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Somnus丶罂粟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刺鲸》 作者:蟹总   文案一:   我行了八千里路,愿用所有温暖换你整个冬季。   文案二:   多年前,驰见身上刻过一个名字,多年后,那名字前面加了四个字,狼心狗肺。   李久路,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   最怕半夜清醒。   注:双C,男主带球,球出来的晚,球戏份儿不多。   男不渣?!女不渣?!好像也不太虐吧?!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搜主角:李久路、驰见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   驰见与李久路相遇在年少时期,一个是文身师,一个是高三毕业生,本无交集的两人在种种巧合下相识,并被彼此吸引,他们体验着初恋的青涩与甜蜜,然而,变故发生在久路大二那年,她继父所开老人院频频有人自杀,包括驰见外婆,那之后久路怀孕、早产、孩子夭折,种种误解加怀疑,最终两人分开。再见面已是四年后,在南方的一个小岛上,她成了一名救生员,他寻来开餐厅,蓦然重逢,久路看见他身边带着个小朋友,男孩儿,四岁,长相竟跟她有几分相似。而曾经的误会与阴谋,也随着两人的重逢,慢慢揭开了。文章时间线较长,甜虐并重,给人展现出一段深刻又浓烈的爱情故事。另外,加入很多亲情成分,揭示了当下孤寡老人寄住在老人院的心酸与无奈。通过几个边缘角色,展现了父母与儿女之间那种不平等的爱,“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为人儿女最大的悲哀,提醒人们善待父母,孝敬老人。 ============= 第1章   2006年,入秋。   整个暑假很快过去了,日盼夜盼,李久路终于升入高三。   第一天开学,她坐餐桌前,斯文又迅速的往嘴里塞着饭。   江曼从厨房过来,又把一个盛着煎蛋的碟子推到她眼前。   久路轻瞄一眼,塞饭的动作停下来:“妈,吃不下了。”   “吃不下也得吃,一个鸡蛋才多大,能占多少地方?”   她摘了围裙,坐下端起碗筷:“中午回来吃吧,妈妈做你最爱吃的。”   “不用了,学校不是有食堂吗。”   “外面的东西不好吃。”   “好吃。”久路找个自己都不信的理由:“以前不也是在食堂吃吗。而且中午和同学在一起,还能讨论一下学习内容,有不会的地方可以问问她们。”   这话说到江曼心坎儿上,她顿时欣慰不少,隔着餐桌摸了摸久路的头发,终于点头。   李久路咬一口煎蛋,蛋的口感刚刚好,外皮焦香,里面是糖芯儿。   “你跟那个马小也最近走得近吗?”江曼垂眼问。   李久路心中警铃大作,立即摇摇头。   江曼表情忽然严肃了些,撂下筷子,郑重其事的说:“现在不比在初中或者前两年,满打满算不到一年就高考,妈妈必须告诉你,一切都以学业为重,将来我们是要考大学的,男女有别,你的言行举止以后要注意一些,不要总黏在一起,听到吗?”   李久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江曼手指点点她的胳膊,又严肃几分:“听到吗?问你话呢。”   “知道。”   江曼这才满意,抬抬下巴:“吃吧。”   一楼卧室的门从里面打开,周克走出来。   他穿一身黑色西装,身姿笔挺,气宇不凡,走到江曼面前,弓身吻了吻她额头。   久路立即垂下眼,口中的煎蛋没了滋味。   江曼:“要出去?”   “找陈瑞成谈些事情。”   “吃早饭吗?”她站了起来,帮他调整一下领带,又拍拍西装领口的灰尘。   “不了,时间来不及。”周克单手虚搂她的腰,动作不算亲密,却显得柔情又恩爱。他偏开目光,注意到久路坐在那儿,微笑着说:“路路上学去?正好我能捎你一程。”   李久路当即道,“不麻烦了周叔叔,你那么忙,应该多注意身体才对,我自己去就行。”   她礼貌的点了下头,尽量把笑容放轻松,将这种继性关系表现的自然又平淡无奇。   有些时候,她很懂得怎样讨好大人。   江曼眼中充满自豪感。   周克听到她的话更为开怀,点到为止的嘱咐几句,开车走人。   李久路把煎蛋几口咬进嘴里,和江曼打声招呼,也出门。   那扇三米高的黑色铁门紧紧关闭,她走出几步,回头看,古老的宅子被圈在围墙之内,像一座牢笼。   她嘘一口气,步伐轻快许多。   拐过转角,马小也已经等的不耐烦,把车铃按得叮铃响,见她终于跑来:“女孩子真是麻烦。”   李久路抱歉的耸一下肩,跳上他的车后座。   “坐稳。”他说。   自行车飞一般冲出去。   空气微凉,带着昨晚未退的潮气。   她发丝拂着脸颊,眼前是男孩左右摇晃的背,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屋檐,打在他肩膀上。   他们穿梭在壹方胡同里,胡同很窄,两旁的房屋白墙灰瓦,墙面被风雨侵蚀,斑斑驳驳;青草从房顶或是墙壁夹缝里冒出来,看上去生命力顽强;半空的电线纵横交错,像是铺在头顶一张不规则的网。   百年老街,风风雨雨,一切都刻着岁月的痕迹。   这里远离喧嚣,人们遛鸟散步、唱曲儿喝早茶,这份闲适令人羡慕。   马小也稍微侧了下头:“今天这么晚,你妈又和你唠叨了吧!都讲什么了?”   “叫我要听话。”   “就这些?”马小也扬声问,根本不相信。   李久路想了下:“叫我不要跟你走太近。”   车子倏地停住,她肩膀撞到他背上。   马小也单腿撑地,扭过身:“你听你妈的?”   没有了他的遮挡,阳光洒满脸,李久路微眯起眼睛,朝他缓缓摇了摇头。   马小也亮出他的笑,回手揉揉她头发:“这才乖。”   车子再次飞驰起来,路过热气蒸腾的早点摊儿,有人叫他。   “马小也,整个暑假玩儿美了吧?”是隔壁班的两个女生。   他再次停下:“那是当然,你们呢?”   “做作业,我们又没你学习好。”   “少来,每次都这么说,等成绩出来的时候光顾偷着笑了。”他说:“对了,咱们毕业班换老师了,你们知道吗?”   “我知道。”扎辫子的女生跳了下:“数学老师是我爷的学生,叫刘什么我忘了,反正是个‘地中海’。”   “刘宪民?这老师特出名,上他的课,第一排最倒霉。”马小也说。   “是喷口水吗?”   “不是,是口臭。”   说完几人哈哈大笑。   马小也和她们很熟,热情的聊着,离学校不算远了,他索性示意久路下来,推着车子一同走过去。   李久路在他左面,沉默走路,那两个女生贴着他右面,一路叽叽喳喳,欢快得像小鸟。   久路仿佛被孤立在世界之外,抬头望了望天,暗暗叹口气。   今天是正式上课的日子,到班级时,同学已经来了一大半,新分了座位,顺序按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分配。   李久路从后门进,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马小也则从前门大摇大摆的进来,班级里小小沸腾了下,有男生跟他击掌打招呼,刚坐稳,就有三五个女生围过去。   他坐在教室正中间靠前的位置,如众星捧月,一直以来都是耀眼的、优秀的、万众瞩目的。   久路眼睛转向别处,不再看他。   似乎过很久,前面传来很大响动,满屋子的闹腾声戛然而止。   久路看过去,马小也旁边站了个女生,斜跨着背包,穿超短裙和小背心,一头短发蓬松尖利,很是嚣张。   那女生又踢一脚椅子:“当是大明星见面会呢,花痴外面犯去。”   她叫莫可焱,是这学期转来的借读生。她父亲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工程师,参与了小泉镇万丰商贸大厦前期的设计工作,家在齐云市,所以她跟来借读几个月,等工程一结束,会马上转回原来的学校。   她一来就吸引无数目光,县城来的女孩,无论穿着还是言行,好像都比这小镇的姑娘前卫似的。   女生们被她说的又羞又恼,有人站出来:“你说谁呢?”   “说你。”她不客气的回道,将书包扔桌上:“让开。”   “……你别推我。”   莫可焱瞪着眼:“推你怎么了?”   她行为嚣张,穿着大胆,一看就是难惹的角色,但不可否认,这女孩长了一张漂亮又精致的脸,不知是不是衣着的缘故,身材比同龄女生婀娜许多。   刚才还企图反驳的女生咬住唇,和另外几个对视一眼,扭捏着散开。   她颠了下椅子,坐在马小也旁边。   马小也拿出书本,笑着问:“这么凶?”   她哼一声。   “我叫马也,你叫什么?”   久路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却看到马小也微挑的眉峰。从前她没探究过他看自己是什么目光,可现在,他目光中分明透露着欣赏。   窗开一道缝,闷热的风扑到她脸上,李久路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一直持续好几天,久路有些心不在焉。   高三紧张忙碌的生活就这样开始,她迷迷糊糊,等终于找回状态的时候,已经半个月以后了。   这天放学一起走,马小也出来时冷着脸,他又在莫可焱那儿碰了钉子,忍不住和久路牢骚了一番。   走出很远,他说:“真没见过我同桌那样的女生,霸道不说,还那么凶,一点儿都不温柔……”   久路背着手,默默伸出第四根手指,她帮他数着,今晚他第四次提起莫可焱,而且“我同桌”这称呼总有种难言的亲密感。   发现久路不搭腔,马小也侧过头:“你怎么不说话?”   沉默半晌,“马也哥。”她非常直白:“你是不是喜欢莫可焱?”   马小也愣了一瞬,随后立即反驳:“怎么会呢,我喜欢谁你还不知道?”他揉了把她头发,故意调侃:“不对吧我说,你是不是吃醋了?”   久路说:“没有。”   马小也轻轻掐她脸:“怎么就爱瞎想呢,我能喜欢那种人吗!”   “她是哪种人?”久路目光平静。   马小也被问的语塞,停顿一会儿:“不知道,总聊她干嘛。”他赶紧转移话题:“对了,咱们去百花路吃牛肉丸?”   “我妈让我早点儿回家呢。”   他牵起她的手:“吃完我骑车送你,肯定晚不了。”   “晚了要挨骂。”   “保证不能。”   “那你待会儿骑快点儿。”李久路勉为其难答应。   “放心。”   六七点钟的光景,太阳下山,空气里带几分凉爽的风。   马小也拉着她挤进人群:“明天周三吧?”   “嗯。”   “中午我们去游泳?”   “不吃饭吗?”   “早上多吃点儿呗。”马小也说:“中午那场十二点半就开始了。” 第2章   中午时,店里没生意。   门外阳光刺目,知了叫得欢,秋老虎的威力仍旧不减。   胖子缩在座椅里,像摊烂泥,有两只苍蝇绕着他嗡嗡飞了几圈,没多久终于疲倦,一只落在他胳膊上,一只停在他脑门儿。   驰见进来,照他大腿踹了脚,成功听到一声嚎叫后,挑着嘴角站到镜子前。他拨弄几下头发,拇指抚了抚干净的下巴,余光一瞥,见阁楼那俩人终于下来,这才又在镜子里瞧自己一眼,转身往楼梯的方向去。   洪喻搂着戈悦,指驰见:“干嘛去?”   驰见嘴角挑上来:“我跟自己睡个觉。”   戈悦脸上立即泛起红潮,白他一眼,洪喻笑骂:“你小子就酸吧,有能耐也找个去。”又嘲笑道:“瞧我这记性,你还小,岁数还沾1呢。”   驰见毫不在意:“差半年。”   “也就嘴上功夫,睡个觉跟年龄有屁关系。”   “我是正经人。”   这话说完,戈悦都忍不住笑出声,洪喻说:“臭不要脸。”   “我乐意。”他朝洪喻竖了根手指,继续往前走。   洪喻看不了他那嘚瑟劲儿,用脏话招呼他几句,伸手拦住人:“大白天的睡什么觉。”他想想:“今天周三吧?”   驰见没等答,他自己说:“对,是周三,游泳馆营业。”洪喻松开戈悦,手臂搭着驰见肩膀往外带:“中午那场十二点半开始,不如我请你们游泳去。”   “行啊,那谁看店?”   “关门。”洪喻干脆利落。   胖子腾一下弹起来,立即精神抖擞:“关门……刚才谁说关门了?”   “……”洪喻吓一跳,愣两秒,骂着踢他:“不关门,你看店。”   胖子这才清醒,脸蛋的肉推上去,把眼睛挤成一条窄缝:“别啊,喻哥,活儿来了我也不会啊,别砸了咱招牌。”   洪喻没理他,让戈悦去里屋叫万鹏。   驰见说:“梁旭也来了。”   “他怎么又来了?不是开学了吗?”   “中午休息。”   “那也行。”洪喻说:“叫上他一块儿,人多热闹。”   梁旭还是学生,人不错,是个自来熟,连着两年假期都在文身店里打工,和大家关系处的还行,所以即使开学,三五不时也来店里晃一圈儿。   文身店开在百花路尽头的胡同里,洪喻是老板,店里加上戈悦共五人,她不常来,胖子和万鹏住家里,上面阁楼的两间房,驰见和洪喻各一间。   店里洪喻岁数最大,驰见十九,万鹏和胖子还要小一些,两人都不是念书那块料,辍学之后来店里当小工。   驰见也是去年才往顾客身上下针的,花样技巧都靠洪喻手把手,他脑子转得快,手也灵,像混这口饭吃的。加上长相讨喜,又是年轻有活力的年纪,眉眼间总透着难以掩饰的桀骜跟张扬,所以时间长了,找他文身的人反倒多,尤其女性。   为此,洪喻还愤愤不平骂了几次。   锁好门,开那辆二手金杯出去,百花路很长,是小泉镇最繁华的一条街,有服装店和鞋店,各种五金、土产和杂货店,再往外走,是琳琅满目的小吃摊儿和饭馆。   洪喻急脾气,一路过去狂按喇叭,开出百花路,速度也不过快那么十几迈,眨眼就到了。   其实开车完全没必要,小泉镇隶属齐云市,不发达也不大,统共住了两万来人,从镇南走到镇北,散步的速度才两个来小时。   小泉镇惹眼的建筑有两处,镇南老人院的三层古宅和镇北的育英高中。   游泳馆就在育英高中里,早几年本不对外开放,只供校内学生使用,后来教学楼扩建需要资金,没办法才将游泳馆外包出去,面向全镇。   午休时间,学生不多,镇上的成年人倒不少。   几人换好泳裤,下饺子似的跳进泳池里。   胖子砸出巨大水花,和万鹏胡闹了一阵,梁旭碰到同学,正聊天,洪喻教戈悦游泳,两人贴在池子边儿,又搂又抱,半天也没划出一米远。   这功夫驰见已经游两个来回,他动作矫健,伸出的手臂破开水面,脚尖绷直,身姿显得十分修长。   万鹏恶作剧,从驰见身旁过,突然回身抓住他脚腕儿。   驰见冷不丁被人拉入水,立即屏息,轻巧转身便捉住万鹏,万鹏哪想他水性这么好,反被束紧手脚,无法露头。   一分钟已经是极限,万鹏口中的气憋不住,赶紧合掌求饶。   驰见仍是一脸轻松,口型问:“服了吗?”   万鹏忙不迭点头。   两人冲出水面,水花在半空中翻腾。   给他几秒换气的时间,驰见盖住万鹏脑顶,又要往水下按。   “别别,我错了……”   “还他妈闹不闹?”   万鹏手臂拍打水面:“不闹了,不闹了,我认输!”   “叫声好哥哥听。”   “见哥见哥……好哥哥!”   驰见笑的不怀好意:“叫爸。”   万鹏愣一瞬:“靠!你大爷的,得寸进尺吧!”他边吼边反抗。   驰见打横绊他小腿,手臂搭着他肩膀,借势将他猛地按入水中。   万鹏失去平衡,呛的咳起来:“爸,爸,饶命……”   扑腾间,水花更大。   李久路被人溅了一身水,她不吭声,拿手背蹭蹭脸,躲到旁边的椅子上坐着。   她已换好泳衣,泳帽攥在手上,一直盯着的人忽然不见了,她起身往池边走几步,眯眼寻找。   马小也突然冒出来,手臂搭在池子边:“久路,你不下水?”   李久路蹲下来:“我今天忘带泳镜了,下去害怕撞到人。”   “糊涂蛋。”他撩几下水:“我的给你戴。”   “你的度数太大,我戴着会晕,一样撞人的。”   “那你不游了?”   她说:“等人少的时候下去游几圈儿。”   “人少戴着就不晕吗?”马小也还以为她要戴他的。   “我不用,闭眼游。”   “好吧。相信你的技术。”他有些迫不及待,往身后水里张望:“刚才碰见我同桌了,她跟我挑衅,小丫头片子,真不知天高地厚。”   他转回头:“你等着瞧,看我怎么虐她。”   李久路眼垂下来。   “走了。”   她没动,安静看他游走。远处,马小也和戴蓝色泳帽的女孩齐头并进,掀起不小水花。   久路避开人群,向后退到刚才的椅子旁,今天日头足,来游泳的人尤其多,放眼看去,水中以及岸边一片肉色。   她收回来的视线在半途顿住,愣一瞬,像是某种力量牵引着她,不得不再次向泳池对岸看过去。   隔着层层人群,对岸池边坐着个“粉泳裤”,那人似乎也正朝她看过来,相隔太远,久路不敢确定。   她虚了下眼,直觉对方是个陌生人,便收回视线,没有理会。   泳池的另一侧,驰见也有这感觉。   没来得及深究,胖子狗刨式游到他身边。   “来啊,见哥,瞅什么呢?”   驰见半天才应声:“看见个小姑娘,挺漂亮。”   “哪儿呢?”   他没说,直接跳入水中。   一小时后。   驰见游完,沉到水下闭气。岸上的人几乎都走光,他放松身体,沉入水里,时间便静止下来。   这是他以往习惯。水能隔绝外界所有噪音,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了,可以忘记自己是谁,心中也可以不想任何事,变得安宁又平和。   身体随微波浮沉,漂泊无依的失重感把他带入另外的世界。   泳镜是蓝色,所以眼前的一切更加湛蓝清澈。   不自觉漂出几米远,他划了下水,抬头向前看。   泳道尽头射入一道阳光,光束发散开来,先是穿透玻璃,然后经过空气和池水,一路披荆斩棘,在池底折射出斑驳的光鳞来。   冷清的蓝色池水,却有一束明媚阳光。   驰见一时移不开眼。   突然间,有人将眼前平静打破,不知是谁,从跳台扎入水中。   小巧的身姿灵活摆动,穿着纯黑泳衣,头戴黑泳帽,腰肢纤瘦,曲线柔和,胸前拢起小山丘——是个女孩子。   她手臂划水,细腰轻轻一挺,双脚交替摆动几下,便从水底浮向水面。   驰见大意呛了口水,立即屏住呼吸,眨眼的功夫她已到近处,两人要撞上,对方却没有减速或改道的意思。   驰见这才醒过来,发现她根本没带泳镜,是闭着眼游的。   他轻转身,手掌朝前,手臂由后向前挥动,便仰躺到她身下去。两人几乎贴面而过,她闭紧眼,速度迅捷。   有几秒钟,驰见眼前一团黑,那妥帖的黑色泳衣裹出她身体轮廓,闪烁着一晃而过的亮光,驰见忽然觉得那像是某种动物的皮肤,水亮、光洁、滑不溜手。   他向后昂头,一双绷直的小脚在眼前一晃而过,既透白又精致。   她很快游远了。池边传来模糊叫声。   驰见浮出水面。   胖子喊:“见哥,该走了。”   驰见扫一眼四周,中午的场次快结束,岸上和水中已经没有人,除了刚才那个女孩子。   “这就来。”驰见摆手:“外头等我。”   他抹掉脸上的水,扫扫头发,走几步又忽然停住。整条泳道全长五十米,他以往的速度大概一分半钟,可她似乎更快一些,已经从尽头往回返。   驰见站着看了会儿,才从泳道半路慢吞吞往池边挪。   ……   李久路还是缺乏安全感,明知这时候没人会下水,游的依旧小心翼翼。   她游完这圈儿就打算上岸去,蹬腿时尽量不用全力,可还是在终点附近踹到人。   脚掌接触到结实又有弹性的物体,久路心中一惊,立即压水站起来。   没等看清对方,她先道歉:“对不起,我没看见这里有人。”   她抹掉脸上的水,睁开眼,看见他的长相。   那男生看她一瞬,慢吞吞的问:“是没看见?还是没看?”   久路:“……对不起。”   他没吭声,看她时目光需要稍垂,隔片刻,唇边蓦地漾出一点笑。   久路被对方看的不知所措,抹掉下巴上的水,终于想到说什么:“那个……踹你哪儿了?疼不疼?”   “还行。”他说。   她稍微松一口气,他又说:“屁股肉厚。”   久路:“……”   ……这位置。   他刚才横穿泳道,她游过,刚好撞上,脚跟出力时,踹到了他侧面屁股。   久路有些尴尬:“那,你没事儿吧?”   驰见一本正经的摸摸屁股:“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疼。”   隔两秒:“……抱歉啊!”久路想了想,还是多说几句:“如果你顺着泳道游,或者顺着泳道走,这里宽,两人平行,也许我们会隔得远一些。可你横穿过来,很有可能就撞到,所以……”   驰见听出她的意思,蹭蹭鼻梁:“算了,也没事儿。”他暗自笑笑:“顺着泳道走,踹到了,更麻烦。”   “什么?”   “没事儿。”他极大度的摆摆手:“你还游吗?”   “啊?”   “还游不游了?”   李久路没搞清状况,迷迷糊糊点头,随后又赶紧摇头。   驰见笑了下,摘下泳镜,向她一抛。   “记得还。”   蓝色泳镜在她掌中颠跳几下,才接稳。   她看着手中的东西,明白过来:“谢谢……但是不用了,我们不认识,以后这泳镜没法儿还。”   驰见说:“镇子小,总有机会。”   “喂——”   李久路追两步,看他手臂撑住池边,敏捷蹿上岸。   泳裤紧紧裹着他的臀部,他右脚先踏上去,随后左脚,腿后肌肉绷紧,身上带起的水一落而下,整个动作很迅速,拥有一种健康的力量感。   久路看清他泳裤颜色的时候,打消追上去的念头。   驰见回头,冲她痞气的笑了笑,摆手离开。   从游泳馆出来,他没跟他们回去。   校方考虑便捷性和安全性,将原本和操场连通的部分安装一组铁护栏,再在游泳馆旁边开一道侧门。   侧门旁边停着几辆摩托,驰见靠坐在后座上,点一支烟。   烈日当空,有风,头发很快吹干了,皮肤被骄阳烤得又热又红。   他把短袖衬衫捏手里,身上只剩一件浅灰色弹力背心。他背微弓,懒懒的坐着。   第二支烟抽完的时候,终于看到跟刚才相似的女孩走出来。   驰见眯了下眼,确定是她。   她穿深蓝半袖和牛仔裤,长马尾,背着黑色双肩包。阳光下,笑容又动感几分。   驰见掐了烟,扭脸借助摩托前镜打量自己几眼,又向后捋了把头发。   然而,她和旁边男生说着话,与他擦身而过,眼神未做停留。   驰见稳稳的坐着,目光一路追随。   他看见她书包上拴的扣饰,是一只黑色皮革制成的鲸鱼,随脚步轻轻摆动,在阳光下隐隐泛光。   他眼前突然浮现她在水中游动的样子,终于想到,那黑色泳衣裹着的身躯像什么了。   而那背影,在走出几米后,忽然停下。   马尾辫不动了,鲸鱼扣饰也不再乱摆,好像意识到什么一样,她回头往这方向看了眼。 第3章   老人院这晚有人去世。   江曼把李久路推回房里,叫她没事儿不要随便出来,以免被吓到。   她住院子最右面,和老人们居住的古宅成直角,很久以前可能是杂物房或是佣人房,重新装修后,反而要比普通住宅豪华一些,八十来平方,她住楼上,江曼与周克住楼下。   她房间的书桌紧挨窗户,窗户正对前院,院当中老人盖着白布,已有车等候,要把他送到镇上的殡仪馆。   老人女婿领着傻姑娘来闹事,等人死后才想起哭天抢地,找人讨说法,眼泪背后的感情半真半假。   死者叫徐桂敏,是自缢身亡,发现她时,她在老人院后院的树上挂着,面相可怖,早已断气。   她今年整整七十二岁,病痛缠身,是附近村子转来的五保户,只有一个没自理能力的傻女儿,后来嫁了同村歪脖儿,逢年过节都不来看一眼,完全当这老母亲不存在。   李久路对她印象深刻,老人心态并不好,平时总是阴沉着一张脸,几乎没见她笑过,就连见面打招呼都是爱答不理。   得知她自杀消息,久路有些错愕,片刻后又完全接受了。也许她对生活不报希望,有这念头很久了,所以才支撑不下去,走了这条路。   上帝之手,早为每个人安排好去处,寿命到了,没人能改判。想想生命本身就无常,死亡有时候离每个人都很近。   久路有时候挺害怕自己小小年纪就看透这一切。   她房间里没开灯,窗户只留一道缝隙,外面的哭叫喊闹声清晰传进来,此时只有江曼和几名护工在,忙着劝说安抚。   李久路在桌前静静坐了会儿,拉开抽屉。里面有许多星星纸,她抽出一条,手指捏着两端,在其中一端打个结,然后反复缠绕,用指甲掐出五个角。   她把幸运星投掷到窗边的大玻璃瓶里,瓶子已经快堆满,各种颜色都有,大的大,小的小。形式上的东西,她没太走心。   李久路随手捏了三五颗,窗外又一阵骚动。   铁门从外面拉开,一辆轿车驶进来。   周克下车,副驾的门也随着打开,里面走出民政局的陈瑞成。周克今晚约了他吃饭,得知消息时两人在一起,他便一同跟了来。   终于见到能主事儿的人,死者家属一拥而上。   最后一颗幸运星捏得歪歪扭扭,李久路把它扔进瓶子,顺手关窗,将窗帘拉严,准备睡觉。   这一晚睡不踏实,她半夜突然惊醒,院子里一阵阵若有似无的尖叫声,仔细听,又好像没有。   久路一时睡意全无,房间很暗,窗外的月光丝丝缕缕,她盯着对面的房门,房门是深色,经由周围白墙反衬,总感觉那是个方方正正的洞穴,黑得深不见底。   恐惧袭来,这次很难入睡,她在床上干躺了几分钟,挺身起来,从床底拽出一个木箱。   李久路没有开灯,借着月光,用干布细细擦拭里面的东西,半个小时以后,才重新上床去。   第二天上课没精打采,镇子不大,发生点什么事情很快被传开,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   见她进来,偌大的教室瞬间安静了,大声议论变成窃窃私语。   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马小也桌旁坐了个男生,是两人的初中同学,叫梁旭。梁旭看见李久路眼睛一亮,低头不知嘀咕些什么,抬腿就往她那边去。   马小也拉也没拉住,低斥:“你回来!”   梁旭嘴碎还是个自来熟,往久路桌边一坐:“久路啊,听说你家昨晚死人了?”   他声音不高不低,却成功吊起每个人的八卦心理,都有意无意竖起耳朵来。   刹那间,班级里掉根针的声音都听得到。   李久路十分窘迫,悄悄朝他的方向瞪一眼,没吭声。   上初中时,她就特烦他,他总是有意无意往她眼前揍,借橡皮,借纸巾,借钱也从不主动还,就连她喝一半的水,他都抢过去直接往嘴边送。吊儿郎当,神经大条,分不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简直二的可以。   当然,这些评价久路只搁在心里。   她从书包拿出课本,打开窗,让风吹进来。   梁旭继续问:“听说昨晚警察都去了,死者家属要求尸检,说是怕人下毒手,你说,一个老人,谁会害她啊?”他拉拉久路的马尾辫,身体又伏低一些:“还有的说你家闹鬼,该不会是……”   李久路不吭声,拿眼神警告他。   他咳了咳:“那什么,我猜他们就想讹点儿钱,你说呢?”   久路开始有些心烦了。   梁旭:“真让他们闹下去?你爸怎么说?”   李久路几不可闻的皱起眉:“你别乱讲。”她声音终于提高一些。   前面女生回头看她,随后趴在同桌肩膀上耳语,说的什么久路猜得到,毕竟她们家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   梁旭还想聊下去,被人踹了脚,马小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就他妈听你白话了,赶紧滚回去上课。”   梁旭一脸委屈:“人民群众有了解真相的权利。”   “了解个屁。”   马小也又要抬腿揣,梁旭贱兮兮笑起来,躲着跑回座位。   第二遍铃声打响。   马小也对久路说:“好好上课。”   他返回座位,手背碰碰莫可焱:“让让。”   两人像是一开始就有仇,看彼此不顺眼,说话像吵架,恨不得呛死对方心里才舒坦。   莫可焱动也没动:“跟谁说话呢?我不叫让让。”   “你快点儿。”马小也看一眼前面,“地中海”已经夹着书本站上讲台:“老师来了,你别闹。”   “谁跟你闹了,有能耐你跳进去啊。”她挑衅的笑着。   “地中海”敲黑板:“马小也,干什么呢,赶紧回座位坐好。”   马小也恨的直磨牙,想到什么又坏笑起来,当真迈开长腿,从她前面跨过去。   课桌与她身体空间小,两人面对着面,姿势跟距离十分敏感。   莫可焱哪儿吃过这亏,眼疾手快,照他大腿里侧狠狠拧下去。   马小也:“嗷——”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好一会儿才进入学习状态。   正式上课,“地中海”在前面讲得绘声绘色,教室里鸦雀无声。   不知过多久,莫可焱忽然问:“你和李久路什么关系?”她没看他,眼睛一直盯着讲台。   马小也愣怔片刻,也不知怎么,下意识就说:“没关系。”他看她一眼:“我们小学和初中都是同学,当妹妹照顾来着。”   “这社会,兄妹必出奸情。”   马小也没搭腔,反过来玩笑说:“你这么关注我,有什么别的想法吧?”   莫可焱冷哼一声。   他压低声音:“排着去,这学期可轮不到你。”   “不好意思我也排满了,姑奶奶没时间。”   莫可焱别过头,虽是这么说,却淡淡勾了下唇。   难熬的一天终于过去。   放学时候,李久路先收拾好书包出来,在自行车棚等很久,才见马小也急匆匆跑来。   开学一个月有余,天色一天天变短,昏暗中,有些教室仍然亮着灯。   操场没有几个学生了,自行车也零零散散,只剩几台。   久路迎上几步,没等说话,马小也便抢先道:“刚跟我同桌说了去打球,你去不去?”   他垂着头,对上李久路淡淡的目光,明明没做什么,却莫名心虚。马小也挠挠后脑勺:“她这两天老是不服我,竟挑衅,刚好晚上有时间,去玩一会儿。”   她想了几秒:“就你们两个吗?”   “还有梁旭、黄伟光和于晓他们。”   久路手指绕着书包带子:“我不去了,你也别太晚,明天还要上课。”   她朝他抿唇笑了下,转过身,往车棚外面走。   刚迈了两步,马小也忽然拉住她手腕,将人拽到身前,仿佛犹豫两秒,俯身在她额头轻轻碰一下。   这是目前为止,他们之间最亲密的举动,李久路心绪没什么变化,两人心照武宣的分开来,她下意识看看周围,又抬起头看他。   马小也避开她目光,弯身开锁;“我还是把你先送回去,再找他们吧。”   “不用,我自己行的。”久路怕他真要送她,挥挥手,匆忙走开。   马小也高声喊:“晚上给你打电话!”   李久路到家已经七点,天越发暗。   大门两旁的路灯已经亮起来,在地上投下两个橘黄光影。   老人院的铁门紧紧关着,高墙里也有隐隐的灯光,却是森白的、冷清的。   久路拿出钥匙,打开门旁那道小门。   院里状态和往日相同,有人散步,有人跳广场舞,凉亭里还有两个爷爷在下棋,又在为谁悔棋而争吵不休。   久路脚步微顿,感觉出一丝异样,仿佛有道视线落在她身上,自己目光也被什么牵动,向老宅的回廊看过去。   江曼叫她,久路视线半路偏离,母亲穿着白褂子,从老宅的楼梯上小心翼翼走下来。   “路路,回来这么晚?”   李久路迎上去,接过她手中的被褥:“老师压堂了。被子抱去哪里?”她又往回廊里看了眼,暗影下站着两个人,一老一小,一高一矮,模样都不太熟悉。   江曼:“拿出来晾一晾,去去潮气。”   母女俩说着话,往院子角落走。   江曼老生常谈:“开学这么久,功课能不能跟上?妈妈和你讲,听不懂一定要问,不能再像中学一样……你知道的,给你弄进这个好班级,你周叔叔又求人又请客,你可不要辜负我们。”   “知道了。”   两人合力将被褥挂在晾衣绳上。   江曼拿手弹了弹,自言自语:“真是晦气,被单也应该拆下来洗一洗。”   “是徐奶奶的?”   “是啊。麻烦。”   久路问:“昨晚最后怎么解决的?”   “还不是讹人想要钱?”   “那打算给了?”   “想得美。”江曼冷笑一声:“他们不是要尸检吗,你周叔叔说就由着去,反正证据都摆在那儿,咱没做,也不用理亏。”   李久路的手压在被单上,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江曼催促:“动作快一点儿,这个挂上去,待会还要收拾房间,有人等着住进去。”   “这么快?”   江曼应一声,挂好被子,没再管她。   江曼快步走回去,登上台阶,“驰……见,对吧?再让外婆等一下,房间马上收拾好。” 第4章   李久路跟着江曼转了身,目光上移,落在那两人身上。   老人院是一所英式庭院住宅,最高处是“人”字大坡度脊顶,二楼正中有个露天阳台,阳台下面一个拱形门廊,是刚才江曼下台阶的地方。   旁边,四五扇窗各自镶嵌在拱形圆洞里,下面用红砖砌成镂空廊架,及腰的高度。那一老一小就安静的站在那儿。   她不禁虚起眼睛,看了一会儿,目光上移,蓦地对上一双眼。   久路这才一惊,恍然意识到,刚才的打量未免太不礼貌了。   不知不觉,黑暗完全笼罩,院子里所有的灯渐次亮起,廊下眼睛主人的样貌更清晰,他个子很高,背微驼,倚在廊柱上的样子自在又随心。   久路忽然发现这人有几分眼熟,却不敢再打量,将要偏离视线那刻,见他忽然扭身,面对着她,手臂撑在廊架上。   这样郑重的凝视,证实了她的疑惑。   “你怎么在这儿?”他笑着,语气熟络,隔空冲她道。   “啊?”久路眨眨眼:“……我、家……”她大脑飞速运转,仍没想起他是谁。   见她这副呆呆的样子,驰见笑容更大。   他一抬下巴:“来看亲戚?还是家住这儿?”   这次,李久路聪明地闭紧嘴,腹诽刚才脑袋短路,会跟陌生人应话。她步子一转,要往房间跑。   “哎,你别跑啊。”   久路被他喊住,脚下一顿,不禁又回头看过去。   驰见绕过廊柱,下台阶的时候被外婆拦了把。   “逢山啊,是你同学?”外婆患有轻度老年痴呆症,从没叫对过驰见名字。   驰见心急,潦草的点点头,不忘柔声:“外婆,在这儿等我。”他一转身,差点和江曼相撞。   江曼抚抚心口:“小心,慢一点儿……”   外婆颠着步子走上前,拍拍江曼:“逢山要和同学讲话的。”   她用手指着李久路的方向,一时间,几人齐刷刷朝她看过去。   久路一愣,有些莫名其妙。   只见三人交谈了两句,江曼看她一眼,搀扶着老人先进去,而他终是没过来,拎了箱子,又弓身捡起地上的旅行袋,紧随其后。   驰见跨入门槛,忽然回头,冲她轻挑起唇角,口型一动,吐出一个字。   外婆腿脚不好,刚好空出的房间在一楼,穿过偌大的前厅,右转,向走廊深处去。   江曼边走边介绍:“走廊这一头,住着一些腿脚不好,身体素质差的老人,方便进出。走廊那头是文化娱乐用房、康复训练中心和心理咨询室。二楼全部住着老人,工作人员办公室在三楼。”   她指着走廊尽头:“一二层都设有生活用房,里面包括餐厅、淋浴间和卫生间。我们每晚都安排护工轮流看守,床头上方安装了呼叫器,很安全也很方便。”   驰见点点头,打量着周围。   头顶是一盏盏明亮的白炽灯,墙壁雪白,下面刷着军绿色墙裙,米黄大理石地面,房门是统一的深棕色。   这里布置的不错,卫生也有专人细心打扫。   驰见稍微安心了些,跟着两人进入房间。   这是个两人间,另一床住着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姓马。   打扫房间不用江曼亲自动手,护工铺好崭新被褥,将写着“陈英菊”的卡片插在床头卡槽里。   江曼扶着老人坐下:“看看还有哪里不满意?”   驰见环顾一周:“挺齐全的。”   “我们这里房间太少,床位紧张,欠缺的地方需要慢慢调整。”   “要感谢周院长,前天来的时候就没床位,还好他及时打电话给我。”驰见客气的说。   江曼笑了笑:“那……手续谁去办?”   “我。”   她诧异两秒,随后说:“需要你跟我去一趟三楼。”   “好。”   他高高的个子,蹲在外婆面前,哄孩子一般:“外婆,在这儿乖乖等我,不准乱跑。”   外婆拢着头发:“我的梳子呢?”   驰见在旅行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一把牛角梳递过去,梳子像用了很多年,表面被磨得温润光亮。   安抚好外婆以后,他才起身,随江曼往楼上去。   七点半钟,吃过饭的老人都在院子活动,走廊显得十分肃静。   江曼想起外婆刚才的话,问:“你跟路路是同学?”   “路路?”   江曼看他。   驰见顷刻间反应过来,模棱两可地:“哦,嗯。”   “那也在三班?”   他食指勾了勾眼眉,鼻腔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   “可巧了,以后看外婆,正好来找路路玩儿。”江曼随便客气了两句,又背地里打量他一番:“今天就你自己送外婆过来的?”   “对,我自己。”   “你父母呢?他们没时间吗?”   “他们去世了,家里只剩我一个。”驰见不在意的说。他两手插进裤子口袋里,上台阶的动作有些松散,昂头看着吊顶,喉结很明显。   江曼视线一暗,两手不自觉在身前握紧,还是动容了几秒。   她停顿片刻,又问:“初中不是在三中念的吧,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驰见笑着:“外地。”   江曼了然地点点头,“都是同学,以后记得来找路路玩儿。”这一句反倒加了几分真心,对他有那么点儿同情跟怜悯。   与此同时,老宅拐角的二层小楼也亮起灯。   李久路洗澡出来,头发还在滴水,新换的一身浅黄色睡衣,肩膀被晕出深色痕迹。   窗外的亮白光线打在书桌和地板上,她擦着头发,扭开桌角的护眼灯。   久路看一眼时间,拿起听筒放到耳边听了听,线路畅通无阻。   晚上时间过很快,她仍没等来马小也电话。久路坐在椅子上,看到墙面的日历牌,本月26号用红色记号笔圈起来,仔细数一数,还有六天。   她拿出几条星星纸,叠了十来个,仍然是没太上心。   门口一阵响动。   久路迅速朝后瞅了眼,将折一半的幸运星塞入抽屉,摊开面前的英语练习册。一系列动作她做过无数回,所以才迅速镇定又有条理。   江曼端着切好的水果走进来,分别放着苹果、荔枝还有几片奇异果。   她在床边坐下,插起一块苹果递到久路面前:“来,路路。”   “妈,我不爱吃苹果。”她躲了下。   “不爱吃也得吃,苹果有营养。”   在母女关系上,江曼一直很强势,平时对久路疼爱有加,但她的想法跟决定,必须要她百分百的服从。   李久路强咽几块苹果,又吃两颗荔枝,江曼才总算放过她。   她偷瞄一眼时间,又看看桌角放的电话,很怕铃声这时候突然响起来。   江曼却没有要走的想法,手臂搭着桌沿,歪垂眉眼,心情不错地看着她的练习册。   “妈,我还很多没做完。”   “做吧,妈妈陪着你。”   久路抿了下唇,笔尖触到纸上,停顿几秒,在括号里填了一个“C”。   “跟妈妈讲讲这道题是什么意思,我都看不懂。”江曼笑着。   “……”久路闷声:“你这样我集中不了精神。”   “好好,妈妈不说话。”   她就真的安静下来,房间里只剩钟表有节奏的走动声。   不知过多久,楼下先有脚步,随后低沉的嗓音响起。是周克回来了。   李久路指尖微微动了下,也松一口气。   江曼答:“就来。”   她起身摸摸久路的头发:“记得把老师留的作业做完,注意提高效率,早睡明天才有精神上课。”   李久路乖乖点头,目送她出去。   门一关,她立即扔掉笔,身体靠在椅背上呆怔半晌,那些题目不会做,就连继续折纸的兴致也没有了。   “对了。”房门忽然又被推开,江曼去而复返;“今晚你那同学,他挺可怜的,小小年纪父母都不在了,只有一个外婆,还得了老年痴呆症,平时在学校人家有什么难处,你力所能及尽量帮助一下。光学习也不行,要培养自己的综合素质,助人为乐,懂吗?”   李久路懵了下,却也没敢多搭茬,怕她折回来长篇大论。   她懂事儿的点点头。   江曼这才满意,微笑着,关门退出去。   房间终于静下来,久路看窗外。   经她一说,眼前浮现出站在长廊里那抹身影。   她刚才洗澡时,无意间瞥到架子上挂的泳衣和游泳镜,蓦地想起在哪儿见过他。   那天的游泳馆里,她不小心踹到他,那个怪人反倒把泳镜借给了自己。   几句对话,没超过两分钟。   他个子高,肩膀宽,穿一条很特殊的游泳裤。泳裤分两层,里面荧光粉色,外面是一层密眼儿黑罩纱,不动的时候粉色若隐若现,等弯腰蹿上池边的时候,网眼儿撑开,颜色便十分鲜艳。   已经过去一个月,久路没能记住他长相,但那条泳裤全是戏,她记忆犹新。   这晚,马小也终究没打电话。   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梦——廊下那人忽然转身,朝她挑了挑嘴角,口型一动:“傻。”   久路恍然,原来他说的是这个字啊。 第5章   转天一早,在学校门口遇见马小也。   他也步行来的,从后面快跑几步,追上李久路。   两人并肩往教学楼的方向走,他今天穿一件格子衬衫,搭配白色半袖,下面是条牛仔裤。这身装扮很普通,穿在年轻男孩子身上,却显得干净又阳光。   久路打量片刻:“你自行车呢?”   “哦,昨晚落在百花路那边儿了。”他单肩背书包,紧挨她那侧的肩膀稍微下垂些。   久路看他一眼:“你们不是打球去了吗?”   “是啊。”他挠挠后脑勺:“打完几杆看时间还早,就去百花路吃夜宵了。”   上学的钟点,同学三三两两冲到前面去,有男生跳起来,搂住马小也的脖子,纠缠着闹几下。   久路低头走路,等终于只剩他们两个:“昨晚我还等你电话呢。”   马小也脚步稍微顿了顿,尽量用自然的语气说:“本来能早走,梁旭那家伙一直嚷嚷着饿,就去百花路吃了点儿烤串儿,聊着聊着就忘时间了。”他低头看看她:“等回家想给你打电话,但时间太晚,怕影响你睡觉。”   “是吗?”那双眸子清澈黑亮,看着他。   “嗯。”马小也瞥开视线,又开始心虚:“你……不会等很晚吧?”   停顿了几秒,久路松松的笑了下:“也没有,十点就睡了。”   “那就好。”马小也不由缓一口气。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儿,久路找别的话题,“马也哥,下礼拜三是你生日。”   “你还记得?”   “当然了。”   他颠颠肩膀的书包带:“打算送我什么礼物?”   久路抿唇笑了下:“暂时保密。”又问:“打算去哪儿过?还要找梁旭他们吗?”   “你讨厌他?”   李久路绕了绕手里的早餐袋,很装假的说:“没有啊。”   “他这人其实不坏,就是有点缺心眼儿,等到时候……”   两人说着,迈上台阶。   久路肩膀忽然一疼,下意识回头,却有人拽她另一侧发尾,脑袋随那股力量歪了歪。   梁旭从后跳上来,很是自来熟的搭着李久路的肩膀:“说什么呢?”   久路眉毛微皱,梁旭可能把她当男生,肩膀这下非常疼。   她耸一下肩,他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开。   两个高大的男生把李久路夹中间。   “你轻点儿。”马小也拍掉梁旭胳膊:“这小身板扛你压吗?”   “我说,你管的太宽了吧!”梁旭嬉笑着说。   其实两人的关系没人知道,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在外人面前,他们都很默契的注意言行,哪怕梁旭总跟马小也混在一起,也没察觉出半点猫腻,所以平时行为才不知深浅。   他抬抬下巴:“你们俩刚才说什么呢?”   三人进入教学楼,教导主任背着手站门口,检查谁没带名牌。   马小也低声;“讲礼拜三去哪儿嗨呢。”   “礼拜三?你生日?”   他点头。   “那必须好好庆祝啊,先找个地方吃饭聊天,之后唱歌或去打两杆……”   李久路知道这两人聊起来,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步伐稍微提快了些,身后,梁旭兴奋起来,嚷嚷没完。   快进入教室的时候,她手一空,刚才还提着的早餐袋移了位。   梁旭呲着牙:“这给谁买的啊?闻着真香。”   久路面部表情控制的不是很好:“我还没吃早饭呢。”   “真巧,我也没吃。”他直接用手拿包子,咬一口说:“你就当减肥吧,女孩子不都怕胖吗。”   梁旭仔细嚼了嚼,低头研究包子什么馅儿,他皱眉观察,将整个包子塞入口,“给你吧,太素了。”   李久路肺快气炸了,努力控制自己别发火,“算了。”她转身回座位。   梁旭:“那谢谢啊。”   李久路笑笑,感觉自己快忍到极限了。   梁旭却毫无察觉,摇头晃脑,捡了大便宜似的回了座位。   久路闷闷的磨着牙,放书的时候带出响动,她阴暗的想,早晚把他那张讨厌的嘴给缝上。   一上午转眼就过去,下午第二堂是体育课。   刚才还死气沉沉的教室,下课铃一响,立即有了灵魂。   男生的东西扔满地,换了球衫球鞋往操场跑。   高三的体育课对女生放宽政策,集合报数、布置任务之后就能自由练习,但有一点,不准回教室。这是学校强制高三学生劳逸结合新增的规定。   老师喊了解散以后,久路快速朝宿舍楼旁的小卖部走去,她买了两瓶矿泉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离开前又加了一盒502胶水。   出来时,班级男生各自占据阵地,他们是AC米兰的拥护者,尤其马小也,对马尔蒂尼有着近乎疯狂的热爱。   满操场都穿着黑红相间的足球衫,而其中,马小也无疑是最耀眼的。   她在球场旁站了几分钟,见他随风奔跑,朝她相反方向挥了挥手。李久路顺势看过去,莫可焱和两个女生凑一起站着,嘴角挂笑,不知在聊什么。   足球恰巧滚到马小也脚下,他单脚控球,一个帅气的转身,终于看见李久路。仿佛愣了两秒,同样的,他也朝她摆了下手。   就是这几秒的停顿,球被对方成员控走。   球场上立即一片笑骂声。   李久路退到一旁,走了十几米,在操场围栏边的草地坐下。   后面是学校游泳馆,现在被铁栏围住,已经过不去。铁栏外一棵大树,投下的阴影刚好能够遮挡骄阳,久路背靠过去,扭开一瓶水。   场上踢得热火朝天,十几分钟之后,梁旭满头大汗退下来,看到她,随即往她的方向走。   果不其然,她就知道。久路心中警铃大作。   其实买胶水时,她也没怎么考虑后果,只是早上那股气压在心理出不去,总想报复。   所以她自动放弃思考,扭开胶水,侧过身,挤在矿泉水瓶口周围。   “需要保密吗?”   嗓音清透略低沉的问句,句尾稍稍上挑。五个字,有些懒散。   久路触电般抖了下,手上失了准,胶水挤掉半瓶,通明液体顺瓶口的螺旋纹路往下流。   她匆匆抬头,身后铁栏外站一个男孩子,他斜斜的靠着树干,正含笑看她。   “他怎么惹着你了?”他抬抬下巴。   李久路不由起身,迎着阳光:“是你?”这次她成功认出来,他是昨晚见过那个“粉泳裤”。   “记得我了?”   久路来不及应声,迅速看一眼梁旭跑来的方向,手指抵住嘴唇,朝驰见轻嘘了声。   绵软的声音飘过来,驰见一挑眉,也学着她的动作,将食指压住嘴唇,轻努了下。表示战线统一。   梁旭一阵风似的跑到久路面前:“马小也那孙子太拼了,玩命一样。”他直接夺过她手中的水:“你看见没,就见他满场跑了。”   李久路盯着他手中瓶子,有一瞬间想上去抢下来。   可没等阻止,梁旭一仰头,嘴唇挨着瓶口,咕咚咕咚猛灌几口,喝到一半,终于察觉不对劲儿,皱了皱眉,再无防备的情况下没控制力量,把水瓶蓦地放下来。   “这是什么味……啊——”   李久路看得直吸气,有些后悔。   他捂住嘴唇,再放下来时,一手的血。   梁旭瞪大双眼,难以置信的看向李久路:“你、你、你……”他半天说不出话。   久路下意识狡辩:“不是我弄的。”说完自己都觉得傻,她叹一口气,索性什么都不说了,从兜里掏出纸巾,踮起脚,轻按在他下唇上。   这一下更惊到了他,梁旭竟有些脸红。   空气凝滞几秒,操场有人喊他。   “就来。”梁旭高喊,转过头,看了久路一会儿,似乎心情很低落的嘟哝:“这儿就你跟我,不是你,难道还是我自己?”   李久路无言以对。   “梁旭。”   梁旭寻声抬头,这才瞧见树旁还站着一个人。   “见哥!”他吃惊道。   驰见走出来,“开个玩笑。”   “……你干的?”   驰见挑起嘴角,点点头。他笑的时候,门牙虚虚挨着下唇,一副坏透了的样子。   梁旭却出乎意料松了口气,未见生气,反倒捂着纸巾笑起来:“我说嘛,她不能这么对我,好么,这得粘掉多大块皮,见哥,你太他妈阴险了。”他把水瓶朝他掷过去。   瓶口打向铁栏,水滴在阳光下连成一条弧线。驰见手插着兜,绷直胳膊侧身躲了下,大部分溅到他后背上。   梁旭往前走两步,“来游泳的?”   他点头:“出来刚好看见你上体育课。”   “对,踢球呢。”他说着,忽然想起来:“不对啊,你们认识?”   隔着铁栏,驰见与李久路对视一眼,谁都没应声。   操场那几人又在叫梁旭,骂声此起彼伏。他不耐烦的回了句,冲驰见,“见哥,等回头我去店里咱再聊。”说完踟蹰几秒,管李久路要了张纸巾:“对不起啊,错怪你了。   梁旭跑远,地上还留着染血的纸巾。   “你们是认识的?”   “路路?”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李久路闭上嘴,驰见又叫:“路路?”他目光停在她脸上:“我听江主任这么叫你。”   “……”   “全名是什么?”   李久路没有告诉他,“你们既然认识,还看着我捉弄他?”   “想听你之后怎么解释。”   “……”李久路脸不自觉烧起来,她发誓,这是一次冲动且不成熟的报复,非但没起到震慑作用,还差点无法收场。   如果“粉泳裤”没出现,她更不知怎样和梁旭解释。   久路问:“那为什么又帮我?”   他轻轻啧了啧嘴:“不太忍心。”   李久路稍稍怔然了几秒,抬起头来,这是两人最近距离的一次接触,他个头很高,身材要比同龄人稍微结实,单眼皮,睫毛短而稀疏,鼻梁却又直又高挺。   久路不喜欢他嘴角的弧度,只要很浅淡的弯上来,就会不自觉吸引别人目光,社会气息太重,也太轻狂。   她问:“为什么不忍心?”   驰见不由抬了抬下巴,意外她的直白,语塞片刻,反倒不知如何作答,目光上下摆动,仔细审视着她。她看上去十分娇小,小小的鼻、小小的嘴,一双大眼,目光纯粹。可他有种错觉,她温顺却不容侵犯,身体里似乎藏着一股劲儿,并不像表面那样简单。   驰见:“怕你为难。”   他一句带过:“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她低下头,脚尖蹭着地上的泥土,这时,操场远处响起哨声,久路回头望了望:“我该集合了。”   驰见也抬眼:“行,那回头见。”   李久路捡起地上没开封那瓶水,走出几米远,又回头:“你什么时候去看你外婆?我把泳镜还给你。”   驰见还站在原地,目光碰个正着。   “没事儿,不急。”他说。 第6章   马小也生日,在一个雨天到来。   课间休息,站在教学楼前看房檐的水柱,空气骤然湿冷,说话间似乎起了白雾。   这样的天气,对原本计划好的聚会,多少有些扫兴。   直到晚上放学,雨没见小,所以晚自习临时取消,同学走光,座椅都反扣在桌子上。   二班赵辉他们来喊人,再加上三班的,一伙人浩浩荡荡出了校门。   学校离百花路不远,几个有车的男生载着女生,女生从后面为男生打着伞。   青春的年纪,即使在雨里发着抖,也感觉冷的很惬意。   久路拉着马小也衣角,雨伞高举过头顶,细弱的手腕内侧迸出一条青筋。   马小也和梁旭并驾齐驱,前车轮不时靠近、远离。   她左肩被雨水淋湿了,上下牙齿打着颤:“没听你说莫可焱会来啊?”   马小也稍微侧头,速度慢下来:“她本来不知道,这些天梁旭在班级里瞎嚷嚷,估计全高三都知道了。之前不是一起打过台球吗,关系也不错,就叫上她了。”   雨打在伞面上,使整个世界都显得很吵闹。   李久路:“她台球打得好吗?”   “挺好,上次还赢了我。”   “你和这种会打台球、爱说爱闹的女生玩儿得来吗?”   “嗯。”马小也这声很轻,被雨声掩盖,随后马上反应过来,侧头说:“一般吧,没有个女生样儿,太粗鲁。”   自行车拐了一个弯儿,马小也:“怎么忽然问这个?”   “没什么。”   他们去了百花路中最气派的黑龙饭店,这里有贵宾包间和宴会厅,专做当地传统菜色,在镇上算是很体面的饭店。   马小也爸爸提前定了包间,一共十三个人,又叫服务员多加两把椅子。   久路刚想坐下,双肩被梁旭托起,往左带了两步,将她按坐在莫可焱旁边:“女生和女生坐,别影响我们喝酒聊天。”   二班赵辉煞有介事抬两箱啤酒进来,在每个男生前面摆了两三瓶:“今儿可说好了,面前的酒谁不喝完谁孙子。”   “看来你得先叫,没跑儿了。”有人机智的说。   赵辉笑骂几句,又把两大瓶百事推到这边来:“你们喝可乐?还是喝酒?”   莫可焱正和旁边女生聊天,听到他的话转头:“可乐。”   “呦,你可不像是个喝可乐的人,来,喝酒。”赵辉笑着调侃。   “绕了我吧。”莫可焱夸张的拱拱手:“长这么大,本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就唯独惧怕喝酒。我酒精过敏。”   “你还有这毛病?”赵辉撑着桌子:“要不少喝点儿?”   “犯病了,你送我去医院?”她向后梳了把短发,额头光滑润白,上挑的眼尾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风情。   赵辉不信:“你别忽悠我,能多严重。”   “我是迅发型,除了皮肤红肿发痒以外,喉咙水肿,严重了能休克。”   “我靠!”赵辉吓得张大嘴,赶紧把啤酒收回来:“那你还是别喝了。”   李久路听他们说着话,这种场合,她一般不开口,也无话可说。   正式开席以后,更看出差别来。   莫可焱和对面男生打成一片,同其他女生也有说有笑,唯独不与久路交谈,连眼神也没甩过来一个。   这种相处模式就显得有些刻意,其实心中关注和排斥并存。   某个瞬间,莫可焱忽然沉默下来,看一眼李久路:“你和马小也什么关系?”   她语气轻飘飘,今晚第一次正视她。   久路喝着杯中额可乐,目光依然很淡,没答话。   莫可焱不耐烦:“问你话呢,什么关系?”   “为什么告诉你?”久路轻轻答,是听不出情绪的语气。   这是两人今晚唯一一次对话。   包间里乱乱哄哄,吵得像闹市。久路中途去走廊透口气,大雨转成绵密小雨,从开着的窗户飘进来,细细凉凉。   回去的时候,马小也和莫可焱正隔着圆桌叫板。   马小也:“上次你赢我,是捡个大便宜,我那天状态不好。”   莫可焱:“就你借口多,待会儿吃完比一场,不过这次有赌注。”   “怎么来,全听你的。”   “谁输就往身上刺青,敢不敢?”   “一言为定。”   其他人拍手叫好。   梁旭不嫌事大,端着酒杯指两人:“在座这么多人作证,你们俩不许反悔啊。”他大声嚷嚷着:“输的来找我,我有哥们干刺青的,技术一流,还能打折呢!”他得意的挑眉。   李久路深深看他一眼,他下唇已经结疤,方方正正一小块聚在中央,说话时,纠着嘴,颜色要再艳点儿,脸再白点儿,跟日本艺伎别无二致。   当时怎么就心软呢!应该把他整张嘴都封起来,让他再也说不了废话。李久路想。   她没等饭局结束。   马小也送她到楼下:“真不跟我们去打球?”   久路摇摇头:“我不喜欢那个莫可焱。”   “……什么?”   “没什么。”   细雨霏霏,夜间气温骤降。   道路两旁聚起几汪雨水,灯红酒绿的招牌,在水里倒映出一个背道而驰的世界来。   “久路,”马小也忍不住说:“你其实,是不是应该跟同学多说说话,开朗一些……可焱人挺好,比较直爽,也比较讲义气。”   “是吗?”   她抬头看他,黑亮的瞳仁在夜色里闪闪烁烁,那目光十分纯净,却让人无所遁形。   “莫可焱这样的女生要比我讨喜很多,这我知道。”久路慢慢的说:“如果什么时候,你喜欢她比我多了,请一定事先告诉我。我接受得了分手,但很难原谅背叛。”   “……怎么会。”马小也有些冤枉,也有些心虚,他缓了缓,两手搭着她肩膀,视线与她齐平:“你最近怎么了?总是疑神疑鬼,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他口气试着放轻松:“不聊这些。我的生日礼物呢?”   久路紧紧肩上的书包带:“早上起晚了,忘记带,等回头拿给你。”   “好。”他看看街道:“真不用我送?”   李久路摇摇头。   “那你路上小心。”马小也扫一眼周围,把久路拉离门口,站到相对僻静的墙根下:“等我电话。这回多晚我都打。”   他在她脸颊轻吻了下。   男孩身上独有的气息伴随酒气飘过来,路灯下,他眉眼十分悦目。   “走吧。我也上去了。”   “好。”   他身影很快消失在大门口,久路回头看向街道,这才想起雨伞忘在楼上了。   正考虑要不要拿一趟,对街一阵急促又连贯的车笛声。   李久路看过去,陈旧阴暗的矮房前停着一辆摩托,车灯在雨幕里打出暖黄明亮的光,车上坐一人,朝街一侧的脚掌稳稳踩着地面,膝盖微弯。   他穿着黑色外套和黑裤子,没有戴头盔,见久路不挪步,又按两声喇叭。   李久路回头看看楼上的某扇窗,放弃回去拿雨伞的念头。   她避让开行人,双手遮在额头上,挑着干净的路跑过去。   驰见没握车把,手臂松弛的搭在两腿间:“你是不是傻?”   “……”   “喇叭快按半个小时了。”他夸张的说。   “我没注意听。”   “太投入,可以理解。”   久路:“……”   驰见有几秒没说话,从上到下看了她一遍。她穿一件青蓝色粗毛线休闲连衣裙,黑色打底裤,一双浅口运动鞋——显得腿很细,脚腕一弯就折。   李久路挪步,及时打断他的视线:“你叫我有什么事?”   他目光抬上来:“你去哪儿?”   “回家。”   驰见:“那正好,我们同路,稍你一程。”   “现在去看你外婆?”李久路从袖口拨出腕表:“已经八点多了,老人院七点就关门,要明天早上才能探望。”   “本来想碰碰运气。”驰见很是随意的点点头,一抬眸:“这不碰见你了么。”   李久路抿抿唇,转身走开。   “哎——”驰见愣了下,从车上跳下来:“你等会儿。”   她书包上的鲸鱼锁扣被雨水洗得黑亮,不断晃荡。   久路侧头:“我为什么要帮你?我们好像也没多熟吧。”   “不熟吗?我可帮过你两次。”   她看看他,又转回视线,依旧避开水坑往前走。   沿途轿车、摩托飞驰而过,车灯下,雨仿佛下得更加绵密了。   驰见手插着口袋,腿长,跨开大步就能跟上她。   “不记恩也行。”他说:“江主任好像知道我们是同学,上次聊得挺开心,她还要我去家里找你玩儿呢。刚才你从饭店出来,旁边还有一个人,你们……”   李久路猛然停下脚步,驰见闭口,冲出半步,停下来转头看她。   “怎么不走了?”他嘴角漫不经心挑上去。   久路眼微垂,目光落在他唇角。   “……你。”她顿了下,“刚才全都看见了?”   “你指什么?”驰见明知故问。   “能当没看见吗?”   “你说呢?”他得寸进尺:“我这人吧嘴不严,尤其不爽的时候,就爱说废话。”   李久路垂头想了想,识时务的问:“现在不爽了吗?”   “快了。”   两人在湿漉漉的街头对站着,今晚百花路格外冷清,不见行人,只剩车辆跟霓虹。   驰见向后望了眼,说出的话特别大言不惭:“放心,你很安全,我对未成年人不感兴趣。”   “……”   “走吧。”他掐起一点儿她胳膊上的衣服:“我车要是被人开走,把你卖给我都不够。”   “关我什么事。”她小声嘟哝。   李久路不情不愿跟他回到摩托车旁,两人已经浇半湿。   驰见相对好些,衣服是防雨材质,脚上皮鞋不透水,只头发被雨打湿。   他拿肘上布料帮她划掉后座的水,先一步跨上去。   这边嗡嗡响了两声,驰见朝后挥头:“上来。”   久路犹豫片刻,刚挪步,他道:“等等。”   “早恋了?”   李久路:“……什么?”   他忍不住挑拨离间:“我以为,即使是普通女同学,这样的天气也应该送一送。如果不送,最起码递把伞或者给披件衣服。”   他笑了下,客观的评价:“你这男朋友显然不称职。”   李久路瞪着他,觉得他那笑容特别碍眼,一脸幸灾乐祸。   驰见无视,把自己外套脱下来,手臂扬起,披在她身上。   久路仍然瞪着他,但那眼神半点杀伤力都没有,她黑色瞳仁像雨一样湿润,比夜还深沉,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不知怎么,驰见忽然忆起游泳馆遇见她那天,她一身黑泳衣,从他头顶游过,闭紧眼,躯体十分柔软,像鲸鱼归海那样自如。   他深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衣服的帽子一盖,遮住她的目光。   “别看了。上车。”   帽子很大,兜头罩了下来。   久路视线变暗以前,看见衣角在灯火中飞扬的样子。   她轻轻叹了口气,落下眼,抓住座位边缘跨上去。   摩托开起来,他身体帮她遮住风雨。   这个夜晚,她心是失落的、潮湿的、好像也挺温暖的。 第7章   饭店二楼是有些陈旧的上悬窗,雨滴打在玻璃上,一道道水柱向下流。   这场雨反反复复,好像又大了些,声音几乎盖过屋里的喧闹。   马小也起身给梁旭盛汤,踢到脚边的东西,低头看,是一把白色雏菊图案的雨伞。   他愣了愣,这才想起伞是久路的。   梁旭还举着碗:“盛啊,想什么呢?”   他蓦地撂下汤匙,“我出去一趟。”   马小也弯身捡起雨伞,搬开椅子,快速绕过餐桌。他弓腰从窗户往外看,刚想冲出去时,又飞快退回来。   眯眼努力辨认,对街停着一辆摩托,旁边站两人,一男一女。   男的褪下自己衣服,披到对方身上,那女孩穿青蓝色连衣裙,背上一个黑书包。   他们不知说了什么,女生也坐上摩托。   阵阵轰鸣声中,摩托飞一般驶了出去。   速度的确很快。   李久路本来是扶着座椅的,某个路口,前面的人突然提速,她身体后倾,险些随惯性甩出去。   驰见感觉腰间衣服一紧,笑了笑,速度才稳下来。   两人穿越无人的街道,百花路以外,夜色平添几分黑沉。   风驰电掣的速度,和风雨同行,疯狂的、刺激的,几乎是一种新体验。李久路身体里每个细胞都苏醒,拽着他衣服的手搭到他肩上,帽子吹下来,头发湿哒哒黏在脸颊。   “这是最快的速度吗?”她大声说。   驰见偏头,脸上水洗一般:“还能更快,敢不敢?”   “敢!”   “想不想绕着小泉镇飚一圈儿?”   “想!”   “下次吧,快冻出人命了。”   “……”   抗风的衣服给了她,驰见里面只穿一件薄T恤,还是宽领的。   冷雨铺面而来,衣服紧紧裹在身上。   李久路:“要不外套还给你吧。”   “穿着,反正都湿了。”   摩托从壹方街驶出,转个弯儿,老人院沉闷的大门出现在眼前,两盏孤灯下,密雨如针。   将摩托停墙边,李久路翻出钥匙,插入锁孔的一瞬,门从里侧忽然打开。   江曼撑着一把黑伞,神色焦急,见外面站的两个孩子,先是愣了愣。   “妈。”   江曼反应过来,把李久路一把拽到伞下:“你这孩子,干什么去了,给你们老师打电话说晚自习取消,看看时间还早吗?”她表情明显带了愠怒。   “我……”   江曼看着她。   “哦,是没晚自习。”   她转向驰见。   驰见不慌不忙的解释:“过几天有个老师过生日,所以班长组织我们偷着开班会,后来看雨下太大,就上了会儿自习。”   李久路抬起眼偷瞄他,他镇定自若,表情变都未变。   江曼问:“真的吗?”   李久路使劲儿点头:“我应该事先打个电话,让您担心了。”   江曼表情这才缓和下来,忍不住埋怨:“你们班长也是的,都快高考了,只会搞些没用的。”她看看两人,终于意识到驰见还站在雨里,连忙道:“快进来吧,这孩子怎么穿成这样啊。”   久路:“妈,他来看外婆。”   三人快速跑到廊下,江曼注意到女儿身上的衣服,目光不动声色在两人之间扫几个来回。   “外婆应该还没睡,快去吧。”江曼笑着说:“路路,把衣服还给同学,你也赶紧进去洗个澡,不然会感冒。”   “哦。”她脱下外套,递给驰见。   两人在回廊里分开,一个进老宅,一个顺小路回了房。   外婆在走廊,她手扶窗台,正努力往外张望。   驰见脚步顿了顿:“外婆。”   外婆回头,起先目光有些茫然,看他走近后,笑容立即堆满脸:“逢山啊,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还来呢……我又糊涂了?昨天不是才来过?”   “那是昨天,今天又想您了呗。”驰见搂住外婆肩膀,脸蹭了蹭她头发:“我们进去吧,小心着凉。”   外婆动作迟疑了下,又望向雨幕:“等等,逢春还没回来呢。”   驰见哄骗:“我妈在外地,今天雨太大赶不回来了。”   外婆沉默一顺,跟着他转了个方向:“是吗……那逢山呢?”   驰见脸色不由黑沉,绷紧唇线:“外婆,我不就是吗。”   “……哦哦,你是逢山,你是……”   驰见哄着外婆进去,房间没开大灯,一盏壁灯发出幽幽光芒,临床的马奶奶睡得并不安稳,许是老毛病犯了,不时传来压抑的低咳声。   帮外婆洗完脚,逗着她说了会儿话,时间越来越晚。   她快睡着的时候,江曼端一碗姜汤进来。   两人低声交谈,江曼:“把汤喝了,驱驱寒,这衣服裤子是你周叔叔的,等下换上再走,要不这一身湿的,回去路上肯定会感冒。路路这孩子也真是,哪儿能穿你衣服,都是孩子,谁感冒了都不好。”   驰见动作顿了下,衣服没接,只接了姜汤:“谢谢,江主任。”   “叫阿姨就行,快喝。”   她语气自带家长的威严,有几分强势,这一刻却是真心实意的关心,叫人不讨厌。   驰见捧着海碗,热气铺面,微辣的液体冲入喉咙那刻,凉气瞬间被逼退出来。   他一鼓作气,碗见底时,出一层薄汗。   两人一同离开,悄悄关上房门。   走廊仍旧灯火通明,此刻却极静。   江曼看看窗外:“雨停了,趁这会儿赶紧回去。”   驰见应声。   她又转过头来,欲言又止的说:“今天也多亏你来看外婆,顺道送路路回来,要不我们还真是不放心。”   驰见说:“顺道而已。”   江曼笑了笑:“女孩子就是麻烦。”她顿几秒:“你们班那个马小也,你知道吧?”   驰见不动声色。   “他之前跟路路是初中同学,两人关系不错,他就经常送路路回家,高一没分班之前,你可能不知道,因为走得太近,被老师叫去提醒了两次,哎,现在这群孩子,性别界限太模糊,阿姨上学那会儿啊,跟男生说句话都脸红,更别提一起回家了。”   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听不懂的是傻子。   驰见:“今天真是顺路。”   “阿姨没别的意思,你千万别多想。”江曼状似恍然的解释:“不是不让你们交朋友,只是要注意分寸,千万不能越线。”   驰见插着口袋:“我明白,学业为重,考大学是正经事儿。”   这话取悦了江曼,他没父母疼爱,难得又懂事,她发现有点儿喜欢这孩子了。   送走驰见,江曼回房去,甜汤已经温好,她朝楼上喊了声,叫久路赶紧下来喝。   李久路应道:“就来。”   她擦着头发,冲电话说:“我妈叫我,先不聊了。那人是老人院一个奶奶的外孙,顺路回来的。”   马小也那头乱哄哄:“那我就放心了,你去吧,他们也叫我呢。”   “你别玩儿太晚了。”久路问,“今天你们说打赌,输了真会去刺青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马小也说:“在身上刻字可不是小事,哪儿能轻易来,开玩笑的。”   李久路没再多问,道了声晚安,挂掉电话下楼去。   江曼煮甜汤是一绝,但几年前搬到周家,知道周克不喜甜食后就很少做。   今天煮的红豆圆子汤,圆子软糯,汤汁清甜。   母女俩难得安静坐在餐桌前,以往都忙忙碌碌,吃饭像打仗,每个人都争分夺秒,有自己的事要忙。   江曼给久路盛了第二碗,快吃完的时候,周克从书房里出来。   他端着杯子,鼻梁上架一副无框眼镜,白色家居服下,健朗的身材是长期运动保持的。   他去厨房倒满水,走到久路旁边:“妈妈煮了甜汤?”   “嗯。”   “味道怎么样?”他喝一口水,无事闲聊。   久路搅着碗里的圆子,稍稍抬头:“周叔叔,要不要给您盛一碗?”   周克一耸肩:“太甜了,吃不惯。”   之后忽然安静下来,他靠在桌角,若有所思的喝着水。   江曼拎着垃圾要出门:“工作完成了?”   周克动了动:“没有,喝口水歇一歇。”   李久路勺子放到碗里,快速起身,接过江曼手里的垃圾袋,披了件衣服代替她出门。   雨后空气清新,院子里水洗一样干净。   门前是一条单行道,路面铺着粗粝不平的条石,路灯掩在梧桐树间,把叶子照昏黄。   这里一百年前被沦为殖民地,很多建筑都是英式住宅。老人院对面也有一间,酒红色遮阳蓬下,开一扇小小的窗,贩卖烟酒汽水。   李久路出了门,抬眼看见对面站的人。   他倚在一旁路灯下,正吸烟。   李久路原地站了片刻,扔掉手里垃圾,过马路。   “你还没走?”   “抽根烟,歇歇。”驰见修长的手指夹着烟,一直看着她走来:“洗完澡了?”   她头发散下来,半干状态,乖顺的搭在肩膀上。   久路没回他的话,问;“你家在哪儿住?”   驰见说:“百花路。”   “那为什么你外婆要住老人院?”   驰见拨了拨有些潮湿的头发,瞥来一眼:“你不愿意?不是给你家送钱吗?”   久路低声说:“关我什么事。”   她拿脚尖点着面前的水坑,脚下如小鱼吐泡般,泛起圈圈涟漪。   驰见从她脚上移回视线,说:“这儿的环境总比我那儿好。”   久路动作顿了下,没再问。   想想也是。   老人院无论设备还是服务,在临近几个城镇当中屈指可数,用钱堆砌起来的,自然不会差。   李久路陪着他站了会儿,大雨中走过一段相同的路,这人似乎不再那么陌生了。   久路想起他对江曼说的话,笑了下:“你撒谎时候一点不心虚,好像真上了晚自习一样。撒谎是惯犯吧。”   “你不也一样?”他淡淡挑着眉。   “我也一样?”   “你不是惯犯吗?”驰见轻弹烟身,烟尘扑簌簌往下落。   好像是一样。她也经常撒谎,久路想。   她抿唇笑笑。   驰见也笑,垂眸一直看着她,看着看着,笑容慢慢收回来,风带着她颊边的发丝飞舞,他闻到一阵淡香。   驰见转开目光,回手将烟蒂按熄在栏杆上,松散的身躯终于站直,情不自禁抻了个懒腰。   “进去吧,我该走了。”   “好。今天谢谢你。”久路冲他摆摆手,往回走。   “路路。”   李久路停在路中央,如此亲切的称呼,在雨后清新的夜晚里,怎么听都让她后颈泛麻。   她回身:“我叫李久路,长久的久,路途的路。你以后可以直接喊我名字。”   “哦。”驰见点点头,唇间慢慢吐出这几个字:“李久路、久路……很好听。”   她笑笑,没问他名字,挥手告别。   拉开老人院大门的时候,后面喊:“李久路。”   她下意识应:“啊?”   “明天加衣服,会降温。”   久路没说话,想起一件事:“泳镜还没有还给你,你稍微等一下,我去拿来。”   “改天吧。”   他先一步离开。   第二天果然降温,出门前,李久路在毛衣里面加一层保暖。   到学校,发现同学都添了衣服。   离上课还有段时间,马小也那一桌都还没有来。   梁旭见久路出现,立即跳过去:“你昨晚几点走的,也不提前打声招呼,那么大雨,我送送你也好啊!”   她随便敷衍一声。   梁旭懊恼的说:“昨晚喝大了,要不然肯定知道你什么时候走的。”   “没事儿,我自己行。”   他见久路兴意阑珊,绞尽脑汁:“对了,”他敲着桌子:“之后打球你走了太可惜,马小也和莫可焱比得相当激烈,马小也那孙子一点都不让着女生……你猜最后谁输了?”   久路擦桌子的动作停下来,听他口气已猜出大半:“谁?”   梁旭挑挑眉,一脸看热闹的表情:“莫可焱。” 第8章   又过一周,高三三班有件事被传的沸沸扬扬。   说是由一场赌局引发,高三风云人物莫可焱,输给了年级里十分活跃的马小也,当真在身上刻了对方名字,而且是永久性的。   有些人没亲眼看到,根本不相信,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有些印记一旦刻上,就要跟随一辈子;有的人羡慕她那份勇气,说她打球那天故意输掉,借身体刻字之名,其实是为追求马小也;还有人说,两人仅仅是好朋友,莫可焱个性强硬,说一不二,她在身体刻字,只为兑现承诺。   总之,众说纷纭,一时间涌现好几个版本。   马小也最先知道这件事,那天是傍晚,周末的校园相对寂寥。   他约来梁旭打了会儿篮球,两人正坐场边休息。   莫可焱从远处走来,讲出这件事的时候,梁旭差点惊掉下巴,抢着要看她把名字纹在了哪儿。   “胳膊。”莫可焱说。   “快给我看看。”   “你滚蛋。”她笑着骂:“大冷天的怎么看?”   “就看一眼,咱见识见识。”   “刚纹的,裹着纱布呢。”   马小也站旁边始终一言未发,面色有些严峻。   几句话先把梁旭支走,两人找个背风的地方坐着,莫可焱半褪外套,撕下肩膀的纱布给他看。   “马小也”三个字,龙飞凤舞,周边是一些繁复花纹。刚刚刻完,皮肤红肿未退。   印象中那天似乎没说几句话,但马小也第一次吻了她,有些冲动,有些亢奋。   她和李久路不同,久路像水,平淡无奇默默流淌,自身像藏着一股强大力量,能载舟,当然亦能覆舟。她从他的指缝溜走,抓不住,好像也从未属于过他,她身体里总透着一股阴郁,缺乏这个年纪该有的阳光跟开朗。   但可焱却完全相反,她像一把烈火,大胆地、炽热地燃烧自己的青春,连亲吻都能释放一种能量。   这使他心中刚刚破土的幼芽迅速生长,十七八岁的年纪,向往跟探索,经不起半点诱惑。   马小也骑车回家时,头脑才冷静下来,突然想到李久路,心中充满愧疚感。   车子一拐,便骑到老人院门口。   已深秋,天色黑的愈发早,墙边停了辆摩托,有个男人从上面下来,借着前镜弓身整了整鬓角。   他穿黑夹克和牛仔裤,边敲门边点一支烟,半靠墙边,长腿交叠。   马小也往后缩了缩,认出他是雨夜接走李久路那人。   他离得远,隐约听见他应声,那人随后迅速掐掉烟,又去照摩托前镜,舔了舔手指尖,在头发上抹两把。   不多时,那扇小门从里面推开,李久路探出头来。   久路心中有种预感会是他,所以开门时并未惊讶。   一股烟味儿冲鼻,久路拽着门把,身体挡住缝隙,很官方的口气说:“老人院关门了,探望要等明天。”   驰见挑眉:“装不认识?”   久路停顿半刻:“我们的确不怎么熟。”   “那天你要我保守秘密的时候,可不是这态度。”他指下雨那晚,目睹两个人当街亲吻。   “你想拿这个威胁我多久?”   驰见半真半假:“到你结束早恋。”   “……”   李久路瞪着他,半天没挪眼。   驰见领教过她微愠的眼神,让他难以直视又不舍离开,这种心情太矛盾,想不透这双眼怎会那样清澈,同时又像藏着无限内容。   他莫名想起那天水中自由摆动的黑色身躯,温顺、沉默,同时又充满神秘感,那种感觉像极了海洋深处并不时见的庞大生物。   驰见被自己的想法搞得鲜花怒放,不禁拳头抵住嘴唇,暗笑两声。   久路更不爽,唇线抿笔直:“我关门了。”她闷声说。   “别,别。”驰见心里有根羽毛扫来扫去,绷住表情,“不闹了,我来看外婆。”   李久路挡着没有动。   他舔舔嘴角:“别拿你那小眼神儿看我,容易坏事儿。”   驰见手掌罩住她眼睛向后轻轻一推,握住她手腕,将她手指和门把分离。   李久路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间掉了个个,他手拿开时,人已经进入院子里。   突如其来的碰触,让久路很是难为情,更别扭的是,他刚才说话那种语气,有些低沉,有些无奈,还有些……蛊惑人心。   “外婆呢?”他却没事儿人一样。   李久路调整自己:“在看电视。”   她扭了下手腕儿,挣脱他钳制的另一只手,看了看他,从口袋掏出一小片口香糖递过去:“你烟味儿太大。对了,”她淡淡的说:“其实我已经十八了,不存在你说的早恋。”   “哦?”驰见挑着眉毛接过口香糖,笑得人畜无害。   “我上学晚。”   “哦。”   驰见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一抬眼,李久路没等她,早就进去了。   有些老人习惯晚睡,聚集到活动中心,正看电视。宽敞的大厅,中间摆一张通长木桌,一侧是窗,相对的另一侧墙上挂着电视机。   老人们围绕长桌而坐,目光齐刷刷望着同一个方向。   驰见一眼瞧见坐在最后面的外婆,快步走过去:“呦,我瞧瞧,这是谁家老太太?”   外婆昂头辨认了一会儿,笑起来:“小见来了啊!”她偶尔不糊涂时,也会认出他。   “是我啊,外婆。”驰见蹲下,轻声说。   李久路站在不远处,第一次听他用这么温柔的口气说话,不带一点流痞和轻浮。   她搬来凳子,放在他身后。   护工还在后面的桌上切水果,久路本来在帮忙,被敲门声打断,水果只装了一半。   她把装好的水果端到长桌,分给每一位老人。   分完一圈儿,她走到驰见旁边:“奶奶,吃蜜瓜。”多出一人,久路自然而然又拿出两条,放在外婆面前的碟子里。   驰见抬眼,冲她笑起来。   李久路视线便被吸引过去。他淡笑的时候,嘴角半寸的地方有个小小的窝儿,而且只有左侧有。   久路忽然手痒,想拿指尖戳得更深些。意识到有这念头时,她背过手去,偷偷蜷缩手指并握紧。   驰见:“给我的?”   “你不想吃?”   他眼睛定在她脸上,咬着瓜:“甜么?”   久路目光淡淡:“你尝不出来?”   她说完转头要走,被外婆喊住。住进来这段日子,也偶尔有交集,李久路在这群老人面前,反而心无芥蒂,笑容也会真诚许多。外婆时糊涂时清醒,却也认得了她。   她隔着驰见拉她手:“丫头,坐下一块儿吃。”   身后孙奶奶也说:“好几天没见你,学习很忙吗?”   久路说:“是啊,马上月考了,今天在房间做一天习题,我妈让我放松一下,来这儿陪陪你们。”   “好孩子。”孙奶奶道:“快坐,我们看电视。”   久路笑笑,刚想拒绝。驰见长腿一伸,从后面勾过来一把椅子,顶到她膝窝的位置。又往前轻轻一撞,久路膝盖弯曲,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为保持身体平衡,她扶了下他肩膀,两人紧挨着,被夹在孙奶奶和陈英菊中间。   坐下就不好意思马上起来。她往旁边挪了挪。   “真做一天题?”驰见微弓着身,凑到她耳边。   “是啊。”   “谎话精。”   李久路没理他。   几秒后,唇上一凉,她本能抿唇舔了下,一缕甜丝丝的味道。   驰见见她不动,又递了递:“吃瓜。”   李久路后撤着脑袋接过去,半天才咬了口。   侧面的视线一直在,她渐渐抵不住,转头:“干嘛?”   “甜吗?”   “……”久路看着他嘴角,闷闷道:“嗯。”   她很不习惯这种视线不受自己控制,轻易被别人吸引的感觉,所以后来驰见再说什么,她都没看他,也爱答不理。   电视正放一挡娱乐节目,里面主持人和嘉宾欢声笑语,把气氛搞得很热闹。   这里的老人和外面生活的老人有些不同,即使在看很欢乐的节目,也目光呆滞,笑意不达眼底,闹腾的声音和他们的安静状态形成强烈对比。   久路习以为常。   驰见却是第一次感受,难免觉得气氛压抑。他忽然有些庆幸外婆得了这种病,最起码糊涂的时候,什么都放下了。   没等节目结束,久路就找借口回了房。   偷着翻了会儿杂志,洗完澡,很早就睡下了。   转天礼拜一,到班级时听见梁旭瞎嚷嚷。   只要他知道的,就不是秘密,李久路很快听说莫可焱在身上刻字的事儿。   一整天,马小也异常沉闷,没跟同学踢球去,不断做着习题,很少和莫可焱说话,更不敢看李久路。   下晚自习以后,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   天黑透,冷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树枝枯败,行人稀少,月光也显得又白又惨淡。   马小也终于开口:“本以为闹着玩儿的,谁想到她来真的。”   “你被吓到了吗?”久路问:“还是有点感动呢?”   马小也欲言又止,但最终没说出一句话。   久路看着地面,然后轻轻笑了下:“如果因为这个感动,我也可以的。”   “什么?”马小也扶着车把停住。   久路回头看他,摇了摇头:“我是说,别人对你的态度我无法干涉,关键是你的态度,你懂吗?”   马小也心虚的很,手心里全是汗,直视她那双眼睛的时候,下意识点了下头。   久路说:“从初三到现在,我记得你说过,希望我们能陪伴彼此,更长久一些。”   两人站在冷风瑟瑟的胡同口,对视几秒,马小也跨上自行车:“上来吧,送你回家。”   一路无话。   马小也把她送到老人院门口,车把转了个方向,脚掌稳稳踩在地面上。   李久路说:“那……明天见。”   “等等。”一股冲动涌上来,马小也打算把事情说清楚。   这时候,老人院的大门从里面拉开,周克一身休闲装束,插兜走出来。   门外的两人本能退开一步,彼此之间保持得体距离。   周克明显愣了下,随后笑着:“你们放学了?”   久路点头,也客气的说:“周叔叔,这么晚还出去。”   “去办点事儿。”   马小也看一眼李久路,又去看周克:“叔叔好。”   周克点点头,冲久路:“快进去吧,时间不早了。也让你同学早点回家。”   交代几句,周克离开。   他身影消失在转角,久路缓缓收回视线:“你刚才想说什么?”   马小也也跟她望着同一个方向,两车轮无意识前后滑动:“也没什么事儿,就告诉你早点睡。”   晚一些时候,久路洗完澡出来。   回想这些天马小也的变化,心中有了算计。   擦头发的动作缓下来,坐床边安静一会儿,久路打定主意,从抽屉里翻出记录同学电话的小本子。   电话接通那刻,梁旭很兴奋:“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李久路,你可从来没给我打过电话。”   久路直接问:“上次你说……你有朋友会刺青,等考完试能带我去一趟吗?”   梁旭满口答应,问东问西。   久路随便敷衍了两句,求人办事,也不好说完直接撂电话。   通话结束时,已经十分钟以后。   头发半干,久路拿来吹风机,嗡嗡电流声中,隐约听见几声脆响。   她关掉开关,又仔细听,的确有石子儿轻轻打在窗户上,似乎还有人低声呼唤她名字。   李久路几乎瞬间听出是谁。   清掉窗台的东西,她推开窗,昏暗的视线下,果然看到驰见站在那里。 第9章   李久路下意识看一眼挂钟,时间不早。   下面叫:“李久路”。声音刻意压低很多。   久路探出头:“有事吗?”   “你下来。”   “我要睡觉了。”   “就说几句话。”驰见转动几下脖子,“两三分钟的事儿。”   李久路想了几秒,关窗,往身上套了一件厚大衣。   楼下全黑,主卧的房门关着,里面半点动静都没有。   她没开灯,轻手轻脚开门出去。   驰见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抱着手臂,斜靠着。   李久路本来就心虚,裹紧大衣,弓腰,悄声跑过去。   驰见:“做贼呢?”这次是比平常略大的语调,句尾一贯上扬。   她愣了下,本能回头往后看,怕他这一嗓子惊动江曼和周克。   驰见看着她,闲闲的笑:“怕什么?你妈还在三楼办公,周校长出去没回来呢。”   李久路抬眼,果然见老宅三楼的灯还亮着。她腰板挺直了:“你怎么比我还清楚?”   驰见轻哼了声,站直身,走过来。   “你还不回去?快十点了。”久路说。   自打江曼和那些护工以为他是她同学,这仿佛成为特权,亮出那张脸,比有通行证都管用,进出老人院的时间也比别人自由些。   知道他们要上晚自习,一般不太晚,都会让他进来。   但今天离开时间的确太晚了。   驰见走到她对面,高高的个子,遮住远处那盏照明灯。   “刚哄外婆睡着。”   李久路又走神,脑中不由想象,他这种油腔滑调的男生,哄着一位老太太睡觉时是什么样子。   驰见:“想什么呢?”   “……你外婆又糊涂了?”   “嗯。”驰见冲天上嘘一口气,香烟含在嘴角,能看出来,他心情不是很好。   久路脚尖蹭了蹭地面,听他问:“跟我待一会儿?”   她其实不太想。两人站在老宅和居住的房子中间,待会儿江曼下来刚好能看见,虽是“同学”,但男女有别,她不想惹麻烦,更不想听江曼讲那些大道理。   还在犹豫,驰见已经先一步往后院走。   这所宅子其实很大,占地面积足有两千平方米,主宅占去一半,前院宽敞,宅子后面还有个内院,四周是一些废弃的杂物房,也是人字形脊顶,只是高低不同,显得错落有致。   空置很久不用,此时一盏照明灯都没有,窗口黑魆魆,看久了会觉得有些阴森恐怖。   李久路一直都觉得,这所老房子更适合做西方吸血鬼的城堡,尤其在晚上。   她收回视线,适时阻止自己的想象,鬼使神差跟上他脚步。   后院当中设置一些运动器材,久路手肘撑着单杠,抬头望了望天,今天无月,乌云遮住所有的星。不多时,“嚓”一声轻响,眼角一道火光,她侧头看过去,是驰见点着了香烟。   他久久不出声,久路只好先开口。   “其实我不懂,你为什么把你外婆送来老人院呢?”   他懒懒的靠在另一边,看她一眼:“这是我能力之内,现在能给她最好的生活。”   “为什么不带她回家?”   “我借住别人那儿,不方便。”   久路说:“可以去外面租房子住。”   驰见低头吸了口烟:“外婆这种病,需要时刻有人照顾,我白天工作,晚上回去更没点儿,这么办显然行不通。”   久路抿一下嘴,认同的点了点头。   “我也不懂,你好像总想往外撵生意?”驰见歪着头:“跟钱有仇?”   久路说:“我只是觉得这里缺少家庭温暖。”   驰见冷笑一声,语调带着微微嘲讽跟愤懑:“有家又怎样?”   李久路觉得,她今晚适合做个聆听者,于是并没吭声。   忽然间,起了夜风,带着残叶张牙舞爪在天空中飞舞。   驰见把最后几口烟抽完:“我家在榆村,出生没多久父母就出了意外,所以对他们没印象。我是我外婆带大的,一直到十四岁。”他顿了下,“后来我离家,外婆跟着舅舅舅妈过,刚开始她身体好还能干农活,前年从地里回来找不到家,去医院一查才知道得了老年痴呆。人不中用,多张嘴吃饭不说,还需要别人照顾。这次回去,村里邻居反映,舅妈经常朝她大声喊叫,有一次还动了手。”   久路:“然后呢?”   “上个月来消息,说外婆走丢了,我赶回去,她已经走三天。”   “你舅舅舅妈没找吗?”   驰见摇了摇头;“不知道。后来还是集上的菜农给送回来,她瘦得没有人形,衣服破破烂烂,鞋都磨漏了。”   “所以你把外婆带来小泉镇?”   驰见点头:“她今天又犯病,嘴里一直念叨逢山,就是我舅。有时见着我也喊逢山。”他说:“所以挺气的。”   久路裹紧身上的大衣,轻轻叹了声:“‘人不孝其亲,不如草与木’,他们会受到惩罚的。”   驰见看她一眼,蓦地笑了:“到底有文化,安慰人都这么好听。”   “……”   不知为何,李久路过于沉重的心情竟随着他的笑轻松下来,这种莫名的感染力让她很诧异。   冷风穿过几栋老宅,带来一阵诡异似哭嚎的声音。   忽然间谁都不说话了。   对视一眼。   驰见;“听见了吗?”   李久路抿着唇点头。   “砰砰砰砰……砰砰砰……”   风声中掺杂着若有似无的击打声,像两种硬物相撞,又像敲打的声音,节奏很慢,每一声频率和力道都相同。   驰见直起身来,望着对面那排杂物房,声音似乎是从那个方向传过来。   后院很黑,也没有月光照明,那排旧房死寂的矗立着,此刻就他们两人,气氛立即变得阴重。   驰见往她身旁挪两步:“去看看?”   李久路咽了口唾沫。   他抬腿冲那边走过去。   久路犹豫两秒,但是好奇心作祟,最终跟上他。   期间风一直吹,发出变调的嘶吼声,越往前走,久路心中退堂鼓敲得越厉害,再大胆也毕竟是个女生。   “要不我先回去吧,也没什么好看的。”她悄声说。   说完转身,还没迈步,就被驰见抓住手腕:“你可不像胆小的人。”   李久路有些无语,不明白自己哪种表现,给了他这样的印象。被他拉着走了几米,来到那排房子前,离得越近,那股老旧木板的腐朽味越明显。   不知不觉,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声音,刚才的动静像幻听。   面前是刷着红漆的木板门,插销上布满铁锈,驰见摸了摸锁头,同样锈迹斑斑,应该许久未开启过。   连续看了两间,基本情况相同,前面还剩一间,但两人没再向前。   驰见目光上移,木门、窗户、房檐……旗帜、绳索。   “应该是……”驰见倏忽转身,往前一跨,便与李久路撞到了一起。   他下意识扶住她双肩,没想到她会跟的这样近。   李久路也明显一惊,睁大眼睛,昂头看他。   驰见低语:“害怕了?”三个字,是飘过来的,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低柔语调。   李久路心脏没来由收缩了下,她将这感觉理解为是一种不可控的生理变化,不参杂任何感性因素。   她往后退后一步,拉开两人距离:“镇上人都说这儿闹鬼,你信吗?”   驰见看了她几秒,低声:“信。”   久路一抖。   他没像其他男孩子一样,在这种时刻,建立自己无畏无惧的男子汉形象,而是说:“这老宅怎么说也有一百多年历史,住过洋鬼子、军阀,到你们家已经不知道多少代。那年代不太平,没多少能寿终正寝,所以有几个冤魂亡灵也并不奇怪。”   李久路听得脊背发凉,感觉后脖颈嗖嗖冒凉气,下意识往前挪了挪,把刚刚拉开的距离又缩回去。   一抬头,见他背着手,嘴角上挑,眼中笑意满满。   李久路有些气恼,又立即往后退了步。   驰见又笑,轻了轻嗓子:“不过这次没事儿,可能是绳索打在栏杆的声音。”他指指头顶:“就那面旗。”   李久路顺着看了眼,没吭声。   “那……还回去待会儿么?”他朝院子当中抬了抬下巴。   她说:“我明早要上课,你也早点儿回去吧。”   驰见仍意犹未尽,垂着眼,两手收入裤兜里:“那行吧。”   “先送你回去。”   李久路没异议。   两人转身往回走,中间隔着一臂距离。   劲风吹开一点儿乌云,天空黑沉,露出三两颗星。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旗帜飞扬,绳索紧紧缠绕在栏杆上,哪发出半点儿声音。   树叶簌簌响,伴随另一种响动——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那晚过后,很久没遇见他。   紧接着迎来月考。   月考过后第三天,数学老师最后一个发成绩。   叫到名字的去前面领试卷,按分数排顺序,先去的是高分,老师难免夸赞鼓励两句。   全班六十四人,剩下成绩低的没必要去前面领,交给一位同学代为分发。   李久路拿到试卷,正中间醒目的两个数字,三十八分。   老师在讲台上系统总结、分析难点。   下课铃声已经响过十分钟,他才停下喝口水,宣布放学。   久路把试卷折起来,放入书包里,她没上晚自习,也没和马小也打招呼,从后门偷偷溜出班级。   没多会儿,梁旭追过来:“走那么快干什么,倒是等会儿我啊。”   久路问:“地方难找吗?”   “还行,就在百花路最里面,有点儿隐蔽。”   两人步行过去,穿过前面小吃街的拥挤,渐渐安静下来。   地方的确挺隐蔽,从一条不知名的胡同穿进去,又拐了两道弯儿。   这一路梁旭叨咕个没完,非要知道她找刺青店做什么。久路说朋友让她帮忙打听的,再问什么,就不答。   梁旭一看探不到口风,又找话题说别的:“今天莫可焱没来上课,你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吗?”   “不知道。”   “她虽然人挺混,但是学习好,还没逃过课呢。”   久路对这人完全不感兴趣,更没好感,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又走几分钟,终于看到一家刺青店。   这家店很不起眼,黑底白字牌匾,刻着“文人天下”四个大字;窗户不大,墙面也彩绘一些图案,骷髅鬼脸,凶神恶煞。   店里灯火通明,放着劲爆的音乐,不时能看到有人从窗边一晃而过。   梁旭:“走啊,里面都是我朋友,不用客气。”   “今天不了,改天带我朋友来。”李久路当然不会傻到同他一起去,作为回报,问他:“你吃饭了吗?我请你。”   第二天,李久路同样没上晚自习,背着书包独自过来。   今天不同昨天,文身店里的灯开着,却没放音乐,好像也没人。   这种地方久路很少接触,又抬眼瞧了瞧,才跨上台阶。   “有人吗?”她小心翼翼的问。   外面的房间一目了然,几把椅子,一个八仙桌,对面是整面墙的文身图案。尽头的洗手池上有镜子,右侧是楼梯,左侧一扇门,门虚掩,挂着青色麻布短帘,里面有灯光透出来。   李久路走过去,又问:“有人吗?”   不多时,里面懒懒应:“嗯。”   犹豫一阵,她走过去,轻轻推开那扇门。   里面这间比外面小很多,灯光刺眼的白,摆满从未见过的刺青器材。   正中一把软椅,上面坐个女人,翘着腿,细卷长发随意挽脑后,她似乎没穿胸衣,开衫前襟遮住两个重要部位,其他地方全部裸露着。   李久路迅速移开视线,女人对面的凳子上还坐个男人,双腿分开,手握类似一种笔的工具。   他的脸对着女人胸部,手中工具落下去。   久路觉得他背影有些眼熟,来不及琢磨,那人头也没回:“去外面等。”他带着手套和口罩,所以声音有些闷。   李久路抿了抿唇,撂下帘子:“哦。” 第10章   久路褪下肩头书包,放椅子上,在旁边规规矩矩坐下。   刚开始很安静,她抬着眼,把对面的刺青图案从头到尾看过来。   过了会儿,里屋电流嗡嗡作响,不时传出女人低低的呻吟声,似乎是及疼。   可能为了转移注意力,又隐约传出交谈声,女人大概问一些问题,男声基本“嗯”、“啊”应答。   后来久路坐的腿麻,站起来活动了下,又过十来分钟,几个男人才说笑着从外面走进来。   先进来是个胖子,后面紧跟的男生年纪也不大,人瘦,头发略长,手里拎着几个餐盒。最后进来一男一女,样貌都不错,无论穿着还是举止,都成熟许多。   久路立即站起来,看着他们。   几人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她身上。   胖子问:“你找谁?”   “……”久路愣了下:“这家不是刺青店吗?”   “你来刺青的?”那胖子略微夸张的大声问,忍不住又上下看她一遍。   李久路从学校直接来的,大衣下面还穿着校服,头发松散,发辫稍稍向左歪过来,脖颈很长,也很细,一张明净的脸上,稚气未脱。   一看就是个乖孩子,不像出入这种场所的人。   久路轻轻点了下头。   万鹏照胖子后脑勺狠拍一巴掌,把餐盒放桌上,朝里面喊:“见哥,饭给你捎回来了,完活儿吃。”   里面没应声。   李久路觉得这称呼有点耳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万鹏紧跟着拿了几本册子,招呼她:“请坐。”   久路在桌边坐下。   他问:“想刻在什么地方?”   久路说:“没想好,有好的建议吗?”   “一般女孩子都选择在虎口、手腕、上臂、脚踝、胸部或是腰部。”他比胖子专业很多,也更认真。   李久路点点头,没做表示。   “喜欢什么图案呢?”万鹏翻开一本册子,调转方向,往久路身前推了推:“是具象的,还是抽象的?”   久路摆手,“不用那么麻烦,其实就刻一个名字。”   “那就简单多了,我拿张纸,你把要刻的名字写下来。”   她一笔一划写完马也的名字,然后交给万鹏。   又等几分钟,里屋终于有了动静,那女人穿戴整齐先出来,天气很冷,她却热出一脑门汗。   万鹏说:“走吧,跟我进去。”   李久路本来是不紧张的,但听那女人叫过以后,心里也没了底,不禁搓了搓手,随万鹏往里走。   在门口与人碰上,是先前的师傅。   久路让步,却见他挑着帘子,一动不动倚在门框上。   “李久路?”   久路抬头,驰见摘下口罩。   “是你!”   驰见慢悠悠拽着手套,眼中闪过惊喜:“来找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没等答,万鹏先说:“你们认识?那好办了,她想刻个名字。”   万鹏把纸递过去。   驰见没接,就着他手看了眼,嘴角的笑渐渐收回去,抬眼看她。   他模糊地记得,江主任好像提过,和她初中一个班级,天天送她回家,因为走得近,被高中班主任叫去谈话的男生,好像就这名字。   如果没猜错,很久前在餐馆门口亲她的人也是他。   万鹏:“见哥?”   驰见动了下,抽出那张纸,问她:“在身上刻字终身去不掉,你知不知道?”   “知道。”她说。   “那刻字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我……”   不等她把话讲完,驰见一转头,从旁边走过去。   李久路:“哎——”   这张臭脸摆得太明显,以往的了解,她觉得他虽然不算温和,最起码挺好相处的,但这回第一次见识到,他翻脸其实比翻书还要快。   万鹏赶紧解围:“麻烦你先去里面稍微坐一会儿,马上就来。”他追上驰见:“见哥,咱就算认识,也不能转头就走不是。”   “用你教?”   “不敢,不敢。”万鹏笑嘻嘻的说:“我的意思是,把人小姑娘自己晾那儿不太好吧。”   “你们吃完了?”驰见停下来,抽出一根烟咬着。   万鹏没明白,还傻不拉几的答:“啊,吃完了。”   “老子他妈的没吃呢。”驰见淡淡说,拿了火儿往后门走:“不晾着干什么?”   万鹏:“见哥,这……”   “找洪喻。”   洪喻一般都接大活儿,擅长男人那种满背满腿的,耐心不多,一些细致的小图案有点儿文腻了。   所以久而久之,男的都找洪喻,剩下小来小去的活儿都抛给驰见。   每到秋冬两季,生意格外红火。   以往忙起来三餐顾不上,但也没瞧驰见撂过脸子,琢磨来琢磨去,都觉得他今天有点借题发挥了。   万鹏看着他背影,挠了挠脑袋,只好上楼喊洪喻。   驰见出来没穿外套,被风一打,瞬间就冻透。   “文人天下”的后门在一条胡同里,尽头是死路,往外隔几间有家KTV,那边生意红火,后门时常开着,这时旁边正蹲了三五个年轻人,边抽烟边大声嚷叫。这片胡同太乱,三教九流,几乎什么人都有。   驰见习以为常,找个避风的地方静了静,靠在墙上,环手点着了香烟。   KTV隔音效果做得不好,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清晰传过来。   驰见头倚着墙壁,慢慢吸了会儿,这是他今天下午抽的第一根,现在空下来才觉得浑身酸痛。他闭着眼活动了下脖子,又连着吸两口,才把烟卷咬在齿上。   驰见举起手里那张纸,借着屋内的灯光眯眼看,上面字迹工整,十分秀气。   脑中的记忆不合时宜浮现出来,初见时,她在水中游弋的样子,总是挥之不去。   驰见视线变得迷离。   那天的游泳馆,李久路突然闯入他的异世界。   她扎入水中那一刻,光束被打破,幻化成一线碎金,如同鱼尾般,追随在她身后。   吐气间,每个气泡都闪烁光芒。   她无骨般游动,周身散发柔软却不柔弱的美。   驰见看她慢慢靠近,像从光中游来一只深海精灵,温顺的、神秘的、遥不可及的。   那一瞬间,周围声音都变得很混沌,他只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十分强劲。   不远处,那几个年轻人弄出不小动静,驰见目光终于聚焦回来。   他视线转向手中那张纸,吸烟的动作放缓,过了会儿,不由直身,蓦地弯唇笑了下。   驰见掐灭烟,揉掉纸团进屋去。   洪喻已经准备好工具,拿着册子跟李久路讨论选用哪种字体。   驰见抽出册子,一把合上:“我来吧。”   洪喻起身,骂了句:“你小子又他妈抽什么疯。”   驰见当没听见。   有顾客在,洪喻也不好说太多,把自己那一套工具收起来,转身出去了。   安静了几秒,李久路找话题:“我都不知道,你原来在这儿工作。”   驰见拿出一张转印纸,用笔勾图案。   李久路揉了揉鼻子:“对了,认识这么久,一直忘问你叫什么?听别人都管你叫见哥,那姓什么呢?”   驰见轻哼一声:“少套近乎。”他看她一眼,笑着说:“该疼还是疼。”   “……”   这会儿心情又好了?转变似乎快了点儿。   久路不禁想。   他把转印纸边缘修整了下,带上黑色塑胶手套,去消毒柜里取面巾、一次性针头、手柄和色料。   “脱衣服。”   李久路抿了下唇。   驰见装好针,把转印油的瓶盖扭开,一回头,见她还傻愣愣的站着。   “怎么,要往衣服上文?”他晃晃手指:“绣花我可不会。”   “……其实我还没想好文在哪儿。”   驰见看了看她:“手腕、胳膊、脚踝之类的地方太显眼,你妈一眼就看见,胸部、臀部、腰部这些倒是看不见,但是不太适合你,也挺疼。”他说着走近,手掌搭着她两肩,故意把她转两圈儿:“就左后肩,蝴蝶骨上面吧。”   他考虑的挺周到,久路点一下头。   驰见手没放开,压在她肩头,带着沉甸甸的力量。   他弯身,视线与她拉平:“想好了?真要文?”   久路稍稍动一下脚:“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你现在还有机会后悔。”   李久路想了想,淡淡的说:“就文吧。”   驰见看了她一会儿,转向别处点了点头,把手放开。   久路背过身去脱衣服。   她今早特意多穿一件吊带背心,褪下毛衣,冷空气一激,不禁抖了下。她下意识回头看驰见,他好像并没关注她,房门却不知何时被关严。   他指挥李久路反坐着软椅,趴在椅背上,自己拎了把凳子,坐她身后。   转印完毕,文身机连上线路,蘸了色料,发出嗡嗡电流声。   久路忍不住回头:“会很疼吗?”   驰见抬眼。她马尾松散,脖颈处小小绒毛贴着皮肤,灯光下,耳朵近乎透明,身上的味道干净又清新。驰见一时没说话,勾起她柔顺的马尾送到肩膀前面去,那些调皮绒发动了动,又贴住脖颈。   驰见没有带口罩,他不由自主撑住她两边椅背,倾身过去,对着她脖子吹了口气儿。   久路本能一缩,一股清凉的风拂过,痒如触电,身上立即浮现一层小疙瘩。   驰见愣了下,立即直身。   此刻屋中的气氛说不清道不明,以往面对女顾客,更敏感的部位都见过,却因为她小小的瑟缩,他整个心脏都荡漾起来。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   久路紧张弹起:“碍事吧,我重新绑一下。”   “不用。”他按住她,缓缓嘘口气,“你刚才问疼不疼?”   “嗯。疼吗?”   “因人而异。”   停顿几秒,房中气氛稍微恢复正常。   “哦。”李久路点点头:“我刚才听见出去那人喊疼了。”   “她刻在乳房中间及上腹部,不疼才怪。”他一本正经的说;“也取决于文身师的手法。”   某个字眼儿让她十分难为情,久路转回头,压低声音:“那你手法怎么样?”   “不怎么样。”   “……”   这话没法儿接下去,她趴在胳膊上,不吭声了。   过程出奇顺利,第一针未知的惊吓居多,特别疼以外,之后的痛感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她清晰的感受到针刺和擦抹的过程。   