在楼上听得并不清楚,那两人讲话声不大,他也是去阳台接水的时候才注意到楼下围着人。   “没听清。”周扬说,“无非是些屁话。”   赵姮没任何笑意地轻扯嘴角。   打一顿还能看见伤,流言蜚语却像针扎,扎进血肉谁能看见,痛不痛只有自己体会。   看不见的伤才最疼。周扬两次都见她失去平日的稳重,只有情绪极其激动之下,一个人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肌肉,颤抖成那样。   “……他们想要多少钱?”他问。   赵姮没马上回答,她过了一个红绿灯才开口,语气轻飘飘地,“我给了他们两万,他们还想再要的时候,我跟他们说过,要我的钱不如要我的命,所以他们没再提过钱,他们只是想认回我。”   她握住变速杆准备换挡,嘲讽道:“那样我就能养那个残废弟弟一辈子了。”   说完,她手忽然被人裹住,赵姮一时没动,余光扫过身边。然后她被人带着,握着变速杆,轻巧一推。   那人没马上放开,又握一会儿,直到她手劲松弛下来,他才将她放开。   赵姮默默开车,没再说什么。   已经七点多,周扬室友都已下班回来,几人正在客厅聊天。开门声响起几人都没在意,直到看见周扬身侧的赵姮,他们才不约而同地静了一瞬。   同屋几年没见他带女人回来过,看来这次很有戏。小琪直接打招呼:“嗨,怎么这两天没过来玩啊!”   赵姮含笑道:“今天不就来了。”   另一个单身的室友没见过她,好奇地问了声,阿威挤眉弄眼地解释:“周哥的女人。”   “我靠——”那室友惊了。   周扬给赵姮拿好拖鞋,问他们:“小亚呢?”   “在炒菜呢!”小琪说。   “你们都吃了?”   “早吃过了,小亚应该快炒好了吧。”   周扬搭了下赵姮的腰,“你随便坐,我去看看。”走进厨房,小亚已经在装盘。   “饭好了?”他问。   小亚点点头。   周扬去盛饭,受伤的右手暂时有些僵硬,他用左手拿饭勺。   小亚这才注意到他的伤,吓了一跳,打手语:你的手怎么回事?   周扬没看清他动作,也不问,催他道:“菜端出去吧。”   小亚看见灶台上三碗饭,又问:怎么盛三碗?   这回周扬看清了,回答:“赵姮来了。”   小亚:……   小亚把两菜一汤端出去,放下碗跟赵姮打了声招呼,然后指指周扬的手。   这一个动作就让赵姮明白了他的意思,赵姮道:“下午在华万新城弄伤的,我们刚从医院回来。”   小亚问周扬:没事吧?   周扬说:“没事,别大惊小怪。”   不怪小亚这样,实在是伤口看起来有些恐怖。   菜量多,临时加人也足够他们吃。周扬右手拿筷不舒服,赵姮问:“要不要勺子?”   “嗯。”   “我去拿。”赵姮放下筷子起身。勺子放在厨房上排顶柜,她很快拿回来。   小亚嘴里含着饭,这会突然变得机智,他问周扬:她怎么知道勺子放在哪里?   周扬眼神一指,让他吃自己的,少问东问西。   小亚使劲嚼饭。   周扬用勺吃饭,丝毫不影响他的进食速度,吃完又等了一会,才见赵姮放下碗筷。   “吃饱了?”他问。   赵姮点头:“很饱。”   她也是饿久了,今晚吃得特别多,胃有些撑。   她不急着离开,跟周扬进他房间,把医院配的各种药都拿出来,提醒他记得吃。见他浑不在意“这点小伤”,赵姮轻敲桌子,“喂,你看着我。”   周扬朝她看。   赵姮拿起一盒药:“这个怎么吃?”   干活受点小伤其实是家常便饭,周扬根本没留心,他只好说:“兑水吃……”   赵姮:“……”   她没忍住,终究笑了起来。周扬把她挤在桌子边,也不说话,就低头看她笑。笑了一会,赵姮有些别扭他这样近距离的对视,她抵住他胸口,说:“先吃药吧。”   “嗯……”周扬这样应了,人却贴得更近,头低下,他细细密密地亲吻她的嘴唇。   赵姮搂着他的脖子,被他抱上桌,挤开一堆药盒。突然被外面的爆笑声惊到,赵姮颤了下,她偏过头,喘着气说:“几点了?”   “别走了……”周扬哑声道。   “不行……我身上还没好。”   “……我睡小亚那。”   “我明天还要工作,”赵姮推推他,“洗漱的都没带。”   周扬只好把人抱下来。赵姮理理衣服,看一眼时间,道:“你明天别去华万新城了,手这样也不好做事。”   周扬点头,他去拿钥匙:“我送你回去。”   赵姮按住他:“不用,我骑车很快。”   周扬把人送出去,室友们都在看电视,他瞟一眼屏幕,是周星驰,也不嫌片子老。   “要回去啊?”小琪喊。   赵姮微笑:“嗯,我先回去了,再见。”   “可以住这里的嘛!”阿威说。   小琪踢他一脚。   周扬随手拿起餐桌上的一块抹布扔过去,没理阿威夸张的尖叫,他把赵姮送到小区外,看着她骑车离开。   回到家,他没管右手沾不沾水的问题,简单洗了一个澡。   洗完点一支烟,他把脏衣服扔脸盆,刚要撩,小亚主动帮他:我来吧。   周扬想了想,没有拒绝,“谢了。”他说。   小亚撩洗他的衣服,一翻就捞出一条内裤,周扬一把扯走,对着水龙头搓洗。   穷讲究!小亚撇嘴。   第二天,周扬仍去华万新城开工,出门前他把小亚揪起,让他过去帮忙。   帮忙倒是没问题,小亚担心他的手:休息几天嘛,赵小姐难道又催了?以你们现在的关系,她不可能再这么难搞啊。   周扬朝他脑袋拍了一记,二话不说将他推出门。   赵姮起床早,没想到这时间会收到李雨珊的约饭微信。她回复:“今晚可以。你怎么这么早?”   李雨珊:“一直睡不着。”   赵姮猜她又是婆媳矛盾,因此没多问,打算见面再听她吐苦水。   傍晚她赶到日料馆,小隔间里只有李雨珊一人,她脱鞋子进去,坐好后问:“宝宝不带来?”   “我婆婆看着呢。”   “你不是不放心她看么。”   “那能怎么办,总不能二十四小时都靠我一个人吧,家里又不请保姆。”   李雨珊无精打采,让点单的服务员先出去,她把菜单推给赵姮,“看看想吃什么。”   赵姮只点寿司,李雨珊说:“其他的呢?”   “你看着点吧,寿司吃得饱。”赵姮阖上菜单。   李雨珊一顿。她又点了寿喜锅和天妇罗,不一定能吃完,她没点太多。   点完餐,她道:“你以前吃东西可不会专挑能不能吃饱啊。”   赵姮笑笑。   李雨珊喝一口热茶,酝酿着说:“你最近怎么样?”   赵姮歪头瞧她,观察一会,她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能别这么敏锐么,我还没打好底稿呢。”   “别打了,又不是演讲。”   李雨珊放下杯子,正色道:“那我直说了,昨天大半夜,周余伟喝醉酒跑来我家找我,我老公差点以为我跟他有什么。”   赵姮一愣,皱眉道:“大半夜喝醉了找你?”   “嗯,还好我家没闹婚变……”李雨珊道,“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说我。”赵姮淡然道。   “是说你,还说了一点其他的事。”   “说什么了?”   李雨珊道:“他说你和帮你家装修房子的一个工人好上了。”   赵姮怔了下。   “是真的吗?”李雨珊试探。   服务员送餐进来,将碟子锅子一一放下,又替她们斟好酱油,两人一时无话。等人离开,赵姮搅拌着碗里的生鸡蛋,没问周余伟是怎么知道的,也没回答之前的问题。她道:“还有什么?”   “……还能有什么,他哭得像死了妈一样。”李雨珊叹息,“人一喝醉,什么话都会往外面蹿,我也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酒后吐真言,他看起来好像真的很痛苦。但是我不关心他怎么样,我只关心你。你是不是真的跟你家的装修工人在一起了?”   筷子尖上挂着鸡蛋液,赵姮看着它迟缓地滴落,她说:“是吧。”   什么叫“是吧”?语气助词有它的不确定性,李雨珊也不知心该一松还是一紧,有些话即使是闺蜜也不好开口,她纠结一天一夜,此刻还是顺从本心,问了出来。   “你是自暴自弃吗?”她道。   赵姮抬眸,盯着她看了几秒,反问:“你觉得我是自暴自弃?”   “没错,我是这么觉得的。”李雨珊没有否认,“要不然呢?周余伟就不去说他了,以前我或许觉得他没什么可挑剔的,我自己结婚后才知道婆媳关系有多重要,他千好万好,可这么多年下来都没摆平他妈妈,光这一点就不行。可是蒋东阳呢?”   李雨珊认真分析:“蒋东阳的条件不管拿到哪去说,都是没得挑的。工作得体薪水高,长得也帅,将来你做全职太太都没问题。他这样的条件,你为什么会不喜欢呢?”   赵姮在这一刻莫名其妙走神,“条件”这两个字是不会出现在十年前的李雨珊口中的。   如果是十年前,穿着高中校服的闺蜜,问的一定是“他这样的人,你为什么会不喜欢呢”,而不是“他这样的条件”。   她们已经到了只谈论“条件”的年纪了,可这就是现实。   “赵姮?”李雨珊叫她。   “他条件很好,我没什么不喜欢的。”赵姮道。   “那你怎么一直拒绝他,反而……”   “他跟我说过一句话。”赵姮打断她。   “什么?”   “那天郑曲悠把她跟周余伟的合照发到班级群,我呛了她。后来蒋东阳跟我说,他看到了群聊,他希望有一个能在别人欺负我的时候,挡在我面前的资格。”   李雨珊不理解:“所以呢?”   赵姮弯起嘴角:“可是没有这个资格的人,也会主动挡在我面前。”   无需缘由,不问青红皂白,没有“资格”二字,他直接挡在她面前。   赵姮的思绪忽然飘得很远,从日历上没有的立春开始。那个夜晚她原本该崩溃的,可他拉住了她,没让她跌死过去。   “有人帮你擦过唇膏吗?”她轻声问。   李雨珊莫名其妙:“什么擦唇膏?我又不是明星,还带化妆师的。”   “嗯。”赵姮浅笑。   李雨珊似懂非懂,但已经看出一些端倪,她没再问尖锐的问题,只道:“蒋东阳跟我还有联络,问过我你的近况。”   “我已经拒绝过他了。”赵姮说,“他太理智,分析利弊得失后才会做出下一步……”   说到这里,赵姮忽然发现自己在分析他这份理智时,她同样也在做着理智的分析,本质上他们并无不同。   她顿了顿,沉默一会,她道:“我们现在是不是都过于理智了?”   “当然,”李雨珊说,“我们都做了好久的大人了。”   赵姮微笑:“唔,你还做妈妈了。”   李雨珊叹气,她夸张地猛摇头,“哎不说了不说了,快点吃吧,天妇罗凉了还怎么吃!”   赵姮开始动筷。李雨珊吃了一会,想到什么,补充说:“对了,昨晚是郑曲悠陪着周余伟来的,她拉都拉不动他。周余伟说醉话的时候,郑曲悠就在边上。”   赵姮无所谓地说:“嗯,知道了。”   吃完结账,今天李雨珊请客。买完单,两人穿鞋出来,李雨珊开车送她。   到了御景洋房外,李雨珊在赵姮即将关上车门前一刻叫住她:“小姮。”   赵姮停下,弯腰看车里。   李雨珊捏着方向盘,说道:“你记不记得我结婚前,你跟我说过什么?”   没等赵姮回答,李雨珊直接道:“他比我大十五岁,我跟他结婚那年,他大女儿都已经十四了。你跟我说——”   那年她们大学毕业没多久,还是“喜欢人”而非“喜欢条件”的年纪,对未来充满干劲,说话是无所顾忌的。   赵姮在试穿伴娘服的时候,对着镜子里的她说:“我希望你嫁对人,我不劝你。有没有嫁对,你将来再告诉我。”   赵姮想起来了。   夜风徐徐,吹动了李雨珊车中挂着的平安符。她看一眼这个婆婆从庙中求来生男孙的符,说道:“你一直都说过,要在三十岁前有个家。今年你已经二十七了,我们没老,但也没那么多年轻可以挥霍了。赵姮——”   李雨珊轻声说:“你说的话,我总觉得很对,所以我把四年前的话再还给你。我不劝你,有没有选对,你将来再告诉我。”   赵姮微笑着说:“好。”   李雨珊想,刚才吃饭时赵姮说错了,她并不理智。她没再多说,两人告别,她开车驶入更深的夜。   一阵阵微风送来隐藏在空气中的青草香,赵姮站在小区门口,抬头看天。   来时觉得夜空有迷雾,归时眼前却豁然开朗。束缚的绳索忽然松了,她深深呼吸,走入灯火荧荧。   次日一早,她联系了那间单身公寓的房东,与对方签下租约。租期五个月,月租一千,一月一付。   傍晚工作结束,她把周扬叫出来,让他陪她去买防盗锁。   周扬问:“买什么防盗锁。”   赵姮说:“新房东不让换锁,那我就在门背后加个防盗锁链。”   周扬:“……”   他眉一皱:“你签了那套单身公寓?”   赵姮点头。   周扬压下火,很轻地说:“找死呢?”   “不是还有你么?”赵姮忽然道。   周扬:“……”   路上车来车往,两人在五金店附近锁好公共自行车,周扬抬头看向对方。   赵姮扶着单肩包,等他带路。   “……哦。”周扬慢半拍的吐出一个字。   然后走到赵姮身边,圈住她肩膀,带着她朝前走。 第35章   五金店里没生意,老板在刷手机看电影,见周扬进来,他停下打招呼:“嗨,过来玩?”   “买东西。”周扬问,“你这有防盗锁链么?”   “有,要什么有什么!”   老板挪来梯子,爬到上面,从二层隔板里掏出几个包装盒,一个个往下扔。周扬一抓一个准,把盒子堆到柜台上。   老板从梯子上下来,“你自己挑一个。”   他跟周扬相熟,做买卖也随意一些。拍拍手上的灰,老板朝周扬边上的女人看去,笑着朝她点了下头。   周扬拆开盒子试了几副,转头跟赵姮说:“这个怎么样?”   赵姮道:“我不懂,你帮我挑就是了。”   “那就这个吧。”   老板在旁跟赵姮解释:“这款好,用起来安全,得把扣往下按才能拉动。”边说边掏出一支烟给周扬。   周扬叼住烟,问他:“多少钱?”   “给你就算成本价,二十八!”   周扬不还价,直接付钱。赵姮没跟他计较该谁付的问题。   新租的单身公寓仍旧在这一带,细算算,抄小路走的话离周扬的住处反倒更近了。   周扬没带工具出来,绕远路回家一趟,进面包车翻出工具箱。赵姮想起一事,说:“对了,我打算把华万新城那边的东西都搬出来,你面包车能不能借我?”   她的Polo太小,上回开了两趟才把东西运完。   周扬问:“什么时候搬?”   “明天吧。”   “我帮你,明天几点,我来接你。”   赵姮看了看他的手:“你能开车吗?”   周扬活动还缝着线的右手给她看,赵姮对着他的手拍了一记,“好了!”又道,“那今天别去装锁了,明天再弄,省得赶来赶去。”   周扬无所谓。正好是饭点,两人索性直接去吃晚饭。   第二天中午,两人赶到华万新城,进地下车库前赵姮特意朝单元楼门口望了眼,没见异常。   房里依旧满地的灰尘和木屑,客厅吊顶已经做的像模像样,小亚正蹲在地上听温经理给他上木工课。   看见周扬和赵姮进来,温经理停下话,问了声:“咦,你俩一起来的?”   “唔。”周扬顺手给他扔一支烟,问,“你怎么过来了?”   “今天没什么事,就想过来看看,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怎么让小亚做这个?”   周扬朝他摆了下右手,“手上弄了个口子,就让小亚过来打打下手。”   “他能做什么呀。”温经理瞧不起小亚的技术。   小亚比划:所以你再教教我呗!   温经理问周扬:“他说啥?”   “让你教他。”周扬说。   换做从前,温经理是懒得搭理的,但如今他心境不同,因此又叽叽歪歪两句,就继续教起小亚来。   周扬拉着推车进小房间,叼着香烟,开始搬箱子。赵姮也要搬,他腿一横拦住她:“你别动了,弄脏衣服。”   “没事。”   “听话,站边上去。”   周扬搬着箱子把赵姮挤到一边,赵姮道:“你小心自己的手,还没拆线呢。”   “我有数。”   赵姮在边上站好,问他:“之前你在这边干活?”   周扬“嗯”了声。   “不是让你休息几天么。”   周扬朝客厅的方向撇了下,道:“小亚干着呢,我就指挥指挥。”   赵姮是不信的。   箱子垒好一车,周扬先送一趟下楼,回来继续搬。赵姮看他又轻松又利落的样子,说:“我当时累得要命,你好像都没费什么劲。”   周扬看她一眼,“你细成这样跟我比?”他把箱子垒上去,又说一句,“那回你一个人搬也没吭声。”   当时一个默默地旁观,一个默默地搬运,如今却调转了个,都不同了。   两人一时安静,过几秒,周扬去摸她的头,摸了一下又马上收回。手上有灰,他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   推车走出房间,客厅那两人似乎在说悄悄话,周扬余光扫过没在意,赵姮快走几步帮他把大门敞开,然后去按电梯。   两人都走出去了,温经理才小声说:“还有什么?”   小亚接着在手机上打字:后来她来吃过一顿晚饭,吃完他们就进房间了,很晚才出来。   温经理很久才点点头,他摸着下巴琢磨,没一会,门口又响起动静,那两人回来了。   他看着他们拐进狭长的过道,过一阵,又看着他们再次推车出来。   周扬抬了下手:“我们有事,先走了。”   温经理说:“哦,去吧。”   周扬先把车推出去,赵姮紧随其后关上大门。温经理望着棕红色的门,久久才垂下眸,叹一口无人听见的气。   但愿他们能好下去吧,他想。   把东西全都运到新地方,赵姮没有忙着整理。房子里没那么脏,但也绝对不干净,厨房家具都要擦,窗户也要洗一下,单人衣柜太小不够用,叫保洁浪费钱,这回还是她自己搞卫生吧。   她站那盘算半天,周扬已经把防盗锁链装好,试过后叫她:“你过来。”   赵姮走过去。周扬试给她看,“这么用,你试试看。”   赵姮试了一下,道:“没问题。”然后说,“你先找个地方坐会吧,我先擦下柜子。”   周扬打量屋内,问:“有拖把么?我帮你把地拖了。”   “还没买,先把柜子理好吧,地板明天再拖。”   “唔,”周扬问,“你什么时候搬过来?“   “明天。”   周扬转了下手上拿着的起子,想了想说:“明天我去接你吧。”   赵姮看着他。   周扬说:“明天我去拿钱。”   崔靓荷的房子在周一上午顺利完成过户,傍晚时分赵姮收到周扬的微信,周扬说他已经到了楼下,赵姮让他等一等,她去开门。   打开楼下门禁,赵姮走到崔靓荷卧室外敲了敲门,“崔小姐。”   门很快打开,崔靓荷穿着裙子,化着淡妆。不可否认,崔靓荷确实很漂亮,个子也比她略高一点,还多了一份妩媚撩人。   赵姮说:“周扬正上来。”   “哦……”崔靓荷道,“好的。”她走向门口。   周扬很快找到这里,门开着,他看向站在玄关处的崔靓荷,直截了当地说:“我来拿钱。”   “……”崔靓荷说,“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喝杯东西怎么样?”   “没必要。”周扬朝屋内抬下巴,“能进去么?”   “哦,进来吧。”崔靓荷让开。   “要换鞋吗?”   “没事。”崔靓荷说,“直接进来吧,我明天也搬了。”   周扬进屋没见到赵姮,知道她回房里了,他坐到沙发上,看了看崔靓荷。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时间过去太久,要不是因为一笔钱的缘故,他不会对她有如此深刻的记忆。   他心底无声地一叹,仍是那句意思:“钱有了?转账吗?”   钱是要还的,崔靓荷没打算拖延,她很干脆的拿出手机,“我给你网银转账吧,你卡号多少?”   周扬把银行卡拿给她。   崔靓荷一看,“工行啊,我是农行,跨行可能慢一点。”   “没事。”周扬说。   崔靓荷低着头操作,完成后她道:“你等一等看。”   周扬点头。   崔靓荷这时才想起来,“哎,忘了给你拿喝的,你要喝什么?”她站了起来。   “不用。”周扬压了压手,让她别忙。   崔靓荷还是去给他泡了一杯茶。   把茶搁到茶几,她问道:“你现在在做什么,还是做装修吗?”   “嗯。”   “哦……之前也没问过你,你来这里多久了?”   周扬没什么不能说的,他道:“三四年了。”   崔靓荷重新坐下,听到这个回答,她恍惚了一下,说:“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居然一次都没碰见过你。”   周扬敷衍地说:“嗯,地方大,正常。”   “你喝茶。”   周扬点点头,依旧没动茶杯。   之前的碰面是在夜里,周扬坐在面包车中,五官都被黑夜半遮半掩,崔靓荷看得并不那么清楚。   此刻面对面,她才发现周扬变了不少,脸更成熟,线条更加硬朗,眼神也变了,已经读不出他的情绪。   崔靓荷抿了下唇,终于开口:“对不起……”   她这语气比上次的要显诚意,周扬道:“现在说这没意思。”   崔靓荷摇头:“不,这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我一定要跟你说声对不起。”   周扬扯了下嘴角,略带嘲讽。   “我猜到你在想什么。”崔靓荷有些艰难地说,“我当初偷了你的钱,这么不要脸的事都做了,现在还立什么牌坊,是不是?”   她知道自己当年有多无耻,她永远都有借口为自己辩解,比如她那时太年轻,比如她曾经有多么的心有不甘。   如今物是人非,她才愿意说那一声抱歉。   周扬不置可否,没有接她的话。   崔靓荷自嘲地笑了下。她抬头打量这套房子,“我不说你也肯定能想到,我哪里有能力买这么大的房子。”她看向周扬,轻声道,“我之前跟过一个男,他有老婆。现在我们断了,我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这套房子了。但是我想想,我也没亏,这样几百万的房子我打一辈子工也买不起。”   周扬道:“你也算得偿所愿。”   “是,当年我就一直想要过这种生活,穿金戴银,住豪宅。”崔靓荷悠悠地说,“可是我后悔了,阿扬,我现在很后悔。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们以前,当初是我不懂得珍惜。”   周扬抬手,打住她的话头,“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这种话不用跟我说。”   “你先听我说完。”崔靓荷道,“我现在卖了房子,有了钱,打算回老家买一套房,剩下的还能再买一两个商铺,只要我好好过日子,将来都不用愁了,阿扬——”   崔靓荷身体前倾,望着他道:“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周扬摇头,他举起自己的手机。手机屏幕刚刚才亮,上面显示着一条新短信,是银行发来的。   “我只是来拿回我的钱。”他划开短信,看清数字后,抬眸看向崔靓荷,“十万?”   “……我当初偷走你八万,多余的两万,当是利息吧。”   周扬完全没客气,他道:“钱我拿回来了,利息我也收下,以后我们两清,估计也不会再有什么机会见面。”   崔靓荷愣愣地听着他说。其实她心里知道,她说得再诚恳,对方也是不会回头的,可她总抱有一份渺茫的幻想,妄想着周扬也曾眷恋着那段青春岁月。   她的心沉沉的,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笑了笑,崔靓荷不再说什么。   周扬站起来,问她:“赵姮的房间是哪个?”   崔靓荷朝旁边一指,“那间。”   周扬朝那走去。   “阿扬。”崔靓荷又叫住他,“我过段时间就走了,刚才我说的那些话,你就当做胡话吧。但是作为朋友,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赵姮的异性朋友前几天还给她寄过礼物,就是情人节那晚,比你早跟她约会的那个人男人,似乎叫……”   她回忆了一下,“叫蒋东阳。”   周扬没说什么,他叩响了赵姮的房门。   赵姮把门打开,一眼望见崔靓荷坐在客厅沙发上,她朝周扬看。   周扬问:“整理好了?”   “差不多了。”赵姮让他进来,把门关上。   狭小的卧室里堆放着各种纸箱和袋子,赵姮在收拾最后几样东西,她让周扬帮她撑开箱子。   周扬替她打下手,撑开纸箱,他顿了顿,又翻过来,看见没撕的快递单上写着“蒋东阳”三个字。   “打开呀。”赵姮说。   “哦。”周扬重新打开。   赵姮把小件物品堆放进去,让他把纸箱放边上,最后又从柜子里拿出巧克力、饼干和牛轧糖。   她把这几样先放床上,见周扬一直盯着看,她问:“你喜欢吃这些吗?”   周扬在心中丈量尺寸大小,这几样东西似乎刚好扫满刚刚那个纸箱。他听见赵姮问话,不答反问:“你喜欢吃这些?”   “不是特别喜欢。”赵姮随手拿起一盒给他,“你要吃吗?这些都是手工做的,保质期特别短,再不吃就过期了。”   周扬原本要拒绝,话到嘴边又一转,他顺势接过来,道:“小亚应该爱吃,给他吧。”   “好啊。”赵姮示意床上,“那两个也一起带给他吧。”   周扬都拿了过来。   可以走了,赵姮打开房门,拉着行李箱走出卧室,经过沙发,她说了声:“崔小姐,再见。”   “再见。”崔靓荷说着,又看向跟在她身后,抱着好几个纸箱的周扬。她轻声道,“再见。”   周扬朝她点点头。   两人把东西全都塞进后车厢,赵姮理了下头发,坐上副驾,系安全带时候,边上的人忽然说:“崔靓荷当年拿了我八万,刚刚还了我十万。”   赵姮一愣。   周扬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语气漫不经心,“我妈喜欢存现金,她过世没多久,存在家里的八万就不见了,崔靓荷也不见了。我找到她家要钱,她父母耍无赖把我赶了出去。”   “……报警了吗当时?”赵姮问。   “报了,但是没证据,那都是现金,空口无凭。”   “所以……她是偷了你的钱?”   “嗯。”   车子已经开出,马路上人声喧嚣,车中却只有两人轻轻的谈话声。   “我本来想做个小生意,后来生意也没做成,只好继续跟着温经理干装修。”周扬道。   “……你不恨她?”   “怎么不恨,当初恨得牙痒痒。”周扬下巴指了下仪表台,“给我根烟。”   赵姮拿过烟盒,抽出一支,周扬低头叼住,自己打上火,吐出口烟,他说:“那个时候大家都才二十三四岁,太年轻,我后来想想,当初我跟她在一起,也没对她多好,所以算了吧。”   他说完,瞟一眼边上:“我跟她差不多六年没见了,以后也见不着了。”   “……哦。”赵姮慢慢地回应,然后朝他看,“小心烟灰。”   “唔。”周扬笑笑,把车窗摇下来。   昨天房子打扫一半,今天仍有许多事情要做。一到那里,赵姮指挥周扬拖地,她先去整理衣服。   物品大致整理好,空纸箱在客厅堆了一地,赵姮没打算扔,五个月后搬家还用得着。   她把箱子一一叠起来,周扬拖完地过来帮她。   天越来越暖,做家务已经会出汗,赵姮把头发甩到背后,擦了擦额角留下的汗。   