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八零小卷毛 作者: 阿泠泠   文案:   一觉醒来,回到一穷二白的童年。   是独善其身,还是有多大的能力担多大的责任?   ***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青梅竹马 励志人生 年代文   主角:安歌,方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卷毛进取的人生 第一章 长梦初醒   安歌做了个长梦。   醒来时,后背火辣辣地疼,她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阳光斜落在墙上,玻璃镜框有层反光,只能看清大字:光荣退休。   二十平方的地方,两张床,暗红色五斗橱,靠墙摆着张圆桌,大大小小几张椅子。   安歌探出头,看了看床下。   一双儿童单布鞋整整齐齐摆在床脚,红白色格子的鞋面,针脚细密,做工精致。   她又看看自己的手,指甲修得很短,手背有五个窝。   楼梯吱嘎作响,有人上来了。   安歌盯着楼梯口,来人刚踏进屋就看到她眼巴巴的样子,笑着问道,“毛毛醒了?还痛不痛?”   “……阿太?”   安歌的曾外祖母林宜修把奶锅放到圆桌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这才过去坐在床边,轻轻拉起上衣看伤势。   前天安歌不小心从楼梯滑落,现在背上一条条青紫色的肿痕,是被梯子擦伤的。虽然抹了药酒,但一时之间哪能就好。   林宜修叹了口气,“记住了,要扶着墙慢慢下去,不急。”   安歌点点头。   这孩子一直乖巧,要怪只能怪房子太窄、楼梯太陡。   林宜修起身搬了张方凳,把奶锅端过来,一勺勺喂到安歌嘴里。   牛奶,打了两个蛋,加了不少糖,又香又甜。   安歌含含糊糊地说,“阿太,你也吃。”   林宜修用手帕擦掉安歌嘴角的奶沫,“阿太吃过了。”   “骗人!”   “真的,我一边煮一边尝。”林宜修发现安歌停下咀嚼,呆呆看着她,以为自己的话让孩子不舒服了,连忙安慰道,“骗你的,我们讲卫生,毛毛吃的东西没人碰过。”   这时候的阿太,大概六十多吧。   安歌觉得自己有一个世纪没见过老人,长梦里阿太临终前仍然十分清瘦,只是已经认不清人。   如果说是梦,怎么像真的。   如果不是梦,岂不是更可怕,小身体里藏了个老妖怪?!   安歌打了个寒颤,把可怕的念头扔到脑后,大口喝牛奶。   才五岁!   五岁那年她从外婆家的楼梯上被人推落,父母得信后赶来,心疼之下提出要把她带回家。   可以说这是她人生的第一个分岔路口。   安歌的父母在下乡插队时相识相恋,婚后生了三个女儿,安歌是最小的一个。断奶后她被送到外婆家,外婆事多,实际上主要是阿太和五阿姨在照顾。   吃饱喝足。   阿太从床底下拿出一只痰盂。   安歌没明白用意,等阿太弯腰小心翼翼要抱她下床才想起:吃喝拉撒!   她连忙一骨碌爬下床,“自己来,自己来。”   开玩笑!虽然不知道是做梦还是重回童年,这件事五岁的孩子可以自理了。   等到解决完,安歌去隔壁房间洗了手,顺便打量这间餐厅兼卧室。   十几平方,靠墙摆了张床,另一架暗红色五斗橱,一张方桌几张凳,还有个碗柜。   也小。   厨房是公用的,要下楼出门,在楼道的另一头。楼梯下的空间放了些杂物,再有就是用布帘隔出个地方放马桶。   想到掀起马桶盖的场景,安歌深感一言难尽。然而她是见过“世面”的人,只要再过十几年,世界大不同……现在有更现实的问题。   楼梯再次作响,安歌以为林宜修从公用厨房回来了,抬头却见到另一个人。   “卫庆云!”   刚露面的卫庆云缩了下去。   安歌追到楼梯口,扶着墙忍住晕眩和疼痛大声道,“还钱!”   小姨卫庆云比她大十岁,这时候还是个圆脸少女,被外甥女叫破恼羞成怒地回骂道,“你有什么钱?!还不是我阿姐阿奶给你的!”   安歌蹲下来冷笑道,“不还我就告诉阿太,是你把我推下楼梯。”   卫庆云顿时蔫了,低头小声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种理由说不过去,过了会又道,“现在没钱,过几天有了还你。”   安歌本意也不是要讨债,当下点头,“记得就行。五元钱,每个月还一元。”   卫庆云一听急道,“我哪有那么多钱!”   借的时候想不到?就觉得骗小孩子容易。安歌也不说废话,“那你也来糊纸盒。”   为了补贴家用,林宜修常年从居委会领些手工活回来做,安歌虽然小,但也能做点糊纸盒之类的。五元钱里有她的压岁钱、零用,也有她做事赚的。   “糊三个才一分钱……”卫庆云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答应了。   “你可以选拆纱头。”拆纱头是把针织布的边角料拆成线。“赚多少用多少,想多用就多做。”   这话说得老气横秋,卫庆云伸手捏安歌的小鼻子,“小鬼头,老三老四,我们到底谁是长辈?”   安歌刚要挣开,楼下传来叫声,“卫家姆妈,你家景云从乡下过来了。”   卫庆云当即松开手,连声嘱咐安歌,“不能告状啊,告状就是小叛徒。”   安歌懒洋洋地说,“那要看我心情了。”   “你……”卫庆云凑到楼梯边的窗口往下看,果然是自己的大姐和大姐夫。两人拎着大包小包,一路走一路跟邻居打招呼。   “是啊,来看我家姆妈和毛毛。”   卫庆云再回头,发现安歌走开了。   “小鬼头。”卫庆云嘟囔了一句,心里一动,大姐对弟妹们向来手松,而且因为毛毛被寄养在这里,每次来都很大方,应该能要到一点零用。她赶紧伸出头大声叫道,“大阿姐。”   安景云应声抬头,第一眼见到是主卧室窗口贴着的小脸。   卷毛头,大眼睛,是自己的小女儿安歌。   母女俩一年也就见个几次面,安景云知道阿奶会照顾好孩子,平时从不牵挂,但这时见到却生出股暖流,脚下顿时加快了步子。   安歌再见到年轻时的父母,心情比较复杂。   她很早就记事,果然跟脑海中的印象差别不大。父亲穿着洗旧了的蓝衬衫,胡子拉碴,满面笑容,母亲烫了头卷发,的确良连身裙,目光凌厉。   要不要跟父母走?   她还没拿定主意。 第二章 错错错   乡下的大女儿大女婿来了,安歌的外婆卫淑真快手快脚做了晚饭,红烧黄鱼,榨菜豆腐干炒肉丝,毛蟹年糕,腐乳空心菜,蛤蜊炖蛋。   安歌多年没尝到外婆的手艺,听着大人们寒暄,双眼盯在菜上拔不出来。   反正她现在顶着五岁的壳,完全可以不懂事。   老太太拿了专用的小碗,让安歌坐在桌边先吃,又拿了双筷子帮她去掉黄鱼肚上的大刺。   卫庆云和安歌的六舅舅卫晟云早已习惯,仍然围着姐夫问长问短,安景云却看不下去,“阿婆,姆妈还在烧菜,大人没上桌,她一个小人家倒先吃。”   卫庆云闻言笑道,“大阿姐,你现在才知道?阿婆的心偏到胳肢窝,每天下午一碗牛奶一只蛋,顿顿吃菜不吃饭,所以不长肉。”   安歌咽下嘴里的食物,“卫庆云,还钱。”   卫庆云连忙摆手,“不说了,你最小你最大。”   安景云有心训女儿一顿,碍着外婆的面子欲言又止。   卫晟云看在眼里,赶紧打圆场,“大阿姐不要听阿七乱讲,小咪咪可乖了,糊纸盒拆纱头样样会做。阿七问她借钱,她晓得要加利息,不然不借。”他伸手揉了揉安歌的卷毛头,“五阿姐每次带她去单位都老有面子,长得好看,头脑又灵光,人人都喜欢。”   安歌忍受着卫晟云的举动,这个时候的六舅舅是浓眉大眼高鼻梁的小青年。   她第一次看“窗外”,告诉同学自家舅舅比秦汉更英俊,别人都不信。直到拿出照片,同学一致认定她没有吹牛。   只是岁月是把无情刀。   安歌叹了口气,卫家的教育确实有点问题。   小人叹大气。   除了安景云,别人都笑了起来。   饭桌叹气是大忌,俗话说“叹穷人家”,安景云看见小女儿被宠成没规没矩的样子就不舒服,但丈夫徐正则已经扯开话头,问起了出差在外的五妹。安景云收到他的眼神,知道他不想让老人不快。   亲妈的目光戳在自己的背上-安歌又好笑又好气。   意思意思吃了点,她拦住林宜修挟来的菜,“阿太,我不馋了,一会一起吃。”   林宜修虽然没吭声,心里却很不高兴,家里吃饭的人多,安歌人小嘴小,哪里抢得过阿六、阿七两个半大孩子。安景云每个月贴十八块生活费,难道连顿饱饭也不给孩子吃。   安景云起身,“我去厨房帮姆妈端饭。”   卫晟云按住她,“大阿姐,我去,你们不习惯这里的楼梯。前天毛毛摔下去好半天没醒,吓得我们……”他话还没说完,收到几道目光,连忙收声,“我去端饭。”   安景云和徐正则为此而来,昨天下午接到电话,说小女儿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虽然说得轻,但也让他们整夜都没睡好。刚才看了伤,一道道青紫横在瘦小的孩童背上,触目惊心。然而林宜修十分自责,凭心而论孩子跌跌撞撞也是有的,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徐正则把小女儿抱在膝上,注意着不碰到她背上的伤。   安歌仰头对父亲抿嘴一笑。   徐正则是个好人,但问题就出在他太“好”了。   从看到父母那刻起,她一直在想要不要跟他们回去。   回去,安歌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掀桌而起,不平则鸣嘛…...   不回去,她又想叹气了。   三十才出头的父母,风华正茂,然后一步步陷入生活泥潭。各有前因莫羡人,也可以理解为每个人得到的都跟其所作所为有关。   楼梯一阵作响,卫晟云捧着砂窝上了楼,跟在后面的是卫淑真,她手里端着饭锅。   卫晟云放下砂窝揭开盖,一阵香气飘散,胖胖的面筋塞肉,碧油油的小青菜。   安歌咽了口口水,听到头上传来父亲低沉的笑声,明显他听到了咽口水的动静。   她仰头又对父亲一笑,“爸爸,吃饭了。”   徐正则亲了亲女儿的额头,轻声说,“等等,等大家都坐好。”   嫁出去的女儿回门,跟女婿都是娇客,卫淑真不让安景云动手,把他俩安排在上位,林宜修跟安歌陪下位。卫庆云是幺女,也先坐下。卫晟云拿筷子拿饭碗,帮着拿汤勺盛饭,坐在卫庆云旁边。   桌小菜多,砂窝饭锅挤在卫淑真手边。   安歌才吃几根菜的功夫,卫晟云已经扒完一碗饭。卫淑真接过饭碗,帮他结结实实又盛了一碗。她刚重新端起饭碗,那边卫庆云的空饭碗也伸了过来。   卫淑真帮卫庆云盛了饭,看了眼大女儿和大女婿,饭碗半空。   她舀了满满一勺面筋,分给徐正则和安景云,“鸡是你们拿来的,火头急了点,还没炖烂,多吃点面筋吧。下次来不要带东西,乡下不容易。”   安歌悄悄吐舌,地域歧视哟,除了这里其他地方都是乡下。   显然安景云也有同类想法,笑道,“姆妈,这个饭像一年两熟的粞米,下次有顺风车给你带点陈谷新米。”   “好呀。”卫庆云兴冲冲地说,“我想吃新米,今年有没有香糯稻。”   “那得问问有没有人种。产量低,种的人少。”一开口就是高要求,不过安景云深知小妹的德性,“听阿六讲,阿五又出差了?不容易。”   “没办法,头头觉得她会跟人打交道,喜欢差她出去。阿五自家也觉得好,出差有补贴。”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安歌低头吃饭,却想起五阿姨的生平,人到中年独自去开刀化疗,直到转移外婆才知道原来她说的出门玩,其实是住院。   五根手指不同长短,乖巧的孩子未必招人疼。   想到这里,饭菜也变得索然无味。   “你们出来,老大放哪了?”   “阿爹那里。”安景云深知父母的事,答得很简略。   果然卫淑真冷笑一声,“他只会一味的宠,其他什么都不管。”   带孩子是两老别苗头的经典项目,安歌低眉顺眼。   果然外婆下一句来了,“你看我们毛毛多好,又乖,长得又好,雪□□嫩。再看看他带的,黑得像炭头。”   嗯,安歌知道,然后她就成了“牺牲品”,回到自己家后被当成“异类”。   皮肤太白,长得像洋娃娃-是错的;   话少-错的,面憨心奸。   为什么要生她出来呢……   为了弥补错误。 第三章 穷   安景云和徐正则风尘仆仆,等见安歌的伤不重,一颗心放了下来,饭后也有闲情带着孩子逛街,他们出来时答应要给大女儿买好吃的。   卫庆云想跟了一起去,被林宜修叫住。小外孙女打的什么主意,她完全清楚,还不是蹭吃蹭喝!虽说徐家收入不低,但经不住养的人多,娘家人要识相。   “老外婆的为人真是没话说。”徐正则低头看着小女儿,见她仰头也在看他,一种新奇油然而生。小女儿跟她的两个姐姐不一样,干净,伶俐,而且特别懂事。就像这会出门,换了大女儿,肯定要骑在他肩膀上,老二么,肯定得抱,小女儿倒是坚持自己走就行。   总是见面次数太少,所以孩子跟自己不够亲热。想到这里,他又有点心疼,老太太对安歌好是好,毕竟年纪大了,听说平时约束着孩子不下楼,从来不跟弄堂孩子玩,但哪个孩子不贪玩呢。   安歌被父亲牵着,一边走一边打量马路的两边。   出了弄堂就是大马路,路边竖着夜校的开班告示,有英语,有会计,不远处是钟楼和人民公园,电车摆着长长的身躯缓缓开过,行人步履匆匆。   “毛毛,阿婆退休后还是很忙?有没有陌生面孔上门?”安景云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委婉地问。   安歌在真正的五岁也知道怎么答,别说现在换了芯子,“嗯,阿婆要买菜烧饭,去居委会帮忙,每天都很忙。”自己的亲妈安景云一辈子都是道德楷模,不重要的事情别告诉她,免得她费心劳神。   安景云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妈妈给你买栗子蛋糕,还是奶油小方?”   安歌摇头,“刚吃过饭,不饿。买了带回去给姐姐吃。”   果然安景云笑得更开怀。   她就知道,亲妈最喜欢孔融让梨,哪怕心里想要、嘴上也得先让着大的先挑,否则“越想要越不给”。   安景云精心选了几样点心。林宜修喜欢栗子蛋糕,卫淑真爱吃蝴蝶酥,晟云庆云奶油小方,给大女儿带的是奶油蛋筒。   “妈妈也吃啊。”   安景云听着女儿的稚语,蹲下摸了摸她的卷毛,“钱只有这么多,爸爸和妈妈吃不起。”   爷爷有三百多工资,给两百做家用,加上父母工资,原本可以很富足。但妈妈分了一百给奶奶,两个姑姑家近十个表哥轮流来打秋风,弄得妈妈这个当家的主妇捉襟见肘,自家的三个孩子穿得旧、吃得糙。有时外公看不下去,悄悄塞钱粮给大女儿。   安歌看着年轻的母亲,暗暗叹口气,怎么说呢,做人不要太好吗?   自私点,为自己多想些,自己好了才有别人的好。   “干吗给舅舅和小姨买?他们经常吃。”   对着女儿清澄的目光,安景云失笑,“那怎么一样,我是大姐,应该照顾弟妹。”她拧了下女儿的小鼻子,“小姨欺负你了?”   “还好。我不跟她计较。”   安景云揉揉女儿的卷毛,“你这头发像谁?自来卷,省钱了。”   他们仨又去第一副食品店买了两包萨其玛。   安歌没客气,拿了块小的慢慢地啃。这种做成一寸小方块的又脆又香,可惜国营厂经营不力,把特色都丢了,市场上只剩下简单易做的。   一家三口回到家,毛巾热水已经准备好,洗漱了就睡下。   一共三张床,把最大的让给了安景云夫妇,卫淑真和卫庆云母女挤一床,安歌仍然跟着林宜修睡。晟云也是老样子,桌子靠墙,拉开钢丝床摆中间。   没办法,穷。   安歌听着一室长长短短呼吸声,一时有些睡不着。   物质基础决定精神上层,然而大环境如此。卫家六口人,其中四个有收入,林宜修常年做手工活,真正光花不挣的只有最小的卫庆云,算普通人家的中等水平了。不消十年,社会经济发展,没有重来一遍的安歌,卫家托阿五-卫采云的福,也过上了小康生活。   卫采云,第一批买认购证的人之一。   好心买了100张认购证,谁晓得财运到来什么都挡不住:一张30元,出手时一张已值万元。   可钱并没给卫采云带来幸福。   人啊人。   睡意慢慢来袭,小身子比成年人容易累。   黑暗到光明在一眨眼间。   天刚亮,安景云听到卫淑真下楼的声音,也摸索着起来。   她推醒卫晟云,塞过去钱和粮票让他买早点。   就转身的功夫,安景云发现安歌一本正经坐在马桶上开大号。   安歌默默抹一把泪,全天只有这时段“厕所”最清洁-卫淑真把干净的换上,用了一天一夜的拎到楼下,自有“倒马桶娘娘”收走刷净。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只能自我安慰,人家天后可以亲自倒马桶,是真爱吧,当时是真爱。   卫晟云左手一篮油条大饼,右手一锅豆浆,再剥出两只皮蛋装碟,捞块玫瑰乳腐。   早餐齐全了。   等上班的去了上班,上学的去了上学,安景云把正事提上议程,“姆妈,我想带毛毛回去。”   安歌不动声色,果然卫淑真立马反对,“干吗,毛毛在这多好。”   安景云赔笑道,“毛毛明年要上学,早点带回去她可以早点适应。”   “你忙得过来吗?”   “一个是带,两个三个也是带。老大不小了,能帮得上手。”   才怪。安歌腹诽,大姐最喜欢派活,父母下班到家,表功的又是大姐,家里井井有条都是她安排得好。   安景云看向女儿,柔声问,“毛毛会帮妈妈做事吧?”   “会。”安歌拖声道,看向林宜修,“阿太,我听你的话。”   从安景云开口,林宜修就揽住了安歌,木着脸,既不能阻止又不愿意跟小家伙分离。听着安歌的小奶音,她一时之间竟心乱如麻,说不了话。   安景云笑道,“阿太到我那住段时间吧,带大了我们,又帮我带小咪咪,到乡下散散心。”   安歌抱住林宜修胳膊,“阿太,乡下是哪里?是不是大房子?”   安景云滞了下,卫淑真当机立断,“算了,你那里统共两间小屋,一间住人一间烧饭,老老小小人不少。阿太和毛毛去了住哪?”   “再搭张床出来就够了。”安景云没有放弃。   卫淑真脸一沉,“别折腾了,有心思带好老大老二。毛毛放我这,有什么不放心?以后不用你贴钱,毛毛是阿五的心头肉,让她养小咪咪好了。”   除了孩子大了该回身边管教,另一方面安景云也觉得每个月安歌的生活费是不小的开销-五岁的孩子在家仅仅添一双筷子,在外头衣服玩具都得另置。   但既然卫淑真提到钱,她倒是不好开口,“那怎么行,阿五还是大姑娘。”   安景云笑着问安歌,“毛毛想不想去玩几天?家里有姐姐,可以带着你到处玩。”   哄孩子呢-安歌说,“我不喜欢玩,我喜欢帮阿太看家。阿太,你喜欢我吗?”   林宜修使劲点头,眼泪快要掉下来了,“毛毛是阿太的心肝宝贝……”   “好了。”徐正则出声,“那么毛毛就辛苦外婆了。”他叹了口气,“毛毛,要乖啊。” 第四章 多好看的一对   借着老太太对自个的疼爱婉拒掉父母,安歌没有心理负担。   正如她点出的,徐家的居住条件不比卫家好到哪里去。   房间太少,祖父从干校回城后挂了个闲职,一年中倒有十一个月住在外。不然怎么办?总不能跟儿子儿媳挤一间房。让老人睡灶间,是不孝;但儿子一家四口挤十几平方的外屋,真正心疼子女的又怎么受得了。   隔壁祖母有两间房,可两老早已离异,别说同一屋檐,相对都是无言。   梦里林宜修放不下亲手带大的小曾外孙女,跟着去了徐家,却被祖母处处嫌弃,受了不少气。   虽说明面上没闹得太难看,一辈子要“脸”的林宜修从未抱怨过,但安歌对寄人篱下有太深的感觉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里处处得有活,动不动还被人说,“家是我的,赶你出去”。   怪安景云协调得不好?   三十而立,他们只是被大潮挟裹的普通人。   “累了?”林宜修察觉到孩子的情绪,停下手里的活安慰道,“等阿太糊好鞋面,带你去公园。”   糊鞋面的浆是用面粉调的,随调随用。   安歌看了看窗外,“要落雨。”   艳阳高照,和风暖暖,林宜修有些不信,探头出去望了望,回身听到安歌的解释,“昨天的晚报上讲,今天傍晚有雨。”   “哟,看得懂报纸啦?”林宜修又惊又喜。她识字,拿在手边消遣看的是《再生缘》,也会指着报纸的标题读给小人听。这两天毛毛翻遍家里的报刊杂志,他们当小家伙在看图,没想到自家会读报了。   安歌略为矜持地点点头。   不谦虚地说一句,大院那么多孩子,唯一被公认神童的就是她,六岁能写会画,年年拿爷爷的头份压岁钱,学校几次三番找家长谈跳级。   要不是……   林宜修一向当自家宝贝无所不能,高兴虽高兴,但也在意料中,“以后做个读书人。”   安歌光是笑,帮着把糊好的鞋面放到通风处。   “阿太,爸爸的伤好了吗?这种天气他还穿外套。”   她出生没多久,徐正则遭遇大难,一条命是侥幸救回来的。那天厂里起火,休息在家的徐正则闻讯赶去帮忙,从大火中抱出将要爆炸的压缩气罐,胸口手臂重度烧伤。本地医院根本不敢接手,立即送往大城市抢救,在医院足足住了一年多。   “好了,就是到底伤着心肺,不能累着、不能受寒。”想到阻拦父女相聚,林宜修心下不安,叹气道,“你爸是好人哪。”   好人不等于好丈夫,也不等于好父亲。   安歌推林宜修上楼,“完工喽!阿太好好休息,这里我来收拾。”   难怪三毛流浪记中的三毛会喝浆糊充饥,安歌洗碗时觉得挺像藕粉的,半透明,一股淀粉特有的香味,馋劲也被勾了起来。   碗柜里只有一瓶花生酱的底。   想到鸭脖子灯影牛肉小鱼干薯条烤羊肉生巧克力热奶茶,安歌口水泛滥,关键不是吃什么,想吃吃不到最难受。   等孩子洗好碗,林宜修检查了一下,发现洗得干干净净,碗壁跟碗底刷得光亮如新,不由得心疼安歌。   五岁的小人,哪里真的需要她做事。别人不说,卫庆云十五了,还不是一味憨吃憨喝,三分钟也坐不定。   当下不顾安歌反对,拿了零钱包牵着她出门。   大世界的哈哈镜不要看,冠生园的大白兔不要吃,莫非这孩子被吓到了?   林宜修提着一颗心,“毛毛,你去哪阿太也去哪,只要有阿太在,去哪也不怕。”   没想到,心思细腻的老人把她近日的异样归为害怕生活的变动,安歌既感动又内疚,踮起脚在林宜修脸上重重亲了下。   回家路上云随风走,雨点砸下来,林宜修赶紧打开伞,蹲下身让安歌趴到她背上,“来,阿太背你回去。”上了年纪的人,身高缩成一米五几,又瘦小,安歌哪能真的当自己是小孩,“不用,我们避过这阵雨再走。”   “饭还没烧……”煤球炉烧饭慢,耐心不好容易烧出夹生饭,每天也是桩耗时间的活。   “吃面,饿的先吃,放把青菜加点麻油。”   路面漫开一层雨水,虽说离家近,但冒雨回去的话,估计鞋子要泡汤了。林宜修想了想,决定依安歌所言,等雨停再走。幸好,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更幸运的是卫采云回来了,不但烧了饭,连晚饭的菜都有了。她把带回的广式香肠切成薄片,放在饭上一起蒸,焖了盘茄子,烧了只番茄蛋汤。卫庆云跟着卫晟云去看工会包场的电影,不回来吃,其余四人简简单单吃了晚饭。   卫采云出差了十来天,饭后卫淑真把这段时间的事情告诉她,包括安歌的摔伤、安景云的打算。   “小咪咪不当心而已,哪个孩子不是这样长大的。你大阿姐大惊小怪,怪我们没看好孩子,非要带小人回去。”卫淑真有些气恼。   卫采云察看安歌后背的伤,儿童新陈代谢快,只余深色的痕迹了。   等卫淑真发完一通牢骚,去公共厨房准备洗澡用的热水,卫采云才问安歌,“小姨推你?”   外甥女从会走路就在楼梯上上下下,自家怎么可能摔下去。   明人面前不打暗话,安歌点点头。   至于为什么不跟外婆告状-卫采云不问也有数,告了也没用。   卫庆云是卫淑真老来女,娇纵惯了,兄姐让着她。卫淑真未尝没猜到是卫庆云做的好事,所以才心虚地不想让大女儿带走孩子,免得落实了卫庆云的以大欺小。   安歌抱住卫采云脖子,偎在她怀里悄悄说,“她欠楼下周家两元钱,被我发现了,恼羞成怒。”   软软的孩童带着奶香味,卫采云心都要化了,也悄声叮嘱安歌,“下次不要跟她硬上,我们要讲策略,懂吗?策略。她块头这么大,别吃眼前亏。”   安歌捂住嘴笑着点头。   卫淑真拎了热水回来,卫采云跟她说了声要去散步,带着安歌踢踢踏踏下了楼。   安歌不知卫采云的意图,但肯定不会拆台,由她抱着慢慢地走。   转过一条街,路边摆了几个摊。   一个年青男人接过安歌,笑吟吟地说,“三黄鸡,油豆腐粉丝汤?你们没到,不敢叫老板先做。”   安歌记得,这人姓王,跟五阿姨谈过恋爱,但卫淑真嫌“小王油头粉面看上去就不可靠”,坚决不同意两人在一起。   剑眉入鬓,眼带桃花。   再看一眼卫采云,鹅蛋脸,杏仁眼,唇角天然上翘,笑起来更不得了,左颊深深一个酒窝。   多好看的一对啊。   怎么就散了呢。 第五章 多福   安歌只吃了几口油豆腐粉丝汤,鲜美归鲜美,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的肚子毕竟还在五岁。   热恋的人哪,当着孩子的面算是很注意,然而这种分不开理还乱的目光怎么回事?   连拿个碗都充满默契。手指无意间相触,也能漾起满脸红晕。   卫采云吃安歌剩下的,小王同志呢,毫不犹豫接过卫采云递过去的,把她吃剩的一扫光。   都一个碗里吃饭了!   到不得不分开的时候,卫采云抱着安歌走出老远,小王仍站在路灯下目送她俩。   而卫采云踩着棉絮似的,一脚高一脚低,差点错过弄堂口。   安歌不吭声,任由她沉浸在忽明忽暗的情绪中。   “五阿姐!”远远奔来卫庆云,“你们去了哪里?又带毛毛出去吃夜宵?”   后面跟着的卫晟云,笑眯眯打了招呼抱过安歌,“毛毛,下次带你看电影。”   “不要!”安歌坚决拒绝。   卫晟云上回带安歌看了部外国电影,吓得她好几天做噩梦。那是部惊竦片,迫降者掉进山洞,被眼镜蛇包围了。卫晟云不但不检讨,反而嘲笑安歌胆小,“电影全是假的,怕啥!”   眼看卫晟云抱着安歌走在前头,卫庆云凑到五姐耳边,“猜我今天看见了谁?”   卫采云心头一跳。   路上应该没遇到他们?   小妹嘴快,只要她看见,基本全家都知道。   卫庆云得意洋洋,“阿六在轧朋友,同事的妹妹。”   原来如此,卫采云松了口气。   “长得小眉小眼,瘦,腰只有这么一掐掐。”卫庆云用手比了个圈,下了结论,“嗲妹妹。”   卫采云警告似地瞄了她一眼,“八字还没一撇,阿六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们。”   卫庆云轰然笑道,“他?巴不得!刚才我夸了嗲妹妹几句,他立马请我喝汽水,两瓶!”   夜了,卫采云连忙竖起食指在唇间,“轻点。”   卫庆云会意点点头,仍没放弃八卦的念头,“他们不成才好。”借着弄堂的灯光,她看到卫采云目光中询问的意思,“你戆啊?他们成了,姆妈就要准备票子房子给他们结婚。独养儿子是她的心头宝,到时肯定要出空一间房。小咪咪跟老外婆么送到乡下,她带我住外间,那你呢?睡楼梯下马桶旁?”   这个可能性还真不小,卫采云恼道,“难道我不会嫁人?”   卫庆云抱住五姐胳膊,嘿嘿笑着说,“你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姆妈退休了,四姐不靠家里,家里也别想靠她。阿六花得比赚得多,我还在读书,没了你他哪结得成婚?就算你要嫁人,姆妈也不会同意。”   她俩刚进楼下的门,过道没灯,卫庆云松开五姐,自己走在前头,“我要是你,也学四姐,捂紧钱包不出血。反正最后有外婆做主,姆妈不能拿你怎么样。”   三楼卫家门口的灯亮了,卫庆云加快步伐,高高兴兴哼着小调冲上楼,“姆妈,猜我今天见到谁?”   随即是一声轻喊。   她大概被人捂住了嘴,发出吱吱唔唔的笑声。   “老大的人了,还跟妹妹闹-”是卫淑真嗔怪的声音。   卫采云扶墙定了定神,提起脚继续向上走,才走两步停了下来。   昏暗中一个小人影。   是等在二楼楼梯口的安歌。   卫采云笑了笑,无声握住她的小手,心里莫名安定了些。   一大一小慢腾腾进了家门。   第二天一早,卫采云听到安歌压低声音的怒喝。   “卫庆云,你抢我马桶!”   “啥人规定你第一个用?”卫庆云得意地笑。   几天来家人发现安歌总是早起去用马桶,猜到小人家的心思,卫淑真特意叮嘱小女儿让着点外甥女。不讲还好,一说反而提醒卫庆云,为了捉弄人小鬼大的安歌,她特意提早起床占用厕所。   多吃多占多放屁!   安歌翻着白眼上厕所-能改善尽量改善,实在不行,活人还能被憋坏。   被卫庆云拆穿,卫淑真找儿子谈完话。过了两天,他带着女朋友回家吃晚饭。   卫淑真烧了一桌菜。   凉拌黄瓜海蜇头;小黄鱼煎到两面黄,加糖醋汁烧到入味;红烧肉百叶结,吸满肉汁的百叶结既香且糯;河蚌肉炒青菜,海白虾烧豆腐,还有一碗红苋菜;汤是冬瓜小排汤。   有鱼有肉。   卫家这个月伙食预算必须超支,卫晟云暗搓搓跟卫淑真伸手要钱的场景,安歌遇到了三四回。   对此她除了鄙视还是鄙视,二十二岁的小伙子,要体力有体力,夜里再打一份工帮人洗盘子,稳定挣得到拍女朋友马屁的钱。   她帮老太太糊纸盒拆纱头还挣了十块钱!   有多难?又没电视又没电脑,全天最大娱乐是看晚报,闲着也是闲着。   安歌把钱交给卫采云,托她开了个存折本。一年期六个多点的息,这种好事情为什么放过?   卫采云果然不声不响弄妥当,又找来个带锁的小箱子,让她把箱子藏在林宜修的衣柜。老太太特别讲究干净,卫庆云没有碰她东西的机会。   卫晟云的女朋友正如所说是个嗲妹妹,娇小婀娜。   -吊了卫晟云一辈子。   安歌暗自叹气,自家这位舅妈真人不露相,长着狐狸精的貌,本质却是貔貅,只进不出。   有什么办法?自家舅舅愿意。   “你们怎么看?”   卫晟云送女朋友的当口,卫淑真问家人的意见。   一轮买汰烧,天气又热,客人既然走了,她换上家常背心,靠在床边看着卫采云收拾碗筷。   卫庆云倚着床架剥瓜子吃,抢先开了口,“姆妈,你没看见刚才她对着小咪咪的脸色,冷得像冰,就差没直接赶人。”她对安歌耸耸鼻子,“晓得了吧,你有多讨嫌,快点回乡下去!”   “阿七!”   “庆云!”   卫采云和林宜修几乎在同时开口。   安歌小嘴一扁,偎进林宜修怀里不说话。她才不跟人争口头之利,自有人心疼。   卫淑真沉吟着,“确实有点不够大方。”   卫庆云嗤笑道,“捱不住你儿子喜欢人家啊。五阿姐,再不嫁人你要睡马桶边了。”   “好,我明朝就嫁。”卫采云冷着声音说,“阿太小咪咪跟我。”   “阿五,小妹开句玩笑,哪能当真。”卫淑真捶了捶腰,“范家姆妈讲见到你跟人逛马路,大姑娘矜持点。”   安歌看到五阿姨的背猛地挺直,然而-她什么也没说。   卫淑真没发现女儿的异常,叨叨地念,“你们替我想想,总要分个先后次序,养儿养女最后养成仇。无非嫁妆薄了点,阿四到现在还不肯原谅我,我看她养了小人要不要我带……” 第六章 公道   过了立夏一天比一天热。   老太太也一日比一日懒怠说话,午后时常发低烧,胃口也不好。   大家知道林宜修又犯了疰夏的老毛病,卫采云时常把安歌带去单位,免得老人硬撑。   这是国营公司办公室人员默认的福利-谁家没孩子,就算年轻人未婚未育,兄弟姐妹间互相帮忙带小人也是难免的。   卫采云在单位人缘很好,安歌是小客人的待遇,除了发的绿豆汤薄荷水也有一份之外,经常还能吃到光明冰砖。   五阿姨撕掉外头的包装纸,把冰砖放在搪瓷盆里,让她用小匙慢慢扒拉。   安歌静静地吃上一小时,吃完自己拿到水龙头下把盆洗干净,放回柜子。   隔壁科室的人见了啧啧称奇,“简直像你亲生的,乖足!”   卫采云很骄傲地讲安歌三岁时的事迹。那是国庆节,马路上人山人海,卫晟云光顾着看彩灯,等卫采云追上来,才发现有个面目猥琐的中年男人在拐自家小外甥女。   “讲得天花乱坠,买糖吃、看焰火、看海。”卫采云摸摸安歌的卷毛,“小家伙理都不理他,像没听见一样,抓紧阿舅的衣服不放手。三岁知八十,我们毛毛心特别静,不会随便跟人走。”   安歌汗颜。   她记得那次,正常的大人怎么可能跟小孩说个没完?别看这会卫采云的同事找理由夸她,还不是成年人的交际方式,把对方的孩子夸成一朵花,用来增进感情。   那回她发现不对使劲叫卫晟云,还用力拉他的衣服,但这糊涂舅舅伸长脖子盯着远处,完全没注意到异常。直到看见卫采云,安歌才放心,否则就算她被人强行带走,卫晟云也可能没发现。   每个成年人都是劫后余生,没被父母、长辈坑过的人生不完整。   就连卫采云,也让她在同事前表演才艺。   安歌张口,来了首《让我们荡起双桨》。   大人们一致赞好,童声甜嫩,“果然是卫采云的亲外甥女,有文艺细胞”。   卫采云笑逐颜开。   真相是什么?不存在的。   安歌心想,请声乐老师一对一学了五年,唱得能不比普通孩子好吗。   就是晚了许多年,那个时候她已经不在意别人的评价。   单位离家不远,卫采云下班有时带安歌坐电车,有时走着回去。   她俩走着走着,小王叔叔往往会出现在哪个路口,哪个街角,然后他接过安歌,让卫采云可以休息,五岁的孩子也有份量了。   熙熙攘攘人海中,卫采云讲,小王侧耳听,讲着、讲着两人目光粘在一起就笑了。   小王父母早亡,没受过多少教育,在一家机械厂当工人,标准的一人饱了全家不饿。   但人就是长得好啊。   每一个微笑一个眼波,都让人如沐春风。   出手大方。   没有哪次不带点小零食,苏式话梅牛肉干,更是次次帮安歌准备一小瓶桔子汽水。   而且温柔。   安歌在自己家人身上从未见过的,无论林宜修、卫淑真、安景云,甚至卫采云,她们会笑、会安慰人,但她们没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温柔。   夏至前后,安景云带着二女儿来过一次。   卫采云抱着安歌进了弄堂,楼下的范师母从窗口探出头,兴高采烈地大叫,“毛毛,你乡下姆妈来了!还有你二姐!”   卫采云脚步不停,到楼梯上才叮嘱道,“见到二姐,别怕。”   她语气急促,鼻尖的汗蹭到了安歌的小脸上。   “唔-”   进了家门,卫采云放下安歌,一前一后上了楼。   安景云嗔道,“这么大了,让她自己走。”   卫采云打了盆温水先给安歌擦头脸,笑着解释道,“太阳毒,我们合作互助。我抱毛毛,她打伞,我乘凉。”   安歌上前跟安景云问好,又和她身边的孩子打招呼,“二阿姐。”   那孩子头是扁的,双眼一大一小,有些斜视,歪头打量着安歌,突然伸手去抓她连衣裙上装饰用的小珠子。   安歌没避开,小珠子被扯了下来,落了一地。   那孩子发出含糊不清的喊声,口水跟着淌下来。   安景云一把按住二女儿,厉声道,“不许!”   但孩子并不听话,摇摆着身子,仍然想去捡珠子。   安歌蹲下去,一颗颗捡起珠子,放在二姐的手心,“给你玩。记住,不能放进嘴。”   安景云这次来,是带二女儿做智商测试。她已经过了入学的年龄,经过一再申请,学校答应如果她的智商在70以上就收。   卫淑真知道安景云的不易。   刚出生就发现不对,连母乳都不会吃。那就喂,从嘴里喂进去,立马从鼻子里喷出来,可以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留住这条小生命。四五岁还不会走路,到处找名医,治到现在这样子已属不易。   “还有这种测试?毛毛也测下。”卫晟云好奇地问,“我觉得毛毛特别聪明。”   安景云看向安歌,发现二女儿的异常后,她和徐正则顶着计划生育的风硬是又生了小女儿。不然怎么办,等做父母的老去,谁来照顾问题儿,难道把负担都留给长女?   卫采云笑着说,“不用测都知道。”   “所以才要测,说不定是天才儿童。”卫晟云坚持道。   “妈妈累吗?晕不晕车?”安歌问。   安景云见小女儿说话有模有样,微微欣慰,“爷爷让吉普车送我们来的,有点颠,睡了一路,水也不敢喝。”这两天在市区只能乘公交,拖着个病孩子,如果带上安歌,就得再多个大人一起去。她打消了主意,开玩笑道,“测试是要钱的,阿弟你出?”   卫晟云最近快要穷到预支下下下下下下月的工资,哪有余钱做没紧要的测试,当下笑着扯开话题。   听他们开始谈论卫晟云的女朋友,安歌松了口气。   梦里二姐测出来智商是78,而她,差不多高出一倍。   然而每个不经意的开头,带出的结果并不美好:笨的太笨,聪明的太聪明,安景云深信是小女儿夺走了二女儿的份,为什么不能匀一匀!所以,她得主张公道,让聪明的背起笨的。 第七章 鸡飞狗跳的早上   天蒙蒙亮,卫采云拎着菜篮出了门。   等其他人忙于洗漱的时候,她带早点回来了。   生煎馒头,小绍兴的鸡粥,虾仁两面黄。   这阵子老太太没精神,卫淑真陪着配药挂水,天天早饭是乳腐加泡饭。   卫庆云欢呼一声,倒了碟醋,挟了两只生煎,又盛了满满一碗鸡粥,借着床头柜的空处,一个人坐在床角吃得欢。   安景云白天坐了半天车,晚上又是睡地板,这会还要盯着二女儿徐蘅刷牙,压着她洗脸,见状不由好笑,“阿七的胃口是好。”   卫庆云理直气壮,“我在长头上,多吃点也应该。”   卫家人多是削瘦的身材,唯有卫庆云偏于福相,安景云笑笑不说话,转身招呼卫晟云和卫采云,“你们先吃,还要上班呢。”   卫采云替林宜修买了两块玫瑰糕,又调了一碗藕粉,闻言道,“我请了假,一会陪你和老二去。”   安景云过意不去,“不能影响你……”   话还没说完,徐蘅指着糕大声叫道,“我要吃那个!好看!”   安景云没好气地说,“那是老太太吃的。”   “没事,颜色好看,小孩子么难免的。”卫采云拿了个碟子分出一块糕。   谁知徐蘅吃了口就噎住了,咳得满脸眼泪鼻涕。安景云一边帮她拍背,一边低声骂道,“吃吃吃,也不看看自家有没有吃的本事。”徐蘅的会厌关闭不全,食物容易跑进气管引起呛咳。   好不容易咳清,徐蘅盯着剩下的生煎,对着桌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口水鼻涕喷得满桌都是。   卫庆云啧啧两声,“幸亏我吃好了。大阿姐,你二女儿这种吃相,普通人吃不消啊。”   “快去上学。”卫淑真瞪她一眼,把书包塞过去。   卫庆云吐吐舌头。   过了会她在楼下大叫,“姆妈,下来个人,毛毛的衣服掉下来了。”   卫淑真探头看去,不由惊道,“怎么回事?”   安歌昨天穿的连衣裙,卫采云洗干净后晾在窗口,这会却成了破布片。   卫庆云不耐烦地说,“我哪能晓得。”她随手把小裙放在地上,“上学去了。”   卫采云脚头快,到楼下捡起翻看,发现裙子是被剪了多刀。   一楼的范家姆妈听见动静也伸头出来看,“哟,这么漂亮的小裙子,可惜了。啥人做的?”   卫采云明白她的意思:撇清,裙子掉下来了,但不是她使的坏。   这条裙是卫采云六一刚买给安歌的,布料好,除去装饰的小珠子,裙角滚了一圈细花边,做工十分细致。安歌穿的时候小心翼翼,坐下之前要检查凳子是否有钉子,没想到才穿几回就被剪坏了。   拎着裙子上去,卫采云百思不得其解。   虽说跟一楼二楼难免因晾衣服有争议,不过又不是深仇大恨,看范家姆妈的样子也不像装的。二楼周家?这几天走亲戚去了不在家。那么是谁?   林宜修知道这条裙的价钱,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发现每刀剪得很短,倒象她绣花用的小剪刀剪的。   从放彩线的小簸箩找到剪刀,果然上面还勾着裙身布料的线头。   这……怎么回事?   随着大家疑惑的目光,徐蘅瑟缩着躲在安景云背后,喃喃地说,“不是我干的。”   安景云心里一沉,把她拎到面前,尽量和颜悦色,“告诉妈妈实话,妈妈不怪你。”   徐蘅低下头,双手扭在一起,“妹妹有,我没有……”   说时迟,那时快。   徐蘅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辣辣生疼,抬头却见安景云的目光跟两团火似的,咬牙切齿的样子极为可怖。   她吓得嚎叫一声,情急之下却是扑向安歌,扯住她头发,按住她的头撞向墙壁。   “打死你!打死你!”   变故来得突然,等卫采云救下安歌,安歌的额头已凸起好大一个包。   林宜修连忙去倒麻油,手颤抖着没拿稳瓶子,翻倒了半瓶。一时之间也顾不得擦桌子,慌手乱脚用麻油帮安歌揉搓伤处。   那边安景云捉住徐蘅,找到只衣架闷声抽打。卫淑真见打得凶,拼命拉住安景云的胳膊。   卫采云从抽屉里找到一点云南白药,待要给安歌敷上,发现她半张脸油光光的。那个包倒是给揉得小些了,但一只眼肿得老高,仔细看伤处,显然安歌要顶着青紫好些日子。   她忍着气拦下安景云,给徐蘅擦掉鼻涕眼泪,再给伤口上药。   “喜欢裙子,可以告诉阿姨,阿姨也给你买。”   徐蘅抽泣着,“我睡地上,她睡床。讨厌她!”   “老太太不舒服,妹妹睡觉斯文,不会踢到老太太。你呢,昨天晚上不是踢到我了?阿姨年轻,老太太可禁不住。”   昨晚卫采云陪着大姐母女打的地铺,谁也没想到徐蘅会有意见。   见阿姨言语温柔,徐蘅呜哩哇啦说了一大通。卫采云没完全听懂,看向安景云,却见自家大姐在掉大颗的泪。   安景云怒火上头打了二女儿。此刻徐蘅说不公平,为什么妹妹有好吃的,好看的裙子,人人都喜欢,看着孩子身上的伤痕,想到这辈子她享受不到正常人应有的,永远比不上一母同胞的姐妹,不由悲从中来。   哭了会下定决心,“明天毛毛跟我回家。”   都是她的孩子,分开两处养,怎么能有感情。   卫采云看了眼卫淑真,后者被大女儿的狠劲吓到了,呆坐在旁边。   老太太一把搂住安歌,拿着手帕抹泪。安歌搂住她脖子,连声低唤,“不哭啊,我不痛。”   安景云沉着脸站起来,“就这么定了,小孩子打打闹闹都有的。几年来我偷了懒,不能这样下去。”   林宜修腾地站起来,“阿大!你们几个都是我带大的,不要说打,我说过一句重话吗?!你们都长大了,我也不来管你们,但是……”她忍无可忍捶胸哭道,“你要带走小咪咪,就是用刀割我的肉!”   老太太难得斩钉截铁地反对,安景云上前扶住她劝道,“阿婆,我晓得你想帮我分担。现在孩子都大了,我管得过来。你不舍得毛毛,跟我乡下去,家里还有老大,那个也是乖的。要是觉得吵,又喜欢小孩,过两年阿四肯定要养了。还有阿六,有了女朋友,结婚生孩子也是眼前的事。”   林宜修侧身抱住安歌,“我只要毛毛。你要是孝顺,就把毛毛留下。”   安景云看向安歌,“毛毛,劝老太太跟我们一起去乡下。”   卫采云拉开安景云,“大阿姐,你瞪着毛毛,老吓人的好吗,她才五岁!走啦,回来再讲。要带毛毛回去,至少跟姐夫说一声,你们三班倒,本来不容易,再多一个怎么看?孩子是你生的,要带回去我们不会反对,但是想想好,气头上不要做决定。”   趁安景云和徐蘅下楼的当口,卫采云赶紧关照卫淑真,“姆妈,打电话给姐夫,让他明天跟车来。毛毛要是被带走,还不知道怎么被欺负。”   卫淑真这大早上的被闹得晕头转向,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作孽。   论起来毛毛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同亲妈的感情连老二也比不上,回去不是坏事。卫淑真犹豫着,但这点犹豫在见到林宜修的泪眼又消除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眼下老太太肯定放不下。 第八章 日常   徐正则接走了安景云母女。   目送车子消失在街角,卫采云舒了口气。几乎是同时,站在她身边的安歌也舒了口气。   卫采云无奈地摇头,仔细观察安歌的伤口,幸亏老太太及时揉开,额头红肿消掉大半,只是谁也不敢碰眼睛,眼圈泛着明显的青紫。   她轻轻刮了下安歌的小鼻子,“老太太常说什么?”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对啦!碰不起,咱们躲还不行?” 卫采云叮嘱道,“下次再问你,你就说不去乡下。乡下有什么好的,买块豆腐都要看售货员心情,要啥呒啥。”   安歌抿嘴笑。安景云是绝不会罢休的,躲,能躲到哪里去?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一般都认为孩子应该跟着父母。再说她没打算躲,不要说有先手,哪怕再难过,她就是打也不改的倔强,不逃不避。   不过小策略么,还是要有的。   卫采云牵着安歌去买松子糖-老太太急了一夜,犯了心口痛,吃点糖甜甜嘴。   安歌在路边的牌子前站住了-许国璋英语。   “你太小,人家不肯收的。”卫采云知道小家伙,每天闲下来就写字,大概学有余力又盯上新的内容。说起来还真是大姐的孩子,兄弟姐妹七个,只有大姐喜欢看书。   “五阿姨,你读,我旁听,一份学费两个人上课。”小人儿笑眯眯地说,“等你学会英语,出国旅游不用别人翻译。”   卫采云失笑。   她算是家里往外跑得多的,年年要去广交会,但怎么可能跑那么远呢。   看着孩子殷切的眼神,卫采云说不出拒绝的话。反正学费也不贵,就当让她开心吧。   “要是五阿姨笨得听不懂,毛毛负责补课。”交了钱,领了教材和磁带,卫采云跟安歌开玩笑。   “不会的。”这个安歌倒是很有信心。卫采云从小学起就是宣传队的重要成员,能歌擅舞,随口能来上一段戏曲,证明她的耳朵和模仿能力都很强。能听,就能讲。   被小家伙充满信任的话一鼓励,卫采云心里暖洋洋的,想起另一件事,“毛毛,你觉得小王叔叔怎么样?”   “好-”安歌毫不犹豫。   卫采云点点头,“嗯,被糖衣打倒的小坏蛋。小王叔叔工资比我低,也没有房子,好在哪里?”   “长得好。”   卫采云有挣钱的能力,有发财的机遇,物质不是问题。   “长得好就可以啦?那未来的舅妈好吗?”   “不好-”   “她长得不漂亮?”   “舅舅没有钱,嗲妹妹阿姨也没有钱。”   卫采云扑噗一声笑出来,“别学你小姨。一天到晚不正经。”   安歌光笑不语。   卫采云笑了会微微惆怅,“外婆不喜欢小王叔叔。”   “小王叔叔喜欢的也不是外婆。”   卫采云沉默了很久,“毛毛,你不知道……”她叹了口气,“算了。”   “外婆不容易,独自拖大你们三个。你最大,要帮外婆拉扯弟妹。”安歌口齿清楚地说。   卫采云猛地停下脚步,跟安歌平视问道,“谁跟你说的?”   是周家,还是范家?在说三道四。   安歌目光清澈,“没人跟我说,我猜到的。”   从卫采云到卫庆云姐弟兄妹三人,和安景云不是一个爸。   卫淑真离婚后又有一场不成功的婚姻,只是这场婚姻的三个儿女都跟了她。   谁也不提,但谁也没忘记,安景云防着风韵犹存的老娘又有追求者,卫采云扛起了养家的重任。   “外婆怕你不管舅舅和小姨,无论你跟谁谈对象,她都不会同意。”   “……你,”卫采云一阵无力,这孩子,真是太聪明。   安歌扶住她的肩,“等小姨找到对象,你就错过很多喜欢的人了。”   很多?到底还是孩子。卫采云脱口而出,“我只喜欢他。”   说完她不好意思起来,怎么跟个孩子说心里话。   安歌看着她手上,“松子糖快要落地上了。”   真是孩子,挂住吃。   卫采云趁机收拾心情,嘀咕道,“喜欢又不让我多买。”   “少吃多滋味。”安歌老气横秋地说。   走到弄堂口,两人刚好遇到范家姆妈。   范家姆妈盯了眼卫采云手上的东西,“送走大阿姐了?”她又看向安歌,“毛毛,被啥人打成这样,单只熊猫眼啊。”   卫采云只当没听见。   安歌一脸冷漠。经过范家姆妈身侧时,她双手小指勾住嘴角,拇指把眼角往上一推,舌头一吐,“啰啰啰啰啰!”   范家姆妈被吓了跳,“啊哟!”   安歌收回手,得意地一笑,又还是那个可爱的小卷毛。   有个熊孩子的外壳当保护层多好,想说就说。   哪怕范家姆妈在背后说她是“斜眼”的妹妹,脑子同样有毛病,安歌也不生气。   不相干的人说两句又怎么,不会掉一块肉,不会伤一根筋。   她是怎样的人,只有自己能定义。   没过几天,弄堂里掀起一阵轰动。   三楼卫家姆妈的外孙女,叫毛毛的,在晚报发表了文章。   才五岁多!   邮递员把汇款单送上门。   “安歌,签收。”   十元钱。   卫家老老小小啧啧称奇,“毛毛,老厉害,写出名堂了。”   只有卫采云不奇怪,投稿是她带出去寄的,退稿也是她代收的。   安歌拿出只鞋盒,“投了好多次,这是头一次采用。有啥厉害,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   晚报嘛,她学着时兴的文笔写了篇《吃鱼》,从老太太爱吃的咸橡鱼炖蛋,说到广东蒸鱼用大火滚水五分钟,开头放《世说新语·识鉴》的“秋风起,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结尾重新强调一遍故土风味。   文笔平平,不足为奇,但当下能写的人太少,渴求文字的人又太多,所以编辑约她再写几篇关于食物的豆腐干文章。   “请客!”卫庆云脑子转得最快,“我们可以提供意见,下篇就写西餐馆!”   是,安歌服了。   老太太搂着安歌不放手,“毛毛将来做读书人。”   将来么……   已经想好了。   星辰大海。 第九章 外婆的眼泪   卫庆云感觉自己上了外甥女的当。   然而说出去很没面子,她一个十五岁的,被五岁的骗?   为了二十元,整个暑假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干活?   可答应也答应了。要是反悔,家人站在安歌的那边,半点零花钱都没有。   上午写作业学英语,下午做手工,做摘抄。这样的生活,太“充足”了。   蝉声长鸣,电风扇缓缓摇头,发出轧轧的转动声。   卫庆云放下笔,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盯着眼前的本子发呆,抄写的文章是安歌在报纸上挑选的。   -在骗我吧?多摘抄,自己就会写?   见安歌收到几回稿费,卫庆云眼红之下要求传授写文章的秘诀,然后……就是这样了。   -一定在骗我!   她侧头看向安歌,后者坐得端端正正在临帖。   等旧报纸写满大字,安歌收起笔和砚台,挑眉提醒道,“卫庆云,欠我的五元一直没还。算上利息,现在六元了。”   好你个“黄世仁”。   卫庆云叫屈道,“不是说好糊满500个纸盒就一笔勾销。”   “这么多天才糊100个……”安歌对好吃懒做的小姨也很无语,每次干活不是要喝水就是要上厕所,没有哪回能够坐满半小时不动,“帮你记着呢。”   “抄得手酸……”卫庆云活动了一下手腕,“抄这些有啥用?”   安歌拿过本子和笔,在上面划出重点,“你看,文章有个结构,先把立意给挑明,第二段、第三段围绕着立意写,末尾再把主题给点下。要是叙事文就更容易理解,按时间事件起承转合。”   “把结构搭好,接着是词句。爱怎么写都行,关键把话说明白。用典故也行,用大白话也不错。”   卫庆云皱眉咬唇听了会,忍无可忍叫停,“毛毛,我现在不光手酸,头也在痛了。”   安歌示意小声,还好老太太没被吵醒。   她从口袋掏出一毛钱塞给卫庆云,“出去转转,吃根雪糕,半小时内回来。”   卫庆云哼哼道,“半小时哪够……”见安歌做势要收回钱,连忙往后一靠,笑眯眯地说,“知道了,小管家婆。”   “把毛豆剥了,可以少抄一篇。”   “老太太会做的,干吗叫我做。”卫庆云讨价还价,“除非给我三毛钱,我要吃冰淇淋。”   安歌瞄她一眼,“要是能忍住今天不吃,那明天可以。冰淇淋比雪糕好吃多了,又软又香。”   卫庆云犹豫不决,冰淇淋的美味远大于雪糕,“好吧。”   安歌拍拍她的肩,“是啊,不要因小失大,好饭不怕晚。”   看在卫庆云摔过一次超级大跟头的份上,安歌捺住性子想办法。   虽说一个人的性子很难被外界影响,安歌觉得自己就属于又臭又硬的坏脾气,但那个教训对于卫庆云来说太惨重,如果不是知道得太晚,她绝不会坐视不管。   希望这些小事情能够培养出卫庆云延缓满足的能力,毕竟现在才十五。   卫庆云捂住嘴,眉眼笑成一团,“毛毛,你比老师还像老师……这样,累不累啊?”   “累啊-”安歌托住下巴,目光灼灼,“我是为了谁呢?”   卫庆云更加笑得前仰后翻,“我怎么觉得你像马戏团训猴子的,我呢,就是怎么讲也讲不听的猴子。”   知道就好,安歌悻悻的。   卫庆云完全刹不住车,“不知道什么时候马戏团再来……毛毛啊,你跟五阿姐说要去动物园玩,那里有大象。大象喷水可好玩了。”   这时楼梯作响,卫淑真从外头回来,却是没理她俩,闷头进了隔壁房间。   卫庆云和安歌对视一眼。   卫庆云起身去了隔壁,过了一会语气惊惶,“姆妈,姆妈你怎么哭了?”   安歌顿时放轻收拾报纸的动作。   只听卫淑真清了清嗓子,“哪有。太阳大,我有点中暑。”   走动声,水声,拧毛巾声,卫庆云还踢到了床架,发出雪雪呼痛声。   “姆妈,啥人给你受了气?你说嘛。”   安歌能想象卫庆云卷袖子的样子。她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老太太已经起身,静静坐在床上听动静。   也是。丁点大地方,哪有隐私可言,大部分时间只能装聋作哑,为了彼此的脸面。   卫淑真静了会,把卫庆云憋得坐立不定,屁股着火般恨不得跳起来。   “行了,我没事,买菜跟人吵了两句,不要大惊小怪。”卫淑真叮嘱小女儿。   “哪个摊子?我帮你骂回来。”   要得,安歌默默点头,不管卫庆云为人如何,对亲妈是真好。   “一点点小事情。”卫淑真不愿多说,系了围裙去了准备晚饭,下楼梯前又说,“大姑娘了,斯文些。”   急得卫庆云在房里团团转。   安歌听不下去,再不叫停楼下要敲天花板了。她朝卫庆云招手,凑到耳边,“明天我告诉你。”   卫庆云瞪眼,“干吗不现在告诉我?”   “笨!”安歌在她额头一戳,“阿婆肯定会跟五阿姨商量,晚上我偷偷问五阿姨,不就知道了。”   卫淑真跟小女儿讲有啥用,能解决什么问题?所有空口白话的安慰都是假的。   只是,这个问题太大,卫采云也解决不了。   嗲妹妹阿姨愿意嫁给六舅舅,唯一的要求是独立的婚房;做不到也没关系,她是家中的独女,可以招六舅舅做上门女婿。   卫淑真独立抚养儿女成人,自然不希望如此。   无奈下她想到前夫处有间空房,这些年从未要一分抚养费,作为生父在儿子的婚姻大事上出点力也不过分吧。   结果如何,不必多说。   全家聚在一起商量。   卫晟云不敢看别人,低头盯着地板,仿佛那里开出了花。   卫庆云火冒三丈,“姆妈为你受了一包气!有啥急的,晚婚晚育好,到时五阿姐嫁了人,我们跟她住,把这里让给你们结婚,免得碍你们的眼!”   安歌暗叹-好嘛,各位把自己当成了卫采云的“嫁妆”,她去哪跟去哪啊。 第十章 见家长   卫庆云的话初听不像话,但人总是愿意接受对自己有利的,几个人都听了进去。   冷镬里爆出热栗子。   小王突然有了表现机会,立马在梅龙镇订了一桌招待卫家老老小小。   虾籽大乌参,又软又糯;水晶虾仁鲜嫩可口;炒鳝糊偏甜,但恰到好处盖住了泥腥气;颤悠悠晶莹剔透的蟹粉小笼……   小王打扮齐整,小分头梳得溜光水滑,衬衫笔挺,手腕上还带着只梅花牌手表。   每道菜上来,他当即招呼,“姆妈试试这个大乌参,我提前订的,再三跟他们说一定要提前一天发,而且要用新的不锈钢盆,沾到油腻就没弹性,还会发苦。”   卫淑真尝了一口,矜持地一点头,“不错。”   “厨师长推荐蟹粉豆腐,我想今年的六月黄还没到时候,恐怕用海蟹充的。不过既然老师傅开了口,那要个小笼吧。”   “现在的餐馆没从前讲究。蛋清用得少,生粉加得多,水晶虾仁本来应该软中带脆,生粉一多就有点糊塌塌。”   上一道菜,清一道菜。   卫晟云帮女朋友用勺拨。   卫庆云不用人帮,左手匙右手筷。   安歌的碗里堆得最高。每道菜上来,小王先孝敬老太太和未来丈母娘,接着就是小毛毛。卫采云挑安歌爱吃的挟给她,老太太呢,把自己份里的分给她。   卫庆云悄悄伸手把裤腰往外放出一颗扣,笑嘻嘻地说,“五姐夫懂得真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厨师。”   当即收到卫淑真发来的眼白牌卫生丸两颗。   八字还没一撇,半顿饭就收买成了“五姐夫”?   “是我爸教的。小时候他把我抱在膝头,一边给我尝菜一边告诉我怎么选材怎么做。”   卫庆云“噢”了一声,“那你爸是厨师?”   “他只是喜欢吃。”不知想到什么,小王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不过当即又打起精神,“来来,七妹妹试试大煮干丝,这是标准的淮扬菜,鸡汤吊的鲜,不过油已经撇掉了。”   卫淑真比较实际,“小王,菜够了,还没上的退掉吧。这一桌多少钱?”   小王站起来,毕恭毕敬,帮卫淑真杯中加满鲜桔水,“姆妈,没什么菜了。我早应该上门拜访的,就是怕太冒昧,头次见面,隆重点是应该的。”   卫晟云应和道,“是呀姆妈,我去她家也是这样的,就怕做得不到位……”   话没说完,他腿上挨女朋友拧了一把,赶紧收掉话头,光是嘿嘿傻笑。   “赚钱不容易,过日子节约点才好。”卫淑真皱着眉,突然望见远远的服务员端着一只大盆过来了,“还有?”   松鼠鳜鱼。   油炸过的鱼身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卫庆云的眼睛亮了,“这个好!”   “来来,老太太吃,姆妈吃-”   -“小王这个人啊,热情倒是挺热情,就是不会过日子。”回到家卫淑真把小女儿轰去跟老太太、安歌那边,自己拉了卫采云在外间细谈,“他父母不在了,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没了。”   “看他像好人家的出身,难道他父母光秃秃只生了一个?”   “他妈妈身体不好,早就去世。他爸带着他,没有再婚,家里有个老保姆汰汰烧烧。后来……他爸不在了,老保姆也被赶回老家,他就一个人长大了。”   卫淑真若有所思,“他家有房子?”   卫采云摇头,“被收掉了,那年说改建过,付五千元改建费可以发还,他哪有那个钱,干脆交公。”   “那他住在哪里?”   “厂里宿舍。”   卫淑真冷笑一声,“衣服手表都是问小弟兄借的吧?”   “手表是他妈留下来的唯一纪念。”卫采云赶紧解释,“他很聪明的,快要是二级工了,每个月工资有三十八块。”   卫淑真别过头,“我等不及他的二级工。”   想了想她又开口,“要是我答应你们的事,那么他用哪里结婚呢?”   “他在找房子……”   “行了!”卫淑真手一挥,止住卫采云的话,斩钉截铁地说,“这门婚事,我不同意!你一个坐办公室的,嫁工人老大粗?!”   隔壁,把耳朵贴在墙上的一大一小交换了眼神。   卫庆云摊摊手,示意“没戏”。她倒是挺喜欢小王的,长得帅,出手又大方。   安歌也暗暗叹口气-工人又怎么了,小王懂得吃穿,和五阿姨有共同语言,要用发展的目光看人。再说卫晟云不也是工人老大粗,外婆丈八烛台只照得见别人照不到自己。   随着卫淑真态度的变化,家中气氛也进入僵持阶段。   卫采云一日不答应和小王分手,卫淑真一日不想好好说话。   “我是为你好-当我眼里只有钱?我没见过钱?你看看他那个样子,桃花眼!一看就不是能够安份过日子的人!再看看他那个大手大脚,一顿饭吃掉两个月工资。吃西北风?现在刮的东南风!”   “他是想好好请我们全家。为了请这顿饭,他接活做了很多小零件,日做夜做,眼睛也红了。”   “用不着,谢谢他。我不稀罕。”   “姆妈!”   卫采云蹬蹬蹬下了楼。   安歌追出去,人小腿短,跌跌撞撞冲过去,一把抱住她大腿。   上火的人还有卫晟云。   “结婚、结婚!我看你是昏了头!”卫淑真连他也骂,“有什么好的,非要往家里拉!”   过了几天,“乡下”汇来两百元,是安景云听说阿弟准备结婚,给他成家用的。   安歌想起,梦里有回跟着安景云买菜,在菜场遇到外公。   安景云篮里全是青菜豆腐,几条小鱼,是最便宜的青花鱼,烧得不好容易发生食物中毒。   外公夺下菜篮,把他买的鲢鱼头和五花肉给了她们,傍晚送过来五十元,“再苦不能苦孩子,都是心头宝,万一哪个出了事,哭也没地方。”   怎么说呢,难,谁不难?帮,该帮谁? 第十一章 心大   卫淑真病倒了。   高烧,满嘴火泡。   过了两天老太太跟着发起了烧。她不肯去医院,躺在床上昏睡,每天除了水只喝些米汤。   卫庆云也感冒了,眼泪鼻涕一大把,说话嗡着个鼻子,喉咙哑得像吃了糠。   家里一下多了三个病号,卫采云忙得脚不点地,连卫晟云也识相地守在家里,递水送饭凡是需要体力的都他来。   安歌有心帮忙,但顶着这么个豆丁身,不给家里添乱就是帮了最大的忙。   有天卫采云从医院回来,发现家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心里一惊,在桌上看到纸条,用砚台压着。   “陪老太太打电话,即回。”   是安歌的笔迹。端正的字,说不上好看,但清清楚楚。   卫采云连忙下楼,幸好那一老由一小扶着慢腾腾出现在弄堂口。   她迎上去接过林宜修,触手所及,老人的手腕细如柴枝。   什么电话这么要紧?   然而问安歌,她也不清楚。林宜修让她站在弄堂口看得到的地方,独自去打的公用电话。   打过这个电话,林宜修似乎放下了一桩心事,精神好很多,也肯喝汤。   卫采云缓过手,顿时觉得毛毛真是小可怜。作孽伐?六岁不到的孩子,成天陪着老人。   不管安歌反对,她派卫晟云带外甥女去动物园散心。   安歌撅起嘴,“阿舅肯定会带上嗲妹妹阿姨,到时我是电灯泡,还是大头的那种。”她现在是个四头身,额发梳了三七开,大家有时也叫她“大头”,除了毛毛、小咪咪之外的又一昵称。   卫晟云好笑,弯腰看家里的小宝贝,“这么不信任阿舅?你小时候我也帮你把屎把尿,有了文化就不要阿舅了?”   安歌还没来得及反驳,眼一花头一晕,已经上了卫晟云的肩头。   他一手扶住她的背,一手抓住她的两只脚,“带你去看大象。狮子老虎呜呜叫,好玩。”   别说,跟舅舅出门,和跟老太太出门是两回事。   舅舅年轻力壮,好奇心强,什么都有劲,什么都愿意去试试。   被年轻人带着玩,是痛快的。   大概良心发现,他还给安歌买了夹心冰淇淋。外头一层壳是鲜亮的橘色,桔子味棒冰,里面是冰淇淋。   安歌一边吃一边嫌弃,“浪费钱,全是色素。”   卫晟云一手抱住她,另一手刮刮她的小鼻子,“没良心的小鬼,阿舅自己都不舍得吃。”   安歌想了想,送到他嘴边,叮嘱道,“咬下角,不许碰我咬过的地方。”   卫晟云知道她的洁癖,小心地咬了口,笑眯眯地说,“毛毛吃。”又忍不住要逗她,“稿费借阿舅结婚好吗?”   安歌扭过头不理他。   卫晟云笑了会,牢牢捧着她去看骆驼吃草。   温驯的骆驼半坐半卧,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嚼着一把草。   有种逆来顺受的治愈,安歌想。   据说部队虐待新人的行为,是让新人打消“为什么是我”的念头。为什么不能是你?任何人都有可能遭遇不幸,有钱有势的也有生老病死,善良人得到的回报可能是蛇咬。这样,等新人上了战场,能接受缺胳膊断腿甚至丢了命的极端情况。   她看得出神,卫晟云也不催,掏出条手帕帮她抹掉额头鼻尖的汗珠,又擦擦嘴角的冰淇淋。   回去的路上,公交车晃荡中安歌起了睡意。   卫晟云抱着她,让她可以睡得舒服些。   “阿舅,你怎么那么喜欢舅妈?”   安歌抬头看舅舅,正好他也低头看她,俊眉朗目,卫家人都一付好长相。   “不知道啊,就是想到她心里高兴,见到她就想笑,跟她在一起就不觉得时间慢。”   “可她不喜欢我们啊-”   “毛毛,没有谁会讨到所有人的喜欢。”卫晟云说得心平气和,安歌能感受到他胸膛的共鸣声,心头火起,“你喜欢是你的事,别用家人的钱!”   卫晟云摸摸她的头发,“我没办法啊。没有学历,也不会看别人脸色,太重的活又不想干。”他沉沉地看向窗外,“世界是在变,可我不知道怎么办……”   “念书,换份工作。”安歌不客气地说。   “念不进。毛毛,我不像你,我看见字就觉得头痛。中国字识得不多,外国字更加不想识。”他嘴角弯起怀念地笑道,“小学的老师说我是猴子屁股,三分钟也坐不定。每天放学,她关我晚学,让我写完两页毛笔字才准走。有次我拖得太晚,她三个女儿找到学校,说爸爸出差,家里没烧饭,她们饿得不行,把烧菜的糖吃光了。”   好老师。   “后来呢?”   卫晟云摇头,“睡吧。”   后来,老师被剃掉半边头发,中午趁人不注意,跳江淹死了。   隔了多年,有次卫晟云在马路上遇到老师的大女儿。他一眼认出她,可没打招呼,远远看着。她抱着个小婴儿,脸上含着笑,应该是幸福的。   “命里注定,阿舅生来是无用的人……”他说得很轻,差不多是叹息了。   安歌看着他光洁的下巴。到老,卫晟云也是个干净的老头子,身上收拾得清清爽爽,无用地英俊了一辈子。   风穿过公交车的窗,安歌沉思数秒就睡着了。关于大命题,“一个男人的窝囊是天性?是母亲和姐妹的强势造成的?或者,时代的错误?”再过三十年她也解不开,别提三十年前。   卫晟云抱着安歌推门进家。   他怕吵醒孩子,手脚放得格外轻柔,刚踏上楼梯就听到楼上的细语。   老太太在跟女儿谈心呢。   “你担心小王是第二个安友伦,我懂的。可是阿五喜欢,再说时代不同了,阿五撑得起整个家……”   安友伦是安歌的外公。   有八卦!   卫晟云低头看怀里,嘿,小家伙眼睛晶晶亮,这是听到长辈的事起了好奇心?   哟!看不出你是这样的你,没少听壁角吧。   安歌见到卫晟云的表情就知道他要搞破坏,急忙竖起手指示意别出声。   可卫晟云扬声道,“姆妈,我们回来了。”   好你个卫晟云,故意的。   安歌翻个白眼,摆出张冷漠脸。   卫晟云更坏的还在后面,他跟卫采云说了安歌偷听的事,“家里事多,估计毛毛上了心,简直不像孩子了。还是应该跟她好好说说,心要放大,哪有过不去的坎。”   就你心大!   安歌愁得啊,怎么这一个个都不听劝呢。 第十二章 外公   老太太的话有没有作用?   有。   安歌分析,外婆跟五阿姨在婚事上的分歧进入相持阶段。   外婆不反对不赞成,等时间证明自己才对。   五阿姨不分手也不秀恩爱,等待时机成熟。   倒是舅舅那边有了进展。卫淑真大手笔,在黑市把钱换成外汇券,偷偷塞给她老单位的工会主席,租到“鸳鸯楼”的一间房。   鸳鸯楼是拿旧厂房改的,每间十一平方左右。卫晟云拿到的那间房条件特别好,有个两平方的卫生间。是蹲厕,拎桶热水就能站在蹲厕上洗澡。   嗲妹妹那边见卫家诚心,想办法置了口单眼灶摆在门口,凑成煤卫独用。   连卫淑真也有些怡然自得了。   全市人均住房面积四平方以下的困难户四十多万户,因无房没办法结婚的青年也有四十万。最大的未婚青年快五十,按年纪排,卫晟云估计猴年马月才能分到房。   幸亏退休前她在单位是多年先进工作者,否则哪怕豁出脸面,这种好事也是争不到的。   卫家有喜事,小王跟着忙进忙出,量好尺寸,用硬纸板做了各种家具模型排列组合,最终放进新房的家具有“三十六只脚”,除了床之外还有衣橱、餐桌和沙发。   闪亮一片邻居的老花眼,都赞卫家婚事准备得周全。   安景云借出差也跑来看了看,满意得不行,只是旧话重提,明年一定要领安歌回去。   因为有言在先,学校同意徐蘅入学,但今年招生工作已经完成,所以明年秋天再入学。而且对这个特殊的孩子来说,再过一年可能更方便跟上普通生的进度。   “到时姐妹俩进一个班做同桌。”安景云翻着剪贴本,“互相照应。”   老太太做的,她把安歌发表的文章剪下来,收集在一起。   学校听说徐蘅还有个妹妹同时入学,也是松了口气,再听安景云说小的那个发表过多篇文章,更是表示欢迎。连带对徐蘅也高看一眼,有聪慧的妹妹,这孩子应该差不到哪,大概就是长相吓人了些。   三个里面两个不错,安景云揪紧多年的心略为放松,“老大挺好,年年三好学生,就是贪玩,胆子又大,不盯着不行。”   作业天天检查,写错一个字,哪怕是半夜也要从被窝揪出来全部重抄。   字迹不整齐,撕掉重做。   这么盯着,小学成绩能不好吗?   几年下来能不厌学吗?   一切以长女学习为重,不能影响学习,所以长女没时间帮忙做家务、必须有单独的房间做作业。成绩越是每况愈下,越是花更多的精力去盯着,然后越是糊不上墙。   而自己越是不忿区别对待,越是争取,越是……讨嫌。   “长大了想做什么?”安景云笑眯眯地问小女儿。   小女儿摇摇头,一头小卷毛跟着晃动,小奶音,“还没想。”   安景云替她顺了顺圆领的边,叮嘱道,“多练字,将来争取进文化馆,那里工作轻松。”   嘿!   梦里初中毕业那年,安景云把她塞进文化馆做零工,在附属的录像厅打杂,看场收门票、倒水、打扫卫生。每天都是一场噩梦,乱七八糟的录像带,男人异样的目光。大半个月后安歌生了场大病才得到安景云的允许离开那里-事业单位啊,如果表现好能挤进去,就是一只金饭碗,“你啊,被老太太宠坏了,娇气!”   卫晟云的婚期定在国庆节。   在那之前,卫淑真带着安歌去了一次“乡下”,给外公送喜帖。   大包小包。   萨其玛,椰丝味的、芝麻味的,还有安歌最喜欢的那种又小又脆的。   大白兔奶糖,芳芳巧克力,梨膏糖。   大包装的是衣服,卫采云给每个外甥女都买了新秋装。   长途汽车轰轰开了三四个小时,安歌睡过去又睡过来,直到车进站所有人闹哄哄地下车才醒。   卫淑真牵着她,随大流熟门熟路出了车站。   白墙碧水,茂盛的法国梧桐,马路上有不少被自行车辗得稀烂的红金刺毛虫。   万一掉一条在身上就“好玩”了!   卫淑真皱了皱眉从包里掏出把小阳伞,遮住自己和安歌,“乡下就是邋遢。”   沿着河边走了二十多分钟,卫淑真停下脚步,打量了下安歌。   额前的卷毛被汗打湿了,贴在脑门上。   但小脸白嫩可爱。   她拉了拉衬衫下摆,把散发理到脑后,包换了个手,用另一只手牵起安歌,走到一户人家前。   齐檐高的石榴,叶间还有零星几朵花。卫淑真拉起门环敲了几下,里面传来脚步声。   “来了!”   大门对开,安歌的外公安友伦站在门里。   安友伦这年该是五十多,戴着一付金边眼镜,瘦而高,衬衫袖管卷起到肘间,蓝布裤。   “来了?”   “嗯,来了。”   东西被外公接了过去,安歌跟着外婆往里走,借着跨过门槛低头的当口掩住笑容。   女人哪-外婆还有这种软绵绵的时候。   安家有三进。   第一进住着安友伦的次女一家;第二进是院子和厨房,墙脚种着棵腊梅,井边枇杷树上挂了只鸟笼,两只棕褐色的小鸟不安地跳动着。   第三进左侧厢房是安友伦的卧室,右侧是给她俩安排的客房。   安歌仰头看向绣帐,绣的是虫鸟,几只碧绿色的蝈蝈栩栩如生。   房中不知用什么香熏过,像百合,又像玫瑰。推开窗户,天井高低错落摆着两架兰花。   卫淑真惬意地呼了口气,接过安友伦给泡的茶。   用的九十度开水,盈盈绿芽浮浮沉沉,清香扑鼻。   “今天没上班?”   好假-安歌简直不敢看外婆,没话找话。还用说吗,知道她们来,特意请了假在家等。   然而她没处躲。   安歌被卫淑真推到面前,“叫阿公。”   “阿公-”   “毛毛好。”安友伦掏出只小红包,塞在安歌上衣的口袋里。   安歌回头看外婆。   卫淑真一点头,“拿着吧。”   她赶紧谢过外公。然后这种温馨的气氛迅速被打断,卫淑真沾沾自喜地问,“怎么样,毛毛养得多好,又漂亮又有规矩。比娜娜强吧?” 第十三章 孩子们   安娜是安歌的表姐。   同年,一个五月初生的,一个十一月底的生日。   安娜是外公的心头宝。   宝贝到什么程度?安娜样样都好,错都是别人的。   安歌默默叹气,在外公跟外婆开始争“谁才是育儿老能手”前,用小奶音打断他俩即将爆发的战争,“肚子饿……”   民以食为天,安友伦的脸色缓缓回复正常,“啊-是,淑真你晕车,肯定没吃东西。”   趁他进厨房张罗的当口,安歌拉卫淑真坐下,“阿婆,老太太常说满招损谦受益,以后的路长着呢,你别夸我了。”这是林宜修给家人敲的小木鱼,在她看来做人得有分寸,孩子是很好,但不需要过于张扬,免得招惹风险。   老太太年青守寡,平安了一辈子,固然谨慎得在外人看来过分,可确实有她的智慧。   安友伦给她俩下了两碗小馄饨,骨头汤,洒了把切细的蛋皮。   “好吃!”安歌尝了一口,大声说道。   外公谦谦地说,“不算什么,晚上的菜都准备了,一会接了娜娜就做饭。”   “谢谢阿公!”   她俩慢慢地吃,安友伦介绍起晚上的菜色。虽说还没到秋风起蟹脚痒,螃蟹瘦是瘦了点,但黄已经有了,鲜倒是鲜的。卫淑真喜欢吃海鲜,所以他又买了带鱼,托人从舟山带的,足有三指宽,过年也买不着这样好的。小排山药炖猪膝,补气养胃。还有些是家常菜,蟛蜞炒毛豆子,毛豆是晚熟品种“牛踏扁”,颗粒大而香糯;徐正则昨天送来一包鲜菱角鸡头米,他又买了点河虾,剥了虾仁炒“水三鲜”。   可惜小王叔叔没来,安歌暗自好笑,这两位能聊到一起去。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被安歌提醒,卫淑真看在安友伦送的婚宴厚礼份上,把争强好胜的心收了起来,笑眯眯听安友伦念叨,偶尔还插上两句,比较两地的物价。   在她看来,“乡下”虽然各种比不上大城市,但因为跟真正的乡下近,蔬果大米是要新鲜些。   安友伦抢着把锅和碗洗了,让她们小睡,他自己换了件衬衫出门接孩子去了。   临出门前,对卫淑真没送安歌上幼儿园,他略有微词。不过各自有各自的难处,他也理解-安歌断奶过早,在幼儿园这种病毒集中地,格外容易“中招”。   安友伦走后,安歌就把红包上交了,“阿婆,给你买菜用。”   卫淑真不由一笑,这孩子啊,就是贴心。卫晟云的婚事,几乎刮掉她一层皮,能掏出来的、能筹的都用上了。   两人洗过脸,换了家常旧衣服,睡了半个多小时,被外头的热闹吵醒。   安娜带着她的小伙伴们来看她的表妹。   “娜娜,她的头发跟你一样是卷的!”一个四头身惊叹道。   “真白啊!她是不是喝了很多牛奶?”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小哑巴?这个又是傻瓜吗?我妈说是报应,你们家福享得太多,所以养出傻瓜。”   那可不行,安娜赶紧解释,“她不会讲我们的话。”想想还是不高兴,皱眉朝安歌喝道,“你没长嘴的?!”   天晓得,安歌只是在感慨,所以一时愣住了。   天意无常,这群热热闹闹的小伙伴,有少年夭折的,有走错人生路早早嫁给小流氓的,也有荣华富贵的,当然更多的是普普通通过了一辈子。   而此刻,都还是粉扑扑的奶娃娃。嗯,大概晒太多阳光,肤色比她黑两三个成色,有两个更是腮帮黑红黑红的。   卫淑真在客厅喝茶看报纸,闻言看向安娜,“娜娜,好好带妹妹玩。”   安娜耸耸小鼻子,响亮地回答,“我是独生,没有妹妹!”   卫淑真好气复好笑,扬声道,“安友伦,看看你的宝贝。”   厨房里拣菜的安友伦没动静,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安歌看向卫淑真,见她点头,从果盘里抓了把奶糖送到孩子们面前,“大家吃糖。”   大白兔奶糖,话梅糖。   顿时话风一变。   “我妈说城里到处是长辫子电车,动物园有好多狮子老虎。”   “你每天在家做什么?娜娜说你没上学是文盲。”   “你会唱太阳光金亮亮吗?”   这歌,安歌还真会,“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   “小螺号呢?”   “小螺号滴滴滴吹,海鸥听了展翅飞……”   那个喜欢惊叹的四头身又惊叹了,“娜娜,她比你唱得还好听。”   “我会边唱边跳。”被小伙伴一说,安娜不服气地嚷道。双手一伸,她摆了个维吾尔族舞的姿势,一边晃动脑袋和肩膀,一边灵活地转着眼珠,脚下按拍子踩着舞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   安歌带头大力鼓掌。   说真的安娜的节奏感确实很好,中学时更是有“小林忆莲”的外号,可惜没轮到好时候,白浪费了艺术细胞。   旁边的卫淑真插嘴说,“毛毛,给大家表演一个蒙古舞,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   安歌:……   “来嘛,不跳-我们就当外婆骗人!”安娜大声道,“你这个小文盲。”   唉,家里有能歌擅舞喜欢让孩子献艺的卫采云,安歌自然被教过几招,拿出来唬外行足够。   安景云下班后领着两个女儿往父亲家赶,在大门就听到里面的热闹。   “我觉得毛毛跳得好。”   “娜娜也不错,就是毛毛从大城市来的,肯定比我们强。”   有个四头身回头见到徐蘅,尖叫一声,“斜眼来了!快逃啊!”   一窝蜂似的四下散了。   有个边跑还边嚷,“别被她口水喷到,斜眼会传染的!”   安娜站在院子里,没好气地冲徐蘅说,“谁叫你来的!不要你来!”   徐蘅上前想拉她的手,呐呐地说,“娜娜……”   安娜飞快地往后一躲,“不要拿脏手碰我!”   徐蘅不知所措,茫然地回头看向大姐徐蓁,后者板起脸教训安娜,“娜娜,我们都是外公的孩子,你不帮自己人,以后我们也不帮你。”   安娜看了看厨房,对徐蓁的话外公没出声,她识时务地答应道,“嗯,我说着玩的。”   孩子的事孩子自己解决,老大有老大的样子。   安景云没去管她们,跟安友伦打了声招呼,她加快步子走进客厅,“姆妈,来了多住几天。”   那边,徐蓁一手牵着徐蘅,一手牵着安娜,看都不看安歌,“走,我带你们去玩。”   安娜回头看向安歌,“毛毛你跟上。”   唉。安歌更想叹气了,这阵营够分明的。   她么,就是那个花了家里大钱在大城市做大小姐的刁孩子吧。 第十四章 姐妹间的小矛盾   安歌慢腾腾跟在三个姐姐的后面。   有什么办法。还没到晚饭时间,大人聊天的聊天、做事的做事,巴不得孩子们出去玩。不然戳在眼前,话也没法说,事也没法做。   家家都是如此。空地上很多孩子,斗草、跳皮筋、玩官兵捉贼。   有些还招呼安娜过去玩,“你家斜眼又来了?”   徐蓁脸一沉,“你才斜眼,你全家都斜眼!”   大姐一直虎虎的。   骂来骂去还算斯文,没有粗话,就是互相攻击身体缺陷。   什么“你有青记”-这是脸上有青色胎记;“你是四眼田鸡”-近视;“胖女人”-徐蓁比别的孩子大四五岁,又长得比较结实,在她们看来就是胖女人。   小屁孩啊。   突然徐蓁一个回头,瞪着安歌,“笑?别人骂我们,你不帮自家人还偷偷笑?”   安歌无辜地眨了眨大眼睛,用不地道的方言问,“怎么了?”   笨蛋!徐蓁跺脚,懒得再理这个话也听不懂的。   再走一段巷子里更热闹了。   卖鱼的,卖花的,更多的是小吃。   无论徐蓁怎么叫,徐蘅在油饼摊子前站定不肯走,连安娜也被油香吸引住了。   徐蓁没办法,回头再看,安歌不声不响跟在后面,倒是没露馋相。不过想也知道,在大城市好东西吃多了。两年前徐蘅经常去那里看病,徐蓁也跟着去过几次外婆家,被安歌小公主般的生活给惊呆了。   无数玩具,从洋娃娃到小车车。   很多漂亮衣服。有件大红的斗篷,风帽镶了一圈白绒毛的边,系带上有两颗球,一动就会晃来晃去。   还有,零食。老太太有只铁皮盒,里面放满了好吃的,松子糖、玫瑰酥糖、绿豆糕。只要安歌想吃,什么时候都可以吃。   安歌暗暗提小心,徐蓁的鬼主意可多了,不像徐蘅只知道动拳头。   果然,徐蓁跟那两个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边说边看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然后,她们仨拔腿,往三个方向跑了。   跑了?!   安歌诧异地想-不怕把她丢了?回家怎么跟大人交待?   孩子间的打打闹闹,卖油饼的全看在眼里,打趣道,“小妹妹,你是斜眼什么人?她们不要你了。”卖生煎的说,“安家的客人吧,这两天老安买菜忙的。要不要送你回去?”卖花的仔细打量安歌,笑道,“瞧你们眼神。这是安家老大的小女儿,跟安家二妹小时候一个样,高鼻梁大眼睛。”   是了,这地方就是这么小。   安歌礼貌地回以抿嘴一笑,没有搭理他们,摸摸口袋,找到一点零钱买了梅花糕。她买的咸馅的,咬开薄薄的皮,肉汁流了出来,这才正宗。传统手艺到后来就走样了,皮越来越厚、馅越来越少。   梅花糕小店旁是个大院,安歌蹲着看残余石柱上的字:“……辛未季冬吉……”   这里曾经出过进士,官至一品,清末各房子孙分出去住,只剩长房在老宅。随着战乱等变迁,现在成为杂居的大院,估计里面挤了二三十户人家。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安歌把最后一点点梅花糕塞进嘴里,抹掉嘴角的屑,站起来四周一望。   这三个还是没回来。   她不等了,慢腾腾往回走。   进门刚好听到徐蘅朝二姨告状。   徐蘅小舌头先天没长好,粘在舌壁,说话时口齿不清,二姨-也就是安娜的妈妈听得稀里糊涂,“你说……谁不见了。”   安歌听懂了,徐蘅说的是她,“出门就跑掉了”。徐蘅回来报信,徐蓁带着安娜在找。   她对徐蘅笑笑-傻不傻啊,大姐肯定带着安娜去吃东西,你却被差开了。   徐蘅听大姐安排,说给那个小的一点颜色:肯定不认识路,又不会方言。   没想到“那个小的”自己回来了!   徐蘅双手捂住嘴,双眼乱转,不知道该怎么办。   二姨见到安歌喜欢得不行,抱在手里逗她,“瞧这皮肤,小外国人嘛。”安家也订着一份晚报,刚才她听卫淑真讲过安歌的“光宗耀祖”事迹,“怎么这么会写?”   安歌光是笑。   等徐蘅奔进院子,她告诉二姨,“大姐怪我不会骂人,气得带娜娜姐姐走了。我们出去找她们?”   孩子间的小心眼哪里瞒得过大人,分明姐姐家的老大吃醋,二姨付之一笑,“不用管,这里都认得她们。”   徐蘅拖了安景云出来,安景云也是这么说,“老大吃惯独食,一下子接受不了妹妹。”她跟二姨诉苦,“我就是想,这样长久下去不是办法,不在一起长大没有感情。想把这个小的接回来,老外婆又不肯放人。”   二姨亲亲安歌的额头,“就让外婆养着好了,阿四暂时没孩子,老人太闲对身体不好。”   安景云皱眉道,“那不行。要是一直不放,以后老大负担太重。老大也是的,就要升五年级的人,玩心特别重,粗心大意,怎么教也改不过来,罚也没用,不知道能不能考进一中。”   “不进一中,也还有二中三中五中,不用急。”   一中,跟别的中学区别大了。   自家的妹妹就是这付德性,什么都不急,安景云懒得跟二妹细说。反正她已经想好,明年把小的接回来,每天上学上课放学让小的盯着老二,让老大可以专心考初中。   她俩聊得欢,徐蘅在旁边扭来扭去,过了会毅然拉住安景云的衣角,“吃糖。”   安景云瞪她一眼,“吃什么糖,马上吃饭了。”   徐蘅嘴一扁、眼睛一红就要嚎。   二姨看不下去,“行了。大姐你就是把孩子管得太严,吃颗糖而已。走,阿姨带你们去吃糖。”   这会徐正则跟二姨夫都回来了,徐正则陪着岳母谈笑风生。二姨夫在厨房打下手,被安友伦差得团团转,一会端菜,一会洗个碟,一会又被叫去打烧菜的黄酒。   真是,哪里找公平呢。   上门女婿,照安友伦的说法,没叫改姓安已经便宜他。   而安歌,因为徐家女儿多,分出一个跟妈姓安,却卡在尴尬的位置:既不属于徐家,安家也有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多出来的孩子,如果没有这样的老二,就不会再生老三。   孩子多,负担也重啊。   吃过饭在回家的路上,徐正则跟安景云说起工作的事,“推荐我脱产去读大学,最后一次机会。我说家里走不开……”安景云打断他的话,“有我在,孩子也不小了,只管去。”   徐正则说,“已经推掉了。”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等到了家,安景云才又开口,“明天你跟厂里说,你跟我商量过,没问题,可以去读书。”   徐正则还没来得及说话,有人在外头叫他,“小徐,你们回来了。”   是大院的邻居,他气鼓鼓把一个鼻青脸肿的男孩推到徐正则跟前,“你家老二跑到学校偷东西,被我家孩子发现了,她就打人!”   “你家老二不止一次两次做这种事,看到她脑子不好的份上,平常拿了点吃的用的,也不跟她计较。她倒好,做贼还打人!”   “你们自己说,怎么办!听说明年她进小学念书,我要联合家长,不许她搅乱学校秩序!” 第十五章 发病   徐正则和安景云对视一眼。   徐正则俯身查看男孩的伤势,安景云进屋叫徐蘅。   徐蓁在布帘后用马桶,徐蘅坐在床边。   见安景云进来,她连忙把东西握成一团,情急下找不到地方藏,只能往裤袋里一插。   安景云上前一把抓住徐蘅的胳膊,用力把她的手从裤袋里拉了出来。   知道不妙,徐蘅身子往下一缩想往地上躺。   “不许闹!”   听到母亲的低喝,徐蘅硬生生顿住将要出口的嚎哭,绝望地看着自己的五指被安景云掰开,露出掌心里的“秘密”。   一张十元。   “哪来的?”   “二姨……给的。”徐蘅看到母亲的脸色,改口道,“外婆给的。”   “外婆?”   胳膊被抓得更紧,徐蘅张开嘴想要哭,但哭声还未成形就被一声“不许哭”掐灭在喉咙。   她说了实话,“从外婆包里拿的。”   安景云闭上眼睛。   冤孽!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让她摊到这么个孩子。   “景云-”见她俩久久不出来,徐正则只好扬声催促。   还不是处理的时候,安景云睁开眼,看着徐蘅,“有人上门告状,说你去学校捣乱,出去说清楚。”   徐蘅抓住床栏杆,“不去!”   “松手!”安景云低喝,“把话说清楚,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徐蘅不由自主松开手,被拉着出了房。   见到对方,徐蘅想起来了,抬手指着男孩,“他骂我,还用石头砸我!”她拉起头发,让安景云看,果然后脑勺那里有明显的青块。   男孩不服气地嚷,“谁让你进教室!每次你来过,我们就少东西!”   “少了什么?我们赔。”徐正则问。   男孩看了眼他爸,呐呐道,“今天没少。”   “捉贼拿赃!什么都没少,你来闹!认为我们好欺负?”一个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夜色。   “奶奶-”见到撑腰的来了,徐蘅一头扑进老人怀里。   “妈-”安景云对女儿的德行心里有数,即使今天自家有理,也不能驶尽帆,毕竟明年徐蘅还要进去读书,需要跟同学处好关系。   然而婆婆哪是她劝得住的,老人连珠炮般地开了火,“你儿子你没点数?平常见到我家老二动不动叫斜眼傻瓜,她傻我们不傻!没找你们讲理,你们倒来找我们麻烦!你不就是物资局开小车的?一个车夫的儿子也好意思横行霸道!”   她拍膝盖抹着泪嚎哭,“老徐啊你个没良心的老不死,抛下我们任人欺负!连个车夫也敢上门闹事!”   徐正则扶住老人,“妈,不是这样……”   “闭嘴!”老人凶狠狠喝道,“用不着你帮外人来骂我。”说完她拍着胸,哭得有声有色,“老不死你倒是缩在外头,也不看看家里成什么样!我早说过,要么按死在马桶里,要养就不能让别人欺负!”   