很长时间,房间里只有单调的电流声。   驰见:“睡着了?”   久路稍微抬起下巴:“没。快完了吗?”   “快了。”   “一个名字需要这么久?”   “看你就没见过世面,步骤复杂着呢。”驰见一本正经的胡诌:“……我又加了点儿花纹。”   “哦。”她停顿几秒,好奇的问:“你身上有刺青吗?”   “别人的名字?”   “类似吧。”她侧头:“都算上。”   “没有。”   这一点倒挺令人意外,一般都是因为热爱才做刺青这一行,天天鼓弄这些东西,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两处图案的。   久路:“是因为不喜欢吗?”   “喜欢。”他摩挲她背上的皮肤,指尖在那名字的位置停留片刻:“我身上只给一个人留位置,所以挺慎重。”   李久路动动僵硬的肩膀,难得八卦:“那个人还没出现?”   驰见敷衍道:“也不是。差不多了。”   李久路听出他回答的心不在焉,索性闭口,不说话了。   “你呢?”驰见冷声开口:“文身之前不需要慎重考虑么?”   她目光很直,望着前面的某个位置:“一个图案而已,我觉得没什么所谓……啊,好疼!”   久路一抖,驰见几乎咬牙切齿。   “是你小初恋的名字?”   她咬住下唇,没吭声,算是默认。   “很喜欢他?”   “喜……嘶……”   久路抽口气,咬住指关节:“怎么忽然疼起来呢?”   “说了我技术不好。”   他真是丝毫没手软,仿佛想用刺骨般的疼痛,让她永远记住这一刻。   也是她对别人和自己这种轻率并且漫不经心的态度,所付出的代价。   不知过多久,驰见终于放下笔,抬起眼,见她脑袋埋在手臂里。   他手指戳戳她:“好了。”   驰见拿面巾将她皮肤上多余的色料抹去,取来一面镜子。   “看看,怎么样?”   久路擦把汗,缓慢看向身后的镜子,便忘了疼。   她原本以为只是个刻板的名字,谁知他自作主张竟在她背上刺了一只巨鲸。鲸鱼头朝下,尾部高高扬起,宽阔的尾扇翻天覆地般拍起海浪,断了线的水珠栩栩如生。特别之处在于,鲸鱼周身缠绕樱花,柔软的花瓣紧密簇拥着,将它吻部轻轻托起,藤蔓间隐约藏着一个名字。   这种硬朗生物与粉嫩花瓣交相缠绕,纵使再庞大危险,也带几分柔情。   整个刺青占据她左后肩,每个线条都处理的干净利落,用稀释的黑色和白色色料打雾,加入一点点红,层次感分明,活灵活现。   巨鲸游弋在她年轻瘦削的裸背上,别样性感。   “蓝鲸?”   “对。”   久路看他:“为什么是它?”   “觉得你像。”   李久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两者的共同之处,不知自己哪种行为,给他带来这么粗犷的印象,但不可否认,它是漂亮的。   久路:“可我没说要这个。”   “不喜欢?”   “……也不是。”她抿了下嘴,又背过身看那图案:“我只是觉得,在这之前你应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驰见举着镜子看她,耸耸肩:“抱歉啊,面对你的身体,突然来了灵感。”   久路心跳快几拍,他嘴角的笑意坏透了,道歉的诚意没看到,说出的话也暧昧不明。   “行了,没管你多要钱呢。”   “你……”   他要收镜子。   久路:“等一下。”她稍微扭动肩膀,“而且这名字有点别扭,好像……”   “看习惯就不别扭了。”他适时打断。   没再给她观赏的机会,驰见收了镜子,在刺好的图案上涂一层凡士林,并裹好保鲜膜:“三个小时后拆掉,记得温水冲洗。这几天衣物保持宽松透气,禁吃海鲜,禁用沐浴露,禁止用指甲乱挠。”   久路小心翼翼套上毛衣:“哦。”   驰见倚在柜子边,轻抬眼,看她动作。   他摘下黑色塑胶手套,随手扔到垃圾桶,随手点了根烟。   久路拉上校服拉链,闷声道:“那我走了。”   他轻声哼笑:“又逃课?”   久路纠正:“晚自习是自愿的。”   “哦。”驰见看一眼窗外:“走吧,送你。” 第11章   李久路不想再麻烦他,连声拒绝。   驰见含着烟,拎起外套往外走。   久路整理好衣服,付过了钱,出去时,驰见已经坐在摩托上等她。   摩托打着火儿,前灯把胡同的路照亮。   她慢吞吞从台阶上下来,准备挎书包:“真不用,天还没黑透呢。”   “书包给我。”   她动作一顿。   驰见伸出手臂来,两根手指勾了勾:“别碰到后背。”   他接过,拎着两条带子挂在摩托车把上,调整了下位置:“走吧。”   李久路心里微妙的动了下,看着车把上的书包,想起刚上小学时,父亲接她下课也像这样,把书包套在自行车车把上,然后抱她坐上后座。   那时候父亲穿海军衫和牛仔裤,发丝总是洗得很顺滑,中分,遮住眉尾,再配上一副蛤蟆镜,是当时最时髦的打扮。   他的背十分宽阔,在后面搂着他腰身,基本是看不到前面风景的。   车铃叮叮响,父亲吹着口哨。他能吹出一首完整曲子,十分婉转动听。   夏天的风黏腻,发丝贴在脸颊,裙摆扫着小腿。   口哨和风,是她对那个夏天所有的记忆。   摩托没多会儿就转出百花路。   李久路:“你会吹口哨吗?”   “大点儿声。”驰见没听见,迎着风回头。   他们从育英高中前面飞驰而过,刚好是下晚自习的时间,学生三三两两从门口涌出来。   进入壹方胡同,周遭的噪音才降一些。   “你刚才说什么?”驰见偏头。   “问你会不会吹口哨。”   “那有什么难。”驰见兜唇,含住中指跟食指,冗长而明亮的哨声响彻整条路。   李久路不由闭上一只眼,揉了揉耳朵:“不是这样的。”   “那怎样?”   久路不会吹口哨,轻轻哼唱起来——亲爱的小妹妹,请你不要不要哭泣,你的家在哪里,我会带你带你回去,哦,不要不要悲伤……   驰见第一次听她唱歌,清透柔软的调子传入耳朵,他感觉身体一阵酥软,她抓着他衣角,外套下坠的力量感似乎更加强烈了。   前面道路笔直,他第一次希望,就这样,别有尽头了。   久路说:“这首歌。用口哨吹出来。”   前面的人没动静。   久路:“你会吗?”   “……不会。”   “哦。”她有些失望。   摩托停在老人院对面的小卖店门口。   路灯下趴着一只懒狗,听见动静抬起脑袋,又很快落回去。   驰见撑着腿,让她下来。   久路:“不进去看看你外婆吗?”   “今天先不去,饿了,回去吃饭。”驰见摸着肚子。   他这么一说,李久路蓦地想起来,忙活一晚上,他好像连饭都没来得及吃。   心中是有些歉疚的,她想了想:“要不……我请你吃饭?”   驰见两手搭在腿间,一抬眉:“吃什么?”   “你说吧,什么都行。”   “我想吃海鲜。”驰见一点都不客气:“不过改天,等你背上结痂以后再说。”   “那好吧,我回去了。”她接过书包,拎在手里。   驰见视线下垂,勾了勾她背包上的鲸鱼锁扣:“你游泳很好?”   “还可以。”   “那改天比试比试?”   “我从小练的。”久路笑了下:“你好像赢不过我。”   驰见挑眉:“比了才知道。”他准备离开:“记得三个小时后温水清洗。”   “哦。”   她穿过马路,没有回头。   驰见颠几下烟盒,把露头那根直接咬上:“李久路。”   久路一条腿迈进门里,回头:“啊?”   “你刚才哼那什么歌?”   久路说:“路灯下的小姑娘。”   驰见动作一顿,板着脸抬头,看一眼脑袋正上方那盏路灯,目光警告的眯了眯。   久路说:“没开玩笑,真叫这名字。”   “知道了,走吧。”他不耐烦的挥几下手,脑袋凑下去点烟。   再抬头时,前面已经没有人,厚重的大门阻隔住他的视线,院子里一片寂静。   驰见坐在摩托上,头顶的灯在地面映出椭圆光圈,他抽完整支,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一路飞驰,夹克里兜了满满的风。   驰见想,从小到大,好像还没什么是让他势在必得的。   李久路开门的时候,屋里没人在。   饭菜做好,摆在厨房的餐桌上,待会儿需要自己热来吃。   她提着书包上楼,背上不时传来灼烧的疼痛感,反锁房门,先翻出试卷,熟练的改分数。   数学老师写字还算规矩,把3变成8基本没什么难度。改完以后,她把试卷拎远了看,差不多可以以假乱真。   久路是学理科,除了语文英语,其他一窍不通。   如果不用这方法,她放学后肯定还得去上各种补习班,所以她什么方法都用,能骗一时是一时。   结果当天江曼没来她房间,只在久路吃饭的间隙叮嘱两句,之后又回了办公室。   久路晚上洗澡想起驰见的话,冲后背时,把水温降低了几度。   擦掉镜子上的热气,久路耸着肩回头,那只冷硬蓝鲸被粉色花瓣缠绕,竟带一种难言的性感。久路轻轻歪着头,有些喜欢,手指覆上去,触到略微的凹凸感,它即将跟皮肤融为一体,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久路目光上移,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旁边竟然映出一个人——他总是略勾着唇角,一脸坏笑。   她不知道他名字,甚至两人的关系也没法定义,久路甩甩头,快速抹掉再次凝结的水气,这时候响起他根本不合时宜。   现在文身有了,第一件事不是应该告诉马小也么。   她擦掉身上水珠,光着脚出去。   电话拨通那刻,另一边却是马小也妈妈,说他去同学家里做作业,到现在还没回来。   久路没打第二遍,刚才那股冲动冷却,已经没有了说给他听的欲望,打算再找机会。   这一晚,辗转难眠。   她无法忽视背上那种翻来覆去的疼痛感,最后心烦意乱,在床上坐了半宿。   窗外月光依旧凉淡,周围很黑,也很静,她忽然想起那天少年站在窗下叫她时的样子。   久路转开视线,无力的叹气,她的心一半平静一半炽烈,被凌乱的思绪折磨着,被疼痛烤灼着……   如锥刺骨,幻化成鲸。   那时候,没人告诉她值得不值得。   转天上学,大家都在议论一件事,说莫可焱几天没来上课,是因为她爸爸在小泉镇的工程结束,回了齐云市,她也一同转走了。   久路起先没太上心,预备铃打响以后,马小也身边的位置仍然空着,班主任走进教室,正式宣布莫可焱转学,回了城里。   同学窃窃私语。   老师敲两下黑板,开始这堂课的内容。   久路托腮看向窗外,走了会儿神。莫可焱的离开,她除了有些吃惊,还有种白费心思的感觉,除此之外,心情上没有任何波动了。   而马小也也没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不像以前那么忙碌了,两人相处的状态仿佛回到以前,偶尔接她上学放学,中午一同吃饭,或闲暇时间去趟图书馆。   两人没有提起过莫可焱,这个人好像从未出现一样,在记忆里开始变得模糊。   这期间,她身上的刺青也在经历一个蜕变过程,从发痒泛红到结痂,之后脱了一层皮,半个月后,蓝鲸的颜色终于变得光泽饱满,比刚文那会儿自然许多。   久路对它渐渐着迷,这意外的收获似乎胜过去刺青的初衷,而她也一直没同马小也讲过。   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久路见到了驰见。   驰见这天有空,从老人院回来刚傍晚,冬日夜长,天空已经灰蒙蒙。   他按照万鹏指的道儿,从壹方巷的一条岔路拐进去,这附近有家音像店,在一个没有名字的胡同里。   地方不太好找,驰见索性锁好摩托,在几条胡同里随便转一转。   结果音像店还没找到,先碰见一个熟人。   其实算不上熟,没说过话,在黑龙饭店门口见过一次便印象深刻。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人应该是马小也,他正跟个短发女孩搂一起,亲得难舍难分。   天色不算黑,驰见几乎一眼认出来。   那是一个死胡同,旁边堆着木料、水泥板,还有几棵枯树做掩映。两人有些肆无忌惮,他的手滑下去,顺女孩衣摆往里钻……   亲吻这东西像吸毒,有第一次就有无数次,而既然吸上了毒,一次和无数次也没什么差别。那晚坦白的话没说出口,之后马小也对莫可焱的感觉像开闸的水,无法控制,也索性不管不顾放任自流。   两人太忘情,以至于没发现有人靠近。   驰见转身走。   又拐两个弯儿,终于找到那间不起眼儿的小店。   这种地方他第一次来,抬头看两眼,慢慢脱下皮手套。   上面牌匾是通达影音公司,对开的两扇蓝色大门,玻璃上贴着两排小字:杂志、小说、明星海报;唱片、磁带、最新电影。   他推门进去,门上风铃清脆的响起来。   店内很小,东西堆得又满又杂乱,老板从一堆碟片里抬头:“买什么?”   驰见拿手套拍打着手掌,四下看看:“找盘磁带。”他转向老板:“叫……灯光下的小女孩?”   老板:“……”   “灯光下的小姑娘?”   老板努力搜索着脑中的词曲库:“是路灯下的小姑娘吧!”   “对对,就这个。”   老板无奈的笑笑,伸手一指:“绕过去,在第二排货架背后,靠墙那面。”   小店总共两排货架,第一排迎着大门口,摆放各类杂志和海报。   他往后走,路过两排中间时蓦地驻足,往后退几步。   “李久路?”   久路站在架子旁,手上正翻看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封面画着娇俏的女孩儿,题目是霸道……   他没等看清,久路背过手去。   驰见头摆正,淡笑着,往旁边一靠:“你妈说你去学校上自习了。”   李久路问:“你有没有乱讲?”   “倒是说了会儿话。”驰见没正面答,把手套塞进口袋,也从货架抽出一本小册子:“还真是巧,在这儿也能遇见你。”   久路转回头,把手上东西塞回架子上,转个身,在对面那排翻磁带。   他也跟着过去:“这地方你常来?”   久路说:“随便逛逛。”   “身上的文身好了么?”   “应该好了。”她顿一下:“我待会儿打算去游泳,没关系吧?”   驰见仔细数数日子,点了点头,没说话。   久路:“但是颜色好像变淡了。”   “正常现象。不管色料多好,都阻止不了皮细胞的新陈代谢。”他客观的解释。   “以后会淡得看不见?”   “那倒不至于。”他答的漫不经心,微皱着眉,翻开手上那本小册子,低声念:“他目光灼热似野兽,手指狠狠捏住她的小脸:女人,你在玩儿火。说着吻住她,一路舔……”   他手上一空,李久路猛地抽走那本小册子。   “哎你干什么,没看完呢。”   “无聊。”她脸颊泛红。   驰见嘴角眉梢都透着愉悦:“你们女孩都喜欢男人来硬的?”   李久路白他一眼,走去后面一排,当他是空气。   驰见向相反方向转了个身,从另一侧过去。   音像店里放着李克勤的《一生不变》——   忧忧戚戚循环不断   冷冷暖暖一片茫然   视线碰上你怎不心软   ……   怀旧的曲调,伴着音响的滋滋杂音,在这间不大的小屋里流淌。   头顶灯光幽暗。发黄的墙壁、未修整的水泥地面、墙角木桌堆放的过期杂志,这一切都显得小店摆设简陋又陈旧。   即便如此,它却是柔和的、温暖的。   冻僵的手指恢复知觉,驰见几乎瞬间喜欢上这地方。   他看着她,她却只专注于手上拿的磁带。   她还是往常那副装扮,背着沉重书包,站在那排密密实实的磁带前,周身染上一股怀旧味道。   驰见插着口袋:“李久路。”   “嗯?”   驰见问:“你自己来的?”   “难道这屋里还有别人?”久路小声说。   “我的意思是,你和你那小男朋友分手了?”   久路目光从手上磁带挪过来,侧头瞪着他。   “那是没分了。”驰见肯定的说,忽然有些幸灾乐祸。   “我跟你有仇吗?怎么老是诅咒我?”她气恼的问。   “那倒没有。”驰见上前一步,抓住她手腕儿:“去个地方,给你一个惊喜。”   久路来不及拒绝,还拿着磁带,被他一路拖出音像店。   老板反应几秒,穿着拖鞋从屋里追出来:“钱,钱,没给钱呢……”   驰见速度太快,老板声音渐渐远去。   外面天寒地冻,奔跑中带起一阵劲风,久路不禁打了个冷颤。   “你要带我去哪儿?”   “很快。”   不过几分钟光景,天完全黑透,胡同里飘出各种饭菜香味儿。   呼出的气体像雾一样蒙住双眼,和冷凝的风相互糅杂,一瞬间的错觉,李久路竟然享受飞速奔跑带来的放肆与心跳。不问来路和去路。   前面的男孩,给她带来各种新鲜体验。   久路心底冒出一股难言的情愫,对她来说,算是陌生的。   最后,两人在一个胡同口停住,再往前走是死路,借着身后住户屋里的一丝光线,隐约看见枯树、木料和水泥板,除此之外半个人影都没有。   平复了几秒,久路微微喘着气,看看前方,又侧头看他。   驰见眨了眨眼,缓半刻,暗暗低骂:“这动作也太他妈迅速了。” 第12章   李久路目光澄澈地盯着他:“惊喜呢?”   驰见拳头掩住嘴唇轻咳了声,无辜地耸耸肩。   “……”   静了片刻,久路扭开他钳制的手腕儿,闷头往回走。   “你上哪儿去?”   “去付钱。”   驰见几步跟上,掏出皮手套来带。他这人喜欢装酷耍帅,冬天穿得从来都比别人少,一件夹克式羽绒服,拉链一直拉到嘴唇下;下面是黑色休闲裤,里面却只穿一条秋裤,一双腿笔直修长,没有冬天应该有的臃肿:皮鞋擦锃亮,似乎也是单的。   不过不可否认,这样子确实蛮帅气。   久路懒得看他,去音响店把钱付了。   老板插着腰,鼻子往外喷气:“良心发现给送回来了?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平时少吃几块儿糖,磁带的钱就省出来了。”   “我不吃糖的。”   门外的人噗嗤一声笑出来,手指蹭了蹭眉头。   老板气得直咬牙,把钱从她手上夺下来,没好气的扔进抽屉。   久路抿抿唇,九十度深鞠躬:“对不起,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   老板看她态度诚恳,硬撑着哼了声。   久路:“我以前常来光顾的,买过好多磁带,还有那边的小说也经常租……这次有人着急拉我出去,”她说着指了指外面:“所以来不及付钱……真的是意外。”   老板表情松动:“行了行了,我看你也挺眼熟的,下次别犯就行。”   “谢谢。”   久路又鞠一躬,转身出去。   轻轻关上身后的门,一阵烟草味道飘过来,她脚步停下片刻。   驰见懒懒靠在墙边,捏着烟身向下弹了弹。   李久路毫不掩饰地白他一眼,一脚踏进夜色里。   驰见不紧不慢跟在她后头:“你怎么不付钱就跟我跑出来了啊?”他句尾轻飘飘,好像刚才拉她出去的不是他,脸皮简直厚得可以。   久路又翻了下眼睛,没碰到过他这么嘴贱的人。   “现在去哪儿啊?”   久路说:“游泳馆。”   “那游完一起吃个饭呗。”   “不了。太晚了。”   驰见食指穿插,扣了扣皮手套:“百花路新开一家火锅店,听说老板是内蒙人,羊肉特地道。大冷天儿的,尝尝去?”   久路摇头,驰见看见他小辫子跟着晃了晃。他上前一步,抓住久路大衣后头的帽子,往回拉了把。   久路向后跌去,连人带书包撞入他怀里。   驰见扶住她肩膀:“还欠我顿饭呢,打算什么时候兑现?”   低缓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团热气拢向眼前,李久路不禁侧头避开,这承诺她记得,文身当天晚上两人说好的。   她挣扎了下:“你先放手。”久路转回身,退后一步:“你想什么时候吃?”   “现在。”   李久路有些为难,拨出腕表看了看:“我今天上午就说去班级上自习,太晚回去我妈肯定要问的,你看……能不能改天?我一定请。”虽是询问的口吻,语气却不容商量。   “你骗你妈,那总要为撒谎付出点儿代价吧。”   她抬头看着他。目光相碰。   最后,驰见败下阵来,歪头吐了口气。   “那行,改天。”   久路:“好,再见。”   “等会儿。”   “还有事吗?”   驰见两手在衣服口袋里摸索一阵,不大会儿又拿出来,安静的胡同中,有拆塑料包装的窸窣声。   天太暗,久路看不清那是什么。   他歪垂着头看手上动作,语调漫不经心:“你那小初恋今天也去班级上自习?”   久路微微一顿:“我没问,怎么了?”   “没事儿。”他抬起头来看她:“你回去问问他,今天下午是不是做题做嗨了。”   李久路并不理解他的意思。   驰见:“有一句古话,什么来着……书中自有颜如玉?”   “你到底想说什么?”   暗巷中,周围更悄寂。   驰见手臂冲她伸过来,一个硬硬的物体抵住她嘴唇:“别紧张,吃颗糖。”   李久路感觉上是向后撤头躲开的,但糖块还抵在唇上,所以她那个动作好像是做了,又好像没做。   驰见轻轻一笑,微弓身:“来,张嘴。”   声音低到融进风里,她下意识张嘴,一丝丝甜味儿在口腔蔓延开。   这种搞氛围的伎俩他手到擒来,久路想,如果他专心追哪个女孩,那对方必定溃不成军。   她偷偷蹭掉手心的汗:“我不喜欢吃糖。”   “刚才听见了。”驰见下巴缩进衣领里:“这个味道淡,薄荷的。”   “你怎么会有糖?”   驰见又摸了摸口袋,自语道:“谁知道哪儿来的,可能去年还是前年剩下……”   李久路瞬间石化,半张着口,呆呆的看着他。   驰见不可抑制地放声大笑。   久路表情严肃起来。   他勉强忍住,拍了拍她的头:“逗你玩儿呢,放心吃,昨天饭馆给的。”   “……”   李久路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转身走掉。   快到胡同口的时候,他又追出来:“你去游泳?”   “嗯。”   “反正没事儿,一起吧。”   她看向他。   “那天不说切磋一下么?”驰见回视过去:“怕了?”   久路嘁一声。   她没表示什么,但驰见死皮赖脸的跟着。   他先缠着她一同回“文人天下”取来游泳用品,之后载着久路前往游泳馆。   七点到八点是今天的最后场次,冬天天冷,所以场馆内游泳的人并不多。   久路还在池边热身,驰见早已跳入水中游一个来回,他舒展开的身体浮在水面尤为硕长,蹬水时大腿肌肉紧绷,充满力量。   他游回她脚边,站起身水刚到锁骨:“下来吧,活动几下就够了。”   “你这样很容易抽筋。”久路十指穿插,绷直腿,手臂向地面缓缓下压,她无论态度还是动作都挺专业的。   驰见目光落在她圆圆的脚趾上,靠着池壁,心思不太健康的观察她。   但久路没给他多少机会,很快热完身,往手臂和胸前撩了几下水,慢慢滑入泳池中。   她按照自己的节奏游起来,没理会他的挑衅。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驰见全程跟在她后面,透过泳镜观察她动作,虽然没比试,但可以看出李久路水准并不低。   没多会儿,闭馆音乐声响起,两人靠向池壁。   “牛啊,练过?”   运动过后,久路脸颊红扑扑:“我从小专门学的。”   驰见竖起大拇指:“走吧,还有二十分钟闭馆。”   “你先上去,我等一下。”   李久路身体再次没入水中,脚掌蹬住墙壁划出去,却久久没露头。   水面平静无波。   驰见眉尾稍稍一挑,没想到李久路也有这爱好。他深吸一口气,跟着她沉入水中。   最后闭气驰见输给了她。   驰见上岸,穿好拖鞋,顺便把她的递到她脚边。   “最长闭气时间是多少?”   久路边走边摘泳帽:“十四岁时是两分五十秒,后来不经常练,退步了。你呢?”   “不到一分半。”驰见扫掉胸膛的水:“那很不错了。”   她点点头:“我十四岁以前都在接受专门培训,那时候我爸有意愿把我往这方面培养,所以每天至少训练四小时。”   “专业游泳?”   “算是吧。”久路模棱两可地说:“我家人是这么想的。”      激烈运动导致神经亢奋,这晚久路失眠了。   第二天上课她提不起精神,中午时,和马小也在学校食堂吃饭。离期末考试还有一周时间,每个同学都神情紧张、来去匆匆。   马小也把吸管插入牛奶纸盒里,推到她面前:“快考试了,补补脑。”   久路抬眸看了看,推回去:“还是你补吧,我补脑好像也没什么用。”   “考不好你妈又要发火。”   她拨几下饭粒,叹一口气:“根本不是学习那块料,逼死我也没用啊。”   “那你不想上学,到底想干什么去?”马小也顺口问。   李久路动作停了下来,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两人沉默吃了会儿,她慢慢拨开菜里的胡萝卜:“马也哥,你昨天来学校自习了?”   “啊。”马小也腮帮子鼓起来,男生基本都没吃相:“怎么了?”   “没,就问问。”久路收回目光,赶紧吃两口。   解决完午饭,两人去小卖部买汽水。   出来时碰见梁旭,看见他们,离老远就咧着大嘴跑过来。   久路下意识紧了紧手里的瓶子,迅速昂头喝了一大口。   梁旭:“原来你们俩在这儿啊。”他气喘吁吁,满头是汗,伸手就要夺李久路的汽水瓶。   马小也一把拦下来,笑骂着:“你总喝女生的水,恶不恶心啊,赶紧自己买去。”   “没带钱。”梁旭笑嘻嘻:“再说了,久路也不是外人啊,这一大瓶她又喝不下。”   “别不要脸了。”马小也真是服了他,从口袋掏出五块钱,“明天还十块。”   他向后跑去:“咱俩谁跟谁。在这儿等我一起走啊。”   两人没等,继续往教室的方向走。   到半路,梁旭追上来,手里汽水已经喝掉大半瓶:“真不够意思,都说让你俩等我了。”   马小也拍掉他的手:“你复习的怎么样,大中午还出去踢足球?”   “就那样呗,劳逸结合效果更好。”他毫不在意:“怎么样,晚上来几杆?”   “我可没你那么闲。”   “别在这装孙子,我可听说了,昨天莫可焱回来,你陪着人家逛了一下午。”   马小也脚步猛地停下来,看向李久路,和她目光撞个正着。   气氛瞬间安静,只有梁旭分不清状况:“怎么停下了?”   马小也这才迈步,摸了摸后脖颈:“昨天还有赵辉他们呢,也没一下午,就晚上随便吃了顿饭。”这话说得还算淡然,也不知解释给谁听。   走了几步,他看李久路:“想什么呢?”   久路抬起头,笑了下:“莫可焱还好吗?”   马小也停顿了几秒:“还行吧。我也没细问。”   一周后,迎来期末考试。   为期两天,四个月的努力,是好是坏,都会在这几张薄纸上体现出来。   李久路倒没多大感觉,恍惚间就考完了。   照例休息几天,等成绩出来,学校就会安排回去继续上课,再放假要等过年时候了。   江曼也特赦让她放松一下,准她出去找同学,或者去老人院帮帮忙。   久路没什么朋友,大多时间混在游泳馆里,其余时间都用来睡觉。   这天,她打算去老宅那边转一圈儿,刚下楼,就有电话打进来。   房中没人,她接起。   “喂?”   那边顿了两秒:“李久路?”   她也稍微停了停,靠在桌上:“是你啊。”   驰见笑着:“听出来了?”   “嗯。”   那头没说话,隐约传出一些音乐声和交谈声。应该在店里。   李久路:“你找我有事?”她忽然想起来,连着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号码的?”   驰见极轻的笑了下:“傻吧你,老人院一楼的负责人公告栏上写着呢。”   她鞋子搓着地面:“那你找我什么事儿?”   “就几天没见着你,想问问你忙什么呢。”   “忙考试。”久路说。   “考完了?”   “嗯。”   “考得怎么样?”   她轻轻叹了声,无奈的说:“能换个话题吗。”久路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琢磨了下:“上次说请你吃饭,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我随时。”他那头似乎推开了门,背景中的噪音消失,能听见单调的呼吸声。   “那就今天晚上吧。”   “这么急?”驰见有些意外。   李久路拽着衣摆的毛线头:“等我妈看见成绩,估计什么事儿都没戏了。” 第13章   约在五点见面,两人真来吃了海鲜,就在黑龙饭店旁边。   找了张靠窗的位置坐,驰见点菜的时候一点儿没客气。   点完自己的,把菜单推过来:“看看你想吃什么?”   久路摇头,摸了摸衣服口袋。   驰见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服务员走后:“心疼了?”   久路没否认。   驰见摸了摸肚子:“中午吃多了,现在时间太早,要不还能多点两个。”   久路低下头,默默翻了下眼睛。   对面传来轻笑。   驰见把羽绒服脱下,搭在椅背上。他里面穿了件黑色鸡心领薄线衫,露出整个脖颈和一点点锁骨,男人的骨骼特征和女人截然不同,缺乏柔和度,却更加刚毅、性感。   他皮肤还算白,这件衣服显得他脖颈很长,喉结的地方十分突出,要比她们班的男生略微成熟。久路闻到一点点香味,他应该提前做了准备,头发也特意抓出造型。   驰见饶有兴味地看她一眼,动作缓慢的清洗餐具,先放到她面前:“我脸上有花?”   久路这才收回目光,视线转向窗外。   快到百花路最热闹的时候,移动铁皮车棚一辆辆推了出来,整齐的摆成一排。   等到天色擦黑时,棚子里的灯燃起,能从街的这边亮到那边。各色小食摆在摊位上,风鼓把火苗吹起,整个街道都弥漫着爆炒的香味,做熟盛盘,再拿到里面去吃。   两瓶啤酒,几碟小菜。是整个小泉镇生活气息最浓郁的地方。   等菜的时候驰见点了一根烟,垮肩靠着椅背,有种年少颓懒的美感。   他吸了两口才问:“不介意吧?”   久路没说话,指了指头上的禁烟标志。   驰见顺她手指抬眼,又看了看她,点两下头,把烟掐了。   久路撑着下巴:“你几岁开始吸烟的?”   “十六。”驰见说。   “那你现在多大?”   驰见稍微前倾,懒洋洋的撑着桌边:“你看我像多大。”   老实说,驰见长相蛮干净,短发清爽,肤色白净,身上没有乱七八糟的装饰,也没有提早进入社会那种世故圆滑的油腻感。或许是有,但他掩藏的挺深,最起码浅显的接触察觉不出来,否则江曼也不会误以为他是她同学。   久路说:“十九?”   驰见意外的挑挑眉。   “猜对了?”   “嗯。”他从嗓子里哼出来。   点好的菜依次端上桌,冒着热气,味道闻上去很诱人。   久路要去拿筷子,对面提早一步递过来,包装的塑料套已经拆去,筷尾朝着她。   驰见:“趁热吃。”   久路想,他对照顾女生这种行为一定习以为常,所以才会做得那么顺理成章。   她犹豫几秒,放下手里的筷子,接过他的:“谢谢。”   “应该的。”他笑了下。   两人都把注意力移到餐桌上。   驰见好像真不饿,只动了两下就撂了筷,坐对面看着久路吃。   有双眼睛盯着,总不大自在,李久路问:“你吃完了?”   “没有,我先歇一会儿。”   他将视线转向窗外。对面那排铁皮车棚后面有几家旅馆,空隙里隐隐约约站个男生,不断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驰见忽然顿了下,小泉镇是弹丸之地,有时候小得让人出乎意料。   他忽然觉得这时机不错,看了看她:“李久路。”   久路抬头。   驰见说:“认识这么久,你好像还没问过我叫什么呢。”   她捏着筷子;“问了,你没告诉我。”   驰见说:“你猜的准,要不再来猜猜?”又看一眼窗外,视线里果然多出一个人,他神色自如的说:“算了,还是我告诉你吧。”   李久路觉得他特别奇怪。   驰见凝视着她,气氛忽然变得安静局促起来。   他前所未有的认真,一字一句说:“我叫驰见,马也驰,相见的见。”   “啪”一声,她筷子掉到桌上,脑后那根弦像被人狠狠扥起,身上汗毛瞬间立起来。   她没说话,静静的看着他。   驰见身体前倾,声音放低:“你那么聪明,知道我名字,一定也明白我的心意了。”   久路心跳快得不行,刺青过的地方仿佛蒙上一层塑料膜,用源源不断的闷热感来证明它的存在。   她命令自己冷静,低垂眼,几秒钟的沉默:“我有男朋友。”   驰见就等她这一句,在这么久的暧昧相处中,到底是他技高一筹。   他说:“马上就没有了。”   李久路蓦地抬头看向他,他却平静的看窗外,于是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便见到那两个熟悉身影,笼罩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   他们没有太过分的举止,但看上去心情不错,交谈了两句,一同往百花路路口方向走去。   驰见打个响指,把她思绪拉回来:“带你从音像店出来那晚,其实就看见他们……”   “凑巧的吧。”她忽地一笑。   这笑容让人捉摸不透,驰见搞不懂她在装糊涂还是真糊涂。他无所顾忌的点了一根烟,两指夹着,手臂随意搭在椅背上,另一手拿起筷子,筷尖儿点了下桌面。   “还继续吃么?”   “继续呗。”   渐渐的,天色完全黑透,外面夜市的喧闹声盖过了这里。   两人好像都有意等着什么,所以这顿饭吃很慢,到最后菜冷掉了,驰见叫来服务员结账。   久路后知后觉:“我来。”   “不用,我来。”他不容拒绝,把钱递给服务员。   直到这时,那两人才姗姗出现在窗口。   黑夜能掩饰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也能让人肆无忌惮。他们牵着手,在旅店门口驻足,马小也手上拎着一个服装袋子,那是小泉镇颇有名气的女装店,当时来看,价格不低。   人群不断从中穿梭,一辆人力三轮车慢慢驶过以后,两人终于吻到一起。   久路看不出情绪,就那样盯着窗外的马小也和莫可焱。   很久后,他们分开,李久路也走了出去。   驰见没动,坐在原来的位置往外看。   那个单薄身影被夜色衬托得更加弱小,她横穿马路,避开人群和车辆,背影孤独。   驰见将手上烟头紧吸了两口,见李久路勾住马小也的手指,他碾灭烟,拿起外套,也跟着出去了。   他没想参与到他们中间去,因为有些事,必须她自己去解决,更何况,他现在没有立场去指责或保护任何一方。   驰见倚着车棚,听说话声远远传过来。   久路感觉马小也的手非常凉。   三个人的位置发生变化,莫可焱站在他们对面,面色阴沉,一语不发。   李久路先开口:“我吃饭出来,看见这边说话的好像是你们,没想到,还真是。”   “你……什么时候看到我们的?”马小也不安的问。   “刚刚啊。”久路转向莫可焱:“挺巧的,你们那边也放寒假了么?”   莫可焱微抬下巴看着她,目光轻蔑,并不答话。   马小也赶紧解围:“是啊,可焱回来看看,之前不是走得太急吗,几个同学说办一场欢送会。这不刚跟他们商量完,我顺道把她送回来。”   莫可焱眼中藏着愠怒,极力隐忍。   久路晃晃他的手:“欢送会呀,那我能去吗?”   马小也狠狠吃了一惊,喉结滚动了下:“……你?”   李久路点点头,满脸无害地看着马小也,等他回答。   四周好像只剩下令人烦躁的喧闹声,场面紧张的陷入僵持。   莫可焱打破沉默:“好啊,欢迎。”她拍两下手,嘴角挂一丝讥诮的笑:“下周二,晚六点,黑龙饭店103。”   久路冲她笑笑,点一下头,又指了指马小也手中的袋子:“这个是买给我的吗?”   “……啊?”   这一次,莫可焱没忍住笑出声:“对对,他买给你的,还是我帮的忙呢,看你喜不喜欢。”   像一场战争,掌握主动权的人没有发号施令,大家伺机而动,等待战火点燃那刻。   李久路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那晚平静过去。   三天后成绩出来,立即召开家长会。   老师和学生家长的沟通,每学期只有一次,所以这半个小时显得尤其珍贵。先从下学期的教学计划入手,又讲作为家长应该怎样关注跟配合学生的学习情况。   江曼坐在最后一排,用本子一条条认真记录下来。   最后公布成绩,马小也的名字早早念到,李久路却排到班级后十名。   江曼见到马小也妈妈笑容洋溢那张脸,只感觉后背冒汗,简直无地自容。   到家后,她狂风骤雨的发怒了。   久路肩膀挨了两巴掌,服软说:“妈,我错了,你消消气。”   江曼掉了泪,坐床边冷静好一会儿。   房间噤若寒蝉。   李久路站在她面前,轻轻拉着她衣服;“妈,要不你再打我几下吧。”   江曼拂开李久路的手,坐那儿生闷气。   久路蹲下来;“其实我很努力了,只是老师进度太快,我跟不上。妈,都是我的错,你别气坏身体。”   江曼目光缓缓转向她,把她拉到身旁,抹把眼睛,好像重新振作起来。   “你们老师讲,寒假期间晚上五点就放学,妈妈帮你联系了一个数学老师,补课时间从七点到九点。你上课听不懂,那么课余时间就要比别人多花几倍的功夫,我们克服克服,争取开学时,把你数学成绩提升一下。”   李久路低着头:“妈,其实我……”   “没有其实。”她严厉的说:“收起你那些小心思,你哪儿都不能去,赶紧给我上课考大学。”   久路抿了下唇。   “还有,”江曼说:“你天天跟马小也混在一起,人家成绩好,混得起。而你呢?在班级垫底的,垫底呀知不知道,这不是傻吗?”   李久路清楚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低头抠着手指。   “以后不许跟他说话。”江曼下了死命令:“听见吗?”   “……听见了。”   江曼顿了下:“对了,今天怎么没看到那个叫驰什么的家长呢?”   “驰见。”   “对,驰见。”江曼拍拍脑门:“被你气晕了,忘记他只剩个外婆。我没注意听,他考得怎么样啊?”   “……比我好。”   江曼瞪她一眼:“你后面就八个人,那是肯定的。”她对驰见没太挂心,站起来说:“无论是谁,总之以后都少接触吧。” 第14章   不出所料,李久路被限制“人身自由”。   几乎每次家长会过后都是这状况,她基本已经麻木了。   放学后在教室上一个小时自习,再去百花路小摊上随便吃两口,紧接着赶往约好的数学老师家里补课。   按小时收费,她每天补课两小时,一共两百块,在当时看来,是笔奢侈的开销。   李久路对江曼是有歉意的,她也试图配合,但发自内心的抵触完全不能让她专心致志,她根本不是学习那块料。   一对一教学不比在课堂,老师精力都为她一人服务,想溜个号都难上加难。   久路硬着头皮撑过两小时,期间打过几次瞌睡,从老师家里出来,胳膊已经被自己掐青了。   站在室外,她使劲深呼吸,一股冷空气吸进肺里,才终于活了过来。   拨出腕表看了看,九点过十分,街道上冷冷清清,连个行人的影子都没有。   她裹紧衣服,往老人院的方向走。   身后传来几声鸣笛,车轮碾压着细碎的石子,一路开到她脚边。   驾驶位的窗户降下来,周克手搭着方向盘:“上车了,路路。”   久路向后退半步,欠身说:“跟我妈讲过,不用麻烦周叔叔的,我其实自己能回去。”   “你个女孩子怎么行。”他催促说:“上车吧,我也是顺路过来的。”   李久路犹豫片刻,实在找不到合适借口,只好硬着头皮拉开后座的门,坐稳才发现副驾位置还有一个人。   周克侧头:“这是陈叔叔。”   久路拘谨的坐着:“陈叔叔好。”   “你好。”陈瑞成回头打量她片刻:“上高几了?”   “高三。”   陈瑞成点点头,和周克说笑着:“这孩子安安静静,一看就挺懂事儿的。”   “路路很乖。”   陈瑞成没接话,车子驶了出去,速度并不快。   他手在大腿上打着节拍:“对了,老周,下月可能还有一批五保户要转过来,宏华乡的敬老院倒闭了,人员没处安排。”   周克顿了下,为难的说:“院里一共两百张床位,已经住满了,恐怕……”   “老周,克服一下吧,上面划分过来的,我也是没办法。”他语气挺强硬,拍着他肩膀叹口气:“实在不行就加床位,我看里面那间活动室挺多余,要不改成房间?”   周克:“加床位……”   李久路侧头看向窗外,耳朵自动屏蔽那些与她无关的交谈声。   冬天的街道要比往常萧瑟许多,两旁路灯也奄奄一息的支撑着。   几分钟过后,陈瑞成先到家,车里只剩她和周克。   周克从后视镜看她:“路路,晚上吃饭了吗?”他紧着眉看了看腕表:“时间还早,要不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再回去?”   “不了我晚上吃很饱。”久路赶紧说:“回去还有很多试卷要做,明天老师检查的。”   周克看着前方,轻松的笑笑:“你被你妈弄的精神太紧绷,她的做法我其实不赞同,上一整天课已经很疲劳了,晚上再接着补课效率不会太高的。”   久路想起刚才几次打瞌睡,这一点倒是很认同他。   车子还是在十字路口往相反方向开出去。   她望了望窗外:“周叔叔,我们……?”   周克哦了声,“你妈喜欢福林路的蟹粉粥,今天天冷,正好给她带一份。你吃吗?”   “哦,我不吃。”   停稳后,周克拿着钱包下去,久路坐在车里等。   他冬天也只穿呢子大衣,腕表露出半截,皮鞋在暗光下隐隐发亮。   周克走路的时候步子迈很大,衣角摆动,显得意气风发。   久路塌下肩膀,视线定在窗外,玻璃上慢慢凝结的雾气使他身影变模糊。   她抠着指甲边缘的皮肤,稍稍动一下僵硬的双腿。   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周克拎着打包袋坐上车。   买粥耽搁了些时间,他开车谨慎,到家已经接近十点。   老人院院门大敞四开,门前停了辆警车,红蓝交织的警灯在四周投下混乱的光影。   门口拉了警戒线,这一处从来都死气沉沉,此时却挤满看热闹的人。   李久路猛地前倾身体,心中狂跳不止:“怎……怎么了?”   周克表情凝重,刹车踩得急,迅速推开车门出去。   她最初以为是江曼出了事,怕得浑身瘫软,直到看她迎出来,才劫后重生般狠吸了口气。   江曼拉住周克,先是问:“路路呢?”   “在车里。”他拍拍她的肩:“发生什么事?”   “给你打电话但是关机,一楼住的王永发大爷自杀了,有人报了警,正在里面调查。”江曼焦急的说。   周克从兜里拿电话,看了看黑掉的屏幕,又揣回去:“别担心,我去里面看看。”   江曼点头,赶紧拉住跟过来的李久路,一同进入院子里。   尸体还停在房间,有法医进行初步尸检。   院子站了三五群人,警察正对老人院的工作人员询问笔录。   他们进去,有警察立即迎上来。对方姓吴,简短自我介绍后,做了个请的手势,把周克带到角落。   “你是这里的负责人?”   “对,我是院长。”   “惯例询问一下,今晚七点到十点之间,你在哪里?”   “在外面吃饭,然后接孩子放学。”   吴警官在本子上记录下来:“哪里吃的饭?跟谁在一起?去什么地方接的孩子?”   周克说:“永府路的宝莱食府,和房管局的陈瑞成局长,之后由他陪同去玉檀路接孩子,之后先送局长回家,中途又拐到福林路上买了粥。”   吴警官笔尖微停,抬起头看他一眼,随意道:“嗯记得挺清楚,那就是都有时间证人了。”又问:“觉没觉得王永发最近有什么异常?”   “老人的日常情况护工最了解,我不太接触。”   “据你所知,他和其他老人相处怎么样?和谁结过怨?”   “结怨算不上吧,可能有时候因为下棋吵两句。”周克蹙眉想了想,“实在抱歉,具体情况还是问护工比较好,但这里老人相处还算和睦,最起码我没听到过……”   吴警官问完后就放行,周克快步进入老宅。   这边李久路也被问了几句,转身回房时,余光见门口台阶边坐了一个人。他两手搭在膝盖上,低垂着头,只穿一件单薄的黑线衫,安静坐在那里。   久路踟蹰片刻,朝他走过去。   等到视线能看清时,目光下移,脚步忽然顿了顿。   驰见也察觉有人走过来,抬起头,脊背挺直了些。   久路盯着他的手:“你怎么也在这儿?”   驰见耸耸肩。   “你……手上都是血。”   驰见嗓子有些哑:“那大爷的,刚才踹门不小心粘上了。”   “是你发现的?”李久路走到他面前。   驰见轻轻滚了下喉,抬头看她:“血从门缝流出来……我刚好看见。”   久路蹲下:“警察问过话了?”   “问过了。”   “他们怎么说?”   驰见看了眼旁边:“让再等等,等他们调查完。”   李久路抿了抿嘴唇,陪他安静的蹲着,在自己家里发生这种事,总感觉有些过意不去。   江曼那边盘问完,看见两个孩子蹲在那儿,快步走来:“路路。”   李久路起身。   江曼摸摸她的脸颊:“吓到没有?”   她摇头。   没等说两句,周克站台阶上招呼她进去,江曼看一眼驰见,对久路说:“先带你同学回家,给他找一件你周叔叔的衣服,就在卧室衣柜第二个抽屉里,用一楼浴室洗澡,然后给你同学弄点吃的,这边完事儿我去叫你们,听见吗?”   久路:“……好。”   江曼交代完,这时候吴警官又过来,他对江曼说:“因为你是死者生前最后一个接触他的人,所以这边处理完,麻烦你跟我们去趟警局,做进一步调查。”   江曼紧了紧手:“可我全都说了啊。”   “例行公事而已。”   “……好。”   吴警官转身前看向驰见,刚才是他帮他录的口供,见他这会儿坐着不动,问道:“你没事儿吧?”   驰见抬眸看他,轻松道:“没事啊,能有什么事儿。”   吴警官注意到他身前站的小姑娘,立即明白过来,他笑了笑,并没戳穿:“那就行,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谢了,我知道。”   “再想起什么可以直接去找我。”他拍拍他肩膀:“我姓吴,叫吴波。”   驰见没说话,冲他摆了下手。   两人目送吴波和江曼走去别处,久路目光又转向大门口,看热闹的人有增不减,指指点点,热烈的讨论着。   整个老人院灯火通明,没有往日的凄冷寂静。   她稍稍俯身:“我妈叫我们先回去。”   驰见抬眼:“嗯。”   久路等了片刻,他仍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驰见?”   驰见缓缓抬起手,冲她伸过来:“拉一把,腿坐麻了。”   “……”   李久路看了眼他血迹斑斑的手,那一刻,还是毫不犹豫递给了他。   其实她那时候什么都没想,一切出于本能。手指相触,他指尖冰冷的温度一同传递过来,心底某种情绪迅速泛滥,想要温暖他。   久路手指回扣,把他从地上拉起。   鼻端冲进淡淡的血腥味儿,他的大手十分用力的紧握着她,两人往老宅旁边那栋房子走去。   她先一步,带领着他,身后的陆离世界渐渐远离,毫无来由的认同感,让她觉得他们同病相怜。   那一刻,她觉得两人的步伐都无比默契。   一路上,驰见始终没放手。   直到进入房间,热气铺面,久路才清醒几分。   她挣脱开,指了个方向:“浴室在那边,我去给你拿衣服。”   久路开了客厅的灯,找出衣服给他:“往右是热水,柜子里有新毛巾。”   “谢了。”驰见低着头,交叉手臂,拽住后肩布料,一把从头顶扯下来。   李久路看向别处。   他进去以后,久路先去厨房洗手,然后找来水壶烧水。   她的头现在有些乱,眼前都是驰见坐在台阶上,低垂着脑袋的样子。她也搞不懂,那一幕怎会那样深刻。   直到水壶发出滋滋响声,她才回神。   李久路关掉煤气,找来一个干净的玻璃杯注满热水,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忽然想起江曼的话。   她在冰箱里翻了翻,只有蔬菜和两条还没处理过的鱼,都是生食,太复杂她又不会做。   浴室的水声停了片刻再次响起来,久路咬咬唇,记起车上还有刚买来的蟹粉粥,于是披了件衣服,去外面取。   不多时,久路回来。   她手里拎着打包盒,轻轻关上房门。   屋子里水声没了,异常安静。   她转过身,没等走,脚步忽然顿住。   驰见正倚在沙发边看她,懒懒的擦着头发,还穿自己那条黑裤子,却赤裸着上身。 第15章   他身上的肌肉群还没有完全成型,但肌理紧绷,骨骼发育十分良好。   肩膀宽阔,手臂很长,腹部的位置稍微凹陷,两侧有不明显的痕迹一直延伸到裤子里。   久路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放,绕进厨房:“给你拿了衣服的。”   驰见跟进来:“穿别人的不习惯。”   她抬头瞄一眼,他侧身站立,脖子很长,连接着后背拉出一道微弯的弧线。   “先将就将就吧……你这样总不好看。”久路低声说。   驰见侧头看看她,转个身,坐上桌沿:“怎么,没见你小初恋光过上身?”   她低头盛粥:“待会儿我妈可能会进来。”   驰见拿手挥两把头发,过几秒:“要不你帮我拿趟羽绒服?”   “在哪儿呢?”   “外婆房间里。”他说完顿了下,忽然想起老宅那边的情形和满楼道的血腥味儿:“算了,别拿了。”   他站起来,到客厅把衣服穿好。   “你外婆没事儿吧?”   驰见不适的动动肩膀:“她今天睡得早,睡前吃了安眠药,应该没有醒。”   “那就好。”她把盛好的粥递给他:“我不会做饭,这是刚才周叔叔买给我妈的,你先垫垫肚子。”   驰见一顿:“周叔叔?”   久路垂下眼,稍稍咬紧下唇。   这么一来,他便从她表情中判断出那层关系。   他挪开视线,“买给你妈的,我吃不好吧。”   久路表情换回来:“估计她也没心情吃了。”   “那倒是。”驰见点点头:“这粥闻着味道不错。”   “嗯。蟹粉粥。”   两人在餐桌旁坐下,久路坐他对面,一时无话可说,但转身上楼又有些不妥。   他吃得很慢,吃两口就放下汤匙。   久路大概猜到了:“你……吃不下?”   “不饿。”   “不会是被吓到了吧?”   驰见歪歪的靠着椅背,神情倨傲:“开什么玩笑,谁能吓着我?”   “可你刚才怕得站不起来。”   “那是腿麻。”他语气不太好,停片刻,忽然嘶了声:“我说你这女人,到底真聪明还是假聪明?有时候真聪明也得装装傻,那才可爱。”   久路听完抿唇笑了下。   “有烟吗?”他问。   “没有。”久路说:“周叔叔不抽烟。”   她想起刚刚倒的那杯热水,起身给拿来:“温度正好,你喝点儿。”   驰见昂头一口气喝下去,久路又给他倒满。   两人再次沉默不语。   驰见盘着手臂,过了会儿抬起头:“我不是害怕,是震惊。”他顿了下;“生命太他妈脆弱,一秒前和一秒后就是两个世界了,以后世上多精彩都与他无关,他也没机会再见到。”   “真的是自杀吗?”   “房门从里面反锁的,应该没有别的可能吧。”   李久路轻叹一声,声音很低:“一百个人,一百种死法。对他来说,也许是种解脱。”   驰见挑眉看她:“你想的倒是挺透彻。”   “那我要是安慰你‘珍惜生命’、‘生命无价’,还有用吗?”   驰见看她一眼:“你说呢?”   李久路蹭了蹭鼻子。   “不说这些。”他打起精神,轻咳了声:“你明晚真要和他们去黑龙吃饭?”   久路反应了会儿,不由瞪大眼:“你偷听我们讲话。”   驰见不屑的哼了声:“三角烂债,当我愿意听呢!”   “那你还听。”她腾地站起来。   这反应大了点儿,一提这事儿,她又想起背后的刺青来,心中各种情绪绞杂在一起,像团乱麻似得分不出头绪,不禁恶狠狠的剜他一眼。   驰见第一次瞧见她有这么丰富的反应,扬了扬眉。   “你别激动,”他闲闲的笑着:“坐,先坐。我看那女的不是什么善茬,你小初恋脚踩两条船的本事挺牛逼,但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关你什么事。”她低声嘀咕。   “你说呢?”他歪头,痞痞的看着她:“心疼你呗。”   李久路当没听见,快速镇定下来,转身就走。   驰见起身跟上,继续道:“就你那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格,光剩受欺负了,用不用我给你撑腰去?”   “不用。”   “不怕吃亏?”   久路停下来,站在楼梯上回身看他,“那你还是不太了解我。”   驰见挑眉,身体懒懒的靠在楼梯扶手上,隔几秒:“有必要吗?”   久路没回头,最后这句太轻,也不知她听见没听见。   江曼和周克凌晨两点才忙完,把她从警局接回来时,尸体已经抬到太平间,连夜把所有血迹清理干净,安抚好护工和几个没睡的老人,又去办公室办理手续。   院子里恢复最初的寂静,两人鞋跟声是唯一响动。   江曼回头看了眼,被风一吹,不由抱紧手臂。   周克手环上来,紧了紧:“没事儿的,都过去了。”   江曼抬头,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不会有事儿吧?”   周克嘴唇往她额头贴了贴:“能有什么事儿?”   “那么多警察过来,现场取证还不够,还要我专程去警局录口供,你说他们会不会怀疑……”   “你做过吗?”   “没有。”   “那就不会。”周克安慰道:“你也看见了,门是从里面反锁,有谁能进去害他?一个老人与世无争的,别人更没有害他的动机。”   周克轻轻扭开门把,停下来解释;“有人报警,又是非正常死亡,首先要排除他杀的可能性,所以这个流程都要走。”   江曼这才安下心,轻轻抱了抱他:“多亏有你在。”   周克轻抚她的后脑,低声说:“一切都有我。”   两人在外面耽搁一阵,然后轻手轻脚进去。   房里只开一盏廊灯,沙发被个黑影占据得满满当当。   江曼豁然想起驰见来,刚要过去被周克拉住,目光询问。   江曼悄声:“路路的同学。”   两人眼神交流了下,没开灯,江曼从卧室取来被子,帮他盖上。已经凌晨两点多,虽然事态平息,也不能让个孩子大半夜的回家去。   她又上楼看了眼李久路,见她睡得熟,这才放下心来回了房。   这一夜江曼睡得并不好,也就两三个小时,做了无数个杂乱无章的噩梦,梦中有凄厉悲惨的尖叫声。   她突然惊醒,周边寂静无声。   她下意识往旁边摸了摸,周克没在床上,他那边的被子翻开,已经没有温度。   外面天色依旧黑,窗帘的缝隙里透不进一丝光,江曼看了眼时间,刚刚早晨四点。   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的,她索性披了件衣服起来,洗漱一番,去厨房准备早餐。   恰巧周克从外面进来,他看她一眼,往浴室方向走:“起这么早?”   “嗯。”江曼边喝水边进厨房:“你干什么去了?”   “睡不着,在院子里随便走走。”   “你也睡不着?”   周克脚步微顿,点点头:“毕竟事儿不小,心里总会有些影响。”   又过不久,天色一点点打开。   李久路生物钟一向准,不用闹钟,按时起床。   扎辫子的时候眼睛盯着日历牌,今天的日子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圈儿,她手放下来,在床边呆坐了会儿。   楼下江曼又在催。   久路应一声,从柜子底层翻出一个服装袋子,把衣服拿出来卷了卷,塞进书包里。   出门时,她回头望向写字桌,把那罐折好的星星顺手扔进垃圾桶。   楼下的气氛很特殊,今天江曼和周克都在餐桌旁,除此之外还多出一个人。   驰见脚腕搭在大腿上,边喝粥边抬眼看她下来。   “早。”   久路摸了摸头发:“早。”   江曼招呼她:“快坐下吃饭,一会儿跟驰……”   “驰见,阿姨。”   江曼拍了拍脑袋:“瞧我这记性,总记不住别人名字。你们快吃,待会儿上学该晚了。”   久路在驰见旁边坐下,拿半截油条,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送。   江曼搅粥的动作顿了顿,看向驰见,继续刚才的话:“总之昨天的事情阿姨很抱歉,也希望你到学校不要随便说,我怕会对路路有影响。”   驰见笑得无害:“放心,不会说。”   “那就好。”江曼松口气,斟酌片刻,又加一句:“你们就好好学习,其他的事情不用管,外婆我会交代护工多多照顾的。”   驰见又笑:“谢谢。”   两人装模作样的混过去。   对于江曼的误解,最初李久路懒得解释,但现在想解释似乎更麻烦,单单问起隐瞒的原因她就哑口无言,所以索性闭紧口。   出了院子,驰见的摩托还停在墙根下,他用手套拍打座椅:“送你?”   他今天精神焕发,头发还沾着清爽水汽,昨晚坐在台阶下的颓落样子好像不是他。   久路说:“不用麻烦了,我走过去。”   驰见点点头,跨上摩托,也没强求。   流言传播的速度远远超出预料,这次和上回情况相同,根本不用驰见开口,人们仍然把昨天的事情讲得天花乱坠。   久路进班级引起不小骚动,梁旭那烦人精又要过来,半路被马小也拦下。   恰巧这时打了上课铃,梁旭才悻悻作罢。   中午时,和往常一样去食堂吃饭。   两人找了个僻静角落。   马小也把自己碗里的鸡翅分给她,关切的问:“昨天老人院发生的事情,你没被吓到吧?”   久路摇摇头;“没有啊。”   “没有就好。”他吃一口菜:“你最近还在孟老师那里补数学?”   她叹气:“嗯,补呢。”   “那老师教得不错,他退休以后轻易不收学生的,你要好好珍惜。”   久路没什么表示,点一下头。   马小也今天食欲不太好,饭菜只动了几口:“那……今晚你还有时间去吃饭吗?”   “有的。”久路抬起头,一脸不解:“怎么了?”   “没,没事儿,那放学等你。”   久路说:“你先走,我再过去找你们。” 第16章   她放学专门去了趟孟老师那里,扯了个谎,说家中有事,晚上没人接,所以必须提前回去,不能补课了。   老人院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孟老师多少听到一些,并没怀疑,也没给久路家里打电话,当即点头同意。   她到黑龙饭店的时候晚了一刻钟,没直接进去,先在卫生间把衣服换了,束头发的皮绳解下来,用手拨散,又沾些水随意抓了抓。   她平时没有化妆的习惯,手上口红是刚才路过小店随便买的,对着镜子轻点两下,一抿嘴,颜色淡淡晕开。唇的色泽饱满自然,脸更白净清透,眼乌黑。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目光有些直。镜中的人是陌生的,穿着弹性良好的一字肩黑色连衣裙,肚脐的位置连接裙子,两侧腰部是菱形镂空的设计,一大片皮肤露在外面,手掌盖上去都不能完全遮住,百褶裙摆,长度只到大腿中部——这衣服倒是很符合莫可焱的审美。   久路拉了拉过分裸露的肩头,今天穿得比往日少,即使在屋里,也禁不住打个冷颤。   她又看一眼镜子,才穿上羽绒服,拿着书包出去。   包间的菜已经上得差不多,知道她要来,马小也和梁旭都没让人先动筷,梁旭更在自己旁边留出个位置来。   在座七八个人,有男有女,久路平时跟他们玩不到一块儿去,所以大多只是眼熟而已。   她进去,原本吵闹的环境安静片刻,大家目光都投过来,然后再若无其事转开,接着嚷嚷。   她坐在梁旭旁边,和马小也中间隔了一个位子,莫可焱坐对面,左右两个女生是她朋友,关系好像还不错。   几人看看李久路,然后凑头嘀咕着什么。   梁旭偷瞄她几眼,然后凑近了问:“你头发散开了?”   “……是啊。”   梁旭挠挠脑袋,笑得傻气:“挺好看的。”   久路莞尔,没有接话。   一顿饭还算顺利,大家聊的欢,他们三人各自占据一方,所以也没有机会过多交流。   吃完都闹着去唱歌,梁旭最积极,先骑着自行车去KTV定房间了,其余几人在餐馆门前商量着,打算散步走过去。   马小也问她:“唱歌你去吗?要不我先送你回去?”   久路出其不意地勾住他手指,轻轻晃了晃:“反正今天不补课,就去玩会儿吧。”   马小也怔住,本身她一同去就反常,在人前这么亲密的举止更是从来没有过,几人挤在门口,有眼尖的已经将视线投过来。   他低声问:“回去的晚,怎么和你妈说?”   “我坐会儿就走。”   马小也犹犹豫豫:“那要不……”   “你们到底走不走?”莫可焱从后面冲过来,狠撞他一下。   她口气冲,一脚将台阶上的易拉罐踢出几米远,看他们的眼神藏着愤怒,强压住火儿。   其他几个男生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只有那两个女生上来劝说莫可焱,前呼后拥将她拉下台阶。   气氛剑拔弩张,李久路站在高处淡淡的看着她。   马小也轻咳一声,趁机抽出手指,抵了抵嘴唇,这边招呼一声,率先迈下台阶。   梁旭已经在KTV门口等候多时,见他们磨磨蹭蹭走过来,抱怨了几句。   小泉镇的歌厅很少,这一家在条不算宽敞的胡同里,久路惊奇发现,这地方竟然与“文人天下”只隔了两三个商铺,而且装修风格几乎相同。   几字顶门面房,外面墙上画着性感女人涂鸦,一道窄门,上面只靠一个黄灯泡照明,里面房间并不多,分居在走廊两侧,尽头是卫生间和后门,门开着,有几个年轻人倚在旁边吸烟。他们见一群人走进来,冲其中几个女生吹口哨。   莫可焱心情本来就不好,比了个中指,引来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声。   马小也拉她一把,将几人赶紧招呼进包间里。   包间也不大,勉强装下八个人。久路跟在马小也身后,紧挨着他坐进角落。   不知是谁点的歌,变调的吼声响彻房间,乐鼓咚咚,灯光变幻莫测,有人大声喊叫,也有人跟着节怕乱扭乱跳,疯狂忘我的气氛轻易营造出来。   马小也稍微贴向她,大声说:“你唱不唱,要我帮你点一首吗?”   李久路也是凑近的姿势,听完摇了摇头。   “也行,那我过去唱一首。”   他起身,双腿迈过久路时,被她轻轻扯住衣角:“别唱了,能陪我坐会儿吗?”   声音太吵,但马小也还是从口型中看出来。   她脸孔被灯光分割成不同颜色,眼却黑亮,盈盈的望着他,好像她现在无论提出什么要求,他都无法拒绝。   马小也抬眼,下意识往另一侧角落看过去,莫可焱眼里的情绪他看得懂,他朝她露出为难表情,站了几秒,又坐回去。   北方城市,冬天暖气足,两三首歌的时间就感觉热起来,脸颊是冻过之后回缓的烫。   李久路脱掉羽绒服,稍稍整理裙摆,身体裹在弹性自如的黑色裙子里,更显瘦小,暗淡的灯光下,她肩头和腰部一片雪白。   感觉两道目光落在她身上,久路侧头看过去。   马小也被抓个正着,他目光呆滞,明显在走神。   久路问:“衣服好看吗?”   他飘走的思绪集中回来,却并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李久路笑笑,也没重复再问。   另一个方向的视线仍旧具有杀伤力,就这么直白敌意的盯着她,忍耐力已到爆发边缘。   久路向后靠着椅背,看她一眼,又将视线转向屏幕。   二班赵辉用沙哑的嗓子吼一首经典情歌,他手掌捂着胸口,弯下腰,唱得撕心裂肺。   梁旭听得兴起时,被另两个男生踢出去买啤酒。   不多时,他拎进来六瓶啤酒和四瓶统一红茶,屁股没坐热,又跑腿儿去对面的小卖店买零食。   马小也先扭开红茶递给李久路,之后给自己开了瓶啤酒,两人眼睛都望着同一个方向,在这种无声状态中各怀心思。   赵辉唱完,又换了别人,女孩轻软的嗓音终于让房间获得片刻清净。   久路放下红茶,身体落回来时,忽然转头轻啄了下马小也的脸颊,随后身体轻轻靠到他身上。   马小也脊背一僵,侧头去看莫可焱,她咬着不知管谁要来的香烟,手上烟盒已经捏变形,眼不眨的盯着他们。   恰巧梁旭从外面回来,将两大包零食扔过去,大伙儿一拥而上。   他笑骂着拨开他们,挑拣出两样要扔给李久路,可目光投过去时,突然愣住了。   马小也和他视线一碰,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感觉纸要保不住火。   他的担心并不多余,没等梁旭开口问,眼角人影一晃,莫可焱突然站起来,迅速关掉音乐。吵闹的人声突兀地暴露出来,而后又随音乐的消失戛然而止。   几人抬起头,面面相觑。   莫可焱抱着手臂走到两人面前:“你们亲热够了没有?”   李久路坐正。   她居高临下:“亲热够了把话说清楚。”   马小也站起来,情急阻止;“可焱……”   “你他妈闭嘴。”莫可焱快戳到他鼻子,胸口起伏不定:“你要还是男人的话,今天把话挑明。”   外人一头雾水,赵辉走上前,试图劝说几句缓和气氛。   “没你什么事儿,旁边待着去。”莫可焱六亲不认。   赵辉本身就挺傲,将啤酒瓶不轻不重撂在桌上,转身就出了门。   马小也没来得及阻止,气氛陷入僵持。   其他几人也知趣的找借口先离开,两个女生走之前和莫可焱耳语几句,还不忘狠狠剜一眼李久路。   梁旭走上前:“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和李久路……”   马小也拍拍他的肩:“回头和你说,你也先回去吧。”   好说歹说,梁旭终于沉着脸离开,门被带上,房间只剩他们三人。   头顶两个球状彩灯默默旋转,屏幕下方的歌词还在滚动,却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马小也深吸一口气:“可焱别闹了,我先送你回旅店……”   “我和马小也什么都做过了。”她和她说。   李久路绕着线头的手指停了停,又继续绕起来。   马小也大声呵斥:“莫可焱!”   自此撕破脸皮,莫可焱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她坐在桌子上,伏低身体看她:“那天我和马小也在旅店门口接吻,我猜你已经看见了。”   莫可焱十分肯定,随后直截了当的问:“你和马小也分开,要什么条件?”   久路始终低头,轻轻吐了一小口气,看向他:“是要分开吗?”   这一刻,以往阳光爱笑的男孩不见了,他颓然的跌坐在沙发上,手指揪着头发。   久路安静的问:“是吗?”   隔很久,她听见一个模糊的音节。   李久路看着地面:“之前说过,我接受得了分手,但很难原谅背叛。你和她在一起,为什么不说呢?”   马小也蓦地看向她,双眼变通红:“久路我……我是怕你……”   她轻轻摇了摇头。   莫可焱也冷静下来:“我们三人总该有个了结,我和马小也更不能一直偷偷摸摸。”她两手撑着桌子:“李久路,就算我们亏欠你,说说吧,怎样才能一笔勾销?”   久路说:“不用了。”   “我不喜欢欠别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和马小也走在一起,都不算光彩,该怎么补偿,由你来定。”   久路低头发着呆。   莫可焱等片刻,渐渐不耐烦:“你说话。”   她沉默着。   莫可焱被她这种态度搞得心烦意乱,不禁大声吼:“到底想怎么样,你赶紧提。”   这次,李久路微抬下巴:“我提吗?”   “你提。”她坚定的说:“无论什么,我保证全接受。”   李久路点点头,目光落在桌面的啤酒上,想了想:“就摇骰子猜大小吧,猜错的喝酒,十二瓶啤酒,喝完一笔勾销。”   她淡淡说出这番话,莫可焱却不由一怔。这会儿倏忽明白过来,原来从一开始李久路就在画圈儿,等着她自己跳进去。   莫可焱看她半刻,“你以为我不敢?”   久路没说话,直视着她。   她也盯紧李久路,笑着摇头:“看来你没我想得那么简单。”   李久路不表示什么。   “你早就知道我酒精过敏。”她笃定的说。“好,就按你说的办。” 第17章   马小也说话已经不管用,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谁退缩,算谁输。莫可焱叫服务员拿来两个骰盅和十颗骰子,又叫人搬了十二瓶啤酒撂在桌子上。   各分一个骰盅和五颗骰子,大灯打开,房间顷刻明亮。   两人坐在沙发两端,李久路将毛衣袖子拉到手肘,头发也拢起,露出脖颈肩膀处更多白皙肌肤。她捏着骰盅盖,将五颗骰子放进去,扣严,抬起来晃了晃。   她不算熟练,一系列动作却慢条斯理的完成。   “我先来么?”久路问。   莫可焱一直观察她的动作,冷笑了声,才将自己的随便晃几下,倒扣在桌子上:“你先。”   李久路点点头,稍微翻开骰盅一角,看了眼又放回去,斟酌片刻,叫了个保守的数字:“三个二。”   莫可焱迅速道:“四个三。”   久路想了想:“四个四。”   “开。”莫可焱没犹豫,率先亮出自己的点数,她的分别是一个二,三个三,一个五。   她朝她抬抬下巴,久路翻开自己的,点数是三个二,两个四。   两人十颗骰子,统共才两个四,所以李久路输。   莫可焱挑挑眉,倒了杯啤酒推到她面前。   久路皱着眉喝下,新一轮开始。   这次换莫可焱先叫,她高抬着手臂,盅里骰子有节奏的晃动,扣在桌上时,掷地有声。   “四个五。”莫可焱上来叫得就很大。   “……四个六。”   “开。”   两人分别是一个三,两个五,两个六;两个二,一个五,一个六。   久路输,莫可焱帮她再倒满。   几个回合下来,李久路全输,很快喝掉一瓶啤酒。她只感觉意识清醒,四肢却有些不受支配,脸的温度也升上来,身体里火烧火燎,燥热非常。   马小也渐渐坐不住,想上前阻止,莫可焱冷冷的看他一眼,将他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拦回去。   久路缓了缓,轻轻拍打脸颊:“继续吧。”   这次由她先来,李久路小心翼翼的翻开盅盖,一向先从稳妥开始:“两个二。”   她跟着说:“三个四。”   “四个四。”   莫可焱有些犹豫,又看了眼自己盅下数字,迟疑片刻:“开。”   久路看她一眼,亮出骰子,她的点数是一个二,四个四。   莫可焱的无需再看,她输了。   旁边马小也瞬间紧张起来,往前倾着身体,拳头抵在嘴唇上看她。   莫可焱盯着面前酒杯,两腮鼓起,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看了眼李久路,昂起头,狠心喝掉。   接下来一局莫可焱输。她又喝一杯。   再开的时候,莫可焱明显感觉身体不舒服,露在外面的小臂出现一片片小红疙瘩,又痒又疼,喉咙似乎也有异物感。她管服务员要了两瓶矿泉水,一口气喝掉半瓶,抹抹嘴:“再来。”   久路把骰盅放回去,淡淡看着她:“要不算了吧。”   莫可焱没搭茬,手臂摇晃两下扣在桌面上,掀开一道缝隙之后,眼神稍微往旁边偏了下:“三个四。”   这个犹疑的小动作久路看得清楚,她挪开视线:“开。”揭开盅盖,里面躺着一个四,两个五,两个六。   而莫可焱是四个三,一个五,并没有四点。   莫可焱服气的点点头,拿起啤酒瓶给自己斟满,朝久路举了举:“愿赌服输。”   可她刚喝两口,杯中的酒受外力晃动从嘴角流出,马小也握住她手腕,将酒杯夺下来,一饮而尽。   李久路抬着眼,静静的看他。   “路路,她酒精过敏,而且是继发性,再喝会出人命的。”马小也语调里含着哀求的意味,但事情到这一步,也不得不豁出去。   他大义凛然的说:“对不起你的人是我,一直主张隐瞒你的人也是我,如果说要惩罚谁,那也应该我先来,所以她输的我替她喝。”   久路目光平静的看着马小也,那种淡淡的冷漠让人无所适从。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马小也不再属于她,而这种对立的状态,也让她感到陌生。   久路收回视线,笑着说:“好呀。”   她拿起骰盅,心中变得安定无波,反倒莫可焱多了分压力,自乱阵脚。   时间一分分流逝,桌上的啤酒很快变成空瓶,久路输了几次,只感觉越来越兴奋。另一边莫可焱急出满头冷汗,马小也坐在旁边地上,垂着脑袋,体恤衫一片水渍,胸前的纽扣解开两颗,醉得像摊烂泥。   其实这会儿久路也头疼欲裂,她揉着太阳穴,看一眼时间。   还剩三瓶,她向服务员多要几个杯子,依次倒满后:“一局定输赢吧。”   她没问莫可焱意见,骰盅在手中多晃了会儿,先叫:“六个四。”   莫可焱怔住了,面前这一排酒杯不得不让她小心谨慎,而且观察一晚上,李久路叫点数的规律一直是由小到大,开始都有所保留,上来就叫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所以一时判断不了她说真话还是假话。   莫可焱感觉心脏都在颤抖,马小也头部垂到胸口,他连续喝掉七瓶,已经是极限,加上桌上这些,恐怕人要喝废。   她强忍嗓子的不适,稍稍翻开盅盖,她有一个四,也就意味着李久路必须摇了五个四,才敢这么叫。   莫可焱不信她会那么好运,咬了咬牙:“开。”   李久路撑着头,另一手轻轻拿开盅盖,底盘上托着五颗小小的骰子,偏偏每一颗都是四个点。   莫可焱不由睁大眼。   “难得的好运。”久路站起来:“你们慢慢喝,我去趟洗手间。”   她低着头出门,转身时,不小心与人相撞,一股烟味儿冲鼻,对方双手稳住她裸露的肩头。   李久路听到一阵陌生的怪笑,倏忽抬头,这人穿一身蓝牛仔,染着红头发,似乎是刚进KTV时碰到的那三个人,他们斜叼着烟,一身不入流的打扮,看起来不像好人。   久路侧开身,往旁边迈一步。   那男人笑着挡了下。   李久路推开他冲过去,迅速逃进卫生间。   卫生间的门关严,嬉笑声渐行渐远,她舒一口气。   久路来到镜子前,放下袖子,把肩膀的衣服往上拉了拉。冷水鞠到脸上,燥热不减,浑身上下仍然轻飘飘的。   ——“有必要吗?”   哗哗水声,她脑中忽然出现这四个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说的。   久路擦净脸,看着镜中的自己,呆站了会儿,忽然觉得没趣儿,想回家了。   她从卫生间出来时,那三个男人已经走开,久路想回包间取衣服,还没转身,手腕便被人攫住,把她大力往后门的方向拉。   李久路认清是莫可焱以后,就没有挣扎。   莫可焱一脚踹开后门,砰一声闷响,门板撞到墙壁后又往回弹。她用手撑住,将久路惯性带出,让她后背抵着墙壁。   冷风骤然来袭,呼吸间都是云雾缥缈的白气,久路只感觉呼进去的气体又冷又干,肩膀和腰侧的汗毛根根立起来。   胡同里光线昏暗,对面墙边放着木料、水缸,还有废弃的摩托车和三轮车。   这里很静,唯独相隔两三个商铺的地方有几点星火,却恰巧被杂物挡住,仿佛此刻没人。   驰见和洪喻靠着枯树抽烟,被响动声吸引目光,KTV后门上方也挂着黄灯泡,微弱光线在风中摇曳不定,笼罩着下面的两个瘦小身影。   洪喻看热闹的心态:“呦,俩小丫头。”   驰见捏着烟,目光很静。   “现在小姑娘都这么开放吗?冬天还露肉?”洪喻拿手肘碰碰驰见:“看见吗?就靠墙穿黑裙子那个,肩膀真他妈白。”   驰见吸一口烟。   洪喻:“看见了吗?”   “看见了。”驰见不在意的问:“你家戈悦有她白么?”   洪喻舔着下唇,当真认真回忆起来:“好像没有。”他侧着脑袋看他,笑说:“老夫老妻的,白不白已经无所谓……你想什么呢?”   驰见一抬下巴:“……她。”   “她怎么了?”   “这打扮挺欠办。”驰见淡淡的说。   洪喻了解驰见,这语气明显气儿不顺,何况他说荤话的情况实在少。总觉得哪儿不对,还想继续问几句,那边突然传来耳光声,只见短发女生左右开弓,往自己脸上招呼了两巴掌,看样子,力度还不小。   洪喻大吃一惊:“我操,这也行!”   莫可焱已经不知道身上哪儿疼哪儿痒,下手太重,双颊麻木。   久路直直的看着她,一时间没缓神,过了会儿,终于憋出一句:“你这是干什么。”   莫可焱:“那些酒马小也没喝,这两巴掌算我补偿给你的。”   久路不知怎么开口。   莫可焱干脆利落的说:“我不擅长扮演无辜弱小的角色,在知情的情况下和马小也在一起,是我的错。但之所以隐瞒,是因为他跟我讲过,你过去……”   “过去怎么了?”久路声音很低,打断她的话。   莫可焱看着她:“总之你们一开始就错了,换一种关系也许更适合。”   李久路轻轻的笑:“你这个位置的人,说话都这么问心无愧吗?”   “随便你怎么说。”她耸耸肩。   久路顿几秒:“过去与这件事无关,背叛就是背叛,无耻就是无耻,何必把话说得那么漂亮。”   “我接受。”她再次表明立场:“但马小也我不会放弃,总有一个人要退出,我希望是你。”   “好啊。”   莫可焱诧异地看她几秒,没想到她会这么痛快,确认道:“你说真的?”   她点头。   莫可焱不禁另眼相看,停几秒,拉开后门:“你没表面看着那么无害。”她扭着头,认真审视她:“还有,这衣服不适合你。”   这一点久路是认同的,只觉得冷,也想尽快进屋去。   “还有个问题。”莫可焱顿了下:“你是骰子玩儿的好,还是全凭运气?”   李久路实话实说:“都有吧。我妈玩儿得挺好。”   莫可焱走后,隔半分钟,她也打算进去。   门还没开,里面有笑骂声由远及近。久路预感不太好,迅速往后退两步,下一秒,门板飞速撞开。   门口出现三个男人,其中有在卫生间门口扶她那个红头发。   他们堵在门口,目光投向她,浑身酒气,臭味熏天。 第18章   三个男人大概都二十出头,一个高个子,一个红头发,另一个穿着花衬衫。他们醉意很浓,每人嘴里叼着一根烟,看见门外有人也明显愣了下,发现是异性,几双眼睛在她身上一通乱扫。   那“红头发”认出李久路,冲她吹了声口哨,凑到高个子男人耳边低语几句。   随后爆发一阵淫邪的笑声。   “滑吗?”   “你试试。”   李久路隐约听到类似的对话,这地方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碰见什么人都不足为奇。   她往右走两步,打算绕开他们,从旁边门缝里溜过去。   高个男人一扭腰,胯部挨紧门框:“这位妹妹,你不常来吧,没怎么见过你呢。”   久路迅速往后退一步,这个晚上太糟糕,现在醒悟不该来好像晚了,如果吃了亏,简直得不偿失。   她硬着头皮:“不好意思,我朋友等我呢,再不回去可能要出来找我了。”   “那正好,咱们一起玩呗。”穿花衬衫的男人并不买账,走上前,要搂久路。   久路侧身躲开,心里发慌。   后街深幽,尽头是死路,几乎就头顶一个灯泡照明。这三人明显喝醉了,行为举止极其夸张浮躁,这种状态下做出什么,已经不在理智能控制的范围内。   李久路心脏砰砰直挑,往旁边迈开一步。   有人立即上前挡住。   她向另一侧走,高个子男人忽然伸手搭住她肩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手掌滑落,直接把她毛衣拉下去。   久路左肩裸露的皮肤更多,能看见无带内衣边缘。微微隆起的胸部,带一种青涩、干净的美。   顷刻间,他们露出猥琐又贪婪的表情,紧紧盯着她的胸部。   久路心中骇然,当即转身,低头整理。   这时其中一人又怪叫起来:“呦,真他妈有名堂,还有文身呢。”   “哪儿呢?在哪儿呢?”   “就左边肩膀子上。”高个男人指给“红头发”看。   “红头发”企图靠近:“我看文的是什么。”他眯缝着眼: “这是鱼?还有字儿呢,马……也?”   “操,那念‘驰’吧,没看挨着的吗。”   “明明分开的。”   “哈哈,你他妈喝多了,眼花。”   几人骂骂咧咧的争辩,没等看清,毛衣很快遮住白皙肩膀。   高个子男人意犹未尽,舔了舔牙齿。   “花衬衫”更粗暴,上前一步,动作蛮横地将久路衣服扯下来。   李久路揪紧胸口,知道这次惹了大麻烦,KTV里音乐声震耳欲聋,大声求救根本无济于事。她咬紧下唇,命令自己镇定,试图找到一个全身而退的办法。   任几人推搡了几把,这期间她脑中不停运转,余光一动,忽然想起个地方。   她心中计算两三个商铺之间的距离,以及她冲刺的速度。   那边无光,杂物遮住大部分视线和道路,外面好像没人,而“文人天下”的后门是否开着,更是未知。   久路打算赌一把,尽力控制语调:“要不我们进去,和我朋友坐下来喝一杯?”   “花衬衫”站在她背后:“行啊,那你先告诉我们,这文的是什么?”   “文的是……”她低垂着眼,看见送过来的手臂,一口咬了上去,毫不留情。   哀嚎声响彻整条街道。   趁几人不备,她推开挡在前面的“红头发”,撒腿跑向胡同里侧。   可没等看准前方道路,久路感觉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兜头罩下来,将她严密包裹住。   三分熟悉的味道冲进鼻,有一双手臂紧紧抱住她,从下面的缝隙看出去,久路看到笔直的长腿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   她没看见这人是谁,但莫名地,她猜到了,这种信任不知何时建立,悬着的心顷刻间落回原位。   身后怒骂及追赶的脚步声还在。   久路身体一晃,感觉到耸动和出击的力量。   驰见抖开衣服,将李久路整个身体都裹住,不用蓄力,一脚踹在来人肚子上。   他们喝了不少酒,本身根基不稳,“红头发”四仰八叉倒地不起。   驰见长腿落回地面,向后错一步,又抬起来,做了个出腿的假动作,见他抱头,改用鞋尖狠踢一脚。   嚎叫阵阵,另两人终于反应过来,酒醒一半,狰狞着表情往上冲:“妈的,找死吧。”   驰见没等动,洪喻忽然从后面冲上来,嘴里叼着烟,手中拎根棍子,帅气又有力的左右挥舞。   没过几秒,后面一阵风又跑过俩人,是胖子和万鹏。   眨眼的功夫,他们将三个流氓全部放倒。   驰见一手还揪着包裹李久路的衣服,闲闲的点头:“行,是那意思。”   洪喻扔掉棍子,手掌向后抹了抹鬓角:“这两下子怎么样,霸不霸气?”   驰见挑唇:“跟哥差点儿。”他大冷天只穿一件白衬衫,下摆扎进黑色休闲裤里,光顾耍酷摆造型,一个膝盖微弯,手插兜,懒洋洋的站着。   “别不要脸。”洪喻笑骂:“老子出来混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撒尿和泥玩儿呢,赶紧叫声哥哥听。”   驰见抬起下巴,一字一句:“我是你三舅。”   “操。”他拎起板砖,作势要掷过去。   胖子和万鹏假模假式上来拦洪喻。这么幼稚的游戏,几人玩儿得乐此不疲。   闹够了,洪喻扔掉板砖,拍拍手:“快生锈了,今天可算松松筋骨。”   万鹏两人是听到动静跑出来的,还分不清状况:“喻哥,为啥揍他们?”   “谁知道。”洪喻抬下巴:“你问他。”   “为啥,见哥?”胖子转向驰见:“你们不是出来抽烟的吗?”   “嗯抽烟,顺便见义勇为。”他语带调侃,故意大声说给谁听。   胖子:“发生啥事儿?”   驰见指了指手下藏的人:“拯救无知少女落入流氓手里,引发强奸惨案。”她不满的挣动几下,他没耐心:“你别动。”   静止片刻,久路又动了动:“透不过气。”她声音很闷很小,已经在衣服下面忍半天,没想到几人竟然没完没的聊起来。   驰见这才放开她,她披着他的羽绒服,露出脑袋,发丝糊一脸。   “长记性了?”他冷下脸,忽然沉声。   她低头,抿唇不语。   看半晌,驰见忽然咬牙切齿的指着她鼻子:“就应该再看会儿热闹,让他们扒了你。”   “你……”   “我什么我?”他绷着脸,胸口急促的起伏几下。   洪喻上前一步,推他胸膛:“差不多行了啊,刚才猴挠心似的。”   胖子和万鹏也偷偷对视,帮着转移话题。   “那什么,地上躺这仨人怎么办?”   “好好说话。”洪喻拍拍驰见:“我去跟老板打声招呼,让他把闹事儿的处理喽。”   他拉开后门,没等抬腿,忽然又有两人跌撞着扑出来,一男一女,女人费力的架着男人。   洪喻敏捷跳开,拍着胸口,刚想破口大骂。   “李久路!”那人舌头都大了,浑身上下散发呕吐过后的酸臭味。   莫可焱费尽力气,把马小也往街口拖。   马小也完全不配合,和她拧着劲儿:“李久路!”   久路站在后方,一声不吭的看着他们。   马小也挣扎回身,不知认没认出她,目光涣散,点着自己的胸口:“李……久路,你没心。”   莫可焱照他腰间狠狠拧了把,希望他能清醒一点儿。   “别掐……疼,我没醉……”他站都站不稳,指着李久路的手指已经偏离方向:“胆小鬼……你的心呢……”   李久路站在冷风里,目光淡淡,她发现自己内心平和,一点愤怒或悲伤都没有。她想努力酝酿一下情绪,爆发一次,却忽然觉得一切都不值得了。   驰见这会儿冷静下来,偏头看她,又挑着眼看向马小也。   “你活该……都走,你他妈活该……”   李久路不辩解,不发怒,面上表情也看不出情绪。   驰见十分嫌弃的看她一眼,拿手肘撞她:“他骂你呢,这都能忍?”   久路一顿,表情略微松动:“你喝多了,快走吧。”   “跟你有、有关系吗?我不走……你别拉我……”他挥开莫可焱,说话语无伦次:“我不欠你……李久路……你他妈……太欺负人……”   他一滴眼泪都没掉,脸却纠在一起,干声哭嚎。   在场的人不少也不多,不算陌生也不算熟,都没说话,沉默在几人之间蔓延。   驰见站她身旁,内心烦躁。   然而,莫可焱拉不走马小也,他要戳久路的肩膀:“这回你满意吗?”   驰见歪头呼了一口气。   “我就跟、跟可焱在一起,你就是傻……”酒精作祟,他埋在心底的情绪全部爆发出来。   驰见轻嘲一声,解开袖口的扣子。   “……傻子,被……”   “我去你——”驰见动作闪电般敏捷,一拳挥出去,尾音化作口型。   马小也倒地不起,终于安静。   驰见照着他屁股狠踹两脚,居高临下,慢慢活动着手腕儿,“消停吗?”   马小也躺地上缓两秒,试图站立,驰见弓下身,拉着他衣领给扥起来。莫可焱上前试图分开他们,驰见一把挥开,指着她鼻子:“给老子滚远点儿,女人照打。”   “你他妈敢!”   “试试!”他音量比她还高。   莫可焱被驰见气场震慑住,眼看马小也又挨几拳,她目光转向李久路,大声道:“你看什么呢,还不赶紧上去拉开那疯子!”   莫可焱上前来拽她。   久路站着没动,向后挣脱开:“现在和我没关系了吧。”   事件平息后,九点钟的时候,驰见把李久路送回老人院。   两人站到大门口时,瞬间傻了眼。   匆忙中,她穿着驰见羽绒服回来,书包落在KTV,而大门和家门钥匙都在书包里。   李久路浑身酒气,衣着不整,贸然敲门进去,若被江曼碰到,没法解释不说,免不了皮肉之苦。   两人并排站在墙根下,驰见点一支烟。他穿得单薄,出门时只随便抓了件大衣套身上,凉气顺脚底往上蔓延,没一处暖和。   他佝偻着腰跺几下脚:“翻墙进去?”   久路昂头,觉得不大可能:“太高了吧。”她沉默一下:“天很冷,要不你先走吧。”   驰见斜睨她一眼:“你呢,打算在这儿待一宿?”   李久路抿了抿唇,将下巴缩到衣领里。   驰见闷声靠了会儿,没几秒,“你刚才想什么了,书包都不拿?”   “……忘了。”   “怎么没把你自己忘了呢?”   他这会儿气还不太顺,别扭的样子有些好笑,久路没跟他争,别开头,不吭声。   对面枯树只剩枝桠,风一吹,干巴巴的晃动几下。   站几分钟,驰见吸吸鼻子,翻开手机看了眼时间:“你现在什么心情?”   “嗯?”   “不是分手了吗?”驰见看着她,落井下石的表情不加掩饰。   “是啊。”久路双手垫在身体和墙壁之间:“有点儿后悔了。”   “什么?”他大声。   她笑了下:“后悔今天过去闹,应该好聚好散。”   驰见心落下,板着脸:“不伤心?”   久路看着对面的灯光,好一会儿才给他答案:“如果我说不太伤心,你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   他整张脸上都刻着三个字——我高兴。   但他尽量不把情绪表现出来,控制半天:“你也别想那么多了,说不定遇到更好的呢,比如……”   久路侧头看他。   “比如哥。”他挑着眉,半开玩笑的说。   久路笑笑,叹了声:“没伤心,有不舍,毕竟四年了。”她顿一下:“不过莫可焱说的话,或许是对的。”   “她说什么了?”   李久路摇了摇头。   驰见没继续追问,两人又在墙边靠了会儿,他冷得熬不住:“来吧,翻墙。”   他绕着老人院四周转一圈儿,在南侧找到下脚地点。整个院子的墙体高度虽然相同,但南面地势偏高,加之墙边堆着两三层红砖,所以看上去并不是难以逾越。值得庆幸的是,墙的另一侧就是暗黑无人的后院,弄出点动静,一般不会被发现。   驰见站上砖垛,踮起脚,刚好能看见院中情形。   他朝久路勾手指:“你先坐上去,然后等我。”   驰见脱掉大衣扔旁边,两手搭在一起,膝盖微弯:“来。”   李久路看着他,犹豫了下。   驰见不耐烦的催促:“太冷,你别磨蹭。”   呵气成冰的天气,他只穿着白衬衫,身影在夜色中显得很单薄。   久路一咬牙,站上砖垛,左脚踩着他掌心,另一脚蹬住墙面,借助他的力量,勉强够到墙头。   驰见挺身,手掌改为去托她臀部。   今天穿太薄,久路敏感地感觉到他的触碰,身体瞬间僵硬,而驰见却好像心无旁骛,手没挪开,无比正经的说:“愣什么神儿啊,自己用劲儿。”   费不少力气,李久路终于爬上去。   驰见退后几步,往上拽了拽裤腿儿,冲刺,弹跳,毫不费力的一跃而上。   男孩子的优势在这一刻轻易体现出来,驰见没停顿,手臂借助院墙做支撑,敏捷一跳,双脚轻轻落地。   他向后看一眼,朝她摊开手,压低声音:“手给我。”   李久路身体是冷的,腿是软的,这里离地面两米还要高,没有辅助,没有支撑,好像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跑。   “别怕,我接着呢。”   他的声音被夜色蒙住,低柔又轻缓。   久路心中微动,看着下面的少年,他目光专注,只看着她,只向她伸出双手。这一刻,成为她能依靠的全部。   冷风袭来,像一把利剑,刺中她的大脑。   久路抬起头,看向老宅三楼隐隐透出的灯光,好像一瞬间,心中的执念就放下了。   “来啊,路路。”   李久路把手递过去。   驰见抓住,利落地将她托抱下来,安全落地。   两人进入院子,在外面观察好一会儿,又看了看老宅那边三楼的窗户。江曼和周克办公室相邻,那两盏灯都亮着,显然他们还在处理公事,没有回家。   李久路从门外地毯下摸出备用钥匙,轻悄打开房门,她做贼心虚的观察一会儿,确认安全后,侧着身钻进去。   踏入房间,暖气扑面,久路总算松一口气。   驰见紧随其后,回手关门。   她犹豫了一下:“你……”   “别让我说你没良心。”   久路眨眨眼。   “让我缓缓。”   话被堵回来,李久路眼睛转向别处,闭紧嘴。   两人在门廊内沉默片刻,没等开灯,外面隐约传来一阵说话声。   久路和他对视一眼,不由屏住呼吸。   没过几秒,交谈声越来越近,停顿一会儿,响起钥匙寻找锁孔的声音。 第19章   驰见发现李久路并不是天然呆,她迟钝和机敏分情况,比如现在。   外面钥匙成功插入锁孔。   她反应比什么时候都迅速,拉起驰见,在黑暗中摸索着冲上二楼。   大门开启,与此同时,二楼房门砰一声闭合。   江曼和周克走进来,她听见响动:“路路?是你吗?”   周克开灯,将带回的文件放在鞋柜上:“没回来吧,正好我去接一趟。”   “不是,我刚才听见动静了。”江曼弓身去拉长靴拉链:“路路你在上面吗?”   没过几秒,闷闷的声音才从二楼传出来。   李久路太了解江曼了,她回家第一件事是烧热水,然后脱下外套就会上楼来看她。   手上拉着这人像个烫手山芋,放也不是,丢也不是,这会儿反倒比她淡定,一脸悠哉地看着她着急。   久路把灯打开,下意识回手要锁门。   驰见倚着墙边没动,好心提醒:“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久路动作停下,蓦地反应过来。她平时没有锁门习惯,如果今天锁了,起疑不说,江曼想进来,她是开还是不开呢?   老房不隔音,楼下传来模糊的对话声,江曼整理着什么,突然提到她名字。   久路条件反射一抖,眼睛四处看,目光定在床尾的落地衣柜上。   她拽着驰见过去,他慢悠悠跟着,态度懒散。   久路打开柜门,把他往里推,接着拉开羽绒服的拉链,快速脱下,一并塞给他。   驰见高高的个子,弓身缩在一堆衣物中间,抱着羽绒服,乖乖任她摆布。   “你别出声。”久路小声嘱咐。   门外响起鞋子踩在木制楼梯上的吱嘎声。   她要关柜门,驰见:“我得提醒你,你酒味儿没散,而且这打扮……”他上下扫她一眼。   李久路也随他目光向下一看,便愣了下——这样倒是把驰见藏好了,可她要面对的问题,一样也逃不掉。   她指甲抵在唇边,轻挤着眉头,虽然刻意控制表情,但内心显然已经翻江倒海。   驰见挺爱看她这样子,她眼中蓄了些内容,表情也生动,让人轻易就能猜到她此刻想什么。   门外声音越来越近,她抬起头:“那怎么办?”   驰见走出来,朝卫生间的方向抬抬下巴。   李久路停顿片刻,立即心领神会。   几乎是千钧一发,她推着驰见,自己刚挤进卫生间,房门被打开。   老式房屋,卫生间尤其狭窄,不到两平米的地方,中间以高台分隔,上面的马桶还是蹲位式,洗手盆旁边站两人已经相当局促。驰见不知何时转的身,一手撑墙,一手扶着洗手台,将她圈在门后。   久路转回来,随即呼吸微滞。   他的脸近在咫尺,一股气味扑鼻,轻浅的,温和的,带着青涩的男人气息。   久路稍稍低头。   外面,江曼早已走进来:“路路?你搞什么名堂?”   见她闷头不语,他压低身体:“说话。”   “我、我洗澡。”   李久路退无可退,推他胸膛。   门缝下有个影子站定:“关门声音吓妈妈一大跳,以为你怎么了。”江曼微微停顿:“是刚进去吗?”   驰见挪开手,打开淋浴。   顷刻间,微凉的水流从两人头顶倾泻下来。   “啊——”久路失声大叫。   几秒后,江曼急拍门板:“路路,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摔倒了?”   水流打在久路发尾和露着的肩头上,驰见用手覆住,箍紧她转身,水花转移砸向他后背,白衬衫一寸寸浸透,里面皮肤的颜色隐隐可见。   久路忙说:“没事儿妈,水太凉了。”   “你这孩子,总是大惊小怪的。”江曼嗔怒一句,提着的心放下来:“调热一些,小心着凉。妈妈在你屋里待一会儿,洗完看看你今天的功课。”   久路傻掉,抬头看驰见:“……哦。”   门缝的阴影挪开,外面没了声音。   驰见后背还浇着水,这会儿温度升上来,花洒下面的热气渐渐弥漫开。   久路后退一步,先跨上高台,顺手拉他一把,两人都站了上去。   水声变清晰,一股脑砸在蓝白相间的地砖上,驰见挥了挥手臂上的水,抬起头,不经意把她垂落的刘海拨上去。   久路声音小得听不见:“我自己来。”   驰见靠回墙角,低声:“旁边还有几根。”   她又赶紧拨两下。   驰见看着她那副样子,忽然笑了笑,小声问:“你晚上喝多少?”   “不到两瓶。”   “这就醉了?”   “有一点儿。”久路说:“可能跟遗传基因有关吧,我爸妈都不太能喝。”   驰见点点头:“现在醒酒没有?”   吹过冷风,精神又高度紧张,现在除了身体还有些飘忽感,不适已经减轻很多。   久路说:“醒了。”   “我以为你会阻止我。”他忽然道。   “阻止什么?”   驰见说:“就我揍马小也的时候。”   久路顿了下,想起胡同中那一幕:“你下手也有点儿狠。”   “狠吗?”他头压低:“心疼了?”   久路垂下眼“嘁”了声。   “知道我那时候想什么吗?”驰见冷哼一声,低沉着嗓子:“当时你要真敢上来拦我,我就……”   “怎么样?”   驰见望着她那双干净的眼,忽然间气势就没了,软声说:“我就不管你了。”   这期间,水温越来越高,雾气先是凝结在上空,然后慢慢向下扩展,镜子更模糊,墙壁上挂满水珠,整个卫生间都云山雾绕。   这样的气氛配上他那种语调,有点蛊惑人心的味道。   久路没吭声,挪开眼,弓身调温度。   卫生间的环境逼仄又潮湿,折腾了一晚,冷热交替,现在衣服还黏在身上,久路不太好受。   站了会儿,她看一眼门的方向,“我妈要是一直不走怎么办?”   驰见耸肩:“不知道。”   他状态却出奇好,身体闲闲的靠着墙壁,长腿交叠,两手插兜,好像没有危机感,觉得这种处境还挺享受的。   她拿出腕下藏的发圈儿,低着头,手指顺发丝纹理轻拢几下,绑了个低马尾。   发辫松散,耳半露。   李久路抬起头,驰见正盯着她的耳垂儿瞧。   水雾氤氲,他目光让人捉摸不透。   “你和他以后不会再有牵扯吧?”他忽然严肃的问。   久路心中稍做判断,没正面答:“怎么了?”   驰见突然靠近。   “李久路,你别跟我装傻。”他轻描淡写的冲她说。   “我没装……”久路整个身体紧紧贴着墙面,手掌不自觉向前,抵住他胸膛。   所有举动都悄无声息,谁也不敢弄出大动静。   驰见手掌撑着墙壁,拇指到她耳垂儿不足两厘米,她个子太矮,又低着头,这样欺近,只能看见她头顶那个干净的小漩涡。   “我喜欢你。”   她耳边“嗡”一声炸开,身体的本能反应超过大脑,有片刻不能思考,感觉心跳和呼吸失紊,每一秒钟都被拉长了。   十八九岁的青春年纪,这四个字的杀伤力是巨大的。   周围都静止,只剩水流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   驰见感觉到她的变化,声音哑哑的:“这回说得够明白吗?”   “嗯?”他喉结轻动。   “……够明白。”   当把他名字和背后的刺青联系起来时,李久路就已猜出他心思,只是没预料到他会这么直接,她想装傻,但演技再好也不会显得多高明。她索性如实答。   几秒的沉默,久路问:“你经常对女生表白吗?”   驰见偏一下头:“在厕所还是第一次。”   “……”她咬唇,用力将他推开一些,又问:“我背上的名字,你是故意的?”   驰见发誓,这真是凑巧。李久路去“文人天下”那晚,他看到纸上工工整整写着“马也”两个字,起先被她气昏了头,没看出两个名字间的相同之处,等看出来时,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吧。”他看着她,拇指肚轻蹭瓷砖。   久路懒得听他瞎掰:“我不……”   话没说完,驰见突然捂住她的嘴。   她挣扎了下。   “嘘——”驰见食指抵唇。   两人在里面待的时间不算短,门缝下的阴影再次移过来。   江曼敲了敲门:“路路,怎么这么慢,你还要多久?”   李久路拿开他的手,暂时关掉花洒:“妈,我没听清。”   “我问你什么时候洗完。”   “哦。”她轻了轻嗓,看一眼驰见:“再等等,今天天冷,想多洗一会儿。”   江曼道:“那妈妈不等你了,这两天工作太累,身体吃不消。”   “好,妈你早点睡。”   “你也是。”江曼又敲敲门板:“做功课的时候不许溜号,早做完早休息。”   “知道了。”   她看着门缝下的阴影,做戏做到底,又把花洒打开。   门声过后,外面终于没了声音,隔好长一段时间,久路才悄悄走出去。贴在门板上听声音,楼下已经没人走动。   她朝卫生间的方向招招手,取来两条干净毛巾,各自擦了擦。   “你怎么出去?”久路又犯难。   他没答,有机会参观李久路的房间,当然不能错过。   这间房倒是与她本人气质不太相符,整体暖色调,四面墙壁刷成浅粉色,窗前一张乳白色课桌、一把软椅,床尾立着一面大衣柜,对面还有个摆放工艺品和书籍的创意摆架。被单窗帘都是浅色碎花,纱帐撩起,千丝万缕地垂在床两侧。   驰见来回看了看:“江主任布置的?”   她目光微动,意外道:“你怎么知道?”   “不像你风格。”他说:“你没那么可爱。”   “……”   驰见摩挲着下巴,上下审视她:“你平时穿的衣服也是江主任选的吧?”   李久路轻轻嘘口气,低着头:“嗯。”   驰见没发现她的变化,继续评价道:“都不太像你风格,说实在你没那么淑女,一件卫衣加黑色紧身裤看着就很舒服。”   “你又知道。”久路提醒:“有那功夫还是想想怎么离开吧。”   驰见并不着急,手指擦过床边的纱帘,走到书桌前。他推开窗,向下望了望,这里和地面之间距离不算高,一条塑料管道固定在墙边。   驰见倾身打开窗;“我从这儿下。”   “不安全的。”   “那我留下睡。”   “……”久路探头往下看:“其实也没多高。”   驰见耸着肩,不敢把笑声放出来,倚着桌边享受逗弄她的乐趣。   笑够了,他抬抬下巴:“我衣服在柜子里。”   李久路面无表情地给他取来。   冷风顺开着的窗子吹入,晚间更加强劲。   驰见套上羽绒服,垂头看她:“我之前的话,你不用有负担。”   “哪一句?”   他一挑眉:“怎么?还想再听一遍?”   许是醉意去而复返,久路身体轻飘飘,瞥开眼,想起那四个字,脸颊不自觉微微泛红。   驰见看着她,一定是头顶的灯太柔和,她整个轮廓像是浸在暖光里。   他忽然拿手背碰了碰她脸颊,趁她没回神,又轻捏一下。指肚触感无与伦比的好,他整只手臂差点酥掉。   驰见告诉她,也告诉自己:“不着急,我们来日方长。” 第20章   马小也连着很多天没来上学,梁旭期间闷闷不乐。   除此之外,生活并没什么不同。地理仍然枯燥,英语听力像听天书,数学能从上课睡到下课,一天下来,久路只觉得煎熬,身体和心里的疲惫感不比那些好学生少多少。   反复瞄几眼腕表,下课铃终于打响。   其他人拿着饭盒去食堂,久路动作慢了几拍,背上背包,从后门走出去。   梁旭等候多时,在门口拦住李久路:“去吃饭吗?”他其实心里还有些别扭,冷着脸,说话的时候没看她。   久路紧紧背包带:“不了,我去游泳。”她客气了句:“你去不去?”   “大冷天去那儿干什么。”他低声嘀咕,没让路。   久路绕开:“好吧,那我先走了。”   这会儿走廊上没人,冬日干燥的阳光从窗口射入,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四方格子。   李久路走过第二个,梁旭又从后面追上来。   “还有事吗?”她脚步没停。   梁旭沉默片刻:“我给马小也打过电话了。”   “嗯。”她表示在听。   两人拐过转角,从楼梯上往下走。   “他病了。”梁旭继续:“听说好像那天空腹喝了很多酒,太快太急,伤到了胃粘膜。他说莫可焱也住院了,好像是酒精过敏。”   李久路动作停滞两秒,侧过头来看他。   “马小也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他妈还说要来学校问老师,被他拦下来了。”梁旭跟她走出大门:“他妈还问我知不知道。”   久路裹紧衣服,淡淡的问:“那你知道吗?”   “那天我先走的啊!”梁旭语调激动,觉得她在明知故问:“你呢,知道吗?”   久路:“不知道。”   梁旭脚步蓦地停下,很快,她就超出了几步。   “李久路。”他再次追上,犹豫几秒:“你……你和马小也真在一起过?”   久路低头不语。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看来是我太蠢,一点儿没发觉。”他苦笑了下:“你们……”   她停住,指了指前面:“到了,你要进去游会儿吗?”   “……我没带泳裤。”   “那我进去了。”   李久路终于摆脱梁旭,进入游泳馆,暖气扑面,她换完泳衣出来,站池边开始热身。冬季人不多,馆内恒温,但入水那刻还是冷得倒吸一口气。   游两个来回才适应水下温度,李久路调整着节奏,全身心都放松下来,只有这种方式能缓解几天的疲惫。   游了很久,不小心与人撞了下,她索性停下,靠到池边稍微歇息。   这一侧临近更衣室,空旷的场馆内蓦地响起一阵闹嚷声,她寻声望去,见男更衣室里走出几个人,说笑着往她的方向来。   隐约看见有人穿着粉泳裤,她收回视线,将泳镜扣回眼睛上,按了按,手掌合十入水,双脚蹬池壁,借力游了出去。   