纸箱差不多都叠好了,赵姮揉着酸痛的手腕道:“帮我放到门背后吧。”   周扬一把抱起箱子堆,在门背后放好,然后上好防盗锁链。   他回到小客厅,问:“还有什么活?”   赵姮四处看看,“没了吧。”   周扬走到她边上,弯下腰,手抄进她膝盖,将她一把抱起。   赵姮抓住他的T恤,忽然想起:“床还没铺。”   周扬一顿,四下一扫,将她放到小沙发上。   窗户拉着窗帘,客厅灯瓦数不高,有些昏暗。双人小沙发渐渐与墙壁严丝合缝。   周扬汗流浃背,赵姮到最后像是没有声息。周扬先去铺床,再把人抱进浴室,洗过澡,两人相拥而眠。 第36章   新公寓临街,清早底下车来车往,窗玻璃是双层隔音的,能阻挡住大半响动,但抗不住喇叭声。   喇叭叫了几回,赵姮终于被吵醒。她困倦地撑开眼皮,房中半暗半明,单薄的深蓝色窗帘不完全遮光,叫人辨不出时间。   她被人从身后抱着,后背紧贴对方胸口,身上暖洋洋的,她起不来,还想闭会儿眼睛。   她动了下,想翻身,圈在她小腹上的手收紧了。   “醒了?”声音沙哑。   “嗯……”翻不动,她只好扭头,“几点了?”   “唔……”周扬懒洋洋地张开手臂,捞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一眼道,“还不到六点半。”   “这么早。”   “被楼下吵醒的?”周扬问。   “嗯。”赵姮睡意一阵一阵的,她头扭回去,闭上眼睛,“喇叭声有点吓人。”   “嗬——”周扬笑了声,凑到她脸颊上面,“还睡呢?待会还有的吓。”   “哪这么多人按喇叭。”赵姮依旧闭着眼。   “那车又没走,还会按。”   “你怎么知道车没走,都这么久了。”   “听得出来,那车在等人,不在马路上,就在楼下。”   赵姮被睡意勾着,不信的笑了下,“神了啊,这也能听出来。”   “不信?”周扬在她脸颊蹭了下,“那跟你打个赌。”   赵姮觉得自己睡不着了,她睁开眼,视线微斜地瞄着她上方的那张脸。   周扬三十,成日和粉尘作伴,但似乎没有毛孔问题,皮肤状况竟然意外的好。他五官生得大气,有着北方男人的粗犷,但看不出什么野性,也许是他说话行动都太沉稳,这份稳重掩盖住了一切。   赵姮现在还感觉到浑身被碾压过似的酸疼,有些恼地瞥他一眼,可惜周扬没接收到。   “赌不赌,嗯?”周扬低头问。   “好啊,赌什么?”赵姮兴致上来。   周扬捋开她的长发,在她脖颈间轻轻啃噬,“赌这个……”   赵姮在被子底下踹他一脚。   周扬揉着她。   “嗯……”   周扬低笑,最后咬她脖子一口,翻身起来,也不穿衣服,就光着走到窗户边。   他掀起窗帘看了下,回头说:“你过来看。”   赵姮不信:“楼下的车?”她撑住床起来,想找件衣服披上。   周扬嫌她慢,几步过来,一把掀开被子,将人抱起。   “哎……”赵姮叫。   周扬直接将她托到窗户边,站她背后,他掀开窗帘示意楼下:“呶,看见车了么?”   楼下确实有辆黑色的车没停在车位上,歪停着像在等人,但也可能就是车主没素质。赵姮正要反驳,“嘟——嘟——”   刺耳的喇叭声又响了,车主从车窗钻出,朝楼上喊:“你他妈好了没——”   “好了好了,催你妈催啊!”   “看见了?”周扬贴着她的耳朵问。   赵姮稀奇:“你怎么听出来的?”   “大概我比你早醒那么一会儿。”   “所以呢?”赵姮问。   “我听到那个人先喊了声名字再按得喇叭。”   赵姮:“……”   周扬顶住她,赵姮被压得贴住窗户。刚刚掀开过的窗帘没完全闭合,橘色的晨光随着窗帘布的伸缩若隐若现。   赵姮回头:“耍诈你!”也就憋出了这一声,再也没多余心思说话。   周扬抬起她腿进入,赵姮一手抓着窗框,一手抓他前臂,调不成调,身不由己。   许久之后,周扬把人从地上架起,半抱着躺回床上,又吻了她一会,手没离她的身。   赵姮觉得自己还在颤栗,胳膊都抬不起。   “要死了你……”她没什么气的说。   周扬笑,掰过她下巴,亲她一口,又下床去拿烟和打火机,边点边回床上。   他靠着床头,把打火机搁一旁,抽两张纸巾接烟灰。然后吐着烟圈将人往枕头上拖了拖,拂开她头发问:“今天上不上班?”   “上。”赵姮贴着他手臂睡觉。   “那我送你。”   “不用,我看过了,外面公交站直达。”   “哦。”   周扬手指头抚了抚她的嘴唇。刚才贴着窗户,她不敢叫,硬生生把自己嘴唇咬出印子来。   抽了几口烟,他问:“家里是不是没吃的?”   “嗯,没买。”赵姮经他提醒才想起来。   “那我去买点早饭,你接着睡。”   “好。”   “想吃什么?”   赵姮想了想:“买点汤汤水水的东西吧。”   周扬有数了,“那我看着买。睡吧”   他叼着烟头下床,把裤子穿上,拆了赵姮的新牙刷先刷牙洗脸。上完厕所出来,他套上T恤,拿着赵姮的钥匙出门。   这附近餐饮店不少,周扬粗粗看了几家,没觉得多好吃。时间还早,赵姮有的睡,他索性骑了辆公共自行车去小饭店。   脚蹬地的时候似乎不小心用力过猛,脚关节痛了一下,车头还歪倒了。   那服务员小女生正好看到,笑着叫他:“小心啊。”   周扬笑笑,停好车过来买吃的。   店内一大清早就在放歌,人多声吵,不仔细听还听不出来。   周扬买了咸豆浆和小馄饨,还有牛肉锅贴和包子,车篮里刚好能放。   回到公寓,床上的人还没醒。周扬把东西放下,伸了个懒腰,咬着一只包子,他先去烧开水。   水烧开,他已经吃完两只肉包,仍旧没把人叫醒,他把地上的垃圾捡进垃圾桶,又拿拖把拖了两下。   走去沙发休息,他看着沙发顿了下,回头搓了块抹布。   赵姮半睡半醒地翻了个身。   这房子小,卧室和客厅没有立墙,只在地面上做了功夫,卧室要高出一截,整体空间看起来比实际要大不少。   她一翻身就见周扬弯腰站在沙发前。“你在干嘛?”她喉咙干渴,懒洋洋地问。   “嗯?”周扬直起身朝她看,“醒了?”   “嗯。”赵姮手夹在脸和枕头之间,依旧躺着,“干嘛呢?”她问。   周扬举了下抹布,“擦沙发。”   “擦沙发?”赵姮不解。   周扬看她一眼,也不解释,继续弯腰擦。赵姮刚睡醒,脑子还有些钝,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愣了下,抓住边上另一只枕头把脸盖住,没眼看。   周扬扫到她的动作,笑了笑,把抹布扔一边,走过去说:“快起来,早饭该全凉了。”   “嗯。”   周扬把她枕头扯到一边,拍拍她脸:“起来了。”   赵姮这才捂着被子坐起,说:“你面朝墙壁。”   周扬挑眉。   “快。”   周扬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没多问,他面朝墙壁站好后才说:“干什么?”   “等会。”   赵姮掀开被子,下床飞速跑进卫生间,把门一碰。   周扬愣了下,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床,视线经过地板上的拖鞋,又慢慢投向大门紧闭的卫生间。他忍俊不禁,手抵着床背笑出声。   笑了一会,他把拖鞋捡起,走到卫生间门口扔地上,敲门说:“开门,穿鞋。”   “待会穿。”   “衣服拿了吗?”   “没,你帮我拿条浴巾过来。”   周扬打开衣柜问:“放哪了?”   “好像是跟毛衣叠在一起了,你找找。”   周扬在衣柜下层的毛衣堆里翻了翻,揪出白色浴巾,给她送过去。   叩门,“给你。”   门开一道缝,湿漉漉的手伸出来,周扬去掰门,里面的人叫:“喂——”   周扬把门掰开,展开浴巾将人裹住,笑意盈盈:“哪没见过啊,你这掩耳盗铃。”   赵姮一头湿发,瞪他一下,跟着笑起来,“给我围好。”   周扬照做,把浴巾勒紧,赵姮胸口线条被勾勒出来,他低头亲了一口,赵姮轻轻推他一下。   周扬抬头:“都是水。”   赵姮:“……”   周扬摸着她后脑勺,笑道:“快把头发擦擦。”   “你别碍事。”赵姮把他推出去。   周扬去厨房热了热早饭,赵姮吹干头发出来刚好能吃。   圆形的白色餐桌不大,两人相邻着坐,赵姮吃一口牛肉锅贴,问:“你跑小饭店买的?”   “嗯。”   “附近没早饭吗?”   “有,我看不怎么样,反正有时间,干脆就去那买了。”   “……哦。”   吃完早饭,赵姮简单化了一个淡妆,和周扬一起下楼。   周扬独自取车,开着面包车出来,经过公交站台,他摇下车窗,越过副驾遥遥看去。   今天风大,赵姮头发被吹乱,她挽着发,望着慢速行进的车,朝里面的人笑了下,“看路!”她警告。   周扬笑着点几下头。   面包车开回小区,换了身衣服,他把小亚捎上,直接带人去华万新城。小亚坐在副驾比划:你昨天晚上没回来哦。   周扬扫了眼,说:“开车呢,看不到。”   小亚没再干扰他。到了华万新城,周扬才想起那些吃的,他把后车厢里的几样零食拎出来,递给小亚:“这是赵姮让我带给你的。”   小亚惊喜,不解地朝他看。   周扬没多解释。   两人干了一天活,周扬小心用手,仍有些扯到伤口,索性剩下的事情不多了,吊顶很快就能收工,他趁空联系油漆工,再次跟对方确认一遍时间。   打完电话,他打量房子,默算接下来的装修流程,四月底完工还是有些赶。   傍晚收拾东西离开,他把小亚送回去,小亚下车的时候见他没动静,问他:干嘛?   周扬按着手机说:“你先回吧。”   小亚:你呢?   周扬低头按手机没看见,小亚上车推他,又问一遍:你呢?   周扬说:“我有事。”   小亚:那晚饭带不带你的煮?   “不用,你自己吃。”   小亚乖觉地下车,走前没忘记带走那些日本进口的零食。   周扬发动面包车重新上路,手机开免提,等那头接起,他问:“要不要我买点吃的?”   “不用,我下午回来的早,已经去过超市了。”   “晚饭想自己做还是外面吃?”   “自己做,我买了菜。”   “那你等会儿,我来煮。”   “嗯,我先理菜。”   周扬赶到公寓,上楼敲了两下门,等一会里面才开。赵姮一只衣服袖子卷着,满手都是水,另一只袖子已经有点湿了。   周扬进屋踢上门,一边帮她卷袖子,一边问:“买什么了?”   “排骨、西芹和番茄。”   “我来吧,你去坐着。”   赵姮没客气,她让出了厨房的位置。周扬炒菜很快,叫吃饭的时候赵姮带回来的工作还没完成,她应了一声。   周扬歪坐在餐桌边,看了她一会,没脾气地笑着再催她:“吃完再做,快点。”   赵姮放下电脑,过去坐下,夹一筷子西芹,肠胃有了着落,人也松弛下来。   饭后赵姮洗碗,周扬先去冲澡。赵姮收拾碗筷的时候看见座椅上有些木屑,她拿抹布擦干净。   周扬冲完澡,才想起毛巾问题,昨晚他是拿赵姮的随便擦了几下,都没敢擦仔细。   他关掉水龙头,正想喊人,忽然注意到毛巾架上多出了几块叠好的毛巾。   片刻,他系着新浴巾出来,赵姮还在洗碗。他走到厨房倒水喝,喝了几口,他走到她身后,一手轻罩她头侧,歪着亲她一口。   赵姮弯唇道:“冰箱里有水果,自己去拿。”   “嗯。”   周扬索性挑了点出来,一起帮她洗了。等赵姮洗完澡,周扬拉上窗帘,两人在床上折腾一回。   赵姮真不行了,最后一下死死咬住他肩膀,眼泪都出来了。   周扬餍足地将人抱紧,头埋在她颈间,有种累后的松乏感。   正要睡着,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怀里的人昏昏沉沉地蹙眉:“外面……”   周扬揉了她一下,压下困意说:“我去开,你接着睡。”   “嗯……”   周扬空空地套上裤子,门外按铃不停,他抓起衣服,边套边走到门背后,从猫眼看见外头的人,他脸黑了一下,衣服也懒得套了。   周扬把门打开,外面的人笑脸僵住。   “有事?”周扬一手撑着门框,不甚欢迎地问。   房东讪笑:“没没,就是我家里没酱油了,想过来借个酱油。”   “哦,我家也没。还有事么?”   房东打量着面前打着赤膊,身板结实壮硕的男人,暗自骂了一声,笑着说:“没没没,那没事了,不好意思啊。”   周扬“嘭”一下甩上大门。   “房东?”   周扬转身,“嗯,想问你借酱油。”   赵姮躺床上笑了笑,“神经……”   周扬把门背后的链条扣好,道:“就他那幅猥琐样,人见了就想揍。”   睡意也没了,他回客厅拿香烟,正要点着,忽然听见赵姮说话。   “对了——”   周扬点起火朝她看。   赵姮说:“烟灰缸在塑料袋里,我忘记拿出来了。”   “唔。”周扬眯眼抽着烟,去厨房,在小推车上翻出塑料袋里的烟灰缸,拆着包装走出来,说,“找到了。”   “嗯。”赵姮接着道,“我包里有副钥匙,下午新配好的,给你。”   周扬顿下了,放下拆了一半的烟灰缸,叼着烟去翻她包。   翻了翻没找到,“放哪了?”他问。   “包里,夹层里看看。”   周扬手指伸进夹层,总算摸到一把钥匙,他搓了两下,然后套进自己的钥匙圈里。   他回去继续拆烟灰缸,拆好放桌上,把烟灰弹进去。   搓了把头,他用力吸最后几口,将烟蒂碾灭,脱掉裤子,光着回到床上,把人捞进怀里。   连件换洗的都没有,明天还要把衣服带过来,他抱着人想。 第37章   周扬连续两晚没回公寓,这事成为室友们茶余饭后的新鲜谈资。早晨大家还没出门上班,阿威逮住刚从厕所里出来的小亚,问他:“周哥这两天都睡哪啊?是不是跟那美女在一块儿了?”   小琪说:“她叫赵姮,你这什么记性。”又好奇地八卦,“小亚你快说说!”   小亚老老实实地打了一通手语,没人看得懂。小琪说:“你别比划了,手机呢?写出来。”   小亚仍旧打着手语。   鸡同鸭讲,小亚摆明是故意的,阿威没好气地抱住他的头一顿搓,八卦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周扬来接小亚时,小亚特意邀功,把早上的对话告诉他。周扬好笑,敷衍地点着头:“行行,谢了。”   吊顶的工作已经开始收尾,这天两人一直忙到快天黑才回去。周扬把人送到小区后没离开,他跟小亚一起上楼,一进门,就见阿威拍着沙发大声喊:“哎,周哥回来了——”   小琪吃着东西从卧室里钻出来,“周哥,回来了啊!”   “嗯。”周扬随意地问,“都吃了?”   “吃了,你们吃没吃?”   “还没。”   “我包了点饺子存冷冻室了,你们要吃自己拿。”   “我不在这吃。”   “不在这吃?”   周扬已经走进卧室,剩下小亚在客厅翻冰箱。吃饺子是客气话,他没有拿,从冰箱里拿出昨天的剩菜,他准备热一下凑合一顿。   小琪问他:“周哥待会又出去啊?”   这回小亚正面回答,他点了点头。   周扬在房里收拾衣服。换季中,长袖短袖都要带,他衣服不多,卷了卷就往包里塞。袜子数量倒挺多,但不少都已经破洞,破的那些他都挑到一边,只把好的放进包里。   洗漱用品不用拿,赵姮已经为他备好一套全新的了,他只要再带上剃须刀就行。   拎着包出来,他跟室友们打招呼:“走了。”   小琪和阿威盯着周扬的包,跟他挥手道别。等大门关上,小琪撞了撞阿威的胳膊,小声说:“这房间不会转租吧?”   阿威这才意识到:“不会吧?”   “都摆明了周哥出去跟女朋友同居啦,空着卧室烧钱玩么?”   这沿途只是驿站,人生几十年,总还要走到下一站的。他们也只是暂时落脚在这罢了,早晚他俩会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在这座城市落地生根。   小琪感叹着,对未来充满希冀。   周扬拎着包打开公寓门,站门口就闻到浓郁的菜香,他换着拖鞋问:“怎么不等我回来再烧。”   “信不过我的厨艺么?”   周扬把包搁地上,笑着进厨房,搂住赵姮的腰,在她头顶边亲了亲,“还真有两手。”他说。   “当然,”赵姮出锅前撒盐,道,“不比你差吧。”   “怎么练出来的?”周扬问。   “我小学初中那会养母他们工作太忙,我妹还小,就住在她外婆家里,我饿了只好自己下厨。”   周扬捏着她腰不说话了,赵姮说:“别多想,我有伙食费的,不过自己煮饭省钱,多的钱我都存起来了。”   “……真会过日子。”周扬评价。他抽走赵姮手里的锅铲,说,“行了,还有几个菜?我来吧。”   “还剩一个。”   周扬推着她屁股说:“出去待着。”   赵姮扭了下,把围裙解开给他:“你先穿上。”   周扬把头一低,赵姮替他套上去。围裙穿他身上显小,紧绷不少,赵姮扯扯布料说:“下次再去买件大的。”   吃过晚饭,她和周扬一起整理衣服。衣柜已经被她塞满,她大半衣服还在行李箱中没取出,周扬的这些只能暂时塞到边边角角,两人商量周末再去买个柜子。   周扬道:“买个实用的,到时候你还能带去新房子。”   赵姮觉得有道理,她点点头。   这晚入睡前没拉窗帘,第二天两人是被阳光晒醒的。赵姮趴在床上,手在眼前挡了下,过了会,她按住作乱的大手说:“不行。”   周扬知道她扛不住了,他笑着趴到她背上,在她脸颊和颈间啄吻着。赵姮被他的胡渣刺得痒痒,弯着嘴角想把他顶开:“你胡子……啊,痒,痒啊!”   周扬一通乱拱,赵姮笑得喘不上气,最后周扬不闹她了,见她还没笑完,他捏捏她嘴唇:“这么怕痒啊?”   “……笑得我肚子疼。”赵姮累得蔫蔫的。   周扬去揉她肚子,翻个身,又把她放上自己胸口。   两人又躺了十分钟才起来,周扬先去洗漱,卫生间门没关严,他隔着门问:“早饭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赵姮想了想,“家里也没什么能当早饭的吧。”   “要不吃面条?”   “可以。”   “给你做个葱油面。”   周扬洗漱完去厨房做早餐,换赵姮用卫生间。两人速度差不多,同时搞定,赵姮闻着香味坐到餐桌边,原本不饿的肚子突然饥肠辘辘。周扬还给她榨了一杯苹果汁,厨房有榨汁机,他头一次操作,按键简单,一试就会。   赵姮享受着吃完,没让他洗碗。   周扬去浴室把脏衣服抱出来,走到阳台,一件件挑出塞洗衣机。   他先洗赵姮的衣服,他的衣服太脏,全是干活时沾到的灰尘,两人的衣物得分开洗。   赵姮的贴身内衣被他放进了塑料脸盆,接上水,他找到肥皂盒,正要手洗——   “喂!”   他的手被按住。   周扬看着赵姮:“怎么了?”   “放下放下。”赵姮把他挤开,夺走他手里的肥皂,说,“我自己洗。”   “哦。”周扬让开。   赵姮又找了找,问:“你的呢?”   周扬正冲洗手上的肥皂沫,“什么?”   “你的内裤呢?”   他的内裤和脏衣服放一堆,打算待会一起扔进洗衣机,大男人没那么多讲究。他指了指那堆脏衣服,“那。”不太确定地问,“干什么?”   “一起洗了。”赵姮从衣服堆里把深灰色的男士内裤挑出来,扔进脸盆说,“你的手尽量少沾水少活动吧。”   周扬:“……”   赵姮是干惯家务的,只不过赚钱后她已经很少在这些方面花费时间,但贴身衣物她向来都是手洗的。   她动作很利落,三两下就搓好肥皂准备换水了。   周扬靠阳台玻璃站着,他把手放阳光底下晒。春日暖阳是一年四季当中最舒服的,不干不燥,轻轻柔柔。   他盯着赵姮看。赵姮还没换衣服,仍穿着睡衣。她的睡衣没有特点,就是简单的纯棉T恤和长裤,颜色清爽,最多绣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图案,和她的白色小鹿毛巾一样。   有种自律和克制,以及二者之外的一份小小放纵。   周扬不由想起她每次喝过白酒后的样子,忍不住勾了下嘴角。   “……笑什么?”赵姮注意到了。   “唔……”周扬说,“没什么。”   赵姮没在意,她还在搓洗内裤,“你傻站着干什么啊。”她说。   “晒会儿太阳。”   手上的水已经晒干,周扬靠近,圈住她的腰。赵姮说:“不是晒太阳么?”   “这里也晒得到。”   赵姮笑笑。她把拧成团的内裤放进空脸盆,手伸在龙头下冲洗,忽然一双大手覆过来。   “喂——”赵姮扭头。   周扬站她背后,圈着她替她洗手,见她头转过来,他顺势亲她一口。   赵姮愣了下,头转回去,索性整个人往他胸口靠,任由他帮她搓手,轻声说:“你非得没事沾水玩是吧。”   周扬笑笑不说话,双臂夹紧她,冲干净了,他把水龙头拧上,包住她两只比他小许多的手。   暖融融的晨光也许是这季节最好的礼物,它一点一点蔓延渗透,温柔抚慰着时间长流中刚走出寒冬的生灵。   太暖了,像羽毛轻轻挠着,催人欲睡。赵姮也不说话,头蹭了蹭他,就这样静静靠在他的胸膛。   等到周末,华万新城那边已经开始做油漆,赵姮和周扬放下手头的工作,一起出门挑选衣柜。   尺寸大小和材质质量都由周扬把关,完全不用赵姮操心,赵姮只需看款式。   房子主色调是白的,她希望衣柜最好是乳白色或者出挑一点的橙色。房间有三个,这衣柜到时候可以放在次卧。   周扬敲敲板材,闻闻味道,又看看产地,最后帮赵姮拿决定,挑了一款乳白色的,赵姮没有异议。   周扬找老板还价,老板嘴紧,死活不松口,他从电脑边上拿过来一个A4纸大小的藤框,里面堆满一元和五角的硬币。   老板说:“我这真的是实价嘞,我看老板你也是内行人,总要让我赚一点吧,何况你们就买一个柜子,我送货都要倒贴一点。不过我们店里在搞活动,抓硬币,一只手抓到多少就是多少,消费满三千才有的抓,我这次跟你们交个朋友,就当你们满了三千,抓多少是多少怎么样?”   周扬点头,“成。”他朝赵姮看,“你来?”   赵姮又不傻,她轻轻勾了下周扬的手掌,说:“你来。”   周扬笑着抓了她一下。老板隔着柜台没看见。   周扬把框挪过来,老板看到他的手,有点后悔,想指定让女的来,周扬没给他机会,他快速的一撸一抓,满手都是硬币。   老板嘴里碎碎念:“怎么还撸啊……”   周扬把硬币堆到柜台,赵姮兴奋地数着数,总共一百零六个硬币,其中十六个是五角的。   一共九十八块。   老板摇着头说:“别人一般都抓五十几个,你一抓就把我的框子给抓空了。”   赵姮说:“老板,给个塑料袋吧。”   老板翻出一只红色塑料袋给她。周扬把硬币撸起来,放进袋子里。   订单票据开好了,周扬直接拿出银行卡,赵姮说:“这是我买的。”   “我也要用来放衣服。”周扬隔着她头发,揉了下她脖子,“我买吧。”   赵姮想了想,没跟他争。   衣柜三天后的傍晚才送来,两人都在家中,周扬把子母门的小门也给拉开,方便送货的出入。   送货的拆箱安装,半个小时衣柜就完整的落地了。   赵姮拧了块抹布,先把柜子里面擦一遍,擦完里面擦外面,高处她擦不到,正要搬凳子,周扬从她背后抽走了抹布。   “你去歇着吧。”周扬替她擦剩下的。   赵姮没去歇,她盘腿坐衣柜前面,摸着打开的柜门到处看。   女人都有购物欲,喜欢新买的东西放进家中的那一瞬间,赵姮也不例外。   周扬踩着一张小板凳,低头看她,好笑地不知道要怎么说她。   赵姮看了半天,道:“这柜子会不会有点小?”   “还小?”周扬把抹布卷起来,说,“按你次卧大小买的,再大就不合适了。”   “唔。”赵姮手敲着柜子底板。   周扬从板凳上下来,把抹布甩一边,然后弯腰,一把将人抱起。   “哎——”赵姮毫无准备。   周扬抱着人,忽然将她放进衣柜,笑着说:“感受一下大小。”   赵姮:“……”   她个子一米六出头,骨架偏小,这体型塞进衣柜,四周还有许多空余。   她抬头看了看顶上,依旧维持着被周扬塞进来的坐姿,一本正经的说:“不小,挺大的。”   “是么。”周扬腿跨上来,作势要进来。   “哎哎——”赵姮绷不住了,“你别把柜子踩塌了。”   “哪这么脆。”周扬还是收回了腿。   他弯下来,上半身进衣柜,摸着赵姮的头发说:“这么看你,你还真有点小。”   赵姮抬眸看着他。   周扬又靠近一分,一手扣她头,吻上她嘴唇。缩在柜中的穿衣镜就在一旁,赵姮手扶过去,无意碰到,镜子跟着晃了晃。   良久分开,周扬一手撑着柜底,一手抚她脖子,一下一下再吻了她一会,轻声开口:“周末出去玩怎么样?”   赵姮在柜子里出不去,她坐得倒闲适,问:“去哪玩?”   “周边游,烧什么竹筒饭,一人二百出头,两天一夜。”   “这么便宜?”   “离得近,又是搞活动,也没其他项目,最多看看山水。老蒋他们几个要去,问我有没有兴趣。”周扬问,“你想去么?”   赵姮想了想,“你那些朋友也去?”   “嗯。”周扬轻轻揉她脖子,说,“不去我们就换个地方,你有没有哪想去?”   赵姮沉默了一会,周扬等着。弯腰有点累,他想起来一下,忽然听赵姮开口,“我还没吃过竹筒饭,去吧。”   周扬笑笑,“好。”   周边游时间定在这周六,早晨八点大巴车出发。这天一早,周扬背着赵姮收拾出来的双肩旅行包,和她一起上了大巴车。   车里已经坐了一半人,老蒋和小亚他们总共四人,见周扬和赵姮上车,他们一齐看了过来。   周扬朝他们抬了下手,站那扶着椅子背,向赵姮介绍人,赵姮跟他们打过招呼后才和周扬坐下。   老蒋极小声地感叹:“了不得。” 第38章   赵姮坐在靠窗位,窗户不能开,深绿色的粗厚窗帘挂在她手臂边有些碍事。   “大概要一个半小时。”周扬说。   “是差不多,挺近的。”赵姮给窗帘打结,道,“游客很多啊。”   “我估计半车人都是一家三口。”   赵姮朝过道对面望,粗粗目测,果然视线范围内都是成人加小孩的组合。孩子叽叽喳喳一直没安静过。   刚打好的结立马散开了,周扬越过赵姮,重新替她打上。   赵姮贴着车椅背,看他一绕一抽,眨眼间打好。她试着去抠了一下,太紧,估计得咬牙切齿才能拆开。   这就是男人的力气。   后半程她靠在周扬肩头补眠,一觉醒来,大巴车刚好停在目的地。   车中人陆陆续续下去,周扬替她把贴住脸颊的几根发丝拨开,老蒋夫妻正好看到,二人一脸揶揄地对着他们笑了笑。   周扬脸皮厚,当做没看见,他低头看赵姮,见她好似没反应,细看之下又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不能确定。   拉住赵姮的手,他先起来:“走吧。”   一行人跟着导游先坐上景区游览车,没一会就看见郁郁葱葱数之不尽的竹子。   下车后步行,赵姮一直仰头看着四面山林,周扬问:“看什么呢?”   “这里像开了滤镜一样。”赵姮感叹。   周扬被她的比喻逗笑。   确实像开了滤镜,满目翠林没有掺杂一点枯黄的颜色,绿得极透,漫山漫山像呼啸的海浪,雄伟又壮观,春天果然就是万物复苏。   青石板边是一条景区特制的吊环路,几个孩子兴致勃勃地要爬,大人们将他们抱上去,小孩闹腾胆子又大,抓着吊环扭着身子,猴一样的往前去了。   