随着她洪亮的哭声,徐蘅一扭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闹成这样,大院中别的邻居也不能视若无睹,当下对门的就出来打圆场,“孩子打打闹闹是常事,你们候在门口实在过分。平常这群男孩怎么对阿二,大家看在眼里,也难怪阿二要还手。说起来还是阿二吃亏,头上砸这么个包,也不懂告状。”   男孩急得也哭了,一手抹着泪,“她真的经常到学校来偷东西!我打不过她,又怕她过来打我,只好扔石头,没想到恰巧砸在头上。”   “恰巧!世上恰巧的事多了,幸亏没大事,否则你们怎么赔人家?”   男孩的父亲嘟囔道,“她又不是头一次小偷小摸……”   “行了。”别的邻居把他拉到边上,“不看僧面看佛面,老徐部长的孙女。小徐也不容易,就算你赢了,说出去也难听,欺负一个……”   尽管最后说得很轻,但在场的人都猜得到-弱智。   安景云不由自主握紧拳头。   几乎就在同时,她的衣角被轻轻拉了下。   是徐蓁。   不知何时大女儿出来了,站在她身旁,如同跃跃欲试的小牛犊,只消一声令下就会出栏顶翻前来招惹的闲人。   “小安,你家有没有药酒,给阿二抹点?没的话我家有。”   “散了散了,不早了,别看热闹,舌头也要同牙齿打架,谁家没点小吵小闹。”   “徐老太,回去了。”有人劝走了火力十足的老人。   也有人讲闲话,“厉害的徐老太,当年……这种事情哪好乱讲,有也要瞒起来,结果徐部长……”   关上门,安景云带两个孩子在外间洗漱,徐正则坐在床边默然无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蓁进房,他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是不早了-”   起身的时候,他被脚边的东西绊了下,低头一看,是只盒子。   徐正则蹲下身打开盒子。   各种各样的橡皮,铅笔、尺子,还有把圆规;也有分币、一元两元的纸币;甚至还有两块用油纸包的点心。   他从来没买过这么多文具,安景云也没有,大女儿用的是铁皮文具盒,只有两枝铅笔一块橡皮。   徐正则慢吞吞站起,突然,提起脚用力踢向盒子。   各种各样的橡皮划出各式各样的弧线。   “啊!”站在卧室门口的徐蘅,看到这幕发出一声尖叫。   福至心灵,她意识到不妙,转身逃向门外。   然而大门已经上了闩。   还没来得及拉开,她被父亲抓住拖进房里,“谁让你偷的?!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   “妈妈呀-”徐蘅大声求救。   安景云从没见过这样盛怒的徐正则,莫名不安,上前拦阻道,“别动手,好好跟她说。”   “再不管,她要闯更大的祸!”   安景云没放手,“她脑子不好,医生也说了,这样的先天管不住自己,她不知道后果……”   “走开!”   安景云被推开,背撞在衣橱上。   她又扑过去,“很晚了,邻居听到怎么想,妈听到也不舒服。”   徐正则瞪着她,“我没好好跟她说?多少次,我叫她做人要光明正大,不要管别人怎么看,有家里人在,要做个好人。跟她完全说不通……”他东张西望,一眼看到床上的枕巾,拿过来要堵住徐蘅的嘴。   徐蘅奋力挣扎,咬住徐正则的手不放。   徐正则忍着痛,无意识地念叨,“今天打死你,你死我也死!大家干净!”   他用另一只手抽出皮带,用力挥打在徐蘅背上腿上。然而不管怎么打,徐蘅就是不松口。   血缓缓流下来,一滴滴掉在地板上。   “松嘴!不准咬!徐正则!不要打了!”安景云尖声大叫,但谁都不理她。   徐蓁飞快地跑出去,轻敲对门邻居的门,“沈家伯伯,沈家伯娘,快来劝劝我爸爸。”   对门早已听到徐家的动静,赶紧披上外衣过来,帮忙拉开扭打的父女俩。   满地狼狈。   不用问徐正则为何打徐蘅,那些橡皮铅笔。   徐蘅哭得眼泪鼻涕口水糊了一身。   沈家两口暗中叹气,真是前世的债,“小徐,孩子要慢慢教……”   徐正则一时心口烧得像要炸裂,一时又冷得像冰。   所有的声音忽近忽远,突然变作漫长的一声“嘀-”。   “放平放平,快送医院,小徐心脏病发作了。” 第十六章 打孩子的心   徐正则的心脏不好是烧伤的后遗症。   这一发作虽说没到生命垂危,但也需要静心修养,原本约定第二天在安家聚餐的事泡汤了。   徐蓁赶在上学前去通知外公外婆。   安家的大门开着,徐蓁来惯的,知道这是家里有人的意思,当下直接进门。   院子里两个孩子正在嬉闹。安娜仗着大了半年,身形比安歌大,按住她挠痒痒。   安歌灵魂年龄有点不好说,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幼童,腰里被挠,发出阵阵笑声。躲不开安娜的“魔爪”,奋起之下她只好反攻,挠得小表姐也是嘻嘻哈哈。   偶尔撞到桂花树就是金急雨,掉了满头满身的桂花粒。   徐蓁上前把她俩分开,红着眼对安歌喝道,“爸爸躺在医院里,你还笑得出?!”   安歌扶住树-徐蓁的力气可不小,“发生了什么,是你还是二姐惹事?”   徐蓁一滞,随即反唇相讥,“你不在家,怎么知道是我们惹事?”说完意识到不对,这不是说安歌不可能知道家里发生的事,自己在强行给她盖罪名。   “对啊,毛毛为什么不能笑?”安娜不解地问。   徐蓁语涩,脸一板,“就是你不对。如果你在家看着老二,她不可能跑到外头做错事,也就不会气着爸爸。”   安歌比划一下自己的身高,“我……看得住她?”   个子上差着老大一截呢。   “锁掉门她跑不出去,只要盯着她别让她碰火柴就行,怎么看不住!”   以前徐蘅跟着徐正则去他厂里的托儿所。但她越来越大,又经常偷偷溜出去,托儿所阿姨觉得工作量太大,以超龄的理由拒绝再收。安景云和徐正则没办法,也不敢把孩子单独锁在家里,只好托给徐老太。然而徐老太收了钱和东西,看孩子却是有一会没一会,任由徐蘅四处游荡。   安景云想过托给自己的老父,可徐蘅经常跑出去玩。安友伦追了几次后气喘病复发,有心无力,最后看孩子的事只能交还徐老太。所以最好是把小的接回来,左邻右舍都有老人在家。家里有事,小的叫一声,邻居也不会不管。   徐蓁越说越来气,“你要感谢二姐,如果不是她傻,你就没机会出生。有她,才有你!”   安歌眨眨眼,“你们问过我同意了?我同意被生出来?”   好像……也有点道理。   徐蓁词穷,想了想拿出杀手锏,“我是大姐,你要听我的!”   “你叫我吃-屎,我也吃?”安歌慢吞吞地反问。   安娜捂住嘴,然而笑声还是溢了出来,“毛毛你说粗话!哈哈哈哈哈……”   唉自家的小表姐真是三岁看老,笑点一直那么低。   安歌皱起两条小眉毛,长长叹了口气,“还是讲正事吧。外公外婆去了买菜,你还得去上学。爸爸生了什么病?医生怎么说?”   徐蓁想,不告诉她,一会外公外婆问起,让她说不清,让她挨骂。   “我猜,爸爸没有大事,但今晚不能吃饭,妈妈让你来说一声,免得我们白跑。”   徐蓁不情不愿地嗯了声。   “早饭吃了吗?”   见徐蓁摇头,安歌进去拿了几块萨其玛,拿张纸包好递给她,“路上吃,快去吧,要迟到了。”   徐蓁感觉自己反被照顾了,稀里糊涂走到门口,被安歌叫住。   “有钱有粮票吗?”   徐蓁点点头。   “去吧。”安歌挥挥手。   等徐蓁走后,安歌才注意到安娜的小眼神-呆呆的盯着她看,“怎么了?”   “毛毛,你比大姐还像大姐。”   安歌一把抓住她的小手,“那你还欺负我-”   安娜立马挣脱开来,把“小爪子”在嘴边呼口气,扑过去追着安歌,挠她的痒。   安友伦和卫淑真回来听说徐正则病了,安友伦连忙骑车去医院看情况,一小时后却是推着车走的,他把徐蘅带来了。   徐老太不声不响回了老家,小屋门上挂着大铁锁,安景云只能把徐蘅带去医院,处处不便。   安友伦带回来的还有十块钱。   等说清前因后果,卫淑真查了钱包,果然少了十块钱,真是哭笑不得。安家从大门到卧室有三进,隔壁紧邻是位老太,常年戴着个治安红袖套,坐在门口观察过路人,大门不关也没人敢闯进来,没想到出了个小内贼。   一时无语。   安友伦也有事跟她商量:是不是请老太太带着毛毛回来住。   “阿大苦啊,这几年先是生了个病孩子,看病用掉许多钱。硬着头皮生了毛毛,怕别人检举她违反计划生育,工作上的好机会让了又让。接着小徐又出事,差点丢掉条命,她一个人拖着三个孩子,提心吊胆一年多。”   “老太太来了,不用做家务,盯一眼孩子就行,有事让毛毛跑腿。等明年她俩上了学,有学校盯着,阿大也算度过了难关。”   安友伦双手扶住膝,满眼恳求看着卫淑真。   卫淑真在犹豫,“姆妈未必肯来……”   安友伦知道前岳母是很讲尊严的,为卫淑真离开他的事自感无颜,再也没踏进过安家。   “上次,老太太给我打了电话。”一把年纪还讲些年轻人的感情,安友伦垂眼看着手,“她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我觉得她说得对,要是你愿意,两家合一家也好……”   “啊?”什么时候的事,卫淑真想起自己那场急出来的病,大概就是那时。孩子无论到哪个年纪,在当妈的眼里仍然是孩子,她眼睛一热,“都这把年纪了,我哪有那个心情,总得等阿六的事情办好再讲……”   那就是她愿意,只是目前未到时机。   安友伦强忍心头喜悦笑道,“这边虽然比不上大城市,但……”   语声未落,院里传来安娜的叫声,“你有毛病啊!”   他急忙冲出去,只见安娜站在徐蘅跟前大声质问,而安歌捂着头,血从她的指缝里淌出来。   “做啥!”跟在后面的卫淑真跑过去搂住安歌,对徐蘅怒目喝道。   安娜气鼓鼓地说,“毛毛和我在看书,她上来推毛毛。”她指了指厨房的窗户,那是安家唯一的钢窗框,其他都是木制窗棂,“撞在窗角了。”   徐蘅扁了嘴哭丧着脸,“你们不理我,我又不是有意的。”   “你不肯跟我们一起看书,干吗我们非要理你!”安娜越说越气,扑进外公怀里,“她不讲道理。”   卫淑真心急慌忙,哪里来得及管孩子们的争执,看了看窗角,发现有铁锈,“马上送医院,得打破伤风针。”   真是……唉! 第十七章 商机   安歌的伤看着吓人,实际还好,血一会就止住,不用缝针,但在卫淑真的再三坚持下还是打了破伤风针。   必须留人在家看两个孩子,安友伦叫二女婿李勇请假,让他带着她俩去看急诊。   李勇矮胖身材,细长眼,笑眯眯地抱着安歌走在回廊里,应和岳母的抱怨。   卫淑真气鼓鼓的,“乡下就是乡下,还第一人民医院呢,懂个啥!你说,是我大惊小怪,还是他不拿小人当回事!才一点点大,哪里经得住头部受伤!”   丈人的独生子在五六岁被砸到头意外夭折,李勇早听妻子说过,不然也不会招他做上门女婿,对岳母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   他点着头说,“估计是赤脚医生,才调回城没多久。”   “就是!”惊吓渐渐退去,卫淑真也有了闲心看风景,“那边做什么的?”在她指的方向,小门紧闭,挂着“闲人免入”的牌子,围墙后露出一角飞檐。   安歌认得,那是疗养处,每年爷爷会住个把月。   果然李勇笑道,“疗养处。”他看看安歌,“以后毛毛看爷爷时,带姨夫开开眼。”   “好-”安歌应了声。   卫淑真伸手轻轻捏了下她的小脸蛋,嗔怪地说,“应得倒快,你又不姓徐。”   “姆妈。”李勇轻轻喊她,这种话不适合对孩子说。   穿过小池塘,三人便到了住院部。安歌眼尖,已经看到病区号,当即指着说,“那边。”   “哟,我们毛毛真是机灵。”李勇赞道。   卫淑真微微得意,“老太太带的,差不了。”   见安歌头上的包扎,徐正则和安景云都吓了跳。等问清缘由,安景云不由自主拉下脸训小女儿,“她傻你也傻?她想一起玩,你就哄她一下,非要闹成这样?嫌家里事少!”   见大女儿居然责备“受害者”,卫淑真愤愤道,“她才多大,你要她怎么样。”   “还小?在她这年纪,我已经会烧饭带妹妹。”安景云有些好笑,真是谁带孩子谁疼得多些,才说毛毛两句,亲妈就受不了。   说到往事,卫淑真有些讪讪,那时她跟安友伦婚姻已近破裂,保姆又被禁止用,大女儿难免受累多些,“时代不同了,你那个时候是没办法。”   为长者讳,安景云不能揪住不放,转问起有没有吃午饭。   整个上午乱糟糟,不说还好,提起午饭卫淑真顿时感觉出疲乏。   见状李勇自告奋勇帮徐正则看着挂的药水,让卫淑真和安景云去医院食堂吃饭,顺便把徐正则的伙食打回来。   安景云拿起饭盒,看了眼安歌,又是老又是小,还要打饭……   “我陪爸爸,阿婆妈妈你们先吃。”安歌识相地说。   等安景云和岳母出病房,李勇找到水果刀,自告奋勇削水果,“姐夫,来一只,苹果还是梨?”   水果是徐正则厂里工会探望时带来的,一网袋国光苹果,另一网袋是砀山梨。   徐正则面色惨白,并没有胃口吃东西,“你们吃。毛毛,饿不饿?”   女儿愿意留下陪自己,他颇觉安慰。尤其经过安景云的开解,凡事往好处想,三个女儿两个乖巧,另一个也还小,管得严些,总能纠正过来。   安歌摇头,“不饿。姨夫先吃。”   见他们推让,李勇找了个饭盆,把苹果切成片,“来,看气色是今年的新果,保证酸甜可口。”   安歌只好拿了一片在手上慢慢啃-确实“酸”啊!   就在她思索如何转到自己想说的事情,那边李勇拿着个苹果一边啃,一边聊一个熟人。   “建国有没有还钱?”   徐正则苦笑,“四个老人七个孩子,他老婆身体又不好。不但没还,这月发工资又来借了十元。”   李勇嚼了几口,放下苹果正色道,“长贫难顾啊。”   徐正则何尝不知道,但人跪跟前,不借就不走。同事又都知道他的出身,这世道同情弱者,不借的话,估计当天下午全厂都知道他一毛不拔、见死不救。   李勇也懂,仇富。   在这上头岳父吃过大亏,被批来斗去,差点丢掉小命,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因为有钱。一个富家子弟,除了脾气大些性格怪些,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可别人没、就你有也不行。   谁知道哪天风又往回吹。   两人不说话,病房最响的就是李勇的咀嚼声。   这间是三人间,另两张床的病人,一个去了吃饭,另一个在昏睡。   护士推着车,往每间病房发中午的药。   听到她俩聊的内容,李勇又来了精神,“姿三四郎有没有拜成师?”   徐正则帮对门沈家拼装过黑白电视机,沈家也很大方,每晚请邻居们一起看电视剧。   “前两天去了外地开会,没看到后面的。”徐正则想起这是家的优点,赶紧向女儿献宝,“外婆家没电视机,家里这边大院有,能看电视剧。”   接着两个已经当爸爸的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讲剧情。   安歌托着下巴-等你们看过《射雕英雄传》,还要更兴奋。   当然,现在的她很识趣,总是恰到好处送上一句,“后来呢?”   讲到姿三四郎缠着拜师,就没有后来了。   站在门口的护士也回过神,发药的同时也加入聊了几句,她们可以分批去疗养处那里蹭看。   “要是自己家有就好了。”李勇意犹未尽,“姐夫,我去把钱讨回来,咱们也装个电视机。”   “不太好-”   “好-”   小奶音混在犹豫的男声中,徐正则笑了,“你也想看?”   安歌使劲点头,“自己有才是真的有。”   难得见小女儿提出要东西,徐正则皱眉想着解决办法,“我想想。”   “刚才的姐姐肯定也想要,一起买零件,把我们家的摊掉。”安歌目光晶晶亮,“姨夫你说呢?”   以后李勇可是一车皮、一车皮东南西北做生意的买卖人,商机一点就通。   “对啊!姐夫,我们多找几家想要电视机的,你跟卖零件的那个厂谈谈,这可是批发了。买零件、拼装你来,找人、收钱我来!”李勇笑着说,“放心,我肯定找买得起的人。”   也不是不行……   安歌一样样算,“首付款、尾款、路费、邮费、交货时间、拼装地点、存放地点、……”   李勇想揉揉她的小卷毛,抬手看到她头上的纱布,拍着自家的腿说,“一通百通!多看书就是好。姐夫,这事我觉得行。别人不说,咱们老丈人肯定想要一台,他嘴上不说,这种新奇东西可投他喜好了。毛毛,回去咱俩合计下,列个清单。”   “还有合同。”   “对,还有合同,凡事预则立。”   “行!”徐正则被说得心痒痒。别说老丈人,他自个也最喜欢这些,不然怎么会下功夫研究,用最低成本帮沈家装了台,只是孩子多负担重,只能想想而已。但如果不增加开销,应该得,至少得挣出一台。   安歌抿嘴笑。   这一环环的,她容易吗。   只要错一环就圆满不了。不说别的,光看安景云的反应就知道,“别惹事,前两年还在捉投机倒把。”   李勇刚和徐正则说得兴奋,拍胸保证,“大姐,有事我来担。你放心,都写进合同。”   安景云还能说什么,“小心为上。”   不过,都说人小不能想太多。   安歌想办法安排这出会面,完了也不知道是累着,还是打破伤风针的反应,发烧了。   高烧40度的她,被灌了满肚子的水,奄奄躺在床上,想起一句话:苦肉计过头。   隐隐传来卫淑真的话语,“不行,我得带毛毛走……”   不知安友伦说了什么,卫淑真的声音一下子拔高几度,“对,我自私,一直自私。先有我,再有她们……” 第十八章 胡阿姨   长辈之间的争执,让安家沉静许多。   安歌的二姨安信云,从小见惯两老的争吵,对这种等级的不惊不怖。只要她在家,就能化解僵硬的气氛。   这天吃过晚饭,李勇收拾碗筷去洗。安信云拿出毛线活,坐在灯光下一边针起线落,一边慢悠悠聊起了天。   她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白天上班,晚上接手工活做。眼下做的就是代客加工,接了毛线帮人打成毛衣。   “你们猜,今天我遇到谁?”   卫淑真有一搭没一搭看着晚报,眼皮也不抬。   安友伦摘下假牙,拿了把小牙刷在清洁,闻言问道,“谁?”   “以前在我们家帮工的胡阿姨。”   “她啊-现在怎么样?”安友伦被关起来的时候,除了两个年幼的女儿,也就这个帮工来看过他,还想办法送了点钱和食物进去,他挺过艰难岁月有她一份功劳。   “不大好。她女儿嫁的男人不行,好不容易离了婚。唯一的孙子吃的糖丸有问题,得了小儿麻痹,瘫了。”   “啊?!”吃惊之下,安友伦手里的假牙掉进盐水,溅起水花,“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只好怪自家命不好。”安信云仔细看了下毛衣,算了下针数,扬声叫李勇,“光顾说话,我打错了行。”   李勇放下碗碟,赶紧洗手,抹干手接过来一看,熟练地退针。等退到正确的花纹,他又把毛线活还给安信云,回去洗碗。   这当口安友伦已经刷净假牙收了起来。   “她住在哪里?”   “还是老地方。”安信云知道父亲的意思,既然出了这种事情,那肯定得上门探望,“我想塞点钱给她,算一点心意,但她坚决不肯收。她女儿在被单厂上班,她要侍候病孩子,只能接手工活做。”   说到这里,安信云叹了口气,“可惜现在都用机器绣花,否则她那手针线活倒能换钱。”   卫淑真不冷不热开口问,“这个胡阿姨,是不是叫你们跟着她接绣花活做童工的那个?做得慢还要被她骂。阿大手脚快还好,我记得你哭过好几次,写信跟我说家里有个拿摩温。”   拿摩温是纺织厂工头的意思。   安信云笑了起来,“是她。小时候不懂事,大了才明白她想我们学点手艺,不然怎么办,一家人失业的失业、失学的失学,没有进账坐吃山空。后来别人不许她再来帮工,她还哭了一场。”   卫淑真哼了声,“学了有什么用,也就绣个自家用的帐顶。”   安信云知道这事又戳着亲妈的痛处,笑笑不语。   那些年卫淑真再婚也不愉快,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外人对她们越好,对比之下显得她没尽到责任。   李勇洗好碗,灌了两瓶热水,换了只煤球,进来接过毛线活,让安信云带三个小的洗漱。   徐蘅鼻涕口水多,安歌在生病,因此三个孩子换了三盆热水三条毛巾。   安信云做着就笑,“真像流水线,同一操作,产品不同。”   一边又亲了下安歌的额头,“同事说毛毛才是我亲生的。”安娜长得更像李勇,无论脸形还是肤色,“眼睛鼻子跟我一模一样。”   “胡说。”安友伦怕安娜不高兴,立马制止,但仔细看去安歌确实像安信云,而安信云是儿女中最像自己的,等于说安歌长了付标准的安家长相:额头光洁,大双眼皮,眼角略微上翘,鼻形挺秀。   安娜是个心大的孩子,几天下来跟安歌同吃同睡,感情飞快升温,不但没有不高兴,反而乐得嘎嘎乱笑,“那我有妹妹了。我喜欢做老大,可以差妹妹干活。”   安信云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想得美,大的要照顾小的。”   安娜骨碌碌转着眼睛,侧头问,“大阿姨照顾你吗?”   “嗯。就拿做绣花来说,我做得慢,她一个人做一个半人的份。”   安娜吐吐舌头,“是不是做得多就会脾气差?大阿姨板起脸的时候好凶。”她忧虑起来,“爸爸也做很多活,以后会不会也变得脾气差,经常板面孔。”   安歌差点笑喷-都说童言稚语,但孩子的眼睛最亮。可不是么,李勇发达以后就有点变了。要不是出了那桩意外,最终婚姻是什么走向,很难讲。   卫淑真和安信云早笑成了一团,安信云还推着李勇的肩膀,“女儿开始担心了。”   李勇被摇得晃来晃去,笑着说,“娜娜放心,妈妈比爸爸凶。如果爸爸是老虎,那妈妈就是武松。”   嗳,果然枕边人才最了解。后来,有回李勇发火,从来柔声细气的安信云二话不说,进厨房拿了菜刀,一刀砍在门上-世界平和了。   安歌又想笑又不敢笑得太放肆,岔了气,顿时肚子疼。   卫淑真连忙放下报纸,把她抱在怀里揉肚子顺气。   徐蘅虽然不懂大家笑什么,但也跟着呵呵笑,口水又淌了下来。   安信云绞了把热毛巾帮她擦干净,“孩子多有多的乐趣。”她灵机一动,“爸,孩子一个是看,两个也是看,要不问问能不能把老二送她那里。她家有个小院子,老二可以在院里玩,锁好大门不怕老二跑出去。”   这倒是条路。徐蘅虽说读不进书,但一直喜欢做手工,流行什么就做什么,从雪碧瓶编花到中国结;有阵子迷过十字绣,绣了大面幅的“富贵荣华牡丹图”给徐蓁做墙上的装饰。   安友伦摇头反对,“不行,那不是帮别人,是趁人之危给别人添麻烦。”   安信云还没来得及说话,卫淑真勃然大怒,“好你个安大少,对外人不好意思,对自己人倒很说得出口!我妈是天生的老保姆?!要不是毛毛特别聪明,我真不想她辛苦一辈子还要带孩子!你安大少瞧不起我,但我妈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   安友伦莫名其妙,不过扪心自话,这话确实一针见血。他潜意识中觉得徐蘅也是老太太的曾外孙女,既然这么喜欢毛毛,那么再搭个徐蘅也不是问题。   见他哑口无言,卫淑真冷眼相对。   客厅的人都静了,还剩徐蘅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发出呵呵两声笑。 第十九章 人情味   徐正则出院的那天,安景云准备了一桌菜招待卫淑真等人。   李勇把安歌和安娜先送过去,一个放在自行车的前档,一个坐在后座,一路晃晃荡荡骑着。   一边骑,他时不时确定两个孩子的安全。   “娜娜?”   “在-”安娜在后面翻了个白眼,也不管她爸看不看得到,“人没摔下去、脚没卡钢丝里,还在。”   李勇嘿嘿地笑,也不怪女儿说话无礼,又问安歌,“风大不?吹着难受吗?”   安娜抢着替安歌回答,“就这么点路,能有什么事。”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恰好是城里最热闹的一条街。从那头全是卖吃的,到中间的百货公司,靠近徐家这头的有布店、小日杂店,还有卖文房四宝的,熙熙攘攘人不少。   李勇兴致勃勃给安歌做“导游”,“这条街以前全是安家的产业。咱们门口不是有条河吗,家里还有船,想去哪就能去哪。海轮下货,转运到驳船上,十几条连在一起,拖回家门口。”   “外婆和外公在两个地方,怎么认识的?”仗着童言无忌,安歌问了好奇已久的问题。   “咳这个……你们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李勇刚说完,腰里被亲生女儿捅了下,安娜不满地说,“卖什么关子嘛。”   李勇笑着说,“外公家以前在城里也有产业,开着好大的厂。外婆在厂里做事,然后认识了。”   “我们家很有钱?”安娜小脑袋瓜泛起另一个问题,“那爸爸你家呢?”   小孩子就是容易打破砂锅问(纹)到底,李勇愁眉苦脸地说,“小祖宗,在家你可别说这些,咱们家以前很有钱,现在可是光荣的工人阶级。爸爸家么,是标准的无产,逃荒过来的,只剩爸爸一条光棍。”   安娜沉思了一会,“那我们要回老家吗?”   李勇被口水呛了下,“咱们家就在这。”他自觉打开了一个不得了的盒子,天知道给孩子留下啥印象,万一给老丈人知道,又得大发雷霆,赶紧转移话题,“毛毛,风大吗?”   “爸爸-你问过了!”安娜提醒道,“你是不是老了?外公经常说年纪大了容易颠三倒四。”   “是是。”李勇偷偷抹把冷汗,低头发现安歌抿着嘴在笑,不由尴尬地笑笑,“娜娜,你对我不太友好。”   “噢,好像是。”安娜不好意思地说,“王老师说过我,她说我太暴躁,要尊敬父母,别对父母大吼大叫,不然不给我小红花。”   “我们家的事要她管……”一听外人嫌弃女儿,李勇有些不高兴,“下次我跟她说说。”   安歌更乐了。从安友伦、安信云到李勇,对安娜都是如此,自家孩子没错,如果有错,肯定是别人的。更难得的是,安娜除了碌碌无为之外没啥毛病。但如何定义“成功”?能够身心健康到老,也是成功的一种吧。   “毛毛啊,这两天我跟你爸都商量好了,明天他跟你们去城里买零件。你记得请五阿姨多费心,陪着好好讲价。”   “嗯!”   对徐正则的手艺,安歌有信心。在技术方面,那可是全城最灵的头脑、最巧的手。就是别的方面不开窍,或者说懒得烦心,不懂拒绝人,更不懂把自身条件发扬光大,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从某种意义来说,是美德。只是……跟现实格格不入啊。   安歌踏进大院,立马注意到井边老榉树上满是红的绿的毛毛虫。没受过电子设备伤害的视力,真是看啥都纤毫毕现。安娜也是如此,尖叫一声捂住眼睛,偷偷从缝里再看一眼,又尖叫一声,抱住李勇大腿,由他遮着头抱到徐家门前。   “怕的是你,每次闹着要来的也是你。”李勇嘀咕道。   这回安娜是一声欢呼。   大院的另一侧院子里晒满了吃的!   芝麻糖、花生糖、熏青豆、毛豆荚、笋丝毛豆,一样样放在直径一米来宽的竹匾里,家家都有。除此之外,小竹篮里还晒着西瓜籽、南瓜籽和梧桐籽。   “炒熟了可香了。”安娜指着梧桐籽对安歌说。   李勇还得回去接徐蘅,匆匆交待两句就走。   安景云忙着弄菜,两个小毛头自有邻居招呼,尤其安歌,受到了热烈欢迎。   嘴里有块芝麻糖,左手右手一手糖一手青豆。   邻居大妈还在找她身上的口袋,往里面塞满零食,“多吃点。都是自家做的,随便吃!”   自制糖块特别大,安歌鼓着腮帮子,好不容易把糖在嘴里翻了个身,吸着口水说,“谢谢-”   大院里别的孩子围上来,也有看得咽唾沫,跟着拿起糖往嘴里塞的。   立马被发现,他三哥一巴掌挥到他头上,咽着口水训道,“谁让你吃的!得过年才吃!”   孩子顿时懵了,“她们也在吃……”   “她们是客人。”   孩子不管,咧开嘴就哭。后院有家门开了,一个大些的男孩跑出来,“怎么了?”   “二哥,他打我。”孩子指着三哥向二哥告状。   二哥二话不说,对三哥也是一巴掌。   行,这回哭的是俩。   门又开了,一个更大的男孩出来,“怎么了?”   三哥呜哩呜哩说,“他打我。”   做大哥的,给当二哥的一巴掌。   这下二三四都哭了,没等邻居大妈们劝好,他们的爸回来了,进院就听见一排哭声,问清缘由,给老大一巴掌,“叫你看好弟弟,你就这么看?!不知道好好说话?”   一溜套娃般的弟兄四个,全哭了。   得-这年头的教育就是如此简单粗暴直接。   安歌用舌头把嘴里的糖又翻了个身,迎接新一波赞美,谁让她是别人家的孩子呢。   这么小,可爱,天生的小卷毛,最主要的,还会写文章。   “我会唱歌!”安娜急得大叫,“我还会跳舞!”   小表姐是真正的孩子,还不懂大家只是客气,谁不是嘴上夸别人的孩子,然而只有亲生的才是最爱。安歌连忙拉着她的手,“娜娜唱歌可好听了!”   大人还能不懂,忍着笑,“娜娜表演一个?”   安娜摆起小架子,“我在吃糖,外公说吃东西的时候不能说话。咦你们笑什么?”   笑闹一阵,等晚饭时间才散。听说卫淑真来了,邻居们纷纷过来打声招呼,或多或少都拎了点东西,水果、蔬菜、点心,说是给安景云添菜,“城里姆妈难得来,多住几天。”   对门的沈家伯母最实在。安歌听见她悄悄跟安景云说,“要是住不下,我那边灶间还能搭张钢丝床,给小徐凑合睡。”   这是从前的人情味。   以后,就是“亲戚不把自己当外人”……   不过这回用不着,明天卫淑真就要带着安歌回去了。 第二十章 家宴   安景云问沈家借了个煤球炉,把两只煤球炉的风门开到最大,趁旺火手脚麻利烧出桌菜。   葱焖鲫鱼,炒螺丝,盐水虾,栗子炒鸡块,青椒炒肉丝,蘑菇烧豆腐,番茄炒蛋,腌茄子,凉拌黄瓜,主菜是一大砂锅黄豆炖蹄膀。   家里就一张八仙桌,安友伦和卫淑真坐了上位。沈家在徐正则生病期间帮了许多忙,沈家伯伯是这顿饭的主宾,李勇陪在旁边。安信云带安娜在另一侧,主位是徐正则和徐蓁。   卫淑真想加张凳子,让安歌挤在她和安友伦当中,被安景云笑着婉拒了,“姆妈,你安心吃饭。我给毛毛烧点清爽的,她刚发过烧,吃淡些。”   至于安景云自己,没想过坐下吃东西的,怕菜凉了,只能炒一个菜往上送一个菜。也就每次上新菜时,被徐蓁拉住,往她嘴里喂上两筷。   开了瓶黄酒,安景云事先用热水温过。除了徐蓁还是孩子不能喝酒,连卫淑真也来了一盅。   等菜上得差不多,安景云换了个煤球,用小锅把昨天的剩饭加水煮成泡饭。   这是安歌的病号餐。   至于徐蘅,为了哄住这个“前世的讨债鬼”,安景云在炒鸡块装盆时,特意把鸡头鸡脖子挟出来,让她坐在过道慢慢地啃。   酒过三巡,一桌人兴头高了,有说有笑。徐蘅吃到喜欢的鸡,啃得津津有味。安景云松口气,抹把汗往泡饭里倒了些肉松。看着有些少,她想了想用力拍打瓶底,把粘在壁上的肉松都震下进了碗。   安歌一个人坐在里屋,见她进来放下书起身相迎。   “天黑了,别看,伤眼睛。”安景云叮嘱道。   “我去开灯。”安歌觉得还好。徐家的位置邻街,但和街道又隔出一条两米宽的过道,刚好能借天光。只是过道中养着五六只鸡,不停的叫声有些烦人。   “天还亮开什么灯?电费不要钱?”安景云嗔道,一边换了条围裙,拿起扫帚进去清扫。   随着过道小门的打开,浓重的异味飘进来,安歌屏住呼吸。   安景云扫完鸡屎,叫安歌拿出去倒掉,再拿几只烧过的干净煤球进来。   这一天她可真是累坏了,腰酸得就像马上要断掉,右手也提不起来。   过了会拿着簸箕进来的是安信云。   “毛毛呢?”   “被娜娜拉出去玩了。小孩子下午零食吃太多,稍稍吃了点菜就坐不住。”安信云解释道。   她生□□洁,几乎捏着鼻子等在一旁,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说,“家里本来就窄,还是别养鸡了,跟爸一样种兰花吧,看着舒服闻着香。”   安景云面无表情,“这会闻着臭,做成菜就香了。”   安信云吃了个瘪,又不好转身就走,转眼看到桌上放着的书,“阿姐,你还想考大学?”   安景云顿了下。   谁知今天投喂晚了,几只鸡饿得慌,见她抓着糠不洒,拍着翅膀跳起,尖嘴啄着她的手。   安景云哎哟一声,吃痛后胡乱洒下糠,小半倒在鞋上。   见她吃亏,安信云连忙推门要进去。   安景云眼明手快,又给关上了,“当心,鸡会进房!”   何苦呢,安信云心里嘀咕,却闭紧了嘴,再看旁边的碗,饭粒归饭粒,大半碗清汤寡水上飘着几坨肉松,不由说道,“外头菜多着呢,何必给毛毛吃这个。”   安景云事先没想到肉松只剩个底,估计老二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吃的,但不是追究的时候,只能先凑合。安信云的话,就像往火苗上撒了把盐,顿时蹿起无名火,“她是我亲生的,我当妈的还没吃没喝,她饿会也不要紧吧?!要怪,就怪她投错胎,小姐命丫头身子!”   安信云涨红了脸,讪讪回了句,“我刚说帮忙你又不要。”见安景云光顾安抚那几只鸡不回话,她只好讪讪退了出去,想想觉得粘满鸡屎的簸箕恶心,仔细洗净手才回席。   安信云努力若无其事,但脸上多少带了情绪。   卫淑真问道,“怎么了?”   她强颜笑着说,“没事,就是想到阿姐忙到这会还没吃饭。”   “她在忙什么?”徐正则奇道。   “妈妈下午把医院里睡过的被子拆洗晒了,又忙着做菜,家里鸡没喂。”徐蓁垂眼说,“还要烧热水准备一会用,活多得很!”   她语气不善,李勇怕徐正则脸上过不去,连忙打圆场,“我去看看。干活么,女同志身体弱力气小,还是得我们男同志多做。姐夫你才出院,别动。”   他刚走到门那边,安景云出来了。   刚才他们说话声音轻,她没听到,此刻见大家都看着她,心里虽奇,却是笑道,“你们怎么不吃菜?是菜冷了?我去热一下。”   “我们在吃。”在座的只有卫淑真最理解安景云作为当家主妇的心情,“你也快来吃几口,一会叫阿二洗完碗再走。”   安景云嗤地笑了,“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用,都早点回去,明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赶路的赶路。”   李勇把安景云按在座位上,去绞了把毛巾给她擦手,“阿姐,快吃菜。来,先吃两块蹄膀。”一边又笑着叫姐夫给姐姐挟菜,“阿姐的口味,还是姐夫最了解。”   见不能脱身,安景云示意徐正则,“给我挟点茄子就好。刚才被油烟熏过,不大想吃荤腥。”   吃了几口她想起炉子上的八宝饭,终究还是坐不住。   除了甜食,安景云还准备了咸菜笋丝面,这是最后的主食。但直到所有人都吃饱喝足,两个小姑娘仍没回来。   “我去找她们。”安信云推着李勇去洗碗,也给自己找了个事。   安景云没推辞,只是叫上了徐蓁,“老大,拿个手电筒陪着二姨。”   徐蓁每年用的书包都是安信云送的,姨甥俩感情亲密,不用安景云多说,陪着出了门。不过才走到路口,就见路灯下两孩子手牵着手的身影。   “跑哪去了?!知不知道大人着急?”徐蓁上去一把拉住安歌喝道。   安歌没说话,安娜申辩道,“我们算好时间的,你们是不是刚吃好?”   安信云俯身拉开她们,柔声说,“下次不能跑出去太久。”她看到安娜手上的袋子,“这是什么?”   安娜抬起手,“糖桂花!还有熏青豆。那边姨婆给的,她说她姓胡,认识你,也认识外公外婆。她还说,今天太晚不方便,明天带着小哥哥到咱们家玩。”她有模有样叹了口气,“妈妈,姨婆家的小哥哥不会走路,得被推着才能出门。” 第二十一章 戳心   凡事都有其两面性。   从好的方面来看,遗忘是上天给人类的恩赐,可以冲淡往事中苦痛的成分。   但记忆力超群的人,享受不到这项福利。   傍晚满满一桌人分享那些菜,坐在里间的安歌对外面的热闹听得清清楚楚。   长辈的寒暄,交谈中还穿插着徐蓁对学习生活的汇报,安娜的娇声稚语。   “不要吃鸡腿,我要吃栗子,要吃鸡翅膀。”   仅仅一墙之隔。   梦里有许多次类似的经历。   有些事自以为已经忘记,但只要有触发点,立刻清晰得就在眼前。   她回到徐家没多久,挨了生平第一次的打。   安景云把她心爱的红色小斗篷送了人,也许真心诚意想弥补,也可能是随口敷衍,提出第二天带她去百货公司买双红色的小皮鞋。   第二天她等啊等,安景云下班后只字不提。   眼看百货公司下班的时候快到了,她小心翼翼问起买鞋,安景云说有空就去。   有空?   安景云匆匆出了门。   是不是想给她一个惊喜?但鞋不试的话恐怕不合脚。   孩子总是一厢情愿地天真。   直到徐正则带着徐蘅回来,安歌才想起忘记告诉安景云,父亲已经去外公家接二姐。   安景云白跑一趟,回来对她披头盖脸地挥巴掌,“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当我不知道,你只想要你的皮鞋,别的都不记得!”   “越这样,越不买!哭?敢哭出声音,撕掉你的嘴!今天不准吃晚饭,好好想想自己的错。”   她真的没吃到晚饭。外间吃饭的家人也忘了她,如常盛饭、挟菜。   不,其实还有人记得。徐蘅的嗓门特别明显,“还没我乖!”   “是啊,没有你乖。”安景云应了一句,“你要保持。”   那个被对比的人是谁,不用多说。   她饿了一整晚。   夜半秋虫唧唧,传到耳中自动转变成肉,蟋蟀腿烤熟了也是肉啊-肚子咕咕乱叫,然而她不敢动,也不敢发出哭声,生怕真的被撕了嘴。   安歌再也没问过小红皮鞋,也许那只是个测试。如同后来每次拿年级第一,安景云问她想要什么奖励,她回答说自己应该的,不需要奖励。这才是正确答案,能换来安景云欣慰的笑容。   恨吗?   不,恨是非常消耗的一件事。   而且在生活无忧的前提下,安景云也有充沛的母爱。那时安歌刚工作,徐蓁已经结婚还没生孩子,徐蘅也很久没闯祸,每天安歌起床后有现成的早餐可吃,一杯牛奶,一只鸡蛋两只包子。   没有人生下来就懂得当父母,跟其他经验一样,需要在实践中不断修正。   只是在眼下,安景云没有足够的精力和金钱。她有三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孩子,一个还有先天疾病;同时她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儿媳妇、别人的长辈……她还要工作,还想要上进。   床头柜上有一叠书,是高中教材,已经被翻烂。安歌打开一本《高中语文》,书虽然旧,但里面干干净净。注释、心得都写在小纸条上,书被小纸条撑得厚出一倍。   安歌见过安景云的奋斗。   准备中级职称考试时,安景云经常通宵复习。   对断断续续没受过完整教育的她来说,中级职称简直像喜马拉雅山。   不过最终她通过了考试,也得以离开工厂调入事业单位。没过两年,原来工作的厂垮掉,全体员工下岗。   每人都会从父母那里得到一些“馈赠”,安景云也有“财富”给安歌,她的“努力”。   夕阳西下,坐在暮光里的安歌觉得心口涌动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鲜活得让她想做点什么。   至于效果,反正还有那么长的岁月可以试错。   希望胡阿姨能够成为一个变数吧。   长途客车颠簸着,把卫淑真一行送回了都市。   看见他们下车,卫采云不由露出喜色,弯腰一把安歌抱进怀里,“轻了。听说你生病了?想不想我?”   “想~”安歌扬着小奶音,抱住五阿姨的脖子凑在她腮边重重么了下。   卫采云哈哈大笑,“小骗子。老太太行李都打包好了,再不回来她只好来找你。”   可不是么,老太太为了自己来到徐家,直到年老体衰才由卫采云送终。   安歌眨了眨眼,免得眼里的热流冲出来。   卫采云把她的脸按在自己胸口,低声道,“回来就好-”   她向徐正则问好,聊到阿六的婚事,“都准备齐了,只等喜酒那天。”   不过婚宴那日,徐正则没来,徐家的代表只有安景云。   “下了班就忙装电视机,连带小李心思也活了,这几天打碎几只碗,阿爹的面孔黑到发青,足有三尺长。”安景云说,“老大功课紧,也不能为了吃喜酒旷课。”她没提徐蘅,新人肯定不想在一生一次的重要日子添堵。   她打量着小女儿,“我们还有毛毛做代表。”   卫采云给安歌穿了条娃娃领连衣裙,外头套了件灰色羊毛短开衫,黑色小皮鞋,一头小卷毛特意到店里夹了下,蓬蓬松松的尽是卷。   可以说非常像贵宾犬了-安歌很想为自己抹一把泪。   可这个时代的审美哟,几乎每个人都夸洋气。   第一次露面的四阿姨也兴致勃勃,“我们毛毛长得真嗲!”   大家都让她猜,“四阿姨肚肚里是弟弟还是妹妹?”   安歌想抹一把汗,你们围成一圈暗示成这样,分明想我说弟弟。   可事实就是事实,“妹妹。特别聪明的妹妹。”   年纪轻轻博士毕业,二十多通过优才计划带着父母远走高飞。   外婆的儿女中,只有跟大家族近乎切断关系的四阿姨,培养出一个精英。   没料到安歌居然没眼色,周围的人静了下来。   安景云拉住她的手,“再看看,是不是没看清?”   四阿姨不以为意,“是男是女无所谓,我只有这点精力。一龙、二虎、三猫,养到七个......哈哈不知道是什么了。”   入席的当口,安景云把安歌扯到一边,“有眼力些,再遇到这种情况都说是弟弟。你让四阿姨不高兴了。”   按安歌看来,把不高兴摆在脸上的是外婆。   四阿姨的话戳到了她的心。 第二十二章 四阿姨   过了两天,安歌跟着老太太糊纸盒时,听到有人推门进来。   外婆在居委会开会,五阿姨出差,小姨晚自习。   来的是谁?   安歌探头一看,楼梯下方的是四阿姨安秀云,连忙叫她小心。   梯子太陡,没走惯的容易滑跤,四阿姨如今怀着孕,万一动胎气不是小事。   安秀云扶着楼梯稳稳上了楼。   她带来了一袋蝴蝶酥,两块鲜奶小方。   老太太淡淡地说,“家里不用客气,一会带走,你在婆家也不容易。”   难得,林宜修也会对人这么冷漠-不过安歌是谁,开了外挂的。一件事除非没人提过,否则自有蛛丝马迹。   四阿姨安秀云和三舅舅是龙凤胎。   三舅舅的夭折,起因在于安秀云拉着早生半小时的哥哥偷偷溜去摸螺丝,跟船民子弟起了争执,然后小哥哥被石头砸破头。   闻讯赶到的卫淑真见到血流满面的儿子,当场晕死过去,等醒过来,又差点打死安秀云。   姥姥不亲,父母不疼,说的就是安秀云。   然而两个五六岁的孩子,饿极了想要找吃的,又有什么错呢。   再不喜欢,离婚后卫淑真还是带走了安秀云。没办法,安景云是长房长孙女,安信云是心尖尖,能带走的只能是老四。   安秀云胡乱读完初中,插队做了知青,好不容易挨到可以回城,家里在楼梯下给她摆了张床位,旁边就是马桶。她种了几年地,越发看不顺眼安庆云,姐妹俩难免吵嘴。卫淑真每次偏心小的,气得安秀云紧锣密鼓相亲嫁人,只是男方家也没婚房,小两口跟男方兄嫂合住亭子间。   眼看再拖下去要成高龄产妇,安秀云夫妇俩在征得男家其他人同意下,才把生孩子摆上日程。   无事不上门,安秀云是想和卫淑真商量回娘家做月子。   安歌对四阿姨最深的印象是她歇斯底里的哭骂,“大阿姐每次生孩子,老娘提前半个月赶过去,做完双满月才回来,还帮忙把毛毛带大。二阿姐生孩子,有阿爹服侍,从鸡汤喝到麦乳精。我呢,挤在亭子间,又闷又热,吃剩饭喝残汤,还要怕小毛头哭起来吵到别人。一场高烧把母乳烧没了,小毛头没满月就只能喝米汤!都是你们生的,为什么不同对待?!”   说是这么说,安秀云对安歌挺不错,每次见面都有小点心,想带她出去玩,住房大了后也邀请过她到家里住。主要还是安景云嫁得好,虽然未必能沾光,但客气总是对的,没准什么时候用得上。所谓势利,其实是自我保护的一种。   见卫淑真不在,安秀云有一搭没一搭逗安歌说话,“再过几个月四阿姨要生小妹妹了,毛毛会当好姐姐吗?”   林宜修撩起眼皮,“时间不早,我们准备睡觉了。你怀着孩子,早点回去吧。”   见老太太不热络,安秀云只好起身走。   “楼道里黑,我送送四阿姨。”   这是应该的,老太太叮嘱道,“送到楼下就可以了,弄堂里有路灯。”   安歌打了个小手电筒走在前面,把安秀云送到弄堂口。   安秀云摸摸小卷毛,“回去吧,我会照顾自己的。”   外甥女欲言又止,安秀云掏口袋拿钱,“零花钱不够?还是被卫庆云骗走了?”   以她想来,小毛头糊纸盒动作熟练,可见没少做,估计是缺钱。   听见提起卫庆云的名字,安歌嘴角不由翘了下,有些人哪,算不算“臭名远扬”?她摇头,按住安秀云的手,“四阿姨,既然有求于外婆,为什么还要说她不喜欢听的话?”   安秀云怔住,过了会说,“四阿姨脾气坏、性格差,明明知道不应该,那个时候就是忍不住。一股气涌上来,脱口而出。”   今天真是怪了,居然跟一个孩子诉苦,她抹了下泪花勉强笑道,“快回去吧,老太太在等你。”   安歌郑重其事,“那你能学着忍吗?下次,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形,深呼吸,过十秒再开口。”   都说小卷毛是神童,安秀云以为大家看在徐家的份上说好话,没想到被小孩子教做人……她打起精神笑道,“知道。乖,回去吧。”   安歌踮起脚,安秀云以为她要亲自己的面颊,俯身迎上去,谁知这孩子凑在她耳边说,“都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   怕老太太担心,安歌一路小跑回到家。谁知老人一脸“我就知道”,还语重心长,“对家人好是应该的,但得看人,你四阿姨生就冷心冷肺,对她再好也暖不回来。”   唉老人家也是迁怒,把女儿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归结到失去独子上。可婚姻本来有风险,分手后还能像朋友一样有商有量,很不错了。   安歌没打算扭转她们僵硬多年的关系,反正她小么,撒个娇也没什么,“老太太,我要做姐姐了,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了。”   林宜修用热毛巾替她擦脸,擦完脸再绞一把,耳朵背后和脖子也细细地擦。   “做姐姐很累,要带弟弟妹妹,要做家务,要帮忙养家,还是做妹妹好。”   安歌抱住她的腰,“可我早晚要做姐姐,舅舅会有小宝宝,五阿姨和小姨也会有。早晚要做,我开开心心做嘛。”   林宜修失笑,“小人家别操那么多闲心,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说到这里想起明年安歌就要入学,到时肯定得回家,她心情顿时随之一变,长声叹气,“孩子大了各有心思,翅膀都硬了。”   安歌抬头看她,“老太太,我们到哪都一起。”   林宜修刮了下小鼻子,“好。”   安歌垂眼藏起泪,老太太是最识相的人,自感帮不上忙了就主动离开徐家,尽管那时徐家的生活条件远远强于这里。   “就算我答应帮忙,你外婆也不会同意。”林宜修没把孩子的话当真,又想起安秀云,苦笑道,“你小姨又要闹得掀屋顶。”   小姨么,安歌也有办法啊。   跟慈祥的走心,跟好吃懒做的谈……钱。   “卫庆云,还钱!” 第二十三章 双喜   卫庆云大吃一惊,“什么?”想想又说,“不是以工还债了吗?”   安歌慢条斯理掏出小本子。   某月某天借款两元;某月某天代付冰砖钱一元;某月某天头饰五元;……   三个月累计五十三元,加上利息总计五十五元。   “花了这么多?还要计息!”卫庆云本来就是一双大眼睛,这下差点瞪成牛眼,“我借的?”   安歌收起小本子,搬了张小凳子站上去,从五斗橱上拿下一只小箱子。   -借条若干张,张张有大名。   卫庆云很绝望,“……怎么借了这么多,用哪了!”   安歌呶呶嘴,用途都写在上头。   她收起箱子,老母亲般语重心长,“多长点心,欠的早晚要还。懂?”   卫庆云蔫蔫地点头,嗯……得糊纸盒多少只、拆纱头多少两?   “不过呢,可以给你表现机会,争取勾掉一半欠款。”   “要我帮忙不回乡下?”卫庆云微微得意,“好办!姆妈最疼我,我说留你她肯定答应。我对你好吧,瞧瞧你,花个三五块也能记个小账本。”   安歌眼皮一翻,嘴角微扬,免费赠送“卫生丸”两颗,“我可以勾掉你的债,只要你帮我做事。如果要你做的,你做不到?或者说欠得太多,一直要你做事?那怎么办?好好想想,以后再随随便便借钱花钱,早晚害了自己。”   “什么事我做不到?”   “还钱!”   这个卫庆云,做人稀里糊涂,做事一塌胡涂,被小白脸骗得抛夫弃子,整天吃喝玩乐。等钱挥霍光,小白脸消失得无影无踪,要债的人找上门,连警察都帮不上忙,所有借条都是她签的,能怨谁?青春年华都付给了牢房。   说到还钱卫庆云又蔫掉,“知道了,以后我再也不敢乱花钱。”   安歌摇摇头,不是特别相信,只能走着瞧。   “劝外婆让四阿姨回家坐月子。”   “不干。”卫庆云撇着嘴,“她那个人-嘿。再说,咱们家够小了,她回来带着小毛头住哪?楼梯下马桶旁?别以为她感谢,她只会更加委屈。都是一个妈生的,为什么我住楼上她住楼梯下。”   安歌算过时间,“我跟老太太的床让给她,我要去那边读书。”   卫庆云震惊了,摆着手反对,“毛毛,你太小没想清楚。多少人哭着闹着要回城,你去了乡下就没法再回来了。”   “那可不一定。”安歌心里一动,“要不咱俩打个赌?要是我赢了,你无条件帮我做件事。我输了的话,你欠的这点钱一笔勾销。”   卫庆云只听得进对自己有利的,签字又把自己“卖”了-安歌真是拿她没办法。   “那我试试,既然你肯把地方腾给她。”卫庆云心思一转,“她给你好处了?快说,见面分一半。”安秀云的单位福利相当好,她手头宽裕,只是整座城的房子问题都难办。   对于小人之心,安歌只能再奉送卫生丸两颗。   “她是你的姐姐,我的阿姨。她好了,你可能沾不着光,但至少不会被连累。”安歌悠悠说,“有些人总是向外甥女借钱,换了你会选哪种人做亲戚?”   怎么转来转去又提到钱。   卫庆云也翻个白眼。她还没工作,又没安歌的能耐挣稿费,糊一天纸盒的钱还不够吃一顿的,做人何必逼自己。   小女儿撒娇也好,作怪也好,逃不脱卫淑真“火眼金睛”,看穿不是她本人的想法,多半拿了阿四的好处。再问过林宜修,没想到老太太也愿意。   “就我不答应,倒像我这个做娘的狠心。”卫淑真苦笑,“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是不疼她,实在她那个脾气……”   趁天气好,林宜修戴着老花眼镜在做冬天的棉袄,一层一层的新棉花絮上去,用针线密密缝实。安歌坐在旁边穿针引线,帮忙打下手,听到这句话突然想到安景云也喜欢这么说,忍不住抿着嘴笑。   “笑笑笑。”卫淑真轻轻一点她的额头,又叹了口气,“你啊,我怎么放心让你回去-生儿育女真是没完没了,忙完儿女的,还要替儿女的儿女操心,大概只有闭了眼睛才算完。”   安歌抬头笑,“阿婆,有老太太呢,我吃不了亏。”   林宜修也说,“阿大总要给我三分面子。”   卫淑真不吭声,揉着皱成一团的眉头想了半天。   这回安景云趁吃喜酒的机会,又提起安歌回家的事情。怕她们不放心,特意又说了徐蘅的近况:徐蘅在胡阿姨那里很好,知道做事,还会照顾病人,以后上了学,只有更懂事。   卫淑真半信半疑,然而总不能不让孩子回到亲生父母身边,这是说不过去的。   反正还早,明年初夏的事情何必现在发愁。   每当想到这里,卫淑真暂时放下揪心事。也是,每天吃用开销里里外外忙不完的活,时间嗖嗖地过,哪里有那么多空闲想将来。   春节的时候,卫家成了整条弄堂不得了的人家:卫家姆妈的女婿,送了台电视机给丈母娘。   为放置电视机,卫淑真特意准备了张桌子,林宜修钩出一套台布和电视机罩。   大年夜卫晟云揭开“盖头”时,脸上弥漫着神圣的幸福感。   春节电视节目点播大联欢。   有越剧、沪剧、滑稽戏,也有魔术,还有唱歌。   连前嗲妹妹现舅妈,也看得露出满意的微笑,抓了把糖给安歌,“你爸爸手真巧,你回去享福了。”   -安歌回了礼貌的一笑,没说话。徐家还没有电视机,徐正则下半年的劳动成果变成了两台黑白电视机,岳父家一台,岳母家一台。这也是徐正则父亲的“指示”,家里不急,先满足岳父母。   “几时请姐夫帮我们也装一台。”卫晟云盯着屏幕目不转睛,“五阿姐,下次姐夫来买零件,别忘记同他说。”   “显像管贵,我不好意思开口。”   卫晟云嬉笑着说,“五阿姐,不是叫姐夫贴,是你疼我这个阿弟,帮我垫下,以后还你。”   卫采云刚要怼他几句,嗲妹妹捂住嘴喔喔数声。   “怎么了,吃坏肚子了?”卫晟云不明所以,挨了下妻子的小拳拳。   卫淑真最先反应过来,儿媳妇有了,这是卫家的下一代。   这下屋里更加热闹,但安歌觉得卫采云像是有心事。 第二十四章 五阿姨的婚事   高兴是真高兴,负担也是真负担。   卫晟云结婚欠下的债,每个月卫淑真精打细算分笔在还。她的退休工资就那点,在居委会帮忙略微有补贴,基本上荣誉大于实质。老太太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做手工挣的是苦钱。小女儿距离高中毕业还有一年,但就算毕业,按她爱吃爱玩的性格,赚多少也只怕不够花。唯一收入主力卫采云,已经到结婚的年纪,再拖最多一两年。   卫晟云夫妻俩婚后还算争气,没向家里伸手,但月月吃光用光,等孩子一出生,恐怕平衡就破了。   本来还有毛毛生活费可以小补家用。毛毛穿的、玩的全是卫采云在负担,每天一瓶奶一只蛋是老太太掏的钱,日常吃饭小孩子花不了多少。每到月初青黄不接,卫淑真庆幸还有这笔钱可以周转,不过再过几个月就没了。   毕竟经过大风大浪,种种盘算在卫淑真心里打了几个转,沉了下去。   生活无非如此,如果整天想着过不下去,恐怕真的过不下去;走一步算一步,慢慢的终究把难关过了。   谁知这个年着实难过。   过了两天,卫采云跟她讲,要和小王结婚。   小王工作的厂搬到江对岸,跟新厂房一起造了新宿舍,未婚的青年工人们紧着找对象打结婚证好分房。这种事情,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小王手头也攒了点老婆本,连家具尺寸也量过了,只等卫家放话,该有的都有。   “江对岸?”卫淑真吃惊地问,“那里全是田,上班怎么办?”   “乘渡轮。”   在她的脸上,卫淑真看到了坚决,不由放缓语气,“家里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不说钱,人手也不够。一来老太太年纪大了,二来她放心不下毛毛,跟着去乡下。阿七哪里帮得上忙,不添乱就好了。阿六搭把手可以的,但要指望他带小人,估计小吵三六九。”   卫采云正是知道,才一直拖着不答应婚事,这回小王终于有底气催婚了。   而且小王的觉悟相当高,爱屋及乌到了卫采云的一应家人,一起住也没关系。   俗话说宁要江西一张床,勿要江东一间房。卫淑真气道,“谁稀罕他做好人!天天路上四五个小时,别的事不用做了。”话出口她一阵心酸,孩子大了要有自己的小家,无论老娘答不答应,终究要振翅出巢,说是商量,其实不过是通知。   向来强硬的亲妈露出疲态,卫采云反而不忍,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坚持到底,不然辜负了另一个好人。   家里气压低,卫庆云倒偷偷地开心,以后她能长期独占床了。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卫采云不出差的时候,两人挤一张一米二的床,胳膊腿都得集体行动,翻身躺平约好了来。   这点安歌理解她。   谁不想过得好些,就算嘴上说着不要,身体也是老实的。只不过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有限资源如何分配?越为别人着想,越被动。偏偏个人需求是填不满的坑,有一百想一千,有一千想一万……   “想什么呢?”卫采云进出几次,早已发现安歌托着腮帮沉思。粉嘟嘟的小脸,小卷毛垂在耳际,跟沉稳的神情搭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好玩。   “想…….”安歌跳下凳子,拉住卫采云的手,“出去走走。”   想不明白为什么卫采云跟小王叔叔没成。   难道最后五阿姨还是为家庭放弃了?   得打点预防针,免得五阿姨做不必要的牺牲。   乍暖还寒,卫采云看了看外头的天,给安歌加了小帽子小围巾。这孩子是有话要说吧,在家不方便。   路边的白玉兰已经开了,花蕾争先恐后绽放。远远看去,长街上一树树的繁花。   卫采云把安歌带到西餐馆,点了一客意大利冰糕,含着笑看她吃。   安歌用叉把冰糕一分为二,搭配的松饼和水果也是。   “你一半,我一半。”   卫采云大致猜到了外甥女的用意,然而世上哪有绝对的公平。别的不说,冰糕的钱是她出的,是不是该她一个人吃?她自个愿意花在孩子身上,孩子并没要,那到底该不该花?   她只能说,“阿姨心里有数。”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无法用金钱衡量,就像现在,这一刻值千金。   回去路上卫采云叮嘱道,“如果在乡下呆得不开心,阿姨来接你,跟阿姨姨夫过。”   安歌摇头,“不要。阿姨姨夫会有自己的小毛头。对我好,对他不公平;对他好,我吃醋。”   卫采云失笑,“吃醋?”   安歌郑重其事,“会。要是阿姨的钱只够买一份冰糕,那么谁吃才好?”   “分两半啊-”   “可是你自己呢?”   “分三份。”   “但本来你和小毛头可以每人一半。”   “阿姨和姨夫多挣点钱,争取每人吃一份。”   “好-”安歌抿嘴笑。生她的不是卫采云,应该担起养育责任的是父母,可以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她不放弃。当然,应该尽的责任她也尽。   卫采云不死心,还是想把这孩子扭过来,“乡下读书难,考进大学的人少,留在城里多好,将来考个好大学。”   “可我是神童啊。我想打好数理化基础,争取十四岁考大学。”   “以后当科学家?”卫采云对外甥女理直气壮的话语毫无反感,立马想到了更高大上的。   安歌摇头,“我不够聪明,做不了科研。”她用拇指和食指比出缺口的形状,“读大学够了,再往深钻研,不够。”   这孩子啊……卫采云心疼地揉揉小卷毛,太清醒、太乖觉,“即使做不到也可以先试试,试了不行再说。真的做不到也没关系,反正试过了。阿姨支持你!”   安歌拉住她的手,把脸贴在她胳膊上。   嗳,这种盲目的无条件信任,也就老太太和五阿姨了!   幸好-孩子吹牛也好、哭哭笑笑也好,都是正常的。   安歌悄悄把热泪印在卫采云衣袖上-唉,没出息。   几场春光几场春雨,差不多到蔷薇热热闹闹开炸了的时候,有天卫采云跌跌撞撞地回来。   爬到楼梯最后一级,她没了力气,差点滑下去,靠抓住扶手才勉强稳住。 第二十五章 和解   小王被抓了。   卫采云已经去过派出所,没见到人,白跑一趟。只知道他跟同事发生争执,打掉对方两颗牙齿,现在对方要告他故意伤害。   “厂里怎么说?”卫淑真追问。   卫采云摇摇头。   还能怎么说。这边人刚被关进派出所,那边落井下石,做出开除的处分。   虽然知道未必是小王的错,但卫淑真忍不住念叨,“做人要放低姿态,不能跟别人不同。”   卫采云捂住脸,从手掌里发出的声音沉闷无比,“妈-”   跟平常做人有什么关系?分配房子的紧要关头,能消除一个对手是一个。   那样花钱,别人看着不难受?卫淑真有心借此教育女儿两句,但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叹了口气,回厨房做饭。   安歌试试搪瓷杯的温度,塞进卫采云手中。   刚才卫淑真盯着卫采云问东问西,老太太默默泡了一大杯糖水,静悄悄陪在旁边。   卫采云一口喝光,突然来了力气,猛地站起,蹬蹬蹬下楼。   “我也去。”安歌向老太太交待一声,连忙追下去。   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下。虽然不明白前因,但安歌知道后果-卫采云的奔走没起作用,否则她不会没结成婚,独身至终。   “毛毛,阿姨现在心很乱,你乖乖在家。”卫采云不让她跟着,“我没事的。”   安歌抱住她的腿,坚决不放,“我们去问清原委,再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卫采云眼泪滚落,胡乱抹了一把,“他们-”   小王讲究吃穿,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不让别人用他的东西,早就招宿舍的人不满,觉得他浑身小布尔乔亚的臭毛病。加上这阵子他接零工挣了点钱,既不肯借别人,又不买烟请大家抽,堪称可恶。   于是几个青工联合凑了个坏主意,装手滑打翻水。   小王躺在床上摩挲梅花表畅想未来,被大半桶水淋了个披头盖脸。手表也停了,这可是他妈留下的唯一纪念。再看众人挤眉弄眼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一时控制不住跟他们扭打起来。谁知其中一个青工满嘴四环素牙,又有牙周炎,挨着一拳后竟然掉了两颗大牙。   轻伤二级,够上追究刑事责任了。   “犯罪嫌疑人”的对象带着个孩子又来,一大一小苦苦哀求,泪珠涟涟。晚班民警微微心软,指点道,“弄不好判三年以下徒刑。我们先给你们调解,你们积极赔偿,争取受害人不追究。矛盾化解掉,我们也就不走刑事流程了。”   对方狮子大开口,要两千块。   一包好烟两毛;一台黑白电视机四百元;一个普通成年人一个月生活费十五元;小王一个月工资三十八元。   连民警都觉得过分,“实在点。不全是他一个人的错。”   “我才二十岁,掉了两颗牙,以后几十年都缺两颗牙!只要他赔钱还不够实在?!行,不用赔,让他坐牢去吧。”   民警好说歹说,把价还到一千块。   一千块也是天价啊!   卫淑真立场坚定,“别说我本来不同意你们的婚事,只讲他做的事,哪个做父母的会把女儿嫁给这种人?工作没有,欠一屁股债。卫采云,你不是嫁不出去,犯不着贴他!”   连小王自己都放弃了,“采云,就这样吧。”   卫采云气得往前一蹿,大半个上身扑在桌上,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然而看着他面颊消瘦,下巴胡子拉茬,那点火突然灭了,化作不甘心的眼泪,“呜……”   哭不解决问题,得凑钱。   小王现有一百多块积蓄,为订亲前阵子还搞到张票买了只上海牌女表,原来打算送卫采云的,现在卖掉换成钱。卫采云平常一半工资上交,另外一半还是花在家人身上,手头只有三十多块。她东奔西走,问同事和朋友借到一百八十块。   加起来一半都不到。   再问能不能打欠条。对方一口咬定不行,不见现金不撤案。   卫采云回到家,一头栽在床上,想着这样恐怕会生病,得起来喝点热水擦掉汗,可身体不听使唤,昏昏沉沉的动弹不得。   似梦非梦中有人给她喂水,又给她擦掉头上、身上的汗,盖了薄毯。   初夏的和风吹得窗纱拂动,泪水沁进枕头,糊在脸上湿冷的一片。但有人托着她的脸,轻轻抽掉换成干爽的枕头;又有人轻轻抚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她心里有点知觉,然而就是累,话在口头,但怎么也说不出来,倒是睡着了。   半夜醒了,卫采云有一瞬失神,但怕吵醒房里其他人也不敢动。片刻之后她发现旁边不是卫庆云,而是一个暖融融的小身子。   实在不行……就算了吧,不能让家人跟着担心。   卫采云侧过身,听着沉稳的小呼吸。   尽管只是微微一动,这孩子似乎已经觉察到,呼吸声一变。卫采云连忙放缓自己的气息,慢慢的倒真的又睡着了。   一大早楼下有人敲门,却是安秀云的丈夫。   卫采云开的门,还以为四姐早产,四姐夫来报信。谁知门一开,四姐夫递给她一小卷用橡皮筋扎好的大团结,“秀云让我送来的,少了点。拿着只管用,先把人捞出来,别的以后再说。”   没等卫采云推辞,四姐夫说要赶着上班匆匆又走了。   卫采云拿着钱,怔在原地。   布帘后有悉悉的动静,每天第一个上厕所的安歌解决完一日一次,推着她上楼梯,把她按在椅子上,洗过手拿出信封,里面是一叠大团结。   信封上写着金额:220。   是安歌所有的积蓄。   安歌又拿出手帕包着的一把零钱,这是卫庆云凑的三块一。   卫采云的心啊,给搓来揉去,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最后安歌捧出个盒子,打开有两注钱:一厚叠大团结;旁边另外放着两张大团结,上面压着两小卷硬币。   还没来得及说话,隔壁房间卫淑真惊呼道,“电视机呢?!”   老太太的声音,“我让阿六拿出去卖了。”   钱可以再挣;人走失,却可能再也没机会相守。 第二十六章 回家   六月下旬,卫采云单位有面包车去东城办事,她跟小王趁机搭车把一老一小送了过去。   一场坎坷,他俩的事过了明路,同事都知道卫采云有对象了。原本替她抱屈,听说对象因为打架被开除,还差点吃牢饭,多半性格暴躁,等见到本人,倒是有点懂了。   不说长得帅,脾气还好,被卫采云差得团团转也一付甘之若饴的模样,对老人孩子又有耐心,而且有眼色肯干活。   同车的两个同事加司机忍不住拿他俩开玩笑,问到吃喜酒之类的。   卫采云大大方方:明年。   事情虽然解决,但欠下不少债。小王找了份帮厨的工作,暂时住在卫晟云那里。嗲妹妹怀孕后呕吐严重,又有见红,请了产前假在娘家休养,卫晟云也跟着常住。房子空关,会招人惦记,不如私下租给小王。   当初老太太做主卖掉电视机,卫晟云从中牵线,买家不是别人,正是丈人家。   所以卫淑真想起来就气。一气,老太太偏帮阿五;二气,阿六把岳父母当成亲爹娘,有好事第一个想到他们,如今更像上门女婿一样住了过去;三,最最气的是阿四和阿七的态度,相较之下她成了不讲道理的“王母娘娘”。   “你们一个个约好了?只有我不知道体贴女儿?行,以后买汰烧我不干了,你们厉害……你们做。”   卫淑真发飙,阿七卫庆云第一个投降,“姆妈,是毛毛逼我的。如果我不拿钱出来,她要加利息。我还不起钱……”   等问清金额,卫淑真吓了跳,没想到小女儿短短三个月能花这么多钱。平时家务多,又疼她是最小的,放松了管教,以后得收紧些。   阿四安秀云嘴紧,“姆妈,你别多心。我做阿姐的帮帮阿妹,应该的。”   她没说安歌给她打电话。安歌给她讲卫采云的不容易,分析家里的情况。至亲姐妹间互帮互助,尤其即将生孩子的她,如果有卫采云搭把手,无论月子里还是以后都能省力些。   阿六卫晟云满脸无辜,“老太太差我,我自然要尽心。”   至于老太太,老太太坚持说会攒钱再买一台电视机。这些孩子都是老太太带大的,她也是心疼卫采云才出格一回,卫淑真难道还能真的跟亲妈生气。   还有小的这个,蔫蔫的好几天不怎么说话,一付“我知道错了、但我还是得站五阿姨这边”的样子。卫淑真又好气又好笑,果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谁带大的跟谁亲。她还得担心,别把孩子吓出病,温声细语安慰小毛头,“大人的事,无论怪谁,也不会怪你。”   想开了也是,女儿刚硬的性格跟自己有几分像,自己挑的自己认。   卫淑真转过弯后特意招待小王上门吃了顿饭,同样是有鸡有鱼有肉,丰盛的一桌。   既是帮小王洗晦气,也是给安歌送行。   每个人都差不多的话,“去了乡下不习惯就叫我们接你回来。”   安歌点头应了。其实还好,一样是城市,有商业有工业,教育更是抓得紧-只不过在大都市居民的眼里,除了本市别的地方都是乡下。即使在本市,也有上只角和下只角之分。   但这是亲人的好意,没必要较真告诉他们天地很大,收下好意就够了。   为安顿老太太和安歌,安景云在里屋添了张床,她和徐正则搬到外屋。外屋稍微用柜子隔了下,虽然窄,但勉强也分出吃饭和卧室两个功能区。做饭用的煤球炉和煤球搬到屋外过道,还好对门沈家理解徐家的不易,同意他们占用一小部分公共区域。   安歌仅带了几身夏天的衣服,玩具和冬装都没带。按她说法,如今兴趣在看书写字,那些小孩子玩的可以留给小表弟、小表妹。她又在长个子的阶段,没准半年后冬装就穿不下了。   大家想,说不定到时会把她接回去,所以也没坚持把衣物一起带走。   到徐家后过了两天,安景云领着徐蘅和安歌去学校做摸底测评。   校方知道两姐妹不同,一个智商欠缺,另一个能够发表文章,头脑没问题,但没上过幼儿园,未必能够适应学校生活,所以还是得面试才放心。   安景云给她俩穿了一式一样的新衣服,都是她自己做的,泡泡纱的连衣裙。   走进校园,她们一行受到操场上的孩子们的注目。有几个声音很大,“斜眼好久没来,好像更丑了。”“那个肯定是她亲妹妹,看衣服就知道。”“她姐也是我们学校的,也很凶。”   徐蘅抬头瞪过去,那些孩子一哄而散,“当心斜眼打人!”   安景云低声道,“不要管别人,做好自己就行。”   到了办公室,教导主任分别问了徐蘅和安歌几个问题。   徐蘅会写名字,能从一数到五十。   教导主任顿时松了口气,看来也不是无可救药。她又拿出两份试卷,把安歌领到教研办公室,找了张桌子让安歌做题目。   安景云见还有一会,想起可以趁这个空档买菜,跟教导主任说了声,带着徐蘅先走。反正学校离家才三百米,让安歌考完试自己回家。   等菜买好、拣好,午饭做好,还没见安歌回家。老太太坐立不安,安景云瞧在眼里,也不好当着她的面抱怨这孩子贪玩,免得老人觉得她怎么心大把孩子一个人放在学校。   她解下围裙刚要出门,大女儿徐蓁急匆匆回来了。   “妈妈,校长要见你。”   这点时间总不能闯祸吧?   安景云的心提了起来,越走越快,跟徐蓁几乎是一溜小跑进了学校。   校长室窗台上趴着一串小屁孩,指指点点,“斜眼的妹妹,外地的。”   徐蓁厌恶地瞪了他们一眼,上前去敲校长室的门。   那些孩子见是她,轰笑着散了,“凶女人!”   安景云安抚地摸摸大女儿的肩膀,不是不知道她的委屈,可也没办法。   别人的嘴,怎么管得住呢。   就是不知道小的出了什么事。她暗叹了口气,看来也是个不省心的。 第二十七章 恩将仇报   又回到校园,锵锵的上课铃声,小学生拖拖拉拉喊“老师好”。   教研办公室里静悄悄,桌上堆着期末试卷。   每套试卷上有亲切的八个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安歌拿了一套五年级的试卷。   直截了当的题目,跟三十年后完全两个风格,字面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不会到处埋陷阱等学生掉坑。   只有在思考小学阶段该用的解题方式时,她才停笔。一套五年级期末考试、一套入学摸底试卷做完,墙上的钟也才走了二十分钟。   隔壁传来教导主任的训斥声,似乎哪个孩子在考试时睡觉。   过了一会,那个倒霉孩子被拎进教研室办公室。   “学海无涯,别以为有小聪明就能够应付学习。现在的会了,再深的呢?”教导主任气呼呼地说,“不给点颜色,不知道天高地厚。”她拿了一套试卷,扔给倒霉孩子,“这是四年级的期末考试卷,要是考满九十分,下学期让你直接升五年级。”   收拾完不听话的,教导主任意识到还有一棵幼苗,硬生生换了付慈祥脸,“做得怎么样了?不会做不要紧,学校教知识,你们来学知识。”   她拿过卷子,“嗯-咦?!”匆匆一览,“你做的?”   “嗯。”   “不会做不要紧,第一要诚实。”   安歌点点头,“是我做的。我还会做更难的题。”   旁边探过个脑袋,“这有什么,我也会。”   一侧脸上还印着一颗五角星,斑驳的字,“五……小学……三年……”嘴角也有字,“学习……”   油墨印的试卷就这样,一不小心沾得到处都是,成了小花脸。   安歌刚才已经是硬憋着,这会再也忍不住,噗地笑出来。   教导主任低头一看,也是一笑,用两根手指把小脑袋推开,“做你的去。”   小脑袋还不死心,“我认识你,你是徐家的老三,不过你不姓徐。对了,你为什么不姓徐?”   安歌知道他是谁,方辉,邻居“套娃四兄弟”的老三,向他点点头,算打个招呼。   彼老三瞄了眼试卷,被上面工整的字迹震了下,“你……厉害。跟你二姐一起读一年级?千万别!你会成为小屁孩公敌的,她可是太有名了。”   说到“有名”两个字,他特意加重语音,还意味深长点了点头。   “方辉,做你的事!”教导主任伸出手指,再次把这颗热心的小脑袋推开。   方辉吐吐舌头,终于老实趴窝了。   教导主任拿起笔,走马观花地批改。两处现代文默写空着,其他的包括诗词默写都对,数学更不用说,解题过程清清楚楚,答案正确无误。   她心情复杂地看向安歌,发现后者双手放在膝上,是静静等待的姿势,十分乖巧。   “谁教你的?”   “阿太。”   “阿太是老师?”   安歌摇摇头,“她在女子大学读过两年,没毕业。”   教导主任肃然起敬,那年代能读书的都不简单。她从柜里又找出一套五年级的模拟题,搬了张凳子坐下来看安歌做题。   眼皮底下做不得假,这孩子一挥而就,有些答案比自己想得还快。   教导主任犹豫了。   不是没有聪明的孩子,像方辉就是。他头脑灵活,上头有两个哥哥,已经接触过更高年级的课本,学有余力。但问题也在于此,聪明的孩子往往坐不住,针对普通学生的教育对他们来说很无聊,但如果让他们跳级,又会面临新的问题,可能无法融入集体,也可能基础没打扎实,提上去后跟不上进度,变得平平无奇。毕竟学习除了智商的因素外,跟毅力也大有关系。孩子大脑发育未全,心志不坚定,拔苗助长不可取。   “在这等我。”她拿着三套试卷去找校长商量。   方辉又凑过来,“为什么你姓安?”   “我跟妈妈的姓。”   “为什么你两个姐姐不跟妈妈的姓?”   “……不知道。”   “我叫方辉。”意识到还没有自我介绍,方辉伸出手,“安歌同志,认识一下。”   安歌忍住笑,跟他握了下手。   方辉打量着她,“看你这小身板,也不是小屁孩的对手。这样,你跟我做同桌,我保护你。”   “你原来的同桌呢?”   “我没同桌。”说到这个,方辉立马气馁。怕他影响同学,班主任在最后面的角落里单独摆了张桌子,他孤零零坐在那。   “好啊,我做你同桌,你保护我。”安歌笑道,“不过你得好好学习,不能拖我后腿。”   “那是!我是不高兴拿出劲,要是拿出所有的劲,嘿!”被可爱的小妹妹“崇拜”(并没有)地看着,方辉神采飞扬,“保准差不了。”他突然又想起什么,皱眉道,“不是我说你,你也太容易相信人了。要是我在骗你,这不是一骗一个准。”   安歌的长睫毛微微颤了下,“你会骗我吗?”   方辉使劲摆手,“怎么可能,就是打个比方,我当你是小妹妹。”   “妹妹?你教育弟弟用打的,万一几时也想教育我?”   方辉急眼了,“我从来不欺负女生!不,我不欺负弱小!”   安歌伸出小指,“行,那咱们说定了。”   方辉也伸出小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发过誓,安歌指指试卷,“快做,不然老师不答应咱们做同桌。”   方辉写了两道题,抬头问道,“你想读四年级?”   不是想读,而是这是最大的可能,安歌觉得学校不会让她一下子读五年级毕业班,那么最好的选择是四年级。   果然,在安景云来之前,校长、教导主任和安歌谈过话之后,都觉得可以从四年级读起。四年级开始,孩子会迎来各方面的第一个生长高峰,安歌虽然小,但心智应该能应付。   但安景云不同意,“我们家不需要神童,让她一级级往上读。”   教导主任跟安景云打过好几次交道,“她从一年级读起是浪费时间,没必要。”   门口探进个小脑袋,“安歌妈妈,你想着叫安歌带徐蘅,对安歌公平吗?”   这事校长和教导主任都心里有数,去年好不容易推迟徐蘅的入学,今年避不过了。学校对增加一个困难学生颇为头大,但她们同样也是当妈妈的,可以理解安景云的心情,生都生了出来,只能想尽一切办法保障这个孩子的生活,做父母的迟早先走,能继续照顾她的也就是姐妹了。   一直没吭声的徐蓁,双眼瞪过去,“我们家的事,关你什么事!”   “路见不平,仗义直言!”方辉大声道,“我爸说,天才属于全人类,任何阻挡天才发光发亮的,都是焚琴煮鹤!”   “早识两个字就敢说天才?那天才也太不值钱了。”   “你是妒忌吧,徐蓁?”   “滚!”徐蓁过去用力关上门。   “徐蓁!”   “蓁蓁!”   教导主任和安景云同时出声喝止,徐蓁倔强地说,“谁不是这样过来,凭什么她例外?她是我们家的一分子,生她养她,她就要承担义务!”   窗口冒出来方辉的脑袋,“了不起啊你!开口闭口义务责任!对六岁的孩子说这些,不脸红啊你!有本事你去教徐蘅!”   眼看徐蓁气得脸通红,教导主任哭笑不得,走到窗边问方辉,“卷子做好了?”   方辉早有准备,拿出来一扬,“满分!”   教导主任接过,批改完拍在方辉得意洋洋的脸上,“只有九十八,数学语文都有一处错误。”   方辉想了一想,“刚才说只要满九十……”   批卷的时间里室内静悄悄,教导主任分神注意着安景云的表情,也不能说她没动摇,但离改变还远得很,估计这事多半成不了,不由暗暗可惜。只是确实如徐蓁所说,这是她家的事,外人最多只能建议,决定权在父母。   “这事好办。”方辉用右手虎口托住下巴摆出沉吟状,“不就是给徐蘅找个同桌管着她么,我弟啊,我弟今年升一年级。咱们一个大院,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我弟欺负徐蘅,我爸肯定抽他,怎么说徐蘅也是女的,我家不欺负女的。这事我管定了,我跟我爸说!一诺千金!”   一诺千金、见义勇为的小英雄,当晚被揍得鬼哭狼嚎,好几天走路一拐一拐。   不过,方爸找徐正则谈了很久,把这事给定了。   “发过的誓要做到。”方辉拍胸对安歌说,“我说过,会保护你。”   怎么说也是为了自己闹到“兄弟反目”,安歌无以为报,送他一包资料,考一中用得着。   “恩将仇报……”   方辉表示,此刻心情很复杂。   哇的一声行不行? 第二十八章 打球   大院一窝窝的孩子,按前后院分为两帮。   一帮是徐家沈家方家这些,曾经上门告状的男孩是另一帮。   方辉妈想生一儿一女,谁知连着四个都是儿子,只能歇了这条心。他们夫妻俩做技术工作,跟“当官”的徐家、沈家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自从安歌和林宜修来了,两家慢慢走近,一是因为林宜修跟方辉外婆谈得来,二来方辉经常带着安歌玩。   晒被子的长桌拉出来就是乒乓台,擂台赛随时摆起。   孩子多,五球决胜负,输了的下去换别人上。   安歌是所有孩子中最小的一个,见方辉带她来,大家都发出嘘声。   打球得水平相当才好玩,这么个娇滴滴的豆丁,球拍会不会拿?   方辉盯着徐蓁,“你们干吗不带上毛毛?”他跟着徐家人叫安歌的小名。   “她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跟着我们晒黑了,老太太得心疼。”徐蓁挥挥手,“在家看书多好。”她学着老人的口吻,“我们毛毛啊,最乖了,别学她们在外头野。”   别的孩子不明所以,听徐蓁这么说,笑嘻嘻地附和,“老太太的心肝宝贝。”   方辉撇撇嘴,不跟他们一般见识,给安歌示意握拍的方法。他的球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正经红双喜,只有胶皮掉了,比光秃秃拿一块板的强多了。考虑到大部分女孩都是直拍握法,方辉教的也是这种,叮嘱道,“你个子矮,碰着球就是胜利,不用想太多。”   谁知说得好好的,安歌上场却改成横握。   方辉一拍额头。这孩子,没了胶皮做缓冲,球碰到木板那可是状况多多,新手等着捡球吧。   徐蓁的球拍是爷爷送的,在场最好的。她想了想,发了个转球。果然小小一颗白球看着速度不快,但碰着安歌手上的木板,立马打着转飞出去。   收到徐蓁的眼色,徐蘅屁颠屁颠把球捡回来,冲安歌做了个鬼脸。   “本来应该你去捡,看你小,让着你。”   交换发球,安歌发了个中规中矩的,被徐蓁一板扣杀。这回方辉去捡了球,扔球给徐蓁后做了个“等着”的手势,看他上场了怎么削她,转身再给安歌一个鼓励的笑容,“没事,头回打球都这样。”   徐蓁全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又发了个转球。   谁知这次瞎猫碰着死老鼠,不但被安歌接住球,还被毫不犹豫抽了回去。   徐蓁反应慢了点,那球碰着胶皮斜飞出去。   方辉忍住笑去捡了球,放到安歌手里,“加油。”   安歌定定神,把球往上一抛。   方辉想,要坏!新手玩不了高抛发球。谁知小卷毛大喝一声,脚一跺,球……以迷你版雷霆万钧的气势奔过去。   徐蓁没接住。   “好球!”孩子们叫好的叫好,鼓掌的鼓掌,惹得屋里的老人都凑到窗口看。   果然,徐家的老太太叫道,“毛毛,当心太阳,别晒黑了。”   球台摆在树阴下,也太当她是块宝了,孩子们笑成一片。   小卷毛泰然自若地应,“噢。”   方辉过意不去,扬声也应了句,“老太太,我们一会搬到楼里玩。”   后院有幢两层楼,底楼有大厅。遇到下雨天,在家的人会帮忙把晒在院子里的东西都收到那里。平常,孩子们也在里面打牌下棋。   徐蓁发了个直线球。   这是想利用力大的优势让小卷毛接不住,方辉提着心看安歌应对。   还好,她退后一大步,增加了球到板的飞行距离,等球速减掉再推挡回去。   徐蓁正等着,挥拍击球。   你来我往,球速越来越快。孩子们看得目不转睛,按照经验随时可能有一方接不住球。   果然,徐蓁用力抽杀,把球打在台的左面。安歌右手握拍,又站在靠右的位置,按她的身高很难救这个球。   太狡猾了!方辉撅着嘴。   谁知小卷毛侧身跳起,转腰落下变为右脚在前、左脚在后,同时反手挥拍。   球擦过充当球网的砖头,落在台上近网的位置。徐蓁还没来得及扑上去救,球大模大样弹开了。   “好!”方辉大力鼓掌,想想又好奇,“哪学的反手?”   新手能打正面的“拜拜球”就不错了。   安歌把球拍还给他,“看电视学的。”   看乒乓球赛转播是大院的共同节目。傍晚用井水冲洗过水泥地,家家摆出藤榻,一台黑白电视机摆在前面,边吃西瓜边看球。   安歌悄悄摸了下良心。   骗小孩呢,这些专业的步法、发球抢攻技术哪里是看电视就会的,当然是正式学过的呗。上的一对一课当健身运动,她没太投入,但也算业余中的专业了。   小孩信以为真,“你真厉害,学什么都比别人快。嗳明明我也看的,怎么没学会。”把球拍塞给她,“现在你是擂主,除非有人把你打下来。”   安歌摇头,“你们玩,我站那边看。”   她挑了梧桐树下最阴凉的地方,朝那边挥挥手,老太太这才放心离开窗口。   方辉牙疼似地抽着气,小声对安歌说,“你家老太太人是好,但也太仔细了,晒太阳对身体好。我妈说你太白,鼻梁上血管清清楚楚,是气血不好的症状,得多动动。再说她这样讲话,人家会笑话你,我们已经大了,不能再当自己是宝宝囡囡。”   安歌也小声对方辉说,“笑就笑吧,我已经有你这个朋友。是吧?”   她额头沁满汗珠,皮肤白里透红,方辉觉得她这样子很好看,像画报上的娃娃,点头说,“是啊-等开学你会有更多朋友,你比我们小很多,我们会照顾你。”   “也没小多少。”安歌继续摸了下良心,骗小孩真容易。   晚上洗过澡乘凉,老太太点了枝蚊香,给安歌抹了痱子粉,让她睡在藤榻里。别的孩子借着灯光在打牌,方辉搬了张竹椅坐过来,跟安歌讨论乒乓球的步法。   小孩子的困来得早,安歌睡眼惺松,说话都一顿一顿。   刚要赶方辉走,院里传开了叫声,“快看!”   大家看向天空,只见暗蓝色的夜幕划过一道光芒。   “流星!”   方辉催着安歌,“快快,许愿!”   也就是瞬间,流星便已消逝。   “许了什么愿?”   安歌拿蒲扇挡住脸,打了个呵欠,“不告诉你。”   就不告诉你-不过方辉是她见过的最能自得其乐的人,“对,告诉我就不灵了,还是别告诉的好。”   睡到半夜,安歌迷迷糊糊醒来,是下了中班的徐正则把她们仨挨个抱进家。   屋里闷热得多,老太太摇着蒲扇,摇着、摇着睡着了。但只要安歌翻身,片刻之后风又有了。   “小的和两个大的相处得怎么样?”徐正则问。他和安景云都是三班倒,只能差开班次,争取每晚有一个在家。   “亲姐妹,还能怎么样。”安景云不以为然,过了会笑起来,“老大习惯当老大,读书被小的比下去,今天打球又输,气得她闷在房里不肯出去看电视,错过流星。”   “老二呢?”   “她是老大的跟屁虫,老大不出去,她也只好在房里,掉了几滴眼泪。”   “你也不劝劝她们?”   “下班回来累得要命,还好老太太已经做了晚饭,一个个洗澡,换下来的衣服都要洗,我哪来精力管这种。”   “就怕小的不习惯……”徐正则说了半句,被安景云打断,“样样都依她,还有什么不习惯?老二欺负过她,但现在有老太太在。再说,老大不也是到哪都带着老二,难道老大不委屈?老大说过什么没有?”   讲完才发现徐正则扯着小呼噜。   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连忙用手肘推他两下,压低声音道,“听说爸的调令下来了,这次是放到局里任实职。”   徐正则强撑着睡意说,“他未必愿意……”   安景云隐约记得好像还有什么事,但也是太累,合上眼立马睡着。   第二天才想到,厂里问她愿不愿意调到科室。她现在是车间副主任,工资高,但科室人员不用三班倒,这是有利的地方;不利的是科室主任年纪轻,可能她以后一辈子就是个普通的办事员。   思来想去一天没下定决心,等下班到家,等待她的却是闹翻天。 第二十九章 歪理   安景云所在的车间工艺复杂,需要用大量强酸、强碱,只要走神就会出生产事故。一天班上下来,整个人离掏空不远了,走路时有点麻木。   然而家也不是省心的地方。   在大门口她就听到婆婆尖厉的哭声,拍着大腿大骂,儿子向着儿媳妇,儿媳妇拿婆家的钱贴娘家,还养着个闲人在家。   这又怎么了?   安景云加快步伐,发现家门紧闭,邻居围在过道里看热闹,也有劝说的。   “妈-”   徐老太没理会。   沈家伯娘面色尴尬,把她拉到边上,放低了声音,“一会好好安慰阿太,你婆婆过分了。”林宜修沉静勤俭,又培养出安歌这样的神童,邻居没有不喜欢她的,跟着安歌叫她阿太。   阿太和安歌一起回来的事,安景云跟婆婆说过。婆婆似听非听,没说什么,没想到等在这里。   不过总得有个导火线,“怎么闹起来的?”   “小徐打了两个大的,徐老太出来阻拦,话说得不好听,小徐跟她争起来。后来上班时间到了,小徐只好先走,徐老太守住门就开始骂。”   “老大干什么了?”安景云惊讶地问。   虽然徐蘅经常惹事生非,可徐蓁很有做姐姐的样子,寒暑假有她盯着,安景云放心多了。   沈家伯娘知道她对徐蓁的期盼,“孩子毕竟是孩子,老大才几岁。我们家两个也经常闹的,亲的就是亲的,闹过又好了。”   人堆里钻出个小脑袋,冲到她俩跟前,“沈家伯娘,你干吗吞吞吐吐?”是方辉,他转向安景云,“徐蓁和徐蘅把毛毛关在粪坑那里,还谁都不告诉,要不是我找到她,说不定她被熏死了!”   院子后面有个大粪坑,为了防止孩子掉进去,门是上锁的。时间长了,吸粪车工人警惕性松懈,仅仅虚掩上门。   