她进来已经半小时,一直游,没停过,加上午饭没吃,这会儿体力消耗不少。   久路慢吞吞游到泳道尽头,抓住扶手,脚踩踏板,挺身站起来。   头顶一道声音:“我以为看错了。”   李久路蓦地僵住,有意躲,仍被抓个正着。   驰见居高临下地挡在她正前方,穿着粉色泳裤,双腿修长,两手虎口松松卡在胯上。   久路下意识往刚才那方向看了看:“真巧。”   “我以为你看见我了。”他轻挑眉,笑得无害:“没看见?”   李久路抿唇摇头。   他“唔”一声,朝她伸出手,“要走?”   “是,下午还要上课。”   她想了想,大方的把手递过去。   驰见没用几分力气,单手提起,另一手自然而然扶住她后腰,将李久路托上岸。   惯性作用,两人身体相贴,久路身上的水汽沾到他腹部。   两人没等动,泳池另一边响起尖锐的口哨声,洪喻和万鹏他们已经跳下水,见两人举止亲密,兴奋起哄。   驰见收回视线:“我朋友,去见一下?”   李久路退开一些,心里很微妙的动了下,其实挺不习惯他用这种口吻说话的,好像关系多亲密一样。   她小声反驳:“我为什么要去见。”   “以后也行。”他心情不错,显得很好说话。   泳池那边叫闹不断,偌大的场馆里回声此起彼伏。   驰见指着那头:“你们几个有点儿素质。”   洪喻冲他比个中指。   “我先走了。”   “等会儿。”驰见拦住,刚才那一脸轻浮表情收起来,变得一本正经:“有个事要你帮忙。”   李久路没吭声,抬头望着他。   驰见说:“昨晚去看外婆,她说这两天院里伙食太油腻,想喝点儿清淡的。正好想起那晚的蟹粉粥,你放学带我去一趟?”   “我要补课呢。”   驰见顺势问:“在哪儿,我接你。”   久路半信半疑:“九点钟下课,早过了晚饭时间。”   “当夜宵也好,主要是哄外婆开心。”   李久路思考了会儿,顺手拽下泳镜和泳帽,无意识拨了拨头发。   “去不去?”   久路有些犹豫。   他插着胯半弓背,视线与她齐平:“刚好送你,省得周院长再来接。”   久路目光一动:“那好吧。”她报出孟老师家的地址,穿上拖鞋,提前离开了。   驰见没动,目光黏在她背上。她泳衣款式保守,但平时穿太多,相比之下,就能看出身材还是很有料。   李久路人有些瘦,却不是伶仃干巴的那种,带些肉感,身体比例很协调。还穿着那件黑泳衣,短裤边缘在大腿根儿处勒出一道痕迹,双胯曲线感很强烈,顺着上来腰部盈盈一握,走路微微扭臀,臀部鼓翘,女性的特质已经遮挡不住。   驰见看着,就入了迷。   洪喻不知多会儿游过来的,笑得不怀好意:“别看了,小心起反应。”   驰见轻飘飘的:“老子乐意。”他用手抹掉腹部的水珠,目光没挪。   洪喻嗤一声,靠在池边:“认真了?”   李久路身影消失,驰见转回身,在洪喻一旁的池边坐下:“管好你自己吧。”   “到哪步了?”   “这么大岁数,还八卦呢。”驰见瞥他一眼,松散的往身上撩着水。   “到底哪步?”洪喻朝他腿侧打了拳。   “你猜。”   “摸过小手?拥抱?”   “猜。”   “打啵?”   他心不在焉:“猜。”   “难道都做全了?”   驰见挑了挑眉,目光有些飘:“……猜。”   “滚滚,肯定什么都他妈没做。”洪喻没耐性,坏笑着:“那就祝你永远破不了童子身。”   驰见这次反应倒是快,他话音儿刚落,他一脚踹过去。   很快,闹作一团。   晚上九点,驰见准时出现在孟老师家院子外。   一同去福林路的粥铺买了粥,久路坐在后面,一手抱着,另一手搭在驰见肩膀上。   她晚饭没吃,这会儿食物香气淡淡飘过来,饿得心慌。   驰见摩托开很快,她黑色书包挂在车把上,不断扫着他膝盖,那只鲸鱼锁扣也在风中左右摇摆。   大概十来分钟就到老人院,他将摩托停在对面小卖店的路灯下,支着腿,让李久路先下来。   气温很低,零星几个路人,均是行色匆匆。   驰见接过粥,“吃了没?”   “没。”   “那一会儿你来外婆房间,我也没吃,咱一起。”   “……不太好吧。”   “让你来你就来,跟我见什么外啊。”   久路寻思片刻,点点头。她从他手中接过书包,鼻尖儿冻通红,头顶有一撮刘海被风吹得竖起来。   驰见抬手压了压,没压下去,又要伸手。   久路偏头躲开:“我来吧。”   “错了,旁边儿……”驰见“啪”一下打开她的手:“别动……”   “久路!”身后突然有人叫。   李久路动作迟缓片刻,慢慢回头,马小也戴一顶灰色鸭舌帽,从阴影中走出来。   驰见微一挑眉,侧坐在摩托上,单脚踩着踏板。   马小也走到两人跟前,打量他一番,眼中的嫌恶不加掩饰,低声问:“他是谁?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他看见他们在一起不是一两次,何况这回还举止亲密。   久路没等说话,被他拉着胳膊走出半米。   “久路,我今天来……想跟你说几句话。”   她抬头:“说什么?”   “我们去门口那边。”他要把李久路拽走。   “身上的伤好了?”不远处轻飘飘传来一句。   马小也迈出的腿倏地停住,僵硬的回头,看看李久路,又看他,瞬间明白过来:“是你?”   他难以置信,那天自己喝得酩酊大醉,隐约记得情绪激动,对李久路说了一些过分的话,后来有人帮她出头,场面失控,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   事后问过莫可焱,她也完全不认识那人。   这会儿看他注视李久路的眼神,以及刚刚挑衅那句话,如果那天是他,倒也合情合理。   马小也正过身,气愤地摘下鸭舌帽:“真是你?”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手拿开。”驰见语调依旧淡然,朝他抓着久路的手抬抬下巴。   李久路先一步撤开手臂,余光一闪,马小也已经朝驰见冲过去,揪住他衣领。   “你凭什么打我?你算老几?你是李久路什么人?”连连逼问,马小也说不清此刻因为愤怒还是其他。   驰见坐在摩托上,一动没动,眼睛下瞥看了看他的手,又抬眸看他。   马小也扥住他衣服,举起拳头:“说话!”   驰见看他片刻,不慌不忙的勾勾唇角:“我不告诉你。”他尾调独有的上扬,特别气人。   李久路:“……”   她叹了声,走上前,把马小也手指一根根掰开,轻推着他胸膛向后,走到两人中间:“别闹了。”   “你……”   她对马小也说:“你想惊动我妈,叫她揍我一顿吗?”说着又转向驰见,把大门钥匙递过去:“外婆应该等着呢,你先进去吧,我说几句话就回家。”   完事总要有个了结,驰见安慰自己。   他接过钥匙,掏出手机看时间,脸色沉下来:“五分钟,我出来找你。”他语气不容置疑,转身离开。   驰见开了门锁,闪身进去,老人院大门虚掩,昏暗的街道只剩他们两个人。   久路:“找我什么事儿?”   她淡淡的眉眼亦如从前,可马小也偏偏觉得存在距离感。有什么东西一去不复返。   他扣回鸭舌帽,表情颓然:“那天我喝多了……”他顿了好一会儿:“说了一些话,可能……但我不是故意的……”   久路静静听着。   “我没想到事情会闹成那样,我们……我们即使分开,我也希望是……好聚好散……”他这番语言组织了很久。   “你们俩出院了?”她顿一下,半开玩笑的说:“仇报过了,当然好聚好散。”   马小也心中没来由一缩,轻笑了声:“你总是……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就像现在,我们分开,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伤心?”   “你做这些,只为考验我伤不伤心?”   他顿时语塞:“没,没有。”马小也说:“我只是觉得,过去那么多年,好像从来没真正了解过你,也没让你打开心结,挺失败的。”   “我没心结。”久路说。   他无奈的笑了笑:“你始终还是喜欢……”   “已经不了。”   马小也:“……”   “……”久路也被自己这么快的回答吓一跳。   马小也摇摇头,将她这么强烈的反应理解成逃避。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目光遮在帽檐下,微微低着头。   久路拿脚尖不断去蹭地上的尘土,停顿几秒:“说一声谢吧。”   马小也不明白。   久路说:“四年其实挺长的,谢谢你一直在。我曾经想过,只要你在,我就绝对不会先离开……我也一直在努力。”她想了想,继续道:“很久前我就知道你不喜欢名字里的‘小’,所以一直喊你马也哥,但后来才发现,如果那个人是莫可焱,无论叫你什么,你都心甘情愿。”   马小也沉默不语。   “说句实话,莫可焱在身上文了你的名字后,我也去文了。”   他突然抬起头,长着口,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   久路笑笑:“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是不想破坏我们之间的一种关系,但现在回忆有点冲动也有点傻。”   “我……能看看吗?”   她耸着肩摇头:“很庆幸,已经不属于你了。”她寻思片刻:“或许莫可焱说得对,如果我们当初换一种关系相处,也许更合适。”   分不清缘由,马小也心中传来阵阵钝痛。   李久路把他思绪拉回来:“所以,你和我都有错。”   她说完空气忽然静了下来。   两人并排站着,脸都朝向老人院的大门。   “那以前都算我一厢情愿喽!”他开着玩笑的语气,心中苦涩蔓延。   事已至此,这样才是个不太糟糕的结局吧。   他轻叹一声,抬起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不说这些。”他侧过头:“能告诉我刚才那人是谁吗?”   久路眨眨眼:“他说他不想告诉你。”   “……”他轻咳一声,无意识捏了捏手下瘦弱的肩膀:“那你和他……”   马小也话还没问出口,铁门“吱嘎”一声打开。   驰见倚着门框,看向两人。对面路灯昏黄柔昧,马小也高大身影把久路衬托的更娇小,他搭着她肩膀,侧低着头看她,一副很迁就她的样子。某种气氛渲染,两人的轮廓十分和谐,又显得无比亲密。   “李久路。”他大吼一声。   久路吓一跳,抬起头看见他。她抿抿唇,拨开袖口,正了正表盘,时间刚过去三分钟。   她没动,转头问:“你什么时候去上课?”   马小也咬了咬后槽牙,收回目光,示威般把她搂紧:“后天吧。”   “同学总念叨你。”   “嗯,梁旭打过电话了。”   “哦。”她点点头,推开两人间的距离:“时间不早,我先回去了。”   马小也沉默着。   久路放松的笑笑:“再见。今后祝你好运。”   他仍旧不吭声,却在她的笑容里,察觉出几分如释重负的感觉。   马小也知道,这一声“再见”,是真为两人的过去画上一个句号。他不懂,明明背叛和先离开那人是自己,此刻心中的悲伤和难过却不可抑制。   他把手轻轻放下来,食指微动,下一秒,拽过她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久路半昂着头没有动。   马小也用力紧了紧,眼眶泛潮:“再见。”   对面传来巨响,驰见脸色阴沉的可怕,狠敲几下铁门:“李久路,你妈叫你。”   久路:“哦,知道了。”   她迅速推开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快步穿过马路,紧跟着他进入老人院,回身锁好门,再转头,驰见身影已经消失在老宅里,根本没等她。   在院中站了片刻,李久路没跟着过去。   她到家把书包放下,不等喘口气,电话紧促地追过来。   是江曼。原来她真找她。   “妈,什么事?”   江曼那边不是很安静:“有份文件在卧室的抽屉里,帮妈妈拿来109房间,有人办理入住要快一点儿。”   走廊尽头的109,是前几天去世的王永发大爷的房间。   久路顿了下:“这间房,有人住进来了?” 第21章   穿过长长的走廊,单调的脚步声叩在大理石地面上。   这钟点年纪大的老人基本都休息了,只有几间屋子还亮着灯。   李久路来到109的门前,轻轻敲三下。   江曼开门,接过她手中文件,叮嘱道:“回去看会儿书早点儿睡,妈妈今天忙,不上去看你了。”   “好。”久路点头。   江曼拍拍她的脸颊,转身进去。   门虚掩,屋中明亮的光线透出来。   久路犹豫两秒,忍不住贴近门缝偷着往里瞧。   这也是个两人间,直对那张床铺是之前王永发住过的,现在上面坐着个老人,胖胖的身体,眉目慈祥,不笑的时候都像尊弥勒佛。   桌边还靠个人,久路只看到他肩膀,西装革履,频繁看表。   不久,交谈声也从里面传出来:“我今晚推掉两个饭局,还有一堆公事要处理。爸,别耗时间了,您住这儿我不同意。”   老人却显得无所谓,慢悠悠叠着衣服:“快签字吧,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别的还好,但我听说这房间之前死过人,不吉利的。”男人压低声音道。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之前上战场,炮弹扔过来没炸死我,埋在死人堆儿跟尸体睡一宿,也没不吉利。”老人不耐烦的挥挥手:“签字,快走,我看你烦。”   屋中传来江曼低低的劝阻声,大意是叫男人放心,姜大爷完全可以交给院里照顾。   男人没搭茬,坐在老人旁边:“我大老远把您接来,不是让您住老人院的。”   “我让你接了?”   “您这不是赌气吗?”男人苦口婆心:“爸,家里哪儿不好?楼上楼下十几间房,怎么就不爱住?岛上那些老人,您看看谁有您这福气,住洋房,坐汽车,每餐四菜一汤没有重样……”男人掰着手指数。   “住不习惯。”   “有什么不……”男人忽然顿了下,想起什么:“那天您儿媳也不是有意说您,可放着洗手间您不用,非去花园里方便,万一被邻居看见多丢人,再说也不卫生……”   “你小时候还是吃粪长大的呢,姜军,你别有几个臭钱就忘本。”姜大爷指着儿子骂:“要么送我回岛上,要么就住这儿。”   姜军脸色一变,看老人真动了气,连忙蹲下道歉:“爸您别生气,是我不懂事说错话,这儿离老家八千多里地,您万一有个什么事我都赶不过去。要不……您想住这儿就住这儿,我依着您行不行?”   老人沉默下来,两手撑着膝盖,低垂头:“起来吧。”   姜军起身。   “要不是你妈把我先扔下,今天也不至于啊……”   老人静静望着窗外,长叹一声,所有力气像被抽走了。   李久路抿了抿嘴唇,心里有什么压着似的,不太好受。   她没继续听,踮着脚,悄悄离开。   走廊迎面过来个护工,手里端着托盘,打开某扇门。   屋里的欢声笑语传出来,错身瞬间,李久路余光看到了驰见,他端着碗,长腿交叠靠着桌边,正侧头对两位老人说话。   陈英菊先看见的李久路,招招手:“丫头啊。”   驰见寻声望过来,看见她,脸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往回收。   “……陈奶奶,”久路忽略那道目光,踟蹰片刻走过去:“您叫我有事吗?”   “进来喝粥,小见买了很多,我们两个老太婆喝不完。”显然,她今天意识清醒。   对床的马奶奶也冲她摆手,一头白发,蓬松地顶在头上。   护工也被盛情邀请,婉言谢绝后,把安眠的药放在马莲床头:“您二位晚上少吃,不容易消化。马奶奶,您明早要去医院做检查,记着空腹。”   “好好。”马莲笑眯眯点头。   护工问:“晚上这会儿咳的厉害吗?还有没有咯血现象?”   “一两次吧。”   护工安慰:“您也别太担心,也许还是支气管的毛病。”她想了想,弓身把马莲手中的碗筷接下来,哄孩子似得细声慢语:“我看啊,您还是别吃了,这么晚,不好消化。”   马莲舔舔嘴唇,眼睛看着被拿走的瓷碗,意犹未尽。   护工又问:“那明早有家人陪着去医院吗?”   “我自己就行。”   护工点点头,再三嘱咐,才端起托盘出去了。   人走后,陈英菊又摆手:“丫头,进来啊。”她拍拍驰见大腿:“快去,给你同学盛一碗。”   驰见却没动,目光还停留在她脸上。   李久路半侧身子倚着门框,不好意思的摆摆手:“别麻烦了奶奶,我晚餐吃很饱……”   屋中传来冷笑:“很饱?”   李久路目光微动,看向他。   “喝风喝饱的?”   他这么一说,李久路更不敢进去了。   驰见见她杵着不动,脸色又黑沉几分。   她扶着门框,将话题转向马莲:“您身体不舒服吗?”   “老毛病了,最近喘得厉害。”   久路有一段儿时间没过来,所以很明显发现她的变化,她突然形容枯槁,像生一场大病。   “哦。”久路点点头,“那还是早点休息比较好。”   她目光越过驰见,朝陈英菊挥挥手:“陈奶奶,我先走了。”   她走后,驰见紧着眉头看空荡荡的门口,放下手中碗,随意站起。   “外婆,我也先回去了,改天来看您。”   “好好,路上小心。”   驰见抓起桌上的手套,弓身抱了抱陈英菊,大步出去。   他在老宅台阶前追上李久路,手臂一伸,拽住她后领的衣服。   久路整个人不受控制向后退,后背撞到他胸口。他凭借身高优势,把她锁在身前。   “你松开。”   “想往哪儿逃?”   “没有。”久路扭了下,领口紧紧卡住脖颈:“勒着我了。”   “你别挣。”他手上力道没见轻,语调低低沉沉,响在她耳边。   耳边一阵热气,李久路缩头避开,还是先服软放弃挣扎。   驰见把她拉到旁边的回廊下,头顶没灯,正门大敞四开,刚好遮住这个阴暗角落。   他放了手,李久路立即向后退,眉头微微蹙起,有些不悦。   “生气了?”他斜靠着墙壁,把皮手套揣进兜里,咬上一根烟。   久路脖颈仍然有种束缚感:“我怎么惹着你了?”   “没有。”   “那这是干嘛?”   “看你来气行不行?”他点着烟,微微抬起下巴。   李久路咬了咬唇,闷声:“那我这就走。”   她低头向前,驰见再一次逮住她脖领,给拉了回来。   “你……”她气咻咻的说:“有毛病吧!”   “就有毛病了,怎么着?”   “……”   简直莫名其妙。   久路懒得理,挣脱开,要从旁边走过去。   驰见突然直身,长腿一抬,脚掌蹬住对面的柱子,挡住她去路。他以往有很多面,细致的、专注的、流痞的、易怒的,这么无赖幼稚她还是头一次见。   久路脚步滞住,低头看着面前那条腿,他可能仍然穿得单薄,腿部围度匀称,不显臃肿。   “有话就快说。”她知道自己口气不太好。   驰见把嘴角的烟拿下来,瞥眼看她:“你和姓马的到底断没断干净?”   “跟你有关系吗?”   “有关系。”他几乎没停顿:“我不乐意。”   她默了片刻。   驰见:“我的意思那天说得很明白,行不行给个准话。”   烟雾在他四周缭绕,他表情固执又骄傲,别开目光,字字句句不近人情,哪儿还有那日站她房间里,说“别有负担”的样子。   李久路抬起头,直视着他。   经历了马小也的事情,她才发觉自己一直在绕路走,可绕来绕去,终点到不了,反而伤害别人,自己也徒添烦恼。   她开始分辨不清男和女之间的感情了,最早以为是崇拜,后来认为是陪伴,现在又觉得似乎是吸引和想象。   但可以肯定,对她而言,他是不同的,因为没人能像他一样,屡次扰乱她的心神。他对她的影响或许更多,但她不知道该不该承认。   爱情没降临的时候,谁又能看清自己的内心呢。   驰见等得心慌,快速而烦躁地吸掉那根烟:“说话。”   她知道他想听什么,但现在给他答复可能冲动胜过理智,总感觉还差那么一点儿。   “说什么?”   再一次陷入沉默。   半晌,驰见气急败坏:“……你永远都在装傻。”   久路紧了下眉,无论心里如何变化,他质问的口吻都令她不太舒服:“关于马小也,我想我还不需要向你交代。”   “解释一句都没必要吗?”   久路双手缩在袖口里,动了动唇。   驰见看她几秒,腿终是放下来。他绷着唇轻点几下头,忽然扳住她肩膀转身,将她抵在墙角。   他身体逼近,头下压,嘴唇对准她的嘴唇。   几乎是同时,李久路闭紧眼,睫毛不安的颤动起来。   时间仿佛静止,他的气味和温度那样清晰,她只感觉心脏拧在了一起。   然而,吻却没来。   周围异常安静,李久路缓缓睁开眼,他正垂眸看她,嘴角含一抹玩儿味的笑。   驰见手下移,压在她左胸上方。   李久路出来只穿一件薄料毛衣,他掌心的力量仿佛破胸而入。想起来要挣扎,驰见却先一步挪开,已经感受到她心跳如鼓。   驰见双手撑着两侧的墙壁,贴近她耳,一字一句:“你比谁都假。”   没给她反驳的机会,驰见转身走了。   铁门狠狠拍上,留下冗长回音。   这之后,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露面。   临近年尾,气温越发低。   月末这天,李久路例假造访了。   她一直都有痛经的毛病,这次受了点儿凉,脸色煞白,额头疼出一层细汗来。   下午不得已和老师请了假,提前回家去。   江曼煮一小锅红糖水,逼她喝光,又把两个暖水袋塞入被窝,腰上一个,小腹一个。   拉上窗帘,关了灯,江曼悄悄退出去。   李久路这一觉睡到夜幕降临,起来时,屋里黑漆漆不见半点光明。   她开了灯,活动几下,发觉腹痛缓解很多。   楼下同样黑暗,没有人在,挂钟指针指向七点,透过窗子,老人院那边灯火通明。   李久路披了件外套出门,打算过去转转。   到门口,忽然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台阶上走下来。   他出现的猝不及防,久路心头突然咯噔一下,心脏随之加速跳动起来,紧张之中,感觉小腹又传来阵阵坠痛感。   来不及细想为何会有这种反应,驰见已经看见她,脚步顿住了。   他今天穿一件军绿色夹克式羽绒服、黑色休闲裤,剃了利落的短发,显得脖颈很长,耳朵不知是冻的还是回暖缘故,通红一片。   他单手插着衣服口袋,另一手捏着皮手套,纤长的双腿下,脚尖向外,一侧膝盖微弯。   他立在台阶上,整个人挺拔俊朗。   对视几秒,李久路率先提步,迈上台阶。   驰见也往下走。   她轻一轻嗓,冲他微笑了下:“来看外婆吗?”   然而没想到的是,他目不斜视,与她擦身而过,好像没看见她一样。 第22章   驰见出门站定,一阵寒风吹来,额前头发跟着动了动,他拿手轻轻拨两下,背过身点着了烟。   见到李久路不知是激动还是兴奋,这场景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总之看她被无视的样子,心中既解恨又过瘾,自我感觉还挺良好的。   驰见陶醉在上一刻的潇洒中,觉得对女人就该这样,不能惯着。   他站那儿悠闲的吸两口烟,渐渐地,发觉不是那么回事儿——似乎他无论哪种态度,都得不到她的反馈。此刻,大门后面十分安静,李久路既没喊住他也没追出来。   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原本他在意的,可能对她而言始终可有可无。   心中失落有,后悔也有。   驰见把烟拿下来,回身看那扇黑漆漆的大门,他撑着门板,以扭曲的姿势,横着脑袋顺门缝往里看。   老宅廊灯带着柔和的温度,院中空旷寂静,一片祥和,哪儿还有李久路的踪影。   他磨着牙齿,烦躁地挥了挥后脑的头发。   电话这时候响起,惊得他跳起来。   翻出来看,接通后,坏情绪转嫁过去:“操,干他妈什么?”   胖子脑袋猛地躲开,确认了下号码,捏着嗓子道:“是我见哥哥吗?”   驰见一冷,这声音他受不了。   “不是。挂了。”   “别、别啊,见哥,是我是我!”胖子声音正常了,赶紧道:“喻哥问你看完咱外婆没有,我们准备动身去‘黑龙’,让你直接过去呢。”   驰见想起还有这回事儿,冲那边说:“就去。”   他收线,眼睛盯着铁门,不死心的又趴过去看了会儿,这才跨上摩托离开。   到‘黑龙’另外几人已经等他了,这种聚会每月一次,风雨无阻。   还是同一个包间,这次除了洪喻和戈悦,万鹏也带了个女孩子过去,两人不知是怎么认识的,暧暧昧昧,眉目传情。   驰见扫了眼他们,低头点菜。他右手坐着胖子,另一侧是洪喻和戈悦,两人整天在‘文人天下’腻味还不够,出来吃饭也跟连体婴似的。   唯独他和胖子形单影只,而胖子只认吃,就自己略显凄凉。   驰见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向旁边瞥了眼,打掉洪喻腰间那只手。   女生肉皮嫩,戈悦疼得缩回去,细声尖叫:“你讨不讨厌!”   “情场失意,你们少刺激我。”   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情地看了看他,身体分开来。   戈悦挑眉:“还不是你愿意?给你介绍嫌这嫌那的,总有借口。”   “我谢谢你。”   戈悦“嘁”一声,歪着脑袋看他:“要不把梁倩倩叫过来?她老跟我打听你呢。”   驰见眼神警告,把洪喻肩膀架住:“离远点儿,我俩说话。”   戈悦嫌弃地白他一眼,扭过身,到对面找那女生聊天去了。   没多会儿,菜陆续上桌。   驰见罕见地主动开酒,帮洪喻斟满,又给自己倒一杯。   洪喻烟夹在指上,饶有兴味的看着他,他平时很少沾酒,别人劝猛了也是浅尝辄止。   今天的阵仗有点大,洪喻问:“外婆身体还好吗?”   “好。”   “最近没犯糊涂?”   “没。”   他意识神游。   洪喻夹了口菜,筷子点点桌面:“你少喝,撒酒疯可没人伺候。”见他还是那副怏怏不快的神态,又道:“今天受什么刺激了?人家没理你?”两人种种过往,洪喻最近才略知一二。   驰见瞪眼:“我没搭理她。”   “呦!牛逼!”洪喻竖起大拇指:“然后呢?”   驰见胸口一堵,气势立马减去一半,闷声:“没有然后。”   洪喻放声大笑。   笑声引来其他几人目光,胖子满嘴是油,吮了吮手指:“什么事这么好笑,说出来大家一起乐乐呗。”   洪喻腰直不起来,连连摆手:“没事儿,吃你的。”   “你够了啊。”驰见目光转冷,端起酒杯自己喝了口。   过半刻,洪喻勉强忍住,捏着杯子碰了碰他杯口,“来,跟哥具体说说。”   “没什么好说的。”   “那小姑娘到底几个意思,一直吊着你?”   “不知道。”   洪喻翘起腿,一副过来人的派头给他分析:“既然对方早就知道你对她有意思,她没明确表态,不是害羞,就是对你没感觉。”   “没感觉?”他盯着手中杯子,洋洋得意的哼了声:“那天以为我真亲她呢,眼都闭了,心跳快的像打鼓。”   “那是吓的吧。”   驰见手一抖,溅出几滴酒。洪喻又笑起来。   说笑归说笑,几瓶啤酒见底,洪喻问:“她和那男的分多久了?”   “快一个月。”   “才一个月女孩总要矜持些,或许忘不了人家呢。”   “她和他没什么感情,小小年纪懂个屁。”   “你就懂?”洪喻含着根鸡骨头看他:“她跟你这么说了?”   驰见顿一下:“我观察的。”   洪喻哼哼笑两声,抬下巴:“行了,少喝。”   驰见今晚情绪低落,啤掺白喝了不少,臭脾气上来,旁人怎么也劝不住。   从“黑龙”出来,他神态自如,字句清晰,酒精不太上脸,跟平时也没什么区别。可了解他的都知道,驰见喝多了爱折腾,胖子和万鹏有幸领教过一次,所以借机开溜。   洪喻一边骂他们,一边头疼的看驰见。   驰见靠着墙壁,默默吸烟,半侧脸庞隐在黑暗里,眼望着远处,目光极为深沉。   洪喻把戈悦推过去:“去,拽他回家。”   戈悦拉一下没拉动,过几秒,驰见自己直身:“你俩先回去,我散散心。”   “大半夜上哪儿散心去?”   “我没喝多。”驰见步伐很稳,这次倒是比以往正常不少:“离家不远,我走着回去。”   “那就一起走。”   身后戈悦晃了晃他胳膊,她爱臭美穿得少,这会儿被风一打,身体抖得像筛子。   洪喻拦了辆车,把她塞进去,报完地址俯身亲了亲她:“乖,先回去。”   “讨厌。”她不满地瞪他一眼。   “回家等我。”   洪喻安慰小狗似的揉揉她头发,关上车门,快步追上驰见。   夜很深,这条路上只剩两个抱着膀子走的年轻男人。   驰见和洪喻边走边吸烟,醉意被劲风吹散不少。   小泉镇的西面有条浅窄的污水河,上游临着镇上唯一工厂,每到冬天,污水凝结成冰,河岸堆满烂掉的树叶和枯枝。   驰见趴栏杆上吐了一通,更加清醒。   这日月圆,惨淡的白光洒满整个湖面,显得更加凄寂荒凉。   驰见忽然问:“你初恋时候多大?”   “十四吧。”洪喻想了想,手肘也撑着栏杆:“多远的事儿了,记不太清了。”   “是跟戈悦?”   “不是,当初那姑娘叫什么来着?”洪喻拍了拍脑门,实在想不起来:“我说你问这干什么?”   “下个月我满二十,还没恋过,你说正不正常?”   “不正常。”   “啵儿都没打过。”   洪喻忍不住笑起来,搭着他肩膀,“二十年啊兄弟,你应该先去检查……”   “没他妈开玩笑。”驰见气急败坏地挥开他,顿了会儿:“以前没着急,后来认识她,就都想用她身上。”   “这么正经?”洪喻清清嗓子:“那不是目标明确吗,勇往直前别退缩啊。”   驰见没说话,眼睛直勾勾望着湖面,月光下,他侧面轮廓比任何时候都要俊美。   许是被寒风侵袭,他嗓音抖而沙哑。   “洪喻,其实那天,我心跳比她快多了。”   这晚洪喻陪着他吹了半宿冷风,脚冻僵掉,浑身热乎气早被吹散,好说歹说才把他弄回去。   第二天洪喻感冒了,驰见却没事儿人一样,洗漱一番,神清气爽地坐在楼下啃油条。   洪喻气不顺,把他祖宗牵出来痛骂一顿,撒手不管,上楼补觉。   上午十点的时候,有顾客来文身。   驰见看过去,觉得这人眼熟。   对方好像也有这感觉,蹙了蹙眉头:“你不是……驰什么了?”   “吴警官,吴波?”   吴波一挑眉:“好记性。”他也想起来:“驰见对吧,上次在老人院,应该是我给你录的口供。”   驰见笑笑:“对。”   吴波看上去没比驰见大几岁,一身休闲装束,方脸,头发短硬,看上去很精神,很干练。   他想起那晚他的表现,哪壶不开提哪壶:“后来失眠了没有?看你当时脸色有点白,吓得不轻吧?”   驰见挑挑眉,淡笑回道:“怎么,吴警官是来查案的?”   “不不,刚才开玩笑。”吴波笑着摇头,他这人并不死板,看上去很好相处:“我来文身的。”   驰见说:“公职人员好像不能随便文身吧?”   “你说那是考警察体检时候不能有,现在怕什么。”他无所谓地转过头,看着墙上图案:“就算上头管,谁没事儿还扒你衣服,偷着去举报?”   “那可没准儿。”   吴波回身,笑着点点他。   驰见也勾了勾唇角。   “这是你的店?”   驰见:“给人打工的。”   吴波点头:“我想来个满背,有没有好的推荐?”   “呦,文满背我得叫我师傅去。”   “好坏就你吧。”   玩笑归玩笑,最后驰见到底是上楼把洪喻喊下来。   和他敲定图案,吴波跟着洪喻进入文身室,驰见左右没事儿做,给洪喻打下手。   吴波真性情,话多,如果他不说,别人还真猜不出他职业是警察。总之几人还算聊得来。   他选择图案比较复杂,前前后后来了“文人天下”两三次,又介绍朋友光顾,一来二去混熟了,竟然和洪喻驰见私下喝了顿酒。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就到大年二十七。   另一边久路学校终于放假,疲惫的身体终于得以放松。   这天老人院来一辆救护车,久路听见动静,起身从窗口往外看,医生抬着担架下来,疾步进入老宅。   她放下杂志,迅速下楼去。   车旁和门前围了一些人,不多时,一位白发老人躺在担架上被推出来,她紧闭着双眼,面如死灰。   “马奶奶!”李久路难以置信,喃喃道。   护工搀扶陈英菊一步步跟过来,陈英菊手里攥着纸巾,不断拭泪。   安顿好马莲,救护车呼啸而去,院中的工作人员和老人都望着救护车离开的方向暗声叹息。   旁边护工也偷着抹眼泪,她叫顾晓珊,年纪不大,在老人院工作三年有余,一直以来都是她照顾马莲和陈英菊的起居,也正是安慰马莲别为病情担忧的那个护工。   “晓珊姐,马奶奶怎么了?”久路走过去。   顾晓珊道出原委:“前一段儿她老人家不是总咯血吗,后来去医院检查,被诊断是肺癌。”她吸吸鼻子:“病来如山倒,她本来还挺开朗的,得知剩下日子不多以后,整个人都垮了。”   久路抿紧唇。   陈英菊自责道:“都怪我啊,她躺床上睡一整天,我现在才发现不对劲儿,马莲妹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良心怎么过意得去啊。”   两位老人住在同一间房,相互陪伴的时间比家属还要多,马莲昏迷不醒,陈英菊比谁都难过。   李久路嗓子堵得难受,什么都没说,帮顾晓珊把她搀进房间去。   夕阳从窗口斜斜洒在大理石地面上,寂寥中一片昏黄之色。   大红色的彩纸摊了满桌子,剪一半的窗花随意扔在那儿。   顾晓珊倒来一杯温开水,哄着她喝了两口。   李久路没有立即离开,想半天安慰人的话:“您保重身体,马奶奶说不准没事儿,明天就回来了呢。”   “是啊。”顾晓珊接着道:“您也得为您外孙着想,万一真病了,他该多着急啊,是不是?”   还是这句话管用,“对啊,我小见……”陈英菊低语,半晌,打起精神,用力抹了把眼睛。   听到他的名字,李久路出神片刻,眼睛望着桌上的红纸:“那是您剪的?”   陈英菊点头。   “您真厉害。”久路讨好的说:“是为春节准备的?”   她叹气:“是啊。”   “那您能教教我吗?”   “你?”她看她一眼,注意力被转移过来:“可不好学。”   “我尽力。”李久路抿唇笑笑。她拿一张红纸反复对折几次,握着剪子有样学样,本来也是哄她开心,所以她的心思并未放在剪纸上。   “咔嚓”一下,红纸拦腰剪短。   陈英菊抬眼,脸上终于浮现笑意:“笨丫头。”   久路吐了吐舌。   陈英菊:“慢慢来。”   太阳很快落到山后头,一线晚霞把天空染成绚丽的橘色。   久路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垂着眼,状似无意的问:“陈奶奶,驰见最近来看过您吗?”   “来,每天晚上都来,我小见很懂事的。”陈英菊瞧一眼她手中的红纸:“丫头,这边多了……你没碰见过他吗?”   她说:“没。”   李久路手上失了准,红纸再次一分为二。 第23章   清早,李久路被院子里的喧哗声吵醒,撑起眼皮看墙上挂钟,已经九点整。   今天天气不错,明媚的阳光从粉色碎花窗帘的缝隙透过来,煞是刺眼。   还有两天就是春节,江曼正组织老人院的工作人员打扫卫生,被褥成排挂出来,在阳光下一片耀眼的白。往日沉闷的地方,因着佳节临近,也突然复活了生机。   久路心情大放光明,她抻了个懒腰,收拾妥当后也下楼去。   江曼看见她,她今天心情似乎也不错,把李久路搂过来,笑着问:“我路路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呢?”   “昨晚八点就睡了。”久路抬头:“妈,我能帮什么忙?”   江曼看看四周:“也没什么你能做的,要不去把姜大爷屋里被子抱出来吧,刚才他房门锁着呢。”   久路点头,往老宅的方向去。   109房间这会儿门开着,隔壁床的大爷没在屋里,姜怀生背对着门口不知在整理什么。   久路轻叩两下门板,称呼还没喊出口,只见姜怀生缓缓回头:“老伴儿啊,大清早去……”   他话说一半突然卡住了,胖胖的身体跟着转过来,看见李久路,眼中的光逐渐黯淡下去:“过糊涂了,过糊涂了……”他摇头苦笑:“丫头啊,什么事儿?”   “姜爷爷。”久路没有走进去:“我来取被子,今天阳光足,正好拿出去晒一晒。”   “好好,我帮你拿。”上了年纪的姜怀生动作缓慢,将被子卷起:“你是江主任的女儿?”   “是啊,姜爷爷。”久路立即上去帮忙。   姜怀生本身慈眉善目,眯眼笑的时候让人觉得更亲切,久路与他闲聊两句,发现他很好相处。   长久以来的群体生活,让老人院的老人越来越孤僻,即使这里有附近几个城镇最好的设施和待遇,仍然不能改变这种状态。   其实条件再好,也不及儿女一句不耐烦的数落。他们不来时,这里就像一座坟墓,到处弥漫着将死气息。也是李久路讨厌这栋房子的原因。   抱着被子走出去,她默默地想,希望很久以后,姜怀生在这儿好好生活,仍然能慈祥的笑出来。   李久路把被子交给江曼,帮其他护工打下手,她在后院看到顾晓珊,她带着塑胶手套,正踩在梯子上擦一楼的窗户。   “需要帮忙吗?”   顾晓珊看见是她,笑着说:“把地上的报纸递给我就行。”   “全部擦完了?”   “是啊,就差这一个。”   久路倚着墙边昂头看,冬日气候干冷,好在今天阳光充足,照得身上暖洋洋。   她想起一件事:“马奶奶怎么样了,清醒没有?”   “嗯。”顾晓珊看看一尘不染的玻璃,满意跳下来:“昨天半夜醒的,但听说胸口疼,闹了半宿。”   她把抹布扔进水桶里,也和李久路一样靠墙壁站着。   “那她家人知道了吗?”   顾晓珊说:“昨天才知道,医生说她儿子一听她得了绝症,差点没哭昏过去。”   “才知道?”   “是啊。”顾晓珊说:“她儿子每次来她都不见,去医院检查也是一个人,这么严重的病,要不是昨天抢救需要家属签字,她儿子还蒙在鼓里呢。”   久路不解:“为什么?”   “她儿子活该!”顾晓珊扭着塑胶手套,气愤的说:“当年大娘为了给他买房娶媳妇,卖了老家的地凑首付,又来镇上打工帮他还贷款,好容易等到房子交工,她想一同住进去,儿媳妇却说想过二人世界没同意,大娘只好到外面租房子住。后来他们夫妻有了小孩,需要人帮忙带孩子,大娘才有机会住进去,可没住多久,她又被儿媳妇赶出来了。”   久路皱了下眉。   她接着道:“原来是要给他丈母娘腾地方。可这之后半年,她儿子又来请她回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他丈母娘摔下楼梯瘫痪了,要她去照顾。”   李久路讶异的说不出话。   “自打那以后,大娘就住进咱院里,再也不认这个儿子了。”顾晓珊拎起水桶,往对面那排杂物房的方向走:“我是真的心疼她,所以平时也会多照顾她一些。”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不喜欢。这里时时刻刻要面对死亡,太压抑了,但他们谁家庭幸福会住进来?总得有人来照顾吧。”她调侃的说:“所以啊,我们护工要是心态不好,周院长可要忙死了。”   两人穿过后院的操场,久路脚步顿了下:“嗯?”   她笑着说:“周院长不是咱院的心理咨询师嘛!”   久路终于听懂她的幽默,不禁抿唇笑了下。   “路路,你们那边做完没有?过来帮我忙”没等靠近那排杂物房,江曼忽然叫。   两人驻足,李久路回头:“妈,那边的玻璃没擦呢。”   “回来吧。”江曼手搭在额头上遮挡阳光:“里面都是废弃的杂物,玻璃不用擦。”   一整天都在忙碌中度过,所以久路晚上睡得特别安稳。   半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中有石子儿不断打在玻璃上,她跑过去看,驰见站在窗户下,冲她招手:“路路下来啊,不用怕,我在这儿接着你。”   这场景好像日盼夜盼期待许久,她甚至丝毫没犹豫,就从窗口跳下去。   可要坠地时,驰见却突然闪身跑开了……   “砰——”   “啊——”   李久路猛然坐起,已是满头冷汗。   刚才经历的所有太真切,惊叫还在耳边,她甚至怀疑是梦境还是现实。   窗外黑如浓墨,没有月光也没灯光,屏息聆听,根本什么动静都没有。她呆坐一会儿,起身来到窗前,明明知道没可能,心中却好像还期待着什么。   已经夜里十一点半,院子里果然半个人影都没有,她轻轻叹了声,靠在窗边。老宅三楼的两间房亮着灯,江曼和周克还在办公没回来,一楼的某间房也闪烁灯火,久路虚着眼睛看,那好像是老宅厨房的位置。   李久路肚子应景地叫了一通,思考片刻,披上外衣,拿着手电筒出门了。   厨房在一楼走廊的尽头,为了保证老人睡眠,院里规定十一点后全部熄灯,包括走廊的照明。   黑暗将这条路拉得无限长,两侧房门紧闭,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最为清晰。   她来到门前,轻轻扭开门锁。   突然间,一阵凉风吹出来,厨房里有什么东西随风飞舞。一张纸扑到眼前。   等看清那是冥纸时,李久路吓得往后猛退几步。   手电筒掉在地上,“咚”一声响,紧接着凌乱的脚步由远及近:“是我,是我,别怕。”   “……姜爷爷!”久路惊魂未定。   姜怀生看清是她,嘘声道:“大半夜的,你想吓死我吗!”   李久路:“……”   他看看四周:“丫头,来。”   关好门,姜怀生又去关窗户,风被挡在外面,室内顷刻间安静下来。   李久路站门口没敢动,本以为是江曼或者护工在做夜宵,哪想到会是这样一番场景。   长桌正中摆一张十寸黑白照,两侧各一根粗蜡烛,前面供奉三炷香以及糕点水果,还有一副碗筷,上头冒着热气。   李久路后背发凉,硬着头皮走过去:“您一直在这儿?刚才您听没听见喊声?”   “喊声?耳朵不好,好像没听见。”姜怀生不断往盆里添冥纸,笑着看照片中的人:“老伴儿啊,有客人来看你了。”   李久路视线转过去:“这是您妻子?”   “一百天了。”他哀哀叹息着。   照片中的人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她眼睛明亮、笑容大方纯粹,仿佛满意释怀地离开这个世界,不带走一丝牵挂,却不知给活着的人留下多少想念和凄怆。这种痛无法挽回。   姜怀生孤身一人坐在那儿,像她就在眼前一样,慢声细语:“你看我在这儿也挺好,吃得饱,穿得暖,比咱俩以前的日子好过多了,你就放心走吧,别瞎惦记了……”   他说着小声哽咽起来。   李久路鼻子一酸,赶紧转移视线。   “那是您做的?”   桌子另一边也摆副碗筷,烧成灰的黄纸味伴随一股清香。   姜怀生把最后一沓纸送进盆子里,抹了把眼睛站起来:“清汤面块儿,我老伴儿以前最爱吃。”   “闻着很香。”   “我们那年代,能吃一碗面食跟过年一样。”姜怀生看着盆中的火慢慢熄灭,缅怀着过去,眼角慢慢爬上笑意。   祭奠完妻子,他把厨房的灯打开,将那张黑白照片擦了又擦,然后小心翼翼收起来,“刚才没吓着你吧?”   久路摇头。   “那要不要尝一尝?”   “可以吗?”   姜怀生说:“就怕你吃不惯。”   姜怀生给她盛了满满一碗,一老一小坐在桌子两端,默默吃着。   面块儿里没放一滴油,透亮的汤水上飘着云朵似的蛋花,一点点番茄酱和盐调味,清淡不腻,面也很劲道。   久路抬头瞄了眼:“您跟您妻子感情一定很好吧。”   “战斗中建立的情义,你们年轻人不懂。”他的笑酸楚又自豪。   “是种什么感觉呢?”   姜怀生放下碗筷,回忆良久:“记得第一次见面,整整一个排的医护兵里,总感觉有位同志牵着我的目光走,然后我第一眼就看见她。同样她也注意到了我。”他手抬起来,在空气中比划了下:“推动我们互相靠近的,像是一种力量……”   吸引的力量?   李久路心中微震,脑海里突然出现这五个字。   她想到了驰见。记得和他第一次在游泳馆遇见时,她目光像被什么牵引,隔着满池子的人群,她看见了驰见。   而那刻,驰见也正注视着她。   姜怀生说:“那时候全国已经解放,我十六岁,参加的是援助兄弟国的战争。幸好我们都活着回来了,后来参加工作,发现又被分到同一个厂,那时候没有现在开放,又过好几年,才在组织帮助下完婚的。”姜怀生手撑着膝盖,叹一声:“刚开始日子太苦了,我们就坐在几平米的屋子里想未来,想象有个温暖的家,再生一儿一女,将来子孙满堂,游遍祖国大好河山。”姜怀生说到这顿了顿:“那时候啊,看着她,把两人的一辈子都规划完了。”   这种想象,是从此以后的人生轨迹里,出现了你的身影。   李久路脑海里的人影挥之不去,好像某一些时刻,她也这样幻想过。   原来吸引和想象真能诠释男女之间的感情。   有什么变得很清晰,又让她惶恐不安。   这一夜回去,李久路失眠了。   转天起床快中午,迷迷糊糊过一天。傍晚的时候,她坐在书桌前眼睛发直,拉开抽屉,驰见借给她的泳镜安然无恙躺在角落里。   久路怔然了好一会儿,好像忽然想到一个去找他的借口。   她犹豫一阵,终于打定主意,拿起泳镜出门了。 第24章   “文人天下”的大门总是敞开的,中间挂着抽象图案的棉帘子抗寒,撩开里面还有一扇玻璃门。   春节期间,胖子和万鹏放假了,戈悦也回老家,外屋只有洪喻和一个陌生人。   久路走进去,和那人打了个照面。   洪喻给他扔了根烟:“等会儿驰见完活一起吃饭呗,哪儿有来了就走的?”   “路过,忙着呢,看你这屋亮着灯,进来瞅一眼。”这人正是吴波,他将烟含在唇间,没有点,边说边往外面走。   “得,没任务你就过来玩儿,不送了啊。”   吴波摆手:“回吧,空了喝酒。”   洪喻把对方送出门,放下棉帘,这才转头看久路。两人虽有几面之缘,但她生得干净漂亮,气质也蛮独特,让人很容易就记住。   洪喻问:“你找驰见?”   久路抿了抿唇,点点头。   洪喻不禁上下打量她一番,她穿一件焦糖色中长款休闲羽绒服,小小的下巴藏在领部绒毛里,梳着马尾,一双眼睛分外明亮。的确是个很耀眼的女孩子。   洪喻友好的笑笑,“先坐一会儿,我叫他。”   他放下筷子,走过去,隔着麻布短帘敲了敲紧闭的房门。   里面没人应声。   洪喻又敲了两下:“驰见,有人找。”   “……谁?”懒得不能再懒的声音。   “你出来看看就知道。”   “没空。”   洪喻转头看一眼李久路,她还站在门口,眼睛瞧着这方向出神。   他问:“你叫什么?”   她说:“……李久路。”   洪喻朝里面喊:“她说她叫李久路。”   没听见应声,洪喻仍然倚着门框,在心中默默倒数,从十数到三时,门开了。   门开一瞬间,久路看清里面的情形。   有个女孩子侧卧在放平的软椅上,可能刺青位置比较特殊,所以她上面那条腿的裤子完全褪下来,胯部只挂一件布料极少的内裤。   屋里光线刺眼,那女孩儿手肘撑着椅子,把整个上身支撑起来,躯体形态婀娜,露在外面那条腿更是嫩白如雪。   那间房久路待过,她清楚地知道,房门紧闭后屋子里气氛如何,即使没开大暖气,也会比外面平白升温好几度。   第一次来时,碰见他给一个女人文胸口,这次是腰胯,不知是不是心境变了,她身体里有种感情慢慢酝酿,在一个位置凝结成云。   久路走神,不由想象他低垂脑袋,整个人悬在她大腿上方的样子,想象塑胶手套抹着皮肤的感觉,想象针扎在身上的刺痛……   来之前建立那些情绪,正在冷却。   驰见撩开短帘,目光落在她身上,面是冷的,心里却炸开锅。   他将口罩拽到口鼻以下:“你找我?”   李久路的目光从屋内挪到他脸上。   两人中间隔了一段距离,谁都没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纠缠不明的特殊气息。   洪喻觉得自己多余,顶拳咳嗽了声:“你还差多少,我来帮你收尾。”   “不用,我自己来。”他还端着,一张臭脸摆得恐怕别人不知道他还生气。   驰见这人记仇,洪喻最清楚。他挑了挑眉,身体又靠回去,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驰见往前走两步:“外婆不舒服?”   李久路萌生退意,手背在身后,摇摇头。   “江主任有事儿,要你来找我?”   “没。”她难看的弯一下唇角。   “那就是你有事儿,用我帮忙?”   “……没有。”   驰见微微皱眉,见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特来气:“那是找错门了吧?”他慢慢脱着胶皮手套,垂下眼:“我还忙着,不送了。”   虽这么说,却一点回身进屋的意思都没有。   李久路双脚终于动了动,走向前,手伸进兜,摸出样东西递给了他。   她走后,驰见望着门口,半天才回神。   他颠了颠手里的泳镜,看看洪喻,又拿手指着他自己,呼呼喘粗气:“她是故意来气我的?她是想气死我,对吧!”   洪喻耸耸肩。   “她有毛病吧!”   洪喻说:“你病得也不清。”   “我怎么了?”他高声吼道,心中一阵一阵着急,灵魂被什么牵走,双脚却执拗的不肯动。   “要我我也走。”洪喻说:“人家小姑娘主动来找你,看你脸臭的。”   “我脸臭了?”他不承认:“我哪儿臭了?”   “自个儿想去。”洪喻把他手里的胶皮手套扯过来,抬眼看看挂钟,好心提醒:“别装过了,现在追还来得及。”   屋里女孩儿已经抽完一支烟,看了会儿热闹,不耐烦的催促:“聊完了吗?能不能过来一个人?”   “马上。”洪喻撩帘进屋,忍不住又退回去说:“把握好机会兄弟,看你怎么来,说不准今晚能有大突破呢。”   驰见没有过多表示,抓一件衣服,冲出门去。   他在拐角处看见李久路的身影,脚步自然放慢,赌气没叫她,相隔大概两米的距离跟着走。   深冬的夜晚,黑暗来得迅速而凶猛,刚才还透着灰色的天空,现在黑如墨池。   安静狭窄的胡同里,两人脚步相叠。   久路不用回头,已从气息中判断出后面跟着的人是他,他不追出来还好,现在久路反而不知道应该装傻还是停下来。她向旁边瞥了眼,咬了咬唇,又低下头去。   前面再转个弯儿就是百花路,那边的气氛和这里完全不同,夜市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各种小吃的香味儿也远远飘过来。   她一只脚刚刚踏出去,身体还没跟上,驰见一把把她拽了回来。   踉跄几步,等稳定之后,李久路已经被驰见固定在墙壁上。   一墙之外,人头攒动。   他只拿手掌按着她右面肩膀,两人隔着一臂距离,他垂眼问:“你到底找我干什么?”   “……还泳镜。”   久路还带着帽子,那一圈儿绒毛扫得脸颊很痒,他们身高存在差异,李久路平视的时候只能看见他领口。他可能走得急,羽绒服的拉链没有拉,里面是件浅色薄衫,松垮垮挂在胸前。   驰见吸一口气:“只为还泳镜?”   她点点头。   “早不还晚不还,为什么今天还?”驰见坚信她在找借口:“没有别的话和我说?”   久路说:“本来有,但现在不想说了。”   就一句话,驰见差点没气抽过去,他点点头:“那好,我有。”   “知不知道我多久没找你了?”   久路没仔细数过,给一个模糊的答案:“很久了。”   “二十四天。”驰见把手拿开,忍了忍,决定把马小也的事情翻篇儿,“这期间,你想没想……起过我?”   “……”   等半晌:“哑巴了?”他口吻不好,心中忐忑又焦虑。   驰见性子偏急,遇见李久路这种“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格,上辈子肯定挖了谁家祖坟。   他牙齿咬得死紧,处在爆发边缘。   久路缓缓开口,不想承认:“其实我最近一直上课,没有时间……”   “李久路!”他暴呵一声:“你他妈就不能诚实一次,说句实话有那么难吗?”   他气场忽然变强,从她上方劈头盖脸地压下来,今天显然已经错过摊牌的最好时机,他现在这种状态,看来也不能理智的谈话了。   久路说:“你别生气,要不我们改天说吧。”她往旁边挪了一大步,准备逃走。   驰见这次没有放过机会,长久以来的本能驱使,让他放弃思考一切后果,狠下心,亲了再说。   他以绝对的强者姿态朝李久路欺过去,头部打横侧压,两手掌托起她脸颊……   这个吻完全是撞上去的,嘴唇贴着嘴唇,牙齿磕到了牙齿。   久路痛呼一声,模糊的音节全部吞进他口中。   这一下除了痛还是痛,驰见终于发现,以往无论看过多少黄片儿,理论和实践都存在巨大差异,第一次怎样都无法做到融会贯通。   但渐渐的,他尝到了她的滋味,清清凉凉,像夏天喝的柠檬苏打水。   原来吻她这样美好。   顷刻间,他暴躁的情绪被她嘴唇的柔软安抚,鼻端都是她的味道,喧嚣的夜市也好像隔了十万八千里。   两人嘴唇只是贴在一起,姿势和动作动都未动。分开片刻,驰见眼眸被灯光染上朦胧之色,醉意醺醺。他心跳快得按耐不住,咽了口口水,想调整个方向,重来一次。   胡同里太安静,久路听到他喉结滚动的声音。   “我……我该回去了。”她觉得自己声音快飘到天上去。   驰见脑袋停在半路,嗓音哑得不像话:“啊?”   久路抬眼看他,被他两手挤成小猪嘴,睫毛细微颤动着,轻轻呼吸。   驰见有种从美梦中惊醒的错觉,后脑一胀,懊恼一时冲动。李久路性格略微孤僻,驰见心里拿不准,不知刚才的举动是个突破还是把她推远了。   “哦,不多待会儿吗?”这句话接的傻透了。   久路:“……不了。”也挺傻。   两人身体分开,目光同时避开彼此,好像四肢怎么放都多余。   “……我送你。”   “不用了,天还早。”   “你走着回去?”   “……嗯。”   “那……小心。”   “好。”   驰见目送她身影淹没进人潮里,等到实在看不见,他一脚揣在刚才那面墙壁上。   驰见两手揪住头发,埋着脑袋蹲下去,臀部无意识上下颠动着,整个人显得烦躁不安。不知过多久,当凉意慢慢灌进领口,驰见终于抬起头,望着茫茫夜色,他抬起修长的手指摸了摸下唇,舌头伸出来舔了下,上面仿佛还留着她的余温。   驰见忽然笑了笑,不在懊恼。   这一刻,他十分确定自己的心思,无论关系拉近或是远离,对于李久路,他都不会放手。   久路回到家脚步还是虚浮的,脑中空白一片,像具躯体在游荡。   一楼客厅的灯没开,餐厅方向摇曳着橘色烛火,有杯盏相碰的脆响,也有惬意的谈笑声。   难得清闲,江曼和周克在烛光晚餐。   桌上菜色丰富,旁边的红酒瓶已经见了底。   由于处在神游边缘,久路没有多余精力思考,只朝那方向看了眼,想悄悄溜上楼。   “路路?”江曼发现了她。   她停下没动,头上还扣着帽子,下意识把口鼻缩进衣领里:“妈。”   “洗洗手过来吃饭。”   江曼放下高脚杯走过来,她酒量向来好,脸上肤色在酒精帮助下更加妩媚动人,浑身上下散发一种成熟而知性的魅力,比以前不知年轻多少岁。   久路目光挪开:“我吃过了妈,刚刚和同学去了百花路。”   “同学?谁啊?”江曼习惯性盘问。   “说了你也不认识。”   “男的女的?”   “……女的。”久路推着江曼往餐厅走几步:“你和周叔叔快吃饭吧,我上楼了。”   “等等,你说话怎么这种语气?”   “……怎、怎么了?”   “难道感冒了不舒服?”江曼摸她额头:“听着有气无力,还有点儿飘。”   久路:“……”   她明显感觉到脸在升温,轻轻嗓,几句话搪塞过去,等逃回房间,整个人虚脱了一般。   时间还早,她洗完澡躺在床上翻杂志,眼睛发直,机械的做着翻页动作,却半点内容都没看进去。   浑浑噩噩半个晚上,回神时候已经很晚了。   李久路收拾一番准备睡觉,本以为又将是一个不眠夜,没想到当房中陷入黑暗,她眼皮阖上,竟意外睡着了。   这一觉十分踏实,甚至睁眼到天亮。 第25章   江曼和周克结婚以来,春节都在老人院度过。   大年三十的一早,江曼来敲她房门。新年新气象,江曼今天没穿工作服,换了青色高领毛衣和妮子长裙,脚上是一双小牛皮高筒靴。这身装扮使她整个人都容光焕发,愉悦的心情溢于言表。   李久路还睡着,面朝里,整张脸都埋在被子中。   江曼坐床边,轻轻拍她:“路路,起床了!”   久路咕哝一声,翻了个身。   江曼无奈地摇摇头,掀开床尾棉被,将她一只脚搭在大腿上,给她穿袜子。   她动作极尽宠爱,看着面前细细的脚腕,忽然失神。   “妈。”   江曼手一抖,看她的时候目光还有些茫然。   李久路犹豫片刻,把脚缩回来:“我自己穿就行。”   江曼微微愣怔,用几秒钟的时间缓和了下,换上笑脸:“叫你都不起,大过年的也睡懒觉。”   她把袜子扔给她,去衣柜里拿来前几天给久路买的新衣服,催促着她去洗漱,绑好头发后,母女俩站在镜子前。   久路穿一件红色冬款连衣裙,蕾丝领口,细长的缎带扎成蝴蝶结,袖口是层层叠叠的荷叶边,裙摆到大腿中部,下面即使穿着厚厚的打底裤,她一双腿仍然纤长笔直。   江曼看着镜中的女儿,满意的点头。   “妈。”李久路也在镜中看她:“你现在过得幸福吗?”   江曼一愣,笑了笑,点一下头:“你呢?”   久路眼中平静:“我也是。”   母女俩身高几乎相同,江曼微弓身,将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我们都要好好生活。”   在房中磨蹭半个来小时,去老宅那边吃早饭,院里一半的老人被儿女接回家过年,剩下都是五保户和有特殊情况的。   久路一眼看见陈英菊,她平常跟马莲坐一起有说有笑,今天独自一人,不和别人讲话,显得无精打采。她凑过去坐在她身边,一顿早饭时间,把陈英菊逗得眉开眼笑。   为了给老人们营造归属感,在这之前,江曼耗费好多功夫去采购,吃完早饭后,她带领几位值班的护工忙活起来,有人贴对联贴福字,有人挂彩灯和拉花,剩下的都去厨房帮忙准备年夜饭。   李久路被陈英菊拉回房间贴窗花,薄薄的红纸花样繁复,贴在窗户上很有年味儿。她剪了很多,叫久路把剩下那些分给其他房间。走廊的窗户也要贴。   陈英菊越来越喜欢这个安静的小姑娘,事情不多做一分也不少做一分,不像同龄孩子那样闹腾,有时默默待在她身边,不嫌老人麻烦,像是一种陪伴。   陈英菊站在走廊里:“往左点儿,往左……哎呦丫头,又歪啦!”   “外婆。”   陈英菊闻声转头,驰见一身休闲装束,正从门口那一头走过来。他今天的穿着很特别,一件枣红色连帽棉外套,前襟敞开,里面是妥帖的黑色高领毛衣。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下面穿一条收腿运动裤,雪白运动鞋,大冬天的,脚踝就那样光裸地露在外面。让人看着都打哆嗦。   陈英菊迎上去,笑逐颜开:“我小见来了啊!吃饭没有?”   “没呢,外婆。”驰见弓身抱了抱她,讨她欢心:“起早给您买水果,没顾上呢。”   他手里大包小包,手指被带子勒得充了血。   陈英菊笑着埋怨,“又买这么多乱花钱,院里什么都有。”   “过年了。”驰见笑着:“您怎么站这儿啊?”   “哦,我和小丫头贴窗花呐。”她炫耀地说,回头向后指了指:“那笨丫头…哎,人呢?”   驰见抬眼看,窗边已经没有人。他其实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她,她踩着小凳,窗外阳光洒满身,明净的走廊上,那一抹亮色驱走了他身体里的寒意。   她穿红色真的很好看。   李久路逃到109房间去,进门后心还砰砰跳不停。   姜怀生正摆弄他那台旧收音机,姜军昨晚要接他回家,儿媳妇和孙子都来请,但他死活就不走。   他被她吓了一大跳,假装嗔怪:“你这孩子,就不能稳当点儿。”   “对不起,姜爷爷。”久路抿抿唇:“我过来贴窗花。”   姜怀生一努嘴儿:“桌上呢,贴吧。”接着又低头倒腾收音机去了。   李久路走到桌子前,装模作样的涂胶水,她心根本没在这儿,不经意回想刚才他在走廊出现那一瞬间。她不是自欺欺人,知道那一阵阵心悸代表什么,也不是躲他,她只是还没找到一种舒服的状态和他相处,也怕气氛尴尬。   “涂到桌上了。”   久路一抖。真是怎么尴尬怎么来。   驰见以为她没听见,咬着香蕉:“你涂到桌上去了。”   “哦。”   她抽出纸巾抹干净,垂下眼,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气味。   久路没回头,但她知道两人离得应该挺近,温热的鼻息吹在颊边绒发上,她觉得耳朵很痒,也很热。   “你……昨天干什么去了?”   “啊?”   驰见说:“我昨天在院里待一整天,江主任说你不在家。”他身体错开一些,手掌撑着桌面,探头看她:“躲着我?”   久路抿住唇,视线一偏,看见桌上那只大手,他手背被冻成不均匀的红色,关节泛白。   “说话。”驰见拿肩膀顶顶她。   “哦没有,我去游泳馆游泳……”   “游泳馆过年期间不休息?”   “……”   “真他妈能撒谎。”驰见嘀咕了句,懒洋洋直起身体,手中的香蕉三两口吞进去:“贴玻璃上?”   “……”久路说:“对。”   “哪边儿?”   “两边都贴。”   驰见把她给挤开,接过窗花。窗户前面有张桌子阻隔,如果她自己来需要站上去,可驰见腿长手长,前倾身体就能够的着。   他找准一个位置:“看看歪不歪。”   “好像不歪。”   “站远看。”他扭头指挥。   他好像也没纠缠她躲着他的问题,气氛慢慢变融洽。李久路向后退了两三步,不自觉放松下来,“再高一点儿。”   “这样?”   “太高了,稍微往下点儿。”   “这回行不行?”   “又低了。”   驰见“嘶”一声,不耐烦道:“到底高还是低?”   他以前说话那种口吻回来了,语气透出一点嫌弃、一点烦躁。李久路暗自弯弯唇角,“可以了,位置刚刚好。”   姜怀生不知何时出去的,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那台旧收音机扔在床上,没调准频道,发出呲呲杂音。   久路走过去,往另外一张窗花上涂胶水,目光微偏,再次落到他的大手上。   她忍不住问道:“你手很冷吗?”   “怎么,想给我暖暖?”   久路白他一眼。   驰见笑笑,忽然摊开手掌,轻轻搁在她光洁的后颈上。   一股凉意袭来,那处的皮肤好像突然失去感知能力,不知是冰冷还是灼热。愣两秒,李久路缩着肩膀往旁边躲,可他手臂太长了,她躲一下没躲开。   他欠揍的说:“这么一比较,还真是挺凉的。”   手心触感温暖嫩滑,窄窄一截,仿佛一只手就能圈过来,驰见下意识捏了捏,在她挣扎以前主动放开。   久路说:“你现在当玩笑,等岁数大了,关节疼得动不了就知道后悔了。”   “这口气挺像咱外婆。”   “谁跟你咱。”久路顶完他就及时闭嘴,这几个字的语气充满斗嘴嫌疑。   驰见手臂盘在胸前,转个身,靠在桌边歪头看她。   久路避无可避,只好说话冲淡这种气氛:“刚才那位姜爷爷,他走路一瘸一拐你看见了吧,他膝盖不好,就是年轻的时候上战场,在雪地里趴了一夜给冻坏的。”   “真的吗?”他好像并不担心,闲闲的问。   李久路看他一眼,扭回头不吭声。   “那我穿多点儿。”驰见装乖扮巧,欺近道,“你以后记得经常提醒我。”   以后……   这个词忽然微妙了起来。   她蓦地想前几晚与姜怀生的对话。   ——那时候啊,看着她,把两人的一辈子都规划完了。   驰见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   “没。”她缓过神回来,把窗花递给他:“涂好了。”   驰见一整天都混在老人院,不远不近的跟在李久路屁股后,她做什么,他也跟着做什么。本是普天同庆的日子,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所以他那点小心思也不留痕迹。   吃过晚饭,护工把调好的几种馅料和面粉搬到活动室,老人们齐动手,欢天喜地的包起饺子来。   时针恰好指向八点,几位主持人盛装出现在电视屏幕里。没参与劳动的老人坐在小桌旁,吃糖果嗑瓜子,外面偶尔响起炮竹声,升到半空的烟花骤然绽放,点亮半边天。年味儿已经十分浓郁了。   驰见和李久路分别坐在陈英菊的两侧。   渐渐的,他发现外婆有些反常,明明一整天都很开心,这会儿窝在座椅里,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驰见剥开一颗糖果:“外婆,吃颗糖。”他哄小孩儿一样柔声道:“您不开心?”   “没有啊。”她把糖果含进嘴里。   驰见孩子气的“嘁”了声:“我要不了解您,真就不孝了。”他逗她说:“说吧,有什么要求?”   陈英菊看看窗外,默默叹了声:“也不知道你马奶奶现在怎么样了,大过年的,她一个人在医院里可怎么过。”   驰见和李久路对视一眼,他道:“就为这个?”   陈英菊说:“也不知道她晚上吃了没有。”   驰见说:“那还不简单,我去医院看一眼,正好把那几兜水果给她带去点儿。”   陈英菊眼睛亮了亮,却还担心:“天这么晚了,你自己出去不太安全吧。”   “那没事儿,让李久路跟我去一趟。”   “……”久路瞥了瞥他,随后对上陈英菊期待的眼睛,干巴巴说:“对,我和他去。顺便先煮些饺子给马奶奶带过去。”   驰见冲她满意地勾勾唇角。   李久路转回头。   “还有……”   陈英菊不敢直视他,欲言又止。   “能不能给你舅舅打个电话,今年收成少,他要养活一家人,也不好过……”   驰见脸色冷下来。   她连忙又说:“你要是不想跟逢山说话,那帮外婆拨过去,我来和他讲好不好?”   窗外再次燃起烟火,阖家欢乐,其乐融融。   而这位被亲生儿子抛弃的母亲,讨好地看着驰见,眼中充满哀求意味。 第26章   李久路去和江曼请假,江曼本来不准,周克在一旁当说客,客观开导一通她才放行。   临走前她给久路限定时间,最晚十点必须回来。   驰见在院子里等半天,晚间气温降至最低,寒风刺骨,他这身装扮好看却冻人,不由盘紧手臂,缩成一个大虾米。   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落到脸上,一触即化。原来天上飘起小雪。   李久路终于从台阶上走下来,江曼跟在身后:“你们不准乱走,看完病人马上回来。”   驰见保证:“放心,江主任。”   两人快走出大门江曼才回去,久路回头瞥了眼,暗暗松口气。   “你妈平时都管这么严?”   她点点头,早就习以为常。   驰见将衣服拉链拉到顶,看她一眼,阴阳怪气的哼哼两声。   李久路:“你想说什么?”   “你家的教育方式,是个物极必反的好案例。”   久路没听明白,等着他解释。   “现实版‘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就是因为你妈管太严,你才逃课、不学习、撒谎、刺青、喝酒、偷着谈恋爱。”驰见离近一些,肩膀擦着她肩膀:“……还偷偷和人接了吻。”   久路脚步倏地停住,驰见冲出几步,回过头,对上一双含羞带怒的眼。   她唇抿成线,脸颊粉红,不知冻的还是被气的。   “你怎么停了……”   久路转身往回走。   “哎,哎,上哪儿去……”驰见两步追过去挡她前面,声音低软:“说翻脸就翻脸呢。”   “没有啊。”久路说:“天太冷了,要不你自己去吧。”   她说着要往右边走,驰见跨一步给拦住,久路又转左,他欺身向前,拿手臂挡了她一下。   两人身体顶着劲儿碰撞几次,驰见歪头含笑,像逗小猫儿玩似的,手臂始终松松控制着她,嘴角那一抹弧度将气氛搞得暧昧不明。   久路停下,昂着头气咻咻看他,鼻间雾气变浓,胸口轻轻起伏着。   他们还站在老宅围墙外,头顶路灯发出陈旧的暖光,映衬着飘摇的白雪,落在她黑发上。   驰见手掌搭着她肩膀,忽然间,两人都不说话。   雪花顽皮,在天空中打着旋儿,轻飘飘停在久路鼻尖上,眨眼的功夫,就融化成一颗晶莹小水珠。   忽然间,没了炮竹声,雪夜很静,两人呼吸都显得小心谨慎,害怕用大了力,彼此的气息就会纠缠到一起。   驰见喉结翻滚,透过白雾,低垂的眉眼从她睫毛落到她唇上,他突然想起那个莽撞而仓促的吻,可无论怎样回味,都记不起当时的感觉和味道。   驰见深深吸气,压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最后目光转向她鼻尖闪烁那点水光,抬起手来,轻轻给抹去。   他将这种旖旎气氛打破:“真生气了?”   她提着的一口气偷偷吐出来。   “没有。”   李久路其实真没有。最近这段日子,她行为反常,但她一点儿都不想承认这是恃宠而骄,那时她还不懂得运用男人赋予女人的这项权利。   驰见害怕是他操之过急了,后退着看她:“这么小气?”   久路说:“没你大度。”   驰见看了她几秒,忽地一笑:“那咱们还去不去医院?”   她点头:“再不去饺子快凉了。”   驰见挑挑眉。   “走吗?”   “走。”他说。   驰见没立即迈步,先将久路身后的帽子掀起来,扣在她头上。视线拉平:“李久路,其实你一点都不乖……”他不轻不重的拽了拽带子,面无表情的哼笑:“都是装的。”   驰见直身,率先迈步向前。   今天日子特殊,两人走出很远才叫到一辆车。   医院在小泉镇的西面,中途经过那条污水河,司机着急回家把油门踩到底,此处地势空旷,怒号的风声不断拍打着玻璃。   街上行人车辆都少,平常一刻钟的路程,今天五分钟就到了。   进入住院部,向值班护士询问马莲在哪个病房,然后乘电梯一直到11层。这一层是肿瘤科,住进来的都是些重症患者。   这里并没想象中那样冷清,几乎每个房间都有病人和家属,对他们而言,大年三十跟每个普通日子没什么区别,甚至更难熬一些。   李久路错后一步跟着驰见,四下打量一圈儿,悄悄问:“你见到马奶奶想说点儿什么?”   驰见说:“新年快乐。”   走廊上方挂着“保持肃静”的白色灯牌,护士来去匆匆却步伐轻快。   久路更小声:“没了?”   “没了。你呢?”   “说点儿让她高兴的吧。”   “嗯。”驰见迁就她的身高,侧低着头,把耳朵凑过去。   她想了想:“告诉她好好养病,大家都盼着她回去呢,尤其陈奶奶。还有,不用担心活动室里那几只鸟,护工会帮忙好好照顾,她养的水仙和君子兰也开花了……”   驰见纵容地看她一眼,笑着问:“这么话唠?”   久路没理他的奚落,两人距离近了,她轻轻推他一下,抬起头:“刚才说在哪个房间?”   “1109。”   “……在这儿。”   他们脚步不自觉放轻,门上的小窗口能看见里面情形。这是个普通四人间,布置简洁,空间还算宽敞。   驰见站在后面,越过她轻轻推开房门,里面除了马莲还有一个人。   两人不约而同停住脚步,对视了眼。   屋里传来一个男人低低的哀求声。   “妈您不想看见我也行,求求您,把饺子吃完,我马上走。”   病床上的人紧闭着双眼,胸口轻浅起伏。   久路没想到,几天不见马莲会瘦得脱了人形。   那男人仿佛完全沉浸在悲痛中,并没发现门口有人。   “这饺子是我亲手给您包的……您最爱的韭菜鸡蛋。”他把饭盒放下,埋着头,身体不自觉前后晃动着:“我面皮擀不圆,总是擀出些奇奇怪怪的形状,您瞧,是不是很难看?”   面对着一个人,却变成自言自语。   “我有点想念您包的饺子了……记得上大学放假回来,您包饺子总是两种馅儿,一种韭菜鸡蛋,一种肉三鲜。您爱吃素,我爱吃肉……您掌握的特别准,那些肉馅饺子里,肯定会有一只完整虾仁,没多过,也没少过。”   说完之后良久沉默,男人用力抹了把脸:   “其实……其实,您不是爱吃素,只是舍不得……”他的脸埋进手掌里:“妈……”   男人声音哽咽起来:“妈,我错了,是儿子不孝……您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他身体向下滑去,“咚”一声,膝盖直挺挺跪在地上:“求您原谅我……”   这一声响天摇地动般沉重。   李久路紧握着拳头,掌心汗津津。驰见抓着她手腕,力道很大。   “妈!”   病床上的人突然睁开眼,瞳仁颜色暗淡无光。   “妈,您肯看看我了?”   马莲费力的吞咽一下,望着天花板:“你小学在镇外,我推自行车过铁道给你送中饭……酸辣土豆丝、青椒炒茄丝……发面饼,你同桌那个男孩儿嘴很甜,说……最爱吃我烙的发面饼……”   男人赶紧道:“我记得,您一送就是五年。”   她说话已经很费力,语速极慢:“你叛逆期来得早,上初中学会打架、抽烟……我被老师叫去过十五次……赔了四次医药费,你被人打坏两次……劝退过……”   马莲痛苦的咳嗽了一通,胸口绞痛,嗓中腥涩,只感觉一股股液体争先恐后往上涌。   男人紧张的站起来,“您喝口水吧。”   她缓缓摇头:“还好高中够努力,给我争一口气……九五年你考上大学,我恨不得把全镇……全镇瞧不起咱娘俩……的请来……”   马莲上身突然挺起,呕出一口鲜血。   久路身体抖了下,下意识后退,被驰见抓住肩膀。   马莲状态不对,开始胡言乱语:“……七六年你出生,没钱去医院……邻居大娘帮接生……我抱着你,你爸没在家……你爸跟人跑了……”   “妈,妈您怎么了!”   “今天…过年了?”   男人已泣不成声,手里攥着染血的白毛巾,胡乱点头。   “你回家过年吧。”   她说完这句连起身的时间都没有,一股股鲜血从嘴角溢出,顺着脖子,流到雪白的被单上。   “妈——”   男人歇斯底里,自乱阵脚,忘记床头的呼叫器,跌跌撞撞着往门口跑:“医生,医生——”   他看见了门口站的陌生人,不管不顾:“快叫医生——”   久路蓦地回神,眼前一片模糊,身后没有人,驰见早已冲了出去。   马莲被送入急救室,值班大夫和几名护士快步走进去,十几分钟后,主治医生刘主任也赶到。   男人拉住他:“刘主任,请您一定救救我母亲。”他声音是刻意冷静都压制不住的颤抖。   刘主任说:“你别急,我先进去看看情况。”   医生留下一句话步伐匆匆,铁门无情关闭。这扇门仿佛隔着“存在”与“死亡”,让人绝望。   “手术中”的提示灯亮起,男人冲着铁门,“扑通”一声跪在地,毫无形象的低声痛哭……   李久路背过身去抹了把眼睛,去拉那男人没拉动。   驰见双眼通红,身体倚靠着墙壁没帮忙,他冷冷的看着他,面无表情,眼中半点动容和同情都没有。他想起了陈英菊。   男人哭到最后,声音嘶哑。   “妈,如果您能好好活着,我不窝囊了,我接您回家……”   可是时光不能倒流,过去无法改变,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如果”啊。非要等到人死了才懂得,没有失而复得,没有奇迹,更没有如果。   “子欲养而亲不待”,才是最大的悲哀。   时间慢慢流逝,手术室的灯始终亮着。   驰见中途接了个电话,他拿着手机去楼梯通道接听。   久路呆呆的坐在凳子上,眼中干涩。   她没想到来之前准备那些话会没有机会说出口,带来的饺子早冷了,花花绿绿的水果袋仍在角落,苹果散落一地。   又不知过多久,马莲暂时脱离危险,从手术室中被推了出来。   她陷入昏迷,直接进入重症监护室。   驰见和久路没过去听病情,默默离开。   从医院出去时,外面白茫茫一片。两人的心情再也没有来时那样轻松,特殊的节日氛围,使胸口凝聚的压抑感更加浓重。   除了沉默不知该说什么,两人安静走着,她陷入自己的世界,所以没发现时间消逝。   驰见:“想什么呢?”   她抬头,不知何时,两人走到了河边。   “刚才江主任来电话,问我们为什么没回去。”   “几点了?”她恍然惊觉,拨出腕表看了看,大惊失色。   还有十几分钟就跨年,不知不觉,已经在医院守了将近四小时。   久路要去路边拦车,驰见拉住她:“别急,我已经和江主任解释过了。”   “她没发火?”   “没有。”驰见抬抬下巴:“去那边待会儿。”   这条路上冷冷清清,白雪覆盖着地面、河面,还有岸边的栏杆。驰见朝铁栏上吹了口气儿,手肘撑上去,点了一支烟。   烟雾同呼出的白气混杂到一起,尼古丁的味道在夜色中更浓郁。   “驰见。”久路也撑着栏杆,忽然问:“你说,人长大到底为了什么呢?”   “为了赚钱娶媳妇。”一句不像玩笑的玩笑话,他很静的说完。   良久,久路说:“长大不好,要面对亲人离世。”   “这就是代价。”   他说完久久没见她动一下,她脑袋背对着他,帽子的毛绒几乎将她面部表情全部挡住,那瘦小的身体微微蜷缩,显得十分孤独无助。   这一晚或许勾起她的伤心事。   驰见看穿了她一直以来故意营造的假象,漠然、独立、冷傲、坚强……都是假的。   驰见喉咙梗塞,将烟含在唇上:“心情不好?”   “没有啊。”她动了下,拼命眨着眼睛。   驰见直起身,手掌轻轻搭在她另一侧肩头上,试探般顿了会儿,然后从后面轻轻圈住了她。他脱下皮手套,拉过久路的手,将她手指一根根送进去,动作很仔细。   “你不用觉得孤单,所有人都一样。”他说。   “路再长,再难走,也要一步步走完。而你只要一直往前,就会到你想去的地方。”   真的吗?久路眼前出现一座岛屿,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海面和层层浪涛。   她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他手指因为寒冷显得略微僵硬。   久路忽然止住他所有动作,轻而易举褪下那副皮手套。   驰见脊背一僵,下一秒,手被久路握住了。   她把手套重新套回他手上,随后摊开那大大的手掌,用自己拳头抵着他掌心,再一根一根将他手指合拢。   “下次记得要多穿。”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身后爆竹齐鸣,烟花争相绽放。   “好。”他听见自己说。   驰见拢紧那双小手,手臂紧紧环抱住她,他心中甚至没有半点儿旖旎想法,只想单纯的,要给彼此温暖。   “李久路。”   “嗯?”   久路半昂起头。   他看着前方,安静道:“新年快乐。” 第27章   春节像一个季节分水岭,随着新一年的到来,天气也渐渐变暖和。   过完惬意的假期时光,李久路也开学了,她开始按部就班的上课下课,很快就迎来新学期第一次月考。   非常幸运,她这次数学成绩终于达到及格线,不光如此,甚至还超出几分,这要归功于寒假期间给她补课的孟老师。她心思再怎么没放在学习上,但一对一教学,有些题目死记硬背也八九不离十,恰巧这次考试涵盖上学期的内容比较多,所以很多题型都不陌生。   她把试卷拿到江曼面前时,江曼喜上眉梢,瘸腿的数学成绩终于有起色,加上其他科目没有那么差,如果努努力,能搭上三本线也说不定。这个小小的惊喜,使久路获得短暂喘息的机会,江曼管束没有之前严格,除去上课,她自己的时间多了那么一丁点儿。   三月底的时候,久路参加了一次驰见那个团体的小聚会,和大家算是正式认识了。   驰见没有刻意定义两人的关系,大家心照不宣。   另外几人都提早进入社会,还都是毛头小子的年纪,所以说话多少带些流气。   饭桌上,久路成为焦点。   胖子和万鹏两人大献殷勤,一口一个嫂子的叫,久路本来滴酒未沾,却两颊绯红,醉意熏然。   入春时节,夜晚一天比一天短。   吃完饭时间还早,天色将黑未黑,百花路的小吃摊刚刚摆放规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在“黑龙”门口各自散开,洪喻打了声招呼,带着戈悦去逛夜市了。   胖子走时还不忘抓起久路的手:“嫂子,我今天真高兴……真是高兴。我有嫂子了……见哥可是个大好人!”   他喝嗨了,完全不知所云,拉着久路的手要往自己肥嫩的脸上贴。   可贴上了,怎么都觉得那触感不太对。   ——粗糙的,冰冷的,还硬邦邦的。   胖子眼睛睁开一条缝,对成斗鸡眼。他看了看眼前的手,是他嫂子的没有错,但中间还隔着一只大手,紧紧盖在他的肥脸上。   驰见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真醉了还是装醉呢?欠修理了是不是?”   胖子两手高高举起,滑稽的扭着屁股,嘿嘿傻乐:“真醉呢见哥。”   驰见脸色一时没绷住,笑了下,一巴掌把他脸推远:“赶紧滚蛋,万鹏,给他送回去你再回。”   “好嘞,见哥。”   这两兄弟勾肩搭背,摇摇晃晃走远了。   驰见看着久路:“别当真,他们平时挺正常,喝多了就这德行,逗你玩儿呢。”   她拿手背贴了贴红彤彤的脸颊:“我知道。”   “怎么了?”   久路说:“脸有点儿烫。”   饭店门口灯火通明,不断有食客进进出出。   他把她拉远一些,站到光线不是很强烈的角落去。   驰见从未想过他喜欢上一个女孩会是什么样,也不知道洪喻或者别人是否也有这感觉,想为对方做点什么,怕她冷、怕她热、怕她吃不饱,总是关心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感觉自己智商都降低了。   他一面鄙视着自己,一面把手覆盖在她脸上:“这回舒服了吗?”   李久路的脸被他挤成了小猪脸,洁白的贝齿藏在软嫩的双唇间。   “好多了。”由于身高差距,她整个脑袋快被他提起来:“天都不冷了,你手还是那么凉?”   “一年四季都这样。”   “哦。”   久路接不上什么话,脸被他捧着,眼睛除了看他也无处可看。   心中有种预感,这姿势马上会把气氛带尴尬。她赶紧动了动:“谢谢,不烫了。”   他专注的目光一下子被打散,放开她,顶拳轻咳:“时间还早呢,要不去店里玩儿一会儿?”   久路看了看腕表:“我作业还没做。”   “去我那儿做。”   “这……”   “绝对不会打扰你。”   她犹豫不决的时候,被驰见拖走了。   其实认识这么久,李久路还没去过“文人天下”的二楼。这房子当初是洪喻租的,装修风格也完全按照他喜好,二楼明显比一楼要用心,两间房相邻,正好将中间“几”字顶一分为二,小到墙角的工艺品,大到屋里的整面墙,都透着一股怀旧的朋克范儿,怎么说呢,有种无病呻吟的颓废感。   驰见一回来就去洗澡了,李久路把书包放在桌子上,静静打量他房间。   ——地上铺着深色地毯,床不大,但坐上去很松软。他这里没衣橱,对面一整墙的铁艺架子,他的衣服整整齐齐码在上面,颜色深的,颜色浅的,长款的,短款的,薄的,厚的,摆放非常整齐。   柜子上还有一堆她叫不出名字的水啫喱、膏啫喱……   久路撇撇嘴,不明白一个大男人那么臭美干什么。   她背着手,一转身,见驰见站在门和门框之间,懒懒靠着,正边擦头发边看她。   “找金子呢?”   久路放下两手,不自觉蹭了蹭大腿外侧:“你这么快就洗完了?”   “嗯。”他走进来,带进一股潮湿的清香。   这房子的屋顶要比常规高度矮,不知是不是视觉偏差,总感觉他站在这样的空间里,尤其高大。   “你不写作业了?”   “……哦。”她恍然应一声,来到桌前,把练习册摊开。   他说不打扰她,就真的很安静,连走路的声音都比平时轻。   李久路坐在桌前,背对着整间房,本来就不太好集中的注意力,被身后那人全部吸引去。   房间太静了。   ——他应该还在擦头发,因为能听到细微的摩擦声。   这会儿坐到床上了吧,有被褥下陷的窣响。   没声音了,在看手机吗?   好奇心驱使,李久路还是偷着回了一次头。驰见正坐床边叠衣服,他低垂着眉眼,手上动作很轻。这与以往他给她的感觉不同,昏黄的光线下,他侧脸轮廓有一种柔和安静的俊朗。   驰见突然转头:“看什么?”   久路一抖,被抓个正着。   “没。”她迅速转回去。   又不知过多久,窸窣的脚步声从右耳移到左耳,渐渐远离。他打开房门,出去了。   李久路神经一松,重重靠回椅背,从袖口拨出腕表看了看时间,又把练习册前前后后乱翻了几页,无事可做。   等门的方向再次传来声音,李久路已经恢复到先前状态。   驰见走近,将一个碟子放在桌边。竟是切好的水果。苹果、橙子、葡萄粒,还有剥了皮的香蕉段。   久路莫名想起江曼,每次她在房间做功课,她都会弄些东西送上楼,并逼她吃完。   驰见屁股靠着桌沿,正往嘴里送香蕉:“先吃点儿水果。”   “你买的?”她放下笔。   “不是,从楼下冰箱找的,可能戈悦买的。”   “你好像很喜欢吃香蕉。”   “方便,不用洗。”   一个人不擅长或疲于应付的事,会因为一个人的出现,愿意去尝试。   他的话像一只小手,在她心尖上揪了下,久路目光上移,看向他。   他捏起一粒葡萄,递到她嘴边:“喏。”   久路未动。   驰见弓了弓身体,低声道:“手洗过了。张嘴。”   他的气息突然笼罩过来,身上衣服有一股好闻的洗衣粉香味,明明是很普通的语气,但那低缓的声音旋在头顶,她听出诱哄的意味。   久路后脑直麻,轻轻含住:“谢谢,我自己来吧。”   两人安静的吃了会儿水果,驰见目光落在她的练习册上,旁边还有几页纸,他拿起来看了看,应该是从后面撕下的解题步骤和答案。   “你在抄作业?”   久路点点头。   “那你写它还有什么意义。”他晃了晃手上的纸:“还不如我来帮你抄,你歇会儿呢。”   李久路干巴巴笑了下,夺过来,压在练习册下。   她想起一件事情,问驰见:“你这周末有时间吗?我想去医院看下马奶奶。”   “是几号?”   久路掰着手指算了算:“24、25号。”   “那可能没时间,有活儿。”   “一整天都没空儿吗?”   “嗯,预约出去了。”   她哦一声,遗憾的点点头。   驰见说:“要不你也别去了,医院让人压抑,而且她那儿子太可恨,看了来气。”   久路未作表示,当然,也没有听他的。   周六,李久路临近中午才到医院,还是原来那间病房,不同的是,这次屋里的四张床位都住满了。   她没立即进去,站在门口偷偷往里瞧。马莲的病床前有人,她儿子正坐床边给她擦洗,后面还站着个女人,年轻靓丽的打扮,手腕上挎着正红色小巧皮包,面上带笑的说着什么,却频繁看表。   李久路退出来,坐在对面长椅上耐心等待。   五分钟后,两人出来了,那女人完全换了副面孔,不苟言笑的走在前。   “你等等。”男人说。   “你要我来,我来了,现在还想要我怎样?”仿佛刻意积攒的好脾气瞬间崩盘。她克制的低吼。   “你刚才那是什么态度?”   “我怎么了?她一直昏睡,我来与没来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什么态度重要吗?”   “我妈会变成今天这样子,到底是谁造成的?”   “你早干嘛去了,现在反过来责备我?当初所做的一切决定,我征求过你同意,你怪不着我。”   “那叫征求吗?你那叫威胁,总拿离婚说事儿,还拿孩子当借口,我不顺着你能行吗?”   男人声音不自觉拔高,肃静的走廊里,争吵声惊心而突兀。   女人见他不让,声音尖利的吼道:“你也好意思,我跟你这些年得到过什么?车没有,存款没有,只有间破房子,却比狗窝还要小,你看有多余的地方给她住吗?我爸死的早,就剩一个老母亲,你叫我怎么忍心不管她?”   隔壁病房有人探出头来看热闹,护士从远处快步走来,友好的阻止。   两人站在走廊上,仇人般对视着。   片刻,男人低下头来,声音无力:“你那个是妈,我这个也是妈。”   “……什么意思?”   “你不是一直要离婚吗。”他顿了很长时间:“我同意。”   他说完往外走。   走廊里顷刻间静了下来,那女人难以置信的站在原地,隔很久,望着男人离开的方向,突然尖叫:“赵子平,你王八蛋!”   女人啜泣着,狼狈的样子毫无形象可言。   这一回,她无论是哭是闹,已经没有了肯为她捧场的“好心观众”。   一场闹剧结束,所有人都回到自己的生活轨迹,他们的故事只能作为其他人的休闲调剂,事不关己又无关紧要。走廊恢复如初。   久路目送那女人的身影消失,侧头望向窗外,阳光明晃晃,枯枝从冬天的寒冷里缓过来,满世界都弥漫着积雪融化的味道。   她又坐了会儿才起身进屋。   意外的是,马莲不知何时从昏睡中醒来,睁着眼,直勾勾的望着天花板。   久路稍微愣了下,站片刻,拉过一把凳子坐在病床边。   她不明白,原本健康硬朗的一个人,怎么会被病魔折磨成这副样子。马莲脸色黑黄,瘦成皮包骨,连呼吸都是有气无力。   “马奶奶?”她轻声叫。   马莲没反应。   李久路后来没有再说一句话,因为几分钟以后,她闭上眼,再次昏睡了过去。   下午一点钟,她从医院出来,走着回去,到家已经半个小时以后。   天气暖了,院里老人们的活动场所从室内移到了外面。久路一眼瞧见姜怀生,他站在角落的凉亭里,望着墙头那几根枯树枝出神,没有参加集体活动,背影挺孤单。   李久路悄悄走过去,拍了拍他:“姜爷爷,您看什么呢?”   姜怀生背着手,缓慢回头:“我看看叶子长出来没有。”   “怎么会,还得过一阵儿呢。”她迈上台阶,走到他身边,也抬起头来看树枝:“您怎么不和那群爷爷练太极?”   “没意思。”   她抿了下唇。   李久路能体会他的感受。身边围绕的人再多,却全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心思不在一个频率,所以才会觉得孤独,做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这种空虚感不是来自外界,而是发于内心。   她很想把驰见的那句话说给他——你不用觉得孤单,所有人都一样。   然而开口却是:“那您觉得什么有意思?”   姜怀生说:“什么都没意思。”   “要不我陪您下棋吧?象棋还是围棋?但我玩儿得都不好,您还要手下留情多让让我。”   “我两样都不会。”他说。   “……”   久路语塞片刻,想到一个他可能会感兴趣的话题:“您什么时候有时间,能再做一次面块儿吗?那次吃完,总是惦记着。”   姜怀生眼睛果然亮了亮:“真的好吃?”   “那当然。”   “好,爱吃就好。”他想了想,朝他竖起一根手指,孩子气的小声说:“等哪天晚上,我们去厨房偷着做。”   久路笑着:“好。”   可没过几秒,他又长长叹了口气,再次望向高墙外。   “还差一碟岛上的煎咸鱼。”   “岛上?”   他说:“我老家。”   久路终于明白,他这是想家了。   他嘀咕着:“我得回去一趟,去看看。”   李久路想起姜怀生刚来那一晚,他儿子姜军怕他闹着回老家,才勉强同意他住进老人院。久路隐约记得,他说两地之间相距大概八千里,的确不近。   她说:“您儿子不会同意的,太远了。”   姜怀生哼了声:“腿长在我身上,他管得了?再说他不总来,我走他知道?”   “没有家属签字,江主任也不会答应。”   “我偷着跑。”   “……”   久路不知该说什么好。   停了停:“您老家在哪儿?”   姜怀生目光定在远处:“南令群岛。”   话音落,李久路脑中空了几秒,不由看向他。 第28章   后来那一天,李久路又问了几个问题。   “您说的是哪个南令群岛?”   “不就一个?”姜怀生叹口气,苦口婆心:“丫头啊,好好学地理。”   “知道了。”李久路谦虚的点点头,顿了片刻:“那儿……我是说您故乡,什么样啊?”   姜怀生说:“就是海水围起的几座岛屿。”   “漂亮吗?”   “漂亮。”他回忆道:“沙子比面细,天空跟海一样蓝,人们打渔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没见过,她想象不到那番景象,但这简短的描述,让她心里那个根扎得更深了。   闲云野鹤,谁又不向往呢?   又过半个月,一天晚上,驰见正同李久路在陈英菊房间里。马莲的儿子赵子平突然出现,带来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在马莲被病痛折磨了几个月以后,终于平静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走前的几个小时突然清醒,精神头异常充足,在赵子平的帮助下坐了起来,要让他给自己梳梳头发。   某种原因,一切都发生在化疗前期,马莲头发仍然浓密,只是失去原本光泽,像把杂乱的枯草。   赵子平管护士借来梳子,坐在她身后,动作生疏而笨拙。   “妈原谅你。”   消寂沉闷的病房里,马莲突然说。   赵子平的手毫无预兆的抖了起来,嗓中梗着块巨石,半句话都没说出口。   她缓慢道:“你性格像你爸……老实、软弱……他年轻时候给人做工,被厂里几个工人欺负了,都敢怒不敢言。你爸胆小一辈子,却不声不响干了件大事儿……把咱娘俩扔下,跟人跑了。”   赵子平低着头,梳子的密齿在掌心留下痕迹。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家中没男人的日子,有多难熬。”她静静喘息,眼睛看着窗外,隔了好一会儿:“子平啊,去把那窗帘拉开……我晒晒太阳。”   万物复苏的季节,光芒万丈,一切丑陋都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赵子平逃开母亲那道视线,坐回她身后。他隐隐知道,母亲的反常行为绝对不是个好征兆,当死亡的念头在脑中盘旋,他惧怕得不敢往下想,心里刀剜似得难受。   马莲接着刚才的话:“别让这样的命运降临到你儿子身上。”她知道他能听懂,“我日子快到了,我清楚……”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悲鸣,在病房中渐渐弥漫开。   “儿啊,别哭。”   这一声叫出来,赵子平突然双膝跪地,扑在病床前,额头紧紧贴住那只枯槁的手。   马莲已经不知道悲伤是什么,眼中一滴泪都没有:“母子俩哪儿有隔夜仇……”她抚摸着赵子平的脑袋:“所以妈不记恨你,但你必须答应妈一件事儿……”   赵子平缓缓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眼中血红。   “不准离婚。”   他耳中忽地一声轰鸣,看着母亲,狠狠愣住。   即使生命的最后一刻,马莲仍在为他以后生活担忧。   这就是母爱,原先他不懂,等到懂的时候,却没人愿意给他机会。   失去了,就永远变成回忆。   他坐在马莲之前睡过的床上,手边是刚刚整理好的遗物:“我妈那天睡着就没再醒来。”   久路坐在床脚,垂着头,两只手紧紧挡住面孔,但她没发出一点声音。屋中像被人抽走了空气,压抑的无法呼吸。   陈英菊抹了几把泪,这会儿眼睛望着一个方向,愣愣出神。   这种状态驰见太熟悉,果不其然,赵子平走后,陈英菊起身要跟着:“逢山啊,你上哪儿去?”   陈英菊几个月来都神志清醒,在得知马莲去世的消息后,突然受了刺激,旧病复发,身边人都不认识了,只记得“逢山。”   那天她很晚才睡下,驰见从老宅出来已经十点多。   院中孤寂,只剩门前的两盏灯照明。   背后折腾的湿淋淋,他在门口点了一根烟,侧头看,李久路的房间仍旧开着灯,他往头顶三楼望了望,手上的烟猛吸两口,掐了去找她。   两人近日来商量好的暗号,三声口哨,两短一长。驰见吹完,盘着手臂倚在树下,没多会儿,就见楼上人影晃动。   窗开一道缝隙,李久路探出头来,见他站在那儿,示意了下,披一件大衣悄声出去。   来到大门外,久路轻轻阖上铁门:“外婆睡下了?”   “嗯。”刚才剩那半截烟又重新燃起来。   “别太担心,外婆会慢慢变好的。”   “不担心,习惯了。”他故意轻松的口气:“在房间干什么了?抄作业?”   久路白他一眼,眼皮的红肿还未完全褪去,鼻头通红,被外面的冷空气一刺激,又吸两下鼻子。   驰见笑笑,坐在摩托后座上,比她的高度稍微矮了些,抽完烟,眼不眨的看着她。   “太晚了,你快回去吧。”久路催促。   驰见将她身侧的小手握住,放在掌中捏了捏。   他想安慰她,但那些话不习惯说出口,抬起手指,拨了下她长长的眼睫毛。   “你干嘛?”   他一靠近,手指传来他身上的淡香还有烟草味,很特别,也很熟悉。   “不干嘛,睫毛那么长,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   “我不信,再摸摸。”驰见说着要伸手。   “无聊。”她别开头,忍不住笑出来:“快走吧。”   久路连声催促,驰见终于站起来,拉上衣服拉链:“抱抱再走。”   她笃定他用这么柔软的语气说话是故意的,没等反应过来,整个头部已被他埋在心口之中,他身上那种独有的味道更清晰。   “你要乖乖的。”   久路贪恋着他的怀抱:“嗯。”   目送她进去,驰见才离开。   这一夜注定不太平,凌晨四点,驰见被一阵电话声吵醒,老人院那边打来,说护工半夜循例检查时,发现陈英菊不在房间。   通知院长和主任后,全体工作人员将老宅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她。   最后翻看大门口的监控,才知道陈英菊已经离开老人院。   驰见一句话未说,扔了手机迅速套衣裤,动静扰到隔壁的洪喻,他不放心,所以也跟了来。   老宅前厅灯火通明,周克在角落焦急的打电话,江曼披着外衣沉默站着,几个护工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驰见快步走来,扫一眼旁边站的李久路,目光落在顾晓珊身上。她平时负责陈英菊的起居,具体情况她应该最了解。   “外婆什么时候走的?”   “两点四十。”   “去了哪边?”   “她好像出门一直向北。”   “身上穿的什么?”   顾晓珊回忆了下监控中看到的画面:“白天穿那条黑裤子,蓝色毛衣,外面披着她那件格子外套。”   这时周克打完电话走过来:“我报了警,那边考虑到陈大娘行为能力的特殊性,同意出警协助找人,应该随后就到。”他顿了下:“事出突然,院方很抱歉,但你放心,我们会竭尽全力把人找回来。”   驰见没做任何表示:“那你们在这儿等,我先出去找。”   他转身就走,洪喻快步跟上。   李久路望着他的背影,转头说:“妈,我也一起去。”   江曼还来不及阻止,她追着驰见的脚步,已经消失在大门口。   久路以前没觉得小泉镇这么大,顶着凌晨的寒意,他们把附近几条街道全部转过来,仍然不见陈英菊的踪影。   路灯灭了,天色由青转亮,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   陈英菊已经失踪三小时,她在小泉镇无亲无故,除了驰见不认识任何人,平时待在老人院,更没踏出去过半步。   驰见步疾如飞,猛然站住,照着旁边的电线杆狠踹一脚:“操!”   洪喻说:“你自己先别乱,我让万鹏胖子戈悦他们分开找了,小泉统共那么大,没事儿的。”他说着忽然想起来:“火车站呢?外婆会不会想回家?”   驰见身形一僵,来不及仔细琢磨,快步冲出去。   小泉镇火车站很小,几乎一眼看到底。   等李久路赶到的时候,两人已经找了一遍,仍然无所获。   驰见颓然的坐在椅子上,低埋着头,情绪快崩溃。   她抿抿干裂的唇,坐在他旁边:“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漏掉的?或者外婆还有什么亲人或朋友?要不你打电话回院里问问,也许外婆已经回去了呢?”一连串的问话,他不答,久路忍不住搭着他肩膀:“驰见?你在听……”   “能安静会儿吗,我想到还会坐在这儿?”驰见冷声呵斥,看着她,眼中湿润腥红。   久路被他吼得一愣,心上仿佛被针狠狠扎了下,一直疼到嗓子眼儿。   驰见在发脾气的瞬间就知道他错了,但外婆找不到,也没有心情顾忌她感受。他再次埋下头,只感觉肩膀上的手滑落,身边变得很安静。   洪喻站在两米以外,低咒了声,就知道臭小子对亲近的人永远学不会控制情绪,这臭脾气,就是欠虐。   他正恨恨的想,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铃声。   驰见看了眼手机屏幕,迅速接起,他没说一句话,紧蹙的眉头却慢慢舒展开,听了会儿:“好,我们马上回去。”   他收了电话,从座位上弹起来,看看久路又去看洪喻:“外婆自己回去了。”   洪喻倚着墙边没动,暗自松口气,冲他使了个眼色:“我给戈悦他们去个电话,外头等你。”   驰见会意,脚步停下看着李久路。   久路想要绕开他:“回去吧。”   “对不起。”他将去路挡住,诚恳认错:“刚才是我不对,不应该乱发脾气,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李久路明知人在情急之下会口不择言,但在他主动道歉时,还是鼻腔酸涩,眼前泛起雾气。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脆弱,可现在,也不知谁给她的权利,几句话就能让她满腹委屈。   她克制着情绪:“回去吧,我没事儿,真的。”   “那你抬头看看我。”   久路头仍垂着:“看你干嘛。”   “你看看我。”   “不看。”她小声说。   “我真知道错了,让你打两下好不好?”他声音别提多轻柔,屈就地弓下腰身,两手撑住膝盖,歪过头,从下往上看她。   久路别扭的转开眼。   驰见起身,握住她两侧肩膀,这才发觉手下衣料单薄,眼睛本能往下瞟,脑中“轰”一声炸开,把自己打死的心都有了。   李久路出来得急,睡衣外只套一件半长棉袄,下面是布拖鞋,竟然光着脚。   从凌晨四点到六点,乍暖还寒,她就穿着这身单薄的衣服,跟他跑了一路。   驰见心中波涛汹涌,三分愤怒,七分怜爱,还有无限的感动与歉疚。   “谁准你这么出来的?”他板着脸问。   久路瞪着他,死死咬住嘴唇。   在接触到她目光那一刻,驰见瞬间软下来,他手上力量加重,把她按坐回去,垫一条腿蹲在她前面,手一捞,将那两只冰凉的小脚抬到大腿上。   久路越是挣扎他捂得越紧,最后脚跟陷在他腹部和两腿形成的三角中,手握着她脚面,把热量一点点传递过去。   位置尴尬,久路哪儿还肯顾忌心底那点儿委屈,她抖着声音:“驰见,你放开。”   “我不放。成心让我难受是吧?”明明他的错,却是一副理直气壮、恶狠狠的样子。   “你别不讲理。”她气恼的蹬一下腿,想要逃脱桎梏。   “嘶。”驰见五官扭曲的紧了紧。   “……怎么了?”   “大姐,哪儿都敢踹呢!”   久路呆了呆,见他一脸痛苦的表情,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脸色顿时红得充血。   “你、你没事儿吧?”   缓很久,驰见正了正她双脚位置,避开要害:“差一点儿你就毁我幸福了。”他问:“这回出气了没有?”   “……没有。”   “不闹了,暖和点儿吗?”他掌心在她脚面用力搓起来。   “没有。”久路赌气的说:“还不如刚才。”   “那这样呢?”他说着要撩开衣服下摆,把她双脚放进去。   久路大惊失色:“你要干什么?”   “给你暖暖。”   此刻虽不是客流高峰,但镇子太小,遇见十个人里,可能有六个是认识的。   “你快放开,别人都看着呢。”李久路没他淡定:“我错了,算我错还不行吗?”   驰见坏笑,得寸进尺道:“叫声哥听听。”   久路:“……哥。”   “再亲切点儿。”   “……”   “叫好哥哥。”   “……”   看她快急出眼泪来,驰见适可而止,终于放开她。   李久路忙着低头找拖鞋。   他却蹲着没动,直视她,双眼暗含某种情绪,嘴角的笑也渐渐拉平,郑重无比的说:“路路,对不起。”   后来两人和解。   驰见飞要和久路换鞋穿,久路没同意。   他不顾她反对,硬是把自己的袜子脱下来,往她脚上套。   久路说:“真不用。”   “怎么,嫌我臭?”他挑眉,拎起没有一丝污渍的雪白棉袜,凑到鼻端嗅了嗅:“一点儿都不臭,不信你闻闻?”   他冲她递过去。   久路嫌弃他,食指横过来堵住鼻孔:“咦!”   他笑出声。   久路打他一下,别过头,也没忍住笑起来。   回到老人院,外婆已经疲惫睡下,后来问,她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下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   这件事不了了之,却给院里敲响了警钟,江曼让人在大门内又安装一把弹簧锁,无论内外,通过钥匙才能开启。