一个小孩手松了下,赵姮正好走在他边上,她反应迅速地抱住对方小腿。   “你当心点,还是下来吧。”小孩妈妈不放心,又对赵姮道谢,“谢谢你啊。”   “没事。”赵姮笑笑。   周扬掸了掸她手臂,刚才被小孩球鞋蹭到,留下了一点灰印。   见她时不时地瞧着那群孩子,他道:“这么喜欢小孩?刚车上也不嫌吵。”   “小孩嘛,哪有不吵的,不过分就行了。”赵姮说。   小亚在另一边点着头。赵姮看到了,好笑地说:“你点什么头啊。”   小亚打手语,周扬翻译:“他说你讲得对。”   小亚正在吃鸡蛋卷,这是昨晚特意去超市买的新鲜烙出来的,他打开塑料袋给赵姮吃。之前收到赵姮送的零食,他感觉她亲切不少。   赵姮没客气,她拿出一根说:“谢谢。”   “你手语是怎么会的啊?”继续向前,赵姮吃着蛋卷问周扬。   周扬说:“我家跟小亚家算是拐着弯的亲戚,以前过年的时候经常能见着,后来他要做装修,我就把他带出来了,之前会一点手语,之后又成天接触,自然就会了。”   见赵姮在思考,他问:“在想什么?”   “你这人……”赵姮顿了顿。   周扬心莫名提了下,接着听到赵姮下半句话,“真的挺聪明的。”   周扬:“……”   她的评价来得突兀,周扬好笑地“哦”了声。   景区飞瀑气势如虹,蒸腾着的水雾如同仙境。瀑布形状错落,当中有座桥,赵姮和周扬随着队伍走在桥上,湍急汹涌的水声就近在耳畔,周扬搂着她走过,替她挡住大半水花。   赵姮推推他:“慢点,拍几张照。”   周扬拿手机让她站好,见她贴着栏杆站,看起来有些吓人,他速战速决拍了几张,又让小亚帮他们合影。   赵姮事后点评:“小亚拍得比你好。”   到了中午,终于准备吃饭,导游戴着遮阳的鸭舌帽,汗流浃背地说:“竹筒饭有两种,一种腊肉的,一种是水果,你们看你们要吃哪种,自己商量好啊。”   接着工作人员上前,开始教他们做竹筒饭。   天气渐渐热起来,但身处山中,温度最适宜不过,赵姮走了那么久也没一滴汗,周扬倒跟导游一样,嫌热地撩了下衣摆。   工作人员教他们:“先把竹子按竹节据断。”   每个人都去试了试,赵姮拿着锯子,周扬替她扶竹子,锯子一点一点往下,不一会就锯出一个竹筒。   接着还要锯开一个可以装米的口子,赵姮比划了几下,锯刀差点割到手,周扬抓住她,抽走锯子说:“行了,还是我来吧。”   周扬三两下就锯出了一个完整的切口,赵姮拿着切出来的竹片说:“下个我要试。”   周扬想了想,没有打击她,他蹲边上看着她下刀,小声提醒:“当心。”   提醒三回后,他抓住赵姮的手,说:“你看着。”然后带着她,小心翼翼地锯着竹筒。   总算成功了,赵姮拿着切口不太整齐的竹片,笑了下,扭过头,在周扬下巴上亲了一口。   周扬一顿,他四下一扫,见没人留意,他搂住她肩,挡住周围人,也快速地亲了她一下。   洗干净竹筒,饭菜装进去,然后堆在炭火上烤熟,在赵姮饿到极致的时候,终于能吃了。   周扬戴上手套,学着工作人员的样子,撬开竹筒,腊肉蔬菜饭香味扑鼻,赵姮没忍住,她挖了一勺,先尝一口,然后再挖一勺喂给周扬,她哈着嘴散热,说:“特香。”   周扬一口吞了,点点头,然后笑她:“知道你饿得像什么吗?”   这种比喻肯定没好话,赵姮说:“像什么?饿死鬼?”   像他老家门口的小土狗,但这话周扬还是不说了。   来前赵姮以为游览项目不会多,毕竟两天一夜价格实在便宜,谁知活动项目竟然层出不穷,下午还可以去玩漂流。   三面都是崖壁,远处竹林幽深,溪水清澈,导游说:“这里水浅,没什么危险性,但咱们还是要按规定穿上救生衣啊。”   赵姮穿戴好,和周扬一起坐进皮筏,水流托着她,慢慢地温柔摇晃,她有点恍惚地想,大学前她舍不得在玩上面花钱,工作后她是舍不得时间,前二十七年的人生里她只顾着忙碌,从没一刻能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呼吸,坐在水上观山赏竹。   她握着身边人的手,朝他看去。周扬搓玩着她的指骨,问:“怎么了?”   赵姮摇头,她看一眼他拆线不久的手说:“你手破相了。”   周扬问:“丑吗?”   “丑什么,又不是脸。”   突然一个踉跄,皮筏撞上岩石,同坐的人没能稳住,慌张大叫,四肢扑腾,转眼就翻了船,没给其他人一点反应时间。   接连两艘皮艇同遭意外,周围人大声呼喊,转弯处湍急的水流已经把人冲散。周扬从水里钻出,几乎半秒都不到,就朝一个方向游去,水面被他破开成路。   “赵姮——”他一把将人抓住。   赵姮是不会游泳的,她呛到了水,幸好有救生衣托着,她没有沉下去。被迫飘离周扬的那一刻无尽的恐慌将她紧紧包裹住。   “阿扬——”她含含糊糊地喊。   “赵姮!”   赵姮胡乱地抓住伸来的那只手臂,她费力地攀到他身上。“抓紧。”周扬说。   落水的人陆续上岸,虚惊一场,幸好水浅,又不是急流涌滩,最后没出大事,导游赶紧善后。   周扬替赵姮解开救生衣,问:“没事?”   赵姮摇头,她头发滴着水,惊慌后的疲惫感袭来,她软绵绵地靠在周扬身上。   周扬抱着她,摸摸她头发,顺手给她长发挤了挤水。   导游一个个安抚,这行人脾气都不错,没一个闹事的。轮到老蒋夫妻,导游逗留地久了一点。   赵姮有些冷,缩在周扬怀里朝那边看,问:“怎么了?”   周扬抱着她,搓搓她的胳膊,说:“去看看。”   两人走近,才知道他们夫妻刚才偷着把救生衣塞进自己包里,导游好声好气地跟他们解释这不能带走。   赵姮觉得有点尴尬,周扬没说什么。老蒋见到周扬他们都过来了,讪讪地扯了下妻子,将救生衣物归原主。   大家没再耽误,离开这里直接坐车到了住宿点。住宿的地方是景区外的农家乐,一到房间,赵姮先去洗澡,出来刚好喝上一杯温水。周扬把她的长发撇到后面去,说:“刚吓到了吧?”   “还好。”赵姮嘴硬。   周扬问:“现在好点没,冷不冷?”   “不冷了。”刚才是真冷。   周扬摸摸她的手,说:“别感冒了,待会出门还是要披件外套。”   “知道了。”赵姮说,“别待这了,你也快去洗一下啊。”   “包里有零食,你先垫垫肚子。”周扬进浴室了。   “我不饿。”赵姮道。   她跟到浴室门口,说:“你衣服脱出来给我。”   “干什么?”   “我去漂一漂,晾干了好带。”   周扬把衣服都递出来,赵姮拿着两人的衣服走到外面,借了点洗衣粉,也不用脸盆,只简单地就着水龙头搓洗了一下。   洗完回来,她把衣服晒在房间里的衣架杆上,周扬把衣架挪到窗户口,保证明天上午就能装包。   晚饭众人一块吃,席间都喝了一点酒,吃完还有节目,但赵姮不想动了,周扬陪她回房间,靠床上看了会电视,九点多两人就关了灯。   隐约听到什么声音,赵姮说:“你听到了吗?”   “嗯?”周扬听了会,迟疑道,“牛?”   赵姮稀奇:“我也觉得是牛叫,这里还养牛啊?”   “乡下地方,养什么都正常。”周扬翻了个身,贴着她问,“见没见过牛?”   “见过,”赵姮道,“小学的时候春游秋游,在路上见过。”   “那骑没骑过?”   “……你还骑过牛啊?”   “以前去乡下玩的时候骑过。”   “没被牛踹下来?”   “……牛又不会高抬腿。”   赵姮:“……”   周扬好笑地抚了抚她肩膀。   赵姮钻到他怀里,周扬顺势将她抱住。“你家住镇上?”赵姮问。   “嗯,住镇上,在我们县医院边上。”   “那应该是好地段吧。”   “地段还行,房价涨不高,我们家住的那房子是我爸当年托关系买的,才花了四万,过了二十年,它也才十几万。”   “那房子现在还在?”   “早卖了,一半钱当年给我爸治病,还有一半就在那八万块里。”   赵姮在他胸口蹭了蹭,她手抱住他肩膀。   夜色朦胧,这里像世外桃源,青山绿水,闲云野鹤,微风送来竹叶的清香,赵姮在这环境中慢慢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突然被震醒,吓一跳睁开眼,她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周扬撑起来,握住自己的脚说:“脚痛。”   赵姮把灯打开,“脚怎么了?”   周扬抽痛,“不知道。”   他脚也没外伤,就是一阵阵地疼得受不了,赵姮伸手去摸。他脚大,脚皮还厚,赵姮的手又白又细,对比明显。周扬一时忘记疼痛,她也不嫌他脚臭。   赵姮摸了摸,说:“看不出什么,要不然现在去医院吧。”   “用不着。”周扬又感觉好一些了,他不当回事,“不痛了。”   赵姮蹙眉:“你别犯懒,现在就去吧。”   她转身要下床,周扬一把将她捞回来,“要去也等回去再说,三更半夜的上拿找医院。”   见赵姮还是不放心,他道:“真不痛了,可能是抽筋了。”   赵姮:“……”还真有这种可能,她瞪他一眼。   周扬笑笑,他关上灯,把她按回枕头。   次日还有最后两个游玩项目,第一个是竹海迷宫,第二个是浑水摸鱼。   周扬的脚有些疼,他装作没事,拉着赵姮走进竹海。   迷宫是有地图的,游客只要在规定时间内到达出口,就能得到礼物。   赵姮和周扬头靠头地商量了一会,择定一个方向走。四周都是竹叶的沙沙声,放眼全是一样的景,只有抬头看到太阳,才能准确辨认东南西北。   但走了一阵,他们还是迷路了。   赵姮道:“怎么办,要不叫人?”   “再走走看吧。”   赵姮同意,又走了一阵,这回轮到周扬说:“你累不累?”   “还好。”   “累的话就叫人吧。”   赵姮想了想,回头看身后的路。已经走了这么久,她不想半途而废,咬咬牙,她说:“再坚持坚持吧。”   周扬看她额角已经流汗,他用手抹了一下,道:“算了,别走了,回头你要腿酸。”   “没事,再走走吧。”   周扬无奈,拉着她继续往前,在迷宫里绕来绕去,不知拐错几个弯,依旧看不到尽头。   太阳高悬,已经正午,这回两人都累了,他们在一处台阶坐下,周扬点着一支烟,抽一口,说:“还要走啊?别走了。”   赵姮敲着小腿点头:“行吧,不知道是不是就我们没找到出口。”   两人都放弃了,周扬重新拉她起来,替她掸了掸屁股上的灰,正要打电话,忽然听到远处的人声。   两人对视一眼,循声走过去,拐过两个弯,从竹林中穿出,竟见到三两堆游客和工作人员。“出口”二字被雕刻在石山上,就竖立在侧。   走过许多弯路,原来出口竟离得这样近。   总算是再一次汇合了,走前周扬下水摸到一条鲫鱼,装进塑料袋中打算带回去煲汤。   这汤他们第二天晚上才喝上,杀好的鱼在冰箱里放了一天一夜,此刻炖好依旧鲜美。   赵姮给他盛碗汤,说:“早知道我也下水去摸了。”   周扬笑着说:“你别跌水里就谢天谢地了。”   “不是有你么,你捞我啊。”   “行行行,”周扬说,“那下次再去玩。”   正聊着,周扬手机响了,他放下汤碗去接电话,“舅妈?”   赵姮喝着汤朝他看。   周扬听了一会,道:“没问题,明天七点是吧,我来车站接你们。”   等周扬讲完电话,赵姮问:“你舅妈要来?”   周扬点头:“我舅舅身体不好,他要过来看病。”   “什么病?”   周扬摇头:“不知道,没说,明天我六点多就要出门,你自己吃早饭。”   “嗯,你外面自己买点。”   第二天早上六点不到,周扬就轻手轻脚起来了,这细微动静还是把赵姮吵醒,他摸摸她脸,轻声说:“你接着睡。”   “嗯……”赵姮没睁眼。   周扬收拾出门,开车到车站,等了没多久,就接到了舅舅舅妈。   舅舅是被搀着走出来的,周扬眉头一皱,上前扶住人,“怎么了,摔了?”   舅妈道:“哪里是摔了,是痛风,都有两年了,现在越来越严重,听说这边医院有专家,我才求着他过来看的。”   说着瞪丈夫,“他本来不想麻烦你,可我们人生地不熟,他这脚又这样……”   “说的哪话。”周扬把人搀紧,“看脚要紧,走吧。”   “哎哎。”   周扬带他们到医院,专家号他们早叫晚辈在网上预约了,所以流程进展很快。   舅舅坐在医生办公室,看着周扬走到窗口,盯着他的脚看了会,说:“你脚怎么有点跛?”   “嗯?”周扬低头看了下,说,“最近脚疼。”   “弄伤了?”   “没。”   舅舅皱眉:“你不会也痛风了吧。”   周扬:“……”   舅舅立刻深入想到,“你去挂个号,你外公也有痛风,我也得了,搞不好你也有呢?”   周扬一想,也觉得自己这脚痛得不正常,过了会他去挂号,检查结果下午出来,医生看了看说:“尿酸偏高……你这是痛风啊。”   还真是……这病有的烦了。   周扬搓了把头,有些无奈。 第39章   他配了点药,忍着疼从医院出来,开车回到出租房。舅舅舅妈要在这里呆两三天,他先前的房间还没转租出去,中午的时候他就把二老安置在了那里。   快五点,室友们都还没下班回家,只有小亚已经收工回来,此刻正陪二老聊天,见周扬一瘸一拐进屋,小亚指指他的脚。   周扬说:“痛风了。”   小亚不了解痛风,一脸疑惑。舅舅坐在沙发上说:“哎,怎么这么倒霉。”   “还不是你们家有遗传!小勇不会也得痛风吧?”舅妈走到周扬身边,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尘。   小勇是他们的儿子,舅舅说:“你别乌鸦嘴!”   “好好好,呸呸。”舅妈吐掉话,问周扬,“下午是不是又去干活啦?看你身上脏的。”   “干了一会儿。”周扬掸了掸自己。   舅舅说:“你脚先养几天再说,装修先放一放,别最后像我这样走路都困难。”又拍拍身边位置,“阿扬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周扬诧异地挑了下眉,走那坐下。小亚去厨房做晚饭,不打扰他们一家人聊天。   “你现在个人情况怎么样?”舅舅问。   周扬顿了下,然后说:“挺好的,赚得不错。”   “别装傻,我没问这个。”舅舅道,“你现在是不是没在这里住,跟女朋友在同居?”   周扬不好否认,轻咳一声点头。   舅舅笑着问:“那姑娘什么样,做什么的,多大了?”   “小亚没跟你说?”周扬一猜就知道是小亚露得口风。   “小亚也不清楚。”舅舅犹豫一瞬,道,“就说她有一套大房子,是个高级白领,好像条件很好?她的房子是你在装修。”   “……嗯。”周扬回答。   舅舅既欣慰又迟疑,对方条件太好,光是有房这一点,就已经好得让人惊讶。   他们舅甥俩关系并不是特别亲近,只有逢年过节会见个面或打通电话。周扬两年没回过老家,其实早晨刚见时他是觉得很生疏的。   有些事他不好问得太多,但出于长辈关心,他还是斟酌着提了提。“你们关系稳定吗?”他问。   “……还可以。”周扬说。   “那……有结婚的打算吗?”   周扬:“……”   他沉默片刻,道:“现在说这还早,我们才交往没多久。”   “可你都三十了,人生大事再不定下来,要等到什么时候?”舅舅提点他,“难得碰到个条件这么好的姑娘,你要抓紧才行。”   周扬不太想谈这个。   舅舅又试探地问:“要不要我和你舅妈请她吃顿饭?否则好像显得我们家不重视她。”   周扬想了想,迟疑着说:“我回去问问她。”   又坐了一会,等其他室友回来,周扬和他们介绍过舅舅舅妈后才走。   他回到公寓时赵姮不在,他先吃了一粒半的药,做饭做到一半时开门声才响起。   “今天这么晚?”周扬走出厨房问。   “事情特别多。”赵姮有点疲惫。   周扬替她把包挂到衣架上,说:“你去坐着,马上就能开饭。”   “嗯……”赵姮拖着两条腿趴到了沙发上。   周扬把饭菜端上桌,解开围裙,走到沙发边,弯腰拍拍赵姮屁股,带点轻哄的笑着问:“睡着了?”   “没……”赵姮闷在沙发靠背里说。   周扬捏着她的腰道:“吃完洗个澡再睡,听话。”   “你拖我起来。”   周扬没拖,他直接把人抱起,托着她屁股一路把她抱到餐桌边。   赵姮搂紧他脖子哭笑不得:“就你力气大是吧,快松开。”   “我还真就力气大,要不抱着你吃饭?”   “行啦!”赵姮笑得不行,倦意都减退不少,“大厨子我饿了,我要吃饭!”   “大厨子今天给你炖了红烧牛肉。”   周扬总算把人放下,赵姮脚落地,坐到椅子上说:“筷子呢?”   “我去拿。”   周扬慢慢朝厨房走,步伐有些一高一低,赵姮原本盯着菜,无意中视线扫到,她立刻起身朝他走去:“你脚又痛了还是扭到了?”   “嗯?脚痛。”周扬不甚在意地说,“今天我顺便也在医院检查了一下,是痛风。”   “痛风?!”赵姮吃惊不小,很快反应过来,“你先去坐着,我去拿筷子。”   筷子拿回来,赵姮坐他对面问:“怎么会突然痛风的,医生怎么说?”   “我外公和我舅舅都有痛风,估计有点遗传的可能,加上我平常吃东西也不注意。”   赵姮皱眉:“昨天我们还吃了鱼,我记得痛风不能吃海鲜类的吧。”   “是。”   赵姮眉头皱得更深,她和周扬认识以来还喝过好几次酒,痛风是不能喝酒吃海鲜的,要杜绝一切高嘌呤的食物。   赵姮检查他的药,是秋水仙碱和非布他司。她看着说明书问:“那你舅舅也是痛风?”   “嗯,他都两年了,之前都没听他提。”   “你吃了有效果吗?”   “有,已经不痛了。”   赵姮:“……”   她瞥了他一眼,“刚才你还一瘸一拐。”   周扬拍拍自己的大腿,说:“现在不疼了。行了别看了,先吃饭。”   赵姮把药盒放一边,警告他:“不能再喝酒了,知道吗。”   “知道知道。”周扬给她夹菜。   吃了一会,周扬才问:“对了,你明天有没有时间?”   “唔……”赵姮摇头,嚼着牛肉说,“忘了跟你说,我明天要出差去香港,去两天,大后天回来。”   “……哦。”   “有事?”   “没。”   赵姮不信:“你刚才不是问我有没有时间么?说吧,什么事?”   周扬又给她夹一块牛肉,语气随意地道:“也没什么,我舅舅舅妈想请我们吃顿饭,他们后天就回了。”   赵姮愣了愣,半晌才挑着饭菜,轻声道:“我后天在香港赶不回。”   “没事,一顿饭而已,下次再说。吃吧。”周扬垂眸,不去想她刚才的表情。   第二天赵姮早起,穿一身职业装,拎上单肩包就要出门。周扬没送她,她和同事一起出差,对方会来接她。   周扬站在窗口看着她走出公寓大楼,楼外停着一辆白色轿车,赵姮歪腰跟车中的人说了几句,然后就坐进了副驾。   车子愈行愈远,直到再也看不到,周扬才摸出一支香烟,点着后,他撑着窗台,望着远处发了一会呆。   白天还是要工作,没有一个业主是不催进度的。周扬不用赶回家做饭,他特意加点赶工,期间还去了一趟那套自建房,按照业主要求移动了两个开关槽位置。   按理一个位置要收费五十,他蹲地上,一边开槽一边说:“你们再看看还有什么地方要改的,我一次性全给你们改了,就当顺带,一百块就得了,不多收你们。”   业主老夫妇一听价钱就不乐意:“怎么要一百啊,不就重新开了两个槽吗。”   周扬朝他们笑了下,回头继续挖槽,道:“当初我不就跟你们说过么,水电做完后要再改动,那是要另外收费的。再说你们住得偏,我这一趟油费都要不少。”   老夫妇正要还价,他们的儿子过来了,直接递出一百说:“该给就要给,赚点辛苦钱容易么。”   周扬不客气地拿过来:“谢了。”   业主儿子又分给他一支烟,自己也抽上,问:“你装修干几年了?”   “差不多七年。”周扬把烟夹耳朵上,继续开槽。   “有没有考虑过自己带项目?”   周扬停了停,扭头看对方。   “我看你活儿不错,你那些朋友也都很服你,动不动周哥长周哥短的。我爹妈没跟你说过吧,我也是干这行的——”业主儿子摸出一张名片,道,“我在外省和国外都有装修公司,今年正缺人,有没有兴趣上我那去啊?”   周扬笑了下,接过名片,然后摇头:“谢了,暂时不考虑。”   他接连忙碌两天,痛风一点都没见好,到第三天时双脚已经发红肿胀,不太好穿鞋,走路也要一蹦一跳。   他发微信问赵姮要不要他去接,赵姮说不用,同事顺路送她。   周扬于是哪也不去了,多吃两粒药在家等她,看了会电视就靠沙发上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他吓得一哆嗦,看清蹲在他腿边的脑袋,睡意立刻四散,撑起身子说:“怎么回来一声不响。”   赵姮难得看他这样失态,忍不住笑道:“你吓到了?你居然会吓到啊?”   周扬把她腰一搂拉过来,赵姮叫了一声。   “谁听个烟花响就吓得抖起来?睡得好好的床上一震也能被吓醒,啊?”   赵姮白他一眼,顿了顿,笑意收敛。这点小事他都记得,她搂住他脖子,在他胸口靠了下。   周扬抱着她,摸着她的长发说:“吃没吃过?没吃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先别说吃的。”赵姮反应过来,从他身上起来,问,“你脚怎么回事,肿得跟泡了福尔马林一样。”   “小事,再休息几天就好了。”   赵姮一进屋就看见他睡在沙发上,她放下包,没把人吵醒,先去看他双脚,以为应该好了,谁知反而严重成这样。   她没再任由他敷衍,手上开了那么长的口子他不当回事,痛风他也不当回事,她直接起身,去翻餐边柜抽屉。   周扬问:“找什么?”   “病历卡。”   “干什么?”   “带你去医院。”   “……用不着。”周扬起来,拖着腿走过去,想要制止她。   赵姮回头瞪他一眼,周扬刚伸出的手慢慢转个弯,搓了下头。   赵姮才回来,还没休息过,身体有点疲倦。她强打起精神开着面包车把周扬送进医院,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轮到他们。医生稍稍检查,问清症状后,让他去挂两瓶点滴。点滴止痛快,痛风是无法根治的,只能不让它发作,发作后能及时止痛。   赵姮搀着周扬去输液室。   周扬的体格如果真要她搀,肯定要把她压坏,他大半重量还是落在自己这里,搂着她肩膀,他慢吞吞地挪动。   输液室里人满为患,赵姮半天才找到一个空位,她举着吊瓶扶着周扬坐下,一边挂吊瓶,一边问:“今天喝了多少水?”   “嗯?”周扬想了想,“两杯?”   赵姮瞥他一眼,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只大号运动水杯,四处看了看,说:“你先输着,我马上回来。”   “干嘛去?”   赵姮没理他,不一会她找到开水桶,接满一壶水,掀着盖子回到周扬边上,说:“这里一千五百毫升,你每天起码要有这点饮水量。”   “……你要我现在喝?”   “吹凉了喝。”   “……输液上厕所不方便。”   “我帮你。”   周扬:“……”他进的是男厕!   他无奈地笑了下,伸手说:“水给我。”   “没凉呢。”   “你小心烫着,给我。”他把水接过来,搁到脚边,然后往边上挤了挤,拍拍身边多余的空间说,“坐。”   位置太小,赵姮试了下又马上起来,四处看看,然后搬回一张塑料凳,摆在周扬边上。   她调了调输液管上的开关,问:“是不是太快了?”   “没快,你别拨慢了,早点输完早点回。”   “急什么。”   “你刚回来还没休息呢。”   “没事。”赵姮右手盖住他正输液的左手手背,说,“你睡会儿吧,刚才不是困么?”   “……嗯。”   周扬没睡,他坐了会,掏出手机,给左手拍了一张照片。   两手交叠,底下的输着液,上面的手白嫩修长,腕上还戴着一串女士手镯。   他发朋友圈:输液中。   赵姮电话响,她看见陌生号码,直接接听,“喂?”她说。   “是赵姮吗?”   赵姮沉默,她抿了抿唇,看向周扬,举着电话朝他示意,周扬点点头。   赵姮走到外面安静处,说:“阿姨,是我,你怎么会有我电话?”   “我打听来的,不好意思,似乎打扰到你了。”   赵姮蹙眉,她立刻猜到是郑曲悠。她对电话那头的周余伟母亲说:“没有关系,请问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是否方便和我喝杯咖啡?”   开水变温后赵姮才回来,周扬已经喝掉半壶,他说:“我想上厕所。”   赵姮拿上包,替他取下输液瓶,把水壶放椅子上占位,然后陪他去洗手间。   在洗手间门口,两人商量了一会,最后躲到角落,周扬举着输液瓶,赵姮替他解皮带和拉链。   身后时不时有人经过,纷纷朝他们多看一眼,赵姮忍不住耳根红,周扬也有点尴尬,但还是忍不住笑。   赵姮没任何威胁力地瞪他:“再笑自己脱!”   周扬让着她,一脸妥协地用表情安抚她。   上完厕所出来,赵姮又站角落替他系好皮带,顺手在他腰上狠狠一拧。 第40章   输完液回到家,两人都饿了,赵姮太累,不想下厨,她问:“就吃点面条吧,怎么样?”   周扬没意见,“行。”   他一跳一跳的去沙发坐好,没多久赵姮把两碗泡面端到茶几上,吃完后周扬说他来洗碗,被赵姮拦住。   “你快点去洗澡吧,在医院坐了这么久得多脏。”赵姮把碗叠起来,道,“早点休息,电视也别看了,洗完澡记得吃药。”   周扬又一跳一跳的去浴室。   他洗完换赵姮洗,女人动作总是慢,平常赵姮至少要在浴室呆半小时,今天十五分钟就出来了。   周扬望着她说:“怎么头发都不吹干?”   “懒得吹了。”赵姮随意拿毛巾搓着头发,搓几下,将毛巾放到床头柜,身子一歪趴上枕头,“我睡了。”   周扬把那些被她压在下面的湿头发全都扯出来,想去浴室拿吹风机,刚一动就被人抓住手臂。   他静了一会,没再下床,躺下来一些,边上的人趁势靠到他胸口。   赵姮很快睡着,周扬没睡,他之前睡太久了。他搂着赵姮,无聊地盯着月色下的天花板,手机突兀地响了一下,怀里的人似乎一颤,他忙抚抚她背,半晌他才去捞手机。   是老蒋发来的,说看到了朋友圈,明天想过来探病。   周扬朝怀中看了一眼,然后把手机放回去。   第二天是周六,赵姮睡很晚才起,看了下时间,她睡了足足十二小时。   “周扬?”她下床想拿毛巾,毛巾已经不在床头柜了。   “起来了?”周扬从厕所出来。   “嗯。”赵姮走过去,抱了下他的腰,“脚好点没?”她问。   “全好了。”   赵姮已经不信他说的话,她说:“是么,走两步看看。”   周扬拍拍她屁股,耍赖说:“赶紧去刷牙洗脸。”   赵姮不跟他计较,“你今天别开工了。”   “不去了,今天休息。”   赵姮这才进卫生间。   周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朝里面道:“老蒋说想今天过来探病。”   里面静了片刻,才传出声音:“他要来啊?”   “嗯……”周扬走近卫生间门,半靠着墙壁问,“方便么?”   水龙头关上后,里面才说:“要不要留饭?家里没菜了,我待会去买点菜。”   周扬弯唇,“我去买吧,你中午想吃什么?”   “我中午不在家吃。”   “要出去?”   “嗯,约了人。”   “……哦。”周扬道,“那我跟老蒋说这里的地址了?”   “说吧。”   周扬把地址发给老蒋,赵姮洗漱完出来,坐凳子上擦护肤品。   周扬的脚还是疼,他坐沙发上尽量不动,问:“那你晚上回来吃吗?”   “回来的。”赵姮道,“我到时候带菜回来,你别出去买了。”   “唔,今天一天都不出门了。”   赵姮笑笑。   她正准备换衣服,电话响了,走去一看,见是李雨珊的,她接了起来。   “怎么?”赵姮问。   “亲爱的,礼拜六你总不工作吧?去逛街吧。”   “今天没空,我有事。”   “有什么事啊?”   “私事。”   李雨珊不多问了,她失望地说:“啊,怎么这样啊,我们好久没约会了。”   赵姮笑道:“明天也许行啊。”   “我人都在你家楼下了好么。”   “嗯?”赵姮诧异,“真的假的?”   “应该没找错你这新地方吧。”李雨珊报了遍地址,然后说,“我想顺路,就直接过来了。”   赵姮想了想,问:“你要上来坐会儿么?”   “坐会儿倒不用了,我想来借个厕所,憋死我了。”   “……你上来吧。”赵姮无语。   周扬在沙发上旁听完整通电话,问:“你朋友要过来?”   “她上来借个厕所。”顿了顿,赵姮说,“是我一个闺蜜,高中同班同学,叫李雨珊。”   赵姮还穿着睡衣,她抓紧时间换衣服,谁知道李雨珊上楼太快,转眼门铃就响了。   “我来开吧。”周扬拖着一条腿过去。   赵姮躲进洗手间,把剩下的穿好。   门一开,李雨珊见到一个高大的陌生男人,愣足三秒才回神,“哦,你是……我是赵姮的……”   “我是周扬,进来吧,赵姮在洗手间。”周扬让开。   李雨珊点点头,周扬给她拿了一双拖鞋,又让她坐,俨然主人派头。   李雨珊看着对方一瘸一拐的走姿,抿了抿唇,没有多说。   “来了?”赵姮穿戴整齐走出洗手间,指着周扬说,“这是周扬。”然后对周扬道,“李雨珊。”   李雨珊朝周扬礼貌地笑笑。   赵姮说:“洗手间这里。”   李雨珊也不客气,急匆匆就进去了。   赵姮进卧室整理包,看时间,差不多该出门了。李雨珊从厕所出来,走过来找她,四处打量说:“你这新地方还不错啊,比之前的好,之前那小房间看着就憋屈。”   赵姮含笑:“这里是还行。”   李雨珊悄悄朝客厅瞟了眼,小声问:“一起住多久了?”   “挺久的了。”赵姮又看一眼,道,“哎,今天不能招待你了,我现在赶着出门。”   “这么快就赶我走……”李雨珊道,“那一起走吧。”   赵姮背上包,跟周扬说了一声:“我先走了,你记得吃药。”   周扬笑了下:“行了,路上当心。”   李雨珊视线在二人身上移来移去,想了想,终究忍下了话。   这公寓地段好,找起来容易,老蒋按照地址开着电瓶车过来,拎着水果和牛奶准备上楼。   电梯门一打开,恰好看见赵姮,老蒋惊喜:“小赵!”   赵姮停下打招呼:“哎,来了啊,周扬在楼上等你呢。”   “我这就上去,你要出门啊?”   “是,我有点事要办,下次有机会再招待你啊。”   “好好,别客气了,你去忙,我上去了。”   李雨珊刚在电梯里话才讲一半,等赵姮跟人打完招呼,她才继续说:“你到底去哪啊,反正我闲着没事,送你过去呗。”   “真不用。”赵姮拒绝。   走出公寓大门,她才忽然想起什么,“啊……”   “干嘛?”李雨珊问。   赵姮翻了下包,果然……“手机落了。”刚才跟李雨珊说了两句话,手机看完时间后竟然忘记放包里,赵恒只好折返上楼。   她打开公寓门,懒得换鞋,在门口叫人:“周扬?”一眼却看到老蒋正站在她的卧室里四处打量。   赵姮皱眉,周扬走过来:“怎么回来了?”   “我忘拿手机了……”她看见周扬才想起他的脚,准备脱鞋自己进去拿。   里面的老蒋突然过来,“手机是吧,这个是不是你的?”   赵姮一愣,笑了下接过来:“谢谢。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赵姮耽搁了一会,坐公交车赶到咖啡店时,时间倒是掐得刚刚好。   她进门后找了找,窗户边一位身穿浅紫色丝质裙的中年女士叫了声:“这边,赵姮。”   赵姮看她一眼,朝她走去。   她其实并不想来赴约,昨天在电话中,她第一次是拒绝了,周余伟的母亲却又说了一句:“华万新城的首付,你还给余伟了是吗?这钱我并不满意,希望你能出来,我想跟你聊聊。”   赵姮当初能咬紧牙关凑齐首付还给周余伟,就绝对不会留给别人攻击她的机会,她这才决定来见周余伟的母亲。   赵姮落座,微笑着问:“您吃了吗,要不要先叫点吃的?”   “一起叫点吧,你应该也没吃。”周母道。   两人先点单,叫了两份简餐,咖啡先送到,赵姮浅尝一口,说:“您昨天电话里说的话我不是太明白,现在能详细说说吗?”   周母慢悠悠地从包中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到桌上。赵姮依旧保持微笑:“数目不对?当初的钱我一分一厘都算清了,您可以去查。”   周母摇头,她姿态很优雅,五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只有四十几岁,丈夫是体制内的领导,她娘家从商,她自己是讲师,养尊处优的环境让时光对她很是优待。   周母说:“我昨天那样说,只是希望能够见到你,你不要误会。”她食指指甲轻轻推动银行卡,含笑道,“这是购买你手上那套房子的钱,我是按照当初的购买价划的款,不会让你吃亏。”   赵姮挑眉,她道:“我不是很理解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我想要买华万新城的房子。”   “那里应该还有在售的房子。”赵姮道,“您没必要买我的那套。   周母摇头,“只能是你的那套。”她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道,“只有你把这房子卖给我了,余伟才会真正和你了断。”   赵姮蹙眉。   侍应送来餐点,周母喝着咖啡,等人离开,她才继续谈话。   “其实你之前就做得很好,既搬了家,又换了手机号,还辞了职。该断就断,这点我真的很欣赏你。”   赵姮很费力才能维持得体的微笑,她道:“很难得能获得您的欣赏,我跟您儿子已经分手了,去年我们就已经做了了断。”   周母道:“还不够,你知道余伟的性格,太温和,人又专一死脑筋。本来我是没想过要买这房子的,可你知不知道余伟现在在做什么?”   赵姮没接话,等着对方继续说。   “他现在啊,每天上班前或下班后,就跑到华万新城去,跟个傻子似的躲在能看到那阳台的地方,一呆就是一小时。”   赵姮一怔。   “所以你说,有什么办法能让余伟彻底死心呢?你既然消失了,不如消失得再干净一些,收下这笔钱,你可以另外买套房子,这并不会对你造成任何损失。”周母道。   赵姮从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事,她现在每天都在拼命赚钱,房子就是座压人的大山,其实这后果她早有心理准备,当初她为什么非要一个人抗下这套房子呢?   大概因为,这是她为“家”完成的第一个目标。在2014年10月16日,她有了一套属于的自己房子。   与任何人都无关,这也许是她的执念。   更何况还是“按照当年的购买价”。赵姮半晌回神,她笑了下,把银行卡推回去,摇头说:“抱歉,我不卖。”   周母诧异,“为什么不卖?”   “没为什么,就是不想卖。”   周母蹙眉:“你要想清楚,你要真想做个坦荡果断的女人,接受我的提议才是最好的选择。假如藕断丝连……那我就要收回我之前对你的欣赏了。”   赵姮依旧坚决,她站起来准备离开,“我想得很清楚,我不卖。”   周母往后一靠,再没先前的和颜悦色,她沉眸盯着赵姮,道:“听说你在跟一个装修工人交往。”   赵姮一顿。   “你这选择倒真让我大吃一惊。女人赚钱是很不容易的,你总不能指望一个装修工有能力帮你供房子。别到时候吃不消了,想再来找我买那房子,机会错过就没有了。”   “不劳您费心了,有时候太把自己当回事也不太好。”   周母面色一变。   赵姮没给她再讽刺回来的机会,直接拎上包转身走人。   她没坐车,沿街走了十多分钟怒气才渐渐退去。刚才什么都没吃,只喝了两口咖啡,此刻已经有些饥肠辘辘。   她没买吃着,就近去了一趟菜市场,买了些肉和菜,然后坐着公交车回到公寓。   老蒋已经走了,留下一堆水果和一箱牛奶,赵姮看了眼餐桌上的东西,说:“怎么买了这么多。”   “我让他拿回去,他不肯。”   赵姮心思剔透,她道:“可能也有感谢的意思在,之前你不是帮他们又要工钱又拿装修项目么。”   周扬有数,“我早让他别客气了。”   赵姮准备做饭,周扬看时间还早,说:“这么早吃晚饭?你中午没吃饱?”   “嗯,没吃饱。”   “那我来做吧。”   “你还是去坐着吧,烧菜要站的。”   “又没残废。”周扬把她围裙扯走,指使她,“把我拿过来。”   赵姮笑了下,帮他拿来围裙。   周扬煮晚饭,赵姮去浴室冲了一个澡,换上舒服的睡衣,然后回卧室擦护肤品。   无意中扫过桌面,她困惑了一下,然后低头找了找桌底,接着又翻桌面搜抽屉,周扬叫她吃饭时,她还没找到。   周扬解下围裙望过来,问:“找什么呢?”   “我的手镯不见了……昨天我戴的那个,你有印象吗?”   周扬当然有印象,他还拍了照。他帮她一起找,找半天仍旧没找到,他说:“先吃饭,吃完再找找。”   只好这样。   手镯不算太贵,是去年还没发生那么多事情之前买的,两千多块钱,她很喜欢。吃完后赵姮又到处翻了翻,依旧没见手镯影子。   “还没找到?”周扬问。   “嗯。”   “是不是掉在外面了?”   “没,今天我没戴出去。”   赵姮坐那沉默下来,一个念头冒出来,怎样都压不下去。   周扬见她一动不动,走到她身后,站着摸摸她头发,说:“你很喜欢那个?”   “嗯。”   “再给你买一个?”   赵姮摇头。   “……怎么了?”周扬看她欲言又止。   赵姮挣扎一会,迟疑道:“我肯定是放家里的,今天老蒋……”她说不下去,周扬笑容已经收起。   “你怀疑他?”   赵姮没否认。   周扬想起那天她看到老蒋夫妻偷拿救生衣,他估计她因此才有猜测,他道:“他可能是贪小便宜,但不会偷东西。”   赵姮不认为偷拿救生衣的行为不叫“偷”。她说:“我看他今天还进卧室了。”   “……他是不太讲礼,今天他就进了一会,我一直都在。”   赵姮道:“我来拿手机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卧室。”   周扬没有忍住,说:“今天来家里的不止有我的朋友,你的朋友也来了。”   “怎么可能会是李雨珊!”   “为什么一定是我的朋友?”   两人俱都沉默。   这似乎是他们相识以来的第一次争执,却偏偏好似与他们二人无关。   可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千丝万缕的关系。   晚上二人背靠背睡,清早起来,赵姮先说话,“早饭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面条吧,葱油面。”   “我去给你煮。”   吃面时没什么话,吃完周扬就要出门工作了,他不能拖延太久的工期。   赵姮灌满一千五百毫升的水让他带去,又让他别忘记吃药,周扬点头。   这一天过得风平浪静,两人似乎一切如常,后半夜时周扬翻了个身,手臂搭在赵姮腰间。   次日周一,华万新城那边要安装木门了,赵姮还预约了量窗帘尺寸。   周扬下午特意收工回来,陪她一起过去监工。   赵姮以为木门一天就能安装好,师傅笑着摇头:“那不行的,最快也要三天。”   “这么久?”   “已经很快了。”   赵姮眼神询问周扬。   周扬顿了顿,点头说:“是,光安装这些门框就要一两天。”   “哦。”   两人没马上走,窗帘店的员工要等晚些店里没客了才过来。周扬站客厅抽烟,赵姮走到阳台,朝楼下看。   已经五点多,大部分人都下班了,赵姮站了一会,看到小区大门口停下一辆白色车。看不见车牌和车标,但她心中已肯定。   赵姮走回客厅,朝周扬说:“我出去一下。”   “去哪?”   赵姮没说,“很快回来。”   周扬没再追问,他夹着香烟走到阳台,不一会就见到赵姮身影,她朝小区外走去。   周余伟是看着她一步一步走来的,他有种不真实感,坐在车里,他一动不动。   赵姮走到车边,拉动车门说:“开一下。”   周余伟开锁,扭头看向她。   赵姮坐进附近,话转过几个弯,出口后变成最精炼的意思,她道:“你别再来了,你妈周六的时候找过我。”   周余伟怔了怔,紧张道:“我妈她找你干什么?”   “周余伟,”赵姮微微蹙眉,她透过挡风玻璃,望向前方小区内的风景,道,“去年你说分手的时候,我不是难过,我是失望。我也要调整很久才能让自己真正平静下来。我们都是理智的成年人,没什么儿戏的,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没那么多事情能够回头,你何必要做这些没意义的事呢?”   周余伟沉默良久,才有点咬牙地说:“我看到……你跟那个装修工在阳台接吻。”   赵姮一愣。   “你怎么会跟那样的人……”周余伟说不下去。   赵姮扭头看他。   分手至今已半年多,她很久没见过这人,见到了也没正眼瞧过。此刻再见,有一丝陌生。时间有时很可怕。   赵姮道:“你记不记得有一回坐出租车,司机绕路,你没说话,是我去争辩的。”   周余伟不知道她怎么会提这个,但他记得,他口才实在不好,事后赵姮还说这样挺好的,他们将来不会吵架。   “我记得……”他道。   “其实那个时候,我有一瞬间在想,为什么是我保护你呢?我需要的是被保护,被守护。”赵姮轻声道,“我就是个很世俗很普通的女人,没你认为的那么强。”   周余伟愣愣的。   赵姮下车后停了停,扶着门,弯腰对车中的人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希望你将来能过得平淡幸福,我也会朝着这个目标去努力的。”   周余伟眼眶泛红,他微笑道:“再见,小姮。”   “再见。”   赵姮回到楼上,窗帘师傅已经到了,周扬正陪着对方丈量尺寸。   他瞥了赵姮一眼,没说话,视线收回,他抽着烟站到一旁。   “周六我是去见周余伟的妈妈。”赵姮说。   周扬一顿,他放下烟,看向身边人,“怎么回事?”   赵姮把当日的对话简单说了一遍,周扬听完,垂眸弹了弹烟灰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看上的人。”   赵姮早就注意到他刚才站在窗户边的身影,她没接话。   当年初入大学,周余伟是个温润又本分的人,不多看别的女生一眼,不炫耀家世待人又亲切。她那时想,有一个家,先要有一个套大房子,然后有一个本分的丈夫,一双儿女,有温饱之余能享受生活的经济条件。   “赵姮。”   “嗯?”赵姮听见声音转头。   周扬摸了摸裤子口袋,然后拿出一只丝绒布袋,递到她面前。   赵姮看他一眼,接过来,松开口子,取出里面的东西。   一串手镯,与她丢失的那款很像。   周扬道:“我昨天去商场问了,一模一样的已经没了,只有这款长得比较像。”   赵姮把镯子套上手腕,道:“很好看,我很喜欢。”   周扬扔掉烟蒂,搂住她腰,在她额头亲了亲。 第41章   窗帘尺寸量毕,店里大约需要两周时间制作完成。在这期间,木门安装好后补油漆、贴墙纸、装纱窗,还有安装电灯和插座开关。后两者的事交给周扬就行,前面的活需要赵姮自己盯。她虽然忙,但工作时间稍微自由一些,不像周扬需要每天开工,有时候加班,他要等到晚上八九点才能回。   可赵姮时间自由,工作却是不少,虽然国内相关机构已证实将引进二价HPV疫苗,但这段时间预约赴港打疫苗的人数却不减反增。   每一分刚入账的钱转眼就被她扔进房贷和装修中,她恨不得自己生出三头六臂,如果她的肉体和器官是铁打的那就更好了。   周扬帮不上她的忙,看她没日没夜地像个陀螺转不停,他也不能伸手去按住她。   这晚周扬小睡一觉醒来,见客厅小灯亮着,他捞手机看时间,快十二点了。他闭眼搓搓额头,爬起下地,轻轻走向餐桌,站到赵姮身后。   暖光灯下,电脑自动调节的亮度偏暗,屏幕上是一串又一串周扬看不懂的英文。赵姮打字很快,噼里啪啦像完全不用过脑,周扬等了一会,见她没有休息喝水的意思,他抬手轻轻覆在她头顶。   赵姮一个激灵,仰头朝后看,心有余悸说:“怎么都没声音啊。”   周扬笑道:“我都站半天了。”   “是吗。”   “你还要忙多久?”   赵姮看看电脑,道:“这点做完就好了。”   周扬摸摸她头发,问:“饿不饿,给你做点宵夜?”   “不用……”赵姮转过身,“是不是吵醒你了?”   “不是,你又没声音。”   “那你去睡吧,我很快的。”   周扬想了想,道:“我想煮点饺子。”   “你饿了?那去吧。”   “嗯。”   周扬走进厨房,取出上周存进冷冻室的荠菜猪肉饺,水开后下锅二十只。刚盖上锅盖,外面传来一声:“我吃五个。”   早就算上她的了,周扬说:“知道了。”   饺子煮熟出锅,依照赵姮的口味替她加上辣和醋,周扬端出去,伸脚拖出椅子坐下。   “你先吃……”赵姮打着字分神说。   周扬吃了几只,见她还不动,他索性夹起一个,用小碗托着递到她嘴边。   赵姮弯起嘴角,一口咬掉半个,剩下半个周扬自己吃了。   赵姮吃掉一个半后,双手终于离开电脑,她伸一个懒腰,然后往周扬肩膀一靠。   周扬顺势搂住她,又喂她一个饺子,赵姮一口吞,疲惫地闭上眼说:“你晚饭吃什么了,没吃饱?”   “跟小亚叫了外卖,那饭撑死了就四两。”   赵姮笑了笑:“那你是不够吃。”   吃完宵夜,两人一起去洗手间刷牙,赵姮刷着刷着眼睛差点闭上,周扬看着实在好笑,他吐掉牙膏沫,连漱口都来不及,站到赵姮身后,他一把握住她的牙刷。   “唔?”赵姮抬眸看镜子。   “来来,我帮你。”周扬一左一右地刷起来。   赵姮哭笑不得,她往他胸口一靠,张着嘴,看他能怎么刷。   这手艺难度高,周扬第一次尝试,从后伸手掰开赵姮下巴,往她板牙刷去。赵姮撑了一会就撑不住了,嘴张太久,口水快流出来,她拍拍周扬的腿,挣开他后对着水池吐出牙膏沫。   周扬说:“还没刷干净呢。”   “你在耍我吧。”   “哪敢。”   赵姮拿走牙刷:“我自己来。”   周扬没跟她抢,他站她身后,将人搂住,赵姮把牙刷干净,朝镜子笑了下,周扬头伸向前去吻她。   第二天赵姮起不来,周扬开工时间早,他把早饭温在厨房,去床上抚着她后背说:“待会记得吃早饭,别起太晚,工作做不完晚上又要开夜车。”   “嗯……”赵姮回应。   “我晚饭不回来吃,跟温经理他们约了。”   “知道了……”赵姮依旧睡着。   周扬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才出门。   晚饭约在小饭店,周扬收工后带着小亚一块赶去,温经理几人陆陆续续到了,两张小桌拼在一起,大家围着坐。   老蒋也在,周扬从头到尾都没跟他提过镯子的事,他没怀疑过他,但他解释再多,赵姮也是不信的。   “……那就再加个黄花鱼,再来个梅菜扣肉,阿扬你想吃什么?”温经理问。   “我随便。”周扬说。   “没随便这道菜,快,你再加一个,一人一个嘛!”   周扬随意点了一道。   这顿温经理请客,周扬老蒋和小王几人那回帮过他的小闺女,他还没机会感谢。如今过去三个多月,他情绪总算调整过来,这才有功夫表达谢意。   酒过三巡,小王喝得面红耳赤,站起来给周扬倒酒,“周哥,别喝茶了,怕嫂子不让你上床啊?她不让你上,我的床让给你!”   周扬抽着烟,笑道:“滚!我痛风,不能喝。”他伸手拦了下,对方已经倒了小半杯酒。   “啊?”小王这才隐约有点印象,“喝一点没事,难不成还一辈子不喝啊!”但也没强迫他。   小王显然喝高了,说话嗓门也变大,情绪高亢过后又低落下来,“成天给人装修房子,什么时候我才能装修上自己的房子。”他羡慕地看着温经理和周扬,“温经理有房了,周哥你现在可以少奋斗二十年,女人带房子全都有了,他妈这么好的事怎么就轮不上我!”   老蒋猛地在桌下踩住他,然后起身给他倒酒:“你把酒当水喝呢?就不知道给温经理省点儿?”趁机挡住周扬离敛去笑意的脸。   温经理回过神说:“不用替我省,你们待会打包两瓶酒回去都没事。”他笑哈哈地活跃气氛。   小王后知后觉说错话,只好垂着头装了一会哑巴。   周扬像没听到似的,他有一句没有一句地跟大家聊着,慢慢喝光杯中的酒。   一顿饭吃到九点,都快到宵夜时间了,周扬和众人走出来,夜风吹散少许酒气。   他替温经理点上一支烟,自己也抽着,目送另几人离开。温经理打着酒嗝问他:“你痛风没什么事吧?”   “没事,小事。”周扬说。   “嗯……”温经理吐出口烟,又问,“华万新城的房子装修好了吧?”   “差不多了,过几天我去把开关一装,就能进家具了。”   “哦……那你跟赵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周扬叼着烟,掀眸看向对方。   温经理道:“别怪我多事啊,我这不是关心你嘛,怎么说你也算我半个徒弟。”   周扬笑笑:“嗯。”   “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这话我之前想给你介绍对象的时候就跟你说过,哪知道你不答应是因为有人了,我倒也替你高兴。”温经理笑了笑,“你和赵姮年纪都不算小了,对了,赵姮多大了?”   “二十七。”   “她二十七,你三十,这年纪耽误不得。”温经理问,“有没有考虑过结婚的事?”   这是第二个跟他提起和赵姮结婚这事的人,第一个是他舅舅。周扬抽着烟,垂眸说:“还早呢,我跟她才交往多久。”   “多交往一段时间没事,那你们是冲着结婚去的吧?”   周扬拿下烟,弹着烟灰没说话。   温经理沉默一会,呼着满嘴酒气问:“你是怎么想的?跟我说说实话。”   周扬扯了个笑:“你什么时候这么八卦,喝多了?要不要我打个电话让嫂子来接你?”   “我开着电瓶车呢,不用她!”   “那你赶紧走吧,待会摸黑小心摔阴沟里。”周扬把他一推。   “现在不是摸黑啊?”   “走走走!”周扬赶他。   “你个没规矩的!”温经理真要走了,再晚回去家里人会担心,他扔掉烟蒂,推出电瓶车,骑上去后朝周扬说,“你自己的事情要抓紧,都什么年纪了,玩不起了,知不知道!”   周扬去踹他轮胎:“怎么还不走!”   温经理一转把手,立刻开出老远,没让他踹到。   身后人声鼎沸,灯光和食物的香气永远都是引路牌,谁都不会在这段旅途中迷失方向。   周扬站在背光处,他吹着清凉的夜风把烟抽完,扔了烟蒂,他搓了搓脸,打算慢慢走回去。迈出两步后他一顿,折返回来,弯腰拾起他刚扔的烟蒂,又顺手捡起温经理丢的那根,找到垃圾箱,将它们扔进去。   赵姮早就到家,这会正抱着电脑盘腿坐在沙发上,开门声响,她说:“回来了?”   “嗯,刚吃完。”周扬换鞋,问,“你晚上吃了什么?”   “盖浇饭,跟同事一起吃的。”   周扬走到沙发边,躺下来休息,赵姮耸耸鼻子,蹙眉问:“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   赵姮扭头看他:“一点是多少?”   周扬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下,“就这么点。”   赵姮问:“没吃违禁品吧?”   周扬笑道:“没,桌上的鱼和豆腐我一口都没碰。”   “这还差不多。”赵姮头转回去继续工作。   这晚赵姮依旧忙到半夜,周扬喝过酒后睡得沉,赵姮上床动静不小,也没把他吵醒。倒是她一躺下,他习惯性的伸出手臂就将她抱住了。   赵姮躺在他怀里,借着月光看他脸,看了一会,她才闭上眼睛。   她被惊醒时天还没亮,刚才床震了一下,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边上的人似乎坐着,她不太确定地叫:“周扬?”   “……吵醒你了?”   赵姮没答,她问:“你坐着干嘛?”   “没事。”周扬重新躺下,想要抱她。   赵姮推开他手臂,撑起身子问:“是不是痛风发了?”   周扬没吭声,赵姮又问一遍:“是不是啊?”   周扬这才说:“嗯,脚有点痛,没事。”   他痛风程度不算轻,白天装修工期耽误不得,爬上爬下都要用到脚,吃药恢复实在太慢。因此次日早晨七点不到,赵姮就带着病历卡,开车将他载到医院,同上次一样开药输液。   赵姮这次话少,边上有空椅,她躺下补了一会眠,被输液室的人声吵醒后,她就直接拿出手机开始工作。   周扬侧着头看她半晌,然后说:“我一个人没事,你回去忙吧。”   赵姮摇头。   周扬不再说话,他靠着躺椅,盯着头顶日光灯。盯久了眼晕,他也不知道闭。   “你下次要是再喝酒,就别回来了。”   周扬侧头朝她看。   “白的啤的都不能喝。”赵姮说。   周扬扯起嘴角,他紧紧抓住赵姮的手。 第42章   连续输液两天,周扬的脚才恢复如常,第三天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去医院。赵姮说:“医生让你挂三天点滴。”   “好了还挂什么挂。”周扬回。   “你这算好了么?”   “不痛不痒当然算好了。”   “那你过几天别喊痛!”   “真的好了,保证不喊。”周扬安抚。   赵姮拿他没办法,她找时间联系朋友询问关于痛风的问题,朋友推荐她一种进口药,赵姮查过后发现国内已经不再售卖,且价格较贵,她经济紧张,掂量来去,最后决定先试两盒。她通过自己的渠道把药买回来,数日后收到,叮嘱周扬记得吃,周扬老实地点头。   这段时间周扬每天早出晚归,他手头装修房太多,白天抓紧时间做水电,晚上则带着大电筒去业主家安装开关插座。   为了省钱,他只带小亚干,别的队伍人数多,晚上花三个多小时就能基本做完,他和小亚通常要两晚才能搞定。早七点出门,晚十点多甚至十一点到家,把自己洗干净后他倒头就睡,连和赵姮聊天的时间都没有。   