安景云一时间转不过弯,“是不是她自己跑进去的?”   方辉小脸涨得通红,“徐叔叔问得很清楚。徐蓁骗毛毛说徐蘅跑掉了,让毛毛和她一起去找人,等毛毛踏进去,徐蓁反锁掉门!阿太找毛毛,她俩还说毛毛一定是溜出去玩了!”   老大做这种事?!   安景云脑袋里嗡地一声,大热天,粪坑那边的味道别提了,蚊蝇更是密密麻麻。而且里面能立脚的地方也就一米多宽,要是毛毛中暑掉进去……   她上前拍打家门,“徐蓁!开门!”   第二下门就开了。   徐蓁垂着眼,眼皮红肿。   见门终于开了,沈家伯娘松口气,拉着安景云急声道,“小徐已经教育过孩子,他动了真怒,用火钳打的,你好好跟孩子们说,兄弟姐妹得相亲相爱,将来互相扶持。”   安景云没听清,她的注意力全在徐蓁身上。这孩子是她的头一个孩子,又是头一个孙辈,深得两边老人喜爱,花了大量心血教养,而孩子没辜负期望,和她十分贴心,更是个合格的姐姐,处处保护有病的老二不受外人欺负。   第一次看到这孩子这样垂头丧气,她的满腔怒火不知不觉去了一半。   “妈妈,我错了。”徐蓁小声说,泪珠扑簌簌掉落。   沈家伯娘怕安景云动手打孩子,连忙说,“改了就好。让你妈妈帮你擦点药,这种天容易化脓。”   徐蓁小腿上有几道明显的红杠,破了皮,是火钳打过的痕迹,触目惊心。   徐正则也真是-安景云提醒自己,一会等他下班一定要跟他说,男人力气大,很容易打伤孩子。   她弯腰检查的当口,徐蓁的泪水不断掉下来,热腾腾地滴在她胳膊上。   “你啊-”安景云叹了口气,可正如沈家伯娘所说,孩子只是孩子,成人都无法控制妒忌,一个孩子又怎么懂得消化这种情绪,“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见妈妈不但没打她,还语气温和,徐蓁心头沉甸甸的,泪如泉涌,“就是讨厌她!”   讨厌她养尊处优,讨厌她有人护着-不想跟徐蘅做同桌,立刻有人主动帮她解决,但凭什么自己要承担的她却不用承担?   不是一样的吗?同一个父母,同样的姐妹。   “讨厌就可以这样?!她是你妹妹。”方辉看不下去,大声说道,“我也讨厌我弟弟啊,可是我是哥哥,我必须保护他!”   沈家伯娘劝走徐老太,回身见到小方辉挺身而出,好笑道,“行了,这是安阿姨家的事。”   她轻轻一推,帮安景云关上家门。   外屋床帐后有个悉悉发抖的身影,安景云用力把帐子拉开,徐蘅双手拽着一角帐子,躲躲闪闪不敢抬头,本来是肿眼泡,哭了之后红肿得惊人,小腿上也是火钳打出来的红杠。   安景云看了一眼,知道此时跟老二说不来道理,转身进里屋。   房里静悄悄的,老太太搂着安歌,默坐在桌边。   安景云心里一痛,知道老人是被婆婆的话伤了心,快步走过去,半蹲在老人身前,“外婆疼我,不要理别人胡说八道。”林宜修来了后,虽说主要精力放在安歌身上,但把每日三餐都包了,而且家里从早到晚有人在,以后她和徐正则不用特意差开班头。   但老人对三个孩子明显不同,掏腰包非给小的订一份牛奶,衣服鞋子也仅仅给小的做,读书看报更带着小的,连看孩子的目光都不一样。物不平则鸣,也难怪两个大的要闹。   林宜修不吭声。   安景云目光转向安歌。大概林宜修帮她洗过澡,一头小卷毛散发着清香-是的,连洗发膏都是老人另外替她买的,不跟两个大的合用;身上换了条淡蓝色小连衣裙-这是卫采云寄来的。小家伙吃了点苦,脑门上、面颊、胳膊和腿上满满的蚊子包,有的连成了一大块,有的包上叠着包。   看着就痒,安景云移开目光。不过涂过花露水了,香喷喷的。   她没好气地说,“二姐傻,你也是傻的?大姐也是跟你闹着玩,早点求饶就放你出来了。”   林宜修猛地抬起头,“毛毛受了这么大委屈,你……你怎么当妈的?”   打都打过了,老大也已经承认错误,还怎么样呢……安景云暗暗叹息,老人的偏心真没办法,只能笑着劝道,“小孩子都是这么打打闹闹长大的,我小时候跟阿二也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闹,大了就好了。”她提起一点声音,“毛毛,为你的事害老太太这么难过,你不劝劝老太太?妈妈跟你说过木秀于林的道理,连跟亲姐姐都处不好关系,秋天开学了同学全比你大,到时你怎么办?别人都不喜欢你,你是不是该想想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咳,这种自成一路的逻辑自洽,真是谢谢了。   安歌还没开口,窗口奋然跃起一个小脑袋,“胡说八道!九道!” 第三十章 好牌   皇帝不急太监急,安景云偏心,安歌还没怎么样,把个方辉气得鼻子眼睛直冒火。   “你……太没用了!”他走来走去,从梧桐树下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安歌奇道。   方辉词穷,抓了抓脑袋。他的相貌偏于俊秀,长眉,眼睛黑亮,转动时格外灵动。   打徐蓁、徐蘅一顿出气?好像不行。先不说年龄差放在这,安歌不矮,但比两个姐姐肯定要小。就算有他帮手打赢了,似乎……没用。负责“仲裁”的大人武力更强,免不了挨揍。他倒是不在乎,反正他爸也就一巴掌了事,惩戒的意味大于痛苦。   可徐家不同。   方辉脑海浮起徐正则用火钳打孩子的场景,回头看看安歌粉扑扑的小脸,打了个寒颤。   不行!   那么,哭?同在一个大院,见多了安景云巴掌还没落下、徐蘅已经哭成泪人的模样。   他再看看安歌,后者眉眼弯弯唇角上翘一付笑模笑样。   哪里装得过徐蘅啊。   “你怎么不难过呢!”方辉恨铁不成钢。要是他妈这么对他,他得多憋屈,笑不出了好吗。   “那……我哭?”安歌捂着脸,呜呜做声。   “……还是笑吧。”方辉无可奈何坐在她身边,把橡皮筋扣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弹树上的叶子。   深绿色的叶片动了动,橡皮筋完成使命,掉了下来。   这是早上八点,阳光透过叶间,斑斑驳驳投在地上,方辉额头和鼻梁上满是汗珠。他拉起汗衫下摆,满不在乎擦了下。   安歌逗完了小孩,把搪瓷杯递给他,“喝点水。”   方辉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白开水,仍然抓头挠耳地难受,好像一口气憋在胸口,呼不出,下不去。   抢过安歌手里的蒲扇,他大力摇扇,风力顿时直上三个等级。   好像下了最后决心,方辉沉着一张小脸,“要不,咱们两家换换,你来我家,我弟去你家。”   好有创意的想法啊!安歌都惊呆了,伸指在他头上一戳,“你对得起你弟吗?他成天跟在你后面叫你哥。”要不是这会院里的孩子拉大队去了游泳,他弟跟方辉的直线距离绝不超过百米。   “这不是没办法。”把弟弟给出去,方辉也很难过好吗,“听人说,你生下来的时候你奶奶想把你跟人换,免得徐家没男丁绝后,不过你妈死都不答应。可你妈又不喜欢你,估计现在会答应,我弟很聪明的。”   安歌翻了个白眼,“我妈不是不喜欢我,只是她更喜欢大姐。懂吗?”   “你这么聪明,干吗她不最喜欢你?你姐读书笨,经常听到你妈训她。我二哥成绩最好,我妈最喜欢他。”方辉想了想,觉得对亲妈有点不公平,“不过她对我们都很好,要是二哥欺负我,她肯定狠狠说他。”   嗳-真是,跟小屁孩讲不清复杂的感情。徐蓁是安景云的长女,出生在比较轻松的日子,如同锦上添的花。徐蘅的先天疾病给徐正则和安景云带来沉重负担,加上回城进厂,同时面临工作和家庭的重大变动,跟从前的生活不能相比。偏偏还遇到计划生育即将严格执行,他俩赶在线前生了自己。最后,徐正则的重度烧伤是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   可以说安景云仍然没恢复。安歌的出生,仿佛是一道界限,之前虽然也有烦恼,但总体安逸;之后,生离死别的风险跟日常琐碎的烦心事紧紧缠住了她。   这些,以方辉的年纪理解不了。   安歌也不想跟他讲这些。   她轻描淡写地说,“昨天我早就发现大姐的意图,故意让她把我关在那。”   “得了,别吹了,要不是我去找你,你得臭死在那里。”   安歌伸出小指,“我告诉你,你不能告诉别人?”   方辉毫不犹豫,伸出小指跟她勾住,晃了几下。   安歌凑到他耳边,“那会我看见二姐在墙后面张望,她走路特别沉。我问大姐有没有听到声音,大姐说没有,还背着我对后面直摆手,我就知道了,她俩约好了捉弄我。”   “我将计就计,门被反锁后蹲在比较干净的地方节省体力,等阿太找我。下午三点阿太要安排我们洗澡,她们最多关我两小时。你找到我的时候,是不是我挺精神,除了臭了点?”   方辉皱眉,也凑到她耳边才说,“干吗这么干?”   “真笨-这下我爸知道她们讨厌我。他虽然忙着装电视机,不清楚家里的事情,可闹大他就知道了。今天早上他特意带我俩去吃馄饨,就是因为他说服不了我妈,只好自己对我好。不然,难道家里没早饭吗?”   方辉恍然大悟,但总觉得怪怪的,“你心眼真多。”   安歌转过身不理他,“说我笨的是你,这会又说我心眼多。是她们先捉弄我,不是我挑事。”   方辉想想也是,急得又挠脑袋,一时之间乱了神,好像这么做不够光明正大,有事应该跟父母说清楚,可不这样凭安阿姨那偏心,吃亏的只有毛毛。再一看安歌低着头,不会是在哭吧,他连忙把她转过来,“对不起!你说得对,你这是……敌进我退,敌不动我不动,敌若找打......绝不放过。”   噗安歌真是被他逗乐了。   “别想那么多。”安歌抱住双膝,把下巴放在膝盖上,“考上大学我就走了。你知道宇宙吗?”   “知道。流星就是星际的物质。”   “有时候我会难过。可是大部分时候我觉得上天对我很好,有宠爱我的老太太、五阿姨,我有不错的头脑,还有你这样的朋友-”她侧头看着方辉,“宇宙很大,我们看得远些、高些,没必要困在眼前。”   方辉听到自己居然被排在前三,已经开心得合不拢嘴,“对!我们看得远些,风物长宜放眼量!”   安歌抿嘴笑,至于安景云因为害怕她翅膀长硬远走高飞不管家里,所以不许她读高中这种事就没必要说出来吓小孩了,毕竟梦里安景云也没能成功控制她,更不要说重来一次。   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当父母,这时候的安景云、徐正则,三十出头,被生活压榨到心力交瘁,没有能力看到更远、做到更好而已。   她仰头看向碧空。   好牌也要打好。   嗯,定个小目标,比如说……唤醒爷爷的事业心。   既然组织上有新的安排,徐正则的父亲徐重,曾经的老部长,结束手头的乡村调研工作回到城里。   一听新任命,他沉吟着没立刻答应,专业不对口啊。   五十多的人,重新学吹打? 第三十一章 奶奶、爷爷   俗话说得好,靠山山倒,靠人人倒。   徐重是大地主家庭的出身,读书时入党,抗战时在第一线战场,到五十知天命颇为诸事看淡,退居二线后没多久急病去世。   没了他三分之一工资的支持,徐家岌岌可危的经济平衡迅速被打破,陷入困境。   而且人走茶凉,梦里徐蓁高考落榜,参加银行合同制岗位考试差一分没入选,安景云豁出脸面,带着她去找徐重的老部下求助。母女俩从下午一点等到五点,明明有人,始终没有出来见面。   那天天色晦暗,将雨未雨,安景云到家后一语不发,徐蓁默默流泪。   别人许下的诺言,听听就好,不必当真。会帮人的不会等人求上门,不想帮人的,再求也没用。安歌一直告诉自己,做人要自己争气,因为连父母都未必靠得住,何况他人。   回到这个时间点,数方相争,一个级别不算高但举足轻重的正局级位置放在徐重的面前。   接下任命,很可能做不久,毕竟各方都盯着,选他只是权宜之计。再者从个人角度,以徐重的资历来说颇为委屈,可以说是倒退了。但经过那些年,万事皆有可能,能够重新出来担任如此重要的实职,已经在意料之外。   梦里安歌和爷爷接触不多,不清楚他出于哪种考虑推掉了。不过,显然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随着日新月异的社会变化,他想过有番作为,但限于位置,也就只能……闲着了。   徐重在世时两袖清风,留下的除“好人”的称誉之外,只有一张借条。有其子必有其父,他和徐正则一样不懂拒绝,不得不向单位预支工资来帮助别人,去世时欠了一个月工资。   傻老头啊。   安歌一边剥毛豆,一边整理思路。   对爷爷印象最深的两件事。一件,只要两个玉米饼半碗炒豆角,他能当一餐;另一件,每年年底他都组织孩子们比赛才艺,书法、绘画、唱歌跳舞,实在不行背一首“鹅鹅鹅”也可以。第一名他发五元钱奖金,最后一名也有奖励,一元钱。   想到这里,安歌很骄傲。每次都是她第一,年年还能换个玩法,一手毛笔字,是颜真卿的筋、柳公权的骨;能画杨柳岸晓风残月,也可以达芬奇的蛋、蒙娜丽莎的微笑。唱歌跳舞比不上安娜,但她会选歌,每次选洪湖水一条大河,听得爷爷忍不住打着拍子一起唱。   可惜是个女孩啊-老头每次都感慨,否则……   他没说完的话安歌懂,保家卫国。   徐重原想送独生子当兵,但妻子死活不肯,只好作罢。还想过送孙子当兵,然而他只有孙女。   也是重男轻女,但不让人反感。安歌把剥出的毛豆籽放到搪瓷盆里,爷爷觉得女孩子不该吃这种苦。   “毛毛-”   奶奶在过道里叫。   安歌看向老太太,后者点点头示意去吧。   自从徐老太指桑骂槐闹过一场,两个老人见面都当对方是透明。要不是为自己,估计林宜修立马收拾东西回家,她老人家虽然表面温和,骨子里却受不得闲气。安歌内疚,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子快结束了,等徐重确定新的工作后,组织给他安排一套三室一厅八十多平方的房子,有抽水马桶,他们搬过去住,只有徐老太还留在大院。   对独立卫生间的生活,安歌快望眼欲穿了。她特别想老太太也能享受到这种现代化的便利,所以努力留住老人。   徐老太叫安歌过去,是因为她不识字,只能让别人帮忙读《圣经》。   对,土生土长的徐老太,信的是耶稣基督。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安歌捧着本福音书,不缓不慢地读。   徐老太听得出神。旁边矮桌上有把硬水果糖,她在糖厂打零工的福利。每次叫孩子帮忙读经的时候,会抓几颗作为报酬。   读完三分之一,安歌停了下,“今天读到这?”   徐老太点点头,指指糖,“拿去吃吧。老二问我要,我都没给。”她回味了下经书,“比老大读得好。”   安歌拿了颗糖剥掉糖纸,却塞进徐老太嘴里,“奶奶吃糖。”然后才剥了颗自己吃,虽然知道酸甜的橘子味是香精营造出来的,可这个年代水果糖也是重要零食了。   “马屁精。”徐老太嘀咕道,但没有特别反感。大院里的孩子都怕她,自家两个大孙女也不亲近,老大是儿媳妇的贴身小棉袄,老二有病,精明倒是很精明,晓得无利不登三宝殿。“你爷爷什么时候回来?”   奶奶真是-当面问儿子就行了,还要背后偷偷问孙女。   不过,安歌稳住没露出来,当小孩子就是好,一问三不知就行。   “你啊只知道吃。”徐老太无奈地嘀咕,忘了刚才还夸过安歌。   安歌看着封皮上歪歪斜斜三个字,“卢静嘉”。   这是徐老太的名字,徐老太的笔迹。她有个考中举人的爹,只是她爹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不给她识字,还让她裹了三寸金莲。她婚后跟丈夫的姓,所有正式文件写的是徐卢氏,连墓碑上也是,大家习惯叫她徐老太。   “奶奶,书上讲的什么意思?”   徐老太茫然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听就是了,以后可以去天堂。”   “我教你认字?自己看得懂就随时可以看。”   徐老太不耐烦了,“不想帮忙直说,跟你妈一样心眼多。去去,我要做晚饭了。”她独立开伙,菜已经准备好,是红烧狮子头。想了一想,她怀疑小孙女看见灶上的食材,想赖着一起吃晚饭,板起脸说,“没你的份,回去吃你家的。”   大热天才不想吃大荤呢。   安歌蹦蹦跳跳,回自个的家。老太太做了丝瓜毛豆、糖醋黄瓜、白糖拌番茄,还有一碟自家腌的咸鸭蛋,每只切成两半,整整齐齐摆在盘里,只等安景云下班就开饭。安景云调去了科室工作,每天四点半下班,五点能到家。   每天日常,早上看书写字,下午帮忙做家务,三点洗澡五点吃饭,吃过晚饭院里乘凉。   不过这天晚上略为不同,七点多大门那边热闹起来。   -徐部长回来了。   一起乘凉的邻居中,有人好奇地跑去看热闹,看完过来叫安歌,“毛毛,你爷爷回来了。”   见是她,围着的邻居让出一条道。   那边,是爷爷。   平顶头,花白头发,国字脸,老头汗衫,左手右手边各一个孙女。   徐正则牵着她走到父亲面前,“这是最小的,安歌,小名毛毛。”他低头叮嘱,“这是爷爷。” 第三十二章 牛皮or牛犊   和安友伦的慈眉善目不同,徐重鼻梁高挺,眼皮微微搭拉,不是特别精神,但偶尔抬眼却又目光敏锐,整个人透着不容易亲近。   可安歌知道这只是表相。爷爷心里有杆秤,对每个孙女都一样。   徐正则说完,她软软地叫道,“爷爷。”   小女儿的反应让徐正则和安景云一喜,这孩子没满月的时候给徐重看过,长到现在才见第二面,不过血浓于水,天生的亲缘,不用担心她不认人。   “爷爷太瘦了。”   徐重是瘦。他住在老乡家,跟着成天的咸菜稀饭,一年没吃几回肉。   安景云炒了碟花生米,剥了两只皮蛋,切开拌了点肉松,就是下酒菜。   老太太比徐重高一辈,被他让在上座。徐蓁挤在爷爷身边,徐正则让安歌坐在旁边。   徐蘅坐不住,跟在安景云身后,趁人不注意抓了把花生米塞进嘴。但先天缺陷注定她没法悄悄享受食物,花生米嚼碎后颗粒呛进气管,咳得惊天动地。   阿翁才到家,不争气的二女儿就一付馋相。安景云一边帮徐蘅拍背,一边真是恼到出火。   徐重把徐蘅叫到身边,给她装了小半碗花生米,让她慢慢吃,“不要急。”   “从来不缺她吃的,你们别理她。”安景云把徐蘅带去院子里,而徐蘅有了吃的,心满意足跟着走了。   徐重先敬老太太一杯,感谢她帮忙操持家务。   老太太不喝酒,以水当酒回敬。   她是格外有分寸的人,叙了几句就主动回房没再出来,好让徐家父子静静说话。   徐重是南下干部,一口外地口音,倒是徐正则在三种方言中转换自如,恰到好处充当老太太、父亲和大女儿的“翻译”。听得安歌抿嘴直笑,看来她的语言能力是父亲的遗传,发音不一定标准,但流畅程度不输普通话。   徐正则悄悄揉了揉小女儿的一头小卷毛,这孩子,听得懂爷爷的话。他怕小女儿心里委屈,几天里只要有时间就把她带在身边,免得她再被两个姐姐欺生。但接触越多,他越发现小女儿聪颖过人,连图纸都会看。有时拼装不同型号的电视机遇到瓶颈,她出的小主意还能解决问题。   徐正则没有雄心壮志,虽然已经接受二女儿的缺陷,但有时未免也深感命运不公,也就是最近突然又有了动力-老天不算无情,还是给了补偿。依他看来,大院里最聪明的方家老二,可能也比不上自家的小女儿,而且更难得的是小女儿的性情,不骄不躁很沉稳。   老太太离席后,徐蓁唧唧咕咕和徐重讲了会家常。   爷爷是不是不走了;想去爷爷的新办公室;妈妈打算让她报考一中。   徐重一一回答,又问起徐蘅的医治情况。   “医生说有一半可能下不了手术台,景云很怕,所以我们决定还是不做了。”对徐蘅的先天腭裂发育不全,医生给过手术方案。但前些年到处乱,医学水平反而倒退了,徐正则和安景云捏着把汗,不敢把二女儿交给没把握的医生。虽说现在她吞咽和语言存在障碍,但毕竟是个活生生的孩子,万一……他俩想都不敢想,在她身上花了太多心血。相较而言,另两个孩子,尤其是小的这个,完全没费心。   听到二孙女的情况,徐重也是一阵黯然。不过对他来说又隔着一层,不至于牵肠挂肚。   一时他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下午有人向他反映,徐正则联合妹婿,在做倒卖电视机的生意。干部子弟,厂里有工作,私下里……这可是不务正业、不正之风,影响极差。看在老部长的面子上,目前还没人找徐正则谈话,如今老部长回来,必须让他知道这个情况。   徐正则没帮自己辩解,老老实实向父亲交待。   他们买了零件组装挣差价,等挣出两台电视机后本来想歇手,但想要的人大把,定金给了李勇,不做不行。说起来,可以给别人装,怎么就不能继续帮忙装?不说票券,只说价钱,跟从店里买便宜好大一截。   徐重知道儿子不是唯利是图的人,只是这种事情,得到好处的觉得自己花了钱的,不会感谢;连组装机也买不起的,又认为凭什么你有我没有,要不大家都有、要不谁都没有。   “还是算了,把定金退了,跟人好好说。”   徐正则应了,父子俩捏着酒盅低头闷声喝酒。   安景云想着酒该喝得差不多了,炒了个蛋送进来。   徐重问起徐蘅,安景云答,“睡着了,院子里凉快。”随着她的目光到处,徐蓁摇头说不睡,好久没见爷爷,想听爷爷说话。安歌不吭声装鹌鹑,徐正则替她挡了。   听到最小的孙女一下子读四年级,徐重震了下,“会不会影响打基础?”   “不会。”徐正则满脸淡定,“要不是年纪实在太小,可以直接读初中打基础。”   老爹突然放了个大炮仗,安歌很吃惊。高中毕业的老爹自从发现她能看图纸,就跟她讲些电流原理,可有一搭没一搭,没想到他内心给的评价是如此之高。不过,老爹啊,有没有看见你大女儿的眼神-眼里飞小刀啦。   既然儿子这么说,徐重自然相信,“毛毛,将来想做什么?”   “我想当飞行员!”   徐蓁再也忍不住,冷笑一声。妹妹哄爸爸说要造大房子买小车用机器人做家务,她还能装作没听见,免得爸爸以为她存心为难妹妹。但跟爷爷吹牛?!爷爷可不是爸爸,听几句好听的就犯迷糊。   果然爷爷放下酒盅,要拆穿吹牛大王的牛皮了。   “噢,为什么?”   “毛爷爷说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大诗人李白说欲上青天揽日月,我想做女飞行员。”   “不怕吗?当兵很辛苦,爸爸妈妈护不着。还很危险,打仗的话怎么办?”   “怕!可是怕就放弃?难道不是迎难而上?努力过才知道答案,即使失败也无悔。”   昏暗的灯光下徐重有些释然,又有些欣慰,“初生牛犊……好一个即使失败也无悔。”   第二天一早,安歌刷过牙、洗过脸,听到爷爷的叫声,“老大、老二、老三,走,跟爷爷吃早饭去。”   她看看老太太,老太太帮她理了理卷毛,“去吧。”   老太太看着三个孩子跑出去。老二歪歪斜斜,老大拖着老二;毛毛最小,跟前面两个姐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等到了爷爷身边,老大放开老二,两人一人一边拉着爷爷的手,毛毛还是跟在后面。   这孩子-老太太默默看着,再聪明也仍然是孩子,不放心啊。 第三十三章 理想   徐重掏出钱和粮票,让三个孩子自己报自己想吃的。   徐蓁要小馄饨,徐蘅要菜肉馅的大馄饨,安歌要半两小馄饨两只团子,肉馅一、芝麻馅一。   “就你麻烦。”   徐重到窗口排队拿馄饨团子,徐蓁朝安歌翻了个白眼,徐蘅跟着重复,“就是!”   安歌提醒,“妈妈让咱们团结友爱,互相谦让,特别跟爷爷出来时不能吵架。”   自诩为妈妈好女儿管理妹妹小能手的徐蓁顿时哑火,妈妈的话可以缩写为“不能吵架”,至于谁对谁错很简单,谁先挑起战火谁就是错的一方。   她悻悻看向窗口,见轮到爷爷便起身要去帮忙,谁知被安歌扯住衣角。   “那边人多,容易被烫着。”   大热天,滚烫的汤水翻下来可不得了,是家里大人经常叮嘱她们的。徐蓁许久没见到爷爷,特别想和他亲近才一时冲动。她知道安歌说得对,可又放不下身为姐姐的面子,微黑的小脸憋成了紫色。   偏偏徐蘅拎不清,还停留在“妈妈让咱们团结友爱”上,关心地问,“大阿姐,你不舒服?”   徐蓁一包气没地方出,闻言不耐烦地说,“闭嘴。”   “我是关心你-”徐蘅觉得自己的心意没得到回报,立马拉长脸,两只眼分得更开了。   徐重要了个托盘,把馄饨团子放在上面端回来。三个孩子两个气鼓鼓,估计吵了架,还剩最小的面色如常,帮忙把四只大碗从托盘搬到桌上。   “你!”徐重去窗口还托盘,徐蓁指住安歌,小东西使坏,故意让她们惹爷爷生厌。   安歌眨眨眼,“爷爷-”   徐蓁连忙放下手,回过头见徐重背对着她们,才松了口气。   “……来了一起吃。”安歌悠悠说下半句。   -太坏了!小东西。徐蓁记得妈妈讲安歌:头顶两个旋的孩子生来就是坏脾气,难弄。   “不好吃吗?”徐重记得大孙女最喜欢吃馄饨,才带孩子们来吃,没想到徐蓁吃得慢吞吞,没滋没味。他放慢速度,品了品味道,馅是春天晒的菜干跟肉,吃起来有股特殊的香气。徐蓁那碗小馄饨皮子呈半透明,粉色的馅,熬的骨头汤,洒了切成丝的蛋皮和紫菜,看着就不错。   徐蓁连忙打起精神,“好吃。”   安歌细嚼慢咽,吃完问营业员要了小半碗凉水漱了口,用系在小裙子上的小手帕抹抹嘴。芝麻馅香,但容易糊在牙上,不处理的话,笑起来就露馅了。   徐重有女儿,但女儿们小的时候他在南征北战,错过了她们成长的岁月。再后来,讲的是妇女能顶半边天,铁姑娘不输男子汉。儿媳妇安景云出身不行,但生性要强,插队时做农活拿的工分是十分,这可是男劳动力的级别。大孙女徐蓁从小跟假小子似的能上树下河,没想到小孙女跟小花猫似的,精致得有模有样。   他觉得挺有趣,不由逗道,“部队吃饭要快,你做得到吗?”   孩子有志气有理想是好事,不过徐重也没当真,毕竟毛毛还只有六岁。   “我现在还小,吃得快伤胃。入伍要年满十六周岁,到时就可以快了。”   看着孩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徐重忍不住想笑。他问徐蓁,“想过长大了做什么工作吗?”   徐蓁呐呐地说,“妈妈叫我做科学家。”   “那你自己呢,想做什么?”   徐蓁眼睛一亮,“可以吗?”得到爷爷鼓励的眼神,她精神抖擞地说,“我想当电影院的领座员,为迟到的观众打电筒带座,这样还可以每天看免费电影。”   徐重点头,“挺好的,为人民服务,每个岗位都同样重要。”   他又问徐蘅,徐蘅的回答又出乎他的意料。   “我想当护理,帮小哥哥推车。”   徐重细问才知道,照顾徐蘅大半年的胡婆婆家有个不能走的小哥哥。   “他人可好了,手也巧,会画各种花样子。”徐蘅掏出一块皱巴巴黑乎乎的手帕,展开给爷爷看上面的绣花,“这是我按他画的样子绣的。”   忽略掉手帕上各种污垢,一丛水仙的用色和绣工倒还真不错。   徐蘅得到爷爷的表扬后神采飞扬了片刻,随即蔫了,“我不想上学,我只想跟小哥哥一起呆家里,胡婆婆会给我做好吃的。”   她口齿不清,徐重费了好些神,再加上徐蓁的“翻译”才完全明白意思,“小哥哥不用上学?”   徐蘅摇摇头,“学校不收……说别的同学会没法专心上课。”   徐蓁比二妹知道得多些,连忙告诉爷爷,“妈妈去学校讲过,但学校说得有专人接送,早到晚走,不能影响课堂纪律。胡婆婆想想觉得做不到,让妈妈不要管了。”   单亲家庭,当妈的得工作才有收入,外婆胡阿姨靠做小手工挣钱补贴女儿,一个月两个月也许能坚持,长年累月下来迟早会垮。不过这些徐蘅不懂,她只知道学校和同学歧视小哥哥,就像他们不喜欢她一样。   徐蓁见爷爷若有所思,又道,“胡婆婆说了,长贫难顾。她也不愿意受别人的恩惠,反正她识字,可以自己教。”   回家的路上气氛跟出来时不同了。   徐蓁拖着徐蘅,偷偷说了她两句,肯定是她的话勾起了爷爷的心事。但爷爷不是万能的,知道这些事又帮不上别人就会难受。妈妈说过,不能给爷爷添麻烦。   徐重走着走着,突然意识到小麻雀们特别安静,低头一看,两个大的拉在后面,最小的跟在自己腿边。他个子高大,又走得飞快,最小的自然跟得吃力,汗打湿了满头小卷毛,难得的是孩子们没一个叫苦。   他弯腰抱起安歌,站在原地等两个大的。   安歌问,“爷爷,能帮帮胡阿姨吗?还有很多这样的家庭,不能总是靠一个好心人,得有整体的安排。”   真是孩子话啊。   然而对着孩子清澈的眼睛,徐重说不出口,也不是不能做点什么,只是……   他衬衫袖子被扯了两下,还是小毛毛一双明亮的眼睛,“爷爷,你小时候想过将来要做什么?” 第三十四章 赌书   蝉声如雨。   午后安歌睡了半个小时,被玻璃窗上的轻响叫醒。窗外一根晾衣杆,杆上挂着纸条,是方辉的“草书”:“快来,我家有新玉米”。   安歌下床。   徐蓁和徐蘅去了外公家。老太太坐在窗边看报,听到动静望过来,见来邀的是方辉,点头示意知道了。   方家比徐家要大得多,除了有间明亮的厅之外,还有一大两小三间卧室。这会沈家的两姐妹也在,桌上摆着一大锅玉米,另一侧的高几上放着只六寸大小的奶油蛋糕。   今天是方家小弟的生日。   作为在场最小的孩子,安歌被安顿在桌边,和方小弟同一待遇。方家大哥方明还剥了块冰砖分成两半,让他俩一人捧着个碗慢慢吃。   方辉咽了下口水,但很有志气地没盯着看,拿起一根玉米慢慢啃。   安歌用小勺把碗里的冰砖用小勺再次一分为二,分出一半给方辉。   看得沈家大姐沈晏直乐,“这俩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安歌没吭声。沈晏和方明同岁,是一中的同班同学,不声不响早恋,谁也没发现。直到高考填志愿的时候,他们跟家里坦白,大人才恍然大悟。但两人成绩好,双方家庭又知根知底,似乎也没有反对的必要。可惜两人没考进同一所大学,方明学习上更强些,被保送到重点大学计算机专业,读完硕士直接创业,没到四十卖掉公司,退休回家带孩子。有方明做全职主夫,沈晏在事业上节节高升。她本科读的食品工业,毕业后进了世界五百强,后来管新产品的研发,形象又好,能力也强。   方辉比安歌大,认为这话影响他俩纯洁的同学情谊,沉下脸反对,“毛毛是我妹妹。”他一指小弟,“她比小弟还小半年呢!”   方明早就习惯弟弟们的爱抬杠,冷静终结此项话题,“对,你说得对。”   他今年十六岁,虽然外表上是翩翩少年,但家务一把抓,玉米就是他煮的。乡下熟人送来的早玉米,每根还没巴掌长,嫩得一掐水,放水里煮开就起锅,他还记得把煮玉米的水送给大院里有糖尿病的老人。蛋糕也是他去买的,方家伯母对过生日完全没有概念,四个孩子没有哪一个的生日她是记得的。   这样也好,一视同仁的公平。   至于沈家,沈家伯母说姐妹俩少不了吵吵闹闹,是因为她家也有类似情况。老大从相貌和学业上甩开老二一大截,父母心中天秤不知不觉倾向老大。老二不平则鸣,隔三岔五闹得满院子的邻居知道沈家父母又偏心了。   弟弟妹妹们啃完玉米,方明收拾完桌面,继续冷静地从房里抱出一堆书-小学和初中阶段的数学、语文教科书。身为老大,为了弟弟们能够尽早接受教育,他把自己读过的书都好好地保管着,寒暑假就可以拿出来用。   方家小弟惨叫一声伸出五指捂住脸,“大哥,今天我生日!”   大哥微笑,拿起放在最上面的-《十万个为什么》。   沈家二姐知道不妙,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可以把糖衣吃了拒绝药丸,斯斯文文谢过大哥的招待,然后……溜了。   方辉无所谓,他要和天才少女毛毛做同桌,不能拖后腿,老老实实从中挑了本数学书,拿了纸笔边看边演算。   沈晏见安歌一本接一本翻语文教材,怕她走马观花没学进去,连忙阻止。不过她选了几段古文问小家伙,居然小家伙答得头头是道,甚至可以背出来。   过目不忘?!沈晏激动了,“方明,让方亮跟毛毛比比,谁的记性更好。”   方家二哥叫方亮。   方辉才不答应,“二哥比毛毛大好多,不能以大欺小!要比也是我跟二哥比!”   “一起比。”哪个少年不好事。方明大部分时候记得自己是大哥,少部分仍然是大孩子。为了公平起见,他从父母房中找到一本《从一到无穷大》,这书是他爸买的,怕三个小的不懂得爱惜,平常放在大卧室的书柜里。   方明让他们仨并排坐,随手翻到其中一页,给他们十分钟阅读,十分钟后同时默写,看谁记得的内容最多。   一个是弟弟,另一个是邻居家的小毛头,没准小毛孩子输了还会哭闹。方亮平常的高冷挂不住了,抗议道,“大哥!”   尤其自家大哥跟沈家姐姐怎么可以满脸看好戏的表情!以为他不知道吗,他俩私下那些眉目传情暗送秋波!   方明不以为然,“默个书而已,怕输给孩子不好看?我就没这种顾忌,要不是记性肯定不及毛毛,否则也下场比。”   沈晏托着下巴,“方亮,你可能会输-毛毛很厉害的,她在日报发表文章。”回到父母身边后,安歌用不少精力摸熟本地日报的口味,又开始小小的挣钱生涯。虽然都是豆腐干,每篇挣个一块两块,但百闻不如一见,大院邻居们早传开了,徐家有个小才女。   方亮看向安歌,后者大眼睛眨了下,明显没有在怕的。   比就比,我还能输给小孩子不成-方亮赌气坐下,闭上眼,“谁负责计时?”他可不占便宜,等开始再看。   方辉怕安歌害怕,凑到她耳边,“没事的,我输给二哥百来次了,输就输,不用怕。”   -你可……真豁达啊。   安歌点点头,“知道了。”   方明居然又在父母房中找出块秒表-方家伯父读中学时练过田径,是国家二级运动员,以特长加分进的大学。就学习成绩来说,比方家伯母其实要弱一点。   “预备-开始!”   三双眼睛同时睁开,目光投向书本。   方明和女朋友交换了一个眼神-肯定还是方亮赢,但能够逗逗他也好。他俩算同辈中佼佼者,但方亮像父母最优秀部分的综合,无论记性还是逻辑能力,远远超过作为哥哥和姐姐的他们。   有时候不得不接受“不公平”,因为有的人天赋上已经高出别人。   小弟偷偷走到高几那边,眼巴巴看着蛋糕。   风过梧桐,蝉声密密麻麻织出夏日的炎热。 第三十五章 哥哥   方辉是头一次感受到十分钟的漫长。   他一直认为输给哥哥没什么丢人,但这次有毛毛在旁边。不知怎么,他觉得如果没尽全力,毛毛会不高兴。   一页的内容,他上下来回看熟,闭上眼睛默背几遍。   应该可以默对一半以上……吧?   时间到了吗?他看看大哥,大哥朝他笑笑,举了举秒表。   得,还有四分钟。他生怕把刚才背下的内容给忘了,赶紧盯着书又看。   看了背、背了看,总算盼到大哥开口。   “时间到!”   方明和沈晏已经帮他们准备好纸和笔,三人各坐一方,低头刷刷写起来。   背的时候全记得,怎么写就忘了呢。方辉写完从头读了一遍,特别不满意,错漏百出,只有一个大概意思。他咬着笔头冥思苦索,但脑海跟灌满浆糊似的,翻来倒去就是不记得原话。   方亮第一个放下笔。安歌是最后一个,她手小,写字慢,不过她的字一个个排列得很整齐,跟方亮的行书、方辉的鸡爪字相比,特别适合阅读。   三张纸放在一起,方明立刻放弃自家的三弟,方辉那张有不少涂改,跟另两张不在一个档次。至于方亮和安歌,谁高谁低就要看内容了,从字迹看他俩的都很流畅。   而且,一字不错!   方明和沈晏抬头看了看对方,尤其方明,他看过《三国演义》,这时候心头浮出一句话:“既生瑜,何生亮。”   方辉立刻反应过来,鼓掌道,“毛毛赢了!”毛毛年纪比二哥小,比二哥写得慢,在他心里,评判结果自然是毛毛赢,花在书写上的时间越长、越容易忘嘛,毕竟比的是短期记忆力。   转头发现安歌在看他的默写纸,方辉脸一红,连忙抢过来,“不行、不行,比你差远了。”   安歌没跟他抢,“我没背内容。”   怎么说?   安歌解释给他们听,“就像看一棵树,我没按逻辑关系记内容,而是把每段文字当成树上的枝叶,这里有一朵花,那里有一只蝉。这样,比记具体文字要简单得多。”她随手在纸上画了棵树,然后把关键字一一插上去,“只是速记,不用理解,过会就完全忘记,没有实际用途。”   方亮倒是面色平静,“论结果不论过程,是我输了。”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哎呀一声,他们不约而同看过去,发现整个蛋糕糊在小弟脸上。   不用问也知道了,小弟踮起脚偷吃蛋糕,不小心碰到高几,蛋糕掉下来。熊孩子慌忙去接,接是接住了,只是用的是脸……   可怜的小弟动也不敢动,双手捧着蛋糕下沿,生怕它啪叽一下掉地上。   这幕实在滑稽,大家哈哈大笑,招得小弟在蛋糕后面发出要哭不哭的哼唧声。   方明走过去拿下蛋糕。   小弟满脸都是奶油,两只眼睛哭得红红的,眉毛睫毛也沾上了奶油。   这下大家又是一阵狂笑。沈晏笑得肚子都疼了,趴在桌上;安歌和方辉站在一处,笑得摇来晃去;方亮比较矜持,手握成拳压在唇上,不过从他弯弯的眼睛来看,也是很乐了。   方明算是最冷静的一个,还记得把蛋糕放到桌上,端了盆水让小弟洗脸。   至于这只本来要等父母回来一起分享的蛋糕,就由小弟独吞了,虽然他抽抽嗒嗒地在哭-哪怕孩子们把家掀掉,只要在下班回来前收拾好,方家伯父伯母绝对不会管。   “毛毛,毛毛!”   安歌听到有人叫自己,听声音是安娜。她匆忙讲了一声就往家跑,果然是安娜跟着徐蓁和徐蘅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安娜的两个堂哥。这个时候,一般来说父母辈都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到假期家家户户的孩子们凑在一起玩。   安娜前阵子住在伯父家,虽然听说安歌回家,但跟着堂哥们天天到处跑,想不到去看安歌。不过男孩子的玩法毕竟跟女孩子不同,等新鲜劲过了她想起安歌的好处,闹着要去徐家,安友伦只好答应了。   小姐妹俩刚说几句话,方辉端着碗追来。方明见徐家有小客人,分出一半玉米,让方辉送过去。这也是这个时候的特点,凡是做点吃的,少不了分些给邻居。   安娜撇撇嘴,当着方辉的面没说什么,等他走开就跟安歌说,“乡下人才喜欢这些。玉米里有虫,不好吃。”   谁知方辉耳朵好,全听见了,想了想还是回头对安歌说,“我哥检查过,没虫。”   就算有虫也煮熟了……安歌理智地选择闭嘴,光看这两位的眼神就知道,无论选择哪一方都会让另一方更加愤然。   “外公说的,没虫的更不能吃,肯定打了很厉害的药水。”安娜瞪过去,大声说。   方辉呵呵笑两声,“有虫没虫的都不能吃,那你吃什么?西北风?夏天没有西北风哦!”   “我吃的!”   “那你吃的是有虫的还是打过药水的?”   真小朋友安娜果然被绕了进去,“我吃西瓜、冬瓜、南瓜……”讲了一半才明白,瞪着方辉道,“讨厌!你走开!”   方辉只当没听见,对安歌说,“我明天再来拿碗,慢慢吃。”   见他不理自己,安娜更生气了,鼓起腮帮,“叫我哥打他!”   安歌想了想,“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他们家四兄弟。”   安娜伸出双手,二对四。   哭了。   “等我回去,要妈妈给我生个哥哥!”   傍晚时分二姨和二姨夫来了,他俩不是空手,拎了一整只烧鸡。拆开外面的荷叶包,鸡肉的香味扑鼻而来,安信云把其中一只鸡腿给了安娜,另一只要给安歌,被安景云叫住了,“别管她了,家里孩子多,分不匀。”   安娜翘翘小鼻头对安歌显摆,“我是独生子女,爸爸妈妈只有我一个孩子,家里东西都归我!”   行行,安歌忙着竖起耳朵听徐正则和李勇的对话,他们在讲停止拼装电视机。   李勇很痛快地接受了,因为刚才他听到大院里有人跟徐正则说,这下要改叫老徐同志徐局了。徐重的任命已经下来,他做了财政的一把手。 第三十六章 求人不如求己   意想不到的转折,安景云猜过徐重不接这烫手山芋。   大院里有几个消息灵通人士,关于这事说了好一阵子。   原来的老局长是财税能手,可惜身体不行,动不动需要吸氧。老局长看中的接班人,是他一手带出的徒弟,事情能做,资历太薄。然而,别的人选又有这样各样的问题。改县升市已经在进行中,只是还没定由哪边代管。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由谁来做事很要紧。徐重资历足够压得住人,只是财政的专业性比较强,外行如他来说,压力很大。   不过凡事有利有弊,别的不说,首先住的地方落实了:一套七十多平方的公房。   三室一厅。顶楼,尖顶,有两个阁楼,最低的地方层高两米,大的那个可以放张床住人,小的做储藏室,无形中多两个房间。还有一间卫生间,有抽水马桶。   跟徐正则看完房回来,安景云心满意足。向阳大房间自然是徐重的;另一间朝南的,他们住阁楼,一半给老大老二做卧室,另一半可以用沙发隔出供起居,以后买台彩电;朝北的小房间给老太太和毛毛,小是小了点,但是清静。   徐正则慢悠悠骑着车,听后座的安景云念叨房间的布置,也是说不出的高兴。   “哎哟-”安景云突然想起一件事,现在的小学离家只有两三百步远,搬家后可太远了,步行得足足半小时的路程。   老大还好,再有一年要升入中学,忍忍也行。   老二问题大了。新居旁边有一所小学,站在阳台上能看到它家的操场。可这是所重点小学,想都不用想,肯定不会接收老二。至于老三,倒不是问题,一来就近入学,二来无论哪所学校都欢迎有潜力的学生。只是如果两个孩子不在一所小学,谁来接送老二?   学校的作息时间跟厂里不同,她出门早回来晚,更别指望徐正则,他三班倒。如果读同一所小学,可以让安歌带上徐蘅一起走;分在两处,就没法安排了。   听安景云说完,徐正则提醒道,“毛毛读四年级,最多只能带上两年。”   “那不要跳级。”安景云皱着眉头,“我本来觉得应该按部就班往上读。她年纪小,安娜比她大半年,秋天不也是读一年级?干吗她要读那么快?上回方家来说让方旭和老二做同桌,我不放心,碍着方家的好意不方便拒绝。但方旭哪里看得住老二,而且他是别人家的孩子,有什么事也不好说。”   方旭是方家小弟的大名。   “让毛毛从一年级读起是浪费时间,对她这样的聪明孩子,没必要接受常规教育。”   安景云觉得丈夫不可理喻,“聪明是聪明,可直接读四年级很可能被大孩子比下去,相反在一年级绝对是尖子,干吗非让她跟大孩子比?一路当尖子升上来不好吗?”   “老二是有问题,但也不能让长板去迁就短板。反正老二是这样了,何必带累老三呢。”徐正则叹气道。   背后许久没有声音。   他默默骑着车,连风拂在脸上也带着股燥热。昏黄的灯光下,飞蛾拍打着翅膀,扑扑地撞向路灯。   背后传来轻轻的啜泣。   徐正则脚一踮,踩在马路牙稳住车子和人,不过没回过头去劝妻子,“我没有嫌老二。她也是我们的孩子。”   安景云忍无可忍,“对,你没嫌,可你话里的意思就是在嫌!不趁着孩子小灌输,难道大了她自然而然会照顾有病的姐姐?想得倒美!谁不想过得轻松,谁愿意多个负担?老三是聪明,就是聪明才更懂得卸掉包袱!我是有意压着她,要是不压着她,她怎么会看得起笨蛋的姐姐?!别跟我讲大道理,你自己也有眼睛,老三对两个姐姐的态度,难道看不出来?客气是客气,但不是对亲人!”   “对老三太不公平。”徐正则闷声说。   “谁让她投胎到我肚子里!”安景云不松口,“我没指望孩子飞黄腾达,只要她们相亲相爱互相拉扯。”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哪说得定。”   “现在都做不到,还指望将来?”安景云冷笑道,“在眼前我还能盯着点。别的不说,老三以前得了那么多稿费,有给你花一块吗?再看看现在,因为在身边,她还知道跟家里说一声。也就是说一声,钱都存在老太太那里,老太太难道还会花她的?还不是帮她收起来了,防着我们用她的。”   徐正则哭笑不得,“你怎么跟孩子计较起来了。她自己有本事不好吗。”   “我不是要她的钱,但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她是家里的一分子,吃用都花家里的,她的钱却藏得牢牢的,连父母姐妹都沾不到光。现在已经是这样,难道以后会变?我可没那么乐观。”   徐正则按了下太阳穴,“别说了。我不同意,如果毛毛还想读现在的四年级,我支持;如果她想转学,我也支持,毕竟那是重点小学,教育质量不一样。”   仿佛料到安景云还要反驳,他断然道,“这事好解决,你带老大老三搬新居,我带老二住老房子。我能接送的时候自己来,再花点钱,不方便的话还是请胡阿姨帮忙,老二挺愿意去她那里。”   哪有一家人分两处住的道理?除了孩子上学,一日三餐怎么办?每天日常家务又谁来做?衣服不会自动变干净,被子需要拆洗,多一处就是多一份家务。   安景云抹掉眼泪,忍耐地深呼吸。她不跟徐正则说,直接跟孩子讲,总不能成年人还说不过小毛孩。   星期天抽了个空,安景云单独带着安歌,去买开学要用的东西。   安歌挑了个铁皮文具盒,再买了点本子和笔。   买完文具,安景云又给她买了枝巧克力豆,牵着她一路走回去。   “好吃吗?”   这是要出什么妖蛾子?只买铅笔不肯买钢笔,四年级的学生该学着用钢笔做作业了。安歌没摆到脸上,不动声色点点头。   “怕不怕?”安景云摸摸小女儿的卷毛,都说头发硬的孩子心也硬,“大姐背书背错了就要罚抄。”   “嗯。”   “读书可不是容易事,作业交了上去错的话就没法改,老师会批评,同学会笑话。”   “噢-”   跟一拳打在空气上一样,安景云隐隐头痛起来,孩子顶嘴还能多说几句,偏偏都是语气词,怎么讲呢。她决定直切主题,“妈妈觉得你最好还是从一年级开始读起,这是为你好。”   “为什么?”   “四年级太难,你应付不了。”   “方家大哥哥教了我初中数理化,还让我做二哥哥的暑假作业,夸我做得对呢。”   “……胡闹!怎么能做别人的作业,这是作弊!做人要诚实。”   “二哥哥在做大哥哥的暑假作业,大哥哥在做大学的题目,都是方家伯伯布置的。”   “……”安景云没好气地说,“女孩子家家,少去男孩子家。”   “噢,没有去他家,我们在过道里读书,老太太也在。”安歌停下脚步。   “走啊,回家。”   “妈妈,为什么你让大姐好好读书争取考大学替你争口气?”   孩子的目光竟然明亮到刺眼,安景云转过头,“因为妈妈没有读书的机会,所以希望她……你们好好学习。”   “可是妈妈年纪也不大,为什么不自己努力?”   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安景云想过参加高考,然而那时她在哺乳期。随着高考一年比一年难,勇气也就越来越少。   “妈妈要上班,要照顾你们,考取了也不能去读。”   “可是有自学考试啊,妈妈可以自己看书,只要花点时间参加考试,毕业证也受承认。”   “又哪里听来的?”夜大还得花时间晚上去上课呢,哪有只需要考试的学历。   “报上新闻说的,是教育部承认的学历考试。妈妈希望爸爸去读大学,希望大姐读大学,为什么不自己拿下大学文凭?别人能行,为什么你不行?”   “别人能行,为什么你不行”-总算把这句话送还给亲妈。嗯,安歌还挺爽的。没错啊,为什么不自己上。 第三十七章 好记性是什么感受   有照相机般记忆力是什么感受?   以安歌个人体验来说,有好有坏。   学习上事半功倍,默写之类的连标点符号都记得;每条公式如同跟搜索栏相连,需要哪条,哪条就被轻松提取。   有些也许该忘却的,同样也清晰如故。梦里她跟徐蓁聊过童年时安景云对女儿们的不同态度,大部分徐蓁不记得了,只有一件事印象深刻,“不就是不让你读高中,最后你读了啊,居然记仇?”   徐蓁笑着讲的。   但那些事对安歌不同,意味着一次又一次努力争取,然后一次又一次失败。出类拔萃的成绩、洗碗拖地洗衣服买菜做饭,她努力按照公认的“好孩子”标准要求自己,以为这样能得到亲妈的关注。一直到中考,她人生的第二个分岔路口,然后一切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临时工生涯结束了,在父亲的劝说下,母亲终于同意给她读高中。   “我是为你好,别以为自己多能,到高中你就知道了。还不如趁成绩不错的时候早点工作,别人敬你三分。”   安歌以全市第一名的中考成绩进入一中,迎来了人生最惨淡的三年。   最让人怀疑人生的是......自己。   六岁的安歌用童言稚语顶得安景云无话可说,更气人的是不止徐正则站在女儿这边,连公公徐重也支持小孙女直接读四年级。   “过去有十二岁的举人,也有七八十岁的童生,各人有各人的情况。既然学校觉得没问题,我们听学校的。不行退回来也无所谓,孩子还小,大胆尝试,小心求证。”   当然现实问题也得考虑。以前徐蓁中午走到安景云厂里吃食堂;徐蘅从徐正则厂里托儿所出来后由徐老太带过一阵子,午饭跟着徐老太吃,后来改为白天送到胡阿姨那里,在那里吃午饭。   安景云的厂和新居两个方向,中午回新居吃饭不现实,吃食堂的话两个小的没那个体力,只能不退大院的公租房,中午都回老房子。安景云趁一小时的休息时间赶回去做饭,三个孩子吃了洗碗,下午自己上学。傍晚放学也是先回老房子做作业,徐正则带两个小的回去,安景云带老大。徐正则上中班、夜班的时候,由徐重带两个小的回去。   安景云过意不去,他们下班就是下班,不用再操心单位的事;徐重不同,首先未必能准时下班,其次下班后也有公事要操心。   “孩子么,很快就长大了。”徐重倒觉得还好,女儿小的时候没管,一眨眼就大了嫁人了,没一起相处过没多少感情。轮到隔代的孙女,大孙女跟他亲昵,小孙女聪明伶俐,就算二孙女智力上差些,也喜欢跟他叽叽咕咕讲妈妈做什么菜。   安歌往爷爷跟前凑的时候很少,还像过去那样跟着老太太看书、做些力所能及的扫地剥豆子。林宜修看在眼里,心里很安慰。她已经犹豫好阵子,要不要回家?亲家回来了,分到了公房,毛毛要读书,孩子们越来越大,等懂事了自然能承担家务,她-似乎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而那边,阿四生了个女儿、阿六媳妇快生了,如果她在,还能帮忙看着小毛头,冲个奶粉洗尿布什么的。   “阿太-”   林宜修试着看安歌的反应,假如小家伙没意见,那她就能放心走了。可安歌一听,小眼圈立即红了,扯着她的衣襟不放手。老太太和五阿姨是真正的慈心,梦里她俩又带大了舅舅家的表妹,虽然梦里小表妹来得要晚,但-还是取代了她在她俩心中的地位。   五阿姨总说小表妹长得像毛毛,一模一样的大眼睛,又深又黑,笑起来同样的甜。每次听到,安歌总觉得心中有一个吼声:才不要!她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   泪水很快透过夏天的黑布裤,热热的灼痛林宜修的心。她轻轻抚安歌的背,“阿太不走,毛毛不哭。”   安歌仰起头,“等我上大学,阿太跟我一起去学校。”   傻孩子,哪有老人跟了去的。林宜修用手帕抹掉小毛头的泪水,“好。”   “不会很久,再过几年就可以了。”   “好好。”   徐家的事情定下来,方辉七上八下的心也定了。   “你妈又怎么了?”安歌泛红的眼圈,让他想到院子里的闲言碎语。都说安景云为了有病的二女儿要委屈小女儿,果然孩子得自己带大的才亲,毕竟花心思跟没花的区别大了。   安歌摇头,“没事。”   方辉认真检查她的表情,“真的?”   “嗯!”   “那是你大姐还是二姐?”   方旭插嘴,“肯定是徐蘅,上回她还把毛毛写的毛笔字撕了,我看见她扔掉的。”他卷起不存在的袖管,汗背心里的小排骨身板一挺,“三哥,我们去揍她。”   方辉在弟弟脑门上轻轻弹了下,“用脑想想。我们打了她,最后倒霉的是毛毛。安阿姨的心偏到胳膊窝了,有什么办法。”   “要不离家出走?”方旭眼珠一转,出了个主意,“我们带上钱,一起远走高飞。”他说的钱是卖牙膏皮、干鸡毛和废纸的收入三毛二分,可以买三包辣橄榄,是“巨款”。   这确实是个可能有用的主意-少女时期的徐蓁离家出走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当天就找回来,但把徐正则和安景云吓坏了,生怕她真的再也不回来,连重话也不敢说。以至于徐蘅见样学样,也离家出走了几次。   “去去去!”方辉嫌弃地嚷道,“净出馊主意。以为毛毛是你,离家出走到租书铺?”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方辉是猴子,坐不住;方旭是跟屁虫,马屁精,还是小馋猫!   太乐了,安歌静静听他俩互相揭短。   真的没事。   她只是一时感慨,为什么没有一个“父母证”,以及针对如何当父母的强制培训。 第三十八章 五阿姨来了   立秋后下了几场雨,早晚变得凉快多了,墙脚不知何时进驻一只蟋蟀,夜深人静便振翅大叫。隔着窄窄过道巷子里的动静清清楚楚,行人的脚步声,自行车车轮滚动声,还有提醒声:“火烛小心、关好门窗”。   没有网络的年代,安歌觉得专注力又回来了,每晚睡下刚好消化白天吸收的知识。方家有大量的科普类书籍,《物理世界奇遇记》、《奇妙的物理学》、……连小说都是阿西莫夫的三大系列。那本《从一到无穷大》,她已经真正的阅读消化,不需要再用强记硬背的方式。   方辉简直崇拜眼,这些书读起来就没劲好吗,哪有《隋唐演义》来得有趣。他每天守在收音机旁,单田芳的评书一集不拉,听完还学着讲给安歌和方旭听。不过方旭喜欢打岔,没有安歌来得捧场。   有回他正讲得手舞足蹈,突然听到一声冷笑。回头看,自家二哥斜靠在门上,嘴角挂着不屑的微笑,“就这点出息。”   二哥飘然而去,方辉愣在原地。   安歌提醒道,“后来呢,程咬金做了混世魔王?”   方辉挠挠后脑勺,“毛毛,我……是不是应该看点正经书?”   这个么,按安歌看来方辉很不错了。九岁的孩子,早早做完暑假作业,该复习该预习的做了,还要怎么样啊。梦里她从小学一年级一级级往上升的时候,每回寒暑假的最后一天都在赶作业,一天写八篇周记五篇大作文。现在她又不是真正的孩子,自然能够静下心学东西,毕竟像方亮那么“变态”的人很少,比别人聪明,还比别人自律。不过,老话说得有几分道理,“慧极必伤”,方亮……可惜了。   “什么叫正经书?”方旭好奇地问安歌。   “语文数学。”方辉抢着回答。   方旭一把捂住脸,嗓子眼里蹦出来两个字,言简意骇,“天-哪-!”   哈哈哈哈哈安歌笑扑在小方桌上。   下午四点,安歌跟着林宜修从菜场回来,发现过道里很热闹。远远看见她俩,就有人嚷道,“老太太,外孙女、外孙女婿来了,等你好久了。”   安歌眼睛一亮,果然过道那头婷婷玉立的是卫采云。   随着嚷嚷声,卫采云满面笑容迎出来。   安歌再也忍不住了,飞奔过去一头扑在卫采云怀里,“五阿姨!”   卫采云半蹲着,把她搂在怀里,“小坏蛋,信越写越短……”   唉安歌心虚,忙于学习挣钱,每天日程太满,而且……她总觉得卫采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不能放纵自己的独占欲,去占用卫采云跟小王叔叔的恋爱时间。   卫采云念叨了好几句,这才放开安歌,仔细打量她,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小卷毛。”   穿的是啥啊,直通通一条布袋吗?就两片布拼成一条裙,没腰身不说,领口也有些歪,洗得花色都糊了。   安歌听着卫采云的抱怨,笑而不言。这是徐蓁的旧裙子,安景云的手艺,自己买了布做的,说放着也是放着,拿出来给毛毛穿,夏天天热,穿着凉快。细枝末节的事情,她和林宜修无所谓,穿就穿呗。   卫采云和小王坐的公共汽车,路上大巴还抛锚了,等修好再启动,花的时间就长了。幸好他俩带的不怕坏的糕点糖果,只有一盒酒心巧克力受热后有点糊。衣服是秋装,也有徐蓁徐蘅安娜的份,不过大部分是给安歌的。   “你是我们的债主啊-”这段时间他俩省吃俭用,先把欠别人的钱还了,准备明天春天还安歌的,二百二十块,“大债主。”   虽然安歌回家前特意叮嘱过五阿姨别把这事放心上,可怎么能欺负孩子。小姨卫庆云看毛毛钱来得快,但卫采云最清楚小家伙费了多少力,写了改、改了写、投稿、退稿、重写再投,没有什么是得来容易的。   钱的事情她俩背着人悄悄说,安歌问,“卫庆云按时还钱吗?”   卫采云点头。安歌把那些借条放在她那,让她盯着卫庆云有“节制”地用钱,养成有借有还的好习惯。卫庆云虽然不服,但在亲妈卫淑真的赞成下,总算还能执行。   外头小王抢过了做晚饭的工作,认真地择菜洗菜,老太太则拎了篮子出去再添点熟菜。   安歌听着邻居跟小王的问答,跟查户口似的,多大了、在哪工作、什么时候办喜事,想起卫采云的性格,一问果然她在招待所已经办好入住,要了两间房(毛毛心想,这年头......),免得还要麻烦安景云安排住宿。   卫采云想好了的,接下来家里重心在卫晟云的新生儿身上,虽说帮忙做月子的主力是卫淑真,但少不了自己打下手,所以必须在那之前来看老太太和安歌。她给老太太准备了两铁盒的零食,从松子糖到奶油话梅,老人口淡的时候吃一颗,压压胃酸。   她摸摸安歌的小卷毛。   安歌的头发长了是安景云剪的,跟店里理的没法比,左边长右边短,但省钱。   “明年,等我们租到房子,你们回来吧。”卫采云喃喃道。   安歌牵着她的手去看小王做菜,不让她想太多。   小王熟练地起油锅煎鱼,还有闲暇看着卫采云微笑,实在是邻居大妈们把他俩夸成了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太热情了,借出煤球的有、也有问需不需要葱姜的,跟卫家那边公共厨房的“自扫门前雪”属于两个做派。   安歌表示是啊,本地风俗是热情待客,像小王这种准新女婿,属于“娇客”,尤其娇客竟然还会动手烧菜,那是一定要夸的好男人。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好处,乐观的安歌表示,凡事往好处看。   “老大老二呢?”   徐蓁和徐蘅去了外公家,这是她俩夏天最多的去处。至于安歌,一来她俩没叫她一起,二来老太太从不肯去安家做客,所以安娜邀请安歌时,被安歌婉拒了。   没办法,老太太因为女儿另嫁的缘故不好意思面对前女婿。虽然安家有足够的客房,但那是别人的家。   不过,安歌算了算时间。   常规状态下大家默认如此,可这年代不方便有不方便的好处,亲友互相帮忙,慢慢关系就热乎了。秋天安家有件大事,快了。 第三十九章 一个女儿三个贼   饭好了,徐蓁姐妹俩也回来了。   徐重和徐正则,一个三餐基本在食堂解决,另一个中班接夜班。   就差安景云迟迟没到家。   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这年头也没办法即时联系,老太太让孩子们先吃饭,大人可以等,孩子饿不起。   安歌吃完饭到大院门口张望。果然,不出所料,安景云是被人“拦截”了,徐正则的两个姐姐。   大姑姑蹲在地上,闷头抽烟,从头发到衣服鞋子,猛一看像个中老年男性。开口说话的嗓音也像男的,沙哑粗豪,翻来覆去就是同一句话,“孩子太多,没办法。”   对安景云“慷慨激昂”的是小姑姑,“景云,你和三弟享了这么多年的福,现在又要跟爸去住新房子。你们吃肉,也给我们喝点汤。”   小姑姑说得来劲的时候,大姑姑爆发出一阵剧咳,完了狠狠吐了口痰,落在小姑姑的脚边。   “诶你-你这人!”小姑姑满脸的嫌弃,站远了一些,“肺结核要传染的,注意点,我三个儿子呢!”   大姑姑又咳了两声,哑哑地解释道,“病灶已经钙化。”她站起身伸出穿着解放鞋的脚,踏在痰上重重辗几下,“行了。”   安景云沉默地低着头。   唉安歌想起来了,大姑姑嫁了个抽烟喝酒赌钱的肺结核,染上了四种病,嗓子就是被烟熏坏的;小姑姑小算盘特别精,到老还经常摸到奶奶房里偷钱,以至于发生了九十岁老娘拿着拐杖打七十多岁女儿的事。大姑姑生了七个儿子,小姑姑生了三个,两人以此为傲,时常嘲笑弟媳妇生了三个赔钱货。   “马上要开学,孩子们的学费还不知道在哪里,你拿爸的工资贴娘家我们也不说了,反正爸能忍。还是那句话,你们花了大头,手缝里也漏点我们用用。”   安景云疲惫地说,“刚才不是看过账本,月初大姐姐你家老二住院,医药费用了三十二块九毛,吃饭用了十一块两毛;二姐姐你家老人做寿,送了二十块。”   小姑姑轻蔑地哼道,“爸每个月给你一百多,三弟工资四十八块,你工资四十二块,我们这点算什么?又不是月月有事,难道没点积蓄,你怎么当的家?”   安景云从随身的黑挎包里掏出个小本子,“上个月大姐夫来借了一百块,二姐姐你家孩子们放暑假出门玩,正则做舅舅的,给了他们每人十块零用。再上个月……”   小姑姑打断道,“那是我们连累你们喽?老三媳妇,你是生了三个女儿的人,摸摸良心,我们过得不好谁的错?还不是做父母的没帮我们找好对象!现在我们用爸爸一点工资,有什么不行?再说你和正则工资都高,养的又是三个姑娘,能花什么钱?帮我们一把也是应该的吧?你有钱治老二那个傻瓜……”   这回被打断话的是她。   滔滔不绝的长论还没说完,小姑姑突然发现有人向她奔来-徐老太举了根晾衣杆,肥胖的身子以不相称的速度迅速移动,“打死你个讨债鬼!”   小姑姑拔腿就跑,一溜烟消失在街道尽头。   赶走二女儿,徐老太转身对动作比较慢的大女儿喝道,“滚!痨病鬼不要出来害人,见一次打一次!”   大姑姑又是一阵猛咳,徐老太用衣叉戳在她背上肩上,“滚!”   大姑姑慢腾腾地走了。   对安景云,徐老太也没有好声气,“睬她们干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叫她们上衙门找你公爹去!”   就是因为她们做得出,真的会在徐重工作的地方当众哭诉,安景云才拿她们没办法。人言可畏,让别人看笑话,对公爹的影响也不好。但同样没法跟婆婆讲道理,安景云只好含含糊糊应了声。   院门口三个小脑袋,徐老太朝她们翻了个白眼,“没用的东西,看见你妈被人拦着,就该上去帮忙打走她们。”   安景云心里一暖,准是老大去搬了救兵。她伸出手想摸摸老大的短发,谁知老小提醒道,“妈妈,你最好洗过手再碰姐姐,小心病菌。”   安景云一顿,收回了手,“不干不净不容易生病。”   徐蓁不满地说,“就你讲究。”徐蘅也赶紧向安景云告状,“就是,中午时还说我口水喷到她身上了。”   安景云感觉自己的脑袋里有好几个声音嗡嗡嗡,强撑着往里走。小女儿还不依不饶,拉着她去洗脸洗手,叮嘱必须打肥皂。   大姑姐肺结核的每次治疗检查非叫她陪着,病灶钙化是真的,也就是徐老太不信。安景云心想,小女儿这点上还真是像奶奶,自己的命看得特别重。   她一边冲去泡沫一边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时赶走那两个是容易的,问题是那两个软硬兼施,不榨出油绝不罢休。   果然过了几天,徐重悄悄问她,现在家里能否凑点钱出来。   两个女儿找到局里,哭了半天说孩子太多日子不好过。又提起从小父亲在外打仗,重男轻女的妈不把她俩当回事,胡乱定了亲,现在人到中年百事哀。   徐重知道为了二孙女的看病,儿子儿媳开支不小;两个女儿又经常来打秋风,所以说的时候很是歉意,“等月初发工资,这次无论谁来借钱,我也不借了。”   安景云暗暗叹气,同样的话徐重和徐正则说过何止十遍八遍,但难啊,家家都难,下个月初仍然会有难得过不下去的人来借钱。然而还能怎么样,她点点头,“我去想办法。”   三个女儿开学的学费,绝不能动;老太太那里买菜的钱也不能拖,这个月老太太已经贴了的;煤球快用光了,水费电费房租;……   安景云左算右算,收入和支出总差着道口子,赤字。   按下葫芦起了瓢。要不厚着脸皮跟老太太把安歌的稿费挪来用一下?听徐蓁说,隔三岔五有汇款单,加起来金额不小。想到这里安景云脑海突然浮起安歌的眼神,那眼神带着点洞悉,简直不像孩子,让人心里不舒服。   不行。她在心里划掉这个打算,想来想去,也就只能回娘家跟亲爹求助。   安景云苦笑了一下,果然养大女儿都成贼,嫁了人胳膊肘都往外拐。   安家老宅的安友伦还不知道被惦记上了,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听到院外有人叫。   “安老伯-电话!”   他匆匆戴上老花镜,赶去公用电话那里接听。 第四十章 明算账   先不提后话。   那天安景云见到五妹,还是很高兴的。   两地相隔,卫采云跟小王的一番磨折,安景云在事后才知道。   几个妹妹,安信云、安秀云、卫庆云都是自扫门前雪的性格,区别在于程度不同,只有卫采云既能干又肯照顾家人。安景云向来对她高看,连带着对小王也招待周到,听两人说已经在招待所定了房间,连声嗔怪他俩见外。   安歌偎在卫采云身边,听她们闲话家常。   卫采云走南闯北的机会多,习惯自行解决食宿,不像这个年代的大部分人。那会人出门前一般先找搭得上的关系,住在亲戚、同学、老乡家。接待的人虽然辛苦,却也是发自内心的热情,出门靠朋友,没准哪天轮到自家。   像安景云是热心人,家里来过各种客人,织成一张大大的网。梦里方明和沈晏的长子患上重病,她四处联系治疗,国际长途打了无数只,居然请到美国专家治愈了孩子的恶疾。   “他啊,喜欢吃,干脆入这行了。”聊到小王,卫采云嘴角含笑。她跟小王的目光一碰既收,各自脸上浮起红晕。   带着年轻女孩娇柔的五阿姨,甜得向空气散发着糖分。安景云替她高兴,找出一只南瓜打算做饼,给他俩当点心吃。   小王抢过刨皮的活,把南瓜切成寸长的块,按安景云的指点放水放糖煮成糊,然后跟糯米粉和在一起揉成团。豆沙馅是现成的,安景云几下就能做出一只团子,按扁后放在干净纱布上,没多久一只只排列整齐,逗得徐蘅直咽口水。   见小王动作麻利,安景云也不跟他客气,指挥他换了只煤球。新换上去的煤球烧旺后架上油锅,等油沸腾的时候可以下南瓜团子,煎到整只呈金色就挟出锅。所有油煎过的团子最后一起放进锅,加水煮沸后开盖翻个身,淋点温水,再次沸腾就可以出锅吃了。   又是油又是糖,外脆里糯,能不好吃吗?   安景云挑样子好的装满饭盒,给卫采云和小王明天路上吃,又拿碟子装了四只给婆婆,另外的是全家当晚的夜宵。   老太太晚上不肯再吃东西,笑眯眯看着她们吃。安歌年纪小,也不敢多吃,分出半只给徐蘅,徐蘅扭捏了一下,接过去吃得飞快。   见安景云热情的样子,小王的心里也是暖洋洋。为了他没找正式工作,卫淑真给他看脸色,甚至扬言要重新考虑他和卫采云的婚事。   他委屈地说,“我当了三个月厨工,好不容易二厨愿意教我,放弃岂不可惜。姆妈觉得不像正经工作,我想厨师也是门技术,做好了能够自己开店,帮人做也能糊口。”   安歌知道外婆的心结。   早逝的老太爷是大族子弟,大学生,老太太读过两年大学,外公更不用说,外婆做过洋行文员,不说希望女儿嫁入高门,至少女婿能够有旱涝保收的工作。像打零工这种,又是服务性质的,她还没转过弯接受。不过小王在美食上可能真是有些天分,后来居然开了连锁餐饮。老邻居有时来讲酸话,“你们阿五以前谈过的对象成了大老板,还生了两个儿子。”   “姆妈么年纪大了,不要管她讲啥,顺着她噢噢噢就行,你们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安景云安慰道。当年她和徐正则的婚事,卫淑真也反对过,怕女儿插队时结婚,以后再也回不了城。   卫采云是知道的,忍不住笑着说,“幸亏大阿姐坚持嫁给大姐夫,才有可爱的孩子们。”   “你姐夫不如小王多了。”安景云一半谦虚,一半也是实情。   婚前没住一起,只觉得徐正则活泼能干又好心。婚后才发现活泼的人朋友多,朋友多了交际也多,喝酒下棋钓鱼全是节目。能干是能干,今天帮别人修水管,明天应求去架电线,好不容易靠装电视机挣出两只电视机,又被叫停了。好心更是一大问题,月月工资全被人借走。要说去讨回,穷的人也是真穷,满屋子老老小小只指望一个人的工资,哪有能够还钱的日子。   她叹着气说,“结婚还是实惠为上。像你二姐夫,里里外外全是他忙活,跑腿更是他。”   被安景云说着了。   过了几天,一个晚上李勇满头汗冲进院子,“大阿姐,爹爹有事找你和姐夫。”   安友伦接了个电话,刚才换了衣服鞋子想过来找安景云和徐正则。   大晚上的安信云和李勇怎么能放心。好不容易被安信云劝住,由李勇接安景云过去。   “什么事?”   李勇在水龙头下洗了一把脸,免得满头满脖子的汗,味道冲人,“不清楚,他不肯说,就是长吁短叹,坐立不安,没吃晚饭,连娜娜跟他说话他都没心思听。”   看来事情不小,安景云连忙跟李勇出门。   第二天早上徐正则夜班回家,发现妻子没去上班。   “有事跟你说。”安景云悄悄看了看外头,院子里该上班的都去上班了。再有老太太跟孩子们坐在过道里,不怕被人听了壁脚。   “二叔昨天跟爸爸联系上了。”   徐正则一惊,“真的?”   安友伦有个弟弟,安德伦,前些年出奔海外,再无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为此,安友伦吃足苦头,受了好几年牢狱之灾,而且安德伦跑掉的时候带走了家里尚存的所有钱。   爸爸被关押,妈妈另外有家,未成年的景云和信云姐妹俩险些饿死,没少骂过这个害人精。   安景云点点头,“真的。”她压低声音,“他说想回来探亲。”   恋爱时安景云把家庭情况跟徐正则说过,让他考虑被连累的后果,所以不消多说徐正则就明白了,皱着眉头问,“爸爸原谅他吗?”   “可不是。”安景云感慨道,“老头子哭了,饭也吃不下。不过事情毕竟过去了,那时候……谁都不容易,二叔也是九死一生。爸爸的意思,想问问咱爸,现在可以见面吗?万一……”万一不允许,那他们真是再被害惨一回。   确实是大事,得谨慎对待,但徐重才出发去省城上学习班。徐正则想了想,“我跑一趟,这事得当面说,不能透出风声。等爸向组织请示,看是不是能见面。”   徐正则向安友伦了解完电话的内容,风尘仆仆赶往省城。   等他走后安景云突然意识到,二叔又害了她一回。安友伦心绪不宁,她怎么好意思开口借钱,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听完后,老太太摇头-钱是安歌的,要商量也得和正主商量。   安景云原来说不出口,现在讲了一遍心反而定了:父母在,无私财。小女儿吃的用的都是家里的,出点力也是应该。何况安歌仍然在给原来的晚报写稿,汇款单却没到家里,不用说那部分钱是卫采云在收着,大概就是防止被她收走。   这孩子怎么那么多心眼。老二老三,一个过于蠢笨,另一个又过于精明,只有老大刚刚好。   不过安歌倒没说不肯。   老太太拿出放钱的盒子,一笔笔都记着账,两个月的稿费除了安歌买书买笔花掉的,还有三十块。   安景云默算了下,加上手头有的凑凑够对付大小姑姐和开学季。   她心里一松,脸上露出笑容。   安歌把记账本子推到安景云面前,“麻烦在上面写:收到现金三十元,签上名字。”   什么意思?!   安歌看着脸色突变的安景云,镇定地说,“留个底,大家有数。” 第四十一章 学霸生涯即将开启......   闻言安景云脑门上突突直跳,想都没想扬手就是一巴掌。   有这么跟亲妈说话的吗!   巴掌扇在老太太胳膊上。   安歌让安景云签字时,林宜修有所预感,等安歌说出口“大家有数”,她眼明手快把孩子搂在怀里。   果然!胳膊上着了一下,火辣辣的。但一时间林宜修顾不得其他,沉声道,“阿大,好好说话,不许动手!”   误打到外婆,安景云也是一慌,连忙站起来去看林宜修的伤势。   林宜修以为她要拽安歌,侧身用大半个背护住,“再动手我就带毛毛走!这个坏人我当定了!”   安景云哭笑不得,“老太太,刚才她说什么你也听到,这哪是孩子?生她养她,还是我欠了她?”   虽然林宜修也觉得安歌的话过了点,可安歌不是普通孩子啊,这时候不是和安景云讲道理的时候。她固执地说,“如果你只有毛毛一个,那无所谓,她的钱你用了就用了,反正将来都是她的。现在三个,将来怎么说?淑真也没有让你们把钱全部上交,贴补家用是应该的,但也没有按住一个薅的道理。”   安景云赌气道,“要怪就怪她自己不争气,没修成男身还抢着投到我肚里!”   生到第三个还是女儿,两个大姑子话里话外嘲笑她没用。孩子生下来,婆婆看都没看一眼;公公倒是说生男生女都一样,可安景云心里有数,老人安慰她的说法,他何尝不想有个孙子。   说完安景云才想起老太太只生了一个女儿,没男丁才在老太公早逝后被族人夺了家产,不由暗暗懊恼自己的话戳到老太太的痛处。然而话已出口,再掩饰也是画蛇添足,她只好硬着头皮说,“老太太你别护着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将来等老大工作了也是一样,所有工资全部上交。”   是-安歌全知道,徐蓁是上交了工资,以此作为榜样要求她同样上交所有收入。也是无意中听到母女俩的交谈才明白其中玄机,徐蓁说毛毛还真老实,她确实上交了工资,但没说上交奖金啊,没想到毛毛居然拿出所有的收入……安景云把钱扣在手中,给徐蓁交了股本、买了套房子。   就像被捆住的小象,等到长大仍然记得铁钩的滋味,老老实实听从指挥。被压制的孩子,从小被灌输奉献,以为用听话能够换取亲人的爱。   安歌从老太太怀里钻出小脑袋,“妈妈,你为什么留着那些汇款单?”   不光每个月汇给卫淑真的生活费,还有安歌以后每学期的学费,安景云都留着底单和学费单据,经常拿出来提醒她:看,为你我付出了多少,你要回报我。   安景云留着那些单子自有用途,但此刻当着老太太的面不方便讲。她没好气地说,“家里的开支总要记个账,不然怎么知道钱花在了哪。”   “我也是一样的想法。你干吗发那么大火?”   安景云哑然,悻悻签下名字,写完掷下笔,“现在满意了?”   安歌没动,“妈妈,你教育我不能顶嘴,要听大人的话,为什么你不听老太太的?”   “你!”   “毛毛!”   安景云和林宜修同时出声。林宜修怕安歌吃亏,“你妈妈对我很好,出门回来和我打招呼,吃饭时第一碗盛给我,最好的床给我睡。”她赶紧把钱塞给安景云,“快忙你的吧,小徐出了门,家里事情全在你肩上了。”   等安景云走后,安歌卷起老太太的袖子看刚才的伤势。   安景云种过地、在车间又做了多年,手上力气大,那巴掌把老太太胳膊打得一小块皮下出血,到明天肯定变成青紫色。   对孩子下这么重的手……林宜修心里不快,面上却笑眯眯哄着安歌,“年纪大了没用,轻轻挨一下就青了。没事,老太太不疼。你以后学乖,以后老太太不在,可就吃亏了。”想到徐正则打孩子也是重手,她叮嘱道,“万一爸爸妈妈要打你,赶紧跑,跑外婆家找五阿姨。”   还好安歌的户口仍然放在卫家,林宜修格外庆幸,当时听了安歌的,宁可出借读费,坚决不听安景云的迁户口。现在想想,是条退路。孩子一多,亲生父母顾不周全,难免偏心。   安歌替林宜修轻轻揉着胳膊,“老太太,下次你别挡,我年纪小,挨几下也不怕。你保重身体,长长久久保护我。”   被她说得林宜修酸楚起来,“傻孩子。”六十多了,还能护毛毛多久。   “老太太起码要活一百岁,我再有几年就能上大学!”   林宜修点头,这倒是,上了大学离得远远的,彼此都客气。至于将来徐蘅怎么办,她一直不明白安景云怕什么,徐蘅虽然智商上不如别人,可生活自理不成问题,一个人只要肯做,总能养活自己。像徐蓁和安歌,早已帮忙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只有徐蘅,安景云总是不让她动手,怕她弄不好,可谁不是慢慢学会的。等过了眼前,还是得跟徐正则说说。   徐正则从省城回来,带回了组织的指示。   不但可以见,还要积极见,安德伦是海外知名企业家,欢迎他回家乡投资。   “真的?”安景云半信半疑,安友伦也是同样的表情,“有没有文件?”   实在是口说无凭,就怕将来有变。   “有。”徐正则满面喜色。   安友伦笑了两声,想到为弟弟吃的苦,忍不住又气道,“他从小任性,想到一出是一出,说走就走,现在说回来又回来。”   安歌不在场,否则帮外公说一句:道歉有用的话,还要法律做什么!   (没办法,梦里的黑历史,她也曾经迷过某部偶像剧。)   不过眼下,作为一名小学生,小卷毛要上学啦! 第四十二章 报到   红星小学离大院只有两三百米的距离,学生来自附近几条街巷,基本上脸熟,只是叫不出名字。   一年级生有不少独生子女,但高年级的一般有哥哥姐姐,大多也是红星小学毕业的。   报到那天没几个家长,全是大孩子带着小的。老师叫同学,都是谁的谁谁,比如方辉被叫了几回“方亮的弟弟”。   没办法,方亮是红星小学目前毕业生中成绩最辉煌的。方明算很厉害,但等方亮一入学,刷的把他比下去了,差不多“学霸”跟“学神”的区别吧。于是老师们的记忆点也落在方亮身上,方明变成“方亮的哥哥”。   看到方辉带着的方旭,老师们慈祥地说,“方亮的小弟今年升一年级啦,学你二哥,别学你三哥。”   方辉懒得开口。老师们不知道方旭在幼儿园好吃懒做的名,光看他白白胖胖的讨喜,等以后就清楚了,像他才好呢,上蹿下跳充满活力。   老师看到方辉“怨念”的小眼神,哪能不知道他的小心思,揉揉他的小脑袋,“跳级了,学业比以前重,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合格会退回去,那就成笑话了。”   方辉更不高兴了,还以为我是小孩,不知道大人的激将法?再说退回去又怎么了,不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不行还不能改啊。   他的表情变化落在老师眼里,不由哈哈笑起来。没办法,方家的孩子虽然有些顽皮,但哪个男孩不顽皮呢,这种长得好又聪明的男孩很得老师的宠爱。尤其中年教师,恨不得他们是自己的孩子,连批评的语气都像对子侄,带着说不出的亲昵。   另一侧的徐家三姐妹比较有问题。   徐蘅也是红星小学的“名人”,谁都认识这个住在附近,智商有问题、爱打人的小女孩。她个子高,又比同龄孩子晚入学一年,按实足年纪比同班同学要大出近两岁,特别显眼。   徐蓁一度学习成绩挺好,但慢慢的后劲不足,性格也一般,不喜欢跟同学来往,容易发脾气。   对这样的孩子老师见得也多,虽然眼下还能保持班级前三名,但升到初中恐怕成绩就会掉下来。不过孩子本身很努力,家长盯着也紧,所以老师不需要再说学习的事,只叫她跟同学好好相处,毕竟学校不止是学文化的地方,如何适应群体也是学习。   至于安歌。她姓安,又是生面孔,知道她的人不多。可安景云给她们准备了一模一样的衬衫和长裤,走在校园里一眼看去就是三姐妹。   因此对她直接读四年级,有些不了解情况的老师直嘀咕,觉得校长太性急,是骡子是马,牵出来跑几趟才知道。以前徐蓁成绩也不错啊,后来不是掉下去了。一两张试卷不代表什么,而且这孩子太小了,虽然看上去挺乖巧,谁知道课堂里她能否坐得住。   安歌好奇地看着校园。   既然是红星小学,校门有一个大大的红星,风吹雨打,有些褪色。进门照壁上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孩子到处乱跑,有不少见到徐蘅,开始窃窃私语。   楼梯上遇到对门沈家的二女儿沈曼,今年她跟徐蓁一样,也是毕业班。   沈曼已经交过学费,见到徐蓁就说,“怎么才来,五年级要拔草。”经过一个夏天,校园好几处长满杂草,这些都是高年级大孩子的活。   徐蘅不肯上学,闹了一场,所以她们两家出门晚。不过徐蓁没提,应了一声把两张十元塞在方辉手里,“你带她们去报到。”然后拔腿挤进人群跑了。   跑了……   方辉无语,但也没办法,只好寄希望于徐蘅不要捣蛋。   可惜天不从人愿,二楼过道狭窄、学生多、走得慢,一路有人说“斜眼也来上学”。   没了大姐的弹压,徐蘅对这些人又是喷口水又是翻白眼,闹得注意他们的人更多了。   方辉深感心累,只好挡在徐蘅面前,不让她跟无聊分子近距离接触。方旭昨晚跟爸爸“长谈”过,收到的指示是要平等、博爱,保护智力有缺陷的孩子,这会动力十足,扬声骂回去,“有本事到老师那里这么说!”   有的孩子听了不服气,“老师也这么说!”   “找教导主任!找校长!找教育局长!找市长!”   安歌偷笑,三岁知八十,果然是人精方旭,这么小已经知道“一物降一物”的规则,难怪后来仕途平稳。   方辉不好打击小弟,只能适当引导,“不理他们就得了。就像我们去动物园看动物,没准动物也在参观我们。”没本事的才动不动告老师,找上面的压下面的,有本事的全靠自己。   先带徐蘅和方旭去交学费。   班主任王老师是刚分配来的年轻老师,没人肯收徐蘅收班级,她自告奋勇接收了这个问题孩子。   见到徐蘅的长相,王老师也没露出异色,笑着让徐蘅要好好学习,“你妈妈申请了两年,才帮你争取到学位,真是不容易。”她听说过,徐蘅妈妈为了这个孩子的入学,可以说费尽苦心,还搭上聪明的小女儿。“安歌是吗?文章写得那么好,欢迎多指点我们班的小萝卜头,老师也要向你学习。”   面对别人善意的夸奖,安歌一直没学会如何坦然接受,好在她这会壳子还是小毛头,只要红着脸点头就行。   梦里的小学班主任是中年妇女,十分讨厌徐蘅,怂恿别的孩子跟她对骂、打架,没多久成功以“不适应普通教育”的名义,把徐蘅赶出学校。安景云只好把徐蘅送去福利院读书,和义务制小学每学期十元的学费不同,有父母的儿童不在福利院教养范围,每个月学费是四十元,另外还要交中午伙食费,大大增加了徐家的负担。而且福利院一般不收有父母的孩子,因为托人欠下人情,徐正则经常帮别人修理电器作为回报,日夜没有时间休息,拖垮了受过严重烧伤的身体。   对方家兄弟,王老师更是温言夸奖,赞得方旭热血沸腾得不要不要的。   方辉沉稳些,懂得这是老师的鼓励。对孩子鼓励好过批评嘛。   等四个孩子从王老师那里出来,再遭遇过道中的白眼,都觉得:哼,不理你们。   方辉和安歌的班主任谢老师是年级组长,副教导主任,比较严肃,“你俩是放在我班上试读的,现在属于考察期间,要是学习跟不上进度,或者不适应班级生活,那就退回原来的年级。希望你俩能够认识到这点,不要跳级了就沾沾自喜。学习是场马拉松,暂时领先只有更加绷紧才能应对挑战,不然很可能被别人超越。”   安歌乖乖地点头。谢老师看见方辉满脸的不以为然,提高声音,“方辉,你有什么想法?”   方辉大声道,“报告!我们没有沾沾自喜!”   谢老师,……   好吧废话少说,拿出暑假作业。   这种特殊情况安歌没遇到过,暑假作业什么的难道不是老师从来不看,免得学生太闲才安排的么。还好,开学前两天她补完了,这会字迹都是崭新的。   方辉比她强多了,早在拿到的时候已经做完,缺点是他已经忘得差不多,谢老师随手指的两道题,要放在往年开学日准得陌生如新。还好,暑假跟着安歌预习复习过,现在么,应答如流。   谢老师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扬声把等在门外的徐蘅和方旭叫了进去,一人一支棒棒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她还揉揉方辉的狗头,“跟你二哥好好学习。帮我告诉你爸妈,一中正在筹办自己的少年班预备班,以后你们不用跑那么远也能读。”方亮是出名的神童,跳级进入初中,拿了全国中学生数理化竞赛一等奖,在首都上预备班。红星小学因为出了他,对好苗子特别重视。   方辉顿时傻眼,他不爱学习啊……救命!   本来父母心疼二哥这么小一个人在外读书,对他和小弟要求没那么高,但如果一中就有,那他俩还不得逼着他和小弟上进。   差不多就行了......吧。   谢老师没把方辉的小情绪放在心里,孩子嘛,能主动爱学习的很少,但这不正体现家庭和学校教育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吗。   她只担心安歌,聪明归聪明,毕竟太小,“上课有不明白的只管来问,老师教数学,最喜欢提问题的孩子。要是同学欺负你,让方辉帮你-”她笑着指指方辉,“他可是齐天大圣。”   方辉的脸涨得通红。   在毛毛面前,齐天大圣这种自称,很幼稚啊。   怎么办,要是不努力,大概和毛毛没几年同学可做。 第四十三章 还是报到日的日常   中午孩子们聚在一起,用旧挂历包教科书。   安歌糊过纸盒有“工作经验”,折的封皮棱角分明,特别“合身”。徐蓁天生手巧,包好自己的,又帮徐蘅的弄完了。   方辉包得松松垮垮,不过第一个完成,然后和安歌一起帮方旭。   结果是方旭的教科书有三种风格,严谨的、松垮的、几个手指印的。他一边包书一边吃东西,在学校门口买的猪油米花糖,吃得咔咔响,还分了几块给徐蘅。   以徐蘅那先天缺陷的嗓子眼,又有糖屑、又有细颗粒,自然一边吃一边咳。   徐蓁脸都黑了,忍无可忍放下书,拿了湿布替他俩擦手,“求求你们,拜托有点吃相!恶心死了!”方旭嘿嘿一笑,趁她不注意又用手去拿了一块。这是做爆米花的小贩自己做的,放了不少猪油和白糖,特别香甜。就是不经吃,被他俩这一顿大嚼,只剩两三块了。   徐蘅眼巴巴看着徐蓁,意思还要吃。   徐蓁气道,“只知道吃!”   说是这么说,她起身装了点大米出了门,过了一会拎回散装的米花,扔在徐蘅面前,“吃吧吃吧。”   报到日,小学门口人多,小贩们不舍得放过做生意的好机会。做爆米花的也是,一整天不挪窝了。黑色的爆米筒发出“嘭”的声响,惹得附近的孩子们坐不住,纷纷催兄姐拿家里的大米和玉米去换。   排队的时候,徐蓁听到队伍里有人在低声议论她。   “五(二)班的。她妹妹没上幼儿园,直接读四年级。”   另一个声音很茫然,“我怎么听说她妹妹是智障,家里硬塞进来试读。”   “她有两个妹妹。”第三个声音插进来,“你们别说了,她很凶的,她家就在那里,万一被她那个白痴妹妹打了就亏了。”   “弱智还会打人?”   “怎么不会?还会偷东西呢!”   “你们再说我就告老师!”也有帮忙打抱不平的,沈曼一脸不耐烦,“好意思吗,三个男的嚼舌头!”   “哟你们女的帮女的!”那仨起哄道。   沈曼翻了个白眼,懒得跟臭男生废话。她来得早排在前面,朝徐蓁招手道,“过来,我跟你换个位。”   徐蓁不动。   沈曼把徐蓁硬拉过去,自己站在徐蓁原来的位置上,“不用你谢我,不是帮你,我是帮自己,不高兴听人喷蛆。”   徐蓁走的时候跟沈曼点点头算打了声招呼,不过沈曼没注意到,她正跟人聊得起劲,“我姐喜欢吃,我妈听见声音叫我来的。”沈曼的妈身体不好,常年在家休养,动不动还要卧床。沈曼的爸时常需要出差,沈晏是沈曼妈的心头肉,又快要高考了,家务基本都是沈曼在做。   准备好明天开学需要用的东西,安歌按老规矩午睡。   等一觉起来,老太太让她们轮流洗澡的时候,发现徐蘅不见了。   家里人多热水瓶少,没法一次存多些热水。洗澡时间往后挪,会占住煤球炉烧热水,影响做晚饭;晚饭做晚了,影响洗衣服。要想不摸黑洗衣服,哪一环都不能出问题。   徐蓁也不知道徐蘅去哪了,好像一错眼人就跑了。   安歌想了想,早上徐蘅嚷过胡家小哥哥不上学她也不想上学,对她的去向有点数了。   “阿太,我们去找人,你先休息,一会洗澡用的水我们去老虎灶打。”   老虎灶离家一条街的距离,一瓶热水两分钱,跟自家用煤球炉烧水相比是贵,但不用耗时间。在没有洗衣机、没有冰箱、甚至连煤气灶也没有的年代,也只好“从前慢”了。   “胡婆婆那里?”徐蓁怀疑地皱起眉头,“她去那干吗?说不定去了外公那里。”   “反正不远,我们跑过去看了就知道。要是不在,我们再去外公那里。”   也只能这样了。   安歌人小步小,徐蓁跑了会听到后面的人喘得什么似的,只好放慢脚步,气呼呼地说,“你回去,我一个人就行。”   