而有这个权利的,除了工作人员,只有李久路。   不分白天黑夜,大门紧锁,老人院更像一座牢笼。   但这项举措并没给其他人带来困扰,家属反而赞同,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保证了老人们的人身安全。   唯独一人忧心忡忡。   姜怀生自从那次打定主意回老家,一直在心里谋划,尝试了两回,却始终找不到机会。   恰巧被久路撞到,姜怀生求着她帮自己开门。   李久路一颗心随着躁动起来,她也很想去。一直未实现的南令之旅,正像沉睡的种子,在泥土里奋力的往外钻。   原本以为那已经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没想到,梦想的大门却意外向她敞开,去与不去,只在一念之间。   陈英菊走失引起的风波历历在目,何况高考将近,江曼绝对不会同意。但南令她必须去。   她的心在放肆与循规蹈矩之间徘徊。   该不该去?李久路纠结的思索着。 第29章   几天之后,为了弥补工作失职给家属带来的困扰和表示歉意,江曼要李久路问驰见哪天有空,她亲自下厨,请他到家里来做客。   晚上,李久路去找驰见。   她现在来“纹人天下”已经自在得多,进门只看见胖子,万鹏正在里面帮驰见打下手,和胖子比起来,他还是更有正事儿些。   为了保证客人隐私,里面的门通常是关着的,今天虚掩,但一般人也不会轻易进去。   胖子正看漫画:“呦,嫂子来啦!”   忍了几次,她终于纠正:“其实你不用这么叫,直接叫我李久路就行。”   “好嘞,嫂子。”   “……”   胖子挠头笑了笑:“一时改不过来。对了你找见哥吧。”他主动说:“他在里屋做活儿呢。”   “哦。”   她往那方向望了望,虚音儿问:“男的女的?”   胖子也学着她的样子,悄悄说:“女的。”   李久路点点头,跟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她趴门缝偷偷看一眼。   还没走近,里面传出女孩虚弱的低哼,在刺青笔的电流声中抑扬婉转,让人听了怪别扭。   她脚步略微迟疑,悄无声息凑上去。   女孩刺青的位置在脚踝,她身体侧靠在椅子上,露出小腿和整只脚。   她面前的男人头发似乎长长一些,加之口罩遮脸,深深弓着脊背,看不出情绪。   驰见目光专注,落笔和抹擦的动作娴熟又连贯,他认真工作的时候,身上像有一种磁场,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随着下笔,那女孩又往回缩了下脚,白白的脚面紧绷着,面部楚楚可怜。   驰见深吸一口气,像忍耐到极限,臭脾气上来,把笔不轻不重撂在桌子上:“你到底能不能忍?文不文了?”他直起身来,动作到半路,明显僵了一下。   那女人泪眼汪汪的看着他:“的确是太疼了!”   “那你就……”   他没说完,万鹏及时给拦下来,笑眯眯的说:“你们女孩子皮肤太薄了,疼也难怪,但你要是总乱动,师傅就掌握不好力度。”他指给她看:“你瞧,这条线有点儿歪吧?”   女孩凑近一看:“呀!还真是,那怎么办啊?”   “放心,待会儿打雾的时候能遮一下。要不给你拿块儿口香糖?缓解缓解?”   “好。”她感激的看万鹏,又偷瞄驰见一眼:“我忍着点儿,不乱动了。”   万鹏几句话就将顾客安抚住,驰见态度也稍微缓和:“疼就歇一会儿。”他看看挂钟:“五分钟之后开始。”   驰见摘了塑胶手套,口罩拉到鼻唇以下,咬上一根烟,起身往外走。   门口人影一晃,他看见李久路鬼头鬼脑的样子,心情瞬间放晴了。   他勾勾手指:“过来。”   “脾气那么坏。”久路慢吞吞走近,小声说。   “我可没耐心哄你以外别的女人。”他一摆头:“上后院,陪我抽根儿烟。”   前半句多少取悦了李久路,足以掩盖心底泛起那一丝不舒服,她看了眼他背影,跟着走出去。   后街还像以前一样黑,布满杂物和尘土,不远处KTV传来杂乱的音乐声,那扇门开开合合,不断有人进出。   久路想起被流氓围堵那晚,是驰见用衣服包住了她的头,后来他还揍了马小也,愤怒的样子让她吃惊不已,也是那晚,他第一次对她表白。   这些关于他的点滴,李久路总是记忆犹新,不知何时对他上心的,仿佛是个自然而然的过程。   现在想起来,她与马小也半斤八两,一边责难他的不忠,一边心猿意马。只不过马小也比较倒霉,和莫可焱在一起,让她先撞见了。   她深深叹息一声。   “叹什么气。”他吸着烟:“想到什么了?”   “没。”久路说正事儿:“我妈想请你去我家吃饭,问你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   “那周几行?”   “周几都行。”   李久路想几秒,挑了个她放假的日子:“那就这周日下午吧,‘我们’学校放假,你别说漏了。”   “我可没你会撒谎。”   久路瞪着他,乌黑的眼在夜里仿佛能吸光:“那你随便吧,反正我妈知道,你就别想找我了。”   驰见拽住她手腕儿,笑笑:“放心,说不漏。”   久路:“那就好。”   日子定完,安静了几秒。   驰见看她一眼,用一侧肩膀倚着门框,动了动,将整个后背亮出来:“求你个事儿。”他拉着她的手放在腰部:“帮我揉揉,刚才弯腰时间太长了。”   她手指是蜷着的,触到他的衣料。   “动啊!”驰见回头看她。   慢慢的,他身上热量通过薄薄的布料透出来,李久路顶着拳,手心有出汗的迹象。   他指挥:“右边点儿。”   久路照做。   驰见没骨头一样靠着,手撩开衣服下摆,撑着胯:“对,位置对了。”他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久路舔了舔嘴唇。   “下。”   她像个木偶,听从指挥的挪了挪位置。   “再向下。”驰见回头,忽然背过手,握紧她的拳头:“你没吃饭吗,跟挠痒痒似的。”   他淡笑着,带着她加了几分力气。   久路无暇理会他的嘲笑,只感觉自己的手被动地按在他腰上,他每一节骨骼和肌肉走向都变得很清晰,带着有别于女生的刚韧和骨感。   她被脑中的想象憋红了脸,扭着手腕儿:“你能够得着,还是自己来吧。”   “那怎么一样。”   他没放手,转过身,故意弓下腰来看她。   距离瞬间拉近,他的呼吸贴过来。   今天月亮很圆,躲在朦朦胧胧的薄纱后面,后街黑暗,但不至于看不清彼此五官,不远处的KTV里换了首抒情歌曲,成为最好的背景音乐。   这会儿没人出来,附和接吻的好气氛。   驰见只知道接下来的动作他宵想过无数遍,什么角度,什么力度,甚至多长时间他都计划好了。他垂眸盯着她的唇,自己嘴唇不自觉启开道缝隙,喉结滚动的声音成为助燃剂,呼吸都很轻。   驰见试探地搂住久路的腰,激动于她的顺从,就在要下口的时候——   “见哥,五分钟到了。”万鹏推开门,热心提醒。   李久路身体猛地抖了下,迅速推开他。   驰见闭了闭眼,烦躁地挥两下头发。   她脸热的能煎蛋,低着头:“那记得周日,我走了。”   “……我完活儿送你。”   “不用了。”   “也就半个来小时。”   “不用。”   她低着头,一溜烟儿跑远了。   驰见望着她的背影,朝万鹏幽幽竖起中指。   周日那顿饭江曼花了些心思,摆满桌子,样样拿手菜。   驰见没有空手来,备了点心水果,中途又拐去福林路打包一大份蟹粉粥。   周克推掉应酬,特意坐下吃这顿饭,陈英菊没有别的家属,只好拿驰见当大人对待。除了表达歉意,作为补偿,周克特意准备了一个丰厚的红包,希望他能收下。   驰见没要:“我平时上……上课,”他看久路一眼:“还要打工,没有多少时间照顾外婆,也多亏周院长和江主任愿意多分心,这次也不是你们的过失,好在外婆没事儿。钱就算了,麻烦江主任以后多关照一下她老人家就好。”   江曼感慨于他的通情达理,被这一番漂亮话说得心情大好:“说几次了,叫什么江主任,叫阿姨就行。”   驰见笑笑。   江曼说:“眼看快高考,你和路路一定加把劲儿,争取考上理想的学校,以后都来阿姨这儿吃,实在不行去院里吃也行,别为钱担忧,有什么难处跟我说。”   两人对视一眼,李久路在下面轻踢他。   他说:“谢谢。”   江曼微笑,打发久路去厨房端主食,这边招呼驰见:“别愣着了,快吃饭。”   “好。”驰见拿起汤匙,“给您盛粥。”   江曼摆手:“你们吃,那味道太腥了,我可吃不来。”   驰见递出的手僵在半空中,脑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下意识看周克。   周克吃相斯文:“怎么了?”   “没事儿。”他说:“给您盛一碗。”   吃完饭时间还早,江曼现在对驰见一百个放心,主动提出让他去李久路房间坐坐。   二楼房门敞开,直对下面客厅,不时传来江曼在厨房走动的声音。   驰见站门口偷瞄几眼,踱步过来:“千万别让你妈知道我们骗她,要不以后没戏了。”   她站架子旁摆弄那几盆花:“你指什么戏?”   “什么戏都没了。”他意味深长。   驰见坐到她的椅子上,从书架随便抽出一本书:“你这儿没有秘密吧?”   “秘密?”   “我不能看的。”驰见回头扫她:“比如情书、卡片、电影票之类。”   “要有呢?”   “给你个胆儿,你敢吗?”   久路咬咬唇,小声“嘁”了下,懒得理他,端着花盆去卫生间浇水了。   驰见笑笑,将半扭的身体摆正,书放回去,手指从左到右顺着捋过来,顿了顿,抽出一本“英语高考必备”。   书很厚,但边缘很整洁,一看就不常翻。   他哼笑了声,打开来,里面有汉字,还有密密麻麻看不懂的火星文。   驰见不感兴趣,刚想放回去,有张卡片大小的东西掉出来。是李久路的身份证。上面照片还是短头发,她看着镜头的目光有些呆,脸很小,嘴抿着,表情严肃。   驰见戳了戳她的脸,下面号码显示的出生月份是7月18日,驰见多看两眼,默默记下。   翻书瞬间,又有一张轻薄纸片掉下来,这回是张火车票,K1387,由小泉通往舟海市的卧铺,眼睛只捕捉到日期是4月20日……   还没等认真浏览,眼前一晃,有只手从上面把票抽走了。   李久路转过来靠在桌边,慢吞吞的语速:“找没找到情书?”   驰见盯着她动作:“那是什么?”   “哦,是去年出去玩的火车票,没用了。”她神色如常,车票在手中随意折叠两下,没有丝毫心虚表现。   “那还留着?”驰见没想到其他层面,还以为这票对她意义非凡,所以才会保留至今。   久路说:“我不知道它夹在书里,就忘记丢掉。”   他观察她的表情:“和马小也去的?”   “乱想什么呢。”久路好笑的说:“就算我同意,我妈那关也过不了啊。”   她表情太自然,驰见看不出破绽。   李久路说:“和我妈一起去的。”她停顿几秒,对上他的视线:“不信你去楼下问问她?”   隔半刻:“……有什么好问的。”   驰见脸色这才缓和了些,捏着她脸颊的肉,恶声恶气:“最好给我老实点儿。”   她乖乖点头,暗自松了一口气。 第30章   原本周日下午驰见是有预约的,因为要去久路家吃饭,他和那三波顾客商量之后,改期到周一和周二。所以接下来的两天,他脚不沾地,往往忙完已至深夜。   这天晚上,他摘下塑胶手套,一抬眼,差八分十点,今天相较要早些。他恍然想起很久没找李久路,但她似乎也没主动联系他。   驰见缓缓转动脖子,劝着自己大方点儿。收拾妥当后,招呼洪喻下楼来打烊,他骑着摩托去了老人院。   一路上想着怎样进去——敲门行不通,吹口哨可能听不见,打电话害怕吵醒她父母。只能从后院翻墙进。   可当他转过最后一道弯儿,却发现都用不上了。   虽然夜已深,老人院那两扇铁门却大敞四开,有辆黑色轿车堵在门口,里面争吵不断。   驰见皱了下眉,将摩托停好,快步走进去。   江曼面容焦急,见到他来,像看见救星:“驰见,我们路路跟没跟你说她去了哪儿?”   “……没有。”驰见一头雾水:“发生什么事?”   江曼失落的摇摇头,眼泪快要急出来,她牙齿抵着手背,将一张字条递过去。   驰见开始是心慌,接过来,身体瞬间僵住。他不敢相信的连着看了两遍,消化几秒,脸色变得阴沉可怕,暗暗磨牙齿。   另一边,姜军及爱人围住周克:“人是从你们院里丢的,你说,到底把我爸弄哪儿去了?”   周克头疼,一再解释:“我女儿字条已经写明,带您父亲出去散散心,并且归期确切,所以我敢保证两人目前是安全的。我们发现以后第一时间通知家属,也是秉承负责的态度……”   “负责个屁。”姜军骂道:“人都没了,还负责呢?赶紧把人给我找到,否则马上报警。”   “对,报警。”她爱人附和。   周克说:“姜先生,您父亲是成年人,即使要报案,走失满多少个小时,派出所才会受理,而且……”   “你这是威胁我吗?”   “不,您没明白我的意思……要不我们去办公室坐下慢慢谈……”   事情都推给了周克,江曼无心调节,她扶住膝盖慢慢蹲下,即使知道久路是安全的,心中仍然惊恐难当。   驰见心中怒气来得又快又急,等终于冷静下来,认真回想这几天的蛛丝马迹,眼前突然蹦进一张火车票,上面写着K1387,小泉到南舟,4月20日……   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日期,今天刚好20号。   所以是今年的4月20,不是去年。驰见托住后脑勺,用力揉搓两把。   南舟市。   他望了望天空,冷笑一声。   驰见往外走,一股更强的愤怒盖过担忧和慌乱。他不懂,他对她到底算什么。   好像一腔热血,换来一个屁,她都没在意就放出来,几句话轻轻松松把他打发了。   隐瞒是吧,偷着跑是吧,那就永远别他妈回来。   指望他去找她?没门儿,最好死在……   驰见脚步突然顿住,他被最后一个词儿吓到了……小泉离南舟足足八千里,她领个病病歪歪的老头儿,万一遇到什么危险,她一个小姑娘,应该如何脱身?   驰见突然想起KTV门口那三个小混混,更加骇然。   他插着跨,在原地缓慢的转两圈儿。   “操。”他咬牙切齿,用自己能听到的音量:“李久路,你王八蛋。回来老子要跟你分手。”   他又走回去:“我可能知道她在哪儿。”   另外几人立即安静下来。   江曼反应几秒,冲过来握住他手臂:“快和阿姨说,路路去了什么地方?”   驰见:“我也不敢肯定,只是猜测。阿姨您放心,我争取把李久路找回来。”他又冲另外两人说:“给我两天时间,最晚后天晚上,如果接不到我们的电话,再报警不迟。”   江曼还要继续追问,驰见却抽身离开,快步向外走去。   他边走边拿电话,拨了洪喻的号码。   事实证明,世界上“心灵感应”这东西也不常出现,有人气得想放火,把她里里外外骂了个遍,李久路却脸不红心不跳,淡定的坐在行驶的列车中。   她和姜怀生夜里上的车,列车顺利驶出站台,一路向南。   久路坐在过道旁边的凳子上,看着窗外城市灯火慢慢后退,之后变得稀疏,直至眼前一片漆黑,玻璃上映出自己的样子。   她轻轻嘘气,仍然有种不切实际的荒唐感,她就这样背着所有人,在高考前夕的关键时期,带着一位老人,任性的跑出来了。但事已至此,好像也没有转圜的机会,显然对面老人比她更兴奋。   乘务员来换票,提示尽快休息。   久路问:“到南舟市大概几点?”   “后天下午四点。”   将近四十二个小时,也就意味着将在火车上度过两天。   车内的灯熄了,只有车厢尽头的连接处还算明亮。   久路说:“姜爷爷,您还是早点儿休息吧。”   姜怀生看她一眼,又把视线挪开:“先等会儿,躺下也睡不着。”他还有点儿小情绪,本来只想她帮着开个门,这丫头却以此为条件,非要跟着来,不同意就拒绝帮忙,还要将他的计划告诉江主任。   原本以为她挺乖巧,现在才知道那是装的,她鬼主意比谁都多。姜怀生跟人硬碰硬一辈子,还没向谁低过头呢,当然不服气。   久路看出他在赌气,柔声道:“您出来前答应我什么了?”   除了想看看南令,久路还肩负着照顾姜怀生的使命,不但要关注他的身体健康,更要把他安全带回来。   姜怀生“哼”了声,不情愿的说:“听你话。”他面相慈善,即使臭着一张脸,也没显得多严肃:“可我现在还不困。”   “躺一会儿就困了。”   姜怀生无声的抵抗几秒,慢悠悠躺到床上。   本来买的两张票都是下铺,但临时和别人调换了,对方一位母亲带了个孩子,住上面确实不方便,所以她提出来,李久路就爽快的答应了。   她安顿好姜怀生,去水池旁简单洗漱一番,脱了鞋,爬到上面。   这一夜在摇晃中度过,她不适应,睡眠很浅,等真正睁眼时,窗外才初见曙光。   却有人比她起得早。   姜怀生坐在昨晚的位置,手托着脸,静静望着外面。   李久路揉了揉眼睛,把发辫随便绑了下,小心翼翼的爬下去。   窗外开阔,成片绿意撞入眼帘,时而田野平川,时而河流涌动。远处有几座零落屋舍,在清亮的晨色里显得安然又祥和。   这一切都是新鲜的。她嘴角向上弯了弯:“您想什么呢?”   姜怀生说:“再往前山就多了。”   李久路没搭腔。   他又说:“姜军大学来北方念,走前她妈哭了好几次,怕离得太远,他吃苦。上学第二年,老伴儿想儿子,我们俩就坐这趟车往北走的。”他感叹的说:“这些年过去,坐火车的就我自己了,回趟家也成了难事。”   “和儿子住一样的。”   “不一样了。”他说:“人家重新组建家庭,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想打扰,也住不惯。”   李久路还想再劝两句,他把目光投向窗外,已经没有了交谈的欲望。   又过不久,太阳挂上半空,扩音器里放起舒缓音乐,其他乘客也相继起床,有人洗漱,有人吃饭,车厢中弥漫着浓重的泡面味。   李久路看着姜怀生吃下降压药。给他冲了杯麦片,加入一粒维生素D,帮助把食物中的钙吸收,另外还有两片面包和一颗用热水烫过的煮鸡蛋。   上午十点吃一个苹果。   十二点强迫他睡半个钟头养心脏。   所有饮食习惯及其药品剂量,全部按照院中标准来的。来之前,李久路转弯抹角向顾晓珊打听过,所以做起来还算顺手。   李久路起身去扔垃圾时,对面床铺那位母亲望了望她背影,终于好奇的问:“大爷,这是您什么人啊?”   “我孙女。”   “怪不得,这小姑娘不仅漂亮,心还好,看着岁数不大,忙里忙外的,照顾您还挺有耐心。”她把李久路夸了一通:“您可真有福气。”   “还行吧。”姜怀生笑眯眯的客气道,头转向另一侧,不在搭腔。   路再长,也终究会到终点。   22号下午四点钟,列车在南舟东站停靠。   下火车时,迎接久路的,是扑面而来的热浪和穿着清爽的各色行人。   他们随着人流上楼下楼,姜怀生虽然身体硬朗,但毕竟腿脚不灵活,两人很快落在后面。   东站不算大,出站口只有一个,穿过大堂,铁栏外就是站前广场,停满长途大巴和公交。   久路搀着姜怀生往出口走:“我们应该怎样回去?”   “先坐大巴,到港口有轮渡。”   “那……您家在几海域?”   姜怀生笑成一朵花:“第三。”   久路一顿,又闷头向前走。   身边的人接二连三超过去,外面接站的也所剩无几,越来越接近铁栏,李久路抬起头,视线一晃,以为自己见到了鬼。   她心脏骤然一紧之后,开始狂跳不已,眨了眨眼,再次确认,那人不是驰见又是谁?   驰见半弓着身体,手肘撑在铁栏上,肩膀随着动作耸起来。他两手随便搭叠,指尖夹的烟已经蓄了不少烟灰。   再看他那身装束,白色短袖棉衫搭配渐变紫的沙滩裤,头戴小沿草帽,鼻子上松松的架着太阳镜,并没看过来,正转头盯着旁边的广告牌。   这装扮婊里婊气,往那儿一站,跟模特似的,比本地人还潇洒自在。   李久路动作先于思维,拉住姜怀生躲到车站的问询岗亭后。   姜怀生不明所以:“丫头干什么啊?”   “嘘!”   久路蹲进角落,本来就被温度烘熟的大脑更加混乱,看到他那刻,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震撼又奇妙、意外又惊喜,胆怯又感动……   额头汗水顺脸颊流下,钻到衣领里。   她身上这件长袖衬衫两天没换,味道非常不新鲜,头发油腻,早晨洗了洗刘海,用卡子勉强固定到头顶上。此刻被热浪包裹,身体像要发酵了一般。   五分钟过去了,就在她心存一丝侥幸,以为有时间认真思考的时候,视线里落进一只脚。   李久路闭了闭眼,缓缓抬头。   驰见高高在上,冷声道:“真当我眼瞎?” 第31章   李久路跟着驰见灰头土脸的走出出站口,他和姜怀生讲明身份后,将他安置在后面那排塑料椅上。   驰见拽着李久路胳膊上的布料,往远处走几步。   “知道我为什么来南舟吗?”他不看她,一边说话一边掏手机。   久路没回答这个问题,看着他动作:“你想干嘛?”   驰见冷哼一声,瞟她两眼:“个不高,主意倒是挺正。”   他按几下手机键盘,抬起来,贴在耳朵上。   李久路猜到他想干什么,拉住他胳膊,去抢他手中的电话。无奈身高差距,驰见转了个身,把手臂抬高。她连他手都够不到。   驰见腾出另一只手握紧她手腕儿,顺便弹开食指警告的指了指她。   不大会儿电话接通,他说了两句,递给李久路。   久路逃无可逃,盯着那电话,半天才接过来。   驰见没听她们讲话,刚才折腾这一通,汗又下来,浆糊一样黏在身上。真他妈不是人待的地方,驰见望了望骄阳似火的天空,暗骂了句。   这通电话打了十分钟之久,她回过头时,脸蛋通红,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   久路将电话还回去,通话没结束,他贴到耳边。   那头问了句什么,驰见下意识抬眼看久路,久路双手合十,抵在口鼻之上,目光楚楚的看着他,焦急哀求的表情罕见又生动。   驰见心软几分,没说实话:“不太远,就在省内呢。”听了几秒后:“我待会儿去看看票。”   那头大概说了感谢之类的客道话   最后他回了句没事儿,又麻烦多照顾下陈英菊,便掐断通话。   他把手机揣回裤袋:“你妈说什么了?”   李久路抹一把汗,也无心顾忌形象问题,颓然道:“总之完蛋了。”   “走吧。”他仍旧黑着脸。   “去哪儿?”   “看看票,今晚回小泉。”   驰见转身往姜怀生的方向走,打算把事情传达给他,走几步,见后面的人没跟着,他尽量将气息调匀称,又返回去:“你说还是我说?”   顿几秒:“我不回去。”久路抬起头来,都已经到这儿,她找不到回去的理由:“要不……你先走吧,我陪姜爷爷回家待几天,回去的车票已经买好了,28号的。”   “什么?”他拔高音儿。   久路立即改口:“要不你跟我们一块去吧,就当出来玩儿几天。”她内心深处是这么希望的。   “我不去。”   “那……”   驰见等着她接下来的话,心中那股火气快要压制不住,可没等爆发,姜怀生慢悠悠走过来:“你们商量什么呢?可以走了吗?”   久路目光转向他,想了想:“不太好办。您儿子去院里闹了几次,说如果见不到您,就要报警了。”   一听这话,姜怀生吹胡子瞪眼:“臭小子,反了他了。”   他管驰见借来手机,去旁边给儿子打电话。   剩下这两人相对站着,久路拨了下碎发,撇开视线,驰见勾唇冷笑,彻底看透她那点儿小伎俩。   姜怀生听不得别人激,嗓门很大:“你别管我在哪儿……不用你接……我出来散心,不告诉你……你敢,报警别说我不认你……回家老实待着,别去找麻烦……”   不到两分钟,他撂了电话。   姜怀生神采飞扬的转回头:“走吧,回家。”   久路问:“走不走?”   他也问:“跟不跟我走?”   “驰见……”   “李久路。”他胸口不规则起伏:“回不回去?”   久路摇摇头:“我买了28号的票。”   “好,好……”他摘下太阳镜,拿镜腿点点她:“不走就分手。”这几天积攒的闷气发泄出来,他口不择言。   久路目光中透出惊诧,只不过几秒功夫,又恢复平静:“我们回去再谈这些,好不好?”她知道他现在不冷静,没给他说话机会,搀着姜怀生转身,往广场中央的客运站走去。   驰见也转身,往相反方向走。   很好!被放出的屁又来贴冷屁股了,然而,再次被人无情踢走。   他跑了整整八千里路来找她,渴望的不是这结果。他其实没想强迫她现在就离开,只希望她能顺从一次,让他知道她是在乎的,可到头来,却一句软话都没换回来。   不知为何,驰见心中的愤怒慢慢冷却,取而代之是一股失落的心情。   他脚步变缓,又走几步,终于停下来。没忍住回了一次头,那一老一小走很慢,背影在骄阳下快随热气蒸腾。   他心中想法动摇的那刻,他就知道自己栽了。   感情付出总分多少,很不幸,他是多的那一个。不懂得低头的人,总要碰到一个愿意为对方低头的,很不幸,后者也是他。   什么都介意又什么都妥协。这种心情,也许她不会明白。   驰见望着天空,那些白云缓慢移动,像明白他心中所想一样,逐渐拼凑成两个字——大度。   他将太阳镜戴回去,插了会儿胯,潇洒的走了回头路。   分手吗?   当然不分,嘴还没亲到呢,分了不是傻逼么?   久路肩膀重量一轻,行李挪到旁边人的手上。   驰见带着墨镜,仍然摆一张面瘫脸,“都来了,就当给自己放个假。”   阴霾过去,阳光照进了心底,久路吸了吸鼻子,将鼻腔的酸涩赶走。   她抬头看着他,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问:“不分手了?”   “李久路,你别蹬鼻子上脸。”   “没有,不敢。”她食指微动,偷偷拉了拉他的小手指。   驰见瞥眼,从墨镜边缘看她。热风扫着她发鬓,她鼻尖挂一粒晶莹小水珠,少女眼中闪烁着钻石一样的光彩,笑容也明媚。   买完票准备上车。   姜怀生就近坐在了第一排,驰见跟在他后面,没停顿,直接往车厢深处走。李久路最后上来,看了看前面的位子,又望着他的背影,最终决定跟他坐到后面去。   走到最后一排,驰见身体直接堵在外侧,李久路在他腿边站片刻,他摘了帽子又摘眼镜,却半点让路的意思都没有。   她挠了挠脸颊,只好坐在与他平行的另一端。   又陆续上来一些人,大巴很快驶出客运站。   车内冷气足,没多会儿,就将汗液逼退。   两人中间隔了一条过道,久路扭头:“对了,你是怎么来的?”   驰见后脑勺抵着靠背,睁开眼:“飞来的。”说话还是很冲。   “……”久路问:“所以就提前来这儿等我?”   经她一提,驰见又想起那张火车票,不禁笑了下,嘲讽的说:“我一路上都想着拜你为师呢。你演技一流,撒谎的功力也没人能比,简直让我望尘莫及。”   久路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只好找个新话题:“你这么打扮真好看。”她由衷的夸赞道。   “不然呢?像你一样?”   那晚他给洪喻打完电话,麻烦洪喻开车,连夜将他送去齐云市,那儿有直达南舟的航班,最近一班是凌晨两点一刻,航程将近六小时,到南舟刚好是早上。   他走之前回家收拾一些必需品,又到火车站查看列车时刻表,小泉到南舟的车次仅有一趟,就是K1387,全程四十二小时三十二分,也就是说,到南舟东站的时间是22号下午四点多钟。   弄清楚后,他直奔齐云市。   驰见前一天就抵达这座最南端的小城,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被炙热的温度震慑住。随便找了个地方补眠,起来冲完澡,去商场换了这一身行头。   第二天他早早来到火车站,当得知东站只有一个出站口时,还小小庆幸了一把。那几个小时最难熬,不知自己判断是否有错,如果她没出现,接下来该去哪里找她?可如果她出现,又该拿她怎么办?   站台上的人潮渐渐退去,却迟迟不见她出来。驰见心中慌乱到极点,可下一秒,通道尽头突然出现一道熟悉身影,他心跳迅猛,身体卸力,不禁闭了闭眼,迅速低下头。   缓几秒,他看了眼旁边广告牌,再抬头时,却发现她突然消失了。   “驰见?”   驰见交叉手臂搭在腹部,闭目养神,暂时不打算再接茬。没多会儿,夹在手臂下的手被人握住了,带着属于她的温度和柔软。   久路摇了摇他:“睡着了?”   “……别气了,你能来,我其实很感动。”   驰见呼吸几次,认输的睁开眼,再她收手之前反握住,轻轻一拉,侧开身体给她让路,李久路便坐到了他里面。   大巴车行驶在一个陌生城市,窗外大片热带植物和现代化建筑,阳光充足,空气也很好。   久路拉着他没放手。   直到这会儿,驰见心中的郁气才总算散了,他惩罚的捏捏她:“气没消呢,怎么哄哄我?”   久路小小“嘁”了声:“多大了,还要人哄。”   驰见不依不饶。   她埋着头,不知想到什么,脸先红了,那双黑亮的眼睛忽然看向他,抬起头,轻而迅速的亲了他一下。   这一下来得有些意外,嘴唇沾上她的湿度,沁沁凉凉,驰见傻了一般伸出舌头舔了舔,试着回味。   久路故作镇定:“满意了吧。”   怎么满意得了?他后知后觉的侧过头,眼睛盯住她双唇,她下意识抿住,觉得不太妙,往后撤脑袋。   驰见手臂缓慢抬起,按在玻璃窗上:“能再亲一下吗?”可有可无的询问。   久路:“……”   驰见逼近,她本能又缩了缩肩膀,却没再躲。   后来两人都不动了,鼻尖到鼻尖的距离可以用厘米来计算。光天化日,窗外有行人,前面有乘客,但驰见觉得那些都不重要。   他继续欺近,鼻子毫无意外撞到一起,迟疑几秒,驰见稍微偏开头,用自认为最契合的角度吻住她。   刚开始谁都没敢动,两人的呼吸也那么轻缓。久路耳边嗡嗡作响,心脏拼命跳动,疯狂的冲向嗓子眼儿。   不久之后,驰见开始动了,这一次的感受那么真实和长久,他脑中空白一瞬,万籁俱寂之后心花怒放,本能驱使着拿唇轻吮她几下,又摸索的探出舌。   ……这就是女孩儿的味道,很甜,很软,很有弹性;很香,很滑,又很温暖。他身体接收到一种反应,像有股电流从舌尖开始,经过大脑,一直麻痹全身。   曾经算好的角度、力度以及时间被他全部翻盘,任凭自由发挥。   到最后,他如鱼得水,脑袋左右变换着方向,捧着她的脸和她的腰,沉迷而忘我。   他们彼此共享气息和水液。原来亲吻如此美好。   这个年纪的男孩,莽撞、冲动,永远不懂知足。驰见发现了自己的变化,挪开手,用帽子悄悄挡在大腿上。嘴唇却仍然不肯罢休。   驰见太投入,这个吻随他嗓中情不自禁溢出的低哼戛然而止,他僵住,猛然间退开,眼睛看向别处。   久路手臂抵在唇边,悄悄打量他,然后惊奇地发觉到一个现象。   她忍不住调侃:“你……你是脸红了吗?”   “怎么?第一次不行啊?”   久路嘀咕:“谁不是。”   “那你还有脸嘲笑我?”他冷哼了声,仍没看她:“……以后得多练。”   “……”   下了大巴两人表情仍不自然,但驰见心情愉悦,身体好像充满无穷力量,将三个人的行李都拎在手上。   轮渡的时间就没那么长了,十分钟之后,他们踏上三号海域。   这小岛还有个名字,叫岩崇岛,岛上路不算平坦,就是普通的渔村,没有什么富丽的风景可言。渡船口连接着一条木栈道,栈道边拴了许多渔船,沿着海岸线一字排开,在蔚蓝的海水中起伏飘荡。   此时临近傍晚,这里却比北方落日晚,霞光漫天,海上铺满碎金。   久路往远处眺望,叹道:“太美了。”   她现在说什么都是对的,驰见顺着说:“很美。”   进村的路两旁有卖海产的摊位,姜怀生好像和他们很熟,站在那儿热情的聊起来。   等聊到家门口时,黑夜已经将整座小岛吞噬。   家家户户门口亮起灯火,海那边漆黑一片,只飘来阵阵咸腥味道。   姜怀生摸索着开了门,进入小院,很久都没往前踏一步。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无论多朴素多简陋,都保留着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哪里都有回忆,哪里都珍贵。   他悄悄拭了下眼睛,嘴中嘟哝着什么。   后来进了屋,打扫一番,驰见把线路拉出来,院子里也点上一盏灯。   驰见忍受不了身上的黏腻,先去冲凉。   晚间气温终于降下几度,他光着上身来到院子里,这所房子不靠海,却能清晰听到浪涛拍打岩石的声音。   驰见坐进角落的旧藤椅里,枕着手臂,直直的望着天上的星。   天也美,星也美。心情好,看什么都美。   就在他准备回味白天那个吻的时候,手机突兀的响起。   是个陌生号码,本来不想接,但屏幕上显示这通电话来自小泉镇。   “喂?”   开始有几秒钟的停顿,那头声音很有质感:“你好,我是周克。”   驰见很意外:“周院长?”   “是我。”他省去不必要的寒暄,非常直接的问:“路路现在跟你在一起?”   驰见从椅子上坐起来:“对。”   “那你们是不是去了南令群岛?”   驰见更加诧异,迟疑一秒:“不是。”   可就是他这一秒的迟疑,周克知道,他猜对了。 第32章   电话没讲几分钟就结束了。   驰见盯着黑掉的屏幕,又靠回去。   门那边传来声响,他转头,李久路从屋里搬了个折叠桌出来,圆圆大大,遮住她半个身子。   驰见一挺腰窜起来,几步跨过去,笑着说:“叫一声,我来就行。”   “……”   他这么殷勤的态度,久路有点受宠若惊。   “哦,那我去拿碗筷,准备吃饭了。”   驰见撂下桌子,比她快:“我去吧。”   “……”   姜怀生做了清汤面块儿,邻居知道他回来,送了煎咸鱼和几样没加工的新鲜海产品。他将海鲜冲洗干净,直接扔到锅里蒸熟,整盆端了上来。   吃饭前又叫驰见跑腿去买白酒。   三人在桌边坐下,却是四副碗筷。   姜怀生离家四个月,时间并不久,所以坐在海风吹拂过的小院里,难免触景生情。   他给自己斟了杯,又给旁边空出的酒杯倒满。   久路忍不住说:“姜爷爷,您只能喝一杯。”   以往在老人院里,明面上是杜绝酒精一类出现在餐桌的,但大家也都偷着喝。姜怀生背地里可没少喝,逼着姜军给他带,不带就闹脾气,做儿子的没办法,即使尽愚孝,也不忍心看老人生气伤心。   姜怀生摆手:“小意思小意思。”他冲驰见递了递:“小子,来不来点儿?”   驰见犹豫两秒,连忙起身:“半杯的量。”他接过来,自己倒了一些。   “当年打仗时候啊……”   姜怀生刚吃一口,目光变缥缈,又要诉说当年。   驰见和李久路认真听着,丝毫没影响到食欲,反而对他过去的经历很感兴趣。   不知是不是心情作用,今晚的面块儿搭配咸鱼,比上回在老人院吃的更有滋有味,久路吃完一大碗,边挑海螺肉,边听两人聊天。   驰见端起酒杯欠身碰了碰:“那您当年挺勇猛,敬您一口。”   “嗨,别提什么勇猛。”姜怀生小口抿酒,咂咂嘴儿:“人都怕死,但总有比死更重要的信念,被逼到份儿上,面对敌人,肩上扛着的是使命,死不死的,还算个什么。”   “而且那是援助兄弟国的战争,比建国前好太多。”他继续回忆:“就这样,我在死人堆里趴一整晚,捡回一条命。但那场仗留下的后遗症也不少,膝盖伤了,左耳也不灵光,看见手上这些黑点没有?就是炮弹炸开土壤嵌进去留下的痕迹。”   驰见和李久路的头不禁凑到一起,探身往他手上瞧。   布满沧桑的手背,有成片黑色痕迹。   两人肃然起敬。   姜怀生说:“知道谁救的我吗?”   他故意留个悬念的挑挑眉,脸上容光焕发。   久路配合的摇摇头:“谁啊?”   “我老伴儿。”   她就知道。久路恍然状:“哦,是吗!”   “可不。”姜怀生说书一般磕了下酒杯:“大仗告捷,但谨慎起见,我方等到天明些才来搜集战利品和伤亡情况。我是真被炮弹炸昏了,闭着眼,一只耳朵嗡嗡叫,另外一只听见十分细小的说话声……”   他耳边有脚踩雪地的碎响,还有枪支磕碰枪支的声音,两位同志低声交谈:“你那边有吗?”   “没了。你呢?”   “也没了。撤吧。”   脚步声越来越远,他当时面部朝下,被埋在最下面,很想伸出手叫住他们,但那种力不从心的疲惫感摧毁着意志力,很快又昏了过去。   不知过多久,当他再次有清醒迹象的时候,突然听到别人呼唤他名字,细小的,柔和的。   姜怀生手指微动,一铆劲儿,竭力挥开头顶上方僵掉的手臂,那只脚几乎就在眼前,与生俱来的求生信念令他咬牙坚持,迟缓却坚定地拽住来人的裤腿儿。   那人低声尖叫,后退着逃开几步。   头上的影子移开了,死人拼接的缝隙里照进一缕阳光,晃得他湿了眼眶。   那人稳定情绪,隔几秒,勇敢走近。   姜怀生看到她的面容,靓丽又明晰,她与金色的日光同在,赐给他一线生机。   姜怀生裂开干枯的嘴唇,努力冲她笑了下。   她眼睛会发光,也看着他笑。   他们就那样看着彼此,只一眼,便许下了这辈子。   ……   故事讲述到这儿,对面老人禁不住低头哽咽。   李久路很烦这种气氛,因为生理上的变化,已经不在她能控制的范围内。   她稍微别开眼,偷着吸了下鼻子。   却在这时,手上一紧,驰见在桌下紧紧握住她的手。   久路故作无意的揉搓眼睛,瞥向他。   驰见手上又紧了紧,却没与她对视,好像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姜怀生身上。   他这会儿只穿着弹力背心,裹紧腰腹,露出手臂。深深弓着的脊背、颈部弯出的弧度以及突出的喉结,都透着股青涩而张扬的少年气息。他头发松散又清爽,被海风一吹,有几根不安分的竖起来。   也许气氛使然,不知何时,他又为自己蓄了大半杯,主动敬酒:“后来她把您背回去的?”   “哪儿能啊。”姜怀生一抹眼睛:“当时身上棉袄混着冰渣子,加上上面压着那几个人,她一位女同志能有多大力气。她就跟我讲啊——‘姜怀生同志,战争马上就要取得胜利了,所以你现在必须坚持,等我回去请求帮助’。”他学着她的语调,又不自觉开怀大笑:“后来才知道,那之前她发现我没回去,就冒着危险偷跑出来找我,因为没有纪律性,还受到组织上的严厉批评。”   姜怀生深深叹息:“真像昨天发生的事儿。”   三人忽然相对无言。   夜色又浓稠几分,渔户门前的灯火汇成星河。   李久路看了看对面,试探道:“其实,您儿子挺关心您的,为什么不试着跟他们一起生活呢?”   他嘴犟:“我在老人院过挺好。”   久路没忍心戳穿他。其实姜军每次过来,他虽然不热情,但那眉开眼笑的表情没法装假。每每催着他赶紧回去,眼神却又恋恋不舍。   人老了都渴望亲情。姜怀生也不会例外。   她想不通:“有哪儿会比家好呢?”   姜怀生没回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阵风吹过,窗上的贝壳风铃发出清脆空灵的响声。   他眨眨眼,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小院儿落满晚霞,把每个角落都照得暖融融。   老伴儿端了盆罗非鱼回来,坐在小凳上熟练的处理,看看他:“少喝点儿,老东西。”   姜怀生一边斟酒一边惬意的说:“今天菜好,少喝怎么能尽兴。”   “那你千万别剩下,最好喝死你。”她嗔怪。   “求之不得。”姜怀生拍着手摇头晃脑:“我可害怕最后剩下我,但愿你能长命百岁,先把我送走。”   她没忍住笑了笑:“你啊,自私一辈子。”   姜怀生坦然接受。   她低着头,手上动作没停:“要真有一天我走你前头啊,你就去投奔儿子,儿子懂事儿,怎么还容不下你个老头子,儿媳妇那人说话直,但心肠不坏,平时嘘寒问暖不说,逢年过节没少给钱,儿子帮衬家里,她一句怨言都没有,也是个孝心的孩子。”她看看他:“你啊,到时候就往儿子家一待,安度晚年。”   “我不去。”   “为什么?”她瞪眼。   “听没听过‘穷家难舍’?我自己有家,何必去孩子那儿寄人篱下。”   “我说你这老家伙……”   “好端端说这些干什么!”他拍了下桌子。   两人都不说话了,老伴儿生闷气的拉下脸,手上的鱼遭了殃。   又过一会儿,她还是说:“不爱听我同样要唠叨,你别不服老,等我死了没人惯着你。住孩子那儿不适应,但你得学会适应。”   姜怀生瞪眼:“还说!”   她哼了声,并不怕他:“反正话撂在前头,我要是先死了,你就得按我说的办,否则我在天上也不能安息。”   后来,一语成箴。   老伴儿没有再说一句话,端着盆子走出小院儿,背影融进夕阳里,层层淡化,顷刻间就消失不见了。   时间如快放镜头一般飞速流逝,昼夜交替,朝花夕拾……   姜怀生眨眨眼,回到了夜色中的小岛。对面坐着两个孩子,眼不错地盯着自己看。   他下意识端起杯,昂头往嘴倒,以为酒精能把过去的景象再次带回来,可杯中偏偏一滴都没剩。   姜怀生愣了愣,摇头苦笑:“喝多了,喝多了。”他抹把脸站起身,一摆手:“都睡觉吧,放这儿明天再收拾。”   他摇摇晃晃转身。   李久路想去扶一把,却发现从刚才起,驰见始终拉着她没放开。   姜怀生背起双手,抬头望着屋顶层出不穷的杂草,忽然一叹:“人生苦短,珍惜当下吧。”   他步履蹒跚。   小院中夜色弥漫,海那边也风平浪静了。   驰见手掌托着下巴,转过头,一脸沉醉地望着李久路。   久路往回抽了抽手,被他看得发毛:“你看什么?”   “珍惜当下。”他语调松懒,出其不意地牵起她左手,送到嘴边轻啄了下。   手背一软一凉,明明是很短暂的动作,却让她后脑直麻。   “……喝多了吧。”   “没有。”他面不改色,目光在某种化学物质的催化下越发炙热。   “那回去睡觉吧,时间不早……”   “为什么要瞒着我?”   话题切换太快,久路一懵:“啊?”   “在来南舟之前,我问你,你为什么没说实话?”他摆弄着她的手指,明明举止亲密,语气却比以往还难缠。   李久路微微顿了下,看着他说:“我怕节外生枝,怕被别人知道……”   “我是别人吗?”驰见迅速直身。   久路一卡,老实答:“不是。”   这回答勉强满意。驰见手又撑回桌面,一扬下巴,等着她接下来的解释。   久路说:“再就是怕你会阻止我,不让我来。”   “你觉得我会阻止吗?”   她没立即回答,顿了下,反问道:“那你会吗?”   “会。”   “……”   她低下头来,无话可说地挠了挠鼻子。   驰见紧紧盯着她,突然一甩手,将她的手扔出去:“李久路,你是傻子吗?”   “……”   久路很想回答不是,但还是忍住了,怕一接茬他更加暴跳如雷,于是低下头,又挠了挠鼻子。   他冷冷的说:“你这么想,真让人心寒。你觉得我会不答应?”驰见盘着手臂,控诉道:“麻烦你对我认真一点,别让我感觉自己跟只大猴子似的,上蹿下跳。”   李久路心中一软,诚恳道:“对不起。”   驰见瞥来一眼,郑重其事的说:“那我问你,你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非要来南令?”   一些记忆汹涌而至,她塌下肩膀,眼中的光被什么遮掩住。   就在她琢磨怎样开口时,他烦躁道:“算了,不问这个。”   驰见早就看透了她,她传达给别人的一切柔弱都是表象,实则内心极有主意,既倔强又特立独行,更加忠于自我。驰见认怂了,他怕她为难,更怕她开口再编出一个又一个谎话来。   来就是为玩儿的,哪儿有什么为什么?   驰见眼眸深邃似潭,望着她,手心不自觉开始冒汗:“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这答案无需考虑。久路点头。   “说话。”   夜色遮盖她泛红的脸颊,久路乖乖道:“喜欢。”   还有什么比这两个字更重要?   驰见昂头吐了口气,将情绪尽量隐藏:“走吧,睡觉去。”   她跟着起身:“你还生气吗?”   “有一点儿。”   李久路慢慢走上前,勾住他身侧的手,轻轻晃了晃:“那怎样才能消气?”   没有哪个男人能经受住这个动作。   驰见心脏酥成渣,贴近了:“自己想。” 第33章   由于昨天晚上喝高了,驰见醒过来不知天圆地方。睁开酸胀的眼,回忆好一会儿,才想起此刻身在南令群岛中的岩崇岛。   他睡在一张大床上,旁边的被子叠得很整齐,并没看见姜怀生的影子。   “李久路?”他支起上半身。   久路昨晚睡在旁边的房间里,一墙之隔,没人应声。   驰见跌回去,又在床上挺了几秒,不死心的拔高音儿:“路路!”   隔壁依旧安静。   “李久路!”   唤过几声后,见没人理他,他终于撑臂坐起来,拍拍额头,套了条短裤出去。敲两下隔壁的木板门,推开看,李久路果然不在房间里,随后走到院子中,便被大片阳光晃得虚起眼。   姜怀生坐在院外的石墩上补渔网,跟路过村民聊天,满脸笑意。   驰见走出去,站在他身后旁观了会儿,不认为他现在补网还有用,他这年纪再想下海几乎是不可能的。   “爷爷,李久路呢?”   姜怀生身体一抖,转过头来:“吓我一大跳。”他埋怨:“你这臭小子走路不出声,怎么跟那丫头一个毛病呢?”   驰见也没道歉,肿着眼睛,抬起手挥了挥后脑勺的头发。   姜怀生又补几下才说:“舍得起来了,看看这都几点了。”   “我昨晚喝得不舒服。头疼。”   “出息。”姜怀生骄傲道:“你才喝多少,剩下都我的,我怎么没事儿呢。”   “您厉害。”驰见两手插进裤兜,面无表情的说。   他挑眉:“那是。”   驰见无声的哼了下。   “饭在厨房呢,自己热了再吃。”姜怀生精神饱满,心情好像比昨天好很多。   他又问一遍:“李久路呢?”   “去南面的浅滩了。从台阶下去,顺小路一直往左走,岛的背面就是。”   经他指引,驰见提起兴致看了会儿风景。   昨晚进村已天黑,这会儿才发现其实身处高地。第一眼看见断崖外面的大海,很广阔,也蓝的纯粹。天上有白鹭,水面有船,更远处还分布着几座芝麻粒大小的岛屿。   天高海阔,心情豁然舒畅。   驰见抻了个懒腰,走到断崖边。等过去才知道这并不是什么断崖,原来围栏下面全是房屋,而头顶还有更高的建筑物。这里的住所好像按照小岛轮廓盘旋修葺的。   驰见站了会儿,进屋冲个澡,之后去浅滩找久路。   岛后面的浅滩是些宽阔平滑的礁石,被海浪一冲,湿润又干净。岩崇岛离南舟市区最近,生活气息浓重,因为没有白沙滩和绵长的海岸线,并不是最佳的度假圣地,所以游客少,这片区域很宁静。   李久路坐在一块稍高的石头上,鞋子放身后,双脚垂在海水中。   眼前的蓝色世界,镶嵌着少女的小小背影,美得不太真实。   驰见从后面过去,脚步放轻,本想吓一吓她,当身体靠近,海风忽然送来一股淡淡的清香。   她拥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头发,发丝又直又硬,并不蓬松。好像刚刚洗过,披散着,如瀑般遮住整个背部。   他已经靠得很近了,她却无所觉,抬起手来,把吹乱的发丝拨到后面去,便有一缕拂到他脸上。   驰见脸上痒痒的,忍不住再靠近。   她这回终于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刚要转头,驰见倾身捂住她眼睛。   他垫着腿蹲后面,下巴抵着她头顶:“猜猜我是谁?”   久路笑笑,拍他手:“你幼不幼稚啊!”   “赶紧猜。”   “癞皮狗。”   驰见拿下巴敲她头,低声威胁:“信不信我把你扔海里?”   久路咯咯笑,缩着肩膀躲避,也许身处一个全新环境,她展现出不同的样子。   “好疼……”   驰见手放下,手臂横过来,改为从后扳住她肩膀:“你昨晚是不是还欠我点儿东西?”他贴她耳边说。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身为女人的自觉性哪儿去了?”   昨晚临睡前的几秒本来气氛很美好,在他说完“自己想”以后,久路腼腆地要求他先闭上眼。   原本以为接下来会是个翻天覆地的深吻,他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蠢蠢欲动,轻启开唇,等待那份柔软降临。   可隔很久驰见都没如愿以偿。   等他睁开眼,发现院子里空荡荡,哪儿还有她的踪影。   驰见恨不得咬掉她耳朵:“耍我?”   久路笑了笑:“昨晚你那样子傻兮兮的。”   “有本事再说一遍!”   “很傻。”她后倾身体看着他。   驰见两指捏住她下巴,晃了晃:“真当我不敢扔你下去呢?”   “你不……啊……”   话没等说完,他一手箍她肩,另一手拖起她膝弯儿,一个公主抱,竟然轻巧将她举起来。   两人站在礁石上,李久路双脚离地,缺乏安全感:“别闹,会掉下去了。”   她不断挣扎,扭着身体想要往下蹦。   “别乱动,扔了啊!”他找到逗弄她的乐趣,向前挪了挪,挺起背,手臂往前荡。   可就在这时,久路一挺腰,他手臂没撑住,她身体随着上抛的惯性一滑——   “啊——”   海中砸起巨大水花。   他真把她扔出去了!   驰见吓成傻子,“我操,手滑了。”他愣一瞬,赶紧跳下去去捞她。   其实这里水不深,也就刚没过膝盖的高度,但由于久路没防备,纵使水性再好,也抵不过被抛出去的恐惧。她手臂乱扑腾。   一个大浪打来,两人坐在海水中,衣服和头发彻底湿透了。   驰见脸色煞白,手探下去摸她腰和屁股,声音里都透出慌张:“没事儿吧路路,摔没摔疼?”   她发丝糊一脸,猛咳几声:“眼睛,眼睛。”   “没事没事我看看。”他柔声安抚,捧住她的脸,将那些发丝轻轻拨弄开。   李久路紧闭双眼,脸上皱成难看的表情。   “海水进去了?”他柔声细气的样子,跟刚才那嚣张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久路抿唇点头。她没睁眼游过泳,所以刚接触海水,被里面的盐分刺得又涩又疼。抬手要揉的时候,手腕被他握住,一股气息扑面而来,眼皮一暖,片刻后,感觉到吸吮的力量。   她身体僵住了,很快,这种感受从左眼挪到右眼。   “好点儿没有?”   海水没过手臂,层层浪涛不断推拥着他们。   气氛一秒变微妙,李久路甚至没来得及生气呢。   她双手捂住脸,头低下去。   驰见更加紧张了:“到底好没好?你别挡着,我看看。”   他其实一直都用特别认真的语气说话,怕她还不舒服,是真着急。   久路躲闪两次,手拿开,突然掬起一大捧水,毫不留情地撩到他脸上。   驰见整个人都不动了,下意识张口呼吸,隔两秒,抬手抹了把脸。她抿唇笑着,脸上哪儿还有一点儿难受表情,正往后蹭,准备逃跑呢。   “行,真他妈是‘农夫与蛇’的故事啊。”驰见勾手指,表情瞬间变危险:“给你两秒,乖乖过来。”   久路转身就往岩石上爬。   驰见猛扑过去,捏着她腰给拽回来。   两个善习水性的人,在海中没完没了的折腾,不知不觉,脚下虚了,站稳时水已经没过她锁骨。   到底还是男孩子力气足,久路认输,大喘着求饶。   驰见紧紧抱着李久路,两人在晃动的波涛中为彼此相面。   他手在头顶一拢,把出门前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全部梳向后,光线耀眼,照在他脸上,这样子不如平时那么酷,更是个性感的阳光少年。   久路看到他肩膀上两条红红的划痕,好像是刚才她错手挠的,因为他只穿一件背心,大部分皮肤都露在外,所以痕迹特别明显。   驰见:“你在想什么?”   久路视线一抬,没乖乖答:“我也刚好想问你。”   驰见声音莫名压低几分:“我在想,气氛这么好,是不是应该接个吻?”   她心中一跳,如果这种事情不说出口,那么顺其自然也不会多尴尬,现在他问出来,拒绝显得装假,同意显得不矜持,沉默不语又好像期待什么似的。   就在她心里做着激烈斗争,驰见已经默认她的最后一种想法,没让她多等,歪头亲住她。   有些事总在不断尝试和摸索中,变得熟练轻松。   少年悟性很高,主导及引领的地位已经建立起来,他一手按住她脖颈,一手托着她后腰,整个身体下压,舌头顶开她嘴唇,又是勾绕,又是吸吮。   久路腿发软,站不住,感觉水在锁骨和脖颈上下徘徊。   她抱住驰见的腰,试探着往前迈了步,踩在他脚面上。   驰见被海浪推着慢慢挪步,久路也跟着挪。   她拉长着脖颈,海水托起她的脚跟,她仿佛轻盈得像一只白天鹅。   海是舞台,风是伴奏,浪涛是掌声。他们相拥慢舞。   他的亲吻与昨天不同,阳光与海作见证,多了份虔诚跟珍重。   上岸后,两人没说话,背对着背,光顾收拾自己。   驰见省事儿,直接脱了背心拧干水,之后也没套回去,阳光把他身上的水珠瞬间烘干了。   久路攥攥衣角,简单捋了下头发,打算回去重新洗一下。   “回……”驰见看她,目光一荡:“回去?”   “嗯。”   他顶拳咳了声,视线四处乱转,又状似无意地落回她身上。   李久路原本穿了一件白色短袖,经水浸泡,这会儿布料服服帖帖黏在皮肤上,不仅勾出曲线,衣服的遮盖性更是大打折扣。   她里面那件也是白色,好像没花纹,两条细细的肩带在胸口拉出“V”字弧度。她胸部尺寸虽然不算可观,但上半部的轮廓圆鼓鼓。   驰见不得不承认,久路发育得很健康。   这与平时在游泳馆看她不同,那件黑泳衣保守到恨不得只露俩眼睛,何况现在隔着层半透明布料,总有种想把它掀开的渴望。   少年心底的欲念,很轻易对着喜欢的人袒露出来。   驰见觉得喉咙很痒,身体有发热的迹象。   他阻止自己往下想,转开眼:“把你衣服弄弄。”   经他一提,久路脑中一麻,迅速转过身。她其实刚才特意查看过,衣服料子不算太薄,她以为不至于走光,却忽略了近看与远看这层差异。   后来的十分钟里,久路抻着衣服晒太阳,驰见站后面,百无聊赖的等着。   各怀心事,两人谁也没同谁说话。   回家时经过渡口,久路找船夫询问怎样去七号海域。   对方说要先返回南舟那边,再在码头买票过去。七号海域相对远了些,所以乘坐汽轮还要一刻钟。   两人商量着中午吃完饭就过去。   “路路。”   有人在身后叫她。   她身体一僵,几乎瞬间听出对方是谁。   周克背着大大的旅行包,正从船上下来,后面跟着姜军和他爱人,就连孩子也跟了来。   久路讶异,下意识看驰见。   驰见摇摇头,一脸无辜。   周克信步而来,脸上挂着笑:“怎么,很意外?”他今天穿着与以往不同,抛开西装领带,换了身得体的运动装。松散的头发盖住额头,又令他年轻几岁。   “周叔叔。”   久路下意识往后望。   周克看透一般:“你妈要来,我没让。”他目光在驰见身上落片刻,又看向她:“你们吃饭没有?”   “没。”她头发干了,额头一层细汗。   周克往前看了眼,姜军三人已经走上木栈道,他觉得应该给他们全家人一些相处的时间,于是招呼两人:“我们去那边坐一会儿。”   木栈道的相反方向分布一些奇形怪状的巨石,巨石与巨石中间掬着一汪汪海水,里面有被困住的小虾小蟹,以及浮游生物。   周克放下重重的背包,找块岩石坐下:“坐。”她招呼久路。   “驰见,你不坐一会儿吗?”   “不用了。”他不远不近的站着。   周克拿出包中的水喝了口:“昨晚我给驰见打过电话。”他顿了下,解释道:“哦,他没说你们在哪儿。我猜到的。”   久路抿抿唇。   周克:“后来我联系姜军,结合他给的老家地址,于是我们找来了。”   他说完几人都沉默了会儿,周克看她:“想什么呢?”   “……我妈肯定着急了吧?”   “你说呢?”他笑着反问。   驰见不由紧起眉头。周克态度很好,从来到现在,甚至一句重话都没讲,但他莫名反感他说话那种口气。他除了是个长辈,身上好像还有种万事尽在掌握的气势。   周克态度始终都是温和的,斟酌片刻才开口:“你的做法我不评判对与错,但是路路,周叔叔希望你以后再做任何决定以前,都要认真考虑一下,不为自己也要为你妈妈。”他拇指蹭蹭鼻梁:“她从前天到现在几乎没怎么吃过饭。”   李久路深深埋下头。   周克说:“我知道你来南令的目的,但不管怎样,都不是通过这种方式,何况身边还带着位老人。”   “我来之前问过晓珊姐的……”她声音低下去。   周克点点头,非常客观的说:“顾晓珊不是医生,她的工作范围只是老人们日常的基本护理,你身边没有专业仪器,血压血糖这些体征时刻都在变,何况南方与北方跨越大,气候、情绪等因素都会影响他的身体状况……”   对,周克说的句句在理,但驰见听不下去,他转开视线,觉得气闷。   他的女朋友自己都没忍心这么说教,却被他训得一声都不吭。可他是她名义上的父亲,驰见没有任何立场去反驳或阻止。   李久路稍微抬起头,承认道:“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   周克看着她:“也不完全怪你,你年纪还小,面对一些事情做不到理性思考,多半感情用事。”他说:“万幸的是这次没出……”   “周院长,抽根烟。”   他话说一半,面前突然横过来一只手。   周克愣了愣,看看那烟,又抬起头来看驰见。驰见整个面部背着光,手指虚夹着香烟,眼中有种傲然睥睨的距离感。   对视片刻,他说:“谢谢,我不抽烟。”   这一打岔,周克忽然忘了自己说到哪儿。   他想明白什么笑了笑,看向驰见,话题就此打住了。   周克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站起来说:“这样,回去打个招呼,我带你去趟岩莱岛。”他拿起背包:“就是七号海域。” 第34章   回到姜家说了声,周克仍旧背着沉重的旅行包,带李久路出去了。   驰见撑着栏杆抽烟,直到再也看不见两人的影子,才转开视线。   周克说带她去,并没提他,这算家事,所以他没主动要跟着,但心里別着股劲儿,说不清缘由。   姜怀生孙子姜衡轩跑出来叫他吃饭。驰见跟他回去,见姜怀生正坐桌边抽烟,姜军手撑着膝盖,低声下气劝着什么。   驰见走到对面,和姜衡轩坐一起,他上来直接抓了个鸡腿吃。   “放下。”姜军大声呵斥:“爷爷没动筷呢,有没有礼貌?”   “你老管他干什么,真是没事儿闲的。”姜怀生在看孙子时换了副面孔,“轩轩,吃你的,想吃什么吃什么,来,爷爷给你夹。”   “爸!”姜军拖长音。   “一边儿去。”   儿子受制于老子,老子上面还有老子。地位一级压一级。   驰见对姜军没多大感触,他父母离世的时候,他刚出生,所以对父子之情很淡薄,但看到姜怀生宠溺孙子的样子,忽然想起外婆。   他心忽然被什么纠扯了下,想起离开那天,没来得及跟外婆打声招呼,实在不孝。   没多会儿,儿媳妇端着汤也从厨房出来。   一家人坐下吃饭,六菜一汤,里里外外都是她忙活的。她做事雷厉风行,讲话利落,是典型的北方女人。   刚开始没人说话,都埋着头,各吃各的。   儿媳妇抬眼瞧一圈儿,在桌下踢了姜军一脚。   姜军没抬头,又踢回去。   她筷子一撂,啪一声响:“没人说话我先说。”   驰见只抬了下眼,跟他无关,他继续吃。   “爸。”儿媳妇叫了声:“我欠您一句对不起,我这人脑袋不会转弯儿,说话太直,那天数落您,是我不对。”她是指姜怀生住进老人院之前发生的事儿。   “嗨,都过去了,提它干什么。”   “您老不会还在生我气吧?”   “没有。”他如实答。气一阵儿就过去了,他后来只是觉得住一起不适应。   儿媳妇转转眼珠:“不生气就好。那在岛上多住几天,就当放松放松,然后您跟我和姜军回家住,咱不去老人院了。”   姜军帮腔:“是啊,爸。”   “不用,我在那儿住的挺好。”   “好什么啊,一眼没照看到,把人都给领跑了。”   姜怀生:“……”   驰见嚼着花生米,筷子在盘中一顿,轻飘飘哼了声。   姜军又踢她,她没理,“我说的不对吗?刚才没得空,待会儿我还要问问那小姑娘呢,老师怎么教的,到底什么心态……”   “你先问问,出来是谁的意思吧。”驰见嘴里嚼着饭,没抬头。   “这么说,还怨我们了?”   “路费没人报呢。”   驰见忽然发现,任何事一旦牵扯到李久路,他就完全不冷静。听不得别人说她,更不能让人碰,跟有护犊子情节似的,觉得周克那职位他肯定能胜任。想到这儿,他没忍住笑了下。   姜怀生儿媳妇性格也急,一见这态度,矛头马上要指向驰见。   姜军小声提醒:“说正事儿。”   她这才剜他一眼,又转向姜怀生。   “爸,我记得以前咱这院子种的全是菜,房后还养了鸡跟鸭吧?”儿媳妇兀自道:“现在太破了。我来之前把家里后院的花苗都拔了,等着您回去种菜呢,您再多种两棵梨树,轩轩爱吃梨。”   姜怀生抬起头,有些错愕。   “咱接着养鸡鸭,以后都吃健康的,不去外面买。”   姜军:“对。”   姜怀生看他一眼,“别麻烦了,我在你们那儿住不惯。”   儿媳妇也不拐弯抹角:“您住着不习惯,是因为您没把那儿当成自己家。跟您说句实话,我们今天来,不是劝您,您想不想都得跟我们回去。我这人说话不经大脑,以后肯定也会冒犯您……嘶!你别老踢我行吗?”她皱眉看姜军,后者咳了声,她继续说:“……我其实根本没拿您当外人。”   她想到什么忽然叹了声,“我爸妈走得早,现在婆婆也走了,我拿您当亲爸,怎么可能让您一直住在老人院?”   一句话,把姜怀生说沉默了,他低下头,又想起死去的老伴儿。   那些随酒精蒸发的叮嘱,又一次清晰起来,恰巧今天儿子一家赶到,要将他带回去。冥冥之中,好像一切都是她的安排。   见他沉默不语,儿媳妇趁热打铁,偷偷踢了下姜衡轩。   他正忙着啃鸡腿,没反应过来。   她又使劲儿踢了脚。   姜衡轩身体一晃,鸡腿掉到桌子上。   她朝儿子使眼色,姜衡轩舔舔嘴皮子,立即站起来:“爷爷,您就跟我们……”   这一家人交流靠踢的,驰见面无表情站起来,拿根烟走了,把空间留给他们。   在岛上闲遛一阵,不知不觉再次走到渡口,他向对面看去,隔着一条狭窄水道,南舟市区高楼林立,一片繁华景象。   又逗留一会儿,发觉自己未免太不潇洒,于是挥两下头发,沿着来时的路,踱步回去。   周克和李久路午后才露面,彼时驰见躺在角落的藤椅上,正心神不宁。   久路没注意到他的存在,径直走到饭桌前。周克倒是看见他,一挥手,“进去收拾收拾,准备走了。”   驰见不由直身。   周克没多说,跟着李久路走过去。   这会儿那一家人早已吃完饭,姜军沏了壶茶,拉着老爷子,不咸不淡的聊天呢。   她朝着两人的方向,深深鞠上一躬,之后表示歉意的面子话留给周克说。   驰见没管那些,穿过院子,大踏步追随李久路进入房间里。   她默不作声,卷起衣服放到旅行袋中。   驰见拉住她两手腕儿面对自己:“你们去那边做什么?”   “下了趟水。”   久路没说谎,驰见隐约记得,两人从浅滩回来后,她临时绑起头发,这会儿又完全散下来,而且发丝中隐隐有股潮湿的海腥味。   “周院长又数落你了?”   “没有。”   “那怎么突然要走。”   久路叹气:“他都找来了,我们要是继续留下去,不是很奇怪吗?”   驰见没吭声,觉得有道理,但理由又不那么充分。   “丫头啊。”两人不近不远的靠着呢,姜怀生走进来。   李久路迅速抽出手:“姜爷爷。”   他步伐缓慢,“不多待几天?”   “不了,放松过了,也该回去好好上课。”   “也对,都是我这老东西耽误了你,还被外面那帮人错怪。”   “您别这么说,跟您出来这一趟很开心。”久路欲言又止,还是决定把话说完:“跟您住一层的马奶奶,不知道您有没有印象,她是有家回不去,最后带着遗憾走了。您比她幸福太多,儿子儿媳都孝顺,这次还特意大老远跑来接您,所以……”   “我知道。”姜怀生压了压手:“我答应你,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   久路抿唇微笑。   姜怀生拍怕她的头,又看看驰见:“爷爷也有一句忠告。”   “您说。”   “臭小子虽然有心,但你们要注意分寸,早恋可不是个好现象。”他早就将两人关系看透。   驰见就知道一准儿没好话,姜怀生还要说教,他不苟言笑的阻止:“她成年了。”   久路:“……”   她偷偷拉他衣角,脸颊泛红。   姜怀生开怀大笑,“好好,成年好。”他想了想:“那就不要影响高考吧。”   驰见神色一顿,这句话仿佛突然点醒了他,心中没来由发慌,侧头看向李久路。   回城几人乘坐飞机,周克将登机牌交到他手中,下面放着一沓钱。   驰见没接:“周院长,这什么意思?”   “你大老远跑来找路路,我和她妈妈本应好好感谢,就以后再找机会。来时的机票钱先收下,对你来说数目不小,你和外婆用得到。”   周克做事滴水不漏,这番说辞为彼此着想,并没半点不妥。   但驰见听着别扭,他笑笑,光抽走机票:“都是同学,不用那么客气。”   周克说:“一码归一码,这是出门前她妈妈交待的,我也不好为难。”   驰见仍是没接,绷着唇线,脸色有些挂不住。以周克此时的身份极地位,两人没有可比性,更没有比较的必要。但驰见还是觉得比他矮了一截,他用阅历以及年纪所累积的各种财富,让他内心产生无奈的自卑感。   僵持不下时,久路忽然抽走那沓钱:“之后我给他。”   驰见和周克将目光投过去,前者不由松口气,周克也顺着说:“也好。”   登机后找到座位,李久路和驰见坐在机身中间,周克独自走向后。选座位时,他有意这样要求,不想跟年轻人混在一起。   驰见坐下就没再开口,久路看了他两次,没得到回应。   没多久,当飞机在跑道滑行并快速升空时,超强的加速度带来一股失重感。久路看着窗外,回手精准地握住他的手。   “第一次坐飞机,我有点儿怕。”   驰见转头。   久路说:“你能抓紧我一点儿吗?”   驰见听出讨好的意味。她是懂他的。   南令上空,海蓝得深邃,看不见浪涛,也不见风,海面广阔无垠,深处仿佛充满神秘的危险与未知。   几座小岛分不清顺序,被这片海域所征服,情愿相伴,情愿困住自己。   久路感觉到驰见的手攀上来,搂住她肩膀。她盯着窗外,握住他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他也回捏一下。两人不需要任何言语。   几分钟后,驰见凑头过来:“美吗?”   久路说:“美。”   飞机越升越高,直到大片云朵挡住视野。   她轻轻吁了口气。就在所有人以为她此行会放下心结的时候,只有她自己清楚,看过这片海,她的心就再也无法平静。   这毕竟是离父亲最近的地方。   飞机落地再由齐云市回到小泉镇,已经晚间十点。   挂念着外婆,驰见也一同来到老人院。   久路脚步停下,想起几个小时前还在阳光海浪白沙滩的小岛上,这会儿面对黑漆漆的大门,有种回到现实的失落感。   周克回头:“走了,妈妈应该等你呢。”   久路垂头丧气,想到接下来的难关,连跟驰见告别的力气都没了。   驰见目送他们回了二层小楼,一转头,见江曼正从台阶上下来。   他一愣,差点儿失礼:“江主任。”   “回来了?”   驰见说:“李久路刚进去。”   “我看见了。”她脸上表情得体,看他一眼:“驰见,这次辛苦你了,改天阿姨再好好谢你。先去看外婆吧。”   “好。”   他欠欠身,错身上楼。不知为何,刚才那一眼,驰见总觉得江曼满含深意。   江曼比久路想象中要冷静,但这种表面的平静,更让她感到心慌。   两人坐在餐桌两端,默不作声。   周克也帮不了她,似乎有更心急的事情要去做,洗了个澡,急匆匆走出房间。   久路手心出汗,张了张口:“妈……”   再次无声。   过几秒,江曼终于开口:“心回来了?”   久路抿紧唇。   “你爸已经不在了,希望这次之后,你能认清这个现实。”   她双手绞在一起,“认清了。”   “离高考还有四十几天,我答应你,只要你本本分分到出考场的前一秒,我就不再约束你,也算是对你爸有个交代。”   “妈,我知道错了。”   她摇了摇头,声音很淡:“你的做法我理解,都理解。”   久路渐渐不安,有种糟糕又熟悉的预感萦绕心头。   谁都没说话,空气里静得只剩呼吸,江曼穿一件贴身的黑色薄衫,抱着手臂,眼睑微垂。   “对了。”她抬头:“你离开四天,我打去你们班主任那里请假,想帮驰见也请好……”   久路脑袋炸裂开一般,惴惴地看着江曼。   江曼声音仍旧没什么起伏:“你们班主任说,班级没有这个人。”   她陈述完,并没追问她欺骗她的原因,又坐了会儿,起身道,“饿了吗?我去给你热饭。”   江曼转身去厨房,拿着盘子放在冷水下冲洗,忽然间,被人从后抱住。   她咬着牙,将她的手狠狠拽开。   久路又抱住。   江曼牙齿间发出细密的碰撞声,刻意伪装的冷静情绪,瞬间失控:“你放开!”   “不放。”久路没动,左手紧紧扣住另一手的手腕。   江曼甩不开,尖细的指甲刮在久路手背上,最后崩溃般砸掉盘子。   瓷盘四分五裂,躺在池子里,水流如注,仍然不断洗刷着残破的瓷片。   江曼发疯般扫掉案板上的盆碗器皿,带来惊天动地般的刺响。   之后所有声音都停止了,江曼站着不动,肩膀颤抖,发出细弱的抽泣声。   李久路贴着她的背,轻声道:“妈,我不会离开你。”   一瞬间,江曼眼泪决堤,无力的垮下肩膀。   “我只是贪玩想放松几天,现在回来了啊,我怎么会不管你呢。”   她脸颊蹭了蹭她,垂眼看着地上的狼藉,声音轻缓:“妈你先冷静,不要激动,自己身体最重要。”   平复好一会儿,江曼才止住瑟瑟发抖的身体,慢慢转身,将她抱在怀里:“你别乱跑了行吗?”   “不会了。”   “你……”她咬着嘴唇:“不要像……她一样。”   “不会的。”久路轻轻拍她背。   过好半天,母女俩终于能心平气和的说话了。   久路静静的吃面条,江曼拄着下巴坐对面看她:“驰见是不是对你有想法?”   她低着头,动作停滞几秒,接着将面条往嘴送。   江曼说:“那你呢?”   片刻后,她缓缓摇了摇头。   江曼:“是我以前看错他,觉得他身世可怜,你们又是同学,所以才多加照顾。这次他去找你我就觉得奇怪,有谁会为了一个同学千里迢迢去那么远,而且还是高考前夕这么紧张的时刻。总之是我疏忽了。现在看来,他也不过是个社会闲散人士,一点儿文化跟前途都没有。”   江曼对驰见的评价,久路内心是极反感的,但考虑到她的状态,抿了抿唇,终究忍下来没反驳。   江曼道:“妈妈要你保证,以后跟他断绝来往,不准有任何交集。”   “妈,她外婆住在院里呢。”   老人院再大,但毕竟是方圆之地,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个无法避免。   “这是两码事。”江曼说:“见面最多打声招呼,仅止于此。”   面条冷了,久路拿筷子搅动着。   “听没听见?”   “……听见了。”   江曼这才满意,脸上表情也放松下来,看着她吃完,去厨房收拾碗筷。   她对驰见的看法,也从这晚开始,被她规为社会渣滓一类,隐瞒欺骗在她这儿更是不可饶恕。   晚一些时候,周克回来,江曼和他回房休息。   久路看了眼时间,已经将近零点,觉得时间太晚,却还是忍不住打电话给驰见。   “你睡了没?”   “没。”那边很静。   久路握着听筒,房间关着灯,周围没人,她仍是压低声音:“那你在干嘛?”   “等你电话,觉得你可能有话要说。”   她抿唇笑了下:“现在方便说话吗?”四周太安静了,久路忽然听见阵阵风声,突然意识到什么:“你现在在哪儿?”   “大门口。”   他低缓的声音传来,还是那样漫不经心的语调。   久路心一动:“那你等我,我这就下去。” 第35章   李久路打开房门,在门口听了好一阵,确定楼下的两人已经睡着,这才披了件衣服,悄声出门。   驰见还站在老位置,倚着对面路灯,这会儿没抽烟,两手揣在裤子口袋里,低头不知想什么。   旁边的杂货店早关了门,街道很静也很幽黑,只有他头顶陈旧的光打在路面上。久路迈出门口,突然觉得他沉默的身影令人心疼。   她攥紧前襟,小步跑去对面。   两人相对站了片刻,看着彼此,谁也没说话。   明明分开几小时,却好像很久没见面一样。   “你怎么这么晚都没走?”她往他身边凑近一步:“你……”   “你要是说想把机票钱还给我,那我就走了。”   久路愣了愣:“当然不是。”她好笑的看他:“想得美,那些钱归我了,用来买零食。”   驰见松松的笑了,挥乱她头发:“你还吃零食呢?”   “当然。”久路拍开他,把弄乱的发丝捋顺:“对了……我妈知道你不是育英高中的学生了。”   驰见早已猜到:“嗯。”   “所以……”   “所以不让你和我继续来往,要保持距离。”驰见接下去。   “嗯。”   “那你怎么想?”   久路不满:“现在还要这么问吗?”   “不问。”驰见笑了笑:“你要是个听话的孩子,现在也不会站在这儿。”   怎么听都是挖苦的语气。   “那我走了。”她故意说。   久路作势转身,没等走,驰见一把将她捞住。他后背抵着栏杆,手臂从她腰间穿过,扣在她胃部。   “不禁逗呢。”他声音就在耳边。   李久路低哼了声。   他胸膛与她背部紧紧相贴,驰见双脚往前挪,身体形成斜坡,将重量交给栏杆,于是久路也跟着惯性向后,重量交给他。   晚春早夏,空气里浮动着温暖的气息。   院里的枝条探出头,记得和姜怀生离开那会儿才冒尖儿,现在枝条泛着绿色,叶子好像一夜之间就发芽了。   久路深深吸一口空气:“风真舒服。”   驰见不知因为什么在走神:“……什么舒服?”   “风啊。”   “哦。”驰见悻悻。   他不动声色的紧了紧手臂,指尖也痒痒的:“你怎么不问问我现在什么感觉呢?”   久路悟性不高,他那么深层次的龌龊心里没能及时领悟到,于是问:“什么感觉?”   “软软的……”他尾音很小,最后低下头,整张脸埋入她脖颈间的头发里。   即使这样,他也没敢轻易冒犯她,只不过手臂越卡越紧。   久路被他勒的喘不上气,感觉到胸腹发生的变化,后脑一麻。   她挣脱开钳制,回身打他。   驰见笑着,弓身抱住头。   “不是没敢碰么!”他辩解。   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思想再成熟,内心也是好奇又羞愧的。   久路口是心非:“不想理你了,我回去睡觉。”   “成,不闹。”驰见收住笑,换成正经语气:“跟你说个事儿。”   她白他一眼:“最好是正经事儿。”   驰见沉默几秒,若有所思的“嗯”一声,问道:“高考是什么时候?”   久路不明所以:“六月初。”   “还有一个半月?”   片刻后:“你想说什么?”她看着他。   驰见身体又懒懒的靠回去,勾勾鼻梁:“那考试前这段日子,我就不来找你了,你专心备考,毕竟是关乎人生的转折点,你好好把握。”   “你不要因为我妈……”   “没因为任何人,只因为你。”   久路心被什么触动,看着他的眼睛。   驰见两手插兜,迁就着她的身高压低头,“还是上学比较幸福。”   “现在已经晚了吧。”   “你尽力就好。”   久路没吭声,在她现在看来,三十几个昼夜是一段很遥远的距离,若换算成分和秒,更是个天文数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驰见成为她早晨醒来必想的名字。   她低下头,脚蹭着地面。   驰见勾了下她下巴:“说不准我看外婆来,能碰面呢。”他痞痞的说:“别太想我。”   久路学着他惯常的样子,冷哼了声。话说到这儿,她考虑几秒,问出困扰自己很久的问:“你……以后都打算做刺青师吗?”   “怎么,嫌我穷?”   “别那么敏感行吗。”久路实话实说:“只是单纯不喜欢你做这个。”   驰见挑眉:“给个理由。”   “你天天跟那些笔啊墨啊打交道,不觉得烦么?”   “不觉得。”   久路:“……”   驰见一笑,不逗她了:“大姐,咱说话能不能别拐弯抹角的?”   她说话风格没变,别开视线:“你工作很开心吧,那么多女孩特意找你,一天轻轻松松就过去了。”   久路好几次遇见他给女孩文身,都是比较私密的位置,以前没确立关系,但现在,她无法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去看他和她们。   驰见没再多问,揉着鼻子掩饰嘴角的笑意。   “李久路同志,请你别质疑我的职业操守好不好?”他顿了下:“换种说法。我以前心中女神是吉泽明步,夜深人静的时候,时常借她来用。但是自从认识你,你就代替了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除此之外,装不下任何女的。”他停下来,忽然一本正经的问:“你听不听得懂?”   “就是……”他两手交握,扭曲的揉搓几下,试着让她理解:“就是那个日本的……吉泽明步?”   他用这么贱嗖嗖的语气说话,猜也能猜到。   久路整个下唇都咬住了,颊色粉红,抬眼瞪着他,眼皮的褶皱更深。   头顶云雾缭绕,淡月朦胧。   昏黄的灯光下,微风将她发丝拂在脸上,她双眸水亮。美得令人窒息。   驰见敛住笑,上前一步将她抱住。   “放心吧路路,我不懂三心二意,对你更不会。”他轻轻叹息,逗她说:“要么我以后去捞鱼吧。”   久路挑眉:“去南令?也不错啊。”   “把姜老头的房子买下来,重新翻修。”   “买艘船,每天出海,早出晚归。”   他说:“院子里种几样菜,养鸡养鸭,再养几只猫和狗。”   “不如养羊驼。”   驰见哼一声:“羊驼?”   “对啊。”   “够新鲜。”   她又想了想:“平时你捞鱼我卖鱼。”   “卖不掉全给你吃?”   她笑出声:“我怎么吃得完……”   两个少年在路灯下拥抱着,一会儿贴贴脸,一会儿又亲亲嘴,做着不知能不能实现的美梦。   过了一周,姜怀生一家也从南舟回来。   儿子儿媳终于劝动他,他决定随他们回家住。   走之前,姜怀生特意来找李久路,除了表达感谢之情,也特别希望能和她成为朋友,请她有时间去家里做客。   久路心里其实挺开心,欣然同意。   再之后,日子在紧张中度过。   驰见说不找她,就真没刻意出现在她面前,甚至连电话也没打一通。   久路收住心思,精力放到课本上。但她很清楚地知道,即便再努力,也根本改变不了成绩上的缺陷。基础摆在那儿,到这个时候成绩要是能突飞猛进,那就出现奇迹了。   她坐在座位上,捏着像天书一样的课本,目光从马小也的背影上略过,挣扎很久,走向梁旭。   性格原因,久路在班级人缘不是很好,这种关键时刻,能腾出时间指点她的,也就只有梁旭了吧。   她厚着脸皮把课本递过去,梁旭眼前一亮。   因为上学期她和马小也闹出那一档子事儿,梁旭对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不知深浅,但看她的目光却总是欲言又止。   她在心里狠狠谴责自己一番,觉得自己很坏,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她冒着被他冷嘲热讽的危险虚心请教。   梁旭态度却意外的好,默不作声给他找了好几套模拟试卷。   “你的成绩里,语文还可以,我看过你作文,写的不错,所以到时候正常发挥,争取靠它多拉分。英语凑合,每次月考基本能达到及格分数线,你把这几套考卷做完,不懂来问我。”他帮她把试卷区分开:“然后数学和理综,这些基础性的东西很多,你基础又太差,所以临时抱佛脚只能背公式、熟悉题型。你要记住,考试的时候即使题目很复杂,但只要觉得眼熟,就把公式套上去,试着写几个步骤,没准儿懵对了能加分。”   久路目光落在那些试卷上,忽然后悔来找他。   “你在听吗?”   “……听呢。”   “这样,你把课本都放我这儿,我把重点公式划出来,明早给你。”   “还是别麻烦了,我做卷子就行。”她站起身来。   “不麻烦。”梁旭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憨憨的,很实在:“举手之劳。”   她抿抿唇,点了下头,要回座位。   “哎——”   “怎么了?”   梁旭犹豫几秒:“你……打算考哪个大学?”   久路笑笑:“那要看哪个学校愿意要我了。”   “那哪个城市呢?”   她沉默两秒:“离家近的。”   从前她想离家越远越好,但现在,最起码近几年不会了吧。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慢慢就快了起来。   这期间见过驰见一次,是在五月底的时候。   她放学回家,驰见从院里出来,两人隔着不算远的距离,但没说话,因为江曼站在院子里。   两人目光之间像黏住万能胶了一样,难舍难分。   她低着头走进院子,借着回身关门的机会又去看他。   驰见正坐在他的摩托上,下面穿条瘦瘦的牛仔裤,到处是破洞,右腿整个膝盖都露在外面。上身穿白半袖和薄薄的机车外套。   她眼睛被什么一晃,隐约看到他右耳垂那点璀璨的光。原来他扎了耳洞。   看来没见面的日子,仍然没阻止他婊气外溢的步伐。久路恨恨的瞪他。   “路路,干什么呢?”江曼站在后面叫。   她回头:“哦,没什么。”   久路将大门慢慢合拢,在缝隙中最后一次看他,就在门板将将闭合那刻,她看到他嘴角那抹笑意,痞痞的,坏坏的。   他右面唇角微勾,牙齿挨着唇肉,左眼没动,右眼朝她迅速的挤了下。   房门关严很久,她心脏仍然砰砰直跳,不可抑制。   无论再怎样死记硬背,高考那两天还是如约到来,她没什么感觉,江曼却比她紧张无数倍。   早上吃过早饭,细心检查考试需要的东西,叫周克去送她。   久路拒绝了几次,都没起什么作用,最后只好跟着周克坐车到考点。   周克从后视镜中看她:“心态放轻松,做完多检查几遍,别有空着的题目。”   久路:“知道了。”   “考完我来接你。”   “真不用,周叔叔。”她说:“回来我自己可以。”   她发现,现在能从容对上他的目光了。   久路朝他笑一下,将视线转向窗外,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阳光无限好。今后也不会太坏吧。   周克也笑笑,没有强求。   上千人的考试中,也只有她这类考生捕捉不到高考的严肃性和紧迫感吧。   整整两天的“战斗”中,她按照梁旭所说,考卷也答得七七八八。从考场出来,她并不像别人那样焦灼,没和同学对题目,也没着急翻看答案。当所有科目都考完,看着校门口那些或拥抱或雀跃或流泪的同学们,怅然若失没有,如释重负倒是有。   她此刻的心思已经不在考场中,早飞去驰见那里。   在一片欢呼声中,有人叫她。   久路停下,站住等他。   梁旭眼镜还没来得及摘,往兜里塞着草稿纸:“考得怎么样?”   久路一耸肩:“我还没对答案呢。”   “我帮你看看?”   两人并肩往外走,久路说:“算了,还是我自己看吧。你考得好吗?”   “比我考前做那套真题简单。”   “那就是不错了?”   “还行。”梁旭搓了搓两手,沉默几秒:“这就毕业了,不知道我们以后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久路愣了下,半天才说:“报考志愿还要去学校的。”   “也对。”他傻笑两声:“那……你暑假怎么安排?”   久路瑶瑶头。   他挠了挠脑袋,试探的问;“等有时间了,我能找你出来玩儿吗?” 第36章   李久路本能回答是拒绝,但一想到这段日子他对自己的帮助,把话咽进去。   “好啊。”   梁旭本来屏住的呼吸瞬间释放,嘴能咧到耳根上;“真的吗?”他一拍手:“那太好了。”   他长相不算差,却天生黑皮肤,所以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大白牙。   其实他如果不像以前那样吊儿郎当,能够正常交流,正常相处,久路还觉得蛮放松。梁旭很有朝气,从不耍帅,人也挺乐观,这点和马小也是不同的。   久路笑笑:“那再见了。”   “我们同路,一起走吧。”   “我先不回家。”她摆了摆手。   李久路加快脚步,硬是挤出点儿时间来,去了趟“文人天下。”   驰见倒是待得老实,要不是五月份远远那一面,就快杳无音信了。久路心里有点没底。   天气越来越暖和,店门口的棉帘子早已撤去,换成军绿色的纱绷子。   屋里仍旧放着音乐,但没见人走动。   她推开门,才瞧见原来胖子摊在沙发上,两脚搭着八仙桌。   他看见久路,似乎也愣了下,然后慌慌张张的站起来,腿上的杂志掉到地上。   “见哥,嫂子来了!”   没人回应。   胖子又高喊:“嫂子来了,见哥!”   房里这才传来懒懒的应答声。   胖子转向李久路,脸上堆着笑:“嫂子,考试结束了?”   “结束了。”   “考得好不?”   “还行。驰见在工作吗?”   “嗯。”胖子点头,又摇头:“哦没有,歇着呢。”   久路说:“那我进去看一眼。”   “不用了吧,见哥这就出来。”胖子上前挡住。   她皱了下眉,他越拦着她越觉得有蹊跷。久路绕开他,要去推门。   恰巧这时门从里面打开,驰见走出来。   她退后几步,绷着脸仔细打量他。他手放在裤腰的位置,无意中正了正中间的皮带扣。再往上看,虽已入夏,却不至于是满头冒汗的三伏天气。   驰见脸色微红,穿着贴身跨栏背心,一扬下巴:“考完了?”   她没答,目光顺他身后的缝隙看进去,里面空无一人。   驰见捏她脸:“考傻了?”   久路问:“你在里面干嘛呢?”   驰见挥挥后脑勺的头发,避开她视线:“刚完活儿,打算睡一觉。”   她没信。   胖子赶紧帮腔儿:“对,忙完了,放松放松。”他目光别有深意。   驰见:“滚。”   久路咂摸着他的话,又观察一番驰见这形象,心中一紧,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脸上不禁火烧火燎。   “走吧,跟我去楼上待一会儿。”他来拉她。   久路躲开,见胖子已经识趣躲出门,这才低声道:“大白天的,你真不知羞。”   驰见眨眨眼,无辜状:“我怎么了?”   “我……得赶紧回去了,我妈等着呢。”她往外跑。   “哎——”   李久路头也没回。   驰见跟出门口:“晚上十点,院外等你。”他追着她的背影,扯开嗓子:“听见没有!”   “……知道了。”   眨眼的功夫,人已经拐过转角。   李久路比预定时间晚回去半小时。   江曼跟过来追问。   她说:“被同学拉住对答案了。”   自打上次从南舟市回来,江曼对她的约束越发严格,这种强势的管制,有时让她压抑得透不过气。   江曼随她做到餐桌旁:“怎么样?能估多少分?”   “我还没看答案。”   “那看啊,还等什么?”   周克今天也特意早回来,坐到江曼身边,拍拍她的肩:“你先别急,让她把水喝完再说。”   江曼点点头,趁这会儿功夫,跑回房间取来招生简章,摆在桌子上,好整以暇的等着她。   久路心里默默叹气,翻开答案,一道一道的对起来。   一刻钟后。   “怎么样?”江曼身体前倾。   “370。”   “多少?”   “大概370分。”   江曼目光呆滞了一瞬,身体靠回椅背,喃喃道:“都没过400……”   周克反倒点点头:“还不错。”他神态轻松,翻开桌上的招生简章:“如果误差不大的话,和你平时成绩相比,高出最起码40分。”   久路嘴角一抽,低着头,没敢说话。   “好。”他搓搓手,手指划过页面:“让我看看有什么适合的学校。”   江曼长长一叹,望着他的方向,窝在座椅里不吭声。   他推推眼镜:“第一志愿是什么,心里有计划吗?”   她摇头。   “想去哪儿?”   久路想一瞬:“齐云市吧。”   齐云是省城,交通便捷,到小泉坐火车只要两个小时,客车每天也有很多趟。   周克点了点头:“齐云大学和齐云师范往年的三表分数线都刚刚过四百,可以作为第一志愿,如果这次你超常发挥,能被录取也说不定,然后……”他前后翻了翻:“齐云市的专科院校有好几所,你的成绩基本够,主要就是选专业。”   “去专科院校不如留下来复读。”江曼突然插话。   李久路头都没抬一下,默默坐着,嘴抿成直线。   周克看向江曼:“对路路而言,复读一年未必是好事。”   “你凭什么这么说?”   他客观道:“她本来上学就比别人晚,加上复读,会比同龄人晚毕业两年,基本是白白浪费时间。何况你我都清楚,她心思不在学习上,如果明年考试不如这次呢?现在时代不同了,不是只有读本读博才有好出路。”   “我只知道,本科学历和专科学历放在我面前,我会选本科。”   “你别这么偏激……”   “我哪里偏激了?”   “刚入社会……”   久路闭了下眼,被他们吵得头疼,偷着拨出腕表看了眼,默默数时间。   这一晚是难熬的,好容易夜深人静,她进浴室洗了个澡,出来吹干头发,特意换了身干净衣服。   十点刚过,她又挺了一阵,等到楼下没动静,这才做贼一般溜出房间。   驰见早就等得不耐烦,她出去时,他正坐在摩托上嚼冰棍儿。   “你等很久了吧?”久路眼中闪着光,在经历一个月的非人折磨后,冲向自由的心情,好像现在才释放。   驰见看着她,仍然啃着冰棍儿,表情严肃,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我要等他们睡着才敢往外跑。”她小声说。   驰见端着手臂,嘴中嘎嘣响。   她上前一步,试着去拉他:“喂——”   久路手刚伸出一半,驰见忽然动作,手掌捏着她后脖把人拉近。   一口亲上,久路感觉嘴里冰冰凉凉。   这力道还挺重的,久路打一下他肩膀。   驰见放开,原本素着的脸没维持三秒钟,恶作剧般勾唇角:“凉不凉?”   “……凉。”   他口中的冰早已融化,舔舔嘴唇:“甜吗?”   “甜。”   “那再来一次。”他说着要凑头。   久路“嘁”了声,歪身躲开。   此刻不是很晚,夏天到了,街上偶尔还有行人路过。   对面的杂货店没关门呢,老板在里面走来走去。   “你别闹。”   驰见看着她,几口咬掉冰棍儿:“出去玩一圈儿吗?”   “去哪儿啊?”   “你说吧。”   久路想了想:“那带我兜风吧。”她记起去年的一个雨夜,第一次坐他车时,那令人疯狂到想大声尖叫的速度。   “成,全听你的。”   驰见载着她一路向北,到污水河后,环镇飞驰。   小镇外围建筑少,地势较开阔,平坦马路上,除了昏黄的灯光,半个行人都没有。   油门轰起,耳边只剩风声。   前面少年的头发立起来,他一挥头,那些发丝随风向后。   “够不够刺激?”他侧头高喊。   “不够!”   驰见加速。   风更响,把所有景物都迅速甩在身后。   “这回呢?”   “还是不够!”   继续加速。   久路大声道:“能再快吗!”   不能再快了,本来就没头盔,驰见要顾及两人的安全问题。   “女人真他妈不知足。”他嘴唇开合,暗骂一句:“不信老子今天镇不住你!”   他忽然降速,将摩托在路边停稳,脚支住地,“下来下来。”   久路不明所以,被驰见拉过来站到他面前。   风停止后,这才暴露失紊的呼吸声。   驰见弓身坐着,吊起眼梢上下打量她:“这么长时间憋坏了吧?想要刺激的?”   还不等她吭声,他一抬手,将她绑头发的发圈轻轻摘去,一扬手,潇洒又利落地抛向后。   黑发如瀑,夜色中仿佛披了层月光,在半空划一道弧线。   久路没有阻止,心跳加速。   “你里面穿衣服没?”他迈下摩托,站到她身前。   李久路下意识退后一步,抬眼看他,却在他伸手解她扣子时,没有退却。   她外面穿着宽松的蓝格子衬衫,驰见眼睑低垂,将那些纽扣一粒一粒解开,停一瞬,替她脱下来。她里面穿着白色吊带背心。   入眼肌肤雪白,胸部饱满,脖颈修长。   驰见吹起口哨,让自己显得洒脱些,找到衬衫的两个袖子,半弓着身,为她系在腰间。   “请吧,李小姐。”他一歪头,轻飘飘道。   这回让她坐前面,再次上路,没给她缓冲时间,他直接将速度提到可控范围内的极限。   冲出去的那刻,久路发丝迅猛飞散,每一寸裸露肌肤都能感受到风的凶悍。她肌肉紧绷起来,好似有一股超强电波在身体里乱窜,前方危险未知,仿佛死亡在下一秒来临,有种想让自己快速爆炸的疯狂感。   驰见压低身体:“爽吗?”   她点头,大口呼吸。   “那就喊出来!”   “喊什么?”   驰见给她打样儿,抻脖子大吼:“我媳妇终于毕业了——”   这称呼让李久路起一身鸡皮疙瘩。   驰见抬起左手,食指直冲天空:“她自由了——”   李久路眼中明亮,两手捂住口鼻。   他没敢太放肆,手又立即放回去:“啊——自由了——”   “啊——”   被驰见带动,她也安奈不住。   “啊——”久路两手环成喇叭状:“啊——”   “啊,啊——”   一声比一声嘶声力竭,她疯狂的想着,最好将身体里所有气力都消失殆尽才好。   这才是她想要的啊,不需要压抑,不在伪装,想怎样就怎样。   没人明白她,没人跟她存在同一个世界,唯独驰见。   她一直都觉得,她和驰见是一路人,他们在一起才更适合去流浪。   驰见绕着小泉镇整整飚了一圈儿,最后停在镇北的污水河岸边。   他用两腿做支撑,承担着两个人的重量。   月光洒在河上,树影婆娑,如果除去气味儿,这里还挺诗情画意的。   疯狂过后,嗓子喊哑了,力气也用没了,他们盯着河面,谁都没说话。   李久路不经意挽了下头发,将长发捋到一侧肩头。驰见目光下移,便看到她蝴蝶骨上那头鲸鱼。   鲸鱼颜色越发饱满,仿佛长在了她身上。她的皮肤就像一片海,它尾扇高高掀起,目中无人的自由游弋,磅礴又威风。   驰见低下头,在那刺青上轻轻亲了下,亲完后,突然想起她当初来文这东西的初衷,气不过,又照她肩膀不轻不重啃了口。   “嘶——”久路缩肩。   “什么时候把‘见’字刺上去?”   她没答,问道:“终于承认自己耍心机了?”   驰见哼哼两声,手攀上她的腰,准备加力骚她痒:“说,什么时候?”   “别闹别闹,痒!”她乱扭。   她的背蹭着他胸膛,他垂下眼,便能看见她身前秀丽的山丘和中间那道浅浅沟壑,她在乱动,它更不安分。驰见感觉身体起变化,轻轻嗓,赶紧将目光移开,越过锁骨和脖颈,他视线落在那小巧圆润的耳珠上。   这次没犹豫,驰见凑下去一口含住。   久路所有声音都卡在喉咙里,身体触电一般,一阵阵发凉。   她忍不住咬住唇肉,秀眉微拧。   好一会儿,驰见松开嘴,却紧贴着她耳孔深深浅浅的呼吸。   久路缩肩躲避,忽然回过身捧住他的脸,将吻送过去。   这晚,驰见把李久路送回老人院已经过了零点。   她悄声打开铁门,朝驰见拜拜手,刚要进去,身体又立即缩了回来。   “怎么了?”驰见迈下摩托,穿过马路。   久路食指压住嘴唇,朝驰见示意后,指了指大门里,嘘声:“有人出来。”   驰见代替她的位置,将门开启一道缝隙,往侧面瞧,见周克正站在房门口:“是周校长。”   “这么晚了,周叔叔出来干嘛呢。”久路又看了眼,皱皱眉:“……他抽烟?”   “男人抽烟有什么稀奇的。”   两人一上一下从门缝往里瞧,周克站片刻,忽然从台阶上走下来。   驰见下意识将缝隙缩小,却见周克随意看了看,抬步往后院去。   两人对视一眼,他将铁门轻轻扣回去,倚着墙边:“等会儿吧。”   那时他们没多想,以为周克只是睡不着出来散步的。   于是两人又站着说了会儿话,一根烟的功夫,他小心翼翼打开铁门。院内毫无动静。   驰见说:“可能回屋睡觉了。”   “嗯。”   “再看看。”   “好。”   又过十来分钟,直到院子里半个人影都见不到,李久路才做贼一样弓身跑进去。   最后一个暑假就这样开始了,江曼对她和驰见严防死守,出去一趟要报告地址,还要约束时间。   她给她配了部手机,不管走到哪里,她的电话都会追过来。   久路渐渐麻木,也不期望能在白天和驰见说话了,两人在院里见面就像陌生人,背地里却勾勾搭搭,能摸一把是一把,能亲一下是一下。   两人的约会基本都在十点以后,碰一次面跟地下党接头一样。   一转眼就是一个月。   7月12这天,是李久路的生日。   傍晚她在房间浇花,楼下江曼突然喊:“路路,你同学来了,下来一趟。”   她犹豫一阵,完全想不到会是谁。   久路放下喷壶,出了门,从护栏上往下看。   江曼旁边站了个女孩儿,穿一身水粉色连衣裙,头发半散,很淑女的打扮。   她背着手,正抬头笑眯眯的看她呢:“嗨,李久路!”   “……嗨。”久路扯扯嘴角:“戈悦。” 第37章   李久路下楼的时候,脑袋飞速旋转,她拼命想,戈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等她慢吞吞走到客厅,戈悦上前,热情地拉住她胳膊:“还磨蹭什么呢,全班同学就等咱们俩了。”   “……啊?”   “啊什么啊。”她叹口气:“咱班今天散伙饭,你到底是忘了还是根本不想去啊?”   久路硬着头皮:“不是……”   “路路啊,你班今天吃饭吗?”江曼走过来:“怎么没听你说过呢?”   李久路还在嗫嚅着怎么答,戈悦把话接过去,“阿姨您不知道,久路她可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了,她跟我说,您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不知是她找借口还是真这么回事儿。”   江曼干干的笑两声:“怎么会,我根本不知道。”   “哦,那就好。”戈悦看了眼时间,焦急道:“呀,还有十分钟了。”   李久路这会儿终于弄明白,被她浮夸的演技搞得差点没笑场,赶紧揉了揉鼻子,掩饰嘴角的笑意。   “那赶紧吧。”江曼摘下围裙,把两人往门口送。   江曼虽专权,但她并不是不通情达理,只要是对她有益,她是希望久路参加到集体活动当中的。   眼看两人出门,“等会儿。”江曼寻思几秒,可能是驰见的事给她留下阴影,试探道:“同学,你说你叫什么?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呢?”   “哦,我叫戈悦。”   “是从高一一直在……”她一顿。   “在三班。”戈悦接的快:“我班班任黄连生,专门教高三毕业班的,本来他想去,但这会儿正往医院赶呢,他爱人要生了。但黄老师走前特意叮嘱我们班级干部,要把同学尽量都凑齐。”   “班级干部?”   “对啊,我是学习委员。”戈悦演得投入:“您不认识我,可我看您还眼熟呢,就上次家长会,我给您发的成绩单,您记得不?”   江曼愣两秒:“哦……”她其实根本没想起来,但记忆早被她带跑,恍然道:“就是那个学习委员戈……”   “悦。”   “原来是学习委员。”江曼注意力很快转移:“那你高考考多少分啊?”   “593。”   久路吓一跳,在背后偷偷拉她。   江曼心里不是滋味:“那真不错。”   “还行吧,算是正常发挥。”   “报考的什么学校啊?”   戈悦说:“不想离家太远,就附近那几所重点大学。”   “你父母肯定特别高兴吧。”江曼说:“那行,阿姨今天就不留你了,改天再来玩儿,你们快去吧。路路记得早点回来。”   久路:“哦。”   她们走后,江曼拿起电话想打给黄老师,犹豫一阵,最终还是放下来。   上次给她请假就闹了个大乌龙,再去问,面子上怎么过得去?要万一人家真在医院,那更是大大的不合时宜。   思来想去她一咬牙,索性随她去了。   那边戈悦和李久路手挽手走出院子。   铁门合拢,戈悦嘎一声笑出来。   久路下意识把她拉离门口,低声道:“戈悦姐,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装得像不?”   她敷衍的点点头。   “有驰见装得像吗?”   久路:“……”   戈悦把头发一抓,扎了个乱乱的丸子头,拉起久路,往壹方胡同的方向快步走:“赶紧,都等着你呢。”   “什么事儿啊到底?”   “别问了,驰见让我来的。”   “那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驰见让我说的。”   “黄老师爱人生孩子,我怎么不知道啊?”   “他编的。”   久路:“……”   她被她一路拖到“文人天下”,今天似乎歇业,里面黑着灯,戈悦拿钥匙开了卷轴门,进去后,又从里面上锁,然后两人在黑暗里摸上二楼。   久路隐约猜到了什么,手心开始冒汗。   她来二楼的次数并不多,每次直接进入驰见房间,她没细看,原来楼梯上方盖着两人宽窄的四方木板,搬来简易梯子,向外推开,便是天台。   她紧跟着戈悦爬上去,外面传来胖子他们的说笑声。   “主角到了。”万鹏大叫。   久路站着没动,眼前的几人往旁边走开,便看见桌子旁的驰见。   他侧着身,手掌撑住桌沿,另一手正往蛋糕上插蜡烛,头上戴着纸皇冠,转头冲她笑。   久路淡定的揉揉鼻,心脏却扑通直跳。桌上几盏蜡烛,后面的栏杆缠绕着节日彩灯,四周店铺灯牌闪烁,不远处的KTV有音乐传出来。   少年穿着白衣白裤,仿佛置身光中,一点儿都不真实。   戈悦推着她往前走两步。   驰见迎上来:“来了?”   “嗯。”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爆发一阵怪笑。   “你俩刚认识吧,怎么扭扭捏捏的呢!”   驰见没理会,将头顶皇冠摘下来,轻轻带到她头上,指尖下移,自然而然将她颊边碎发挽到耳后。   “我自己来。”当着一群人的面,久路难为情。   “江主任相信了?”   “算是吧。”   “吃个饭就送你,不会太晚。”   “嗯。”   两人不咸不淡的聊几句,又被他们臊了一通。   胖子嚷嚷着饿了,这才围着桌子一一就坐。   没人会做饭,所以叫的外卖,加上万鹏新交的女朋友,在场一共七个人,胖子胡吃海塞一通,看几对都那么甜蜜,这才品尝到孤家寡人的滋味,他叹口气,给自己满上一杯。   吃得差不多了,贪图省事儿,万鹏把餐盒和筷子一同扫入垃圾桶,擦净桌子,又跑下去拿来啤酒和果汁。   生日蛋糕上写着“媳妇生日快乐”几个字,久路一看到那称呼就觉得脑仁儿发麻,像有无数只蚂蚁往心尖儿上爬一样。   她偷偷瞄一眼驰见,他站在对面,满含笑意地看着她。   “胖子,点蜡烛。”   “好嘞见哥。”他殷勤地找来打火机,几人没讲究位置,就着身边凳子坐下。   戈悦在她身边,“先许个愿吧。”   久路手搁在大腿上,淡淡地盯着那几根蜡烛,想几秒,样子安静:“愿天下没有分离。”   她刚说完,胖子就起哄:“嫂子你这算什么啊,不应该说‘和我见哥天长地久’这类的话吗?”   戈悦也说:“愿望讲出来就不灵了,这个不算。”   大家七嘴八舌,嚷嚷着让她闭眼重来。   久路没有动,抬眼看向驰见,驰见脸上的表情沉寂下来,与她对视着。两人旁若无人。   他们共同经历过别人的生死,去年王永发大爷自杀、马莲的含恨而终、姜怀生和爱人的生离死别,甚至包括父亲的离开,一切都是天人永隔的分离。   久路从不说,但她很畏惧。   愿天下没有分离。这一句话,胜过所谓的天长地久。   她知道,驰见听懂了。   只是当时久路没想到,说出口的生日愿望会像泡沫一样脆弱。   不到二十岁的年纪,生命才走完三分之一,又怎会知道,有时候人生的变数让人啼笑皆非呢?   驰见只给了她两个字:“不会。”   她笑了下。   大家终于放过李久路,纷纷举起面前的酒杯。   洪喻先说两句:“我在咱们几个中年纪最大,就先送个祝福。驰见看着人挺浑,一副经验丰富情场高手的臭德行,其实感情方面清清白白,嫩着呢。认识他这几年,没见他对哪个姑娘动过心……”   驰见不服气,挑眉道:“动心你能看见?”   “来劲是不是?”   驰见笑着,轻哼一声。   洪喻想到什么,也笑了笑:“要真懂动心,现在至于零经验?”   “我操。”驰见都没停顿,直接把打火机朝他扔过去。   男的开起玩笑荤素不忌,大家哄笑,久路低下头。   洪喻从地上把打火机捡起来,轻轻嗓,言归正传:“真的李久路,我这兄弟不错,今后肯定能对你一心一意。首先祝你生日快乐,然后就希望你们一起长大,让我早点吃喜糖!”   戈悦酒杯往前举了举:“相伴成长,永远在一起。”   “嫂子生日快乐,和见哥天长地久。”   “生日快乐。”   大家相继送上祝福,要碰杯的时候,才发现驰见没说话呢。   