家中卫生平常两三天做一次,赵姮发现房子里很多地方都有装修现场带回来的碎渣灰尘后,尽量每天都打扫一圈。   有时候周扬的衣服实在太脏,她只能靠手洗才能洗干净,她知道周扬累,没再叫他沾手家务,买菜也尽量自己下班后带回来。   这样一来她负荷加重,嘴角不知不觉长出了小燎泡。   周扬是在早晨醒来后发现的,他伸着懒腰去洗手间,在门口和赵姮撞上,他指腹碰碰她嘴唇,问:“怎么上火了?”   “不知道啊……”赵姮也苦恼,她今天还要参加校庆,嘴上燎泡太显眼,不知道短时间内有什么办法可以去掉它。   周扬问她:“这几天你吃什么了?”   “正常吃饭,没吃什么。”   周扬见她眼底有淡淡的黑眼圈,他嘴角微抿,问:“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有点。”赵姮无法否认。   “工作可以慢慢来,别老熬夜。”   “知道了。”   赵姮的工作他不懂,他没法帮忙,也不能干涉。周扬揉揉她头,亲了下她的嘴角,燎泡凸起明显,嘴角不像以前亲她时那么柔软。   赵姮浅笑,推他:“快去刷牙洗脸。”   周扬笑着走进卫生间,赵姮眉一蹙,转身问他:“痛风又发了?”   “没,就一点点痛。”周扬刚才走路有点拖,他以为隐藏的很好,没想到仍让赵姮发现。   赵姮问:“你有没有每天吃药?”   “每天都吃着呢。”   赵姮不信,她下楼走到停车位,从面包车工具包里翻出她让周扬带着的药,打开一看,少是少了几粒,只少了没几粒而已。   她再回到楼上时面色已经不好,周扬解释说:“有几回是忘记了。”   赵姮把椅子用力拉开,椅脚在地面拖出一串尖锐长音。看到椅子上没有擦干净的污痕,不知泥还是什么,她抽了张纸巾抹几下,低着头说:“身体是你自己的,我又不能逼着你。”   “……生气了?”周扬去抬她下巴。   赵姮躲开,周扬道:“我脚这回真没什么,回头我一定好好吃药。”   那道污痕光靠纸巾擦不掉,赵姮想着要用湿抹布才行,她静了一会,重新看向周扬,说:“自己去灌水,水杯在厨房,你洗一下。记得要吃药。”   周扬笑笑:“哦。”   赵姮下午要去参加高中母校的百年校庆,因此她今天不忙工作,上午自己在家做头发和化妆。   她想起一月时那场同学会,当时她也是这样郑重其事,坐在李雨珊车里她还不忘补口红。   最光鲜的一面才适合展现在这样的社交场合,赵姮打扮妥当后出门。   老同学来了十多人,赵姮和李雨珊在校庆会场翻阅校友录,交头接耳地点评着那些熟面孔。   周围也有人在点评她,李雨珊偷偷撞赵姮胳膊,道:“一定是那妒妇!”   “早料到了。”赵姮不为所动地翻阅册子。   郑曲悠会把她的事告诉周余伟母亲,自然不会忘记在同学中宣传。   李雨珊打量她,见她没生气,她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傍晚的时候大家商量就餐地,有同学推荐一家中餐馆,离校不远,开车十多分钟就能到。   班主任同意,众人自然没意见,赵姮坐上李雨珊的车一起过去,到餐厅附近找停车位时,李雨珊听见外面有人叫。   她把车窗摇下来,是蒋东阳。   蒋东阳已经停好车,他站在一个车位处招手:“这边!”   李雨珊乐呵呵地朝他开过去。   蒋东阳和她们一起走进餐馆,餐馆大堂东面被隔布围出,装修工人正在修补瓷砖和调换灯具。   有人忽然叫道:“小赵?”   赵姮并没在意,直到又听见一声“小赵”,她才转过头看。   她一眼就看见周扬灰头土脸地站在梯子上,叫她的人是旁边的老蒋。   周扬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赵姮。   这间餐馆前天被人闹事,部分装修受损,他今天被人找来救急。几分钟前老蒋瞎跑到厨房和其他包厢,被工作人员请出来,同伴跟他说:“你就不能老实呆着别瞎走!”   老蒋摸着头讪笑:“这地方第一次来,逮着机会当然要看看这儿的装修了,活到老学到老不知道么!”   周扬站在梯子上忙,头也不转地说:“他就这毛病。不过老蒋,你也注意点,别老这样,影响不好。”   “知道知道!”老蒋正点头,忽然注意到进门的客人,他立刻喊了声“小赵”,周扬停下动作,诧异地朝大门望去。   赵姮周围是高中同学和班主任,几个知情者眼神异样地打量对面那几名装修工。   赵姮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朝那头走去,仰头看着周扬:“我跟老同学来这吃晚饭。”   “校庆刚结束?”周扬从梯子上下来问。   “嗯,刚结束,你要忙到几点?”   “快收工了,”周扬问,“吃完要我来接你么?”   “不用,李雨珊会送我。”   赵姮没耽误他工作,打完招呼她就和李雨珊上楼去了。周扬看着跟在她身后的男人,一身考究西装,气质卓越,一看就是精英人士,他曾见这人送赵姮回家,他应该就是蒋东阳。   周扬掸掸头发上的灰,重新爬上梯子。   二楼包厢陆续上菜,有几个女同学刚才没弄清状况,坐下后窃窃私语一阵,借着上厕所的借口离开包厢,从楼梯口往下望。   周扬动作一顿,他把最后几步做完,然后跳下梯子,说:“收工!”   那几人没看仔细,小声议论着回到楼上,进包厢后压下交流欲望。   一席聚餐宾主尽欢,最有钱的男同学买单,李雨珊还和对方调侃几句,说:“不错啊你,我已经在期待下次聚会了!”   男同学笑着说:“一句话的事,什么时候想吃好的了随时找我!”   李雨珊笑哈哈的和众人道别,上车后还在意犹未尽地感慨老同学的土豪样。   赵姮没什么话,她靠着椅背,微侧着头,看着车窗外流泻而过的风景。   李雨珊一个人讲话没劲,她沉默片刻,道:“想什么?”   “没什么。”   “我说你怎么这幅样子出来聚会啊,嘴怎么回事?”   “上火吧。”赵姮摸摸嘴角。   “……是不是太累了?”   “还好啊。”   “别敷衍,”李雨珊开着车,道,“一个女人累不累,精神气怎么样,一两句话一两个眼神就能看出来。上回见你还像个人样呢,这回怎么像干瘪了的花一样?”   赵姮捋了下头发,坐正道:“说得真夸张。”   “哪夸张了。”   李雨珊也不提刚才那群女人异样的眼神,她想了想问:“你那房子装修好了吧?”   “嗯,在进家具了。”   “挺快啊。”   “已经比原计划晚了。”   李雨珊道:“那你什么时候搬进去?”   “等两个月散味,我这边租房刚好到期,到时候就搬进去。”   “那他也跟你一起搬进去吗?”   赵姮一顿,忽然沉默。   李雨珊瞥她一眼,“其实你有没有发现,这几个月你的生活有点乱?你是个有长期规划的人,但你现在的目标是什么?”   赚钱,赵姮想。   “我看你就没考虑过之后的事,以前你可不这样,所有事情你都能安排到两三年以后。”   “你又想说什么?”赵姮问。   “我跟讲件事。”   “嗯。”   李雨珊说:“你有一件红色的大衣,就上次同学会穿去的那件,那回我偷拍了照,发给我老公,跟他说我想买,你猜他回复我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你直接说吧。”   “你就不能配合一下。”李雨珊道,“他呀,第一句话就是,‘多少钱’?”   李雨珊笑着道:“当初结婚的时候,那些人都以为我看中他的钱,屁啊,他就表面光鲜,装修完新别墅家里也就没剩几个钱了,那件大衣我到最后都没买。”   “……你想表达什么?”赵姮问。   “也没什么吧,就随便说说,我也没地方说。”李雨珊觉得挺没劲,“我也曾经为爱情冲昏头脑,很多现实的东西都没考虑,他有前妻,有个只比我小九岁的女儿,有个重男轻女的妈,他现在连件大衣都舍不得让我买,我嫁给他图什么呀。我现在真觉得累,你累吗?”顿了顿,“你到现在都还没说,他到时候跟不跟你一起搬进去。”   车窗外的景被拉扯成一条条支离破碎的黑色长河,赵姮没回答。   赵姮回到公寓时,周扬正坐沙发上看电视,“回来了?”他说。   “嗯,你晚饭吃了吗?”   “吃了。”   “我先去洗澡。”   “嗯。”   周扬把电视机音量调轻,给她倒一杯热水放茶几上,半小时后赵姮洗完澡出来,坐到沙发上喝水,喝几口就歪到周扬肩头。   他肩膀很宽,肌肉弹性十足,靠起来很舒服,赵姮困得想闭眼。   周扬问:“参加个校庆这么累?”   “是这几天没睡够。”   周扬搂着她肩膀,让她靠舒服点,轻声问:“抱你去床上?”   赵姮环住他脖子,头埋在她侧胸,“嗯”一声。周扬这才抱起她。   赵姮病倒了,后半夜头疼地睡不着,嘴角燎泡更大,天没亮周扬就把她带去医院。   赵姮头疼地需要用力捶打才能缓和,医生检查后让她去拍脑部CT,看过片子后问她平常在做些什么,最后得出结论,说她压力过大,需要放松心情,加上有一点高烧,开了一点中成药和退烧药给她后,没让她留院输液,回家休息就行。   周扬这天没上工,他把赵姮带回家,又出去买了点菜,做了些清淡有营养的东西给她吃。   赵姮睡足半天,又被电话叫醒,是华万新城那边要进家具。周扬让她睡,他自己赶过去,到天擦黑才回来,进屋就见她坐在床上抱着笔记本电脑。   “怎么又工作?”他走上前想把电脑拿走。   “就一点点,等一下。”赵姮躲开。   周扬站床边没吭声,等她打完字,他才把电脑收走。   次日赵姮身体好转,周扬干活回来,洗过澡后,他坐到沙发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在餐厅忙碌工作的身影,然后说:“赵姮。”   “嗯?”   “你过来。”   赵姮扭头看他一眼,起身朝他走去,“干什么?”   周扬张开手臂,赵姮自然而然地靠近他怀里,周扬亲了亲她额头,说:“你还剩多少存款?”   “……”赵姮笑了笑,“怎么了?”   周扬松开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到茶几上。   赵姮眼神询问。   周扬说:“这里面有十五万,十万是崔靓荷之前还的,五万是我存的。”以前他爷爷奶奶还在世时他时常孝敬,他自己也要生活,因此没存下多少。这些日子他拼命做事,装修款陆续到账后才有这个数。   周扬酝酿着开口:“这点钱给你付家具电器的尾款,还有还贷。”   赵姮怔了怔,她看向茶几上那张卡,过片刻,她笑着说:“不用了,我自己能搞定。”   周扬盯着她没吭声。   男女之间其实很忌讳涉及到金钱,尤其还有房子。他其实早有心理准备。   周扬说:“这钱给你,我没什么别的意思。”   “……我知道。”   “你想没想过……”周扬顿住。   赵姮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她的栗色卷发比之前毛糙一些,应该很久没打理过,她眼神始终是温和的。周扬静了一瞬,慢慢地说:“你二十七了。”   “……嗯。”赵姮轻声回应。   “我看过你的一本手账,是之前不小心看到的,你说要在三十岁之前结婚。”   赵姮愣了下。   “没几年了,你有没有……考虑过?”周扬低声问。   赵姮静静坐着,时间像在这刻静止。她不由想起那张大年初一早晨求得的签文,婚姻要慎重。   他们谁都没说过爱,谁都没考虑过更现实的问题,谁都止步当下没看未来。   在这个应当谈婚论嫁的年龄,他们遮住自己的双眼走过这三个多月,不闻不问不去想,如今遮眼的布在慢慢解开。   “……这钱不要?”他问。   等了一会,依旧没等到回答,周扬拍拍她的腿,说:“去忙吧,别又开夜车。”   这晚两人没再聊天,只有周扬临睡前一句叮嘱,“早点睡。”   还有赵姮的一声回应,“好。”   周扬不知道她是几点回到床上的,他只是忽然从睡眠中抽离出来,月光照出身边的人影,他知道她回来了。   他躺了一会,没有睡意,于是轻手轻脚起来,摸黑去客厅翻出烟和打火机,坐到沙发上,抽了一会,怕味道熏人,他又拿着烟灰缸走进了洗手间。   第二天周扬照旧先去出租房接小亚,等了几分钟都没等到他像往常那样准时下楼。   他发微信催他,不一会收到回复,是一串语音,说话的人是小亚姐姐,如今他们正在医院。   周扬蹙眉,立刻调转方向往医院去,找到病房,才见到遍体鳞伤的小亚。   “怎么回事!”周扬掀开被子打量他。   小亚眼睛红肿,手上输着液,打不出手语,她姐姐哭哭啼啼,一开始话都讲不清,周扬皱眉喝道:“你一个大学生连话都说不来?别哭了,给我讲清楚!”   小亚姐姐这才哽咽着说清始末。   她上学期被室友冤枉偷钱,时间就在赶火车那天。这学期刚开学,小亚送她到寝室,室友们虽然没有当面说什么,却始终话里有话,小亚是哑巴,读懂她们的唇语后却没法为她辩解。   “……上回小亚送给我一些日本进口的零食,”小亚姐姐抹去脸上的眼泪,说道,“我带回寝室后没舍得吃,前两天有个室友过生日,我才把零食当礼物送给她。我不知道包装上的日期原来是最佳赏味期限,零食已经过期了,她们说我送过期零食,又说这些东西搞不好是我偷她们的钱买的。我跟小亚说了,小亚气不过,想找她们理论,结果被她们男朋友打了一顿。”   打人地点在条小巷,没监控没人烟,小亚又口不能言,连喊救命都不行。   周扬在病房里坐了一会,最后问:“你们身上有没有钱?”   “还……还有一点。”   周扬把兜里现金全摸出来,拍在桌子上,让小亚好好休息。   他走出医院,在门口点上烟。   穷人连几盒小小的日本进口零食都不配吃,这社会真他妈操蛋!   周扬没把小亚这事告诉赵姮,之后几天两人都早出晚归,夜晚同床共眠,有时背靠背,有时周扬会把手臂搭在她身上,还有些时候,赵姮会迷迷糊糊钻进他怀里。   周扬很容易醒,她在他怀里时,他不敢惊动她,脚疼得厉害他也只是忍住。   赵姮早晨清醒后没有立刻睁眼,她会继续在他怀里缩一会,等他小心翼翼起床,她才会翻个身,望向窗外的旭日。   这天两人都回家早,在门口撞上,周扬愣了下问:“今天这么早?”   “……你也是。”   两人笑笑,开门进屋。周扬进厨房说:“那今天我来做饭吧。”   “你做啊……那我来洗菜吧。”   打开冰箱,却只剩两个变软的番茄了。   出门买菜还来得及,毕竟时间尚早,但两人都太累了,不想费力。家里冷锅冷灶,只能去外面吃,周扬建议:“不如去小饭店?”   赵姮也想念那里的味道了,她点头说:“好。”   公寓附近也有公共自行车停放点,两人很久没骑,这回骑车去,没多久就到小饭店,这会食客不多,还没到晚饭高峰期。   服务员在门口跟人说话,不一会拿着三根管子走进来,问他们:“二位今天想吃什么?”   赵姮好奇地指着管子问:“这是什么啊?”   “煤气管子,街道免费派发的。”服务员递给她一根,“送你一根?”   赵姮笑笑:“不用了,我就问问。”   二人点完单,周扬说:“你连煤气管子都没见过?”   “见过,单独拎出来就不认识了。”赵姮想起来了,“对了,上次安装燃气灶的师傅建议我在燃气表四周包一圈防火棉,说在卖消防用品的地方有卖。”   “唔,下次我给你带回来。”   “好。”   两人吃完饭出来,头顶皎月如晖,微风凉爽宜人。吃得太多,需要消化,赵姮说:“要不骑一会儿?”   “好。”   他们骑过最远的路,是从这附近到财神庙,耗时一小时,冷风飒飒,后来还冰雪满天飞。   如今寒冬早已过去,夜间行人车流如织,他们骑一会就要避一下,反而没有那时肆意放纵。   不知不觉骑到长阶梯,阶梯下不远就是学校门口的打印店,周扬忍着脚疼,抵住地面,说:“上回找了半天,结果打印店关门。”   “是啊……后来你去哪打印的?”赵姮问。   “找了另一家,在小饭店背后。”   “哦。”   两人正聊着,忽然骑来几个青年,戴着头盔穿着运动装,大声喊着一路冲下长楼梯。   赵姮不知道是不是上回遇见的那群人。   “又想骑下去?”周扬问。   “没,我就看看。”   周扬笑笑,“想不想再骑?”   “……上次差点摔了,你接我啊?”   “我接你。”   “……那再试试。”   赵姮握紧车把手,叮嘱:“接稳了,别让我摔了。”   周扬已经走到楼梯边,说:“放心。”   赵姮脚一蹬,自行车冲下去。周扬像上回那样在旁边一路追,想要护在她身边,可是他忘记了最近太忙,没注意休息,脚又肿又痛,一步步踩着台阶,根本追不上赵姮的速度。   眼看快要成功,老天似乎总爱在人成功前下点绊子,赵姮车把一歪,叫他:“阿扬——”   周扬朝她冲,却迟了一步,自行车“咣当”倒地,“赵姮——”周扬扑过去。   赵姮摔得狠了,右胳膊先着地,疼地没发出声。她姿态狼狈,车轮在旁打着转。   周扬蹲地上把她抱紧怀里,摸着她问:“有没有事?啊?是不是胳膊?还是腿?”   赵姮摇头。   “哪疼?到底哪里疼?”周扬紧张地问。   赵姮说:“没事……”   “胳膊呢?”   “没事,就是有点疼。”   “没断?”   “……哪这么容易断。”赵姮看向自行车,说,“车子没摔坏吧。”   她正要起来查看,忽然被周扬紧紧抱住。   这怀抱太紧,她闷在他胸口动弹不得。   长楼梯有近百台阶,足够长;四周无人,足够安静。或许在一刻,他们都知道自己累了。   “我明天搬走。”周扬在她头顶说。   赵姮一言不发,双眼渐渐湿润。 第43章   周扬行李不多,来时一包衣服,走时仍是一包衣服。把拉链拉上,他环顾四周。这公寓其实不算小,四十多平米的空间基本样样俱全。餐边柜摆着一盆仙人掌,是他三周前买来放那的,赵姮老在餐桌对着电脑工作,有盆植物总归好一点。   他回过头,缓缓关上衣柜门,门内的世界在一点一点缩小。其实这衣柜真的够大了,至少能把她塞进去。   门彻底关上,周扬手没离开,依旧贴着乳白色的门板,他额头抵着手背站了一会,然后拿出钱包,把早前取来的两千块钱现金放进卧室抽屉中,与赵姮存着备用的现金混杂在一起,以备她不时之需。   周扬开着面包车回到出租房。他的房间一直没能转租出去,里面长期无人使用,门一开,有点灰尘味。放下行李,他把床上用品抱到阳台晾晒,然后稍微收拾一下,就出门上工了。   直到天黑他才回来,室友们都已下班,阿威一见他就叫:“周哥真是你回来住了啊?”   周扬点头。   小琪撞阿威胳膊,然后笑着对周扬道:“我帮你把被子收进来了,放在小亚房间呢。对了,小亚身体怎么样了?我们打算待会去医院看他。”   周扬说:“他恢复得还行,你们去看看他也好,知道哪间病房吗?”   “我发微信问了,他还没回复。”   周扬把病房号报给她,小琪又问他吃过没,周扬说吃过了,然后就进了房间,过一会又出来,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小琪问:“又出去啊?”   “活没干完呢,回来拿点东西。”   这一晚,周扬依旧在业主家忙到半夜。他拉掉业主家电闸出来的时候,赵姮刚好在公寓沙发上醒来。   电视机里不知道在播什么节目,赵姮全无印象了。之前音量调得轻,这会夜深人静,那点音量似被放大,在空旷的黑夜中显得幽深空灵。   赵姮发了会呆,然后把长发全抓到后面,保持着这姿势大约五六秒,接着关电视,上床睡觉。   第二天周六,她扎起头发,换一身纯棉T恤短裤,洗衣服,拖地,擦家具,然后去华万新城开窗通风,等着送床垫的工人来。   傍晚回去,她半路拐到菜场,买回能存放一周的时蔬塞进冰箱,走出厨房,看到墙边衣架上挂着一大一小两件围裙时,她愣了愣,缓缓伸手,抚摸那件大围裙。   那是他们第一次一起逛超市时买的,围裙十三块九,他们挑了一件最便宜的。   赵姮打量这间小小的公寓,她看到了他们一起买的乳白色衣柜,茶几上摆着她买来的烟灰缸,餐边柜上的仙人掌是周扬放那的。   他衣服理得很干净,一件都没落下,浴室的洗漱用品他没带走,赵姮也没收起来。   这晚赵姮早早上床,她躺在正中间,后半夜时不知不觉滚到床的右半边。   周扬的工作永远没有双休,周日他依旧在业主家装修。温经理闲着没事又来找他聊天,往地上一蹲,他抽着烟,仰头看向周扬,说:“你一个人做要做到什么时候?”   “等小亚明天出院就行了。”   “哦。”温经理问,“怎么槽都往上开啊?”   “这家有地暖。”   “业主自己装的?”   “开发商装的。”   温经理四处看,找到安装在靠近厨房窗户的锅炉,眯眼看牌子,说:“这锅炉还挺贵,开发商够大方。”   “嗬,羊毛出在羊身上。”周扬跳下梯子,把工具往包里一扔,蹲下翻出药盒。   温经理刚好走回来,问他:“脚又发了?”   周扬摇头:“没,不是止痛药。”   温经理凑过去看药盒,全是英文,他一个字都不认识。他蹲周扬边上,把烟蒂捻地,问他:“听说你又搬回去了?”   “唔。”周扬喝着水,头微点。   “分了?”   周扬这回没答。   温经理叹口气,“要是吵架,你就多哄哄,男人嘛,让女人是应该的。”   周扬扯了下嘴角,拧着杯盖“嗯”一声。   “啧!”温经理斜眼瞟他,“你这小子,就不能跟我交心交心?”   “我跟你交什么心。”   “你给我说说!”温经理拍他一记,好声好气地,“快,老实交代!”   周扬沉默片刻,理了理工具包,然后往上面一坐,抽出一支烟递给对方,温经理摆手没要。   周扬咬住烟,低头点火,说:“前几天我把存着的十几万给她,她没要。”   “啊?”   “……她供房子供得挺吃力的,连生病都不肯放下工作,我就想她能轻松点。”   “那她为什么不要?”温经理问。   周扬吐着烟没马上吭声,他转头看窗户外。春天都已经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   “她从来就没想过要。”周扬轻声道。   温经理听得似懂非懂,过了会,他问:“那你们就这样了?”   周扬叼着烟,拍拍腿,从工具包上起来,然后拿下香烟,摇头说:“我先好好赚钱。”   这两天又有装修款陆续到账,周扬存银行一分没动。他托朋友在看店铺,打算注册一家小小的公司,卖灯具和开关插座,自己也带团队接活。   他现在有十五万多,装修款全收回后再加两万。他找朋友算过账,装修店铺他们几个自己来,就花一点成本钱,灯具开关这些有订单才下定,店里的样品也花不了多少钱。因此十七万的启动资金已经足够运作。   手头的活已经不多,周扬晚上不用再赶工了,他排了排余下的工期,抽出一天下午,和朋友一起去看店铺。   面积太大的他租不起,小的倒能承受,看过几家,他心里已有主意,跟朋友商量一番,回头找那业主讨价还价,最后签下一年租期,房租暂时半年一付。   出来后两人打算去吃饭,车子停在街头,要先去取车。走了一会,周扬停下来。   “怎么了?”朋友问。   “我买点东西。”   周扬转身走进一家店铺,片刻后抱着一卷防火棉出来了。   晚上赵姮坐在床上办公,忙完后看时间,才九点多。她一点困意都没,想不出可以做什么,索性起床整理东西。   还剩一个多月就可以搬去华万新城了,她把堆在公寓角落的纸箱全拖出来,一个一个叠起,叠了几个,她先去整理书本。   把书装好一箱,再拿起一本手账时,她顿了顿。   赵姮翻开第一页——   1、三十岁前结婚。   2、买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勾)(2014年10月16日)   3、生两个孩子。   4、至少每两年出国游一次。   “嫁给我好吗?2014年8月27日,19:50”   “好。2014年8月28日,7:50”   那天晚上周余伟在她出租房里坐了会,第二天早晨,她照例打开手账时,就看见了对方的求婚。她大概思考了一分多钟,然后写下“好”。   周扬看过这一页了……   赵姮放下本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   防火棉在周扬车上放了两天,这两天他一直在为店铺装修奔波,老蒋和小王被他叫来帮忙,小亚下巴还带着青紫,不肯在家休息,也一起跟了过来。   周扬自己也没有闲着,直到第三天傍晚,他打开车门准备回去,看到后车厢放着的防火棉时,他大脑才有一刻放空。   小亚推他:发什么呆?   “唔?”周扬视线落到他脸上,摇头说,“没什么,上车吧。”   他把小亚送回小区,车停好,他没解安全带。他转头看向后车厢,等在车外的小亚摇摇头,自己先回去了。   半晌,周扬拉动手刹,调转车头开出小区。   正是傍晚,这一带交通还算通畅,没见堵车,三人走在人行道上四处打量,坐着轮椅的男人不耐烦道:“还要找多久!”   中年女人拍拍他肩膀:“快了,再到前面去看看。”   边上的一男一女三十多岁,是家中亲戚,这回过来帮忙,从下车的地方走到这,已经走了快半个小时。   女的问:“你确定赵姮是住这里吧?”   “肯定没错!”中年女人说。   她早前去华万新城,有一回刚好看到赵姮坐着那装修工的面包车出来,她灵机一动拦了辆车跟过去,最后看到面包车停在这附近。她看出赵姮和那装修工有关系,这里肯定是其中一个人的住处。可有那装修工在,她独自一人又不敢冲上去,所以那天她就这么回去了。   原本她今天也不会来这,只是近段时间她都没能在华万新城见到赵姮,这才带上两个亲戚找来这里。   当时她是认清那公寓的,可是年纪大了记忆力差,她又不是本地人,这趟一找,她就不太确定了。   一条皮毛黄色的狗从绿化带里钻出来,似乎想靠近轮椅,年轻男人挥手赶它:“滚!”   狗吓得后退,一下就蹿出去了。   男人一扭头,恰好看见一辆面包车从前面驶过来,挡风玻璃全透明,车内男人的轮廓极好辨认,他大叫一声:“装修的!是那装修的!”   周扬开着车窗吹风,隐约听见“装修”两个字,他随意一瞥,见到人行道上一行几人,轮椅特征太明显,他皱了下眉,正收回视线,忽然一道黄影在前方跃过,周扬心一紧,来不及看仔细,猛打方向盘。   面包车重量轻,动作一猛车身就飘,周扬用力踩下刹车,再次打方向避让,面红耳赤地朝前面大喊:“让开——”   站着的三人大叫着散开,纷纷东倒西歪,只听一声尖锐的大叫,伴着重物撞击声而来,轮椅扭曲地倒在草丛中。   日暮西沉,赵姮在阳台收衣服,听见警笛声从不远处传来,她走到栏杆旁朝前望去。   这角度什么都看不到,赵姮收完衣服回到屋中。   晚上赵姮随意吃了一碗泡面,吃一半就吃不下了,她搅了搅面条,把碗放到一边。   第二天她去香港出差,三天后回来,拎着行李包走到公寓楼下,却见围着一群人。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男房东指着她大声喊。   背朝外的几人转过头,赵姮看见其中一人,蹙起了眉。   “啊——”中年女人目眦欲裂地猛冲过来,“你这杀人犯——你给我儿子赔命——!!!”   赵姮躲闪不急,下巴被她抓了一道,她一把抓住女人手腕,喝道:“你发什么疯!”   围观的住客和公寓保安立刻上前将人拉开,男房东食指点着赵姮说:“你男朋友闯大祸了,他撞死了你的亲弟弟!”   赵姮一愣,以为听错:“你说什么?”   “你男朋友撞死了你的亲弟弟!”男房东义愤填膺地指着她的行李包,“你这人居然还出去旅游,没看你妈都疯了!”   赵姮耳朵嗡嗡响,她推开挡路的人,冲进公寓内,也不管中年女人在外疯喊哭骂,跑到楼上后,她冷静了一点,翻出手机拨周扬的电话。   关机了。   她挂断,握紧手机想了一会,翻半天找出温经理的电话,响了许久才有人接。   “赵小姐?”温经理不太确定地问。   “周扬出什么事了?”赵姮声音紧绷。   温经理愣了愣,然后三言两语交代始末,几天前周扬为了避让一条狗,面包车冲上绿化带,撞死了一个坐轮椅的男人。   赵姮手脚发麻,她听见自己问:“他现在在哪?”   “在看守所……”温经理迟疑道,“我也在这,说是可以办保释,我还在打听,就是问不到什么人。”   赵姮挂断电话,她木木地站在客厅中央,手在细细发抖,她察觉到了,可没人再帮她握住。   她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又拨通温经理电话,说:“我现在也过来,我来找律师。”   赵姮从公寓大楼的后门离开,叫了一辆车,在车上和她的律师朋友简单讲述案情。   半途和对方碰面,她坐进了朋友车里,两人往看守所去。地方远,车子许久才开到,赵姮下车找到温经理,老蒋和小亚二人也在。   律师朋友姓范,她了解完案情,先安抚赵姮:“我已经申请了取保候审,估计没问题,所以你别着急。再一个,这种交通肇事案,一般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如果能出具谅解书,有很大希望获缓刑。”   “谅解书?”   “对,需要事故受害人家属出具的谅解书。”   赵姮当然知道,她脑中闪过中年女人那张脸,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一般要赔多少,受害人家属才会出谅解书?”   “这很难说。这样,我们先一步步来。”   赵姮又问:“我能不能见他?”   “谁?哦……”范律师反应过来,“不能,只有我能见他。”   范律师第一次见到周扬这人,原本以为对方应该很丧气颓废,可见到他本人,她觉得还好。   对方高高大大,下巴有点胡渣,精神还可以,范律师做了自我介绍,开头一句是:“我是赵姮的朋友。”   她见到对面的男人眼神立刻有了改变,这种改变很细微,如果不是她习惯注视对方的眼睛,她很难捕捉到。   接来的对话则按照一贯的流程进行。   看守所的房间灰灰蒙蒙,一板床,一便池,空间小小几平,周扬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见完律师,晚上他躺在水泥砌成的床上,盯着头顶没有任何装饰的天花板,想了很多事。画面一帧一帧闪现,搅和在一起,拧乱成团,最后定格在赵姮的笑脸上。   她真笑起来,眼中永远闪闪发亮,像星河一般。   周扬捂了捂快速跳动的左胸口,“赵姮。”他说。   声音低哑,没人回应。   这里太安静,他又叫了声:“赵姮。”   好像她真在似的。   范律师和受害者家属初次协商结束,将结果告诉赵姮,“他们开口要三百万。”   赵姮不敢置信:“什么?!”   范律师协商地头痛,点头说:“就是三百万,但我们不可能给他们这么多钱。”   范律师给她算笔账,死者虽然是残疾人,但也有工作,月薪按照二十年折算;他家中有妻子及两个孩子,还有老母亲,到时法庭判下来,赔偿金估计也要过百万。   周扬的面包车只买了交强险,没有买第三者险,这样一来保险赔偿十分少,剩下的他们必须自己想办法。   范律师提醒她:“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家属同意出具谅解书,这样才有获缓刑的希望。”   别说三百万,三十万都不可能拿得出来!   赵姮深呼吸,她抓着头发,胳膊肘抵在桌面,低垂着头问:“他出来了吗?”   “……出来了,已经取保候审出来了。”   “哦。”   赵姮没再说话。   周扬从看守所出来的第一晚,十几个人聚在他的出租房。大家都拖家带口,余钱不多,但还是凑了一些出来。   周扬洗过澡,他坐在凳子上抽烟,瞥了眼茶几上那堆花花绿绿的钱,摇头说:“不用,都拿回去吧!”   温经理说:“你现在关键时刻,这都是兄弟们的一点心意,少给我矫情,必须收下!”   众人纷纷开口,周扬点头:“好,我记下了,多谢!”   等大家离开,温经理帮他把钱收起来,叠一起数着数,数了几张,听见周扬问:“她最近怎么样?”   “谁啊?”   周扬:“……”   温经理依旧低头数钱,说:“你都出来了,自己去找她嘛。”   周扬烟蒂在烟灰缸里捻了捻。   “实话讲,赵姮这人挺仗义的,我看你们也不是没感情,之前闹得不开心,现在去好好把话说开。等你这事情了结,就好好过日子。”   “……你知道我要赔多少钱么?”   “多少?”温经理浑不在意地问了句,过了会,他抬起头,又问一遍,“多少?”   周扬看着他没说话。   温经理想到他小闺女意外后,家里人张口要的赔偿金数额,他终于反应过来,呆呆地说:“啊……”这是一起闹出了人命的交通肇事案,是刑事案件。   周扬没找赵姮,还有两家装修要收尾,他白天如常工作,等着业主把尾款打给他。   起诉状已经收到,店铺的事情全都停了,半年租金已付,根本拿不回来,周扬叫朋友帮他转租。   这些天他睡眠很少,一有空就算钱,算来算去,他已经做好了服刑准备。   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三年……   他一个人躺在出租房的床上,月光依旧如从前般温柔似水,他眼睛渐渐潮热。   他坐起身,抹了把脸,然后下床出门。   他慢慢游荡在街头,明明是漫无目的,最后却停在了赵姮的公寓楼下。   他仰头看,数着楼层往上,那间房窗口漆黑一片,她已经睡了。   他张了张嘴,一点声都没发出,只有两个字的口型:“赵、姮。”   漆黑的窗口,窗帘露出一条缝,赵姮站在那,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   地上掉满一堆零碎物品,口红、唇膏、小记事本、钥匙等等,她手上抓着一只手镯,这是刚才翻包时找到的。   她想起见周余伟母亲那天,她情绪其实很疲惫,连手机都忘了拿,这手镯也许是收拾包的时候被她塞进去的。   她一个月没整理过这包,手镯就塞在包底,如果不是她刚才找不到唇膏,把包倒着摇晃,她也许要过很久很久才能发现——   她对周扬其实缺一份信任。   人影走远,最后终于彻底消失在漆黑的街头。赵姮慢慢松开窗帘,又站了一会,才回到床上。   第二天她如常工作,加班,开会,协调客户。她的生活始终都处于正轨中,不会为任何人牺牲和改变。   她偶尔还会翻开那本手账,看第一页上手写的四个目标,结婚、房子、生子、享受生活,她如今才完成了一项。   律师朋友再次打电话给她时,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她问。   “……我说,开庭时间已经定了。”   “……哦,好的,我知道了。”   “你没事吧?”   “没事啊。”   赵姮挂掉电话,第二天她没去公司,坐车去了华万新城。   进屋后照例开窗通风。她环顾一圈,樱桃木的床,乳白色的橱柜,书房是起居和工作两用,家具偏棕色,板材质量很好,是周扬为她选的。   客厅沙发是灰白色的,软硬适中。客厅边就是餐厅,餐桌是大理石的。   赵姮蹲地上,摸了下开关,上面有一点灰。她又仰头看吊顶,这房子的吊顶是周扬做的,灯和开关插座都是他安装的。   赵姮慢慢走进厨房,洗碗机已经安装好,冰箱也已经放在了属于它的位置。   为了散甲醛,橱柜门统统开着,只有一个门不知什么时候关上了,赵姮顺手打开,然后看见了包裹着燃气管道的防火棉。   她突然泪如雨下。   房屋中介接到赵姮的电话时很惊讶,“卖房子?”   “是。”赵姮说。   中介跟他已是老熟人,再次确定一遍:“你是说你在华万新城那套新房?你有心理价位吗?”   赵姮报了价。   中介一边查价格,一边问:“你是贷款还是全款的?”   “贷款。”   中介心里有数了,让她等消息。   赵姮问:“最快多久能卖出?”   “这个不一定啊,快的两三天都有,慢的没期限,怎么,你急着卖吗?”   “是,很急,你帮我尽快卖出。”   “行。”   中介一口答应。   可房子没这么好卖,那里房价虽然涨了不少,但一不是学区房,二周边还未开发,购房者选择多,不会在短时间内敲定。   赵姮又找过两次中介,被告知没有好消息后,她握紧手机,坐在桌前,低头想了许久,终于拨通周余伟母亲的电话。 第44章   “赵姮?”周母稀奇,语气是带着凉意的笑。   “余伟又来找过我了。”赵姮淡淡地说。   周母沉默。   赵姮赌周余伟不会跟他母亲说他们之间的事,他母亲并不知道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   她没料错,周余伟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不会跟他母亲交流自己感情方面的问题,因此周母没有犹豫,约定傍晚时分跟她见面。   见面地点依旧在咖啡厅,周母的穿衣喜好仍是丝质的长裙,这类材质和剪裁能轻易衬托出她这个年纪的女性的雍容华贵。   她漫不经心地托着咖啡杯,浅尝一口,然后一笑,“哦,想卖房?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什么?我倒是还记得,你是如何斩钉截铁的说不卖的。”   赵姮微笑:“我没想到余伟真的会在那里等我。”   周母笑容微敛。   “其实我也累了,”赵姮慢慢地说,“我跟他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真的说断就能断,女人在这方面始终比男人要优柔寡断的多。”   周母放下咖啡杯,目视着她。   “我想了很久,我想换个环境,把房子卖了离开这里,也许是最好的选择。”赵姮机械地说着这段台词,她有些走神,此刻她利用了她和周余伟从前的感情,真无耻,她想。   “好啊。”周母道,“我也不跟你计较了,就按之前的价吧。”她从包里拿出银行卡,像上次那样推到对面。   赵姮看了眼卡,问:“上次的价?”   “不然呢?”   赵姮摇头,“不行,房价早升了,我也做完了全部装修。”   “赵姮——”周母笑容高高在上,“你的房子如果能按你心理价位卖出去,你又何必来找我?别挑战我的耐性了,见好就收吧。”   赵姮含笑摇头:“我确实想尽快离开这里,所以才想找个能一次性付清房款的买家。但我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为什么要傻得倒贴卖房?大不了再等等吧。”   周母眉头微蹙,赵姮的话她并不全信。这人年纪不算大,但从来不缺心机,她最不喜欢她的一点,就是儿子总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但她相信自己的儿子仍对这人余情未了,这人的存在会耽误余伟的婚姻和事业。   她家不缺这点钱,买房也不光是为了儿子,这毕竟也是一项投资。只不过白白送给这女人,她心有不甘。   “算了。”赵姮拿着包起身,掏出咖啡钱摆在桌上,道,“不耽误阿姨您了,再见。”   赵姮转身离开,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咖啡店门口,始终没听到周母的挽留。   她攥着包,闭上眼,镇定片刻后睁开,走向公交站。她在站台等车,公车开来一辆,她没上,没多久开来第二辆,她眨了眨眼,迈脚向前,手机突然响了。   “走了吗?”   赵姮手机贴着耳朵,心底重重地松口气。   卖房合同敲定,周母不要那些家具电器,单平价格基本与如今的市场价持平,赵姮计算一遍,说亏不算亏太多。   赵姮第二日就把能退的部分家具电器退了,不能退的则找二手商回收。   钱一到账,她先去银行办理贷款结清手续,接着去房产中心做不动产变更。   另一头范律师在抓紧时间同受害者家属协商,她是专业律师,自然有她的谈判技巧,能抓住受害者家属心理转变过程。   法庭除了判定刑事责任,还会判定民事责任赔偿,到时候这钱都是按照法律条文算得清清楚楚的,不会多给他们一分,甚至还有拖延给付的可能。如果对方肯接受她开出的合理的赔偿价格,对他们只有益而无害。   谈判沟通持续数日,最后对方终于表示同意,周扬得知消息后,低头思考良久,才说:“我会先付清你的律师费,民事赔偿不管法院判多少,我出来后都不会赖一分一毫,二十年三十年我都会还清。其他的就算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范律师道:“你如果是考虑钱的问题,那暂时不必担心了,赵姮会帮你给。”   周扬一愣,抬头看向对方:“她帮我给?她没钱。”   “钱是没有,但她有房子。”范律师说,“她把华万新城的新房子卖了就有了。”   她说完这话,没见周扬有任何回应,她起先还诧异,不一会,却见他交握着的双手,手背经脉根根凸起,双臂在颤栗,再看他脸,咬肌紧绷,眉心紧蹙,眼神凶狠却死死压抑着,眼周渐渐泛红。   她真担心对方再张口时是一嘴碎牙,范律师不禁叫了声:“周扬?”   周扬倏地站起来,凳子猛倒地,范律师吓一跳。   “我先走了。”他冲了出去。   夜里八点,周扬走出电梯,站到赵姮公寓门口,按门铃,没有人应。   他进楼时看见窗户上的灯影,家里有人。周扬再按,过了会拍门,贴着门板低声叫她:“赵姮,开门。”   依旧没人应,“开门。”   周扬拍打门板,继续叫:“赵姮,赵姮。”   除了他的声音,四周始终保持静谧。   “别卖房子,”周扬贴着门,声音微微打颤,“你别卖房子,不用……真的别卖。”   他见不到人,也听不到回应,周扬从口袋掏出钥匙,有些混乱地翻找出公寓这把,正要插进门锁,忽然听见一句极轻极淡的话——   “周扬,你给我听着,房子已经卖了。”   他握着钥匙在门口站着,站了大约五六分钟,或者十几分钟,里面无声,他也没再说话。   卖了,就是没再留余地。   周扬拖着双腿走到楼下,夜幕深沉,他弯下腰,扶住膝盖,体会到了撕心裂肺的疼。   赵姮始终没露过一次面。她以前觉得时间不够用,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四十小时赚钱,八小时休息。   如今时间却冗长的没有尽头,她每天依旧做着自己的事,只是一切行为都变得机械而空洞,那页手账就像是孩童的涂鸦,到头来只是一个回忆中的笑话。   这天判刑结果终于下来。   因周扬认罪态度良好,加之有受害者家属出具的谅解书,故被判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一年。   受害者为农村户口,按本地上一年度2015年农村居民人均收入为标准,死亡赔偿金为人均收入乘以二十年,共计四十二万。   受害人五周岁双胞胎抚养费,以抚养至十八岁为限,共计二十七万三。   丧葬费加精神损失费以及其他费用,共计六万零五百。   加之请求获得受害人家属谅解,私下赔偿金三十五万,共计一百一十万三千五。   去掉交强险赔付的十一万,周扬总计赔偿给受害者家属九十九万三千五。   赵姮从范律师口中听到判决结果,“嗯”一声,没讲其他任何话。   范律师思忖片刻,问:“周扬跟你联系过吗?”   “没。”赵姮道。   范律师不再多说了。   周扬在法院判决结果下达之后,将自己在房中关了一晚,次日上午,他找出自建房业主儿子的那张名片,按照上面的电话,拨打过去。   这老板姓梁,公司开在外省,国外也有业务,因打算与合伙人拆伙单干,他现在急缺人手。   周扬缓刑期间离开居住地需要申请,因此与对方谈完,他立刻着手办理申请手续。   这一忙就忙足整整一周,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当晚他躺在床上,双眼在黑暗中始终睁着,许久他才坐起,支着一条腿,在夜色下又待片刻,他才下地。   慢行至公寓楼下,他在大门外点着一支烟,抽完后走到垃圾桶前,把烟蒂碾灭扔进去,然后走进大楼内。   三分钟后,他站在赵姮门口,按响门铃,没等开门的意思,按完等铃声停止,他开口:“我申请了去外省。”   过了会,里面门打开。   屋中似乎只开了餐厅小灯,光线昏暗,她静静站在光影中,除了嘴唇变得干燥,似乎没什么变化,一同数月前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那天早晨,赵姮先起床,穿戴整齐后出门上班,他则先去附近银行取了两千块现金,然后回来这里慢慢收拾行李。   很久没见了,周扬盯着她的脸,双眼不知不觉发热,他微垂眼眸。   赵姮让到一边。   周扬顿了下,抬步走进屋内。   “去外省?”赵姮轻声问。   “嗯。”周扬说。   “去多久?”   “不知道。”   “哦。”赵姮淡淡地说。   她转身问:“喝水吗?”   “……不了。”   赵姮坐到沙发上,滑动电脑鼠标,继续看着之前的工作内容,屏幕光影投在她脸上,朦胧得不真实。   “什么时候走?”她问。   “……明天。”   “嗯。”赵姮点头。   周扬慢慢地说:“我去外省还是干装修,赚到多少我就还你多少,我会尽快。”   “嗯。”   周扬视线始终没离她的脸,他很久才讲一句话,然后赵姮回一个简单的字,最后没话讲了,他又盯着她看了一会。   双脚是不想调转方向的,可他还是调转了。“我先走了。”他说。   等了几秒,没得到回应,他转过身,慢慢走到门口。   “你爱过我吗?”   这声问幽幽地从背后传来。   周扬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音。他想回答,让她等他,但他说不出口。   那就当做“没有”吧。光始终晦暗不明,赵姮坐在原位,替他回答。   她心里是沉重的一松。这样最好,她会按部就班的结婚生子,拥有一个她从小就渴望的温馨家庭。   打开门,周扬走了出去。他轻轻把门阖上,站了几秒,他靠住墙,从口袋里掏出烟。   还剩三支,他点着一支。   感应灯过了一会就灭了,走廊陷入浓重的黑暗,烟头红星闪烁,思思袅袅的烟像浓雾,遮住这世界,吹不散,叫人看不清。   立春那晚,她跟他回家,睡在他床上,勾着他脖子吻他,其实他知道——   那时的她就是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把他当成了氧气瓶。而他愿意耗尽自己所有的氧气供养她,但,不敢让她知道。   如今更不能了,他想。   不能让她知道,周扬告诉自己。   不能……他心底说。   第三支烟还剩小半截,周扬猛一扔,拿出钥匙,在一片漆黑中准确拿住那一把,插进锁眼推开大门。   灯光依旧昏暗,她坐在沙发上,姿势丝毫未变。   周扬走进,她微微扭头。   走到沙发前,周扬站定,一言不发地盯着她。过了几秒,一个靠垫朝他砸来,他丝毫没躲。   紧跟着是第二个靠垫、包、遥控器、地上的拖鞋,没东西可砸了,赵姮抓起烟灰缸,狠狠扔过去,这一下砸到他下巴,他被撞击力击得头微偏,身形依旧不动,双眼死死盯着她。   二十七岁,她奋斗半生一无所有!赵姮一巴掌扇过去,扇到他下巴,被烟灰缸砸出的红痕愈发明显。   一扇不够,接着她一下又一下,毫无章法地发泄在他脸上身上。直到她手疼地力气渐弱,周扬忽然狠狠抱住她。   她被压在他胸口,巴掌扇在他颈侧。周扬手臂收得越来越紧,紧到要将她腰勒断。   他感受到衣领下的湿润了,他扣住她后脑勺,死死抱着她,任由她时不时扇下一记毫无力度的巴掌。过了会,他细细吻她,一路往上………………   赵姮后仰着搂住他脖子,眼泪滑落,她不要命地回应,被逼得不断后退,最后撞到沙发,周扬护住她后背倒下。   ……赵姮被拉进深渊,一次又一次,她近乎声嘶力竭。   屋内已一片狼藉。   光一点一点渗入深蓝色的窗帘内,赵姮睡得很沉,呼吸微重,周扬伏在上方,在她颈间轻嗅,然后小心下地。   浴室洗漱用品一成未变,周扬刷牙洗脸,出来后穿衣服,然后走到赵姮睡觉的那头,蹲下来看她。   看了会,他抬头找了找,包在桌子上。他走到桌前,从她包里翻出唇膏,再次蹲回去,拧出唇膏,轻轻抹上她嘴唇。   阖上盖子,把唇膏放回她包里,他又走回来,靠墙站着,低头看床上的睡颜。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还剩一个小时了。   又过了十分钟,床上的人眼皮轻颤,周扬近前,蹲下来。   赵姮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蹲在她面前的他。   “早。”周扬说。   “……早。”   “我要走了。”   “……哦。”   “你接着睡。”   “嗯。”   周扬站起来,赵姮没动,依旧趴在那。   周扬走几步,又忽然回来,蹲地上说:“等我电话。”   “……嗯。”   他突然安心,亲亲她嘴唇,低声道:“睡吧。”   这回真走了,他在发车前十分钟,赶上了去往外省的高铁。 第45章   十一个小时之后,他和她的距离延长至两千多公里。   “我到了。”他发给她三个字。   周扬拖着行李箱,暂时住进宾馆。宾馆身处小巷,总共只有三楼,无论关窗还是开窗,都能听到楼下的喧嚣声。窗对面的广告牌闪烁着七彩灯光,人眼望过去的夜色变得光怪陆离起来,周扬把窗帘拉拢,躺在硬邦邦的床垫上,直到后半夜也没合眼。   这屋里有一股怪味,陈旧的、布满灰尘似的那种味道,还带着一点点臭,应该是长久无人清洁导致的。周扬睡不着,他偶尔点开手机,看赵恒回复给他的话,就一个“好”字。他拇指指腹轻轻揉过这个字,好像揉在她嘴唇上。   第二天早晨八点半,周扬来到梁老板的公司,向前台说明情况后,他坐在一旁沙发上等待。半小时后梁老板才行色匆匆出现,见到周扬,他心情显然不错:“来了?跟我上来。”   周扬跟上去。   梁老板办公室在二楼,他事情多,来公司转一圈就要走。他边找东西边问:“昨天到的?”   “嗯,天黑才到。”周扬说。   “这么晚……住哪的?”   “宾馆。”   “我先放你几天假找房子?”公司不包食宿,梁老板不会对周扬例外。   “房子不忙。”周扬说,“您这边既然等人用,看我有什么能帮上您的,只管先说。”   梁老板笑了:“好,我真是忙得一个头两个大,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待会先跟我出去一趟。”   梁老板今年四十七岁,文化不高,现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摸爬滚打二十多年得来的。他在公司里老板架子十足,对周扬也不假辞色。他只会用人不会调教人,因此在带着周扬熟悉一周后,他直接扔给他一个装修项目。   周扬在这里尚无人脉,对装修市场也不够熟悉,他琢磨了一阵,先跟梁老板手下的另外两个项目经理打好关系,再去当地装修市场跑了一周。这期间他也没忘找房子,他要求不高,只要“便宜”就行,最后和公司的装修工人合租到一起,四人一间房,上下铺,他人高马大,只能睡下铺,每晚都能听到头顶床板的咯吱声。   和工人同住熟悉之后,他调起人来也方便许多。工作上手,一个月后,他把小亚叫来了这里,又过两个月,老蒋和小王几人也来了。   赵姮在周扬离开两周后,通过中介找到了新住处。客厅堆满纸箱,她花费三个晚上将东西收拾完,最后坐在地上,抬头打量面前的乳白色衣柜。华万新城的家具都清空了,只有这个,当初来不及搬过去,才得以保留至今。   新租的单身公寓面积只有三十平,有衣柜了,不缺它。赵姮动作轻揉地摸着柜门,过了会,似乎摸到一个小疙瘩,她顿了顿,靠前细看,然后用指甲抠了抠,没抠掉。赵姮去厨房拿来工具箱,找出起子,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撬。小疙瘩在底边,几下就撬掉了,她摸着光滑如一的柜子,最后联系搬家师傅。   第二天,师傅将衣柜仔细保护好,把它送去了新公寓。   这是赵姮在今年的第三次搬家,搬完这一趟,她精疲力尽。   李雨珊是在一次约她吃饭的电话中得知她再次搬家的,她惊讶地嗓门都尖了:“又搬?!”   “嗯。”赵姮若无其事地问,“你说在哪里吃饭?”   “你把新地址发给我,我来接你!”李雨珊气呼呼地说。   “地址我发你,不用来接我了,我自己开车过去。”   “……你好像很久没开车了?”   是很久了。房子带车位一起卖了,她的车不能继续停在华万新城,停车费省不了,油钱如今看来也不算多了。   赵姮开着自己的车前去赴约,李雨珊这次带着宝宝出来,赵姮抱了一会,把孩子哄睡着后,两人才开始吃东西。李雨珊吃几口就朝赵姮瞟一眼,赵姮低着头吃得认认真真,偶尔长发垂落,她抬手挽到耳后,动作一如既往的安静柔和。李雨珊憋闷半晌,开口问:“华万新城的房子,真的就这么卖了?”   “嗯。”   “……值得吗?”   赵姮没回答。   李雨珊把筷子一撂,“你是疯了吗赵姮!”   赵姮顿了下,然后才轻声道:“我做的疯狂事还少么……”   李雨珊没听清。   天气渐冷,两地气候不同,周扬这里已经加厚衣服,干活时要顶着寒风。他如今没驾照,弄来一辆电动三轮车代步,成天带着寒气进进出出,手指很快皲裂。帮一个工人做事时不小心拉开了口子,血渗出,工人急慌慌地说去帮他买纱布,周扬拦了下:“小事情,用不着。”   工人一低头就看见他手上的一道疤痕,问道:“周哥,你这是怎么伤的?干活的时候弄的?”   周扬垂眸,摸了摸那条疤,“嗯”了声。   