不中用的东西,她嫌弃地瞪着安歌。   安歌也不生气,追上去等气息平稳才开口,“大姐,你和沈二姐明明是好心,干吗说话要这么不好听?”   “我只会这样说话,不爱听拉倒。”徐蓁硬梆梆地说。   安歌不吭声。   反而是徐蓁忍不住,瞄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又要向老太太告状?她上回居然找我谈心,说姐妹间要友爱,我哪里不友爱了?”   徐蓁喜欢呼呼喝喝,林宜修看在眼里,觉得有必要跟孩子聊聊。徐蓁以为是安歌在背后抱怨,这会发作出来。   安歌笑着问,“大姐你喜欢我吗?”   徐蓁扭过头哼了声,“我讨厌你。”   “是我哪里做得不对?”   “多了!就知道躲在老太太后面,下雨天连水坑都不敢踩。叫你跟我们去爬山,怎么也不肯。每天非要第一个用马桶,影响我睡觉!”   房间小,摆了两张床,马桶离徐蓁姐妹睡的小床只有一米多的距离。安歌很注意,轻手轻脚揭马桶盖、放马桶盖,但行动间难免还是有动静。   “我爬不动。”安歌说,“你背娜娜,但不背我。每次我心里都很难受,我才是你的亲妹妹。”   徐蓁一滞。   她作为大姐姐带三个妹妹上街,有责任照顾好她们。安歌最小,应该多照顾些,但她就是不愿意,宁可把精力用在安娜身上。   “你比娜娜胖,我背不动。”她胡乱找了个理由。   安歌听了不吭声,徐蓁悄眼看过去,莫名心更虚。   还好胡婆婆家不远,隔着墙能听到院子里徐蘅特有的笑声。   徐蓁怒火三丈高,上前用力拍门,“徐蘅,开门!”   里面的笑声立马消失。   徐蓁火更大,手掌把门板拍得震天响,“你有本事跑,也有本事来开门啊!”   门吱呀开了。   应门的不是徐蘅,也不是胡婆婆,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孩子。他穿着长裤,但仍然能看出两条腿的异常,麻杆般的细弱。上下比例的失调,衬得他头特别大。   徐蓁小心不让自己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腿上,“冬冬,我来找徐蘅。”   这孩子是胡阿婆的外孙,小时候吃小儿麻痹症糖丸反而致残了。   他转动轮椅让出一条道,“姐姐,她出来没跟你们说吧?你别生气,她是来看我的。” 第四十四章 摸底考试   胡家院子虽小,却打理得很好。   靠墙有一架丝瓜,这时节挂着几条老丝瓜,是留着做丝瓜筋的,可以用来洗碗。院子的一半泥地里种着辣椒和茄子,边角上三四丛小葱。另一半搭了玻璃钢雨棚,篮筐里放着做了一半的绒线衫。椅子上有两本教科书,旧挂历的封皮,还有一点吃剩的爆米花。   徐蘅缩在桌子下,屁股露在外头。   这种鸵鸟似的行径,徐蓁看在眼里冷冷哼了声。然后那只“鸵鸟”抖了几下,桌子被带着摇晃了几下。   胡晓冬笑着喊道,“出来吧,都看见了。”徐蘅的耳朵发育不全,耳廓像合盖的贝壳似的,挡住了耳孔,所以别人跟她说话,需要放大声音。   徐蘅又抖了几下,但顽强地抓住桌腿挺住了。   有本事躲着别出来啊-徐蓁又好笑又好气,干脆跟胡晓冬聊家常。   刚才挑担的乡下人在小巷叫卖毛豆,胡阿婆听见追了出去。   即将白露的天气,田埂上的毛豆连秧拔,卖的时候直接整棵卖,特别便宜。每年胡阿婆都要买一大堆做熏青豆,除了自家吃和送人,多出来的还可以卖钱。这会桌上就有一碟,估计是招待徐蘅的。   胡晓冬挣扎着起身换拐杖,打算进屋重新装点零食出来,被徐蓁一把按住,“别客气,她老是跑来麻烦你们,太不懂事了。”   “挺好的,她是好心,怕我一个人闷,特意陪我,今天还拿了新书给我看。”胡晓冬怕徐蓁动手揍徐蘅,连忙解释。他看向安歌,急急地转移话题,“你是毛毛吧?”   安歌点点头,“你好,胡阿哥。”   徐蘅猛地探头,重重撞在桌子上,忍不住哎哟一声,随即怒道,“不许你叫阿哥!”   胡阿哥是她的朋友!   她一直怕安歌跟来抢走她的朋友,没想到安歌真的来了。   加上撞到的地方痛,徐蘅哭起来,“不要你来!”   徐蓁虽然不情愿帮安歌说话,但也觉得徐蘅过分,开口要训她两句。   安歌做了个手势制止徐蓁,退到门外笑道,“你不出来,我就进来了。”   徐蘅想了想,觉得自己走了安歌没理由再呆这,一骨碌爬起,顾不得裤子膝盖上两个灰印,催着徐蓁,“走了。”她跑到门口突然想起书,赶紧回身去拿,再回来时小心翼翼看了下徐蓁的脸色,觉得还好立马松了口气,居然没忘记跟胡晓冬道别,“胡阿哥,改天再来看你。”   回到家果然来不及等煤球炉烧洗澡水,徐蓁拎了两只热水瓶去老虎灶打开水,安歌拎了一只。至于徐蘅,唉只要她不惹事就阿弥陀佛,还指望她做事?   徐蓁冷着脸,“不用你做,老虎灶地上滑,要是摔倒烫着,事情大了。”   徐家洗澡是用一只大浴盆,每次冷水热水混着加满一半需要用三瓶开水。洗完倒水是大工程,得两个孩子抬到阴沟上倒掉。以前安歌没回来,一直是徐蓁和徐蘅抬的,经常打翻一半在屋里,弄得潮乎乎的水漫金山。现在有了安歌,力气虽然小,但懂得配合,还比从前省力。   林宜修一边炒菜,一边盯着另一只煤球炉上煮的粥,来不及管孩子,只能叮嘱她们小心。   洗过澡的孩子坐着不许跑动,免得出汗。趁两个妹妹洗澡的时候,徐蓁去井台上打水,跑了几趟把洗衣服的盆装满,这样可以省下自来水的水费。   她一来一回,碰上也去打水的沈曼。   沈曼见她额头上全是汗,开玩笑道,“以前老二不会做,现在有了老三,怎么家务还是你做?”   沈家可是妹妹做事,做大姐的只要专心“读书”就行。沈曼抓住几回沈晏看闲书,但她妈偏心,振振有辞说高中生应该扩展阅读,她就知道大概在她妈眼里,她姐哪怕放个屁都是香的。   徐蓁硬梆梆回了一句,“要你管。”   不过看到安歌坐在树下跟方辉闲话,徐蓁心中跟虫咬似的难受-别人家是妹妹做事,凭什么她这当姐姐的不能指挥妹妹?   方辉刚收到紧急消息:明天要摸底考!   这回他和安歌进的一班是试点,学校打算从中挑几个好苗子重点培养,争取考上少年班。   “你怕考不好?”安歌有点意外。以方辉那性格,往好里说是荣辱不惊,大实话是不求上进。考好考坏,对他来说一个样。   方辉一拍大腿,“我不是担心你吗?”他看了看安歌的脸色,虽然大哥说安歌不会想听,但他还是要试试,警惕地环顾周围后凑到她耳边,“知道你肯定行。但书上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万一明天你上场紧张,有我呢!”   说话间他的热气喷在她耳朵上,痒痒的。安歌忍住想笑的冲动,“方辉啊方辉,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方辉垂头丧气,“我知道作弊不好,宁可考不出也不能伤人品。可我怕万一嗯万一你考差了,你妈又……”他觉得对安歌批评安歌的妈也不太好,咽下后面半截话,“这回的卷子很难,据说学校特意托人找的,跟平时的卷子不一样,每道题都很古怪。反正错都是我的不是你的,是我教坏你,别放心上。喂你笑什么,干吗笑得这么古怪,喂喂你不是想哭吧?那就算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万一嗯没有万一!”   方辉得到的消息很准。   第二天数学课,谢老师给自己的学生来了个开学摸底考试。   “今天不收课本,就算书在手边你们也找不到答案,不信的只管试试。能做多少是多少,这次考试是摸大家的底,不计入平时成绩,但你们也不要松懈,能拿的分一定要拿。有信心吗?”   虽然很羞耻,但安歌还是跟着整间教室的小萝卜头们一起大声说,“有!”   试卷发下,先拿到手的同学发出惊叹声。   谢老师立马提醒,“注意课堂纪律!”   什么鬼,第一道填空,“从一加到一百等于多少?”   安歌很想捂额,乖乖,这时候已经有奥数啦?! 第四十五章 插班生   这是一道等差数列题,有公式可以代入求和。   不过对方辉来说,小事。他毫不犹豫直接写下答案:5050,没学过高斯求和公式,但知道数学家高斯的故事啊。   其他填空有简单的,鸡兔同笼、蚂蚁上树之类;也有光看文字描述就晕的:已知现在的时间,经过N(一个非常长串的数字)分钟后将是几点几分。大题目更是稀奇古怪,盒中取球;听到鸣笛声求火车速度;每道题解答正确的比率分别有多少,问全班整张试卷合格率是多少。   方辉把会做的做了,不会的蒙着做了。反正老师说不计入平时成绩,大胆尝试,做完就算!   等他豪迈地填满卷子搁下笔,才发现周围大部分同学还在埋头奋战。当然同桌除外,卷子反扣在桌上,她正在草稿纸上悠闲地画美人。   杏眼桃腮,云鬓高挽,衣带飘飘。   不怪方辉觉得眼熟,铁皮月饼盒上的仙女画嘛。他技痒,提笔在自己草稿纸上按《三国演义》小人书画了个赵云。就是比不上仙女姐姐,赵云有点偏于灵魂抽象派,尤其那白马,四条腿是四条线。   安歌不由扑噗一笑,幸好及时用手按住笑声,没引起同学的注意。谢老师则在教室门外,刚才教导主任领了个男孩过来,估计插班生,这会三人在小声交谈。   她伸过笔,在方辉的纸上画了个Q版“方辉”,特别是他笑起来嘴角偏向一侧的样子,抓得很准。   方辉惊讶地看着她的笔就那么几下,勾出一个小人头,然后又几下勾出胖胖的小马。   太神奇了。   他激动得抓耳挠腮,只恨这会还是上课时间,不能出声影响别人。他妈叮嘱过,不想上课可以走神可以睡觉,但不能出声音。   安歌竖起手指在唇边示意“噤声”,然后拿了张纸粗粗画了纵横交错的线,当先在一格中画了个圈。   五子棋!   方辉高兴坏了,果然没选错同桌,真会玩!以前的同桌不是嫌他多动,就是嫌他睡觉打小呼噜。他一个人坐的时候只好用橡皮做了个骰子,左手跟右手玩飞行棋。   两颗小脑袋凑在一起下棋。   方辉发现可爱的小毛毛下起棋来可真讨厌。从第一颗子开始,她一直在扩张,向上向下向左向右,他完全被她牵着跑嘛,堵东堵西。但并没有什么用,大概二十几步后两条原先看上去毫无关联的长龙会合了,无论如何,正着斜着都能成连着的五子。   没有挽救的余地。   看着沮丧的方辉,安歌把纸翻了个面,重新画线。这回她示意方辉先走,五子棋么,除非棋力差距大,否则谁先手谁赢。   在他俩专心玩乐(误,打发时间)的时候,教室里的杂声越来越大,同学们交头接耳,互相询问。   “给我看看你的。”   同学乙很上路,把卷子展开给同学甲。   “大半张是白卷?”   摊手,“会做的都做了,不会的我也没办法。”   “问问后面的。”   后面的小声说,“我们也不会啊。”   没人来问方辉和安歌,他俩早早停笔,卷子反扣在桌面,年纪又小,想来是放弃了。而且他俩坐在教室头一排,跟他俩说话容易引起门外班主任的注意,风险太大。   谢老师跟教导主任说,“里面那帮猴子坐不住了,我们先进去,有什么回头再说。”   一直竖着耳朵的安歌收起草稿纸,和方辉淡定地收拾纸笔。   等谢老师进门,同学们不是凑在一起讨论题目,就是在聊暑假生活,倒是讲台下两个孩子斯斯文文,垂眼沉默地整理文具盒。   不过谢老师没放松警惕,还是盯了方辉两眼。   无他,方辉同学在红星小学大名鼎鼎,属于老师们又爱又恨的对象,爱他聪明机伶,又恨他不够用功,浪费了才智。安歌她就没注意了,这孩子太小,幸好是女孩,否则两小只坐一起,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   谢老师往讲台上一站,教室立马安静。   卷子从后往前传,方辉瞥到安歌的卷子不是空白就安心了,能做多少算多少,差不多就行。   把卷子叠放在桌上,谢老师走到门口,把等在那里的男孩带到全班面前。   “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她和颜悦色地说。   那男孩抓着书包带子,拧了好一会才闷声闷气地说,“我叫……冯超。”   碍着谢老师在,后面的议论声真是低到蚕啃桑叶那么大,但不用顺风耳安歌也知道他们说的内容。   冯超是私生子!!!   在那个年代,真是少之又少的存在!谁家未嫁姑娘会瞒过所有人眼睛生孩子啊!然而冯超的亲妈就是做了。无论审问――是的,审问,未婚生子属于败坏风气;还是同事朋友们好心的询问,到死她也没告诉别人儿子的亲生父亲是谁,这个“别人”也包括冯超。   可能压力太大,冯超妈过早病逝,几个月后冯超被姨妈接收,转学到了红星小学。   这么大个孩子突然出现,邻居刚开始不清楚他的来历,但没问几天就摸透了底。大人还能控制住不当面说,孩子们却好奇地问他知不知道爸爸是谁。   而安歌知道他的缘故,是因为他带来了一场裹挟半个校园的风波。   冯超,头发里有虱子!   也不知怎么,一来二去就到处都是。自那场风波以后,红星小学的学生们说话玩闹时特别注意彼此距离,生怕不经意被传到什么小虫子,男生剃光头,女生剪短发,好几个麻花辫姑娘是哭着剪掉一头长发。   这会安歌只是想到,已经觉得头皮开始发痒…… 第四十六章 打架   谢老师往有动静的地方扫过去,目光到处孩子们顿时服帖,窃窃私语消失了。   插班生跟谁坐呢?   谢老师刚才就在思索这个问题。   冯超,家境特殊,成绩优秀,性格内向。   孩子们也意识到了,一个个小眼睛乌溜溜,不知道班主任会怎么安排。   “罗建军,你坐那边。”谢老师手一指,被叫到的男孩撅着嘴收起东西,不情不愿坐到最后一张空着的桌子,“冯超,你坐那,跟程婷婷做同桌。程婷婷,你是班长,要起带头作用,照顾好我们班三个插班生。”   语声刚落,“丁零零”下课铃声响起。   谢老师没急着走,“你们已经是高小生,除了学习之外也该懂事了,对待同学要像春风般温暖,对待学习要像夏天般火热,对待自己身上的缺点要像冬天一般无情。”   ――谢老师,您真会活学活用雷锋语录。   随着一声“下课”,孩子们跟断掉锁链的猴子般冲出教室,估计刚才的话完全没在听的,谢老师忍不住摇摇头。没办法,正常的学校教育荒废多年,很多家长自己都恃强凌弱,哪能指望他们带出的孩子同情弱小、尊重他人。   她收起讲台上的试卷,发现最接近的两小只仍然坐在座位上,“方辉,最后的大题做出来没?”   方辉诚实地摇头,“有做、没懂。”   谢老师笑道,“没关系,这回试卷有点难。”至于安歌,她慈祥地问,“今天上课习惯吗?”   六岁多的孩子最多能保持半小时的注意力集中,谢老师对安歌的要求就是能习惯上课时间。   安歌点点头。   谢老师还要说点什么,视线中注意到不远处的程婷婷是满脸的欲言又止。   她抱着试卷回办公室,叫上了程婷婷,有些话还是避开孩子们说来得要好。   安歌看着她俩的背影。这几年义务教育法还没颁布,学生入学的年龄参差不齐,程婷婷入学晚,比班上同学要大一岁,现在已经有了小少女的模样,白衬衫,蓝裙子,两条长辫子垂在脑后。等过一阵子,发现被冯超传上头虱,她的长发就只能剪掉,到时不知道该有多讨厌冯超。   方辉眼巴巴好不容易送走谢老师,兴奋地凑过来,“那个马是怎么画的啊?”他不好意思问如何画人像,怕被安歌认为自恋。   “我教你。”安歌拿了张纸,耐心地一笔一划讲解,“关键要抓住特点。你看,你笑起来嘴角有点歪,别人第一眼就会注意到,所以要突出这点。”   方辉兴奋得脸都红了,原来他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毛毛还注意到了。   头顶有人大声质问道,“你们哪里偷的纸?”   从古至今,读书之所以耗钱,除了学费之外书本和纸张也是一项大开支。班上同学都在用装订的小本子做草稿纸,安歌手里雪白的纸张格外显眼。   见两人盯着他没马上回答,小眼镜更来劲,“你们父母贪污厂里的纸张!我要去举报。”   安歌看着他,“随你。我是用稿费自己买的,售货员阿姨认得我,到时可以帮我作证。你污蔑别人,不怕被打掉门牙?”   方辉接口,“他现在没门牙,所以不怕。没关系,等长出来了我们再打。”   小眼镜正在换牙的当口,嘴里黑乎乎三个洞,闻言连忙闭嘴,过了会不甘心地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你可以试试。”方辉冷冷看着他,“我最讨厌打小报告的人,见一个打一个,有本事不要让我知道。”   小眼镜被他看得背上发冷,硬着头皮说,“就不允许问问吗,不问怎么知道。”   “关你屁事。”安歌冷漠地说。   “你……说粗话!我要去告老师!”小眼镜拔腿就跑。他不信方辉会为安歌打架,这可是记过的。   被他这么一闹,方辉还没来得及掌握简笔画的技巧,下堂课的上课铃就响了。   看到他满脸写着不高兴,安歌用手肘轻轻支他一下,轻声说,“晚上再学。”   下一堂是语文课,老师讲完生字,便要学生按着座位的次序朗读课文。   安歌坐在最前面,第一个站起来,“冬天过去了,微风悄悄地送来了春天……”   她带点小奶音,但跟别的同学比,方言的口音很轻。   语文老师笑眯眯听她读完,“同学们,我们要向安歌学习,她的普通话很标准。”   这一说,下面的学生很不服气,“老师,我们哪里不准,不是和你的差不多?”   “老师的口音也不准。但是咱们的时代不同,老师读书的时候没有你们条件好,今天你们是小花朵小树苗,将来是栋梁,所以要高标准要求自己。现在,下一位同学,你们注意听,她的发音和安歌的区别。”   被这么注目着,下一位同学压力山大,结结巴巴读完,坐下时如释重负,长长呼出一口气,招得同学都笑了起来。   语文老师也笑,转眼看到程婷婷,点名叫道,“班长,给别的同学带个头,拿出点气势。”   程婷婷站起来,捧着课本照本宣科读完,蔫蔫地坐下。   语文老师看在眼里,这孩子一直是老师的小帮手,今天不知怎么了,课后得问问。她又点程婷婷旁边的同学,“你也是插班生吧,来,朗读课文,看你有没有掌握刚才教的生词。”   冯超毕竟是大孩子,发音清朗,普通话也标准,听上去比安歌的更好听。   语文老师暗暗点头,能够考进一班做插班生的果然都有两下。   等到下课孩子们又是一窝蜂般往外冲。有人逆流而上,在教室窗外对里面大叫,“方辉,你弟弟跟人打架了!”   方辉拔腿往外跑,安歌追在后面,有些好事的同学也跟了上去。   一年级教室过道里,大群孩子围在一起。   看到方辉过来,他们让开路,露出里面打架的几个。   方旭哭得花了脸,站在一旁。   扭打成一团的是徐蘅和一个高壮的男孩,另一个瘦猴在旁边叫好,“打死斜眼!打死她!”   一团小身影朝瘦猴冲去,一头把他顶翻在地。 第四十七章 俩油灯   新学期第一天, 身为年级组长和班主任的谢老师特别忙, 见缝插针批改试卷。   上午还有节课, 她含着口热水保养嗓子,把程婷婷的找了出来。   小姑娘这份卷子的成绩不太理想,估计被陌生的题型吓住。   谢老师再把其他几个班委的批了, 总体差强人意, 学习委员的马马虎虎,其他的看不下去。也是教育中常见的问题,孩子们习惯常规题目, 猛一看到别的路数摸不到头脑。   这些孩子已经算好的,还有学生只做了第一题,大概傻乎乎的从一加到一百, 不够时间看别的题目。   等拿到方辉卷子,谢老师眼前一亮,总算有张看上去得体的。而且方辉还是个实在孩子, 除了最后一道大题,别的都对了, 不过那道大题他有摸到一点边, 只是没往深处再想想。   不愧是方亮的弟弟, 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   谢老师知道方家父母是五十年代大学生,老牌大学生的底蕴还是深厚。   随手拿起下一张,这张更出色。思路明确, 字迹清秀, 最后一道大题还写了两种解答。   安歌!   谢老师又惊又喜, 自己班上又要再出一个天才?!方亮也是她的学生,曾经她以为这辈子也就只有一个这样的学生,没想到竟有更出色的,安歌才多大!   她赶紧连喝了几口浓茶定定神,不行,不能给孩子太大压力,不是所有孩子都经得住瞩目,得缓缓引导,小心谨慎,让小天才顺利度过成长阶段。   “怎么了?”坐她对面的刘老师问。   谢老师直接把卷子递过去,这张卷子出自刘老师。   刘老师快退休了,身体也不好,平时只教一个班。看同事们工作繁忙,他过意不去,主动接下一些常规外的教研工作,比如从名校淘题目。   刘老师的大学同学分布各地,有些进了教育厅,收集卷子可以说举手之劳,但不是看在老同学面上,谁会帮着别的地区出成绩。   他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了遍,“孩子的思路很清晰。”   “就是,找到思路后一点也不难。可惜大部分孩子看到题目就害怕,没有多想。”   两人正在赞叹,程婷婷冲进来,喘着粗气,“老师,安歌跟人打了起来!”   谢老师,“……”   “怎么回事?”她一路小跑,边跑边问身边的程婷婷。   可怜的班长上气不接下气,“好像是……别人跟她姐姐打架……她上去帮手……”   “方辉呢?”谢老师立马想到方辉,小皮猴不能让小同桌吃亏。   “他也在打架。”程婷婷闻讯后从教室跑到一年级那里,又从一年级教室跑到四年级教研室,这会又跑,嘴里都有血腥味了。她停下脚步,双手扶膝弯着腰,喘道,“跑不动了……”   谢老师来不及管程婷婷。她心急如焚,刚发现两棵好苗子,没想到这俩油灯不省事,开学第一天打群架,下周一的当众检讨没得逃。肯定是别人招惹的,但即使事出有因,也不能够一撩就上啊,得讲文明!   “女生跟男生打架-”   “住手!”   “毛毛!”   谢老师到的时候,现场就是如此混乱。   学生们挤在一起看热闹;王老师和另一个一年级的班主任大声喊住手,但地上打得滚来滚去的四个孩子完全听不进;方旭和徐蘅呆呆站在旁边,完全没明白,自安歌冲出来顶翻瘦猴后,方辉接手徐蘅那头的“战斗”,没他俩什么事了;而徐蓁也在,她生怕安歌吃亏,叫得声嘶力竭。   谢老师迅速在围观者中锁定一班的学生,“罗建军,荀真,帮忙把人拉开。”她当先过去,弯下腰按住扭打中的方辉和高壮的男孩。   见到是她,方辉连忙停手,对方趁机挥拳砸在他脸上。   鼻血溅在脸上、手上、衣服上。   谢老师火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拎起那个高壮的男孩,厉声骂道,“什么名字?哪班的!”   另一个班主任连忙上去打圆场,“谢老师,他是我们班的。”   那男孩被谢老师吓住了,嘴巴一瘪,“姑姑,她骂我……”   毕竟是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谢老师只能装没听见,把他往那边一推,转身把学生赶回教室,“老师会处理的,你们别站在这里。”   那边罗建军和荀真也已经拉开安歌和瘦猴。安歌虽然一头卷毛蓬乱,蓝布裤上也许多灰迹,但没受伤,比下巴还在滴滴嗒嗒淌血的方辉好多了。   “程婷婷,带他俩去医务室。徐蓁,罗建军,荀真,你们快回去上课。”已经打过铃,幸好这会是眼保健操时间,“你们四个,跟我回办公室。”她看向王老师和另一个班主任,“你们要来吗?”   王老师抢先道,“谢老师,这事拜托你处理。今天事多,万老师你那边也忙吧?”   万老师怕侄子被训,但被王老师用话一堵,只好接下,“是啊今天事多。麻烦谢老师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她看了看徐蘅,意味深长地说,“是不是有人进了学校还是惹事生非。”   谢老师点头,“我会问清楚。”   到了办公室,高矮胖瘦四个孩子站在面前,谢老师挨个看过来,最后站在方旭面前,“你最小,你先说。”   方旭虽小,却口齿伶俐,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徐蘅用的文具盒设计很巧妙,按下去能依次弹出笔、橡皮和尺。课间他俩凑在一起玩,被邻班那两个看到,也想玩。   他俩拒绝了,瘦的那个就骂徐蘅,说她是小偷强盗白痴疯子,文具盒肯定是偷的。   徐蘅听了抓住瘦的不放,要他道歉,高壮的那个一把扯住她头发开始打人。   方旭不能看着他俩打徐蘅一个,上去加入战团。他和瘦的扭打一会就因为没力气停了,剩下徐蘅和高壮的对打,瘦的呐喊助威。这时安歌来了,重组战局。   他说的过程中,高壮的那个几次想插嘴,被谢老师的眼神吓住。   等方旭一说完,高壮男孩连忙说,“老师,是她先打我,一拳打在我肚子上。”   徐蘅呜呜说了两句,方旭做翻译,“他扯得她很痛,她才还手。”   谢老师看了下,果然徐蘅头顶被拉秃了一块,有五分硬币那么大小,难怪要发急。   瘦的那个倒是不敢诡辩,垂头丧气站在那,一会眼泪掉得前襟被打湿了。   事情已经很清楚,谢老师让他们一人坐一个位写检查,“哪个先写完可以先走。”徐蘅刚要张嘴,谢老师眼明嘴快道,“你也是。只要你是我校的学生,同样要遵守校规。”   “他们先骂我,先扯我头发!”徐蘅呜噜呜噜。   谢老师跟她讲道理,“他们骂你打你是他们不对,但是有更好的办法处理,而不是打回去、骂回去。”   见徐蘅纠缠不清,高壮男孩理直气壮地嚷,“跟她没法讲,她是惯偷,我们这片哪个不知道!”   谢老师瞪他,也不说话,瞪得他讪讪地低头写检查。谢老师这才继续跟徐蘅讲道理,“无论是谁,在学校都要遵守校规,往大里说要遵纪守法。定这些规定是为保护每个人,不然你力气比他大,打赢了,他去找个力气比你大的,怎么办?你要写检查,一会安歌和方辉也要写,拳头不能解决问题。”   徐蘅别的不懂,听到妹妹和方辉也要写检查,安心了。她对谢老师笑,谢老师回了一笑,“快写吧。”   唉一群不省心的孩子,谢老师讲得嘴都干了,抓起杯子咕咚、咕咚喝完茶,突然僵在原地。   天!她还有堂课!   见状,方旭起身,过去指给她看桌上的条子。   刘老师写的,“谢老师,安心处理,我帮你代课。”   谢老师心一安,跌坐在座位上,感觉刚才那一下,浑身汗都出来了。   她对方旭笑笑,这孩子难怪招人疼,真是耳聪目明。   得找徐家家长谈谈,不能因为徐蘅生理上的问题放低对她的要求。谢老师记得,安歌用的是一个铁皮文具盒,最简单的那种,怎么能够给另一个孩子用那种文具盒,会让孩子分心,根本不适合学生用。   等安歌和方辉从医务室出来,等待他俩的是:家访。   开学第一天就打架引来班主任家访,两小对看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出想法。   求……放过。 第四十八章   放学后谢老师领着五个孩子往大院走。   这种阵势, 哪怕红星小学的门卫见惯多孩家庭,仍然觉得声势浩大,忍不住出声,“谢老师,她又闯祸了?”   “她”指的是徐蘅, 从前老门卫严防死守, 仍然被徐蘅多次溜进校园,留下了心理阴影。   徐蘅翻着一双肿泡眼,送给他一个不整齐的大白眼。   谢老师笑道, “没有。家访而已,孩子们都挺好。”   安景云下班后去了新房子搞卫生。那边简单弄了下,拉好电线, 装好灯, 也买了一些家具。徐正则夜班连早班,下班刚到家,见老师来了, 连忙搬椅子倒水泡茶。   谢老师坐在过道中, 各家凡是认识的少不得跟她打声招呼,倒是寒暄了好阵子。   好不容易人散掉,她才让徐蘅把文具盒拿出来, 很诚恳地说,“徐蘅爸爸, 这个年纪的孩子很难集中注意力, 不适合用复杂的文具盒。包括笔、橡皮, 也要尽量选简单的,最好连图案都没有。”   徐正则端详着文具盒,疑惑不解,这不是卫采云送给安歌的吗?   卫采云给每个孩子都准备了礼物,但对从小养在她身边的安歌难免给得多些。   他抬头看安歌,安歌解释道,“二姐想要,我已经有妈妈买的文具盒,就把这个给她了。”   徐正则暗叹口气,知道妻子又在重新分配孩子们的东西。从前还会跟他说,现在大概怕他啰嗦,连说都不说了。   这些事情不便跟老师讲,他只好道歉,“是我们想得不周到。”   谢老师也是有两个孩子的人,哪里看不出其中的缘故,但毕竟是别人的家事。她笑笑,“今天我跟徐蘅说过,既然她是我们学校的一员,那么必须遵守学校的奖惩制度。”   听到这里徐正则有些紧张,“她先天……”   谢老师温和地打断道,“她可以的,不然学校不会收她。实不相瞒,对于她的入学我们讨论过,也请你们带她去做过测试,达到标准才入的学。”   “每个孩子有不同的长处,相信徐蘅同学在学习中能够发挥,让大家了解到她的优点。同样每个孩子难免有缺点,否则没有必要接受学校教育。学校教的不止是书本上的知识,还有做人的道理。”   “徐蘅爸爸,我理解你作为家长的心情,但你也要相信,对每个孩子一视同仁才是最好的教养。在她们这个年纪,忽高忽低的标准很容易产生疑惑,不知道该怎么做。至少,在我眼里她们是一样的。”   孩子们听得一愣一愣,谢老师向她们笑道,“放心,老师不是来告状。你们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不然天黑了不方便。”   还能干什么,挨个排队洗澡呗,洗完澡的自己去桌上拿碗粥。玉米小米大米搁一块煮的杂粮粥,一人半只咸鸭蛋,几根榨菜。旁边还有一大盆煮好的玉米,尽吃。   等孩子们走开,谢老师拿出安歌的试卷,“安歌爸爸,我这会说的话跟刚才的会有点矛盾,但安歌,真的不能用普通的教育方式,她是个特殊的孩子。”   徐正则是老高中生,认真读书的那种,看着试卷心潮起伏,“我知道,这孩子特别聪明。不要说小学数学,暑假里她跟着方家已经自学到高中数学。方辉爸爸再三叮嘱我,让我要多花些心思,她可能不输方亮。”其实方爸爸的原话是头脑比方亮还好,但徐正则哪能这么吹自己的孩子。   谢老师喜出望外,难怪,方家的教育是有一套的。在她看来,徐家教不出这样的孩子。没办法,有一个病孩的家庭负担肯定比别家来得重。徐家生活条件也一般,屋子又黑又小,家里人口又多。   她含蓄地问,“听说你们要搬家,新家离这里远不远?”   徐正则点头。   谢老师听到新家有半小时路,讶然道,“孩子们午饭怎么办?”   “中午她们妈妈回来做饭。没办法,我在厂里是三班倒的岗位,”徐正则搓了下脸苦笑着说,“她们妈妈在科室好些,但做成本统计,月底月初得加班加点,顾不上家。平时幸亏大的和小的很懂事,家里还有老太太帮忙张罗,不然真是……老二又有时……唉总之给学校和老师添麻烦了。”   谢老师思索着说,“我可以跟学校商量,让小姐妹仨在食堂搭伙,就是恐怕要交伙食费,吃得也没家里好。”   虽说多笔开支,但省得安景云中午来回奔波,徐正则连声道谢。   “不用客气。徐蘅爸爸,我代表红星小学感谢你,把孩子交到我们学校。”谢老师坐在这里,看见徐蓁和安歌来来回回,进进出出,拎水、倒水、抬水,恨不得把安歌按在桌子后,孩子啊好好做题,这些活不是你该做的。可惜是别人家的孩子……她也只能坐在这里看着。   老二和老三都说过了,徐正则抱着希望问道,“我们家老大,不知道能不能考上一中?”   谢老师下午听同事讲过,徐蓁学习态度不错,作业更是毫无错误,但头脑一般,凭着努力应该能考进一中,但进去后恐怕要垫底。   “按她目前的学习态度,应该没问题,就是后劲上……不过以后的事情难讲,有些孩子确实要到中学才开窍。”谢老师也看到方辉了,一直探头探脑。她又好笑又好气,什么时候这孩子能开窍啊。差不多就行?会错过多少高峰!   谢老师的言外之意,徐正则懂。这两年只要没人盯着,徐蓁做作业时不是睡着就是发呆,气得安景云想吐血。但徐蓁是长女,他们又怎么能轻易放弃,也只好咬牙坚持,苦口婆心。   “徐爸爸,每个孩子有自己的长处和缺点,未必一定要走读书这条路。”谢老师临走前再劝他一句。   “谢老师,你要走了?”方辉笑嘻嘻送出来。   谢老师可是听说过方爸爸该动手就动手、打儿子毫不手软的事迹,瞪了一眼方辉,“下次再闯祸就不放过你。”   方辉应得噢噢的,又辩解道,“人家先惹我们,我们没办法才还手。”   谢老师恨铁不成钢,弯起手指在他额头上敲个“毛栗子”,“笨,出了校门你们家四兄弟,还愁吓不倒别人?别动手,口头吓唬一下。”虽然方亮不在家,但她还是把他归为方家兄弟整体。   对哦,果然成年人就是狡猾。方辉认真思索着,什么时候拉上大哥去堵人。   “行了。人不惹你,你不惹人;人若惹你,你必还敬。”   方辉皱着小脸,“老师,这话不对称。”   谢老师,……   送走谢老师,方辉赶紧回身给安歌报信,她一直在担心。   “怕什么,最多我爸拍我几下,我嚎几声就过了。”方辉毫不在意,“今天你干吗理他们?有我呢,打架的事情叫我上就可以了。”   安歌服了,“那我把你当什么。”不讨巧的事情叫别人去做,岂不是连朋友都没得做。   “当哥哥啊。”方辉拍着小身板,“我说过我会照顾你,你好好读书就行,别的不要管。”   “干吗对我这么好?”   方辉挠头,一脸纳闷,“又聪明又可爱,不对你好,我要去对谁好?你大姐?”他捏着鼻子摆摆手,“她啊浑身正气顶门立户,根本不稀罕我这样的朋友。你二姐?老实讲,我挺想揍她,忍了好久,可惜今天没趁乱给她几下。”   安歌无语。   真是谢谢你了,还是我认识的方辉吗…… 第四十九章 夜话   安景云从新家回来时, 脑门嗡嗡作响, 全是累出来的。   月底她刚赶完分配生产成本的活, 月初又要按工时算车间工人的工资,容不得一点错。   成本高利润率低的话,厂长嚷着重算;工资多算没人吭声, 反之什么粗话都骂得出口。   但新居的事也得赶紧。别的不说, 每天不用倒马桶。   她下班直接去的新家,中午吃的二两饭一份青椒土豆丝早就无影无踪,这会前心贴后背。   到家进门揭开餐桌上的罩子, 安景云心里一阵暖。   老阿太疼人,给她留了一份炖蛋,放了点开洋吊鲜, 另外还有碟香油拌的玫瑰大头菜。   听到外屋动静,林宜修没起身。她和安歌一床,小毛头已经睡着, 鼻息均匀。   “怎么这么晚?”徐正则打着哈欠爬起来。   “有啥办法,加班到六点, 骑车过去搞卫生, 再快我也不能飞。”   “过几天等我休息一起搞, 何必那么急。”   “等你?”安景云扒了几口饭,“黄花菜都凉了。”   “这阵子厂里炉子不稳,动不动跳掉, 我也是没办法。”   “行行, 你爱厂如家。”   徐正则一阵气闷。   夫妻俩沉默了一会, 安景云问道,“开学了,老大的作业有没有检查?”   “是她读书又不是我读书。”   安景云不说话了,又是这句话,还不知道自家女儿几斤几两?真是男人心大。她加快吃饭的速度,匆匆洗了碗,摸黑进里屋找到徐蓁的书包,拎到外头。   “今天谢老师来了。”   “哪个谢老师?”安景云在书包里找作业本,心不在焉地问。   “毛毛的班主任。”徐正则在昏暗的灯光下笑道,“她说毛毛的聪明劲不输方亮,将来肯定能进少年班。”   安景云皱眉道,“谁要她进少年班?来回路费怎么办?难道让她一个人去?还有生活费呢?”   徐正则一团高兴告诉妻子,没料到她一堆反问,灰头土脸地反驳,“有几个孩子轮得到?路费总归能攒,不是你就是我送她去。至于生活费,她在家也要吃要用,不是一样的吗?”   “能一样吗?”安景云发现徐蓁做错好几处,脑门的抽疼得更厉害了。她闭上眼揉着太阳穴,随口道,“我不稀罕这个荣誉。再说生她出来就是图她将来能照顾老二,她走了,万一不回来怎么办?让老大一个人扛?”   “你……”碍着老太太肯定还没睡着,徐正则真是满肚皮气往里压,一巴掌扇在腿上,打死一只吸饱血的蚊子,“赶紧洗了睡吧。”   安景云气道,“也要能睡才睡!”   她再次摸黑进房,隔着帐子轻声叫徐蓁,“快起来,妈妈知道你还没睡着。”   连叫几声,倒是林宜修忍不住劝道,“算了,阿大,明早再说吧。”   “老太太你们只管睡,别受我们影响。”安景云伸手进帐子,一手拧住徐蓁的耳朵,低声喝道,“别装睡!”   等徐蓁到外屋,一只耳朵红得快滴血。   徐正则憋着火,“孩子睡都睡了,叫起来也罢,干吗用这么大力。”   “不用力叫得醒吗?”安景云觉得脑袋快要炸开,再也不想忍,反唇相讥道,“还不是你什么都不管,我才要深夜教女儿。”   徐蓁睡眼惺松。   “你自己看,错了几道!”   徐蓁茫然地看着。   安景云最讨厌的就是茫然,一巴掌扇在她后脑勺上,“笨死了!”   “好好说,干吗动手。”徐正则连忙护住孩子。徐蓁一把抱住爸爸,过了一会热腾腾的泪水沁进徐正则的老头汗衫,“又不是只有念书一条出路,不都过得很好。”   “好个啥!”安景云气不打一处来,“我就是没有学历,不然科里最累的最苦的活怎么会都是我做。让你去读大学你不去,你……一辈子三班倒?!”   徐正则这会真是恨不得上夜班,免得还要听念叨,“是,你辛苦了。要不想办法调到商场去?我看二妹工作还算轻松。”   “她?嘿!也是没学历。上个月值夜班睡成猪一样,被贼摸进店偷了条珍珠项链,她竟然全都不知道。跟她一起值班的同事,说安信云厉害,贼在身边走来走去,她倒好,睡得打呼!”   徐正则想到姨妹的性格,不由微笑,“她是想得开。”   安景云心想,当然想得开了。家务有丈夫做,孩子有老爹带,住的家里房子,水电一分不用掏,全部用老爹,连菜金也是老爹出,每个月两人挣的钱全部进自家口袋,这种好日子还想不开,那要怎样。   “别人在讽刺她,她听了还笑得出,说幸亏睡着,不然吓得出声,贼说不定狗急跳墙,就不是一条项链的事了。”   “说得也是。”   安景云见自己说一句,倒让徐正则赞一句,懒得再跟他讲,把徐蓁拉到身前,“快看,错在哪?看不出我把你眼皮撕掉,省得白白生在那里。”   眼皮是撕不掉的,但被拧会很痛,而且会留下痕迹,明天上学同学们全知道自己挨揍了。   徐蓁忍住眼泪,小心翼翼挨个看,“这里,还有这里。”   “还有呢?”   “还有这里。”   “知道错在哪还不快改!”   好不容易徐蓁把作业订正完重新睡下,安景云才去洗澡睡觉。   “你啊-”徐正则劝道,“老大还是孩子,一天到晚盯着她的作业,她怎么能喜欢学习。”   “那你管。”安景云拉起薄毯盖住脸。   “我管就我管。”徐正则赌气道。   过了好半天安景云也没出声音,徐正则以为她睡了,无意中手碰到枕头,却沾了透凉的一手泪,原来她一直在哭。   徐正则无可奈何,伸手揽住她,“行了,凡事往好里想,咱们要搬新房子,老大会照顾妹妹们,老二终于上学,毛毛特别聪明。”   安景云哭得一抽一抽,“对,就是你老婆不好,又凶又不讲道理。”   “不是,是我不好。我不会拍马屁,更不会看人脸色,凡事还喜欢出头,帮这个帮那个,害你整天跟在后面收拾。你开心点,想想好的,以后等有钱我们坐飞机出去玩,家务交给机器人,随时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安景云破涕为笑,“毛毛给你画的大饼,你也好意思照抄给我画一个。”   “这有什么,好日子共同的。”徐正则紧了紧怀抱,低声道,“你不是想读书,去考吧,我支持你。”   “说得好听。”安景云冷哼一声。   “我去申请转岗转后勤上常日班。”   “不要。”后勤跟现在的工资差别大了,虽说徐正则如今也拿不回几个工资,但希望还在。他一片真心,安景云哪能不动容,“就是累的,过阵子就好了。我注意,以后少骂孩子。”   徐正则没说话,只是把她搂得更紧些。   夜色深沉,大地终于完全陷入沉睡。   ※※※※※※※※※※※※※※※※※※※※   谢谢大家!   谢谢给我投雷的20863472、画千叶!   谢谢最早给我投雷的丁冬冬和liehuohonglian。   真不敢相信我从昨天上午到这会竟然写了一万字,谢谢大家的鼓励! 第五十章 论朋友的产生   安歌跟人打了一架, 早起时徐蘅破天荒自发地跟她并排走。   但安歌毫无反应, 仍然跟往日般波澜不动, 徐蘅就有点不高兴了,怏怏地进教室。   方辉看在眼里,但是没去劝安歌。他觉得安歌打架不是为了跟徐蘅处好关系, 仅仅只是看不下去, 想管这个闲事。   作为饱读演义的少年,方辉也有满腔好管闲事的热血,在安歌跟他商量冯超的事情时充分体现了。   “我带他去剃个光头。”   安歌, ……   你怎么跟人家说呀,说你不讲卫生长了头虱,为了不连累群众早剃光早好?   皮之不存, 毛将焉附,虱子是附在头发里的,全部剃光倒是干脆, 但人家愿意吗?顶着和尚头在学校,多招注目, 问起来怎么说呢-噢, 长了头虱。   “方辉跟安歌搞对象!”   昨天那个小眼镜又凑上来, 站在讲台上大声嚷嚷。   外面在下阵雨,课间休息大部分同学都留在教室,被他的叫喊吸引住, 一起看向坐在最前面的两小只。连过道里的都听到了, 纷纷凑到窗口。   方辉作势扬了扬拳头, 小眼镜以为他要打人,吓得逃到门口,一边继续嚷,“想都别想我帮你们骗过群众!”   安歌,……谁说孩子是祖国的花朵,这分明大头苍蝇,一不留神嘤嘤地又飞来恶心人。   “钱浩辰,再胡说八道我告老师,让你写检查!”班长站出来大声说。   钱浩辰挤眉弄眼,“班长,你是同情他们吧,昨天你和罗建军被拆开,所以帮他们说话。”   程婷婷脸涨得通红,“胡说八道!你胡说八道!”   钱浩辰更来劲了,手舞足蹈,“有本事来打我啊。”   程婷婷哪能真的那么做,反复骂道,“你无耻!”   就在钱浩辰特别得意的时候,背后有人一把拽住他上衣,把他拉了出去。   是罗建军。   钱浩辰这下真怕了,“我说着玩的,别动手。”   罗建军哼了一声,把他推到旁边,回头再看教室里,程婷婷趴在桌上哭。同桌的冯超一脸抓狂,既不知道如何安慰,又觉得是不是该让她静静地哭。   一片混乱,有人敲敲讲台,“昨天最后一道大题大家有没有做出来?”   昨天的试卷给人印象深刻,立马有人大声说,“你做出来没有?”   方辉摇头,“我也没有。”他转身在黑板上写那道大题,“我们一起做吧!”   “我刚擦干净的黑板!”值日生气道。有人劝道,“没事,过会让他擦干净,先做题。”   也有人善意地笑,“方辉你那鸡爪字,难看死了。”   方辉头也不回,“那你来写,还记得题目吗?”   随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出的字,班上开始变得沉静。毕竟是一班,虽然也吵吵闹闹,但能进来的大部分是尖子,在学习上都有那么些较真劲。   用做题来分散大家的注意力,是安歌的主意。学生以学为本,但她太小,恐怕得搬张椅子才能板书,所以这事只能派方辉上。   谢老师进来时,看到的是热火朝天的讨论。   按方辉的话来说,无数臭皮匠抵得上诸葛亮。你一言我一语,居然凑出了解题思路,程婷婷早就不哭,认真地把黑板上的内容抄在本子上。连钱浩辰也托着下巴,煞有介事地出主意。   谢老师静静地看了会,等方辉写下完整的解答,才轻轻鼓掌,“好。”   方辉见是她,挠了挠脑袋,放好粉笔,连跑带跳回座位。   谢老师在那道题旁边又写了一道,“那么这样呢,你们会做吗?”   “不是一样的吗?”罗建军奇道,“只是条件变了下。”   “对,做题不能被迷惑。”谢老师笑着说,“还有不明白的同学,下课后问罗建军。”她擦掉黑板上的字,“昨天做的卷子属于课外补充,能掌握当然好,不懂也不怕,慢慢来,我们首先打好基础。安歌,你在想什么?”   安歌摇摇头,乖巧地坐好。   她在想梦里高中的数学老师。   那位老师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进大学时才十六岁,因为不能选择志愿进了师范大学,毕业后在重点高中教数学,在职考研的数学博士。可以说才华横溢,但也正是他本人天分很高,所以只对难度高的题目有兴趣,上课重点都在偏题怪题。他喜欢跟得上思路的学生,其他学生在他眼里都是不值一提的蠢材,不愿意花时间去教。安歌那会无心学习,自然也是划入笨蛋一类。   喜欢不喜欢,是人缘人法,然而父母、师长,对每个人来说是不同的。哪怕只是朋友,对别人的影响也许就是一生。   放学后,安歌上厕所回来没看见方辉。方旭在教室门口等,说他哥让带话,他有事先走。   当晚方家爆发了一场小小的家庭事件。   大院各家都听到喝骂声、责打声,但不好管,老子打儿子很常见,只要别打出事。而且最好还要装作没听见,给打人的和被打的留点面子。   安景云自然也听到,不由小小羡慕,养儿子是省力,打骂起来别人只有说“该”的份,不打不成材。但女儿不同,传出去不好听。实际上难道女孩子不顽皮?同样皮,而且到青春期更是古怪。从前徐蓁样样都跟她讲,现在讲的越来越少,她简直不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了。   想到傍晚去父亲家走的一趟,安景云心里热腾腾。   安家老兄弟俩约好探亲事宜,安友伦决定由安景云夫妇带着徐蓁陪他去海市会面。这是组织上的任务,有文件方便安景云向单位请假。   安景云觉得,不管父亲平时对次女多疼爱,大事还是想着长女。   事情没完全定下,她不方便向徐蓁透露,但滋滋的喜气冒个不停。连徐蘅都觉出来了,大着胆子多吃了几块红烧肉。   安歌多多少少猜到方辉去了干什么,不过并不妨碍她看到他崭新的青皮小光头大笑。   “不错,头型生得不错。”想想还要笑。   方辉挨了一顿胖揍,屁股都肿了,蔫蔫地抗议,“当断则断,不用犹豫。”   “好你真讲义气。”   不用说,安歌进教室看到另一颗青皮小光头。   冯超臊眉搭眼,恨不得把自己埋进课桌里。   “你俩干吗?”连谢老师都撑不住。   “凉快!”方辉简明扼要。   孩子,都秋天了。 第五十一章 插刀   体育课, 老师看到班上两个青皮, 也是笑得不行。   “你俩约好去少林寺出家吗?”   这下全班又笑得前仰后翻, 老师一巴掌拍在方辉背上,“两个小师父,去器材室把垫子搬出来, 今天跳山羊。”   完了清清嗓子, “立定,两列横队。”   得,安歌老老实实排到队伍尾。老师皱着眉头看她, “跟不上别哭,能跑多久就多久。”   他也收到谢老师打的招呼,安歌年纪小, 身体素质方面肯定比同班同学弱,不用强求。   安歌点点头。   “沿操场跑两圈,荀真带队。”   荀真是体育委员, 前天帮着谢老师拉过架。   安歌已经认识所有班委。程婷婷是班长,讨厌鬼钱浩辰是学习委员, 罗建军是纪律委员;文娱委员方雯, 也留着长辫子;劳动委员孙斌, 昨天他找过安歌,让她不用参加班上大扫除,平时值日生也没排她的班。   方辉和冯超从操场司令台旁的器材室拖出垫子, 刚好跑圈的经过他俩身边, 莫名其妙又爆一阵笑。   方辉差点要翻脸, 但看见安歌满面笑容对他挥挥手,摸摸后脑勺决定算了。   “是我连累你。”冯超过意不去。   方辉胡乱摆了两下手,“有什么大不了,过几天长出来,这是头发,不是脑壳。”   冯超低头笑。   方辉来找他说头虱的事,他恨不得钻到地洞,平时有作痒,但总以为没洗头的缘故。他妈重病以后没人管他了,现在姨妈家住不下,没钱帮他专门租一间,每晚只能打地铺。   他从小被教育要夹紧尾巴做人,如今能有一碗吃的、一张铺,还有学上,够了,不敢要求太多。   昨天剃完头回去,姨妈没说什么,但脸色不是太好。她细细检查表弟的短发,今天把席子枕头都拿出来晒。冯超觉得自己给添了麻烦,没吃早饭出的门。   体育老师指挥他俩铺好垫子,又搬了两只山羊出来,带着学生开始做热身运动。   安歌的小卷毛被汗粘得一绺绺糊在脑门上,一边喘大气一边转手腕脚腕。   体育老师凶她,“不是叫你别逞强,弄伤了怪谁?!”   安歌接得很溜,“怪我。”   体育老师,……行吧,态度够好的。   换了语气,“你没成年,万一有事是我的责任。一会别勉强啊,一学期项目多了,总有你能学的。”   安歌点点头,“我知道了。”   “知道了哼。”体育老师想想觉得自己的话太冲,这孩子才多大,耐着性子又说,“差不多就行。”   方辉听到自己的口头禅从老师嘴里出来,乐得眉眼成了弯钩。   体育老师横他一眼,这个也小,唉方家老大多沉稳,老二多冷静,怎么老三老四不像哥哥呢,一个调皮一个偷懒。   等老师上前示范,方辉走到安歌身边,拉起汗衫下摆给她擦汗,也叮嘱道,“一会别勉强,摔了可疼了。”   方辉跳山羊都不用手扶的,但听同学说过,哪怕摔在垫子上,脸朝地还是挺疼的。   他看看安歌因为跑步而泛着红晕的小脸,愁道,“你能不能别那么好强?差不多就行。”   连冯超也跟过来劝,“你是女的嘛。”   安歌继续点头。应归应,怎么做是自个的事。   钱浩辰在体育项目中最害怕跳山羊,推了推眼镜,“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听说了,整张卷子只有安歌一个人全对,学校决定重点培养,体育美术劳动课都给放水,免得她拿不到三好学生。   “钱浩辰,你站前面看得清楚些。”那边荀真叫道,“老师要示范了。”   体育老师轻松地助跑,腾空,漂亮地落地。   第二个做的是荀真。他个子高,虽说动作不怎么利落,但靠着腿长一抬就过去。落地有点踉跄,但被体育老师轻轻一扶就站稳了。   一个接一个,女同学普遍个子略高过男同学,灵巧得像羚羊,辫梢轻轻一甩,格外好看。   钱浩辰一拖再拖,拖到前面只有一个安歌。   安歌看看他,见他脸色发白,义不容辞先上。   她估量过助跑的距离,得比别人短些,免得力气不够,带着角度起跳,靠一撑之力跃过山羊。   体育老师特意站得近些,万一她给绊住,拎也能拎过去。   没想到根本不用,人虽然小,动作却十分标准。要知道个子高或者弹跳好的同学,根本就没动作,反正不管怎么跳,跳过就行。   他对安歌竖了竖大拇指。   安歌吐吐舌头,一溜烟回同学队伍中。得谢谢父母,给了一付好身体。   梦里初一体校物色运动员苗子时看中她,爆发力强,柔韧性、协调性好,想让她去学田径。被班主任拒了,谁家成绩好的孩子放着书不读去学体育,训练多苦啊。   不过安歌耐力不行,短跑次次满分,长跑……每次擦着及格线低空掠过。   钱浩辰成了最后一个,边跑边念念有辞,越跑步子越小,最后几步扭来弯去毫无章法。等起跳后,他嗖地闭上眼,再开眼......   得,挂山羊上了。   他缓缓下滑,被体育老师一把按住,“我说钱浩辰,你属耗子的吧,胆只有老鼠的那么大!喂喂那个谁!”   冯超两眼一黑,慢慢歪倒在地上。   “他怎么了?刚还好好的。”   “嘴唇发白。”   在一片叽叽喳喳声中冯超醒过来,人中很痛,还有体育老师的大脸凑得很近。   体育老师倒是松口气,“早饭吃了什么?”   冯超神智迷糊,摇了摇头,“没吃。”   “瞎胡闹!荀真、方辉,扶他去食堂,灌一大碗红糖水。”   两人赶紧架起冯超走,走到跑道那仍能听到体育老师的大嗓门,“钱浩辰,还有……小光头,怎么不及个小姑娘?没有良好的身体,撑不起一个聪明的大脑。这……谁说的?得了,我说的。有良好的体格,才能应对繁重的学业,懂?”   “不懂-”   “嘿你们就跟我捣蛋。那个……你,……”   安歌看他想得辛苦,帮他接上去,“安歌。”   “对,你没跟着胡闹是对的,一会……”   安歌坦白,“我反应慢,没跟上大家。”   体育老师,……   下了课安歌去食堂找人,荀真走了,方辉陪着冯超。   还在那里推心置腹,“这样是不行的,托人找找,说不定能找到你爸爸……”   安歌服了,大哥你往人家心上插刀?   看到安歌,方辉话没经大脑,“不过话又说回来,有时候父母也不一定可靠。要是整天看着最亲的人对别人好……”   冯超虽然搬来没多久,但也听说过徐家对老二更好,脸色顿时变得十分诡异。   方辉这才反应过来,挠挠后脑勺,很生硬地转话题,“昨晚我爸还打我,刚才跳山羊,腿一抬疼得我……”   话到一半,他又想起这是给冯超压力,立马打住。   “嘿嘿嘿……”   ※※※※※※※※※※※※※※※※※※※※   谢谢大家!   谢谢丁冬冬给我投地雷! 第五十二章 难做人   被冯超一耽搁, 安歌中午到家比两个姐姐晚。   不过实际上并没区别, 她俩没吃饭。一人一张小板凳, 百无聊赖坐在过道。   徐蓁翻着一本书,徐蘅在啃手指甲,口水滴滴嗒嗒打湿了领口。   难得安景云中午在家, 一边炒菜, 一边和屋里的人聊天。   刚洗过的青菜倒进热油锅,噼里啪啦作响,她的嗓门拉得也很响, “你们只管吃,她们小孩子饿饿不要紧。”看见安歌回来,“过去叫人, 喊伯伯、伯娘。”   餐桌满满围坐一桌人,肤色黝黑。他们是安景云插队地方的老乡,这天约好上城, 半天下来形容疲惫,但看见安歌还是亲热地问长问短。   “这是最小的, 叫毛毛吧?”   “是啊, 一龙、二虎、三猫, 养到她第三个,猫咪一只。”安景云小心翼翼端着一大海碗炖蛋放在桌上,闻言答道。   “长得比老大老二好看, 皮肤雪白, 标致。还烫了头发, 洋气!”   “天生的卷。头发硬,犟呢。”天热,尽管垫过布,安景云的手指仍是被炖蛋烫到了。她没吭声,随手在围裙上抹了几下,招呼道,“你们吃,还有只青菜,再炒个肉丝。中午时间不够,吃得马虎。”   “景云,太客气。”   “应该的,你们难得来一趟城里。”   安歌看到桌上有葱焖鲫鱼、麻婆豆腐、拌黄瓜和一大盆番茄炒蛋。菜的量不少,但老老少少连孩子有七个人,吃得一片狼藉。   安景云把安歌拉到外面,低声训道,“别人吃饭你在旁边盯着,像什么样!”   她本来还要再说几句,但看到其中一个老乡端着只空碗出来,连忙收住话头,“卫东阿哥,要啥只管说。”   “景云,锅在哪?我自己盛饭。”   “行行。”安景云端起整锅饭往里走,“我把饭放这,你们自己盛,不能让你们到我这里还饿肚子,下午有二十几里回程。”   “幸亏卫西记得你厂里电话。我们找不到地方吃饭,卫西说去找景云吧。只是给你添麻烦了。”   安景云放下饭锅,发现他们手上的大碗全都空了。刚才她特意把每碗盛得满满的,但做惯农活的人能吃,加上乡下平时不吃肉,肚里没有油水,每个人的胃像无底洞。   “哪里话,到城里不找我才是见外。”   安歌听着他们客气来、客气去,真是暗暗好笑。   这几个跟安景云平时没交情,只是因为同过一个村,到城里不舍得花钱吃馆子,上门吃白食。嘴上说得好听,看桌上的菜已经见底,就知道他们根本没考虑徐家的人还饿着。   月初正是安景云工作重的时候,但一只电话找上门,只要她敢说没空招待,保证当天忘恩负义的名声传得到处都是。   安景云不敢,所以不但赶回来招待他们,还得满面笑容不能有一点不耐烦,不然活也干了、时间也被占用了,还落不得一声好。   插队的地方真正跟安景云感情好的,每次来都是自己找地方解决午饭,还要给她捎大米、新鲜的果蔬禽蛋,心疼她在城里样样得出钱买开销大。而安景云对他们是扎扎实实的回礼,大白兔奶糖、麦乳精、凭票才买得到的布料、收音机。   人啊,自有一杆心中的秤来衡量。连徐蘅都知道,来的人中哪些可以趁机讨要小东西,哪些不能,给安景云丢了面子,过后要挨打。   安景云忙得一团烟,偏偏煤球炉不争气,旺火已经过了,换新煤球需要时间,锅里的菜等不起。她问沈家借了一只旺煤球继续烧,端进去菜换出空饭锅,重新淘米赶紧烧饭,里面的人还没吃饱。   趁她不注意,安歌悄声回了里屋,轻轻反手扣紧房门。   坐在窗边的老太太见是她,放下手里的书问道,“饿了?”   刚才饼干筒有三块点心,一块给徐蓁,一块给徐蘅。本想留一块给毛毛,谁知徐蘅抢过去一大口咬了一半,又抓着分到的不放。老太太嫌她口水沾在点心上,干脆随她吃了。   安歌点点头,“阿太,我们去吃馄饨。”   馄饨店要开到下午一点,这会过去来得及。   林宜修有片刻的迟疑,怕安景云嫌伙食费用得快。这几个月每天忙家务和带孩子,没空接活,她手头紧得不行。   安歌知道老太太肯定也还没吃,拉着她的手撒娇道,“我饿,老太太你摸我的小肚皮,瘪了。”   老太太哪里舍得,连忙去拿伙食费,被安歌按住,“我请你嘛。俗话说养儿防老,让我孝敬一回,从我那拿。”   安歌又悄声出来。桌上吃得热闹,还有一个在抱怨,“说得好听,也不打两角酒,就弄这些糊弄我们。”   他们埋头吃饭,没看见安歌贴墙走过。   再过一会,老太太锁好里屋房门,跟安景云讲了声,带着三个孩子出去。   等安景云收拾空荡荡的饭碗,卫东老婆笑道,“景云,我早上走了不少路,这会吃了饭发困,能不能借你床躺一躺。”   安景云还饿着肚子,饭锅菜碗只只空,但也没办法,好事行了九十,不差十,“阿嫂只管歇。”   卫西老婆吃得有点撑,立马起身,“阿嫂你在外面歇,我躺里面。”   推了几下门,她扬声问安景云,“开开门呢。”   安景云手上捧着一堆碗,茫然道,“我没钥匙。我们老太太锁的,她大城市人,进出格外仔细。”   “就你事多!”卫西骂自家老婆,“随便靠靠就好了,不要烦了!”   安景云再进来准备擦桌,在门口听到里面的议论,“怕我们偷东西。乡下谁不是开着门随便进的,景云家以前不也是。现在进城讲究了,早知道当初就该让书记扣住她。”   “你晓得什么?她公爹是大官,早晚要调儿子媳妇回城。做官的怕别人告状,才拖到最晚回城。”   “真的?等我叫小秀才写信,告他们夫妻俩插队时伙同知青偷大队财产。”   “别胡说,正则景云哪会做那种事。”   “那你就不知道了,他们是没拿,但帮别人瞒了。怕啥,就算知道我写的,难道抓起来?我一个种田人,苦也苦死了,抓起来刚好,现成吃牢饭。”   安景云顿了下,退后几步,再加重脚步,边走边笑着问,“卫东阿哥,你们一会要不要搭大队的拖拉机?”   被这么一提醒,卫东一拍脑袋,“这会几点。”   “一点刚过。”   “哟!”   几个人慌慌张张,拎的拎,背的背,拿起上午买的东西,“走了走了。”   等他们走后,安景云洗把脸赶紧回去上班,碗和锅子扔在水槽里泡着,只好等老太太洗。   办公室的人知道电话叫走安景云的是谁,见她那脸就知道累着了,都是差不多年纪和经历的人,忍不住一起发牢骚。   “没办法,不招待么好像没良心,毕竟插队时他们教我们种的地。招待呢,实在是今天来一家明天来一家,没完没了。”   “没叫你帮忙找工作已经算好了。我家小姑以前贪省力嫁了农村人,现在好了,隔三岔五乡下亲戚找上门,要她找工作、介绍婚姻,不办不走。”   家家有本苦经。   安景云就着白开水吃了块烧饼,听着她们的话心情好多了,谁也不容易。   厂长踱进办公室,“小安,没吃午饭?”   听妇女们七嘴八舌讲完,厂长笑道,“皇帝也有草鞋亲,想开点吧。人家小安大户人家出身,好日子就要来了。”   他这么一说,仿佛大石投湖炸起一片浪。办公室更热闹了,纷纷要他讲清楚。   “小安的叔叔是海外大商人,只要他回乡投资,小安至少是个办公室主任!”厂长笑得更欢。他批假条时跟安景云说了,让她帮忙弄点外汇券,跑友谊商店买洋货。   “小安,厉害了!苟富贵,勿相忘!”   安景云嘴里还有干巴巴的烧饼屑,却不得不赶紧真诚地笑,“不厉害不厉害,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叔叔跟我爸爸二十多年没见。”   “怕被我们沾光?小安,放心,我们好打发的,一次就行。每人来辆自行车,钱给你,你帮我们弄到券就行。”   “我不要自行车,最好来只电视机。你们有没有看《蹉跎岁月》,我看得眼泪汪汪。”   “那有啥好看,修地球你又不是没去过,这里人人上过农业大学的课,好不容易看个电视剧还要苦得要死。”“修地球”、“农业大学”是插青们的话,表示当过农民。“我家男人去广东出差看过一部真正好看的,《上海滩》,他说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可惜没看几集就得回来了。”   趁大家不注意,坐在安景云对面的秦梅君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快找理由走开,不然做多错多,帮别人带了东西没准还结仇。   果然等安景云从车间回来,办公室的人已经不提这件事,或者说大家看她态度就知道不愿意,自然不再强人所难。   安景云谢过秦梅君,后者笑道,“这算啥。说不定过几天我要麻烦你打个掩护,我爸寄信回来叫我去探亲。”   秦梅君的父亲走时带了她的哥哥姐姐,她不舍得放弃学业没走,谁知一分别就是几十年。 第五十三章 苦闷的班长   秦梅君也是近两年从车间起调的, 和安景云出身相近, 因为海外关系吃过大苦头。   既不能读书、也不能就业, 凭着吃苦、肯干才争取到机会。其中背后流过的泪、当面流过的血和汗,说出来连自己都不信,居然能撑下来?   严格说徐蓁不是安景云第一个孩子。   她怀的头胎是男婴。   有年“双抢”(抢收、抢种水稻), 怀孕六个月的安景云负责看晒谷场。然而天气骤变大雨将至, 人手不够时她拿起扁担转移稻谷,当晚腹痛不止,流下一个成形的男胎。   如果那个孩子还在, 不会有徐蘅的出生,也不会有那么多麻烦。   安景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后悔,但哺育徐蘅的辛苦、周围人的目光每每提醒她, 假如……然而本以为一辈子得呆在农村,哪里想得到还有回城的一天,更别说曾经差点害死她的海外关系, 竟然有一天让她成为别人羡慕的对象。   命运啊。   要说就此原谅带着家里的所有钱偷逃的叔叔,安景云真的做不到。但如果怨恨着骂人打人, 然后呢?受过的罪过去了, 难道拒绝现在命运的回报?   “我爸让我带着儿子一起去, 但谁知道会不会再变,这次还是我一个人先去探路。要是还行,再说别的。”秦梅君谨慎地说。   也只有和安景云才能谈这些。一来大家差不多境遇, 二来安景云这个人嘴紧, 别看平时跟同事一样嘻嘻哈哈, 但该说的、不该说的拎得很清。   秦梅君收到父亲的信后心情澎湃,一时喜一时悲,也少不了畏惧,怕被日后算账。丈夫是粗性子,见不得她左思右想,她憋在心中差点成了病。   “怕我没钱买机票,他老人家把美金直接夹在信纸里寄过来,幸亏没被查到。”秦梅君一脸庆幸。按规定外汇得冻结半年才能兑换,秦父年迈,生怕有生之年不能重聚才冒此风险。   安景云完全理解秦梅君的心情,安慰了几句。   两人又说起孩子,秦梅君的独子何明轩也在红星小学五年级,不过他在一班,徐蓁在二班。   何明轩是出名的好学生,也就比神童方亮差一点点。   她俩经常互相交流信息,惨的是何明轩和徐蓁两个。不是听说何明轩放学在打弹子,就是这回测验卷子徐蓁没给安景云签名,回去上手“女子单打”。   可以说两个孩子彼此恨得牙痒痒,生怕自己想瞒的事情被对方揭穿。   “他啊,哪有你家老三聪明。”秦梅君已经从儿子嘴里知道安歌鹤立鸡群的存在,“老师说了,全校只有安歌能进少年班。”   自从美国有个十五岁华裔少年申请到剑桥大学就读研究生的资格,国内各地跃跃欲试。要说神童,咱们中国人十亿人的基数放在这,随便挑挑就有。   安景云叹了口气,“管得多的成绩不好,不要她成绩好的偏偏特别好。”   秦梅君笑道,“那你换换试试。”   安景云只是苦笑,“老大跟我们吃了许多苦,我如今去管小的,老大肯定多心,以为我要放弃她,小的也未必领情。与其两头不讨巧,不如维持原状。”   被两人提到的何明轩、安歌,另外还有方辉等人,聚在一间空的教室,是班主任通知的,说要组织数学课外培训班。他们手上拿的是那天摸底试卷,心情各异。   方辉看着安歌的解题思路,“我怎么就没想到,你真厉害。”   “没啥厉害。”安歌很平常心,“书里讲过,你看过也能知道。”   方辉愁眉苦脸,挠挠后脑勺。他还没习惯光溜溜的手感,“我看不进啊。”   “那就别看呗。”   还有这种选择?方辉听得多的是“要努力”,虽然不放在心上,但难免小小的负疚感,“是不是太混日子了?”   “嗳条条大路通罗马,每个人有不同的爱好,能够把爱好发扬光大已经够了。”   “你怕我们追上你,所以叫我们偷懒。”后排一直竖起耳朵听他俩对话的钱浩辰插嘴道。   他觉得自己直指真相,谁知安歌轻飘飘地说,“你的事,关我屁事。”   “你……你又讲粗话。”   “屁是粗话?你每天不放屁?”   钱浩辰张口结舌,教室里男孩大笑,女孩觉得确实粗俗,但看到他吃瘪,又挺解气。   “你放屁!放屁!”钱浩辰回过神,跳起来骂道。谁知不早不晚,谢老师推门进来,听得清清楚楚,皱眉道,“钱浩辰,像什么话。”   钱浩辰快颤抖了,手指安歌,“是她……”   方辉一巴掌拍掉他的手,“上课了。”   对孩子们的打闹,只要不过分谢老师并不管。她把组班目的简单讲了下,拓宽思维,培养现代化人才,接着开始讲解。小题两句就过,大题多讲几句,但重点落在原理,讲完一题,立马再举几道类似题目,速度超快。   程婷婷听得有点累。她悄眼看向同桌的笔记,不由暗生羡慕。   冯超注意到程婷婷的举动,不声不响把笔记向她推过去一些,方便她抄写。   这也被谢老师看在眼里。   程婷婷要不要入选,老师们讨论过,但谢老师力排众议保下了她。对一个要强的女孩来说,这种事情关乎荣誉,不能参与是个大打击。   一堂课匆匆而过,有的孩子完全听懂,有的似懂非懂,谢老师还是那句话,不强求,自己决定是否学下去。退出也不是失败,人的精力有限,要用在更值得的地方。   程婷婷觉得谢老师的话是讲给自己听,酸涩得不是滋味,下课时懒洋洋。走在前面的罗建军跟方辉讨论得起劲,她也不想加入。   读书是不是以天赋为主?   程婷婷恍惚地想。她比别的同学大,幼儿园吃饭穿衣比别的孩子省心,得的表扬多;进小学后成绩优秀,一年级开始当班长,也兼着三条杠的大队委员。但不知不觉,好像读书没以前轻松了,有时候要听几遍才明白。是不是像别人说的,女孩到了一定年纪就不如男孩?   她看了眼安歌。后者站在一串红前,专心致志挨个拔花蕊,吸里面的蜜。   都说安歌是少见的天才。等她长大,也会有自己这样的烦恼吗?   安歌感觉到背后有人注视,回身看是程婷婷,向她招手道,“很好吃。”   程婷婷上前也尝了根,一般般,才一点点蜜,刚尝到甜头就没了。   “可是好玩啊。”   她俩一起慢慢走回教室。   “班长,你有心事?”   程婷婷脸一红,“没有。”跟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说,难道说自己妒忌她。   然而安歌没追着问,她又有些纳闷,一般来说不是打破砂窝-问到底?   “不想告诉别人的时候,勉强说了以后会后悔。”安歌看她一眼,“反正我们都在,想说的时候再说好了。”   眼看快到教室,程婷婷一把拉住她,“安歌,我是在想……”   站在树下,安歌听程婷婷讲完心事。   “为什么成绩一定要好?”安歌问。   程婷婷不假思索,这些道理父母早就说过,“成绩好才能考进一中,进一中等于半只脚踏进大学,大学毕业才有好工作。”   “哪些是好工作?”   “坐办公室,省力,钱又多。”程婷婷发现自己被小屁孩带着跑,反问道,“那你又是为什么读书?”   “我对世界很好奇,想知道现象后面的道理。”安歌说。   这……什么意思,程婷婷迷惑地看着对面的小女孩。   “花为什么红,天为什么蓝,我不想太无知所以学习。”   程婷婷有听没懂,但觉得安歌的口气很大。   “你想做科学家?”她灵机一动。   安歌摇头,“不想。”她对做科研毫无兴趣,“世界上有趣的事情太多了,我只想做好自己喜欢的。”   “那你想做什么?”   “挺多的,具体还没想好。”安歌含糊地说,“要是你愿意,放学我给你讲讲今天的题?”   程婷婷眼睛一亮,“真的?你愿意教我。”   多大点事,瞧这孩子高兴得眉开眼笑。安歌点点头,“真的。”   结果放学时等着一起走的除了程婷婷之外,还有方雯、罗建军、孙斌,半个班委在了。   “一起去。”罗建军勾住冯超肩膀,“兄弟,我看你是个好人。”   冯超,……   男孩一起动手,把后院的长桌搬到树下,女孩用抹布擦干净长桌。书包集中放一边,所有人挨着坐一起。   先做回家作业。   安歌发现,这时候的孩子真是老实的多,尤其这些担任班委的,荣誉感很强,认为老师的作业应该不折不扣尽快完成。   等做完作业,再讨论数学课外班的内容。   见大家没当回事,把自己不懂的地方都说出来,程婷婷才放下心。   班长应该样样都强,否则强者取而代之。但要是被抹掉这个头衔,她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母。 第五十四章 突然发飙的老太太   临行前一晚, 安景云在餐桌上说起探亲之行的安排。   先去海市, 头天接机, 第二天和第三天在市区游览。   第三天傍晚回,本地行程主要两项内容,扫墓和考察, 考察工作由统战部接待。   两天后再去杭城, 这部分是安德伦有心带哥哥玩乐,特意定了西湖国宾馆的套间。   不用操心家常、不用担心费用,仿佛悠长假期, 安景云难得轻松,没去管徐蘅筷筷挟肉的小动作。徐蓁心不在焉,往嘴里胡乱塞饭。安景云说了, 让她在叔公跟前好好表现,争取办去美国读书。据说那边课程散漫,学生整天在玩, 但基本都能进大学。   他们这一走,家里自然托给老太太。但安景云觉得没问题, 少三个人吃饭, 家务也相应变少, 而且安信云和李勇在家,有搬搬抬抬的事可以叫李勇。   老太太也有些走神。安景云一边说事,一边催着她吃塘鳢鱼炖蛋, “快被老二吃光了。”   徐蘅挑尽榨菜豆腐干炒肉丝里的肉丝, 正在奋力进攻炖蛋, 左一勺右一勺,听到自己名字赶紧缩头装鹌鹑。过了会见没有训斥,她把手又伸向炖蛋碗里的勺子。谁知乐极生悲,吃到一块塘鳢鱼的鱼嘴,被它尖锐的细齿刺破牙龈,流了一嘴血。   安景云只好放下碗,带徐蘅用淡盐水漱口。等再进屋,徐蓁和安歌已经吃完饭,桌上只剩徐正则陪着老太太。   却是在说徐蘅和安歌,昨天徐蘅威逼安歌帮她做作业。当然,没有成功。安歌用一包咸金枣诱得徐蘅做完笔头作业,还背了课文。   这件事家里谁也没说,徐正则还是听方旭说的。他怕他们不在家,没人压得住徐蘅,让老太太只管动手打。   安景云瞪了徐蘅一眼,也跟着说,“拿晾衣杆打,教不乖就打。”   老太太没表态。等徐蘅扒完碗里的两口饭灰溜溜走后,她才问起徐蓁,“去这么久,老大的学习不要紧?”   要紧是要紧,但机会更难得啊,想到徐蓁可以去喝洋墨水,安景云患得患失。幸好安友伦已经答应,如果安德伦再次提起让他出国的事,他就同意,还要带上徐蓁一起去。目前看来,这事有极大的可能。   不过还没百分百的落实,安景云只是含糊地说,“这么多年没见,叔叔也想看看小一辈的,老大做代表。等回了这里,他还要请所有人吃饭,到时都去见见。”   一顿饭,跟近十天的朝夕相处差距大了。安景云怕老太太替安歌出头,又补充道,“娜娜也留家里,阿爹再疼她,场面上还是叫了老大,毕竟她是最大的孩子。”   老太太深深看了安景云一眼,没再说什么。   但过了会安景云发现老太太在整理行李,不由慌了手脚,把老人拉到一边商量,“外婆这是怎么了?你不念我也要看在毛毛份上啊,我们不在家,她这么小还得有人照顾。”   老太太是认真想过了的,“要不我带她走,要不你们带她一起去。”   安景云刚才就有预感,觉得老太太给安歌争出路,此刻落到实处,好气复好笑,“老太太你不要听别人讲闲话,以为我们家就要发达,谁知道以后怎样?阿爹叫我们去,也是因为正则他爸的身份,万一有事可以挡一挡。当年阿爹可是坐过牢,差点被流放到西北。要是再有什么变化,毛毛哪里能吃这种苦。”   老太太沉默不语,拿出一张报纸摊在安景云面前,上面清清楚楚,头版头条,发展对外经济关系的指示。她虽然是家庭妇女,但不是一字不识的文盲,更因为年纪大看得多,对外头的风向还是有数的。   这些事,安景云私下也和徐正则讨论过,自然也倾向于暂时不会再变,所以才敢放心大胆地做。但习惯了谨慎做人,哪怕有十成把握,仍然低调再低调,免得招来风险,更不在安友伦面前打包票。而可怜的安友伦,作为惊弓之鸟这些天思来想去,已经掉了六七斤体重。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老太太坚持道。   安景云一滞,“把毛毛也带上,那老二呢?在我眼里她跟老大毛毛一样,但她总归是不同的,带去岂不是讨人嫌。只不带她一个,她……也是晓得伤心的。”徐蘅早就闹着要跟徐蓁一起去,被她好不容易用一斤巧克力的承诺哄住。   “那就只带毛毛。放到过去也是老大守门户,老小闯江湖。”老太太横了一条心要不讲理一回,这会咬定不松口。   话是这么说,但安景云也思量过。明摆着老大念书艰难,小的不成问题,而且老大就算出去也会想着亲爸亲妈,小的眼下已经靠不住,何况将来,不压着不行啊。   她眼一红,“外婆,你帮我想想,以后老二怎么办?我比毛毛还小的时候,姆妈就走了,阿爹又被关了起来。有什么吃的用的,我先给信云,只因为我是姐姐。到插队两抽一,又是我这做姐姐的去。我那时才多大,体重只有七十斤,倒要挑上百斤的担子!本以为日子总算要好了,谁知又生了老二这个讨债鬼,我……”   安景云泣不成声,老太太在她说到“姆妈就走了”已经心软,眼泪跟着落下。那时节卫淑真带着阿四走,两相比较,老太太只好跟去照顾更小的阿四。有什么办法,一个人也不能拆到两边用。   但事关毛毛的未来,老太太不能松口。她看得清楚,要是徐蓁走了,那安景云必定铁下心砍断毛毛高飞的翅膀。   两人相对流泪,谁也不肯让步。   旁边伸来一只小手,用手绢抹掉老太太的泪水。安歌冷静地对安景云说,“妈妈,我来劝老太太。”   安景云求之不得,但连傻子都知道有好处才放手,以小女儿的聪明劲,怎么可能平白做好人?   安歌不理安景云的心理波动,拉起老太太进房,反手拉上房门,还落了锁。   “你啊-”老太太见安歌这份善心,又是叹息,又是难受。   安歌把窗也关掉,不留给人偷听的机会,才偎进老太太怀里,“阿太担心我,我全明白的。”   老太太心里又是一酸。安歌细心替她抹掉泪,“阿太,我说过的,将来要带你陪我上大学。”   老太太点头,安歌又说,“我说到做到,你是信我的。”老太太又点头,安歌笑道,“我妈肯定不信,她不信我能独立生存,也不信我能照顾别人。就算给她下保证,她也没这个胆去相信。但万事万物都在变,与其现在我空口说,不如将来走着看。”   老太太惊道,“毛毛,你别把责任全揽自己身上。”   安歌摇头,“不会。靠人人跑,每个人只有自己最可靠,我要把这个概念教给她们。妈妈想把我们绑在一起,但没必要,以后的世界不需要这样做。而且,照顾不等于万事自己动手,有能力自然可以雇人来做。”梦里五阿姨去世前瘫痪在床一年多,用房子和股票、存款换来舅舅、小姨的尽心照顾。房里香花常换,只要有一点要求,那俩无不赶紧满足。   她拉起老太太的手,“对我来说,越不欠任何温情,将来越可以自由自在。妈妈给我付了五年多生活费,从上月起我决定每月给她钱,供她一辈子生活费。”   老太太又是一惊,但不是为了钱,而是安歌平静语气中的决然,“毛毛,她……”   安歌笑道,“老太太别担心,我不怪她也不怨她。她被坏日子吓怕了,恨不得事事控制在自己手上,但又没有足够的能力。我也不是一时冲动,想了很久……很久……”   老太太轻轻摸着她的小卷发,“你才多大,累不累啊……”   安歌把脸贴在老人怀里,闭上眼睛享受慈爱,“还好。”   与其将来被拖累,不如从根子上着手治。将来的果与今天的因有关,如果徐正则身体康健、安景云事业更上层楼、徐蓁考上大学、徐蘅自力更生,那么,在时代巨变前渺小的每个人,至少可以过得好些。   安景云听不到屋里的动静,明天一早还要赶路,眼看时间一分分过去,心急如焚。   徐蓁会意,轻轻敲门道,“老太太,我要睡觉了。”   房门打开,徐蓁和安歌面对面,见安歌表情平和,反而生出了一点歉意:父母偏爱的是自己。   第二天安友伦一行准时出发。   课间休息钱浩辰又晃过来,“你再聪明也没用,你妈妈不喜欢你,留你在家照顾斜眼。”   方辉拿起铁皮文具盒,“信不信我打歪你的脸?”   钱浩辰躲在讲台后,“君子动口不动手。”   方辉不受激,“我还是个孩子。”   ※※※※※※※※※※※※※※※※※※※※   谢谢大家!   谢谢翡冷的地雷! 第五十五章 家宴   家里少三个人, 正如安景云所料, 老太太反而省力。   不用做两个孩子的午饭-谢老师快人快语, 已帮安歌姐妹仨办好食堂用餐的资格。   原打算搬家后再开始,但借着这回安景云等出门,老太太让安歌和徐蘅在学校吃午饭。她接下钩花的手工活, 省下一顿饭就能有大段时间做事。   晚饭只要准备三个人的, 炒两个菜再烧个简单的汤就够。   父母不在家,徐蘅也老实。   徐正则出门前把徐蘅叫过去,在门框上砸断一根竹尺, 放话说如果回来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就用另一根竹尺打她,打到竹尺断掉为止。   竹尺的断裂、门框的白印, 给徐蘅留下深刻印象。好几回安歌听到她自言自语,“我很乖,我听老太太话, 打起来好痛的。”   安歌无语。不知道的外人听了,没准还以为老太太虐待残疾儿童。   第三天开头跟前两天一样, 平静无波。晚饭后院子里突然热闹, 徐正则他们带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最显眼的是一辆深绿色的二十八吋自行车。跟市面上国产自行车不同, 它有盏锃亮的车头灯。   是安德伦给两个侄女婿的见面礼之一。早在他们出发前它已经在路上,从英国途径香港,再通过漫长的报关手续先到达海市。另一件是收录两用机。安友伦让安景云先挑, 安景云选了自行车。   收录机虽然更贵, 但哪有自行车实用。   其他有各式各样的衣物。白色连帽拉链衫, 淡粉灰的兔绒毛衣,几何图形的弹力衬衫,窄领短袖衫,深紫色的大喇叭裤,烟灰色直筒裤,格子大摆裙,黑色小圆头皮鞋,大红尖头皮鞋。   邻居们啧啧称奇。   “裤缝可以切豆腐了。”说的是大喇叭裤。   徐蓁上下一新,粉红T恤,深蓝牛仔背心裙,白运动鞋。   “洋气哟!”沈家伯母赞道。   徐蓁得意地看向安歌,三天来她跟着长辈们大开眼界,喝一种叫咖啡的东西,吃小蛋糕。进出小轿车,下车时有穿制服的门童开门,他们还会用手挡她头上,防止她的头碰到车顶。   叔公给她两张绿油油的钞票,妈妈说那叫美金,一张抵好多大团结。妈妈还说,如果她去美国,可以住叔公家的别墅。叔公家有好几辆车,有司机,家里佣人还分烧饭、搞卫生、带孩子的。虽然她现在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妈妈也说了,去了就能学会。有两次她觉得表弟在笑话自己,不过妈妈说,叔公家是叔公做主,不用理会熊孩子。   安歌没注意到徐蓁。徐正则给看热闹的孩子们分完水果软糖,把她拉到身边,悄悄塞给她一颗瑞士莲巧克力夹心球。她忙于品尝这久违的好滋味。   “姆妈你是不是老花?”沈曼不客气地说,“徐蓁皮肤黑,根本不适合穿粉红。”   徐蓁一噎,忍不住回嘴道,“要你管。”   沈曼抬眼上下打量她,笑眯眯地说,“依我看只有毛毛才能这么穿,她才叫洋气。”   徐蓁刚要还击,沈家伯母一把把沈曼拉到身后,“景云你们累了,好好休息,我们回去了。”等出了徐家她才教训女儿,“到底怎么教你才学得会,你看你姐姐就不得罪人。”   沈曼冷笑,“你觉得好看?马桶头、黑皮肤。”   沈家伯母真心觉得小女儿没治了,低声喝道,“闭嘴。”   等外头人散掉,安景云才拿出另一样好东西,派克金笔。安德伦按着人头,从徐正则、安景云到孩子们,每人一枝。   “我帮你们收好。”她叮嘱道,“明天吃饭时记得跟叔公说谢谢。”   第二天的扫墓孩子们没参与,晚上才见到阔气的叔公。   安德伦在本地老字号订了两桌,一桌大人坐,另一桌是孩子们。   安娜粘着安歌,一个劲跟她讲凤飞飞龙飘飘。昨晚李勇拿到收录两用机后,连夜折腾借卡带翻录,听翻录的磁带,直到凌晨才睡。   安德伦一行住在招待所。安德伦年纪大了,晚上没睡好,早上扫墓又哭了场,有些精力不济。整桌人见他面色疲惫,都压低了声音说话。   安德伦意识到自己影响了气氛,这会听见安娜叽叽喳喳,招手叫她过去。   安娜天生不怯场,亲亲热热叫叔公,还自告奋勇要给大家表演一个新学的歌。   她唱的是“爱你在心口难开”:   “哦… 吔… 爱你在心口难开   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哦… 爱你在心口难开   哦… 吔… 一天见不到你来   就好像身边少了什么……”   这歌是英文歌曲“More Than I Can Say”,旋律简单,传唱度又高,基本谁都会哼几句。顿时气氛随之一变,大家一起给安娜打拍子。   徐蓁一边跟着打拍子,一边不以为然,什么乱七八糟的,爱不爱的,哪是小孩子应该听的。而徐蘅趁别人不注意,把一碟糖渍腰果搬到面前大吃特吃。徐蓁连忙在桌下悄悄踢她一脚,把那碟腰果又放了回去。因为少得明显,她用筷子拨了拨,尽量让它看上去像一碟。   忙完这些,安娜刚好唱完,徐蓁跟着大家鼓掌,发现另一桌上表弟在对她笑。她大窘,脸涨到黑里透赤,低头喝桔子水,连安景云的呼唤都没听到。   安娜跑回来,“大姐姐,叔公要给咱们发见面礼。”   徐蓁连忙放下杯子,谁知在这当口被刚喝的桔子水呛了下。她怕长辈等,一边咳、一边招呼妹妹们一起过去。   走到叔公跟前,徐蓁发现自家母亲脸色难看,顿时记起安景云叮嘱过的,“三表舅三舅妈是医生,最讨厌别人在面前咳嗽打喷嚏”。她心下一紧,看向三表舅三舅妈,果然他俩在低声交谈。   也许正在嫌她?   徐蓁大脑一片空白,忘了早就准备的话,倒是安娜笑嘻嘻地跟这桌唯一的孩子搭讪,“你是叔公家的大堂哥吗?怎么不和我们坐一起?”   对方回答了两句,安娜坦诚地摇头,“听不懂。”   对方又换了种语言,见安娜还是一脸茫然,无奈地摊手摇头。   “他说他听不懂我们的话。”安歌翻译道,“问你会不会说粤语?”   安友伦怕徐蓁尴尬,早就想转移话题,见安歌这么说便问道,“毛毛你听得懂英语?”   安歌点头,“五阿姨上课时我跟着学了点。”   这下连安德伦也是眼睛一亮。他愿意在家乡做投资,有心让大儿子打理这摊,但他妻子是香港过去的,周围环境又是讲粤语的居多,导致儿女孙辈只会英语和粤语,如果自家亲戚懂英语就好了。   安友伦和卫淑真早已离婚,虽然保持来往,但卫采云姐弟仨是彼此默认不提的存在,包括老太太也没有出席今天的场合。安景云打岔道,“别闹了,阿五也就是去过广州,哪里会讲英语。”   听到广州,安德伦笑着用粤语问安歌,“你识唔识讲白话?”白话是粤语的俗称。   “识少少,但系讲得不正。”安歌答。会讲一点点,但是口音不正,这是一句常用的自谦。对安歌来说确实谦虚了,梦里因为工作的关系,她可以多种语言无缝切换。   安德伦哈哈大笑,“可以了。”一边叫长孙出来,“这下可以跟你表姐表妹坐一起了,好好聊,学点家乡话。”至于孩子提到的“五阿姨”,他察言观色,估计跟兄长失败的婚姻有关,倒不急于此时。   安德伦和妻子拿出准备好的红包,每个孩子两份挨个发。轮到安歌,他又问道,“上学了吗?”   安娜从刚才就一直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安歌,此刻见问,立马挺胸骄傲地抢着说,“毛毛可牛了,她跳级读的四年级!”   安德伦对大侄女的打算心知肚明,也接受这点要求,毕竟是他亏欠的。但跟安歌相比,徐蓁可以说有些资质平平,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安歌姓安。   “这么厉害!”安德伦笑道,“能不能麻烦你做翻译,”他指着孙子,“到时候帮这个连点菜都不会的小笨蛋介绍杭城风景?”   徐蓁从刚才就觉得不妙,到此刻一颗心早已不停下坠,空荡荡地不知身在何处。   幸好堂弟安峻茂挑眉吐出来一长串洋文,虽然一个字都没听懂,但也许-安歌也听不懂。   可惜让徐蓁失望了,安歌笑着回了一串洋文,安峻茂嘴角上翘,安德伦这边的长辈们大笑。安友伦多年没用英语,听懂了几个单词,而景云信云姐妹、徐正则李勇这对连襟完全不明白,只能跟着微笑。   安景云生怕安歌答应邀请去杭城,挤掉徐蓁的份额,但碍着徐正则给她使的眼色,始终没找到机会确认。   她不停琢磨刚才的话语,回到家赶紧问安歌。   “你们聊什么了?”   安歌已经洗过脸,额发湿了后变成一个个打着卷的圈贴在脑门上,显得眉眼格外清澄。   “妈妈,我们聊了很多,不记得了。”后来安峻茂跟她们坐在一起。   安景云咬住后槽牙,“最早的……”   “妈-”徐蘅哭唧唧跑出来嚷道,“我肚子痛!”   徐蘅肠胃不好,吃多了就会作痛,安景云头都大了,“叫你不要嘴馋!”   一个两个都是讨债鬼,她抓住安歌,“快说,最早你们说了什么?”   昏暗中她觉得小女儿眼神复杂,可也就是一瞬。安歌笑道,“他说的大意是有教养的人不会用言语的便利抱怨别人。”   “你怎么回答叔公的?”安景云更想知道的是安歌的答复。   徐蘅扯着安景云的胳膊,“妈妈我痛啊-”   安歌从安景云的手中挣脱,“我说我要上学。”   “你不止说了一句。”   “我说,在我们的文化中,长辈喜欢用貌似嫌弃的语气表达对心爱后辈的喜欢,因为大家都知道,虎父无犬子。妈妈,你满意了吗?”   ※※※※※※※※※※※※※※※※※※※※   谢谢大家的订阅,么么哒!   谢谢小鱼干之王的地雷! 第五十六章 活回去了   安歌回到房间, 看到老太太担忧的注视。   她摇头示意无事,过去“没收”老太太的钩针和线。   东城的外贸服装业小荷已露尖尖角,自有胆大的人谈妥出口合同,批来原材料,分件转发给街头巷尾妇女同志, 只要手巧, 就能挣一份加工费。   老太太做的是把真丝线钩成一朵朵花,发包人收回去再加工做成开衫,出口赚外汇, 或者挂在友谊商店挣外汇券。   这种活需要一定技术,不过钱比糊纸盒多,但不是常年有, 得看订单情况。可以说忙起来忙煞, 空时需要另外找活,不然喝西北风。好在本地毛纺业也发达,还可以“做毛衣”。李勇是其中好手, 比普通女性还能干, 一晚飞针走线能做两件。   线筐里有厚厚一叠已完工的钩针花,安歌懂老太太的心,也不多说什么, 只把她按在座位上,替她按摩眼睛周围的穴道, 再敲背、捏脖子放松颈椎。   外头徐蘅的呼痛没停过, 安景云匆匆找药、灌药, 徐蓁给她打下手。   徐正则一直待命,怕万一需要送医院。   等徐蘅渐渐缓和,他放心不下小女儿,进屋见一老一小静谧祥和才松了口气。   “姐姐没有毛毛能干,所以妈妈替姐姐多操心,不是不疼毛毛。”他艰难地向孩子解释。   孩子不像平时的一贯温和,语气咄咄逼人,“爸爸,为什么你跟我说这些,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对?”   徐正则不得不承认妻子过了,无声点头。   第三个仍然是女儿,妻子的失望远超过他的;没多久他又重度烧伤。独自拖着三个孩子,一个有病,一个嗷嗷待哺,不但指望不上丈夫,还可能做寡妇。对安景云来说,小女儿简直跟“诸事不顺”挂上了钩。   她甚至悄悄把安歌八字送去测算,看这孩子是不是克父的命格,送回来的“撑黄伞做大官”也没让她开颜。   “为什么不跟妈妈说?你怕跟她争吵影响感情?”   “毛毛……”一个家庭夫妻两人总得一个人强势一个人弱势,若是两人都好强,徐正则从父母的婚姻中早就明白,多半三天一大吵、小吵天天有,最终分手了事。   安景云容易焦虑,生了徐蘅后益发明显,有时徐正则不明白她干吗那么在意,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可每当谈及,安景云便泪汪汪说他不懂当妈的心,为免小家庭重蹈父母的覆辙,徐正则不想跟她争执。   这些怎么跟孩子说,孩子又怎么能理解父母想保持家庭稳定的努力。   