几人不依。   驰见想了下,看久路:“祝你生日快乐。”   一片嘘声,都嫌他说得太敷衍。   他换了一个:“希望以后每个生日都能陪你过。”   祝福太官方,驰见仍然过不了关。   驰见索性放下酒杯,两手往大腿中间一搁,懒散的靠向椅背。   “十九岁了。”他嘴角挂上那个熟悉的笑,看着久路:“欢迎你提前来到成人世界。”   周围“轰”一声炸开,本来也不算过分的一句话,让笑声带歪了。李久路像被人扔进热锅里,脸上烫得不行。   她竭力绷住表情,却在看到他忽然裂开的嘴角时,宣告失败。   久路捂住嘴唇,朝他瞪眼睛。   驰见却懒懒的看着另外几人:“就想听这个是不是?现在听了,切完蛋糕赶紧滚。”   笑闹一阵,终于吃上蛋糕。   等到送礼物的时候,驰见开始撵人,大家好像都心照不宣,互相看了两眼,识趣儿的下楼了。   驰见踢上木板,整个天台终于获得片刻安宁。   他回身,久路还站在桌子旁。   两人对视几秒,她问:“你送给我什么礼物?”   他没答话,手指蹭了蹭鼻梁,抬腿往她的方向走。他走一半开始解腰带。   久路给吓傻了,面上强装镇定。虽然笃定他不敢乱来,但这架势还是让人止不住胡思乱想。   她抿着嘴,悄悄往身后退几步,可退无可退,背后是及腰的铁护栏,节日彩灯仍然安静的闪烁着,给气氛平添几分柔和跟美妙。   “你干嘛呢?”她干笑一下。   “给你礼物。”   久路:“……”   她看着他慢慢靠近,双手不自觉背到身后去。   驰见终于走到她面前,腰带垂在两侧,裤扣和拉链也全部解开,露出宽宽的短裤边缘。   久路抵着他胸口,有些着急:“驰见你别闹了。”   “记不记得去年给你刺青我说过什么?”   “……啊?”   “你问我身上有没有刺青,我当时告诉你,我身上只给一个人留位置,所以挺慎重。”   久路当然记得,那天她任性地想要文一个人的名字上去,她觉得并不代表什么,但当驰见说出那番话以后,她是有些诧异的。   久路没问过,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但背后那“阴差阳错”的名字,好像已经说明了所有。   她轻轻吞咽一下:“所以呢?”   “所以这个位置属于你。”   驰见目光紧锁她,稍微揭开短裤,露出左侧小腹的一片皮肤。   “李久路”三个字光明正大地印在上面,没有一丝花纹,也没有任何多余装饰,三个字,端端正正,笔锋工整。   久路盯着自己的名字出神。   他说,这个位置属于你。久路觉得,这必定是这辈子听过最动人的情话。   驰见久久得不到李久路的回应,反倒被她直白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迅速将短裤遮上去,背过身系腰带。   “你还看不够了?”他黑着脸。   久路反应过来,刚才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自己名字上,现在回忆了下,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总感觉看到了几撮不明毛发。   她身体温度腾腾往上升,在这个夏夜更加燥热。   两人隔开一段距离,倚着栏杆各自站着。   驰见板着脸侧头:“没有什么想说的?”   久路抿了下唇。   “不满意?”   久路轻轻点头,又摇头,别扭的问:“怎么文在那个位置啊?”   “我乐意。”   她“嘁”了声,不想反驳他:“那字为什么是倒着的?”   “我自己文的,看着方便。”   久路微怔,忽然想起高考那天来找他,他从屋子里出来,衣衫不整,满头大汗,本来以为他在做坏事,现在想想,原来是为了这刺青。   “哦。”   驰见没听到他想听的,不满道:“哦什么哦?”   “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   久路低着头,不说话了。   他歪头吐一口气,冷笑了声,这闷葫芦的性子让人又恨又急。   驰见伸手,将她拉过来往怀里一扣,直接要求:“赶紧说句我爱听的,否则大刑伺候。”   李久路仍然没吭声,昂头看着他,眸色比灯火还璀璨。   这样郑重其事的凝视,让驰见也安静下来。   夜色安好,她美到极致。   “文的时候疼吗?”久路轻轻问。   “疼。”他声音同样轻:“特他妈疼。”   “我也是。”   无论初衷如何,背上的每一针,终究是他让她疼的啊。   久路说:“感谢‘命中注定’。”   驰见看着她,很久无言,等到想起这句话的时候,突然间湿了眼眶。 第38章   从天台下来,刚刚播放完新闻联播,看时间还不晚,李久路被驰见拽去房间待着。   驰见让她看电视,他穿着拖鞋 ,急吼吼跑去小卖店给她买零食,上楼时,又从冰箱顺了两根香蕉跟一兜樱桃。   久路坐在床尾的地毯上,怀里抱着靠枕,看他走来走去,大献殷勤。   “你别忙活了,歇会儿吧。”她昂头说。   “看你的,我不累。”   驰见把零食堆在她脚边,洗完樱桃,拿碟子盛着放在小凳上。二楼没空调,他把电扇搬来,调到低挡,冲着她吹。   忙活一通,汗已经浸透前襟。他在她旁边撑跨站了会儿:“我去洗个澡。”   久路:“嗯。”   这个澡相当迅速,十分钟没到他就出来了,他换了背心短裤,头发上还挂着水珠。   房间很小,一股潮湿气味铺面,带着淡淡的香味儿。   久路没忍住多看他两眼。   驰见甩几下头,把发丝甩散。   她胳膊跟脸颊都落上水珠,密密实实一片,凉沁沁的。   驰见并没注意到,站在她旁边,眼睛盯着电视。   “偶像剧啊?”   “随便播的。”   驰见在她旁边坐下来:“演得都太假了。”   虽然这么说,但他眼睛没挪开,好像还看得有滋有味。   久路咬着樱桃,没搭腔,也盯着电视看。   两人无声坐了会儿,驰见吃一根香蕉,拍拍屁股起来,绕过她,躺到她身后的单人床上。   这床不是很长,驰见交叉双手垫起后脑,伸直腿,几乎就能够到床尾的李久路了。   他眼睛始终是看着电视的,可那颗脑袋瓜儿不经意一动,总能顺利吸引他目光。   驰见拿脚尖点她后背:“别老动。”   久路身体一僵:“那我去别处坐。”   “不用。”他忙道:“也不是很碍事儿。”   李久路回头看他一眼,又慢吞吞地靠回去。   这屋子除了电视里的对话声,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门关着,万鹏和胖子他们还没走,闹腾声空旷遥远。   久路拆开一袋薯片吃,让这房间的声音丰富一些。   身后视线灼热,仅仅靠电扇已经不能降温,她感觉头发全部缠住了脖子,背上像披了件厚棉衣。   久路勾下腕上的皮筋,用手指随便拢几下头发,绑了个低低的马尾辫。   可没等感受到凉风,身后“扑腾”一声响,他大手突然袭过来,从后扼住她喉咙。   这手掌的温度空前灼烫,久路身体僵硬,没敢动。他的气息也随之靠近,没几秒,那大掌一寸寸向上移动,用虎口的宽度控制住她下颏,然后缓慢向后推。   久路后脑挨到床垫上。   驰见用手肘做支撑,整个人趴着,抬起上半身,头部罩在她上方。   李久路倒着看他,从那双眼中看到极危险的元素。   她抓着他的手,不自觉轻轻吞咽:“你……”   “亲一下吧。”   久路发现自己不想拒绝。   他的头缓缓压下来,启开嘴,含住她下面唇瓣。   两人都维持这个动作没有动,久路看见他的喉结在眼前轻轻滚动。   驰见用舌尖抵了下,分开来,又去含她上唇。   像探索,像感受,每一下都很慢。鼻尖到嘴角,嘴角到下颏,几乎每一个弧度都能与彼此完美衔接。   亲吻由浅至深,久路感觉他浓烈的呼吸喷在他脖子和锁骨的皮肤上。   驰见一手掌控着她脖颈,另一手搭在床上,觉得无处安放,指尖蠢蠢欲动。   他离开寸许,退回来直视她眼睛,委屈的说:“洪喻老是嘲笑我。”   “……”   “想想自己都二十了,也怪可怜的。”他亲了下她额头。   “……”   这话李久路实在不知道怎么接,她要起来,但颈上的力量坚定不移。久路感觉到他另一只手攀上她肩膀,在锁骨处轻轻画了一个圈儿。   “可以吗?”   无力的询问含进唇齿间,亲吻继续。驰见在她阻止以前,手掌顺她领口钻入,直奔一处,笨拙却精准。   握住那刻,两人的呼吸都滞住了。   这姿势让他轻而易举看见自己在做什么。驰见知道,在这世界上,柔软的东西千千万万种,却唯独现在掌心接触的,能令他彻底癫狂。   他手掌发麻,整颗心都快融化了。   就这样两个人谁都没敢动,唇早就分开,以这种怪异的姿势看着彼此。   全世界像被按了暂停键,只剩呼吸跟他源源不断滚下的汗珠。   一滴掉在她脸颊,久路眨了下眼——播放按钮启动了。   李久路的语言功能也恢复,她小声说:“我觉得我现在应该推开你。”   “我希望你不推。”他整个面部埋进她颈边的被褥中,闷闷的声音让人心软,手却坚定不移地袭去另一个。   他粗糙的掌心擦到她某个位置,好像全身的敏感神经都聚集到那一点。   久路咬紧唇:“……”   她抓住他胳膊,想要往外抽。   “嘘!别动!”驰见忽然抬头,低声道:“门口好像有人。”   李久路呼吸一滞,当即不敢动了,垂下眼皮观察着门外的动静。   驰见趁这会儿功夫用手指捏了一下“小红豆”,然后自觉退出去。   久路后脑又是一麻,忙坐直身子,悄悄整理衣服。   驰见直直跪在床上,看着她背影:“那什么……”   沉默几秒钟,她低声:“我先回家了。”   “等会儿,路路。”他一急,从床上掉落,连滚带爬:“有东西没给你呢。”   驰见挡在门前,揉着被磕疼的大腿,“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   “不是看过了?”   “那个不算。”驰见从兜里摸出样东西,拳头举到她眼前。   李久路看了看:“是什么?”   他松开手掌,一条银色细链挂在他指间,灯光下来回摆动。   原来是条锁骨链。   久路看着那个小小的吊坠,眼睛发亮:“你买的?”   “在南令捡的。”   项链的吊坠是一枚小贝壳,比她拇指指甲大不了多少,是个完美、对称的扇子形,上面的每条棱线都很均匀,通体透着珍珠白,边缘一圈儿像是夕阳的颜色。   贝壳精致又坚硬,是那天周克带她去岩莱岛,他做“望妻石”,后来在海滩无意中发现的。   前几天他从隔壁借来焊锡枪,往上面焊接一个金属圈儿,又用一条银链子给串了起来。做工拙劣,却花尽心思。   驰见问:“不嫌弃吧?”   “还可以。”久路爱不释手,盯着小贝壳看了会儿,转过身,将发辫顺到胸前。   驰见冷哼了声,“你可千万别勉强。”这样说着,像怕她反悔似的,手臂迅速绕过去,帮她带上。   “好看吗?”   驰见把话原封不动还给她:“还可以。”   “嘁。”   看时间不早,驰见送她回去。   男孩和女孩释放情绪的方式不同。这一晚,李久路几乎未眠,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惦记着摸一摸那枚小贝壳。   另一边驰见也同样无法入睡,脑子里想法却不太健康。   他在床上挺尸,盯着自己的掌心,手指合拢、张开、合拢、再张开,回忆着大小。   凑到鼻端闻了又闻,没舍得洗手。   半夜他帮了自己,刺青的时候没多想,现在惊喜地发现,这位置真挺方便的。      又过了些日子,这天驰见去看外婆。   赶上礼拜六,院里比较清静,儿女稍微孝顺的都把老人接回去过周末。   江曼恰巧也没在,听顾晓珊说,万丰大厦落成,她和两个朋友逛街去了。   这时机不错,驰见待在外婆的房间里,给久路发了条短消息,想找她出去游个泳。   铃声“叮叮”响个不停,约定见面时间在一刻钟以后。   恰巧外婆要睡午觉,驰见拉上窗帘,找了条薄被给她盖,之后轻轻退了出去。   他一转身,与人相撞。   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哗啦啦直响。   驰见先去稳住老人,随后蹲下来捡药瓶,没等他看清上面写的什么字,就被对方拿过去。   老人有几分熟悉,是隔壁房间住着的崔桂兰崔奶奶。她孤家寡人一个,老伴儿结婚没多久意外走了,无儿无女,多年前就被政府送进老人院。   驰见赶紧确认:“没碰着您吧?”   她没接话,目光发直。   这里住着的老人多少都性格孤僻、意志消沉,崔桂兰就是个典型代表。   驰见伸手在她眼前比划两下:“您没事儿吧?”   崔桂兰突然看着他,那空洞的目光,让驰见微微愣怔了几秒。   “你也这样想的?”   她说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什么……意思?”驰见问。   崔桂兰没做任何解释,垂着头,绕过他回房了。   驰见在原地站半晌,没想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又看了眼时间,转身往一楼大厅的方向走。   半路看见周克,他在大厅的另一端,应该是刚从某间活动室出来,拿着手包,一身得体装束,整个人都精神焕发。   两人在门口相遇。   驰见稍微点头:“周院长。”   “来找路路的?”他笑着,倒是挺直接。   “看外婆的。”驰见顿了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反而坦然承认:“之后和路路去游泳。”   周克点点头,客气的问:“路路在房里吗?要不我去帮你喊一声?”   “不麻烦您,联系过了。”   “那好。”他拍拍他的肩:“早点回来。”   驰见目送周克离开,走到院子的回廊里等李久路。   他们赶着中午的场次游个痛快,出来后,久路主动给江曼打了通电话,那边很吵,像在餐馆之类的地方。   江曼工作繁重,出来放松的时间特别少,今天心情似乎不错,还要晚点儿才能回家。   也就意味着,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也变充裕。   驰见提议:“上我那儿待着去?”他最近有意无意总想把她往家带。   久路抬起眼,静静的瞧着他。   驰见被看得心虚,不耐道:“笑什么笑?”   她收住表情:“没事儿。”   两人最后去了壹方胡同后面的音像店。   这地方还是冬天来的,那时候满街萧瑟,胡同里闭门闭户,人影都少见。没想到夏天却是另一番景象,三步一茶馆,五步一棋社,路两旁还不时出现“磨刀”和“摩托车维修”的招牌。   音像店门口更是热闹,老板把最新一期的明星杂志以及畅销磁带摆在外面,几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围在摊位前,叽喳渣闹个不停。   久路看着她们身上熟悉的校服,想到一去不复返的高中生活,忽然感觉自己长大了、自由了。   驰见领着她避开疯跑的小孩儿,进入音像店。   里面反倒没人,舒缓的音乐静静流淌,那几排货架没挪位置,唱片和过期杂志仍然堆在角落,老板还是那个老板,几乎什么都没变。   驰见对这地方有种莫名好感,几乎在这儿碰见久路时,瞬间就喜欢上这股陈旧味道。   他跟着久路走到第二排的小册子货架,她现在看什么也不加避讳,随便拿起一本大大方方翻阅。   驰见靠着货架,看她半晌,抬手抽出来。   “哎——”久路要去夺。   他用另一手控制住她,固定到她身后。   “什么情况啊!”久路压低声音问。   驰见用行动解释,深深弓下脊背去吻她,这几乎是他第一次来这儿就想做的事儿。   久路挣扎两下,怕人听见,不敢弄出太大动静,让他好一顿欺负。   在这种公开场合亲吻两人都是头一次,所以一吻过后,都有些腿软。   直到有人进来,他们才结束。   驰见抵拳咳嗽一声,把小册子放回原处:“别看这个了,帮我找盘磁带。”   “什么?”   “就你上次唱的那个……路灯下的小姑娘?”他们绕到最后一排:“上次要买,被你搅和了。”   “也不是谁搅和。”她小声反驳。   经常混在音像店,她熟门熟路,找磁带很在行。   不出两分钟,久路递过去一盘:“B面第三首就是。你买它干什么?”   “学学呗。”   李久路还想再问几句,被一阵铃声打断,本以为是江曼,拿出手机扫了眼,不由抿抿唇。   “谁啊?”驰见探头。   久路想起他们也认识,于是没隐瞒:“梁旭。”   “他找你干什么?”   她摇摇头。   “不会是喜欢你吧。”   久路看着他笑。   “你傻不拉几的,笑什么啊?”驰见瞥她。   “曾经看杂志上说过,有一种男朋友,他们觉得全世界的男生都喜欢自己的女朋友。”她促狭:“你是不是也这种心态呀?”   他挑眉:“那你知不知道这种心态代表什么?”   “还不是小气?”   “错。”驰见撑着她身后的货架,认真道:“因为在乎。”   他突然间冒出的情话,让她飘飘然,久路刚想踮脚送个吻,电话又响。   驰见危险地眯了眯眼。   久路仍没接,解释说:“真的只是普通同学。”   “那就让它响着?”   “接了不知道说什么。”久路转过身,随便拿了盘磁带看。   说实话,高考过后梁旭的确找过她,出于备考期间他对自己的帮助,久路请他吃了顿饭。后来他又给她打过两三次电话,久路没出去。   因为她隐约感觉到什么,没给对方机会说破,所以后来索性连电话也不接了。   铃声终于停止,梁旭没再打,隔几秒,倒是进来一条短消息。   久路点开。   梁旭:我今天收到齐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李久路,我们齐云见。   她浏览完,将手机默默收回口袋。   偷来的下午时光,转瞬即逝。   李久路没敢让驰见送,溜达着回去。   晚饭是和院里老人一起吃的,之后陪着他们看了会儿电视,起身回房。   她白天运动量大了些,这晚洗过澡,很容易就睡熟了。   第二天被一阵杂乱声吵醒,睁开眼,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上,刺眼光线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   久路从床上坐起,外面的吵闹声依旧在,她拉开窗帘,看见满院子老人、工作人员以及警察,曾经发生过的一幕立即浮现在眼前,心中突然有种不好预感。   她穿好衣服走出房间,看到站在后面的顾晓珊。   “晓珊姐。”久路低声道:“发生什么事?”   顾晓珊回头,脸上表情悲痛万分:“崔桂兰崔奶奶自杀了。” 第39章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就是顾晓珊。   她昨晚值班,半夜几次查房还挺正常的,但早晨吃饭时发现崔桂兰缺席了,于是去房间找她。她果然在房里,床上高高拢起,被子盖过头,枕头上只露出一些花白头发。   顾晓珊以为她懒床,走过去轻轻唤了两声,被子下却丝毫反应都没有。   她揭开被子,狠抽口气,被她空洞的大眼吓得连退数步。   崔桂兰脸色灰白,睁着双眼,瞳孔颜色已经变淡,嘴角和鼻孔的位置堆积大量污秽沫子,她两手交握于胸前,药瓶倒在旁边,还有几粒药片散在白色床单上。   顾晓珊握紧颤抖的手,上前试了下她鼻息,又触电般缩回,立即逃出去报警喊人。   她把经过大致同久路讲了下,想起那一幕,现在仍然止不住颤抖。   久路紧了紧她的手:“警察问过话了?”   她点头,看着久路时眼睛蓄满水分,竭力克制着。   “警察去翻监控,说看见她昨天中午趁着别人吃饭,撬开医务室的房门,偷走了一瓶药。”   “什么药?”   “三唑仑。”顾晓珊说:“这种安眠药院里已经禁用很久了,曾经还彻底清理过,可她把医务室翻得乱七八糟,不知从哪儿找到这么一瓶。”   李久路心情也无比压抑,她知道,这时候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无济于事,所以只能用力握紧顾晓珊。   她们在人群后面的木椅上坐着,有人将目光投过来。   久路眼前视线一暗,抬起头,看见对方胸前佩戴的工作牌。她记忆力不错,去年王永发爷爷去世时,他也在现场,而且后来还在驰见那儿见过几次,两人似乎有些交情。   吴波没向其他警员那样穿制服,一身干练的休闲装,头发很短,方方正正的脸型,剑眉入鬓,给人一种正派又精明的感觉。   “方不方便聊几句?”   她站起来,点点头。   “我叫吴波,小泉镇公安局警员。”他手里拿着钢笔和记事本,显然对她也有几分印象,触了触眉头,微笑说:“我和驰见算是朋友,从他那儿听说过你,所以你别紧张,我接下来问什么实话实说就可以。”   久路看他一眼:“好。”   吴波将李久路带到相对安静的角落,表情严肃下来,他把手上的本子又翻一页,先记录了几笔。   问过简单信息后,进入正题:“今天凌晨两点到六点之间,你在哪里?”   “在睡觉。”她指了指身后的房子。   吴波视线跟过去:“你家住这儿?”   久路点头。   “那你和江曼以及周克是什么关系?”   “江曼是我母亲,周克是我继父。”   吴波抬头看她一眼,没表示什么:“你昨天见过死者崔桂兰吗?”   “见过,晚上吃饭的时候。”   “发没发现她有什么反常行为?”   久路垂眼,认真回忆了下:“她坐我对面,好像吃的不太多,后来提前回房了。”   “没和人交流?”   “这个我没怎么留意。”   吴波点点头,将记事本一阖,立起来抵在腹部:“讲讲她的为人吧。”   久路平常跟老人们接触时间有限,但有那么几位印象比较深刻,她说:“崔奶奶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喜欢独来独往,整个人比较阴郁、消极,好像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   “悲观,绝望。”   这总结十分恰当,久路看看他,隔几秒,点一下头。   “王永发这人你还记得吧?”   “记得。”   “他呢?人怎么样?”   久路不清楚他提起王永发的原因,但现在只能做到尽量配合。   “王爷爷有点情绪化,他爱下棋,时常受别人挑唆,跟其他爷爷吵架。性格也有点怪,记得前年得病,没等去医院检查呢,先吓晕了两次……好像受不了什么挫折跟打击。”   “易冲动,意志力薄弱。”吴波思索着什么,又问:“那再往前,自缢身亡的徐桂敏呢?”   徐奶奶更不用说,久路从她那儿就没看见过笑脸。   久路说完,吴波手肘撑在记事本上,轻轻捏着下巴,陷入沉思。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又听他问:“三个人都是‘五保户’吧?”   久路对“五保户”这个概念并不是很清楚,所以实话实说:“吴警官,我不太懂。”   “就是无儿无女无生活来源,每月要靠政府接济的那种。”   她为难:“这个要问工作人员了。”   “那行。”他点头,把钢笔揣回口袋:“就先到这儿,谢谢你的配合。”   “不客气。”   他拿着东西,大步流星往老宅的方向去。   “吴警官。”   他停下,回头看向李久路:“还有什么漏掉的?”   “没有,我是想问……”她顿了下:“他们几位应该都是自杀去世的吧?”   “目前警方掌握的证据是这样。”   吴波没多说,插着口袋匆匆离开。   又过了段日子,周克托熟人去公安局打听,得来了结果。崔桂兰的死最终被定性为自杀,经过现场勘查及多方走访,并未发现任何他杀的证据。   有专家分析,说人到晚年大多都心思敏感,尤其像这种“五保户”孤寡老人,他们缺少家庭温暖,感受不到亲情,所以性格孤僻,心里是悲观的、绝望的、甚至对余下的生命不抱任何希望,所以用自杀的方式寻求解脱,这已经是他们认为最好的生命终结方式。   周克将这个消息传达到院里,多少安抚了这件事造成的惶恐情绪,院中气氛渐渐恢复如初。   后来民政局陈瑞成找过他,说上面对老人院的自杀案高度重视,今后要杜绝这类事情的发生。周克压力空前大起来,回去叫江曼组织会议,将后面的工作重点放在对老人精神方面的照顾上。   江曼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一方面精力放在院里,还要分出一些给李久路。   九月中旬,李久路终于收到一份录取通知书,来自于齐云师范大学的高职学院,录取专业是学前教育。   久路看着“学前教育”这四个字,心情复杂。   江曼愁眉不展这么多天,倒是第一次露出笑脸,虽然是专科学历,想着将来她毕业回小泉,给她开个幼儿园,守家在地,本本分分,应该也不错。   久路趁她忙碌,拿着录取通知书去找驰见。   驰见捏着几张纸,笑得直耸肩。   “你别笑了。”   “行,李老师。”   久路瞪了瞪眼。   此时两人正在驰见房间里,久路坐在椅子上,眼睛望着窗外的落日。   驰见倚在桌旁:“想象不出来,你哄孩子能什么样。”   她叹一口气。   他评价:“其实你长相很有欺骗性,看着挺软,但性格不怎么好,孩子一闹,你有耐心么?”   “别提了。”她头疼。   驰见垂眸看了她一会儿,放下纸张,身体忽然压过来,将她身后椅背向后一推。   椅子两条后腿撑地,失去平衡。   久路“啊”了一声,身体后仰,双脚悬空,下意识搭住他肩膀。   “倒了,倒了!”   “我在呢,倒不了。”   久路拍他一下。   驰见嘴角挂着笑:“给你出个主意。”   “什么?”   “自己先生一个呗,也许能激发你的母性潜能。”   “想得美。”久路挣扎着要起来。   驰见突然松手。   拉拽椅子的力量消失了,久路身体快速下坠,就在将要落地的一瞬间,她闭紧眼,“砰”一声响,椅子砸在地板上。   与此同时,久路感觉身体一轻,腰间有道力量将她抱起,转两个圈儿,两人一同滚到床垫上。   驰见用这一招她准老实,几个翻滚,就将她压在身下。   久路求饶:“手!手!手压在后面了。”   驰见手腿没动,一抬腰,给她释放的空间。久路获得自由,看准时机就往他腰上掐。   驰见及时控制住,连同另一只手举到头顶固定,照她脖子上就是一口,比吸血鬼还狠。   “啊——”她小声叫。   “还掐不掐了?”   “不掐了。”久路很识时务:“我头发,挡眼睛了,帮我弄一下。”   “那你别动。”   她保证:“我不动。”   可驰见稍微一放松,她又找机会反击。   “就挡着吧,反正不妨碍我。”说着手就往她衣服里面钻。   他现在对她越来越过分,左右都抵挡不住,像砧板上的鱼,让他占尽便宜。   久路浑身麻得难受,脸很热,不禁威胁:“你手再不拿出去,我就要不客气了。”   驰见挑着眉,甚至贱兮兮的轻捏两下。   久路左腿在他两腿中间,她轻轻屈膝,感觉没用多少力气,他就“嗷”一声窜起来。   她逃脱魔掌,趁机跳到地上。   驰见捂着某部位,夸张道:“你想要我命是不是!”   “我……没用力。”   “那也疼。”   久路抿抿唇,站在床边看他翻滚。   她有一瞬间的错觉,感觉不认识自己了。这么放肆和热烈的情绪,以前好像从来都没有。   她想知道,驰见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能让她把另一个自己解放出来。   他滚够了,两人忽然都平息下来。   屋里很静,时钟滴滴答答的走。   驰见侧弓着身体,目光幽沉地望着她。   “你要去齐云上学了。”   她没吭声。   驰见说:“还剩半个月。”   “嗯。”   “以后不能想见面就见面了。”   久路安静几秒:“可以打电话。”   “你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没。”   忽然间,一股离别气氛在两人中间蔓延。   久路刚想再说几句,驰见弹起,一把抱住她的腰:“警告你,不准在外面给老子勾勾搭搭。”语调绵软,毫无气势。   说实在,他在她心里一直都拽拽酷酷,万人不服的样子,现在这种小媳妇的委屈相真挺可爱的。   久路没忍住,抱着他的头,清脆的笑出声。   驰见怒了,“你他妈能不能专心点儿!”   两人又闹起来。   晚一些时候,驰见把她送回去。   时间不早,太阳已经落到楼宇后,霞光染红天边,另一头月亮的浅淡轮廓渐渐挂上来。   他刚到走到家门口,后面有人叫他。   “吴波,这么闲?”驰见回头。   他朝他抬下巴,笑着说:“走啊,聊两句。”   “有什么不能进去说?”   吴波没同意,拉着他往后面的胡同走。   两人找了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吴波倚着墙,给驰见递了一根烟。   胡同窄长,墙壁很高。   驰见靠向另一侧:“找我到底什么事儿?”   “还是那案子呗。”吴波直奔主题:“崔桂兰去世那天我们翻过监控,她那天接触了很多人。其中,中午12点45分左右,她和你在走廊碰到过,对不对?”   驰见停顿一下:“对啊。”   “能不能帮我回忆回忆那天的过程。”   驰见看着他,疑惑的问:“听说这件事没立案,不是自杀么?”   “是。”他弹弹烟灰,含糊的说:“还不是局里要求多,说是整理什么资料教材的,所以派我们下来再问问。”   吴波叹气:“我也嫌麻烦,当帮帮我,你就赶紧说吧。”   驰见点点头,吸一口烟,想了下:“那天我看完外婆出来,转身差点碰到她。她手里的药掉在地上,我先问她有没有事……”   “她说了什么?”   驰见耸耸肩:“什么也没说。”   “然后呢?”   “接着我蹲下把药瓶捡起来,没等看清上面的字,就被她抢过去了。”   “嗯。”他应了声。   驰见说:“后来我往外走,在大厅还碰见周院长,说了两句话,他就出去办事儿了。”   “说话内容是……?”   驰见抬头看他一眼,不自觉笑了笑:“应该跟这件事没关系,聊的我女朋友。”   吴波也笑:“出息。”   驰见没反驳,手上的烟紧抽两口:“就这些。”   “没了?”   “没了。”他把烟头按在后面墙壁上,动作一慢:“等会儿……我想起来,她是跟我说了一句话。”   吴波身体不由正过来。   驰见慢慢揉搓着烟蒂:“好像是……‘你也这样想的’这六个字。”   那天吴波走前什么话都没留下,只说回来再聚。   这之后又是半个月。   九月底的时候,李久路终于要动身去齐云,提前买了两张火车票,江曼非要把她送到目的地,亲眼看见她进学校才放心。   周克劝说两句,江曼絮絮叨叨反驳回去。   整个过程李久路都没怎么说话,她翻出手机,想给驰见编辑一条短消息。   没想到他却提前给她发过来。   驰见说:媳妇,今天不能送你了,有时间去看你。   久路盯着屏幕,将上面一行字反反复复读了几遍,这才收起手机,失落地叹口气。   周克开车把两人送到火车站,候车的时候,江曼叮嘱:“到时候和新同学处好关系,以后都是集体生活,不合群要挨欺负的。”   “嗯。”   “到那多报几个社团,丰富丰富课余生活。”   久路点点头:“好。”   江曼寻思片刻,正色道:“妈妈告诉你,大学期间禁止谈恋爱,要把精力全部放在学习上,你本身就是专科学历,要比同龄人低了一个等级,看看将来能不能升一个本科……”   “妈。”久路望着检票口:“开始检票了。”   “哦那行。”江曼话被打断,站起来:“我们走。”   两人往人群里靠拢,这时候,江曼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她把旅行箱交给李久路,到人少的地方接电话。   半分钟后,她快步走回来。   “路路。”江曼抱歉的说:“妈妈可能去不了齐云了,院里来了新人,你周叔叔在外面,所以流程手续等着我回去办。”   “哦。”久路直起背:“那您快点回去吧。”   “我不放心你。”   久路说:“我都多大了,到学校马上给您打电话。”   江曼无奈的点头,抱了抱她:“那妈妈走了。”   “好。”   等到江曼身影消失,李久路的手已经在手机键盘上按数字了。   身后传来车次检票前的最后一次播报,她动作慢下来,周围已经不剩几个人。   久路盯着门口,最终将手机收回口袋。   有了机会,却没有时间。   明知道他不可能立即出现,久路还是一步三回头,在检票员的催促下,提着沉重的行李,走入站台。   她几乎是最后上车的,在别人的帮助下,将行李放在架子上。   一排三个位置,中间空着,久路坐在靠窗一侧。   在她内心,旅程注定和“孤独”这类字眼相互关联,她静静的望着窗外,看站台慢慢倒退。   列车越行越快,远处出现成片庄稼和弯弯的小河。   快到十月,又是一个秋天。   她感觉有人碰了下她肩膀。   “旁边有人吗?”   “没——”   她回头,瞬间怔住。   驰见穿着黑色连帽薄风衣,拉链一直拉到顶。他下巴藏在衣领里,嘴角扯出个弧度,手揣着兜,身姿笔挺地站在过道中央。   久路眨了两下眼,改口道:“有人。”   “先坐一会儿,人来我再让位。”   久路没阻止,板着脸说:“记得要让。”   “行。”   他脱下风衣搭在腿上,笑着问:“这是上哪儿去啊?”   久路扫一眼他酒红色的高领薄线衣:“去上学。你呢?”   “巧了。”他歪头:“送我媳妇上学。” 第40章   久路抿了抿唇,问道:“那她叫什么名字啊?”   “李久路。”他说:“你呢,叫什么?”   “巧了。”久路学他歪头:“我也叫李久路。”   两人对视片刻,面上表情都没绷住,齐齐笑出声。   对面老头看着他们:“……”   驰见手伸到后面去,将她腰一搂:“傻不傻啊你。”   “你才傻。”   “是谁望眼欲穿,在检票口一步三回头,不舍得走啊?”驰见挑着眉,得意的说。   “你都看见了?”   “那当然。”   “所以是故意不出现?”久路不满。   两人不顾对面老头不断打量的目光,驰见往下一凑,低声道:“本想偷着来看一眼算了,反正你妈在,我也没有上前的机会,我可害怕你隔着大老远,那眼泪汪汪的小眼神儿。”   “嘁,谁啊!”   离开小泉,两人身体恨不得黏在一起。   驰见说:“后来你妈接完电话走了,我一看有机会,就立即跟上来。”   “那我怎么没看见你?”   驰见拿嘴唇轻碰她发顶:“藏着呢,给你个惊喜。”   久路抿唇笑了下。   他今天穿了件酒红色的高领薄线衣,颜色衬托得肤色很鲜亮,松松垮垮的样式,使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显得颓懒又高雅。在选择衣服上,他从来都是得心应手,很会打扮自己。   这趟车上的人很多,正值返校季,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已经把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久路想着应该低调点儿,于是拿开他的手,又往里面靠了靠。   两人一同看向窗外,缓缓后移的风景不知从多会儿起,色彩变得越来越鲜亮。   久路心情不错:“你要跟我在齐云待两天么?”   “把你送到就回来,明天有预约。”   “哦。”她停几秒,提醒道:“最晚一趟火车好像是九点,你自己看着点儿时间。”   “行。”   整个行程将近两小时,聊了会儿,久路倚着驰见手臂正犯困。   一阵电话铃响,吓得她一激灵。   翻出手机来,看到屏幕上一串号码,久路皱了下眉。   “谁啊?”驰见凑头:“又是梁旭?”   李久路看他一眼。   驰见扫扫屏幕,又抬眼看她,凭借男人的直觉,似乎嗅到一股危险气息。   “他怎么老给你打电话,想干什么啊?”   久路摇头。   “接。”他抬下巴。   李久路犹豫一阵,不接反倒显得有鬼似的,于是按了接听键。   “喂?”   梁旭在那边喊:“李久路,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   “什么事啊?”她举着电话,驰见把脑袋凑过来,紧紧贴着她手背。   “你今天来齐云对不对?”   久路一滞,看一眼驰见:“你怎么知道的。”   “你电话是不是老不带在身上啊,十个有九个不接,所以我打去你家里,阿姨告诉我的。”梁旭长话短说:“我半月前到的齐云,环境熟悉得差不多了,现在我来接你,一会儿出站就能看到我。”   “不用,我……”   “先不说了,公交上人多,一会儿见。”   梁旭那边提前撂了电话,久路看着黑掉的屏幕,干干的说:“他这人,挺热心肠的。”   “热心肠怎么不来接我呢?”   “他又不知道你来。”   这醋吃得够幼稚。驰见冷哼一声:“以后天高皇帝远,所有行为全凭自觉。”   久路想到他明天有预约,不知道这回又是什么样的女孩,又会文在身体哪个位置。她原话奉还,淡淡道:“是啊,全凭自觉。”   原本上车还喜不自禁的两个人,下车闹起别扭来。   驰见一手拖个大箱子,大跨步走在前,起先她还能跟上,后来被他远远落在后面。   出了站口,果然看见个黑不溜秋的傻大个在栏杆外张望。   驰见脚步一顿,站那儿等久路,把行李箱分给她一个,腾出一只手紧紧牵住她。   梁旭从涌动的人群中找到李久路,裂开大嘴,刚想摆手召唤,但看见她旁边走着的人,以及紧紧拉在一起的手,他脸上表情凝住,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   驰见领着久路走到他面前:“梁旭,这么巧。”   “……见哥,你……”   久路没吭声,驰见抬起两人的手晃了晃:“来送路路的。”   “你们……”梁旭知道自己现在的笑一定挺丑的:“你们认识?我是说,你们在一起了?”   驰见点点头:“说来话长。”   大家都是男人,他这种失落的表情落在驰见眼里,让他瞬间知道他存了什么心思。由于高考,梁旭年后就不再去“文人天下”,所以对两人的事并不知情。   驰见挺不忍心刺激他的,但宣示归属权的时候,尤其对方是李久路,他不可能心存同情。   梁旭站在原地足足沉默一分钟。   驰见拍拍他肩膀,避开这个话题:“咱挺长时间没见了吧?你和路路学校离得近不近?正好,一会儿找个地方吃顿饭。”   梁旭轻轻吁了口气,抬起头,看向李久路,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充足,他眼眶泛红。   梁旭又看回驰见,笑着说:“行,见哥,箱子给我一个,我带你们办手续。”   他们到的时候是下午,坐公交回学校已经两点半。   梁旭十分热心,他刚办完入学,所以一些列流程都很熟悉,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和缴费单跑前跑后,一切都办妥当,脑门儿已经冒出一层汗。   李久路把没开封的矿泉水递过去:“梁旭,谢谢你。”   梁旭看着那瓶水,想起一些往事,苦笑了下:“我总是晚一步,对不对?”   久路语塞,不善于应对这种场合。   思索该说些什么的时候,驰见在前面叫两人。   她立即应声迎向他。   “你以后都开开心心的。”   他说话声音很小,久路没回头,但还是听见了。   晚上驰见请梁旭吃了顿饭,没往远走,就在师范学院外面的生活一条街。   这附近是大学城,齐集齐云市所有重点高校,生活区非常繁华,进出都是些年轻脸孔,一股蓬勃的朝气扑面而来。   梁旭吃得很匆忙,打声招呼就准备先离开。   驰见坐半刻,起身追出去。   两个瘦高的身影在窗外站很久,不知聊到什么,齐齐向这边看过来。   久路立即转回头。   吃完饭,黄昏已过,路两旁的照明灯渐次亮起。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久路静静地感受着不同。他们走在校园中,不时有同学骑着自行车从面前经过。   “用不用给你也买一台?”   久路歪头:“终于肯好好和我说话了?”   驰见看看时间:“再待会儿我该走了,不好好说话恐怕下次不知隔多久。”   他其实不全因为梁旭,只是分别的烦躁和担忧没法纾解,也不知道李久路能不能理解这种心情,但看她这种放松又好奇的状态,他就没来由火大。毕竟未知的诱惑无法估量,走到这一步,两人的差距会越来越大,有一种结局,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   久路来牵他的手,被他这句话带得也伤感起来。   驰见将她拉到很少有人路过的小径,远处鼓楼钟声敲响。   “我只有一句话要嘱咐。”驰见严肃的说:“一个人在外,不比在家里,你必须懂得照顾自己,最重要是注意安全。”   久路乖乖点头。   “平时跟宿舍的女同学集体活动,尤其晚上,绝对不能自己去校外。”   “知道了。”   驰见沉默几秒,下了多大狠心似的:“万一遇到什么事儿,你就找梁旭,毕竟都从小泉来的,他人不错,肯定能帮你。但关系不能逾越,你懂吗?”   她先答应下来:“懂。”   驰见出题目:“如果有男同学想追你,知不知道怎么答?”   “我有男朋友了。”   他很满意,又问:“在你心里最喜欢谁?”   “你。”   “谁对你最好?”   “你。”   “谁最重要?”   “你。”   一切终于都随心,驰见深情地望着她:“你有什么想说的?”   “不说就嘱咐一句么?”   “……”驰见要瞪眼。   久路一步上前,讨好地抱住他的腰:“我会时刻想着你的。”   驰见捧起她的脸,伴着书香气以及干燥的风,用力吻她。   这一吻,前所未有的长久,他慢慢咬着她的嘴唇,然后深吻。   吻完通体舒畅,血管里的血液飞速循环,能在高速上飙车了。   驰见靠着这个吻挨过一个月,后来没能忍住,又去齐云看了久路两三次。他早上去,晚上回,每当分手时,就在计划着下一次见面。   冬天很快来临,天空中飘起雪花,今年多雪,也比往年冷。   此时驰见刚看完外婆出来,他在台阶上站片刻,望了望天空,又看向左面二楼的那扇窗。眼前浮现两人站在树下说话时的情形,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没认识李久路以前他不懂什么是思念,现在才知道,思念是不管细雨如织还是飞雪漫天,所有美丽的风景里,都希望对面站着你。   驰见难得文艺了把,抬起头呼吸,希望能在干冷空气里,嗅到从前那股熟悉的气息。他心里空荡荡,思念的人摸不到看不着,只能靠一个信号联系。   驰见叹口气,拿出手机,编辑道:媳妇,今天小泉下雪,想你了。   他不经意抬眼,差点没吓尿。   江曼正站台阶下,目光笔直又暗沉的看着他。   驰见一阵心虚,不动声色将手机揣回口袋,迈下台阶:“江主任。”   “过来看外婆?”江曼收回表情,笑得不疏不近。   他点头。   “留下来吃晚饭吧。”   “不了。”驰见摸一把后脖颈:“回去吃。”   江曼没有强求,抬步上楼梯:“哦还有件事儿。”她停下来:“眼看不到两个月就过年了,今年外婆还在院里过吗?”   驰见说:“应该还在。”   “那行,回头我让人统计一下。”江曼把他当成老人家属,细心交代:“春节那几天我们要回周院长老家,但不用有什么顾虑,会有护工轮流值班,标准和去年差不多,一样能过好春节。”   驰见还在想这个“我们”包括了谁。   江曼:“驰见,在听我说话吗?”   驰见回神:“好,江主任。”   他走出大门口,雪片越飞越大。   拿出手机看了眼,并没收到李久路的回复。   他又问:在干什么?   彼时久路正坐在校外餐馆里撸串呢,酒足饭饱,满桌用过的纸巾和竹签子,旁边还摆着几个空酒瓶。   四名战将各居一方,每人脸都喝通红,还不忘张牙舞爪侃天侃地。但久路是热的,她最理智,啤酒只喝两杯,别人怎么劝说都没用。   她手机又滴滴响了两声,拿起看,仍然是驰见。   右边室友大菲,一偏身子,看到她正编辑的内容,大声念出来:“快要考试了,我们几个在图书馆里复习呢。”   久路也没躲,大大方方给她看。   另两人对于她这样的欺骗表示不满,纷纷敲桌抗议。   驰见用他好看的皮相和美食收买人心,他在她们心中的地位比她可高多了。   值得庆幸的是,大学不比在高中,这个小社会磨砺着每个人的性格跟脾性,眼界也高出一层次,女生之间很少出现今天跟你好明天跟她好的情况。   久路像一张白纸,没人了解她底细,这让彼此相处变得很轻松,又恰巧另三只属性欢脱,平时说话也糙里糙气。所以来自天南海北的几个人,建立起一种难得的友谊。   久路是四个人的老大,不是因为年纪大,而是因为只有她有男朋友。她们不禁对本校男生品头论足、放肆意淫,看到驰见更是两眼直放光。   对面罗芬苦口婆心:“你这么骗姐夫,就是你不对了。”   久路笑笑,按了发送键:“要说在外面喝酒,他准不乐意。”   “你这观点我可不认同,情侣之间最重要是什么?啊?”她嗓门天生大,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最重要是坦诚和信任啊,朋友们。”   久路说:“你说的不完全对,坦诚和信任要分情况,这叫善意的欺骗。”   “你怎么总有理由呢?”罗芬亮出鼻孔,拍两下桌子:“我不服!凭什么你说的就对?”   “因为我正谈恋爱,有经验啊。”久路看她一眼,淡淡道。   罗芬:“……”   大菲、涵涵:“……”   这时候短消息又进来。   大菲凑来看,为剩下两人解说:“姐夫告诉我们别太累,早点回去,注意劳逸结合。”   她们点头如捣蒜。   手机响声不断,久路低头看着,脸色腾一下涨得更加红。大菲抻长着脖子,刚看见几个字,就被李久路挡住了。   “哎——,我没看清呢。”   李久路抿着唇转头:“这个不能看。”   “怎么就不能看了啊!”大菲十分苦恼的回忆:“叫一声好老……老什么啊到底?” 第41章   几人都喝大了,只有李久路最清醒。   回去的路上,要不是她在前面带领方向,这三人准找不着北。   大菲走出妖娆的T台猫步,已经晕头转向,嘴中仍是纠结的嘟哝:“到底老什么啊……!”   久路叹了口气,上前扶住她。   其实驰见的担心是多余,学校北门出来就是繁华的商业街,这钟点在外面游荡的学生有很多,路两旁不少小吃摊,浓烟陪伴着食物香气,大冬天里,仍然有不少人边走边吃。   这让久路想起小泉镇的百花路,街边的烧烤摊和手打牛丸店她经常光顾。离开这几个月,她一次没回去,有时候驰见来,有时江曼来,所以现在想起那些熟悉的景物,还真有些怀念。   互相搀扶终于走入北门,四周这才安静不少。   有电话打进来,久路放开大菲,慢下脚步掏手机。   她盯着屏幕抿唇笑了下,按完接听,贴到耳边。   “喂?”   “还在图书馆?”那边语气松散。   “没,出来了。”   驰见刚到家,身体正窝在沙发里:“晚上吃的什么?”   “米饭和炒菜。”她张嘴就来。   “在食堂?”   “是啊。你呢,吃了没?”   “万鹏去买了。”   两人闲聊了一阵,前面有人开嗓,她们突然在沉寂的校园里引吭高歌,招来侧目无数。   驰见皱了下眉:“她们几个干嘛呢?”   “看书看压抑了吧。”久路头疼。   驰见冷哼:“一个个吃饱撑的,可真能作。”   “是啊。”她顺着他说好话。   “那你离她们远点儿走,不然别人把你也当成神经病了。”   久路抿唇笑笑。   “对了。”驰见语气变轻佻:“我刚才让你叫,你怎么不叫啊?”   李久路想起刚才那条短信的内容,浑身不自在。   “快,叫声好老公。”   听到这称谓,她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了,数九寒天,冷风呼啸着往里灌。久路小声道:“你别这么肉麻行吗?”   “快叫。”   “……我叫不出口。”   “有什么的啊,我平常不也叫你媳妇,总得让我找点儿平衡吧。”   “不要。”   那边没立即吭声,隔了会儿,驰见压低声音:“李久路,给你机会你不叫,总有让你叫的办法……”   久路手指一动,把电话掐断了。   后来驰见又打来一次,久路没接。   驰见发来短消息:“你等着!”   久路脑中自动屏蔽这三个字,将手机收回口袋。   脸颊忽然感到一丝丝冰凉,久路抬头看,不禁眯起眼。   白色的小晶体接二连三落到她眼前,它们轻盈又调皮,在黑色的天幕里,如柳絮一样四处飞扬。   路灯光线变柔和,呼出的白雾更加浓稠。   一粒落在她唇上,久路抿了下嘴,好像尝出一种滋味,瞬间明白了驰见发来第一条短信时的感受。   她在的城市,也下起雪了啊。   之后又过一个月,考试周来临,整个宿舍的重要宗旨就是不挂科。   高职学院的学习风气没有本科重,各科老师划出的重点基本就是考试内容,剩下死记硬背就行了。   数学是李久路的硬伤,到大学后,高数仍然是。   学习方面,她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力的人,起先还管好学生借来笔记,带着去图书馆上自习,但每次去的晚,楼上几层都被别人占去,只有一楼还零星空着几个座位。   一楼直对大厅和正门,每到冬天,冷风穿堂,又是没什么温度的木头桌椅,久路坚持几天就被冻回宿舍了。   考试前一周院里正式停课,几人都拿出开学以来空前的热情,宿舍的床就是阵地,纱帐一挡,闷头背题,没人扯闲话。   饮食启动轮流制,每天派一个人出去买三餐,除了蹲厕所,到夜间熄灯的前一秒才舍得放下书本。   这种状态让李久路想起高考前那段时光,好奇问了句:“你们高考是不是也死记硬背过来的?”   另几人躺在黑暗的床铺上,异口同声:“是啊。”   随后爆发一阵大笑。   大菲考前情绪焦虑,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个没完,最后把其他人闹得也睡意全无。   她问了句:“你们票都买了吧?”   “买了买了,你已经问第四遍了。”   罗芬说:“我家近,直接提包走人。”   大菲又滚了两个圈儿,猛然间坐起来:“不行,我睡不着。”   然后黑暗里传来铁床的吱嘎声,她从上铺下来,举着手电筒,开始收拾行李。   久路正昏昏欲睡。   “路姐,你呢?”   她眼睛睁开一条缝:“什么?”   “你考完就回家?”   “应该吧。”   涵涵搭腔:“路姐肯定啊,别人不想,还不想咱姐夫啊!哎!一说到咱姐夫,我还真有点儿想他了。”   大菲说:“你是嘴馋了吧。”   “呿,才没有。”   久路后来没接茬,在嘀嘀咕咕的声音中沉沉睡去。   最后一科考完那天正好是周日傍晚,从考场出来,无债一身轻。   宿舍的几个像是撒欢的野鸡,久路回过神的时候,宿舍里除了一堆垃圾,已经没人了。   她简单清理一番,看了看时间,打算吃个饭就动身去火车站。   驰见的短信这时候蹦进来:我还有一个小时到齐云,等我吃饭。   她有些诧异,回道:这么晚怎么来了?   发送出去,久路坐在椅子上,低头盯着手机,过很久那边才回复:我明天给自己放假,今晚想住下。   李久路指尖微微一抖,咬住下唇。   手中一震,那边又发来俩字:行吗?   她感觉嗓子有点儿痒,站起来走了两圈儿,才想起是找杯子想喝水。   电话追过来,她本以为是驰见,当看见屏幕上号码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喂,妈。”   “路路啊,考完没有,今天考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久路说:“题目之前都有复习到。”   江曼说:“那就好,还有几科?哪天回家啊?”   久路手指在桌面上勾画着,隔了会儿,听见自己说:“还有一科,明天下午应该能到家。”   驰见来的时候夜幕已降临,以为她平时都吃食堂,所以特意找了间大饭馆,打算给她解解馋。   他和久路有两个月没见面了,吃饭的过程中,他目光有些热。   吃完后在附近走了走,说起来这真是一个世风日下的坏局面,每一个高等学府聚集的区域总少不了成排旅馆或日租房。   两人别别扭扭找了一家,在门口避开刚出来的一对情侣。   驰见问老板:“多少钱一晚?”   “六十。”老板眼没抬。   他直觉这么便宜没法住,顺口说:“能先看看么?”   老板这才抬眼瞧他,没说什么,从后面墙壁取了把钥匙递给他。   钥匙上有门牌号,刚好在一楼。   驰见领着李久路顺走廊往里走,开了尽头的一扇门。   久路本不好意思躲在他后面,这会儿探头往里瞧。   屋里的陈设一目了然,最显眼靠角落一张大床,床边放着个垃圾桶,对面一台电视,下面似乎还有个老式DVD。方方正正一间房,连个卫生间都没有。   这就是全部,确实有些简陋。   驰见扫一眼那床单,虽然是白色,但隐约看见一些洗不掉的暗色痕迹。   他回手敲了两下墙壁,发出咚咚的空音儿。   “走吧。”他叫久路。   “你不住这儿?”   “没法住。”   之后又走了几条街,离开这片区域,在春桥路上找到一家中等类型的酒店。   这里比刚才那个高档许多,是个标准间,地上铺着酱色地毯,壁灯暖黄,窗边还有个小矮榻。   久路环顾一周:“这里还不错。”   没得到回应,一转身,见他正坐在床尾直愣愣地看她呢,那目光幽黑深邃,有些危险。   “你找到住的地方了,那……我先回去。”久路往门口走。   “你宿舍还有人?”   久路神情不太自在,回头说:“我自己也行。”   驰见看她几秒,从随身背包里拿出一套舒适衣裤,理所当然的说:“反正两张床,你就在这儿住呗,又不是不认识。”   久路两手暗暗握在一起。   驰见又加一句:“各睡各的,互不打扰。”   隔几秒,她小声:“我没带睡衣。”   “穿我的。”像有所准备一样,他又取出一套。   久路:“……”   驰见抵唇清咳,随后摸了摸后脖颈,走去浴室的时候,把衣服提前塞给她。   久路真的住下来,洗完澡,躺到靠墙那张床,室内所有照明都关闭,窗帘拉一半,外面月光透进来。   驰见翻了个身,面对着她。   久路没敢动,静静听着两人的呼吸声。   他说:“前些日子碰见江主任,她说你们今年回老家过年。”   久路一蒙:“谁老家?”   “周院长老家。”   “我妈没和我说过。”她在黑暗中转头。   “他老家近么?”   李久路回忆了下,不太确定的说:“好像还要往北,飞机要两个多小时,我没去过。”   “那不能一起过春节了。”   久路也想到这一点,转身朝向他,被子盖住口鼻,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   窗外月光不是很充足,但只需这一点点光源,映射到她眼里,都像住进两颗小星星。   久路闭上眼:“晚安,我要睡了。”   “晚安。”停顿几秒,驰见不甘心地问:“你会梦到我么?”   屋子里静悄悄,他半点回应都没得到。   “李久路。”   “……嗯?”   “我想你了。”   房间陷入惊心动魄的寂静里,长久的沉默,她稍稍一动,眼睛也埋在被褥中。   左耳露在外面,只感觉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没穿鞋,光脚一跨,精准地掀开床边耷的被子,快速钻进她被窝。   久路身体往里缩,整个后背紧紧贴在墙壁上。   等一系列动作完成,两人已经抱在一起,他们都穿着薄薄的T恤,轻易感受到彼此身上传递的热度。   驰见声音有些抖:“抬头。”   她没动。   他身体向下蹭,主动去寻找她的唇,然后紧紧吻住。   激动与急切都体现在这个吻里了。   久路十分被动,由侧卧变成仰躺,身上前所未有的沉重,压住她越变越轻、马上要飘走的躯体。   驰见手也开始不老实,顺衣角而上,握住他每夜幻想丈量的位置。   久路整颗心都被他揪住了,躲开他的吻:“驰见……”   他气息凌乱:“让你叫我你不叫,叫不叫?”他加了点儿力。   “……饶了我这次。”   明显为了摆脱他找的说辞,一点真心实意都没有。   驰见却松开她,下一秒,指尖去挑她短裤边缘。   可没等他威胁的话说出口,李久路用仅存的理智跟矜持挺起上身,同时双手环住他,在他耳边轻轻说了那三个字。   驰见所有动作都停了,热气拂在耳边,浑身酥软。   几秒钟的犹豫,他凶狠地吻住她,心里交战许久,终究把手拿出来。   不知为什么,他放过了她。   很久后,驰见还趴着,他半边身子都压在她身上,手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反复摆弄。   久路虽难受,也没敢多说话。   他赖在那儿动来动去不肯起身。   没多会儿,驰见凑近:“我还……”   “什么?”   他又低声嘟哝了遍。   久路没听清:“什么啊?”   驰见忽然大声:“我还没亲过呢。”   “……”   对视片刻,驰见想,既然不忍心碰她,总要在别的地方补偿一下吧,于是他不管不顾,将被子盖过头顶,脑袋覆在她胸前。   几秒后,李久路猛然昂起头,一口气卡在了喉咙口:“嗯。”   这一晚虽然实质性的事情没发生,但精神始终处在紧绷状态,久路像是去了半条命,等他不在折腾,背过身,竟然没心没肺的睡着了。   驰见却难熬,往她腰上狠狠掐了把。   久路咕哝一声,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得踏实。   驰见眼睁睁的望着天花板,等她呼吸平稳,躺在那儿,不得不自己解决。   两人第二天傍晚到的小泉镇,下车时分开走,周克早早等在站台外,见她出来,帮忙把行李放到后备箱。   上车后,周克从后视镜里打量她:“路路,长大了。”   久路抿唇一笑。   “四个多月没回来,想家了吧?”   她含糊地应一声:“您身体还好吗?”   “挺好。”周克看着前方:“我和你妈都挺好。”   车子一路开到老人院,到家时,江曼正在厨房忙碌。   餐厅里香味扑鼻,长桌上摆满各式菜色。   江曼端着汤,看见久路时笑逐颜开:“我们路路回来了!”   “是啊妈。”   江曼上前抱了抱她,摸着她的脸:“又长高了?”   “哪儿有,都多大了还长个。”   “看着都快比我高了。”江曼把她往餐厅带:“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她刚进门还没喘口气,就被压上餐桌。   江曼了解她喜好,满满一桌子都是她爱吃的。   吃饭间隙聊了些学校的琐事,看到久路的变化,江曼越发觉得当初周克的建议是正确的。   她起身取来红酒,和周克喝了几杯。   久路忽然想起一件是,偷偷看了眼对面的两人,问道:“快要春节了,妈你过节的东西买了吗?我可以陪你去。”   江曼说:“采购了一些,都给院里用的。”   她神色一动:“哦,那家里不用么?”   “今年不用。”江曼拍了下脑门儿,忽然想起来:“忘了告诉你,我们春节去周叔叔老家过。”   “……可不可以不去?”   江曼抬眼,答案没有第二种可能:“为什么不去?必须去。” 第42章   周克眼睛盯着一个方向,随后端起酒杯抿了口:“既然路路不想去,我们在家过年也一样。”   “小孩子听她的干什么。”江曼说:“结婚好几年我就去过你家一次,每年春节都是在院里,时间长了,恐怕二老有想法。”   这次回老家过年是江曼主张的,前几天和周克提起来,他反倒没什么表示。   周克说:“工作太忙,都能体谅,春节让他们过来也一样。”   “怎么能一样。”江曼看他:“我看你啊就是个工作狂,认识你这么久,就看你把心思放在院里了,没旅游散过心,离家一天也着急往回赶。”   “顾家不好么?”   江曼笑道:“当然好。不过这次听我的,机票已经提前定完了,你就好好放松几天,别想那么多。”   她拿起酒杯,朝他的方向举了举。   周克低垂着眉眼,口中慢慢咀嚼食物,过几秒,抬起杯子和她轻轻相碰。   后来餐桌上没怎么说话,江曼吃着饭,随手打开电视机。其他两人却各怀心事。   春节的脚步一天天临近,一转眼,就到大年二十九。   这天驰见来看外婆,刚走入大厅,脚步一顿。   大厅靠左侧墙壁摆着会客沙发和茶几,旁边有台公用电话,他正好瞧见陈英菊弓着腰,正笨拙的按数字。   驰见脚步一转:“外婆?”   陈英菊忽地抖了下,把听筒扣回去,做错事一样抬头看驰见。   这通电话不说他也知道打给谁,驰见面色有些冷,站几秒,尽量调整情绪。   “外婆,您干嘛呢?”他笑着问。   “啊,没什么事儿,就闲溜达。”   陈英菊起身,驰见过来扶。   她没提,他也就没提。   两人穿过安静的走廊,往房间方向走。   陈英菊忍了几分钟,最终还是嗫嚅着:“小见啊,我想给你舅舅打个电话。”   驰见坐在对面的床铺上:“不是我不让,是他们家换了号码。”   “那……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别再你弟又闯祸了吧。”   他两手撑着床沿,看了会儿地面,缓缓摇头。   “要不,我们今年回家过年吧。”   儿无情,母却挂念,女儿死得早,家里只剩翟逢山一棵独苗,陈英菊连同想念再担忧,怎么可能放下心。   “我不回,要回您回。”驰见赌气的说。   “那你去跟院长说一声,我自己回去。”   “您知道怎么走吗?”   陈英菊皱着眉,回忆道:“坐火车到平衍,然后再坐长途客车就能到家。”   这会儿她没犯糊涂,能将回去的路说得一清二楚。   驰见看了她几秒,忽地笑笑,来到外婆身旁,眉目柔和起来:“外婆,我们不闹了,我保证在这儿让您同样开心。”   “小见我……”   “外婆,我不是您的好外孙了吗?”他语气带着赖皮和撒娇的味道。   “当然是。”   “那您听我的好不好?”   费了好些功夫,哄着外婆睡午觉。   他坐床边,盯着老人爬满皱纹那张苍老的脸,她眼周已经长了不少老年斑,皮肤蜡黄,一点光泽都没有。   不知不觉外婆就快七十了,好像这些年她老人家从未享过福,早年白发人送黑发人,一生都在为生计和儿女奔波,甚至到晚年亲生儿子也容不下她。   驰见心中不是滋味,握住外婆的手,心中暗暗保证,将来一定给她一个家。   在房中坐了十来分钟,驰见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在走廊碰见一个人,他心中被阳光一照,眉尾立即挑上来。   久路这会儿也看见了他,一抿唇,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两人做贼一样藏在角落说话。   今天年味儿已经很重了,由于明天要启程,江曼特意把清扫和其他准备工作放在了今天。   这会儿窗明几净,阳光透进来,玻璃上的窗花在地上印出椭圆形的影子。   久路说:“我明天还是要走的。”   “什么时候?”   “早上就走了。”   “这么早?”   久路点一下头:“开车去齐云要三个多小时,航班时间是下午三点,晚上就能到,刚好去吃年夜饭。”   驰见倚在对面的墙上,无奈的笑:“还想着明天能见着你呢。”   他用这种口气说话,总让她觉得心疼,他平时都是玩世不恭、一副大意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也是个缺少家庭温暖,特别渴望亲情的孩子,要不然也不会对外婆那么细心那么依赖。她是舍不得的,本来平时就聚少离多,这么特殊的日子要分开,李久路一百个不情愿。   “其实我也不想去。”她过去拉他。   他斜斜靠着,手臂就垂在身侧,两人的手牵在一起,晃来晃去。   驰见轻叹口气,另一手揉揉她头发:“没事儿,不用担心我,你能和父母在一起过年总是好的。”   李久路张了张嘴,驰见弓身看她,一笑:“我还有外婆呢。”   “对不起。”   “傻瓜啊你!”驰见捏她脸。   “明年一定一起过。”   “那今年先给我亲一下。”他贴过去。   “别闹别闹,被人看见了。”   驰见逗她,久路终于露出点儿笑容。   他又靠了回去,安静片刻,平定地看着她:“明天没机会见面,那就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大年三十的早上,在一片炮竹声中,周克开车带着两人前往齐云市。   江曼坐副驾位,她心情似乎不错,一路上都在和周克说着话。   久路坐后面,眼睛望向窗外,看外面的景物由高矮小楼变成白茫茫一片雪原。车子开上了高速。   坐着无趣,中途久路睡了会儿,起来时嗓中干涩。   她拿出保温杯喝了口水,江曼递来一袋零食。   久路接过,却没吃。   中午在休息区吃过午饭,大过年奔波在路上的人仍然有很多。   久路坐在那儿,暗暗想着他们从哪儿来,要去哪儿,有谁在等着他们,或是等着去见谁。   江曼拍拍她:“问你话呢,去趟卫生间吗?”   “好。”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回事儿,心不在焉呢。”   “没有啊。”她起身跟上。   车子再次上路就没多远了,下午一点到达齐云机场。   所有手续都办完,过了安检,就剩下等待。   久路没和他们坐一起,在旁边店铺买了本杂志看,翻来翻去也不怎么感兴趣。   她将杂志合上,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前看窗外,平地上停着几架飞机,走在它脚下的工作人员小得像虾米。   地势广阔,天空昏沉,没多久竟飘起盐粒般的雪。   她看得入迷。   渐渐忘记时间,不知过多久,江曼叫她。   久路回头,看见整个候机室的人都起身望着登机口的显示屏,抱怨连连。   “妈怎么了?”久路走过去。   “航班有延误。”   “多久啊?”   “还不知道。”   很快就有工作人员抱歉的通知大家,说对方地面突降暴雪,天气情况很糟糕,飞机过去恐怕无法停靠。   归家心切,有人没好气:“大过年的,多久能起飞啊?”   对方说:“很抱歉,遇到暴风雪等不可抗力的天气因素,我们也不能确定,请您耐心等待。”   人群中怨声载道,只有李久路眼睛是亮的。   这一等就是四个来小时,晚上七点钟时候,机场贴心地为乘客送来丰盛晚餐。   有人仍然不断抱怨,有人改签离开。   久路暗暗看表,走过去说:“我们还要再等吗?”   江曼抬头:“累了路路?”   “嗯。”久路说:“看来那边雪不会停,今晚要在机场过吗?”   “再等等。”   久路建议道:“要不我们退票回家吧,还能去院里守岁。”   没人说话。   李久路偷瞄一眼周克,自言自语:“这边的雪也越下越大,再不走,高速公路恐怕也要封掉了。”   她说完谁都没应声。   几分钟后,周克整了整西装站起来,“走吧,回家。”   另一边老人院里,今日气氛同去年一样热闹,顾晓珊带领几名护工,和大家聚集在一楼的活动室,包饺子看晚会,不时爆发一阵笑声。   十点钟时候,外婆哈欠连天,身体有些熬不住。   没等守岁,驰见把她搀回房间睡下,看了眼时间,也实在没有待下去的理由,便穿了衣服回家去。   “文人天下”黑着灯,今年洪喻也回老家过年了,整间房子冷冰冰,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他在屋子中转悠几圈儿,锁门去对面买来啤酒零食和两盒方便面。把一堆东西扔到八仙桌上,开了电视,调到最大音量。   小时候没觉得,但现在越发害怕这样的节日。   记得去年这时候正和李久路在河边,他们看完马莲出来,他还安慰她别怕孤单。   但现在自己却畏惧得像个胆小鬼,心中又慌又空荡,感觉每过一分钟都是种煎熬。   他心里惦记着她,拿起手机想发条短消息,可盯着屏幕犹豫不决,末了又放回去。   他像个病态的人一样反反复复,最后将手机扔出老远,眼不见为净,开了瓶啤酒,窝进沙发里。   夜里十一点,疲惫的三人终于返回老人院。   周克直接去了办公室,江曼想去活动室看一眼,久路自然是跟着的。   但她没能看到驰见,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今晚想见他的欲望十分强烈,在凳子上坐片刻,借口说:“妈,我想回去先睡了。”   “不是要守岁?”   久路捶捶肩:“有点累。”   “行吧,妈跟你一块儿回去。”   李久路直接回了房间,她没开灯,和衣躺在床上,被子盖过头顶,静静地等待着。   楼下电视欢欢闹闹,没多会儿,周克回来,江曼准备给他包饺子。   时间一分分流逝,不出所料,江曼来叫她吃饭。   她屏住呼吸,立即闭紧眼。   江曼小声唤着她名字,见她毫无反应,便轻手轻脚关门出去了。   江曼知道她睡熟,便不会再进来。   久路迅速从床上坐起,看了眼时间,还有一刻钟到零点,看样子楼下两人还要活动一阵子,她心中焦急万分,目光蓦地落在不远处的窗户上……   当她逃出老人院,一路疾跑,身体传来的钝痛提醒她,今夜她必定会为自己的疯狂付出代价。   但是,都没所谓了。   她不会再像齐云那晚一样假装矜持,有些代价,她想她此刻愿意。   久路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跑得这样快,远处有鞭炮声传来,近处只剩她的呼吸,还有迅速呼出然后向后飞舞的团团雾气。   一路跑到“文人天下”,屋里的灯开着。   她推门而入。   沙发上的人受到惊吓弹起来,啤酒撒一地,当看见门口的她,他瞬间怔住。   电视里,节目主持人开始激动倒数,门外的炮竹声已经此起彼伏。   久路气息不稳:“驰见,新年快乐。”   她声音很轻,但确信他听清了。   钟声敲响,世界变得喧嚣又浮躁,外面震耳欲聋,仿佛到处都是笑声还有欢呼声。   他们终究陪伴着彼此,跨越新年。   久路冲他微微一笑,潇洒的耸一下肩,然后露出牙齿。   一瞬间,驰见湿了眼眶,这个笑足够他为她赴汤蹈火、倾尽所有。他低头看着地面,终究无法克制,上前一把抱住她。   这个拥抱,他用尽所有情感跟力气。   “你怎么回来了?”他竟然带了鼻音。   “航班延误。”   “为什么?”   “那边暴风雪。”   驰见手臂又紧了紧:“感谢暴风雪。”   久路一笑:“我猜,你会开心。”   “你猜对了。”   驰见松开手,捧起她脸颊去吻她,久路勾紧他的腰回应。   这一天有多难熬此刻两人就有多激动,吻很久,驰见突然托住她腰臀,将她腾空抱起,然后在屋中不停旋转。   她的脚扫掉桌上的零食跟啤酒,还有角落里的花盆。   久路笑着尖叫:“你疯啦,放我下来!”   驰见也裂开嘴大笑,早已高兴得忘乎所以。   当外头的动静真正平息,驰见举抱着她,久路说:“帮我把身后的文身补全吧。” 第43章   小小的文身室里亮起灯火,暖气十足,房门关严后,站在里面十分温暖。   驰见背过身准备工具,嘴中不忘占便宜:“脱衣服吧,李老师。”   后面没吭声,他突然想起第一次文身时,她像受惊兔子似的表情,戏弄的心思越来越高涨。   他在戴手套的间隙回了下头:“最好全脱……”   说一半的话卡在喉咙里,驰见整个呆掉。   房中少女安静站着,下面穿着牛仔裤,上身只剩一件文胸,两边连接着脆弱的细肩带。那些美妙的弧形走向将她胸部托起,中间一道柔化的“Y”曲线。   驰见从没这么光明正大地打量过。   他嘴唇发干:“脱完了啊。”   久路背着手,脸颊染上红晕。   她走过去,按照他的指示,背着身骑坐在椅子上。   驰见收起那些玩笑话,拎了凳子坐在她身后。   久路今天梳着高马尾,此刻发辫顺右肩搭去了身前,整个后背展现在他眼前。   头顶白光晃眼,但她的肤色更晃眼,驰见反复清嗓,命令自己拿出点专业态度来。   “带子碍事儿,你……要不解开?”   “哦。”   她没等动,驰见轻声:“我帮你?”   “……好。”   店里其实备有干净浴巾,但他没给她拿,她也没要。   他攥了下拳,不动声色地研究几秒,解开后,移开视线,转印,装针。   “那我开始了?”   久路嗯一声。   下第一针时,久路细细颤抖。   “疼?”   她说:“没事儿。”   他今天眼有些花,手也不稳,被胶皮手套包裹着,出了汗,像被腻在胶水里。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只剩电流声。   “见”字的比划很简单,要在以往,很轻松就能搞定。可现在他视线总被什么吸引,无法集中精神。   “嘶……”久路低呼。   驰见反射性一弹,针走偏了,他手中的文身机立即离开她背部。   他吸气,放下机器,往下褪手套。   “文完了?”久路稍稍偏头。   “没,还差最后一个笔画。”   “那怎么停下了?”   驰见目光幽深:“路路,我今天手抖。”   一种微妙的气氛在温暖的房间荡漾开,久路没动,他也没动,两人好像都在期待着什么。   她终究是熬不住:“那我起来。”   驰见忽然从后面抱住她:“路路……”他轻轻亲吻她的耳垂,最后整张脸埋进她肩窝:“我想——”   最后两个字吹在她耳边,久路咬紧下唇。   他小心翼翼的问:“可以吗?”   “听你的。”声如蚊呐。   驰见一个公主抱,将她带往二楼。   过程很生疏也很坎坷,他中途跑去洪喻房间,拿了样必需品。   一切都在黑暗中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天空将将泛白时,驰见把李久路唤起来。   久路浑身散架一般,跳窗落地的钝痛、背上刺青的灼痛,加之他给她带来的疼痛,全部交叠在一起,她感觉自己快要升天了。   久路小声哼着疼。   驰见将人抱起,低低的说着对不起。   两人温存了一会儿,久路问:“我睡多久了?”   “一个来小时。”   “你睡了没?”   “没。”他嘴唇蹭着她额头:“刚刚把你背上的刺青清洗过了,这几天洗澡要多注意。”   久路说:“还没有文完呢。”   “下次吧。”   头脑清醒以后,驰见才恍然发现自己过分了。   她现在就像个软绵绵的小布偶,叫他还怎么忍心让她疼。   驰见说:“我真混蛋,你……哪儿疼啊?”   “哪儿都疼。”   “你打我两下吧。”他握着她手腕往自己脸上抽。   久路笑笑,往后绷了下劲儿,抬起脑袋在他下巴上亲了口:“臭混蛋。”   驰见吻她。   过了会让,久路:“几点了?”   “五点一刻。”   久路说:“我该走了,要在他们起床前回去的。”   “要不要洗个澡,我来帮你。”   “不要,我回去洗。”   “那……我送你。”   驰见下床捡起衣服帮她穿戴好,自己去卫生间抹了把脸,之后把她送回去。   久路回家一头倒在床上,这一睡就是一整天。   江曼进来看了两次,她赖着不起,她以为这孩子昨天在路上累着了,也就由她去。   之后没什么机会见面,两人只在入夜后,躲在老人院大门口互诉衷肠。   驰见暗示她两次,问她身体好没好。   想起那晚,久路还是有些畏惧的,所以狠心回绝他。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开学的日子。   在网上查询上学期的考试成绩,很幸运,整个宿舍的人都打着擦边球及格了。   新学期开始,又加入新课程,她们比上学期要忙碌。   但这并没影响驰见献殷勤,他跑齐云的次数比上学期还频繁。   起初久路还有所顾忌,只在周末谎称回家,然后和驰见跑出几条街,去春桥路的老地方。   驰见终于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潜心研究,变换花样,从技巧到时间上都有巨大提高。两人肆无忌惮,真正放纵了好些日子。   五月的一天,下起小雨。   驰见打着雨伞来看李久路,本就是临时起意,所以并不是周末,她实在找不出夜不归宿的借口,便吞吞吐吐说今晚不用等她。   舍友们自行理解,举一反三,“参透天机”以后,轰一声炸开锅。   大菲抱着她胳膊,欲哭无泪:“路姐啊,我还没有男朋友!”   久路给她一个扭曲的表情,没说出话。   上铺的涵涵满脸坏笑:“姐夫那么帅,你们那个那个的时候,他什么表情啊?”   久路:“……”   “你们懂不懂什么是重点?”罗芬一挥手,拉过久路:“来路姐,讲讲感受?时长怎么样?”   她叹气:“……”   最后还是驰见一通电话帮她解的围,久路挂断通话,匆匆逃出门。   他们去北门外吃晚饭,然后去春桥路的老地方。   等到坐下来,那几人的短消息还狂轰乱炸没完没了。   久路索性关掉手机,落得清静。   可谁成想,厄运从这一刻就悄悄降临了。      舍友们有睡懒觉的坏毛病,一般早上没课都不起来吃早饭。   今天的幼儿保健学十点上课,所以没人早起。她们正睡得昏天暗地,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大菲迷糊着从床上爬起来,“谁啊?”眼睛睁开条缝儿,看见对面整齐的被褥,才想起可能是李久路。   “等会儿啊。”   她慢腾腾穿好鞋,晃荡着去开门。   门口却站着一位中年妇人,一身得体套装,手上拎着精致的挎包,微笑着问:“路路在吗?”   “阿、阿姨。”大菲睡意全无。   “你们还在睡觉啊,没有早课吗?”江曼绕过她走进来,环顾一周:“路路没在?”   大菲杵在门口,早被吓傻了,不知怎么答。   这时候另外几人也起来,罗芬脑筋灵活,立即道:“路姐帮我们买早饭去了。”   “对,对,买早饭买早饭。”大菲跟着进来:“……阿姨,大早晨您怎么来了呢?”   江曼说:“我来齐云办点事儿,其实昨天就到了,但时间太晚没过来,今天准备回去,就想着顺便看一眼路路再走。”   她走去窗前,将窗帘向两侧拉开,窗子打开缝隙换空气。   背后几人比手画脚,罗芬示意大菲出去打电话通风报信。   涵涵和罗芬开始穿戴叠被子,轮番和她说话,只为分散江曼的注意力。   不一会儿,大菲回来,她指指自己的手机,猛摇头。   罗芬闭了闭眼,电话联系不上,打算自己下去,到大门口堵两人。   她们住四楼,现在时候不早,宿舍楼前进进出出的人有许多。江曼站在窗前喝水,突然间,身体僵住,眼睛望着一处不动了。   她把水杯重重撂在桌上,提起挎包,快速下楼。   舍友们一愣,纷纷跑到窗前,看见楼下抱在一起那两人。   大菲:“坏了。”   她们互相看了眼,连忙跟着跑下去。   驰见下午还有预约,吃完饭,将久路送回来,还要马上赶火车。   两人站在宿舍楼前,驰见抱了抱她,照例嘱咐她一些事情。   久路点头:“知道了。”   “记得好好听课,进去吧。”   “好。”久路挥挥手,一转头,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江曼。   李久路停在原处,心中咯噔一声,整个人如坠冰窖。   “妈……”   她半天才发出这么一声。   江曼朝她走来,语气没什么起伏:“李久路,我想听一下你的解释。”   她紧紧盯着她,面上表情镇定,气氛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我们……”   “你们在谈朋友?”   半晌,久路垂下眼,点一下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妈,我……”   “回答我的问题。”她厉声。   “去年。”   江曼浑身都在颤抖:“发展到哪一步了?”   久路沉默不语。   她们的交谈声引来学生侧目,室友们站在后面不敢上前。   江曼闭了闭眼:“昨晚在外面住的?”   “妈,能不能回家再——”   “啪——”   江曼突然一个巴掌扇过来。   久路脚步踉跄,在场的人全部抽了口气,很快就有学生驻足看热闹。   “你还要不要脸了。”   江曼抬起手,再次向她扇过来,但这回却没有落到李久路的脸上。   驰见将人拉到身后护住,顶着她的位置挡上去,由于身高的差距,这一巴掌刮到驰见的下巴跟脖颈。   驰见歪了下头,皮肤上立即浮现一道红痕。   江曼看他过来更加气愤:“给我走开。”   “江主任。”驰见面色冷峻:“你先冷静冷静,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我跟你没话说。”   驰见压低声音:“学校你和我都不长待,但李久路未来还要在这儿念书,你应该考虑一下她的处境。”   “你带她出去的时候,怎么没考虑……”   她话没说完,驰见一把拉住她提着挎包的手腕儿,另一手环紧她后背,将人规矩又强势地往人群外面带。   室友们这才敢上前,要拽久路回宿舍。   久路摇了摇头,淡淡开口:“你们先回去吧,下堂课帮我请个假。”   驰见一直把江曼拉到球场才放手,上午这里没有多少人,阳光烤灼着地面,四周一片寂静。   “阿姨。”他改口道:“刚才对不起。”   江曼冷冷瞥他一眼,打算走开。   驰见伸臂挡了下,表明态度:“我对李久路是真心的,我和她在一起,将来一定会对她好。”   江曼好像听了天方夜谭,轻轻一笑:“你拿什么对她好?别说你现在是社会从业人士,就算当初误以为你们是同学,在不知道前途和发展的情况下,我也会慎重考虑的。”她目光轻蔑,换了一种说法:“李久路还不到谈恋爱的年龄,你们在一起,我是不会同意的。”   “妈,我愿意。”有道声音飘过来。   久路终于追上两人,停下时气息还不稳,她头发有些乱,右脸的红色痕迹也很重。   江曼看向她,“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愿意和他在一起。”久路望着她的眼睛,毫无畏惧:“妈,还有两个月我就满二十岁了,希望你能给我自由选择恋爱的权利。”   江曼像是听不懂一样摇摇头,停顿几秒,又笑着点头:“好啊,给你这个权利。”   久路静静地望着她。   江曼说:“别人可以,但他不行。”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时真的很脆弱,往往改变就在一夕之间。   从那一天起,驰见跟李久路的关系就不那么纯粹了,除了彼此喜欢,恋爱中其他必要因素也掺杂进来。两人中间好像隔了一层纱,总要拨一拨,才能看清对方。   李久路体会不到驰见的心情,却知道江曼那番话给他带来的伤害,他这人其实挺敏感,也挺傲的。   江曼当着她的面抵触和否定他,他能做到沉默以对,已经是极限。   之后半个月,驰见都没来看李久路。   今天天阴,外面飘起小雨。   室外很暗,宿舍里开着电灯。   久路望着电话出神,屏幕按亮又灭,灭了又按。   她吸一口气,终于编辑一条短消息过去:你在干嘛?   消息石沉大海,好半天都没得到回复。   没多会儿,罗芬回来了。   “涵涵和大菲呢?”久路回头问。   罗芬把伞拿进卫生间:“她们去图书馆上网了。给路姐,你的米粉。”   “谢谢。”久路接过,没吃,放在桌子上。   “动筷啊,一会儿凉透了不好吃。”   “又不太饿了。” 第44章   罗芬回过头来,看她低落的样子叹一口气,忍不住拉张凳子坐到她旁边,问道:“你最近状态不太好,是不是因为姐夫和你妈妈?”   久路看她,笑了笑:“那天让你们看笑话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罗芬气得打她一下:“我们几个是真的担心你,这种事情更不想它发生,怎么还会看热闹!”   “谢谢。”久路低头摆弄着手机。   罗芬叹一口气:“那后面你是怎么打算的?我是说你和驰见……?”   “没什么打算啊,还和以前一样。”久路抬起头,罕见提起两人的事儿:“我和驰见在一起其实挺不容易的,所以不会轻易分开,只是……给他一点时间吧。”   罗芬理解的点点头。   久路手上一震,这时候有电话打进来,她低头看向屏幕,眼睛亮了亮。   和罗芬示意以后,她开了门,去走廊接听。   驰见:“在做什么?”   “打算吃饭,罗芬帮我带了米粉回来。”   驰见说:“哦,那你先吃,我待会儿再打。”   “不用,也不是很饿。”她立即道。   那头安静了几秒,没再说什么,久路听见擦开打火机的轻微响声,他应该在点烟。   她走到走廊尽头,推开窗,立即涌进一股潮湿的味道:“今天这边下雨了。”   “是吗,大吗?”   “很小。”久路问:“家里没下么?”   那头明显顿了几秒,久路仿佛听见香烟燃烧的声音。驰见说:“我没在小泉,回了老家。”   久路没说话。   “回来找外婆。”他轻轻吹走口中的烟,声音听上去很疲惫:“前些日子外婆偷着跑回老家了,这一次倒是清醒,在房间留了字条。我不放心就跟着回来,她想以后都留在舅舅家,但舅妈不让,这几天闹得挺凶。”   久路很想问他为什么没和她说,但开口却是:“我都不知道。”   驰见笑笑:“说了你也帮不上忙,还白担心。”   “那你打算怎么解决?”   “带她回去。”驰见很坚定:“这件事不能听她的,舅舅一家不是什么善茬,外婆在这会遭罪。”   “嗯。你别发火儿,万事都好说好商量。”   “行。”驰见松松吁一口气,声音轻快了些:“不说这个,你想我没?”   “想。”久路望着窗外,淡淡答。   “我也想你,想疼你。”   “……”   驰见弹掉烟灰,淡淡笑了,他同平时一样捉弄她,却是心不在焉:“等忙完外婆的事,我就去齐云找你。”   “好。”   挂了电话,久路伸出手掌,感觉到细密的雨丝像无数银针一样扎在掌心上,冰冰凉凉。   她嘴角挂上一丝微笑,阴郁的心情终于明朗许多,却总感觉差点什么,好像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心无杂念,也并未觉得轻松。   一根烟的时间,驰见打完这通电话,屏幕退到屏保,他盯着上面的照片瞧。   是他给李久路拍的,还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黑龙”饭店门口,那天下雨,她和马小也分开后,她两手遮住头,站在街边犹豫着没有走。就在她微微侧头,向饭店里张望的时候,驰见拍了这照片。   当时他骑跨着摩托等在街对面,她穿着青蓝色的连衣裙黑色打底裤,很乖巧很淑女的打扮。   画面上雨夜很大,她的身体却很小,安静站着,周围一片暗色,她衣服发亮,整个人好像飘在雨雾中。   这一直是驰见最满意的照片。   后来两人在一起,他还酸溜溜地问她:“你当时想什么啊?是不是还恋恋不舍流连忘返啊?”   久路当时的表情很无语:“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回去拿雨伞。”   屏幕黑掉,驰见笑了笑。   他折身返回屋里,碰见舅妈迎面走来。她很瘦,一脸尖酸刻薄相,不用深接触,就知道是个凶悍泼辣的角色。   驰见目不斜视。   舅妈走过去又转回头,恶声恶气:“没教养,小杂种。”   驰见当没听见。   “你不用跟我装傻,赶紧把那老东西给我弄走,不然别怪我哪天不顺心打死她,家里没干饭给她吃。”   她压低着声音,追在驰见后头说。   驰见脚步一停,她也立即停下。   “怎么,还有意见啊,你妈倒是早死躲清净,这么多年吃我喝我,不都是我们养?”   驰见没说话,稍稍弯腰,捡起旁边瓶口粗的木棍,大力抡起,那棍子便在墙头一折两段。木齿形状像把利剑。   舅妈骇然一缩,提着的一口气没敢松下来:“你、你想干什么?”   驰见转身,尖锐的利刃直对她的脸,他语气阴沉又缓慢:“你说,我现在捅下去,能不能弄死你?”   舅妈向后退去,磕磕绊绊便跌坐到地上。   这回不得了,她玩起撒泼打滚那一套,大声哭嚎着:“翟逢山你快出来看看啊,你亲外甥要杀我了,我辛辛苦苦为你们翟家一辈子,最后谁都不念好,还要杀我!”   驰见觉得可笑,从前只听邻居们讲过,这次见识到,真是大开眼界。   舅妈:“翟逢山!你死啦!你给我出来,快瞧瞧你亲外甥在干什么?”   没多会儿,一个矮个中年男人跑出来:“怎么了这是?”   “他要杀我。”她指着驰见。   翟逢山看向他手里的木棍,少年气盛,做出点冲动事儿也有可能,他一时不敢上前,只道:“小见,你把棍子放下,这么对你舅妈要遭报应的。”   木棍一变方向,对准翟逢山:“有你在前面挡着,我怕什么。”   “你、你……”他往后退两步,说不出话来。   “我的小见啊,你这是干什么!”陈英菊听见动静,扶着墙壁从屋中出来,被这阵势吓坏了:“快把棍子放下,可千万别伤着人啊。”   驰见回头,语气不轻:“外婆您进去。”   陈英菊哪儿听他的,上前紧紧抱住她的手臂,硬是把那木棍夺下来。驰见从不知道外婆有这么大的力气。   “小见你别做傻事,伤人犯法的。那也是你舅,你不能动手……”老人抹把眼睛,哽咽起来。   驰见赶紧搂住外婆,轻声劝道:“您可别哭,我不来真的,就吓唬吓唬他们。”   这时候地上的女人也站起来,拍拍身上灰尘:“别在这唱戏了,祸不都是你惹出来的。”   翟逢山也道:“是啊妈,您说您在小泉待得好好的,小见现在条件比我们好,您在那儿我们也放心……您一回来,家就不消停。”   陈英菊抹掉眼泪,连连点头:“是,是……”她看向对面的儿子儿媳:“明天我们就走。”      第二天清早,久路睁开眼就给驰见发信息,问那边的事情解决没有。   驰见告诉她,他和外婆正坐在去平衍的长途客车上,大概下午就能到小泉。   久路这才稍稍安心。   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久路放下手机,从床上坐起。   她的床铺挨着窗户,只要稍稍抬手,就能把窗帘拉开。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太阳升到老高,光线充足,企图要把潮湿的世界快速晒干。   对面床大菲抱着被子滚两圈儿:“路姐啊,这才几点,快把窗帘遮上,怕光怕光。”   久路这会儿心情似乎不错:“别睡了,我们去食堂吃早饭吧。”   “不去不去,要睡觉。”   罗芬揉揉眼,趴在床上抬头看她。只见一束阳光照射进来,刚好笼罩着床上坐的少女,不,说少女不确切,她目光中透出属于女人的妩媚。长发蓬松,穿着细肩带的绸子睡裙,露出笔直秀气的锁骨和一点点胸前沟壑,笑容却干净、静美,好像天使与恶魔的结合,外面阳光也失去了色彩。   罗芬说梦话:“路姐你好美!”   久路笑笑,又看向窗外,今天的蓝天和白云也很美,但愿一切都会慢慢变好吧。   她给江曼拨了通电话,那边照旧没接。   李久路在床上呆坐片刻,告诉自己别多想,下床洗漱。   驰见来看她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中旬,对北方人来说,是一年中气候比较舒服的季节。   两人去了海洋馆,听说馆内新运来几只鲸宝宝。   幸好不是周末,海底隧道的人特别少。   驰见带着她走下水平扶梯,站在玻璃罩子前,看鱼群游过。   “没看见鲸鱼啊?”   “这隧道这么长,哪儿那么容易就碰见。”驰见拉住她往前走:“去前面看看。”   结果鲸鱼没找到,先看见一只“美人鱼”。她的鱼尾是红色,上面镶嵌着闪亮银片,长发海藻一样飘舞,鱼群全部围绕着她。   驰见忍不住驻足欣赏,好一会儿没挪开眼。   久路掐他,“那是鲸鱼?”   他将她往身前一带,环抱在怀里:“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她轻轻一努嘴:“长得漂亮,身材好。”   “我有那么肤浅?”驰见轻哼一声,手指拨了拨她耳垂儿:“我在想啊,要是里面的‘美人鱼’换成我媳妇,准比她游得好看。”   久路侧头:“为什么?”   “你腰多细啊。”   “还说不肤浅。”   他一笑,在她耳边说了句荤话。   久路脸热,用手去推他。   里面的“美人鱼”注意到他们,双手比划几下,随后手指摆出爱心的形状。   她本来看不出是何意思,驰见却指指自己,又指向怀中的李久路。   “美人鱼”点头。   驰见捏起久路的下巴,在她嘴唇上轻轻啄了下。   “美人鱼”朝他们竖起两个大拇指,然后带着鱼群游走了。   “什么意思?”久路昂头看他。   “祝福我们呢。”   她眨了眨眼:“这都能看出来,真的假的?”   然而驰见没有回答她,拉紧她的手,向前走去。   海底隧道是个迂回的椭圆形,他们走两圈都没看到,后来询问工作人员,才知道几只鲸鱼宝宝在特定的水箱里,是为游客提供表演用的。   两人在二楼找到那个水箱,它们是群体动物,聚拢到一起,顺着一个方向不停循环游动。   鲸鱼通体黑色,在水中摆尾时,毛皮很亮。   十分震撼的是,它们体型太庞大了。   久路有点儿犯傻:“这鲸鱼真的是宝宝?”   “你以为?”他刮她鼻子。   “好大。”   鲸鱼游得休闲又自在,速度不是很快,所以两人牵着手,慢慢跟它走。   “它跟我背上的蓝鲸不是一类的。”她肯定的说。   驰见点头:“这是伪虎鲸,又叫黑鯃,属于海豚科。”   “伪虎鲸?虎鲸倒是听过。”   驰见解释:“它和虎鲸外形类似,但没他威风。虎鲸在鲸类里属于小型鲸,但生性凶残,以企鹅、海豚、海豹为食,所以不适合圈养。”他看她一眼:“而蓝鲸被认为是世界上体积最大的动物,最长有三十多米,重一百八十吨,却只吃小型甲壳类生物。蓝鲸颜色跟这只完全不同,是青灰色的,但在海洋里看上去会感觉比较浅。”   “你对鲸鱼好像很喜欢。”   “因为你才喜欢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看她,甚至语气也松散随意,眼睛望着鲸鱼,表情很认真。   李久路心里百转千回,轻轻颤动。   驰见说:“当初在游泳馆第一次遇见你,其实就想到了虎鲸。”   “那怎么又文了蓝鲸?”   “后来查了些资料,感觉蓝鲸更适合你。”   “为什么?”   “虎鲸是高智商大型鲸类……”   “你是说我蠢喽?”   “自己体会。”他侧头亲她。   “嘁。”   驰见拉着她停下来,忽然用催眠的语调说:“蓝鲸更神秘,它在海洋深处很少被人见到,独来独往,默默无声,体积虽然庞大,却很温顺。”他此刻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这样的你,让我很想去了解。”   他说完便没了声音,两人看着彼此,任凭蓝色波光在脸上轻轻浮动。   鱼群从头顶游过,海龟、水母、蝙蝠鱼,还有很多是叫不出名字的,他们置身在一片神秘而深邃的蓝色海洋,总让人有一种梦幻跟虚浮。   “最重要是它稀有。”在这种氛围的衬托下,他目光去掉不羁,多出几分柔情跟专注,“你对我来说,也一样。”   久路踮起脚,轻轻吻他。   嘴唇触碰的一瞬间,驰见便搂紧她腰身,缠绵地回应。   过很久,驰见把她放开:“以后带你去看真正的蓝鲸。”   “海洋馆?”   “怎么装得下。”驰见好笑的说:“这种地方下次不来了,人类太残忍,鲸鱼的寿命本来有七八十年,这种生物很敏感,如果圈养,抑郁会导致它们最多只能活到三十岁。”   久路有些震撼,抿了下唇:“那去哪里看呢?”   “北太平洋。”   她又是一愣,却没把他这话当真,因为太平洋对当时的他们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晚上回到酒店他们都有些激动,省去前面的流程,直接奔向主题。   两人都挺疯的,驰见用最原始的姿势狠狠撞她。   久路感觉自己在快速的颠簸中迷失自我,她情难自禁的昂头叫出声,还给他的,是他背上一道道红色痕迹。   他想让她快乐也想让她疼,恰巧他们默契地想到了一起。   中途驰见退出去带上安全措施,随后重新入港。   驰见咬着她耳垂儿:“要么?”   她没等答,声音便被撞碎了。   他们将对彼此的思念,用这种方式发泄的淋漓尽致。   “路路,抱我。”意识飘远的那几秒,久路听见他对自己说。   她眼睛睁开一道缝隙,想抬手,却丝毫没有力气。   平复后,驰见仍然没有退出去,他抱着她侧身,两人就着纠缠的姿势面对面躺在床上。   身上黏腻,但谁都不想动。   驰见轻轻拍着她的背,拉过被子遮住两人身体:“洪喻要走了。”   久路反应片刻,抬起眼:“他要去哪儿?”   “想跟着亲戚搞水产。”   “那‘文人天下’怎么办?”   驰见从床头柜够了根烟;“说想低价转给我。”   “你同意了。”   “嗯。”他脑袋悬空,用打火机点燃香烟,撑着身体看她:“所以,我想让外婆搬出来跟我住。” 第45章   他脑袋悬空,用打火机点燃香烟,撑着身体看她:“所以,我想让外婆搬出来跟我住。”   听他说完这话,久路心中一凉,挣扎着就要坐起来。   奈何两人身体相连,也不知道怎么扭的,她下面腿的膝盖蜷缩到胸口,小腿从他腰下穿过去,压在最下面。驰见躺得反倒比较稳,夹着她另一条腿,重量都跨在她身上。   见她不安分的动起来,驰见连忙将烟含在唇间,按住她肩膀:“路路先别动!”   他手探下去,扶住身下套着的小雨衣,慢慢往外撤。   这动作免不了又是一番刺激,驰见烟蒂都咬歪了,忍不住叹息:“哎,可怜我的亿万子孙,就这么没了。”   久路顾不上接茬,只问:“你说要外婆去外面住?”   他又重新靠回去,烟拿下来吸了口:“洪喻离开就腾出一间房,再让外婆住在老人院没道理。”   久路别开视线,一时忘记自己是什么形象坐在他面前。   驰见后脑抵着墙壁,欣赏了会儿,用指尖拨了拨她胸脯:“想什么呢?”   久路这才掀开被子遮住自己,思考几秒,决定开诚布公地和他谈一谈。   “是因为我妈,你才做了这个决定的?”   驰见没答,将最后一口烟吸完,撑起身体坐正。   久路沉默片刻:“其实这是两码事儿,我妈虽然强势不讲道理,但她在对待院里老人的态度上,从来都是和颜悦色,不会厚此薄彼的。”   “这我知道。”驰见想了想措辞:“你以前也劝过我让外婆跟我住,对不对?”   那还是很久以前,刚认识那会儿久路提过。   她点头。   驰见拉起她的手,送到嘴边轻啄了下:“所以你别想太多,不是因为江主任,院里再好,但不是家,你说呢?”   这点久路认同。   “可是,你自己能照顾好外婆吗?万一她又犯糊涂怎么办?”   驰见说:“看条件吧,实在不行就临时请个阿姨。”   久路沉默。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她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不可否认,这样的安排对谁都好,要是任何一个人愿意把老人接回家,她都会为此感到高兴,哪怕是几年前刚认识那会儿,他要带外婆离开,她都不会有想法。但处在这样一个紧张的时期,久路心里总揣着不安,害怕外婆走了,两人之间的某种联系就淡了。   久路恨这样的自己,自私、慌乱、彷徨,从前的洒脱不见了,一遇到驰见就改变了原来的样子。   可她剖析自己,却忘了揣测对面这个人,她显然低估了驰见对她的忠诚和执念。   驰见刮一下她鼻头:“想什么呢?”   “你要照顾好外婆。”   “那是自然。”   驰见往前凑了凑,想趁着未凉透的火气再沉沦一次,然而唇刚贴上她脖颈——   “驰见。”   他动作中途停下。   久路稍微躲开,两手捧起他的脸正过来,“我有话说。”   “嗯。”   “不管别人什么态度,我都喜欢你。”   在他心里,这是全世界最令人澎湃的表白。或者换种说法,澎湃的原因,是因为表白的人是李久路。   那天酒店的小屋变成了天堂,她那么美好,吐出的每个字都是甜的。   这段记忆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他忘不了她说话时的坚定语气和认真神态。驰见很感动,被她迷惑了心智,以至于让他以为一切都是真的。   “我喜欢你。”   “听见了。”他眨了几下眼,喉结轻轻滚动。   “哦。”   “路路。”驰见声音很轻;“你信么,我能给你幸福。”   他给出的承诺,她从未怀疑过。   只是,哪怕未来的路稍微平坦一些,她都能看到幸福的样子。   年少轻狂,不曾知道这个世界有多疯狂,他们四肢单薄,羽翼未丰,又拿什么去跟它抗衡呢?   第二天驰见走了,久路又恢复到三点一线的生活中。   七月初,梁旭来找过她一次。   齐云大学和齐云师范只隔了两条街,所以梁旭是骑着自行车来的。他穿一身红色球服,抱着足球等在宿舍楼底下。   梁旭说:“我们学校体育场翻修,所以来这儿踢球,顺便看看你。”   “还是喜欢AC米兰?”久路笑着问。   他露出一口大白牙,洋洋得意:“永远的马尔蒂尼,我和小也……”   梁旭话说一半,忽然掩唇咳了咳。   久路表情却比他自然:“马也哥现在怎么样?”   梁旭见她不在意,便接着说:“混得不错,弄了个信息学院的副主席当,整天招蜂引蝶,还和从前一样。”   “那莫可焱呢?”久路侧头:“他们好像考去一个学校了吧。”   “对,同校不同系,她在英语系。”   久路点点头,问了两句就没兴趣了,两人往食堂的方向走:“我们二食堂的小炒不错,去尝尝吧?”   “行,听你的。”梁旭跟着她走,停顿片刻,忽然说:“小也和莫可焱分手了。”   李久路对此未作表示,只了解的点点头。   两人进去食堂点菜。   上初中的时候,久路没想到有一天会和梁旭这么平和的相处,因为她那时太烦他了,觉得怎么会有男生如此讨厌,老是抢女同学的零食吃,又借了东西不爱还。等到渐渐长大,才知道这只不过是男孩暗恋女孩耍的一些小把戏,不懂怎么表达,只能靠这种方法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每个人都在默默成长,梁旭也一样,他曾经那些越举的行为不再有,变得彬彬有礼,很有绅士风度。   大学被赋予了改造人的能力,无论性格还是样貌。谁从里面走这么一遭,基本可以脱胎换骨,焕然一新。   后来,江曼终于肯接她电话,却每次都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她们对驰见闭口不谈,久路明白,这件事已经是一个死结,如果没人让步,便永远不会被解开。   纷纷扰扰,日子总在过,月底的时候进入考试周。   和第一学期相比,舍友们学习态度疲沓了许多,宿舍里没有出现废寝忘食挑灯夜读的战况,大菲甚至直接缩印了小纸条,人手一份。   考试那两天涵涵来了例假,她疼得满床打滚,吃了止疼片才勉强撑起来去考场。   几人对男女之间这种不公平的分配,进行了深恶痛疾的讨伐,但发现气愤过后,仍然改变不了这种自然法则。   最后只能深深叹上一口气。   久路没有加入讨论,她望着桌角那两片水粉色包装的卫生棉,一时有些怔忪。   目光又落在窗台的日历上,她每月向来准,这次却晚了快十天。   放假以后,久路硬是又挨了十天,例假还是迟迟没有来。   两人每次都有防护措施,久路想不通是什么时候出的差错。   怀着一丝侥幸心理,她跑去离家很远的药店,硬着头皮买来了试纸。   途中驰见给她发消息,问她在哪儿呢。   久路正心烦,便没有理。   此时驰见刚到老人院的大门外,他停好摩托,按门铃,等着护工来开门。   夏日里太阳毒辣,一路过来已浑身汗透,驰见三两步跨上台阶,直到进入走廊,才拎起前襟的衣服抖了抖。   他进入房间,正赶巧外婆慌慌张张往外冲。   驰见把老人扶住:“您这上哪儿去啊?”   “小见啊。”老人家急得满头大汗,抓住他胳膊:“你舅舅刚才往院里来电话,说你弟把同学打坏了,急需一笔钱。”   驰见一听这话,脸色当即阴沉下来:“那跟您有什么关系?您还想回去遭人烦?”   他松开外婆,侧身进屋去。   陈英菊跟进来:“不是,我就想让你给你舅舅汇点钱过去,我存折上……”   说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从小到大,驰见没有对外婆发过一次火儿,这天却不知道犯了什么邪,见外婆这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就没来由火大。   