夜里他依旧躺在下铺,盯着上方一根根淡黄色的木条,他辗转半晌,拿出手机打字:   “我现在做的跟温经理的工作差不多。”   他白天依旧要早起,跟那些工人同进同出,每天要跑四户业主家,后来又增加一户。他的时间被排满,大事小事全要他来解决,电瓶车期间坏过一次,赶到老蒋请吃饭的地方时已经迟到快半小时,小王要他罚酒,周扬笑着以茶代酒。   “秋水仙碱和非布司他上回吃完了。”他在夜里打字。   这天一户业主大闹公司,原因是一块大玻璃无法送上楼,周扬搭着对方的后背,把他带出公司,然后替他点上一支烟,和对方一起去了一趟正在装修中的房子。   玻璃是浴室外墙,长宽数据大,周扬目测了一下,拿尺子量了量,然后走到外面电梯里测量长宽对角的数值。   业主说:“我去之前也量过了,不行,搬不进。”   “唔。”周扬点头。   业主说道:“我也不是要为难你们,但这点事当初设计师设计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提醒一下?我们是外行,没想到卫生间玻璃墙会有运不上来的可能,他可是专业的啊!”   周扬回到屋内,点头说:“这确实是他的问题……不过这设计确实跟你家风格搭,不用大块玻璃可惜了。”   “这我知道。”业主被他带走了话,“我当初就想这样采光也好,整体空间也显得大。”   “不然就用起吊机吧。”周扬话锋一转,建议道。   “起吊机?”   周扬走出屋子,来到步行楼梯口阳台,朝下望了望,又抬头看了会,说:“你这十六楼,没问题,到时候顺着那根绳索吊上来——”周扬手一指,那是早期固定在楼房外地面上,用以起吊超重超大的家具建材的绳索。   业主问:“这么高,不会摔碎?”   “他们专业的知道怎么弄。”周扬教他,“让做玻璃的那家老板现场看着指挥,吊家具的电话一般你们物业会有,你打电话问问。”   业主迟疑:“这种大概要多少钱?”   “不一定,你先问一声,让对方报个价。”   业主问完,价格也能接受,原本以为只要等起吊机一来就能万事大吉,谁知之后几天雨水连绵不断,吊家具的师傅说不能在雨天吊物品,因此这事一拖再拖,几天后业主又来公司闹,周扬再次赶过去。   “我让玻璃店的人干脆把玻璃搬上来,我出钱!你猜他们报什么价?!五千!疯了吧他们!”业主指着周扬说,“总之我不管,这是你们公司的责任,你一定要帮我搞定!”   周扬拿着尺子测量楼梯转角的角度,确定玻璃能通过楼梯搬上来后,他问:“你之前愿意出多少钱?”   “五百!撑死了就五百,那块玻璃总共才多少钱!”   周扬拿下嘴里香烟,弹了弹烟灰说:“行,我找人帮你搞定。”   过两天,玻璃送到楼下,周扬找来老蒋几人,拿工具吸在玻璃上,他领头搬起。玻璃太重,凭他这力气,搬一层也要休息一会,整块玻璃总共花费两个小时才搬上楼,到业主家门口时,另三人已经累得蹲下来。   周扬扶膝靠墙,站了一会,他给三人分一圈香烟,“再加把劲,快了!”   他一边指挥,一边用力抬起,转着角度,又用十多分钟,终于把玻璃送进了屋内。   回去后周扬四肢肌肉酸疼,尤其是脚,疼得不能轻易着地,两天后双脚肿胀,他没功夫去医院挂点滴,只能吃药慢慢止疼。   晚上疼醒过来,他闭眼皱眉,忍了一会,摸到枕边的手机,他慢吞吞地打字:   “这回真像你说的,脚像泡了福尔马林。”   打完一句,像之前无数次那样,他看了看,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删除。聊天界面始终停留在她回复的那个“好。”   他指腹轻揉,依旧像揉着她的嘴唇。   在周扬离开五个月后,赵姮收到一条银行短信,上午十点,一笔四万元存进了她的账户。 第46章   又过半个月,新增两万元。   已近除夕,赵姮正在收拾房间,她从一堆书籍中翻出2016年的那本日历。听见短信声,她顺手点开,低头看完新入账的金额,她站半晌,然后把日历本扔进了垃圾筐。   2017年1月27日,除夕如约而至。   这天赵姮看新闻,说是除夕夜的寺庙门票销售情况再创新高,晚上九点之后,附近路段将陆续实行交通管制。   她做了两菜一汤,把饭菜摆茶几上。屋内开着暖空调,她穿着紧身的毛衣,盘着长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电视机前等着春晚开播。   很快就有欢声笑语从电视机里传出,她这一年没怎么看过电视剧,因此一开场的歌舞节目中她只认识刘涛、蒋欣几人,根本不知道王子文和乔欣是谁。   她端着饭碗,低头搜手机,顺便查了下之后的春晚节目单,一顿饭吃到十点多,她把碗筷洗了,回来披上毛毯,窝在沙发上继续看。   主持人开始零点倒计时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赵姮双脚下地,从茶几上攥起手机,看见来电显示的名字,她顿了顿。   “……喂?”   “赵姮,是我。”   “我知道。”   “在做什么?”   “看春晚。”   “一个人吗?”   “……嗯。”   “新年快乐。”蒋东阳笑着说。   两千公里之外,冰天雪地。   这里温度零下,暖气片几天前坏了,还没修理好,屋内阴冷刺骨。小亚和老蒋他们都回去过春节了,周扬没走成。他早已办理了居住地变更,年前想申请离开,被驳回了。   他回不去,她一个人怎么过年……   周扬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指头拂着手机屏幕,许久,他拨出电话——   占线。   挂断电话,周扬看一眼时间,零点整,他再一次拨出去,依旧占线。   这样的时间点,他不知道她在跟谁打电话,只能等待。   屋内门窗紧闭,可依旧挡不住冷冽的寒风,寒气无孔不入,周扬坐得四肢僵硬。   他手指微动,慢吞吞地又一次拨出电话,耳边响起正常的彩铃声,他捏了捏手机,过了会,音乐一断,他听见一道轻柔嗓音,“喂?”   周扬牵起嘴角,先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赵姮道。   “还没睡吗?”周扬问。   “没。”   “在看春晚?”   “嗯。”   “放到哪了?”   “在演小品,你没看吗?”赵姮问。   “没看。”他这没电视机,“你要全部看完?”   “是啊。”   周扬又问:“晚上吃了什么?”   “我自己做了饭菜,两菜一汤,你呢?”赵姮问。   “我也是。”   赵姮已经从沙发起来,去阳台拉窗帘,她边走边问:“也是两菜一汤?”   “不是,三个肉菜,”周扬笑笑,“全是大肉。”   “一点蔬菜都没?”   “加了点葱花。”   赵姮笑道:“不腻啊?”   “不腻。”   “你室友在那过年吗?”赵姮问。   “都不在这,他们都回去了。”   “哦。”   “赵姮……”   “嗯?”   周扬捏着手机道:“我申请回去两天,没被批准。我回不来……”   “……知道了。”赵姮说。   他们很久没听见彼此的声音了,这一通电话聊得有些久,直到春晚结束,开始重播,他们都还没挂断。聊天内容却并不持续,很久才冒出一句话,只说些简单的柴米油盐,谁都不去刨根问底。   这是一种有意识的避让和守护。   李雨珊并不理解他们现在这种状态,春节结束,工作生活继续按部就班,她开始给赵姮介绍异性朋友。   赵姮现在没有房贷压力,但工作依旧拼命,她没时间相亲,最近一直在关注政策,二价HPV疫苗即将在内地上市,这将影响她的中介工作。   目前市场看似运作良好,甚至因为HPV知识的广泛传播,赴港打疫苗的人越来越盛,可她反而更加忧心。   她工作量骤增,时常出差,连续一周失眠,气色越来越差,感冒拖延许久还没痊愈,去医院挂号的时候没算准时间,队伍排成长龙。   好不容易在机器上挂完号,候诊室里已经座无虚席,赵姮站得太久,双腿渐渐支撑不住,只好靠着椅子扶手,把身体重量倾斜过去。   边上坐着的一对刚好是夫妻,丈夫替妻子剥完橘子,离开座位去洗手间洗手,赵姮上前一步正要坐下,妻子把包放到空位上,制止她说:“这里有人!”   赵姮没力气与人争执,她说:“我就坐一会。”   妻子没再拦她,但也没把包拿走,等她丈夫一来,她立刻招手喊:“老公,这里!”然后对赵姮道,“我老公来了。”   赵姮只好让位。   看完病,她没大碍,感冒不算严重,配了点药她就回去了。周扬的第三次汇款就在四天后,这一次的金额是十二万。   这个八月,二价HPV疫苗正式在内地上市,周扬缓刑期已过一年。   李雨珊再次跟赵姮提及相亲时,赵姮沉默的有些久。李雨珊试探:“他是我老公的一个客户,三十三岁,以前就交往过一个女朋友,长得不错,就是稍微矮了一点,不到一米七五。”   “不算矮。”赵姮说。   李雨珊立刻笑道:“的确不算矮,我是觉得配你的话可以再高一点,我老公说那人条件样样好,人品也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先看了再说,也不吃亏。”   赵姮笑笑。   “那要约吗?”李雨珊问。   赵姮沉默。   前三分钟李雨珊没有打扰她,她在三分钟内喝完一杯咖啡,然后才开口:“想好了吗?”   人这一生,疯狂的时间总是短暂的,更长久的时间是被理智占据。   赵姮看了看橱窗外的车水马龙,问:“有照片吗?”   李雨珊手头没照片,她要回去问她丈夫要。照片还没要来,两天后,蒋东阳忽然请老同学吃饭。   李雨珊要给婆婆过生日,这晚不能来,赵姮恰好有工作上的事要问蒋东阳,因此她准时赴约。   席间都是高中好友,很快酒过半巡,赵姮问完蒋东阳关于HPV疫苗方面的事情,蒋东阳突然道:“你现在一个人吗?”   “嗯?”赵姮拿着酒杯看向他。   “我跳槽了。”蒋东阳说,“这次回来,我就不用走了。”   “你刚才说过了。”赵姮笑着道。   “这是特意对你说的。”   赵姮打量蒋东阳的脸,他气色很好,不像喝醉。   周围老同学都在聊天拼酒,二人很快被别人缠住,没有再单独说话的机会。   将近九点才吃完饭,第二天要上班,大家在餐厅门口一一道别。蒋东阳对赵姮说:“我送你?”   “不用,我开车来的。”赵姮道。   “车停哪了?”   “那边。”赵姮指了下。   “那一起。”蒋东阳道,“我也停那了。”   这一带不好停车,车位离得远,两人慢慢走在人行道上。   “那帮人,一个个都喝疯了。”蒋东阳说。   “诚心宰你呢。”赵姮开玩笑。   “下次我去宰回来。”   赵姮笑笑。   “大家上回聚还是在去年校庆,聚得太少。”蒋东阳道。   “高中不像大学,我们聚得已经算多了。”   “那倒是。”蒋东阳点点头,看向赵姮,“其实刚念大学那会,我就想组织一场聚会,可是你那个时候说要打工,不能来。”   “……是么?”时间太久,赵姮已经不记得了。   “嗯,”蒋东阳看向前方的路,道,“我那时是想找借口见你,你不能来,我就干脆不组织了。”   赵姮哑然。   蒋东阳道:“我父母教我的为人处世原则是正直、谦让、尊重,我后来才意识到,我没有学过争取。赵姮——”   蒋东阳停步,看向赵姮,轻声道,“你刚才说起HPV疫苗,记不记得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你做中介这行不会长久?”   “嗯,”赵姮点头,“你是说过。”   “这一行是短暂的,现在二价已经上市,很快就有四价、九价,你做这行,能让你在短时间内赚取大笔收益,但不可能长久,也许就像你的上一段感情……”   赵姮抬眸看向对方。蒋东阳没有被她的眼神喝退,他准备一鼓作气说完,“维持一段感情,可能只需要爱,但维持一段婚姻,要考虑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多。两个世界的碰撞也许有一时的激情,但长久的碰撞,最后只是对彼此的消磨罢了。我这些话,可能会让你感到不快,但是赵姮,我现在很想争取一次,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赵姮一声不响,过了会,她收回视线,迈步向前。   停车场已经不远,两人走进大厦,坐电梯下去,蒋东阳看着赵姮找到车。   她一直没有回应,他心中也不失望,原地站了会,他才走到自己车位。   开车出来,经过赵姮停车的位置,却见那车仍在车位上,灯光下,他隐约看见人影趴在方向盘上。   蒋东阳一愣掉头,刹车开门,走到赵姮车边,果然见她趴着方向盘。   他敲车窗:“赵姮?赵姮?”   赵姮没有反应。   蒋东阳去拉车门,没有拉开,他给又敲了敲车窗,然后拿出手机拨打赵姮电话,这回里面的人终于坐起来,眼神有些茫然,蒋东阳看到她酡红的两颊,再次拍车窗:“赵姮,开门!”   赵姮把车门打开,蒋东阳手掌贴住她额头,赵姮下意识闪躲,蒋东阳抓住她胳膊说:“你发烧了,我送你去医院。”   赵姮之前走路的时候就已经感到不适,因此没有拒绝,她坐上蒋东阳的车来到医院,量过体温后直接挂上点滴。   赵姮道过谢,让他先回去,她无人可找,只好发微信问李雨珊能不能过来,李雨珊回复的很快,蒋东阳道:“等她来了我再走。”   “不用,今晚已经很麻烦你了。”   “没事,耽误不了多久,你累了就先睡会。”   赵姮熬不住,她昏昏沉沉闭上眼。   医院空调温度低,她睡得冷,意识始终半醒半昏,一会现实一会梦境。   她梦里重复了一遍蒋东阳刚才说的话,接着又梦到李雨珊,还有养母,养母拿着一张照片说:“李雨珊介绍的这人不错。”   画面一转,她又回到那天,她坐在沙发上,很冷静地问:“你爱过我吗?”   他没有回答,站了会,开门出去了。   她那时松了口气,松完,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然后,他又回来了。   他依旧什么都没说,任由她不要命的又打又骂,第二天他走了,只给她发过那一条微信,五个月后汇来第一笔钱,五个半月汇来第二笔钱,除夕零点一通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数日之前汇来第三笔钱。   其实他应该知道她当初为什么会问那一句话,所以他才会没怎么联络她,给她这一番避让和守护。   “阿扬……”赵姮轻轻地叫。   蒋东阳正坐一边闭目养神,听见这一声,他立刻醒来。   “阿扬……”   蒋东阳去拉她的手,不太确定地道:“我在。”   “阿扬……”赵姮双目紧闭,眼角有泪。   诊室外,李雨珊刚刚赶到,她手机里存着先前收到的相亲对象的照片,听见室内的声音,她在门口愣了愣,半晌,她打开手机,将照片删除。   这一年的年底,四价HPV疫苗也上市了,赴港打九价疫苗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温经理连续几天看到这新闻,一直没搞懂什么是HPV,这天趁休假,他特意带着老婆和大女儿去上海迪士尼玩,竟然在园区内碰到赵姮。   赵姮推着婴儿车,边上还有一个男人,两人正说着话,婴儿车里的孩子忽然哭了,赵姮把孩子抱起来,男人低头逗着孩子。   温经理愣愣地看着这一幕,鬼使神差地拍下他们的照片。照片存手机里,他犹豫着要不要问一下周扬。   周扬脚疼,公司在酒店开年会,他没在室内凑热闹。梁老板出来散酒气,一眼就见他坐在水池边的沙发上,他端着酒杯走过去,问:“怎么一个人坐这?”瞄了眼小茶几上的饮料,又道,“也不喝酒?”   周扬说:“屋里闷。你怎么出来了?”   “出来吹吹风。”梁老板坐他边上,放下酒杯,笑着问,“你啊,想家了?”   周扬笑笑。   “也是,出来都这么久了。”梁老板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抽着说,“我出来的头一年,也想家,每天都拼了命的想,想我妈做的排骨,我爸揍我的那根鸡毛掸子。”   周扬笑了声:“我爸妈早没了。”   “哦,”梁老板了然,“那就是想女人。”   周扬没否认,他喝了一口饮料。   周扬的事,梁老板有所耳闻。他这一年半,每天都在拼死拼活,吃住都不上心,只要能赚钱,他什么都肯干。平常鲜少请客吃饭,算账算得精,很多人背地里说他抠门。他倒是越来越喜欢周扬,周扬有小聪明,有本事又肯吃苦,两人私底下也能聊上几句家常。   梁老板忽然叹了口气,说:“我爸妈都是农民,当初家里穷,我女朋友的父母不同意我们俩的事,我就憋着一口气出来,打算拼一番事业。那时候我想,我不能耽误她,我跟她说,她要是找到一个条件好的,那就嫁了,等我赚到钱,她要是还没嫁人,我们就立马结婚!”   周扬握着杯子,手指一动,朝玻璃门里看去,屋内的梁太太正举着酒杯应酬。   梁老板笑着说:“不是她。”   周扬转头问:“不是?”   “我的初恋,在我离开的第二年就嫁人了。我当初说得伟大,听到她嫁人的消息后,我牙都咬碎了。”   手机正好来消息,周扬低头打开,看到温经理发来的照片。   “对了,你今年过年回不回去?”梁老板问。   “在申请了,不知道这次能不能通过。”周扬摸着照片上的那张笑脸,低声说。   日历又换上新的一本,除夕到了。   赵姮排了排工作日期,结束这一年的全部工作,换上衣服,她出门去超市。   超市就在公寓附近,她没有开车,慢慢地走到那,往推车里塞一元硬币,取出一辆车,然后推着车,沿着一排排货架悠闲地散步。   一小时后她将东西买齐,足足三个购物袋,拎得她手腕都快断了,她后悔没开车出来,叫出租车又不划算,因此只好走走停停。   走到一半,实在走不动了,她坐到路边长椅休息,购物袋放一旁,她低头回复微信。   周围孩子跑闹,猫狗撒欢,春节的氛围一如既往的喜气洋洋。赵姮起不来,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刷着手机,看着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头像,过了会,手指停留在他的头像上。   点进朋友圈,他发的最后一条信息,是他们在医院里两手交叠的一张照片。这似乎是她存在于他那里的唯一证明。   他从不发关于他们的内容,她也是。   赵姮发了会呆,坐久了,双腿变得僵硬。她回过神,使劲搓几下腿。   还是要继续走的,再累也要前行,赵姮站起来,正要去拎购物袋,斜里忽然伸来一只大手,拎起袋子,然后看向她。   孩子依旧在跑闹,猫狗围着草丛撒欢,赵姮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风送出:“来了?”   “来了。”周扬说。 第47章 大结局   三只袋子赵姮拎得费力,周扬却轻而易举,他另一只手上还拎着行李包。赵姮问:“刚到吗?”   “嗯,刚下车。”   “包给我吧。”   行李包不重,周扬直接给她。“要回去了?”他问。   赵姮点头。   “往哪走?”   “那边。”赵姮给他带路。   人行道很宽敞,两人相隔半臂的距离。太久没见,一时却没什么话说,直到前方一根电线杆挡路,周扬朝她靠近一步,赵姮才开口:“这次是申请通过了?”   “通过了。”   “能呆几天?”   “三天。”他是掐着时间来的,只有三天,要陪她过除夕,今天到,后天回。   “哦。”赵姮说。   她有种陌生感,身边的人还是那样高大,可身形瘦了不少,脸型轮廓较之前更加鲜明。   一路沉默,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赵姮想。   这间新公寓周扬只知道地址,还没有来过。他打量公寓大楼的外观,建筑较新,大约有三十多层,周围绿化不错。   他跟着赵姮走进电梯,在二十楼出来,他看见她拿钥匙开门,想起之前旧公寓的那把钥匙还栓在他钥匙扣上。   “进来吧。”赵姮把灯打开,从他手里接过塑料袋。   周扬脱鞋子,赵姮说:“拖鞋自己拿。”   他打开鞋柜,看见里面有两层拖鞋,大约五六双,他随手拿出一双,穿脚上一试,尺码差不多,是男士的。   周扬走进客厅,打量屋子。三十平的小公寓里各个功能区基本全是开放式的,卧室、厨房一览无遗,唯一有门的地方应该是洗手间。   他视线定在墙角的那只乳白色衣柜上,衣柜不是消耗品,看着依旧崭新。   赵姮想把购物袋拎到厨房,周扬从她手里拿过来,问:“放哪?”   “台面上。”   周扬把东西放下,问她:“打算自己做晚饭?”   “嗯,”赵姮走过去,把菜从塑料袋里拿出来,说,“准备做个三菜一汤。”   “买了哪几样?”   “呶。”赵姮让他自己看。   她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因此买的菜也不多,算好了两顿的量。周扬轻轻抛着洋葱说:“我来做吧,你去歇着。”   “你来?”   周扬把洋葱放下,脱着外套说:“我来,你虾打算炒还是白灼?”   “别做虾了,你不能吃。”   周扬正要脱第二只袖子,闻言一顿。赵姮也顿了下,随即把虾放到一旁。   “……有围裙吗?”周扬问。   “哦,你等下。”赵姮去给他拿围裙。   这是她半年前新买的,淡绿色,穿周扬身上依旧是紧绷绷的。周扬让她去客厅待着,他一手包办,赵姮笑着说:“那你慢慢做,我去打扫卫生。”   周扬一边切肉一边问:“现在做卫生?”   “之前太忙,很久没打扫了。”   周扬想了想,勾了下绳结,把围裙脱下来,说:“穿上再做。”   “不用,我衣服反正要洗了。”   周扬手上都是切肉沾到的油,重新套上围裙,他不好系带子,赵姮过来帮他重新系上。   “好了。”她松开手说。   周扬转身,低头看她。她一如从前,一头栗色卷发,皮肤白皙,没有化妆的唇色淡淡的。他道:“去等着吧,我很快。”   “嗯。”   赵姮打扫卫生,整理东西,周扬把菜全都切好装盘,一道道下油锅,很快只剩一个汤,他盖上锅盖,把手洗干净,走到客厅帮赵姮抬沙发。   赵姮把拖把往沙发位置一扫,“好了。”   周扬再把沙发推回去。他转身的时候看到茶几上堆着一堆杂物,里面还夹着几张拍立得照片,他拿起其中一张看了看,问:“你那个朋友,又生了一个?”   “嗯。”赵姮笑了下,靠近瞟了眼照片,道,“二胎是个儿子,出生的时候八斤二两,小胖墩一个,现在刚满两个月。”   照片上三个大人,一个矮墩墩的两岁左右的小姑娘,唯一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李雨珊挽着对方的胳膊,赵姮就站在李雨珊边上,背景是迪士尼。   当时赵姮正好去上海出差,被李雨珊抓去看孩子了,她对游乐场没兴趣,李雨珊倒是玩得兴致勃勃。   周扬几天前在温经理发来的照片上见过这男人,也看见了背景中朝这方向走来的李雨珊,他猜这人是李雨珊的丈夫。   周扬问:“这是她老公?”   “对。”   “年龄好像有点大。”   “他比李雨珊大了十几岁。”   “难怪。”   汤快煮好,周扬放下照片,去厨房打开锅盖,往里面搁了一小勺盐。   “吃饭了。”他叫人。   他把饭菜都摆上桌,然后找到遥控器,按赵姮的习惯调出中央台,等待春晚开播。   赵姮洗完手坐到椅子上,周扬顺便把台面上的残渣扫进垃圾筐,瞄见塑料袋里还有几瓶酒,他问:“你买了酒?”   “嗯,两瓶米酒。”   “喝吗?”   “不喝了。”   周扬把酒拿出来,说:“买了就喝。”见赵姮朝他看,他笑了下说,“我不喝,你喝。”   他把米酒倒出,摆在赵姮手边,看见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神情有些享受,他忍不住牵起嘴角。   四菜一汤热气腾腾,全是赵姮熟悉的味道,周扬还是把虾煮出来了,整盘虾都归她。等她吃完一圈,电视机里李易峰已经登台唱歌了。她吃吃喝喝,很快热气上涌,气色变得红润。   饭后两人一起收拾餐桌,周扬问:“今晚就打算一直看春晚?”   “嗯,除夕也没节目,街上的店都关门了。”   “要不出去逛逛。”   “去哪逛?”   “就这附近,随便转转,消化一下。”   赵姮想了想,点头说:“好。”   公寓附近的小孩成群结队的挥着玩具玩耍,偶尔还往地上摔个炮,挥个烟花棒,两人躲着孩子们走。   今年市区没下雪,气温较以往来说算是高的,赵姮穿得简单,一件紧身毛衣加一件长外套。周扬还穿着羽绒衣,走一阵就嫌热,他把衣服脱了用手抓着,一甩,袖子就要着地,被赵姮一把拎起,“你小心点。”她说。   “哦。”周扬听话的把衣服捞了一把,卷在手上拿着。   这几天天气好,晚上月色迷人,市区也能见到星星,周扬抬头看了会,说:“还有飞机呢。”   赵姮跟着抬头,看见飞机划过云层,留下一道纤长的白色尾巴,“好远……”她感叹,“诶,今年没人放烟花了。”   周扬被她一提,想起那回除夕两人在厨房里看到的烟花,也不知道那人还住不住那小区,今年会不会再冒险放一场烟花。   “想看吗?”周扬问。   “你能变出烟花来?”   周扬摇头:“没这本事。”   “那你问什么。”赵姮猜,“看视频啊?”   周扬笑了笑,“你等等。”   他把羽绒衣塞给赵姮,掉头就跑,不一会就没了人影。   赵姮抱着衣服站在空荡荡的人行道上,数着马路上稀疏的车辆,静静地等待着。不一会,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她扭头见高大的人影朝她走来。他穿着厚毛衣,脚蹬一双深蓝色的球鞋,左手抓着一把细长条状的东西,步伐又快又稳。   “这是什么?”赵姮问。   “烟花棒。”周扬走到她跟前,举给她看。   “哪来的?”   周扬朝后一扬,“跟那几个小家伙买的。”   “啊?”   周扬笑:“刚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们手上抓着这个,你不是要看烟花吗,过来。”   周扬抓起她的手,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拉着她往小路上走。   赵姮被他牵着,边走边问:“这东西哪买的,能买到?”   “市区肯定买不到,估计是他们家大人跑郊区买的。这里——”周扬停下。   这里附近没路灯,光线极其昏暗,花坛临墙,四周无人。周扬把细小的烟花棒一根根插进花坛泥土里,很快插成一长排,他半蹲在地,点着打火机。   幽幽火光中,他身处半明半暗,赵姮看见他下巴上细小的胡渣,她心想,他路上要走十一个小时,那样的话天不亮就要起床赶路,应该没来得及剃胡子。   “赵姮。”   “嗯?”赵姮回神。   周扬头微低,把打火机移到烟花棒上,下一瞬,闪亮的烟火窜了起来,周扬快速地把后面几根烟花棒一一点燃,长排的烟火串成一条银河,照亮这黑暗的一角。   明明如此渺小,远不及烟花的壮观绚烂,可这排在花坛泥沼里盛开的烟火却刺痛了赵姮的眼。   周扬收好打火机,走到她身边。“真好看。”赵姮说。   周扬手掌贴住她后脑勺,五指慢慢顺着她的长发梳下来。   回去的路上两人走得很慢。夜深了,连小孩子都被大人撵了回去,四周空寂无人。周扬一手抓着羽绒衣,一手抓着她,一直到公寓门口才把人松开。   出门的时候空调关了,现在还有余温,赵姮把空调重新打开,周扬去开电视机,春晚还在继续,离零点倒计时还有半小时。   赵姮倒了两杯水放茶几上,坐下和周扬一起看节目。沙发上有一张毛毯,周扬把毯子往赵姮腿上一盖,赵姮调整了一下姿势,问:“你困吗?”   “不困。”   赵姮把毯子分给他一点,周扬搂住她肩膀。   倒计时开始了。   5……   4……   3……   2……   1……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两人凝视彼此,异口同声,周扬笑了笑。他不去想去年此时是谁在跟她打电话,他低下头,深深吻住她。   第二天,两人是被鞭炮声吵醒的。赵姮睁眼的时候懵了懵,周扬皱着眉,从睡梦中挣扎出来,脸埋在她颈间问:“有人放鞭炮?”   “不可能吧……”赵姮不确定地说。   鞭炮声持续很久,周扬从床上起来,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没见任何鞭炮迹象。这一走动,头脑也完全清醒了,他仰头看了看天花板,又低头瞧了瞧地面,然后重新回到床上。   “是放鞭炮吗?”赵姮闭着眼睛问。   “不是,估计是录音,不是楼上就是楼下。”   赵姮睁开眼:“……”   不一会,两人对视,一齐笑了出来。真是哪哪都有各种奇怪的人,以前有人大早上在楼下按车喇叭,现在有人大年初一放鞭炮录音。   周扬搂着人笑了一会,拍拍她说:“起床吧。”   “几点了?”   “快九点了。”今天还剩十五个小时。   赵姮从被子里坐起来,周扬把她的碎发拂到耳朵后,问:“附近有没有菜场?”   “有一个,要坐车去。”   “起床,去买菜。”   昨天赵姮买的菜还剩一些,不够两人吃一顿的。洗漱后下楼,赵姮不准备开车去,大年初一路上很堵。公交站在超市附近,走过去要十几分钟。周扬在周围找了找,看见共享单车,他说:“骑车吧。”   赵姮没意见。她没骑过共享单车,周扬帮她扫码取了一辆,赵姮推出自行车问:“你经常骑这个?”   “也就偶尔。”   骑车到菜场大概十五分钟,把车停好,两人走进去。大年初一菜价依旧偏贵,周扬挑挑拣拣,很快两手都拎满了,他又买了一袋面粉,赵姮问:“买面粉干什么?”   “给你包点饺子。”   回去的路上他又去超市买了几只饺子盒,到公寓后他先和面,然后剁肉,赵姮在一旁打下手,处理生姜和韭菜。   周扬准备了牛肉和猪肉,把调料全部备齐,他开始擀皮包饺子,不一会包好的饺子就装满了几大盒。昨天他在橱柜里看到一堆泡面,这上百只饺子足够赵姮吃一阵的。   吃完午饭都两点了,两人窝在公寓里哪都没去,周扬又看过两次时间,一次是下午五点十六分,一次是晚上九点二十八分。大年初一的最后两个半小时,他怀里紧紧搂着赵姮。   天又一次亮了,赵姮在他胸口睁开眼。她躺了一会,微微抬头。   他睡下时脸颊没有那么瘦。她不知道他月薪多少,但猜得出来,他应该只给自己留了一点维持温饱的生活费。   赵姮摸了摸他的下巴,感受着他的胡渣和体温。她又躺了一会,才轻手轻脚起来,走到厨房,她打开冰箱,看到一冰柜的饺子,她扶着冰箱门站了片刻,才从饺子盒底下抽出她买的速冻包子,拿出几只放在蒸架上,再把粥煮起来。   煮到一半时她去床边叫人:“周扬。”   才叫一声,床上的人就睁开了眼睛。赵姮顿了顿,说:“起来洗洗,吃早饭了。”   “嗯。”周扬抓住她的手。   赵姮笑了下:“起来吧。”   周扬搓了把脸,松开她从床上起来。   快中午的时候,赵姮换好衣服,和周扬一起出门。行李包放到后座,她开车前往高铁站。   这段路很长,红绿灯叫人走走停停,即使是过年,大街小巷依旧人满为患。   半小时后已能看到高铁站的标志,赵姮跟着车流排队进入。   离进站口越来越近,很多车在半道上就停了,车里的人下来后步行走进站内。赵姮没停车,依旧跟着队伍龟速前进,周扬也没说赶时间要下车。   好像这车,非要开到进站口才能下。   进站口还是到了,车静止下来。周扬扶着车门把手,说:“我下了。”   “去吧。”赵姮握着方向盘道。   周扬打开车门下来,阖上副驾门,从后座拎出行李,微弯下腰,跟车内的人说:“走了。”   “嗯。”赵姮回应。   周扬拎着包转身走了。周围全是来去匆匆的旅人,他走出一段路,前方已能看见进站的大门,他突然回头。   视线彼端,那车一动都没动,小小的车窗中,她一直望着他的方向。   周扬收紧包带,掉头大步朝她走去,起初还是匀速,后来越走越快,越走越急,走到车边,他停下来,手猛伸进车窗,揽住她的脖子。   两人吻得凶狠又急促,嘈杂的车站中彼此呼吸清晰可闻。   直到赵姮舌根发疼,周扬才稍稍松开她。行李包早被扔在了地上,他捧着她的脸,一下一下亲她。   时间临近,他必须要走了。他贴着她脸颊低声道:“我走了。”   “……嗯。”   “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照顾好自己!”   “好。”   周扬狠狠亲她一口,拎起包,这次真的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没再看那车还在不在原地,一头冲进站内,上了高铁,他找到自己位子坐下。   座位靠窗,他把包放脚边,高铁很快启动,缓缓前行,没多久就驰骋起来,窗外景物浮光掠影般扫过。   坐到腿脚僵硬,他才收回视线。过了会,他弯腰翻包,拿出水壶。水壶带出一只盒子,周扬顿了下,把盒子抽出,看了眼上面的名字。   他怔了怔,把包拎起来,一顿翻找,最后总共翻出七个盒子。   这七盒进口药,不知是什么时候被赵姮放进去的。   外省正在下雪,周扬出站的时候在雪地上站了会。积雪已经没过脚面,夜幕中鹅毛漫天飞舞。他拍了一张雪景发给赵姮,这样的大雪南方并不多见。   梁老板今年没回老家,他把父母都接来了这里过年,知道周扬回来了,他把他叫去家里吃饭。   周扬没跟他客气,买了一点水果和礼品上了他家,他以茶代酒敬了敬对方。聊了一会,梁老板问:“你缓刑期还有多久?”   周扬说:“到今年八月。”   “唔……”   周扬挑了一口菜吃,问:“怎么了,有事?”   “想不想出国?”梁老板忽然问。   “出国?”   “你知道我国外的生意有多赚,但我能用的人实在太少。”梁老板说,“你要是肯跟我过去,赚得钱至少比现在翻一番,是至少!”他强调。   周扬放下筷子,想了想道:“我英语不行。”   他没立刻否定,梁老板诧异之余是高兴。他还记得他头一次邀请周扬来这里工作的时候,周扬拒绝的多果断。   他知道他多在乎那边的女人,今天这一问原本也没抱多大希望。   梁老板笑着说:“英语是小事,还有半年时间,你抓些日常用语学一学,能听个半懂就行,那边会英语的人不少,少的是能做事的人。”   周扬又想了想,问:“签证能办下来?”   “这我帮你搞定。”   周扬低头琢磨了一会,然后道:“行,我先准备。”   这下梁老板真乐了,他好奇:“你这次怎么答应的这么爽快?我以为你过几个月就直接回去了。”   周扬闻言,沉默片刻,然后倏地一笑,“她以前说过,要她的钱不如要她的命。”   “所以?”   “她把命都给我了。”周扬轻声道。   接下来的日子,周扬白天做事,晚上学英语。梁老板扔了一堆他曾经看过的书给他,让周扬照着学,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周扬以前工作的时候习惯手机放歌,现在空下来他就塞着耳机听英语。他的英语早八百年前就已经还给了老师,但幸好还会一些基础,死记硬背之下,从最初的听天书,到后来能看懂部分英文,再慢慢地能听懂一些简单对话,时间已至五月。   这天周扬看新闻,说是第一针九价HPV疫苗即将在海南开打,他知道赵姮做这行,因此晚上他打了一通电话给她。   赵姮刚下班回来,正窝在沙发上休息,听完周扬的话,她换了一个姿势躺,说:“影响肯定有,不过没大碍,我不缺工作。”   周扬听出她声音懒散,问:“你躺沙发上了?”   “……嗯。”   “没吃饭?”   “待会吃。”   周扬翻了一页书,顿了顿,说:“我可能要出国。”   赵姮一愣:“什么?”   周扬道:“梁老板国外公司缺人手,那边的薪水是这边的好几倍。”   “……你决定好了?”   “……暂时还不确定,签证不一定能办下来。”   “哦。”   挂断电话,周扬翻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点着。室友们陆陆续续回来了,满屋全是菜香和汗臭混合的味道,房间小,书桌只能支在墙角,插座离得远,他用接线板接台灯。   周扬把台灯打开,一束光照亮书页,光束柔软又平和,就像她想要的那种稳定安乐的生活。   烟灰落在书页上,周扬从思绪中抽离出来,他拂掉烟灰,猛抽几口,提神后继续看书。   八月,两年缓刑期正式结束,周扬办完所有手续,收拾行囊,梁老板已经先一步去了国外,他有三天时间办自己的事。   周扬在这天下午赶回去,出站的时候没有见到赵姮,他在站外抽了两支烟,抽完把烟蒂扔进垃圾桶,忽然听见喇叭声,他转头望去,见到不远处停着的车。   他顿了顿,拎着包朝那头走去,然后坐进车里。   赵姮发动车子。   周扬在赵姮公寓里洗了一个澡,洗完围着浴巾出来,赵姮在沙发上做事,他没有打扰她,天气热,他打着赤膊在厨房做饭。   等饭菜端上桌,赵姮才放下手头工作,她坐到餐椅上,拿起筷子问:“几号走?”   “后天的飞机。”   “这里飞吗?”   “嗯。”   “我送你去机场。”   “明天我想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   “行李箱这些,”周扬道,“出国要带的东西。”   第二天周六,赵姮陪周扬一起去商场购物。行李箱不需要大牌,体积大结实耐用就行了,逛半天,周扬最后看中一款黑色的,跟赵姮的行李箱款式差不多。   回去后他把赵姮的箱子拖出来,赵姮问:“干什么?”   周扬说:“跟你换换。”   “……你换我的?”   “我用不着新的。”周扬低头摆弄箱子,说,“你这只给我用刚好。”   赵姮沉默了一会,把密码告诉他,然后蹲边上,把新箱子设上密码。“你衣服都在这里了?”她转着数字问。   “都在这了。”   赵姮帮他叠衣服,大大小小分门别类叠整齐。翻到他的剃须刀,她打开盖面,走到垃圾桶边上,清理了一下里面的胡须灰。   周扬半蹲在地,视线一直紧随她,看到胡须灰落在她的手背上,他起身走过去,抓住她左手,拇指扫去她手背的灰尘。   赵姮没再动,周扬揉着她的手,慢慢将她揽进怀里。   再等等他,他心底讲出这句话。   周扬生平第一次坐飞机,他在三万英尺的高空默念赵姮的名字。   落地后梁老板亲自来接他,住宿的地方也是他安排的。与国内时一样,梁老板只用人不调教人,在带了周扬一周后,他放手让他自己做事。   周扬努力习惯着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这里的装修方式和风格与国内不同,他需要更多时间才能真正上手。连日的高负荷工作让他的身体渐渐不支,国外看病太贵,他连病也不敢生,他马上调整状态。   赵姮偶尔会收到周扬发来的照片,有建筑,有湖,有桥梁。国外风景与这里迥异,她想起她的第三个愿望——每年出国旅游两次。   如今一个愿望都还未实现。   “看什么?”   “嗯?”   “手机里有什么?”李雨珊伸长脖子。   赵姮把手机翻身,喝一口饮料道:“二宝呢?”   “他奶奶带着。”李雨珊让椅子上的大女儿老实坐好,道,“他奶奶简直把他当成眼珠子,完全不要我插手。”   “没婆媳矛盾了?”   “最近日子过得倒是不错。”   赵姮笑道:“嗯,很久没听你抱怨了。”   李雨珊感慨,“还有什么好抱怨的,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算了,也算苦尽甘来吧。”   赵姮正要说话,手机响了,李雨珊眼尖地瞄到屏幕上的名字,说:“咦,你那个挂名妹妹。”   赵姮让她安静,她接起电话。   “姐,在哪呢?”沈小安在电话里问。   “在外面。”赵姮问,“有事?”   “没事,就跟你说个稀奇事,你那亲妈——”   赵姮蹙眉。   沈小安的语气有些幸灾乐祸:“听说她跟她儿媳妇在打官司呢!”   赵姮并不想听到对方的任何消息,但沈小安已控制不住地竹筒倒豆似的全说了出来。   赵姮养母和对方原本就是老乡,所以几十年前赵姮才会被送给养母,老乡之间总有人互相认识,这事是前几天传出来的,据说那人的儿媳妇要带着龙凤胎和那笔赔偿金改嫁,那女人自然不同意,闹了一个月后如今正在打财产官司。   等赵姮挂断电话,旁听半天的李雨珊立刻拍桌说:“报应!”   赵姮把手机放一边,没有说话。   李雨珊忽然想起那人,她问:“他现在怎么样?”   “在国外,挺好的。”   “你就这么等他?”   赵姮摇头,她从没刻意等他。   李雨珊看着她的脸,想起之前在医院听到她叫的那一声声“阿扬”,她其实应该知道她真正的答案了。   有些时候,有些选择,总是身不由己。   十二月中旬,赵姮换了一份新工作,这档口车子坏了,她把车开去维修,过几日她骑着共享单车去取车,车行老板经过她身边,朝她看了两眼,走近说:“嘿,小姐,我看着你很面熟啊!”   当年的黄头发年轻人已经变成了黑头发的父亲,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小孩。   赵姮笑着说:“是么?”   边上的员工嚷嚷:“老板,小心老板娘拿砍刀过来!”   “去去去!”老板眯着眼睛赶人,继续瞧着赵姮若有所思,“是真面熟,肯定在哪见过!”   想半天,却丝毫没想起来。   周扬远在地球另一端,他痛风前几天发作,现在刚好,只剩一点隐隐作痛,走路时有些一瘸一拐。   他买了一份烤肉,付钱的时候身后排队的老太太好奇地指着他的钱包问了一句。周扬听懂了,但他口语不太行,拿手机搜索了一下,他才说:“sign。”   也许说错了词,老太太一开始没听懂,周扬又绞尽脑汁地解释了几句,老太太才笑呵呵地点点头。   周扬坐到路边长椅上,晒着太阳慢慢吃烤肉,他隔着透明的夹层,摸了摸那张签文——   新来换得好规模,何用随他步与趋;只听耳边消息到,崎岖历尽见享衢。   崎岖历尽见享衢……   周扬把钱包塞回兜里,拿出手机,习惯性地翻出手机里的照片。   白人老太太也买好了食物,坐到了周扬边上,无意中扫见屏幕上的照片,她忍不住夸奖了一句真漂亮。   周扬笑笑。   这照片是在湿地公园拍的,梅花虬枝展于半空,粉白一片,全是春天的颜色,她就站在梅林当中。   老太太好奇地问:“Is she your wife?”   周扬想了想,摇头说:“No。”过了会,他低声道,“My life。”   说完,他看了眼屏幕上的日期。   她快三十了……   赵姮的新工作比之前更加忙碌,跨了年,她得到新公司发下来的日历。   日历封面上写着硕大的“2019”,她看着这四个数字,减去自己的出生年份,回家后她在沙发上躺了半小时,然后从书堆里翻出那本手账。   她坐在灯下,盯着那一页良久。这段时间她没再收到周扬的汇款。   又忙碌了大半个月,快到春节,公司放假了。赵姮习惯了连轴转,一旦闲下,忽然有一丝迷茫。   她无事可做,傍晚的时候取了一辆共享单车,骑着到处转,从城西转到城东,天黑了,马路对面灯火阑珊,她顺着那一束灯光,走进空荡荡的小饭馆。   “今天这么空?”赵姮随意找一张椅子坐下。   服务员端着茶壶过来说:“刚走了一批客人,待会就是宵夜时间了。”   “明天这里开门吗?”   “不开,明天除夕。”服务员问,“你想来这里吃饭?”   “不是。”赵姮微笑着说,“我随便问问。”   赵姮点了两道菜,碗筷摆在面前,她望着门口,一时没有动。   门口路灯昏黄,偶尔才有几个行人经过,服务员坐在旁边桌子看书,她看了赵姮两眼,才问:“等人吗?”   赵姮走了下神,然后摇头,她道:“店里还放着这首歌。”   服务员听了听旋律,说:“嗯,一个季节一首歌。”   这歌旋律婉转,女声依旧带着慵懒,在夜色下无人的小饭馆里听这一曲,就像在听一段故事。   “认识你很多年了,还没问过你的名字。”赵姮说。   “佳宝,我叫冯佳宝。”   “我叫赵姮。”   第二天就是除夕了,赵姮睡到自然醒,醒来才看见手机里的快递柜短信。   她没想到除夕还会派快递,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没急着去拿。吃完早饭,她坐沙发上看电视,中午下楼扔垃圾的时候,她才顺便去快递柜取东西。   柜门打开,里面只有一个文件袋,赵姮拿出袋子,撕开封口,里面空空荡荡。   她把袋子口扒开,才看见底下的东西——   一张银行卡。   银行卡没有署名,也不知密码。   她在阳光下定定地握了良久,回过神,就近找到一台ATM机。插入卡后,她食指停在半空,直到卡自动退出,她才再次插入,食指慢慢落于按键。   密码是什么?   她输入第一个数字,“1”,有了第一个数字打头,她很快将剩余五位数输入——2、1、0、0、3。   121003,1幢2单元1003室,她点击“确定”。   密码正确。   她没再做其他动作,也不好奇卡中的金额。她在屏幕中看到一串日期,2019年2月4日。   她莫名觉得熟悉。   手机来了一条新信息,赵姮点开,看完内容,她拨出那串号码。   铃音远远响起,是那串熟悉的旋律,她昨晚第一次问起这首歌的名字——   “店里还放着这首歌。”   “嗯,一个季节一首歌。”   “这歌叫什么?”   “春起,春天的开始。”   她握着的手机,屏幕还亮着,远处的高大男人拖着行李箱走来。   她穿着红色过膝大衣,一如他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样子。那天他拿着锤,从满室尘烟中透过窗口喘气,屋子里放着歌,他看见一片风萧萧兮的苍白中,穿着红衣的她独自行来,像白纸上滴落的红色水彩,缓缓地晕染出独一无二的颜色。   周扬说出屏幕上的那句话——   “我回来了。”   阳光恰恰当头。   原来已三年。 第48章 番外   赵姮的公寓里有一套备用的毛巾牙刷,她拿给周扬。卫生间里传出水声,行李箱立在大门边,里头的人连换洗衣物都没拿。赵姮把暖空调打开,走到门口把行李箱拖进来。   滚轮留下一串浅色泥印,赵姮注意到箱子外壳也粘了一层灰。她去厨房拧了一块抹布,把箱子擦一遍,才擦好,就听卫生间里的人叫她:“赵姮?”   “干什么?”赵姮转动密码锁。   “帮我拿点衣服。”   密码没换,依旧是她从前设置好的数字,箱子一打就开。赵姮找出短裤和衣服,走到卫生间门口说:“开门。”   周扬直接把门打开,蒸汽烘了赵姮一脸,她把衣服递过去。周扬也不关门,把小毛巾挂好,他当着她的面穿上衣服和短裤。   空调制热没这么快,客厅依旧凉飕飕的。赵姮倒一杯热水给他,周扬一路风尘仆仆,早就渴了,他拿起杯子仰头就喝,赵姮叫道:“哎——”   周扬眉头皱了皱,不在意地喝了大半杯。   “你等凉了!”赵姮说。   “没事。”   家里没凉水,赵姮拿走杯子重新倒满,这回她把杯子搁在厨房,没有拿回来。   周扬盯着她的背影看,等她转身,他才走到行李箱边上,蹲下来翻找裤子。   “午饭吃了吗?”周扬边翻边问。   “吃了,你呢?”   “飞机上吃了。”   飞机上的东西不见得能吃饱,他向来食量大。赵姮说:“我还留了剩菜,你要不要再吃点?”   周扬毫不犹豫地说:“好。”   剩饭剩菜全在台面上放着,量不多,赵姮原本打算晚上吃的,她把饭菜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周扬穿好裤子,拉着拉链走过来,看了眼说:“你今天就吃这些?”   “嗯。”   “晚上呢?”   “就这些。”   周扬不说话了,他靠着厨房台面,静静地看着她。   微波炉声音大,橘黄色的光从玻璃门里透出,转盘转了一圈又一圈,圆形的世界,怎么转都是要回来的。   “叮——”   “你先吃。”赵姮打开微波炉,准备把盘子端出来,没料到这么烫,她刚端起又立马松开了,盘底落在转盘上,发出一声脆响。她要去拿抹布垫手,被周扬拦了下。   “我来。”他皮糙肉厚,直接把盘子端出来,一点没觉得烫。   赵姮想起他在的时候,端汤都是他负责。他手指头的皮比较厚,不是老茧,也许是长期干活形成的,他双手又大又粗砺。赵姮下意识地看向他的手,他手心翻了一下,旧疤已经淡了很多,指头两侧的皮肤有些干燥裂痕。   她高中时手指上形成的老茧,在大学后就消失了,周扬的手却从不懂得保养。   也许也保养不起来,她偏过头,望向茶几上的那张银行卡。   饭菜全热好了,周扬埋头一顿吃,盘子眨眼清空。赵姮问:“要不要先睡会儿?”   周扬很累,但他摇头:“不用。你下午有什么安排?”   “没安排,就呆家里。”赵姮说,“你去睡会吧,先倒时差。”   这次周扬没拒绝。他为了赶回来,没日没夜地忙了大半个月,飞机上座位狭窄,邻座还有孩子动来动去,他根本没法休息。   床上被子没叠,香色的磨毛被褥平铺床上,靠近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周扬阖上眼,睡意袭来,他问了句:“刚晒过被子?”   “嗯,刚晒的。你洗澡的时候才收进来的。”   所以才这样柔软和温暖,周扬昏昏欲睡的想。   赵姮不想吵醒他,她没洗碗,把盘子放进水池,她坐到沙发上,看着茶几上那张银行卡。   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制热时发出的响声,无数个日夜,她耳边都只有这点声音。   这会听久了,好像还在那些日夜中,她恍惚了一阵,直到听见一声呼噜——   闷雷似的,吓人一跳。   赵姮回过神,走到床边上,看向躺在杏色被子底下的人。他睡姿不对,呼吸不通畅,赵姮掰他肩膀,想把他挪好,他是比从前瘦一点,可身形依旧摆脱不了高壮,赵姮那点力气哪够,才推一下,她就被人揽住腰,压了下去。   她喉咙里闷哼一声,从周扬胸口撑起来,看向他脸。周扬还在熟睡,他下意识地将人往怀里搂,翻了个身,呼噜也随之停了。   赵姮推开他手臂,终于从他怀里出来,她朝他胳膊拍了一记,睡得死,他一点反应都没。   赵姮下床理了理头发,拿上手机和钥匙,出门去了一趟超市。   周扬这一觉睡到天昏地暗,醒来已入夜,屋内没亮灯,他叫了声:“赵姮?”   没人应。   他摸到枕边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六点半。“赵姮?”他打开床头灯,掀开被子下地。   “嗯?”卫生间门打开,赵姮挽着袖子走出来,“醒了?”   周扬远远看向她。浴室灯光下蒸汽氤氲,赵姮刚洗过澡,穿着居家的T恤和长裤,长发湿漉漉地挂在背后。   “……六点半了。”周扬说。   “饿了吗?”赵姮拿毛巾擦着头发。   “不饿……超市是不是关门了?”   “你要买东西?”   “我去买点菜。”   “不用了,我买好了。”   “下午出门了?”周扬问。   “嗯。”赵姮走到客厅,刚按下灯开关,倏地一下,卫生间和床头的灯全灭了,空调也停止了制热。   “跳闸了?”赵姮在黑暗中说。她看不见人,转身朝向周扬那边。   “我看看,电闸在哪个位置?”   “冰箱上面,要搬凳子。”赵姮想走过去,摸不清方位,她一下撞到膝盖,疼得抽了口气。   “别动!”周扬摸到刚才扔床上的手机,打开手电筒,照着路,立刻走到她边上。   她刚才撞到了茶几,周扬弯腰揉了揉她的膝盖:“撞这了?”   “轻点,疼!”赵姮皱着脸。   周扬蹲地上,卷起她裤腿,她小腿纤细白皙,膝盖上一块红,皮也蹭破了,他拇指轻轻擦了擦破皮的位置,顿了顿,忽然靠近,吻了一下。   赵姮一怔。   周扬手掌裹住她的小腿肚,轻轻揉着,他依旧维持着蹲地的姿势,仰头看向赵姮,道:“今天2月4号。”   “……嗯。”   三年前的这一天,他们坐在华万新城的客厅墙角,喝着白酒,吃着花生,他让她扔掉负重登山的那些东西,她一件件扔了,扔到最后,她狠狠地踹他的腿。   他原本躲开了,她踹不到他,后来他又把她脚抱了回来,让她对准他。   他裤腿上全是她的鞋印,她记得。她跟他去了那间出租房,她也记得。他给她买退烧药,悄悄替她擦润唇膏,她全都记得。   那天的最开始,他们也是身处在这样的黑暗中。   周扬用力揉了下她的小腿,然后起来,掐着她的腰,低头看着她说:“今天立春。”   “今年是无春年。”赵姮说。   “真轴……”   “……哪轴了?”   “今天是除夕,也是立春,除夕和春天在同一天,是好日子。”   “买房吧。”周扬说,“等过完春节,就去买房子。”   “……好。”   2019年的春天,是从这刻开始的。   春节一过,赵姮就踏上了买房子的旅途。房价飙升,市里房子限购,买房要摇号。赵姮一边报名,一边找中介打听二手房。   在这座城市,普通人一辈子就熬一套房,她不可能草率行事,面积、居住人口、地理位置、学区,方方面面她都要考虑到。如此一来,首选自然是房价偏贵的地段。   首付百分之三四十,这笔数目实在不小。她和周扬看了好几个楼盘,最心仪的有两个,一个楼盘没摇到号,另一个楼盘周扬找梁老板托关系,总算是摇到了,赵姮运气不错,最后拿下了满意的楼层位置。   三月初,赵姮在售楼部递出了那张银行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