安歌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   -总是忍,积累到一定程度爆发,爆发完又后悔,渐渐的,生活充满戾气。   “爸爸,没有人能一辈子让着别人,越是怕事,事情越是找上来。”   跟妻子是这样,跟两个姐姐也是这样。   徐正则觉得自己享受了重男轻女的待遇,对两个姐姐抱着歉疚的心理,纵得她俩向弟弟家伸手成了习惯。   “一味迁就家里人,把所有想法藏在心里,以为这样换来安宁,就是怕事!”   老太太轻咳一声,“晚了,都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安歌知道老太太毕竟老派人,见不得她这么说话,当下收口不言。   徐正则也答应说好,出去前忍不住摸摸孩子的小卷毛,“爸爸会好好想想你的话。”   他走后老太太没责备安歌,只是叮嘱道,“跟你妈妈不能这样说话。”   安歌乖乖点头,知道老人怕她吃眼前亏。论温暖,自有老太太和五阿姨给了充足的爱,论道路,她想走的没谁能拦。但不知怎么的,刚才见母亲全心全意替徐蓁打算,她还是动了真气。   真是活回去了……不过想想,可不真是活回去了。   安歌继续过小学生活,第二天放学发现卫采云来了,等在校门口。   她嗷呜一声扑过去,一头扎进五阿姨怀抱。   卫采云一把抱起她,倒让安歌有些不好意思,挣扎着要下来,“我大了,不轻。”   “五阿姨抱得动!”卫采云摸摸她的小胳膊,“怎么不长肉?”   安歌想了想,“只长心眼。”   卫采云捏捏她的小鼻子,“好呀。”   她俩在这边说话,经过的同学一个个跟卫采云打招呼,“阿姨好,安歌明天见。”   程婷婷罗建军他们走了,还有一个方辉跟在旁边,大大方方自我介绍,“阿姨,我是方辉,毛毛的同桌,我们一个大院的。”   方辉认识卫采云,但他觉得大人事多容易忘事,尤其他现在顶着一只青皮头。   “你好你好。”卫采云赶紧跟他打招呼,“谢谢你一直照顾我们家毛毛。”   系着围裙的小王果然又抢下做饭的工作,一边跟大院里各婆婆妈妈聊天,一边熟练地起油锅下原料。   卫采云是大清早接到的电话,李勇守着公用电话开门打的,请她帮忙接待这边的亲戚。   她本来有点为难,但李勇说毛毛一力推荐的,五阿姨懂英语又能干。   哪怕看在毛毛面上,卫采云也得来。她连忙请假,坐最快的一班车赶过来。小王听她说要出几天门,自告奋勇陪着来,过后再陪她回去。   “这么有信心?不怕五阿姨坍你的台?”卫采云逗安歌。   “那是!我有信心!”安歌才不怕呢。   机会给有准备的人。   人才紧缺,自从听说卫采云上过英语班,单位头儿试着把部分单证转到她那处理。卫采云一边继续上高级班,一边死磕大辞典,以实操促进学习,普通对话不成问题。   徐家三人和卫采云跟着去了杭城,小王留下来,每天换着花样做饭。   用他的话说,老太太和安歌瘦了,卫采云吩咐他必须养胖她俩。   安歌觉得自己在抽条,不过老太太是瘦。老人本来疰夏,今年又格外辛苦,仅剩的一点脂肪都消耗光了。她和小王商量了许多菜,海带小排汤,黑豆鲫鱼汤,虾皮炒小白菜,芝麻糊、核桃糊、……   肉摊上看见小王笑眯眯,大城市来的小青年又买议价肉了。   老太太、安歌胃口有限,小王喜欢烧不喜欢吃,徐蘅每天担当“净坛使者”,吃完正餐还有夜宵,吃得嘴也甜了,姨夫长姨夫短的叫。   过了几天安歌接到杭城打过来的电话。   居然是安德伦。   问她想不想和徐蓁一起去美国。还说等她们学业有成,可以自己把父母申请过去。   安歌不想。   不是矫情,是真的不想。固然此时两边生活水准差别巨大,但接下来二十年是国内变化巨大的二十年,经济腾飞创造无数机会。而且她想走的路,爱护她的、关心她的人都在国内。   安德伦青年离家,老来口音既有家乡方言,也有南方味道,甚至夹杂着英语单词。   他没把她当小孩,而是慢慢的有商有量。   安友伦肯定要去。他欠他太多,不弥补余生不安。可日子再优裕,美国对一个语言不通的老人来说只是异国他乡。   安歌知道他说得对。   梦里安友伦前后去过几次美国,差不多住了两三年。   安德伦事多,安友伦不能每天拉住兄弟聊天,只好让司机送自己去唐人街。   但唐人街更通用的是粤语,安友伦在那里也无法找到交流,最后无论安德伦如何邀请,他也不肯再去。   至于徐蓁,不是安德伦的直系血亲,签证不好办,加上徐重反对,想等到她满十八岁再办。然而还没到时间,安友伦、安德伦相继去世,其他人隔一层,此事自然黄了。   安歌尊敬他,尽管他连累过安友伦,但那个时候即使不走,以安友伦的出身仍然要受苦。安德伦待稳定后曾多次试过联系长兄,只是内外隔绝无能为力而已。他在世的时候,逢年过节给她们这些小辈汇款寄礼物,隔房的叔公能这样,很不错了。   整理了下思绪,安歌不但自己不去,还要劝安德伦回来投资。   读书吧,中外教育各有特色。但她真心认为中学阶段的数理化还是国内钻得深。   安歌之所以选择回来读书,也是因为目前本地学业的难度更高。要知道这个年代苏省学子拿到海市卷,如果只谈试卷分数不论其他能力,完胜。   投资。环境放在这,利好条件,还有廉价的劳动力。   风险大往往利润也大,来得容易的收获会被一拥而上者分薄,只有敢闯敢为才喝得到头啖汤(广东话中头啖汤是第一口汤)。   安歌不知道安德伦听进去多少,她只是尽自己的心。   挂掉电话前,想起多年后最小的表舅寻根找到安家,据说叔公的遗嘱,让他一定要带儿孙回老宅看看,安歌忍不住说,“叔公,记得多回来。”   她侃侃而谈时,安德伦觉得电话那边是小老虎,然而最后一句软软的小奶音提醒他,这还是个孩子。   他应道,“好。”   ※※※※※※※※※※※※※※※※※※※※   谢谢大家订阅!   谢谢画千叶的地雷! 第五十七章 ”饭桶“级   徐蓁在外头玩了一圈, 回来赶上学校运动会。   别人或者参加比赛, 或者替同学加油, 还有跑到校门口买零食。   她呢,垫着用过的草稿纸坐在地上,趴在椅子上赶作业, 白色拉链衫被蹭得两袖管灰里发亮。   没办法, 安景云让她补这阵子的作业。   操场的大喇叭一直在放音乐,一会锣鼓一会高歌,闹得徐蓁脑门上突突的跳。太阳又大, 虽说快十月了,但大白天的晒出一层油汗。   突然音乐声停,换了一个激动的女声, “同学们,小高组的五十米决赛即将开始,请到操场边给他们加油。”   喇叭音质不好, 那女声尖得直刺人耳。   好不容易忍到她闭嘴,插进个破锣嗓, 有点像鸭子叫, “牛牛加油!牛牛加油!”   听上去跟妞妞加油似的, 男生们笑得抽了。   有人把双手合在嘴上做了个小喇叭,冲着操场大声吆喝,“你是谁家的妞妞?”   起跑线上的牛牛翻了个白眼, 刚好完美错过发令枪响。   他愣了下, 拔腿赶紧追, 仗着身高超过两个人。还有一个,个子虽然小,但步伐频率特别快,居然抢在他之前冲过终点。   方辉一路感觉有人紧贴脚后跟,可以说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往前跑。   过线还往前冲了好几米,他才扶着膝盖大喘气,汗是疯了似的往下淌。   谢老师挤出人群,“荀真呢?”   往年都是荀真报这个项目,四一班的学生七嘴八舌,“他去跑八百米,这回一定要拿第一。”   孩子荣誉感强是好事,谢老师点点头,见方辉还没缓过劲,笑着鼓励两句。   安歌折了个小纸扇,聊胜于无给方辉打扇,还有水壶,里面是她准备的温开水。这军用水壶还是徐重用过的,旧得不行,可方辉说他就喜欢这个。   方辉一口气喝了半壶,把剩下的浇在头上,伸手抹了抹头和脸,“痛快!”   完成任务就可以放松了。   他俩叫上冯超,三个人晃去看八百米。四一班的又是喊加油又是叫荀真名字,有几个男生还约好轮流在外面陪跑。   等荀真第一个冲过终点,男孩们兴奋得不行,冲上去跟他抱头揽颈。   荀真看见方辉,喷着粗气问,“怎么样?”   “第一!”   “哇呜!”   方辉跟着叫嚷了一会,突然觉得不对,回头发现安歌不见了。他东张西望,冯超指给他看,安歌站在树下,笑眯眯看着他们。   他俩欢天喜地跑过去。   主要四一班也就这两项拿得出手,能跑的没几个,接力跟别人没法拼,投掷类实心球什么的更不行。到冬季运动会还好些,跳绳踢毽子比的不光体力,还有巧劲,荀真甩一次绳能跳两下,程婷婷踢毽子更是一绝,又快又稳,跟2.0快进似的。   今年荀真想了个孙膑赛马的计划,争夺能得第一的,其他项目重在参与。他自个除了八百米还有跳高跳远,大部分人报了一到两个。   连钱浩辰也报了个友谊赛项目,用球拍托着乒乓球快走,谁的球不落地、又第一个到达的算赢。不过这是下午的,到时还有教工组的拔河比赛,谢老师也在内。   安歌的小身板耐力不行,从各个班级入场到这会大半个上午,累得想吐舌头。   不过她觉得特别有意思,虽然只是一所小学的运动会,但大家伙特别来劲,连方辉这个常年“差不多就行”也拼了。按他的说法,平时他自己可以马虎,现在代表的是班级。再放大,就是学校、地区、国……   安歌理解。首都办奥运会那次,她跟同事一起在酒吧看开幕式。小女孩的歌声出来,她鼻子一酸,突然哭了。本来还难为情,借着喝啤酒的动作悄悄擦眼泪。转头发现在场的人都哭成熊样,大家挂着泪花又傻笑。   方辉轻轻弹了下她脑门,“干吗?”   他想了下,“笑得跟我外婆似的。”   ......慈祥。   他们仨溜回大院喝了个水,再回去在校门看见徐蘅和方旭。两人站在小摊前,有商有量吃什么。   徐蘅说吃葱油饼。   带一点葱花,但油里一炸,特别香脆。   方旭嫌弃地说,“你老是喜欢大油大肉。”   他选两样,一个不占肚子的臭豆腐干,吃完胃里还有个角落能放糖糕。   方辉跑上去,粉大款地说,“挑吧,我请客。”   他卖旧牙膏皮、旧瓶子、旧纸板零零碎碎攒了五块钱,就等今天了。   徐蘅手里也有五块钱,徐正则给的,奖励这阵子父母不在家她没捅漏子。平时经常吃方旭的,她打算回请他。   安歌选了豆腐花,榨菜末、紫菜、虾皮,顺手帮冯超也点一碗,拉他坐在豆花摊的小板凳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大概这话说得不吉利,刚吃几口,学校里杀气腾腾奔出一帮人。   抓着一张葱油饼埋头啃的徐蘅特别显眼,那帮人里当先的手一指,“在那!”   上来推徐蘅一把,“偷了钱马上就花?!”   葱油饼掉在地上。   方辉跳起来,挡在徐蘅面前,“证据呢?”   “这不就是证据?”当先的气势汹汹,“你们都吃起来了。嗬,齐全啊,小馄饨、豆腐花、糖糕,丰盛得很啊!”   后面有人拉了拉他,“先问清楚再说。”   当先的头也不回,“问什么,我看见她进去又出来!除了她没人进教室!”   方辉气得嘴都歪了,戳着对方的胸口大声道,“你是找事吧?都说抓贼拿赃,证据都没有你讲个屁!”   那人胸一挺,“我就是证据,我看见她拿的!”他吼回去,口水喷了方辉一脸,“你声音大你厉害?还钱!”   徐蘅反射弧慢,这会才反应过来,上前一把拉开方辉,扬起拳头就要打人。   那人一把抓住她拳头,用力一推,轻蔑地说,“你是贼!”   徐蘅差点撞翻小桌子,豆花摊的老板连忙上前扶住桌子,“同学们,有话慢慢说。”   但徐蘅听不进。她鼻孔张得老大,往周围看了看,抓起一只碗连汤带水砸过去。   惊叫声里,碗砸在地上,碎成几片。   老板心疼地说,“嗳同学-”   徐蘅这边五人,安歌和方旭是豆丁,战斗等级……零……+,方辉和冯超也属于瘦弱型。对方也是五人,有个胖子直着嗓子嚷,“打啊,谁怕谁!”   “干吗,以为人多可以欺负人?”被砸掉豆腐花的小哥站起来,“你们四二班的?我五一班的,何明轩。”   他指指那个一直在后面拉人的,“你,出来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丢钱的正主。   他带了五块钱,发现找不到了。领头的那个说见徐蘅来过教室,一定是她拿的。   何明轩看见徐蘅拿了张五元请客,这会倒也不敢下断言。   “不是我!”徐蘅呜噜呜噜。   丢钱的说,“算了,当我倒霉。”他低声说,“她也可怜。”   安歌不知道是徐正则给的钱,但肯定不是徐蘅干的。徐蘅一做坏事脸上就挂招牌,让别人注意到她的不对劲,绝不会这样大大方方。   “是不是来找我,但找错了教室?”她问徐蘅。   徐蘅一个劲点头。   当先的冷笑道,“谁不知道你们是姐妹,自己人当然帮着自己人说话。”   安歌不理他,直接问正主,“要不你再找找?”   闹成这样,正主怕事,早就后悔当众嚷出来,连忙点头说好。   “今天偷针,明天偷金!”当先的一脸正气,“你们放任不管,将来她偷大了被枪毙,就是你们害的。”   安歌,……孩子你道理讲得很对,不过真的没有发生呃。   “一起回教室,我们帮你一起找?”   正主夹在当中,只好点头又说好。   早上的比赛已经结束,除了还有部分同学在帮忙计分搬东西,操场上没几个人。见他们走过,好奇地看了几眼,也有人说斜眼又惹事了。   正主拿出一本书,一张张翻给大家看,“早上我妈给了五块钱,我怕丢了,特意夹在书里。”   书里没有。   他抓着书脊朝下摇了几下,也没钞票掉出来。   “书包里再找找?铅笔盒……”   正主打开铅笔盒,一张五元放在最上面。   他一拍脑袋,“啊-我怕放在书里丢了,后来改放铅笔盒!”   这下帮他出头的尴尬了,讪讪地说,“我真的看见她从教室出来。”   方辉刚要骂人,安歌拉住他示意算了,“以后别这样,有时看到的、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走出校门,门口已经收摊,方辉可惜他才吃了半碗的小馄饨。方旭更可怜,他怕烫,糖糕一口没碰呢。   “我请你们吃面!”真正的大款(误)毛毛在此。   “还有我……”何明轩衣服上一摊汤水,肚里却空着。   “同去同去!”   安歌毫不犹豫,这可是差点成她姐夫的哥们啊,市状元,从TOP2出国的。   秦阿姨认真想帮徐蓁,考虑过让儿子娶她,办陪读出去。   不过,何明轩也是很有主张的人,这事没成。   所以安歌挺好奇,仁兄,怎么保持平常心?   要知道,如果安景云管徐蓁的读书是强压,那么秦阿姨的方式就是高压。   错一题跪搓衣板,背不出书跪搓衣板,考第一名但跟第二名没拉开二十分差距,还是跪搓衣板。   对徐蓁没考上大学,秦阿姨痛心疾首认为安景云管得太松。   秦阿姨的狠劲属于无区别对待。   她自己就是猛人,读到初二被强制休学,但通过自考一路到本科,又读了在职硕士,是全市第一个注册会计师,第一个高级会计师。   此刻,牛妈生的牛娃老实不客气,“我要两块大排,五两面。”   好吧,还是只聪明的饭桶。   ※※※※※※※※※※※※※※※※※※※※   谢谢大家的订阅!   谢谢红衣的地雷! 第五十八章 不屑   谢老师中午听说打架的事情, 又听食堂说只有徐蓁来吃饭,有些不放心,到教室去找人。   徐蓁趴在课桌上睡觉。   大概很累,轻轻扯着小呼噜,还流了一点口水。   谢老师看了看她胳膊下作业本的进度, 才补了个开头, 不由默默叹口气。她是正牌师范院校出来的,了解儿童心理,这孩子恐怕对学习不太上心。   “徐蓁-”   徐蓁揉着眼睛抬起头, 嘴角凉凉的,用手背一擦才发现是口水,脸就红了。   谢老师跟没看见似的问, “知不知道徐蘅和安歌去了哪?”   徐蓁摇头, 安景云让她这两天不用管妹妹,全力赶作业。   “老师,没事的, 安歌会看着徐蘅。”她安慰谢老师。   老师找她, 还能有什么,无非徐蘅又惹事生非了。   谢老师一口气憋在胸口。怎么看?这年纪的孩子,哪怕相差半岁, 体力上也大有不同,徐蘅光个头就比安歌高二十多公分。要是她跑起来, 安歌那小短腿追得上?她动手, 安歌拉得住?讲道理?孩子本身容易别扭, 徐蘅还不是普通孩子,不想讲道理怎么办?   她耐着性子讲给徐蓁听,做事要从实际情况出发,哪怕安歌有聪明的头脑,但还是个孩子。   徐蓁垂着头,没听进去,不是有方家兄弟俩,三个看不住一个?   谢老师不讲了,这也还是个孩子,叹口气换个话题,“不会做的可以问安歌。我们班程婷婷等同学放学后经常跟她一起复习,都说安歌很会讲题目。”   徐蓁张口结舌,“她……”   说出去太难为情了吧,做姐姐还要向小几岁的妹妹问学习上的事。   “每个人有不同的长处,学习不是请客吃饭,不用讲辈分。”谢老师叮嘱两句,终究担心几个孩子,匆匆又到校门口。   刚想着要不要去大院看看,几小只从那头来了,旁边还跟着五一班的何明轩。   他们边说边笑。其实主要是方辉在说,他眉飞色舞讲南侠展昭阅武楼献艺被封御猫,徐蘅和方旭听得津津有味。   何明轩偶尔插两句,但他没有方辉熟悉《三侠五义》。   几次下来,方旭委婉地抗议,“何哥哥,我很想听你讲,不过先让我哥说完怎么样。”   他还滑头地拉上别人,“徐蘅你说呢?”   徐蘅大声道,“对。”   好在方辉听多了评书,很会卖关子。何明轩虽然知道下文,听着抑扬顿挫的讲述,竟也觉出了趣味。   还是安歌最先发现谢老师,扬声打招呼。   谢老师看他们这个样子就知道没事,问明情况对徐蘅说,“不要急,谢老师相信你,王老师肯定也相信你的。”   徐蘅嗯了声,突然有点害羞,扭着双手吱吱唔唔,“以前他们骂我,不让我进来,我故意的……现在不了,王老师说,我每天做到表上的,就有一朵小红花。收满六朵小红花,她给我买小蛋糕。”   她想到什么说什么,嘟起嘴又抱怨,“万老师不喜欢我。”   谢老师摸摸她的头。   徐蘅的头型也有点问题,左边明显扁下去。谢老师微微感慨,把这样的孩子长大,当妈妈的不容易,“没关系,没有谁是人人都喜欢的。”   徐蘅骄傲地说,“是啊,妈妈说虽然妹妹比我聪明,但她更喜欢我!”   方辉听了就生气,刚要开口,被安歌拉住。   他以为她不想当谢老师和何明轩的面说这个,强忍住了,回到教室才表示不满,“你妈有毛病!”   安歌不吭声。   过了会还是没声音,方辉以为她在哭,轻轻用胳膊肘碰她的胳膊,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安歌打着呵欠抬起头,“你不睡会?”   下午太阳更晒。   方辉要炸了,“你……怎么睡得着!”如果他父母这样说,他一定大声抗议,坚决要他们收回。哪怕他们说虽然方亮更聪明,但他们更喜欢他,他也不会高兴。   因为……方辉挠挠头,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不公平,父母不应该把对孩子的爱拿来比较,哪怕有所偏爱,也不能从嘴里讲出来。”安歌静静地说。   “对啊!”方辉拍着腿赞成,“你干吗不抗议?”   安歌又打了个呵欠,“在我心中他们很普通,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当好父母。他们做得不好,难道反而要我抱着他们大腿喊妈妈请你爱我。”   方辉傻愣愣盯着她。   安歌笑了起来,“怎么,父母又不是神,他们就是普通人啊。”   好像有哪里不对,方辉真是讨厌这种心里有感觉、但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况。但他很难受,想了会学着长辈的手势,轻轻抚摸安歌的头发,“没关系,我们喜欢你。”   安歌把脸伏在胳膊上,合上眼睛像午后贪睡的猫,“我知道。”   下午所有项目结束,运动会闭幕,校长给各个班代表发了奖品,本子橡皮尺子之类的。   方辉拿到自己那份,豪迈地送到安歌面前,“给你!”   安歌挑了支笔。   谢老师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提前放学。   坏消息是后天,也就是周一,测验。不过对有把握的同学,这个也属于好消息,不考试怎么知道自己的水平。   荀真举起手,得到谢老师示意后立马说出他和若干同学的共同心声,“我们心里有数,不需要考试也知道。”   谢老师笑着摆手,“反正还是要考,明天休息,你们可以临时抱佛脚,多看一点是一点。”   荀真豁出去,“本来一盆浆糊,再捣就扑了!”   这下全部乐喷。   谢老师一边笑,一边摇头,“放学!”   测验这种事,对安歌和徐蘅来说无所谓,徐蓁压力可大了。   尤其安景云叮嘱她,只要还在这里读一天,就得认真读,尽力考出好成绩。至于考差会怎样,哼哼自己去想。   不过,晚饭时安景云讲了个好消息,爷爷明天回来,他们要搬家了。   ※※※※※※※※※※※※※※※※※※※※   谢谢大家的订阅!   谢谢红衣的手榴弹,破费了,么么哒! 第五十九章 好日子   有了新自行车, 搬家最重要一环――床的运输, 解决了。   棕棚的两头绑在两辆自行车上, 徐正则在前、安景云在后,各推一辆走。拆下的木架捆在车上,缓缓骑着带过去。腾出衣物, 空衣柜打横架在车上, 徐正则在前面推,安景云在旁边扶着,防止滑落。   遇到上坡还好, 只是费点力。   下坡险,徐正则必须捏紧刹车,身体后倾控制住重心;安景云更是弓背弯腰, 死死把自己像压舱石一样拖住车。   教训才过去不久。有回徐正则下夜班后累着了,下坡时腿一软没把住龙头,自行车失控往下翻。   安景云被带着拖出十几米, 手肘和膝盖擦成血糊糊。   可有什么办法。只能捡起东西重新扎结实,重新出发。   别看自行车只有两个轮子, 就这么一点、一点把东西驼了过去。   新房是局里出钱建的, 前后两排三层高灰白色建筑。论资排辈, 退休的老局长先选,挑了底楼带院子的,方便出行。   他家已经入住, 围墙上种满一圈仙人掌。   徐重从省城轮训回来, 第一件事上门取经, 拜访老局长。   爷爷拎着一框桔子去别人家,安歌看在眼里也真是醉了……总得买点烟酒当上门礼。老爷子们没一个不是老烟枪,送烟肯定行得通。   再看到爷爷掏出身上的香烟敬别人,安歌的脸更扭成苦瓜。   别人招待泥水匠是飞马或者大前门,送老前辈总得红塔山啊云烟啊。   爷爷你自己抽八分一包的小杂牌,也好意思递过去,没见人家笑笑给搁桌上了。知道的人明白你平常就这样,不熟的还以为你故意装。   安歌蹲在阳台上,从水泥栏杆缝里盯着下头院子的动静。   安景云收衣服,顺手塞给小女儿,“折好放抽屉。家里那么多事,生着眼睛看不见?!”   阳台靠墙的一侧摆了三只花盆,种着小葱和大蒜。   打发走女儿,安景云拿起小水壶浇了点水。不敢多浇,怕水滴下去,楼下的邻居要闹。   但生活真是不同了,她欣赏了一会近处远处的风景进屋和面,中午吃饺子。老太太爱吃豆腐素馅,公爹要吃韭菜的,徐正则喜欢白菜肉。   敲门声响的时候,安景云两手都是湿面粉。她嘴一呶,示意在身边晃着的徐蘅去开门。   徐蘅时刻留意饺子进度,打开门发现心想事成吃的来了。   对门邻居捧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馄饨。   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放声大叫,“妈-妈-”   安景云只好张着两只手过来。   对门住的是局里会计科的科长,也姓徐,几百年前是一家。早上安景云给整幢楼的邻居送了馒头和糖糕,中午徐科长回敬一碗馄饨。   见安景云不方便,徐蘅又是那个样,她笑着拦安景云,“不用换手,帮你放桌上。碗只管放着,不急。”   安景云连声道谢。   “谢什么。”徐科长说,“我家老蔡出差,我懒得做饭,下馄饨打发一顿。”   徐科长虽然只是科级,但她丈夫是刑警大队大队长,职业加分,做了徐家的对门邻居。   两人聊了几句,旁边的徐蘅对香喷喷的馄饨只能看不能吃,百爪挠心。   好不容易徐科长走了,安景云洗净手把馄饨端给在小房间复习功课的徐蓁。   徐蘅差点气爆,紧跟在后面嘟嘟囔囔。   安景云不耐烦,“一碗馄饨而已,一会下饺子多给你几个。”   徐蘅见无望分到吃的,去起居的大房间找安歌,谁知还没走几步,母亲的斥责声从背后传来。   是骂徐蓁的,她趴在桌上睡得香,连安景云推门进去都没醒。   “一天到晚睡不醒,你到底在想什么?我早跟你说过,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看到溜进来的徐蘅,安景云没好气地说,“盯着你姐,要是她再睡觉,你捅醒她。”   徐蘅看向馄饨,安景云明白她的意思,另外去拿了只碗和勺子,从中拨了七八只。   一个成天稀里糊涂,一个只知道吃。安景云经过大房间的门,看到安歌伏在茶几上奋笔疾书。还有一个光顾自己。   她回到厨房把和好的面放在一旁,想想还是来火,扬声叫道,“毛毛,过来帮忙。”   安歌应了声,收好纸笔赶紧出去。   “叫你做点事,慢得像蜗牛爬。”安景云在安歌脑门上一戳,“是不是我叫不动你?”   跟在后面的老太太沉下脸,“阿大,有话好好说。”   安景云闭嘴不言。   她剁白菜肉,老太太搅豆腐素馅,安歌择韭菜。   这回有人开门进来,是徐重。   见状他连忙加入干活的行列,又问起徐蓁跟徐蘅。   “老大五年级了,我怕影响她复习,叫她在小房间看书。”   徐重说,“我在家时间少,让老大用我房间。”小房间是给老太太和安歌的,不该被徐蓁占去,“读书归读书,适当做家务也是放松。再说读书又不是苦差,何必给孩子安排一个看守。”   他喜欢吃饺子,包饺子的速度也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快的,一捏两条边,再轻轻一挤,自然而然褶子就出来了。   徐蘅看得目瞪口呆,“爷爷,我想学。”   安景云阻止道,“你就别浪费面了。”   徐重笑道,“怕什么。”他递给徐蘅一块饺子皮,放慢动作做示范,“馅放少些就容易。一会馅少的留给你爸吃,谁让他一大早溜出去玩。”   徐正则跟朋友去了钓鱼。   在孩子面前不能这么说她们的父亲,安景云委婉地叫道,“爸,正则也是想给家里改善伙食。”   徐重哈哈笑道,“实事求是。等回来你们注意,如果瘦巴巴的小鱼,多半是钓的;如果胖乎乎,肯定用钱在菜场钓的。”   徐蓁和安歌忍不住笑起来,老太太也含着笑。只有徐蘅没明白,“菜场可以钓鱼?”她知道河里湖里有鱼,难道菜场也有一条河、一个湖?   这下安景云给气笑了,“真是笨蛋。”   徐蘅撅起嘴,徐重安慰道,“爷爷开玩笑,是说你爸爸钓不到鱼就去菜场买。”   午后徐重把三个孩子叫到面前,“爷爷打算给你们每个月固定的零花钱,想要多少自己报。”   徐蓁大着胆子问,“要不要交给妈妈保管?”   徐重摇头,“给你们花的。你们可以拿来买书,也可以买零食,攒着不花也行,反正自己做主。但是得记账,爷爷每个月会抽查小账本。”   哎爷爷就是在家的时间太少。安歌想。   徐蓁意识到这是真的,大着胆子说,“十元。”   “好。”徐重看向徐蘅,“你呢?”   “五元?”徐蘅拿不定。她跟大姐不能比,妈妈常说,将来徐家的东西都是大姐的。她改口道,“两块。”   “就五元。要好好记账,否则爷爷以后不给了。”   徐蘅兴奋得直点头。   “你呢?”   “如果妈妈不让我们跟爷爷拿零花钱,爷爷打算怎么说服她?”安歌反问。   徐重觉得有趣,安景云还真是有可能逼着孩子们来还钱,“爷爷给你们的,跟妈妈没关系。”   “爷爷你能挺住吗?”   “能。”   “十元。”安歌说。   徐蓁瞪了安歌一眼,做妹妹的哪能跟姐姐平起平坐。徐蘅拿五元,安歌拿两元还差不多。   安歌当没看见。   不过,她们才出房门,安景云就发现了,“老二、老三,把钱还给爷爷。”   徐蘅头脑不灵活,但知道跟着安歌就行,眼巴巴看着她。   “妈妈,你和爷爷商量。你们都是长辈,我们不知道该听谁的。”   “还回去就行,你狡辩什么。”   听到声音出来的徐重支持孩子,“景云,是我给的。她们都读书了,可以学着自己去买东西。也不用担心我们照顾不到的时候,她们饿了渴了。”   “太多。”安景云坚持道,“学徒工一个月才拿多少钱。花钱不用学,到时候就会。”   到时候就会花钱、到时候就会结婚、到时候……   安歌不说话,看爷爷的。   嗯,刚才可是提醒过你。   徐重也没想到安景云如此固执,“行了,听我的。景云,我也有事要跟你说。”   换岗位后他的工资重新定级,比之前高了不少。   “我关照过局里,具体金额不要告诉任何人,哪怕是我的家人来问。对门的小徐每个月帮我代领,然后带给你,留一百元放我抽屉就行。”   这是他防着前妻和两个女儿的措施,说起来也是无奈。但一旦被她们知晓加工资的事,肯定又要折腾。   他斩钉截铁地说,“我都这个年纪,再不做事就完了,不能再浪费时间。”   安景云深知公爹是面硬心软的性子,她一个儿媳妇,要是抓着钱不放,公爹嘴上不说,心里难免有想法。现在好了,只要他下定决心,她也能守住不说,连徐正则也不讲,免得他经不住姐姐们的央求。   真是终于盼到好日子,安景云想。   不过,没隔几天,她差点气爆肺。   这孩子,太不争气!   安景云脑海里反反复复只有这句话。 第六十章 靠人不如靠己   数学六十一, 语文七十八。   还是办公室同事们聊起, 安景云才想到开学后第一次测验的成绩应该出来了。   她回家问徐蓁, 徐蓁说给爸爸看过签过名。   安景云一听就知道其中必有问题,再看徐蓁目光躲闪,还能不明白, “考得不好?到底考了几分?”   她装作要去学校问老师。   徐蓁一头哭一头拉住她, “妈妈别去,老师批评过我,我知道错了。”   “到底几分?”安景云咬住不放。   徐蓁绝望地报分数。   好吧, 安景云也很绝望。徐蓁的成绩吧,一直说不上多好,但每次考试都保持在九十五左右, 像这样的大幅跌落是头一次。   她扬起巴掌,但巴掌落不下去。徐蓁是个小少女了,这么大的孩子, 再用打……不像样。   安景云久久不语,沉默得让徐蓁害怕。   “妈妈, 我再也不了, 我一定好好学习……”   安景云腾地站起来, 徐蓁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哭丧着脸跟在后面。然而没多久徐蓁就知道安景云要做的事。   她抓起徐蓁的书包往下一倒,文具、课本、习题册、试卷纷纷落在地上, 还有本薄薄的小说。   《聚散两依依》。   徐蓁闭上双眼, 恨不得直接跳过此刻。   然而生活啊, 永远在你认为糟透了的时候再给予沉重的一击,黑还可以更黑,墨墨黑!   安景云沉默地走出房间,进来时拿着手电筒和扫帚。   徐蓁瞬间明白,她扑向安景云苦苦哀求,“妈妈啊-”   爸爸上夜班,爷爷去了乡下财政所,能拦住妈妈的人都不在。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反复保证,“妈妈,我再也不敢了。”   徐蘅从一开始就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呆滞地看着她俩,这会突然意识到不对。她抱住安景云的腿,“妈妈,不要!”   安景云铁青着脸,“老二,你的卷子呢?”   徐蘅不明所以,拿出自己的试卷。   七十三,七十一。   也是徐正则签的名。   安景云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痛哭,完全没抱希望的竟考得不错,用足精力的却考成这样。   天意弄人?   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很好。”   不必问,一定是徐蓁怕她发现考试已经出成绩,串通妹妹一起把试卷给父亲签名,达到瞒过她的目的。   “很好……”她把大女儿当作贴心的小棉袄,无论大小事情都跟大女儿商量,家里所有的资源向大女儿倾斜。而不知在何时,这孩子却把她当成了需要对付的人。   安景云轻声对徐蘅说,“你乖乖的,先出去。”   徐蘅不明所以,一步三回头出了房。安景云在她身后锁上门,俯身看向床底。   不出所料,床底深处有只箱子。   平时的打扫她交给孩子自己做,然后孩子就有了机会藏东西。   安景云拖出箱子,《彩霞满天》、《一帘幽梦》、《几度夕阳红》……怕徐蓁营养不够,每天给她两毛钱买吃的,看来那些钱没进肚子,而是变成了面前的东西。   “爷爷给的钱,还剩多少?”她问。   徐蓁不敢哭,也不敢动,木木地答,“花光了。”   安景云眼前发黑,拿起书一本本撕。   徐蓁不敢吭声,看着纸页四飞。   过了很久,“对得起我吗?供你吃供你穿,样样都先尽着你。你呢!”话一旦出口,像出笼的猛兽,咻咻地寻找猎物,“养你不如养条狗!狗还知道感恩。你……”她咬着牙,四处寻找趁手的工具,抓起铁丝晾衣架,往徐蓁身上打去。   徐蓁护住头和脸,站在那里任由责打,哭喊憋在嘴里,偶尔漏出沉闷的几声。   安景云红了眼,打了会才听到急促的敲门声。   “阿大,开门!”   安景云和徐蓁谁也没动,也不吭气。   她俩久久不开门,老太太更着急,幸好安歌找到钥匙打开了房门。   看到徐蓁没事,老太太才放心,把孩子拉到身后,“晚了,睡吧,明天再说。”   没想到老太太会出来护住自己,徐蓁垂头哭了。   “有脸哭?你自己说你干了什么。”安景云冷冷地说,“毛毛,你考了几分?”   安歌是双百加十分,数学有附加题。五年级的卷子,谢老师拿给她也做了,同样满分。   “妈妈,我的成绩是我的事,不该拿来跟姐姐比。”   用一个孩子刺激另一个孩子,是安景云一贯的手法。在安歌不懂事的时候,会在徐蓁背书时抢在前面背给安景云听,让安景云知道自己比姐姐强,听两遍就能熟练背诵。   但现在她不是真正的孩子,不想成为母亲对女儿精神施压的工具,也不想凭此争夺宠爱。   “好好……你翅膀硬……”安景云喃喃道,无力跌坐在沙发上。   老太太怕她气愤之下冲动,仍然把徐蓁和安歌挡在身后,倒是徐蘅走过去拉着安景云的衣角,怯怯地说,“妈妈不要哭……”   她不说还好,说穿后安景云无声地哭得更凶。   老太太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安歌开了口,“妈妈,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注定会失望,你喜欢上大学你自己去努力。”   徐蓁瞪大眼睛。   果然安景云抓起手边的东西扔向安歌,“滚!有本事滚出去别回来。”   她气恼之下准头偏得厉害,那本书掉在地上。   老太太拉着两个孩子又退后几步,“阿大,虽然是孩子话,但也是真话。”   安景云苦涩地想,你们懂什么!我已经错过最好的年纪,没希望了!   不止是她,几十年后仍然有不少人叹息青春不再,把未来寄托在孩子身上。   “妈妈,你可以去参加自学考试。如果你做不到自学,可以去电大夜大,成人高考函授教育。”这时代充满希望,复苏的最初,只要肯学肯做都有收获。“你们厂里也有人考取名牌大学。别人行,为什么你不行?”   那是男的,虽然年近三十,但没结婚没生孩子,插队时没放弃过自学。恢复高考后连考三次,连最普通的专科都没录取,差不多成了笑话后才突然一个跃升,以高分进入全国TOP2大学。   我怎么行……安景云痛苦地想,从小学起就面临强制休学的风险,断断续续读完初中,还不及以前的小学生。虽然也看了不少教科书,但题目有一大半不会做。   她没有那么强的心理素质,可以承受别人的嘲笑。女人,有家庭有孩子有工作,还要怎样。   “一百分跟零分之间还有六十分、八十分、九十分。做不到一百分,也可以先拿一分,总比零分强。”   也是看到安景云始终还抱着求知的渴望,没完全放弃自我,安歌才跟她说这些,“你不能逼别人完成你的梦想。”徐蓁眨巴着眼,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大姐喜欢看电影,可以考电影学院,做演员、导演、编剧……哪怕做场工,也能养活自己。”   安景云断然否定,“你懂什么,还来教训我,拍电影的没几个有好下场。”阮玲玉、上官云珠……女的薄命男的薄幸。   她抹了把泪,支撑着对老太太说,“外婆快去休息,是我不好,晚上训孩子吵到你。”想了想又对安歌说,“你成绩好,帮姐姐补一补。”   改变一个人的固定思维是难事,安歌没抱无谓的期望,只是点点头。夜了,也是老太太和她听到动静觉得不对才过来敲门。   安景云,需要做愤怒控制的练习。   但在连方爸、方妈都是“沟通主要靠吼”、“教育主要靠打”的年代,有多少人能意识到自己有心理问题,又有多少人能正视呢。   安景云好几天沉默寡言,好在国庆假期到了,老太太带安歌回海市探亲。   舅舅生了个小表妹。   尽管才离开几个月,但走在狭窄的弄堂里感觉像过了很久。   邻居从窗口探头出来打招呼,“卫家阿太,回来长住?”   “毛毛,乡下怎么样?”   又有人朝楼上喊,“卫家姆妈,你姆妈同小毛毛回来了。”   刚进楼,腾腾腾奔下个卫庆云,踩得木梯通通响。   看到安歌,她吃惊地停在最后一级上,然后爆发一阵狂笑。   “铁臂阿童木!”   小卷毛处在一个尴尬的长度,加上安景云糟糕的理发手艺,以至于头顶翘一撮、脑后翘一撮,活像铁臂阿童木的造型。   对卫庆云,安歌有杀手锏,“还钱!”   卫庆云跟踩到尾巴似的跳起来,“只欠五块!”   她容易吗,为还钱给小“黄世仁”拆纱头、收旧货,还给四姐当了三个月看孩子的小保姆,花钱都要算着来,总算还上了债。   “我再也不敢借钱了!”   安歌竖竖大拇指。   舅妈产后住回了娘家,没让婆婆帮忙带孩子。只有娘仨住的房间换了样,桌上摆着一大束桂花,崭新的窗纱被风拂动,带起阵阵清香。   “隔三岔五送吃的,姆妈也不能总拿冷面孔给他看,前两天还同他开玩笑说干脆在这结婚,反正现在就五阿姐一个人住里间。”   说的是卫采云和小王。   小王没固定职业,始终是卫淑真一块心病,但卫采云拿定主意。还好小打小闹做买卖的人越来越多,卫淑真想想也是,自古以来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随他们去吧。   不过现在她还不知道,卫采云辞职了。   安歌有小小的压力,按照原来的曲线卫采云工作稳定,跟上司同事关系和睦,更为了帮人误打误着发了认购证的大财,要是变了,还有没有同样的财气?   不过再想想,这下五阿姨算得上头批踏进外资企业的白领,新的机遇新的人生。   得失岂在一朝一夕。 第六十一章 外婆   傍晚时分, 公用厨房热闹了。   小王来得早, 等别人开始炒菜的时候, 他这边四碟八碗陆续出灶。   卫晟云给小王打下手,端起菜往楼上送。   四碟是葱油海蜇头、凉拌干丝、酱烤豇豆、青椒木耳。家常自己吃,小王特意放大菜的份量, 实实足足, 但质量仍是饭店的水准,海蜇头里的姜末剁成了细茸,不辣解腥。   八碗有荤有素。虾是少不得的, 鱼是松鼠鳜鱼,小王从前就讲究个吃,如今入了行, 结识到一批贩菜贩鱼的,材料都是一等一的新鲜货色。一大碗红烧肉,肉里埋了虎皮蛋。他还怕肉不够吃, 又弄了两只猪脚,烤过切成小块洒上椒盐, 皮脆筋软连老太太也能吃两块。   最后一大窝鸡汤面筋, 下了把小青菜。   还开了两瓶黄酒。倒在小酒壶里, 用热水温过,喝在嘴里特别醇厚。   老太太和安歌难得回来,连安秀云也跟着喝了半杯酒。   卫淑真瞄了她几眼, 见她不像要收敛的样子, 提醒道, “喝了酒的奶不好喂给小毛头。”   安秀云若无其事,“断奶了。”   卫淑真吃了惊,“一年都不满!”   “不断奶我怎么能坐在这里吃饭。”安秀云笑道。她今天出来,丈夫留在家里带孩子;如果哪天丈夫有事,换她带孩子。说来说去,还是没人帮手,不过卫淑真替她好好做了场月子,她已经满足。   “早跟你说把孩子带来,你只管吃你的,这里随便谁都能帮你搭把手。”对四女儿的犟头倔脑,卫淑真也是没办法。   “谢了。何必呢,小婴儿哭哭啼啼,一会喂奶一会换尿布的,谁也吃不成饭。”安秀云看向卫晟云,“阿弟你说是不是?”   卫晟云老婆还没出月子,因此他也是独自回来吃饭。   对刚出生的小婴儿,卫晟云也是一脸难言,“还是我们毛毛好带,喂饱了就笑,很早睡整夜。”   “那是。”这个连卫淑真也承认,“所有孩子中,包括你们,就属阿五和毛毛最乖,给她们一口吃的,就能安安静静呆着,不妨碍大人做事。”   安歌抿嘴笑,卫采云也笑,“会哭的孩子有奶吃。阿七从小大嗓门,动不动哭得整条弄堂的人听得见。姆妈从外头回来,听到就骂四阿姐,其实四阿姐那时才多大。”   见说到自己,安秀云摆手笑道,“我还好,早早去插队,也没呆家里几年。倒是阿五最亏,有次我走到弄堂口,遇到他们仨等老外婆,阿五手里抱着阿七,脚边还绊着个阿六。看见老外婆远远过来,阿六扑出去,一跤跌得飞出去半只门牙。”   那段时间是卫淑真最狼狈最辛苦的几年,此刻喝了点黄酒,忍不住说,“那时候累啊,明明知道不是你们的错,可外头受了气拿别人没办法,只好回来发在你们身上,还好一个个都长大了。”说着眼里含了一点泪。   卫采云知道她是想起夭折的三儿子,眼神转过小王立马接住,端着小酒盅敬老太太和卫淑真,“外婆和姆妈顶顶不容易,我敬你们。”   说是敬酒,其实就是个意思,老太太喝的白开水,卫淑真小小喝了口,借着势头劝道,“小王啊,你这手艺也学出来了。上次我有个老朋友,说他们饭店缺厨师,你要不要定下来?他那里是涉外宾馆,住的都老外,工资高,活也轻松。”   小王和卫采云商量过,饭后等人散了再把以后的安排告诉卫淑真,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工作的事,不知道如何应答才好。   两人对视一眼,卫采云开口道,“姆妈,我们打算去东城。”   卫淑真没回过神,“干吗,送老太太和毛毛?”   卫采云笑意不减,“不是。上回安家叔叔问我要不要做他办事处的首席代表,我答应了。”   卫淑真,……   可安家的厂和店早就收归国有了啊,除了一所老宅,哪有什么业务。   这不是皮包公司……吗?   见安秀云和卫晟云都是满脸懵,卫采云解释道,“四阿姐,是安家的二叔叔。”安德伦倒是安秀云的亲叔叔,是有血缘的。“他探亲后认为可以在家乡做投资,回美国后给我发过几次电报,还通过两回电话。我想既然要做就做好些,干脆辞职先去打头站。”   卫淑真大吃一惊,“辞职?”   “是啊。”卫采云笑着说,“从无到有建一个厂,我觉得挺有意思。”   “他害人还没够吗!”卫淑真重重地放下筷子,“我不同意。”   “我已经辞职了。”   卫淑真沉着脸看着小王,“她胡闹你也不劝劝她?”   在准丈母娘锐利的目光下,小王硬着头皮挺未婚妻,“不要紧的,姆妈,反正只要我有一碗饭,我就先给采云吃。”   卫淑真冷笑,“看来你们都商量好了。你安伯伯知道这件事吗?”   “他还不清楚。”安德伦和安友伦相处下来,发现自己的兄长已经是真正的老人,既不想也不愿意多花心思,而且还特别怕事,不适合参与经商,所以跟他提都没提。   “你根本不清楚,为了他的事别人吃过什么苦!”卫淑真加重声音。   “都过去了,安伯伯不介意了。”   “我介意!”   在桌下,小王轻轻握住卫采云的右手,安歌握住她的左手。卫采云挺直背,“姆妈,我已经决定了。”   气氛瞬间变僵,安秀云连忙打圆场,“姆妈,阿五也是快结婚的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要小王没意见,你别管他们的事了。”   卫晟云也接口,“是啊,姆妈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乡下住几天,看看情况再说。”   卫庆云抱住卫淑真胳膊,“不是还有我吗。”   卫淑真一言不发起身离桌进了里屋。   卫晟云吐吐舌头,安秀云向卫庆云使个眼神。卫庆云追进屋,但无论她怎么哄,卫淑真就是不肯开口说话。   一场节日的家宴不欢而散,整个晚上卫淑真都没再理过其他人。   老太太让小辈们随她去,想通了就会好。   话是这么说,但家里有人不开心,别人也跟着笑不出,一个个早早洗了睡。   到半夜,安歌听见屋里悉悉索索的声音,借着窗帘透进来的一点光看见有个陌生的身影。   她原以为是卫淑真爬起来找胃药,外婆有生气就胃疼的老毛病,谁知是个贼!   这一吓非同小可,安歌差点叫出声,幸好被老太太立马按住。老人的动作又轻又快,没带出动静。   那贼没翻到钱,缓缓摸到外间。   就在这时,灯光大亮,传来两声大叫。   一个是略微苍老的女声,“捉贼啊!”   另一个是贼。他被卫淑真抓着晾衣杆披头盖脸地打,吓得拔腿向下逃,一路楼梯响。   随即另一个脚步声跟了下去,也是又快又响。   卫采云前半夜没睡着,后半夜刚睡着就被吵醒,听到卫庆云嚷嚷“姆妈追贼去了”,爬起来连忙追。   直追到大街。   贼毕竟年轻力壮,已经跑掉了。   卫淑真穿着睡觉时的棉布小褂宽睡裤,支着把晾衣杆,一边喘气一边大骂,“老娘在这里谋生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只马桶里轮回呢!”   她平常无论出门还是在家都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溜滑,还要抹点淡口红。像这样露着两条枯瘦胳膊骂别人是米田共的模样,卫采云还是头一回看见,担心之下又有点好笑,恐怕那个贼也没想到老阿姨有这等脚力兼魄力。   卫淑真大骂一通,巡逻的联防队闻声过来询问。她指手划脚把情况说了一遍,骂了几句杀千刀后突然觉得胳膊凉嗖嗖,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睡衣。   卫淑真顿时大窘,瞪了两眼卫采云,“还不快跟我回去!”   娘俩慢腾腾往回走,卫淑真还是不说话,卫采云闷声跟在后面。   直到进楼,卫淑真才冒出来一句,“我是管不住你了。”   “姆妈……”卫采云低声道。   “自己当心吧,不要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卫淑真扔下一句话,推门进屋。   家里灯光通亮,老老小小等在楼梯口,跟接宝贝似的迎她俩。   卫淑真披上件开衫,用手梳了下头发,“惹到我头上,哼!”   安歌递上热糖水,卫淑真接过喝了几口,“吓到没有?别怕,万事有我!”   好吧,外婆威武。   ※※※※※※※※※※※※※※※※※※※※   谢谢大家的订阅!   谢谢红衣的手榴弹! 第六十二章 时间   对真正的孩子来说, 时间总是特别慢, 哪怕仅仅一个国庆假期。   方辉很感慨地说, “毛毛啊,自从你搬家后我们就疏远了。”   安歌,……   不过想想也是, 以前在一个大院, 早起凑在同一条水沟边刷牙,一起上学一起放学,除了晚上睡觉的时间, 一天二十四小时中有十几个小时在一起。   中午吃过饭,她到大院等方辉。   小哥俩在父母单位的食堂搭伙。   没等多久,方辉踩着一辆二八大杠来了, 除了铃不响、其他都响,链条更是清零哐啷,没断是奇迹。   他个头不够, 腿套在三角架里够住踏板,一上一下来得个欢。后座上方旭紧紧抓住坐垫, 皱着眉头揪着鼻梁, 一付忍耐的面孔。   快到大院门口, 方辉让车滑行一段减速,然后跳下车,顺着往前的冲劲扶着车跑了好几步, 稳稳停下。   方旭小心翼翼爬下来。   安歌给他们带了礼物。   方辉的是军舰模型, 以历史名舰为原型, 按一定比例缩小的模型,需要一点点拼装,但做得格外逼真。还有动力系统,完成后可以下水。   方旭的比较简单,一大包城隍庙五香豆。   不是安歌敷衍,方旭自个指定的。他最近爱上了这零食,可以含在嘴里,不动声色吃一堂课。   安歌觉得基因是很妙的东西。方家兄弟四个,老大沉稳,每天五点天没亮就大声背单词,是大院众所周知的“别人家孩子”。老二不必说了,神童,虽然有些高冷,但总的来说还是宁静的。到了方辉和方旭,方爸方妈的墨粉有点脱力,方辉聪明,但有多动症的倾向。方旭呢,喜欢琢磨个吃,所以和徐蘅颇有共同语言。   “你的是什么?”他问徐蘅。   安歌给徐蘅带了一盒外国的糖,味道一般,但五颜六色晶莹剔透得格外好看,所以徐蘅也是心满意足。她带了一小半出来,准备趁午休时间拿给胡晓冬。   先给方旭挑了块。   方旭咬碎糖块,咯啦咯啦满嘴嚼。   四个孩子踢踢跶跶往胡家去,没走多久就听见方旭吼,“你这个笨蛋!”   徐蘅吼回去,“你才是笨蛋!”   好吧,虽然听上去两人要干一架的样子,实际上谁都没把对吼放在心上,不等方辉介入又回复到和平状态。   这种有口无心的相处模式是方家特有的,安歌怀疑跟方妈也是粗线条有关,他家属于雷阵雨系,来得猛去得也快。徐蘅跟方旭学得心大不少,不像从前老觉得别人在骂她。   到了胡家,方旭像掉进了米缸的老鼠。没办法,好吃的太多。   熏青豆、毛豆荚、芝麻糖、花生糖,这些东西家常都做,但胡阿姨做得讲究,味道也好。   “可以去我们学校门口卖啊。”方旭腮帮子鼓得高高的,含糊不清地说。   “做得太少,不经卖。”他们来看外孙,胡阿姨心里高兴,一边做毛衣一边扯闲话。她有时间会拿零食出去卖,安歌最早找到她时,也是在路边。   “干吗不多做点?”   “做好要经太阳晒,遇到连下几天雨,没来得及翻晒会长霉。”   “可以搭个简易烘房。”安歌说,常年卖炒货的都自己搭烘房。   胡阿姨摇头笑道,“谁来搭?”她们家一老一少,正当中年的女儿也不是能张罗的人。   “搭在院子里怎么样?”安歌问,“可以叫我爸,他会电工,姨夫会木工。简单的泥水工他俩应该也能凑合。”李勇家是祖传的木匠手艺,他虽然去了厂里工作,但从小学的东西没那么容易丢下。   给安歌这么一说,胡阿姨想想,也行。桃条、梅片、瓜子之类的她都会做,只是限于条件,只能当季时做一点送人自吃。   至于做生意是不是投机倒把、名声会不会坏掉……拜托,家里有个病孩子,挣工资的只有女儿,而她只会越来越老,等到做不动的时候还不知到哪找医药费呢,顾不得了。   胡阿姨正儿八经准备了礼物去安家找李勇商量。   她说完,还没等李勇开口,安友伦已经一口答应,“行。”   李勇能说什么,笑笑说好。   胡阿姨可以找徐正则说,由徐正则出面组织人手。但她深知徐正则不懂拒绝的老好人脾气,说不定会害他欠连襟的人情,不如直接找李勇,该算多少钱就是多少。   此时把工期敲定,趁李勇送她出门的当口,她连忙把人工费用照算、招待一顿午饭的事说好。   不过李勇有自己的想法,“胡阿姨,干脆破墙搭两个门面怎么样?”   一个卖自制的零食,另一个,李勇想接维修家电的生意。大半年来购买电视机、洗衣机、冰箱的人越来越多,时间一长,肯定需要维修。他盯准这块市场,看店的人力、购买备件、还有工商等场面上的事情他来跑,维修的技术部分由徐正则负责。   成本不大,也不影响日常工作,就是找个好店面不容易。   胡阿姨那里不是一等一的市口,但来往的人流量不少。又是认识的熟人,凡事好说话,不用担心生意红火了要提租金。   两个店经营的东西都是家庭日常用得到的,互相之间还能促进生意。   胡阿姨一想,也觉得可行。   李勇得到胡阿姨的许可,马不停蹄又去找徐正则。这回他用的理由是帮胡阿姨,看着也可怜,能帮一把是一把,再说徐正则可以不露面,不会连累到徐重。   自家的丈人、徐家的老爷子都是一个毛病,胆小!不就是吃了几年苦头,挺过就好了嘛。   李勇娶安信云的时候,知道她是资产阶级的女儿,有海外关系,会妨碍自己的前途,连以后的儿女都会打上烙印,也许会没法读书,可能不安排工作。但是,他毫不犹豫。他喜欢安信云的娇糯,连带着接收她的一切。   现在不就好了,住着清爽的大房子,吃用开销自有丈人承担,多好。   李勇讲完,徐正则跃跃欲试。他喜欢琢磨电器,不做手痒,但又不敢开这个口,免费的谁不喜欢?到时劳心劳力还未必讨好,安景云准把他骂得臭死。   但如果有人张罗,他只要做事就好多了。   这俩用二十多分钟进行了一场“可行性”研讨会,口头约定:做。   既没考查市场,也没核算房租水电人工的成本,更没书面写协议,跟这时代大部分生意人一样,察觉到了一点机会,琢磨着做了起来。有的在商海浮沉中摸到经验,有的只是试水,尝着咸涩赶紧上岸。   讲完正事,李勇急于回家吃饭,被厨房里的安景云叫住,“吃了饭再走吧。”   国庆节徐重、徐正则和她的单位各自发了条鱼,鱼头鱼尾已经吃掉,现在吃的是鱼身。切成段,用盐、花椒、酒腌了,煮饭时拿一块冲洗干净,架个蒸格搁饭上,饭煮好的时候鱼也好了。   怕家里人等,李勇执意不肯,跟来时似的,去时也像一阵风。   安景云摇头笑,几个妹妹找的丈夫挺像的,都是嘴甜人勤快的类型。   转头看见徐正则出来,她说,“看看她们作业怎么样了,准备吃饭。”   徐正则把房门推开一条线看了看,三个孩子围坐在徐重的写字台边,各自埋头做作业。   他把门轻轻拉上,回身告诉安景云,“还有一会。”安歌给姐姐们设的闹钟,十五分钟一次,如果还想再往下做一会作业,那就再定十五分钟。两个十五分钟后起来休息一会。   安景云把菜一一端到桌上,“他找你什么事?”   徐正则把胡家打算搭烘房的事说了,没提维修部,免得多生枝节。   “挺好,胡阿姨不容易,我们帮她这个忙,别收人工费了。”安景云抹抹手又想起一件事,“正则,我……想报读夜大。”   徐正则以前不怎么支持安景云再去读书,但他刚刚瞒了她一点事,微微心虚,只说,“也行。你注意身体,别太辛苦。”   安景云应了声,“对门徐科长介绍的,她说功课不紧,只要坚持念完,肯定能拿到毕业证。”   这时房门开了,徐蘅第一个蹿出来,哇哇乱叫,“妈妈我饿。”   徐蓁第二个。安歌说十五分钟计划,她觉得可笑,能有什么用。   奇怪的是第一个十五分钟闹钟响起,她从硬着头皮做作业、转化为时间好快,有点意犹未尽。   安歌又定了第二个十五分钟。但这次闹钟响的时候,安歌坚决说停。   徐蓁心想,看你能玩出什么花,停就停。   但更奇怪的是,吃饭时她居然牵挂着做题,心心念念在想,大概再有一个十五分钟,就能做完回家作业了。   饭后徐正则主动收拾碗筷,安景云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丈夫人品没话说,工作上更是个个同事竖大拇指,就是不爱做家务。   “不要你动!”她连忙叫住。原因很简单,徐正则洗的碗是真正的面儿光,碗底的油还糊着他都能当成已经洗干净。   “我答应过女儿。”徐正则问成绩优秀的安歌想要什么奖励,安歌说能不能由他洗一个月碗。   “小孩家家,你理她干吗。”安景云夺下碗,“你洗完我还得返工,不用你。”   “你站旁边监工,不干净我随时返工。”   这种情况安歌早已料到,也想了应对的办法。   “太宠她了……”安景云叨叨道,但终究还是高兴的。   毕竟,谁喜欢饭后洗一大堆碗啊。   徐正则卷起衣袖,往水里倒洗洁精,“不怕,以后等有了洗碗机,我们买一个,谁也不用动手。”   安景云好笑,洗碗机又怎么了,碗自己会跑进去?还是洗完自己会回到碗橱?   “你啊-”徐正则刚想说“真是劳碌命”,话到嘴边改口道,“将来都会好的。” 第六十三章 秋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   因为下雨, 体育课改成室内活动课。   这种安排是方辉最喜欢的, 老师刚宣布完他就一声欢呼, “谁下棋?”   罗建军也很起劲,“我!”   不过罗建军是个臭棋篓子,一局结束被轰下去, 换成劳动委员孙斌。   所有班委中属劳动委员最“任劳任怨”, 要以身作则当先打扫卫生,拔草什么的也得带头。孙斌被挑中,就是因为他话不多但能做事, 成绩也不错。   安歌和冯超坐在两侧看棋。   教室里大部分同学都在玩耍,也有埋头做作业的。   安歌、方辉、冯超这三个插班生成绩耀眼,害得学习委员钱浩辰压力山大, 生怕哪天谢老师回过神,卸掉他的两条杠。   其实他想多了。   首先这仨对当“官”毫无兴趣,按方辉的话说, 干吗往自己头上戴紧箍咒。群众的目光是雪亮的,哪怕只是当个小队长, 上课不能说小话、不能开小差, 作业带头交, 五讲四美尊老爱幼艰苦朴素。   其次谢老师也觉得这仨不适合。安歌年纪太小,成绩虽然好,但性格……经过她仔细观察, 这孩子不哼不哈, 但自个的主意捏得稳。她也不像方辉那样直接嚷嚷, 但不想做的就是不做。   比如学校推选她去竞争市优秀少先队员。   多大的荣誉啊,换成钱浩辰,恐怕嘴都能笑裂。如果是程婷婷,会拿高标准比着要求自己,既惶恐也激动。   但安歌听完,直接说自己不合适。   谢老师问为什么。   她说不想扶老奶奶过马路,也不愿意一周唯一一天休息还要去陪孤寡老人说话、帮忙搞卫生。自己知道思想境界低,担不起学校的期望。   谢老师真是无语,怎么有这么实在的孩子!谁不知道那些只是走形式,但荣誉带来的却是实在的好处。虽然升学主要看成绩,但学校也喜欢有光环的学生啊。   这些话千万不能跟别人说,谢老师叮嘱安歌。   尽管时代不同了,但谁知道什么时候风向又变呢。孩子不懂事,但有的人是不管的,直接拿大帽子砸下来。   而方辉,不止谢老师一个人认为,这孩子大概有多动症。   安歌的走神是在可控范围,也没有声音,老师虽然知道她开小差,但没影响听课、更没影响别人,也就不管她。方辉呢,他大部分时候能忍住,但有时候突然嘿嘿笑出声,连新手老师看得出他在魂游八方。   冯超倒是老实孩子。可就是太老实,根本没有声音。当班委是要管同学的,一个没声音的孩子管不住一群猴子。   所以尽管半个学期过去,期中考试的成绩也出来了,三个插班生闪亮占据年级前三,却仍然是“普通老百姓”,没让四一班班委的格局产生动荡。   周围环境太吵,钱浩辰心不在焉做了半页作业,抬头看向走廊。   那里谢老师正在找程婷婷谈话,肯定是说这回她的考试成绩。   程婷婷名次掉得厉害,数学语文还好,思想品德的成绩却堪堪挂在及格线,拖了总分的后腿。   程婷婷的头恨不得低到胸口,手在栏杆上神经质地抠个不停。   大概是无地自容吧,成绩不好还怎么当班长。钱浩辰看了会热闹,想到自己被压到年级第七,比罗建军还低,突然和程婷婷有点同病相怜。那个小怪物也不知道是过分的自信,还是傻,在座的都是她竞争对手,她居然手把手教他们。   谁不知道教会徒弟,饿死老师傅。   不过也难讲,没准她还是留了一手,不然怎么是她年级第一。   程婷婷回到教室,微微发了会呆。   刚才谢老师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但怎么说得出口。   最后谢老师也没办法,只说什么时候都可以跟她讲。在老师眼里,他们都是她的孩子。   程婷婷慢腾腾收拾桌面,心不甘情不愿,思想品德课的老师也要找她谈话。刚才谢老师代传的话,说她成绩掉得太厉害,老师想帮她。   她看了一眼罗建军,后者站在方辉后面,一个劲嚷嚷,“炮支上去!走马!”   背上被人戳了下,程婷婷回头,见是钱浩辰。他一脸古怪的笑,“要不要我帮你叫你对象?”   程婷婷脸腾地涨得通红,“别胡说!”   钱浩辰撇撇嘴,“每次去办公室都叫他陪,如果不是在谈对象,那是我瞎?”   程婷婷又羞又恼,懒得理他。但钱浩辰在后面嘀嘀咕咕,“不过我看你们快分手了,自从换了座位,你叫他十次,他只有三次理你。”   程婷婷听不下去,“你脑袋里能不能有点正常的东西?!”换座位后,两人隔得远,不像从前那样方便说话。罗建军是热心人,根本不像钱浩辰说的那样。   不过她低估了钱浩辰的厚脸皮。   “你们能做我不能说?”钱浩辰大声叫道,“罗建军,你对象找你!”   半大不大的孩子,对“找对象”这种词眼有莫名的兴奋,加上被说的是程婷婷。她比别人年纪大,容貌娟秀,甚至有男同学暗暗猜她是不是已经“发育”了。至于什么是“发育”,他们也不知道,但越神秘,他们越是达成共识般看着自己的班长,越是在这种时候起哄。   程婷婷没理会他们,站起来往外走。   罗建军不放心,想跟上去,但有男同学开始吹口哨,他怕他们会闹得更大,让程婷婷下不了台。   安歌制止他,“我去看看。”   她在操场边追上程婷婷。   “我没事。”   安歌跑得气喘吁吁,让程婷婷过意不去。   安歌尽量控制呼吸,但一时间哪行。程婷婷见她头发被雨打湿了,把她拉到一年级教学楼的走廊,心疼地说,“我真的没事,他们也不是头一天这么无聊。”   这个年纪的男孩,狗也嫌啊!   安歌很同意。   梦里她成绩出色,一直被安排跟学习不太好的男生做同桌,达到“结对子”帮后进生的目的。   搬家转学后换了跟男班长同桌,她还以为终于摆脱调皮鬼。谁知道这个长相斯文的男班长,趁她走开,把她养在课桌肚里的两条蚕切成几段,原因只是他不想跟白痴的妹妹同桌。   她哭着向老师告状,老师却觉得没什么,老生欺负转学生也是常事。孩子么,处久熟了就好。   调皮鬼只是上课拉头发、悄悄藏本子文具。相比之下,安歌觉得看到两条蚕的那刻,是最可怕的瞬间。它们是无害的生物,却因为她的缘故被伤害。   谁说学习好等同人品好呢。   可校园简单地把成绩放在前面。   程婷婷看着外头的细雨,一时没有放晴的样子,“我要去老师办公室,你在这等我。”   “我陪你。”   程婷婷犹豫着,安歌拉住她胳膊,摇了两下,“我陪你。”   虽然安歌不知道具体情况,但这个老实的班长一定有事,而且是难以启口的事。   “好好好。”程婷婷脱下外头的两用衫,披在自己和安歌头上,“一会我说跑,我们一起跑。”   到办公楼的时候,安歌倒还好,只有裤脚被地上的泥水溅湿,身上有两用衫挡着没淋到什么雨。程婷婷抓着辫梢拧了几下,穿回衣服,看看安歌,突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安歌问。   “没什么。就是羡慕你,这么聪明,还这么小。”程婷婷摇了下头,扔掉脑海中的杂念,“走,我们去思想品德教研室。”   下雨,没课的老师应该都在办公室,程婷婷默默地想。   可惜,不是。教研室只有一个人在。   不过有安歌在旁边,程婷婷觉得好得多。   她一定是多心了。   教思想品德的老师姓严,见她俩冒雨过来有几分惊讶,笑眯眯地问安歌是不是班长太好,人人都喜欢她。   安歌拉住程婷婷的手,点点头。   严老师四十多的年纪,矮,黑瘦,牙齿和手指透着老烟枪的黄气,讲话喷口水,讲到兴奋的时候嘴角有一点白沫。   安歌和方辉对他印象特别深。坐第一排最惨的地方,就是陪老师吃粉笔灰;遇到嗓门大的老师,想睡都睡不着;如果不巧,老师喜欢吃大蒜,那就……至于喷口水,埋头,给老师看头顶。   既然人都来了,严老师先点评安歌的试卷,这是她唯一没拿满分的课程。   “下次注意,一定要按我的标准答案走,懂吗?”   对程婷婷严老师没那么客气,简直骂得狗血喷头。   怎么复习的?是不是不把政治课当回事?放到十年前是要坐牢的,一点觉悟都没有。   “班长处处要起带头作用!懂吗?真是没办法!放学后到办公室找我,我帮你补习。”   安歌察觉到,程婷婷颤抖了一下。   “严老师,安歌在给我补习数学,我恐怕没时间……”   严老师拍了下桌子,“就知道你根本没把政治课放在眼里,以为学好数理化就能走天下。小程啊,思想问题不解决,别的再好都不行!我牺牲休息时间为你补习,何苦呢,还不是看你功课掉得厉害,想帮你。放学后过来!不要让老师失望。”   “……好。” 第六十四章 刻意为难   出来时雨势转小, 不过天空阴沉沉, 仿佛在酝酿下一场大雨。   风卷过, 树冠摇动,黄叶纷纷飘落。   安歌陪程婷婷走过大半个操场,程婷婷才回神, “冷吗?”   “不冷。”   两人沉默着又走了会, 程婷婷叮嘱安歌,“刚才的事,别告诉别人。”   安歌点点头, “放学后你要去吗?”   程婷婷咬着下唇,下了很大的决心,“不去。”   安歌还是点点头。   程婷婷烦躁地看了看天, 希望到时能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比如下雨,父母来接她了。但她住得不远, 下班后妈妈做饭,爸爸给瘫痪在床的奶奶擦洗身上。别说下雨, 哪怕下的是刀子, 他们也只是叫她带好伞。   偏偏严老师还跟她家沾着一点远亲, 父亲托他在学校照应自己。如果严老师告状,父母肯定会责备她。   要不,还是去吧。程婷婷想, 反正他也不会拿她怎样, 也许只是她多心。   “我讨厌严老师。”安歌说。   程婷婷心里一动, “为什么?”   “他说话喷口水,每回有他的课,我就得洗头。”安歌说的是真的。   幸好头发短,不然到冬天惨了。没有电吹风,晚上洗头干不了,早上她的卷毛得炸成狮子头。而且洗头得另外用热水,安景云念叨过几次,天气凉快,一周洗一次就够,别浪费水和煤球。   真是孩子气,程婷婷失笑,揉揉她的小卷毛。   一年级小同学,跟安歌差不多年纪的还在拖鼻涕,更有不懂事的搓鼻涕球来玩。安歌的二姐也是口水滴嗒,衣服上总是别着块手帕,不随时擦掉口水的话下巴起红疹。但安歌不同,清清爽爽仿佛带着痱子粉的香味。   干净的孩子就是讨人喜欢啊。   程婷婷随口说,“要尊敬老师。”   “我尊重好老师。”安歌摆摆手。   谁知道严老师安的什么心,他对程婷婷卷子的批改完全是鸡蛋里找骨头,错一丁点就是一个大叉。刚才的话更像故意打击,硬把她说得一无是处。   想到严老师,程婷婷很气闷。但话憋在嘴边,滚来滚去就是说不出口。   “你怕他?”   程婷婷垂下头。像快涨爆的气球,可偏偏还差那么一戳。   “班长?”楼上有人叫道。是罗建军,在栏杆上探头看她们。   程婷婷心头一松,罗建军会帮她。   她低头对安歌笑道,“别担心。”   安歌太小,虽然成绩好,但……程婷婷怎么能对一个孩子说那么奇怪的事。   放学后罗建军跑了一回教研室,告诉严老师程婷婷有点不舒服先走了。   严老师没说什么。   第二天思想品德课在下午,严老师在走廊里抽了枝烟,踩着上课铃不慌不忙进来。   “四一班同学聪明的多,尖子也多。”他清了清嗓子,“不过,从期中考试来看,大家对思想品德这门课显然是轻视的,全班没有一个满分!包括年级第一。语文能考满分,为什么政治不能?我觉得班长有责任,她没起到带头作用。”   安歌看着桌面,严老师喷的口水,星星点点落在上面。她默默用头顶和胳膊,把桌面唯一一本书掩护好。   “今天上午,我让学习委员给大家发了两张讲义,准备课上抽背。大家看了吗?”   下面顿时一片小动作,同学纷纷找讲义。   钱浩辰交给小组长分发的时候说过要背诵,但转眼他自己都忘了,毕竟期中考试刚过,大家还处在放松阶段,没想到老师玩真的。   严老师看在眼里,翻开花名册,“给过你们时间,现在不准再看。抽到谁就谁,总共十道大题,我只问一题。如果谁有信心能够背出来,可以主动举手,我给他平时成绩打满分。不过有奖就有罚,要是连一题都答不出,零分!别叫家长求情,这是你们自找的。”   钱浩辰一个哆嗦,腰一弯,悄悄往下缩,伸手从课桌肚摸到讲义,拉到边上开始默读。   像他一样的同学不少,一时间教室里静得只有纸张的悉悉声。   严老师笑了笑,“班委带头怎么样?”他目光扫过,毫不意外看到程婷婷脸色苍白。   越是好班,越是接受不了成绩差。   他手指划过名单,悠悠地叫道,“罗建军。”   罗建军慌慌张张站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一张讲义掉到了脚边。   严老师当没看见,慢条斯理地说,“你是第一个,我给你机会,随便你挑,挑你背得出的。”   罗建军要是背得出,就不会临时抱佛脚。   教室里静了三分钟,随着气氛越来越尴尬,严老师满意地在罗建军名字下打了个零分,“下一个,钱浩辰,第一题。”   钱浩辰定定神。正好,刚背过。   他背的过程中打了几个顿,但大致上对。   “不亏是学习委员。”严老师给钱浩辰打了个满分,目光划过众人,“有没有谁主动?”   和意料中一样,没哪个学生有准备,孩子毕竟是孩子,怎么可能自律到把老师的每句话都执行。   “那好,我继续抽。方辉,第八题。”   方辉应声而起,流利地背了出来。   严老师看看他,“不错啊。再抽一题,第七题。”   方辉摇头,“老师,第八题期中考试考过,所以我记得。别的题没背。”   “行,我说过只抽一题。坐吧。”严老师又抽了几个学生。   荀真一个字都不记得,愣愣地站在原地。   “傻大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至于方雯,“绣花枕头一包草。”   孙斌,“准备以后扫马路去吧。”   严老师双手撑在讲台上,痛心疾首,“这届班委不行。程婷婷,你来,要是你全部背出来,我就不抽查其他同学。”   被叫到名字,程婷婷白着脸从第一题往下背。她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趁午休时背过,但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没背熟,到第五题就开始混乱,前言不搭后语,大脑一片空白怎么也接不上。   她无奈地停了下来。   严老师冷笑一声,“有你这样的班长,才会有这样的班委。期中考试,差点不及格,还好意思当班长?”   学生窃窃私语,班长怎么了。   他走过去,站在程婷婷面前,“有的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识抬举!”   程婷婷低下头,两滴泪掉在课桌上。   “哭,不要脸,以为哭两声就行?你的眼泪不值钱。”   严老师回转身,“有没有人主动答题?没有的话,除了钱浩辰和方辉,其他统统零分,要怪就怪你们班长不争气。”他目光扫到举起的一只小手,“安歌,你要抽哪道?如果你选全部题目,我给你和程婷婷一样的待遇,背得出就不抽其他同学。”   “我试试全部。”   “行啊。”严老师站到讲台,“年级第一的跳级神童,我对你要求比较高,一字不错才算全对。”   方辉翻了个白眼,严老师吃错药了吧,以前还只是喷口水让人烦,今天发什么神经。他不安地看了眼安歌,她也就发讲义时瞄了眼,半天过去还记得多少。   安歌看向黑板,从第一题往下背。   肯定有问题。   半个学期来,严老师经常发一些手写讲义要求大家背诵,但说归说,从没抽查过。所以钱浩辰上午传达时谁也没当真,哪知道狼真的来了。   但他是老师,对学生有要求也是正常。   严老师看着讲义,台下除了钱浩辰,所有人屏气凝神,听安歌一字一句往下背。   她背的速度不快,甚至有两处方辉都以为她要接不上,但没有,只是尾音拖得比别的略长,缓缓的又转过来。   等到最后一个字吐出来,教室静了数秒,突然爆发一阵掌声。   方辉用力鼓掌。   太牛了!   严老师摆摆手,示意安歌坐下,“行,我说话算话。除了前面拿零分的几个,其他同学我都给满分。你们可以考虑换班委了。”   他还要说话,但看见谢老师站在窗口,满脸询问的表情,连忙走过去解释。   谢老师在隔壁上课,听到自己班上掌声雷动,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严老师抱怨班委背不出答案,谢老师暗暗觉得小题大做。但大家是同事,她不能仗着数学是主课否定其他课程的重要性。尤其严老师擅长抓思想问题,条条杠杠多得很,不能落口实给他。   她笑笑说会跟学生们强调每门课都要复习到位。   趁严老师走开,方辉连忙用手肘碰碰安歌。   她坐下后,他才发现她脸色不太好,像在忍受痛苦。   安歌回他一个笑,指指额头,无声地用口型说,头痛。   对小身板的巨大考验!刚才有一瞬,她觉得超负荷运行,主板要完!   确实发烧了。   下课后,安歌的面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方辉探了探她额头,烫手!   “我去请假,送你回大院。”   “叫上班长。”   程婷婷责无旁贷,扶着安歌,和方辉一起送她回家。   ※※※※※※※※※※※※※※※※※※※※   谢谢大家的订阅!   谢谢红衣的手榴弹! 第六十五章 看病   安歌的小脸烧得红扑扑, 灼热。   程婷婷在徐家屋里屋外转了圈, 没水、没药。   不过, 这是大院啊,方辉去对面沈家借水。   听说安歌生病,沈家伯母拿给他一颗大白药片, 说是退烧的, 又给他一瓶水,叮嘱吃了药一定要多喝水。   药片上有SMZ三个字母,安歌知道这是磺胺, 对上呼吸道感染也有作用,就着水服下去。药片太大,在嗓子眼卡了下, 她赶紧又喝一口水,终于把它冲下去,满嘴苦涩。   倒是程婷婷有些担心。她经常听说吃错药的后果, 也不知道这药能不能吃。   徐家在里屋留了张床,准备给孩子们午休的, 这会派上了用处。不过被子还是初秋的薄被, 捏上去只有薄薄的一层棉花。   方辉又跑回家搬被子。这点常识他有, 发烧要出汗,汗出来就好了。   程婷婷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摸了摸安歌的额头, “是不是昨天淋雨受凉了?”   “没事。”安歌觉得还好。她体质偏弱, 容易发高烧。梦里, 回东城后她频频高烧,隔三岔五要去医院,是家里出名的“林黛玉”。安景云焦头烂额,不得不请老太太常住。而这次从一开始,老太太就没和她分开,精心照顾下生病的次数也大大减少。   方辉抱了床被子给安歌盖上,把被角塞得严严实实。   “差不多就行了,干吗那么拼命背。”他小声抱怨道。   难为他还找到一根夏天喝汽水的吸管,安歌躺着也能喝水。   “跟神经病计较什么。”方辉嘀嘀咕咕,“我才不信他敢给我们全部打零分。”   “你答出来了,是满分。”程婷婷纠正道。   方辉的话在她看来,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要知道刚才她答不出的那刻,可有不少同学在抱怨。她听在耳里,差点当众哭出来。   方辉翻个小白眼,大大咧咧地说,“你们太好骗了,怎么可能!学校也不会答应。”   安歌欣慰地看着他,是啊,方辉外粗内细,不会被人糊弄。   程婷婷却有些不信,“他是老师啊。”   “老师又怎么了。”方辉说,“老师有好有坏,我瞧他不怎么好。”   这句戳到程婷婷的心,她低头不语。   “你当班长怎么碍着他?”方辉见安歌没在喝水,连忙催道,“要多喝水。”   安歌被灌得满嘴水腥气,简直是……她真想来杯奶茶,芒果打的,酸酸甜甜,哪怕来杯柠乐煲姜也好。唉,和现在的孩子没法讲,以后有那么多翻着花样好吃的好喝的。世界各地的,只要有钱,就能想办法买到。实在没办法运输,还可以直接飞过去吃现做的。   程婷婷欲言又止。   把方辉憋得跳脚,“求求你有话直说,他叫唆同学为难你,你还不找我们帮忙。”   “他摸我!”程婷婷脱口而出。   方辉眨巴了两下眼,没反应过来,“摸……你?你摔跤了?他给你吹吹?”   程婷婷快被他气死了,幸好安歌虽然也眨巴着眼,却是一付认真听的模样。   她低声说,“我在办公室抄讲义,他坐我旁边,把手放在我背上。”   “这是……耍流氓?!”方辉惊讶地说。电影里不都这么演的么,恶霸笑得奸奸的,把手放到大姑娘的身上。   程婷婷急道,“小声!”   方辉识相地放低声音,“他打击报复你?那告老师啊。”   “只有那一次。后来每次去办公室,罗建军都陪着我,就没有了。”   方辉恍然大悟,“难怪他总和你一起。”   程婷婷点头,“那次是罗建军救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换了个座位,他又坐过来。罗建军来找我,他就回桌子了。”   她犹豫了一下,“也有可能是我多心。我妈说,长辈喜欢小孩子,摸一下挺正常。我小时候长得可爱,妈妈的很多同事都喜欢抱我。”   方辉思索着,“我怎么觉得他在针对你。毛毛你说呢?对了,喝水,喝水。”   盯着安歌又吸了半杯水,方辉才回到刚才的话题,“他挺阴险的,说的话也不像好话。”   安歌小肚子胀得不行,想爬出被窝。   方辉按住她,满脸紧张,“不行,不能吹风!”   “我要上厕所。”安歌把方辉轰出房,“男女有别,上完你再进来。”   等解决掉一急,安歌一边钻回被窝,一边对程婷婷说,“不管他怎么想的,反正他的举动让你不舒服了,就是他不对!”   程婷婷迟疑着,“告诉谢老师有用吗?我妈说我还小,不要胡思乱想,谢老师会不会也这么说?”   谢老师才没那么糊涂!   安歌心想,真是,为什么有些当妈的那么迟钝,连孩子受了委屈都不知道多问问。   方辉敲敲门,“我能进来吗?”   他进来就说,“要不我们找条巷子,给他套麻袋,打他一顿,看他还敢不敢乱伸手。”   安歌,……   程婷婷,……   还不如罗建军呢。那天罗建军看到她神情不对,追问发生了什么,听她说完就决定以后每次都陪着她。有别的人在,那人多少有点顾忌,不敢耍流氓。   对方辉的主意,安歌不反感-她从来不是正义凛然范。问题是,谁来执行啊!   他们四个?哪怕再添上荀真,毕竟还是小少年,跟成年人的体力不在一个档次。   没有可执行度的主意,都是馊主意。   “那怎么办?谢老师跟他是同事,他们大人想法多,不会追究的。以后岂不是经常受他的气!”   “这种事他肯定不是头一回干。”安歌边想边说,“但没有确实的证据,很难告发。”她看向程婷婷,“我有个计划。”   程婷婷凑过去,方辉赶紧也凑过去。   安歌在他俩耳边说完自己的计划,注视着程婷婷,“你敢不敢?”   程婷婷用力点头,“敢!”   好过经常被恶心。   方辉搓着耳朵,话不对题,“毛毛,你的烧是不是更高了,好烫啊。”   他把安歌按进被窝,继续灌水。   还好药的效力发作,安歌出了一身热津津的汗,睡了半个下午,喝了点沈家伯母送来的粥。   风雨跟在脚步后,徐正则自行车上一前一后带着两个孩子,到家雨点打下来,敲在窗上汇成细流。   安歌不舒服,晚饭也没吃,洗漱完直接上床睡觉。   睡到半夜直接烧成39度8,老太太拿着温度计叫醒徐正则,“腋下量的。怎么办?”   徐正则吓了跳,连忙进小房间看女儿。   孩子抱着被子缩成一团,身上火热,牙齿却在打战。   平时看着特别有主张,这会像只小猫,软软的透着无助。   安景云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得送医院。”发高烧烧坏脑子的事例太多了,她不能冒这个险。   然而外头的大雨一直没有停,深夜里听上去更加惊人。   “要不去后面问问……”安景云拿不定主意,要不借局里的车?为了方便,司机也分配到一套小户,就住在后面一排楼里。   “算了,大晚上别麻烦别人。医院不远,我背着孩子去,有雨披也不会淋湿她。”   “我同你一起去。”安景云说。   老太太站在阳台上目送他们。   徐正则个高,雨披下驮着安歌。风大雨大,他时不时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才能继续往前走。安景云急急跟在旁边,在徐正则停下的时候托住孩子。   到医院安景云淋成落汤鸡,湿漉漉的衣裤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徐正则也不比她强多少,雨水顺着雨披的帽檐淌进去,胸口全湿了。幸好孩子身上大部分还是干的。   安景云让徐正则跟孩子坐下等,她跑去挂了急诊。   医生给开了庆大霉素。   安景云一看,连忙和医生商量,换成青霉素行不行。   青霉素要做皮试,医生不耐烦地说,“万一出什么事可是一下子没了的,抢救都来不及。”   但庆大霉素致耳聋,光是厂里同事的孩子身上就发生过,安景云想到就觉得揪心。自家小女儿耳聪目明,不能有一点风险。   医生不情不愿换了药。   安歌一直醒着,只是没力气说话。   护士用针头刺进安歌的胳膊,注入少量药液,片刻后那里鼓起一个小包。   她用圆珠笔沿着小包画了个圈,如果圈内的皮肤能够平下去,那么皮试就通过了。   安歌对青霉素不过敏,皮试没问题,被按倒在屁股上打了一针。   这针挺疼,那地方的肌肉还会结成硬块,消下去之前碰到会痛,所以接下来几天,得半边屁股挨着凳子坐。   为了保证药效,明天白天还要再打一针。到时,就是挨着哪边坐都会疼。   重新温习这种酸爽的感觉,安歌真是……求头孢的大批量应用,快快快。   但青霉素绝对是价廉物美的好物,第二天安歌基本上恢复,又可以吃吃喝喝上学去。   徐正则也有心情笑话安景云了,“你们的妈啊,心慌意乱,一脚高一脚低,差点滑进沟里,我还得分出一只手扶她。” 第六十六章 小伙伴   为了巩固疗效, 上午安景云请了个假, 把安歌送去打第二针青霉素。   等从门诊出来, 手腕那里又多一个圆珠笔画的圈。   孩子经不起风吹,安景云让安歌坐在后座,推着自行车慢慢走。   知道女儿性子倔, 可该说的还是得说。一路走, 安景云一路絮叨,“没指望你考清华北大,累病了还不是折腾的我们。早听我的读一年级, 谁考得过你?”   安歌不打疲劳战,天天早睡早起,这回纯属突发事件导致用脑过度。   不过安歌抿抿嘴, 啥都没说,太了解安景云的脾气。她既然已经认定,就听不进别的, 反而会看成别人在掩饰,益发坚信自己正确。   下了整夜的雨, 地面铺满厚厚一层法国梧桐的落叶。风仍然穿梭在枝桠间, 巴掌般的黄叶飘摇而坠。这会不是上下班高峰, 路边没什么行人,自行车轮辗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秋景如画。   安景云出神地看着前方, 不知不觉停止了唠叨。   安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也许此情此景触动了心底某一处柔软?   说起来安景云也算是文学女青年, 乱成一团的年份里,她还偷偷藏了点书。安歌最早的启蒙,来自她压在箱子下的《红楼梦》和《三国演义》。   缺乏娱乐的时代,安歌甚至读过《赤脚医生手册》。   有字就有趣味。   转过街口,前方出现了清洁工的身影,正在挥动大竹帚清理马路。   安景云回过神,“怎么突然发高烧,是有同学欺负你?”   安歌摇摇头。   安景云回头看了一眼,见这孩子面容平和,从表情完全看不出她的真实想法。   她莫名地生气,“我是你妈,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昨晚安景云和徐正则都觉得孩子无缘无故地发烧,又不像感冒,多半是受了惊吓。但早上问徐蓁和徐蘅,两人对同一个学校的妹妹的事一问三不知。   直接问安歌?她嘴太紧。   安景云也是想试试,可看到女儿这个态度,还是颇为受伤。   谁知刚发完牢骚,安歌开了口,“妈妈,大人会觉得小朋友太可爱,情不自禁摸她的背吗?”   要不不说,说出来吓人一跳。   安景云一惊,这方面的教育她给徐蓁讲过。徐蘅和安歌还小,如果有人动邪念,那也真是禽兽了!她活到三十多,千奇百怪的事情也见过一些,不过十足十的坏人,讲真还是少见的,没那么大机率会遇上。   她压制着不安,怕孩子不肯多讲,装成十分的轻描淡写,“如果喜欢小朋友,摸摸头发可以,别的不行。情不自禁这词,用在这里不恰当。”   安歌“噢”了声,没了后续。   儿女都是前世的债主啊,安景云气得想笑,孩子你讲个半截没下文,岂不知你妈的心吊在半空中,“是谁这么做了?”   她猜不出有谁会对自己孩子做这种事。安歌有些小孤僻,不会主动跟人接近。   安歌应了声,在安景云快要失去耐心之前终于又开口,“学校有个男老师,叫我们班长放学后一个人去教研室找他。”   一个人?安景云不由自主握紧自行车龙头,“谁呀?我认识吗?”   “严老师,教思想品德。”   安景云想了一想,这个人好像听大女儿提过,课堂喜欢提问高挑白皙的女同学,还经常大讲他的“英雄事迹”,无非逃票到首都之类的。   对这种人,她天生的反感,当下皱起眉头,“让你班长别去。就算有事,也叫上同学一起。”   人多就不怕。不信光天化日之下,哪个人敢无耻到不顾群众的目光。   安歌又问,“如果老师说不想别人一起?”   哪有那么多如果,安景云气道,“他想怎么就怎么了?既然是老师,更加应该注意影响,不能跟女学生单独相处。”   安歌点点头。   快到校门,安景林想想还是不放心,“严老师全名叫什么?”   对面住着刑警大队大队长,近水楼台先得月,找徐科长托她家老蔡查一下,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历?   安景云认识安歌的班长,一个娟秀的女孩,婷婷玉立。有些猥琐的男性就喜欢这样的少女。   安歌把名字告诉安景云,乖乖地说,“妈妈我去上课。”   安景云目送她走了两步,忍不住追上去又叮嘱道,“有事找谢老师,找校长。”   语文课,安歌站在门口。   老师正在板书,示意她只管进来。   安歌手腕上的两个圈,引起了方辉的注意。   但安歌不想理他,屁股碰到凳面痛得酸爽,只想哭。   要说她最怕什么,一怕生病,二怕没钱。   方辉遭了冷遇也不气馁,埋头奋战。过了一会把手伸到她眼前。   好家伙,他在胳膊上画了一只手表,时间定在9点一刻,还画了个表带。不是皮的,一节一节应该是不锈钢。   安歌忍不住把脸埋在胳膊里偷偷笑了。   下课时语文老师问安歌好些没有。   六七岁的孩子免疫系统还不像大孩子那样完善,生病是常事。安歌聪明,可小身板就是小身板,得承认自然规律。   安歌苦着脸,“打了青霉素,退烧了。”   难怪,大半堂课就看见这孩子左挪右挪。   老师了然,“晚上让你妈妈用热毛巾敷。这两天作业不急,身体好了再说。”   等老师一走,钱浩辰凑上来,“你是不是有个宝葫芦,能够看到课桌里的讲义?”   什么跟什么啊。   安歌和方辉,同时用看白痴的目光盯着他。   钱浩辰摸摸鼻子,“我看你也没时间背书啊……”他可是时刻注意安歌的动向,“书上说有宝葫芦就可以随心所欲。”   好吧,这俩改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了。   童话你也信?   中午,安歌没胃口吃饭,恹恹地托方辉带话给徐蘅。   她打算回去趴床上躺会,谁知隔着老远就看到老太太。她站在校门口,架着老花眼镜,在一群群孩子中找人。   安歌迈开小短腿跑过去,一头扎进老人衣襟,仰头叫道,“阿太,你怎么来啦?”   新家跟大院离得远,老太太这走过来得多累啊。   老太太哪里放心得下她,早上做了家务,带上钱就出门整了件大事:她买了一口单眼煤气灶。   煮粥,小米跟大米混在一起,煮成薄薄的好消化。也没另外弄菜,直接放红糖。   杂粮补人。   安歌喝了一碗粥,趴在床上跟老太太有一句没一句聊天。   有了煤气灶煮东西方便得多。托徐重的福,申请到购买液化气的资格。就是煤气罐重,老太太另外花了钱,让踩黄鱼车的送上门。   老太太倒是想得开,钱挣来就是花的,用得上就好。   她收拾碗筷,绞了热毛巾,给安歌敷屁股上的青块。   完了开始做棉鞋。天气转凉,孩子的鞋得比着脚做,刚好留一指的隙。   老太太头发盘在脑后,挽了个发髻,慢腾腾用棉线纳鞋底。   安歌打个呵欠,睡觉。到下午又是一条“好汉”,又可以作怪了。   放学后,安歌拉着谢老师去找严老师。   为什么要找严老师?严老师口口声声说对年级第一要“另眼相看”,可她不想啊。   谢老师好笑,孩子毕竟是孩子,再老成的也仍然是。   