他一把抽走外婆手中的存折,扔到桌子上:“这钱我不会给,您也甭想给,他们一家子都是白眼狼儿,您还看不出好赖么?”驰见倚着桌子:“您对他们好,他们根本不领情,只知道伸手要,什么时候管过您?”   “可那毕竟是我儿子……”   “我就不是您外孙?”驰见心中有委屈:“您是怎么做到这样偏心的?您就不怕我伤心么?”   “不能比,你不是在外婆身边嘛!”   驰见一顿,低着头看地面:“反正这钱不能给。”   “那我自己去银行取。”   “您去吧。”驰见咬了咬牙:“别怪我不理您。”   他撂下这句话就匆匆走出去,甚至没回一下头,等到站在大门外,被热辣的太阳一烤,才慢慢清醒过来。   可终究年少气盛,他顾及不值一毛的面子不肯回头,在门口守了好一会儿,没见外婆出来,便以为老人家被他几句话震慑住。   驰见翻出手机,并未收到任何信息,他这会儿心烦意乱,一时间等待李久路的心情也没了。   于是骑着摩托离开,走到半路,到底是去银行给翟逢山转了一笔钱。   天气预报今天有雨,直到晚上,北方的乌云才慢慢向这边靠拢。   几声惊雷过后,雨便淅淅沥沥的下起来。   今天没生意,驰见早早关门。   他去二楼收拾洪喻的房间,打算把多余摆设清理掉,再换上浅颜色的被单和窗帘,老人家喜欢干净整洁,这样外婆住进来也会舒适一些。   这一忙对时间就没了概念,等停下来,才想起到楼下找手机。   上面有两通未接来电,都是久路打来的,一通是在晚上九点十分,一通九点半,而现在已经快到十一点。   驰见按了回拨,将手机用肩膀夹着,这边开始往胳膊上套T恤。   可没等接通,忽然想起一阵敲门声。   驰见想到是谁,按掉电话,立即去开门。   久路撑着一把黑雨伞,低头站在门外,肩膀和裤脚被雨水浇湿,脸有些白。   “呦小祖宗,冒雨怎么还来了!”他上前接过她的伞,赶紧把人拉进屋:“刚才在楼上,我没听见你电话。”   这会儿雨下得已经十分猛烈,落到地面,砸出一个接一个的水泡来。   “我刚想去找你。”驰见说。   “驰见,我有话跟你说。”   “怎么了?”他抹了抹她嘴角:“坐下说,我先给你找件衣服换。”   “别……”久路拉住他:“不用。”   他终于发现她语气中的不同寻常,垂下眼,静静等她开口。   “我……”   电话铃声蓦地响起,她的话被阻断。   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是老人院座机打来的。   那一瞬间,驰见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竟犹豫片刻,才举到耳边接听。   窗外一道炸雷,像要把天空劈成两半儿,乌云压顶,暴风雨来得那样快、那样猛。   驰见僵硬的站着,半晌,手机掉下来,砸到了地上。      外婆走了,她从老人院三楼的天台纵身跃下,当场断了气。   那夜雨很大,掩盖世界所有声音,只剩他撕心裂肺的大声喊叫。   稀释的血液像河流一样蜿蜒流淌,外婆静静躺在地上,眼睛没有闭严,无论他怎么唤她,她都决绝地不肯给他一丝回应。   暴雨如注,不断击打着外婆的身体,他想帮她遮一下,一群围观的人以为他要挪动尸体,将他紧紧固住。   他歇斯底里的挣扎,只为再看一眼外婆。   他听见劝慰的话,听见李久路的哭声,也听见警车鸣响,却不愿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驰见从未想过,灾难一样的悲剧会发生在他身上。他的天快要塌了。   渐渐的,他放弃挣扎,力气全无地仰躺在地,任凭瓢泼大雨洗刷着身体,好像那一瞬间,所有不羁与逍遥的日子都将分崩离析。   谁的青春落幕,只需老天眨一眨眼。   暴雨变成一把把利刃,扎向他胸口。   驰见阖上眼,手被握住。   “驰见。”   那声音既近又很遥远,他不想动,也不想睁眼。   所有一切,从这夜开始,都不同了。 第46章   2013年冬。南令群岛。   李久路的浮潜Buddy是一名菲律宾男人,叫Kane,他十八岁前在芬兰生活,后来来到中国。   久路跟着他下潜到海下37米时,随着标准大气压的增强,她肺部压力也变大,感觉身体有些不适。   她朝Kane打了个手势,在他的指导下返程,离出水十五米时,Kane示意她将速度放慢,心态放轻松,怕水压一下子减小,血液迅速离开心脏,会使她出现眩晕的情况。   从浮潜点浮出水面,久路摘掉面镜,克制的吸取空气,她看了眼腕表,比上次多闭气半分钟。   歇片刻,Kane先托扶她登上俱乐部的船,随后敏捷一跃,也轻松跟上来。   “感觉如何?”Kane讲着不算流利的中文。   久路脱掉脚蹼:“还是不能很好掌握耳压平衡。”   Kane坐在甲板上脱潜水服,昂头看她时,额头挤出几条褶皱:“多练习‘法兰佐’,下潜越深,越好用。”   久路点点头,卸下配重袋放脚边,在他身旁坐下。   船从深海往岩莱岛的方向去。   夕阳无限,海是神秘的深蓝色,浩瀚无际,海面泛着起伏不定的金色波光。   她轻抿嘴唇,目光定在虚幻的远处,心中所想让人难以捉摸。   这是认识她以来,她经常有的一种表情。Kane无奈的摇摇头,以为她在苦恼耳压平衡方法,所以安慰道:“别心急,前几个月你还只能水肺。”   Kane的意思是,几个月前她刚刚接触自由浮潜,需要依靠氧气瓶等水下呼吸系统做辅助,而现在能够闭气下潜,已经很不容易。   久路回过神儿,笑了笑:“我知道,谢谢你。”   “那没什么。”Kane潇洒的耸耸肩:“Never dive alone!ok?”   久路笑着抬了抬眉,表示清楚。   两人坐在甲板上闲聊起来,海风一吹,身上的水瞬间就干了。   久路仍旧穿着潜水湿衣,将头发散开来,迎着风把打结的发丝轻轻拨弄开。   她长发都在一侧肩头,眉眼低垂,后颈拉出柔和纤长的弧度。   “Wow!”Kane向后返撑着手臂,摇头赞叹:“你这样子太美了!”   “谢谢。”久路欣然接受,问他:“你今天晚班吧?”   “对,曾倩在白天。”   “那你一会儿回去抓紧休息,睡好再去换班。”   “放心,我体能棒。”   他冲她笑,给人的感觉很亲切。   Kane有四分之一芬兰血统,所以拥有一张近乎亚洲人的面孔和属于欧洲人的完美身材。他和李久路一样,在七号海域的救援队工作,长期在水中与阳光下交替运动,使他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古铜色,所以Kane一直都不缺乏追求者。   但他对李久路却非常有好感,一年前委婉的表白过,但被她无情拒绝。   在女人身上,他第一次有了挫败感,于是硬拉着李久路去酒吧喝闷酒,让她亲眼见到他为她伤心欲绝的样子。可没想到,这招对她竟然不管用,她始终都是目光淡淡,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Kane泪眼朦胧:“你难道不感动?”   久路摇头。   Kane不肯罢休,抓住她的手:“和我在一起,你会幸福的。”   这两个字跳进久路耳中,她思绪回到几年前的一个夜晚,愈发沉默。   “嘿!”他在她眼前挥动手臂。   久路抬起头:“你做不到。”   那晚她把他搀回住处,便默不作声离开。   Kane只感觉这女孩儿有故事,好像把整个人都封闭起来了,他突然发现没什么信心让她爱上他,所以最后放弃,两人反倒成为朋友。   船靠岸,他们拿上装备往俱乐部里面走。   “李久路。”   有人在后面叫她。   两人齐齐回头,看见不远处站个高个子男人,穿着衬衫和西裤,胳膊上还搭着西装外头,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这身装扮和他身后的风景格格不入。   Kane撇撇嘴,小声嘀咕:“The best!”   久路看他一眼。   Kane立即投降状,耸耸肩:“我先走了。”   “好,明天见。”   他又往那男人的方向看了看,挑衅地抬抬下巴,幼稚的做比较:“身材和样子都没我好,你眼光一定是坏掉了。”   久路懒得解释,拿着脚蹼和配重袋朝梁旭走过去。   Kane边走边促狭地跟他打招呼,梁旭笑容满面,隔得挺远,也朝他挥手。   “你怎么来了?”久路笑着问。   “公司来南舟谈项目,我请一天假,顺道过来看看你。”梁旭前襟已经被汗浸透,抬头看看天:“以前只在夏天来过,没想到冬天也这么热。”   “南令四季都热,你来前应该看看天气预报的。”   “是啊。”梁旭又回了下头:“那人好像是你同事吧?”   上次他来岩莱岛,有幸和久路队里的同事吃过一次饭,之后又来两次,碰见过Kane和队长陈哥。   所以梁旭被大家公认是李久路男朋友,她解释过一回,没起作用,后来就懒得澄清。   “你还记得他?”   “那当然了。”梁旭侧过头,见她手中拎着东西,连忙给接过来:“你好像晒黑了点儿。”   “难看吧。”她不在意的问。   “谁说的啊,明明比以前还自信还漂亮。”   久路笑笑,没准备继续这个话题。   “你吃饭没有?”   “没呢。”   “那等我换完衣服,请你吃晚饭。”   “不是海鲜大餐我可不去。”   “要求真低。”她开玩笑:“如果不去宰客的地方,海鲜算是低配了。”   梁旭突然转不开视线,看着她的笑脸:“李久路,你变化很大。”   久路低头,没问他变化大在哪儿,只从他手中接过脚蹼和配重袋:“在这儿稍等我一下。”   临时碰见梁旭,久路索性不回家了,让他在沙滩等着,她去救护站的更衣室换了身轻便的背心和短裤,带着他往大海沿岸后面的小镇走去。   随便逛了逛,天色将黑,路两旁店铺灯火辉煌。   这地方游客很多,尤其冬天,很多南方人过来避寒,于是少不了各处拍照、闲逛和伴手礼的人群。   她带他避开喧闹的街道,本想去经常光顾那家海鲜大排档,中途却被餐厅小哥拦住。   “美女,新店开业,今天消费一律八折,要不要进来尝一尝?”   北方口音。久路忍不住驻足。   梁旭也停下,翻了翻台子上的菜单,又抬头看看招牌,好笑的问:“无心之路西餐厅?”   小哥也笑,点点头。   “名字起得可真好。”   “我们老板有才。”   梁旭笑笑,转过头问久路:“要不进去试试?”   久路没反对。   接待小哥把他们请入餐厅内,立即有服务生上前接待。这店虽说是新开业,但位置绝佳,室内装修格调和灯光音乐渲染出的气氛都不错,所以几乎坐满了。   临近柜台旁还空着一桌,久路和梁旭走过去。   服务生建议:“楼上也有位置,如果怕吵……”   “没事,就这儿吧。”久路说。   她坐下来,简单打量了几眼。   这餐厅布置还算用心,小到碗碟摆放位置,大到犄角旮旯的卫生,都不缺乏专业度。不同于其他餐厅的暖色调,这里壁纸选用冷蓝和浅灰,照明偏白,给人的感觉淡雅、清冷,也有种神秘感。   久路今天穿着背心和牛仔短裤,脚上还是双人字拖,这身装扮坐在这样的环境里,反倒自己有些粗糙了。   她不自在的摸摸后脖颈,感觉如芒在背,顿时有些不自在。   等回过头看,身后却什么人都没有。   梁旭这时叫她,问过她的意见后,叫来服务生点菜。   等待过程中,和梁旭聊了会儿近况,她目光不自觉转向左侧那面墙壁。   几道开胃菜端上桌,服务生说:“请慢用。”   “等等。”久路叫住他:“那面墙上贴着的是什么?”   服务生顺她视线看过去,哦了声:“我们老板的创意。”他解释说:“只要谁在便签纸上写下最恨那人的名字,以及被对方伤害的一件事,贴到那面墙上,等过了宣传期,就餐仍然可以打八折。”   梁旭笑出来:“你们老板是变态……”他说一半把话收回去:“抱歉,我的意思是说,你们老板受过情伤吧?”   “那肯定啊。”服务生做贼一样看看柜台,八卦道:“不过平时看着挺正常。”   梁旭点头,又提出疑问:“这个不太严谨,万一别人随便编个故事贴上去,根本就无从辨别真假吧?”   “可不嘛!”   “所以说,你们老板就为看着别人的悲剧,然后寻找心里平衡?”   服务生听着有道理,啧啧嘴,但没敢说对还是错。   “这么做生意会亏本吧?”   “没办法,我们老板有钱。”服务生叹口气:“有钱人都任性。” 第47章   服务生没敢多逗留,背地里讲老板是非总归不太好。   他欠了欠身,拿着托盘离开。   两人开动起来。   自从两年前来到岩莱岛,每天消耗的体力过大,所以久路食欲变好许多,也不像以前那样爱挑食。还是那样瘦,但给人的感觉要结实健康许多。   梁旭目光投过来:“这家味道不错。”   久路心思放在食物上,点点头:“还可以。”   “你这次什么时候离开?”她问道。   “今天在岛上住一晚,明早还要去南舟市继续参加会议,三天后回齐云。”   “这次带点特产走吧。”   梁旭没应声,放下汤匙斟酌着措辞:“不出意外,我们应该顺利拿下南舟的项目,我……我想跟总部申请调过来。”   久路动作顿了下:“在齐云不是做得挺好?”   “没办法,有牵挂。”他声音很低,自嘲的笑笑。   李久路垂着眼,不紧不慢往口中送食物,他那番话没得到半点回应,不知是她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   梁旭:“……”   沉默几秒,他这回郑重其事的说:“其实申请已经提交上去了。”   “南舟太热,你不见得能适应。”   梁旭笑了笑,意有所指的说:“这跟男女之间的相处是一样的,时间长了,总会有感情。”   久路没有说什么。   服务生来上菜,之后场面又有些冷。   餐厅里背景音乐是首粤语老歌,旋律听上去很熟悉。   忧忧戚戚循环不断   冷冷暖暖一片茫然   视线碰上你怎不心软   ……   分开虽不可改变但更珍惜一刻目前   可知分开越远 心中对你更觉挂牵   可否知痴心一片就算分开一生不变   ……   久路又走神。   梁旭视线锁在她脸上,清清楚楚的说:“这么多年了,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   “梁旭。”久路目光仍然是直的,她手指触着红酒杯的底座,抬起头来:“这里只有你知道我底细,我生过孩子,虽然……”   “那又怎样呢?”   “我想要一个新生活,认识新的人,去做一些没做过的事。”   “你就自欺欺人吧。”梁旭烦躁道,“我不明白,人这一辈子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快四年了,你应该……”   “和那无关。”久路不得不再次打断他,想了想:“如果我对你有感觉,也不会等到现在。”   梁旭被她几句话搞得很不冷静,前倾身体,握住她搁在桌面的手。   “感觉有没有,总要试着……”   “先生,抱歉打扰了。”服务生忽然端着托盘过来。   两人谈话被打断,久路不动声色抽出那只手,端起酒杯轻抿了口。   梁旭皱眉:“什么事儿?”   打断客人交谈,服务生知道不礼貌,无奈还是得硬着头皮过来。   他脸上挂着得体微笑:“新店开张,老板说,给客人免费赠送一杯饮品。”   他托盘上放着一只水晶柯林杯,盛满翠绿色液体,最下面一层是乳白色椰果,还有两片柠檬跟薄荷叶,上面漂浮着冰块。   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杯壁上挂的白气和水珠特别加分。   总之看卖相,清凉又解暑。   梁旭向李久路的方向示意了下,出于礼貌:“谢谢,你们老板想得很周到。”   服务生放下饮品,干笑两声,欠身退下去。   久路也没客气,刚好被梁旭逼问出一身火气,端起饮品,喝下两大口。   刚开始感觉很清凉,但是,当味蕾接收到的反应传递给大脑,她不由紧紧蹙起眉。   梁旭看着她表情,问:“怎么了?”   她口中含着的液体难以下咽,拿面巾抵住嘴唇:“苦瓜汁。”   “……不好喝吗?”   久路嚼了一大块牛肉,缓解口中的味道:“又酸又苦,好像还没加蜂蜜。”   梁旭叹口气,决定放弃刚才的话题:“降暑吧,味道应该挺独特。”   后来那杯“独特”的苦瓜汁她碰都没碰过。   一顿饭久路吃得比平时快,饭后又陪他在海滩上走了走,梁旭先行回酒店。   她随便找了个位置坐,沙子下面的温度仍然是暖的,身后音乐喧闹,灯火璀璨,眼前大海却已沉睡,静谧又漆黑。   她正望着海面出神,身侧突然冲过来一个不明物体,吓得她抖了下。   “哎呦小祖宗,你给我慢点儿跑。”后面有人叫。   久路再去看那“不明物体”,原来是个小朋友,他剃着光头,身上只穿一条三角小裤衩,看上去三四岁的样子,两条小胖腿往里拐着跑,样子笨笨拙拙,很是滑稽。   后面大人越是追他,他抱着皮球,跑得越快。   好像别人陪他玩耍一样,不时发出尖尖的嬉笑声。   “小凡叔叔,你快来抓我呀!”小朋友说话太快,整句话全部连在一起吐出来。   张凡指着他:“给我站下。”   天色黑沉,但久路认出大人身上穿的制服,似乎是刚才就餐那家餐厅的。   他们闹了一阵,在退潮的沙滩停下,隔开几米距离,男人陪着小孩儿踢皮球。   久路盯着那皮球,盯太久,眼睛直泛酸。   她轻轻叹了声,看一眼时间,打起精神准备离开。   往回走几步,出于职业习惯,久路停下,还是冲那边喊:“天黑最好别让孩子下水,太危险了。他没穿鞋,小心退潮冲上来的贝壳和碎玻璃。”   “……哦,谢谢,知道了。”张凡应了声,转过身吓唬他:“听见没有,那个姐姐说天黑了太危险?”   “我就在边上玩儿。”男孩儿抱着皮球还要往远跑。   张凡一把给拦住:“那也不行,都出来这么长时间了,你爸打你,可没谁能救你。”   小朋友瞬间不吭声了,看他片刻,忽然扔掉皮球,手脚并用地往他身上爬:“小凡叔叔,你会和他说我很乖吗?”   张凡把他举起来:“现在跟我回去,就帮你美言几句。”   久路收回视线,拎着拖鞋走在沙滩上,到家时,江曼已经睡下了。   她没开灯,借着月光到浴室去冲凉。   半夜里起了风,毫无意外,第二天大浪。李久路所在的救援小队全员出勤,分组巡逻。   她和Kane在海滩竖起红旗和警示牌,提醒游客风高浪急,最好不要下水游泳。   这样的天气最是危险,他们不敢有一丝怠慢。   天阴,风大,浪急。   坏天气一连持续了好几天,直到周三上午才稍微好转。   队长陈哥想要排班休息,可没等传达,紧接着就有紧急情况发生。   两名女游客不顾Kane和曾倩的警告,在海面还不平稳的情况下,穿过警戒线,被突如其来的大浪卷入海里。   幸亏Kane机敏,开着摩托艇,将两人带回岸边。   他忍不住埋怨几句,女游客不服,险些吵起来。   回到救护站,他满脸不爽:“女人麻烦!”   曾倩笑笑,给他端来杯子:“喝口茶,消消气。你当时就应该跟他们卖个萌,再送个飞吻什么的。”她调侃:“你知道,你一撒娇,没有女人能抵挡。”   “别逗了。”Kane无奈耸肩:“路姐就不吃这一套。”   Kane看着块头大,却比李久路还要小半年。   曾倩接茬:“你路姐是个例外。”   久路擦完手把毛巾挂回去:“你们聊天,又扯到我身上。”   “这不安慰安慰他嘛。”   久路说:“其实也没什么好气的,我们在这儿常驻,每天都能看见好风景,下水也没什么稀奇。她们是游客,一年挤出几天时间才能出来旅行,碰到这种天气总是遗憾的,所以难免心情不好,体量一下吧。”   曾倩竖起大拇指:“有道理。”又碰碰Kane:“听到没有?”   Kane不由扬唇微笑,欣赏地看久路:“Right!my goddess!”   “靠!”曾倩抖掉一身鸡皮疙瘩。   这时陈哥从外面进来,说今天由杨宇飞和许满来巡逻,连续工作快一周,让他们三人先回家休息,之后来换班。   Ksne换好衣服在外面等李久路和曾倩,三人离开救护站,边聊天边往小镇的方向走。   太阳久别重逢,光线很充足,这使小镇的气氛瞬间欢快起来。   此时刚好正午,两旁店铺传来浓郁的美食香气。   曾倩提议大吃一顿,犒劳一下疲惫的身体。   于是三人开始找饭馆。   久路忽然想起来,建议道:“前面新开一家西餐厅,味道不错,可以尝尝去。”   “路姐你请?”   “可以啊。”久路昂头看Kane:“价格挺公道的,不太贵。”   可能是午餐原因,今天餐厅里不像那晚人那么多,但仍然没剩几张空桌。   还是上次那位服务生,看到久路稍微一愣,随后笑了笑,好像认出她。   他带他们来到靠窗的位置,为几人先倒了几杯冰柠檬水。   Kane和曾倩低头研究吃什么。   Kane问她:“路姐,有没有好建议?”   久路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墙壁上,有些心不在焉:“都可以,不点苦瓜汁就行。”   “什么?”   曾倩:“别管她。”   久路站起身,走到那面墙壁前。   短短一周时间,上面已经黏了很多便签纸。   纸上内容五花八门,有人痛恨男友劈腿,希望他永远不举;有人说妻子跟发小好上了,他独自出来旅行,希望收拾好心情成全他们;有人埋怨教授是个老色鬼,对她心怀不轨,拒绝后一学期竟然连挂四门课程,逼得她自杀的心情都有了。   久路觉得有趣,又随便翻看几张。   有人爱上有妇之夫、有人未婚生子但男人失踪、有人被亲人抛弃,也有人憎恨时间等等等等。   原来,每个人都把人生过成了故事,却不是每个故事都圆满得像童话。   她有点理解餐厅老板的心情了,看到这些,李久路忽然觉得自己不是最悲惨的那个人。   她手指随便挑开上面一层的便签纸,有一张写着:我爱的女人,狼心狗肺。   上面没有那女人姓名,但她觉得,这几个字力透纸背。   久路目光下垂,落在木台的便签纸上。她恨谁呢?   犹豫半晌,久路拿起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名字,停顿一瞬,又在那名字后面画了一个问好。可她盯着两个字出神许久,叹口气,又将问号划掉。   反复几次,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Kane在催了。   李久路应一声,将那页便签纸撕下,团了团,最终扔进脚边的纸篓里。 第48章   连续几天的阴沉天气,终于在周四这天彻底放晴。   海滩涌现的游客像沙丁鱼群,直到黄昏十分,仍然闹腾又浮躁。   这里四季炎夏,属岩莱岛的游客最多,相反,岛屿却极小,海岸线仅五公里,月亮湾的形状,拥有面粉般的细白沙滩和透明似玻璃的海水。   海湛蓝,空气佳,椰树茂密,餐饮和住宿服务一流,所以人多,自然有它的道理。   太阳降到海平线时,海边嬉戏的游客才少,反倒沿岸酒吧街热闹非凡,光彩陆离的霓虹,人声喧闹,鼓音欢快。   久路拉上紧身衣的拉链,沿着海岸线一直往东走。   东面相对安静不少,有几个冲浪回来的欧洲男人,夹着冲浪板,边说话边往岸边走,三五位女士还在海中拍照,也有在沙滩上躺着不舍得离开的年轻人。   这时候,一个男孩儿冲向海边,他是个小光头,露着屁股,身上套着蓝白相间的海豚泳圈。   他一路嬉笑,撒了欢儿一般。   沙滩上还走来个男人,捏着啤酒瓶,挨着瓶嘴儿灌一口,昂头,却垂眼盯着那孩子。   海面烟波浩渺,他站那儿没动,直到荡漾地海水洒满24K金的碎光,帆船和椰树形成剪影,男人才散漫地往沙滩走。   他裸着上身,下面是条粉底水蓝花纹的沙滩裤,裤腰卡到胯偏下,戴墨镜,头发打湿全梳向后,嘴角拉平的样子,冷淡中透出几分难掩的张扬。   一路过去,吸引几道目光,他视而未见,寻一处细白沙滩半躺,手肘撑起上身,把玩手中的啤酒瓶。   傍晚沙滩有几丝凉风,去掉不少躁气。   驰见冲前面吼一嗓子:“别往远处去。”   也不知那小朋友听见没有,挥舞手臂,在水中乱扑腾。   “小沐,听见你老子说话没有?”他口气立即不好。   “知道了爸爸!”   他这才满意地弯弯唇,刚躺下来,就有人靠近。   “嗨!是一个人吗?”   驰见挑眼,透过墨镜边缘看来人——大长腿,比基尼,波浪发,浓妆艳抹。   他正回目光,视线又追着海边那孩子,没搭理。   美女又问:“我能坐这儿吗?”   “不能。”   “那就是能喽。”美女不见外,一屁股贴他身边儿坐下。   “嘶!”他弹起上身:“边上点儿,挡我视线了。”   美女也没脑,往旁边挪了挪,把整片海面还给他。   他又躺回去,双臂枕在后脑,腿交叠,冒着凉气的啤酒瓶插在沙坑里。美女往他身上打量,不由伸直腿比较,即使臀部位置相同,她脚尖绷紧,仍然只够得到他小腿。   ——腿长,体毛重,腹部精瘦,隐隐能见肌肉分割出的轮廓——身材棒极了。   她看向他的脸,调笑着问:“别人都白天来晒日光浴,你傍晚躺这儿,难道准备晒月光?”   “不玩一夜情。”驰见脸极臭。   美女反倒一愣,脸不自觉红起来:“做个朋友而已,你想多啦。”她说:“去后面酒吧喝一杯?”   他不语,她又道:“我朋友都在那边,人多热闹,在这儿躺着多没劲,走吧,我请客。”   驰见冷哼一声。   美女见他不为所动,咬咬唇,拼命找话题:“我叫徐露,朋友都叫我露露,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墨镜下的眉头皱了皱,停半秒,驰见终于转向她:“哪个字?”   “……什么?”   他懒懒的问:“名字是哪个字?”   “你说‘露’?”美女终于搞明白:“朝露的露。”   驰见未有表示,眉头却是松了一松。   “怎么了?”   “俗。”   “……”美女不乐意:“那你说,哪个字才不俗?”   驰见紧绷着唇线,墨镜遮住眼,无意间挑起的话题,令他心情很不爽。   他心思飘远了,一时忘记孩子那回事儿。   美女见他又放空,试探地拉拉他:“去呗,反正你也是自己。”   他耸开:“谁说我自己。”   一般拒绝别人都拿这借口,美女拨头发:“还有谁?”   “我儿子。”驰见没好气:“我儿子在……”他话说一半,突然间想起什么,一个打挺,迅速摘掉墨镜,望向无边海面。   愣了两秒,驰见猛地站起:“靠,我儿子呢!”   美女被他吼的一缩肩,也不由望过去。   原本在海边玩耍的男孩,眨眼功夫,没了踪影。   太阳已经落下海平面,天色渐沉。   荡漾的水波间,隐约出现一个黑点,马上又被另一波海浪盖了下,小点浮浮沉沉,似乎越飘越远。这会儿驰见集中精力,才在巨大的海涛声中,分辨出细小的呼救声。   驰见耳中嗡一声炸响,两步窜出去,边喊:“叫人!”   美女一骇,愣了半秒:“……哦。”她慢半拍地往相反方向跑。   岸上十几米远有座瞭望高台,陈哥站在上面,注意到那边的动静,拿起望远镜。   他腹部抵着围栏,目光快速精锐,等搜寻到海中那个小点时,冲着对讲机:“东14段有人落水,谁近,赶快过去。”   滋滋电流声中,立即有人回:“我在附近,我过去。”   陈哥听出是李久路,又说:“速度点儿,好像是个孩子。”   那边没有再回复。   久路快速奔跑,扔掉对讲,将紧身衣的拉链拽到底,脱下,一把向后扬去。   她听见喊声:“小沐……驰沐阳你别慌,抓紧游泳圈。”   藏在记忆里很久远的声音,突兀地传入她耳中,令她有些恍然。在看到向海中奔跑的高大背影时,久路更加无措和慌张。   然而情况紧急,她无心顾忌其他,冲着那背影吹了几声哨子:“不要下去,站在岸边等。”   她看见那男人突然停下,仿佛愣了一瞬,回过头来。   距离拉近,久路与他对上双眼,那一秒钟,感觉时间奇迹般定格了。   她脚步没停,只这一眼便收回目光,水已经过小腿,阻力越发大起来,她从他身侧往前一跃,双腿交替摆动,便向远处游去。   驰见看着脚边游过那尾鱼,以往无数个片段再次浮现在眼前。她仍然钟爱黑泳衣,整个人浸泡在透明的海水中,周身散发油亮光泽。   到岩莱岛这段日子,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她。她体积仍然小巧,却动作敏捷,腰身腿部线条已经完全进化成成熟女人的样子,那臀部却又比别人圆鼓、挺翘。   驰见很难从这种直观感受中抽身,知道自己本应恨她,却无法控制地怀念她的身体,更怀念以往在一起那些点点滴滴。   驰沐阳的呼喊声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   驰见也跃入海中,却只游到半程,她已经抱着驰沐阳往回返。   驰沐阳身上还套着海豚泳圈,止不住咳嗽。   久路划出水面,摘掉他身上的游泳圈,缓慢站起来,没有浮力托着,抱起孩子反倒吃力。   正往岸边走,她低下头,没等看清孩子长相,驰见从前方冲过来,一把将他接过去。   视线再次撞到一起,这次对视良久,他瞳孔颜色亦如从前,看着她没笑,惊魂未定,脸色煞白。   少年变成了男人,他身体壮硕结实,个头更高,眉眼及神情却未变。   远处一声哨响,终于将两人从无声的博弈中拉回来。   他先转身,抱着孩子上岸,远处立即涌来一群看热闹的游客,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驰见把人放地上,轻轻拍打他圆滚滚的脸蛋儿,轻声:“小沐……儿子,哪儿难受?”   久路盯着面前这一幕,某个字眼传入耳中,令她胸口微微滞闷。   陈哥问:“什么情况?需要急救吗?”   她没有反应。   “李久路?”   “……不用。”她试了几次,才找回正常语调:“小朋友带着游泳圈,没被淹到,可能吓坏了,多喝几口水。”   驰见抬眼看看她,听她这么说稍微安心,脸上终于恢复几分血色。   他说:“可他现在还咳嗽。”   久路抿了一下嘴,半蹲着身:“我来。”她没看任何人:“麻烦大家让一些新鲜空气,不要拍照,站远一些。”   陈哥帮忙疏散人群,李久路将驰沐阳抱起,把他腹部垫在自己膝盖上,头倒立,轻拍他的背。   驰见蹲在不远处,不自觉又抬眼打量她,好像时光特别眷顾,不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她扎着高马尾,额头光洁,脸很小,眉眼如同几年前一样精致好看。   人前还是那副德行,又安静,又沉闷。   如果非要找出些不同,作为青春年纪的女人,她未着脂粉,原先白瓷似的肌肤晒成轻微的健康色。好像过得比较粗糙。   驰见抓住这一点点变化,不断宽慰自己,心中竟然痛快不少。   几声咳,驰沐阳终于将水吐出来,呼吸变顺畅。   李久路放下他,小朋友做错事一样偷瞄驰见,光光的脑袋瓜儿有点反光,眼珠滴溜溜乱转,好看又机灵。   驰见垂着眼,没给他任何表情。   驰沐阳主动承认错误,奶声奶气:“我错了爸爸,我不应该跑那么远,应该找你一块儿玩。”他心眼儿特别多,又说了句:“不给你和漂亮阿姨聊天。”   驰见一笑:“你做错事爱找理由这臭毛病,倒是跟你那妈一模一样。”   驰沐阳不服,噘着嘴儿道:“干爹出来让你看好我。”   “滚蛋。”驰见脸上一冷:“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吼完儿子,驰见抬眼去看李久路。她脸上还挂着水,几根发丝黏在颊边,这会儿平静下来,倒是不看他了,目光一直落在驰沐阳脸上。   驰见吓得浑身无力,索性一屁股坐进沙地里,肘部搭着膝盖,两手交握,饶有兴味地看看她,再看看自己儿子,感叹遗传基因的伟大。   “呦,才看见,这不老朋友么!”他调侃又疏离的语气。   久路很长时间才回神,抿了下唇。   “李久路?”驰见故意问。   她木讷的站着,不知怎么答。   这时人群渐渐散去,陈哥见他们认识,以为自己在场两人不方便说话,于是交代了两句,返回瞭望台。   旁边的小人儿脑袋乱转,忽然问:“爸爸,她是谁呀?”   驰见目光从她脸上挪回来,看着自己儿子,没多久,又将视线落过去:“你得管她叫妈。”   一瞬间,他看到她错愕又惊诧的眼神,眼不眨地盯着他们爷俩,唇微张,脸上已经没了血色。   驰见心中更痛快,轻轻错着牙齿,嘴角的笑意痞气十足,“哦错了,应该叫姐姐。” 第49章   驰沐阳也是呆呆的眼神看着李久路。   他肩膀上搭着一条白毛巾,挤着眼睛昂头,用手抠脚趾。   此刻只有她站着,那爷俩分别坐在沙滩上,神态很是悠闲。   驰见换个姿势,手臂向后撑着身体,目光终于从她脸上挪回来,冲着小沐道:“儿子,这位姐姐救了你,你应该说什么?”   小沐刚才还在玩儿脚趾,现在已经开始玩儿沙子了。   听到驰见问话,他心不在焉地咕哝了两个字:“谢谢。”   “称呼呢?”   “……姐姐。”   “话说完整喽。”驰见碰碰他肩膀。   驰沐阳终于抬起头,眼睛笑成一条缝:“谢谢姐姐。”   久路没能说出话,往日闷燥的海风吹到身上,竟感觉刺骨的凉。   她想从那孩子身上挪回视线,但眼睛却极固执地不肯听她指挥。   半晌。   “得。”驰见站起来,和小沐说:“看来你爸这位老朋友也没有叙旧的心思,咱回去。”   “爸爸,让我再玩儿会吧。”   驰见没吭声,低头看着他。   “好吧。”驰沐阳立即投降,脸蛋儿皱成小苦瓜,翻着身子爬起来:“有叫有回,下次才能再出来。”   后面这话显然是大人说给他听的。   驰见没领他,两人隔着半米的距离,各走各的。   几步后,小沐忽然回头:“姐姐再见。”   久路心脏骤然一抖,张了张口,却发现每个字都卡在喉咙里。   “等等。”眼看他们走远,久路忍不住还是叫了声。   驰见脚步先停下,顿几秒,回头看她。   “你……结婚了?”   他笑笑,没正面答:“怎么?”   “这是你孩子?”   驰见微怔,片刻后明白过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女人还他妈喜欢装傻充愣呢。   他嘴角拉出讽刺的弧度:“不像么?”   久路抿紧唇。   “也对,一般男孩像妈,小沐就随他那妈。”驰见盯着她,面上淡了:“回见。”   “等等。”   驰见挤了下眉。   她停顿几秒:“不应该让小孩儿独自下水,一旦海面出现断层的回流海潮,孩子会被卷进去,到时候谁都救不了。”   驰见其实已经吓得腿软,但表面看不出变化,点点头:“教训得对。”他把驰沐阳抱起来,教他说:“小沐,谢谢姐姐关心。”   小朋友复读机一样:“谢谢姐姐关心。”   驰见没再看她,抱着小沐离开沙滩。   耳边的清净被酒吧街的喧哗声所取代,驰见仍旧光着上身,脚上穿鞋托,单手稳稳地托着小朋友,大步流星。   驰沐阳趴在他肩上,眼睛好奇地向后看。   “爸爸。”   驰见绷着脸,没应声。   “爸爸?”   “怎么了?”他神思飘回来。   小沐贴着他耳朵,小声说:“刚才的姐姐怎么一直跟着我们呢?”   驰见步伐一滞,稍微偏头:“别管她,她有病。”   说完步伐故意放大。   走到餐厅门口,正好碰见冯媛推门出来。   她看见这一大一小,立即微笑道:“回来了啊,刚想去海滩找你们呢。”   驰见没应声,余光注意着不远处那女人的身影,把驰沐阳放下,冲冯媛抬抬下巴:“抱抱你冯媛阿姨吧,刚才不还念叨么?”   小沐挠挠脑袋瓜,没想起自己什么时候念叨过,便抬头看驰见。   “让你抱你就抱。”   “哦。”小沐很听话,往前走两步,双手环住冯媛的腿。   冯媛穿一条鹅黄色吊带长裙,齐耳短发,皮肤许是久不见阳光,白得弱不禁风。   她弓身把小家伙抱起来,问驰见:“这么会儿就回来了?”   他侧头望着旁边。   “驰见?”冯媛也顺他视线看过去,便愣住了:“那是……”   久路转身离开。   “哎——”冯媛想要追过去,被他拦住。   小沐指着那方向:“有毛病的姐姐走了。”   “你想大逆不道是不是?”驰见冷声:“谁准你这么叫的?”   小沐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瘪瘪嘴儿,委屈地搂住冯媛脖子。   冯媛微微扭身,抱着小沐躲开他的视线:“你行了,冲孩子发什么邪火儿啊。”然后看着李久路的背影:“她应该认出我了吧?”   驰见低头点了根烟。   冯媛观察他表情,试探地问:“她……不会误会什么了吧?”   “随她。”   说完这句,他便不吭声了,侧倚着餐厅墙壁,视线落在远处,一口接一口的抽烟。   冯媛知道他这几年一直都挺注重身材的,平常除了孩子和生意,剩下时间基本都泡在健身房,所以他手臂上的脉络十分清晰,锁骨变得刚毅笔直,腹部紧绷,隐约能看见走向流畅的几块腹肌。   这会儿裸着上身,完美的身材更加直观,再赶上客流高峰,已经吸引不少小姑娘的目光。   冯媛收回视线,暗叹一声,抱着驰沐阳先进去。   没多会儿,洪喻出来扔给他一件背心。   驰见叼着烟接住,顺手套上:“谢了。”   “走啊,后院喝两杯?”   他掐熄烟,将烟头弹进旁边的垃圾桶,又往人群中扫两眼:“走。”   餐厅的后院不太大,旁边长廊是连接厨房和前厅的必经通道,另一侧有口水井,两个后厨小工正蹲边上洗蔬菜。   洪喻在石凳上坐下,开了瓶白酒:“听我干儿子说,你又欺负他了?”   “臭小子太贼,就会背后告状那一套。”   洪喻笑了笑,给他倒酒:“你那臭脾气得改改,孩子都让你给吓坏了。”   “他胆儿肥着呢。”驰见哼笑一声,接过后厨端来的两盘菜。   两人碰碰杯,洪喻抬眼瞧他:“刚才碰见李久路了?”   “冯媛说的吧。”   洪喻无奈摇头:“我就想问问你,你这些年好死赖活的,到底想干什么啊?”   “可别,我活得好着呢。”   洪喻拿筷子点点他,一脸促狭:“你就嘴硬吧,准是还忘不了人家。”   驰见冷哼:“别开玩笑了。”   洪喻了解他这兄弟,更看得透彻:“那你好端端往这小岛上凑什么?”   “恶心她啊,行不行。”   “别没恶心成,最后还把我干儿子搭进去。”洪喻好心提醒:“血脉相连啊,你可小心。”   “她敢。”驰见瞪眼睛:“现在想起要儿子,早他妈干嘛去了!”   洪喻不和他争辩:“那我问你,你对冯媛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少跟我装蒜。”洪喻一挥手:“这几年下来,她什么意思你能不清楚?行不行的,也给人家一个准话,别让人姑娘白等。”   “我和她不合适,早说过。”驰见夹口菜:“有那精力,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和戈悦吧。”   洪喻动作一滞。   驰见问:“她没改主意,还在跟你闹离婚?”   洪喻点点头,抿了口白酒:“你说咱哥俩这几年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   “可别拉上我,我没背着媳妇出去搞外遇。”   “操。”洪喻暴跳如雷,抓把花生米冲他掷过去:“我说一百遍了,我和那女的什么都没干,就吃了两次饭。”   “戈悦发现得早。”   “去你妈!”他又扔了把。   驰见没躲开,被他那股力道砸的还挺疼,哪儿能吃这亏,端起整盘花生米朝他扬出去。   到最后桌上能扔的都扔了,两个大男人又是出拳头又出腿,打着打着,竟然幼稚的笑起来。   旁边小工看得紧张兮兮,见他们笑了,才总算松一口气。   洪喻叹息:“从前那些好日子没有了。”   驰见目光也有些飘,不禁想,他的好日子什么时候没的呢?   应该从外婆去世那天开始吧。   他记得外婆走后的第一个月,天气一点点转凉。   他那时完全沉浸在悲痛中,大半夜站在老人院的天台上,抽完手头的烟,地上已经堆满了烟蒂。   短信提示音响了几次,他没看。   又从兜里摸烟,烟盒却空空如也,他揉烂了扔掉,趴在围栏上吹冷风。   驰见恐高,所以曾经很不理解那些轻生的人,怎会有勇气从高处往下跳。   他开始整宿整宿失眠,闭上眼时,脑中总会浮现外婆周身血水,躺在暴雨中的样子。他不止一次地想,外婆站在这上面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手机又响,这次是电话,驰见从兜里掏出来,看了眼上面的名字,又面无表情地揣回去。   空旷的夜色里回荡着音乐声,很久后,终于安静。   时间已经不早,老人院的灯熄了,周围黑茫茫一片。   天台的位置朝向后院,他眼睛笔直地盯着地面看,余光里忽然走进来一个人,步伐又稳又慢,直接打开杂物房倒数第二扇门。   驰见眯了眯眼,辨认出那人是周克,但那时沉浸在悲痛中,没心思研究别人的任何行为,便将视线又转开。   电话再次响起的时候,看清来电,他终于接起来。   洪喻问:“回来喝酒啊,在哪儿呢?”   驰见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就回去。”   洪喻本身已经跟亲戚去外地,得知发生这种事,实在放不下心,又大老远的跑回来。   驰见进屋,同时带进来一阵音乐声。   他掏出手机,没接,直接扔到沙发上。   洪喻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你电话响。”   驰见没吭声。   洪喻问:“李久路吧?”   “嗯。”   洪喻倒着酒,垂眼道:“我必须提醒你,外婆的事,跟人李久路半点关系都没有。”他低沉着声音:“况且那晚雨太大,又是半夜,……你得相信她啊,可千万别犯浑。”   驰见脱掉外套,坐到桌子前。   “我的话你听进去没有?”   隔半晌:“我知道。”驰见说:“就是心烦。” 第50章   到后来,驰见喝醉了。   餐厅打烊后,他被洪喻搀扶着回到岩崇岛,小沐早已睡熟,趴在冯媛肩膀上,四个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很长。   岛上和从前差不多,没被重度开发,还是普通渔村最原本的面貌,没什么秀丽风景,却民风朴实,生活安逸。   肩上的力量有些沉重,洪喻吃不消:“这小子什么时候壮起来的?吃激素了吧?”   冯媛失笑:“男人不都爱健身?”   “就他能折腾。”洪喻哼了声:“说白了就是臭美,爱听别人夸。”   冯媛不置可否,小心翼翼地抱着驰沐阳,注意脚下的路。   洪喻被什么一绊,差点没摔倒:“怎么想的,住到这种鬼地方。”   “小心,路确实不太好走。”她适当地扶了两人一把。   一路过来不容易,终于把人弄到家,洪喻一翻身,也直接累摊了。   驰见喝酒喝透了比以前还能折腾,一会儿要水喝,一会儿闹难受,他说什么身边得有人回应,听他胡言乱语,任他支配,总之特别难缠。   洪喻最后去厨房取了把菜刀,往桌上一拍:“还他妈让不让老子唱歌了?”   驰见趴在床上,醉眼迷离,半晌后,竟邪魅地挑了挑唇角,眼闭上,睡死过去。   折腾一天,几人终于都睡下。   这所小院只有两间房,进门直对厨房,卧室在两侧。洪喻和冯媛都是临时过来的,所以这几天都是驰沐阳跟着冯媛住,洪喻和驰见挤一间。   到凌晨,驰见胃中翻搅,突如其来的疼痛终于把他折腾醒,去院子里吐一通,漱口后顺便用凉水掬了把脸,登时清醒。   他睡意全无,觉得气闷,索性将身上背心往下一扯,去浴室冲了个凉。   这所院子他买来基本没动过,一景一物还和从前一样,只多添置了根雕茶几和摇椅摆在院子中。   像以往的无数个夜晚,他醒来就无法再入眠,静静点上一根烟,躺在椅子中,望着天上的星。   这种状态持续太久,不知不觉脑袋放空,感觉自己飘起来,竟忘记此刻是过去还是现在。   周遭景物那样熟悉,甚至气味都相同,他突然间就记起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个温情瞬间。   那位痛失老伴儿的慈祥老人,讲述战争年代的爱情,他甚至记得他当时的表情,还有那句“人生苦短,珍惜当下”。   那时候他感慨万千,却十分庆幸手中还紧紧握着一个人。   想来也是很久远的记忆,这些年他刻意逃避不去想,但真正重逢后才发现,一直以来堆砌的防线正在慢慢坍塌,所有努力就快前功尽弃。   驰见挥走脑中的杂念,闭上眼,用手挤了挤鼻梁。   “爸爸。”糯糯的童音   驰见睁眼。   “你又睡不着了吗?”驰沐阳揉着眼睛,手臂撑门框,站在昏黄的灯光下。   “儿子,过来。”驰见勾勾手。   小沐歪歪扭扭的走过来,往他腿上一趴,眼睛睁不开。   “起来上厕所?”   驰沐阳闭着眼点头。   驰见坐直身,将小家伙儿抱到身上,帮他把小兄弟解放出来:“尿吧。”   小沐咯咯笑,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驰见忽然间心情大好,用手指拨了拨他:“快点尿,不然老妖怪该把你小鸡鸡咬掉了。”   驰沐阳乖乖尿完,把小裤衩提上去,一转身,趴在驰见胸口上。   驰见向后靠,摇椅便轻轻摇摆起来。   “爸爸,给我讲个故事吧。”   “你想听什么?”   “小蝌蚪找妈妈。”   驰见刹那心软起来,柔声道:“我都讲腻了,换个大白兔和小白兔的故事好不好?”   “不好。”小沐伸出小胖手,放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就听这个。”   驰见昂起头,摸着胸口光光的脑袋瓜:“池塘里有一群小蝌蚪,大大的脑袋,黑灰色身子,甩着长长的尾巴,快活地游来游去……”   驰沐阳很捧场,像爸爸第一次讲这个故事一样,听得仔细又认真。   “……又过了几天,小蝌蚪长出两条前腿。他们看见一只老乌龟,连忙追上去:妈妈,妈妈!”驰见声情并茂,嗓音别提多柔软:“乌龟笑着说:我不是你们的妈妈。你们的妈妈头顶有两只大眼睛,披着绿衣裳……”   小沐迫不及待地问:“那最后小蝌蚪找到妈妈了吗?”   “没有。”   “为什么?”   驰见淡淡说:“他们的妈妈被大灰狼叼走了。”   小沐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脑袋趴回去:“又被叼走了。”   如果说,撕裂般的人生给驰见带来许多悲戚又绵延不绝的疼痛,那么在青葱岁月里,他们不顾一切留下的小天使,便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   无数个夜晚,他用他的小身体温暖着他,驰见有时会觉得,自己才是需要被宠爱和被保护的那一个。   他悬起头亲亲他的脑袋瓜:“儿子?”   小沐闭着眼,咕哝了一声。   “睡着了?”   小家伙没出声,呼吸轻缓。   “你想找到妈妈么?”   没人回答他。   又过两日,洪喻凌晨的航班回齐云。   傍晚在小院架起烧烤架,怕耽误了正事儿,两人没碰酒。   冯媛泡一壶普洱,替两人斟满。   几人随便聊着天,气氛轻松。   吃到最后,洪喻摆弄着手中的竹签子,还是忍不住劝告:“既然都来到岛上了,也别拿乔了,放不下人家就去把话说清楚,该和好和好,该过日子过日子。”他语重心长:“兄弟啊,时间过得太他妈快,没有几年供你浪费的。”   驰见眼睛发直,无动于衷。   一语却点醒冯媛,她挽了挽头发,轻轻抿住唇。   驰见送他到南舟码头。   洪喻打的去机场。   驰见手肘撑着出租车顶部,弓身说:“驾照快下来了,下次开游艇来接你。”   “别浪过头儿。”   驰见笑笑:“还什么时候来?”   洪喻说:“看时间,年底太忙。”   “餐厅你也有份儿,甭想当甩手掌柜,坐着收钱。”他直身,把车门拍回去;“快滚吧,把你那堆烂事处理好。”   洪喻朝他竖中指。   驰见勾唇,转身先离开。   他回到岩崇岛已经晚上九点钟,这里不同于繁华大都市,夜就是夜,没有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用途只是睡觉。   洪喻走前驰沐阳已经睡下,所以他直接回了房。   打开灯,便不由一愣。   他转开视线,从柜子里找背心:“还没睡?”   冯媛穿着短款真丝睡裙,暗红色,胸口有些低,从未这样大胆暴露地表现过自己。她走过去,在后面抱住驰见:“洪喻刚才的话提醒了我。”   驰见捏着背心直身:“是么。”   “我想在你放下心中的犹豫前,争取一次。”冯媛贴着他的背:“我可以不要你的心,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几年前要不是你,我也许就死在那个地下室了,你是我的救世主,报恩也好,爱慕也好,我都希望和你试一试。”   驰见闭了下眼,仍没吭声。   冯媛身体离开存许,扳着他肩膀让他面对她:“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要试试么?”   驰见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那一刹那,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疲累感,他痛恨自己,一边恨着又一边放不下。   瞬忽间,他想将一切执念都放下,也放过自己。   冯媛慢慢褪下肩带,环住他劲瘦的腰身,踮脚去亲他。   驰见扔掉背心,埋下头,嘴唇贴住她唇角。   这个动作鼓舞了她,冯媛闭上眼,命令自己忘记那些幽暗的记忆,全身心投入。   驰见手臂力量很大,嘴唇挪到她脖颈,手上迟疑几秒,向下游走。   冯媛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找到状态,想要热情地回应他。   却在这时,他命令自己努力投入的激烈动作与气息缓下来,某种情绪根本未点燃,驰见轻轻松开她。   “瞧瞧,没反应。”驰见摊开手,退后两步,大方给她看。   裤子下冷静如初,半点变化都没有。   他知道不是身体出问题,夜半时分,他自己可以做到,但面对其他女人,就像有人给他施加了魔咒,把他封在了罐子里。他觉得对任何女人的绮念和遐想,都是对以往那段岁月的一种亵渎与背叛。哪怕过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安静好一会儿。   “如果刚才硬了,我关店歇业,恨不得立马跟你走。”他回身撑住桌子,黯然道:“可我能当别人的救世主,却救不了自己。”   冯媛笑了笑,释然了。   她把睡裙的肩带穿回去,搓了搓胳膊:“别想那些了,早点睡吧,一切都会有结果的。”   没等他回应,冯媛悄声退出去。      一转眼快到年底。   七号海域送走一批又一批游客,在年前获得片刻清净。   再有一个月就过年了,这之后将会再次迎来旅游旺季。   上头批准,趁这机会给每个小队各放两天假。   陈哥租了游艇带几人去出海,钓上来的海鲜直接BBQ。曾倩将海贝和鲜虾撒好佐料放到烤盘上,香气立即溢出来,有人已经垂涎欲滴,迫不及待了。   Kane没有看到李久路,于是端着两杯果汁,起身到船头。   “路姐,想什么呢?”   “吹吹风。”她接过他递来的果汁。   “你最近不在状态。”   “真的么?”久路笑笑。   “像让人勾走魂……魂儿了一样。”他儿化音发不好,试了几次才把话说明白。   见她没搭腔,又问:“改天去潜水?”   “好啊,空了叫我。”   没等聊两句,后面甲板传来说话声。   两人不约而同倾着身体探头看,发现左侧十米处停着一艘中型私家游艇。   船尾站个高大男人,妥帖利落的短发,鼻梁上架着超酷炫的黑色墨镜,白色紧身背心,下面是条花哨的沙滩裤。   他身材健壮挺拔,腰窄瘦,腿很长,手臂松散地撑着栏杆,比男模特意摆出的造型还有范儿。   驰见嘴角挂笑,正朝这边喊话:“帮个忙,新拿的驾照,这玩意有点玩儿不转。”   陈哥听见曾倩喊他,擦擦手从内舱出来:“什么情况?”   驰见说:“跑了半个来钟头,排气管冒黑烟。”   陈哥叫杨宇飞到驾驶舱操作,把两艘游艇靠近,他跳过去。   两人来到内舱,陈哥查看一圈机器,插胯道:“瑞典产,七成新,发动机是Volvo,低噪音,振动小,功率范围是10到2000马力。”   “懂行。”驰见竖起拇指:“朋友介绍买的二手货,价格要比原价低不少。”   陈哥点点头:“不错,这朋友靠谱。”   “问题出在哪儿?”   陈哥说:“有可能空气滤清器堵塞或者喷油嘴有故障,另外也不排除增压器和中冷器出问题。”   “难办么?”   “不难。”陈哥指头触了触眉心:“关键手头没工具,要不这样,你放心的话就互换个联系方式,等回去我找懂行的帮你仔细看看?”   “那太感谢了。”驰见忙摘下墨镜,冲休息室喊:“冯媛,帮我把手机递过来。”   这会儿陈哥终于看清他长相,觉得面熟:“我们哪里见过吧?”   驰见点开手机,笑道:“是么?”   陈哥认真回忆了下,一拍脑袋:“那天海滩上,你儿子溺水,我队员下去救的小家伙儿。就是李久路,你们好像还认识,聊了半天。”   驰见一顿,不由抬起头。说实话,他那天注意力都集中在驰沐阳和李久路身上,并未关注其他人,但经他一提,倒是想起旁边站着什么人。   他立即伸出手:“原来如此,还没好好感谢你们。”   “职责所在。”陈哥善交友,回握了下,道:“吃了没?过去一起吃?正好李久路也在呢。”   他说着冲玻璃窗外指了指。   驰见偏头,便看见阳光下站着的女人,她麻花辫高马尾,戴着小圆镜片的复古太阳镜,身穿黑色弹力长袖衫,里面应该是件连体游泳衣,下面长度介于三角和平角之间,也是黑色。   她正侧身站立,在烧烤架前摆弄着什么。   两条腿圆润笔直,大腿到小腿的线条过度良好,比例匀称,肉感饱满,每一处皮肤仿佛都闪着蜜色的光。   驰见收回视线,客气了句:“不太方便吧。”   “走吧,岛上小,碰见就是朋友。”陈哥热情道:“我们刚开始烤,你和你太太……刚才那位是你太太吧?”   驰见看向外面阳光滋润着的女人,忽然之间,不想澄清,看回陈哥时,略一点头。   陈哥笑道:“叫上人,走吧。”   “那行。”驰见没再拒绝,笑了笑:“我去拿瓶好酒。” 第51章   陈哥进入对方船舱后,前面人手不够用,曾倩把李久路和Kane喊过来。   久路开始走神,注意力无法集中。   曾倩递给她一盆虾:“刚才那男人挺有味道,你看见没?”   “没。”   “有钱又有型,也不知道是不是单身。”   “不是吧。”   曾倩抬头:“你怎么知道?”   “……把盐和孜然帮我递一下。”她明显没有讨论的兴趣。   曾倩翻眼睛,“又来这套!”   没多会儿,陈哥竟带着他们过来,他先跳下,随后是那男人。   后面跟着的女人长裙不便,男人拉住她一只手,在她身体前倾时,另一手环住她膝盖窝,将人打横抱过来。   曾倩啧啧嘴,小声道:“还真让你猜着了,俊男美女啊,真般配。”   她说完回头,便见李久路视线有些沉。   其实那天餐厅前久路就认出她是谁,不记得名字,但那张脸却忘不掉。她此刻穿一袭火红长裙,肤色白腻,站在他身边的样子很乖顺,娇柔却不造作。   久路一抖,被烤盘烫得缩回手。   陈哥拍两下手,将几人注意力聚拢过来,介绍说:“这位是……”一时想起忘问他名字。   驰见只好大方道:“驰见。”顺便伸手和他们一一相握。   “对,驰见。”陈哥说:“这位是他太太。”   驰见纠正:“未婚妻。”   “冯媛。”冯媛稍微歪头,偷偷瞄一眼人群后面那个背影,既然他都这样说,也只能配合他胡闹。   “意思差不多。”陈哥抱起手臂,笑着说:“巧了,驰见正好还是李久路朋友……哎,李久路呢?”   曾倩觉得古怪,回头看她。   久路还站在烤架前,闻言侧头稍微示意了下,便转回身,手中动作越发机械起来。   刹那间,气氛透着几分微妙。   驰见目光渐沉,却微笑说:“其实也不算熟,认识而已。”他将手中的红酒递过去:“没特别准备,临时来蹭饭有些唐突,你们别觉得失礼就行。”   岛上人都好客,许多朋友关系都是从一顿饭开始的,杨宇飞、许满和曾倩都是本地人,热情自不必说,几句话就把气氛搞得活络起来。   今天风和日丽,浪很平稳,游艇轻轻荡在海面上,是个聚会的好日子。   食物基本都烤熟,曾倩叫李久路过来坐。   一张长桌,左右各三位,陈哥坐在最远端,就只剩这端的位置还空着。   眼看几人将视线投过来,久路只好落座。   她一侧是Kane,另一侧是驰见。久路不曾想到,相隔多年能重逢,更甚至会坐在同一张餐桌用餐。   他身上的味道若有似无,却不再熟悉,久路如坐针毡,这感觉很糟糕。   Kane开了酒,为几人服务完看向对面:“驰先生也在岛上生活?”   “叫我驰见就行。”他手臂搭着椅背:“我住岩崇岛,但是在这边和朋友合开一家餐厅。‘无心之路’应该见过吧?”   Kane汉字认识得还有限,没等反应过来,曾倩激动道:“就是酒吧街后面,食街街口那家店?”   驰见全然不知状:“你们光顾过?”   “那当然,法式焗蜗牛和芦笋浓汤味道都很棒。”   “浓汤我儿子也喜欢。”他笑说:“你们以后再去的话,让前面的人和我说一声,一定给折扣。”   几人都从他话中听出点什么,曾倩替他们问出来:“你有儿子了?”   “上个月刚满四岁。”   李久路垂着眼,紧握竹签的手骨微微泛白。   这样凑巧更加让她难以置信。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驰见和冯媛之间游移。   他大方道:“孩子妈不是她,我们也是后来才认识的,不过没关系,她很慷慨,我儿子也特别黏她。”   驰见手臂搭在冯媛身后的椅背上。   冯媛心中叹气,这个坏人她今天做定了,狠狠心火上浇油,握着他放桌面另一只手,一唱一和道:“小沐很乖很懂事,你们下次去餐厅就能见到了。”   这对情侣的亲昵姿态羡煞旁人,很难得是女方不介意男方过去,大方接受,并甘愿替别人做后母。   许满赞叹:“你们一定很恩爱。”   驰见笑了笑,端起酒杯抿一口,自嘲道:“没办法,被人伤过,再碰到就会格外珍惜。”   “这是有故事啊!”   “太年轻总有眼盲的时候。”他说完这话顿了顿,瞥向李久路:“果汁满了。”   久路敛住心神,稍微抬眼,接过他递来的纸巾:“谢谢。”   “不客气。”   他目光转到对面,顿两秒:“是有故事,想不想听听?”   其他人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在冯媛身上,后者竟嘴角含笑,这么忌讳的话题,她却未表现出一丝伤感或不悦,实在是内心强大,无坚不摧。   也是第一次碰见有人当着现任的面,主动谈过去。   简直是一对怪人。   曾倩最先反应过来:“听,有人讲我们就听。”   其他队友也附和。   驰见点点头,身体靠向椅背,慢条斯理的说:“四年前的冬天,前任怀孕七个月,有一天,她家里突然来了消息,说她早产了,万幸我儿子没事儿……”   他的话突然顿住,目光被李久路吸引过去,看向她的手。   久路将手一掩,收到桌子下,心中骇然惊恐,垂着眼咬住发白的嘴唇。   其他人并未察觉有何异样,问道:“后来呢?”   驰见仍然盯着她,语调没什么温度:“前任失踪,杳无音信。”   别人没等说话,忽然间,李久路和驰见同时站起来。   “我去趟卫生间。”   “有创可贴么?”   两人一同开口,众人一愣。   久路没看任何人,攥紧拳头,绕过餐桌进入内舱中。   她一路走来腿发软,打开水龙头,将划破的手指放到下面冲洗,血液被稀释,像一条红色绸带一样滑过皮肤。   她手抖得对不准水流,稍微偏离,便有暗红色血珠渗出伤口。   久路靠住墙壁支撑身体,反反复复回想驰见刚才说的每一句话,恍惚抬头,镜子中那张脸惨白如鬼。   她发愣的间隙,驰见走进来。   他一言未发,关掉水龙头,将药箱中的酒精棉和创可贴拿出来扔过去。   久路没动,转头看向他。   驰见挑挑眉:“怎么,要我帮你清理?”   “他……是活着的?”她突然问。   “谁?”   “那个孩子。”   驰见皱了下眉,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脑中蓦地闪过某种可能,随后迅速被自己否定掉,讥笑道:“千万别用‘失忆’这种借口。”   李久路好像突然间明白了,绕过他,现在必须回家找江曼。   然而卫生间的门在她眼前闭合,驰见冲上来,手掌先一步按在门板上。   “老朋友难得见面,不打算叙叙旧?”   他的声音极为低缓,呼吸很近,悬在她耳后,她闻到浓重的酒精味以及烟草和女人香水的味道。   久路低声:“你想怎样叙?”   后面没了声音,忽然间,那股气息强劲起来,她只感觉右面耳垂又湿又凉,被他嘴唇含住,紧接着一股电流直窜脑顶。   久路迅速掉转身,双手抵住他胸口。   驰见垂眼看她,手滑下来,将门落锁。   “你这种叙旧的方式,不怕你未婚妻误会?”   “她不介意。”   “我……”   驰见的吻突然而至,将她的话封在口中,在李久路尚未作出反应前,他唇舌并用,轻易撬开她牙关,迅速展开攻势。   直到这一刻,久路才发觉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痞气却含蓄的少年,时光强迫每个人成长和改变,包括体魄以及心智。   他此刻毫无温柔可言,浑身上下充满侵略性,这哪里还是亲吻,他泄愤一般啃咬吸食她的嘴唇,掌控她腰间的大掌像要将她捏碎一般。   久路下唇一疼,终于找回一丝理智。   她偏头躲开,在他给她堆砌的狭小空间里奋力挣扎,然而他身躯如同铜墙铁壁,胸膛宽厚结实,根本找不到当年高大却略微单薄的影子。   混乱之中,久路抬手,照他左脸就是一巴掌。   驰见脑袋歪向旁边。   两人动作终于停下,只剩呼吸起伏。   驰见拿舌尖顶了顶被打的脸颊,片刻后,竟淡笑,“你味道没变。”   “你倒是变了。”   “是么?”   “变得越来越混蛋。”她嘴唇已然恢复血色,红艳欲滴。   驰见冷笑一声:“要说混蛋,我哪儿比得过你?”他转过头来盯着她,咬牙切齿:“你不仅是混蛋,还他妈是个狼心狗肺的混蛋。”   久路抿紧唇:“放手。”她转身要走。   驰见拒绝承认自己正在慢慢沦陷,不知犯了什么邪,他魔怔一样想着,只是要把这几年的仇怨报复回来。   于是他双手夹住她的腰,手臂肌肉绷紧,向上轻巧一提,迫使她双脚离地,整个人都被钉在门板上,他膝盖分开她双腿,往前一顶,置身其中。   两人身高上终于平等,驰见再次吻她。   久路脑袋左右摇摆,躲避不及,终是让他得逞。他此刻就是个征服者,等待她臣服,整个人尽快软化下来。   久路被迫承受,指尖的疼痛开始向四周蔓延,感觉血液正顺着指缝流下来,侵染到他的白色背心上。   她手上很疼,想叫他停止,但无意中发出的闷哼却像一声号角,驰见动作微顿,两秒后,忽然偏头,闭上眼,吮吻愈发忘情。   不知何时,唇上骇人的压迫感越来越弱,他依然强势,唇舌的力道却变得柔软缠绵。   这种谨慎跟渴望让久路瞬间迷失,好像倏忽回到几年前,岩崇岛那天,他们在海中嬉戏,她脚尖踩在他的脚面上,像一只轻盈的白天鹅。   久路脑中陷入空白的混沌中,舌尖动了动,下意识回应。   却在这时,有人扣响房门。   “驰见,你在里面吗?”   是冯媛的声音。   李久路瞬间清醒,挣扎着推他。   他不放。   她狠狠咬住他下唇,很快,一股腥甜在彼此口腔蔓延。   “嘶——”驰见迅速撤开。   久路跳下来,可手搭在门锁上时忽然一顿,她沉默片刻:“需要我躲起来么?”   驰见抹走唇上的血珠,冷笑一声:“你想往哪儿躲?”   久路抿住嘴,向后扫了眼,巴掌大的地方,基本上一目了然。她心中涌起无法言说的酸涩以及罪恶感。   敲门声又起,驰见直接扭开门锁。   冯媛手在半空中一顿,虽然早已猜到,但真正看见两人这种状态,还是有些诧异。   “你们……”   久路低着头,快步出去。   驰见盯着她逃走的背影,胸口起伏,猛然回身,一把扫掉水池旁的医药箱。   冯媛一抖,这么些年很少看他大发雷霆,一边检讨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一边好言安慰:“你们进来时间太长了,我怕大家会误会。”   驰见身形未动。   “你这种闹法,她和同事不太好解释。”   良久,他动了下,好像终于找回理智,不禁咬牙暗骂自己。   “她手还伤着。”驰见喃喃。   冯媛叹口气:“谁都不是小孩子了,我想她应该懂得照顾自己。”她上前拉他:“走吧。”   他和冯媛出去时光着上身,将染血的背心捏在手里,没有逗留,找借口先回去。   餐桌旁已经没有李久路的影子。   驰见目光四下搜索,默了默,客道地笑:“下次去餐厅我请客,陈哥你有我电话,我们再定时间。”   陈哥起身:“一定不客气。”   “好,发动机的问题还要劳烦你费心。”   “没问题,等我电话。”   他的游轮朝岩莱岛方向开去,排气管冒着滚滚黑烟,在海面上长久不散。   久路坐在船尾,收回视线,感觉身边的空气很稀薄,令她窒息。   曾倩早就发现蹊跷,过来拷问她。   久路:“我有点烦,什么都别问好不好?”她目光很淡,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曾倩努努嘴,起身退开。   没多会儿,她又回来,这次一声不吭,冷着脸,将她的手拉过来,帮她把那道伤口仔细包扎好。   久路鼻腔没来由泛酸,握住她的手:“谢谢,刚才对不起。”   曾倩起身,拍拍她的头:“别傻了。”   她走去前面,给她留下独处的空间。   每一秒都很难捱,他们又逗留一个小时才上岸,久路步伐很快,直接回家去。   家中却无人,江曼电话不通,不知去了哪里。   久路坐在椅子上等待,感觉胸口有一团烈火,那股灼烧感令她难受又煎熬。   她脱掉衣服,去浴室冲了个冷水澡。   很久以后,她光着身子走到镜子前,细细打量自己的身体。   目光落到小腹处,那里横着一道浅显的疤痕。   她手指覆上去,无数次地轻轻摩挲,这道疤痕总在提醒她,他真的来过。 第52章   驰见外婆走后的第二个月,久路接到洪喻电话。   她当时正在阶梯教室上大课,一看是来自省内的陌生号码,猫着腰,趁老师不注意从后门溜出去。   洪喻说驰见状态很不好,整个人十分颓废,脾气暴躁易怒,给人文身也不上心,顾客如果表示不满,他就直接推桌子走人,每晚都半夜回来,然后酗酒到凌晨,店铺开门往往都已经下午了。   洪喻斟酌很久才给她打电话:“我希望你能劝劝他。”   久路背靠着墙壁,垂下眼:“我也很想,但他根本不接我电话。”   他沉默几秒:“毕竟最亲的人死了,是谁都受不了这种打击,给他些时间吧。”   那时正值太阳西落,黄昏将天边染成火红的颜色。   久路打起精神,轻轻舒气:“他现在在做什么?”   洪喻竟犹豫了几秒钟。   她猜测:“难道又在喝酒?”   洪喻想了想,没有隐瞒她:“驰见喝多从楼梯上滚下来摔伤了腿,现在在医院。”   久路身体猛地直起来:“那他现在怎么样?”   “胫骨骨折。”   “在人民医院还是第三医院?”   “人民医院。”   “我这就买票回去。”   后来洪喻又说了什么,但她电话挂得太急,没有听清。   久路回宿舍拿钱,然后打的直奔火车站。   她路上给罗芬发消息,让她帮忙把书本带回宿舍,再替她跟辅导员请几天事假。   没多会儿,罗芬说:老师刚讲过这学期的几门课都有难点,缺席可能会挂科。你到底干什么去?   久路收起手机,眼睛望着窗外,没回复。   晚间七点到的小泉,她又打的去医院。   洪喻下来接她,随他进入病房,久路便被驰见那副样子吓得微微一怔。   他右脚打着厚重的石膏,被固定在半空中,整个人一动不动的躺着,头发长了,下巴上的胡茬没有刮,脸颊竟然深深凹陷下去。   他以往无论什么时候,形象都是干净爽利,如今这样颓废,让她心中难过又心疼。   久路悄悄走近。   驰见视线从窗外拉回来,眼中闪过惊诧,片刻后又恢复如常。跟以往不同的是,她并没从他目光中察觉到惊喜的神色,这种落差让她心中一沉。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在学校?”   久路坐在凳子上没吭声。   驰见嘴角拉出勉强的弧度,手臂伸过来握住她,那掌心仍旧干燥微凉,但久路莫名觉得陌生。   “那天……雨实在太大了,又太黑,我隐约看见楼顶有人,以为是房顶漏雨,工人在抢修。”她那时心里装着事儿,没有过多关注楼顶的动静,撑起伞,直奔“文人天下”。   像是极抵触回忆一些片段,驰见眉头蹙了两秒,随即舒展开:“嗯,你不是和警察都说明白了?”   她稍微顿了下:“如果我知道那是外婆……”   驰见牵起她的手,送到嘴边啄了啄:“我懂。”   久路没有继续说下去,弓着身趴在他怀里,感觉他的手一下下抚摸着她的背,额头一湿,他的吻又落在她额头。   谁都不说话,就那样彼此拥抱着。   久路在医院里照顾驰见将近两个礼拜,这期间驰见一直催她回学校,久路不放心,所以始终没有走。   后来拆掉石膏,医生建议回去静养,并要求他适量运动外加食补,最好暂时禁烟禁酒。   久路瞒着江曼留在小泉镇,从来不下厨房,竟也从网上下载了康复食谱,照着上面的步骤给驰见熬棒骨汤。   可他显然把医生的话当成耳旁风,烟是一根接一根抽,饭桌上也没有没断酒。   很多天的忍耐,李久路终于看不下去,她将酒瓶拿走,倒掉他酒杯中的酒,换成温开水。   那时洪喻已经离开,店门关着,房中就剩他们两个人。   驰见抬眼,面无表情的问:“你干什么?”   “吃饭吧,医生说你现在不能喝酒。”   他冷笑一声:“他们还说能救死扶伤呢,人不是照样死?”   久路拿起碗筷,垂下眼,不与他辩。   坐半刻,驰见起身,跳着脚自己将酒瓶拿回来。   她口中的饭忽然变成一块硬石头,异常难咽。   久路静静道:“你这样子,外婆知道也不会安心。”   他手一顿。   李久路并不擅长安慰人,在脑中搜索着说辞,“有些悲剧改变不了,人总要向前看,你好好的,才是外婆最想见到的。”   房中静了好一会儿,他动作继续。   “看来你也和他们一样,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驰见挑起眼皮看她,忽地一笑:“也对,死了外婆的又不是你。”   一些伤人的话就这么不经意说出口,久路感觉无数根银针细密密地扎在她心口上。   她撂下碗筷,不可抑制的回忆起一个人。   “我爸也死于意外。”   驰见僵住。   久路:“他去岩莱岛参加自由浮潜比赛,赛前训练时没找同伴,后来出意外永远留在海底,至今没找到尸体。”   驰见心中骇然,放下手中杯子,去握她的手。   李久路低垂着脑袋,忍半天终是掉下眼泪,她慢慢抽出手,站起来,悄声走出去。   后院处在一片黑暗中,旁边KTV仍旧热闹,音乐震天,人声鼎沸,这个世界并未因为谁身上发生了悲剧而停止运转,谁离开谁都必须活着,煎熬与否,好像都是他应该承担的。   可驰见无法经受这种考验,悲痛让他变成了刺猬,专扎那些关心他的人。   没过多久,他追出来。   驰见跳着脚从后面轻轻抱住她:“对不起。”   久路抹掉眼泪。   “我只是希望你能坚强点儿,时间总比我们冷酷无情,相信总有一天,它会带着我们忘掉伤痛。”   听了她的话,驰见几乎崩溃。   他的脸埋进她肩窝,她感觉那处皮肤丝丝缕缕的凉,也听见抽泣声:“我只是恨自己。”   久路回身抱住他,轻拍他的背。   “你知道……我跟外婆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他哽咽起来:“我说,别怪我不理您。”   她眼窝再一次湿润。   他像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潮水般的液体全部蹭在她脖颈和头发上。   “外婆一定是太伤心太绝望才从楼上跳下来的……我是畜生,我是杀人犯,我猪狗不如,我……”他狠狠咬住牙齿:“甚至没和外婆好好告别。”   久路没有办法安慰他,手臂收紧,只能把仅有的一点力量传递给他。   旁边的练歌房那样热闹,他哭声显得更加悲怆而凄厉。   驰见声音孤单无比:“这世上就我自己了,再也没有亲人。”   良久。   “你不是一个人。”久路被迫昂起头,静静看着黑沉的夜色,轻声道:“你还有亲人。”   驰见泪眼朦胧地放开她,不解问:“什么意思?”   久路没说话,拉起他的手共同覆盖在自己小腹上,那里已经住下一个小生命,是他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本来打算事情过去再同他商量什么时候去医院,但现在不用了,因为她已经有了决定。   后来李久路每当回忆起那个晚上,都不曾后悔。   这个决定很轻率很鲁莽,在江曼眼里是大逆不道,在外人眼里是愚蠢糊涂,拿人生当儿戏,任谁都无法理解。   但她知道,她的选择没有错,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被命运打败的少年看到希望。   ……   久路回神的时候,江曼已经站在她面前。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她走到音响前放“心经”。   “去大悲院了?”   “嗯。”江曼潦草地应了声,并没看久路,忙着从背包里拿经书。   岁月终于在她身上刻下痕迹,自从周克走后,江曼像被暴风雨肆虐过的玫瑰,枝叶残败,所有光鲜靓丽都无法恢复,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她真的不再年轻,额头爬上皱纹,发间出现银丝,甚至后背也有些佝偻了。   “妈,你为什么要信佛?”   江曼动作慢下来,声音没什么起伏:“因为无事可做。”她翻到经书的某一页,坐下来:“对了,今天吃斋饭碰见老黄,她帮你物色了一个相亲对象,南舟本市人,在律师行里做律师,父母是退休职工,有房有车,见面定在周五,你去……”   “驰见来了岩莱岛。”   江曼低平的声音被打断,李久路语调要比她高很多。   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她浑身一颤,一股恨意无法克制地席卷而来:“你说谁?”   久路紧紧盯着江曼:“他身边带着一个小男孩,刚满四岁……长得和我有几分相似。”   江曼绞紧双手,视线避无可避,眼中的慌乱被李久路轻易捕捉到。   无需再问,她已经找到答案。   “所以当年那孩子根本没夭折。”久路如坠冰窖,嗓中干涩得想作呕,冷静几秒:“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好一会儿,江曼从震惊中缓过来,猜想她已经知道实情,不再欺瞒:“这都是为你好。”   江曼说:“我就是个单亲妈妈,深知独自带着一个孩子多不易,后来碰见你爸才有一个家,所以我绝对不会让那个人渣毁掉你的人生。还有……”她无情地望着她:“你忘记我梓晨是怎么死的了?不就是认识那些社会渣滓,最后被害死的?你想重走她的旧路吗?”   “那你就有权利处置我的孩子?”久路突然大吼,从小到大,她从未这样失控过。   “我最起码没把他扔掉。”   李久路一把夺下她的经书,一撕两半:“那现在为什么又忏悔?”   江曼震惊地张大口,答不出话。   “再多经文也洗不去你身上的罪孽。”   “路路。”江曼缓慢地站起来,不敢相信:“你怎么能跟妈妈这样说话?”   “如果你是我亲妈,也许就不会那样做了。”   房中突然间陷入死寂,李久路知道这句话一定深深伤到了她,但她错失那四年又找谁去弥补?   久路将残破的经书轻轻放到桌子上,转身回房,收拾好潜水的东西往外走。   “真可笑,你所谓的亲妈现在在哪里?”江曼冷冷的说。   久路收住脚步,没有回头:“不管她在哪儿,你那些为我好的理由未免太冠冕堂皇,你敢说不是因为恨驰见?”   身后半点声音都没有。   “你别忘了,驰见并不亏欠谁,周克罪有应得,根本是我们一家欠了他。”   她说完推门出去,快步离开。   走出很远,房中突然传来凄惨的叫声:“我恨他!是他……是他把我苦心得来的安稳日子全毁了!” 第53章   久路再次看表,Kane还没有到,她实在心烦,于是起身,跟着俱乐部的船先出海。   她这次没带潜水衣和配重袋,穿好脚蹼直接跳入水中。   下潜到30米,海水由深蓝色变得更加幽暗,水温也变低,等到周围没有任何声音,她混乱的大脑才终于能放空。   她没潜太深,三分钟后,游出水面换气。   海上波光粼粼,浪潮涌动。   她再次下潜,两手于头顶交握,轻轻摆动腰肢,便向深海游去。   Kane找到她时便看到这番美景。   久路穿着交颈式连体泳衣,散着头发,长长的脚蹼像鱼尾。她遇到了银亮亮的沙丁鱼群,就像一条拥有召唤鱼群能力的美人鱼,无数条沙丁鱼环绕着她,她轻轻向后拨动飘散的长发,整个画面便像放慢镜头,那些发丝海藻一样向后蔓开。   久路也看见了他,离开鱼群,和他打招呼。   Kane比手势问她要不要往深处去,久路下来已经好一会儿,气力不足,于是两人先游到水面休息。   久路和Kane共同扶住一个漂浮袋。   Kane曲指弹她脑门,像教训不听话学生的老古董一样板着脸:“Never dive alone!你难道忘了吗?”   久路摸摸额头:“我没往深处去。”   “你知道的。”Kane向后顺了把头发,一着急用英语说:“丢掉性命的,往往是那些经验丰富的专业潜水人士,因为他们下潜没有Buddy,遇到许多未知危险却没人知道。比如俄罗斯潜水者娜塔莉亚穆尔察……”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了。”久路摆手求饶。   Kane耸耸肩收住话,他迎着落日打量她:“你有心事?”因为在他眼里,李久路一直是理智清醒,做什么事都有分寸的人。   “是很烦心。”   “因为什么?”   久路却没回答,侧身对着他,眼睛落在漂浮的海面上,无关紧要地说:“终于知道我爸为什么热衷潜水了。”   Kane看着她下唇那点水光,有些愣神。   “在一个完全失重的世界里,当人感知不到任何颜色和声音,大脑才能过滤一切杂沓的烦事,将核心放在重要的事情上,并指引人接下来应该怎样做。”   “所以,你现在不烦了?”   久路冲他一笑,眼睛像海水一样清澈。   “Wow!”Kane摇头赞叹,依旧说英文:“你这样子简直令我神魂颠倒。”   “少来。”久路拍他一下。   Kane笑得爽朗,夸张道:“你一定有故事,但我愿意等,到时候别再拒绝了!”   “好啊。”久路扬眉点头,玩笑说。   他稍稍向后撤头,久路今天穿这件泳衣令蝴蝶骨的文身露出一截。她工作时要么救生衣,要么弹力防晒服,泳衣基本都是竞赛专业款,平时穿着通常也是宽肩带背心或半袖衫。   都知道她身后有文身,却从来没看全过。   “那是什么?”Kane指指她的背。   久路顺着他的手指,向后垂了下眼:“蓝鲸。”   Kane不禁扬眉。   久路挑开一点点肩带给他看。   Kane看不太懂中文,但那条气势磅礴的蓝鲸很是震撼。   他欢呼一声:“太酷了!”   久路笑笑,把肩带放回去,她松开漂浮袋,往船的方向游去。   “……你不玩儿了?”   “有点事情,我们约下次好不好?”   落日余晖笼罩在大海上的时候,俱乐部的船回到岩莱岛。   久路直接去了驰见的餐厅,却没找到人。   此时他带着驰沐阳在机场。   冯媛蹲下,亲亲他的小脸蛋儿:“要听爸爸的话,知道吗?”   小沐乖乖点头,摇晃着肩膀撒娇:“冯媛阿姨,那你要早点回来。”   “阿姨保证,最多两个月。”她点他鼻头:“想要什么礼物?”   小朋友眼睛一亮,先抬头看驰见,见老爸没反对,贴着冯媛耳边小声说:“遥控飞机和坦克军团。”   “好,没问题。”冯媛站起来,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你要好好照顾小沐。”   “知道。”他问:“看完你哥就回来?”   “说实话,我不想去。”   “那就别去。”   冯媛轻轻叹息:“冯辉丧尽天良坏事做尽,他是灾祸的源头,要不是他,我也……再看吧,就是想去散散心。”   这几年冯媛一直都在外面飘着,她没想过,有一天能从那个逼仄的地下室活着走出来,于她来说何尝不是一次重生,所以她对许多事情都很淡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边打工边生活,偶尔回齐云小住,看看驰见和小沐,接着开始下一段旅程。   现在驰见来了南舟,她的落脚点也变成了这里。   “这次去哪儿?”   “沙漠吧。”   “照顾好自己。”驰见没再说别的,一扬下巴:“时间到了,快进去吧。”   冯媛走后,驰见将驰沐阳一夹,托着他的小屁股,走到外面拦的士。   他和司机报了地址,脑袋向后一靠,垂眼看小沐。   驰沐阳跨坐在他腿上,难为情地偷偷抹掉眼泪,趴向他胸口。   “出息。”驰见笑他。   “爸爸,你不想哭吗?”   “我为什么要哭。”他眼睛望着窗外,声音没什么起伏,面色沉稳又冷淡。   没多会儿,驰沐阳成功将眼泪和鼻涕蹭到他身上,小孩子很容易开怀,玩儿着他衬衫上的纽扣,小胖手忽然抬上来,触了触他嘴唇:“爸爸,你嘴怎么破了?”   驰见睁开眼:“让狗咬的。”   “什么狗?”   驰见想起中午发生的事,嘴角漾出一点笑:“小母狗。”   小沐不解:“为什么是小母狗?”   “比较软。”   司机没忍住,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心想果然不能让男人带孩子。   驰见没理,又听儿子问:“爸爸,是不是很疼啊?”   “疼。”驰见舔舔下唇:“那你应该怎么做?”   驰沐阳很是心疼,一下下摸着老爸的脸,撅起小嘴儿贴过去:“给呼呼,爸爸就不疼了。”   驰见一抬脑袋,嘴唇迎过去,“吧嗒”就是一口。   “还疼不疼?”   “不疼了。”驰见把他小脑袋瓜按回胸口:“好儿子。”   驰沐阳忧心忡忡地皱着眉:“那你以后当心点儿,别被狗狗再咬到。”   驰见淡笑,低低应一声好,眼睛再次向窗外望去。   夜色降临才返回岛上,一天中食客最多的时候,他放下驰沐阳,刚推开门,张凡就快步迎过来。   小沐撒欢儿一样往后厨跑。   张凡神秘兮兮:“见哥,有人找。”   “谁?”   张凡一偏身子,朝角落里那张餐桌抬下巴,驰见心脏莫名一紧。   李久路没看见他进来,正低着头,心中不知算计着什么。   “她来多久了?”   张凡一看表:“有几个小时了吧。”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下意识整理好领口,迈步走过去。   “听说有人找我?”他表情生人勿进。   久路蓦地抬起头,从椅子上站起来。   驰见目光随之上移,看着她的眼睛:“多会儿来的?”   “有一会儿了。”   “来道歉的?”他点点自己的唇。   久路别开视线,立即抿紧嘴。   两人就这么相对站着,驰见并没和她客气,餐厅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当然也少不了食客的交谈声。   “我想和你谈谈。”   驰见当然知道她想谈论的问题,却明知故问:“哦?”   “你……方便吗?”   驰见面上倒是没显露什么,一抬下巴,“外面说。”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海滩,她穿得倒是轻便,白背心加牛仔热裤,球鞋提在手里,脚踩着沙子,默默走路。   驰见今天去机场特意换了件正装衬衫,虽说晚上气温下降,但衣服贴在身上,仍然热出一身汗。   他烦躁地解开胸前几颗纽扣:“你要是约我出来散步还是改天吧,我着急回去伺候儿子。”   他说着要转身。   “等等。”久路情急拉了他一下。   驰见站住。   久路知道难开口,还是得硬着头皮说下去:“事实上……我不知道他的存在。”   “什么意思?”驰见觉得可笑:“真失忆了?”   “没有。”她顿了下:“我不小心摔倒早产,被送到医院陷入昏迷,意识清醒已经几天以后了。我妈告诉我……孩子没保住。”   她的手很凉,其实内心非常抗拒回忆那段日子,没人能体会她经历了什么,她精神崩溃,身体暴瘦,这种双重摧残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打垮,每天像在地狱中煎熬,只觉得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这次换驰见不说话了,他目光阴鸷得吓人,半晌,只轻轻吐出两个字:“真的?”   久路点头。   沉默让时间更加难熬。   驰见视线终于从她脸上挪回来,双手插进头发,向海边踱两步,又突然转回来捏紧她双肩,声音哑得可怕:“江曼抱着小沐去店里找我,她说你他妈的不要那小畜生了,让我以后滚远点儿!”   他情绪失控,最后几个字面目狰狞地吼出来。   肩膀上的力量空前强大,久路骨头快被他捏碎了,微微拧眉,忍着没有出声。   “那时候小沐就剩一口气儿,晚一步送医院都得死,给他搁在保温箱,我发了疯一样找你,但你在哪儿呢?啊?”驰见崩溃大喊,眼中猩红一片,隐隐泛着水光:“那种绝望无助的感觉你知道吗?”   久路胡乱点头:“我知道。”   “知道个屁。”驰见向后推开她,久路跌坐到沙滩上。   他胸口剧烈起伏,双手紧紧攥成拳,昂起头,拼命压抑才控制住那股汹涌的酸涩。   驰见走到海边冷静,兀自抽了两根烟,情绪才慢慢平复。   他折身返回,在她面前半蹲下来:“伤着没有?”   久路摇头。   他低头盯着她的脚,很快,无法消化的怒气被一种更加折磨人心的情绪所取代:“你……那时候一定不好过吧?”   久路扯着嘴角:“还好。”   “说句实话能死么?”   她绞紧双手,鼻腔酸涩:“的确是不太好过,所幸是熬过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久路这次没有开口,驰见猜到会是这反应,不再逼问。他浑身气力仿佛消失殆尽,一翻身,跌坐在她旁边。   两人都沉默下来,面对着大海,像雕塑般,一坐就是一小时。   “这事儿我没想到。”驰见终于开口,“江曼是恨我。”他一笑,低着头,看沙子从拳头缝隙悄声溜走。   “她不是我亲妈。”   驰见忽地一滞,这件事她从来没和别人提过,也包括他。   驰见讽刺地笑笑,心平气和道:“李久路,以前没发现,你还真他妈的神秘。”   久路没管他的挖苦,现在再想起那些事终于能不参杂任何感情:“我妈是舞女,和我爸结婚后仍然收不住心,离婚后,江曼带着她女儿嫁给我爸,她很贤惠,对我也很好,但亲生女儿却苦命,认识一些社会上的流氓,最后被他们间接害死了。”她稍微停顿:“所以她特别恨那些辍学以后混社会的男孩。”   驰见冷笑一声:“也包括我。”   久路没接茬,又说:“她那段时间精神很不好,又恰巧我爸去岩莱岛参加比赛,他走之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好好照顾她。”   那天她和江曼去火车站送他,他的嘱托那样郑重其事。   他说这次回来就不再走了,一家人永远没有分别,可是,谁知道那是永远的分别。   他用这种方式,让李久路永远记住他,无处祭奠,尸骨无存。   “后来我就改口管她叫妈,她也有所转变,开始给我买梓晨爱穿的淑女佯装,把我卧室装扮成粉色的公主房,喜欢约束我,也热衷帮我规划未来,她认为我是她女儿生命的延续,事实上我们也相依为命。”   驰见忽地笑了下,他想起第一次进她房间时,就感觉各处摆设不是她风格,也记得当初评价过她穿着,佯装太淑女太文静,她更适合舒服的卫衣和紧身裤。   原来一切并不是无迹可寻,也无人能体会他此刻心中滋味。   久路继续说:“一年后她精神慢慢好转,而作为我爸的朋友,周克……”她下意识侧头看他:“他照顾我们,和江曼产生感情……”   “那你呢?”   久路顿住,她深知驰见对外婆的感情,所以这才是他心中最难那道坎儿,也是她对他最大的亏欠。   “算了,别说了。”驰见等半刻,不耐起身:“所以,你和我说这些目的是什么?”   久路也站起来:“我知道这些年都是你在照顾他……但我可不可以……”   “你对我,就没别的要说?”   她不太确定他想听什么,况且冯媛的存在让一切都没意义。她苦笑,“你还要我说什么呢?”   这一晚,两人的谈话都有所保留。   久路跟着站起来:“你还没回答我行不行?”   驰见大步离开,没有回应。 第54章   久路等了两天,没有驰见的消息。   这天换班,她打算再去餐厅找他一趟。   刚走出救护站,Kane从后面追上来:“Deep blue club举办的自由潜水自我极限挑战赛开始报名了,要不要试试看?”   久路停下来,回身说:“这个俱乐部没听过。”   “一个菲律宾的民间组织。”   “赛场在哪里?”   “巴利卡萨岛。”   这个岛久路听说过,在菲律宾南部,临近宿雾薄荷岛,那里风景优美,水质清澈,是个美轮美奂的海上天堂。由于珊瑚和鱼群很丰富,气候适宜,浪温顺,无论浮潜还是深潜,都是个很理想的地方,所以备受许多潜水爱好者的青睐。   久路点点头,有些心动。   Kane说:“那我在网上帮你报名了?”   “可我还是菜鸟级别。”   “这个别担心。”Kane晃晃手指:“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有我在还怕什么。”   久路看他自信的样子笑了笑,“你也参加?”   “那当然。”Kane说:“比赛前一个月要过去集训,有SSI专业教练授课,所以不必担心。这次是自我挑战赛,对手只有你自己,我觉得你应该接受挑战。”   她想了想:“那好,帮我报名吧。”   Kane打个响指,倾身抱了抱她,倒退几步,转身跑回救护站。   久路挥挥手,也往相反方向走。   无心之路餐厅门口原本有五六平米的空地,之前一直闲置,这次来,见那里撑起遮阳伞,下面还摆放了几把软椅和透明茶几。   坐那儿拍照的游客刚离开,就见一个小身影从餐厅门口跑出来,手脚并用地爬到软椅上,左扭右扭,坐得稳当。   后面还跟一个大人,穿着餐厅制服,一手拿玩具,另一手捏着透明提袋,往小家伙对面懒洋洋一坐:“小沐啊,老老实实玩儿你的玩具,不然给你告状。”   小沐噘起嘴;“你太不够朋友了,每天总想着告状。”   “呦呵,还朋友呢,这一套一套从哪儿学来的?”   驰沐阳低头摆弄玩具,蹙起小眉头没理他。   久路在不远处停下来,驰沐阳背对着她,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光光的脑袋瓜。   对面那大人她眼熟,之前在海滩见过,几天前来找驰见时,也碰见了他。   久路迟疑几秒,实在忍不住便走过去。   张凡本来打算玩会儿手机,余光落进一双笔直的腿,视线立即偏离。他顺着往上看,本来还在心中赞叹这身材够正够性感,等看到她脸时,忽然愣了下。   他下意识站起来:“你……来找见哥的?”   李久路微微一抿唇:“他在吗?”   “呦,真不巧,见哥去南舟办事儿了。”   久路低头看向驰沐阳,摸了摸后颈:“我能坐这等会儿么?”   张凡看出这女人与驰见关系匪浅,自然同意:“随便坐。”   他往里侧挪了个位置,让久路坐在驰沐阳对面,又朝门口服务生示意了下,给她端来一杯饮品。   此时午后,太阳正毒。   餐厅里没什么人,外面游客也少,这会儿应该都聚集在沙滩那边,下海降暑。   张凡见久路目光一直落在对面的小家伙儿身上,咳了咳,提醒道:“小沐啊,打个招呼呗,说姐姐好。”   驰沐阳这才腼腆地抬起头:“姐姐好。”   久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在他看向她那一瞬间,突然别开眼。   她掌心是湿的,对张凡说:“我们应该是同龄人,其实叫阿姨也是可以的。”   张凡根本听不出这句话的深意,以为女孩都想别人把自己往小了叫,所以笑嘻嘻说:“你这么年轻,叫姐姐更贴切。”   久路喉咙口堵着什么,却也没辩驳,视线再次投向对面,小家伙儿穿着跨栏背心,手里的两个机器人撞来撞去,嘴里嘟哝着大人听不懂的话,玩出一脑门子汗。   “为什么不给小朋友留头发呢?”她问张凡。   “哦,我们从北方过来没多久,小家伙儿不适应这儿的气候,起了满身疹子,见哥看好得慢,怕他遭罪,就给剔了个光头。”   久路紧了紧手:“现在好了吗?”   张凡点头,“差不多了。”他从透明提袋里找出一块小毛巾,给他抹汗:“说实话,南舟温度太燥,大人都受不了。”   久路默声,又问:“你们怎么想起来这儿开餐厅?”   “海产生意做得好,喻哥和见哥商量着搞个副业,据说两人当时意见不一致,最后还是抓阄决定的。”张凡摇头,背地里吐槽:“见哥手太臭,抓来这么个地方。”   “驰见……我是说他们生意一定做得很大吧?”   “准确来说,是喻哥发了,我刚开始是跟着他倒腾海产的,前年见哥才加入。”张凡打量她一眼,越来越好奇她和驰见的关系,想套点儿八卦:“对了,来这么久,没听说见哥在岛上还有熟人,你和他的渊源……”   没等问完,他手里电话响,看清屏幕后朝久路抱歉的笑笑,扭身接听。   久路转开目光,给自己打气,搬着凳子往驰沐阳的方向挪了挪。她的影子笼罩住他,瞬息间,像一道桥梁,将她们连在一起,这感觉很奇妙。   她没有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硬是挤出个话题:“你在玩儿什么?”   小沐手中忙活,没抬头:“阿尔伯特机械战警和太空飞人克鲁尔。”   久路微愣,一个字都没听懂。   “是爸爸给你买的?”   “不是,冯媛阿姨买的。”他嘀咕:“爸爸可小气了。”   久路嘴唇很干,轻轻抿了抿:“她是你妈妈?”   “才不是。”   “那……你妈妈在哪里?”   久路很长时间没听到答案。   驰沐阳小小的身体窝在座椅里,盘着腿,过半天才小大人儿一样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爸爸老是瞒着我。”   她的心揪在一起:“那……你想妈妈吗?”   小沐看她一眼,没吭声,好像很介意这个话题,放下机器人,趴到桌子上,从透明提袋中翻水壶。   “我来帮你。”   久路起身,怕他掉到地上,想要扶住他肩膀。   驰沐阳却一躲。她瞬间僵住。   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眼泪轻易掉下来。   久不经人前的脆弱令她手足无措,小孩子对待陌生人的疏离反应深深刺痛了李久路,她缩回手,掩住面,没坐上半分钟,起身逃开了。   张凡光顾着跟人讲电话,看见她哭着离开,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结束通话后,他撑着身体跃过桌面,刮他小鼻头:“臭小子,你刚才是不是欺负那个姐姐了?”   “我没有。”他脸颊晒通红,梗着小脖子反驳:“姐姐自己走的。”   “那她怎么哭了啊?”   小沐看了看久路离开的方向,舔着嘴唇,无辜摇头。   驰见傍晚才回来,那会儿餐厅正忙,人手不够用,他帮着服务生为食客端菜。   洪喻电话这时候打进来,说:“你今天给我汇款了?”   “嗯。”   “钱够花?我这儿不用着急还。”   他用肩膀和耳朵夹着电话:“姜老头房子的事儿多亏你,当时钱不够,晚一步就卖给别人了。”   “我看也没什么稀奇,破破烂烂你还非它不可了。”   驰见没解释:“忙着呢,回头说。”   他直接掐了电话,揣进口袋里。   忙过这一阵儿客流高峰,没等餐厅打烊,他带着驰沐阳先回岩崇岛。   小沐半路上就迷迷糊糊打瞌睡,驰见扛着儿子,轻声哼童谣,到家时,他已经睡熟。   驰见端来温水,拧了干净毛巾给他擦身体。他动作既轻又熟练,这几年父亲和母亲的角色都是他一个人,从最开始毫无章法、手忙脚乱,到现在已经完全得心应手。   做完这些,他身体撑在他上方,仔细端详这个小家伙儿。   他睡相安稳,眼睛松松合着,睫毛很长,像两把小刷子一样。   驰见用手指拨了拨,觉得这孩子长相越发像久路,想起久路,他心绪便烦躁起来。   驰见给小沐盖好薄毯,拿着手机,轻声出去。   此刻九点,他给洪喻拨了通电话,那端倒是干脆,没响两声就迅速接起,可不等他说话,听筒里传来两道交叠的喘息声,女人低低柔柔的哀求,还有一些复杂响动。   身为男人,当然听出那头正在干什么。   他步伐忽地一滞,没维持五秒,那头立即挂断了。   驰见盯着暗掉的屏幕,暗骂一句。   洪喻电话半小时后才打来,驰见没开口,等着他说话。   他支吾了几秒,轻轻嗓子:“手误,本来想挂断,按错了。”   “成心刺激我?”   洪喻赔笑:“没,没,你想多了。”   “这不往我伤口撒盐么,过分了啊。”   “早晚的事儿,早晚的事儿。”   驰见靠在躺椅上,手伸进衣服摸了摸肚子,低叹:“就欺负我现在没媳妇疼吧。”   “兄弟高抬贵手,请求原谅。”   两个大男人幼稚地拌了几句嘴,驰见问:“你和戈悦和好了?”   “好了。”那边似乎推开窗,他抽着烟:“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误会解开,哪儿有隔夜仇。”   “嗯,那就行。”他也点了一根烟。   洪喻问:“你找我有事儿?”   他没立即回答,安静的吸了会儿烟,沉沉叹一口气。   洪喻猜测他这是遇见事儿了,耐心等着,没着急问。   半刻,他的声音传过来:“李久路根本不知道小沐还活着。”   洪喻拧眉:“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驰见将事情经过大致同他讲了一遍,到最后,洪喻也沉默下来。   他抬头望着天上,目光飘忽。   洪喻:“李久路什么意思,想要认回小沐?”   “肯定的,那是人亲妈。”驰见顿了顿,心拧着劲儿:“这些年她肯定也不好过。”   “那你答应她了?”   “没来得及。”驰见说:“那天心乱,有点没法消化,先逃回来了。”   洪喻:“你有什么想法?”   驰见苦笑:“这事儿她没错儿。”   “错也不在你。”   “那在谁?”   洪喻语塞几秒,想了想,很客观的说:“你们双方都有错,错在当初太年轻不够成熟,加上各种祸事和误解,任何一桩,都不是你们那个年纪能够承受的。”   驰见挤了挤鼻梁。   洪喻说:“你当时不知情,活生生的孩子就那么扔给你,小东西脸都是青的,只出气看不见进气,你有多煎熬我懂。后来孩子情况终于稳定,你把整个小泉翻了个遍,愣是没找到李久路的人,说实话,当时咱们看来,这跟抛夫弃子没什么差别。”他顿了下:“她那脾气也够极端,如果当初发现孩子没了,哪怕见见你或者打一通电话,也没有后面这些事儿。所以你别去纠结是谁的错儿,这一切都是命。”   “去他妈的命。”   洪喻默了默,开解道:“话都说明白了,总是好事儿。这些年你惦记着人家,光那破岛就不知道找过多少趟,现在可以一家团圆了。”   “她未必这么想。”   “怎么说?”   “她对周克的感情我一直不明白……算了,不说了,睡吧。”   “……别想那么多,最主要,你得先解开心结才行。”   驰见没说话。   洪喻:“我知道你其实最介意是她的证词,但那并没影响什么,周克还不是死了?既然放不下她,这个坎儿就要迈过去。”他顿了顿:“给彼此点时间吧,你这个弯儿得慢慢转,你们分开这些年,矛盾不是一时化解的,要说马上和好更不可能,相信我,会好的。”   “不说了,挂了。”   驰见收起手机,身体靠回去。   这一晚,到岛上以来逐渐治愈的失眠症再次找上他。   失眠的人惧怕黑暗降临,夜晚会被无限拉长,睁着眼睛,好像永远盼不到黎明。   他在床上干躺了几个小时,大脑仍然清醒,怕惊扰孩子,悄声起来到院子中抽烟。   岛上的夜很静,暗黑天幕下点缀着繁星,远处灯塔明亮,却听不到海声。   烟蒂堆成山丘,他坐在摇椅上,等着黎明来临。   五点钟时候,他翻出从陈哥那儿要来的号码,打给李久路。   通话没多久就挂断了,他扔掉手机,终于感觉到一丝疲累。   眼是酸胀的,思维也开始变昏沉,他脑袋靠向椅背,没几秒,终于沉沉睡去。 第55章   五点钟天未亮透,李久路就被一阵电话声吵醒。   她以为队里有紧急情况,迅速拿起手机,却是个陌生号码。   久路犹豫一阵,接起来贴到耳朵边。   电话里刚开始没人说话,只有呼吸声。   她等待几秒:“喂?”   “是我。”   久路有些吃惊:“驰见?”   他上来直接说:“岩崇岛姜老头家,你还记不记得怎么走?”   她一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只好如实说:“记得。”   驰见轻轻“唔”了声,一阵窸窣,好像换了个姿势:“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给小沐送份早饭。”   他说完安静下来,等着她回答。   久路指尖微微动了下,消化几秒钟:“哦,好。”   “一份鱼片粥加一屉素包就行。”   久路听他交代完,试探的问:“那你……们呢?”   “给他带就行,我不用。”他嗓音很沉,带着早晨独有的暗哑和慵懒。   她应下,他又交代:“小沐七点起床,八点要去幼儿园,你别来晚了。”   “好。”   她说完,两人之间莫名沉默下来,停顿几秒,那头气息匀称,久路猜测他或许睡着了,想默不作声挂断电话。   他却忽然说:“挂了。”   久路捏着黑掉的手机,抱膝坐在床上。   窗帘未拉严,青色的天光从缝隙里钻进来,大海总是先苏醒,海潮声在耳旁,很单调也显得周围很寂静。   她呆坐了会儿,看看表,混沌的意识提醒她时间还早,应该再睡一个钟头,但当她躺下来,发现眼皮发硬,怎样都无法合眼。   手机又传来嘀嘀提示音,一条短消息,还是刚才那串号码:鱼片粥不放葱花。   她盯着那几个字,没有回复。   久路将手机放到柜子上,尝试着闭眼酝酿睡意,终于浅眠几分钟,又被响声惊醒。   他说:七点钟,别迟到。   久路回复:知道了。   她等了会儿,那头反倒消停。   再怎样都无法入睡,久路索性起床,洗漱完去海边散了会儿步,等到时间差不多,直接去食街的陈记买早餐。   她拎着食品袋子出来,想了想,又折返回去多买一份。   李久路许久没去岩崇岛,还是半年前随梁旭买海产时来过,却是在村口逗留,没有上去。   原本以为一些记忆很清晰,身临其境才发现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她绕几条路才找到当年姜怀生那个小院儿。   此处景物亦如当年,这感觉很微妙。   木门开着,院子里没什么动静。   她把早餐放在中间的方桌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喊人,刚迈步便看见弛见抱着还迷糊的小家伙从屋中走出来。   “来了?”   “嗯。”久路目光落在小沐身上,显得有些无措。   弛见一手托抱着他,朝久路抬下巴,“还认不认识这个姐姐了?”   小家伙没睡醒,有点起床气,脑袋瓜顶着弛见脖颈,轻轻点头。   “还不叫人?”   “姐姐好。”   “完了?不介绍介绍自己?”   小沐哼哼唧唧的说:“我叫驰沐阳,今年四岁了。”   久路看一眼驰见,也别扭的介绍:“小沐你好,我是李久路,以后叫我久路阿姨就行。”   驰见挑挑眉,这回倒是顺着她的话:“让久路阿姨带你去洗脸?”   