她好言安慰安歌,学校不会让严老师这么做,要是一次答不上来就零分,那也太过了。   但既然孩子不放心,谢老师也愿意陪她走一趟。   刚下楼就遇到方辉。   听说她俩要去找严老师,方辉立马表示一起去。   咦,皮大王也会有怕的时候。   “你不是答了出来?”谢老师逗方辉道,“还挺诚实地交待这题考过。”   “我是四一班的一员。”方辉沉稳一秒,接着就开始控诉昨天有多吓人,“是不是严老师故意整我们?”   谢老师有数,一班是快班,对主课抓得紧。她私下好几次跟学生说过,没必要浪费时间在那些讲义上,估计严老师有意见了。不能对着她来,但可以吓孩子们。   不过这些属于老师间的微妙对立,没必要沾染学生们纯良的心灵。她作为成年人,也不能挑动孩子的反感心理。   所以谢老师只是安慰孩子们,她会跟严老师说的,让他们别担心。   方辉悄悄看向安歌,后者皱皱小鼻子,被谢老师看到了,“打什么暗号?”   这两孩子一个活泼好动,一个斯文沉静。不过做主的还是更小的那个,今天准是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   谢老师思索着,到政治教研室那边,又遇到了罗建军。   他在原地转来转去,跟被踩到尾巴的小狗似的。   要看不出这帮孩子约好的,谢老师白长年纪了,但能有什么……   全校一共有三位思想品德老师。严老师一个;另一个大家一般叫他小严老师,是严老师的侄子;还有一个,胃出血患者,切剩一点了,课时安排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在家休息。低年级的思想品德课,由班主任兼;三位老师只负责小高部分,教课任务比较轻松。   他们的教研室在操场后面,是工宣队入驻时搭建的。严老师抗议过位置太偏,但后来又说挺好,清净。像这会放学后,根本没什么人经过。   安歌拉了拉谢老师,竖起手指小声说,“严老师让班长放学后一个人去他那里,我们不放心,所以找您来。”   谢老师心下一沉。   她不是没听说过风言风语,但这种话和一个人的名声有关,但严老师平时还好,也就喜欢跟大些的女学生说笑两句,不能就此指责他。看来他是了解程家的情况,利用亲戚关系带来的信任盯上程婷婷。   谢老师加快步伐,几乎是一溜小跑。等跑到跟前,她停了两秒,断然推开教研室的门。   还好。   程婷婷把书包抱在胸前当作防线,警惕地跟严老师保持着距离。   屋里气氛尴尬。   谢老师微微松了口气。   随着她的进门,严老师迅速退回他的座位,抓起桌上的一包烟,敲了几下,大概没控制好力度,掉出来好几根。把多余的烟塞回烟盒,他点了一枝,才抬头看谢老师,“放了学还要跟我抢学生啊?副课老师果然没尊严。”   他居然开了个玩笑。   罗建军和方辉顿时满脸鄙夷,这脸皮,也太厚了吧。   谢老师没搭理,拉起程婷婷就往外走。   严老师在她身后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谢老师回过头狠狠看他,他倒退一步,“干吗?什么事也没有,我找学生谈话,不行吗。”   谢老师没再理他。   他们一行沉默地走过操场,来到谢老师的办公室。谢老师关上门,这才气得指着他们,“你们啊!”太胆大了。分明是让她眼见为实。   “再也没有下次!”她斩钉截铁地说,“不要冒险,老师相信你们!”   可不当面撞到,您也下不了决心跟他扯破脸。没有破釜沉舟的捅破,这颗毒瘤会一直在那。   孩子们不后悔。   “不值得。”谢老师不同意,“肯定有更好的处理办法。”暂时她还没想到,但肯定会有。   “这样最直接。”方辉反对,“最直接的办法也最有效。我们没做错,干吗要躲他、让着他。”   谢老师看了他一眼,这不是关系到程婷婷的名声。即使捅破,处理一个老师也不是谁马上能说了算,她还得缓缓说服校长,再由校长去教育局办调动挪走他。   程婷婷看出谢老师没说出口的话,上前道,“我不怕,清者自清。谢老师,他不配当老师。”   “我们四个一起。”方辉一手拉着安歌,一手拉着罗建军,罗建军又拉着程婷婷。   真是……孩子。但怎么这么可爱,也只有初生牛犊,才会如此莽撞而可爱。   谢老师郑重点头,“我会想办法的。别怕,老师会顶着。今天晚了,你们快回家。”   解决掉这件事,程婷婷浑身轻松,“奇怪,我干吗不早点告诉谢老师。”她深思片刻,“以前总觉得忍一两年毕业后就不见了。这会想想好傻,还有那么长时间,居然我还打算自认倒霉。”   罗建军傻笑着,“是啊,我早说告诉谢老师。”   方辉推他,“别提了,刚才那傻样。”   “我……不是又担心来不及帮忙,又怕你们来得晚。”   安歌走在程婷婷旁边,看着他俩打打闹闹。其实事情还没完全解决,但心态变了,压在心上的石头就被搬走了。   台阶上坐着一个身影。   “冯超?”方辉跑到他身边,“你怎么还没回家?咦,哭了?”   冯超猛地站起来,拔腿就跑。   方辉愣了下,拎起地上的书包追上去,“喂你的书包……”   “他怎么了?”罗建军诧异地问。   程婷婷心细,转头问安歌,“是不是因为我们没叫上他?”   安歌看着冯超的背影,是吧。   对孩子来说,孤独很可怕,尤其是突然发现小伙伴有行动,却没叫上他。   唉冯超好不容易感受到一点温暖,难怪了。 第六十七章 客人   插班生三人小组, 安歌话少, 冯超话更少, 影子般跟着她和方辉。   别人跟他说话,他总像没听明白,慢一拍才回答。   方辉一路追了过去, 安歌独自走回大院。   梦里冯超读完初中就参加工作, 在厂里当学徒,没多久调去做后勤,又过了一段时间跑供销。再后来, 发了财。据说用了两个外国语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做助理,他做老外的生意,来往文书多, 用得着专业翻译。   一时之间,成为小地方学历无用的代言人。   读那么多书,出来还不是给初中毕业的老板打工。   安景云不那么看, 拿他当例子教育过徐蓁。看人挑担不吃力,做生意是发财, 但有多少人能够成功?更多的生意失败, 欠下一屁股债, 搞得不好资不抵债还要吃官司。什么样的人生才是幸福?读大学,一份稳定的工作,丈夫儿女守在身边。   再……再后来, 城市扩大, 大家搬进更密集的高层小区, 家家有小车,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随之变得遥远。   直到做完作业,方辉仍然没回来。   安景云接走徐蓁和徐蘅,安歌在院子里晃了会,有点累,坐在梧桐树下看书。   徐老太站在她那小屋门口扬声叫,“毛毛-”   还是读圣经,“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   徐老太有点心神不定,听了会问,“新房子住着好吧?”   “还行。”其实挺好的,有独立卫生间,自己和老太太住在小间,也能不□□扰地做点事。不过徐老太仍住在这呢,安歌不能往奶奶的痛处戳。   “新房子怎么会不好。”徐老太嘀咕道,“跟你妈一样,滑头。”   安歌知道,奶奶不喜欢妈妈,嫌她瘦,嫌她生不出儿子。   “你爷爷呢?是不是涨了工资?”徐老太继续问。见安歌一脸“不知道”,她气鼓鼓地说,“瞒着我一个人,哼。”   徐老太去局里问过,人人推说不知道,代领工资的徐科长没理由推,笑笑说,“工资还是老样子。为人民服务,我们徐局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怎么会让女下属代领工资,徐老太十分怀疑。反正她一个家庭妇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别人也不能拿她怎么办。   徐科长脾气好,仍然笑笑说,“我跟徐局是对门邻居,他经常下乡,他儿子媳妇都有工作,我帮忙是应该的。”   徐老太怀疑她在骗人,拉下脸,“说,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我是局里的办事人员。”   旁边的人拉开徐老太,“老太,话不能乱讲,我们徐科是刑警家属。她家老蔡同志是刑警队长,你乱说话,小心派出所把你关起来。”   因为家里的那些田,徐老太尝过被关的滋味,顿时闭紧嘴巴,不敢再攻击徐科长。   徐科长给她倒杯茶,语重心长,“老太啊,要知福。儿子媳妇给你的家用不少,你一个人花的钱,抵得过他们一家的开销。其他的,你就不要多管了,万一老局长把你送回老家,那里可没这边好。”   东城算得上一等一的好地方,也就比不上几个特大城市,老家远远追不上东城的舒适安逸。徐老太低声抱怨,“我问问也不行?世道真是变了,哪有女人在外头这么强横的。”她看看进进出出的女科员,“女的多。你们不顾家,男人没意见?”   财政局办事员的男女比例还是男的高,如果再加上乡下财政局,更是男性比例高过女的。   徐科长啼笑皆非,“男女平等,建设四个现代化需要人人出力。我们女同志心细,适合跟数字打交道。而且老太,你小女儿不也有工作。”   徐正则两个姐姐,大姐是农民,二姐嫁的城里人,在丈夫单位当临时工。   “她那算什么。”徐老太心里有数,论能干还是媳妇,进厂后从普通工人做起,升到车间主任,现在又调进科室。“挣不到钱。”   不管徐老太好说歹说,徐科长礼貌满分,就是从头到尾打太极拳,还要教育她安享晚福,不要拖家人后腿。   徐老太这才想到从小孙女身上打听,但小孙女也是个精乖的。   二孙女不聪明,但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徐老太见问不出,悻悻道,“一群没良心的,还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   安歌看看灶台上的菜,“奶奶,你吃了没?”   徐老太的晚饭两个菜,一个是她最爱的大肉丸,另一个还是肉,红烧肉。   不过就算这么吃,她还是健康地活到九十多。   听她说到晚饭,徐老太跟挨着针刺似的,跳起来收掉圣经,“去去去,这是我的。你自己回家吃。”   安歌一笑。   过道传来自行车铃声,这是徐正则那辆新车特有的。   爸爸来了。   徐正则没耐心推着车回去,拿自己的外套包住安歌,把车架上的三角凳换了个方向,让她背对龙头,这样就不怕风吹着孩子。   他单手扶把,一手拿着根烟,边抽烟,边晃悠悠往回骑。   外套有烟味,安歌的脸皱巴巴,“爸爸,你又抽烟。”   “呛到了?”徐正则连忙挥了挥,试图驱散烟味,“别告诉妈妈。”   真是。安歌抿嘴不理他。   身体不好,上班辛苦,但还是抽烟喝酒,没把健康当回事。爷爷早逝,爸爸连爷爷的岁数都没到就早早去了。   “就这一根。”徐正则讨饶道,“爸爸累了,昨晚没睡好,上了一天班,抽根烟提提神。”   安歌绷紧脸跟没听到似的,徐正则看看剩下的半根烟,狠狠抽一口,扔了。   他用手背探探女儿的额头,不烫也不冷,“坐稳!”   双手扶把,徐正则把稳重的英式自行车骑出了十年后山地车的速度。   风声呼呼从耳边刮过,带走了烟味,爸爸忘掉了年纪和伤疤,像嬉闹的少年般穿梭在街市,上坡下坡,最后长腿一伸稳稳刹住车,停在家门口的楼下。   他低头看孩子,果然小家伙晶亮的眼睛,满带笑意。   “好玩吗?”   安歌点点头。   她可是能连坐十次过山车的人啊。   徐正则抱着安歌,三步两步奔上楼。   开门的是正在厨房做饭的安景云,见爷俩这付模样,再一看时间,还有什么不明白,气得在徐正则胳膊上扭了一把,“什么年纪了,还疯!”   徐正则笑道,“我们饿了,所以急着回家。”   安景云瞪他,“家里有客人。”   镇政府新来的办事员,进城接受轮训,搭财政所的车走。   到局里已经是晚饭时间,徐重便把人带了回来吃饭。   既然是公爹的客人,安景云特意多炒了个蛋,又蒸了碗咸鱼。这会桌上有徐重常吃的玉米饼子,虎皮辣椒;也有老太太喜欢的炒素;三个孩子需要的营养,白菜炒肉丝,肉沫粉丝,炒青菜;还有一碗汤,切成细丝的嫩豆腐、午餐肉、香菇大杂烩。   客人腼腆地坐在徐重旁边,“徐局,打扰了。”   “吃饭、吃饭,不要客气。”安景云替徐重招呼客人,顺手拍掉徐蘅的筷子。   又没眼色,左一筷右一筷从客人面前挟炒蛋。   徐重倒没放在心上,“二二是不是喜欢吃这个?”   徐蘅连连点头,“爷爷,食堂里老是这两个菜,我吃厌了。”她面前的是白菜炒肉丝和肉沫粉丝。   徐重帮徐蘅挟了一大筷,“喜欢也不能一个人吃,要懂得分享,嗯?”   客人见状,连忙说,“让孩子们吃,我喜欢这个辣椒。”他学着徐重的模样,一口辣椒一口玉米饼。谁知辣椒辣,玉米饼是北方的糙玉米面,噎得嗓子差点冒烟。   安景云赶紧帮他倒了杯水。   客人一口气喝了半杯水才缓过劲,“够劲!”   这个客人啊-安歌低头吃饭,暗暗冷笑,给安景云吃过一道冰凉的闭门羹呢。   看来无论怎么变化,有些人还是会遇到。梦里徐重退居闲职,但提拔过一些年轻人。他做的时候没考虑过收获,可如果别人说一句感谢,他也还是高兴的。   这位,就曾经说过会照拂徐重的后人。   徐重在时,没要过任何回报。他走后,安景云没有办法,想到这句话求到别人门上,结果人家连见都不见。   饭后,徐重和客人谈兴正浓,进了房间继续侃。   孩子们换到小小的起居室做作业。   安歌给安景云和老太太帮忙,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活。等她进去,发现徐蓁飞快地把一本书盖到另一本书上面。   唉,安歌快恨铁不成钢了。   这是又迷上了什么小说。   好不容易有所起色,徐蓁拿到一份过得去的期中考试成绩,一放松又回到起点。   徐蓁见是她,不是安景云,大大松了口气。   “还有一点,看完我就做作业。”   安歌看着她,不说话。   知道自己未来吗?假如知道,还把学习当成任务吗?   安景云的老生常谈,好好读书,找个好工作。   对平庸的人来说,可能这是最稳的人生路。   瞬间,安歌觉得自己像苦口婆心的老母亲,苍老地笑了。   ※※※※※※※※※※※※※※※※※※※※   谢谢大家订阅!   谢谢红衣,么么哒! 第六十八章 朋友会有的   瓦西里同志说过, 面包会有的, 牛奶也会有的。-《列宁在1918》。   安歌拿出卡片, 教徐蘅识字。   把香烟壳子剪成一张张小方块,写上小学一年级教的字, 反复练习。   徐蘅已经养成条件反射,看到单字就能联想说出几个词语,还可以造句。   老办法, 答对一轮五个字一朵小红花, 三朵小红花换一样零食。   第一轮的难度,安歌将其设定在徐蘅蹦一蹦能达到的高度;第二轮减轻些难度;第三轮是很简单的。   先难后易,在徐蘅注意力最集中的时候做最难的题。   至于数学,只要问三只苹果加两只是几只。凡是搭配吃的, 徐蘅简直福至心灵, 答得特别快。   幸好这时候物质贫乏,而徐蘅正处于长身体食欲旺盛的年纪, 胃像永远填不满。   再过二十年就不是这样了, 整只鸡徐蘅只吃鸡翅;再过三十年, 对鸡和肉她都没兴趣,最爱河虾和大闸蟹。   时代会变啊,这时候买块豆腐要凭券,买条带鱼得凌晨四五点去排队, 杀只鸡等过年。贫困限制了想象力, 现在的人哪知道以后大超市满坑满谷的食物, 更不知道可以天天顿顿下馆子, 甚至足不出户就有东西送上门。   安歌用了两个十五分钟跟徐蘅复习功课。   而徐蓁,目不转睛仍在看小说,如痴如醉。   安歌懂,她也曾有过沉迷文字的年纪。   重点高中的图书馆有大量课外书,第一次读罗曼罗兰的书,描述约翰克利斯朵夫青春岁月的大段文字激情扬溢,他的天才、他遭遇到的不公,仿佛字字敲在她的心上。   人生的意义在哪里?   也许只有时间能够证明:“这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而热爱生活本身,也可能就是意义。”   然后……成绩掉得自己都没脸瞧,堪堪进了一所省内的三流院校。   安歌拿走书,“半小时过了。”   “不要你管,我才是姐姐!”徐蓁一把夺回书。   毕竟心虚,她怕安歌嚷嚷招来安景云,连声恐吓,“这个家是我的,再惹我……我赶你出去。”   “先做作业。”安歌坚持道。   徐蓁灵机一动,“我做完了。”   ……放学后你就没打开过书包。   “做作业。”   讨厌鬼。徐蓁没精打采收起书,把当天的作业摆到桌面。   她心里忿然,管不住嘴把安景云私下说的话漏了出来,“我要去美国读书,没必要学这些。”   那边没有回家作业,每天学习跟玩似的,动不动放假出门旅游。   安歌理都没理她,用钩针给徐蘅示范钩了朵“菊花”。   徐蘅在胡阿姨那里的时候,跟她学过简单的编织,上手还挺快,钩了一朵歪歪斜斜的“菊花”。   她自个歪着头看了会,又满意又有点不足,感觉没安歌钩的花好看,拆掉重新钩了一朵。   这做得好可是能换钱的,而钱可以换吃的。   大姐跟小妹的争执,徐蘅听在耳里。她虽然认为妹妹说得对,王老师也说过,做完正事才能玩,但大姐毕竟是大姐,所以最好的办法是……   “你们在这里影响我学习!”   安歌在看一本微积分的书。   徐蘅在钩花。   没听见。听不见。   “去小房间弄你们的,否则我告诉妈妈。”   安歌不动。徐蘅悄悄用眼角瞄了下安歌,也不动。   妹妹们装聋作哑,徐蓁也没办法。好不容易安景云进来拿东西,她连忙叫道,“妈妈……”   她要跟妈妈说,旁边坐着两个人,没办法专心做作业。   外头不知何时又飘起雨星,安景云是给客人拿把伞,防止路上雨下大。   完全没听到徐蓁的叫声,安景云匆匆拿伞,匆匆出去。   安歌跟在后面出了房。徐蓁松口气,突然注意到徐蘅正在看她,一只眼斜得特别厉害。   徐蓁瞪过去,吓得徐蘅那只眼歪到另一边。   叛徒,说好要一起对付讨厌鬼。徐蓁愤愤地想,一点点小恩小惠就被收买过去了。   楼道里没灯,晚上黑黝黝瞧不清台阶,徐正则打着手电筒把客人送下楼。安景云去收拾茶杯,发现不知何时安歌进了房,跟徐重在聊天。   “作业做完没?”安景云问,又说,“别缠着爷爷。爷爷累了一天,要早点休息。”   徐重笑道,“没事。和毛毛说话就是休息。”   安景云听他俩在说报上的新闻,卫星通信和电视传播试验取得成功,忍不住插嘴,“那以后节目就多了?”   “是啊。”徐重说,“局里买了台彩电放在文娱室,晚上连家属在内都能去看电视。人少的时候,你们也去吧。”   安景云一喜,随即想到自己的学业,连忙摇头,“不行,不看还好,就怕越看越想看,别的都没心思了。”看见安歌瞧过来,她瞪了一眼,“你们也是,心思放学习上,别老记着玩。”   安景云和徐蓁瞪人的样子还真像……安歌想。   安歌并没有想看电视。有啥好看呢,《再向虎山行》和《射雕英雄传》头回来袭就没入迷,别说再来一次。她喜欢现代剧,除了凤梨头的黑历史之外,只有《创世纪》了。地方台也给力,每天晚上连播四集,帅哥云集,简直……目不暇接。   咦,两部剧唯一共同点只有年轻的男演员多。安歌默默检讨三秒,难道她竟是如此好色之人?   安景云拿了茶杯和烟灰缸出去洗,安歌抓紧时间,问了一个成年以后一直想问、却没机会问的问题,“爷爷,你相信好人有好报吗?”   小孙女一头小卷毛,圆圆的小脸,神情却是严肃的。徐重乐了,“信啊。”   “从来没怀疑过?”   老头经历过许多,前几年一直活得像个老农民,种地,抽烟叶。人生的落差并没让他牢骚满腹,只是变得沉默。但说到人情世故,安歌觉得爷爷要比爸爸懂,这种寡言也许是自我保护的办法。   徐重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有过动摇。不过年纪大了,再改也来不及,不如纯粹点来得好。毛毛,你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有句老话,达则兼济天下,越是聪明的人,越是感受比别人深,越是想得多,越是……”   徐重犹豫了一下,但安歌的目光让他觉得这孩子听得懂,“有的人愿意为全体谋取福利,甚至愿意放弃个人的利益。这种事情未必所有人能够理解,甚至可能被解读为傻,或者……别的意图。”他叹息着往下说,“做不到也是正常,但每个人心里自有一把秤,是非曲直,最难的是过得了自己这关。”   行吧,安歌的理解是觉悟有高低,爷爷属于高的那批,否则也不会放着大把家产不享受,拿自己的小命去冒险。后来的发展有点不符合他最初的设想,但他打算“独善其身”,能做多少是多少。毕竟徐家虽然过得紧巴巴,但外头更穷的人多的是,好事做到底得了。   要怪就怪眼下的生产水平太低,等大家都吃得好穿得暖,开始追求WIFI这种最基本需求的时候,爷爷的理想就算完成了。   下眼药什么的,不是安歌不想做,是老头完全不在乎回报。她虽然自己做不到,但对能做到的人还是尊敬的。   说起来能做到纯粹的人也不止爷爷,眼前至少还有方爸方妈,一直让方旭陪着徐蘅。难道他们不知道徐蘅的不讨人喜欢?不怕方旭被徐蘅欺负?还不是一片怜悯之心,既是对她的爱才,也是对徐蘅的惜弱。   还有谢老师王老师,拿着白菜的工资操着……的心。   这样的人,越到后来越少。可能就是善意得不到回报,还有可能被恶意解读。慢慢的,还成了反面教材,被当成违背人性的典型。   第二天上课,方辉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蔫蔫地提不起劲。   到体育课被老师吆喝着跑了两圈,他才有点回魂。   “拿他没办法。”方辉自我检讨,“怪我,事先没跟他说起一声。”   因为事关程婷婷的名声,当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他俩默认不要再让别人参与,哪怕那人是冯超。   不过难怪冯超不开心,安歌觉得换成自己,也是会失落,好像被排除在小团队之外。   自由活动的时候,冯超一个人坐在树下。   安歌在他身边坐下。   冯超没吭声,让了点位置出来。方辉跟安歌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她既然来了,过会少不了方辉。   “对不起。”安歌说。   “没关系。”冯超也是一付蔫样。   “不过昨天你能说出来,我们挺高兴。”   冯超,???   安歌说,“你把我们当朋友,肯说心里话。”换成在姨妈或者其他同学面前,冯超肯定会藏起这份不愉快。因为,别人也不会在乎他的情绪。   她伸出手,“冯超同学,我们重新开始,学做好朋友?”   冯超想到头一天放学,方辉也是这样伸出手,“冯超同学,认识一下,我是方辉。”   方辉,他的第一个朋友。   他伸出手,跟安歌重重握了下手。   第二个。 第六十九章 少年方辉的烦恼   东城的面是炒浇面, 浇头是现炒的。   徐重带三个孙女早上去吃面。   徐蘅最喜欢吃肉, 焖肉面还要再加一块大排。徐蓁点蟮糊面;安歌随老太太, 双菇面。虽然是素的,但因为蘑菇和平菇产量少,这碗素面比焖肉还贵。   账台报出总价, 徐重吃了一惊, 掏尽口袋,总算身上的钱和粮票还够。他自己吃阳春面,要双份的面条, 之所以不要浇头,倒不图省钱,实在是口味习惯。   徐重去端面, 徐蓁带着两个妹妹找了张桌子坐下。   昨晚徐重“审核”她们的零用流水账,发现三个孩子很有意思。徐蓁拿去或租或买了言情小说,徐蘅的钱不但没少还多了一点, 她把钱交到安歌手上保管,安歌给她计息。至于最小的, 把她和徐蘅的钱做押金, 换回真丝线, 做钩花的活。   更有意思的是,干活的人是徐蘅。   徐重夸了徐蘅,分别和大孙女、小孙女谈了下。   “我想培养她自力更生。”小孙女痛快地承认。   “怎么说服姐姐的?”徐重在基层呆得久, 很明白有些人宁可蹲在墙根晒太阳, 也不愿意动手干活。甚至有可能钱放在跟前, 他们还嫌拿来的不是现成能吃能喝的。   这有什么。有想要的东西,就能化作动力,尤其徐蘅脑子比别人少根筋,更容易被眼前看得到的吸引住。   安歌挺想跟爷爷讨论用人之道。爷爷是好人,但不是好人就能成事。万历年间,张居正、胡宗宪、戚继光不是完人,但他们做成了事。   按爷爷的书生气,恐怕有心无力啊。   她兜了个大圈从古讲到今,徐重听乐了,“谁教你的?”   “书!”安歌理直气壮,“我什么都看,看得多就会纸上谈兵了。”   还知道纸上谈兵?   徐重拉开抽屉,想再给小孙女一点零花钱,却发现本月的钱已经花光。他笑得有些僵硬,把抽屉又推了回去。   “明天早上跟爷爷吃面去!”   “好!”安歌才不要劝爷爷别把钱花在她们身上呢。爷爷是大人,她听大人的。   吃过面,安歌上午还有事,学校组织了一个歌咏队,星期天练习合唱。   徐正则把她送到学校,然后去维修店。店开出来,零零星星的小活不少,主要是收音机。只要找得到电路图,对他来说可太简单了。   安歌到得早,大礼堂空荡荡的,别的同学还没来。   学校以学为本,说是歌咏队,还不如说班干部队。在老师看来,学习成绩好就有精力(资格)干别的,当班干部,参加课外培训,进合唱队。   安歌个儿小,给放在第一排。旁边好几个滥竽充数,光张嘴不出声。音乐老师吆喝了几回,也不换人,重新排了下队伍,把他们插花似的分开。这样,每一块的声音平衡,不会这边特别响,那边没动静。   当然,也没办法换。有些同学唱歌好,但成绩不好。班主任会从中阻拦,“得了,他成绩不行,别折腾其他了。”哪怕班主任不管,还有家长管,寻到学校,“我们家孩子还是专心读书吧。”   安歌爬上琴凳,掀开琴盖,随手弹了几个音。   梦里她专门学过,不过一天不弹自己知道,两天不弹老师知道,三天不弹……所有人都知道。   所以就真是随便弹弹。   弹了小半首,后头的谱想不起就停了。   台下有热烈的掌声。   安歌转头,方辉来了。   放着好好的台阶不走,他双手往台上一撑,腿一摆,跳上了舞台,跑到她身边坐下。   还一脸的崇拜,“太牛了!”   安歌,……   很想告诉方辉,真牛的是他,从没正式学过音乐,但哪怕错一个半音,他也能听出来。   方辉爪子试试探探在黑键上按了下。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梦里。”   方辉夸张地哈哈两声,“毛毛你会开玩笑了。是上回老师弹的时候,你看看就会了?老师说是什么……《致爱丽丝》,贝多芬的!”   “我教你。”安歌把他的五指分开,分别对准一个键,然后带着他按下去。   神奇!   “自己试试,再来一遍。”安歌鼓励道。   方辉屏气凝神,张开爪子,重重地敲下去……   呵呵不玩了,别玩坏了。他收回手,“毛毛,你会的太多了,成绩好,会画画,会下棋,会弹琴。你有什么不会的吗?”   “多了。我虽然会,但这些都只会皮毛。”安歌不是谦虚,完全是真心话。   “那你最擅长什么?”方辉星星眼。   “……”这个么,目前还不能说。安歌避重就轻,“找个好老师学上一两年,你也能会。”   “毛毛你将来想做什么?”   “飞行员。”安歌毫不犹豫,“你呢?”   “我还没想好。”方辉托着下巴,“我想当工程师,像我爸爸那样。也想参军。还想......不过爸爸说,一个人不可能样样都做好,与其样样不出色,不如专精一门。”   “不想学音乐吗?”   “不想。”方辉回答得很干脆,“我不是那块材料!”他看了看周围,把嘴附到安歌耳边小声说,“我可不想跟秃秃那样,早早成了光头。”   秃秃是学校的音乐老师,原先教科学的,不知道为什么转行做了音乐老师。因为头秃了,被学生们称为秃秃。   “每次他指挥得越起劝,亮晶晶的光头晃来晃去,我忍得很辛苦才不笑出声。”方辉哀怨地叹了口气。   安歌噗地笑出声。   少年方辉的烦恼吗?   不过喂少年,谁说学音乐的人就会秃头,看看贝多芬! 第七十章 相亲这种活动   被方辉往沟里一带, 安歌也得了笑病, 每回音乐老师打着节拍指挥他们往高音爬升, 他的头确实……很像大灯泡啊。   这种情况下,很难不暴露。   “第一排,当中那个!”   音乐老师站在安歌面前, 示意别的学生静下来。   “唱这两句。”他起了个头, “长夜里……”   安歌乖乖唱道,“长夜里红星闪闪驱黑暗,寒冬里红星闪闪迎春来。”   “对, 知道自己的问题吗?没气!唱歌不是张口就唱,要用气带动,懂吗?”音乐老师让安歌双手叉在腰上, “注意胸腔共鸣。这两句音不高,所以更需要注意胸腔共鸣。知道横膈膜吗?算了,估计你也不知道。”   他自己叉腰吸了口气, “看到没,肩膀放松, 肚子鼓起来。现在你来做。”   前排的学生因为对老师生物链式的天生尊敬, 还能憋着笑, 后面两排早就有人笑出声。   音乐老师头腔共鸣和胸腔共鸣同时启动,声音回荡在大礼堂的上方,“笑什么!这是音乐, 是艺术!你们什么都不懂。”他低头对安歌说, “不要理别人, 再唱一遍。”   安歌又唱了一遍。唉知道横膈膜,也知道这时候要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两脚音箱,尽量让歌声变立体声。问题是……缺乏锻炼没有肌肉的小身板,不答应啊!   有一种“做不到”叫做:力不从心。   “好一点了。”老师东张西望,突然看到方辉腰里的皮带,“这个同学,借用一下你的皮带。”   方辉,……   要打人吗?   不过他还是解下皮带递给“秃秃”,毕竟“秃秃”虽然有点神经质,但从来没体罚过学生。   后排蹦出一个笑声,方辉听出来了,是钱浩辰。   至于钱浩辰为什么笑,方辉用脚后跟都能猜到,准是又想到俗不可耐的事。   有病!   老师把皮带系在安歌腰里,绑得紧紧的。   “好,现在你再吸气,唱的时候要一直让这里……”他拍了拍自己的腹部,“感受到皮带的阻力。”   安歌又唱了好几遍。   差不多到求放过的时候,老师终于高抬贵手,这时候后面早就笑成一团。   “你们啊,不懂艺术……”老师倒也没生气。有些学生根本五音不全,他都不愿意管了好吗,只要他们站在那里别出声当摆设就行。   他叮嘱安歌,“高音不错,但是你完全没有胸腔共鸣,跟旁边这位,借皮带的同学学一下,他的胸腔共鸣就好,中音区很浑厚。”   方辉,满头问号、问号、问号。   “离元旦全市小学文艺汇演只有一个多月,我们能够集中排练的次数点得清,自己算算!还笑得出?集体的荣誉知道吗?”老师板脸训道,“到现在还做不到二声部!够笨了你们!”   被数落后,所有人老老实实练到中午才散。   安歌饿得眼花缭乱,幸好解散后大孩子们收拾大礼堂,把她和方辉给轰走了,“不用你们帮忙,走吧。”   徐正则跟安歌约在老房子那里等,但安歌回到大院,发现他还没过来。   方辉干脆把她牵到自己家,他爸他妈加班,不过老大方明已经做了饭。炒了青菜,番茄炒蛋,白菜肉丝,方明还挺机灵,把早上吃剩的油条切成小段翻炸了一下,脆得噶嘣响。   安歌喜欢吃这个,吃了好几块,突然觉得嘴里有血腥气,张开让方辉帮忙看。   喝!几个大血泡,有一个还破了,被翻炸老油条磨出来的。   方辉赶紧倒了杯水让她漱口,“别吃了,吃到咸的会很疼。”他问方明怎么办,方明哪知道,反正饭暂时不能吃了,太硬。赶紧开炉子炖了个蛋,不加盐,炖得嫩嫩的,光用麻油调味。   安歌真没觉得要紧,疼也是自找的,但这兄弟仨不答应,连方旭也劝道,“毛毛,上回我嘴里长泡,一个多月才好,可误事了,你听话。”耽搁吃好多好东西啊。   吃完炖蛋,徐正则还没来,安歌决定到胡阿姨那里找他。   下午还有事,安景云叮嘱过的,让他俩早点回家。   方辉推了那辆除了铃之外什么都响的自行车出来,“走,我送你。”   一路清零哐啷。   到胡阿姨家门口,方辉扶着车在旁边等,要是路上错过了徐正则,那他再带安歌回去。   有阵子没来,胡阿姨家稍微变样,墙上一左一右各开了一个窗。一个往外搭着木架,上面摆满各色零食,都装在大大小小的玻璃瓶里,有熏青豆,糖花生,甘草瓜子,也有梅饼、麦芽糖。另一个窗口这会关着,上头有行黑漆写的字:每周一三五17:00~20:00营业。   字歪歪扭扭,是二姨夫李勇的笔迹。   安歌在窗口叫了一声,里面胡阿姨探出头,“毛毛,门没锁,只管进来,你爸还在忙。方辉也进来,阿婆这有好吃的。”   方辉不是方旭,不馋,一脚又一脚掏着二八大杠走了。   院子也变了,一侧是个简单烘房,另一侧搭了玻璃钢棚,她爸在桌前正全神贯注地修东西。听到女儿来了,他头也不抬,“马上就好。”   胡阿姨无奈,“一上午水也不喝,也不起来松松筋骨,就是埋头干活。”   安歌看了下桌上的小闹钟,“爸,再给你十五分钟,行不行?”   “行。”徐正则应得倒爽快。   胡阿姨去拿了枝汽水给安歌,安歌也不馋,坐在胡晓冬旁边,一边跟他聊天,一边捡芝麻。芝麻虽然好吃,但收的时候难免掺到沙土。如果不捡掉,吃到的话可难受了   安歌问胡晓冬有没有人来捣乱。   胡晓冬笑着摇头。   外婆是刚硬脾气,谁说话不好听,当面直接怼。他妈性子柔缓,别人知道她的遭遇,遇到个把找事的,邻居先帮忙骂回去,“眼红你也开啊,人家上有老下有小,老的没单位,小的身体不好,容易吗!”   这时候一应医疗费等福利都跟单位挂钩,胡阿姨是老农村户口,轮不到进厂,看病求医得自掏腰包。她户口所在地,因她生的是女儿,女儿不能分田,也不能分宅基地。丈夫死后,她跟婆家人处不来,就带着女儿到城里找事做。最早还能帮人家,所以才到了安家,后来安家也不行了,幸好她托到关系把女儿送进厂做了临时工,算有了基本保障。   谁知道胡晓冬又遇到糖丸失效,凡知道她家事情的,无不深深同情:还能有胡家惨吗?不怕过去苦,就怕将来也苦啊。   “手续全是你爸爸去跑的,辛苦他了。”胡阿姨告诉安歌。也有很多小店做着生意,却没办工商登记,不过胡阿姨、李勇和徐正则都觉得还是办了的好,该缴的税费都缴,宁可少挣也不能落话柄。   这个嘛,安歌笑笑了。讲实话徐正则办这个真不累,他自己虽然是普通工人,可毕竟圈子在那。不一样。   十五分钟到,闹钟响起来,徐正则抬头看安歌,“再给我十分钟。”   安歌说好。不过,她强调,“一定要说话算话!”   果然闹钟再次响的时候,徐正则认了,收拾桌上摊开的零件,洗手,婉拒了胡阿姨的留饭,带着安歌回家。   家里已经整理过,长茶几披了层钩针台布,沙发垫也是。果盘里放着桔子花生,还有一碟水果硬糖。   这是安景云另一个工作:关心厂里青工,给他们相亲的机会。   她调去科室做统计后,主要月底月初忙,其他时间还是有空的,厂里便让她兼职工会的活。   职工以及职工家属的生老病葬等等,工会都要关心,还管着电影票、洗澡票等等等。   徐正则和安歌到家,被安景云催着洗脸,安歌还接了个光荣的任务,活跃气氛。   青年男女头回见面,经常会冷场,需要中年妇女和孩子救场。   安歌的年纪,正好。长得白净可爱,懂礼貌,又可以童言无忌。   今天来的女方,方芸,是安景云以前呆的车间的小组长的女儿,高中毕业,顶替她妈进了厂。为给女儿挪位置,她妈办了提前退休。   小姑娘在厂里已经工作近半年,表现说不上突出,但也没有问题,属于听话温顺的。厂里把她的个人问题,摆上桌当成一桩公事。   男方,是化肥厂的技术员,中专生,戴了一付眼镜,文质彬彬。   总体来说两人挺般配,从长相到家庭。女方有个哥哥,男方也有一个哥哥,将来赡养老人也有人分担。   大部分时候是安景云跟男方在聊,方芸低着头听,慢吞吞吃着一只桔子。   至于安歌,咳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自己全记得啊。   这会,安歌只想给方姑娘点根蜡。   相亲非常成功,男女双方都是奔着婚姻见的面,初次见面后又看过一场电影,参加过一次厂里的茶话会,然后谈婚论嫁。   安景云作为大媒,还收到男方父母给的一大块火腿。谢媒本来应该十八只蹄膀,但这年头,一大块火腿也是非常体面的谢礼了。   小两口和和美美的,就是一点不怎么如意,一直没孩子。   一年之后,关心这件事的人,从他俩各自的父母扩展到各自的工会人员。   安景云吃了人家的火腿,义不容辞陪方芸去医院,结果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安歌含了一颗糖,从左顶到右,从右顶到左,静静听他们闲聊。   组织上的关心,真是全方位365度。   ※※※※※※※※※※※※※※※※※※※※   谢谢大家的订阅。   谢谢不寐的地雷。   么么哒! 第七十一章 相亲的后来   过了大半个小时, 在安景云有意无意的引导下, 双方基本摸清对方的条件。   就当下来说, 最重要的条件已经具备:有婚房。   男方家是一套老公房,旧是旧了点,但足够住。而且男方所在的单位据说要建房, 男方有学历, 岗位也不错,领完结婚证可以申请一套小户。   而方芸家的住房比较紧张。她哥生的是儿子,一大家子七口人住在两室一厅。侄子眼下七八岁, 真的不能再挤在一起。   眼看时间过了三点,估摸安景云该准备晚饭了,方芸起身告辞要走。   安景云便让男方送她回去, 该问的都问了,剩下的便是两人的缘分。   等客人走了,徐蘅才被放出来。   她直冲洗手间上了个小号, 又急匆匆过来抓茶几上还没收掉的水果糖。   安景云转了个身,回来盘里只剩寥寥可数几颗糖, 气得直笑。   饿死鬼投的胎!   安景云一边择菜, 一边默默盘算成功的几率有多大。想到小孩子眼睛灵, 她问安歌,“毛毛,汪家阿哥跟方家阿姐能成功吗?”   “……能。”结婚是结了, 可不代表以后就幸福啊。   一年多后, 安景云带方芸去检查, 才发现她竟然还是原封货。   问题出在男方身上,男方那个无能。本来也未必不可以过下去,毕竟方芸也不在乎。但真相揭开后男方被双方父母逼着治疗,喝了无数的药,打了许多针。也不知道是不是荷尔蒙的影响,整个人变得格外暴躁,甚至有一回当着岳父岳母的面把方芸推倒在地。   这就不对了,男人怎么能对女人动手,而且是他理亏,方芸父母坚决要求女儿离婚。   老话说得对,不做媒、不做保,三代好。安景云虽然暗暗叫苦,但秉着有始有终的态度,重新给方芸寻找合适的对象。   这回比较难,虽然大家都知道方芸仍然是姑娘,但名义上她离过婚。哪怕年青人不在乎,有些老思想的父母仍然觉得方芸是二婚,比大姑娘差了一截。   安景云好不容易物色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供电局线路工,大龄青年,相貌端正,母早亡,父亲另娶生有弟弟。因为没有生母张罗,后妈又不方便掺合,本人工作又忙,拖到二十五岁还未婚。   ――对,普遍的二十岁结婚生娃,二十五岁算大龄。   见面后,双方都很满意。一个是浓眉大眼,一个是白净清秀。   谁知有天方芸哭着找上门,哭了半天才肯说话,这个男人是流氓、是禽兽。   安景云耐着性子问的时候,徐蓁、徐蘅、安歌凑在门上听里面的热闹。   等听到方芸说男的欺负她,三姐妹交换了个眼色,怎么个……下流?   不懂。   奇怪的是安景云突然声音降了五六个度,原先气愤地说要找他算账,变成含含糊糊地解释,男的么血气方刚,难免的,不是不尊重她。如果怕他不负责,可以赶紧结婚,他很有诚意真心想要结婚。   安景云还劝道,那种事本来就是男的享受,女的只要默默忍受就行,但凡是女人都要经过这一遭,不然生不出孩子,孩子才是女人的收获。   方芸听不进,坚决要跟“禽兽”分手。   安景云不方便跟男的说这些,由供电局工会的一位男同志负责谈话。尽管是以婚姻为目的,但没领证之前也不能耍流氓。   问下来,被黑的线路工大声叫屈。啥也没干,刚搂住方芸想亲亲她,她就吐了一地。   她说他恶心。   这位也不想谈了。   算是不合适的教育造成的悲剧吧,一个劲地给女孩子灌输“那种事是脏的”,没想过被扭弯回不去了的后果。   因为相亲,徐家这天的晚饭比平时迟了些。   他们还在吃的时候,又有客来,李勇带着卫采云和小王上门了。   真是意外的惊喜,安歌连忙放下碗,扑到卫采云怀里。   安景云也是满面笑容,“吃了没?没吃赶紧坐下吃。”   “吃了吃了!”李勇抢着说,“他们下午到的,先去了我们那边,老头子弄一桌菜给他们接风,吃过才让我带他们来,就是怕给你添累才这么安排。”   安景云嗔道,“有什么累的,我每次去姆妈那里,还不是样样麻烦阿五,小王还帮我管了几天孩子呢。”她把安歌从卫采云那里拎走,“吃你的饭去,让你五阿姨歇歇再说话。”   安歌匆匆扒掉剩下的几口,跟进起居室。   安景云在找杯子茶叶,眼角瞥见小身影,微微不快。回来这么久了还养不“家”,天底下唯有血缘才是真的,其他的早晚烟消云散。孩子再聪明也仍然是孩子,也不想想别人对她好,还不是因为看在她父母的份上,所谓爱屋及乌,没有那个根本,哪来其他的。   她端着三杯茶进去,小王站起来接过,亲热地说,“大阿姐只管吃饭,不急的。”   安景云知道他是个好脾气,也不跟他客气,“你们先坐,我们马上来。”   安歌偎在卫采云身边,李勇逗她,“以后你就开心了,五阿姨长住东城。还有,以后要叫小王叔叔五姨夫了。”   不领证出门办事不方便,住招待所还得要两间房,租房更麻烦。万一有好事者去举报,明明正常的恋人关系,也被搅浑成乱七八糟。   不过没办喜酒,差点没能过卫淑真那关。卫采云好说歹说,答应以后有时间再补办。   安歌抿着嘴乐,“以后”、“有时间”,等同于“研究研究”。   李勇倒是明白人,“到什么山砍什么柴,我们那时候也没谁大办的,叫几个朋友到家里吃一顿就算喜酒。还是现在条件好,要这样要那样,三转一响三十二只脚不时兴了,要四大件,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录音机。”   三转一响三十二只脚,三转是缝纫机、自行车、手表,一响是收音机,三十二只脚则是家具。   “哪里是结婚,分明从老人身上剥一层皮。四大件,普通家庭最多承担一次,有几个孩子的怎么办?”   徐正则进来刚好听到李勇的感慨。   徐正则结婚的时候,徐重还在干校,出来给安景云补了缝纫机和自行车。   李勇一边说,一边挪了挪,徐正则在他旁边坐下。   “可惜我们的组装电视机被红眼病喊停了,否则生意好足!”李勇摇着头,“谁家结婚不买台黑白电视机。姐夫,你可以自己装一台。”   “宁吃好桃一口,不食烂杏一筐。”安景云笑道。   李勇一喜,“那是准备买彩电?”   还是对门的徐科长告诉安景云的。活动室夜夜挤满人,为了丰富职工生活,局里准备到厂里定一批彩电,职工有兴趣的都可以报名,价格比自己去买要优惠得多。   “正想问问阿爹要不要,要的话我们把名额让给他。”   安德伦探亲一行,安信云和李勇当安友伦要出国去那边看看,谁知道二叔走后音讯全无。他俩又不方便去问安友伦,一来怕刺痛老人的心,二来说这些像入赘女婿鸠占鹊巢,赶老丈人走似的,说出去难听,只好夫妻间悄悄猜测。   今天卫采云带着小王来拜访,李勇才知道原来安德伦的安排是这样。老的只管去玩去散心,年轻的投资做起来。卫采云手上有准备好的邀请信,给安友伦办护照和签证用的。在这段时间她来回跑,跟县里把地都定了,只等安德伦那边来人签协议付定金。   安友伦都要去美国了,自然暂时不需要买彩电。那徐蓁读书的事怎么安排?   安景云心里一动,还好以后卫采云常在,方便打听。   “阿爹的意思,他先去那边看看,要是好再接老大出去。”李勇外粗内细猜到安景云的想法,把情况告诉她,顺口安慰道,“一旦安顿好肯定要接老大的,不然实在太寂寞了。”   其实安景云也有些拿不定主意,过去好肯定好,但徐蓁毕竟还小,寄人篱下不容易。安德伦不少孙儿孙女,难得见次面还行,日子长了难免顾不到一个隔房的侄外孙女。   这会听李勇说及,她连忙笑道,“要是好的话,也该先接娜娜。娜娜是他一手带大,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大阿姐,不瞒你说,我不是这个想法。我们只有娜娜一个孩子,她去那么远,以后还回不回来?不回来我们不是白生了。就算她接我们过去,我们一把年纪,又不识英语,过去洗盘子也没人要,成她的负担了。还不如想也不想,好好做点小生意,日子也舒服。”   别说,安歌一直认为李勇很通透,有时现实了些,但他就是把小日子过得很好。   安景云跟着笑了两声,又问道,“二叔打算回来投资做什么生意?”   “磁带条。”卫采云说。   可以,接下来可是卡带的狂潮,这门生意可以做。安歌默默想了下VCD的出场时间,有十年可以经营。如果接到教育行业的单,还能再做几十年。   至于被时代淘汰,唉以后哪有一劳永逸。   ※※※※※※※※※※※※※※※※※※※※   谢谢大家的订阅!   谢谢啾咪的地雷!   节日快乐! 第七十二章 病   立冬后早操改成了晨跑。   跑操时安歌有点跟不上。   这会还没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 同班同学相差四岁的也有, 像程婷婷比大部分同学大一岁。班上有个男同学比她还要大一岁;也有比程婷婷小两岁的, 家里没人带孩子,五岁就入学了。   加上每个人生长发育情况不同,跟安歌那样个头的也有好几个。但他们是一级级读上来的, 年年经过这么一遭, 身体素质不同。   安歌上气不接下气,理智上知道要控制节奏,但身体不答应。苦中作乐只好安慰自己, 短跑和长跑用到的肌肉组不同,百米飞人不可能兼马拉松冠军,人无完人。   方辉朝她挤眉弄眼。学校划出的路线是沿整个校区跑两个大圈, 队伍这么长,只要经过花坛时往树后一躲,她人又小, 等下一圈跑过时悄悄往队伍里一钻……   各班班主任也得随队跑,谢老师看在眼里, 加快两步给方辉后脑勺来了轻轻一巴掌。不过她对安歌说, “支持不住就先跑一圈, 慢慢习惯。”   安歌喘着白毛气点头,但没撤。她是想做飞行员的人,还是需要练耐力的。   跑完了原地站定, 每人两百个跳绳, 安歌继续苦着脸……撑!   不过也不是只有她这么菜, 旁边冯超也不好多少,脸色煞白,跳得如同慢动作。   罗建军看不下去,“冯超你吃早饭没?”   冯超连点头都是慢动作,“……吃了。”   方辉每天早上给他带一个白煮蛋,程婷婷那边隔三岔五给他小豆沙面包。她叔叔是一中老师,一中师生每人每天凭券能领一只面包,券是学校发的,免费。面包是校办厂自己做的,味道不怎么样。程婷婷的妈迷信吃了一中的东西能考上一中,所以特意问她叔叔讨要,领了回来给她吃。   安歌也尝过。梦里徐蓁考上一中的初中部,经常把面包带回家。不好吃,烘制时奶油加得太少,面包又干又硬,里面一小坨豆沙馅,偶尔会吃到砂子。   不过因为有一中的光环,在外头还是挺受欢迎的,至少钱浩辰就拿肉包子跟程婷婷换过。但也就换过一回,程婷婷有点失望,肉包子对营养不良的冯超更合适。   长大就好了。   程婷婷觉得冯超可怜,他总像没吃饱,衣服洗得又薄又旧,裤脚吊在脚踝上。但她没办法帮他,冯超也不会接受她超过小面包的帮助,因为知道她吃父母的、用父母的,帮别人就是慷父母之慨。   她也不能像方辉那样,带着冯超去捡垃圾换钱。   说起来方家兄弟有种特殊的坦荡荡气质。程婷婷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方旭和徐蘅分零食,她觉得自己对徐蘅算是比较友善的,但跟方旭还是有差别。方旭眼里,似乎看不到徐蘅吓人的长相,也不怕她呜哩哇啦的大嗓门。   冯超不是饿,是肚子疼。   昨晚开始疼,隐隐约约,不厉害,但总像牵着哪里,浑身不舒服。半夜他醒了一回,浑身的汗,又湿又冷,粘在皮肤上。   怕阿姨说,他没吭声,缩成一团继续睡。   早上他在校门口遇到安歌。她给他带了一搪瓷杯的热豆浆,喝完后浑身暖融融,肚子疼也止住了。   但一到跑操,又开始疼,他觉得自己快要吐了。   半分钟后,冯超捂住嘴,跑到花坛边,探出个脖子蹲着,吐了。   他眼前发黑,肚子疼得更厉害了,但心情有点小愉快-强忍没吐在人来人往的路上,吐在泥土上要好得多,而且没弄脏衣服鞋子。   “怎么回事?”   “跑得吐了?不会吧,慢得像蜗牛爬了。”   同学们凑上来,议论纷纷。安歌没理他们,蹲在冯超旁边,仔细观察他和呕吐物。   满头冷汗,吐的东西里没有实质性的食物。   “冯超,你觉得怎样?”谢老师问道,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低烧。   冯超吐了场舒服多了,但就在想说话的同时,又一波强烈的恶心涌上来。他完全顾不上别的了,哇的一声再次狂吐。   方辉端了大半杯温水,从同学里挤出来,蹲到冯超的另一边,等他停止呕吐的时候递上去,“清清口。”   冯超勉强笑了下,没漱口,而是回答谢老师之前的问题,“好多了。”   谢老师不放心地看着他。   后面班干部开始发挥作用,体育委员荀真大声道,“今天的跑操已经结束,大家回教室,准备上课!”劳动委员去食堂拿了几只用过的煤球,踩碎后倒在呕吐物上。   方辉和程婷婷一边一个,把冯超扶起来。   但他突然抱住肚子,脸涨成通红,艰难地说,“要上厕所!马上!立刻!”   罗建军连忙接手,跟方辉架着他冲向男厕所。   谢老师和安歌往教室走,安歌有个不好的预感,“会不会……阑尾炎?”   如果是的话,那冯超真是倒霉。   谢老师也这么想,唉这孩子算得上多灾多难。如果没有亲人,也许对冯超来说还好些,毕竟他是男孩,长得不错,头脑又好,虽然岁数对收养家庭来说大了,但也有不怕养子忘本愿意收养,总比现在情形来得好。   方辉跟兔子似的,从厕所里跑出来,拔腿狂奔,一路追上她们。   他大口喘气说,“谢老师,我看得送医院。”学校有医务室,但那个校医一问三不知,连最简单的伤口消毒都做不好,没人愿意找她看病。“冯超在水泻。”   谢老师想了想,表情严肃,“行。我再去找个男老师,你和安歌也陪着去吧。”   过了会体育老师来了,踩着辆黄鱼车,问食堂借的,罗建军和方辉帮着把冯超扶上车。谢老师背着她的黑包包也上了车,平时那包塞满试卷,这会大概抽空了,瘪瘪的透出钱包的样子。   冯超眼泪都下来了,“对不起……”   方辉勾住他肩膀,“咱们谁跟谁啊。”   谢老师很实际地摸摸他额头,“比刚才热。樊老师,麻烦你快点。”   樊老师应了声,加快了速度,还好一公里多就有一所红十字医院。   谢老师冲在前面去挂急诊,樊老师不由分说,把冯超背在身上,方辉和安歌跟在旁边跑。   真被安歌猜中了。   冯超阑尾炎。   医生建议开刀,虽然孩子年纪小,但阑尾炎算小手术,技术很成熟,不会影响以后的健康。   谢老师知道医生说得对,先去把押金付了,又找地方给冯超的阿姨打电话。   冯超早上吃过东西,得等过六小时才能麻醉。   医生给开了镇痛的药水,先挂上了,冯超惨白着一张小脸平躺着。   樊老师买了茶叶蛋和豆腐干,拎回观察室分给方辉和安歌一起吃。他充满歉意地对冯超说,“……不好意思,你得忍忍,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水。”   方辉忙到这会,饿了,不好意思刺激观察室的病人们,跟樊老师到门外去吃东西。他见安歌不动,想了想去洗了个手。   “我认真洗的。”方辉张开手掌给安歌看,在冷水里冲得太久,手指有点泛白。   他剥了个茶叶蛋给安歌吃。   樊老师吃东西快,一会已经吃了不少,打着饱嗝东张西望,“我去瞧瞧,要杯水来喝。”   过了一会他回来跟方辉说,“谢老师在跟人吵架。”   方辉赶紧过去看,原来是跟冯超的阿姨在电话里吵。   谢老师气势十足,“这钱我出,陪护我来,你只要签字同意手术!别的烦不着你!”   大概她这话掷地有声,电话那边弱了。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方辉只觉得谢老师满脸的克制,眉毛皱成了两团。   好不容易对方说完,谢老师放缓声音,“是,我理解,谁都不容易。你放心,来签个字就行,其他的不麻烦你……不用谢,这孩子是我学生,应该的……嗯,没事,我理解。”   挂掉电话谢老师才注意到方辉,“怎么样了?”   方辉摇头,过会闷闷地说,“找不到冯超的爸爸吗?”   见他难得的愁眉苦脸,谢老师有点好笑,心情也变得好多了,“找到又怎么样?”   “亲生的有赡养义务吧?”   谢老师慈祥地摸摸他的头。头发已经养回来了,柔软乌黑。   她简单地说,“勉强是没有幸福的。”   学校的老师们何尝不对冯超的身世好奇,但无非两种可能:冯超妈遇人不淑,不能提;遭受□□才有的,不想提。就算不是以上两种可能,做父亲的从来没出现,证明他根本不想当这个爸爸。   走了几步,方辉又说,“谢老师,你真好。”   谢老师完全恢复心情了,“一般般。”她安慰方辉道,免得孩子过早见识灰色,“刚才的话你可能听到了,但不是这样的,冯超阿姨有她的不容易。她愿意接纳冯超,也是付出代价的。”   方辉也就随便听听,咕噜一声,“既然做了,就做好些。” 第七十三章 妈妈   药水缓缓起作用, 冯超昨晚没休息好, 加上又吐又拉耗元气, 虽然害怕,但还是睡着了。   醒时床边只有一个安歌。   “什么时候手术?”他问。   安歌没手表,估了下时间, “还有一两个小时。”她拿棉花球蘸水给冯超抹嘴唇, 不能喝水比不能进食更难熬,“再睡会?”   冯超摇摇头,瞄到隔壁床都空了。他轻声问, “人呢?”   “一个挂完水走了,还有一个转去正式病房。”人一少就显得空旷,而且红十字医院有点破旧, 窗框上生了不少锈,看不出原来的漆色。“谢老师一直在这里陪你。方辉去学校帮我们请假拿书包,已经回来。怕吵到你, 他和谢老师在外面说事。”   冯超沉默着点头,过了会说, “谢谢你。”   “不客气。”   又过了很久, 冯超睫毛下沁出两颗大大的泪珠。见他闭着眼, 安歌以为他不想说话,没想到悄悄在哭。   冯超哭了会道歉,“不好意思。”   “想哭就哭, 手术是挺吓人。”   “……”难道不是“别怕, 到医院医生肯定能把你治好”, 冯超无语,不过不虚假安慰也好,安歌的态度让人镇定,“会不会失败?”   “几十年前有医生开刀把自己的阑尾拿掉,成功完成。”安歌说的是真的。那医生国外的,出生在十九世纪,后来国内也有医生做过类似的事。   冯超虚弱地笑了,莫名有点心安。   “我太没用了。”他喃喃道。   安歌由他去感慨,把水瓶从他小臂的左侧换到右侧。这是谢老师想到的,问护士要了个用过的生理盐水瓶,灌上温水,免得冯超挂点滴的胳膊害冷。   冯超长了张瓜子脸,就男孩来说他的长相过于俊秀,睫毛不算密,但很长,眼睛像两弯小蝌蚪。含着两汪泪的时候,小蝌蚪就更灵动了。   安歌探了探冯超的额头,热度仍在,但出的不再是粘糊糊的虚汗,“手术需要一个多小时,从麻醉开始到手术结束,我们在门外。医生和护士在手术室会讲笑话,你可别笑得太厉害。”   冯超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等你出来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作业怎么办?”冯超突然想起这件重要的事情。   “让钱浩辰帮你补课?”安歌开了个玩笑。不过主要钱浩辰招人厌,否则这活是归他来做,谁让他是学习委员。班干部不是那么好当的,不但自己成绩好,还得带着同学成绩好。   这一惊非同小可,果然冯超瞠目结舌,过了会说,“我可以自己看书。”   安歌抿嘴笑,逗小孩真好玩。   冯超忍无可忍,鼓起勇气反抗,“毛毛你干吗吓我。”   安歌安慰他,“我故意的,活泼一下气氛。不觉得有点太紧张?”   冯超想了想,“安歌同学,我书包里有一毛六分钱,万一……”他的嘴被安歌按住了。他连忙乖乖点头表示不再胡说八道,安歌才松手。   “我也想开个玩笑……”他委委屈屈地说,“不过我知道了,不能拿这个开玩笑。”   “是我老迷信。”安歌也道歉,最怕一语成谶这种事,尤其在冯超快进手术室的当口。   冯超的两只小蝌蚪扬起了小尾巴,“我知道,你关心我,你装得很冷静,其实也很害怕。”   算你说得是吧。万事万物都会变化,有的事情往好的发展的,也可能有另一种方向。   “毛毛,”冯超眨也不眨看着她,“我太……太太……羡慕你了,又聪明又能干。我要是有你一半能干就好了。”   安歌装作猴子的模样,合拢三个指头在左手手背抓了下,放到嘴边一吹,表示吹向冯超,“行啦,分了一半给你。”   冯超笑得眼眉弯弯,“假的,我又不是小孩。”   小孩才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呢。   “是不是学校有什么事?”方辉和谢老师久久不进来,冯超问道。   “下午来了派出所的同志,说有些严老师的事要和学校了解一下。”安歌只知道这些。不过猜也猜得到,那天她在安景云面前说了那些话,安景云有三个女儿在这里上学,哪能放心,肯定想办法去打听,而对门又正好有个公安系统的。安歌觉得吧,以严老师那脾性,搁从前只有更过分,现在可能还算收敛。天上地下的事,只要做过,就会留痕。   程婷婷跟冯超解释过,那天不是方辉和安歌撇下他,所以冯超知道事情始末,睁大了眼睛紧张地问,“怎么样?”   安歌摇头,“估计有事,不然不会讲这么久。”   确实,谢老师挺震惊。严老师是外地调回来的,像他这种情况的也不少,毕业分配组织说了算,让去哪就去哪,没讨价还价的余地。工作十几年、二十年,年纪大了,可以用落叶归根的理由慢慢往回调。   谢老师虽然跟学校反映过,但她自己也知道可能没多大用处。一来没有恶劣的后果和影响,学校也不能凭一面之词定严老师的过,二来一个在编老师,也不是学校说动就能动的,起码要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向教育局申请。所以校长虽然生气,但暂时只能找本人谈话,让他不要有容易让人误会的行为举止。   没想到……这么个人,居然敢串通人改档案。要不是派出所同志来告知情况,谁能知道他竟然做得出那种事,离婚也是因为不修私德,导致夫妻感情破裂。   听方辉说完,谢老师还有好一阵迷糊,这……平常满嘴思想觉悟,最近还在学习会指出谢老师一味追求数学成绩,不重视学生的全面发展。什么人哪!   简直跟踩到……一样恶心!   “谢老师?”方辉讲完,发现谢老师整个人不太好的样子,不由有点紧张。学校里知道的人还不多,程婷婷和罗建军轮流被叫去校长室,加上罗建军厚着脸皮大着胆子一个劲地问,才明白怎么回事。   “没事。”谢老师镇定了一下,叮嘱道,“跟我们没关系,你和程婷婷、罗建军说,除了校长那,谁跟她打听都说不知道。”事涉程婷婷的名声,他们是知道没有实质性的伤害,但人言可畏,传来传去谁知道传成什么样。孩子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她作为成年人,得尽量保护他们。   方辉应了,补充道,“程婷婷和罗建军放了学过来,他们不放心冯超。”   谢老师点点头,“来就来吧。你们班委可以排个班,每天轮流给冯超补一小时当天的课。”   方辉,……我不是班委呐。   谢老师讲完自己也意识到有误,不由笑了,“你怎么就不知道上进!”   方辉挠着后脑勺,这跟上进有什么关系,他可以帮忙,但不愿意受拘束。再说他上了,撤谁下来,都一个班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他倒无所谓当不当班委,特别想当的被撤下来不难受?别人不说,钱浩辰那家伙准得特别难受。   冯超动完手术,被送进正式病房。   护士长凑到他上方,冯超、冯超地叫。   冯超迷迷糊糊应了声。   护士长大声道,“不能睡。”   不能睡就得有人陪聊。冯超不是很清醒,一会嚷嚷挂点滴的胳膊痛,一会说脚冷,比平时麻烦了百倍。   方辉坐在床尾,把他的脚用被子裹紧抱在怀里。安歌坐在床边,给他轻轻按摩胳膊。   还要不停地叫醒他,不能睡。   这是因为做了全麻,怕麻醉药没代谢完全,会跟真正的睡眠混淆。谢老师有点紧张,但也没办法,冯超年纪小,医生建议全麻。   她绞了热手巾,替冯超擦脸、脖子、手。   突然冯超没挂水的手抓住她的手,喃喃喊道,“妈妈。”   谢老师鼻子一酸,低低应了声。   方辉下午回校那一圈,跟徐蘅和方旭说了要在医院陪护病人。他对晚饭也早有准备,掏出一只大大的铝制饭盒,去医院食堂连菜带饭打了一大盒。   “你们先吃,吃剩的我包圆。”   谢老师哪能让学生吃剩饭,正推让着,病房门口探进个小少女,“妈,爸让我送饭。”   原来是她的小女儿。   谢老师跟学校请完假,顺手也给丈夫去了个电话请假。   这可是老师的女儿,说起来是师姐,方辉顿时很老实地站起来打招呼,“姐姐好。”   小少女脸黑黑,但还是很有礼貌和方辉、安歌打了招呼,然后把谢老师拉到门外,凶声恶气地说,“爸讲了,让你以校为家!我们就不用麻烦你了!这个月都第几回了?天天摸黑回家,还记不记得你是个妈妈!”   谢老师很心虚地道歉,“兰兰,对不起,今天是特殊情况……”   “天天特殊情况!你的学生比我更像你的孩子!”   方辉看看安歌,安歌看看方辉,不敢吭声。   外头的声音越来越远,“别这样,妈妈当然是你的妈妈……”   方辉看看谢老师家送来的晚饭,一个大保温壶,估计是汤,三个小饭盒,估计装着菜和饭。   他摊摊手。   这时又有人探进来看,安歌回过头,“爸爸,妈妈!”   是徐正则和安景云。   “你们怎么来啦?”   ※※※※※※※※※※※※※※※※※※※※   谢谢大家的订阅!   谢谢lucy的手榴弹!   谢谢不寐的地雷! 第七十四章 家长们   也就是一时迷糊, 没等徐正则和安景云开口, 安歌自个猜到了原委。   这还有谁, 肯定是谢老师给她和方辉的家长打了电话,让接走他们。她不可能让两个孩子陪护另一个孩子。   徐正则拎着一袋香蕉,轻手轻脚放在床头柜上, 和安景云走到病床边。   冯超一张小脸跟床单似的白里透黄, 不能喝水,嘴唇裂出几条血口子。   他低声叫道,“叔叔, 阿姨。”   “没事,我们来看看你,疼吗?”徐正则问。   麻药的作用还没完全消失, 冯超只是觉得冷,胳膊冷,脚也冷。但这些没必要跟人说, 他摇摇头。   里面不是说话的地方,安景云拉了拉安歌, 示意她跟着出去。   到了走廊里比较清静的地方, 安景云问起医药费和陪护的安排。   听说冯超的阿姨只露面签了手术同意书, 安景云紧锁眉头。   这孩子的事情这边的老住户都知道了,他虽然父不详、母逝,但生母单位有按月给生活困难补助费。尽管金额不大, 可一个孩子能用多少?!哪能吃了好处不吐核!   也就是欺负老实孩子。安景云想, 得找个机会敲打冯超的阿姨, 别以为孩子父母不在了就能任意作为。   说话间,谢老师送走女儿,回病房时被安景云叫住。   安景云掏出二十块钱,这是她跟徐正则商量好的,得分担点冯超的医药费,不能让谢老师一个人。   另外就是陪护的事情。手术后的一周冯超最需要人照顾,她打算和谢老师轮流。今天谢老师累了一天,晚上由她来,谢老师回去休息。明天开始徐正则上中班,一周可以从早上管到下午两点。离学校放学时间差一个半小时,请护士照顾下,三点半后让安歌盯着,晚上谢老师有时间的话就麻烦谢老师,没时间可以由她来。   安景云笑道,“谢老师,听安歌都说了,你是热心肠,所以我跟你不讲客套话。我把你的时间排进去,可别见怪。每人家里都有一摊事,只能大家凑凑,把事情对付过去。”   谢老师哪会生气,虽然挺身而出接了个烂摊子,但确实心里没底,学校里、家里,容不得她把精力用在一个孩子身上。   她俩正商量着,程婷婷的父亲来了,硬塞给谢老师八块钱;另外他还带来罗建军家给的八块。他们两家住得近,听孩子说了就让程婷婷的父亲做代表,说是给冯超的营养费。   谢老师不肯收,但安景云帮着劝。这次用不完,留着给孩子慢慢花。   程婷婷带面包给冯超的事,她父母早知道了,能帮就帮一点。   打架似的你推我推,谢老师汗都出来了,完了刚送走程婷婷她爸,方辉他爸又来了。除了给二十块营养费,也问陪护的事情,他们两口子常日班,白天没时间,晚上七点后可以来照顾孩子。   安景云做了多年车间主任,顿时脑袋里刷刷刷排了个班,问护士要纸和笔写下来。一周里每人轮两天,有事情再调整,人多力量大。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安景云写了一式三份,当晚先由她来,然后赶着别人回去。   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大家都有份,不用客气,能休息就赶紧休息,才有精力再够别人。   方辉爸觉得安景云不会处理孩子间的小矛盾,这会看她麻利的作风,心里暗暗佩服-至于怎么就管不好孩子们,唉,估计当局者迷吧。   谢老师把傍晚领的床、被子移交给安景云,又指给她看打热水的地方。   一一交待完,就被安景云赶了回家,“谁都不是石头里迸出来的,都有三亲六眷,老师也是人,也要做家务带孩子。”   至于方辉、方辉爸,还有安歌和徐正则,更早就被安景云赶走了。   值班医生查过夜床,安景云知道冯超术后情况良好,不由松了口气。她是照顾惯了病孩子的人,问护士要来干净的病员服和几个枕套,打热水给冯超擦身换衣服,在背和衣服之间垫上棉布的枕套,这样就不怕病员服的粗布蹭得皮肤痛。又用枕套包住温水瓶,放在他手脚旁边。   半夜冯超又渴又饿刀口又痛,但是怕影响别人休息,只能默默忍受。   悉悉轻响,他睁开眼睛,是安景云。   她站在床边,探了下他的额头,还好,没发烧。   “没事,会好起来的。”她安慰道。   ***   安景云只陪了一个夜,谢老师还没轮上班次,这活就被小王接了去。他买到一条大青鱼,做成熏鱼分送各家,听老太太说及,主动把事情给揽去了。   “麻烦什么啊,这么大的孩子,也就帮忙看个药水。”小王笑呵呵地说。卫采云那头,因为涉及到土地,很多事情没有定规,县里不敢做主,需要向上级请示。土地不定,别的事急不得,只能等。好在撤县升市已有大框架,主要领导不动,外资建厂按着已定的步骤走。   小王原打算开家小饭店,来了才发现跟海市不同,这边饭店还都是国营的,大家对个体户没好感。连油条大饼早点铺也是居委办的,集体性质,有“官方认证”。除非流动摊贩,像校门口卖小馄饨、葱油饼的那些。不过学校三番五次提醒学生不要随便吃,查得严的时候还要在周一全校大会批评,理由是食品卫生堪忧。   既然如此,小王暂时不动,免得卫采云操心。至于生活问题,卫采云领美金工资,黑市兑换价高企,应付日常开销足足有余,但出于谨慎,具体的金额他俩谁也没告诉。   怕病房无聊,小王还带了书去看。他自己在钻研淮扬菜,拿了《乐叔与虾仔》给冯超。这套连环画纯粤语对白,趣味性也强,是安歌推荐卫采云买的。冯超开头看不懂,硬着头皮按画面猜意思,渐渐地看出味道,反复看了好几遍。   谢老师每回去看冯超,总能看到一大一小捧着本书在看,不免好笑。不过冯超每天的作业也做了,医生护士都喜欢这个俊秀的小男孩,说一定要告诉学校知道,他们培养了一个好学生,刀口未愈还要坚持做作业。   满一周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小王细心,发现冯超不但不高兴,反而更加沉默,猜到他不想回阿姨家。但说来说去,毕竟冯超的亲人不是自己,再同情这孩子也不能随便领回家。   这倒又要说到安景云的行动力,她坐了趟长途车,七八个小时赶去冯超母亲的单位,又领着那边工会的人过来找冯超阿姨谈心。   钱你是收了,对孩子也得好点。   看热闹的人挤满门口,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冯超这孩子经常没吃早饭,饿着肚子出门上学;有的说听到冯超阿姨骂他吃白饭的;也有做和事佬的,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孩子没有不调皮的,谁家不打骂孩子?不是亲生的怎么管都不好。而且家里多个孩子又不止多一双筷子,你看这不是孩子住院开刀了。   反驳的人立马说,那也没见她去照顾啊,嫡亲的阿姨还不及热心人。   冯超阿姨脸涨得通红,“厂里加班,我有什么办法?我去了医院的啊,否则医生能愿意开刀。”   对方工会来的是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也不是省油的灯,笑笑说如果冯超阿姨觉得是负累,厂里可以另外找人照顾冯超。厂里附属的幼儿园、中小学一条龙,还有附属卫生院,以前是觉得孩子还小,交给血亲为好。但如果有意见,还是可以改。   其实这话也就是吓吓冯超阿姨。冯超的身世让他从出生到长大一直在家属区遭白眼,谁都觉得他妈是狐狸精。哪家把他领回去,谣言得满天飞,万一孩子信以为真,当自己是这家男人生在外头的孩子,岂不是麻烦。   但冯超阿姨慌乱中辨不出真伪,反而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妹妹……你走得早,我帮你带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人吃了灯草灰放轻松屁,指手画脚勿要本钱。”   安景云最烦泼妇,不讲道理一味歪闹,但又不知道怎么怼才好。   还是外地来的同志给力,交换一个眼神。一个上前递手帕给冯超阿姨抹眼泪,“带孩子是不容易,我们也这么想,才没直接找上你单位。”   被提醒后冯超阿姨心里一惊,要是她们去单位说,落了个话柄,以后恐怕工资调级都会受影响。她抹着眼泪,“那你们说,怎么办?我只有一双手,家里也就这么大!”   正如她所说,两间屋子三十几平方,又要住人又要留出日常吃饭的空间。   冯超阿姨卷起裤腿给别人看她的小腿,一按一个凹坑,久久不能复原,“车间里又热又吵,你们觉得我喉咙响是粗人,可我耳朵都坏了,听不清你们说什么。我也不是抱怨,每人有每人的命。你们觉得小超苦,那么啥人同情我?”   “我妹妹腿一伸去了,留下个孩子让别人带。有本事生,就要有本事养!”她咻咻地说,“要么你们把小超的爸找出来,哪有只管播不管种的道理!”   外面看热闹的人轰笑起来。   安景云暗暗皱眉,真是越说越粗俗,也不想想让孩子以后怎么见人。   见她们被她的话逼得无言以对,冯超阿姨心里大爽,没多想又接着说,“既然同情那孩子,安歌妈妈,这阵子看你对他挺好,不如交给你养?你家三个女儿,收养了就有儿子了。”谁不知道谁,安景云自家公爹是干部,不知道别人的不容易。她要有安景云的条件,当然也会做好人。   安景云最恨别人说她连生三个女儿,脸上还没动静,心里毒得直泛泡,淡淡地说,“我家女儿比儿子还强,不需要收养别人的儿子。不过既然你提出来,我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就当做善事。但你得立字据,不然三天两头过来探孩子,谁也受不了。”   话说到这份上,冯超阿姨不甘示弱,“行,字据我立!以后每个月的八块我也不要了。要是你对小超不好,到时叫大家评理!拿进去的给我吐出来!”   安景云冷笑,“我一分也不要,帮冯超存起来,等他初中毕业时全部给他。我把话放在这里,你要是不信,到时只管看!”   话说得好听,到时还不知道怎么样。冯超阿姨是不清楚安景云的硬气。但如果是安歌在这里,完全知道她妈说到做到,梦里没过两年大姑父就去世了,留下七个儿子,四个是徐正则和安景云帮忙养的,老大和老二没找到工作之前,轮流在徐家住了好几年。   外甥见舅如见娘,徐正则为了这群外甥可真是耗尽心血。他走后,这付担子给了安景云。   ※※※※※※※※※※※※※※※※※※※※   今天量少......作者我发烧几天撑不住了......抱歉,以后补上。   ***   谢谢红衣的手榴弹!   ***   谢谢大家,太暖心了! 第七十五章 一碗黑鱼汤   人带回来了, 怎么安置是个问题。   家里有三个女儿, 虽然都是孩子, 但青春期也是眼前看得到的了。   能动的还有一处小阁楼,可那里不像大阁楼有近两米的高度,一米三十, 即使是冯超也没法直起腰。   收都收了, 不能让孩子太委屈。   小王自告奋勇照顾冯超,但安景云觉得不妥,他和卫采云还是新婚夫妇, 当中插个孩子算怎么回事。再说他们住的地方差不多是乡下,开窗能见稻田,冯超每天的上下学成问题, 平时还好,遇上刮风下雨,大人孩子都受累。而且话她说的, 交给别人去做就不对了。   还是徐重定的,把他的大房间一隔为二, 靠窗的仍然他住, 靠餐厅的给冯超。这样虽然两边空间仅够放一张床、一张桌子, 但都有了独立的地方。   徐蓁不高兴,爷爷的地盘是她的,居然进了一个外人。   为什么不能把冯超放在老房子呢?那里空着啊。   安景云知道大女儿不懂其中的人情世故, 只能一一解说。那边是空着, 不过紧邻住着奶奶。凡是不姓徐的, 包括安景云,也包括嫁出去的女儿,奶奶都视作外人。奶奶可以接受这地方给孙女们中午落脚,但不会答应让一个陌生的孩子住进去。   确实可以用爷爷的名义强压奶奶接受,可如果奶奶撒手不管,两个姑姑就会作怪,能住外人,自然也能住得外孙。冯超过几年就长大了,到时或是读书或是工作,自有可以去的地方。姑姑家的就难讲了,没准还指望拿来给儿子结婚用。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安景云得替自己的孩子打算,将来徐蓁肯定要留家里招婿,到时她和徐正则就带着徐蘅、安歌住回老房子,把地方给徐蓁。徐蓁现在实足十一岁,距离大学毕业只有十年。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该打算的都该打算了。这层考虑安景云没跟徐蓁讲,孩子还小,说多了容易乱。   除了这层,还有得照顾冯超的心情。把他带在身边养育,和找个地方安置是不同的。他现在正在半懂不懂的年纪,一个人住在老房子,晚上没长辈盯着,万一交了不好的朋友走上歪路,那还不如让他在他阿姨家长大呢。至少他阿姨不会任由他长歪。   徐蓁算是接受了妈妈的说法,不过晚饭时看到冯超坐在爷爷身边,心里还是不爽。   尤其爸爸妈妈都给冯超挟菜,让他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不用拘束。   徐蓁在桌下悄悄踢了徐蘅一脚,徐蘅茫然地转头看她,气得徐蓁又踢她一脚。这脚来得比较重,徐蘅恍然大悟,“妈妈,我想喝汤。”   汤是安景云特意炖的黑鱼汤。徐正则钓到的野生大黑鱼,有三斤多,安景云还在汤里加了鹌鹑蛋和冬笋片,都是难得的好东西。安景云的手艺在主妇中算一流,这碗汤呈奶白色,闻着香,吃起来更是鲜美。   只是量太少。安景云紧着老太太和徐重,给两位老人连汤带料盛了大半碗,接着就是冯超,再三让他多吃些,黑鱼对伤口愈合有益。   安景云瞪了一眼徐蘅,还是给她舀了半碗汤,一段鱼身,想想又给她加了两颗鹌鹑蛋。   徐蘅一边吃,一边两只眼睛仍然盯在菜上。   “妈妈-”   安景云没好气地挟了一大筷子青菜在她碗上,“多吃青菜豆腐,长命百岁!”   徐蘅最恨蔬菜,顿时大蒜鼻一红,泪水挂在眼里垂垂欲坠。   这是安景云最讨厌的-饭桌上哭。她脸一沉,碍着冯超刚来家里,第一天就骂人,好像不欢迎他似的,努力把火气压下去,“快吃,不吃别吃了。”   徐蘅仗着爷爷和爸爸都在家,微微扭动身子,“不要吃青菜。”   说时泪水就掉下来了,还滚落在饭碗里。   饭桌上哭,讨饭的命,穷一世。   安景云忍无可忍,说时迟那时快,扬手给徐蘅就是一巴掌,“滚!”   徐蘅张着嘴愣了片刻,嘴角淌下一溜口水,突然号啕大哭,边哭边跺脚,“我要吃鱼!我就是要吃鱼!”   安景云铁青着脸,放下饭碗走过去,一把扭着徐蘅的耳朵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推到阳台上,把阳台门一关,“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进来。”   徐蘅的哭声透过阳台门传进来,安景云随手又把卧室门关了。有两道门做屏障,几乎听不到了。   她回到餐桌,努力笑道,“别管她,我们吃饭。”   说时把剩下的小半碗鱼汤都给了冯超,“别老是吃青菜,你刚开过刀,没营养好得慢,早点好早点去上学。”   可冯超怎么吃得下……刚来就惹得安阿姨打了女儿。他在阿姨家虽然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但最多也就是冷言冷语,动手打是没有的。   他不敢抬头看别人的脸色,万一爷爷叔叔觉得他是惹祸胚?阿姨在他出院前看过他一次,说安阿姨被她用话挤住了,会把他带回家享福,让他识相点,别被人赶了出来。到时,她可是不会再让他进门。   爷爷开了口,“景云,我不喜欢吃鱼,这碗留给老二,让她进来吧。”   安景云还没来得及回答,传来敲门声。她起身开了门,见是底楼老局长家的孙女。   “阿姨,你们家出了什么事?有人在阳台上哭得很凶,我爷爷都坐不住了,让我上来问问。”   安景云勉强笑了下,“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们家老二不听话,被我关在阳台上,我这就叫她不准哭了。”   徐蘅被放了进来,满脸的眼泪鼻涕。安景云拎着她去洗了个脸,才让她坐回饭桌。   这时别人都吃好了,饭菜也差不多冷了,安歌把饭碗收到水槽,放在盆里用水泡,方便一会洗碗。   安景云把汤又回炉热了下,全部给了徐蘅,“吃吃吃,整天只知道吃!”   徐蘅低头吃得急,一不小心呛了下。她有先天缺陷的人,这下咳得满桌满地都是饭粒,气得安景云真想把碗扣到她头上。   自己和徐正则到底做了什么孽,明明另外两个孩子都没问题,小的更是聪明得出了奇,偏偏一个老二蠢笨如猪!   难道聪明有个总额,这头少了那边才会多。   但这些多想也没用,安景云耐着性子扫掉地上的饭粒,又给徐蘅抹了把脸,自己是完全没胃口吃了。幸好北阳台上还养着两只生蛋鸡,吃剩的饭就当给它们加餐了。   安歌去看冯超。   她进去的时候,冯超按着伤口满脸凝重地坐在床沿。   “怎么了?”安歌以为他伤口开裂,赶紧上前察看。   冯超躲闪了一下,低着头,“没……毛毛,你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徐蓁和徐蘅的小动作,他全看在眼里。   安歌就猜他正在心里不自在,才进来看看。   她在床边的椅子坐下,若无其事地说,“是啊。”   冯超抬头看了一眼,见到安歌对着他笑,慌张地又低下头,“我怕……”   “你想回你阿姨那里?”   冯超点点头,又摇摇头。现在他想回也回不了。   “我爷爷爸爸妈妈还有我,对你不好吗?”   冯超斩钉截铁地说,“好!”   “你想想,要为了一个不喜欢你的人伤害三个喜欢你的人?你说想回去,我妈妈肯定不爱听。”   那也是。   冯超叹气,“唉……”   “行了,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事别放心上。”安歌认真劝道,“我二姐的心智比不上同龄人,大姐又是个小心眼,别说你,她看我也不顺眼,难道我就顺着她的意离家出走?”   “不行!”冯超觉得吧,虽然安阿姨教训孩子时太厉害了,但她也真是个好人。别人的孩子她也能带回家养,何况自己亲生的。   “什么也别想。愿意劝的时候劝两句,我妈只打亲生的孩子,对你会很客气。好好学习,到时候考上好大学,就是对我妈的报答。”   冯超瞪大了小蝌蚪般的黑眼睛,“那怎么行,将来我要早点工作,早点挣钱,把工资交给安阿姨管。”大学可是要花钱的,学费、生活费不小,他怎么好意思再让别人养着。   安歌转念一想,改口道,“行吧行吧,那你先好好学习,好的中专的录取分数线比一中还高,成绩差一点还考不上。”   中专是公费,学费低,有生活补助,出来还是国家干部。   冯超认真地说,“我一定好好学习。”   “身体也要好。”安歌叮嘱道,“现在别急,好好养身体。”   冯超认真地点头。   他这一病,错过了学校火热的冬季运动会。   红星小学每年冬季运动会有个项目是全体都要参加的,以班为单位的跳长绳比赛。   体育委员荀真和另一个高大的男同学负责摇绳,甩开膀子把长绳抡得呼呼作响。   胆小一些的不敢往绳圈里钻,所以需要全员练习配合,必须练到一个紧接一个,当中不能断。断了的话,长绳重新抡圆需要时间,同学重新形成过江鲫的队形又需要时间,时间一到,总数就比不上别的队了。   四一班选在早上提前半小时到校集训,为了灵活每人都穿着单跑鞋。   到十二月的时候,几乎每人脚上都长了冻疮,安歌小脚趾上也有一粒,每天晚上睡觉时痒得难受。   可有什么办法呢,安歌真想念各式各样的运动鞋啊。   ※※※※※※※※※※※※※※※※※※※※   谢谢大家,真的太暖心了!   谢谢小p,么么哒! 第七十六章 论热情   元旦前一天, 全市小学文艺汇演, 安歌和安娜“会师”了。   安娜小脸蛋被带队老师给扑了两团红, 嘴唇也抹得通红,总而言之……很有年代张贴画的气息。   安娜跑过来,指挥秩序的同学大叫, “队伍不要乱, 同学们跟着自己的队伍走。”见叫了没用,他只好点名到具体人员,“那个扎两条小辫的小同学, 注意队形,别跑到别人那里。”   红星小学的同学听两人的对话,知道她俩是亲戚, 默不做声跟上安娜她们学校的队伍。队伍靠得近,串得不显眼。   安娜叽叽喳喳告诉安歌,是音乐老师特意点名要的她。   原来她年纪虽然小, 担任的却是指挥。   老师发现安娜在舞台上不像别的孩子束手束脚,反而有种强烈的表现欲, 干脆把她放到指挥的位置上。别的学校一般由音乐老师担任指挥, 换成孩子可以让评委们有新鲜感。   钱浩辰好奇地打量着安娜, 过了会插嘴道,“你的名字太小布尔乔亚了。”布尔乔亚是资产阶级的音译,小布尔乔亚就是小资, 此刻说起来是贪图享受、专注于个人小情小调。   安娜一甩小辫, 朝钱浩辰翻了个白眼, “我爸爸无产阶级!三代贫农!”   无产阶级是真的。李家穷,李勇他爸在特别困难的年间把口粮让给妻儿,饿死的。   三代贫农是假,但城市贫困户比贫农更惨。贫农没准还有点糠,城市贫困户连二斤糠都要凭医院开条子才领得到。李勇他爸死的时候,浮肿得像泡发了。   钱浩辰讪讪地说,“安歌,你妹妹跟你一样说话不饶人。”   安娜愤怒地说,“我才是姐姐!你说我干吗带上我妹妹?”   钱浩辰摸摸鼻子,不吭声了。   刚进礼堂,“秃秃”拿着抽签条找到他们,样子不太高兴,抽到了最后一个。   一般来说,歌咏比赛抽到第一和最后一个都不是好次序。抽到第一,没有热嗓的时间,评委没拿捏好给分的标准,给高还好,给低了没地方哭;抽到最后,冬天天冷,等在观众席上坐得身体冷,嗓子拉不开,评委也疲了,没耐性听。   但总有人轮到第一和最后一个的。   两支队伍在各自领队老师带领下找到地方坐下。红星小学轮到的座位挺不错,坐得挺靠前。最前排是实验小学的队伍,他们的队伍也是本次汇演最整齐的一支,从服装到入座都显示着与众不同。   方辉小声告诉安歌,实验小学歌咏队很有名,每个队员高矮胖瘦差不多,市里的接待活动像给领导献花之类的,由他们包圆。   舞台上一直有人在试话筒和音响效果,喂喂个不停,下面的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个表情严肃的老师跳到台上,大叫道,“纪律,安静!”   随着他目光到处,场地里果然安静下来。   那个老师这才满意地跳下台,试话筒的也下去了。上方突然打下两束光,光圈犹豫地移动着,最后稳定地落在舞台中央。这时两个穿白衬衫的三条杠,从舞台一角徐徐步出,走到光圈中央,敬了个礼,然后捏着广播腔,“又是一年辞旧迎新,敬爱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文艺汇演现在开始!”   后排钱浩辰一边鼓掌,一边羡慕妒忌恨地说,“太神气了!不冷吗,这种天气穿白衬衫。”   红星小学的统一服装是红毛衣,但各家凑的红毛衣有新有旧,深浅也有不同,这会更是毛衣外面套着老棉袄。   安歌穿的是老太太做的,用的新棉花,精心做了菱形块,既暖和又好看。为了耐脏另外还有一件罩衫,深红色灯心绒,下摆有个钩花的小口袋,可以放小手帕。   有人回头对钱浩辰说,“灯光热,你看他们头上有汗,妆都糊了。”   钱浩辰“呃”了一声,错过前面的报幕,光听到“……启明小学。”   安娜就是在启明小学读书。   在队员们进场后,安娜神气活现地最后一个出场,站到队伍前方对台下鞠了个躬。   歌咏队一般选的都是高小年级的学生,这么个明显比别人小的孩子当指挥,还有模有样,台下顿时掌声热烈。   鼓励为主。   安娜很沉得住气,又鞠了个躬。掌声不停,她微笑着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转过身对着队员们。   数秒后,台下静了下来,她站得笔直,手一挥,起拍。   “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   好吧,实际上伴奏用的录音带;而同学们的合唱呢,反正练熟后按着练的方式唱。   但至少安娜从开始坚持到了结束,带领全体向台下的掌声致谢也很有样子。   钱浩辰戳戳安歌,“你表姐是班干部吗?一条杠,还是两条杠?她这么小,不可能是三条杠。”   安歌,……   小官迷,你父母怎么教育你的啊。   像启明小学、红星小学虽然排不到头一号重点,但都是城里数得上名的小学,德智体美劳一样不缺。农村小学的师资弱不少,正经管孩子们读书还来不及,歌咏比赛这种事……凑合着对付一下吧。他们的表演让评委老师们听得越来越不耐烦,中间还有不少上过台的学校早退。   不过组织方应该早已料到这种情况,所以越是排在后面上台的,越是坐得靠前。   实验小学在倒数第二位,唱的时候红星小学在后台准备上场。钱浩辰和几个同学好奇地凑在舞台边看他们表演,边听边气馁,瞧人家,唱得多好听,跟云雀似的。那声音,一层一层轻轻巧巧叠上去,三个声部互不影响,却又互相映衬。   秃秃窝着火,把他们拉回来训,“不用管别人,唱好自己的。练了那么久,要对得起自己!”   喛,是啊!   但是,好惨,等按练习时排的队形上台,才发现人走得差不多了,光剩评委以及教育局的领导。就这几个人,他们还聊天的聊天,看评分表的看表。   好惨之后还有更惨,秃秃手一挥,此处本该有音乐响起。   可不知道伴奏带出了问题,还是工作人员走开了,什么动静都没有。   秃秃愣了半秒,幸好他也算有经验的老教师,按惯性仍然继续做着指挥的动作。   学生也很给他面子。方辉作为领唱,扬声唱道,   “红星闪闪放光彩   红星灿灿暖胸怀……”   没到变声期的童声又清亮又干净,到多声部处就更出彩,“长夜里红星闪闪驱黑暗,寒冬里红星闪闪迎春来……”   一场音响故障,变成了纯清唱。   没有伴奏,孩子们却觉得还好,能清晰地听到身边同学的歌声,是大家一起在唱。   下台的方式他们也练过,两头并行,行云流水般迅速撤离舞台。   回到后台,钱浩辰第一个抓住方辉问,“你怎么知道照常唱?”   方辉穿的是二哥方亮的红毛衣,心疼地赶紧拍掉钱浩辰的手,“喂喂别动。”   程婷婷也说,“太厉害了,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还好你起了个头,条件反射我跟着就唱。”   “是毛毛推了我一下,我一激灵就唱了出来。”方辉摊手,“跟我没关系。”   安歌也摊手,“我们平时练习,大部分时间也是清唱,就当又一次练习,幸亏我们平时练得熟。”说穿了是条件反射,熟极而流。   安歌觉得,跟同学们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她没他们那么看重一次小学的歌咏比赛……所以遇到情况也不像他们那么紧张。   发自内心的热爱啊荣誉感啊,真是没法装的。   孩子们简单的心灵,会为一句老师的鼓励激动万分,一次集体行动热血沸腾,而这些最简单、最纯粹的,在岁月中会渐渐流失……   但是!   安歌的感慨来得太早,她小看了自家的音乐老师。秃秃跟组织者办完必要的手续,找到自己学校的孩子们,激动地跟他们挨个拥抱,“不管有没有得奖,今天你们已经赢了!舞台表现太棒了!”   轮到安歌时,他说,“胸腔共鸣还是得多练练!不要放弃,好好练习,将来可以当音乐老师!虽然你不算有天赋,成不了音乐家,但当一名人民教师还是可以的。”   谢谢你了,老师……   比赛完第二天是元旦假期,除了吃之外也没更好的庆祝方式,安景云杀了一只鸡,切了半只给安友伦,让徐正则送了过去。剩下的先炖汤,鸡在热水里洗了个充分的澡,捞出来斩成小块,加土豆红烧。鸡的“洗澡水”放白菜和豆腐,又是一大盆菜。   养在阳台上的另一只鸡,可能是被吓到,捉它的时候下了一个蛋,第二天又下了一个蛋。   安景云十分庆幸,还好没杀错。过了两天,她插队时相处得好的老乡,上城玩的时候送来一只小母鸡。本来是让吃肉,谁知送来当天下了个蛋,于是迅速成为阳台上的固定成员。   为了鼓励它们继续产出,安景云还把阳台玻璃窗的缝糊上一层厚纸,一方面提高室温,另一方面特意去换了点糠,给鸡补充营养。两只鸡也很争气,轮流隔天生蛋,在冬天来说算高产了。   安景云想,新房子是块好地方,宜生产,兴人丁。   ***   紧接着就是春节,然而过春节之前还得忙。   孩子们忙学习,期末考试即将来临,哪怕是安歌,也有不少功课要做。   和程婷婷等班委的学习小组,仍在活动;帮徐蓁划重点,对徐蘅就是练习再练习,不求高分,但求及格。   这些事情只占一小部分精力,更多的是她对自己的考核,一学期看完了高中教科书,达到哪种程度还是得考试才知道。考试能抓出知识点最薄弱的地方,可以克服自学最大的问题:盲目。缺乏正面回馈的自学,很容易陷入一知半解的泥潭,看着样样都懂,做起来才发现处处不通。   假如一百分制试卷,安歌想拿的分数是九十以上。一张卷子,连蒙带猜也有可能拿六十分,但次次九十分以上,那就基本过关。   大人们也忙。   徐重第一次直接领导年终决算,陷入了数字的海洋。   安景云忙工作,忙夜校的期末考试。   徐正则也忙。   小维修铺看着不起眼,生意倒是来得多,不少人听说这里的师傅靠谱,特意送过来修。李勇定下十二月二十八日作年度结账日,把利润五五对开,给徐正则分了一千多块的分红;胡阿姨那里他封了十张大团结做红包。   那两人突然收到一大笔钱,齐齐吓了跳。李勇顺便分别跟他俩谈了下扩大经营范围,如果有合适的客户,代装、代购电视机。胡阿姨立马赞成,这半年她看在眼里,放着有需求,外头乱喊高价、做事不道地的大有人在,何必让人花冤枉钱。   徐正则说还要再考虑,李勇知道他得跟徐重商量。不过此一时非彼一时,新闻里屡次提到经济发展的重要性,他们也是做贡献,无论在哪里都不是错误。   徐正则这头忙了,另一头家庭难免顾不上,还好孩子们很省心。   不知道毛毛怎么说服的徐蓁,四个孩子早上跑步去学校。不用接送上学放学,无形中多了不少时间。   最空闲的可能是卫采云,每件事情都要等批复,她职业训练出来的待人接物好脾气,被一而再、再而三的“研究研究”快磨光了。   倒是小王,默默摆了个馄饨摊,因为馅的味道好,汤又是正宗骨头汤,居然生意不错。他又研究出来一种大排的吃法,把大排片得薄薄的,用刀背剁几刀,搁作料里腌上半天裹上一层面油炸,吃起来又脆又香。一块钱一块,生意不要太好。有时为了躲避市场管理,他在前面骑黄鱼车,后面五六个人跟着一起跑也要吃到大排。   安歌尝了两回五姨夫的手艺,建议还可以炸鸡腿、炸鸡翅、炸鸡肉串。鸡肉比议价猪肉更好弄,毕竟乡下每户人家都要养一群鸡,小公鸡不能生蛋,养到半年左右就被淘汰到肉食市场。   小王虚心接受,又开发出“新产品”,跟在后面跑的人更多了。   卫采云星期天给他打下手。两人长得又好,嘴又甜,不像一般个体户,名气渐大。连安景云也听说电影院门口有个流动摊,一对漂亮夫妻,卖的生煎大排和炸鸡肉串是一绝。   安景云趁中午休息时间找了过去。这天是工作日,只有小王一个人在做生意。他戴着手套口罩用一双长筷子挟炸物,收钱、找钱都让顾客自己动手,免得沾脏手。遇到排队的人催,他笑眯眯的也不生气。   就是生意兴隆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市场管理来了!”   这下包括小王在内,还有卖烘山芋、棉花糖、茶叶蛋的……统统收拾东西:跑。   安景云跟着一路跑出五六百米,直到市场尽头储蓄所背后的弄堂里,发现小王那边不慌不忙又架起油锅开炸。   刚才付过钱、还没拿到东西的等在旁边呐。   见小王忙成一团,安景云等在巷口,顺便担任放风。万一市场管理追过来,还能给他提个醒。   不过还好,也许快过年了,市场管理很快消失在人海。过了会,电影院门口那块好市口,又摆满各种吃食摊位。   小王早就看到安景云,忙完手头这摊,连忙招呼她。   安景云捂着口鼻,刚才闻到风里的油味一个劲泛恶心,走近了更为难受,胃一阵阵地抽搐,有种要吐的感觉。   小王见她脸色煞白,连忙奔进储蓄所讨了杯开水-柜员也跟他买过生煎大排和炸鸡腿,示意他自己拿热水瓶倒。   安景云喝了几口水才感觉好些,刚要说话,突然觉得开水有股难言的腥味,比油味更恶心。她来不及解释,捂住嘴冲到阴沟处哇哇大吐。   这下小王吓得不轻,以为安景云生了急病。   然而安景云是生育过三个孩子的妇人,虽然前三次怀孕反应不是这样,但常识还在,这……分明是孕吐。   可是……上了节育环的,怎么可能怀上呢?   安景云也不浪费时间,直接去医院检查。   结果出来得很快:有了。   妇科医生一脸司空见惯,一边写病历一边说,“现在太小,再过三到四周过来刮。”   安景云问,“那我的环呢?”   “带环怀孕很常见,估计掉了你自己不知道。”医生抬头盯了她一眼,“计划生育,再生要被开除的,不要犯傻。”   安景云仍处在震惊中,还没想过要生,但被医生一说,突然想到这跟头回怀孕时很像,闻什么都打恶心,那次可是男胎。   难道这回又是男娃?   ※※※※※※※※※※※※※※※※※※※※   谢谢暖心的读者们! 第七十七章 虚惊   晚上六点多, 楼道中弥漫着油香, 混合了葱姜、鲜鱼和黄酒的味道。   氽鱼。   怕油烟味渗到房间, 主妇们把锅架在楼道的平台上。靠墙堆放着各家的煤球,剩下空间不多,再放两只煤球炉就很逼仄。好在家家户户如此, 彼此都能谅解, 安景云跟对门的徐科长凑在一起做事,顺便聊些闲话。   局里发的青鱼,拖到第二天鱼肉不新鲜。哪怕再累, 当家主妇还是得强打精神,抱着“不能糟蹋好东西”的想法连夜处理。   安景云上次托徐科长调查严老师,此时两人同声同气骂了一通不修私德的老东西。   “开除, 档案里留记录,教育系统通报批评。”安景云打听过学校的处理,一五一十讲给徐科长听, “多亏你们蔡队长,不然谁也不知道他的本来面目。”   此事老蔡花了不少气力, 但涉及到孩子, 累得心甘情愿。徐科长笑道, “他一个大老粗,难得有派得上用处的地方,应该的。”   两家门对门, 蔡家的情形安景云完全知道。蔡队长不是出任务就是值勤, 独生子才小学五年级, 两边也没老人可以帮忙,幸亏徐科长能干,一个人里里外外把个家操持得当。   徐科长见安景云精神没往日好,面色也过于苍白,忍不住问道,“你气色不对,哪里不舒服?”   安景云还没想好如何处理肚子里的肉,自然不能告诉别人,“昨晚翻被子,睡得少了。”一个家五张床,过年前要把被子拆洗一番,年年是桩大工程。今年徐正则用李勇给的分红买了台双缸洗衣机,洗是轻松了,但一床床被罩的拆和缝,仍然需要耐着性子慢慢做。   老太太分担了孩子们盖被的拆洗,安景云只要管两张床,比往年省力不少。但特殊期间更容易累,她缝了一床被子,其他的几个孩子抢了去做。他们缝的针脚虽然不够细密,但也过得去,安景云十分欣慰。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按了下腹部。那里现在还是一片平坦,除了闻到油味作呕和容易累之外,完全感受不到一条小生命的存在。   但B超显示,确实有一粒胚胎在里面。至于那枚倒霉催的环,肯定不知何时掉了,上照下照左照右照都找不到。   听安景云说及孩子的帮忙,徐科长苦笑,“还是女儿好。我家一只猴子,跟你家徐蓁一样大,除了吃就是玩,根本不知道体贴亲妈。”   “搬搬抬抬还是男孩子帮得上忙。”安景云客气地赞道。不过哪怕搬搬抬抬,自家三个女儿也能做,每回买煤球都是孩子们上上下下动手搬的。现在来了冯超,更是多了生力军,这孩子闷声不响,干活抢在前面。安景云扶养他不是为了有人帮忙做家务,但孩子如此识趣,自然多几分欢喜。   说到曹操、曹操到,蔡家的门打开,徐科长儿子探出头,“妈,能不能吃了?”说时他已经眼尖看到盆里有一小叠成品,欢呼一声两步并作一步冲下来。那势头简直要掀翻油锅,吓得徐科长连忙挡在楼梯口,幸好儿子堪堪停在最后一步台阶上。   “妈!”儿子伸出手。   徐科长一手按在心口,一边翻白眼,一边把盆递给儿子,“只知道吃!”   她儿子笑嘻嘻的没把亲妈的嗔怪放在心上,嘴里叼着一块爆鱼、手里抓着两块,又跑了回去。   “关好门。”徐科长扬声叮嘱道,“不然油烟全进屋!”   没有应答,但门“呯”一声关上了。   徐科长知道儿子肯定又在看电视,不过别说孩子,连她每天晚上明明很累,仍然忍不住想看上一集电视剧。   “还是你家好,清清静静,孩子们爱学习。”徐科长赞道。   “我也不大管她们,全凭自觉。”自从知道去美国的希望破灭了,大女儿学习认真多了,还知道预习复习。安景云既心疼,又觉得也许是件好事,正如最要好的同事秦梅君所说,孩子有时就是根蜡烛,不点不亮。   “有你做榜样,孩子们自然自觉。”安景云念夜校选专业还是徐科长提的建议,徐科长自然知道她的业余时间全用在学习上。   这倒也是……不过安景云不能心安理得接受表扬,一叠声贬自己夸对方。   徐蘅含着眼泪跑出来向安景云喊痛,刚好踩在两人互相表扬的高峰上。   被她一打断,“自我批评与表扬对方”来了个紧急刹车。   楼道灯光昏暗,徐蘅刚才绕在旁边等吃鱼,是不是被溅出的油烫到了?   安景云不敢碰她小臂上发亮的一小片地方,拉着人赶紧回家细看。   等进家门,借着25W白炽灯的光线,安景云看得清清楚楚,哪里是水泡!   分明一片鱼鳞!   徐蘅扭动着身子躲避安景云的“魔爪”,哭丧着脸说,“痛-”   安景云一把按住徐蘅,没好气地伸指刮下那片鱼鳞,送到她眼前,“看看清楚,是泡吗!”   咦?!徐蘅看看鱼鳞,看看自己平滑的小臂,张着嘴呆呆地说,“不痛了。”   安景云,……   鱼还在锅里炸着呢,顾不上跟蠢女儿算账。   她刚要继续去外面,突如其来一阵恶心,自知要吐,连忙冲进洗手间。   为了氽鱼,安景云怕反胃,特意没吃晚饭,这会吐的尽是清水,到最后还带着缕缕血丝。是喉咙承受不住,毛细血管破了。   吐完安景云记挂着油锅,来不及漱口匆匆出去。   还好,二楼到三楼的平台上站着老太太,戴了老花眼镜盯着翻滚的鱼块。   安景云松了口气。   刚要张嘴说话,才发现喉头肿痛得发不出声,她回身进屋给自己冲杯糖水润嗓。   边喝边烦恼,生女儿时打恶心有的,但仅仅是吃不下东西,却没有这样严重的孕吐。   如果真是个儿子,那也太……命运弄人了。   安景云怀着心事迟迟不能入睡,守到上中班的徐正则回来,讲给他知道。   听她说完,徐正则久久没有出声。黑暗里安景云看不清他的表情,一个性急,半坐起来压着声音追问,“你到底什么想法?”   徐正则把她扶回被窝,帮她掖好被子,“我想,我们有三个女儿已经足够。这个……还是不要了。”   “为什么?”安景云问。其实她也早有打算决定刮掉,但不知为何,听到丈夫这么说,心里还是泛起一阵无名的难受。   徐正则又沉默许久,久到安景云以为他睡着的时候开了口,“毛毛已经是意外,再来一个……我再也受不了。”   由于徐蘅的体质,安景云足足给她喂了两年母乳。哺乳期里没来例假,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怀孕。是否把“意外”生下来,夫妻俩有过争论。   徐正则怕再来一个病孩子,坚决不想要。   但安景云深信徐蓁才是意外,第三个孩子绝对不会有问题。而且这个家需要再有一个孩子,不然等她和徐正则老去,谁来照顾老二,让老大一个人承担的话未免太辛苦。   那时已经开始推行计划生育,但还没严格执行,两人顶着压力还是把老三生了下来。   孩子出生那刻,徐正则根本来不及听医生说是男是女,抱起来再三打量,直到确定这是一个健康漂亮的婴儿,一颗悬了多月的心才落回原处。   那种等待的焦虑,他永远不想再来一回。   多年夫妻,简单的一句话安景云已经懂他的意思,瞬间百感交集。跟徐正则相比,坚持要把老三生下的她,承受的压力远远超过他,自责、怀疑、……甚至有过片刻的自毁念头,可母亲跟父亲不同的地方,也许就是再害怕也会想办法扛起责任。   孤独,寂寞-是她的选择,这些情绪只能自我消化,还得一直加强信念:她没错。   否则,如何扛过漫长的等待。   安景云无意识抓紧被子,上次是赌赢了,虽然是女儿,但健康聪明。可谁知道天老爷的打算,每次带老二去大城市求医,类似的家庭见得太多,有的不止一个两个孩子有病,是三个四个……那种家庭墨墨黑的前景,她连想都不敢替人家想。   他俩也从来不敢讨论,实在是太沉重。   而现在,好不容易有所释怀的心,再一次产生足以让人沉没的晦暗。   直到徐正则发出轻微的鼾声,安景云仍然没有睡意。   “好吃......”不知徐蘅梦到了什么,喃喃讲着梦话。   安景云想到晚上的“烫伤”虚惊,手轻轻按上腹部。   不能冒任何风险再生,说不定运气已经用光。 第七十八章 试探   尽管做了决定, 还是得等适合手术的时间。   受不必要的罪也是够了,哪怕安景云坚信意志能克服一切困难,可身体诚实地不答应,整个人变得极其暴躁。连最迟钝的徐蘅也察觉到危险,乖巧了不少。   安景云不说, 但不等于别人察觉不到。   这……像怀孕啊, 安歌觉得。梦里没有弟弟或者妹妹的存在;那是流掉了?但安景云也没做小月子哪。不过自己的亲妈,哪怕高烧40度也就吃几颗药挺过去,所以很难讲是变化造成的变化;还是发生过, 可安景云不想再提。   安歌还觉得老太太同样也发现了,因为她不声不响把家务全揽过去。   比如氽油渣。   老太太不爱吃肉,以前碰也不碰氽油渣这种活, 这回肥膘买回来后就接了手, 没让安景云闻油味。   烧热铁锅,先用一小块肥膘抹遍锅子,再把切成小块的肥膘放进热锅, 等它们被小火慢慢熬出油。   猪油得趁温的时候收到大搪瓷杯, 它们遇冷凝结成白花花的固体。下面、做面疙瘩的时候挖一勺搁热汤里,就有了荤菜的口感。   现在大部分人肚里没油,对猪油的热爱简直是狂热。猪油拌饭再放糖一拌, 也能成为久远的回忆。刚起锅的油渣也是一道小零食,焦黄香脆, 徐蓁和徐蘅吃得津津有味, 连冯超也忍不住吃了好几块。要不是怕吃坏肚子, 老太太不会阻止,孩子么,嘴馋也是有的。   氽完油渣,老太太全身上下被熏得一身味。但有什么办法,没空调没打开龙头就来的热水,她只能仔细地擦了下了事,连晚饭也没吃,喝了无数杯菊花茶解腻。   这是安歌为她泡的。   每到这种时候,安歌恨不得时光快快过去,好让老太太能享受到现代科技的快捷舒适。   马屁精。徐蓁看在眼里,心里一动有了主意。   晚上吃面条。老太太没胃口,公爹下乡,丈夫上中班,安景云懒得做饭,一把面条一把白菜打发孩子们,给冯超的多了两个鸡蛋-男孩子,只有蔬菜经不住饿。她把碗分列两处-老太太和安歌向来不碰猪油,吃素面,不能弄混。   此刻没了老太太的碗,安歌的那只孤零零放在一边,特别惹眼。徐蓁一边帮忙洗白菜,一边明知故问,“妈妈,妹妹的面里干吗不放猪油?油渣这么香,她怎么碰也不碰?”   “你妹妹从小跟着老太太,老太太不碰猪油葱蒜,她也不碰。”安景云漫不经心地说。   就是娇气。徐蓁看了看周围,安歌在房里给冯超做考前辅导,老太太在小房间休息。   她凑到安景云耳边低语。   有上回徐蘅心理作用误把鱼鳞当水泡的事件,安景云频频点头。有些障碍,完全自己给自己设的,试过一回就没了,她往安歌的碗里加了一点猪油。   安歌拿到面闻到味就觉得不对,忍不住看向安景云,“妈妈,是不是弄混了碗?”   “怎么会,特意把你的碗跟我们的分开。”徐蓁插嘴,“看你多麻烦,每次都要另外做。”安景云做饭时会特意做一到两个没葱、没蒜、没肥肉的菜,但这主要是考虑老太太的口味。怕老人听到心里过不去,她赶紧叫住大女儿,“吃你的。”   徐蓁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踩到妈妈的边界,低头不语吃起了面。   矫情的家伙马上要被揭穿了,她不急。   安歌吃了一口,确定安景云肯定弄混了面碗。但粮食是宝贵的,她硬着头皮继续吃。   就知道。徐蓁得意地偷笑。奶奶说过,这不吃那不吃,饿上三天什么都吃!这还没饿呢,已经吃了。   安歌倒没想那么多,主要是安景云一直很注意,偶尔错了也正常,而且又在特殊时期。然而有些事无法勉强,大脑能强行指挥,可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胃猛烈抽搐,一波强过一波,拒绝虚饰太平。安歌腾地站起,捂住嘴冲向厕所。   那个吐啊……   听着传出来的动静,安景云坐不住了,赶紧绞了把热毛巾。但安歌不让她和老太太进去,“没事……”恶心的感觉会传染,“喔……”   安歌吐完出来,安景云一边给她擦脸,“你这嘴也真够刁,将来怎么办啊。”一边说了“试验”的内容,“放了指甲大小的猪油,也能吃出来。”   安歌也是无语了。   至于剩下的面,以往安景云可以塞进自己的肚子,现在胃口不佳,只好喂鸡。她另外煮了两只鸡蛋给安歌,可能觉得自己理亏,居然没多说话。   原以为能揭穿安歌作天作地的真面目,没想到是真的不能吃,徐蓁垂头丧气两天,迎来了期末考试。   考完试,大部分学生大扫除后开始放假,班干部作为老师的小帮手留了下来。老师们挑班干部的卷子先批,批改完拿来做标准答案,让班干部依样批同学们的试卷。安歌、方辉和冯超不是班干部,但也被谢老师留了下来,是参加寒假冬令营的事。   她已经把他们仨的期末试卷批出来了。   安歌和冯超都是满分,方辉被扣了一分,谢老师指着错的地方给他看,“数字写得不清楚,我看惯认得出,要是换个老师呢?这回给你点小教训,长点记性。”   冬令营是校长想出来的,在寒假给五年级尖子加课,提高考取一中的比例。不过谢老师觉得他们仨潜力足够,讲课主力又是她,干脆增加了三个名额。   “今年先试试,要是考得进就争取早点升学。”传说小学五年制要改六年制,把五年的内容拆到六年学,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实下来,今年已经五年级的不怕,但四年级的没准轮得上。像安歌这样学有余力的,岂不是多浪费一年在小学阶段,她得替学生提早打算。   谢老师主要想着的是安歌和方辉,但冯超这孩子心细,不如也给他一个机会,成不成看他自己。   说着谢老师找出一本手抄的题目,跟宝贝似的让安歌快收好,“学校老教师收集的,外头找不到。”   安歌收到书包里,有种沉甸甸的感觉。就像梦里很多年以后遇到老同学,在他们嘴里,自己竟是初中班主任最偏爱的学生,常常吃小灶。其实,只不过因为那段时间家里事多,班主任怜她没有父母照顾,多花了一点精力盯着。不过回想起来,还真是幸运,遇到的大部分老师都很喜欢自己。   “你先看,看完可以教你姐姐。”五年级集训名单徐蓁不在上头,谢老师了解徐家的情况,也能理解安景云的想法。人哪,都是复杂的,再好的人难免也有缺点。她笑着轻点方辉的额头,“至于他俩,看他们自觉。”   还真被料到了,方辉正在暗暗叫苦,差不多就行了……   谢老师悠悠地说,“方辉,你二哥会来讲课,在十二月底的全国中学生数理化竞赛他拿了第一名。”   方辉,……我能不能参加小学生评书比赛?   ***   一出校门方辉成了猴子,蹿出老远。   跑进大院才发现身后没人,他转身又往回跑,对安歌、冯超招手,“快,快。”   安歌踮起脚,伸手到小天井的檐下够篮子。篮中是老太太晒的栗子和荸荠,一颗颗被风吹得皱巴巴的,但咬开后果肉很甜。这里原来养着鸡,整天咕咕叫个不停,现在空了出来,破瓦盆、烂砂锅种着蟹爪兰和兔子花。   方辉神秘兮兮关上门,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谱子。封面挺新,就是书角卷得乱七八糟。   他干咳一声,掏出一把口琴,放在唇边刚要吹又停下,把谱子翻到想看的那页,这才对着吹了起来。   那轻快的节奏是安歌跟冯超都熟悉的,《喀秋莎》。   安歌凑上去看着谱小声跟唱。本来冯超捏着一只风干荸荠慢吞吞地在啃,听他俩一个吹一个唱,干脆把剩下的半只荸荠塞进嘴,空出手打拍子。   方辉还没完全掌握口琴的吹奏,吹了第一遍就腮帮发酸。他吐着舌头喘气,把口琴在掌心拍了几下,生怕里面凝的水汽太多。   “我爸买给我的,我研究到十点才收工。”要不是怕吵到邻居,方辉能玩一个晚上。   冯超,……   据他所知,方叔叔坐火车去首都接方家二哥,昨晚才到家,那么方辉是昨晚拿到的谱和口琴,而今天期末考试。要说临时抱佛脚,安歌和他都没有,如常早睡早起,但也不会折腾不相干的玩意啊!毕竟这是期末考试。   安歌解释给冯超听,“方辉他父母轻轻松松考上重点大学,小考小玩、大考大玩。”   说起来方明真是方家的一枝独秀,不用督促主动学习,兢兢业业,样样靠谱。   她语音刚落,传来敲门声。   方旭在门外嚷,“三哥你回来了?”   冯超抢去开了门,方旭扑进来,抱怨道,“二哥让我来的,他已经忍一个晚上,如果今天再没完没了,别怪他动用家法。”   嗯,方家的规矩,大孩子管小孩子。   方辉只好收起口琴。   方旭从棉袄的口袋往外掏东西,茯苓饼、山楂糕、枣泥锅盔、……   光看看,安歌已经腻到直冒酸水,还好方旭粉大方地说,“毛毛,这些麻烦你带回去给徐蘅。不过你叫她别吃太多,”他张开嘴给人看满嘴的黑洞洞,“昨晚我疼了一晚上,难受!”说时又抱怨道,“你们怎么才回来啊,我忍不住又吃了两颗,又有点疼了。”   冯超,……   好吧,这大概是方家的习惯,不把考试当回事。   方旭想到了什么,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啊掏,扯出两张皱巴巴的纸,递给安歌,“二哥给你的,他们的期末考试卷子。”   安歌心情复杂接到手里,用两只手指轻轻捏着,怀疑上面混了辣橄榄、甘草萝卜条的调味粉,不然怎么有种五香试卷的味道。   方辉一把夺过去,“我抄一份给你。”   方旭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二哥还说,要是三哥你拿了,那也做一遍。”   方辉,……   太狡猾了方亮。   他们叽叽呱呱的时候,院子里传来兴奋的叫声,“下雪了!”   东城处于江流入海口,冬季湿冷,却难得下雪。   这下孩子们统统涌到院子里,只见雨滴里混着细小的冰珠子,偶尔扯絮似飘落几朵雪花,是雨夹雪。   雨夹雪好歹也有一个雪字,他们仰头望着天,注视着零星的一点雪片。   方辉看了会,想起安歌小,别被雨水打湿受寒生病,用自个的一双手给她遮住头发。刚挡上片刻,他俩头顶有了把大油布伞,是冯超回屋拿的。   这伞沉,安歌怕雨渐渐下大,跟方家兄弟打了声招呼,和冯超收拾书包回去。   他俩都不喜欢说话,一路上静悄悄。冯超不肯让安歌受累,一直举着那把伞,到家时半边肩膀湿了。   进门安歌发现徐蓁和徐蘅凝思苦想,噢,春节爷爷又要组织家庭文艺小比赛啦!   赢的有奖学金!   没赢的也有,就是少点。   年底该盘盘资金,可以跟二姨夫谈做小生意的事了!   她已经想好-针织横机,人停机不停。   多少手工业者苦哈哈凑钱买一台横机自己摇,全家齐上阵,渐渐雇人做,成长为针织业大老板。梦里李勇做的是羊毛衫生意,处于行业的下游,但也算半个内行,入门不是问题。   ※※※※※※※※※※※※※※※※※※※※   谢谢lucy的地雷!   ***   今天原想写一长章,但计划不如变化耽搁了。   加的这点字是小心意,送给大家。   明天继续努力。么么哒! 第七十九章 看电影   时间对孩子来说特别慢, 徐蓁和徐蘅溜去阳台无数次, 希望雨夹雪转雪, 最好大雪。   不过老天爷自有打算,到后半夜干脆冷雨敲窗,灭了孩子们对打雪仗的憧憬。   第二天要上课的人, 不觉得没积雪是遗憾。   七点, 雨是早停了。天像洗过一样,又蓝又高,就是冷。   安歌戴了一付大红的滑雪手套, 手指仍然冻得发僵。   平时四个人一起走,今天只有她和冯超,路上交谈都没有。冯超一直跟在她旁边, 她走快他加快步伐;她累了放慢脚步,他也走得缓些。   经过早点铺安歌站住,摘手套掏钱, 冯超连忙抢着从自己书包里拿钱。安阿姨每周给他两块钱零用,人多时没有他用钱的机会。   安歌不跟他争, 要了一块糍饭糕。   冯超正在换牙, 不敢吃又脆又硬的, 选了根油条。   两人站在避风的地方吃东西,天寒地冻,顾不上说话, 埋头一个劲地吃。吃完肚里有食, 身上也不冷了, 不然泡饭不顶饥。   安歌嘴角粘着一颗糍饭粒,冯超掏出手帕替她擦掉。   见惯了小大人一样的安歌,这会她冻得鼻头红红的,才让人觉得还是小小孩。   刚吃完东西不能走太快,否则容易得盲肠炎-大人都这么说。反正冬令营每天八点才上课,他俩慢慢往前蹭。安歌看冯超满脸的欲言又止,用手肘推推他,“有事?”   冯超点头。   过了会才说,“安阿姨说,让我找时间给我阿姨拜个年。”连东西都帮他准备好了,一包桔子,一只咸鸡。   “不想去?”   冯超想了想,摇摇头。搬离那里,他偶尔会想起妈妈刚去世的时候,是阿姨过来把他接走。但是,“我给你家添麻烦了。”   他的侧脸特别好看,乌眉,长睫毛,鼻梁高挺,唇角微翘。   “那有什么,都是单位发的过年物资,谈不上麻烦。”别看徐正则平时三班倒累,过年就数他工作的厂发的东西最多,连瓜子都发了原味和五香两种。其次是安景云单位,鸡鸭鱼肉都有。   没办法,风水轮流转,三十年后抢着考公。三十年前,公务员和事业编制的待遇及不上企业,工人才吃香。   冯超转头看了她一眼,表情纠结,“安阿姨说,血浓于水,不管怎么样我阿姨是世上跟我最近的亲人。”   安歌抬头回看他,牛头不接马嘴地想到,冯超应该是更像妈。方辉长得像他爸,除了鼻子是他亲妈的复制。   “住在你家,吃你家的饭,还拿你家的东西去……”冯超的小心灵过不去。   这倒是得解决的心理问题,不能任由他想得太多,安歌冷静地说,“你不是打算考中专?等工作后再报答我妈,那时就有能力了。”   冯超算算,怎么办,还有四年,想和毛毛一样跳级。   “但我没你聪明。”冯超一直也是学校里的好孩子,但在毛毛面前又算不上了,真是又羡慕又难受,那种无论如何仍然存在的差距。   这个啊,安歌更淡定了,“大学毕业以前比的不是智商。”时间花在哪里看得到,她高中同学成绩最好的几位,都是学习特别扎实的人。对他们来说,节假日,小伙伴的聚会,他们也参与,但哪怕玩到累趴,该预习、该复习的,照常。   毛毛比自己聪明,她说的才对。   冯超很虚心地请教,“大学毕业以后比的是智商?”   嗯那,天赋、狂热。这些很难跟一个孩子解释,安歌笑着说,“你有没有什么一定想要做的?不吃饭、不睡觉、即使献出生命也想要做的?”   冯超顿时想到居里夫人牛顿爱因斯坦……之所以第一个想到居里夫人,是因为她是女的,毛毛也是女的。   安歌一个趔趄,差点绊个跟头,玩笑开大了-她可没有献身科学的觉悟,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吃好睡好、让自己和亲友过上好日子。   时代的沟。   冯超双眼闪着向往的光芒,谁不想当科学家呢,可惜他是不行了。   即使是孩子,他也知道中专和大学的不同。中专注重于培养基层的实用人员,读大学才有可能成为科学家。不过想到安阿姨、徐爷爷、徐叔叔、毛毛对他的好,他咬咬牙,早点毕业早点工作,挣钱养家!   不说话不等于不知道,冯超早看出来了,安阿姨打算培养徐蓁姐姐。如果他接过养徐蘅的担子,就可以给安阿姨吃定心丸,让毛毛也读大学。   少年,你打算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别人未必需要啊。   这坚毅的小眼神,安歌还看不出他的打算?一代有一代的偶像,如今孩子们崇拜的是雷锋,是董存瑞、欧阳海。讲的是奉献,灵魂里不能容纳个人的私。   “我没想当科学家!”赶紧申明。   安歌都想好了,进军校读双学士,先学仿真或者电子,等身高体重够格再学飞行。她在十二三岁就有一米六的身高,停止长高时是一米六七。至于体重,哪有喂不肥的,只要多加夜草。   “我要当飞行员。”   冯超不吭声。快到学校时才开口,“飞行员高考分数线很低,就是对身体要求高……”   好吧,安歌又差点绊个跟头,小鬼头想法真多。那是对男的来说,对女的……行事在人,成事在天。   第一天冬令营,孩子们处在兴奋中。   空荡荡的校园只有一个班,这种新奇的感觉让他们格外自豪,只有成绩特别好的才能来,骄傲!   上了半天课,二十几个孩子分成几个小团体。   何明轩、方辉、冯超撅起屁股在树下打弹子,他们仨还争着教安歌。三人三种手法,安歌一一实践,发现方辉的手势最适合自己,可能因为方辉的手小。何明轩现在还没长开,将来可是一米八七的大高个,眼下手大脚大,瘦棱棱的。   而何明轩为什么不跟同年级同学玩?   轻描淡写一句话,“他们妒忌我。”   一个永远想着要拉下第二名几十分的第一名,是挺难交到好朋友。   谢老师很快发现苗头,下午给孩子们安排一节劳动课:补书。   学校图书馆有些书破得厉害,谢老师把全班学生分成五个组,把书架平均分给每个组,看哪个组完成得既快又好。这里面有时间的统筹,也有分工合作的技巧,具体怎么做就让孩子们自己动脑了。   奖品是图书券和电影兑换票。   傍晚安歌这组高高兴兴拿着一等奖的奖品各自回家。安歌挑的图书券,她对眼下的电影没兴趣。   回去才知道,今晚全家看电影。   票是安景云厂里工会发的,放电影的地方是文化馆,离家十分钟步行的路。   匆匆吃过晚饭,安景云和徐正则领着四个孩子出了门。路上遇到不少熟人,对门的徐家三口,楼下老局长家的孩子们。文化馆更是张灯结彩,快过年了,从门口到放映厅一路的摊子,打汽枪、套圈圈、猜灯谜。   徐正则喜欢打汽枪,带孩子们挤了进去。安景云看到旁边有卖糖花生、腌草头,连忙过去买,准备看电影时给孩子们吃。买完她先去放映厅等,谁知道直到快开场,还没见到自家的一大四小。   正在着急,方辉骑着一辆到处都响的自行车来了,后座带着方旭。   听说安景云在等他们,方辉自告奋勇去找人。   他年纪虽小跑得却快,一会把徐正则他们带了来。   这时里面灯光开始暗下来,安景云狠狠瞪丈夫一眼,大庭广众不方便骂人,压下火气入场。   徐正则装没看见,在安景云背后偷偷吐了吐舌头。   谁知自家妻子后脑勺像生了眼睛,腾地回过头,徐正则赶紧挺直腰杆,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安景云管发电影票,别人领剩下的才是工会的几个工作人员拿,座位没法都在一起,他家六张票分了两处。安景云、徐正则把徐蘅带在身边,另外三个孩子坐一处。安景云把零食分给他们,低声嘱咐徐蓁照顾好弟弟妹妹,才弯腰低头穿过小半个放映厅,回自己的位置。   这是部喜剧方言电影,观众看得哈哈大笑。   安歌阅尽大片,对老片无法动容;还有一个冯超,对方言一知半解,只能从演员的动作猜测意图,看得很累。   幸好没多久方辉领着弟弟找了过来。他们挤坐在一起,徐蓁嫌吵,起身去了方辉的座位。   冯超缩起双腿给徐蓁让路,不小心碰到旁边观众怀里的东西,连忙道了声歉。   那人看都没看冯超,自然也没回应这声道歉。   有点怪怪的-冯超想,刚碰到的像是铁盒子,又冷又硬,也不知道为什么抱着这东西看电影。   电影放到一小段,那人抱着“铁盒子”出去了一次。再进来时似乎他心情很差,踩到安歌也没说对不起,闷声不响坐了下去。   冯超忍不住又看他一眼。   这时安歌凑到方辉耳边说了句话,方辉领方旭往外走。冯超来不及管陌生人,靠向安歌,看她是不是有事。   昏暗的光线里,安歌对他笑笑,凑到他耳边,“陪我上厕所?”   冯超没有想去的念头,也怕进出影响别人的观影,但这会安歌要人陪,他点头说好。   谁知他直起腰刚要站起来,电光石火间,旁边那个怪怪的陌生人一把扯住他,手劲很大地把他按在座位上。   冯超以为自己打扰了别人,习惯性想说对不起。   又是一阵眼花缭乱,他背上被重重推了一把。   一声痛呼。   一声尖叫,“快跑!”   冯超下意识拔腿往外跑,脑袋里还没回过神-刚才,安歌拳头砸在陌生人手上,是把人砸痛了吗?   安歌把钥匙头藏在指缝,连拳头一起不管不顾往下砸时,大脑一片空白。   过后数秒,她才想到:对不起,这一世没按说好的走。 第八十章 真爱以及学习使人快乐   自我保护让大脑屏蔽了坏消息。   那人抱着盒子再次进场, 安歌才想起记忆中有那么一条遥远的传闻, 还不是新闻。因为怕引起恐慌, 消息被封锁了。少了铺天盖地的网络,口口相传固然可能传得离谱,但市面恢复平静也来得快。   实际上到二十多岁, 安歌才听说这事。   种猪场男青年谈对象失败, 为泄愤在电影院自爆身亡。   这人约以前的对象再看一场电影,不知为何他的前对象虽然答应了,却没有来。   有必死之心的家伙, 拖着三十多条人命一起上了绝路。除此之外,还有几十人受伤。   安歌找个由头遣走方辉兄弟,没想到冯超被人扯住, 慌忙中她顾不上体力差别,奋力扭打对方。   她不能走。   事实上,走跟不走没区别, 如果给对方启爆的机会,周围二十米内没生还的可能。   也来不及多想, 她放声大喊, “起火啦!”   杀人跟放火是并列的重罪, 但起火的话跟在场的人都相关。顿时连前排的人都站起来,观望后面到底出了什么事。而安歌他们前后两排的,光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明显大人欺负孩子, 热心的纷纷伸手拦阻。   方辉和方旭走出不远听到叫喊, 却被挡住去路,急得方辉直跳脚。   安景云徐正则也是如此。一时之间安景云乱了神,抓着徐正则的胳膊语无伦次,“怎么办、怎么办......”   “看着二二。”徐正则顾不得安慰妻子。他爬上椅背,在人头攒动中挤出一条路冲向小女儿。   到处乱成一团。好不容易靠近,却看见有人高高举起一只盒子。   徐正则浑身汗毛竖了起来。   也许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放映员竟没想到打开灯,放映厅只有来自大屏幕晃动的光线。因为靠近音箱,电影中的对话喜气洋洋得刺耳。   几乎条件反射,徐正则纵身扑向前方。   在空中,他和另一条身影撞了下。   还好,这点意外没妨碍徐正则把举盒子的人扑倒在地,而另一条身影,夺过了盒子。   对门邻居-刑警大队蔡队长,难得一个跟妻儿共度的晚上,遇到了更难得一见的大案。   电引爆,手动触发式,铵锑五五注装,钢板盒子。   不过都是后话。   安景云抖得说不出话,把安歌紧紧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抚摸小女儿的头发。   什么也不能想。   电影票是她拿回家的,孩子们是她带去电影院的。   如果不是孩子机伶,如果再晚一点……她不敢想。   徐正则伸开双手,把妻子和女儿一起抱住。他的半边脸肿得可怕,跟蔡队长相撞时碰到了眼框,这会医生已经检查过,幸好没大碍。   陪在旁边的女民警能理解,谁想得到会有这种疯子,只因处对象失败就想找人陪葬。   她安慰道,“回家吧。回去喝点热东西定定神,好好睡一觉都忘了吧。”   安景云恍若未闻,还是徐正则谢过民警,一手揽着她,一手拉着安歌往外走。   此刻的文化馆大门已拉了线,闻讯过来看热闹的人站在线外。有些刚才也在电影院内的人还没离开,指手画脚讲述发生的事。其实一切发生得太快,结束得也快,绝大部分完全没搞清发生的事,甚至有人说成了潜伏特务搞破坏。   听到有人痛心疾首大骂海岸那边,安歌也是……醉了。好吧,随便你们怎么猜,反正她吓着了。   事物是在变化的,谁能保证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但要说后悔,那倒也没有。毕竟极小的概率,跟凶案相比,每天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意外多出无数倍,总不能为了怕发生意外而束手缚脚。   “毛毛-”方辉冲过来,仔细打量她。发现她只有擦伤才放下心,他扬起胳膊气烘烘地骂道,“以后不许逞英雄!”他差点魂飞魄散好吗!   “你还是个孩子。”生怕安歌不以为然,方辉强调道,“小孩子!”比他还小几岁,竟然瞒着他,还把他骗到了。   方旭使劲点头,“对!我们还是小小孩,管好自己,有事有比我们大的人来管。”   方辉扬起的巴掌好久才落下来,不过是落在他自己腿上,“这事都怪我,太粗心了,没发现坏人。”   方旭使劲点头,“对!三哥,你光顾着玩。”   好你个忠实的墙头草,你哥说啥你就应啥?   安歌乐了,徐正则也乐了,连安景云也疲惫地笑了,笑完想起,“老大老二呢?冯超呢?”   徐正则和安歌做笔录的时候,安景云让徐蓁带着徐蘅和冯超在人少的地方等,不知道后来他们去了哪里。   “报告!”方旭说,“安阿姨,他们哭个不停,三哥让去洗把冷水脸。”   简直鼻涕与眼泪齐飞,也算另一个“灾难”现场了。方辉同意地点点头。   “毛毛,不是怪你,但遇到危险你应该先保护你自己。你安全了,再去考虑别人。”去徐家的路上,方辉对安歌语重心长,“不然,我们心里都会很难过,非常难过,特别难过。”   冯超鼻子一酸,眼泪又要下来了。他没办法忘记安歌在他背上的一推。   “我永远不会说你自私。”方辉的鼻子也发酸,但憋住了,眼泪没下来。   那个时候……什么也没想好吗,完全靠本能。但安歌还是乖乖点头。   出了这种事,晚上哪个成年人还睡得着,老太太几乎每过几分钟就要摸一下,确认安歌仍在身边才放心。   安景云累得不行,迷迷糊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凌晨在梦里哭个不停,“不要,不要。”徐正则好不容易才把她叫醒,让她枕在自己胳膊上,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这孩子……”徐正则救灾那件事,安景云没有亲眼目睹,但听人说过无数遍,说他当时有多勇敢、受伤后又有多坚强,这会回想到还是心酸。“太像你了。”她哽咽着,“我……宁可……你们对别人……不要那么好。”   “没有,一时冲动而已。”   “一时冲动也不行,多想想我们。”安景云侧过身,手指触到的地方是累累伤痕。她掉下泪,“我总怕这孩子只顾自己,老跟她说要善良、要好心肠。万一……”   徐正则感受到妻子打了个重重的寒颤,连忙用力搂住她。   安景云喃喃道,“不管了,只要她好好活着,随便怎么样都行。”泪水不停滚落,“她才多大……”她抽了下鼻子,“我也没好好……”   得了,安歌发现她妈这回真是受了大惊吓,第二天不放她和冯超去上学。   必须请假,好好在家休息,好好玩几天,放松心情。   还领着她去百货公司,非给她买个会眨眼的一尺多长的洋娃娃。   连徐蘅也通情达理地说,“妹妹多吃点鱼,这是你喜欢的菜。”   徐蓁啥也没说,剥了一手帕松子仁给她。   临到小年夜,安景云跟徐正则还搬回一台彩电,说让孩子们劳逸结合,别拉下该看的电视剧,跟小伙伴得有个话题。   至于卷子-过年就得休息!   安景云没收所有教科书,换成一叠小说,斩钉截铁地说,“知道你有洁癖,这些都是刚买的,给你第一个看,不用怕上面有别人的口水,也不用担心别人上厕所看过。”   安歌,……   爱学习,沉迷学习无法自拔,学习就是真爱。   ***   不能学习,那就玩别的。   天线能收到信号的只有几个台,还是靠有线收看的地方台最热门,没新闻、更没广告。每晚七点开始,连续放四集电视剧,简单直接粗暴。   《加里森敢死队》。   中央台放了十六集停播,也不知道地方台哪个傻大胆,找齐所有资源,把剩下的十集给放了。   安景云看了两集,突然警惕心大发,这这这……主角是山上下来的罪犯,不适合孩子看。   于是孩子们改看名著。   前苏联老大哥家出的尽是长篇大论,《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日本的《细雪》也是老厚一本,打开一看,好家伙,二姐37岁,三姐33岁,最小的四妹29岁。   徐蓁偷工减料看了几天,翻到《静静的顿河》描述妇人刮宫的一段,吓得面青唇白。她拿去给安景云过目,成功地让亲妈当晚没吃饭,以及取消了多读名著增长文化的计划。   还好有爷爷的“奖学金”悬着,该练的字仍然练着,该画的画也画着。这些徐蘅弄不来,但她也有办法,在老太太指点下钩电视机罩子-没成功,歪歪斜斜的拿不出手;改为钩茶杯垫,成了,一套六只,奉敬给爷爷用。   安歌没折腾,直接照书上写了幅对联:“春雨丝丝润万物,红梅点点绣千山”。   虽然顶着小孩子的壳,芯不是了,淡定。自家的亲爷爷,写几个端正大方的字就行。   冯超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准备,而且也不知道如何准备,悄悄问了安歌。安歌教他,写篇文章,咏水仙、咏茶花、再不行咏阳台上那几根大蒜苗也可以。爷爷骨子里还是文人,业余喜欢写七律,指着青松白雪的咏物言志。   至于写得怎么样呢,四平八稳还是有的。安歌觉得这大概就是基因,作为亲孙女,她写的文章也是咳咳不好不坏。   冯超想了半天,写了篇咏水仙,开头用的郭沫若的诗,“只凭一勺水,几柱石子过活”。   安歌能说什么,时代、时代!按照课本上的范文画出来的葫芦,脱不了瓢样。   多出来的时间,打牌。   安歌教大家玩“找朋友”,这是斗地主的一种,三打二,不固定对家。   第五个人是谁?方辉和何明轩。借着帮老师传达新课和作业的名义,两人天天来徐家打牌。   何明轩是安景云同事的儿子,红星小学常年的年级第一,仅比方家二哥差那么一点点的存在。方辉是跳级生;冯超缺了一个月的课,期末还是满分。挤在一堆学霸中打牌的徐蓁,天天被削得不能升级。别人都打第二条龙了,她仍然停在小二小三。   不好意思继续“欺负”她。   安歌建议教学打牌。   先减少到一付牌,自己手上有的,别人出的什么,按照逻辑别人手上应该有什么。   简单地说,就是记牌和推算概率,一圈牌出完,要知道和算出所有牌的去向。   徐蓁,倒,卒(并没有),还是比较坚强地熬过第一关。安歌降低标准,让她记住10以上的牌,把范围缩小到三分之一。   何明轩和方辉嫌太简单,又开了棋局。一边打牌,一边下棋,两不误。   他俩没来的时候,也有别的玩法,二十四点。   任意抽四张牌,用加、减、乘、除把牌面数字算成24。   害得徐蓁白天晚上都在记牌算牌,两只眼睛快成蚊香圈了,发自内心地感慨,“你们累不累啊!”   还真不累。   安歌把阿城的《棋王》讲给徐蓁听。世间万物皆有规律,一个人的头脑、专注能力,心理学一直在研究,只要方法对,每个人都能发挥出自己无法想象的潜力。   徐蓁听得一头露水,“小说也有模式?”   名著……安歌没到那个高度,无话可说,但徐蓁最喜欢的琼瑶阿姨,还是可以研究的。   女主相貌清秀,内心戏多(误),拥有丰盛的心灵;男主更爱楚楚可怜的女主,在一红一白两朵花之间选择更需要他的。   相遇、相识、相知,到几万字的时候应该有误会了。误会是解开还是加深,取决于这是短篇、中篇还是长篇。   几天后,徐蓁有了一篇小论文,《读完几十本琼瑶小说后,总结出来的言情小说写法》。   “可以试试自己写一篇。”安歌怂恿她,“喜欢哪种男主?”   徐蓁扭捏了一下,“会做家务的,脾气好的,经常表扬孩子的。”   安歌,……   你想找的是一个好爸爸吧?   因为忙着教徐蓁如何分析她最爱的言情小说,安歌连打牌都顾不上了,把另两个小伙伴急的。   这天,方辉抱着一大包东西一溜烟进了徐家。   锁上小房间的门,解开一看,麻将!   厉害了。   连老太太都吓了跳,得有二三十年没摸过了。   不过,安景云的家训是麻将不准进门,这可是不务正业、贪玩误事的祸根代表。   “哪来的?”安歌抓起一只牌,竹子做的,小巧玲珑。   “我爸的朋友要回老家,带不走的都给我家了。”方辉解释了一句,眼巴巴看着安歌,“你说过麻将的变化更多,不容易算概率,我一直想试试。”他也抓了一只牌在手上,摸索着牌面的花纹,“怎么玩?怎么才算赢?”   安歌大致讲了下麻将的规则。想当年,她也曾经是赌王一系列影视剧的小粉丝,自学成才研究了各种玩法,迷得不要不要的。没料到事过境迁,她现在只想说,“我爱学习,学习使我快乐。”   方辉心痒痒,恨不得立马开局,动手洗了下牌。   麻将牌碰撞着,摩擦着,发出特有的声响,吓得安歌连忙按住方辉的手。   开玩笑,只要邻居听到动静去举报,一会就有人上门抓。   打麻将,眼下可是属于不健康娱乐。   刚说完,外头有人敲大门,方辉紧张地看向安歌,怎么办?是不是赶紧藏起牌?   安歌无声地摇摇头。   他俩竖起耳朵听着,冯超去应的门,来的不是别人,方辉的二哥,方亮。   比安歌还聪明的方亮。   方辉松口气,还好,没事。   不过,毛毛为什么若有所思,皱起了眉头?   ※※※※※※※※※※※※※※※※※※※※   谢谢小p的地雷!么么哒! 第八十一章 博弈   方家“套娃四兄弟”, 老大方明一直是个大哥的样子;二哥方亮, 和兄弟们不同, 他的言谈举止带着淡漠。这种淡漠更多是因为把热情献给了格物致知,所以面对的即使是自身生死,他也十分冷静。   这会小小少年还很健康, 皱着两条好看的眉毛, “你们打算浪费时间到什么时候?”   方辉,哑口无言。   安歌,……不知道是不是自恋, 怎么感觉二哥的火气,更多是对着她来的?   方亮下一句话证实了她的猜测,“特别是你, 这么好的头脑,用在这上面?”他指着摊在桌上的麻将牌,“遇到一个想自杀的懦夫, 就缩在家里不敢出来?吃饭时噎死的、睡觉睡过去的更多,难道不用吃饭睡觉?”   安歌, ……   她还好吧, 还能消化意外事件, 是安景云心理阴影面积大。   而且打麻将也不代表虚度时光,劳逸结合干活不累。安歌眼珠微转,视线余光刚好看到方辉悄悄地看过来。   怎么办?   凉拌?   “我们是想……”安歌咽了下口水, “通过麻将学习概率论。”真不是胡说八道, 她看过一本神奇的书-《麻将与数学》, 书上说麻将有4900多万种组合。“还有博弈论。”   麻将是很典型的多人决策模型。   已经听牌等糊,凑齐了一溜的筒子或者束子,单等最后一张牌。要不要等自摸?要不要换牌?有时候为了避免冲给别人糊,宁可自己不糊,也得把独一张扣在自己手上。   这里需要超强的记忆力和判断力。桌上有什么牌,上家、对家、下家在做什么牌,概率不停在变,值不值得冒险,同时也不能让别人看透自己的牌。   方亮知道一点纳什均衡的理论,听安歌讲得理直气壮,不由产生兴趣。   说到证明的基础-不动点理论,安歌只能摇头了-可能她智商比普通人高一点,但跟专业大牛差远了。再说知识不用就丢,眼下她最多高中文化,连应付高考都不行,没刷题!连公式也没背全,总不能每道题从头开始推算公式吧。   最最关键的一点,理论仅仅是理论。   博弈论的第一前提是:决策主体是理性的,最大化自己的利益。   搓麻将常说“乱拳打死老师傅”,遇上抓了一付地糊的牌,扔这张丢那张,最后做了个鸡糊的,跟谁讲理?下场玩的都是聪明人,才有博弈论的用武之地。   普通人在世,需要的是处事智慧。就像一个家,资源有限,供谁、不供谁?从利益最大化来说,自然供出息可能最大的那个。但人是感情动物,哪能一切以利益出发。往古代看,连帝皇都拿不定主意,大部分是尽着嫡子、长子。往现代看,富省份养着穷地方,这其中的分配,又怎是简单的利益可言。   这里得说起一个著名的实验,关于人类社会进化的,“如何面对别人的背叛”。   最初得分最高、最简单的策略是“一报还一报”,“先表示善意、惩罚背叛者,如果对方改了就算了”。经过历史证明的稳定策略则是“反思”,“错了就改,赢了继续”。   至于,道德……   扣住牌宁可自己不糊、也不让别人糊,是不是自私?   利益相关,理所当然。   好吧,二哥听懂了她的吧啦吧啦,而三哥,方辉同学,可爱的齐天大圣眨着清亮的眼睛,迷迷糊糊地问,“到底应该做好人还是坏人?”   “闭嘴。”方亮没好气地说。他看了看时间,“跟我回家。”   方辉求助地看着安歌,不搞清这个问题,晚上睡不着了。   “做自己就好。”从长远来看,“笨”一点、“蠢”一点的人,交到真心朋友的机率也大一点,笨如郭靖娶到了头等聪明的黄蓉。   方辉似懂非懂。   不过这付麻将牌被留了下来,按方辉的说法,放在他家也是浪费,没人会玩。   大年三十的年夜饭,每年在安家和徐家轮换着吃,这年是在安家。   李勇掌勺,午饭随便扒了几口,一整天在忙晚饭。   当天杀了一只鸡,搁了冬笋片、火腿片,放在煤球炉小火慢炖。   鱼必须得整条。鲤鱼会跳龙门,家有读书的孩子,不能吃;鲫鱼刺多,不适合过年吃;最后烧的是鳊鱼。一条两斤多的鳊鱼,红烧得浓油赤酱。   最实在的是一海碗蹄膀。虽然下面垫了不少草头,但毕竟整只蹄膀啊。蹄膀皮颤悠悠的,看着卖相就好,酥软入味。   安友伦把老太太和徐重让在上座,拿出一瓶洋酒,给他们每人倒了一盅。   安歌眼尖,认出这是人头马,顿时想到那句话,“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   不过安友伦不知道以后广告的事,介绍道,“我弟弟探亲那回给的,这酒喝着香,其实挺凶,有40度。”   安娜嚷着要尝,安友伦小心翼翼给她在碗底倒了一小口酒。   端着一盘炒腰花进来的李勇,有点尴尬,“爸,娜娜还是孩子……”   安信云就坐在女儿旁边,见安友伦要开口,抢在前面说,“没事,我比娜娜还小的时候,爸爸经常拿筷头蘸酒给我尝,我也没成酒鬼。”   听她这么说,安友伦脸色顿时转为和缓,开玩笑道,“喝笨了也是可能的,三言两语被人骗了去。”   李勇干笑了两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你们吃,后面的菜马上来。”   安信云叫住他,连皮带肉挟了一大筷子的蹄膀喂到他嘴里,“香不香?”   李勇点头,眉开眼笑,“香。”想想还是不放心,低声叮嘱她,“帮女儿喝了吧。”   安信云没吭声,轻轻推了他一把。   小两口的动静自然逃不过众人眼睛,但过年就是要开心,安友伦忍了会,突然扬声让厨房里的李勇少放酱油和盐,“孩子吃得太咸不长个子。”   外公真是十年如一日地看不顺眼姨夫-别说,上门女婿不好做。   瞧瞧外公对另一个女婿多客气,夸徐正则心肠好,能干,好人有好报,遇到危险逢凶化吉。   危险?   就是电影院那回事。   为什么不夸小外孙女安歌?怕夸了安娜不高兴啊。两个孩子只差几个月的年纪,外公也挺有想法,当着娜娜的面不能夸别的孩子,不然娜娜以为外公改去疼爱别的孩子了。   娜娜可以自己夸姐妹。然后外公夸娜娜心胸广,能发现别人的优点,赞得娜娜特别高兴。   安歌低头笑,外公还真像老小孩。   说起来想外婆了。   老太太原计划要带她去外婆家过年,但家里买彩电的事,提醒老人还有诺言没完成。老太太咬咬牙,把攒下的钱托五阿姨、五姨夫带回去,在海市买台黑白电视机。这样一来,回去的车费就没了,毕竟交通出行的开支也不小。   还是要挣多点钱啊,安歌想。 第八十二章 过年   大菜上齐, 长辈们越聊越欢, 徐正则玩性大, 带了孩子们到门外放鞭炮。   安歌去厨房找姨夫。   厨房在院子西侧,窗下两株山茶,已经开了, 花朵鲜艳硕大。   厨房里铺的青砖, 一边是现代化的煤气灶,另一边有两只煤球炉。砂窝缓缓透出鸡汤的香味,另一只炉子上放着满吊子热水。食用油、调料、香料搁在靠墙架子上, 十几平方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   李勇在准备晚上的点心-酒酿圆子。一头干活,一头跟着收音机里摇头晃脑哼着,“穿林海跨雪原, 气冲霄汉……”   见安歌站在门边,他对她招手,“毛毛, 过来坐。”   安歌在小灶桌旁坐下,“姨夫你吃了吗?”   李勇一向喜欢聪明的小外甥女, 笑眯眯地说, “吃了。”大圆桌坐得满满当当, 在哪吃不是吃,他在厨房盛了碗饭,浇点鸡汤, 就着冬笋片和青菜吃了。   安歌去洗净手, 掐下一段糯米粉也搓起小圆子。   李勇手大, 一巴掌能做十几颗,她手小,三四颗。不过每颗圆滚滚的,颇为整齐。   没做几颗,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他俩同时抬头,是冯超找了来。   安歌记得他跟了徐正则一起去放鞭炮的,估计发现她不在,便对他笑道,“过来坐。让姨夫给我们开个小灶?”   李勇也喜欢这个俊秀沉默的小男孩,闻言起身洗手,起油锅氽虾片,当真给他俩开小灶。   冯超看看李勇,看看安歌。安歌鼓励地对他笑,“没事,我姨夫喜欢小孩子。”   李勇氽了两大碗虾片,一碗给冯超现吃,另一碗留给安娜。弄完这些,他拎着吊子进客堂间照看席面。   安友伦喝了点酒,面颊上泛着红晕,双手扶在腿上,微微探出个头,弓着背,压低声音和徐重讲往事。   当年他把工厂商店上交给国家,以为到此为止,谁知道兄弟卷着家里剩下的那点钱跑了……跑了也算了,杳无音信,人人都说他跑到海峡那边去了。   要命啊!   他被关了近三年。要不是想得开吃得下睡得着,恐怕一条命早就交待在里面。   这些事,在安景云和徐正则结婚前见亲家那回,徐重听喝醉的安友伦讲过。安景云、安信云姐妹更是听过无数遍,近几年安友伦已经很少提,差不多尘埃落定的意思,然而安德伦的探亲之行,把浮尘又给撩了起来。   说到伤心的地方,安友伦眼角嵌着两颗大大的泪珠。   “原谅他?我根本没怪他,要不是他这一走,我们安家败得是一点都没了。”那么大的厂,整条街的店,以为子孙后代吃用不尽的基业,说倒就倒。   “我是高兴。幸亏有阿弟,飘洋过海落地生根,让我安家有一枝传下去,不至于断在我手上。”安友伦伸出食指抹去泪,心满意足地说,“叫我和他一起做生意,我不是那块料,也没那个脸吃现成。探回亲,认认人就行。”   真是有钱人的想法,天底下那么多姓安的,几百年前是一家,何必非得自己生的。   李勇默不做声给席间的每个人泡了杯茶,对安友伦的话不以为然,瞧瞧这就是觉悟不同。徐家也是有祠堂有家谱的大户人家,徐重放弃好日子,一样被关押过,不也是没钱没地也没孙子,可人家沉得住气,啥也没说。   再回到厨房,李勇看两小格外顺眼。两小也确实争气,一个捏着块虾片静静地啃,另一个静静地干活,大竹匾的三分之二放满了大小均匀的糯米圆子。   不断传进鞭炮声,偶尔还有烟花一闪一闪。   除了山茶,靠围墙边还有一棵腊梅。被风一催,香气若隐若现。   “我们毛毛太能干了。”小孩子是要表扬的,李勇赞道,“姨夫给你们下碗面?”他在针织厂上班,日常跟女工开惯了玩笑,一不留神就说溜了口,“青梅竹马的小两口,以后长大了超超也要这样陪着毛毛。”   冯超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安歌抗议道,“姨夫,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李勇大大咧咧地说,“从小一起长大的才好,知根知底,将来也不用看公婆脸色。”   安歌,……   姨夫,我们还是孩子。   幸好李勇常年习惯在安家不可以讲跟男女有关的笑话,否则安友伦会大发雷霆,讲完这两句自觉地收嘴,问起了学习情况。   听到安歌和冯超的成绩,李勇那个眼神,简直像看文曲星下凡,“毛毛,你怎么能这么聪明呢。”一下子跳去读四年级不算,还考年级第一。别的不说,省下三年时间可以干别的。至于以后能不能保持这种速度和成绩?李勇才不管,他那个初中毕业证书多少水分,不也活得好好的。   “横机啊……”听安歌说完计划,李勇沉吟道,“就是声音太响,一定要放在乡下做。”农村宅基地分得开,房子之间隔得远,“城里的话,邻居肯定不同意。”   原材料不用担心,总能找到人从厂里批。他自己在这个行业,也知道有私人在做。别的不说,那些发毛衣加工的,其实都是私人挂靠在集体下面,接单后发包出去,赚当中的差价。   手工打一件成人毛衣,需要一斤二两线,再巧手也要花一个月的时间。   横机摇一件毛衣,只消五六两的线,人停机不停,一晚上能织出好几件毛衣的片。发出去让人缝为成衣,也不消花多少手工费。   要安歌说,眼下人力成本实在廉价。业余娱乐少,大家反正没事做,接点活赚零用。到梦里李勇做生意那会,一件羊毛衫卖七八十块,生产成本不过七八块,加上物流、销售费用,钱仍然好挣。   就是李勇手头宽裕之后迷上了玩牌。有回安歌去阿姨家做客,安娜拉她打牌。柜门一开,里面上百付崭新的扑克。李勇他们玩的是□□,怕人在牌上做记号出千,一付牌只用一次。   有钱,膨胀了。火腿肠吃一根,扔一根。   还好安信云也是个妙人。李勇想玩,她奔进厨房操起菜刀,一刀砍在大门上,“今天只要迈出这个门,回来别找我们,地下见。”   吓得李勇从此收心,麻将最多只搓五毛的。   这会李勇使劲在脑海中寻找适合横机生产的地方,突然想到安景云插队的地方,那里的书记、队长、会计跟安景云关系都不错。   “我有办法。”   安歌猜到他的打算,事实上那里确实不错。没她抢跑,也有好多老乡自发走上这条路,从一台横机全家上阵到一屋横机雇人来做,完成了资本从积累到即使睡着、钱也会生钱的过程。   至于人手,李勇的二哥二嫂返城后没找到工作,一直在做临时工,前阵子还找他帮忙。   天下插青是一家,放着他俩的遭遇在那,安景云也会帮忙跟村里协调。   “亲兄弟明算账。”李勇说,“条条框框写下来,签字,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点安歌不怕,李勇是典型的商人,有些投机,但该遵守的他绝不会过线。   冯超听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凑出了计划,托着下巴听得忘记吃虾片。   既然有了想法,李勇在年里就开始找人,买二手的机器,拉着安景云去谈租房子。   这天他从外面回来,走在通道时闻到厨房传来的糖醋味,不由一愣。   这谁啊?   走进院子隔着窗一看,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丈人系着条围裙在炒菜,旁边站着“前”丈母娘。   ……要复合?   李勇心里别地一跳,脸上却笑微微的,张口招呼道,“妈,你来了。”   不能怪他想得多,“前”丈母娘有别的儿女,阿四是亲生的妹妹。阿五是好的,另两个,可不怎么样。 第八十三章 爬山   李家兄弟姐妹八个, 李勇居于中间, 早就习惯不管遇到什么事先别乱。   陪着两老说了几句话, 因为要接安娜,他骑上车又出了门。   安娜一早闹着去徐家玩。这天她一个,徐家四个, 方家两个, 七个孩子浩浩荡荡爬山。   徐蓁是大姐姐,背着水壶,斜挎着军绿色帆布包, 装了三只白馒头,七只白煮蛋,一把水果糖。这是准备了哄孩子用的-安娜、安歌、方旭太小, 借着新奇劲爬上去没问题,下山就会觉出累,到时有点东西塞他们嘴里, 就能哄得他们往下走。再说还有一个徐蘅,徐蘅不饿也总想着要吃。   山是小山。天气冷, 除了松柏外别的树都还是枯枝败叶, 但等到三四月, 能吃的就多了。有红色的小莓果,开紫花的酸浆草,等天热起来还有洋槐花, 一串串挂下来, 招得野蜂嗡嗡绕着飞。   他们走在山间, 旁边草丛里偶尔蹿出只灰不溜丢的野兔,刷地一闪,又消失在草丛间。   安娜难得爬山,出了一头汗。   徐蓁帮她用手帕擦掉汗,又找出条干毛巾给她垫在棉毛衫里,这样可以防止汗打湿衣服,粘到背脊导致受凉。   她俩弄这些的时候,方旭从口袋里掏出把炒熟了的葵花籽,递给安歌。   安歌连忙摇头。   方旭知道安歌的洁癖,不勉强她,又递给徐蘅。徐蘅老实不客气,整把抓过去,一颗一颗地吃。她不会用门牙磕,只知道嚼,在刺舌头的瓜籽壳之间尝到一点果仁的香味。   “你真笨!”方旭教了半天,气呼呼地跑到了前面。   徐蘅皱着脸跟在后面,过了会怯生生去拉方旭,掏出块巧克力-还是卫采云回去前送来的,安景云管着不让她们吃,大年初一才拿出来。   方旭没好气地说,“我牙蛀了,不能吃糖。”   徐蘅失望地“啊”了声,妈妈说这是外国的巧克力,比国产的好吃。她口齿不清讲给方旭听,盛情难却,方旭拿了一小块放在嘴里。   不甜,有点苦。   徐蘅也尝了一块,果真有点苦,不过挺好吃的。   “你啊-”方旭摇摇头。   徐蘅对他傻笑了一下。她也知道自己不讲究,不过妹妹说了,不是她的问题。   没办法,智商是一码事,像她这样的病孩,最大的问题还在于感知、控制能力比较弱,神经反馈慢,往往已经吃到撑了,大脑才收到饱的信号。   方辉折了根草茎,边走边吹口哨,吹的是少先队员之歌。   安歌小声跟着哼唱,在他来不及换气的时候帮忙接一句。   安娜追上来,扬声唱道,“为什么一阵恼人的秋风,它把你的人、我的情,吹得一去无踪……”   听着歌词,方辉吃惊地喊停,“这是……黄……歌?”情啊什么的,不是学校经常提醒必须警惕的靡靡之音,不经意间让青少年失去向上的斗志。   安娜恼了,立眉竖目地骂,“胡说什么!”她想了想,找到一个形容词,“你个土包子!”   挨骂的是方辉,气愤的是方旭,冲过去怼道,“朴素才是美!瞧你穿的,一看就知道是资产阶级娇小姐!”   “你……”安娜一时说不出话,转念一想,“你一个男的,骂我?!知不知道好男不跟女斗!”   “我还是个孩子。”方旭翻着白眼,回了句大实话。   好吧,这年纪的孩子就是容易为一点小事争吵,安歌悄悄加快步伐。不过,晚了,安娜紧紧拉住她的胳膊,指着方旭说,“我们不要他。”   方旭才不会被轻易赶走,抱住安歌另一边胳膊,“我们不欢迎你!”   安歌被俩猴孩子抓着,还好救星在旁边,方辉大叫一声,“蛇!”   什么,蛇?   两个吓得松开手到处看,方辉拉着安歌就跑,一口气跑到半山腰的老榆树下,遥遥看着他们远远爬上来。   “倚小卖小。”方辉笑骂道,用袖管替安歌擦额头上的汗,“别理他们,你比他们还小。”   他真心实意地称赞道,“毛毛,你真好看。”   除了有一头小卷毛,安歌是大眼睛,眼窝微凹,但鼻子不是尖挺的那款,而是孩子气的圆鼻头,这点让她整张脸偏于甜净。   好看吗……经常有人夸她长得像洋娃娃,但洋娃娃的长相就是漂亮吗?   不知道,安歌倒是一直觉得方家兄弟和冯超长得好。   “别老是让着他们。”方辉叮嘱道,忍不住揉了揉安歌的卷毛,“你再聪明,也还是孩子。”   好像你年纪很大似的-安歌瞪了他一眼。   “我是哥哥。”方辉笑道。   才不是,安歌继续瞪他一眼,决定说出来吓吓他,“有回我梦到自己是大人,管着很多事。”   可怜的毛毛,方辉怜惜地看着她,这孩子太习惯操心了,连睡觉都不能休息,“在梦里你可以无所不能,下次再做这种梦,一定要试试好玩的。”   再次听到这熟悉的安慰语,安歌愣愣看着他。   方辉以为她不信,赶紧加强语气,“知道什么叫清明梦?你可以控制梦境里的一切事情,任何事都能依你所想而发生。”他放缓语气,“白天,像现在,你可以开始想美好的事情,做梦时就让那些美好的事情发生。”   “会不会分不清做梦跟现实?”   方辉嗳一声,“差不多就行了,干吗非得分清。”   又来了,差不多先生。   安歌笑得眉眼弯弯,“我知道。”   一定会强大到护住自己想保护的人。   看着她的笑容,方辉想起电影院那件事,不放心地叮嘱,“你什么都想着别人,这样不好,真的不好,不要对别人太好。你还是孩子,就该像个孩子那样没心没肺……”眼看后面的人快到了,他凑到安歌耳边低声说,“我会保护你。”   别小看孩子的诺言,下山时安娜爬不动让徐蓁背着时,方辉非得背安歌,“你比她还小,需要人照顾。”   安歌,……可我有一颗强大的心啊。   到家听到好消息,明天老太太带她去外公家见外婆。   至于外婆怎么突然来了,据姨夫说,被儿媳妇气的。   外婆不是省油的灯,甩手不干来乡下散心。   ***   当然外婆的原话不是这样。   还是笑着说的,“若要好,老敬小,阿六是有家小的人了,不能让他做三夹板。远香近臭,老娘自觉开路。”   经过姨夫委婉的传达,徐正则和安景云都知道弟媳妇惹老娘不高兴。没别的,就是阿弟整天呆在丈人家,过年也不回来。   卫淑真一个女人,千辛万苦带大孩子,掏空腰包帮儿子娶媳妇,想要的不是现在的状况。春节么,总归希望一家团圆,最好个个都在。   但弟媳妇也有话,她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珍爱,任劳任怨帮她带孩子,难道过年这种特殊时候丢下两老?婆婆至少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女婿一起吃年夜饭,她可没兄弟姐妹。   弟媳妇口口声声做人不能太自私,说的是谁?自然是忙于居委工作、没办法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带孙女的卫淑真。   这么多年,卫淑真一边工作一边养孩子,还不是谁有空谁带一会,从没想过需要放下所有营生,专职对着一个婴儿。但儿媳妇认为有必要,孩子是她生的,卫晟云又耳根软,处处听老婆的,卫淑真做不到,就只好眼睁睁看孙女在外婆家长大。   那么年夜饭放在一起吃?   也不是谁家都能像安、徐两家一样合在一起吃。起码嗲妹妹家不愿意,说生性拘束,和外人一起吃饭不自在。   谁是外人?卫淑真气得说不出话,干脆连儿子也不想见,收拾东西来了安家。   半夜,安歌一个激灵,从睡梦中醒来。   果然老太太倚墙坐着想心事。   “阿太?”安歌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摸了摸老人的手,果然冰凉,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她连忙拉起厚被上压着的小被子给阿太和自己披上,想用自己小火炉般的身子让老人暖和起来。   “毛毛,怎么醒了?想上厕所?”阿太手忙脚乱,生怕孩子着凉,硬要把她塞回被窝。   安歌一把抱住老人,撒娇道,“阿太你别动,再动热气全跑了。”   “好,不动不动。”阿太被小毛头作得没有办法,把她搂在怀里。   安歌仰起头,在幽暗的光线中观察老人,“阿太,你是在想外婆?”   如果老太太还在海市,那么舅妈的理由不成为理由,家里白天黑夜有人在,不存在空档。外婆可以做她喜欢的事,发挥退休后的余热,又能够每天见到儿子孙女。   儿女无论到什么年纪,在母亲眼里仍然是需要帮扶的孩子。外婆独力撑起一头家的背后,是阿太的奉献。   安歌眼睛涩涩的,用力抱紧老太太,把脸埋在她的衣袖上。   老人穿的不是时兴的棉毛衫,而是自己裁制的棉布贴身里衣,熏的也是亲手做的桂花香。   热腾腾的泪水打湿了衣袖,安歌任性地说,“不要!我要和阿太在一起!”   老太太被孩子的爆发吓了一跳,“嘘,别吵醒别人。”虽然楼房比平房隔音要好得多,但夜深了,四周寂静无声。   “我就要!”安歌抽噎两声,蹬了几下腿,心中却是无比恐慌。凡事都在变化中,梦里老太太放心不下,守着她在徐家过了几年才回去。但现在她能适应,老人自然要考虑别人的需求。   “毛毛,”老太太摸着孩子的头发。毛毛头发既卷且硬,又有两个涡,都说这样的孩子犟,牛也拉不回来的倔。然而毛毛从小被送到外婆家,两边都得克制自己的性子过,跟小大人似的,“要是谁给你受气,五阿姨五姨夫都在这里,找他们。”   她亲手带大的孩子中,数阿五和毛毛最出色。有阿五看着,她也能放心。   “我不!”   老太太难受中反而好笑,总算有了像孩子的时候,“毛毛,听话。阿太知道的,等你考上大学,我陪你上学去。”   这么聪明的孩子,等到上大学也才几岁,到时是得有个人陪着。老太太算了下时间,柔声安慰毛毛。   才不信,舅舅家表妹大了,可小姨又得生表弟了,万一又有变化呢!安歌就是不松口,化作人形腰包,挂在老太太身上不下来。   然而基因这回事,安歌的固执追根溯源哪里来的?   再怎么纵孩子,老太太自有一杆秤,什么可以答应什么不行。   安歌知道没有用,眼泪无声地流淌。   老太太用手巾替她按在眼上,低声哄道,“别揉,揉了明天眼睛会肿。”一边又疑心还是那次电影院的事留下的阴影。别看毛毛白天若无其事,晚上睡着后经常手脚猛的一挣,这是受的惊全压在心里。   世上没有两全其美。带着一起回海市,居住条件没徐家的好,而且现在就读的学校很看重孩子-老太太有一点老思想,知遇之恩不可轻抛,只有加倍努力才对得起老师的栽培。不带在身边,说真的也不放心,大孙女、大孙女婿都是好人,但好人的好、跟对自家孩子的好,不一定相同。   “别怕,阿太虽然上了年纪,身体还行,肯定能陪我们毛毛读大学。要不,我们拉钩?”老太太用小指勾住安歌的小指。   安歌哭得小奶音都出来了,“阿太,我们能不能多想自己一点?”   这倒是提醒了老太太,“毛毛,阿太跟你说,如果叔公再提带你去国外读书的事,赶紧答应,别耽搁自己的前程。”眼下安景云对毛毛不错,但老人看的世情多了,“你好了,才有余力照顾别人。”   “阿太,我想当飞行员,去了国外读书就不可能在国内当飞行员。”安歌可怜兮兮地说,眼下都是军校招飞,审查严格。以后各种航校多了,不少直接送到国外培训,可她这不是早生了二十年。   也是烦恼,孩子太有志气是个问题。   “我们当作家不好吗?”老太太试探地问,“科学家太累,当个文化人天天动动笔杆。”   安歌摇头,“我做不好。”   “别听阿太的,毛毛做什么都行。”老太太赶紧收回前言,“你刚刚问我,能不能多想自己一点,可以。不但可以,还是应该的。俗话说儿女债,一代还一代,父母照顾好孩子就行,别的之间都不欠什么。”她怕安歌受了安景云的影响,“兄弟姐妹帮一把是应该的,但没有为了兄弟姐妹耽搁自己前程的道理。”   安歌泪汪汪地点头。梦里老太太也跟她这么说过,但没现在说得早。   “我想过了,每个月你还是照样给家里二十块。”吃用花的都是自己的,将来到哪都理直气壮,“这些事我全交待你五阿姨。”   老太太一样样叮嘱,两人说了大半夜,直到鸡叫才恍恍惚惚地睡去。   第二天一老一小难得的,没按照以往的时间起床。   安景云担心之下悄悄拿了钥匙开门进去。小的缩在老人怀里,打着小呼噜。老人倒是醒了,做手势不让她拉开小东西。   人缘人法,安景云也是无奈。老太太心慈,对两个大的也是和颜悦色,但说到疼爱,谁也比不上毛毛在她心里的地位。   不过老太太把事情都想好了,那头卫淑真却没回去的打算,急得李勇暗暗跳脚-前丈母娘这是打算拿掉“前”字?   偏偏还不能跟大姐夫妇商量,明摆着大姐乐见此事。   老伴老伴,老来有个伴。   安歌是不知道姨夫居然在担心遗产问题,否则可以劝劝他。   因为,安友伦走在时代前头,早早立了遗嘱,所有财产一分为二,平分给两个女儿。   ※※※※※※※※※※※※※※※※※※※※   520爱你们! 第八十四章 租房   不得不说李勇真是人才, 这天居然借到一辆面包车,跑到学校门口接人。   安歌、方辉、冯超三人组,再加一个经常赖在徐家的何明轩,考完冬令营结束试,走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照壁那里, 就看见李勇等在车边, 胖胖的脸上笑容可掬。   李勇差不多已经定下地方,虽说小外甥女说只管出资不管其他,但想着还是让她帮把眼。说不出理由, 他有一种直觉,毛毛的眼光不会错。   听说要去乡下玩,方辉和何明轩眼巴巴盯着, 李勇大手一挥, “都去。”   小猴子们全上了车,明明座位有多的,非要挤在一起。   李勇笑眯眯地问, “考得怎么样?”   都是好学生, 然而好的里面还有更好的,李勇这一问,戳到何明轩痛处-保持多年的第一被打破了, 而且被安歌超出的不止一分两分,回家得挨揍。   方辉考得不好不坏, 大大咧咧告诉李勇:毛毛遥遥领先, 是顶儿尖儿;何明轩第二, 足足少了十分;剩下的,都是中不溜秋。噢,冯超也不错,在前十。   李勇喜欢方辉,逗着他问,考得没别人好,难过不难过。   方辉哪会在乎,“差不多就行了。”还跟李勇摆事实,任何正式考试题型有一个合理的比例,基础部分70%,稍微带点坑的20%,还有10%是拉开距离的难题。只要保证90%一分不扣,基本上哪里都能去。   安歌想,那是你还不知道,有些老师出的高考数学卷,满分一百五,考出来平均分五十多。不过大家容易大家难,尖子里有尖子,矮子里也可以拔长子。   李勇继续逗方辉,“那万一他们都考进一中,就你没进?”   人家根本没在怕的,“条条大路通罗马,这次没考好,下次努力嘛。”   按方辉的理论,一中录取率是8%,这回他们冬令营选拔是按10%算的人。别看没几位小伙伴考得好,在这10%中他在前面的50%,折算后还在8%范围内,所以不成问题。   方辉叨叨叨算给李姨父听,司机听得头都大了,“老李这些孩子都是你家亲戚?”   李勇骄傲地说,“第一名这个,是我外甥女!”   一边又把安歌的光荣事迹讲给司机听:直接读的四年级,还特别机伶,三岁时就认得出坏人,没被拐走。大了更厉害,帮助警察抓坏人,智勇双全。   司机在县委下面的招待所工作,隐约也听过春节的大事件,据说差点死伤几十个,幸亏一个孩子发现不对,拼着小命阻止歹徒。刚才安歌上车时跟他打过招呼,挺乖巧的小孩,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胆?   “怕不怕。”   “怕!”安歌干脆利落地答。   这还用问,简直了!   何明轩早想聊这事,但徐家有徐蓁盯得紧紧的,学校老师也叮嘱过别在安歌面前提起。有李勇带头说及,他立马放出存了很久的疑问,“当时你想到什么了?”一边列举一串英雄名。   安歌,……   哪有时间想那么多,有时间也不会想,她还这么小,没享受的东西太多了,晨曦朝霞,美酒佳肴。   别的不说,没玩过俄罗斯方块、没吃过小浣熊干脆面的人生不完整!   方辉跳过去,用胳膊把何明轩压得死死的,“要你多嘴,喜欢当英雄你去当好了!我们毛毛长命百岁!”   何明轩挣扎着还嘴,“普通人也可能遇到意外,与其苟延残喘,不如奋力一搏流芳百世。”   方辉脸发青,一手捂住何明轩的嘴,“想想家人,想想朋友,再也不能见面,多难受……”   司机跟李勇都笑了起来,司机开玩笑说,“小同学你这觉悟不行啊,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想,就没咱们现在的好日子。”   方辉想都不用想,反驳道,“自己想明白了的是一码事。毛毛才多大……”刚说了一半,他发现安歌眼眶发红,盈盈地漾着泪,顿时把要说的全忘了,连忙追问,“怎么啦?别听别人说的,要做自己。”   安歌用手背擦了下泪,笑着说,“没事。”   见她哭了,何明轩不好意思了,讷讷地说,“毛毛,对不起。”书上都这么说,英雄大义凛然,关键时刻想到人民群众,勇于献出自己。   “没关系。”尽管冯超从头到尾没吭声,但也含着两汪泪。见车里气氛低落,安歌岔开话题,“车子还要开多久?”   他们要去的是安景云插队呆过的地方,离眼下的城区二十多公里。其实不远,但如今都是黄泥路,路边两侧的风光早已变成农田。田里种的是什么,这群城里的孩子全不懂。偶尔探出几枝早开的春花,黄色的小花朵在风中摇摆。   将来这里延伸成为城区的一部分,从高架走二十多分钟。城铁和高铁,更是缩短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距离,20分钟就能到海市。   然而现在有谁会看得那么远?说到现代化,也就是楼上、楼上,电灯电话。   所以不能怪安景云错失良机。九十年代,插队地方的村书记叫她去买地,一亩地一万元。那时花3500元买城镇户口的人排队排到转角,安景云又怎么想得到后来的事,婉拒了这份好意。谁知只过了十年,并入城区后每平方住宅涨到一万多,紧接着又是拆迁,地多的人家拿到一两个亿拆迁款,从此躺吃。   司机看看码表,估算着说,“再有半个小时就到了。”   方辉失望地说,“还要那么久啊……”好像已经开了很久,竟然还要再开半小时。   小孩子就是性急,什么都恨不得快快快,司机和李勇又笑了起来。   李勇租的房子,是书记介绍的,他小侄子家的。平房,一百多平方,但算上屋前屋后的水泥场,有三百多平方的地方。   书记的小侄子已经不在-有回开船去外地,不小心掉进河里,头碰到水泥船,没抢救过来。留下一个三岁多的儿子,妻子没改嫁,但一个人带孩子毕竟累,因此大部分时间住在娘家,分到的田也归了公婆和大伯。   有了房子的租金,孤儿寡母也能过得好些。也有人说过那块宅基地风水不好,但李勇没当回事,还是决定租下来,这让书记松了口气。   他对李勇说,“小安是好人,你也是。”   侄媳妇的娘家在城郊,出事后安景云帮她在城里找了份工作,有固定的收入,才能安心住在娘家,不然难免被哥嫂嫌弃。   李勇呵呵一笑。在商言商,他主要看中这房子的地理位置,前面河,可以行船,装货卸货都方便。屋破了点,但最近的邻居也有几百米的距离,红眼病轻易找不到理由。   反倒安景云听了风水的话有些担忧,劝他考虑换个地方,但另外找个地方谈何容易。别的不提,冬天农闲,这会院里院外蹲满了看热闹的人-村里来了面包车,闲着也是闲着,过去看看哪家的客人。   “景云家的,最小的那个,小名叫毛毛。”   “那几个男孩呢?景云的外甥还是阿侄?”   “毛毛的同学。”   书记的老阿娘生的全是儿子,儿子生的又都是孙子,看到女孩儿就喜欢,拉着安歌噓寒问暖,又拿出碗给孩子们调炒米粉。   这种炒米粉跟芝麻糊差不多,糯米炒熟后磨成粉,用滚开的水调开就能吃。讲究些的人家会加上芝麻,口味就更像了,但要比工业生产的成品颗粒粗些,也容易吃撑。   老阿娘知道这点,所以给孩子们调的都是浅浅一碗。   何明轩还没经历过吃东西时旁边有无数双眼睛的场合,悄悄用眼睛去瞄小伙伴。安歌安静地用调羹慢慢地吃,冯超也是,方辉很自在,边吃边跟老阿娘有说有笑。   摆在桌上招待客人的还有枣子和桂圆。   安歌吃完问起河滩有没有马兰头和荠菜,没等老阿娘回答,自有人抢着回答。   荠菜本来是冬天的蔬菜,马兰头少些,但早春了,一眼不见说不定就有。   四个小伙伴拎了小竹篮去挑荠菜,总算把看热闹的人引去了河滩,让李勇和书记可以安心谈事情。   李勇的二哥早年去大西北垦荒军团,十六岁,神气活现,觉得是大人了。去到发现苦不堪言,但有什么办法,老老实实干活,眼看无望回城娶了当地的老乡。多年后去的人纷纷回来,他也成为其中一分子,可老婆孩子怎么办?小孩户口只能跟女方,想要孩子就得连老婆一起要。城里的工作只有那么多,有编制的正式工找不着,临时工没办法进档案,没办法迁妻小户口。   还是安歌给出的主意,既然城镇户口不好进,那么先落户到本地农村呢?李勇仔细一想,也是个办法,这会赶紧和书记商量。   户口挂到村里,女的,不用安排宅基地,也不用分田,还是好办的。   李勇掏出两条报纸包好的烟,双手奉给书记,“老书记,别跟我客气。租房你帮我担着老大的关系,这事又得麻烦你去大队办手续,来来回回用得着烟的时候多了。帮忙还要自己贴钱,我过意不去。”   城里人就是周到。   能领情就好,书记也是两行老泪下来了。一个村的人,好的多坏的少,但总有那么几个专门盯着别人坏别人的事,幸亏安景云跟大部分人感情不错,村里人没少到她家蹭饭蹭水,再有他压着,特地找了自家侄媳妇,才帮李勇找到这么一处合意的地方。   “放心只管做,我去上头开会,听说已经有人在做横机,出来的羊毛裤卖到北方,销路特别好。老弟,你有胆识有眼光,肯定能行。”   第一个是安歌,书记是第二个这么斩钉截铁说的。李勇三十多年人生中,一直被骂没文化、没出息,不由地生出干劲,一定要做出番事业。   ※※※※※※※※※※※※※※※※※※※※   听了方辉的话,安歌内心跑过十万只羊驼:原来你知道……   她用手背擦了下泪,笑着说,“没事。” 第八十五章 一场哭闹   办完事, 李勇把孩子们一个个送回去。   何明轩下车往家走, 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李勇以为他是玩得累, 四个孩子半天挑了一蛇皮袋野菜,够辛苦。   其实挑荠菜的主力军是老乡,城里孩子可以让他们笑几天了-不会用农具, 认不出荠菜和马兰头, 难怪细皮白肉。乡下孩子谁不是放学砍一笼猪草背回去,做作业之前先得喂鸡喂猪。   当年安景云那批知青刚下乡也是这样,一帮十六七岁的小青年, 城里没有足够的工作岗位,叫他们扎根农村。不会收稻,莽撞些的一镰刀下去砍在自己腿上, 血淋淋的吓得赶紧叫赤脚医生来看。糊一腿草药,拖着脚,跟着老人小孩在田里拾稻穗。没办法, 不做没工分,没工分就不分粮, 要饿肚子。   “景云跟她家小徐厉害, ”说的人一竖大拇指, “脑子聪明,又舍得出力气,不输村里壮劳力。养鸡也是一把好手, 春天孵二十几只小鸡, 别人家的发鸡瘟, 她家的就没事。每到割尾巴天天杀一只来吃,养得她家老大壮壮实实。”   “小的这个聪明,直接念四年级,省下的学费不说,早几年工作能多贴家里几年。别人家的女儿是赔钱货,养大了差不多准备嫁妆嫁人,她家这个小的等毕业才多大。”   有人驳道,“成绩好,多半要念大学,念完大学年纪也到了。”   大学对于农村孩子是百里挑一的事情。别说大学,读到高中毕业的都没几个。倒是知青出过不少大学生,有对比就有动力,不想种田就得考进大学。而农村长大的,早已习惯农活,苦归苦,熬熬也就过去了。   何明轩的父母也插过队,秦梅君更是不输安景云的铁姑娘,完全不接受失败的理由。   这会听完儿子汇报的考试结果,她脸一拉,何明轩自动过去跪在搓衣板上。   “同意你去徐家,是让你跟毛毛学习。你倒好,比她足足少十分。她多大,你多大?”   何明轩很想说,可我比第三名高十分。   不过这种话还是不要说得好,说了恐怕明天得带着青眼圈去学校报到,他识相地跪得笔直。   “笨鸟先飞。”秦梅君扔下一本《许国璋英语》,“我问过安阿姨,她们家毛毛学的就是这本。现在背熟单词,以后进了中学时间就少了。”   红星小学99%的家长如果听到何明轩算笨鸟,大概都得怀疑自家耳朵出问题,安景云可以好好哭一哭了,那么徐蓁呢?   只好想开些,多想儿女的优点。也是这一天,安景云做了人流手术,难得地躺在床上休息。徐蓁陪在旁边,端茶倒水,中午抢着下厨,给亲妈下了碗面条,还窝了两个鸡蛋。   大女儿是藏了小秘密!   看不穿小女儿,大女儿……那是不在话下,安景云缓过痛劲,稍一敲打就给问了出来。   “真的?”喜出望外,安景云原本半躺着,这下腾地坐了起来,“给我看看。”   徐蓁扭扭捏捏拿出杂志。她按安歌教的打大纲试着写小说,投了十几回,自己都快要绝望的时候居然有一篇被取了。   能忍到收着杂志才告诉安景云,完全是因为安歌给的建议-留到妈妈最需要安慰的时候。   徐蓁只知道妈妈近期会做一个小手术,并不清楚手术的含义,但现在应该是合适的时间吧?   安景云一目数行看完小说,回头又细细读了一遍。以免孩子骄傲,她硬是收住心中喜悦,淡淡地把杂志收到枕下,“写得不错,但学习也不能放松,下学期要升初中,读一中还是读七中,全看这几个月的努力。”   七中是离家不远的一所普通高中,每年能考取大学的人一只手能数得清。   “念七中还不如读商校,三年后毕业进供销社工作也好。”社会上大把找不到工作的年青人,安景云一个远亲的儿子,高中毕业,高不成低不就,快三十岁还靠父母养着,“工作之余有的是时间动笔头。”   徐蓁微微失望。   她想考大学。妹妹帮她找到一些电影学院的招生简章,世界上有教人写故事的专业。   安景云看到女儿脸色的变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她不是真的想叫大女儿读职校,但不给点压力,恐怕这孩子不了解现实。   吓过就得揉两把,安景云放缓声音,“好好学习,妈妈肯定供你读大学。”   徐蓁点点头,起身给妈妈去厨房倒热水。   等她一出卧室门,安景云连忙从枕下取出杂志打开目录又看了一眼,又高兴又辛酸,总是自我安慰“天生我材必有用”,没想到大女儿的能力在这儿。可惜高考看的不是这个,还是得抓紧功课。   徐蓁迟迟没进来,外面的杂声越来越大,听着像婆婆和小姑姐的声音。   这时候她们来干什么?   安景云皱起眉头。   公爹在局里开会;徐正则上中班;老太太前阵子有晚没睡好,这几天精神不济,在小房间休息。家里应门的只有徐蓁和徐蘅,都是孩子不说,徐蘅还口齿不清。   显然徐蓁挡不住奶奶,卧室门“呯”的一声被推开了。   徐老太见儿媳妇躺在床上,知道小女儿说的多半是真的,从头凉到脚。   小姑姐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妈,我不会骗你。景云刮掉了你孙子,要不是我今天在医院看到她,你还蒙在鼓里。”   徐老太黄着张脸,抖抖地走到床边。   都是生育过的女人,哪里有什么不明白,她扬起巴掌就要打儿媳妇。   安景云头一侧,身子往里翻。   不过这巴掌没能落下,徐蓁拉住徐老太的手,大声叫道,“奶奶,不能打妈妈!”   徐蘅见势头不对,一边哭得满脸眼泪鼻涕,一边抱住徐老太。她有把傻力气,徐老太上了年纪,竟然挣不开,气得骂道,“当初我不同意娶你,没胸没屁股,一看就是生不出蛋的。