他把他送出去,久路刚想接手,驰沐阳一把搂住弛见,两条小胖腿蜷起来,整个人吊在他脖子上。   久路动作僵了僵,但是看过他昨天那种反应,她已经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   “冯媛阿姨呢,我想要冯媛阿姨带我去。”   驰见手又环住他,脸色却当即沉下来,一声不吭,目光冷淡又威严。   小沐看着老爸阴沉的脸,瘪了瘪嘴,又扭捏几秒,才不情不愿朝李久路伸出双手。   久路感觉手心全是汗,轻瞄驰见一眼,小心翼翼把他接过来。   “只用清水洗就行,蓝色那条毛巾是他的。”他交代完,捏住她手腕,帮她调整了下姿势。   这个本能而细致的动作令久路心中一疼,她想象不出,一个粗糙的男人,几年来是怎样独自照顾一个小孩儿的。   驰见问:“这种没技术含量的工作,应该不用我教吧?”   “不用。”   久路抱孩子的动作拘谨僵硬,侧过头,注意力很快被怀中软绵绵的小家伙吸引过去。   驰见目送两人进入卫生间,他踱到桌旁,从袋子里拿个包子咬了口,边品味边眯着眼看天空,随后忽地一笑,觉得两个小时的浅眠也精力十足。   可没等享受完,屋里传来驰沐阳的哭声,驰见就知道这臭小子一准儿闹别扭,他将手中的包子吃完,不紧不慢地走进去。   这两人一站一蹲,久路正手忙脚乱帮他擦眼泪,脸颊急通红,低声安慰着他。   驰见抱臂旁观几秒,见他没完没了,撑着膝盖问:“你想干什么?”   驰沐阳这会儿才看见老爸进来,伸手要他抱,哭声更委屈。   久路着急的说:“应该是水弄到眼睛里了。”   驰见看她一眼,把小家伙夹在腋下,脑袋朝下,大掌掬起清水,熟练又轻柔地替他继续洗。   “你一个男子汉,这么矫情可不好。”他低声说。   久路揉了下鼻:“可能是我不小心。”   “没事儿,谁都有第一次,我当初也什么都不会。”   她抿了抿嘴。   “毛巾。”   “哦。”她取下来递过去。   驰见动作轻柔,驰沐阳在他怀里,立即不哭了,小脸白净,看上去清清爽爽。   “走吧,吃饭。”   久路跟出去:“那……我就先回去了。”她蹲下来,摸摸驰沐阳的小脸蛋:“对不起,阿姨没照顾过小朋友,会努力学习的。”   小沐心思敏感:“你为什么要学习照顾小朋友?”   久路语塞。   “因为她想献爱心。”驰见瞅她一眼:“看你妈不在身边,想要照顾你。”   小沐寻思几秒,身体靠在驰见大腿上,没骨头一样蹭来蹭去:“她又不是我妈妈。”他小声嘀咕了句,想起这茬又昂头问:“爸爸,我妈妈到底在哪儿啊?”   驰见谁也没看:“快回来了。”   久路没控制住自己,抬头睨一眼,恰巧与他渐起的目光相碰,她又立即避开:“再见,小沐。”   她起身,没看驰见,转身离开。   久路刚走到院子外,驰见追出来:“刚一次就想放弃?”   她停住,却是问:“你未婚妻不会介意吧?”   驰见想了几秒,才意识到她口中的“未婚妻”是冯媛。   “她这几个月不在。”   久路抿一下唇,挥走心里那股难言的情绪:“明早还需要买早饭么?”   “只要你想来。”   “那到时候吃什么可以发给我。”   他点头,“你早饭吃了没?”   “没。”   驰见把手中的鱼片粥和包子递过去。   久路没接:“你们……”   “小沐吃不多,我和他一份就行。”   又过几天,陈哥帮忙联系专业技术人员,把驰见游艇发动机的问题修好了,为了表示感谢,他邀请全队人来餐厅吃饭。   时间定在周一晚上,这天跟二小队换了个班,又等了会儿许满和曾倩的男朋友,直到八点才把人凑齐。   驰见出来打招呼,刚想坐下,后面就有人叫他,他只好让他们先点菜别客气,自己暂时离开。   几人正研究着,有服务生送来饮品。   久路电话响,她拿出来看是梁旭,起身到外面接听。   Kane看她一眼,又把目光收回来。   她这通电话时间不算短,回来时菜上了几盘,驰见也在对面落座,旁边还有驰沐阳。   驰见抬头淡淡瞧她一眼,继续伺候小沐吃饭。   “是你那个极品男朋友?”Kane体贴地帮她端来冰芒果汁:“他又要来看你?”   久路下意识抬头瞧对面,那男人低垂眉眼帮小沐卷意面,好像并没关注别人说什么。   “好好吃饭吧你。”她低声道。   陈哥笑着点点Kane,接过话:“看你酸的,我就觉得李久路那男同学不错,人踏实,够实在,看面相也挺和善的。我跟他吃过两次饭,他对李久路特别体贴,哪儿像你说的什么极品。”   Kane撇嘴:“总要有比较,我觉得我比他做得好。”   “你就自作多情吧。”许满笑话他:“你不是路姐喜欢的类型,轮也轮不到你。”   “我不介意,我可以等。”Kane夸张耸肩,手臂向久路搭过去:“路姐说了,机会总会留给我。”   久路:“……”   其他人笑起来。   曾倩和许满都有男朋友,久路是队里唯一的单身女性。   陈哥是已婚人士,杨宇飞今年刚毕业,进队没多久,还像个孩子,算来算去也只有Kane比较适合。   所以有时候谈话重点难免放在这两人身上。   曾倩笑着说:“要不你俩试试得了,没准相处中能碰出火花呢,Kane够帅,身材也棒,绝顶的猛男,据我这么长时间的观察,应该也挺痴情的。”   Kane挺起胸膛,洋洋得意。   曾倩碰碰她胳膊:“怎么样,路路?”   久路一下下舀着汤,没抬头:“别开玩笑了。”   “真不明白,你这方面什么时候能主动。”曾倩不罢休:“你到底喜欢什么类型?”   久路被问得没脾气,放下汤匙,缓缓道:“什么类型没概念,关键碰不到合适的,哪天碰到也许就……”   “什么?”   久路说话被打断,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几人目光同时转向另一头。   驰见侧弓着身,耳朵凑到驰沐阳嘴边,微拧着眉:“你说什么?”   餐桌上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过去。   驰见仔细听着,随后缓缓抬头,不悦道:“要什么妈妈,你妈没准儿比我们过得好呢。”   久路一抿唇。   驰沐阳不解地看老爸,撅着小嘴不停咀嚼,意面汤汁蹭一脸。   驰见拿餐纸给他仔细抹干净,故意冷着脸:“我这么多年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老是吵着要妈妈,我伤不伤心啊?”   “爸爸,我没说话。”   “……”   空气瞬间凝滞,大家一头雾水。   小沐怯生生地看着老爸,他承认平时要妈妈的时候比较多,但刚才光顾吃,确实没说一个字。   驰见磨了磨牙齿,怀疑这小子故意拆他台,绝对不是亲生的。   他塞给他一片吐司:“嘴硬这毛病早晚给你管过来。”   停几秒,驰见转头,见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轻咳一声:“惯的,爱说谎。”   几人仍是不讲话,他摸摸后颈,将话题僵硬转开:“陈哥,你们年夜饭订了么?” 第56章   接连几天久路都给小沐送早饭。小沐看她有些顺眼。   这天下午,驰见发来短消息:要不要一起接小沐?   此时三点一刻,久路刚换班回家,准备补眠,看到他发来的信息精神瞬间充沛起来。   她在屏幕上快速敲了一个字:好。   发送后,久路盯着屏幕,见那边很久没回应,又问:在哪里碰面?   仍旧是几分钟的间隔,手机震了下,驰见说:三点半,南舟码头。   她抽时间快速冲了个澡,本想穿回原先的背心短裤,到半路停下来,找出一件浅色短款的雪纺连衣裙换上,补了补唇色,又把头发散开。   她站在镜子前看自己,平时随便惯了,稍微收拾一下,看着不适应。她拉了拉裙摆,把唇上颜色稍微抹淡一些,这才穿鞋出门。   在门口恰好碰见江曼进来,她拎着几兜菜,瞥她一眼:“出去啊?”   “嗯。”久路垂着眼皮,先给她让路。   “几点回来?我什么时候开饭?”   久路撑着门板,顿几秒:“别等我了,也许今天不回来吃。”   江曼还想问一句,久路已经走出门去,她的话卡在喉咙口,愣怔片刻,不由握了握拳,把菜兜顺手丢在地上。   久路到南舟码头后没看见驰见,翻出他的号码打给他,接通后响了两声,被对方直接挂断。   她下意识四下看了看,发现驰见刚好站在她身后,他穿着水灰色半袖和黑色收脚休闲裤,手插着兜,正上下打量她。   久路不自觉把手背到后面,拽拽裙摆:“来多久了?”   “刚下船。”   他目光仍然停留在她身上,她无所适从,又恰巧他闭着嘴不说话,把气氛顷刻间带入莫名的尴尬中,久路脸在升温,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是穿给小沐看的,可话到嘴边又收住,觉得说多了更加欲盖弥彰。   所以她转而问:“幼儿园远不远?”   他这才收回视线,迈步走在前:“不远,十分钟的路。”   久路跟上。   两人始终保持着不太近的距离,她稍稍落后,不经意瞥向他背影。他半袖尺码恰到好处,袖口松松裹住手臂,背部线条隐约可见,腰间几道褶皱随他走动变换着方向。   再往下她没看,及时收回目光。   驰见回头瞥了她一眼,步伐慢下来,跟她平行。   “你还懂得换衣服?”   久路一顿,对上他的眼睛:“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没有。”驰见淡笑,语带戏虐:“我以为你会穿着救生衣出来呢。”   久路:“……”   她不想多话,索性路也没多长。   他们到“蓝月亮海滨幼儿园”门口时,旁边已经挤满家长。   久路整颗心被什么填满,这样的情绪无法言喻,曾经多少次,经过孩子聚集的地方她都会绕路走,面对伤痛,她选择缩在壳子里,不看不听不想,但偶尔那么一瞬间,她心很空,刀剜一样疼。   现在耳边都是家长的说话声,她们谈论自己小孩的趣事,既激动又得意。久路听着全世界最美妙的话题,根本不敢奢望有一天能融入这种氛围。   相反驰见轻松很多,没站几秒,就有学生家长围上来。   久路转开眼,自动后退一步。   驰见在家长中算年轻的,身材高大,长相又养眼,自然吸引不少太太凑过来攀谈,但话题全部围绕孩子,没有一丁点出格或暧昧。而驰见在这方面展现出难得的好脾气,这架势倒像“妇女之友”,脸上挂着得体微笑,一点不耐都没有。   和她们聊了会儿,驰见抽身出来,在角落找到李久路,“你躲这儿干什么?”   “哦,我看那边人多。”   “别小瞧这些妈妈。”驰见抱起手臂站到她身旁,稍稍歪头;“带小沐的前两年走不少弯路,没人请教也没人帮忙,小沐跟我吃不少苦。去年在齐云开始上幼儿园,一些经验来自她们,所以多聊聊天是有好处的。”   他有意无意将这些经验教给她,无论大人的抉择是什么,他都希望小沐真心接受李久路,孩子永远没错,如果实在给不了他健全的家庭,最起码要让他感受到父爱和母爱。   驰见想起什么,一笑:“忘了,你不用学,你是专业人士。”   “……我后来没念完。”   他倏忽沉默下来,隔片刻,嘲讽的笑笑:“也对,难怪我找不着。”   久路心中酸楚,忍不住问:“带他很难吗?”   “这个说来话长了。”驰见转头看她:“如果想听,找个时间,我可以讲给你。”   话题就此止住,直到小朋友们排队出来,两人没有再交谈。   他们背着整齐的蓝色书包,晃晃悠悠,边走路边说话,步伐缓慢。   驰见一眼瞧见走在后面的小光头,高抬手臂:“儿子。”   驰沐阳闻声寻找,一群家长中,就老爸个头最高。他开心的笑起来,声音清脆:“爸爸!”   驰见又挥挥手。   小沐刚想朝他跑过去,忽然看见老爸旁边还站着那个熟悉的久路阿姨,他眼睛一转,对旁边壮壮说:“再见,我爸爸妈妈来接我了。”   壮壮也是单亲家庭,跟着妈妈,爸爸却重新组建家庭。   他不相信:“吹牛,你明明没有妈妈。”   “谁说没有,我爸爸旁边站的就是。”小沐指给他看:“就是穿白裙子,很漂亮那个,你看他们还说话呢。”   “可是我妈妈说,你也……”   “那一定是怕你不开心骗你呐!”小孩子的虚荣心有时候很奇怪,就这么一个谎话,小沐觉得在壮壮面前扬眉吐气了一把,他挥挥手:“不和你说啦,明天见。”   由于今天心情好,驰沐阳跑到两人身前,很给面子主动和久路打招呼。   他昂起头:“久路阿姨,你穿裙子好漂亮。”   李久路双颊瞬间红透,站片刻,难为情地蹲下来:“谢谢夸奖,驰沐阳小朋友。”   小沐靠着驰见的腿,缩起脖子咯咯笑。   驰见垂眼看着两人,眼中染上柔色却不自知。   离开幼儿园,到马路对面走。   小沐的书包转移到驰见手上,他欢乐的跑在两人前面。   经过一家肯德基,他往里面张望,回头说:“爸爸,我不想吃肯德基。”   驰见没吭声。   他又说:“汉堡一点都不好吃,也不健康,对吗?”   “那还不走?”   “哦。”小沐满脸失望。   看他又跑在前面,驰见稍微靠近李久路,低声说:“他因为想吃,所以才这么说。”   “是吗。”久路表示了解,目光追着他,感叹小孩子会有这么迂回委婉的脑回路。   驰见看看她,再次提醒:“他其实想吃肯德基,才会说不想。”   他有意让她讨好小沐,增进两人之间感情,却没想到这笨女人根本没听懂。   驰见忍不住冷嘲热讽:“没带脑子出来?”   “什么?”   他正过头冷静片刻,说:“我的意思是,你如果能带他吃一次,也不碍事儿。”   久路反应了几秒,终于明白他的意图,停下来:“那……要我现在带他去?”   “以后找机会。”他心中有另一番打算:“餐厅换厨师,今天试菜,看你有没有时间,可以一起去,给点建议。”   她没等说话,驰见强调一句:“如果不方便就改天,我和小沐吃。”   “方便。”久路痛快应下来,不愿错过和驰沐阳接触的任何机会。   到了码头,去岩莱岛的汽轮渡口排起长队,多数都是来旅行的游客,最近一班没排到,身边又带着个小朋友,不方便跟他们挤来挤去,于是在围栏外站了一刻钟。   等到人群稍微见少,要上船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后面叫久路。   久路回身,便看见梁旭拎着公文包,正大步向这边跑过来。   她下意识转头看驰见,显然他也看见了他。   “那位经常看你的男同学来了。”   久路抿了下嘴,没做解释。   “他够痴情了。”驰见说不上心中什么滋味,忍不住冷嘲热讽:“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可着一棵树上挂着呢。”   久路忍了忍,到底是转过头,剜了他一眼。   梁旭起先没看到驰见,转眼跑到她面前,满眼笑意:“离远就感觉像你,还真巧,你来南舟干什么了?”   久路刚想说话,驰见清清嗓子:“请她帮个小忙,一块接我儿子放学。”   梁旭视线随着那声音看过去,便狠狠怔住。   他足足沉默半分钟,声音有些冷:“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什么话?”驰见笑笑,慢条斯理的说:“我以为老朋友见面应当寒暄一番,不该是这反应。”   梁旭下意识握住久路手腕,把她往身后拉了拉:“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驰见视线落在他的手上,开始几秒,他眼神中暗含几分愠怒,慢慢的,那种情绪稀释转化,最后淡笑说:“也对。”他把驰沐阳抱起来:“儿子,跟叔叔说再见。”   “叔叔再见。”   梁旭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的看着驰沐阳。   “还有呢?”   “久路阿姨再见。”   驰见满意的点点头,又贴近小沐耳朵,嘀咕了句什么。   小沐看着老爸,又看久路:“小沐等你哦。”   久路愣了愣,笑着:“好。”   “那行,不打扰你们。”驰见神清气爽地对久路说,“回头电话联系。”   也不等她说话,驰见转身,领着小沐先离开。   久路和梁旭没跟着上船,他们找了处僻静角落坐着,她把小沐的来历告诉他。   梁旭手肘撑着膝盖,过很久:“生活真他妈是场戏。”   久路望着海面,静静出神。   他说:“你确定是真的?驰见不会骗你?”   “他为什么要骗我?”   梁旭语塞。   他移开视线,也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大海,心中刀割一样难受,更不愿回忆几年前看见那一幕。   09年的冬天,梁旭回家过周末,那天和马小也踢完球,两人打算去百花路吃晚饭。   他们就是那时候看见李久路的。她肚子很大,一手轻轻扶着腰,另一手拉住驰见。而驰见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像怀中捧着稀世珍宝,模样无比慎重。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他忽然低头,捏起她下巴,轻轻吻起来。   那亲吻看上去柔和又缠绵,几秒钟就分开,他们看着彼此,对视微笑。   两人停住,马小也显然也看见他们。   而他似乎是气愤的,胸口不可抑制的迅速起伏,没等他们到近前,马小也几步冲上去,一拳朝驰见挥出去。 第57章   驰见没设防,所以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   等看清对面站着梁旭和马小也时,驰见没还手,顾忌着久路的身体,他硬生生把火气压下来。   马小也还要冲过去揍他,被梁旭拦住。   后来他们坐进一家冷饮店,驰见站在外面等她,透过落地窗,能看见他目光谨慎地锁定这边的样子。   久路收回目光,看向对面。   梁旭眼睛从她肚子上挪回来,神情尴尬:“想……想喝点什么?”   “不用,聊两句就走。”   梁旭垂下头。   马小也忽然义愤填膺:“路路,你告诉我,你弄成现在这样,是不是那畜生强迫的?”   “谁是畜生?”久路目光寡淡。   “他干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我说他有错吗?你刚多大就怀孩子?学业前途都不要了吗?”   久路脸很冷,还在为刚才他打驰见那一下耿耿于怀:“要不要,好像是我的事。”   马小也被她的话噎住,想几秒,“你太天真了。”他失望的摇头:“他也许只是贪图一时新鲜和刺激,二十来岁的男人有几个愿意这么早承担责任的?等那股劲头过去,他扔下你……你们怎么办?”   久路竟然淡淡笑了下。   马小也从她表情中看出讽刺的意味,更加气愤:“你……”   “好了,你闭嘴吧。”梁旭大声打断他。   几人沉默下来,梁旭轻轻碾着手指,缓慢抬起头,对久路说话反倒慢声细语:“学校那边怎么办了?”   “办了休学。”久路说:“到明年九月。”   “那就好。”梁旭又低下头去:“你在小泉,阿姨知道吗?”   久路实话实说:“不知道。”   “就打算这么瞒着?”   “目前来看,只能这样。”   梁旭有些着急:“那等孩子生下来怎么办?你们打算自己带?这算是人生大事了,不可能一直瞒着家长的,更何况后面应该要出生证明什么的吧?你和驰见……”   “梁旭,我们还没考虑到那一步。”   梁旭不吭声了。   “但一切都会处理妥当。”久路说:“只希望你们就当不知道。”   梁旭看她一眼,闷闷的说:“明白。”   “谢谢。”   久路没再说什么,撑着桌面慢慢起身。   梁旭看得胆战心惊,跟着站起来,本想上前扶一下,余光里驰见已经往这边大步走来。   “李久路。”他叫了声:“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别客气,尽管开口。”   久路笑着摇摇头,走出门去。   那一天的记忆很糟糕,准确来说对他是一种创伤。   两人这种大胆行为是离经叛道的,但在他来看,他们的无所畏惧却让他羡慕不已,他甚至扭曲的嫉妒着驰见,渴望久路也能为他疯狂,对他死心塌地,只活在彼此的世界中,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   那晚梁旭辗转难眠,他很难想象,两人感情到底有多深,才会让她义无反顾做出这种决定,才会让他过早承担这份责任。   梁旭的理智在提醒他,所有情愫应该到此为止,可久路这天的样子却在脑中挥之不去,他也从未这样深切地想要拥有她。   ……   海面染成金色,浪也渐渐平息。   两人在海边已经坐了很久,久路碰碰他:“想什么呢?”   梁旭从回忆中抽身,朝她笑笑:“没事儿。”   “回去吧,天不早了。”   梁旭坐着没动,把腕表摘下来,松了袖口跟领口,“算一算,我们认识超过十年了吧?好像比你认识他的时间还要长。”   久路转头看他一眼:“为什么说这个?”   梁旭没接着往下说,而是问:“你有什么打算?和他复合?”   “他估计快结婚了。”   梁旭视线笔直的看向她,点了点头:“他也懂得重新开始。十年时间,我敢保证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到,而这些年,我心中只装得下你。”   久路轻轻抿着唇。   “每个人都在向前看,包括驰见。”他此刻很平静:“我希望你也能从过去中走出来,给别人一个机会,哪怕不是我都行。”   “梁旭,我并没有……”   “那我行吗?”梁旭声音比以往都轻柔,安静注视着远方:“这么多年足够看清我的为人,就算你对我没感情,最起码值得托付终身。”   这晚的天空是橘红色的,笼罩着他,一片柔和。   久路有些动容,四年来,潮落潮涨,她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也应该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你拒绝我很多次,但……”梁旭握住她身侧的手:“试一试,好吗?”   “我……”   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打断她的话,久路抽出手,翻出手机看,意料中是驰见打来的。   她和他说了声抱歉,起身去旁边接听。   没想到电话那头却是驰沐阳,他声音软糯糯的:“是久路阿姨嘛?”   久路眉目瞬间变柔和,眼中倒映的暖光,能够融化整个世界。   “是呀,你是谁呢?”她嘴角上弯,语调也不自觉跟着孩子气起来。   “我是小沐啊,我们刚刚才分开。”   久路笑了下:“那你找阿姨什么事呀?”   “我……我……”   久路微笑着眯起眼,听小家伙嘟嘟囔囔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随后那端又加入另一道声音,很低,很小,压着嗓子教他:“问阿姨什么时候回来吃饭。”   小沐“哦”了声,好像终于想起要说什么:“爸爸问阿姨什么时候回来吃饭。”   “嘶!”驰见抽口气,手掌迅速堵住话筒。   驰见往他脑袋瓜上轻弹了下,小沐努努嘴儿,低头继续摆弄小汽车。   驰见把他手上东西没收,低声说:“给我认真点儿。”   他目光警告,又把手机放回小沐耳边,自己跟着凑过去,贴紧他另一只耳朵,说:“告诉阿姨,小沐很饿。”   老爸那股气息吹得他痒痒的,小沐缩着脖子咯咯笑,冲着电话说:“小沐很饿了,久路阿姨你快回来。”   久路心脏像蓄满水的海绵一样,饱满得快要溢出来:“久路阿姨这就回去。”   “问几点。”   驰沐阳像小木偶一样:“几点呀?”   久路说:“你从一数到一百,我就回来了。”   “可我还不会数一百。”   久路想了想:“那你就从一数到十……”   驰见心中冷哼:真当糊弄小孩儿呢。   小沐还在跟她说着什么,没多会儿,驰见摸摸他的头,将电话掐断。   李久路收起手机,回过头,梁旭已经起身,视线仍然定在她身上。   一瞬间的恍惚,她头脑清晰起来,不禁别开目光,向后梳了下头发,走过去:“你调到这边工作了?”   “嗯,沿湖区。”   久路应着,停顿几秒:“梁旭,我想我还是不……”   “你有事儿吧。”他好像害怕听到什么一样,打断她说:“那我先回去,改天再去找你。”   久路压住被海风吹乱的裙摆:“梁旭……”   “走了。”他逃也似地离开。   另一头驰见不断看表。   驰沐阳坐在柜台上,两条小胖腿晃来晃去,晃得他直心烦。   餐厅里这会儿人正多,有人买单,驰见转了下椅子,侧过身让路,张凡进来结账。   “还不吃饭啊,见哥。”张凡问。   “等个人。”   “那位救生员小妹?”   驰见瞥他一眼。   张凡好奇:“哥,咱俩从你跟喻哥搞水产那会儿认识的,没见你对哪个女人上过心,看你最近这状态,说句实话,你和这位救生员小妹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她比你还大呢。”驰见挤着眉头:“别小妹小妹的叫。”   “Ok!明白。”   张凡嘻嘻哈哈一通,刚想出去,驰见说:“把没做的食材挑几样装好,待会儿我去后面取。”   “不在这儿吃?”   “回家吃。”   张凡应一声,去了后厨。   驰见又看表,发现才过五分钟。   “爸爸。”   驰见抬眼,声音懒散:“干什么?”   驰沐阳推着小汽车在桌面上滑来滑去,语出惊人:“你是不是喜欢久路阿姨啊?”   驰见手机差点没掉地上,直起身:“你说什么?”   “我们班俊俊也喜欢朵朵,他看见朵朵和我们说话就生气,样子跟你可像啦。”小沐有板有眼:“可是他对朵朵很好的,中午还哄她睡觉呢。”   驰见“呵”了声:“这么说我还差一样?”   驰沐阳没吭声,垂着头,往下抠汽车轱辘,没两下,轱辘掉下来,顺柜台滚到了地上。   “哎。”他小大人儿一样叹口气。   “你哎什么哎?”驰见把小家伙抱下来,让他跨坐到大腿上。   “你喜欢久路阿姨,就会忘了我妈妈吗?”   驰见挑眉:“你妈在哪儿呢?”   “你不说快回来了嘛!”   驰见看着儿子,试探的问:“如果我说,久路阿姨就是你妈妈,你愿意吗?”   小沐没说话,撅着嘴,又开始闷头抠轱辘,他非常执着,鼓弄了半天,到底把剩余三个都抠了下来。   过了会儿,驰沐阳小声嘀咕:“骗人。”   驰见心中一酸,特别心疼他。   “爸爸。”   “嗯?”   “其实我今天说谎了。”他低着头,做错事一样:“我骗壮壮说,久路阿姨是我妈妈。”   驰见没接话。   小沐抱怨:“他老是给我看他妈妈新给他买的手表,还说他妈妈排骨做的特别好吃呢。”他忸怩了几秒,低声道:“爸爸,我错了。”   驰见低头,细细打量着驰沐阳,嗓中有些哽:“没事儿,傻儿子。”他在他脑袋瓜上用力亲了口:“排骨而已,你妈说不定也会做。”   小沐往他怀里乖乖一趴,绵软的小身体带一股热乎气儿。   “儿子?”驰见轻轻晃着椅子:“待会儿久路阿姨来了,你要说想吃她做的菜,懂不懂?”   “这算是帮你吗?”   “对,助人为乐是美德。”   驰沐阳抬起头,小脸蛋忽然红起来:“爸爸,那你也帮我一下好吗?”   “呵,学会跟你老子讲条件了。”   小沐自顾自的说:“别再把我变成光头了,小糖果总是笑话我。”   “小糖果是谁?”   “于嘉乐啊。”   驰见觉得这名字熟悉,手指轻蹭着眉头,忽然想起来;“就是头上扎了许多小辫子,像肉丸儿的那个小姑娘?”   小家伙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你觉得她好看?”   驰沐阳又点头。   “没想到你喜欢这种类型的。”驰见笑得肩膀直颤,嘲笑道:“你这审美可比你老子差远了。” 第58章   “爸爸,什么是审美?”   驰见后脑勺抵着椅背,点点他鼻头:“我问你,小糖果跟冯媛阿姨比,谁好看?”   小沐想了想:“小糖果好看。”   驰见挑着眉点头,又问:“那你久路阿姨和小糖果比呢?”   “嗯……嗯……”他皱起小眉头,好像很为难的样子:“都好看。”   “只准说一个。”   驰沐阳纠结半天,决定先讨好老爸:“就久路阿姨吧。”   “还挺勉强?”   小沐说:“爸爸,那我可以梳一个漂亮的发型了吗?”   “不行。”   “为什么?”他气呼呼的问。   “十八岁以前,禁止早恋。”   “什么是早恋?”   “就是不准有喜欢的人。”   直到久路回来,驰沐阳还在偷着闹别扭,小汽车被他拆得七零八落,车门上的漆也被抠掉了。   驰见拎着菜从后厨出来,夹起小家伙儿,冲门口抬抬下巴:“这小子想回家吃。”   久路:“啊?”   驰见背地里捏了下驰沐阳小腿肚,他无精打采的抬起头,张开手臂让久路抱,说什么也要她跟着去。   这样一来,她自然没有说不的道理。   三人回到岩崇岛,已经晚上七点钟。   小沐饿坏了,驰见先给他冲了半碗米糊垫肚子。   久路很自觉地拎着几兜菜来到厨房,幸好食材已经清洗改刀,她将蔬菜和生鲜鱼肉分门别类放好,在原地呆站了会儿,不禁犯难。   她正打算上网百度食谱,驰见走进来:“你行?”   久路看向他,淡定的说:“其实有点儿为难。”   驰见眼神睇过去,哼笑了下:“你先弄着,我给小沐洗个澡。”   “这些……能做几个菜?”   他停下,看看厨台上的食材:“粉蒸排骨,鲫鱼豆腐汤,蛋黄玉米粒,洋葱炒肉,剩下的拌个沙拉。”   “这么多?”   “小沐吃得完。”驰见淡笑,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第一次给他做饭,你可千万别丢脸。”   “……”   久路望着他的背影,深呼吸几次,调整状态。   还是分别百度了下步骤,决定先把鱼汤熬上。她从橱柜翻出砂锅,在水龙头下冲了冲,盛满清水放到燃气灶上,想片刻,又扔进去几片生姜和八角。   另一边开火,倒油。   她把处理好的鲫鱼拎起来,知道下锅时会溅起油花,特意空了好半天水分。   即便这样,她皮肤还是被渐上油点子,油温滚烫,又痛又痒。   香味顷刻间溢出,等待了几秒,久路拿着锅铲,准备把鲫鱼翻面。   驰见不知何时出现,倚在门边,抱着手臂看她忙碌。   厨房设施陈旧,照明昏黄,她长发用皮筋随意绑住,颊边落下几缕。   砂锅里水开了,热气顶起盖子,这边鲫鱼差点煎过火,隐隐冒出青烟。她一时手忙脚乱,指尖不知沾到了什么,四下看看,情急之中,竟然往裙摆上抹了把。   驰见几不可闻的皱皱眉,放开手臂,走过去。   久路心思全放在鱼汤上面,掀开锅盖,铲起鲫鱼,准备丢进去。   这时候眼前一暗,感觉有什么东西顺她脑袋套进来,久路手不稳,鲫鱼掉入砂锅中,热水四溢。   她挡住脸,低声惊叫,不禁向后缩了缩,蓦地撞进一个胸膛。   驰见稳住她双肩,时隔几年,竟然还能自然地捏起她下巴:“溅到了?我看看。”   久路被迫半昂起头,撞进他的眼中,心脏一瞬间拧成扭曲的形状。   他指肚擦过她的脸颊,她唇边的皮肤留下小小红印。   “疼?”   “……不是很疼。”   久路有意拉开两人距离,稍微抬下巴,想要躲开。   这种疏离也让驰见清醒过来,他心中的痛已经不再那么强烈,而是变得绵长,一千多个日夜,这种感觉已经慢慢渗入骨髓里。   自从知道扔下儿子不是她本意,他就幻想了很多次,如果她能主动去找他,或是待在某个熟悉的地方,让他找到她,她知道了小沐的存在,是否他们就不会平白浪费这几年?   可是,假设他们未曾分开,外婆和久路站在两端,他真就能不介意失衡的天平,和她一起生活吗?   答案无解。   时间不停,向来残酷。   对两人来说,四年长河仿佛是个劫数。   久路偏开头,下一秒又被他捏回来。   驰见手指的力量加重几分,眼中没什么温度,凑头要吻她。   久路目光也冷下来,淡淡的问:“你未婚妻如果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既然是假设,就没有成立的可能性。”驰见悬在她上方两厘米的位置,声音暗哑:“这样更刺激,不是么?”   久路手上推拒,紧紧瞪着他。   “你笃定我愿意?”久路问:“你哪儿来的自信?”   “我儿子给的。”   她身体僵住,感觉到他搂紧她后腰,竟一时无法动弹,被他几句话震慑住。   驰见淡笑威胁,声音含着诱哄的成分:“别闹,别叫,小沐在外面,你最好乖一点儿……”   他声音带着电,那样轻,那样低,尾音儿消失,含进她嘴里。   久路手臂抵住他胸膛,他嘴唇的力量强势凶猛,似宣泄,似需要,气息浓重,甚至想要更深入做些别的。   她没发出声音,却狠狠掐住他胸口的肉。   驰见痛哼,这痛感无疑是更加刺激人心的催化剂,他身体瞬间起了反应,下身逼近,把她顶在厨台上。   身后砂锅咕咕冒着泡,他动作强烈,深度拥吻,扶住她后腰的手感受着炉火传递来的灼烫,令他感受更真实。   不知过多久,驰见终于放过她,离开寸许:“也想我了,对不对?”   他这句话其实已经暴露自己,但久路脑中一团糟,根本无从分析其中含义。   驰见哪儿舍得放过她,大舌再次抵进去。   她推了两下没推动,牙齿合拢,想用原来那一招。   这次驰见察觉出她的意图,嘴唇提前撤开,挑眉道:“咬上瘾了,是不是?”   久路借机躲开,背过身,平复着呼吸:“要么你做饭,我出去。”   他缓片刻:“你来。”   驰见上前一步,两手穿过她的腰,找到围裙两根带子,在她后面慢条斯理打了个结:“绝对不和你抢,这饭都做好几年了,早做够了。”   久路微顿,呼吸蓦地停滞了几秒。   慢慢的,两人都平静下来,好像刚才的激情不曾有。   久路垂眼,搅着砂锅里的鱼汤:“这几年饭都是你做的?”   “除了我还有谁?”他看着她的背影:“刚开始只吃奶粉,后来又加入米糊和水果泥,再大一点儿吃辅食越来越多,我就学着自己做饭,总不能让他陪着我去大街上吃外卖吧。”   “你从哪里学来的?”   “网络、育儿杂志、问邻居,报纸上有什么儿童食谱都要剪下来夹在本子里。”他兀自好笑:“第一次面条没做熟,害得小沐拉肚子,最后不得已去医院挂吊水,我当时就给自己俩耳光,那感觉太揪心了。”   久路的心也跟着揪起来,她错过了小沐的成长,他却要独自照顾他长大。   彼此都有缺失,都过得不易又难熬。   久路低声说:“谢谢你。”   “他也是我儿子。”   她沉默几秒,“驰见,我们能不能别这样?”   驰见不语。   “你已经有了未婚妻,如果刚才那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我难堪,你做到了。”她始终都是背对他,“我无意插足你和她的感情,只想见到小沐而已,以后可不可以……”   “无意插足?”驰见冷哼:“你认为你和我之间有驰沐阳的存在,还能独善其身?”   驰见不想故意刺激她,但四年的时间,她未变过,从不主动,从不解释,从不深究,好像也从不在乎。   他抓住久路的手腕,让她面对自己:“是你能抛下小沐?还是我能放弃他?”   久路很长时间没能说出话,抬头看向他时,眼中空洞,含着水分:“我已经错过了四年,我不能。”   “……我也不能。”   她总有那种本事,可以让他卸下铠甲,将最脆弱的心脏双手供奉到她面前。他从前看不得她的眼泪,刹那间,他忽然发现,这么久以来自己也没长进,跟她一样从未改变过。   他再一次吻住她的唇,这次变得细致绵长。   重逢以来的所有亲吻都像一种报复,而这次的,深情、温柔、耐人寻味,加入了对她的想念和失而复得的庆幸。   驰见捧住李久路的脸,轻轻舔吻着她嘴唇,撬开微合的牙关,轻吸,又深嘬,将她的舌头邀请过来。   头顶的光线那样柔和,让人心甘情愿沉浸在这一秒,不愿醒来。   这个吻很持久,驰见含住那柔软的唇瓣反复温存,等到气息平稳,额头轻轻蹭着她额头:“根本没有那个人的存在,你傻么?”   “……嗯?”   他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控诉:“有哪个傻帽会当着现任的面谈过去?有哪个傻帽会千里迢迢跑到南舟开餐厅?哪个傻帽会把以前的话全部记在心里,买下当年无意中谈起这座房子?又有哪个傻帽放不下过去,第二次见面就控制不住强吻你?”驰见轻轻合上眼睛:“这些你从未深究过。”   “我没想那么多。”   他轻笑:“你心思全放臭小子身上了。”   久路不语,内心是震撼的,她垂着眼,等他把话接着说下去。   驰见却很久没有再开口,额头离开,在她唇角轻啄了下。   “做饭吧。”他帮她稍加整理碎发,忽然说:“排骨千万别做砸了。”   驰见恢复冷静,眼中某种情绪冷却下来,转身出去,没问她会不会。   四年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桥已坍塌,即使渴望过去,也要腾出精力先修桥。   久路不认为他那番话在求和,好在能让她心中的负罪感减少一些。   时过境迁,中间横亘的障碍太多,他需要时间打开心结。而她不是不想主动向前跨一步,却是怎样的借口和解释似乎都很无力,无论什么原因,她都辜负过他啊。   久路愣怔好半天,最后打起精神,应付眼前的晚餐。   平时吃饭问题向来简便,要么外卖要么江曼做,菜她不是不会炒,只是缺乏熟练度。   久路磨磨蹭蹭了两个小时,驰见倒是淡定,一次都没进来。   驰沐阳等得不容易,每隔几分钟就要偷着跑来看进度,到最后直接搬板凳,坐在门口守着,两只小手托起下巴,很乖巧的样子。   李久路注意到他,坏情绪一扫而光。   她蹲到他旁边:“小沐饿了?”   驰沐阳对她其实还不能完全敞开心扉,亲一阵儿疏一阵儿,这会腼腆的说:“都快饿晕了。”   久路逗他:“这么严重?”   驰沐阳点头如捣蒜,吐出小舌头,搞怪地翻白眼。   久路忽地一笑,笑着笑着,表情又僵住。   他每一个动作就这样戳进她心窝里,原本以为自己可以顽强到坚不可摧,看到他却总是无故掉泪。   久路迅速别开眼,站起来,用小碗盛了块儿排骨给他端过去。   再回来时,她脸上已经带着笑:“久路阿姨平时很少做饭,所以不要嫌弃哦。”   小沐眼睛明显亮了亮,握着勺子舀起排骨,张嘴就是一大口。   久路有些忐忑:“好吃吗?”   驰沐阳皱着眉头没说话,小嘴儿一噘一撅的品尝着,咽下肚后,他眉眼舒展开,很捧场的大声说:“简直太好吃啦。”   “真的吗?”   他舔着嘴唇:“真的,小沐能再吃一块吗?”   “当然。”久路肩膀一松,暗自吐了口气。   这晚的饭菜九点钟才做好,但驰沐阳在厨房已经吃饱了。   他坐在桌边玩,没多会儿,碗里的饭粒被他不小心扬了一桌子。   小沐立即抬头看老爸,见他注意力没放这边,用手偷着捡起饭粒,默默往嘴送。   一转眼,见久路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小沐登时警铃大作。   久路却一笑,食指压住嘴唇,朝他做了个保密的动作。   小家伙眼睛里住满闪亮的星星,一缩脖子,不好意思的抿嘴笑了。   一顿饭安静吃完,驰见没挑剔,也没评价。   久路收拾好碗筷,出来时已经十点半,院子里没人,驰见可能在哄小沐睡觉。   她犹豫片刻,到底控制住进去看一眼的想法,见他迟迟没出来,她准备先离开随后再发信息。   刚转身,驰见插着兜走下台阶:“现在没船了。”   久路停住,抬腕看了下表,想片刻:“你游艇应该修好了吧?”   他点头。   “如果方便的话,麻烦你送我一趟。”   “我喝了酒。”驰见一笑:“怎么,打算让我酒后开船?”   久路没搭理他,想想不太可行,没理由让小孩子独自待在家里。   这时候驰见已经走过来,他手指触了触眉心,向后随便一指:“要不在这儿住下。”   久路抬头看着他。   “别想太复杂,你住另一间房。”   “不麻烦了。”久路说:“钥匙借我吧,游艇我也会开。”   驰见:“……”   他倒是没想那么周全,又问:“不是想听驰沐阳小时候的事儿?”   李久路犹豫几秒,还是说:“今天太晚了,改天吧。” 第59章   驰见把李久路送到村外栈道上,钥匙递给她,“停在最后面。”   “知道了,你快回去吧,小沐自己在家呢。”   他两手本收在裤袋里,抬起来,挥了挥后脑的头发,“视线不好,你注意。”   久路点头。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回走。   没过多久,身后传来游艇启动的声音,他还是驻足回头,内舱亮起灯,却看不清里面站着的那个人,只见水面划开白浪,她操作游艇似乎很娴熟,眨眼功夫,不见踪影。   驰见吸了半根烟才迈步往回走,到家时,刚好剩下那半根也吸完。   他开锁进屋,发现驰沐阳又从床上爬起来,正盘腿坐那儿翻看童话书。   “你怎么不睡觉?”   “爸爸,我可能失眠了。”   他时常蹦出那么几个惊人词汇,逗人发笑。   驰见揉着他脸蛋儿:“这话跟谁学的?”   “干爹。”   “那我问问你,什么叫失眠?”   小沐掰开老爸的魔掌,一抹鼻子:“吃好饱,不想睡觉。”   “那你想干什么?”驰见躺下来,把小朋友往身前一拉,帮他按摩肚子:“我问你,今晚久路阿姨做饭好吃么?”   “好吃呀。”他仍不停地翻着书。   驰见很怀疑他说话的可信度,把童话故事拿开,让他跨坐在身上:“说说,哪个好吃?”   “肉肉好吃。”   “排骨?”驰见心中一动,轻笑:“一点味道都没有,你要求可真低。”   驰沐阳不懂老爸的嫌弃,忽然说:“这个阿姨其实挺好的。”   他两手枕在脑后,不禁挑眉:“为什么这么说?”   驰沐阳支支吾吾半天,当然不能说自己弄掉饭粒,她替他保密,不像张凡叔叔一样爱告状。但又不能撒谎,便绞尽脑汁去想她的优点。   驰见一颠肚子:“问你话呢。”   “长得好看。”小沐终于想出来:“比朵朵妈妈还好看呐。”   “肤浅。”他不自觉勾唇:“还有么?”   小沐想了想:“一点儿都不凶,看见我总是笑眯眯的。”   “嗯,继续。”   “……做饭好吃。”   驰见撇嘴:“这个不算。”   驰沐阳实在想不出来,忽然觉得老爸好烦,苦着一张小脸:“爸爸,你放过我吧。”他思维跳跃,忽然问:“我明天可不可和壮壮说,妈妈也给小沐做了排骨吃?”   驰见乐不得:“当然。”   “真的?”小沐眼睛亮晶晶,又忽然有些失落:“可是老师说撒谎不是好孩子。”   “儿子,这次不算。”   “为什么不算?”   驰见停顿几秒,看着他,再次暗示:“你可以把久路阿姨当成妈妈。”   驰沐阳立即低下头,驰见光着上身,他拍拍老爸的腹肌,小胖手爬上来,捏着他胸前的敏感点:“今天俊俊说,他是他爸爸充话费得来的。”   这话题转得……一点儿都不生硬。   驰见没有强行灌输,跟上他的节奏:“然后呢?”   小家伙儿从老爸身上爬下来,滚到旁边,又往上面蹭了蹭,和驰见枕着同一个枕头:“爸爸,我是哪里来的呢?”   驰见曾经看过一份报道,几乎所有孩子都会问父母类似的问题,有些家长羞于同孩子谈两性,会直接说捡来的或是赠送的。这种做法其实很愚蠢,会使孩子内心产生挫败感,其实他们并不是非要追问两性关系,只是探求和好奇而已,专家建议,父母可以根据孩子的认知程度正确引导。   驰见两手交握于腹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说:“你是爸爸和妈妈相爱以后,在一种亲密交流中形成的。爸爸身体里有许多小种子,其中有一颗最勇敢最聪明,我把它放到了妈妈肚子里,与另外一颗种子结合,那就是你。”   驰沐阳很高兴的样子:“我最勇敢最聪明吗?”   “那是自然。”他望着房顶,声音低缓,似乎跟着这个话题陷入回忆:“你开始只有豌豆粒那么大,在妈妈肚子里一天天成长,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变得和现在一样。”   “爸爸,有多久?”   多久呢?驰见沉默下来。   那似乎是个漫长却无比幸福的过程。   小沐还是个胚胎的时候就很乖,他从不折腾李久路,很安静,很懂事,所以她早孕症状基本没有过。   驰见随着小生命的来临渐渐振作,从失去外婆的悲痛与愧疚中慢慢走出来,但那时候他内心十分纠结,一面期盼着新生命的到来,一面又担忧这个决定会给久路带来什么样的伤害。   两人认真谈过,驰见非常婉转地问她有没有改变想法,她一时没说话。   等待答案的几秒变得很难熬,那一刻,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多么惧怕她点头或是不经意展露出犹豫的神情,他是那样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不单单因为他即将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还因为怀了他宝宝的人是李久路。一道血脉,会将三个人紧密联系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久路看着他的眼睛,十分坚定:“没改变。”   那时是午后,阳光充沛。   秋日微风扫起天台上的落叶,空气清冷,天澄净。   驰见缓慢移动,轻轻抱住了她。   他将脑袋埋入她颈侧,使劲儿蹭了蹭。   久路高昂起头,轻拍他的背:“驰见,你不会是哭了吧?”   好一会儿,驰见声音很闷:“路路,我会好好保护你们。”   “我知道。”久路从来不曾怀疑过。   那是他人生当中最重要的转折点,沉浸在甜蜜与期盼中的同时,肩上的重担和责任也变得愈发沉重。   后来,久路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来。   孕中期的时候,有一次在街上碰到马小也和梁旭,他挨了一拳,但顾忌着久路的身子,生生忍下来,没有还手。   当天夜里久路腿抽筋,他翻身起来帮她按摩。   一时没了睡意,她连续换了几个动作,仍是不顺意。   驰见盘起双腿,抱过久路,让她置身其中,他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晃动着身体:“不舒服?”   “有一点儿。”   “这样好些没有?嗯?”他俯身亲她额头:“宝贝儿。”   两人身处黑暗之中,这使得他的声音听上去懒散低迷,魅力十足。   久路“嗯”一声,手指轻触他嘴角:“还疼不疼?”   “不疼了。”   久路抬起头,向他索吻。   驰见温柔地亲着她,后来变得有些急切,这样彼此依偎的旖旎夜晚总是不太安全。   他努力克制,与她分开,捉住她的手,送到嘴边轻啄了下:“快睡吧,我看着你睡。”   李久路合上眼,感觉他大掌挪到她的肚子上,轻轻拍着:“小东西,别闹你妈。”   神圣又奇妙的称谓从他嘴中说出来,带着几分喜感,久路没忍住笑出声。   驰见轻嘶,故意压低嗓子吓唬她:“到底睡不睡?不睡我可要干点别的了。”   “睡不着。”   驰见撩开她肚皮上的衣服,埋下头连亲了数口,继续威胁:“睡不睡?”   久路被他弄得咯咯笑。   他危险地舔舔下唇,衣服继续往上撩,含住她愈发饱满的胸部。   她轻哼溢出喉。   驰见抑制着自己,两个轮番吮了几次,抬起头来:“一想到以后儿子要和我抢口粮,就嫉妒这小子。”   久路脸颊很烫,兀自放下衣服:“你怎么知道是男孩儿?”   “希望是吧,以后方便照顾妹妹。”   “想得美。”   驰见将她眼睛一盖,命令道:“快睡,要不一会儿让你动手又动口,到时候遭罪的可是你。”   久路不吭声了,呼吸渐渐平缓。   但驰见知道她没睡着,她的睫毛轻扫着他掌心,像羽毛一样轻柔。   驰见望着窗口透进来的一丝微光,清了清嗓,卷起舌,口哨声连成一首悠扬的歌曲。   嘿!在那盏路灯的下面有一个小姑娘在哭泣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   嘿!小姑娘哭得多悲伤不知道是谁把她抛弃她现在该往哪里去   ……   哦,不要不要悲伤哦,不要不要哭泣   哦,在这夜里妈妈还在等你   哦,不要不要悲伤哦,不要不要哭泣   哦,在这夜里让我带你带你回去   ……   口哨声在黑夜里充满魔力,他为她学会了这首曲子,他甚至觉得,如果她提出想要天上的星,他都不忍心拒绝。   李久路更加难以入眠,脑袋埋在他胸口,紧紧抱住他。   晚间气温渐凉,驰见身上披着被子,就这样抱了她一夜。那时候他心里满当当,怀里这一大一小几乎就是他的全世界。   如果说,非要辜负一个人,他希望那个人就是外婆吧,他宁愿相信老人家是意外身亡,即使负疚感将跟随他一生,也好过让他和李久路彼此分离。   三天之后,吴波和马小也先后找上门。   ……   “爸爸?”驰沐阳已经唤了半天:“到底多久呢?”   驰见缓过神儿,发现自己眼眶竟湿了,他拿掌根揉了揉:“比你挂很多次吊瓶的时间还要久。”   一听打针,小沐立即缩起脖子:“那妈妈也会很疼吗?”   “非常疼。”驰见侧过身望着儿子,低喃道:“也许疼到无法忍受。”   驰沐阳似懂非懂。   驰见说:“所以生宝宝是个非常辛苦的过程,你以后要孝敬你妈,不准惹她生气,更不准她伤心。”   小朋友乖乖点头,无数次地问:“我妈妈在哪里?”   “快来了。”   他挠挠下巴,眼睛亮起来:“那等我看见妈妈了,要先给她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驰见把他往胸口一按:“乖儿子。”      日子在过,新年临近。   南方春节这天和北方还是存在一些差异的。北方在辞旧迎新的时候,风俗是吃饺子,而南方是吃年糕,谐音“年年高”;北方挂灯笼放鞭炮,南方却是祭祀逛花市。   驰见总感觉这儿的年味儿没有家乡那么重。   一个月以前和救援队那次聚会上,驰见一早把年夜饭的豪华单间许给了他们。   晚上十点刚过,一大批人陆陆续续赶到,陈哥领着妻儿,曾倩和许满都带着男朋友,另外曾倩的两个小侄女也跟来凑热闹,Kane在这儿没亲人,独自前来。唯独少了杨宇飞和李久路。   驰见扫了眼,笑着问:“人好像不全吧?”   曾倩说:“杨宇飞要待在家里陪父母。”   她说完这句被人把茬打过去,聊起别的。   驰见不好再问。   餐厅本身是做西餐,但过年这天再吃洋玩意就差那么点事儿,所以征求大家意见后,张凡主厨,弄了一桌子家常菜。   席间推杯换盏,喜气洋洋。   四个小朋友很快就混熟,围着桌子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驰见和陈哥碰了碰杯,状似无意的问:“怎么没看见李久路?”   陈哥抿口白酒,呲牙道:“她今天值班。哦,对了,”他指指对面:“你们谁吃完了,过去看看李久路,要么给她带点吃的,或者换她回来吃也行。”   众人没等说话,驰见起身:“我去吧,正好要到前面办点事,顺道儿。”   “会不会太麻烦?”   “见外了。”驰见拍拍他肩膀,朝驰沐阳一勾手:“来,儿子。”   小沐和新认识的小伙伴玩儿得意犹未尽,有点不想去。   驰见站门口看着他。   驰沐阳接收到老爸的眼神,撅起小猪嘴,只好乖乖跟他下楼去。   叫后厨打包几样可口饭菜,他一手拎着食品袋,一手牵着儿子的小手,慢悠悠往海滩的方向走。   旅行过年的人群与日俱增,小岛上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上次和她一起过春节还是二零零八年,那晚她从齐云机场赶回来见他,他们初尝禁果,彻夜缠绵。   驰见又想到她背上仍未完成的文身,相隔数年,不知褪色了没有。他步伐不自觉快起来,又嫌小沐磨蹭,于是把他一夹,大步流星。   远远看见瞭望台的灯亮着,他抱起小沐走上楼梯。   没等推开门,透过窗口,却见房中坐着两个人。   一高一矮,一男一女。   两人正说话,女人低着头,男人不时看向她,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第60章   驰见目光沉了几分,放下驰沐阳,让他自己上楼梯。   小朋友站在高处比较新鲜,笨拙地往上爬,站在铁板房外叫老爸。   瞭望台四处窗户都开着,他这一声音量不低,里面的两人都听见,不约而同回过头。   驰见还倚着围栏,这会儿倒是换上笑脸,三两步跨上去:“梁旭,你在呢?”   后者脸上的笑意尚未收回,有些僵硬,下意识转回来,看了眼李久路。   久路最先注意到驰沐阳,接触这么长时间,小家伙儿对她由排斥到接受,现在还有一点点喜欢。   他跑过去靠着她的腿,眯眼笑,“久路阿姨,新年好!”   久路把小沐抱到大腿上坐着,他今天穿得像个小绅士,白色竖条短裤,上面是深灰短袖衬衫,领口还扎了个小领结,衣摆收在裤子里,看上去精神奕奕。   久路没忍住,在他脸上亲了口,从桌边拿起一个大盒子递到他眼前:“小沐,新年好!”   买礼物之前她绞尽脑汁,在她有限的思维里,最先想到包红包,但包好以后,忽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感觉这样太见外。   想过买童话故事或者新衣服,这些又太过普通,小孩子未必会喜欢。   她总想着礼物要特别一些才能讨好他,于是想起那天他玩儿的玩具来。   久路不知道机器人的具体名字,索性直接去了玩具店,根据记忆中的样子,买来这一个。   盒子有小沐一半高,他眼睛瞬间亮起来:“哇!机械战警!”   “喜欢吗?”   小沐欢呼:“好喜欢!”   没什么比看到孩子的笑脸更让人满足,久路抿起嘴,下意识抬头看驰见。驰见倚着门框,目光也锁在她们娘俩身上。   小沐抱着大盒子滑下她的腿:“爸爸,你看见了吗?这个是可以遥控的哦!比我那个大好多好多呢!”   他淡笑,垂眼说:“不去亲亲久路阿姨?”   小沐这才想起来,放下盒子,蹦蹦跳跳跑过去,在久路脸颊亲了一大口。   表面来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梁旭倒显得有些多余。   他清了清嗓:“吃了?”   “嗯。”驰见想起手上拎的餐盒:“以为就她自己在,带了一人份。”   “没关系,我也给路路带了晚饭。”   他这两个字叫出口,房中三个大人都稍微愣了下。   气氛有些紧张,驰见眸光更加深不可测,勾起唇角:“那正好,你们一起吃吧。”   他把食品袋拿过去,简单扫了眼桌面上的东西,确实放着几个外卖盒。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拿起旁边的值班表,倚靠着墙壁,随意翻看起来。   梁旭瞅他碍眼,但久路没吭声,也不好开口说什么,房子里只剩小朋友稚气的笑闹声。   没多会儿,驰沐阳要拉着久路到下面沙滩玩儿。   久路有些为难:“阿姨在工作,现在不可以离开的。”   驰见抬眼:“去吧,又不往远走。”   久路说:“这边需要通过无线电和各处保持联络,万一出现什么情况,对方会打电话……”   “我来。”   “我在这儿。”   驰见和梁旭几乎同时开口。   他们对视一眼,驰见目光转向久路:“接个电话还是会的。”   驰沐阳又来拉她,久路只好简单交代那些通讯设备的用法,随他到海滩去。   两人离开后,房中瞬间安静下来,驰见直身走到屋外的围栏处,从这个位置能清晰看见母子俩的背影,一大一小你追我赶,很是快乐。   驰见眼中的光彩比月色更柔和,不禁勾唇。   没过几秒梁旭也出来,两人撑着围栏,眼睛都望着同一个方向。   驰见掏出烟盒:“来一根?”   “不会抽,谢谢。”   驰见收回手,兀自咬上,掏出打火机点烟。   “我准备追路路。”梁旭说。   驰见动作微顿,听他这么叫她,特别烦躁:“几年来,你不一直都在追?”   “这次会更下功夫。”   驰见轻笑,没吭声。   梁旭说:“你们分开时间不短了,当初伤害彼此也挺深的,我不知道你现在找来的目的,但大家都是成年人,懂得破镜无法重圆的道理,所以不要在纠缠她了。”   他吐出口烟:“决定权应该不在你。”   “在不在我,结局都是一样的。”   驰见右手夹着烟,抬起手腕,轻轻晃了晃手指:“这话应该说给你自己听。”他冷静道:“梁旭,你喜欢路路什么?”   梁旭一时没答上来。   驰见看着下面的女人,心平气和说:“没得到永远是心中白月光,久而久之就变成了执念。也许有一天她同意跟你在一起,反而没那么喜欢了,你会发现她人很闷,有些偏执,有些硬,处事方法更加特立独行,长相一般般,身材凑合。”他笑了笑:“没一样是好的。”   梁旭沉着脸没说话。   驰见看他一眼:“知道接下来会面临哪些问题么?”你要接受她这些缺点,并且同意她把大部分爱分给下面那孩子,当然,你们也会有小孩儿,但在她心中的比重,你应该很清楚。别跟我说你不介意她的过去,心中总会有计较有落差,之后就是无休止的猜忌跟争吵,除非你足够大度。”他顿了下,再次看他:“但我们都是男人,如果你说能做到,都是假话。”   “你什么意思?难道她生过你的孩子,就没有重新选择的权利?”   驰见点点头:“简单来说,应该没有。”   “你这样未免太自私,这对她根本不公平。”   驰见缓慢吸一口烟,目光很深:“走到这一步,谁都甭想要公平。”甚至包括他自己,也一样。   梁旭手握成拳,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你担心那种情况不会出现,别忘了,我和她比你们认识的时间还要久。”   “久没用,关键错过了在一起的时机。”驰见顿了下;“换一种说法,这些年我和她有爱有恨,这些复杂情感像乱掉的线头,想拆开,太难了。我们看过彼此美好的样子,也能接受对方难堪丑陋的一面,所以她是白月光还是蚊子血都无所谓。我试过同别的女人在一起,发现根本行不通,而她也一直单身,其实有时候就是命,不信不行。”   梁旭紧抿着唇,驰见补充说:“更何况还有驰沐阳的存在。”   “别拿孩子说事儿,我不会放弃的。”   驰见没接茬,该说的话都说完,把手头的烟抽完:“随你。”他直起身:“你听着点电话,我下去看看。”   他长腿几步迈下台阶。   梁旭这才反应过来:“哎——”   他往前追两步,回头看了眼,不得已又停下,眼睁睁看着驰见去找她们,不由暗骂。   驰见独自往沙滩走,哪儿还像刚才那么气定神闲,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女人身上,她用手机给小沐拍照,笑声隔着海潮传过来。   他攥了攥拳,真想好好修理惩罚她。   久路侧头:“你怎么出来了?”   驰见坐在旁边,中间隔着半米的距离:“不出来干什么?跟他相面?”   久路听他口气不太对,向后看了眼,有些不放心:“那你陪小沐玩儿,我先回去。”   她刚悬起臀部,被他拉拽着跌坐回去:“走个试试?”   “他自己……”   “他是不会接电话还是没长耳朵?”他语气特别酸,见她没吭声又收了收情绪:“坐会儿吧,大过年能有什么事儿。”   前面小沐玩儿得正兴起,衬衫和短裤被李久路脱下来收在旁边,现在身上只穿一条小裤衩。   他把久路双脚用细沙埋起来,调皮说:“久路阿姨脚没啦。”   驰见顺着他的手垂眼,清淡月光下,她膝盖轻轻碰着,只露出一截匀称紧致的小腿,在黑夜里,仿佛散发着柔白的光芒。   他嗓子忽然一阵发紧,看向别处,没几秒视线又不自觉落回来。   小沐招呼他:“爸爸,你也来。”   “……来什么?”   驰沐阳亲自抱住他的腿,哼哧哼哧将他脚上的鞋子和棉袜脱下来,插到同一个沙坑里。   不知道小孩子玩儿这个游戏的意义,但久路清晰感受到他脚掌的温度,覆在她脚面上,带着厚重的力量。她抬眼,两人目光不自觉碰到一起,她没敢跟他对视太久,下意识逃开。   小沐还在奋力往上堆沙子,很快,两人脚面垒起一个小山丘。   驰见忽然挪脚,她便感觉细软的沙子钻进相触的皮肤间,像流水一样清凉。   她有意向外抽了抽,移动寸许便被他控制住,轻轻磨蹭。   “沙子有点儿凉。”他淡笑。   久路:“嗯。”   “你脚倒是挺暖和。”驰见脚趾回勾,蹭在她脚面上。   久路那处皮肤丝丝麻麻的痒,像许多蚂蚁爬行啃噬。她咬住唇,轻睨他。   驰见面上却平静,看着小沐:“儿子,你也放进来。”   驰沐阳坐在他们对面,兴致勃勃地往前蹭了蹭,两只小脚蚯蚓一样拱了进去。   驰见将他的也一同盖在脚掌下。   两人的力量和温度都加诸在她身上,那一瞬间,久路心中潮湿起来,好像被全世界的爱意所包围。   身后酒吧街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辞旧迎新,人们开始倒数。   南舟市区燃起烟花,璀璨绽放,点亮半空。   他们的视线望着同样的方向,静静等待新年到来,不用说话,也觉得此刻很美好。   驰沐阳已经看呆了,小嘴儿微张着,眼中都是烟花绽放的样子。   久路把他抱过来,往怀里紧了紧:“新年快乐……儿子。”   一句话很快被巨大的炮竹声所掩盖,但她已经很满足,僵硬又小心翼翼地反复练习着这两个字。   忽而抬起头,对上驰见的视线,他嘴唇动了下,说什么却是没有听清。   不久后,驰沐阳终于玩儿累了,三人返回瞭望台。   由于春节期间情况特殊,接着由Kane来换班。   久路对梁旭有些歉意,因此他约她出去吃饭时,她没拒绝。   除去某种情感,两人相识十年,算上是老友。   梁旭可进可退,总是在她拒绝以后,自动回归到朋友的位置,他这种态度,是久路最不会处理的。   “正好我也有事儿跟你说。”久路打定主意,“什么时候?”   梁旭说:“正月十五那天下午你行吗?”   “行。”   两人敲定时间,久路转头,驰见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抱着小沐先离开了。   久路回到家中,客厅里没开灯,电视却在重播晚会,音量调到最小。   江曼没有睡,盯着电视,目光发直,屏幕色彩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久路脚上迟疑,顿几秒,到底抬步往房间走。   “路路回来了?”江曼后知后觉地看见她。   她停在门口:“嗯。”   “吃饭没有?”江曼扔下靠枕,撑着膝盖站起来:“饺子都包好了,你最爱吃的素三鲜,我这就给你煮饺子去。”   久路转身:“我已经吃过了。”   江曼微滞几秒,弯唇笑笑,“吃完了啊,那妈妈给你盛碗红豆汤。”   “真不用,我有点儿累,想先休息。”   “哦,那行。”江曼站在原地没有动,无措的拉拉衣摆:“先洗个澡,快去吧。”   “好。”   久路扭回身,手掌抵在门板上,却久久没有推开。   电视音量很小,但那首欢快的曲子,成为整个空间里唯一响动。   “新年快乐。”久路垂下眼,目光不知应该落向何处:“……妈。”   她说完推门进去,仿佛隔很久,身后传来江曼的声音,低到融进歌声里。   “新年快乐,路路。” 第61章   李久路和江曼在南舟没亲戚,不需要串门走动,整个正月都过得比较寡淡。   久路基本只去队里和驰见那儿,江曼除了大悲院便再无去处。   正月十五这天,久路休息,所以懒床稍微晚起了会儿。   江曼在家,趁她洗漱期间将早饭弄好,久路出来时,餐桌上已经摆着两杯牛奶,两端各放一份吐司煎蛋及盐水火腿。   她靠着卫生间门框站了会儿,挂回毛巾,最终走向餐桌。   这好像是几个月以来,母女俩第一次共同用餐,两人都显得有些不自在。   房中很静,没发出什么声音。   江曼抬头瞄一眼李久路:“今天有空吗路路,和妈去南舟市区逛一逛?”   久路咬着吐司,“我约了朋友。”   “这样啊。”江曼笑了笑,又问:“上次和你说,黄姨介绍那位律师朋友,你有没有兴趣见一见?”   她这次已经不是命令的口吻,拿眼打量着她,语气中带着试探和商量的成分。   久路没有太多反应,只摇了摇头。   江曼笑笑:“那行,以后碰见合适的再说。”   两人默默吃早饭,没多会儿,江曼又找话题:“约那位是什么朋友?我认识吗?”   久路照直说:“梁旭,高中同学。”   江曼对这名字有些印象,忍住继续往下打探的念头,转而问:“那孩子……”   久路吐司刚送到嘴边,稍微一顿,抬眼看她。   “那孩子你经常去看吧?”这是江曼第一次主动念起驰沐阳。   “嗯。”   “……长得好吗?”   “挺好的。”   江曼暗自寻思几秒,抬起眼,到底是问出口:“有没有照片,让我瞧瞧?”   “……没有。”久路放下牛奶杯,抽出张纸巾抹了抹嘴:“您慢慢吃,我约了朋友去潜水。”   她离开餐桌,收拾好装备去俱乐部和Kane碰头。   今天阳光十分充足,风平,无浪,水下能见度比平时高很多。   某种方面讲,Kane是个好老师,他幼年习水,家乡是菲律宾的一个小渔村,那儿的人一直延续古老传统,以海底猎鱼为生,所以潜水是个基本技能,并不稀奇。   后来他到芬兰,才将这一专长转为业余爱好。   Kane把一些实用技巧和经验传授给她,久路并不算天资聪颖,甚至有些愚钝,这点倒是与父亲恰恰相反。   今天突破极限,Kane竟带着她下潜到深海四十米。   那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暗黑,失重,无声,安静到仿佛只剩孤独。她每每往下多游一米,都感觉离父亲的距离又近一分。   上岸后,耳膜和肺部有些不适。自由潜水是世界上第二大极限运动,存在一定危险性,其中就包括减压病和耳膜伤害。   她坐在甲板上休息片刻,不适症状才稍微缓解。   之后Kane还要去队里,她看了看时间,也回家换衣服,准备去南舟找梁旭。   久路在码头遇见驰见父子俩,远远就听见稚嫩的童音在喊她。   她刚转回身,软软的小东西扑过来,一把抱住她大腿。   小沐迎着阳光抬头,眼睛挤成一条缝,开心的说:“久路阿姨,我比爸爸先看见你的!”   “是吗,好厉害。”久路揉着他的脸,抬起头看驰见:“你们要去哪儿?”   “修相机。”驰见手里拎着黑色帆布包,“遇见你正好,我之后有点要紧事去办,麻烦帮忙照顾下儿子。”   驰沐阳玩儿着她的裙摆,久路压低声音说:“但是我和梁旭约好,要出去吃饭。”   驰见垂眼,打量她这一身装束。白色无袖连衣裙,窄摆款式,下面一圈儿荷叶边,难得穿了双正经凉鞋。   他一点下巴:“带着小沐去呗。”   久路:“……”   “我任何一天都可以,但是今天定好的。”她打着商量:“你之后要去哪儿?不能带一下小沐么?”   驰见说:“我也去约会,不方便。”   久路看出他这是故意刁难,别扭道:“要是不碰见我呢?你要怎么办?”   驰见挑了挑眉,“儿子。”他叫了声:“你过来吧,久路阿姨说她不方便……”   李久路迅速上前,情急之下,一把捂住他的嘴。   后半句话堵在她掌心中,驰见满眼含笑,捏住她的手,一时没有松开。   驰沐阳夹在两个大人中间,像个小矮蘑菇一样憨态可掬,昂起脑袋问:“爸爸,你刚才说什么?”   久路抽回手。   驰见看着久路,轻笑:“没什么。”又垂眼,摸摸他的头:“跟你久路阿姨好好玩儿,不准捣蛋。”   驰沐阳倒是听话,商量好一样:“爸爸晚上见。”   “晚上见。”   驰见转身大步离开,大概十几秒的光景,忍不住回了次头。李久路领着小沐已经往相反方向走,小家伙说着什么,连蹦带跳,比比划划,那女人侧头倾听,嘴边挂笑,洁白贝齿隐约而见。   他目光由小转到大,最后落在她裙摆包裹的臀部上,眸光渐沉,略笑了下。   久路硬着头皮给梁旭打电话,和他讲明,重新约时间。收线后,心情无以名状的喜悦起来,这是母子之间难得的独处时光,放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她带驰沐阳去了海洋馆,这里是小朋友们的聚集地,随是春节期间,仍然人满为患。她们进来先看了企鹅、海狮、海豹和北极熊,小沐两手撑着玻璃,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些海洋生物。   久路忙着给他拍照,觉得小家伙儿哪个角度都好看,每张照片都满意。   随着人群往里走,左手边是一面巨大玻璃,久路忍不住驻足,看着里面循环游动的庞然大物,顿然失神。   它们毛皮黑亮,身躯硕长,动作却灵活。   她想起曾经有人对她说——   蓝鲸很神秘,喜欢独来独往,体积虽然庞大,却很温顺,就像是她,让他很想去了解。   他说,总有一天会带她去看真正的蓝鲸,在北太平洋。   他还说,最主要是蓝鲸稀有,对他来说,她也一样。   这些话原来一直原封不动,储存在脑海里,从来未曾忘记过。   年少时的感情那样纯粹,诺言缥缈豪迈却真挚,仿佛只要对方点头,就能和他流浪天涯海角。   “久路阿姨?”小沐又晃她的手。   久路缓过神儿:“嗯?”   “这个是不是鲸鱼?”   她蹲下问:“小沐认识?”   “爸爸告诉我的呀。”他靠在久路怀里,吮了下手指:“以前爸爸经常带我来海洋馆,他每次都来看鲸鱼,看呀看的,站着都不走,跟你刚才的样子可像了。”   久路心尖微颤,“爸爸经常来?”   小沐点头。   “……爸爸还说过什么?”   驰沐阳想了想,笑得眯起眼:“有一次爸爸说,里面的是我妈妈,我说哇好丑呀好丑呀,才不是我妈妈。”小沐手舞足蹈,摇头又晃脑,学着自己当时的样子:“本来爸爸还不开心,后来就笑了,哈哈哈哈那样笑。”   小家伙儿说话颠三倒四,又开始模仿驰见大笑的表情。久路眼中潮湿,终是被她逗得弯起唇角,连忙吸了吸鼻子。   久路心中突然燃起一种念头——她是不是应该争取一次呢?   小沐终于闹够了,皱皱鼻头:“可是我不喜欢鲸鱼,我要看海龟。”   久路摸着儿子的脸,挥走心底的酸楚,展开笑颜:“好,我们去找海龟玩儿。”她宠溺的说。   之后去二楼喂海龟喂金鱼,出来后,又去观看水母馆,久路在纪念品店给他买了海豚玩偶和两只活的小乌龟。   驰沐阳满载而归,把它们捧在手里,走得小心翼翼。   这时下午四点,天有些阴。   海洋馆就在码头附近,久路牵着他的手,慢慢走着。   路上经过上次那家肯德基,驰沐阳抻脖子朝里面望了望,又抬头看久路,没好意思说出口,腼腆地笑了。   久路忽而想起驰见的话,勾着他的手:“小沐饿了没?”   驰沐阳又是一笑。   久路提议:“不如我们去吃肯德基?”   他眼睛明显亮了亮,几秒后,又为难起来:“可是爸爸不会让我吃的。”   “爸爸没在这儿啊!”   小沐扬脖儿问:“那你不会告状吗?”   “当然不会。”久路蹲下,弯起小拇指:“我们的秘密。”   驰沐阳欢呼起来,抱着久路的脖子,在她脸颊香了一大口。   其实小孩子很容易满足,有时候因为一根不是经常能吃到薯条,就会开心雀跃好半天。   同时他们的友谊也容易建立,源于信任跟分享。   久路怕他吃多不好,点了薯条鸡块和汉堡包,每样帮他分担一些。   当纸盒剩下最后一根薯条时,小沐看了看,忍痛割爱地递到久路嘴边:“唔,你吃。”   “小沐吃。”   驰沐阳又往前送了送。   久路看着他,咬了一小口:“剩下给小沐。”   驰沐阳没舍得,咬完后再次递过来。   两人你来我往,分享一根薯条,上面跟抹了蜜似的,都开心的笑起来。   之后久路带着小沐去卫生间洗手,出门时,外面已经飘起细雨。   她们躲在对面的房檐下避雨,后面是一家西饼店,小家伙盯着橱窗里的蛋糕直舔嘴唇。   “还想吃?”   小沐点头。   久路发现无法拒绝他,只好又买来一小块,为他端着,用塑料小勺挖着吃。   驰沐阳甜得眼睛眯起来,表白说:“久路阿姨,我开始喜欢你了。”   久路故意嘟着嘴:“这么晚呀!”   小沐显得极是难为情,扭扭捏捏的说:“以前是爸爸喜欢你,现在是我自己喜欢你。”   久路笑起来:“真的吗?”   “真的!”   “那有多喜欢呢?”   “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小沐夸张大笑,打开手臂:“那么大的喜欢。”   他的笑声能感染全世界,落下的雨,在地上开出花。   久路感觉眼眶有些湿,拿指尖蘸一点奶油,点在他鼻头上:“就你最调皮。”   小沐学着她的样子,也将奶油蹭在她鼻端:“久路阿姨最调皮。”   他嘻嘻笑。   久路含着泪,也笑。   西饼店的奶油香气飘出来,雨水在房檐砸出欢快的节奏,太阳尚未退去,天边挂着半截斑斓彩虹。   一切都不同了,她心底冒出膨胀的幸福感。   雨渐歇时,久路带着驰沐阳赶往码头。   到岩崇岛路程不远,哪想短短几分钟,雨势卷土重来,愈下愈急。   两人躲在售票处的屋檐下犯了难,正焦急时,却见一人逆着人群,撑伞走来。   他一身居家打扮,步伐很大。   雨天让眼前事物变缥缈,他身影却越来越清晰。   驰沐阳终于辨认出来,兴奋高喊:“爸爸!” 第62章   驰见停在不远处看两人,她们大手牵着小手,驰沐阳软软腻在她腿侧,关系似乎比以往亲近不少。   他心绪复杂,但欣慰远远超过刚冒头的嫉妒之势。   驰见手从裤袋中掏出来,迈开步,走过去。   李久路一时忘记转开视线,只见他撑一把黑伞,伞面很大,伞柄又粗又直,被他稳稳当当捏在手里。   似乎是匆忙出来的,他只穿着妥帖的背心和居家短裤,有些宽松,看上去质地柔软。他走来时膝盖的位置韧力十足,小腿已经被雨打湿,浓密的体毛顺着相同的方向黏在皮肤上,脚上穿着拖鞋,脚趾沾了些泥污,浸泡在雨水里。   久路不知不觉打量了有一会儿,抬起眼,刚好对上他要笑不笑的目光,当即转开视线,有些丢脸。   好在驰沐阳能够调节气氛,再次大喊:“爸爸!”   驰见停在对面,摸摸他的头:“玩儿疯了吧?”   小沐伸开手臂让他抱,驰见一弯身,便辅助他爬到自己身上,“走吧。”他把雨伞往前递了递:“先上我那儿避避,没拿多余的伞给你撑。”   驰见怕她又犯别扭,寻思着暗示小沐,哪儿成想这臭小子先一步行动起来。他拉着久路的手,死活不让她走,噘着小嘴,一脸难舍难分的表情。   久路笑着:“阿姨没说要走呀。”   驰见挑挑眉。   久路往前迈一步,躲进雨伞下。   这把伞真的很大,驰沐阳由驰见抱着,安全地待在两人中间,他伞面微微向另一侧倾斜,雨水顺着肩膀往下流。   驰沐阳最开心:“爸爸,我们好像一只大蘑菇。”   “是么?一会儿就吃了你。”   “才不要。”驰沐阳搂紧他的脖子,特别会撒娇:“把小沐吃了,小沐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你了,我会想爸爸的。”   驰见侧头,在他那张甜甜的小嘴上亲了口,父子俩这个动作自然又亲密,久路很是羡慕。   驰见一抬眼,便看见她正盯着他们瞧,轻摆头:“往里点儿,当我手臂有多长。”   久路便往他身侧凑了凑。   “再往里。”他不满:“我能吓着你?”   她不语,又轻轻调整位置,直到感觉触到了他手臂的皮肤,才见他把视线挪开。   驰沐阳在驰见怀里扭身,手臂分给她一只,搂住久路脖子。   三个人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联在一起,久路心里很微妙,就好像小时候,下雨天会专门撑伞跑出去,蹲下来,躲在小小的角落,听着各种杂音,只感觉伞下的世界能给人带来无限安全感。   大雨令天色比以往黑沉,雨滴从后面倾斜着打下来,久路上身还好,只感觉臀部以下的布料全部裹在皮肤上,走路也受阻。   幸好路不算远,驰见开锁,他们快速躲进屋子里,一股饭菜香味也随之飘过来。   驰见放下驰沐阳,先去厨房,重新开火煨汤:“你去洗澡吧,驰沐阳是干的,我们待会儿再去。”   没听见回应,他扭头,久路还扫着胳膊上的雨水,站在客厅里。   “你不去?”   久路动作稍微停顿,没带换洗衣服终究不方便:“我待会儿回去洗也行。”   她说着背过身去,裙摆紧贴皮肤,白色布料禁不住雨水浇打,近乎透明。她本意掩饰,却没发现这样更加欲盖弥彰。   驰见目光落在某处,眸色深沉,几秒后,弓身调整火候:“看来你风格没变,还喜欢素的?”   久路脊背一僵,垂眸向下看,当即反应过来,没听懂一样坐在凳子上。   驰见从她身边走过,取来自己的T恤和短裤:“都洗过了,裤子是新的,还没来得及穿。”   他扔过去便不再管她,进入厨房继续忙活,没多会儿,余光一动,见那白色身影终于站起来,走去浴室,他这才转过头,朝空荡荡的客厅看了眼。   晚饭算是丰富的,奶香紫薯泥,虾仁白菜包,香酥鳕鱼,菠菜蛋卷,另外还有一个排骨莲藕汤。食材品种适合小孩子,营养丰富,品貌不错,味道也上乘,每一道菜都比那天她做的要高端。   久路默默喝着汤,没敢多评价。   驰沐阳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一口饭好半天才能咽进肚子里。   驰见皱眉:“你能不能好好吃饭?”   小沐身体终于转回来,看着面前的紫薯泥,犯起难。   “要我喂?”   驰沐阳摇头。   驰见拿出父亲的威严,点点桌面:“那就赶紧吃。”   小沐下午吃得实在太饱了,现在小肚子胀鼓鼓,已经装不下任何东西,又不敢跟老爸说今天吃了垃圾食品,只好舀起紫薯泥,咽药似的一点点抿着吃。   这时候久路解围说:“你的紫薯泥好像味道很好?”   驰沐阳眼睛一亮,连忙点头:“是啊,很好吃的,久路阿姨要不要尝一尝?”   久路看一眼驰见,对他说:“好啊。”   小家伙把食物顺利推销出去,驰见也看出点儿苗头,不再强求,只让他喝一碗排骨汤,便放他进屋玩儿。   久路小声说:“下午带他吃了肯德基和蛋糕。”   驰见夹起菠菜卷:“那你呢?”   “我……没吃。”   他看她一眼,动作停下,筷子到半路改变方向,将紫菜卷放到她碗里,淡笑说:“那你多吃点儿。”   久路:“……”   最后两人扫掉大部分菜品,久路感觉很久都没吃过这样饱,她缓慢起身,主动揽下收拾碗筷的后续工作。   这期间雨一直下,大颗雨滴砸在玻璃上,偶尔电闪雷鸣,并没有转小的趋势。   饭后她陪着驰沐阳在房间玩儿了会儿,时间越来越晚。   驰见收好手机站起来,走到窗户旁向外望了望,招呼驰沐阳:“走了,去睡觉。”顿几秒,又转而对久路说:“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今天就住下吧。”   久路抬眸看他。   驰见:“别拿那种眼神儿看我,老天要下雨,也不是我能支配的。”   “你的……”   “游艇停在餐厅那头了。”   “……”   久路没话说,顺应他意住下来。   稍晚一些时候,她给江曼发了条消息,发送成功那刻,手机电池耗尽,自动关机。   她睁着眼躺在黑暗中,雨似乎越下越急,惊雷劈过半空,闪电能将暗夜照亮。半小时后,久路到底去敲驰见房门,管他借来电话,给陈哥打过去。   那头反应几秒:“李久路?这不是驰见的号码?”   “哦,是他的。”久路支吾片刻,转移话题:“今天这种天气,队上没出什么事儿吧?我手机没电了,怕你找不到我。”   “怪不得,以为你离得近去救护站看看呢,不过Kane现在赶去了,我也正要过去。”   “抱歉啊陈哥,我在岩崇岛。”   那头步伐似乎很急:“别这么说,有事儿咱随时联系,我先出门。”   久路应了声,赶紧收线。   这一夜睡得不太安稳,空气湿热,雨丝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   她没睡实,不知是几点,听见敲门声。   久路迷糊着睁开眼,按亮台灯:“驰见?”   “能进来么?”   她稍微滞了下,忙坐起身:“哦,能。”   没过两秒,驰见推开门,臂弯上挂着光屁股的小朋友,他整张脸都埋进驰见胸口,扭扭捏捏的哼唧着什么。   久路半跪在床上:“怎么了?”   “臭小子尿……”   驰沐阳一把捂住老爸的嘴,眼中盈泪,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   顾忌着小朋友的自尊心,驰见没说下去,把他放在久路旁边,小沐立即用被单裹住自己,跪趴在床上,像只小蜗牛。   “让他在你这儿睡吧。”   久路抬眸看他一眼:“……好。”   驰见一时没有动,插胯站在床前,他此刻也是光着上身,腹部肌肉在光线和暗影的交替中,分割出方方正正的沟壑跟走向,下身还是居家裤,却卡得位置偏下,露出浅浅的人鱼线,以及少许文身。   久路觉得嘴唇有些干,轻抿了下:“那你呢?”   “快天亮了,客厅坐会儿吧。”   老房子其实没有真正意义的客厅,那块区域比走廊没宽敞多少,只摆几把木椅跟桌子已经很满当,所以根本没沙发。   离天亮最起码还有两小时,干坐着应该不太好过。   “床不能睡了吗?”   他说:“只有一床被褥。”   “不用被褥呢?”   “太硬了。”   李久路又瞟他一眼,没等说话,旁边的“小蜗牛”忽然露出脑袋,抓住驰见的手:“爸爸,你别走。”   “那我睡在哪儿?”   小沐拍拍旁边的位置。   驰见没动,挑起眼看久路。   片刻,久路身子往里侧挪了挪:“要不你在旁边躺会儿吧。”   五分钟之后,一切都平息下来,关掉灯,外面雨声也终于小了些。   一张双人床不算大,中间以驰沐阳做分割,泾渭分明,互不侵犯。   小家伙儿很快就进入梦乡,三人呼吸之中,唯独他的最平稳。房中有些暗,隐隐可以分辨对方的大致轮廓,久路本来平躺,没过几秒,传来她翻身的声音。   之后便再无响动,两人似乎都睡着了。   没计算过多久,驰沐阳睡得不老实,踢掉身上被单,几乎是同时,两边的人都把手伸过来,拽被单的同时,无意中握到了一起。   久路一愣:“你……没睡?”   “你不也一样。”   驰见悬着头,眸光被黑暗遮住。   久路想抽手,他没让。那股力量有些重,握半刻,他缓慢揉捏她的手骨。   一切仿佛不言而喻,驰见静默几秒,长腿一跨,越过小沐,整个人直接悬在久路正上方。   久路同意住下就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她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失紊。   驰见吻住她,她这次没有也不想再拒绝。   小孩子睡在旁边,他不敢弄出太大动静,暗夜里传出水液交杂和吞咽的声音,两道呼吸纠缠,分不出彼此。   久路手掌攀上他的肩。   驰见撑起身体,往下退裤子。   这时候驰沐阳忽然翻身,面对着两人。   驰见动作蓦的滞住,屏息几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去客厅?”   “驰见。”她忽然叫他。   “嗯?”   “我们还能重新在一起么?”   驰见微顿,答道:“只要你想。”   这几秒钟的迟疑,久路就知道有些事他并未放下。   她手滑下来,抚摸着他的臂膀,这触感熟悉过也陌生过。   久路争取:“外婆的事,你肯原谅我吗?”   他目光回避:“现在说这些不觉得扫兴?”   “你如果只想跟我上床,我不会拒绝……但我不单单想这样,而是想要跟你、跟小沐一起生活。”久路嗫嚅几秒,声音很低很低:“驰见,我们好好谈谈吧,好吗?”   他体内的烈火熄灭了,驰见翻身下来,摸索到床头柜的香烟,含一根在唇上,却迟迟没有点燃。   驰见没有回应她的话,准确来说,他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思绪已经飘远,他咬着烟,陷入回忆中。 第63章   碰到梁旭和马小也以后的第二天,吴波电话突然打来。   他没直接去店里,而是跟驰见约在外头见面,起初驰见很诧异,拿着外套就出了门。   地点定在镇西的污水河边,人少,方便说话。   驰见不知道他约在这儿是什么意思,刚开始还开玩笑:“最近办什么惊天大案呢,忙得见不到人影。”   吴波看他一眼,表情比以往来的严肃:“有个重要的事想跟你说。”   “有多严重啊?”   “关于你外婆。”   驰见心脏忽地一紧,嘴角弧度渐渐拉平:“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对她的死,从没怀疑过?”   “……什么?”   吴波说:“有没有想过你外婆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驰见一时没出声,慢慢消化他刚才这番话,他不知道吴波为什么说这些,但作为警方,他既然有这种猜想,那么一切假设都不会是空穴来风。   他站在原地发现自己难以动弹,实话实说:“没有。”   吴波抽着一根烟,看他几秒:“今天来找你,就是想问问,关于老人院关于你外婆,还有没有觉得可疑的地方需要补充的。”   “可疑?”   他点点头,“老人院几起死亡案件,我一直都觉得不是自杀案那么简单,但警方找不到证据,无法立案,这件事也就搁置下来。”   其实吴波同他谈论案情并不妥当,但这件事像块大石压在胸口,夜不能寐。上头规矩条文摆在那儿,正规渠道行不通,他只有通过自己的方式,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而两人之间也算有交情,抛开别的不说,作为朋友,这事儿只能放在私下里谈一谈。   吴波的怀疑从前年王永发自杀的时候开始的,那晚分别给几位工作人员录口供,其中周克不在场证据给得太顺畅太周密,他反而有一种错觉,似乎对方想掩饰什么。   当然,那只不过是个一晃而过的念头。   然而不到一年的时间,老人院再次发生命案,但实在没发现可疑的地方,上头最终定性为自杀。由于老人院在小泉镇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未免引起一些负面的社会影响,事情很快被盖棺定论。   他是从那时候开始调查老人院的。   零六年秋天开始,老人徐桂敏、王永发、崔桂兰、驰见外婆陈英菊先后自杀身亡。   吴波从他们四位死者自身开始查起,然后发现一个差别化的特点,于是他先将陈英菊抛除在外,从前三个人当中发现几个共性。   第一,三位都是五保户老人。所谓五保户,通俗来讲,就是政府对无劳动能力及生活来源的孤寡老人实施保吃保养的一项政策,他们多数无儿无女,所以情愿晚年在老人院度过,由政府将款项直接拨给院里。   第二,正是这样的命运,使得他们性格趋于相似,悲观、绝望、易冲动、情绪化,更重要的一点,是意志力薄弱。   第三,几人死前都多次去过一个地方,那就是周克的心理咨询室。但这点并不绝对。   第四,他们都是借助工具自杀的,徐桂敏是自缢,王永发用的刀片,而崔桂兰是吞食安眠药。奇怪的是,这些工具上除了死者本人,并未发现其他指纹。   吴波避重就轻,将自己的推论大致同他讲明。   驰见不明白:“这些能说明什么?”   吴波吸了口烟,望着浑浊肮脏的河面:“诱导自杀。”   不知何时,他心中突然冒出这个荒唐的想法。是不是有人抓住他们性格上的弱点,并有条理地进行指引,通过何种方式以及哪些步骤来放弃生命、脱离苦海。   那个人一定是值得他们信任的,并且了解人类心理,有学识有威望,说出的话在老人心中即是真理。   吴波心中早已有了怀疑对象,所以把这些条件安插进去,发现竟全部吻合。   驰见又问:“你怀疑是谁?”   吴波没明说。   驰见试探道:“周克?”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驰见:“那他为什么这样做?”   起先,吴波也不明白他这样做的动机。   苦于找不到突破口,他换了个方向,开始查周克的底细,然后终于有了重大发现。   几年前,国有敬老院渐渐私有化,多家倒闭,其中一部分五保户老人被送来小泉镇。当时老人院的主任叫张景之,是周克前妻,她心地善良,为人谦和,可怜这些老人无儿无女,所以有一年春节组织他们参加周边游。同行一共八人,包括徐桂敏、王永发和崔桂兰。   周克因为临时有事没能同去,所以前后安排妥当,让景之带队出去玩儿两天。   小客车的司机叫冯辉,此人心术不正,回城途中恰好是晚间,行至荒无人烟的国道上时,他淫邪上脑,把小客停在僻静之处,将景之拽下车,企图实施强奸。   他提刀威胁,满车老人,没人肯站出来主持正义,眼睁睁看景之被冯辉拉下车。   景之被带入草丛中,期间她拼命反抗,趁冯辉不备,逃出来一次。   她惊慌失措跑向小客车停靠的位置,冯辉捂着头在后追赶,那时他失去理智,扬言谁敢开门就先杀了谁。   有人竟真把车门上锁,景之进不去,再次被冯辉拉入草丛中。   这之后张景之不堪凌辱自杀了,那时她已经怀孕两个月。   事发后冯辉逃跑,半个多月被警方捕获,锒铛入狱。   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不小轰动,各家媒体大肆报道,周克也是消沉很长时间才振作起来,而那八位老人在连续的几年里相继病世,只剩下徐桂敏、王永发和崔桂兰。   驰见说:“所以他是因恨才起的杀意?”   吴波没有回答他,接着说:“还有一件更离奇的事儿,冯辉入狱同年,他妹妹冯媛也失踪了。”   那时候驰见还没把冯媛与老人院地下室联系起来,他只是不明白,吴波同他说这些,到底和外婆的死有什么关系,于是他问出来。   吴波说:“你外婆既不是五保户也没参加当年的旅游,她是从天台上挑下的,更没借助任何工具,显然这与其他三位都不同。”   驰见良久没出声。   他又说:“那么她的死就有两种可能,一是自杀,二是他杀,而他杀又分为两种情况,和人产生冲突,或是看见什么不该看的,被灭口。”   驰见身体狠狠僵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的意思是……周克杀了我外婆?”   “我没这么说。”   他紧紧握着身前的栏杆,骨节泛白:“你为什么现在才来说这些?”   “也是最近刚想通。”吴波没给他时间消化:“所以我想问,你认为外婆自杀的可能性有多少?”   驰见闭了闭眼,只觉得大脑当机没办法思考,他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那她在院里有没有和别人结过仇?”   驰见又摇头。   吴波问了诸多问题,然而没从他这儿得到有利线索,他又点了一根烟:“其实你外婆死亡时间和你女朋友出门的时间很吻合,听说她那晚找你去了?”   “你想说什么?”   吴波看着河面:“可惜而已,她说天太黑又下雨,什么也没看见。”   驰见不语,良久:“我信她。”   吴波没说什么,一根烟抽完,将烟蒂拧在栏杆上,嘱咐道:“今天这些话我和你只是私下聊天,切勿外传。”他手搭在他肩膀上:“而且都是猜测,我们没证据,你千万不要冲动去找周克,这件事涉及到你外婆,怎么做应该清楚吧?”   驰见没答,最后,嗓子里只沉沉应了声。   这天吴波走后,他在河边站很久才回去。   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他在“文人天下”门口看见马小也,他灰头土脸,刚从里面走出来。   “你来干什么?”驰见脸色很差。   马小也看见台阶下站的人,顿了下:“我来看看李久路。”   “她欢迎你?”驰见瞥着他:“还是自找没趣儿?”   马小也本还气不顺,听他阴阳怪气这番话反倒笑出来。他走下台阶,来到驰见身边:“你还真就别得意,以为她跟你在一起,你就赢了?我看未必。”   驰见拧着眉:“说人话,或者滚。”   马小也见他这幅表情更来劲:“李久路喜欢的根本不是你,她心里只装着她继父,我当初跟她在一起也是个替代品。”他笑着说:“所以你别傲,咱俩都一样。”   “继父”两个字他咬音极重,这话从他嘴中说出来,肮脏又不堪。   驰见不知听进去没有,看他半刻,忽然说:“李久路眼还真够瞎的。”   “……什么?”   “找个畜生当替代品。”   马小也微滞几秒,走到他身前,为了证明自己所说,道:“路路有个箱子,里面是自由潜水的奖杯,她一直当宝贝收藏着,上面就是周克的名字。”他拍拍他的肩:“所以你还别不信。”   隔几秒。   “信。”驰见看着马小也,突然一拳朝他挥出去,暴怒:“我信你妈逼!”   这是驰见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久路对周克有感情,就突然想起,她和姜怀生跑到南舟市那次,他去找她,她不肯回家,而周克第二天赶来,他们一起去了岩莱岛,两人不知干了什么又说些什么,总之下午就顺利返回。   这个细节在脑中一晃而过,驰见什么也没说,狠狠揍他。   两人扭作一团,脸上都挂了彩,不知为何,马小也走后他没回家,转头去了老人院。   自从知道久路怀孕,驰见没再来过院里顶楼,他努力忘记外婆,努力生活,想要重新燃起希望,跟她把今后的日子过好一些。   这晚他鬼使神差的再次站上去,心绪无法平静。   这座老宅仍然漆黑沉寂,不见人影。冷风一吹,和外婆分别前的一幕幕复又浮现在眼前。   那日他说了重话从院里出来,直到半夜得到消息时,都没想过外婆会做出这种傻事。   按理说舅舅家的事情还没解决完,她更没理由扔下孤苦伶仃的外孙独自去寻死,外婆坚强独立了一辈子,再糟糕的事情都经历过,不像会通过这种方式寻死的人。   这些日子,他都认为外婆是一时冲动,让鬼迷了心窍,从不敢去想第二种可能。   如今经过吴波分析,心底竟然涌起深深的恐惧感。   手上的烟抽完了,他摸摸口袋,又抽出一根含在唇间。   刚点起火儿,余光一晃,只感觉有个人影走入了视线里。   驰见迅速松开打火机,下意识俯下身体,再慢慢抬头,便见那人往后院走来,直奔倒数第二间杂物房。   他隐约辨认出那人是周克,一瞬间,像有什么东西狠狠砸向他的天灵盖,驰见突然想起吴波提到的已经失踪的冯媛。   他当即掏出电话,给吴波打过去。   后来仍是暗中调查,由于一切都是推测,先没惊动警方,驰见和吴波互相配合着进入那间杂物房,并找到了房里极其隐蔽的地下室。   果不其然,他们在那里发现了失踪已久的冯媛,警方这才正式立案,最终,周克因非法拘禁及强奸罪被逮捕。   而据冯媛描述,当年八月她有机会从地下室里逃出来,是夜晚,外面下着暴雨,她跌跌撞撞碰见一位老人,刚想同她求助,就被周克发现,并重新关进了地下室。   ……   他的回忆被一阵紧促的铃声所打断,那根烟已经被他捏粉碎。   驰见缓了会儿,才从床头柜上摸手机,先按静音,看了看小沐,才去看屏幕。   他微滞,将手机转向李久路:“是陈哥。”   久路稍稍抿了下嘴:“可能找我的,我昨晚用你手机跟他通过话。”   驰见将电话递过去,久路立即接起。   夜里很静,不用扬声器,那边声音就能清晰传过来。   久路只应几声,挂掉电话,迅速下床去。   驰见:“有渔船触礁?”   “嗯。”   “必须过去?”   “你游艇到底在没在附近?”她严肃的问。   “在。”情况应该挺紧急,驰见不敢怠慢:“我和你一起去。”   李久路没时间跟他推来让去,便没有阻止。   这时天空微微泛白,雨声渐小,还淅淅沥沥的下着。   驰见估摸着小沐没那么早醒,将门反锁,路上给张凡打电话,叫他有船立即过来,帮忙照看小沐。   结束通话,他抬起眼,游艇已经行驶在幽沉广阔的海面上,浪涛很大,危机四伏,那似平时的清澈平静。   久路坐在驾驶位,船头像刀锋一样斩开水面,速度极快。她还穿着他的T恤和短裤,高高挽着发,瘦小,身体却散发一股很强悍的力量。   驰见有些转不开眼:“经常有船触礁?”   她先“嗯”了声,又侧头看他:“也不常有。”   “这么危险的情况都归你们管?”   “不是,有海警,我们只是协助,陈哥的意思是先赶过去看看。”她解释完忍不住嘱咐他:“待会儿你就待在游艇上,不要下水,今天浪大,会很危险。”   “当我不会游泳?”   久路绷着脸,根本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驰见,你必须听话。”   她哪儿用过诱哄又命令的口吻和他说过话,这几个字钻进驰见耳朵里,像有只小手在他心口挠痒痒,甚是舒坦。   “这是关心我?”   久路眼睛盯着前面,在他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她轻轻应了声。   事故地点在岩莱岛东大礁附近水域,离岸边大概2.5海里。   这艘渔船不是本地的,在返航途中发动机出现故障,没有动力了。渔船失去控制,随着大浪朝东侧的礁石撞过去,海水涌进船舱,船身倾斜,这期间大浪一直将渔船往礁石上推,随时都有翻过去或是沉没的危险。   船上大概有七人,船长准备带领船员跳海逃生,幸好陈哥来得及时,将船倒退着慢慢靠近,把他们从那边一个个接过来。   前面都很顺利,突然之间,大浪袭来,渔船又倾斜几分,同时也将陈哥的船推远了。中间空隙越来越大,最后一位船员处在两船之间,便被这股力道拉进了海里。   驰见两人本在渔船尾部,那人朝这方向漂来,久路将游艇上的救生圈迅速朝他抛过去,但是,浪太大了,那位船员没接住。   久路情急之下跳入海中,拢着救生圈,向他靠近。   却在这时,渔船倾斜幅度更大,甲板上几个一人高的蓝色圆桶快速滚落,朝着久路的方向,兜头砸下来。   这事故几乎发生在一瞬间,其他人尚未做出反应。   驰见骇然,失声大叫:“李久路!” 第64章   蓝色圆桶布满海面,飘荡之间,已不见李久路的踪影。   像一记闷棍打在驰见头上,他措手不及,脑中空白了两秒,在下一刻扎进海里,朝那方向拼命游过去。   他前所未有的恐惧,嗓子在一瞬间紧得发不出声音。   海浪推拥着他,他后背撞到蓝色圆桶上,疼痛袭来,后脑片刻眩晕,他当时第一个想法是李久路完了。   蓝桶钝重,从高处以惊人的速度砸下来,只一下,就能要了人的命。   驰见害怕极了,回身,猛然挥开圆桶,目光努力在那些障碍物的空隙里搜寻。   他吞咽了几次,喊出来:“李久路——”却不知声音已经嘶哑破音。   然而,没人回答他。   陈哥在船上叫着什么,但他没听清。   曾倩用无线电再次联系海警,船员获救,他们的人正拉他上去。没几秒,Kane穿着救生衣,也从船上跳下来。   雨丝时大时小,像无数钢针一样刺过来。   驰见找到那个救生圈,却仍然没有看到李久路,他甩手抛开,吸足一口气倏然扎入水里。   阴沉天气令水下也变得暗黑幽闭,能见度极低,四周很静,仿佛身处一个巨大的无边的空间里。   驰见屏息乱闯,直到那口气到极限才不得已冲上水面,情绪高度紧绷之下,体力透支,所有声音变得嘈杂而空茫,耳边只剩自己的喘息。   Kane拉住他胳膊:“你没穿救生衣,这样太危险!”   驰见撞开他。   Kane着急,嘴中蹦出一连串的英语。   驰见一个字都听不懂,再次入水,视线在水面和水下来回切换。   这样过去了不知一分钟还是三分钟,驰见心中涌起一股濒死的绝望,有一种结果,是他十分胆怯和畏惧的。   他无法想象这世上如果没有她的存在,他会怎么样,而后,他突然想起儿子驰沐阳,他还不知道妈妈是谁,难道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么。   驰见无法冷静,茫茫大海,广阔无际,让人怕得无能为力。   这时有人从后面抱住他,Kane说:“你先上船去!”   驰见发疯一样想挣脱,但体力耗尽,回头大骂:“你他妈抓我干什么,找人啊!”   “海警已经派了搜救队,这就到了。”   驰见双眼猩红:“人都他妈死透了!”   “那能怎么办?你要先确保自己的安全。”   “放手!我叫你放手!”   Kane不听他的,从后拦住他的腰,将人往救援船的方向拖。   驰见去掰腰间的手,双腿挣动,突然间,竭力大吼:“啊——”   “啊——”   一口水顺鼻腔呛入肺部,久路蓦地张开眼,她似乎听见什么声音,好像幻觉,又好像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   久路第一反应想呼吸,然后发现身处海中,又下意识闭紧口鼻。   她头部朝下,正以缓慢的速度向下沉,周围没有光,也无任何声音,冷寂的环境让她大脑渐渐恢复运转,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事。   她马上冷静下来,调节耳压,试着动了下四肢,摆动头部,调转方向向上游。   背部很疼,肺也疼,好像身上各处还有细小的擦伤,都跟着隐隐泛疼。   其实圆桶滚落那刻她已经反应过来,她听见驰见的喊声,第一时间把头向下扎,背部和桶面接触,将她拍入海水中,接着下面有一道暗流,把她直接卷到很远的礁石上,所幸石壁只擦皮肤而过,转身时,后脑被撞了下。她感觉一阵眩晕感降临,紧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久路忍着身体的钝痛,双腿交替摆动,向着上方微弱的光亮游去。   她在拼命克制心中不断扩散的恐惧感,以前从不惧怕深海,但这一刻,她抵触极了,好像下面随时会伸出一只怪手,或是有什么凶猛的鱼,会咬住她脚腕,将她拖到暗黑无光的深渊里。   因为心中有牵挂,会畏惧一切危险的靠近。   哪怕想一想,内心都会塌陷下去。   久路这口气就快用尽,她想着驰见,想着驰沐阳,希望他们能带给她一点能量。   她咬紧牙关,用力摆腿。   向着光明越来越近,出水那刻,久路贪婪呼吸。如劫后余生般。   雨复又绵密起来,她已漂出很远,那方有些混乱,久路努力辨认着,然后看到在海水中不断挣扎的那个人。   她大叫:“驰见!”一瞬,湿了眼眶。   久路游过去的时候,脑中一片空白。   到半程,才见他终于有了反应,挣脱开Kane,朝她而来。   驰见目光紧锁住她,诸多情绪过后,现在内心竟前所未有的平静。   好像在看见她这一刹那,什么怨恨,什么不甘,什么疑惑,又或是她曾经爱过谁,帮谁做过证。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接受,他放下。   没什么是比她活着更值得庆幸的。   驰见拉住她的手,将人狠狠箍进胸口:“谁他妈准许你逞英雄的?”   他咬牙切齿,声音却带几分哽咽。   “对不起。”所有所有,久路回抱住他:“驰见,我爱你。”   良久,驰见埋头,一口咬住她耳珠。   “我错了。”她眼泪无声滚下,忍受他带来的疼痛。   “我不应该纵容我妈,不应该给周克作证,我愧对外婆,我……”   驰见没有让她说下去,拿拇指抵住她的嘴,而后,以唇代替,深深吻住她。   海面烟波浩渺,浪涛澎湃。   情况有些糟,渔船几乎被大海淹没,被救渔民站在救援船上;海警已经赶来,正往下投放救生筏;队友们穿着橙黄的救生衣,全部泡在海水里。   这一刻,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目光投过来,渐渐,有人展开笑颜。不知是谁,冲这边吹出冗长的口哨,又过几秒,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部鼓起掌来。   而这些,都在两人的世界以外,他们紧紧抱住彼此,吻得痴缠,很久未曾分开。   后来,渔民们和李久路被集体送到南舟医院。   久路右臂和大腿均有擦伤,好在并不严重,医生简单处理过,要求她去二楼再做一个脑部CT。   她松下身体,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结果,朝尽头窗户旁望了望。   驰见和陈哥说着什么,大概一根烟的功夫,陈哥在那头喊:“李久路,好好休息,放你三天假。”   “哦。”久路挺了挺背:“谢了,陈哥。”   “不够接着歇。”这话颇有些调侃的意味,他摆摆手,转身离开。   睁眼的功夫,驰见也走到她跟前。   久路昂头看他,往里挪身子:“陈哥问你什么了?”   驰见坐下,自然而然牵过她的手:“你和我的关系。”   “那你怎么说?”   “孩子的妈。”   久路忽然想起那日,他和队友介绍冯媛时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禁问道:“那你的‘未婚妻’呢?”   驰见笑说:“小老婆。”   久路轻蹙眉,抿着唇看他。   四目相对,都不吭声了。   驰见视线锁住她的脸,抬起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挽到耳后,轻声说:“都解释清楚了,没有小老婆,从来就只有你一个。”他指尖途径那红肿的耳珠,动作滞了滞,“还疼么?”   久路缓缓摇头,又点头:“好疼。”   他有些懊恼,轻轻碰着那周边的皮肤:“以后再也不咬你了。”   “我争取听话,不给你再咬人的机会。”久路凑过去,在他脸颊轻啄了下。   驰见这回很久没说话,牵着她的下巴,又认真看了会儿,嘴唇印上去。   “很怕。”他含糊低喃。   “……我也是。”   两人在医院走廊里吻得有些忘情,直至护士喊她名字,他们才难舍分开。   CT结果来看没有大问题,医生嘱咐近期注意休息,便打发他们出去了。   驰见送她回岩莱岛,这次他驾船。   路上久路和驰见都没开口说话,各自心里不知盘算着什么,路程并不远,很快就看到了闹嚷的码头。   他突然问:“着急回家么?”   “嗯?”   “出去转转。”这句不是询问,他方向盘一转,游艇立即逆着码头驶出去。   没敢去太远,在小岛背面停下来。   两人走出内舱,坐到甲板上。   这时天色打开一些,雨渐歇,已经便得非常绵细了,如喷雾般亲润着皮肤。   游艇飘在荡漾的海面上,浪也不再那么急。   很久之后,久路开口:“当年……”   “不重要了。”驰见背抵着舱盖,缓缓转过头,平静的说:“去他妈的当年,路路,我现在想听的不是这些。”   久路舔舔唇,不知道他想听什么,但是有句话她应该同他讲清楚:“我爱过的人,从来只有你。”   “爱过?”   她看他一眼,纠正道:“爱着。”   其实久路并不想纠缠这个话题,她从来都不善于表达自己,觉得‘爱’这个字眼儿又酸又矫情,原本以为他能感受到就好,却忽略他的敏感,他是太缺乏安全感了。   驰见听不够:“再说一遍。”   久路这回闷不吭声,怎么都不肯再说第二遍。   驰见不轻不重的推她:“说啊。”   久路身体微晃,神思一动,转而问:“你呢……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那就简单多了。”   驰见忽而侧过头,盯着她,视线渐渐深奥起来,那缕眸光带着久违的贪噬气焰。   “三个字,想上你。”   久路猛地吸了一口气。   他把话补充完整:“很多很多遍。”   气氛转瞬间惊心动魄起来。   她抱着膝盖,脚跟撑在甲板上,脚趾微微回勾。   驰见眼尾一动,顺她后腿的轮廓向下,最后落在那勾起的脚趾上。   他感觉体内血液都往一处涌,下身起了变化。   驰见拉住她手臂,有些粗鲁地将久路扯过来,另一手在她腋下加力,刹那之间,她便跨坐到他身上去。   驰见迫不及待下手:“直到上哭你为止。”   虽是在海上,但位置已经离潜水俱乐部很近了,依稀可以看到那边走动的人影。   久路心跳有些快,身体的疯狂细胞正在慢慢苏醒,她手掌攀上他肩膀,忽然说:“我泪点应该挺高的。”   驰见抬起头,眼神更加高深莫测:“是么?挑衅?”   久路瞬间认怂:“不敢。”   驰见挑唇笑了笑:“几年没用,不知锈没锈,我尽力。”   他把她双手从自己肩膀上拉下来,背到她身后紧紧抓牢。这姿势令久路胸部向他高高耸立,湿衣全部贴在皮肤上,那处轮廓浑圆充实,上缘在内衣的包裹下呼之欲出。   他头部位置刚好与之相对,张口咬住左侧嫩肉。   久路痛呼声,委屈道:“你刚刚还说以后不咬我。”   “上床不算。”   驰见腾出一只手,伸进衣摆将带扣解开,牙齿咬着边缘,一挥头,便将那片小小束缚扯到旁边去。   前端的红豆未经触碰就已挺互,那抹晕色藏在半透的衣料下,翘首以盼。   驰见舔舔下唇“不咬怎么能立起来。”   他目光更加贪婪,从前最爱她这对乳,现在亦是。   驰见隔衣含住,唇齿井用,下了些力气。   “驰见,疼”她向前送着自己,耸起肩,叉似推拒。   可他并不听她讲,垂眸转到另一个,手也不闲着,顺着她裤腰探进去,中指跟随那道缝隙路滑向前,还未寻到,就已染上湿意。   驰见放过她的乳,昂头轻啄她下巴,手指满含恶意地按进去,”瞧,它咬住我了。”   “嗯”久路身体缩紧:“我们…进去好不好?”   “好。”   他话音儿落,手臂撑住甲板,带着她起身。   久路双腿紧紧盘住他的腰,一路激吻。   内舱空间不大,有床就行。   驰见将她按在上面,原来刚才在外已经算是克制,他饿狼一样扯掉她的衣服,接着是自己的。   他呼吸极重,实在是憋了太久,半句都不多言,在那几处敏感点上敷衍的揉捏几下,便掰开她腿根,急切地想要冲进去。   久路毫无招架之力,手掌抵在他硬邦邦的腹肌上:“等会儿,等会儿…慢…”   她声音卡在了喉咙里,感觉到他的闯入,高高昂起头。   驰见眸色很深,不仅脸部,就连颈上及胸前的皮肤部憋得通红。   “路路,我实在太想你了。”他呼吸那么粗重,趴伏下   来,亲吻她的脖子:“忍一下,好不好刚进去一个头儿。”   久路没想到会是这样难以容纳,好在他动作缓下来,再次直身,跪在她腿间。   他的目光带着团火焰,自上而下,将她烧得透彻。   那视线刚要落到某处,久路下意识抬起身体,双臂揽住他脖颈,快速吻了上去。   从未有过这样激烈的湿吻,驰见趁她正投入,两手虎口捏住那截窄腰,臀部猛地向前送去,强制将自己插入她的最深处。   终于,全根没入。   久路张开嘴,大口喘息:“深啊。”   她本能挺腰,紧紧夹住他。   驰见浑身血液直冲脑顶,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球像耍往外冒,差点被她夹死。   他缓几秒,把她按回床铺,哄着她:“路路,松开点儿,我动不了。”   久路抵着他胸膛,咬着唇,胡乱摇头。   驰见已经忍出头冷汗,手探下去帮她放松,亲着她   的唇,而后又移到她耳根,轻轻的说:“我保证,我很快,先让我到一次,我们再慢慢来,嗯?”   他的声音像催眠,手指配合着轻轻揉按,她下身水分更加充沛,终于松快些。驰见克制地动起来,可没保持半分钟,他下身狠狠一贯,接着便将所有力量以最快的频率加诸到她身上。   他不讲任何技巧,只用最原始的姿势凶猛进犯,腮线紧绷眸色黑沉,盯着她脸上每分表情。久路嗓子里全是碎音儿,身体剧烈颠簸,感觉整个内舱都在晃。她想摸他,她想大叫,想让他把她撞碎,想再重,再深…   心境无比复杂,情绪堆砌到最高点却无法释放,她侧头,将脸埋入被单,有液体顺着眼尾溢出,竟低低抽泣起来。   “泪点高?”他声音也很抖。   “你混…”   猛然间,驰见更深地剌进去。   只这下,久路狠狠咬住唇,感觉眼前都是雪花,脑中空白,被他掌控的位置酥麻难耐,小腹像被电流击中般,猛的挺起腰。她竟然没用地先他—步到顶了。   “…不等我?”   驰见直起身体,将她双腿推至胸前,不再磨蹭,借着那股收紧的力量快速进攻,皮肤相撞,一声一声,如击掌般响亮。   她腰间那块皮肉被他捏通红,双乳上下颠簸,强烈的视觉感受刺激着他。驰见呼吸变急促,小腹处忍受若干百只蚂蚁的啃噬,他迅速掰开她双腿,弓身吻上去,晕眩感一瞬间降临了,他叉快速耸动几下,含着她的唇低吼出来。   终于,喷薄而出。   驰见整个人趴在她上方,半天都没缓过那股劲儿。   不知过多久,久路推他:“太重了。”   “别动。“他还在往里缓慢的顶:“ 头晕。”   “你太激动了。”   “简直要死在你身上。”   久路打他一下。   驰见没动,轻轻蹭着她的脖子,半刻,竟笑出声。   “你笑什么?”   “看来功夫还行,没让你失望。”   久踣抿了下嘴,抬起手,顺着他后背的肌理向下抚摸,停留在那紧绷的腰窝上。她不说话,默认了。   驰见稍微撑起身体,帮她擦着脸颊的湿润痕迹,最后凑上去亲吻:“有那么舒服?真哭了?”   久路脸颊火烧火燎,垂下眼:“有点儿丢脸。”   “情难自控,可以理解。”   久路叉往他肩膀打两下,扭着身体,想要逃脱桎梏。   驰见下身始终没有退出,这会儿被她乱扭几下,竟有再次崛起的趋势。   “你”她明显也感觉到。   他这头已经动起来,那处全部挺互,将她撑得满满当当。   驰见掰起她左腿,绕过自己身体,与她另腿合拢,久路便如小婴儿一般侧躺着,蜷缩在他怀里。   他已释放过一次,这回不再那么猴急,呼吸都喷在她耳中,手掌揉捏着上面那个乳,看它变换成任何他想要的样子。   “我应该没记错吧?嗯?“他低喃。   “你好烦…”   “喜欢这样对不对?”   久路攥住拳,咬自己的手骨:“驰见”   他每一下都很慢,却极深。   就这么撞了会儿,他直起身,握着她的腰。   久路被他顶得失了魂儿,随他频率低声呜咽。   他还记得她的身体,知道她是受不住这种姿势的,却偏偏不给个痛快,在她几乎就要他停了下来。   就这样,不知反复多少次。   时间仿佛过去一个世纪,他还是乐此不疲地逗弄着她。   久路回手握住他手臂,低声哀求:“驰见 别再折磨我。”   “求求我。”   “…求你。”   “求我千什么?”   久路咬住嘴,怎样部不好意思再开口。   驰见叉一次停下来,照她臀上狠狠一拍:“说话。”   久路沦为弱者,不禁轻摆着臀寻他,只知道重复:“求你。”   “知道我这些年幻想多少次么?就像这样…”他身体配合着重重顶:“用这种姿势弄死你”   驰见这话含了几分恨意,目光又那样痴迷,有些委屈。   他忽然弓着身亲吻她:“路路,我爱你。”   她鼻腔泛酲,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扭身抱住他脖子,用吻回应他。   良久,他头上的汗大颗大颗滚下来,直身,寻着记忆   调整姿势,冲着她身体的某个点连翻冲撞,大力的,快速的。   根本没用几下,她腰一摆,抽搐着,然后紧紧抱住膝盖,身体紧缩成团。   驰见撤出自己,凑过去亲她:“乖,趴着。”   久路没有力气动。   他只好将她双腿掰下来,在她腹部事先垫个枕头,按住她肩膀翻身,让她直挺挺趴在床铺上。   久路意识有些涣散,但还是依稀记得他以前非常喜欢这姿势。   驰见长腿一跨,坐到她腿上。   她浑圆紧致的臀部全部展现在眼前,驰见用手掰开,这时她也配台着塌下腰,挺了挺臀。   驰见看见入口,狠狠抵进去,听到久路失控的尖叫。   她以往太过沉闷,所以这时候听见她发狂的叫声越发兴奋。   他垂着眸,着那圆溜溜的两个臀瓣含着粗胀的自己,进出清晰,混合着刚才尚未清洗的白液。感官刺激胜过一切。   驰见不再瞎折腾,快速深捣,丝毫不加怜惜。   “啊…慢…”   久路叫声破碎不堪,背过手臂抓他,他捏住一同盖在她侧臀瓣上,另手将剩余那边捏变了形,大力拍了两巴掌,皮肤上的指印又红又混乱。   驰见紧咬着牙关,在她断气般的哼叫声中,终于迸射出来。 第65章   久路迷迷糊糊听到驰见的说话声,但她实在太累了,眼皮撑开几分,又合起来。   身体疲惫,意识渐渐清醒。   她背对他躺在床上,他半靠,感觉他腿侧紧挨她的背,都光着身子,肌肤相贴,有些黏腻。   游艇上下飘荡,他一边讲电话一边随意抚摸她头发,很舒服,又不太真实。   驰见低声说:“听张凡叔叔的话,回去给你买好吃的。”   “你每次都这么说。”那边的小朋友不太开心。   “这次真的。”   “那我要吃汉堡包。”   “换一个。”   “薯条。”   驰见说:“再想想。”   “那披萨呢?”   “不行。”   小沐幽幽叹了一口气:“我什么都不要了,还是吃你做的饭吧。”   久路闭着眼,轻轻笑出来。   驰见察觉她醒着,垂下眼,手挪下去握住她的胸。   小沐又发问:“你是和久路阿姨在一起嘛?”   “是。”   他稚气地“哼”了声:“你们太坏了,出去玩儿都不带小沐。”   “今天不方便。”驰见说:“有大人之间的事儿要处理。”   “什么事儿?”   “下次带你去动物园。”驰见成功把话岔过去。   “说定了哦。”驰沐阳瞬间展颜,欢呼起来:“那我能跟久路阿姨说话嘛?”   “估计没力气。”   “为什么?”   “回来你自己问她。”   久路抬手打他一下,他面不改色地冲小沐说:“张凡叔叔呢,把电话给张凡叔叔。”   随后那边传来小沐的脚步声,没多会儿:“见哥,什么指示?”   驰见说:“冰箱有鸡翅,提前拿出来解冻,你们俩中午做来吃。”   “好嘞。”   “冷藏里还有西蓝花,看着点小沐,让他多吃蔬菜,别光盯着肉。”   那边应下:“你就放心吧。”   “做菜少……”   “少油,少盐,少味精,不准喝可乐。”张凡早就背下这一套,笑着:“还有吗?”   驰见想了想:“不准欺负我儿子。”   “呦,亲还来不及,哪儿舍得啊。”   驰见笑着说:“谢了,这月加你工资。”   “那感情好。”张凡嬉皮笑脸:“有这话就ok,你随便玩儿,今晚不回来都行。”   驰见看久路,掌心充盈,那处随着指尖收拢不断变换形状:“晚上回。”   他收了线,把电话扔一旁。   驰见身体溜下去,贴着她耳朵:“怎么比以前还要软,嗯?”   他爱不释手,凑过去亲。   久路翻身平躺着,咬唇忍片刻,将他脑袋从下面捧上来,“你是个好爸爸。”   驰见挑眉淡笑:“看来想打感情牌,要不要给我发个奖杯啊?”   久路悬起头吻了吻驰见,整个人缩进他怀里:“你以后要多教我。”   “那我得想想,收多少学费才划算。”   “只有这种报酬了,”久路亲他下巴,脸颊在他硬邦邦的胸肌上蹭了蹭:“其实我是穷人。”   她声音明明很平淡,他却听出撒娇的味道。   “足够了。”驰见把她拢紧:“手把手教学,毕业管分配。”   久路笑出来,手在后面摸他背肌,脊骨处一道深深的沟壑,笔直地向下延伸开。   驰见捉住她作乱的手:“缓过来了?”   久路说:“我想洗个澡。”   两人胡闹一上午,身上腻着汗,他的东西都留在她下面,湿泞的难受。   “要我帮你么?你还有伤。”   她摇头:“给我件衣服就好了。”   驰见把她抱到浴室,从柜子里翻出备用T恤,只这一件,顺门缝递进去。   她洗得有些久,水温调很热,小心翼翼避开手臂和大腿那些擦痕,洗完后,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之后换驰见进去,久路擦着头发,这才有功夫打量这间小小的内舱。   整体冷色调,里端是床,外面的两侧分别是真皮沙发及简单的厨房操作台,上头嵌着酒柜,另外还有个袖珍冰箱放在角落里。   向外走几步,驾驶室背面是个拐角吧台,下面摆了两把高脚凳,视线不错,划开窗,能开到广阔的大海。   这会儿天气终于放晴,浪平息,大海又把它温柔的一面展现出来。   她走到甲板上,吹了会儿风,肚子开始造反,久路这才想起两人凌晨出来,到现在一口食物都没吃。   她从冰箱里找到吐司和火腿,又顺手拿了鸡蛋和黑椒酱。   火腿切片,放到平底锅里煎熟,这边敲开鸡蛋,刚打进去,腰上一紧,驰见从后抱住了她。   一股好闻的沐浴露清香随之飘过来,她回头,两人嘴唇对上,默契地轻触了下。   驰见什么也没穿,就这样弓身抱着她。   时光很静谧,有心跳声,有呼吸声,锅中跳跃着油花,鸡蛋在上面滋滋作响,香味四散。   驰见把她头发挽去另一侧,蹭着她颈间:“以后在这儿只准这样穿。”   “干嘛?”   “比较好摸。”   这件T恤的长度刚刚遮住她的臀,久路里面是空心,什么也没穿。   他手摸进去,她胸前布料撑起凹凸不平的轮廓。   “别闹,你不饿?”   “是很饿。”他忽然低声笑了:“四年得少吃多少蛋?”   “一会儿两个都给你。”   “装不懂?”驰见捏她顶端,随后手掌缓缓下移,“用不用我拿普通话再给你解释一遍?”   久路咬着唇没吭声,纵容他双手为所欲为,很快,她感觉后腰有什么东西又顶住了她。   她好心提醒:“鸡蛋一次吃多了,小心噎着你。”   “不会,我消化系统好。”   他嘴角挂一抹坏笑,手指一路划过,本预探寻下面那片神秘地带,途径小腹,却微微顿了一下。   原本细腻平滑的肌肤上,突然遇到略硬的凸起,他心脏重重往下一坠,当即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久路发现他的迟疑,立即去阻止。   “是生小沐留下的,对不对?”   她握紧他手背,“嗯”一声。   忽然之间,驰见抱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指肚停留在那处,轻轻勾了勾它的轮廓:“当时……很疼么?”   “不疼,打了麻药的。”她轻描淡写。   “那现在呢?”   “天气不好的时候有点儿痒。”   驰见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抽出手,扳住她肩膀把她转过来。   久路臀部抵着厨台,驰见蹲下身去,她却先一步用手挡住了小腹:“别看,很丑。”   “让我看看。”   她扣得有些紧。   “乖,把手拿开。”驰见抬眸,目光鼓励,额头上推出两道轻浅的皱纹来。   他那双眼睛此刻太深情,像是黑色漩涡,快要把她吸进去。久路慢慢挪开手,移向后,撑在了厨台上。   驰见目光下移,便看见它的样子。   疤痕在小腹靠下的位置,横切,大概十厘米长,颜色区于别处,是粉红色的。好在愈合情况良好,窄窄一条,也比较平滑,不太明显,并没有她说得那样丑。   驰见很难想象,锋利的手术刀在身上割开口子是什么感受。她当时躺在冷冰冰的手术台上,忍受着早产带来的剧痛,她满头大汗,望着头顶明晃晃的手术灯,觉得分秒煎熬。   她那时候应该幻想过,他就在外面守着她,她是多么希望宝宝能健健康被生下来,结果清醒后,江曼却告诉她,孩子“夭折”了……   驰见闭上眼,不忍心想下去。   他嘴唇贴着那道疤痕,轻轻的吻,最后整张脸埋进去,很久没起来。   久路被他弄得痒,缩了缩小腹:“想什么呢?”   “在想下一个宝宝。”   久路“嘁”了声,努嘴说:“就知道你又想到别处去。”她捧着他的脸:“起来呀。”   驰见没动,蓦地捏着她膝窝向上一托,久路惊呼,下一秒被他举到了厨台上。   驰见分开她的腿:“下一个,我一定在。”   他埋下头去,竭力讨好她。   久路大惊失色,狠狠咬住下唇,哪儿想到他会这样做……   驰见这次极尽温柔,动作又缓又柔情。   他轻轻吻着她的脸颊,她的鼻,嘴唇贴在她眉心上,又缓缓蹭着她眼皮。   驰见催眠一样问她“够不够,好不好”,期间一次防护措施都没有,他们零距离感受着彼此,最后一刻,他紧紧抱着她,那股力量,像是要把她嵌进身体里。   驰见实现了“很多很多遍”的承诺,当一切都沉寂下来,太阳已经挂得没那么高了。   久路身上半分力气都没有,懒懒的问:“几点了?”   “两点半。”   他起身倒了杯温水喂她喝下去:“还要么?”   久路摇头。   “饿不饿?”   她点头。   驰见往身上套了条沙滩裤,光着膀子站到厨台前,开火,重新煎蛋,煎火腿,动作熟练。   阳光穿透窄小的窗户,仅有的一束,全部打在他背部。   久路痴痴地望着他,他臂膀宽阔,脊骨笔直,背肌走向清晰,接近臀部的位置有两个性感的窝儿。原来,他已经这样强壮了。   驰见侧身取盘子,余光瞥到:“别看我,我害羞。”   久路闭上眼,轻轻的笑。   驰见把吐司装盘,拿到床上吃。   她只需要张口,享受他提供的服务:“我们在这待了快一天。”   “怎么?”   “把小沐丢在家里不管,好像没做什么正经事儿。”   驰见点点头,赞同道:“的确不怎么正经。”   久路瞥她:“别曲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驰见“嗯”一声,把吐司递到她嘴边:“哪种意思不重要。”他顿了下:“明天还来么?”   她一惊,“……还来?”   驰见学着她的样子,瞥她一眼,“别曲解,今天被你榨得差不多了,缓两天。”他勾唇:“我的意思是,带着儿子,出海钓鱼。” 第66章   久路眼睛明显一亮,和驰沐阳相处的任何机会她都无法拒绝。   她抬起身子,已经开始期待:“希望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不怕。”驰见慢条斯理吃着她剩下那半吐司,稍微偏头:“今后有的是时间,我们爷俩难不成会逃跑?”   久路“嘁”了声,嘀咕道:“把儿子留给我就行。”   “什么?”   “没什么。”她不敢重复,用被单拢住自己,下床逃去浴室。   驰见照她臀上不轻不重踹了脚:“我这人心眼儿小,有时候儿子的醋都吃。”   他没听到回答,久路关上浴室的门。   驰见朝那方向看了会儿,扔下盘子,沙滩裤一脱到底,也钻进了浴室里。   两人在狭小的空间挤着洗完澡,时间刚好下午三点整,久路催促着要他快回去。到岛上时,她叫驰见稍微等了下,去小镇买了一个七彩波板糖递给他。   “既然答应了小沐,不带点东西回去他会失望的。”她犹豫着问:“偶尔一两次,应该不会长蛀牙吧?”   “不会。”驰见含笑接过:“你是他妈,你说了算。”   久路抿嘴笑,心中荡起小船。   驰见揉揉她头发:“今晚回不回来?”   “今晚……”她想到了江曼,顿几秒:“不了吧,要不我们明天再联系?”   “好。”驰见抬抬下巴,示意她先走。   久路回到家中,不出所料江曼坐在客厅等她。   江曼没说话,目光落在她身上,认真审视一番。久路穿着驰见的衣服回来,宽大T恤遮住臀部,朝她一侧的胳膊和腿上有不同程度擦伤,上面涂了药水,看去触目惊心。   久路站片刻,叫了声:“妈。”   “昨晚我一直等你回家。”   “手机没电了,我发消息说住在驰见那儿,不知你收到没有。”她没避讳,如实说。   江曼嘴唇微微发抖:“你今早没回来,电话不通,所以我去问了你同事。”她不由握紧自己的手:“今天你也和他在一起?”   久路没动,点点头。   客厅里瞬忽静了下来,久路停留片刻,走进房间,找出充电器给手机充电。   “你想和他重归于好?”江曼跟进来问。   她动作稍微一滞,直起身:“嗯。”   江曼立即激动起来:“你周叔叔是怎么坐牢的,你忘了?”   久路没应声。   她声音发颤,握着门框稳住自己:“你爸死后,忘记他是怎么照顾我们娘俩的?要不是驰见揭发,我们今天会有这下场?”   久路不想和她说这些,从柜子里找出衣服想出去。   江曼挡住她去路:“做人不能没良心,”她旧事重提:“你爸走后,我身体扛不住,你也高烧不退,是谁像亲生父亲一样照顾你?你接受不了现实,精神萎靡,逃课出走,最后是谁把你从死胡同里拉出来的?你考试全校倒数第二,他从外地赶回来给你开家长会,平时那么体面那么侃侃而谈的一个人,愣是被老师数落得又道歉又认错,当着全班家长面,保证下次你的成绩一定有提高,不拖班级后腿,但你是怎么回报他的?”   “后来他找人把你调到重点班,你不好好学,被分出来又找人,再分出来再找人。高考遵循你的意愿,因为复读的事情,跟我争论不休。你大学在齐云,他从不主动给你打电话,却每次都要问我你打电话回来没有,学习生活习惯不习惯。”江曼紧紧盯着她:“这一桩桩一件件,你都忘了吗?”   久路不与她对视,垂下眼:“没忘。”   这些话她四年前就逼问过她,那时冯媛刚解救出来,周克被逮捕。   江曼在这种巨大的打击下,卧床不起。   久路得知真相,内心同样无法承受,因为在她眼里,周克一直都举止得体,谈吐不凡,做事客观、冷静,是个比较有风度的成熟男性,拘禁、强奸、谋杀,这些词汇,她从未同他联系到一起。   却偏偏现实是这样。   那个家不算温暖,但毕竟是家啊。   久路用最短的时间去消化,这种情况下,一时也顾不得还大着的肚子,去老人院找江曼。   江曼面如死灰,看到她那副样子,眼中闪过片刻惊诧,却没有逼问,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她证明驰见外婆死时,他们一家人是待在一起的。   久路第一反应摇了摇头,她坐在凳子上,半刻才道:“事实上,我那天去找驰见,没有看见他,楼顶有人,我真以为是修房顶的工人。”   “我不管,你必须这么说。”   “没用的妈,我之前已经同警察讲明情况了。”   “我不想听这些,我是你妈我不管,你必须听我的!”她浑身剧烈颤抖,精神状况很不稳定。   久路没有答应,她那个年纪虽然还不太懂法,但明白亲属之间作证并没多少说服力,何况警方办案,现场痕迹及证物之类才是重要证据。像江曼那样说,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她轻声说:“结果改变不了的,你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立场必须相同。”江曼摇着头:“我不知道该为他做些什么,路路,我们只能这样帮他。”   “可周克的确犯法,他杀了驰见外婆,他诱导老人自杀,他……”   “这些有证据吗?”江曼大声打断她的话,又轻描淡写的说:“他只不过把一个女人关了几年而已,说不准会轻判,找找人就出来了呢?”   “……而已?”久路看她良久,“你这样说对别人公平么?你难道就不介意?”她惊愕万分。   “我只介意有人毁掉我的生活。”   久路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想让她死心:“非法拘禁加强奸行径恶劣的,判无期或死刑都是有可能,你又去哪里找人呢?”   江曼视线忽而空洞忽而炯炯有神,这目光久路很熟悉,跟当初她女儿死的时候太相似。   江曼说:“你到底听不听我的?”   久路缓缓摇头。   她突然从床上蹦起来,“扑通”一声跪到她面前,“路路,就算妈妈求你。”   久路撑着腰站起身,想要蹲下来去扶她:“这是颠倒黑白,我不能说。”   江曼直直地看着李久路,几秒后,突然挥掉床头柜的东西。   久路迅速向后退去,两手下意识护住肚子。   她倒是没对她做什么,发疯一样冲到梳妆台前,拿起剪刀戳破自己脖颈的皮肤,一刹那,鲜红血液像丝线一样流下来。   久路吓傻了,脸色煞白,站在那儿不敢往前走。   江曼:“听不听我的话?”   “妈,你先冷静……”   “听不听!”她嘶吼。   “听听,我听,你先把剪刀放下。”   江曼不管她说什么,手还抵着脖颈,从桌上拿来纸笔和印泥,“按我说的写。”她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上下颠着身体:“写啊!”   久路攥了攥拳,走过来,缓缓提起笔。   虽然这份证词起不到什么作用,也改变不了结局,但辗转被驰见知道,加之马小也的话,在那样混乱而悲愤的日子里,她喜欢周克并为他作证的罪名被坐实,叫人无法不相信。   她十分清楚,无论自愿或是被迫,那一刻她别无选择,心倾向了江曼,本质上,就是对驰见的背叛。   ……   江曼握着她肩膀:“到底忘没忘?”   “没有。”   “那你还要和他在一起?”   “要。”久路给的答案很简单:“我对不起驰见,不会再有第二次。”   “路路……”   “妈。”她稍微挣脱她,“别再那么自我了,放过自己,放下仇恨,也许我们都能活得轻松点儿。”   “……我也是为你好。”她有些无力。   “那就别企图再分开我们。”她冷静的说:“这才是真正为我好。”   李久路侧身出去。   江曼撑住门框,很久很久,眼中的泪掉下来。   当晚江曼去了岛上信佛的师兄那儿,家里没做饭,久路到镇上吃快餐。   游客很多,晚间都在这边活动。   久路不自觉走到驰见的店,站在门口往里瞧,没瞧出所以然,又抬头看那招牌,正出神,耳边忽然吹进一股热风。   驰见身躯从后面贴上来:“偷窥我呢?”   久路缩肩,回过头,没等看清面前的人,唇上湿润柔软,被他迅速偷去一个吻。   他嘴角那抹痞笑是她熟悉的,这种感觉很是奇妙,热热的空气,吵闹的人声,他爱着的男人离得那样近,不是幻觉,也不是想象,真真切切地站在她身旁。   忽然之间,久路眼睛有点儿潮。   她没做多么亲昵的举止,只轻轻勾住他的手。   “怎么了?”驰见发现她眼睛很亮。   久路抬手摸他脸颊:“看你是不是真的站在这儿。”   驰见略弓身体,把脸凑过去给她摸:“是真的么?”   久路指尖划过他的鼻翼和嘴角,又摸了摸他眼皮,动作轻缓,眼睛跟着手指描摹:“比以前长得还好看。”   驰见轻笑,“别处更好看,要不要摸?”   略微感伤的情绪被他一句话带偏了,久路手拿下来,努嘴说:“没个正经。”   驰见开怀大笑,从后面横着胳膊揽住她的肩,其实这种失真感他也有,但男人与女人感知的地点不同。在床上,当他一遍遍进入她的身体,在她深处释放时,他紧紧抱住她,胸口被填满,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女人终于回来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他们身边穿梭,久路望着头顶招牌,好一会儿,忽然说:“我觉得餐厅名字不好听。”   “是么?”   “嗯。”   “‘无心之路’,”驰见念着,故意说:“我觉得挺好,多文艺,显得多有文化啊。”   “有文化的骂我?”   驰见一噎,贴着她耳朵说:“是啊,骂你,当时恨不得剥掉你的皮,贴到招牌上。”他顿了顿,又腻乎的说:“可是找到你又舍不得了。”   久路抿嘴笑:“那改掉吧。”   “说说怎么改?”   久路没说话,稍微昂头,斑斓的霓虹在她眼中变换着颜色。   小泉到南舟整整八千里路,他一路追随而来,介意着,又让步,把能给予的温暖一丝都不保留,全部带给了她。   他们的故事太复杂,羁绊多年,无法抛开彼此,感情已然超脱所有,以至刻骨铭心。   路向暖,驰南寻。   世间的爱无法定义,但他告诉她答案,是原谅。   久路眼睛亮晶晶:“就叫‘向暖’吧。”   驰见蹙了蹙眉,很是嫌弃:“什么东西?”   “向暖西餐厅。”   他不满意:“为什么?”   久路想半天:“好听?”她看看他,随后肯定的说:“很好听。”   驰见没动,神色鄙夷。   久路凑过去亲亲他下巴,轻声问:“好不好听?嗯?”   驰见被她最后那个声调问酥了,小心脏砰砰直挑,蹭着眉心:“有点儿好听。”   久路笑着:“所以……?”   驰见拢紧她的腰,耸肩说:“你是老板娘,你说了算。”   这晚久路没有见到驰沐阳,听说小朋友跟张凡在海滩那边玩儿,她想去找,驰见没让,硬是拉着她逛小镇。他们像一对热恋小情侣一样,从这头走到那头,始终牵着手,掌心之间浸出汗,但谁也没舍得放开过。   久路回去的时间有些晚,客厅漆黑一片,江曼房间关着门,缝隙有灯光,隐隐传出诵经声。   她洗漱一番,回房睡下了。   不知过多久,模糊间,听见脚步声,随后房门被打开。   久路清醒一些,却没动。   江曼走进来,摸到遥控器,将她房间空调提高两度,又走到床前帮她盖被单。   江曼动作很轻,可半途忽然停下,把被单慢慢往下拉。她扭开床头灯,看到久路身上那些擦痕,发现有两处伤口浸了一些黄水。   片刻后,她走出去。   久路闭着眼,听见客厅翻箱倒柜的声音,没多会儿,脚步又近。   江曼坐在床边,用药棉给她消毒,之后打量她片刻,将挡在她脸上的发丝拨到耳后去,盖被子,关台灯,悄声退出去。   这些事她为她做了很多年,轻车熟路又理所应当。   房间终于陷入黑暗,久路缓缓睁开眼,皮肤仍然丝丝拉拉的疼,那种痛感一直在蔓延。她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对江曼不知应该冷酷还是仁慈。   她睁眼望着某个角落,很久都无法入眠。   最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清晨被信息提示音叫醒。   光线穿过窗帘缝隙,分外耀眼。   她适应片刻,从床头柜摸手机。   点开来,看到驰见的名字。   他说:是晴天。宝贝儿,该起床了。 第67章   久路躺在那儿,反复读了几遍,嘴角上弯。   她倾身拉开窗帘,阳光争先恐后冲进来,久路虚起眼,又躺回去。   她在屏幕敲字:是啊,晴天,我们出海?   那边回复:过去接你,穿美点儿。   她问:怎么穿才叫美?   驰见说:分两种,一种只能给我看,另一种给儿子还有别人看。别弄混就行。   久路看懂他是什么意思,没回复,背上有些燥。   隔几秒,又有一条消息蹦进来,这次是语音。   她点开。   那边的声音奶声奶气:久路阿姨,太阳晒屁股啦,快起床,爸爸带我们去玩儿哦!   久路连续放两遍,原本酸痛的身体好像瞬间充满电,她慵懒的蹭蹭被子,觉得这个早晨美妙的难以置信。   久路穿鞋下床,打开衣橱,她身上只穿白背心和三角裤,头发松散凌乱,向后抓了抓,目光搜寻片刻,定在一条长裙上。   这是去年某次散心买来的,是衣橱里仅有的艳丽颜色,一次没穿过,一直挂在角落里。   她眼睛瞟向旁边的穿衣镜,打量着自己的身体,目光落在小腹上,再往下,莫名想起昨天某片段。驰见坏笑的样子立即映在镜子里。   仿若还能记起那感觉,久路热出一身汗,撇开眼,将裙子取下来。   她收拾妥当出去时,恰巧江曼在外面。   江曼正浇花,听见动静转身,不由愣了愣。   久路不太适应她这种打量,抿抿嘴:“我出去了。”   整间房因她这身装扮变得耀眼明亮,她皮肤颜色不像以往那样暗淡,滑润透亮,就像一直缺乏养分的水仙花儿终于得到雨露浇灌,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半刻,江曼才笑了下,“很衬肤色。”她放下喷壶:“好久没看你穿这么艳丽的颜色了。”   久路说:“平时不太有时间。”   江曼没接着讲下去,而是问:“身上的伤还疼吗?下次下海要小心。”   久路轻声应,又说:“那我走了。”   江曼不再说话,看着她身影消失在门口,呆怔半晌,她扶着柜子,坐到后面的沙发上。   玻璃中映出她的轮廓,江曼缓缓转头,看到自己灰败又丑陋的样子。   心中一阵绞痛,她再次看向门口,犹豫半刻,终究起身跟了出去。   时间定在十点钟,久路到码头,远远看见那边蹦蹦跳跳的小身影。   久路微顿半秒,步伐快起来:“小沐。”   随这一声叫,两人转头。   父子俩齐刷刷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姿势同步,表情同步,别样喜感。   她动作慢半拍,竟如情窦初开的少女,被他们看得不太会走路,往耳后拢了下头发,驰沐阳先一步反应过来,朝她这边跑。   久路弓身去迎他:“小心,慢一点儿。”   驰沐阳扑进她怀里,“哇——”小朋友拉长音儿,赞叹道:“久路阿姨,你也太漂亮了吧!”   “你也很帅啊!”   “爸爸说是因为他长得帅,小沐才帅的。”驰沐阳嘻嘻笑,害羞的问:“久路阿姨你说,我和爸爸谁帅呀?”   久路点他鼻头:“你觉得呢?”   小家伙扭捏半天:“我帅。”说完小手捂住嘴。   久路蹲下来,觉得这辈子肉麻的话都能用在他身上:“帅不帅要分人看,比如说我,在我心中,小沐永远是最棒最帅气的,没人能比。”   “你就那么喜欢小沐呀!”   “很喜欢很喜欢。”   驰沐阳忽然“哇”了声,小身体在她怀里朝后仰,夸张道:“我要开心晕啦!”   久路揽住他的腰,被小东西逗得乐不可支。   她们在这边逗留了一会儿,有人心里不平衡,连翻催促。   久路站起身,牵着驰沐阳的手,走向驰见。   这是一条红色长裙,裙摆又长又飘逸,中V,裸背,两条细带绕过肩头,于背部反复交叉,尾端流苏搭在裙摆上。   她走动时,热风迎面吹来,能清晰勾勒出腿线和腰胯的样子。   阳光都被她吸走,眼中火红,周围暗淡失色,再容不下其他。驰见动了动身体,摘下墨镜别到胸前,语中含笑:“早安。”   “早。”   驰见先将驰沐阳抱上来,小家伙儿踉踉跄跄往内舱跑,然后他再向她伸出手。   久路本来想说自己可以,话到半路又咽回去,提着裙摆,把手交给他。   驰见将人带上甲板,捉住她嘴唇轻吻:“好美。”   久路双脚离地,整个人被他拦腰抱着,“孩子看见,唔……”   “……再亲亲。”   驰见缠起人来没完没了,重逢后更加依恋她。她的唇绸缎一样滑嫩,他舔咬几下,大舌顺溜地顶进去,“早上吃了什么?嗯?”渐吻渐深:“……这么甜。”   “……是牙膏味儿吧。”她煞风景的说。   驰见轻笑,咂吮着她下唇:“那一定是蜂蜜做的。”   久路本来心有顾忌,也渐渐被这一番攻势调弄出感觉,忍不住捧起他的脸。   两个大人背着小朋友拥抱亲吻,没羞没臊。   正浓时——   “爸爸!”小朋友突然从里面跑出来,喊声格外响亮。   这一声叫,驰见差点歇菜。   久路也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去推他,从他身上跳下去,连退数步。两人狼狈又滑稽,分开的动作有些激烈,小沐睁大着眼睛看他们。   “你们是在吵架吗?”   久路脸通红,抬起手背抹嘴唇:“没有,怎么会。”   小沐其实什么也没看见,所以好奇的问:“那在干什么?”   她张开口,却不知道怎么答。   这时驰见忽然弯身,好像看见什么稀奇玩意儿,朝地面连续踩两脚。   驰沐阳目光立即被吸引过去,眼不眨地盯着老爸脚下看。   驰见勾手指,神秘兮兮的说:“儿子,快过来。”   “干嘛?”他抠着手,边问边慢慢往前挪。   “小耗子。”   “在哪里啊?”驰沐阳眼睛亮闪闪,佝偻着小身体,轻悄悄挪过去:“爸爸,我看不见。”   “别动,我帮你捉住它。”   他听话地停在那儿,驰见上前,却一把将小家伙抱起来,“捉住喽。”   驰沐阳尖叫一声,发现老爸捉弄他,蹬腿儿挣扎,笑声格外清脆。   “久路阿姨,救命啊!”   久路看得也是胆颤心惊,轻拍他两下:“你悠着点儿。”   驰见将小朋友高高轮起来,两只脚在空中划过弧线,往头顶一举,驰沐阳稳稳骑跨在驰见肩膀上。   小沐叽叽嘎嘎,笑得更开心。   “不怕。”他腾出手来,拢着她的后脑勺往前带:“走吧,你开船。”   游艇开走了,只剩一片波光粼粼的海面。   江曼站在不远处,嘴角的笑没能及时收回,笑着笑着,眼睛发涩。   她终于看到了那孩子,他健康又开朗,眼睛和嘴巴能找到久路的影子,虽然还小,但可以看出身姿比例匀称,腿很长,鼻子像那人,似乎性格比较好,没有久路那样闷。   三个人和乐融融,那一阵阵笑声能让燥热的温度降下来。   江曼矗立良久,直到游艇不见踪影,她拭了拭眼睛,转头离开。   驰见和久路带着小沐没有走太远,游艇停在无边大海上,浪还算平稳,光线充足,甚是耀眼。   小朋友第一次出海游玩,看什么都新鲜,坐在小凳上左扭右扭,不太安分。   久路给他涂防晒,那边驰见已将渔具架起来。   “你这儿有小号的救生衣么?”久路问。   “有。”他倾身,用桶舀海水:“天气太热,他穿着不舒服。”   “那怎么办?这样不安全。”   驰见早有准备,将充气浮力囊的绳子绑在他腰上,又取来一条儿童安全牵引绳,一头拴着小沐手腕,另一头为久路扣好。   弯曲环绕的绳索将两人紧紧联系起来,粉嫩嫩的颜色,样子十分鲜亮可爱。   “你口味倒是没变。”久路调侃道。   驰见看她一眼,轻描淡写:“随便买的。”   小沐坐在两人中间,调皮的拉绳子,“我这样就可以去海里游泳了吗?”   “不可以哦。”   “不行。”   两人异口同声。   驰沐阳小脸儿垮下来:“可是我想看海龟。”   “改天久路阿姨带你去好不好?”   “是去海里看?”他不太相信。   “那当然。”   “是可以在水里游来游去,还能摸小鱼的那种吗?”他有些高兴。   久路笑着点头。   小沐迫不及待:“我们什么时候去?”   “等你再长大一岁,那样才安全。”   “你会不会耍赖?”   久路保证:“绝对不会。”   小沐欢呼起来,朝她伸出小手指:“谁骗人谁是汪汪狗哦!”   后来驰沐阳变得很安静,因为在甲板上坐了一会儿,始终没有鱼上钩,他无聊的睡着了。   驰见把他抱进内舱,少了叽叽喳喳的小东西,和久路安静的独处时光更惬意。   中午时钓上一条罗非和一条鲳鱼。   时间不早,收拾工具进内舱。   久路先去看驰沐阳,他侧着身体,两手垫在脸蛋下,睡相憨甜。久路趴在旁边看了好半天,点点他鼻头,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再出来驰见已经处理好鲳鱼,久路问:“这个打算怎么做?”   “清蒸,好不好?”   久路点头,“要我帮忙吗?”   “等着吃就行。”他回身在她唇边轻啄了下,“冰箱里有玉米沙拉,拿出来,去那边吃。”   “刚才做的?”   “昨晚。”驰见说:“今早带来的。”   久路抿嘴笑:“谢谢。”她踮起脚,在他耳根处亲了亲,不再打扰,拿着沙拉去对面吧台吃。   两人很安静,没人主动说话,但彼此在身边这份宁静却格外美好。   半刻钟的时间,驰见将鱼放到蒸锅上,洗净手,从后面将她圈进了怀里。   她这条裙子背部半裸,左肩处的文身几乎完全露出来,那头蓝鲸在红色肩带的束缚下,禁忌又妖艳。   他嘴唇贴上去,轻轻摩挲:“好吃么?”   久路背上一麻,含着勺尖儿:“嗯。”   驰见大掌顺着她腰线向上滑,从领口钻入,她里面什么也没穿,只顶端贴着小巧乳贴。他抓满掌,另一手接过她的勺子,舀起几粒喂她:“好吃天天做。”   久路被他扰的心尖儿直颤,躲开一些,垂眼说:“有青豆。”   “张嘴。”   她只好乖乖听话。   “不喜欢青豆?”久路没等答,他唇覆上来:“给我。”   这样发展下去,势头又不可挡。   驰见品尝着她,感觉来得十分迅猛。   却在这时,后面响起软糯糯迷糊糊的声音:“爸爸,你在吗?”   驰见一个激灵,冷汗当即冒出来。两人气息不平地看着彼此,他放开她,轻错牙齿,决定和臭小子好好谈一谈。   驰见走过去,躺他旁边,把小沐夹起来搁在肚皮上:“儿子,咱谈谈,以后我和久路阿姨……说话的时候,你一定要安静。”   小沐还没完全睁开眼,打着哈欠,赖赖唧唧的说:“爸爸,我想听故事。”   小孩子多少都有起床气,驰见放过他,颠颠肚子:“别又是‘小蝌蚪找妈妈’。”   他闭着眼点头。   驰见心中一动,觉得这或许是个好机会,朝久路勾手指,要她也坐到旁边来。   “儿子,久路阿姨讲故事特别棒,她来讲好不好?”   小沐想了想,又点头。   驰见将他搁回床上,和她交换眼神,久路抱膝坐在床尾,发现掌心早已浸出汗。   她慢慢回忆那个故事,顿了会儿:“从前有一群小蝌蚪,圆身体,长尾巴,生下来就没有见到妈妈。它们决定去外面的世界找找看,有一天,碰到乌龟先生……”   她讲到一半,小沐又忍不住发问:“那最后小蝌蚪找到妈妈了吗?”   久路说:“当然找到了。”   “不对,不对。”小沐从床上坐起来,纠正说:“它们的妈妈被大灰狼叼走了。”   久路微愣,抬眼看驰见。   驰见清清嗓,转开头,食指蹭了蹭鼻梁。   她凑近一些,笑着对小沐说:“是啊,小蝌蚪的妈妈的确被大灰狼抓走了,但它心里一直惦记着它的孩子,所以冒着危险逃出来,它其实一直跟在小蝌蚪的身边,默默保护着它们,看它们一天天成长,最后变得和自己一模一样……从此小蝌蚪和妈妈开心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小沐盘腿坐着,眉头略微蹙起:“小蝌蚪的妈妈一直在?”   “对,一直在。”   “只是小蝌蚪自己不知道?”   “对,它们不认得妈妈。”   孩子内心何其敏感,驰见已经试探多次,这一次,驰沐阳似乎终于意识到什么,低下头,不吭声了。   久路整颗心都悬起来,微攥着拳,再次抬头看驰见。   驰见目光鼓励。   “小沐。”她捏紧裙摆,轻声说:“其实……久路阿姨就是妈妈啊。” 第68章   她说完,驰沐阳半点反应都没有。   久路嘴唇有些干,轻轻抿了抿,撑着身体朝他的方向挪过去:“小沐?”   驰沐阳毫无预兆地“哇”一声,嚎啕大哭,金豆子断线似得往外蹦。   久路愣住了,举起的手停在半空中。   驰沐阳身体向后,连滚带爬的钻进驰见怀里,哭声别提多委屈。   “臭小子,找到妈妈不开心?”驰见轻拍他的背,低声说:“以前不是总想要妈妈?”   小沐只是一直哭。   驰见抬头去看李久路,她抱膝坐在那儿,目光无措,脸色微白。   “没事儿,没事儿,慢慢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驰见用极缓的语调,轻声念叨。   这番话安慰着小朋友,更像一颗定心丸,告诉她,大风大浪都过去,现在富足得就剩时间了,还怕什么呢?   好一会儿,驰沐阳终于停止哭泣。他搂着驰见的腰,将脑袋瓜埋在他胸口,小身体一抽一抽,半天才稍微平静。   驰见侧躺着,“儿子,哭完了吱个声,咱们说说话。”   小沐终于动了下,露出一只眼睛看驰见:“说……什么?”   “说说你为什么哭?”   驰沐阳瘪瘪嘴儿,好像被人戳中心事,又要扯开嗓子嚎。   “嘶。”驰见抽口气,故意唬起脸:“差不多行了,你还是不是男子汉?”   小沐含着泪点头。   他把驰沐阳从胸口拽出来,让他乖乖坐好:“不想要妈妈?”   小沐不应声,也没回头看久路,过片刻:“那她为什么不要我?”   “不是不要,就像小蝌蚪一样,她在等着你去找她。”   “为什么别的小朋友不用找?”   驰见想了想,撑起身体靠坐着:“是不用找,那是因为他们有别的困难要克服。其实每个小朋友出生时,身体里都缺少一样东西。”他样子认真,此刻面对孩子,有种别样的沉稳,问:“你们班壮壮是不是还不会数苹果?”   小沐不明所以,点点头。   “所以他缺少的是智慧,需要他自己战胜困难,用心学习,等到会数苹果了,才能聪明起来。”驰见又问:“朵朵呢?她喜欢哭鼻子,对吧?”   “对啊。”他完全被吸引进去。   “朵朵缺少坚强,她每次摔倒必须自己爬起来,学会不哭鼻子,以后大家才会更加喜欢她。”   小沐好像听懂一些,主动提起俊俊:“他不跟我们说话也不一起做游戏。”   驰见点头:“不够乐观。”   驰沐阳不禁悬起小屁股,半跪着问:“那我呢,那我呢?”   “让我想想……”驰见手肘撑回床上,另一手的食指点点太阳穴:“想到了,你不够勇敢。”   驰沐阳眨着大眼睛,等老爸把话接着讲下去。   然而,驰见未开口,也未抬头看久路,两人之间却无比有默契。   她声音轻缓,接着说:“所以小沐要通过自己的努力,遇到很多危险之后找到妈妈,才会变成一个勇敢的男孩子。”   驰沐阳回头看她,目光三分抗拒,却迎着她的视线,没有退缩:“那我现在勇敢吗?”   “当然。”久路眼眶湿润,笑得有些哽咽:“你找到我了呀!知道吗?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儿!”   小孩子都爱听赞美,其实那些大道理他一知半解,但隐约明白了其实不是妈妈不要他,而是自己必须成为一个勇敢的小骑士,要走很多很多的路,就像小蝌蚪一样,去四处找妈妈。   他眼中还含着泪,却是笑出来:“小沐想妈妈的时候,很少哭哦!”小家伙儿微微抬眉,语调自豪。   久路喉咙哽住,再怎么忍,都被他这句话逼出眼泪:“……那你不来抱抱妈妈吗?”   她朝他张开手臂。   小沐埋着头,抽抽鼻子,忽然爬过去,一下子扑到久路怀里。   他叫出一声,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   驰见别开头,戳了戳眼尾,“儿子,”他笑着:“那天说见到妈妈,第一件事儿做什么?”   驰沐阳在她怀里抬起头,声音小小:“什么?我忘记了。”   驰见提醒:“生宝宝很疼……”   小沐眼睛一亮,抹干眼泪,凑到久路唇边吹了两口气:“给呼呼,呼呼妈妈就不疼了。”   久路凑过去亲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掉眼泪。   她贴贴他的脸,过片刻,再次将小家伙抱入怀中。   后来小沐又睡着,他昨晚知道要出海很兴奋,睡得晚,今天提早醒来,哭过这一大通,更加疲惫。   久路放他躺回床上,驰见递来湿润毛巾,把小朋友的手和脸仔细擦了一遍。   驰见站床边,凑过去抱她:“以前怎么没发现,眼泪还挺多。”   他声音柔软,带着点儿调侃的调子,把久路的头按在上腹部,低垂眉眼看她。   “你就别看我笑话了。”久路闷闷的说。   她将毛巾递还回去,这会儿冷静下来,很是难为情。   驰见轻轻笑,毛巾翻面儿,按在她的脸上,缓慢擦拭。   温度还是温热的,久路被他捏着下巴,舒适地闭上眼:“你说,儿子起床不会赖账吧?”   “没准儿。”   她蓦地睁开眼,表情立刻紧张起来:“你说真的?我没开玩笑。”   “不禁逗?”   久路努嘴:“又不好笑。”   驰见把毛巾扔一边,捧起她的脸,安静的看了好一会儿。   她哭过以后眼皮略肿,鼻头通红,脸颊又亮又润透。   驰见拂走久路脸颊碎发,凑下去亲她额头:“宝贝儿,别怕。”他轻哄:“雨过天晴了。”   这天之后,久路返回救援队。   那天险情是大家共同经历的,陈哥从医院回去,早把收获的信息讲给其他几人听。   曾倩恍然大悟,一拍头,脑中某些零碎的片段拼凑起来,竟没觉得多意外。   Kane反应相对要浮夸,见到久路时,一把抱住她,脸上表情丰富,直说自己没戏了。   大家嘻嘻哈哈,花招不断,愣是押着久路去餐厅,狠宰两人一顿才肯罢休。   半个月后,恢复潜水训练。   这天久路换好潜水衣,站在俱乐部的游艇旁边等Kane。   没多久,Kane夹着配重袋,满面春风地跑过来。   “等多久了?”   久路说:“刚到。”   “你知道吗?一个人潜水有多孤单。”   久路笑说:“这不来了?”   她今天扎了满头小辫子,中间穿插彩绳,一缕缕顺到脑后去。身穿纯黑湿衣,这种合成橡胶材质的潜水料弹性极好,能够紧紧裹住身体,把她每一分凹凸曲线完美勾勒出来。   Kane看着她,感觉她有什么地方和以前不同了,笑得那样耀眼,积极又真诚,好像整个人从内而外散发一种魅力,令人陶醉。   Kane摊摊手,夸张的说:“没追到你,真是半生遗憾。”   知道他不是来真的,久路竟然开起玩笑:“我对你的遗憾表示抱歉。”   Kane哈哈大笑,背地里讲驰见坏话,幼稚得像个小孩子:“我应该告诉你,他那天简直逊透了,一个大男人在海里大哭大叫,样子有多丑,你都没看见。”   久路心口一缩,能够想象出他那时的样子,不禁抿唇淡笑。   Kane撇撇嘴,“其实他没我有味道。”   久路点头,朝他竖起大拇指。   “所以,你要不要改主意?”   “就不了吧。”久路说:“他逊透的样子,我好像永远也忘不掉了。”   “好吧。”Kane装作勉强的点点头,“不过幸好,我还能和你一起来潜水。”   她不明所以。Kane平时作风开放,一个没忍住,掌着久路后脑,脸颊贴近她轻碰了下:“你潜水的样子,他见不到。”   久路下意识朝旁边看去,蹭蹭鼻梁,顿几秒:“事实上,他能看到。”   “什么?”   “他今天也来了。”   Kane:“……”   驰见靠着不远处的铁栏杆,微绷着唇,目光阴恻恻地看着他们。他穿一身分体潜水服,颈肩和腿侧是深蓝,其他纯黑。长腿随意交叠,显得笔直修长,胸肌腰腹轮廓紧绷硬朗,这么看去,高大壮实。   他旁边地上还放着面镜、脚蹼和氧气筒等装备。   水肺还没学,一身行头倒是挺讲究。   Kane干笑着隔空打招呼,遮住额头说:“他不会以后都来吧?”   “有可能。”驰见已经在叫她了,久路回头拍拍Kane:“时间到了,走吧。”   Kane看着两人亲昵的背影,“还真是闲。”他酸溜溜的说,提步跟上。   来到特定区域,驰见并没打扰她练习,俱乐部配有潜水Buddy,他从基础开始,认真学习。   在水里偶尔能捕捉到她的身影,那小小身躯异常柔软,像鱼一样自由。   驰见忽然想起零八年的夏天,在齐云海底世界,他们看到一条红尾“美人鱼”,那时他对她说,如果里面的换成他媳妇儿,准比她游得还好看。   想想也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分开时觉得很久远,现在回忆又极短暂。   如今亲眼见到,她就像海中精灵,一静一动,都让他着迷。   返回的时候,驰见将她拢到身前,靠着坐在甲板上。   海面微荡,夕阳正浓,天空接近粉紫色。   久路看着前方,突然说:“我那儿有个潜水奖杯,是周克的。”   驰见低头看她一眼,没吭声。   “他和我爸私交很好,那年相约一起参加比赛,但我爸遇险没能回去,周克拿了名次,把奖杯送给了我。我一度觉得那奖杯很珍贵,虽然是周克得来的,却总感觉是我爸的旨意,让他把它带给了我,所以一直都小心保存着。”她说完没得到回应,转头看他:“在听我说话么?”   驰见垂眼,哼着:“所以呢?”   “你以前不是逼问过我?”   “以前怎么不说?”   久路想起以前,那段日子实在太混乱,他见到证词以后浑身充满戾气,像一只愤怒的刺猬,眼神能杀人。吵架时口不择言,什么难堪伤人的话都敢对她说。   她一时负气,甩手离开,不肯解释半句。之后她早产,便没了机会。   那时的他鲁莽冲动,她又固执倔强。   四年的分离,好像是未经打磨的他们所必须经历的,谁都没有错,又错在太年轻。   驰见说:“好端端提他干什么。”   久路没有接着讲下去,知道他听明白了,回过头,在他下巴上轻轻吻了下:“爱你。”   驰见蹭着她鬓角:“我也是。”   安定的幸福来之不易,两人不再交谈,望着面前画一样的美景,享受这份静谧。   接下来时间过很快,转眼就到四月初。   这夜驰见噩梦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他呆坐半天,蓦地反应过来是在岩崇岛的家中。醒来再难入眠,他看了眼时间,已经清晨五点钟。   驰见想了想,给久路发信息:早安。   没隔几秒,那边竟然回复:早啊。   后面还加了一颗心。   驰见挑唇,也回复一颗心过去,扔开手机,到院子去健身。   天色完全打开的时候,小沐公子起床了。   小家伙儿起床气很严重,别别扭扭,什么都不太顺他心。   驰见耐心快耗尽,忍着脾气伺候他,差一刻钟八点的时候,终于收拾妥当,准备动身去幼儿园。   驰见拎着他的小书包,站门口催促。   驰沐阳还在往兜里塞糖块儿,抽空安抚老爸,“好啦好啦,一下就好!”他慢悠悠的语调,挪着小步子往外走。   驰见蹙眉:“你拿那么多糖干什么?”   “我给妈妈呀。”   他最近经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这五个字。   驰见轻嗤:“你妈不吃糖。”   “没有呀。”小沐抬头看老爸:“她明明很喜欢。”   “什么时候喜欢了?”   “就上次……”   “我说不吃就不吃。”驰见心里不太平衡,凉飕飕的说:“是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是你认识她时间久,还是我久?”   小沐眼珠咕噜噜一转,笑着说:“可能是小沐的糖比较甜吧。”   驰见:“……”   两人出了门,小沐紧紧跟在他旁边:“爸爸。”   “嗯?”   “妈妈什么时候能和我们一起住呢?”   “快了。”驰见拉住他的手,向上提了提:“妈妈也有妈妈要照顾,所以暂时还不可以。”   “那我有点想她了怎么办?”   “昨天不是刚见过?”   小沐步子没他大,歪歪扭扭的小跑着:“可是还想啊,吃饭睡觉和拉臭臭的时候都有想。”驰见冷哼一声,又听他说:“要不你给妈妈说,小沐想她了,今晚来陪小沐睡好不好?”   “不好。”   “爸爸!”他瘪起嘴儿,可怜巴巴地拽着他的手:“爸爸!”   臭小子赖赖唧唧央求他半天。   驰见认输,叹了口气。   他弓身把他抱起来,掏出手机编辑:你儿子今晚想要你陪睡。   发送出去,想了想,又加一句:我也想了。 第69章   大悲院在南舟市区,闹中取静。   今天并非初一,也不是十五,寺院中甚是幽静。   江曼上过香,双膝跪于蒲团之上,望着大殿内的佛塑,目光虔诚,很久都未起身。   身侧不断有人跪拜,离开又来。   过很久,她终于挪动僵硬的身体,撑住地面,缓慢起身。   外头阳光晃眼,她走出去,不自觉遮住了额头。   院内一角拉起横幅,上面写道:寺院扩建,广修善福。那前头有张木桌,坐着位老师太,正捻着珠子,闭目养神。   江曼走过去,看到她面前的功德簿,密密麻麻写着积德善施的姓名以及金额。   她翻开手中的布兜,掏出钱包,将里面所有纸币拿出来,轻轻放在桌子上。   薄薄一沓,大概有七八张。   老师太这才睁开眼,看了看钞票,又抬头看她:“施主破费了,能力之内,略表心意即可。”   江曼笑了下,行礼后准备离开。   师太问:“施主难道不把名字写在这功德簿上?”   江曼停下,摇摇头:“不用了。”   “可以是自己,也可以是亡人,将今日善业功德回向给他们,祈愿诸佛菩萨加持,帮助他们消除业障,离苦得乐。”   江曼脚步顿了顿,转回头,老师太已经将笔递过来。   她矗立良久,把布袋换到左手,接过笔,终是在那功德簿上方方正正写下一个名字。   老师太瞧她几眼,忽然说:“施主心事过重,愁眉不展,思虑太多,恐怕已经影响到你的生活了。”   江曼心中充满敬畏,便道:“师太说的是。”   “可愿坐下聊聊?”老师太拍拍旁边的长凳,笑意盈盈的说。   江曼犹豫几秒,走过去坐下。   “施主被何事所羁绊?”   江曼绞紧手中的布袋,嘴唇微微发颤:“我放不下仇恨。”   师太点点头,道:“佛常说,看破,放下,自在,随缘。恐怕我等凡人需要用几世时间才能参透一二。”   江曼说:“我这半生,命运坎坷,身边至亲接二连三离我而去,好容易获得的安稳生活遭人破坏,现在来到南方,离家乡数千公里,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师太,心中有恨,又怎能放下?”   “仇恨永远不能化解仇恨,只有仁爱可以化解,这是永恒至理。”师太说:“善恶终其因由,自有果报,又需要你来恨什么呢?”   江曼没等说话,师太示意面前的功德簿:“当你把这二字写在上面,孰善孰恶,在你心中恐怕早有定论,你放不下的,只不过是执念罢了。”   江曼后脑一麻,听了这寥寥几语,竟如醍醐灌顶。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功德簿上的名字,一时没开口。   师太慢悠悠的说:“这仇恨背后,只怕是有更深的羁绊困扰你。”   江曼心中惊惧,撇开目光,良久,缓慢道:“我做过天大的错事。”   “既知是错事,可知忏悔?”   江曼缓缓点头。   师太笑容慈祥:“结局已定,不可逆转,先止恶,今后多行善,广种福田,才能用所积功德来赎以往罪孽。”她手指拂过紫檀珠子,轻道一声:“正所谓立地成佛,没什么不能被宽恕。”   江曼久久没有再吭声,也没起身离开。   师太不再多语,缓慢捻着手中佛珠。   两人坐在这幽静一角,如静止般。   时间没有了意义,这半生经历如走马灯般从她眼掠过。   江曼抬头看那苍松翠柏,听身后佛经轻诵,鼻中都是令人安定的檀香味道,只觉心如止水。   世间善恶,均有其容身之所。   杏黄院墙,青灰殿脊,这小小角落,竟让她获得片刻归属感。   末了,江曼笑了笑:“多谢师太点化。”   师太笑着:“不敢当不敢当,无名小僧,不足挂齿。”   她双手合十,行礼后转身走开。   江曼没有坐车,她沿着林荫小路朝码头方向走,经过岔路口,她步子顿下来,停片刻,调转了方向。   往里大约六百米,是南舟市蓝月亮滨海幼儿园,她之前偷偷跟随久路,知道了这里。   上午十点,园中有很多小朋友做游戏,他们穿着五彩斑斓的衣服,欢快的跑动,笑声清脆。   江曼坐在铁栏外,目光不停寻找,找很久,才在一群孩子中看到驰沐阳的身影。   他刚从滑梯上滑下来,被别的小朋友追赶,裤子差点扯掉。他拽紧裤腰,扭身躲避,张口大笑。   清脆的声音传过来,江曼也不自觉发笑。   就这样忘记瞧了多久,那孩子仿佛也注意到有人关注他,向这边看过来。   江曼一时心动,跟他摆手。   小家伙儿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发现只有自己在,又朝她看。   江曼笑着,再次摆手。   驰沐阳抠着手指,好一会儿,才挪开步子,心不在焉地走过来。   他警惕性似乎很高,离铁栏围墙很远的地方就停下,怯生生的看江曼,没有说话。   江曼从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驰沐阳,此刻他站在阳光下,眉眼清晰,细节处都是久路的影子。   这一打量,便忘记说话。   驰沐阳已经开始抗拒她的目光,皱了下小眉头,还是有礼貌的问:“奶奶,您叫我干什么啊?”   江曼缓过神儿,赶紧说:“我认识你妈妈。”   小沐眼睛明显亮起来,不说话,仍没上前。   “你妈妈是不是叫李久路?”   他眼睛放大,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不仅知道,还有她照片呢。”江曼从布袋中拿手机,点开相册,找出久路的近照给她看:“这是不是你妈妈?”   小沐往前凑了两步,辨认出是李久路,又退回去:“你们怎么会认识?”   江曼说:“我和她是好朋友。”   “好朋友呀。”他若有所思:“可是我不认识你。”   “今天不就认识了?”   驰沐阳蹲在地上,撑着下巴,小大人儿一样跟她聊起天儿。   江曼从来不知道小孩子会这样可爱,被他几句话逗得乐不可支。   不久,园中的孩子们被老师叫回去。   小沐回头看了眼,老师发现他蹲在这儿,已经朝这边走来。   “奶奶,我该回去了。”   江曼立即起身:“好,快去吧。”   驰沐阳跑走,没多远,又调转回来。他小手在口袋里掏啊掏,最后捧着两块水果糖:“这是早上出来带给我妈妈的,既然你们是朋友,我请你吃吧。”他大方的说。   江曼笑着,把手顺栏杆空隙伸进去:“谢谢你。”   小沐见老师就在后面,这才敢上前,把糖放到她手中:“奶奶,再见。”   他说完,朝她挥了挥小手,跑到老师身边,跟她走远了。   江曼望着他身影消失,目光不转,有些酸胀。   又站片刻,她收拾心情离开。   半路上收到久路的信息,说晚上去看孩子,不回家住了。   江曼盯着屏幕看了看,收起手机,往码头方向走。   久路把信息发送出去,反复看了几眼,没得到回复。   换班时间,瞭望台上只剩她自己,久路撑着栏杆看向远处,把手机放回去,不再理会。   有个高大男人朝这方向走过来,黑背心沙滩裤,鼻梁上架着墨镜。他一手收在裤兜里,一手松散摆动,走路的样子甚是洒脱随意。   久路抿嘴笑了下,拿起望远镜,对准那人。   他似乎注意到她的窥视,轻歪头,嘴角勾出浅显的弧度。   几分钟光景,驰见三两步跨上台阶,在她太阳穴上触了触:“就你自己?”   “他们都去吃饭了。”   “你饿不饿?”   “还好,早饭吃得比较饱。”   驰见推了推墨镜,问,“信息收到了?”   “早晨那条?”   他点头:“你儿子想你,要你陪睡。”   久路想到小沐忍不住发笑:“知道了,我下班就过去。”   “那我呢?”   她身上套着紧身防晒服,里面是分体泳衣。   驰见大掌从她臀后顺溜地摸进去,压低声音:“光陪儿子不陪我,我可不依。”   久路被他弄得一个激灵,扭了下:“别闹,上班呢。”   “你自己说说,几天没一起了?”驰见轻勾着唇,威胁道:“心思别偏得太厉害,有你好果子吃。”   “……小心眼儿。”   “嗯?”他惩罚的捏了把她臀肉,贴着她耳朵:“不想么?”   久路缩肩,凑过去吻他:“今晚喽。”   她话音刚落,海滩的方向忽然传来呼救声。   久路神经一紧,收起表情,立即拿起望远镜朝海上搜寻。   西3段隐约有人在海水中乱扑腾,久路一边脱防晒服一边快速下楼,朝那边跑去。   驰见快步跟上,等他到半途,久路已经骑着沙滩摩托到达落水者附近。   他游过去,合力将人拖回岸边。   其实溺水位置并不深,以驰见身高,站起来甚至能够正常呼吸。   只是这人是醉汉,到海边撒酒疯,被大浪一打,失足站不稳,便溺了水。   两人把他平放在沙滩上,久路拍他脸,他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她施加几分力道,又将他领口扣子解开,露出整片胸膛。   这时周围已经有游客围上来,七嘴八舌议论着什么。   驰见叫了救护车,放下手机,抬起眼,惊得一骇。   只见久路托起落水者的下颚,捏住他鼻孔,深吸一口气,弓下身,嘴对嘴为他人工呼吸。   驰见跌坐在沙滩上,面部略微扭曲。   这本没什么,但落水者是男性,看体型足有二百多斤,头发蓬乱,满脸横肉,络腮胡上沾满污秽物,随热风隐约飘来阵阵酒气。   久路如此几番,醉汉终于有了点反应,她深深吸气,刚埋下头,那人蓦地一挺背,身体中海水全部喷到久路脸上。一时间,酒精发酵的味道更浓了。   驰见抚了抚额头,闭上眼,有些看不下去。   一场虚惊,醉汉醒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没多会儿,救护车赶到,醉汉被人抬上担架,送往医院。   后来人群渐渐散去,久路抹了把脸上的水,这才想起回头找驰见。   驰见面色阴沉,绷着唇看她。   久路笑说:“好险。”   驰见半天才动了下:“晚上咱俩好好谈谈。”心中难受又疼惜,搅得他浑身不舒服。   “谈什么?”   “晚上再说。”   久路发觉他表情不太对,上前一步,讨好地环住他的腰:“不开心了?”   “你说呢?”   久路昂头看着驰见,忽然踮脚,凑头要亲他。   驰见并没推开久路身体,故意向后撤着脑袋,转左避开她的唇。   久路轻笑,跟着方向追过去。   驰见又躲,久路整个身体贴着他,穷追不舍。   被她反复追逐几次,一时没绷住,驰见轻轻笑出来。   久路也笑,唇间露出莹白牙齿,恍惚间好像回到很多年前,她眉目透出几分稚气,像个少女,哪有半点母亲的样子。   驰见垂眼看她,轻声问:“李久路,撒娇这套本事什么时候学来的?”   “本来就会,不用而已。”   “托醉汉的福,我还真是荣幸。”驰见轻哼了声。   久路问:“真不亲一下么?”   “不亲。”   “那……今天晚上……?”   驰见顿了下,手掌撑住她头顶,把人推离,勾唇:“再约。” 第70章   这天晚上,久路给驰沐阳讲的故事是《小红帽》。   房间只开着柔和的床灯,久路侧身靠着,小沐就在她怀中。   夜晚宁静,窗外偶尔吹来热风,带着海的咸湿,一同融进空气中。   久路撑着脑袋,声音低柔:“小红帽用她的智慧,成功将外婆从大灰狼的肚子里救了出来。”   她讲完低头看小朋友,他翘着二郎腿儿,忽然叹口气。   久路问:“小沐,从这个故事中你学到了什么?”   小沐玩儿着她的手指,幽幽说:“我可能再也不会原谅大灰狼了。”   久路一愣,问:“为什么呀?”   他撅起小嘴,哼了声:“它先是带走了我妈妈,现在又来吃外婆,简直坏透了。”   “……”久路哭笑不得。   她问:“还有吗?”   驰沐阳想了想:“要像小红帽一样勇敢。”   “很棒。”久路亲亲他额头:“而且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更不能相信陌生人。懂吗?”   他乖乖点头。   久路心中微动,试探的问了句:“妈妈改天也带你去看外婆好不好?”   “外婆?我也有外婆吗?”   “当然了。”久路说:“她是妈妈的妈妈,每个人都有妈妈的呀!”   小沐听了她后面那句话很开心,翻过身趴着,问:“那妈妈喜欢外婆吗?”   “当然喜欢。”   小沐忽然抿嘴笑,害羞的问:“像小沐喜欢你一样的喜欢嘛?”   久路故作思考:“我想是的。”她笑出来,凑过去挠他痒。   小沐嘎嘎笑,扭着身体躲避:“那小沐也喜欢外婆。”   时间很晚了,久路把驰沐阳哄睡,用被单遮住他肚子,关掉床灯,悄声退了出去。   她回到另一间房,看驰见正躺在那儿看手机,久路摘掉发圈儿,拿手拨了拨,也躺到他旁边。   两人刚开始没说话,驰见瞥着眼看她,“去刷牙。”   久路背过身去,懒懒的说:“刷过了。”   驰见照她屁股轻踹了脚,“再刷一遍,快去。”   久路没理他。   “你去不去?”   她这次倒是起身,抱着枕头,“要不我和小沐睡吧,离得远,影响不到你。”   久路真走了。   驰见愣几秒,嘶了口气,连滚带爬跳下去,从后一把捞住她的腰,将人往床边带,翻身压在她上面。   “欲擒故纵呢这是?”   久路说:“是你嫌我有味道,为你着想,又怨我?”   “我谢谢你。”   “真小气。”   “中午那画面来看,我也大气不起来。”驰见捏她脸:“没给你踢下床不错了。”   她讨好:“其实晚上刷了两遍呢。”   “是么?”驰见挑唇哼笑,“那我闻闻。”   他说着鼻子凑到她嘴边,故意像狗一样嗅出声音,闻半晌,又去闹她耳根和胸口。   久路缩肩,被他逗得轻声笑出来。   “对了。”驰见很满意:“的确是我媳妇儿的味儿。”   “我什么味儿啊?”   驰见说:“带毒,让人欲罢不能。”   他目光忽然幽深起来,看了她一会儿,低头吻她。   驰见手掌划过她的发丝和脸颊,吻很轻浅,舌尖只徘徊在她唇边。   他欲拒还迎,很久,关系不肯进一步。   这样的吻更加牵动她的神经,久路脸颊发烫,不由悬起头,追逐他的唇。   驰见却突然离开,先一步结束这个吻。   他眉眼含笑:“我没洗澡呢。”   久路:“……”   在她的注视下,驰见迈开长腿,扔下她,神情愉悦地走到浴室门口,回过头,朝她欠嗖嗖的笑了下。   没多久,浴室传出水流声。   久路身体跌回床上,望着房顶,心口砰砰直挑。   她咬了咬唇,起身除去胸衣和内裤,从柜子中找出他的T恤代替睡衣,又躺回去,侧身而卧,拉过被角随意搭在腰胯上。   驰见这个澡几分钟就冲好,他走出来,看到床上躺的人。暗昧的光束中,她腰线下凹,上面那条腿的膝盖稍微内压,T恤愈遮未遮,边缘浅浅搭着臀跨。   驰见浑身湿漉漉,走到床前,将正面大大方方朝向她。他用毛巾擦身,动作慢条斯理,整个过程一直垂着眼,目光安静的看着李久路。   久路背上躁起来,内心交战,缓慢撑起身体。   对视片刻,她跪坐着,凑过去亲他小腹。   驰见身体明显僵住了,那处的肌肉绷起来,像会呼吸般,一放一收,一收再一放。可更要命的在后头,这样没多久,久路脑袋忽然向下去。不能完全包裹住,她动作生涩,不得章法。   驰见腮线绷紧,太阳穴突突直跳,垂眼看着,说实话有些疼,但这体验新鲜又刺激,简直快被弄疯了。   后来,久路下场可想而知。   事后,驰见抱她洗过澡,她一滚,裹着被子缩进墙角里。   他将室内空调提高两度,靠着床头看她:“美过了,谈谈正事儿吧。”   久路不吭声。   他朝她背上轻拍了下,威胁说:“再装我不客气了。”   久路这才动一动,转过身时眼还眯着:“你说。”   “能不能换个工作?”   起先久路没应声,室内安静几秒,她抬起眼:“为什么?”   “太危险。”他盘着手臂:“那天渔船触礁就是个例子,浪再大点儿,你一头撞礁石上,小命也就没了。还有今天那醉汉,你就下得去口……”他摊摊手。   久路说:“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而且情况危……”   “所以我说要你换。”驰见打断她:“别讲什么人命关天,我本身也没多伟大,他们好坏跟我没关系,我必须确保你是安全的。”   久路意识到他很认真,撑着身体坐起来:“我以后小心一点可以么?”   驰见沉着脸不说话。   屋子里的气氛多少有些紧张,静了会儿,久路斟酌道:“我挺喜欢这份工作的。”   “有什么好?”   “我也不知道。”久路拢了拢被单:“我从小就喜欢游泳,参加各种培训班,父母也有意把我往专业方面去培养……”   驰见想起来,这事儿很久以前她就提到过,于是没搭腔,听她把话说下去:“后来我爸出意外,从那以后,我妈就不允许我再学。她那时很强势,一心一意让我好好念书,但我心思没在那上面,也学不好,总想着做点儿和游泳相关的事儿。”   “呦,看来我宝贝儿还一直有梦想?”   久路没理他的奚落,“还记得那年我偷跑来南舟吗?”   驰见哼道:“忘不了。”又加一句:“我叫你你不回,倒是很听别人的话。”   “不是那样的。”久路知道他在说谁,蹭过去,坐到他腿上:“那天周克其实带我去潜水,就是我爸失事的地方。当我跟着他沉入海底,感觉那片海域很亲切,好像爸爸就在我身旁……也就是那时候,我决定以后一定要来岩莱岛。”   所以周克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她纪念并忘记,久路表面上也释然,乖乖和他回去。但她决意去做一件事,很难因为谁而改变,这种自我的态度让她义无反顾,也没有退路。   久路说:“是我太自私。”   “习惯了。”   他这样逗她,心里却并非这样想,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坚持的事,好比她是这座小岛,他是她。   李久路靠着他胸膛,停了会儿,忽然问:“你想再要一个宝宝吗?”   驰见挑眉。   她做出让步:“如果他真的来了,我就全都听你的。”   “换工作?”   久路点头。   “包括那个潜水比赛?”   “包括。”   驰见忽然捧起她的脸,眉眼染上笑意:“用不用签字画押?”   久路轻叹:“我说话有那么不算数?”   驰见把她挤成小猪脸,使劲儿亲了口:“明天打辞职报告吧。”   “什么?”久路笑:“那么有自信?”   “我觉得你这时候怀疑我很危险。”他把她扑倒。   “别闹,孩子听见……”   “那就忍着,不许叫。”   陈旧铁床再次发出吱嘎声响,翻来调去,这次更甚。   消停下来已夜深,久路气息微弱,软塌塌歪在他怀里。   驰见勾起脚下的被单,盖在两人身上。   懒得收拾,一时睡意也无,驰见和久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久路问:“你来南舟找过我?”   “几次吧。”他轻描淡写:“以前觉得这破岛很小,没想到,找个人还挺费劲。”   久路抿抿嘴:“后来是怎么找到的?”   “去年年三十的晚上,在一家面馆偶然看见你。面馆针鼻儿那么大,没客人,就你自己,你吃了几筷子,坐那儿愣神儿……后来跟了两天,你没发现。”   久路记起那天,隐约知道自己当时想什么,现在回忆,胸口仍旧酸胀的难受。她亲亲他下巴:“你怎么没直接冲进去抱抱我?”   “抱你?”驰见冷笑:“没提刀上去,算我脾气好。”   久路轻轻掐他:“所以就来这儿开餐厅?”   “撺掇洪喻合伙儿。”   她哦了声,脑袋蹭着他胸膛,不再吭声。   “你呢?当年早产之后,就没打算去找我?”   久路心中一刺,那段岁月仍不是她敢回忆的:“心死了,感觉天塌了。”她顿了顿,声音格外小:“亏欠外婆,也没保护好你的孩子…只想逃走……”   她停下来,吸了吸鼻子。   “好了,不说了。”驰见吐出一口气,手臂箍紧她。   两人在黑暗中彼此相拥,很长时间,都没再说话。   不知过多久。   “谢谢你,一直没放弃。”   驰见几秒后才开口,声音轻飘飘:“别以为我非你不可,都为儿子。”   “对,你说的都对。”久路乖乖的顺着他:“不管怎样,以前都是我的错,所以你往后可以随便欺负我,我绝对不反抗。”   驰见没接话,须臾,胸膛震荡起来。   “哪方面?”   “我是认真的。”   他止住笑,清清嗓:“除了疼你的时候,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后来两人又说了一些话,很杂乱很琐碎,具体是什么,却是连不成完整的片段。   这晚之后,驰见终于找到大方向,甚至带久路去医院,两人都做了全面检查。   他一旦抓住空隙,就没完没了的折腾她,好像目的不光为了要宝宝,是在变着法儿找回这几年的缺失。   驰见孜孜不倦,努力开拓,乐在其中。   这样一来,日子过得飞快。   五月的一天,驰见和小沐在餐厅。   邮递员送来一张明信片,正面的图案是沙漠:黄昏中,有骆驼,有客栈,沙漠无边,天空紫红辉映。   翻过来,寥寥数语,字迹工整。   写道——   原本打算四月去南舟,但这里太美,一时间流连忘返。   所以归期不定,勿挂念。   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小沐。好好生活。   还有,我碰到一个有趣儿的男人。   驰见笑了笑,将明信片放在桌上,手指点了点,从柜台抽屉翻出以前剩下的赠品,刚好里面就有明信片。   他随便抽出一张,回复:祝好。愿一切平安。随时欢迎你回来。   驰见叫小沐:“想和冯媛阿姨说点儿什么?”   驰沐阳爬到他腿上坐着,接过笔,想了想,煞有介事地在空白处乱划一通。   驰见问:“你这干什么呢?”   “写信呀。”   “翻译翻译,写的是什么?”   小沐说:“我在告诉冯媛阿姨,我找到妈妈了。”   驰见勾唇,他就知道。   他抽出他的笔,在那行鬼画符下面写出译文:小沐说,他找到妈妈了。 第71章   之后又过了半个月,驰见心血来潮,开始收拾院子。   自打和李久路的关系稳定下来,他好心情一路飙升,正好浑身劲头儿没处用,变着法儿倒腾。   久路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家。   久路这日休息,半小时就到了。   她进来看到驰见正给园子翻土,打着赤膊,弯着腰,背上油亮亮一层薄汗,肩胛的骨骼随他动作稍微扭摆。   久路站着欣赏了会儿,回手关院门,走上前问:“你这是做什么?”   驰见头没抬:“种菜。”   “怎么忽然想起要种菜?”   “忽然?”驰见看她一眼:“不算忽然吧,很早以前不就说过了?”   久路没细想,问:“那你打算种什么?”   “看着来,番薯芋头绿叶菜,不知道成不成,先试试。”   李久路点点头,走回房里,换了件宽松的衣服出来。她在角落找到一把小铁铲,蹲在那儿,也学着他的样子帮着忙活。   这院子收拾出来其实不算小,由中间的石子儿路分割成两个区域,这边种菜,另一头放着摇椅和茶桌,临时用伞遮阳。   他想着,将来在上面搭个架子,等到爬满三叶地锦,用来纳凉,效果应该不会差。   驰见正寻思着,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脚面上,低下头,见久路蹲在他脚边,手里握着小铁铲,剜他一脚土。   她昂起脑袋看他,立即道歉:“劲儿用过头了,我不是故意的。”   日头毒辣,她小脸被晒得红彤彤,额头有汗,几根发丝黏在了皮肤上。   驰见抬抬下巴:“别跟这儿捣乱,旁边待着去。”   “没事儿,我帮你。”   “不如给我倒杯水。”   “那行。”久路站起来,捧着他脸颊亲了口,两掌又摩挲一阵他胸膛,笑了下。   久路转身进屋,驰见垂眼瞧了瞧,胸口原本就有汗,她手上沾着土,摸过他之后,身上和了泥。   “李久路!”   她撒腿就跑。   驰见扔掉铁锹,三两步追上去:“皮子痒痒了是吧!”   可没等碰到她衣服角儿,久路忽然弯腰,抄起地上的水管子,堵住一半管口,水流直接朝他冲过去。   驰见躲避不及,被喷一身水。   “我操!”凉水一激,他感觉身上毛孔立即缩起来。   久路笑出声。   驰见抹了把脸,略勾起唇,点着头:“行啊你,越来越调皮?”他面部那抹神情极危险:“来,把水管乖乖给我。”   久路没听他的话,不怕死地将管口再次对准他。他脸上和胸膛的泥污顷刻间冲刷掉,水流顺着向下,没多会儿,裤子也湿透。   驰见侧着身,两步跨上去,一把捞起她的腰。争夺不下,水花在半空中喷溅飞舞,阳光参与进来,满世界都散着碎玻璃珠。   眨眼功夫,久路的衣服也贴在皮肤上。   驰见夺下水管,手臂一挥,甩到地上,他用了把力气,一提,一转,将她倒挂在自己肩膀上。   久路脑袋朝下,屁股挨着他肩窝儿,他暴力地扯开她短裤,比撕一张白纸还轻松,手掌拍上去,“啪”一声脆响,很好打。   久路痛呼,背过手胡乱摸索阻挡,这样被他掌控着,只觉脸颊充血,甚是难堪。   “屁股想开花?”驰见又打了下:“好不好玩儿?”   他这几巴掌下去,力道毫不含糊,她皮肤立即浮现出凌乱的红痕。   那股兴奋劲儿尚未褪去,刚才久路又叫又笑,这会儿低声求饶,嗓中已经颤抖着变了音儿。   驰见就这样扛着她进了屋,共同挤着洗澡,孩子没在家,狠不得把房盖都掀翻。   很久后,驰见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他挥了把潮湿的头发,看着满院子狼藉,犯懒不干了,慢悠悠踱到摇椅上坐着。   昏昏欲睡之时,久路从房中出来。   驰见眯眼看,见她手中抱着的东西,又合上眼。   久路搬来小凳坐在他脚边,将几本厚重的相册放到茶桌上,小声说:“我从柜子里找到的。”   驰见没应声。   她转过头看他,见他闭着眼,没有要搭腔的意思,不再多语,正回身,小心翼翼翻开相册。   每页八张照片,全部是小沐。   空白处贴着标签,手写年份、地点和几句标注。   久路手心泛潮,胸口的位置有些堵胀,这些照片驰见没提过,她第一次看到。   最开始一张,小沐还小小一只,被裹在碎花被单里,蜷起小手,咧嘴大哭。下面写着:2009年4月,小泉镇,百天留念。   向下看。   驰沐阳光着小屁股趴在床上,嘴角挂满口水,却看着镜头笑。2009年5月,小泉镇,会翻身了。   久路紧紧咬住下唇,翻过一页。   第一张,镜头对准驰沐阳的脸,旁边有手指捏开他嘴巴,正中央露出一截牙齿,白白亮亮,很小一颗。下面写:2009年8月,小泉镇,长牙,不配合。   这几个字有些潦草,久路想象驰见当时耐心耗尽的样子,戳了戳眼尾,轻笑。   后面一张,驰沐阳站在学步车里,正抓起一个鸭子玩具往嘴送。他写:2009年11月,小泉镇,今天自己站了两秒。   2010年5月,终于会走路。   7月,自己能吃饭。   ……   2011年,海洋馆留念。   2012年1月,生日,儿童公园留念。   3月,露营。   6月,动物园留念。   ……   2013年,岩莱岛,天气太热,不适应。   5月,剔了光头,哭一鼻子。   ……   相册整整有五大本,久路安静坐着,一页页翻过来。   时间慢慢流逝,她每张照片都要仔细看。过去四年,她没有参与到他们的生活中,没能见证驰沐阳的成长更是一种遗憾,而这些照片一张张串联起来,就像一部电影,将他的童年演给她看。   到最后,久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手肘撑在膝盖上,掌心遮住脸,哽咽好半天:“驰见?”   驰见没应她,他脸颊歪在一侧,下巴抵着锁骨的位置,呼吸很平稳。   久路抹掉泪,又轻唤:“驰见?”   他稍微动了下,却未睁眼。   久路也不知道自己叫醒他想要做什么,扶着他膝盖,晃了晃。   须臾。   “……嗯?”他终于给了点儿反应,眯着眼,嗓音模糊:“怎么了?”   拼命压抑的那股酸楚再次涌上来,眼眶又湿,久路站起身,撑着他大腿缓慢趴在他胸口。   摇椅晃了晃。   驰见连忙伸手稳住她。   久路把脸埋进去,没多会儿,他胸前的背心湿了一大片。   驰见悬起脑袋看她,好笑的说:“不是看照片?怎么哭成这样?”   久路一直都不是个爱哭的人,觉得眼泪是懦弱的表现,这些年,她都活得很坚强,希望自己能强大到不去依附任何人。   可现在蜷在驰见怀里,被一些事感动,不再压抑,认真的哭一哭,有人保护她,有人安抚她,做一个软弱的女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驰见拍着她的背:“这可不像你。”   立场不同,其实驰见不太能体会她此刻心情。做这些的时候,他只是单纯想记录驰沐阳的成长轨迹,心底或多或少为她考虑,但那时重逢的希望太渺茫,能不能遇见,全是未知数。   驰见轻声哄:“好了,再哭儿子都得败给你。”   久路把眼泪往他衣服上蹭了蹭,好半天,终于抬起头:“欠你们太多了。”   “谁说的?”驰见亲她额头:“你能为了我把他生下来,就是最大功劳。我们之间不谈亏欠。”   久路紧紧抱着他,问:“你带他很辛苦吧?”   “还好,之后跟着洪喻做生意,有戈悦帮忙带。”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小泉的?”   驰见想了想:“大概一零年秋天吧。那时候洪喻刚带着我做海产,从白忙到黑,没时间,都是戈悦帮忙照看小沐的。”   时间隔得太久远,久路有些想不起他们的样子:“他们还好吗?”   “嗯。”驰见笑说:“暴发户一个。洪喻老家房子拆迁,给了几百万,他和亲戚拆伙,拿着这笔钱单干,利滚利,越来越有钱。”   “那挺厉害的。”   “在中国,一夜暴富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驰见笑话她:“少见多怪。”   不知不觉中,太阳从正空向西走。热气飘浮着,阳光却不再那么毒。   摇椅轻轻晃动,驰见说:“这些年多亏有洪喻,餐厅他占大股,这房子也从他那儿挪了不少钱,要不然一样都没戏。”   她听他说着,忽然想起来:“那你还有钱买游艇?”   驰见口气不善:“我都是为了谁?”   她愣两秒:“……难道是我?”   “‘买艘船,每天出海,早出晚归’,‘我捞鱼,你卖鱼’,这些话都是鬼说的?”   久路皱着眉回忆,没什么印象。   驰见说;“是谁要在院子里养羊驼?”   提起羊驼,她突然间记起来,那年随周克从南舟回到小泉,半夜里驰见站在老人院外面等她,两人腻乎半天,好像说过这些话。   “你都记得?”   “记性好,没办法。”   “所以为了这个买游艇?”   驰见蹭蹭眉心:“没想特意买,做生意时认识一个朋友,刚好他着急出手,半价让给我的。”   她又问:“那……你不会真要买羊驼吧?”   “倒是想,但是南舟气候太热,不好养。”   这回久路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抬起头,在他唇上轻吻。   驰见挑眉:“感动不?一个吻就完了?”   “你想呢?”   他提着臀,模仿某动作,快速往上连顶数下,手掌邪恶地摸下去:“用这体位伺候伺候我?”   “少来。”   “这样美的可是你,深浅随意,频率随意,全部都是你操控。”   “不要脸。”久路轻声嘀咕,被他几句话撩得腿发软:“有人经过,你不嫌丢人啊。”   “叫大声点儿,更刺激。”   “你自己叫吧。”   两人嬉闹一阵,没来真的,因为到时间去接驰沐阳了。   他们到达幼儿园门口时,小朋友们已经放学。   驰见远远看见小沐站在老师旁边,和一个女人说话。他微眯起眼,看清那人,脊背蓦然一僵。   驰见放开久路,没说话,快步朝那方向跑过去。   江曼正弓身同小沐聊天,一抬眼,他们已经到跟前。   两人脸上表情都透着几分慌张,驰见把孩子从老师手中接过去,抱起来,一时没开口。   久路气息喘匀,低声问:“妈,你怎么在这儿?”   “别紧张。”江曼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没看任何人:“来等你们的。”   “……等我们?”   “一起回家吃顿饭吧。” 第72章   其实久路和驰见重逢以来,江曼一直是两人之间避而不谈的话题。   久路知道江曼狠驰见,但也清楚驰见更介意她自作主张改变他们的命运。   丢失的是时光,很长很长一段时光。时光一去不复返,不是谁妥协低头或是忏悔道歉就能找回来的。何况她曾经抛弃过驰沐阳,谁知今后是否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驰见太爱小沐了,这份爱让他不得不提高警惕,小心防范一切会发生危险的可能性。   所以他们之间的仇怨根深蒂固,一夕之间无法缓和,更不会笑一笑就能心无芥蒂的共同生活。   这一点久路很清楚。她预料这顿饭不会吃得太愉快。   他们一起回到久路家中,江曼没说话,提着菜兜直接走进厨房。晚饭是她准备的,普通菜式,不隆重也不寒酸。   几个人坐下来,端起碗筷,没人主动开口。   久路给小沐剥了几只虾,小孩子可能也感受到气氛非同寻常,他今天很懂事,乖乖吃饭,不像平常那么话唠。   房间里实在太安静,江曼神情很淡,慢条斯理的嚼着米饭,没抬头看他们。   驰见吃两口就撂了筷,稍稍歪着身体,打量这间房。   久路也味同嚼蜡,回手打开电视机,希望里面的声音能让房间气氛稍微轻松点儿。   驰沐阳下午喝了很多水,吃到半途,闹着要去卫生间。久路将他抱下凳子,带着小沐过去。   他们走开后,客厅里气氛更加怪异。   江曼动作缓下来,撂下碗筷,终于开口:“假如那孩子当年真的夭折了,你今天还会不会坐在这里?”   驰见没给她答复。说:“不如假如你当初没拆散我们,我们会怎样。”   江曼说:“除去假设,这三种情况,我希望结局都一样。”   驰见稍微寻思几秒,心中微动,不由转头看江曼,而江曼已经重新端起碗筷,精力放在饭菜上,没有再说话。   久路出来时,两人状态和刚才一样。   吃过饭,没逗留多久,驰见就带着小沐回去了。   久路给他们送到码头,进屋时,江曼正坐在沙发上调频道。   她招呼她:“来啊,陪妈妈看会儿电视。”   久路换下鞋子,坐到她旁边。   江曼随便调了两圈儿,好像没什么感兴趣的内容,最后停在某卫视频道,里面正播放一部谍战电视剧。   两人相对无语,眼睛都看着屏幕,直到这一集结束,里面开始播广告。   江曼说:“房租快到期了。”   过几秒。   “哦。”久路看她一眼:“我改天找房东谈续约。”   “不用。我跟他说以后不租了。”   久路愣了愣,“为什么?”   江曼目光还停留在电视上,“我找到一份工作,在大悲院给香客们做素斋,那里有住处,我想搬过去,不用南舟和岛上来回跑。”   “妈……”   “不因为任何人。”江曼打断她的话,轻轻叹一口气:“这辈子奔波劳累,不光身体疲顿,心也千疮百孔,现在只有待在那里,能让我整个人平静下来。”   久路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江曼拉起她的手放在大腿上,拍了拍:“放心,我不出家,或许哪天彻底被佛祖点化,还会回来的。”   “妈……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江曼笑说:“你可以去看我。”   “你和驰见……”   “路路。”江曼果断的说:“这是我的决定,没有跟你商量。”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强势,久路不再吭声,另一只手抓住沙发边缘,稍稍加了力。   江曼弓身,从茶几抽屉里取出户口簿,放在自己大腿和她掌心之间:“我问过,这月28号是个好日子。”   久路心中一颤,垂下头,去看压在两人手下的红本子。   江曼没有太多的话要嘱咐,只轻轻蹭着她手背,隔良久:“幸好那孩子完整健康。”   久路嗓中哽着块儿石头,抿紧嘴,没说话。   “路路,是我太自私。”她声音很轻:“妈妈错了。”   久路忽然就掉了泪,好像有什么东西不断戳她心窝子。   她别开头蹭掉,覆上另一只手,把刚才的手抽出去环紧她肩膀。   久路最终都没说原谅或是记恨的话,而答案对江曼来说,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这个决定是成全,成全路路和驰见,弥补了那个孩子,同时也放过她自己。对每个人来说,都应该是最妥当的结局吧。   久路和驰见在本月27号晚上乘机抵达齐云市,两人户籍关系都留在小泉,所以这一趟必须要跑。   飞机落地后,久路开机忙着给小沐打电话,小朋友软糯糯的声音隔着几千里传过来。   “在做什么呀?”   小沐说:“张凡叔叔给我讲故事。”那边停顿几秒,一阵窸窣,像是捂住了话筒,声音小小:“但是没妈妈讲得好听哦!”   久路笑起来:“以后都给小沐讲好不好?”   “真的嘛!”   “是啊。所以这两天你要听张凡叔叔的话,不准调皮,做个乖孩子。”   “好!”他在那边大声保证。   久路又和小沐聊了两句,把电话递给驰见。   他一边讲着话,一边拉住久路的手,穿过机场大厅。   走出门口,北方空气干燥新鲜,有风刮过,夏天里,竟带来几分凉意。   久路望着暗沉的天空,深深呼吸,这种感觉恍然陌生,没过几秒,又渐渐熟悉起来。   驰见似乎发觉她的沉默,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什么都没说,坐进路边停的的士。   这晚在齐云留宿。   他们关了灯,早早睡下。   黑暗里呼吸声很平缓,却在某个瞬间,两人一同转过身,毫无预兆地抱在了一起。   吻很激烈,他们打仗一般撕扯彼此的衣服。   久路主动开口:“要我。”   前戏很短暂,她几乎没怎么湿润,他就尽根没入。   这种做法让两人疼出满头冷汗,却使得这一刻的感觉充盈实在。   驰见撑在她上方,气息粗重:“路路,过了明天,你不会再有后悔的机会。”   久路抬手按亮床灯,他微蹙的眉、沉迷的眼、紧绷的唇都在咫尺之间,因她流的汗也像水钻般耀眼。   她想仔细看清他:“……更怕你后悔。”   驰见动作一刻不曾停,放低身体蹭着她肩窝,忽然说:“如果假设真的存在,我不敢保证结局是相同,但这辈子,心里只会爱着你。”   久路不知是何意,更不想去深究,因为有他后半句话已经足够了。   她紧紧搂住驰见的脖子,双腿盘上去,用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声音作为回应。   当一切都平静下来,久路终于累乏困倦,她闭上眼,陷入安眠之前依然感觉到驰见在翻身。   她撑开眼皮,侧过头,驰见背对着她,整个后背像山一样挡住窗帘缝隙透过来的月光。   久路身体贴过去,从后抱住他:“睡不着?”   “嗯。”他声音略哑。   久路脸颊在他背上蹭了蹭:“不会是想逃婚吧。”   驰见冷哼:“不好笑。”   久路却轻轻笑出声,“是紧张激动?”   “不是。”他的声音半天才传过来:“有点儿害怕?”   “怕?”   “责任很重,我怕照顾不好你。”   久路心跳漏掉一拍,唇凑过去,亲着他:“我比小沐好养多了。”   驰见淡笑。握紧她的手。   “不要怕,没关系。”久路闭着眼,同他告白:“今后都由我来照顾你。”   最后不知怎么睡着的,好像夜晚一瞬间就过去。   李久路意识苏醒的时候,耳边已有脚步声。   她睁了下眼,又闭上,浴室的灯开着,有水声,房间里充斥一股好闻的沐浴露香味儿。   久路也想起床,却浑身酸痛,腿根也不适,她挣扎几秒,到底翻了个身,将脑袋再次埋入被子中。   没多会儿,驰见洗完澡出来,擦身、换衣、吹头发。   等一切收拾妥当,他看了眼腕表,拉开窗帘,外面天光大亮。   驰见站片刻,走回床边:“路路,起来了。”   床上的小山丘动了动。   驰见柔声:“要赶火车,快,听话。”他去掀被子。   “唔……”久路遮住脸。   驰见看着她这副样子,无奈叹气:“真不应该相信你的鬼话,如果等你照顾我,饭都吃不上。”   他低声念叨着,坐床边,搬起她光裸的身体,捞来衣服帮她穿。   久路软软的缩在他怀里:“你怎么还会有精神?”   “谁知道,明明卖力气那个人是我。”   “你体力好。”她夸奖道。   “谢谢。”驰见把内衣肩带套进她手臂:“我继续努力。”   久路配合他穿好,突然凑到他脖颈间,像小狗一样嗅了嗅:“你好香。”   “你好臭。”   “……不会吧!”   驰见轻哼,推走她的头。   “要不我去洗个澡?”   “臭着吧,除了我,别人也闻不着。”驰见捏起她的脸,卖力亲了会儿:“别磨蹭了,速度点儿。”   驰见把牛仔裤扔过去,让久路自己穿,他转过头,去收拾两人的行李。   今天是2014年6月28日。   风和日丽,天清气朗。   他们到了小泉镇直奔民政局,是吉日,所以即便镇子很小,也有许多情侣来登记。   去得有些晚,办证的窗口没什么秩序,两人有些蒙,在这种忙乱嘈杂的氛围下,没有时间去感慨,各种复杂情绪都被抛在脑后,填表、交钱、体检,当回过神儿时,他们已经站在镜头前。   摄影师弓身对准相机,摆着手势,语调夸张又激动:“好,别动,就这样,保持微……”   “等等!”驰见突然说话。   “……”摄影师差点跌地上:“怎么了?”   驰见朝他抱歉示意,转过身看久路。两人今天都穿了比较正式的白衬衫,他帮她整理领口,“待会儿笑得自然点儿。”   “哦,知道了。”   他问:“我头发乱吗?”   “……”久路说:“不乱,特别好。”   驰见帮他捋顺颊边发丝:“你没化个妆?”   “早上不是起晚了?”   “心也是大。”驰见问:“包里有口红么?”   “不用了吧,后面好多人排队呢。”   “那就快点儿。”   驰见从她手中拿过口红,拆掉盖,扭动管身。   “我自己来吧。”   “别动。”   驰见牵起久路的下巴,向上微抬,他气息靠近,将口红覆在她唇上,生疏却细致地沿着轮廓轻轻描绘。   周围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看,议论声不加掩饰。   有个女孩埋怨男朋友:“你瞧瞧人家多浪漫,别说涂口红,连口红都是我自己买。”   “行了。一会儿领完证咱就去买,买一排。”男朋友哄道:“这俩人肯定是闪婚,激情大过感情,新鲜劲儿没过呢,哪像咱俩,不来这些虚的。”   “你可不就是虚!”   男朋友压低声音:“哪儿虚了,别瞎说。”   久路听着,没忍住轻轻笑了下。   驰见嘶一声:“别动。”他手指捏紧几分。   久路知道驰见不是表演给谁看,他是珍视这个瞬间,希望将来的某天,翻开结婚证的时候,照片上两人仪态端庄,笑容也是完美的。   他这个人,永远想得比她要细致。   久路垂眼看着他,轻动唇:“我想到了赵敏和张无忌。”   “画眉我可不会。”驰见模样认真,勾好最后一笔:“涂口红倒是可以,毕竟没什么技术含量。”   驰见很满意自己的作品,后倾身体反复欣赏,直到摄影师催促他们,才终于在红色背景下,将这一刻永远定格。   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快中午,驰见对着结婚证拍了张照,然后不知在手机上摆弄着什么。   他身体懒懒倚在墙柱上,斜叼着烟,嘴角含笑,样子痞气又自得。   久路瞬间恍惚,记忆中那个少年的影子清晰浮现出来。少年和男人重合在一起,这么多年,他身材变了,样貌也有变化,但骨子里的东西却没变。   她不知不觉有些愣神儿,驰见收起手机,看她:“傻了?”   久路动了下,问:“你在发给谁?”   “梁旭。”   久路一滞,突然想起梁旭来:“他……说什么了?”   驰见把手机给她看:“祝我们白头偕老,永远幸福。”   两人牵着手走下台阶,久路说:“那次我带小沐去海洋馆,爽了他的约,他已经很久没有找过我了。”   “你还想招欠儿?”   “不是那个意思。”她赶紧解释:“至少应该和他当面说一下吧。”   “帮你说过了。”   “……什么时候?”   驰见说:“从游艇上下来的第二天。”   “……”   “后来我们喝过几次酒,他挺开心,所以你别臭美了,人家其实没多喜欢你。”   “我都不知道。”   “不需要你知道。走吧媳妇儿,”驰见将人一搂,叫得名正言顺:“逛逛百花路。”   回齐云的车票是晚上六点,他们将在小泉镇逗留几个小时。   久路原本以为,再次回到这里会触动某根神经,一些不好的情绪可能汹涌而至。   却没想到,这种惧怕心里堆砌到制高点,反而会悄无声息降下去。   驰见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手,他们聊着开心事,聊小沐,聊潜水,聊岛上那座房子的装修。然后她发现,驰见用这些美好的未来,将她脑子全部塞满了,再也没有留存,去装过去。   他们逛了百花路;去看镇西的污水河;那个胡同的音像店还在;游泳馆没有以前看上去那么大;育英高中的教学楼在风雨的侵蚀下褪色泛旧。   两人甚至去了老人院,这座宅子目前闲置,大门紧闭,荒凉萧索,却在阳光下显得不那么冷寂阴森。   之后又来到“文人天下”。   这里已经不是文身店,如今做着理发生意。   他们没有进去打扰,只在胡同对面安静的站着。   因为彼此的存在,他们更像是看客。   小镇里承载的无数回忆不再是他和她的,却永远属于青葱岁月那对少年少女。   久路甚是唏嘘,抬头望着天空,没有一丝云,也没风。   太阳很足,但只是烤,不像南舟那样闷。   驰见很久没同她说话,然后某个瞬间,他们看向彼此,好像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他蓦地拉起她的手,在胡同里飞快奔跑。   就好像几年前,冬日的暗夜中,驰见也是这样牵着她,穿过冷凝的空气,去捉奸。   但是,那天她什么都没看到,却换来一颗糖。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甜腻的水果糖味道,其实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最终,在相邻街道找到一家文身店。   驰见进去和老板沟通,没多久,招呼她进去。   夏天生意萧条,店里没人。   驰见再次表示感谢,在老板的指引下,来到內室。   他关了门,眼睛掠过那些工具。   久路褪下衣服:“几年没文,手生了吧?”   “试试呗。”   她趴在文身椅上,等待他做准备工作。   左肩裸露着,蝴蝶骨那头蓝鲸依然威风凛凛,掀起尾扇,拍打着海面。   驰见手指轻轻摩挲,蓝鲸每一个线条都是他经手,“见”字少了最后一笔,今天过后,终将完整。   回到岛上,或许她可以继续参加比赛,做自己所热衷的工作;或许迎来了小生命,凑成一个“好”;又或许小沐是唯一。   几经辗转,千锤百炼,一切都向着他的心意尘埃落定。   圆满了。   久路缩肩,嘶了一口气。   “疼?”   “好疼。”   驰见说:“我希望你再疼一点儿。”   他给一个人文身,用了八年时间。   时间不短了吧,驰见想,他应该把自己刻进她心里了。   ——正文完—— 本书由 Somnus丶罂粟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