老东西非要同意,果然徐家在你这里断子绝孙。   徐蓁反驳,“奶奶,我上了族谱!徐家有我!”   确是事实,徐老太无话可说,过了会突然往地上一蹲哭道,“我的小孙子哟!”   安景云头疼得快爆了,忍无可忍,“妈,你在这里大吵大闹,邻居怎么看我们。”   徐老太醒了把鼻涕,随手抹在床单上,点点心口,“我这跟火灼似的,管别人怎么看,爱看不看。”   安景云平时睡阁楼,手术完爬上爬下不方便,临时睡在徐蓁和徐蘅的床上。饶是徐蓁没有安歌那么讲究,此刻看着那滩鼻涕也一阵恶心,脱口而出,“奶奶你说过爷爷在的地方你不踏脚,爷爷在呢。”   语声未落,安景云就知道要糟,果然小姑姐扑过去打徐蓁,“没大没小,谁教你这么跟奶奶说话!”   一个是成年人,一个是半大孩子,等安景云挡住小姑姐,徐蓁已经挨着两下。   安景云的心这下才叫火撩了一般,“我女儿轮不到你动手!”   “不尊重长辈就不对,打她又怎么了?”小姑姐悍然说。   那边徐蘅拖住了徐老太,哭道,“你打姐姐,我去打刚刚!”   刚刚是小姑妈家最小的表弟。   乱糟糟一片中,两个声音特别响。   一个是安景云直着嗓子,“我生的是女儿又怎么了!我女儿比别人儿子强百倍!”   另一个是苍老的声音,“住手!”   徐老太的嚎哭来了个紧急刹车。   回过头,老太太站在门口,握着一把晾衣叉,“闹够没有?!”   这大概是安歌印象中老太太最威武的一次。   匆匆冲上楼的她,拎着一袋野菜,想给老人点个赞。   冯超默然走过去,扶安景云躺到床上,又走到老太太身边,拿过那把晾衣叉,把老人护在身后。   什么话也没说,只有一个意思:再不走,我就打人了。   一二三四,四个孩子,对不速之客怒目而视。   小姑姐先心虚,“妈,我们走吧,反正刮也刮了,哭也没用。”   她拉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徐老太往外走。   “奶奶,”安歌叫住徐老太,“你姓卢。”   徐老太猛地明白过来,这是说她已经和徐重离婚,算不上徐家的人。她伸指对着安歌,“你……”   “你还是我奶奶。”安歌看着她,“但别口口声声老徐家,徐家怎么过,徐家的人自己知道。”   “毛毛-”这回是安景云叫住小女儿,婆婆再不像话,也仍然是长辈。   安歌没应,侧身让出路,意思“你们可以走了”。   小姑妈低声嘀咕,也不知道是在骂谁,转头看到安歌的目光,突然闭了嘴。   这是小狼啊-怎么以前没看出来。   ※※※※※※※※※※※※※※※※※※※※   二更,开心吗? 第八十六章 报到日   开学报到, 谢老师见安歌来了, 让班长程婷婷帮忙收寒假作业和学费, 她自己拉着安歌找了一间小教室说事。   “公安局来过,要给你表彰。”谢老师表情严肃,“我拒了。”   安歌点点头, “好。”   懂事得让人心疼, 谢老师表情一缓,目光透着慈祥,“你还小, 将来前途无穷,别跟不好的事情挂上钩,所以我帮你拒了。”   如果成绩一般, 也许谢老师还会考虑自己的学生接受这个荣誉,以便升入更好的中学(对,谢老师是实用主义者)。但安歌如此优秀, 谢老师希望她的名字只跟阳光灿烂的事情联在一起,而不是墨墨黑的大案。   这事她跟徐正则、安景云也谈过, 他们的想法一致。不过谢老师还是要跟安歌解释其中原委。   “算我想得太多。”她叹口气, 看着安歌清澈的眼睛, “但愿我没做错。”   “老师,我知道你们想保护我。”   又不是真的孩子,安歌哪能不懂父母老师的良苦用心。她也不愿意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新闻中, 这时代太推崇奉献, 一旦加上“英雄”的名头, 就会被架到高台上抹去人性,突出闪光的部分。然而人就是人,与生俱来七情六欲,安歌只想做普通人,该爱就爱,想骂想骂,不想被任何光圈束缚。   谢老师摸摸安歌的头,“我们也不一定对。”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局限,长辈做的决定未必都对,不然不会有那么多错谬需要纠正。不过这些话对一个孩子来说太深,也不利于孩子的成长,所以谢老师只是慈祥地笑,“想不想在今年参加一中的招生试?”   安歌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据语文老师给她悄悄透露的消息,学校研究是否让她跳过五年级,但部分老师有异议。今年有何明轩,他拿下全市第一名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放她入考场,说不定第一第二在他俩之间产生,而明年,却没有足够份量的学生能保证拿下第一。   谢老师生气,对安歌这样的学生来说,再读一年纯属浪费时间。虽然在学校学到的不止是知识,还有与人相处的能力,可安歌身上不存在社会能力的问题。她虽然年纪小,也不热衷集体活动,但处世立身自有原则。   怎么能够因为学校的虚名,而让孩子虚掷年华。   看到安歌的表情,谢老师就知道有人给她透过气。唉不对归不对,还是不该让学生太早感受黑白之外的灰,会挫掉少年的锐气。   “一中打算开少年班预备班,面向整个大市招生,学校想让冬令营成员参加考试。”谢老师补充道,“你们不算第一届,第一届在一中内部选拔。方辉的二哥方亮转学回来,进的就是这个班。”   说到得意门生,谢老师笑容更深了,“方亮寒假时找过你吧?他是理想主义者,恨不得……”   话还没说完,程婷婷找了过来,“谢老师,那个……可能是您女儿……”   谢老师一拍头想了起来,“啊呀我忘了给她拿学费。”   程婷婷,……   亏您经常骂忘记写小数点的同学,您自个……   安歌简直可以想象那个小少女气鼓鼓的模样,教师子女不好当。   整个寒假没见面,学生们报完到没急着走,三两成群聚在一起。   一年级教学楼那边,小萝卜头们在墙边玩“挤便便”-这游戏的名字难听得要命,来自于“挤得便便都出来了”,其实是变形的拔河。以墙的中间为中线,孩子们排成两条长龙,一个接一个往中间挤,最中间的孩子顶不住前后的角力,就会被挤出队伍。挤出去后,还想再玩的可以排到队伍后摆,继续推挤前面的。   天冷的时候玩这个,能累出一身汗。   徐蘅和方旭也在里面。有人高马大的徐蘅,方旭紧贴她,挨在旁边吃不了亏,得意洋洋把对面长龙的同学挤掉一个又一个。   不过常胜将军也没意思,徐蘅这边的人越来越少,全跑对面去了。剩下稀拉拉七八个,一下子被对面冲垮,全面崩溃。方旭没拉住徐蘅,跟她跌跌撞撞差点摔在一起。   方辉试图挡住他俩,险些绊一跤。   徐蘅抹了把额头的油汗,卷起袖子准备再上,被安歌叫住,“走,吃小馄饨去!”   百分百点中徐蘅穴道。   她喜滋滋拽着方旭就跟安歌走,方旭玩性比馋劲大,哎哎地叫着,眼巴巴看着小伙伴们。然而没用,徐蘅力气大,拉他跟玩儿似的。   不过方旭是识时务的俊杰,迅速把注意力转换到吃的上面,“毛毛,我可以吃梅花糕吗?”   “行!”方辉拍胸,“今天三哥请客。”   前两天他和冯超卖了整个寒假搜罗的旧报纸、箱板纸、牙膏皮、鸡毛、乌龟壳,钱在手里烧得慌,非常花掉不可。虽然真的要排有钱的话,大概他可以倒数第一。   安歌不必说,报刊杂志多处发稿,质量中等,数量一流。光看指上的笔茧,就知道她在挣钱上多勤奋。徐蘅,手工小能手,专接粗活糙活,质量中等,速度一流-这个完全是安歌的指导思想。   哪怕冯超,过了个春节小钱包也满满的。安歌爷爷办的家庭文艺小比拼,他拿了二等奖,有十元奖金。爷爷刚补发十年工资,绝对是大款,给孩子们的奖金也升档了。   安歌妈妈给他封了五元压岁钱,老太太那里也是五元的压岁钱。然后安歌外公给孩子们的红包他也有份,每个孩子十元。连去自己阿姨家拜年,阿姨也出乎意料地给了一个一元的红包。   徐蘅的钱全存在安歌那里,平时抠抠搜搜花的是利息。冯超一有钱,赶紧学样也交给安歌。安景云看在眼里,更喜欢冯超了。十二岁的男孩,能够不乱花钱,这份定力很强。   -安景云的算法,年纪统统按虚岁算。像安歌是十一月的生日,简单粗暴加两岁。   还差徐蓁,他们站在操场边等。   钱浩辰歪歪扭扭骑着辆自行车在场上绕圈。他骑的是女式车,二十二吋的,上车不用趟,直接一脚踩下去,俗话叫“老爷上车”。安歌的二姨安信云过了三十岁才学骑自行车,用的就是这种姿势。   方辉看了会,忍不住大声嚷道,“钱浩辰,你属老鼠?”   钱浩辰没反应过来,眼睛盯着龙头,双手战战兢兢扶着车把手,“不是-”   “怎么胆子小得像耗子!”方辉直撇嘴,这么小的车还用学?直接脚一踮就着地支住了,摔都摔不着。   钱浩辰小心翼翼地刹车,准备停车过来打方辉。   操场另一边,一个后勤上的老师叫道,“同学,几年级几班的?校内不准骑车!”   钱浩辰连忙道歉,推着车飞快地跑,“老师对不起,我这就走。”   方辉哈哈大笑,“钱大妈!真像女的。”   这下轮到刚走过来的徐蓁想打他,“大妈招你惹你了?”   方辉赶紧闭嘴,徐蓁瞪了他一眼,不依不饶地说,“平时你就习惯歧视女同学,老把男女分工不同挂在嘴上,以后说话注意点。”   那……不是觉得搬桌子搬凳子应该男生做,才这么说的吗。   方辉冤啊,憋得看了看天。   是个好天,飞不起六月雪。   和徐蓁一起走过来的何明轩噗地笑出声。徐蓁瞥他一眼,没吭气,从走路一拐一拐的姿势可以判断,何明轩昨晚又是搓衣板招呼的待遇。不要追打落水狗,恼羞成怒之下容易咬人。   不过这种小眼神何明轩太熟悉了,无非暗暗嘲笑。他挺了挺胸,“走,请你们吃汤包。”   早上出门时,秦梅君多给他十块钱,让招待徐家和方家的孩子。   汤包四毛三一笼,一笼十二只,皮薄汤多,一只也就半口。何明轩点了十笼,徐蘅一个人吃了八笼,还喝了一碗桂花赤豆粥。再要粮票不够,只好买议价的,贵了近一倍,几个孩子心疼得呲牙咧嘴。   何明轩倒还好,妈妈给的钱让请客,全花了也应该。   徐蓁看他一眼,“今天这顿顶普通人半个月生活费,父母省吃俭用供我们,上有老下有小,以后我们还是注意点,学生该学生的消费水平,别老想着吃吃喝喝。”   这是教训我?何明轩简直不敢相信。   两人的亲妈在办公室是对面坐的同事,谁不知道谁,至少他知道徐蓁把零用钱都买了小说书,气得安阿姨几天没睡好。他妈生怕他也迷上看小说,悄悄翻书包和桌子,拿走了他攒很久的五彩弹珠。   可在徐蓁看来,买书是正当开支,比吃高尚得多,说出去也不丢脸。   两人唇枪舌剑,徐蘅和方旭没在听,你一只我一只抢汤包。方辉勉强忍住笑,表情古怪对安歌做了个鬼脸,安歌很镇定,指指碟中的绿豆糕,用口型问他,“还吃得下吗?”   绿豆糕是方辉最喜欢的甜食,想都不用想,拿过来就吃,吃完才想到安歌怎么一块都没吃。   安歌也对他做个鬼脸。   小孩子么,胃口没那么大,刚才何明轩一定要每人单独点一份吃的,她就想到可以转给方辉。   吃饱喝足,各自分头回家。   徐蓁还沉浸在吵架的兴奋中,双颊红扑扑,跟铁姑娘似的,大动作开门。   大门碰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屋里的人吃了一惊,齐齐出来看。   家中有客,还是意想不到的客人。   五阿姨领着叔公家的安峻茂,给徐家爷爷补拜年。   “你-怎么来了?”徐蓁傻着眼问。   不但来了,还要在启明小学读书。   徐蓁,???   中国话都不会说,读书?   ※※※※※※※※※※※※※※※※※※※※   谢谢大家!   一下子多了营养液;也谢谢不寐和默默的地雷。 第八十七章 无奈的孩子   三姐妹, 一式一样的发型, 出自“家庭理发师”安景云之手。   齐眉的平刘海, 有的用铁丝发夹夹到一边,有的一个个卷就这么蓬着。   短发过耳,遮住了二表姐(还是表妹?安峻茂不记得了)有问题的耳朵。   一式一样的老棉袄, 不同的是, 最小那个外面加了灯芯绒的罩衫。   老棉鞋。还是最小那个有点不同,姐姐们穿的黑色,她的是暗红色灯芯绒。   还有一个男孩。头发理得短短的, 也是老棉袄老棉鞋。   家里没空调,取暖靠汤婆子,这会安峻茂手里就抱着一只。铜的, 外头有个碎花棉套子。估计没少用过,泛着可疑的光,是被无数次摩挲才会产生的。   安峻茂礼貌地对徐蓁一点头, 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视线落在线钩的茶几罩上。   经过一个春节人来客往, 茶几罩、茶杯垫或多或少沾染过茶水, 已经从纯白变为黄白相间。   卫采云搂住早已扑进怀里的安歌, 帮安峻茂解释,“时差还没倒过来,昨天刚到, 住在老宅那边。”   自从探亲后, 安德伦给孙子找了中文补习老师, 能听懂简单的对话。   说到老宅,安峻茂内心一片凄凉。不知道哪的问题,虽然春天到了,但气候还没回暖,明明季节不对,床底下居然会爬出一条蜈蚣!   一条十几公分长、两公分粗的蜈蚣!   安峻茂连哭带喊,叫来了二“叔叔”-没搞清这奇怪的叫法,明明安信云是女的,为什么他要叫她二叔叔?   卫采云给他讲解过,安信云招的上门女婿,按风俗算男方,所以安景云是大姑姑,安信云是二叔叔。难得回来可以一概叫“aunt”,常住的话得叫准了称呼。   二叔叔很镇定,拿来一把火钳,把张牙舞爪的大蜈蚣挟出去,喂了鸡吃。   那只鸡也很镇定,啄死大蜈蚣,把这玩意当成点心吃了。   然而,可怕的在后面。今天早上,二伯伯(他们让他叫二姑父为二伯伯)把鸡杀了,拔毛炖了,说是晚上吃。   安峻茂只要想到这只鸡吃过一条生猛的大蜈蚣,就感觉心里发毛。蜈蚣应该有毒,鸡吃蜈蚣,人吃鸡,真的不会有事?   他艰难地表达完自己的想法,他们哈哈大笑,说外国长大的想得多。   很明显,他们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长辈见过了,表姐表妹也见过了,安峻茂有气没力地告诉卫采云,他想回去。   安歌注意到,他没叫卫采云阿姨,而是直呼她的英文名字。虽说老外习惯直呼名字,但安峻茂是黄的芯,他称呼老太太、安景云可都按着中国的风俗来的。   卫采云已经拿到驾照,按指示用公司的份额买了一辆桑塔纳,总算赶在春节后提到货,接送安峻茂都是用的这车。   他们出去的时候,车边围了一堆人,局里的司机口沫横飞,正向别人介绍这车厉害的地方:德国的!   看到车主来了,大家让到旁边。   司机搭讪道,“毛毛,你家亲戚?”   安歌点点头。卫采云能听懂百分之八十的方言,跟司机打了声招呼,“您好。”   年轻漂亮的一个姑娘,就是穿得太单薄,司机摆手,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不客气,快上车吧,打空调。”   小男孩眼皮都没抬,闷声不响拉开车门,往后排四仰八叉地一坐。   小孩子不懂事,卫采云却知道这边住的都是财政局中层以上的干部,哪怕驾驶员,也是有点门路才能学开车,笑眯眯聊了两句。   安峻茂真不明白,跟这群人有什么好聊的,探出头带了几分火气不耐烦地喊道,“May,走了。”   卫采云哪能跟孩子计较,等开出一段路才缓缓跟他解释其中缘故,“国内是讲人情的地方,如果跟人相处得好,办事事半功倍。”   安峻茂知道一点,来之前爷爷叮嘱过他,让他听卫采云的话,也要跟安家的人处好关系。   “为什么我不能住饭店?”   卫采云方向盘一转,带他去看招待所。   上回探亲时住的是县委名下的第一招待所,拿得出手,但住一两晚还行,长住肯定没安家老宅舒适。而且这样的招待所,需要介绍信才能办理入住,不是随便掏几个钱就可以进。其他的更不用说,卫采云住过的工业系统招待所,大部分房间是一室六张床,房里没有洗浴设施,整层楼刷牙洗脸在一处,厕所只有蹲坑。   “他们干吗不住单间?”安峻茂疑惑地问。   只有一层有单间,但至少还是有的,条件要好得多。   “能省则省,出差的办完事就回去了,舍不得花钱。”   省下的出差补贴,能给家里的孩子带礼物。   “穷得过不下去?”安峻茂问,“明明是出差被贴,为什么用在别的地方?公司同意吗?”   “这是默认的做法。”   “为什么?”安峻茂真的不能理解,“公是公,私是私。”   “刚才我们说过,国内是一个讲人情的社会。”   安峻茂摊手。   窗外目光所到之处都是暗淡破旧的平房,他喃喃道,“天哪。小表妹为什么拒绝我爷爷?她应该见过大城市。”   据说最小的表妹是在海市长大的,在安峻茂看来,海市他能够接受。   “她想和她的家人在一起。”卫采云沉稳地回答。   安峻茂想哭,是的,他也想和家人在一起。   “安家老宅是你的根。”更重要的,跟别的平房比起来,为探亲整修过的安家不错了。见安峻茂打不起精神,卫采云安慰道,“工厂的蓝图有宿舍,其中小楼会直接用你家房子的图纸。无论你在哪里,家的样子不变。”   “但那还得很久。”   “快了,你爸爸最近可能会过来签字,土地合同的。”   安峻茂欢呼一声,充满期待地问,“他长驻吗?”   “不会,不过你可以打电话给他。”关于这块生产,安家原来的厂房在香港,随着生产成本的提升安德伦想过出售算了,但既然要回乡投资,就拿来试水。正如侄孙女所说,错过国内廉价劳动力的红利是件可惜的事。   安峻茂同情地看了一眼卫采云。   卫采云从后视镜中接收到他的眼神,“怎么了?”   “我爸爸基本上很好说话,但香港那边的……嗯很难搞,他们经常在电话里吵架。”安峻茂耸耸肩,“他们很看重钱。”他没说出口的是,薪水起码有你的十倍。   作为安家以后的接班人,安峻茂更小的时候就旁听过爷爷、爸爸跟员工的会议,对打工仔的心理十分了解。   不过现在的最大危机是为了礼貌,晚上肯定要吃几口那只鸡。   即使他是小小老板,在安家他还是个孩子。   唉。   ※※※※※※※※※※※※※※※※※※※※   谢谢大家。   送上二更,么么哒! 第八十八章 取舍   入夜, 徐家有条不紊地依次洗漱, 小小洗手间没断过人。   冯超弄完个人卫生, 把小裤衩和袜子顺手搓了,晾到阳台上。他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就养成的习惯, 贴身衣物不劳他人的手。   这是好习惯, 安景云只叮嘱他别洗外衣外裤。那些可以扔洗衣机,积多了一起洗。   冯超穿着棉毛衫裤,外披棉袄, 经不住春寒料峭打了个颤。   里面传来徐蓁不耐烦的声音,“冯超你动作快点,冷死了。”   阳台门开着条缝, 风从缝里钻进去,姐妹俩的床贴着窗边,易冷、易热。   冯超应了一声, 赶紧回屋。   徐蓁和徐蘅已经上床,一个打着小呼噜, 另一个半靠在床边捧着语文书念念有辞, 提前在背诵课文。两人各自一个被窝, 冬天没支帐子,冯超目不斜视,低头往外走。   “冯超, 今天老师是不是跟你们说了预备班的事?”   他们几个四五年级的, 颇有默契没在徐蓁面前提起, 没想到她还是听说了。   冯超点点头,提心吊胆看着徐蓁。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就是脸色难看了点。   冯超试着安慰她,“面向整个大市招生,估计一个学校能考进去的只有一个两个。”   徐蓁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这会安景云还在洗手间,老太太在另一侧的阳台上收拾杂物。   “你没把握?”   冯超摇摇头,“我不想考。”   “为什么?”这下轮到徐蓁吃惊。从小安景云教她不能错过任何机会,不能选择父母,没办法选择出身,然而自己还是可以决定一些事情的,比如考试成绩。   冯超说话一向慢慢的,“我打算读完初中考商校。”   “你傻啊?”徐蓁用看白痴的目光看着他。虽说他父母都不在了,但借钱也可以读完大学,再说自家爷爷、父母怎么可能不帮他。   “不能总靠别人。”   一年学费二十块,但一日三餐的吃,四季的衣服,还有一些零星的开支。安阿姨一家对他像对自己孩子一样,他不能真的把自己当成徐家的一部分。   徐蓁翻了个白眼,“等大学毕业,你再报答我妈不更好。”她算给冯超听,“本科毕业是干部编制,工资是高中毕业学徒工的一倍。你读个商校,准备毕业去商场卖蜜饯?”办公室人员有定额,一个萝卜一个坑,只要前面的人没退休,那个坑就不空。哪怕退休,单位也优先考虑安排老职工的子女接班。再听听外头的动静,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书包翻身,不读大学这辈子就是普通人,你成绩好,不可惜?”   “现在才小学,离高中毕业还有很多年,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后怎么样。”冯超还是慢慢地说。   “都说男孩子越往上读成绩越好。”徐蓁有点心虚。   她听别人说的,有人说安歌眼下成绩好,但女孩子一进初中成绩往下掉,小时了了、大时未必。每次听到这种话,她暗暗希望成真,那样不会显得她特别没用。可她也知道不对,是妒忌。   冯超不知道徐蓁的心思还转了个弯,以为她只是鼓励自己,不好意思接口,“明天要上课,早点休息。”   经过小房间的时候,门缝下透着光,冯超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小房间的门突然开了,安歌朝洗手间那边看了一眼,“快。”   冯超来不及多想,下意识走了进去。   安歌穿着棉绒睡裙,小腿冷嗖嗖,赶紧跳上床钻回被窝。   冯超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但知道一定有事,静静地等她开口,但毛毛抱着双膝没说话。   “哪里不舒服?”   安歌摇头,“想有人陪。”自从老太太说要走,她偶尔会陷入沉思。改变并不难,然而做出的每个选择,有可能引向一个未知的走向。冯超本来跟她没交集,她也没特意做什么,但蝴蝶轻轻一挥翅膀,变化来了。   毕竟还是孩子,冯超思索了一下,要不要像兄长一样沉稳地坐在毛毛身边,给她讲两个睡前故事。   只是不知怎的,想到兄长,脑海中立马冒出方辉的样子。他对方旭又照顾又嫌弃的表情,亲切复好笑。   要是有这样一个哥哥就好了……   他赶紧掐灭念头。开玩笑,方辉比他还小呢。   “怎么啦?”安歌注意到他的表情。   冯超扭捏了一下,把刚才的想法说了出来,安歌抿着嘴直乐,“他啊-”真的是好哥哥。不过,“我觉得他可能通不过预备班的考试。”   冯超也觉得。方辉不是不聪明,只是他不愿意全力以赴在学习上。   “你不打算去预备班?”冯超敏锐地察觉到毛毛的心事。如果方辉考不取,而她考取了,那么两人就要分开上学。如果方辉不去,那毛毛实在太孤单,她又这么小,谁知道同学会不会欺负她,冯超急了,“叫他用功啊。他发过誓要照顾你,一定会遵守诺言。”   方辉经常把要照顾安歌的话挂在嘴边,认识的人都知道,卷毛头的小姑娘,是他编外妹妹。   但读预备班不是方辉想要的,安歌倒是想,她太想早点进大学了。   “这有什么关系,你是为他好!”冯超简直不敢相信,有谁会拒绝能让自己变得更好的建议。   “我是为你好”-安歌讨厌这句话。   梦里安景云以这样的名义,强硬地安排孩子们的未来,徐蓁也用过这句话,想摆布妹妹们的终身大事。   安歌一直想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改变家人,但她是为自己好-一个没有后患的前景。她绝不会理直气壮通过“我是为你好”,去控制他人。   “那……怎么办?”冯超张口结舌。   “没事,我会想开的。”反过来安歌安慰他。   她振奋一下精神,“不过我会提醒他,好好用功。”   ***   小伙伴这么看好自己,方辉都受宠若惊了,愁眉苦脸地解释,“不是我不想用功,是满了塞不进。”   他一边掏钥匙,一边比比脑袋,“看久了就头痛,书上的字在跳舞,不用手指着,字就跑掉了。”   阅读障碍症。   安歌吃惊地看着方辉,他从来没露出异常。   冯超才不信借口,“隋唐演义那么多人物,不见你搞混。”   “有评书啊,我听一遍就记得住。有趣的、有意思的,我就记得住。”   “那还不是用心跟没用心的区别。”冯超没听说过,安歌却知道,爱因斯坦和乔布斯都有这病,但不知道他们最终如何克服的。   此时本来劳技课,但他们的作业已经完成-一座桥的模型。喜欢拼模型的方辉自告奋勇,悄悄把安歌和冯超的也做了。   无事可做的三人找个理由,跟老师说起一声,溜回了大院。   “可能吧。”方辉挠挠头,觉得自己确实在找借口,嘿嘿笑两声,“你们坐,我去拿东西。”方爸的老同学回来探亲,带了不少特产,杏干、葡萄干又大又甜。   “留给方旭吃。”冯超有些不安。   “家里除了他没人爱吃零食。”方辉在房里应道,“牙全蛀了,我妈怕他偷偷拿来吃,只好藏了起来。你们吃掉一点,算帮我们的忙。”   拿东西的时候,方辉好像听到隔壁房里有人走动。怀疑自己听错了,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下,却没再有动静,他也没放心上,大大咧咧用牛皮纸装了两个三角包的零食,“你们不吃,给徐蘅吃,她也喜欢吃零食。”   又叹口气,“可惜我们不能喝酒,我爸跟他同学喝得高兴了,还唱歌呢!”   想起方爸哼着小调拌凉面的样子,安歌忍不住笑了。有其子必有其父,方爸头脑好用,也乐观。   方辉翘起大拇指,“我爸同学厉害,研究那个的!”他小眼溜溜看了下四周,“具体不能说,保密。就是有辐射,一口牙差不多掉光了,看上去比我爸老得多。他这次回来后不去了,以后呆疗养院,晒太阳吃吃喝喝睡睡。”   冯超肃然起敬,“你爸怎么没去?”   “我爸……唉,”方辉表情痛苦地捶了下大腿,“他追求我妈,两个人在学校谈恋爱,儿女情长-谁?!”   这下他确定没听错,大哥房里有人!   随着喝问,方辉腾地跳起,几个大步奔到卧室门口,用力一踹踢开门。   其间带翻了两张凳子,清零哐啷好一阵热闹。   “咦,大哥,你不上学?”   窗帘下分明还有两只脚,方辉冲过去一把拉开。   啊……沈家姐姐!   安歌和冯超张大嘴,完全说不出话。   方辉揉了揉眼睛,没错,稳重的大哥,和矜持的沈家姐姐也逃学!   ……少年,重点错。   “方辉,是你吗?你家怎么了?”那边常年病休在家的沈家伯母,听到方家的动静,遥遥地问道。   逃学,肯定要挨骂。   方辉条件反射,大声回道,“没事,我不小心被凳子绊了下。”   沈家伯母说了两句让他小心,早点回学校。   方辉胡乱应了。   然后,尴尬。   冯超看安歌,安歌望天。   怎么办?   跑。 第八十九章 惊吓   一口气跑到校门口, 三人放慢脚步。   方辉闷头走在前面, 冯超小心翼翼跟着, 安歌腿比他们短,跑出一头汗,刘海都打湿了。   大太阳才出来半天, 吹在脸上的风就不同了, 暖洋洋的催人脱冬衣。   冯超见方辉总不说话,担心地看向安歌,安歌无声朝他摇摇头。   方辉晃到附属幼儿园门外, 隔着栅栏看老师带着孩子们做游戏,方明找到了他们。   方辉沉浸在刚才的余震中,说不清感受, 尴尬有些、愤怒有些、委屈似乎也有些。但为什么委屈呢,他也说不清楚。   “逃课还好意思发脾气?”   “我没逃课,请过假了!”方辉更生气了, “你才逃课!”他狠狠瞪了方明一眼,还有半句话没说出口:还鬼鬼祟祟躲在房里。   “我们今天学工, 参观完厂房就能回家, 沈晏和我有事情要商量。”方明坦然地说, “我们怕你难为情,才没第一时间出来。”   “骗人。”方辉涨红了脸,“你们明明在……谈对象……”   他的话语越来越轻, 最后三个字几乎没声响。   “是啊, 我喜欢沈晏。”方明坦然地说, “但她还不想公开,我必须照顾她的想法。”   方辉又不笨,“那是当然,沈家伯伯伯母要是知道你俩不好好读书,偷偷谈对象,肯定打断她的腿。”   方明,……   打断腿之类的是爸爸吓唬你和方旭,怕你俩太皮,不知道闯出什么祸。沈家是两个女儿,嘴上说几句有的,什么时候动过手?   他干笑两声,“所以你应该能理解沈晏姐的苦衷。”   “不理解。”方辉硬梆梆地说,“知道错就别做,做了又指望别人理解,别人为什么要理解她?她干吗不理解她爸爸妈妈的苦衷。”   方明,……   “不过我会保密。”方辉低头,用解放鞋的鞋头轻轻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你们放心。”不等方明说话,他又补充道,“毛毛和冯超也不会说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方辉固执地说。   方明,……好吧,是有这方面的顾虑,但不是全部。他伸手按在方辉肩上,“你是我弟弟,就算哥哥谈恋爱结婚,也只是多了一个人疼你。”   太不要脸了!方辉惊恐地看着大哥,爱啊什么的挂在嘴上,太太太……可怕了。   方明潇潇洒洒地走了,把呆滞状的方辉留给他的小伙伴。   冯超不放心,“跟你哥吵架了?”   他和安歌站得远远的,光看见方辉吹胡子(不存在的)瞪眼,不清楚交谈的具体内容。   “没有。”方辉仍然闷闷不乐,“我只是觉得……觉得……”本来“德高望重”的大哥大姐,偷偷摸摸的,就没那么让人尊重了。   冯超有些无语,谈恋爱而已。   方明沈晏现在高三,如果初中毕业就工作的话,没准婚礼都办了,还有些农村的,在这年纪已经生了娃。没办法,缺乏娱乐的时代,早早结婚也是一项“娱乐”。别说高中生,他们班上和五年级,有不少同学悄悄传“谁喜欢谁”的小话。   钱浩辰是一个。他学会骑自行车,就是为了守着班上的文娱委员方雯上学放学。每天早上跑到方家路口装作和方雯偶遇,要求用车带她。放学也是,为了能和方雯一起走,还帮忙做值日生。   程婷婷和罗建军,经常被钱浩辰点名说他俩是一对,说多了是有点那个意思。   “你不懂-”方辉头一回对冯超不耐烦。   安歌说,“他生气是因为他俩不光明正大,事无不可告人。”   还是毛毛懂我,方辉使劲点头,“就是!”   “啊?”谁会把隐秘的事告诉别人,至亲也有秘密。冯超半张着嘴,疑惑地看着方辉。   “不对的事情就不要做,就不用担心被人知道。”方辉理直气壮。   “总有一些事情不能告诉别人……”冯超喃喃道。   “那是当然,家里有多少钱不能告诉别人,悄悄发的牢骚不能跟别人说,背后说的坏话不能传……”方辉举了几个例子,突然回过神,“一件事能不能做你自己没点数?”   冯超茫然地摇头,“我本来觉得有数,但大哥他们没错吧?”   方辉不想讲大哥的坏话,低头踢小石子。   还是安歌帮他解释,“如果大哥他们考上大学再谈对象,沈家伯伯伯母肯定不反对。但现在偷偷谈,人的精力有限,这边多用了那边就少,万一出岔子没考上理想大学,对他们不好。时光是宝贵的,要花到更需要的地方。”   方辉……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安歌帮他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很充分。   “说不定他们互相促进。”冯超乐观地说,“能考得更好。”   可能有,但不多。至少安歌知道沈晏高考成绩没方明理想,也没考研。幸好八十年代本科生很稀罕,后来沈晏离开体制投入外企,事业发展不错。   安歌自己那一届早恋十几对,修成正果的也不少,但基本上谈恋爱的女同学高考发挥全没平时好。但身边样本不够多,不能证明什么。   还好接下来两堂课开学摸底测验,考完教室里乱哄哄,大家到处找人对答案。都知道安歌成绩好,问到她头上,连带方辉也被缠得头晕,倒把刚才的事忘了。   放学时安歌和冯超走的时候,方辉跟何明轩撅着屁股在树下打弹珠。   这天晚上,徐家经受了一次大大的惊吓。   晚饭时徐重在家吃的。有他爱吃的雪菜烧豆瓣,安景云考虑到他的口味,切了一只红辣椒一起炒,又咸又辣又开胃,徐重多吃了一张玉米饼。   晚饭后徐重说困,靠在椅子里想睡一会。   安景云关照孩子们不能闹,别打扰爷爷。到晚上近十点徐重还没醒,安景云不能让他就这么睡在椅子上,让徐蓁去叫醒爷爷,洗漱后上床休息。   谁知道徐重醒是醒了,站起来手脚发麻,一个不稳连人带椅摔倒在地。   徐蓁急忙去扶,但徐重瘦归瘦,身材高大,架子在那。哪里扶得住,于是她跟着一起摔倒。   这么大的动静,全家都听到了,安景云和冯超扶起两人。   徐蓁没事,徐重却吐字不清。   安景云想到公爹有高血压,这症状可不妙,偏偏徐正则不在家。她不顾徐重反对,到前面局里借电话打了120。救护车呜啦呜啦过来,把人送去医院。   爷爷有很多不好的生活习惯。抽烟,不舍得抽贵的,总抽劣质烟;喝酒,高兴的时候一口气能喝一瓶52度;又喜欢吃咸的菜,说下饭。梦里他脑出血没抢救过来,早早离世。   安歌提着颗心,又怕吵醒老太太,一动也不敢动。   凌晨两三点,有人用钥匙轻轻打开大门,又轻轻走了进来。   她再也忍不住,爬起来把小房间的门拉开一条缝往外瞧。   果然是安景云回来了。   大概累狠了,安景云坐在桌边,一手撑着头,木然地看着前方。   这场景,跟梦里重合到九十分。紧接着安景云把她们一个个叫起来,穿好衣服说去见爷爷最后一面。   安歌走到安景云面前。   安景云回过神,压着嗓子训道,“怎么还没睡,都什么时候了!”转念又觉得难怪这孩子睡不着,毕竟血缘相关,担心爷爷也是应该的,“爷爷有轻微的脑出血,挂了水好多了,但要住院,现在是你爸爸陪着。”   还好,安歌松口气。病发出来也好,能够让爷爷重视,不然像梦里那样猛的一下子,仅仅半天就走了。   安歌点点头,到厨房给安景云泡了杯糖水,又从饼干筒拿两块桃酥-安景云流产的同时重新上了环,还在半个月的计划生育假中,这么操劳挺伤身体。   安景云毫无胃口,皱眉说,“快去睡。”   但说归说,闻到糖水特有的甜味,她忍不住拿起来一口气喝掉大半杯。温热的水一下肚,好像体力也回来了。   桃酥不想吃,太腻。   要是能来一碗热腾腾的鸡蛋就好了,稍微加点盐,倒多些麻油……   安景云近乎贪婪地想,可理智告诉她,现在最好还是趁有力气赶紧洗漱,明天还得去医院把徐正则替下来。   “快睡吧。”安景云挥手催促。看着孩子回小房间,她拖着步子进了洗手间。   坐在马桶上,安景云困得不行,把头抵在洗手池闭了会眼睛。   这一闭就睡着了。   直到有轻轻的敲门声,她一个激灵醒过来:我怎么在马桶上睡着了?!   “景云,出来吃点东西再睡。”是老太太的声音。   安景云匆匆弄了下个人卫生,赶紧出来。   老太太披着棉袄坐着,桌上是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空气里淡淡的麻油味。 第九十章 探病   世情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   放学后四个孩子去医院探望爷爷, 还在走廊这头, 就看到那头病房外的大小姑姑和小姑父。大姑父是老肺结核,常年卧床,身体没准比爷爷还差, 没来也正常。   大姑姑老样子, 蹲在地上抽烟,被护士劈里啪啦说得头也抬不起来。小姑姑抱着手靠在墙上,小姑父站在她旁边, 两人平静地交谈着,仿佛旁边被数落的人跟自己没关系。   看到姐妹仨,小姑父迎上来, 笑着挨个叫了遍,又夸徐蓁能干,有她带着妹妹, 家里大人省心。至于冯超,他听说过这个孩子, 嫌弟媳多管闲事, 脸上却没露出来, 也叫了声超超。   徐蓁今天有大喜事想告诉安景云,但因为爷爷的病,知道不是场合, 面对夸奖仍然绷着小脸。安歌和小姑父挺客气地寒暄了两句-奶奶虽然长寿, 但过九十岁后病过两场, 小姑姑没露面,倒是小姑父主动要求跟安景云轮班看护老人。   说起来两家是爷爷那辈的交情,小姑父的父亲曾经是爷爷的下属,当年小姑姑找不到合适的对象,成了老大难,小姑父的父亲让小儿子娶了小姑姑。   徐蓁拉了下安歌,推开病房门。   单人间。   就是地方大些,除此以外没啥特别好的设施,跟三十年后豪华病房没得比。   当天的药水已经挂完,爷爷半靠在床上眯着眼睛看文件。   房里没人,徐正则和安景云都不在。   白天应该来过不少人,房里不少好东西。苹果、桔子、香蕉-这可是稀罕物;好几桶麦乳精,万年青饼干;也不知道谁想出来的,居然还有一只奶油蛋糕。   不过这蛋糕明显进了徐蘅的眼,以至于她跟爷爷问好时心不在焉,一个劲盯着那只鲜艳得有些俗气的盒子看。   “你们怎么来啦?”看见孩子们,徐重自然高兴,“没回家?”   不是多大的病,挂完水他就把安景云赶了回去,“你们忙你们的,叫正则只管上班。”   “爷爷,我们想来看你。”徐蓁代表妹妹们发言。   “坐。”徐重大手一挥,孩子们各自找凳子坐下,“老大,把盒子拆开,把蛋糕分了。”   徐蓁知道爷爷不喜欢蛋糕,毫无负担地分了,给徐蘅一块特别大的,把奶油花的中间那块给了安歌。在冯超的强烈要求下,给了他一块特别小的。自己拿了一块,然后把剩下的装好盒子,拎了出去递给小姑姑,让她跟大姑姑分,带回去给表弟们。   徐重这才想起门外的女儿女婿,又让徐蓁把其他慰问品也拎出去给他们,让他们早点回去,“都有孩子的人,哪有为着老的放下孩子的道理。”   徐蓁把大部分拿了出去,留下几只苹果和一把香蕉,“爷爷,你得多吃新鲜水果。”   安歌默默地啃蛋糕,人造奶油的味道不怎么样,但这是大姐的美意。整只的蛋糕,平时根本吃不到。她瞄到文件上的内容,是关于向农民发放微息贷款。现在仍要征收农业税,农民负担重,虽然包产到户,但能够大干一场的人家也不多,需要扶持。   徐蓁也注意到文件,“不好好休息就不能好好工作,爷爷,你得劳逸结合。”   徐重把文件收起来,“好,听我们蓁蓁的。”   他笑着问徐蓁,“今天是有什么好消息?”   徐蓁扭捏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开学摸底测验,我和何明轩并列年级第一!”   徐重在家的时间少,但也知道何明轩是常年年级第一,实在是寒假中他在徐家出现的次数太多。   “好!”   爷爷竖起大拇指,徐蓁有些不好意思,转头看了下安歌,“我比毛毛差远了,还是毛毛帮我整理的重点……”特别幸运的是附加题做过,同样的题型,就是换了个数字,不然这部分她向来选择放弃。   “都好。”徐重表扬道,“尽力就行。”   回到家徐蓁把这事告诉安景云,安景云也是特别高兴,但随即想到,“你们经常带着何明轩打牌,害他退步了?”   安景云太了解同事秦梅君,今天何明轩回家绝不会看到好脸色,偏偏那孩子太实诚。像徐蓁,如果考得不好,会绕过她去找爸爸签字,但何明轩硬气到挨罚也要说实话。   徐蓁没想到妈妈会这么想,顿时心情打了个折扣,“他考得又不差,是我考得好追上了他。”何明轩数学是满分,比她多三分,但她在作文追上了这三分。   “……没跟人通商吧?”安景云小心翼翼问大女儿,“成绩不好没关系,妈妈想通了,当初生下你们的时候也没想过要怎样,健康安全就好。”   “没有!”徐蓁要炸了,“毛毛说了,大学毕业以前比的不是智商。二妹能考及格,为什么我不能考第一!”   难得考了第一,没想到亲妈是这种态度,徐蓁努力忍住不让失望的眼泪掉下来,转身奔进自己房间。   安景云刚想过去看她,厕所里徐蘅捧着肚子连声叫痛,“妈妈,痛……”   “今天吃了什么?”   “白菜炒肉丝……蛋糕……”   几个孩子在学校食堂吃的一样的饭菜,只有徐蘅有事,多半是蛋糕出的问题,她的肠胃无法消化奶油。   安景云气道,“你就不能争点气少馋嘴。”   说这么说,还是得找药,给她喝温水暖胃。   徐蘅狠狠泻了两回,晚饭只有泡饭,放点肉松。   幸好桌上没有徐蘅爱吃的菜,她就着肉松吃了碗泡饭,蔫头蔫脑回房。   走到一半,安景云在背后说,“把你姐姐叫出来吃饭。”   徐蘅扭了几下身子,“我不。”   嘿!这年头孩子们一个比一个有个性!安景云加重声音,“叫你去你就去。”   “知错就改,为什么你冤枉大姐却不肯认错。”徐蘅大着胆子顶嘴,没敢回头看妈妈的脸色,以超出常速的步伐“嗖”地蹿进房间。   真是,现在的孩子说不得!   安景云闷了一肚子火,再看看桌上另外三人。得,一个个虽然低头不说话,但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态度。   她放下筷子,想想又拿起来,饭桌上不能生气。   不吃拉倒。   到了洗漱时间,徐蓁才从房里出来,刷牙洗脸,跟没看见坐在餐桌做作业的安景云似的。   安景云气头过了,反而好笑,“就算冤枉了你,好好跟妈妈说不行?非要横眉竖眼?千日对你好,一点委屈都不能受?还拿自己身体赌气。”   徐蓁想到妈妈对自己的疼爱,噎了下闷声说,“对不起。”   “好了,这回是妈妈不对。”   话既然说开,徐蓁就阴转多云,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奶奶不去医院看爷爷?”   说到这里,安景云想起上回,觉得有必要把过去的事告诉大女儿。   “爷爷和奶奶虽然不在一起,但你得尊重奶奶,否则爷爷也不高兴。”   “那会爷爷在外头,是奶奶当的家。”   说到那十年,安景云含蓄地说,“后来爷爷的成分是干部,奶奶却是地主婆。为了怕连累爷爷,奶奶跟爷爷划清界限,让他继续当干部。儿女跟着爷爷,当干部子女。”   “奶奶是为整个家考虑。态度不坚决,别人不会信。”   徐蓁似懂非懂地听着,“可她对你不好,对我们也不好。像外婆和阿太,会给我们买东西,做饭,照顾我们。”   安景云没说话。   徐蓁突然明白,“我们不是孙子,奶奶讨厌我们?就像她不喜欢大姑姑小姑姑,只有爸爸能吃她做的饭菜。”   安景云叹口气,“所以你得争气,要比男孩子还强,懂吗?” 第九十一章 两位姨父   兄弟姐妹多也有好处, 力量大。   徐重生病, 徐正则和安景云累了一天一夜, 帮手的来了。   李勇是一个。   他在厂里属于老油条的存在,大错不犯,小过不断。厂领导拿他没办法, 扣钱吧, 基本工资不能动,那点奖金根本不在他眼里。   物质不行,那么荣誉能否打动人心?李勇十分谦让:不用考虑他, 请领导们把先进留给奉献更多的人。   听说徐重住院,李勇跟安友伦讲起一声,跟厂里请了假, 扛了铺盖到医院陪床。   徐重连儿子儿媳都不想劳动,何况姻亲。   但李勇不走,他也没办法。   于是病房里多了道风景, 一个打毛衣的男人。   护士们没见过这样的,纷纷找理由进来观摩, 李勇一点也不难为情, 还跟大姐姐小姐姐们讨论毛衣是分片打、还是绕圈圈来得好。   在李勇看来, 闲着也是闲着,看点滴只要带只眼睛,堤内损失堤外补, 扣的奖金可以靠做手工填回来。   安景云劝过李勇, 谁知李勇说, “大姐,戏里这样唱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咱们两家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你家老爷子,他要有什么事,咱们家那个老的还睡得着?”   这话说得……但确实在点上,自从跟徐重做了亲家,安友伦放心多了,总觉得万一风吹草动,至少有个能申诉的口子。   亲家那十年里也没好过的真相,安友伦已经抛在脑后,当官么,哪朝哪代不是起起伏伏。而且难归难,有他那种朝不保夕的难吗?   “真不累,大姐。你家老爷子省事,我只要扶着他上个厕所,替他打个饭,谈不上辛苦。”   比在家轻松多了。老丈人横挑鼻子竖挑眼,亲家老爷子却客气,而且还能听到一些“高层次”的东西。别看李勇胆子大,敢做生意,那是因为有小安歌这颗定心丸。要是严查投机倒把,难道亲家老爷子能不管自己的亲孙女?   最多训一顿,把摊子收掉也就没事。   换成没关系的试试,起码坐一两个月牢房吃萝卜干饭。   李勇又趁热打铁,“大姐不是我说你,你自己也得注意身体。春二三月恻恻寒,有个头痛脑热,难道以后还有补救的机会?”   安景云哪里不知道得注意,月子病只有在做月子时才治得好,她又不打算再生,要是留下问题恐怕后半生就得带着病过。   只是作为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主妇,实在没有可以休息的间歇。   李勇看着她的神色,把这事包在自己身上,“放心,老爷子交给我管,过几天出了院交还你们。”   除了李勇之外还有一个好帮手,小王。   他跟居委会合营开早点铺,卖馄饨、包子和糖粥。街道出场地,又安排了三个返城知青就业,每天从凌晨三点忙到中午一点,下午的时间刚好来管这群小萝卜头。   小王在大院的老房子里做晚饭,四个孩子三点半放学,先做作业,四点半吃,然后拎着两饭盒菜回去,老太太和安景云只要烧个米饭。   小王想用黄鱼车送,孩子们不愿意,走习惯了,也不觉得累。   最高兴的属徐蘅和方旭,每天放学就有点心吃!小王叔叔真是大好人。   小王叔叔也喜欢她们,当然,最喜欢毛毛。   没办法,首先这孩子是卫采云带大的,爱屋及乌。其次毛毛不是乌鸦,是小凤凰。   小王知道有个形容孩子长相的词,“玉雪可爱”,毛毛就是。皮肤白,大眼睛,像小外国人。   还有顶顶重要的,这孩子懂事。   看见他摘菜,她也来帮忙,是真的帮得上忙,动作利落手脚快。   还能陪着聊天。   从馄饨馅的配比,聊到卫采云的工作。   小家伙听得多说得少,但就是那么一句两句,全说中他的心里。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不要管别人怎么看。”   说到卫采云,小王低头忍不住笑了,生活虽然有烦心的地方,但两个人齐心协力,又年轻,什么也不怕。   “还得谢谢你妈妈,东奔西走帮我联系居委会,总算把早点铺开了。”虽说所有权归街道,还得解决无业人员的就业,但比起冷风中跟市场管理人员赛跑,现在安逸多了,上有瓦下有墙。   小王发自内心地感慨,从老太太这个根上起,无论卫淑真、安景云、卫采云,还是小小的毛毛,或瘦弱或娇美,或苍老或年幼,内里仿佛都藏着折不断的一根筋。   “将来还是想当飞行员?”他问。   安歌认真地点点头,“是啊。”   “当科学家多好。”小王不死心。   咳安歌自有一把小算盘,与其当一个平庸的科学家,不如放手一搏。再说,她还有很重要的个人原因,不便告知亲友。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邻居看在眼里,难免嘀咕。   小安的妹妹和妹婿,一表人才,怎么就不好好工作,一个帮资本家跑腿,一个更加不像话,混一天是一天。   沈家伯母走过,被她们叫住,指指点点,“结婚多久了,怎么还没动静?”   “年纪轻,不急。”沈家伯母跟安景云要好,听不得这些,随口找个理由,“有了自家的孩子,哪里还有时间帮忙带姐姐家的。”   这倒是。   “大城市不一样,看毛毛就知道,小姑娘以后不得了。”   “王焱,王焱,有没有这个人?”大院门口有人喊道。   小王讶然,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把马兰头,“我是。”   “电话。”   这个电话接的时间长了,安歌见小王久久不回,动手把菜择净洗了,等他回来只用下锅。   对门沈家客厅里的大座钟走了二十多分钟,小王同手同脚地进来了,双眼发懵,跟踩在云雾里似的。   他一把拉住安歌,“毛毛……”   “啊?”   “你打我一拳?”   安歌,……   “我……好像在做梦。”小王喃喃道,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晕红。   安歌赶紧把他扶到有靠背的椅子上,一时之间讲究不了,拿生炉子的旧蒲扇给他扇风。   徐蓁听到外面的动静,出来帮忙倒水。   小王木然地拿起杯子喝了几口,呛到了,咳得声嘶力竭,淌下两行眼泪。   出了什么事?   徐蓁看向安歌,安歌摇摇头。   见吓着两个小姑娘,小王抹掉眼泪,“没事,我是欢喜的。”   他家的房子发回来了,还有房子归公时没收的部分财物将一起发还。   这么多年,里面住了不止三十六家房客,小王早就放弃。   没想到卫采云一直写信去反映情况,终于,发回来了。   不过需要支付八千元,这些年房管所做的改建不能白做。   幸好卫采云没放弃,也幸好她手头存了一笔款子,能够把祖产赎回来。   眼泪噼里啪啦掉个不停,掌背沾满泪水,改用掌根抹,小王叔叔哭成泪人。   孩子们围着他,递手帕,递水,擦汗。   是,哭也是一件累人的事。   别说小王,李勇听说后也想哭了。   什么?!淮海路附近一幢花园洋房!算算能收多少房租! 第九十二章 泪水   这么大件事, 办房子交接手续时卫采云带上了安歌。   安景云觉得孩子应该专心读书, 请假去凑热闹还是免了。   但卫采云很坚决, “不是毛毛出的主意,也就没有今天。”   安歌认为吧,五阿姨的坚持才是重要因素, 再有决定性的条件:海市算是全国范围透明性最高的地方。它有柴米油盐的人情味, 也有海纳百川的气概。   卫采云小家庭的重要时刻,她当然想旁观见证。不光她,老太太也去!   车子开进普陀, 安歌像乡下人进城一样贴在窗上看风景。   越来越接近中心市区,车窗外越来越繁华。法国梧桐春来发新枝,第一百货是过去的大新公司, 大新和新新、永安、先施在南京路上并列为四大百货。安家的日用品厂在大新有过专柜,两家私下也有往来。安家仅存的一张老照片,安友伦西装革履, 抱着一岁多的安景云,身边卫淑真穿旗袍, 笑靥如花, 就是拍于类似的家宴场合。   尽管才过大半年, 路边行人衣着却多了不少颜色。   桑塔纳挤在自行车的车流中,不得不放慢车速,一会停一会开。卫采云怕后座一老一小不舒服, 开了车窗透气, 窗外的声浪随着冷风卷进来。   见安歌盯着远处建筑物下的人群看, 卫采云解说,“很多是换美元的,现在不少人想出国留学,怕带的美元不够就在黑市换。”   卫淑真在他们之前已经回了海市,但卫采云没打算住家里,而是在饭店订了两间房。   说起来托了安德伦的福,这年头不是有钱就行。没有外资公司的名头,轻易住不进涉外酒店。   难怪江上往来人,不为名就是为利。   安歌叹了半口气,被卫采云揉着头发打断了。   “走,我们理发去。”对毛毛的这个“马桶头”,卫采云真是忍了很久。有什么办法,孩子不是她生的,老太太告诫过多次,难得买点衣服礼物可以,过分特殊化只会让孩子跟自己的家格格不入。幸福,不是穿得漂亮、用的东西比别人好就能得到,随大流才比较保险。   老太太拿她也没办法,笑着摇头。   “外婆,你躺一会,等我们回来吃晚饭。”   理完发,卫采云领着安歌去咖啡厅吃冰淇淋。她自己喝咖啡,帮安歌还点了松饼。   “毛毛,”在轻音乐中,卫采云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和阿太一起回来吧。”   老太太的打算早就告诉过她,但亲家公住院、安景云小月子,老太太的归程跟着拖迟了。   “你们,还有外婆小阿姨都搬到淮海路那边去。我再请个日间保姆,不会让阿太累着。”   以后怎么办,卫采云和小王商量过。   卫采云不打算放弃工作,仍得留在东城。小王也不想走,他被激发了事业心。祖产的失去由不得他,复得也不是他的能力,人生在世,总得创造点财富给后人。   再说房子回来了,可被隔得面目全非,需要钱的地方多了去。   说起来也是啼笑皆非,这些隔墙被房管所认定为改造,既然性质变为私产,那么过去做的改造就得找房主收钱。而现在小王还得再花一笔钱,把它恢复到从前的面貌。付完改造费的小家庭,重新穷得叮当响,估计全面修葺的钱又要攒上两三年。   “阿姨会和你爸爸妈妈说,阿姨缺看房子的人,需要你帮忙。”   人需要挡风遮雨的房子,房子也需要人气养,没人住的房子很快就会败落。   这点安歌知道。梦里李勇和安信云分到房后一家三口搬走,没多久外公去世,空关的安家老宅渐渐失去活力,漏雨、杂草丛生,天井的一面墙还倒塌了。   “你妈妈的想法变了很多,不会再坚持把你留在身边。”大都市有更多的机会,如何才对孩子更好,做父母的心里都有数。   “不是妈妈的问题。”安歌已经想了很久,却找不到两全的出路。   如果读预备班,将来她可以更早考进大学,更早把老太太接到身边,但那样得抛下方辉。国内的教育体系不会对阅读障碍网开一面,即使在她帮助下,方辉考进了预备班,但以后呢?一个残酷的环境。而他本来可以在普通学制下从容读完高中。   可如果方辉没考进预备班,没有她长久的影响-那简直是一定的,升学、城市的扩大,终究越行越远,也许他还是走向原来的结局。   如今卫采云提供了一个选择,然而还是得选择一个放下一个。   “是……不舍得离开小伙伴?”卫采云猜道。   安歌眼睛一热,低下头努力收住泪水。   “别哭。”卫采云连忙把孩子搂入怀中,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   等安歌平静,卫采云才又开口,“有什么原因,可以和阿姨说说吗?”   怀里的孩子微微动了下,“阿姨,我做过一个很真的梦。”   安歌没往下说,卫采云没催促,反而招手让服务员倒了杯温水,“先喝点水。”   “梦里……”安歌没喝,但把杯子握在手中,“他很年轻的时候就走了,我……很难受。”   卫采云沉思着,“什么原因?生病还是意外?也许可以想办法。”   安歌抬起头,泪汪汪,小鼻头红红的。   卫采云用手帕轻轻替她擦掉泪,思索了一会,柔声问道,“很久了吧?总觉得你有心事,就是这个原因?”   安歌抱住她胳膊,闷声闷气地嗯了声,新的一颗泪滑落腮边,“他是我的好朋友。”   既想改变又怕改变,因为改变将造成更多的未知。   卫采云无声帮孩子擦掉新的泪,“别担心,办完手续我们一起回去,和阿太一起。”   她愉快地看到这句话对孩子心情的影响-从惊讶到开心,调皮地眨眨眼,“可以让舅舅舅妈帮忙看房子,我补贴他一点钱。”   -卫晟云愿意的。他自私地占了家里许多好处,但也做到了给外婆养老,梦里最后照顾五阿姨和外婆的是他。   “毛毛,”卫采云的表情再次严肃起来,“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安歌微微心虚,目光悄悄看向旁边,不敢和她对视。   “你再能干,也只是一个人。”卫采云没用“孩子”这个词,“不要怕向人求助,没有人是万能的。别学你妈妈,恨不得自己扛下所有事情,时代不同了,她是没办法。到我们不同了……咦,别哭别哭,都怪阿姨不好,没有……”   安歌一边哭,一边捂住卫采云的嘴。   “啊呀,泪水好苦啊……”卫采云逗着她,突然明白了这孩子的担忧,她怕家里有了更小的孩子,更小等于更弱,阿太、外婆、阿姨会怜惜更需要照顾的小毛头。而且早晚阿姨会有自己的宝宝,与其等到那时,不如早些习惯无人依靠。   卫采云不敢断言这种情况不会发生,确实家里是这样。卫庆云最小的时候最受宠,等来了毛毛,卫庆云退后了一位。虽然卫淑真仍然宠她,但会把最好的食物、最多的注意力留给最小的毛毛。   她轻声道,“别哭,不用懂事,任性一点也没关系,霸道些,把我们留在你身边。” 第九十三章 又是选择   隔了三天再回到教室, 小伙伴们问长问短。   “安歌, 你生病了?好几天没来上课。”   “是家里有事。”作为班长, 程婷婷知道安歌请假的原因。   这种场合怎么能少钱浩辰,他冒出来推着眼镜一脸深沉,“我爸说世道不对, 打不死的妖魔鬼怪又要还魂了。”   小朋友, 不准成精了解一下。   不过不用安歌开口,方辉怼了回去,“呔好你个妖怪,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现身!”   大家哈哈大笑,钱浩辰脸上抹不开,“说的又不是你, 你干吗跳出来。”   方辉板着脸,“妖怪才会兴风作浪。”   钱浩辰被笑得急了眼,“哎你知道什么!安歌叔叔祖上是地主, 吸人血,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   “安歌只有两个姑姑, 哪来的叔叔?”方辉不客气地说, “四眼田鸡我警告你, 再胡说八道就把你的舌头拉出来打个结!让你嚼舌头!”   钱浩辰很想说你来啊,但明显方辉不是做不到,旁边还站着冯超这个跟屁虫。两对一怎么也是他们赢, 而且冯超过了个寒假突然蹿高一截, 虽然瘦得像竹竿, 但挺有震慑力。   他闭紧嘴巴一屁股坐回座位,今天有测验,等着看三天没上课的人能考几分。   不过不好意思,三十年前小学程度的试卷真难不倒安歌。做完她就被谢老师叫到走廊里谈心。   “怎么不想读预备班了?”谢老师对得意门生很有信心,在她心里学校没有不录取安歌的可能。“担心方辉?他努把力就行。”   安歌没提方辉的阅读障碍症,毕竟是她个人的猜测,具体诊断需要严谨的过程,估计在这块眼下国内还没系统性的研究。   “不,只是以后的选择范围太窄了。”   少年班出去的学生,选择学术研究的不少。梦里就有个男同学读完高一,去了中科大少年班,出国读研,最后留在国外当一个不著名教授。安歌觉得很努力的话,自己应该能顺利毕业就业,然而她没有坐冷板凳研究学问的精气神。   这点数,她还是有的。   谢老师真是拿学生没办法,不具备条件的孩子在作文中写要当科学家,有希望成为科学家的却不肯往这条路上走。   “有没有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谢老师低声背诵书中的名句,“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   安歌乖乖点头。正因为读过,并且在很小的时候就读过,所以深入记忆,时常会质问自己有没有虚度人生。   “每个人有自己的位置,可惜我们一开始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哪,但时光是宝贵的,失去就没有回头的机会,所以不要留下遗憾。”谢老师的目光黯淡了一下,也就是短暂的走神,她又提起精神,“安歌,你对自己要有信心,别怕,别浪费天赋。”   “老师,我会的。”   谢老师慈祥地摸摸她头发,“老师就是说说,平时得劳逸结合,今天应该请假休息,你还小。”   测验时间一到,钱浩辰伸着头想看安歌答了多少。可她太坏了,试卷反扣在桌面。   “干吗,想作弊?”方辉抢先送他一个白眼果。   钱浩辰抖抖卷子,食指和拇指扣在一起,在纸上一弹,“全做出来了,我用得着看她的?”   “那不就得了。”方辉顺手把两张试卷一叠,跟后面传上来的一起交给谢老师。   “做完没有?”钱浩辰盯着安歌问。   “做完了。”   “才十分钟,怎么来得及?”钱浩辰看过表。他手腕上戴着一只电子表,广州来的。   “可能我特别聪明?”安歌难得臭美一回,说完自己先乐笑了,“方辉,我膨胀了。”   方辉煞有介事,用手比了比,“好啊,一米八。”   安歌给他带了礼物,一张护身符,黑里透红。   “这是乌木。”可以避邪。小王在发还的大衣柜里发现的,他小时候常戴,有天捉迷藏时掉了,没想到还有失而复得的一天。   没收房产那会,小王家已经受过多次冲击,重要的文书、细巧的东西早就被扫光了,所以还回来的都是大家具。但也足够安歌大开眼界,黑檀、紫檀、黄花梨的明清风家具,放到以后都是花钱也买不着的好东西。   小王祖父是书僮出身,聪明伶俐。少爷出洋留学,他跟了去服侍少爷,回来后因为会讲洋文,从主家出去当了买办,也经营丝茶,从此发达。但口味还是跟老主人学的,别墅里全套的中式装饰。   这些家具全都跟小王的童年记忆有关。头磕在桌沿,起了个大包,奶妈被骂了;捉迷藏躲到大衣柜,关上门不见五指,听到房里大摆钟的声音,反而把自己吓哭了;爬上爷爷的书桌,好好的一对玉制镇纸,其中一根掉地上碎了。   皮啊,但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连书也没好好读。家产那么多,坐吃一辈子也够,何必叫孩子受罪。   回来路上小王叔叔的眼睛一直是红的。   方辉郑重其事地把护身符带在脖子里,“毛毛,你不读预备班了?”   他解释道,“不是有意偷听你和老师的话,只是做完题目有点无聊,半听半猜出来的。你……被我带累?”   安歌摇头,“读了预备班就没有去清华北大交大复旦的可能,我还小,可以慢点做决定。”   方辉半张了嘴,也是,太早定下来就不能选别的了。   就没有一个想过,也许我耽于玩乐,最后只能进一所三流学校?   简直是满满的压力,不能辜负你们的希望啊-让压力来得更大吧!   雄伟的内心BGM突然被一个不和谐音打断,方旭叫道,“你们磨蹭什么,快来吃东西。”   都是安歌带回来的小点心小零食。   安歌挑了块萨其玛,一口咬下去。   呜呜……门牙掉了。   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   接下去有阵子要做无齿之徒了。 第九十四章 事情来了也不怕   晚饭时, 徐蓁说起何明轩打算放弃预备班考试。   “是骡子是马, 牵出来遛遛就知道, 平时在学校厉害得不行,没胆量到外头比。”   安歌连眉毛都没动,这话她听过, 何明轩一直是徐蓁的假想敌。   冯超悄悄看了眼徐蓁。他现在已经习惯徐蓁说话的方式, 像现在,她讲的时候其实忘了家里有两个也放弃这场考试的人。   “少管别人,做好自己就行。”安景云没在意, 随口说了声。   徐蓁欲言又止。   “怎么,你想去?”安景云好笑道,“不是前两天还说想考电影学院学编剧?”小孩子三分钟热度, 徐蓁悄悄跟她说的时候她知道大女儿坚持不了,就没认真纠正。“预备班课程难,估计你妹妹还行。不过没必要, 你们按部就班好好读书,不着急。”   徐蓁脸上挂不住, “摸底考试我考了年级第一。”   安景云想说那是因为别人寒假里没好好复习, 不过孩子嘛, “对,第一。加油,期中考试也快的, 继续争第一。”   那语气徐蓁一听就知道纯属鼓励, 实际上亲妈并不相信她有跟何明轩相比的实力。   安景云看到女儿的表情也明白她不服气, 可事实摆在这里,徐蓁连参加预备班考试的资格都没有。虽然癞痢头孩子自家的好,但也要尊重客观,徐蓁这是眼高手低。   正说着话,徐正则回来了,安景云奇道,“不是说今天在店里忙?吃饭了没?”   徐正则摇头,“有人来闹事,砸了胡家的铺子。”这下所有人吓了跳,徐蘅挟菜的手停了下来,她本来想趁妈妈不注意多挟两块肉。见她们担心,徐正则连忙说,“没事,派出所的民警来过,就是损失了一点蜜饯。”   安景云松了口气,“那就好,总归要讲道理。”   晚上夜深人静徐正则才跟安景云细说。   胡家卖零食虽然是小生意,但细水长流,胡阿姨做事又细心,渐渐积了些名气,甚至还有人闻名前来一买几十斤瓜子。难免有人瞧在眼里,人怕出名猪怕壮,大锅饭这些年大家都习惯了谁家都没余粮,像胡家这种靠投机倒把发财的,钱来得也太容易了。   眼看着开店才大半年,老的小的进进出出换了付神气,还带着孙子胡晓冬去海市看了几回病,换了辆轮椅。一个老寡妇,一个离婚女人,带着个病孩子,不是发了财能这么折腾?   明枪易防,凡是明面上打听的、借钱的、冷嘲热讽的,胡阿姨直接挡回去。   然而暗箭伤人就麻烦了。   有的写信去举报,幸好胡阿姨这边手续全是徐正则去办的,样样齐全,而且工商卫生消防知道店主跟徐家有关系,过来意思、意思查了几回,发现没问题就把事情给过了。   有的散播流言,说胡阿姨的女儿招了几个男的,还说从胡阿姨开始就不干净,以前在大户人家帮佣勾搭老爷少爷。人家倒掉她还不肯走,差点也被抓进去。   还有更讨厌的,有个三十多岁的劳改释放人员,说不嫌胡晓冬,要给她家当上门女婿当爸爸。被胡阿姨拿大竹帚赶走了,他叫了几个小青皮,隔三岔五来纠缠。   今天又是他。派出所民警来的时候,他口口声声说家庭内部矛盾,在跟胡阿姨的女儿处对象。还指着徐正则骂,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胡阿姨嫌贫爱富看上了别的女婿人选似的。   安景云吃了惊,“还有这种事情?”她埋怨道,“你们怎么不告诉我。”   徐正则疲惫地说,“哪里知道有人无耻成这样。再说跟你讲了你也没办法,我们哪里斗得过流氓。李勇说了,明天起他让侄子守着店,再敢来闹,他就叫人打回去。”   李家人丁兴旺,十五六岁的侄子外甥好几个。   “不行!”安景云急道,出口才发现声音大了,怕吵醒孩子们睡觉,她压低嗓门说,“对门徐科长说最近严打,蔡队长整天加班。十几岁的孩子血气方刚,万一打伤了人,可不是撞在风头上。”   怕徐正则不听,她连忙举了个例子,“上回电影院那人,没几天判下来枪毙了。本来属于作案未遂,就是碰到严打,判得特别重和快。”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徐正则苦笑,“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没敢告诉安景云,当时民警那半信半疑的目光,说不定真的相信有男女问题。   安景云说,“要不……别做了?”公爹听了就不会高兴,经商说出去不好听。   “我们还好,胡阿姨那边不行,她家困难,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出路。”徐正则叹了口气,“再看看。”   他把顾虑跟李勇一说,李勇没当回事,“开门做生意哪有一路太平的,胡雪岩也要借左宗棠的名头,几十年前还得拜老头子求庇护。几个红眼病而已,好打发。”   徐正则再劝,李勇笑了起来,“这事跟你没关系,我和胡阿姨可以应付。”   他一付成竹在胸的模样,徐正则反而更担心。   李勇什么人?别看如今他胖乎乎笑眯眯,十几年前有名的小将,不然老丈人安友伦怎会如此厌恶他。   他做过的事,尽管不是对安友伦做的,但世上还有个词叫“同病相怜”,安友伦打心眼里反感这批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事情过了就算了?吃了灯草灰说话轻飘飘,小心雷劈下来一窝端。   但徐正则不放心也没用,三班倒,厂又离家远,他大部分时间都绑在工作上。   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天徐正则早班,到家帮着老太太择菜,做了晚饭刚摆上桌,四小和安景云一起回来了。   欢声笑语,手上还有东西。   安景云左手拎着半只酱鸭,右手两瓶洋河大曲。冯超提着一大袋零食,从瓜子花生到水果糖。   四小的小脸都红扑扑的,见到徐正则,徐蓁和徐蘅立马抢着说,“爸爸,爸爸,今天二伯伯打人了!”   哪个二伯伯?徐正则没明白。   徐蓁忍住笑,让给徐蘅说。但徐蘅口齿不清,呜噜呜噜说了一气,把他听得着急,“在胡婆婆那里打的?打了坏人?你们怎么会在那里?”   安景云要帮忙解说,被徐蓁拦住,“妈妈你让二二讲。”一边又鼓励徐蘅,“再讲一遍,记住我跟你说过的,时间地点人物,按事情发展顺序说。”   安景云笑着摇头,任由父女仨人闹,她进厨房把荷叶包里的酱鸭切块装盘。   这是李勇发的“慰问品”,给孩子们消阴影。   至于老太太,早被安歌和冯超拖进小房间,他俩怕她担心,一五一十讲得清清楚楚。   原来这几天他们听说胡婆婆的店有事,中午和放学后守在那里想帮忙。李勇这边也找了人守着,不是别人,就是他二哥。眼下还没买到合适的横机,人闲在乡下,被叫了出来帮忙。   李勇二哥当年为了从兵团回来,硬生生敲断腿,接得不太好,走路有点一拐一拐,但动手毫不含糊,以一当三,举着一张长条凳把挑事的流氓打得找不到北。其中一个小地痞急了眼,拔出弹(簧)刀,眼看要插到李勇二哥身上。   “刑警叔叔就到啦!”冯超激动地说,“他扔下摩托举起枪,大喝一声放下刀,小地痞吓尿了!”   安歌怕老太太吓到,赶紧打补丁,“流氓来的时候我俩就去打电话报警,大姐二姐她们躲在院子里,没有危险。”   其实他俩站在人群中嚷了好多嗓子,跟小喇叭似的:流氓欺负人,小儿麻痹患者讨生活,兵团知青找不到工作做点小买卖。看热闹的人听完,再瞧瞧:真是,奋勇还击的腿脚不好,看店的孩子又坐着轮椅,也帮着远远地骂。人毕竟还是同情弱者的。   不过这些就不用告诉老太太了。不用讲的还有安歌带着冯超去公安局向蔡队长求助,得到允诺:如果有人再上门捣乱,会派队员过来劝阻。   安歌心里默默吐个舌头,不好意思蔡叔叔,借你的光。实在是没办法,派出所那个油腻腻的中年民警简直不会讲人话,居然说“想想你们自身的问题,苍蝇不盯无缝的蛋”。   冯超气得说难道没有公理,他竟又说,“我劝你们省点事,早就有邻居来反映,你家时常有不同的人进出,影响安全。”   再争下去,他牛哄哄地嚷,“这片区都我负责的,有本事你们找上头,否则这里我说了算。”   幸好蔡队长不是这样的人,派来的年青刑警也不是,抓了坏人,还热心地跟居委大妈解说了一下,个体经济是允许的。像胡家这种情况,全国妇联刚开过会,要保障儿童和少年的成长。   唉没办法,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不同的人,只能凡事往光明处想。一味靠别人不行,完全不靠别人也不行。   吃过晚饭洗碗,冯超问安歌,“毛毛,你说我……要不要找爸爸?”   今天刑警小哥哥给他们做笔录时说,像他这种情况,可以通过公安系统找生身父亲。   安歌看向他,转念间有无数想法,“好啊。”   ※※※※※※※※※※※※※※※※※※※※   节日愉快! 第九十五章 好风   “你妈妈有没有提过他?”安歌提示, “长相, 口音, 一些细碎的小事情?”   冯超摇头,“我妈妈……她话很少。”和徐家不同,安景云会一边抱怨, 一边帮孩子们收拾东西。而他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教过他洗自己的内衣, 做一些简单的家务;等他再大一点,家里就没什么声音了,反正母子间的默契已形成, 不用开口他也明白她的意思。   “单位里的同事有没有说过什么?”   冯超垂眼看着水池,“有些闲话。”   安歌明白,没有参考价值。   鸟飞过都会留下痕迹, 何况人,安歌建议,“要不让我妈妈写信过去问?”有大人出面会好些, 而且安歌知道因为冯超每个月的抚恤金,安景云和那边工会一直保持着联系。   他俩把碗收到柜里, 去大房间问安景云, 然而后者睡着了。   安景云微向后仰, 头歪靠在沙发背上,呼吸均匀,茶几上是一叠散乱的教科书。   冯超和安歌交换了一个视线。   冯超:别打扰阿姨。   安歌轻轻叫道, “妈妈, 妈妈……”   几声之后安景云唔了下, 近距离看到两张小脸,猛地清醒,“我睡着了?”两个孩子很体贴,每天抢过了洗碗的活,自己却翻开书就睡着,她抹了把脸,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累了上床睡吧。”安歌在安景云旁边坐下,帮她把书收拢到一起。   “没事,我已经歇了会。”安景云决定泡杯老浓茶,喝下去不信还会发困。她站起来,不由自主又打了个呵欠。没办法,尽管家里有老太太,孩子们也很乖巧,但上班的主妇仍然有许多劳心劳力的事情。这几天就是又到结账日,车间交上的数据需要复核和统计,错漏的地方需要校正,做完一天的工作眼睛发花。   安歌拉住她,“这会喝了茶,晚上睡不好,第二天白天没精神。”安景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有什么办法,书要看班要上,只有靠浓茶提神。   “不如现在睡觉,明天早上看书。”安歌看了下五斗橱上的钟,“现在是晚上七点半,洗漱约半小时,到明天早上四点有八个小时,扣除受爸爸影响的睡眠,应该可以保证七小时睡眠质量。四点看到六点有两小时,足够看书了。”   安景云犹豫了一下,安歌劝道,“爸爸就很注意劳逸结合。”   “他?”安景云失笑,“一把年纪还像个小孩。”难得早班又没事,吃过晚饭安景云看书,孩子们要做作业,徐正则到局里文娱室看电视了。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少,站在阳台能看到前面大楼唯一灯火通明的房间里聚了不少人,不时传来激动的叫声,“晴空霹雳-”   安歌暗暗好笑,其实安景云也想看吧。梦里安景云可是小鹿纯子的忠实粉,有阵子起心让徐蘅和她留长发,还给她们买了背带裤。   “可爸爸的技术是……”安歌竖了竖大拇指。这个真没话讲,徐正则手巧,又肯钻研,除了没有接受高等教育外,不输理工科大学生。一些简单的英文图纸,他不靠字典都能看懂。   “光技术好有什么用。”想到徐正则这次又错过调进技术科的机会,安景云叹了口气,“不会说话,脾气太硬,不明白七分做事三分做人的道理。”   这些不适合让孩子听,她打起精神,“好好学习,不然到我们的年纪就学不进了,前背后忘记,事倍功半。”   梦里的安景云虽然考到职称,但大概一辈子没爱过枯燥的数字,等调入事业单位没压力后,拖延症就没好过,身为主办报表总是拖到最后才交。安歌也想帮她叹口气,“妈妈,不喜欢的话干吗学呢?”   “不喜欢就放弃?人生在世,哪可能只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喜欢也得好好做。”安景云没好气,“我还不想当妈呢,不也得管你们。”她点点安歌的额头,对女儿和冯超语重心长地说,“责任大于爱好,人必须有责任心。”   “如果没有选择那是得先考虑责任,但有选择的前提下做喜欢的事情效率更高,做得更好。”   安景云嗔道,“我说话你非跟我顶嘴,哪有那么多选择。我喜欢写字画画,能整天写字画画?不工作怎么养你们?没有钱,其他都是空的。”   “去文化馆工作,去文联工作。”安歌不假思索。其实还有更好的选择,就是当书法家、画家,安景云在书画上很有潜力。她写得一手好字,没有一丝女气,四十岁以后帮不少单位免费写过大门招牌。但如今铁饭碗的概念深入人心,要是安歌告诉安景云,哪怕是地方上的书法家、画家,一张大字、一张画能卖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估计打死她也不会信。毕竟卖画为生的唐伯虎不仅没有九房太太,还饥寒交迫。   当全社会物质匮乏,普遍贫穷的时候,能够超脱现实、具备想象力的人很少……真的很少。再过十几年,安歌贷款买第一套房,基本上人人觉得她有病,只有一个人主动借钱给她。   “想得倒美。”安景云不客气地打破女儿的幻想,“文化馆、文联、图书馆那些好地方,能进去的都是有背景的,我算哪根葱?”小孩子就是天真,假如徐重出面,可能有一星半点指望,但从回城到就业她和徐正则全靠自己。找到工作后写信告诉徐重,徐重回信中问及别人的情况,让他们把机会让给更需要的人。不过她也不愿意依靠关系去换工作,说出去多难听,“在什么位置上要有相应的能力,不然上去了也是笑话,早晚掉下来被人踩。”   话是这么说,安景云看看茶几上的专业书,头顿时沉重起来,声音也跟着低了,喃喃道,“读书没有不苦的,咬咬牙克服了就好。”   安歌,……   亲妈啊,把学习当成苦差还学得好吗。   算了,一时之间转变很难,还是要靠大环境。安歌赶紧把话题转到另一个,“妈妈,冯超想找他爸爸。”   说到这个,安景云目光柔和多了。她从抽屉拿出一捆扎好的信,“超超,我问过你妈妈的单位。”信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也请了对面的蔡队长帮忙。但你妈妈嘴太紧,没人知道。那边工会的同志和有可能的人谈过,一一排除了。超超,超超……你怎么了?”   冯超小蝌蚪般黑亮的眼睛凝满泪水。   安景云想了想,摸摸他的头发,“别多想,找不到也没关系,阿姨现在条件好了,把毛毛妹妹每个月交的钱借你,以后你加上利息还给她。”   安歌知道,她执意每个月要给安景云二十块,每次还让签收,安景云心里不舒服已久,这是趁机发挥一下。   反正这会不说话就对了。   冯超的泪水一颗颗掉下来。   安景云声音沉了些,“别哭,阿姨不喜欢爱哭的孩子,福气会被哭光。要是换成你毛毛妹妹哭个不停,阿姨可就动手打了。听话,爱笑的人才讨人喜欢,没人喜欢苦瓜脸。”   反正不说话还是可以翻白眼的-自己生的孩子打了也没关系吗?欺负未成年人保护法还没出台?   冯超擦掉眼泪,“阿姨,谢谢你。我是感激你。”   安景云没想到他是因为这个哭,一时之间嗳嗳道,“没什么,阿姨又没做什么,要谢就谢你妈妈单位的叔叔阿姨。别怪他们,他们以前可能对你不好,但你妈妈实在……太惊世骇俗。”未婚先孕的人,一般找个理由偷偷到外地去打掉。实在舍不得打掉,也会找个人赶紧嫁,免得肚子大了难看。一床被子盖掉丑事,谁会生下来独自养呢。   她怕冯超难受,“凡事讲缘分,说不定将来有机会遇到。实在没缘分也没事,你看你跟毛毛多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不是?”   冯超看看安歌,睫毛上还带着泪花,用力点头应道,“嗯!”   嗯,安歌还想到有个地方很适合安景云,妇联。管别人闲事时总是那么热心周到。   “这孩子,干吗盯着我看。”安景云快受不了旁边的安歌,“去吧,好好用功,学费不够有五阿姨和小王叔叔。只要有本事往上读,别说大学,硕士博士博士后他们都供得起。”想想她忍不住又挖了安歌一眼,也不知道这孩子跟阿五讲了什么,阿五特意跑来跟她透底,那份美金的工资够用,让她对毛毛宽松些,由着孩子发展。   “妈妈,博士后不是学历,是工作,搞科研的。”   “……”一言九“顶”,安景云无语,过了会才缓过气,感慨地说,“行了,你们真是轮到好年头。什么叫孝顺,有顺才叫孝,你们太外公在的时候,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外公立马应,对,是奇怪,今天怎么从西边出来了。”然而最后安家还得靠不听话的二叔,否则真是败了。想到这里,安景云挥挥手,“早点做完作业早点睡,虽然让你们用功,但身体更要紧。”   安歌不说话。   好年头,好日子都是自己想办法过出来的。   安景云看她不动,奇道,“怎么不动?”一想气笑了,“小人大脾气,两个涡的孩子就是犟。妈妈也是人,肯定会错,偶尔让着我一下又怎么了。好,对不起,妈妈错了。”她把小女儿揽到怀里,“妈妈早就想通,随便你们怎么样,在身边,飞出去,都好。我跟你爸爸总能再活几十年,到时二二也一把年纪,实在不行一起进养老院,你们有空的时候来看看我们。”   然而爸爸并没有这“几十年”。安歌心里一酸,抱住安景云,把脸埋在她怀里。   “哟,说你几句就撒娇。去去去,又不是小小孩,让超超看着好笑。”安景云推开小女儿,免得冯超想起早逝的生母心里难受,打了个呵欠,“我真的要睡了,明早起来看书。”   一时之间冯超的父亲找不到任何线索,安歌却松了口气。也许是她想得多,不像别人那么乐观,毕竟孩子除了是两情相悦的结晶外,还有可能影响到另一个完整的家庭、有可能是强迫的后果,所以才让当母亲的闭口不言。   不过,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在复苏的经济面前,更重要的是抓住难得的机会,让爱自己的人、和自己爱的人拥有更多选择的机会。 第九十六章 不公平   三年多晃眼就过。   “635!怎么考出来的?”   中考满分640。能考到635, 估计只在语文、政治的主观题上略微失分。   “第二名634, 只差一分。第三名610, 跟前两名距离大了。”   来报到的新生聚在一中的红榜下。整个新高一年级总共录取二百八十人,全市考生近九千人,可以说站在这里的全是尖子。每年一中高三毕业生, 只有零星几个考不进大学, 所以在所有人看来,考进一中等于一只脚已经踏入大学,区别仅在于大学的好坏, 而八十年代大学生代表着前途无量。这些尖子生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和他们的家人都是欣喜万分,对未来有无限憧憬。   然而, 站在这里,灿烂的阳光下红底黑字,名次、人名、分数, 清清楚楚揭示着:强者如云。尖子也分等级,含金量最高的是第一梯队:第一名和第二名;第二梯队是第三名为首的600~610那些同学, 10分之间密密麻麻挤了近百人;剩下的则是第三梯队。   “不公平, 一中给城里学生的分数线是580, 我们农村的得考满590,相差整整10分。”   谁是城里的,谁是农村的, 从肤色和衣着就能区别。城里孩子皮肤白晳, 穿无袖或者短袖, 而农村的无论今天是骑车还是搭车上的城,难免花一两小时在路上,为了防止长时间日晒的伤害,在八月中旬炎热的天气里穿着长袖长裤。   “不公平?一中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分数线还能再低10分。”有人凉嗖嗖地接口道。   “凭什么?”   “凭他们是一中亲生的学生,读了三年,有感情。”   也有人解释,“初中部入学是经过考试择优录取,不是就近入学原则,他们三年前就经历过一次淘汰,所以学校才多给机会。你们这就觉得不公平?每个学校都有保送名额,只要是保送生,哪怕考失手,一中也会照常录取。不过没考满580的没上红榜,实际上新高一总共有三百名零两名新生。”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一中初中部的?”   被问的人笑了笑,没直接回答,“看我像吗?”   这人戴着一顶旧草帽,皮肤黝黑,泛黄的老头汗衫外披着件过大的衬衫,一看就是为了遮阳穿的。   问的人看看他,摇摇头,“不像。”   初中部直升上来的有着明显的特点,他们跟老师有说有笑,在校园里追逐打闹。   戴草帽的咧嘴笑了笑,抬头又看向第一名那里:安歌(女),635。   问的人跟着他的目光看去,忍不住又赞道,“太牛了。”   “是很厉害,不过还有更厉害的,真正的天才在预备班,中学六年他们可能只读三四年就去大学了。”说到天才,戴草帽的双眼放光,“那些才是牛人。”   “老郑你在这!”随着一声欢呼,戴草帽的被人拉出人堆,“探花,请客!我们已经找到小卖部,冰棍都点好了,只差你去付钱。”   郑志远,红榜上的第三名,笑着一拳打在对方背上,“请客就请客,探花什么的别扯了,纯属运气,除了第一名第二名,其他的都在同一水平线,要等高考才知道结果。”   “那也是。对了,你爸什么时候出发?”郑志远的父亲即将去援藏一年。   郑志远摊摊手,“谁知道,我一个月没看见他了。”   他朋友老神在在地说,“等回来就要升了。”谁不知道培养对象才会去援藏,为了增加资历份量。   “那可讲不定。”郑志远神色淡了几分,“这种没影的话就别说了。”   见他像要生气,他朋友嘻嘻哈哈地说,“不提就不提,我不是为你高兴么。对了,听说第一名是跳级的神童,比我们整整少读四年?那不还是个小屁孩?你见过没有?”   “见过一面。”郑志远想起他跟父亲去徐家的那次,“她像她爸。”他比了一下,“差不多一米五几,以后矮不了。”   “神童平常有什么爱好?”他朋友好奇地问。   “看书,跑步,游泳,打牌。”   “还以为书呆子,没想到爱好挺多。”   郑志远叹了口气,“怎么可能是书呆子,她家里环境那么好,从小在大城市长大的,唱歌跳舞都会。老吴啊,我们跟人家的起跑线不一样。我们普通话都不会讲的时候,她已经在学英语;我们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城里,她已经去过国外;我们考上一中拿到一枝英雄,她一直用的是派克。”   吴砾愣了下,“你认输了?”   郑志远拍拍吴砾的肩,“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笑到最后还得再看。”比较有利的一点,女孩,到了高中未必行,说不定一场早恋就完了。   他俩勾肩搭背走进小卖部,门里门外也是一堆堆的学生,三五成群,手里拿着冷饮,边吃边聊。   郑志远替几个也考进一中的初中同学付了钱,给自己也拿了根盐水棒冰,站在树下边吃边聊。明天开始军训,中考后漫长的暑假要结束了。   “怎么了?”吴砾注意到郑志远突然停止咀嚼冰棒。   “没事。”郑志远悄声对老同学说,“那边就是安歌和何明轩。”   何明轩皱着眉头听徐蓁发牢骚。   “我不想剪短发。”徐蓁心疼地摸着她的马尾辫,养了三年多总算像样。一朝回到从前,安景云怕影响学习,让她剪短。   “跟我们说有什么用,有这个力气,你干吗不劝安阿姨?”何明轩不能理解。   “……”徐蓁跺了下脚,“我就是抱怨下,你不想听就直说。”   “我是直说……”   “你还说!”徐蓁更生气了,“我不跟你说了!”她转过身催道,“你们走那么慢,是怕踩死蚂蚁?”   “来了-”安歌应了声,却没加快步伐,仍然看着方辉扭动手上的魔方。冯超略带歉意地对徐蓁笑了下,“快了。”   徐蓁真是服了他们,听见风就是雨,听安歌说有窍门,立马付诸实践。想到接下来三年还是同学,她就觉得这日子啊-谁能料到这三小只提前一年参加中考,却考得比她还好呢。   徐蓁险险过了统招线,总算在红榜上占了一个位置,这三个,连方辉都有600分。成绩出来后,方家伯伯送来一大包大白兔奶糖,还让卖西瓜的送上来两百斤瓜,说多亏安歌。这孩子把凡是需要背诵的内容,从定义到诗词,统统录了下来,让方辉听着复习。不然,以方辉背书那德行,语文历史政治绝对拿不到那么高分。   “那个是安歌的大姐。”   徐蓁听到有人说到自家名字。她转头看了眼,发现是几张陌生的脸,不在意地又回过头。   “状元相貌平平……”说到这里,吴砾被徐蓁狠狠瞪了眼,吓得话只说了半截,还有半句“没有三头六臂”吞了回去。   好凶。   “她啊就是这样,目中无人。”等人走远,郑志远安慰吴砾。 第九十七章 新生   为了保持班级均衡发展, 三百零二名高一新生被打乱分进六个班。因为安歌多次跳级, 年纪比同学小一截, 学校网开一面同意个人的要求,仍让她跟方辉同桌。徐蓁在一班,何明轩在三班, 冯超在六班。   他们是本校初中部直升的, 跟小卖部阿姨早就混得老熟。隔了一个多月没见,阿姨亲亲热热挨个叫,给徐蓁拿了重赤豆棒冰, 安歌是娃娃头雪糕,三个男孩喝汽水,特有经验地比划给孩子们看, “明天起可不能穿短袖短裤,操场上蚊子有这么大。”   工农兵,高二下乡学农, 高三进厂学工,每个学年都有任务, 让学生们品尝三种人生的滋味。学校很狡猾地把学工放在纺织厂, 纺织厂又闷又热又吵, 空气中飘着臭味和纤维,条件十分恶劣。呆上半天,再调皮捣蛋的学生也想好好学习:考不上大学, 就得接受分配进厂做工人。   高一呢, 现在的军训还不叫军训, 是基层民兵集训,第一件任务:拔草。大半个暑假下来,操场上的草长疯了。   “二班班主任是哪个?”阿姨在小卖部一呆十年,很多老师还没她资格老。   “梁老师,教数学的。”   说到这个,安歌就郁闷,她跟梁老师命里注定的师生怎么着?梦里他是她高中时的班主任,如今居然还是!   “梁为民?”阿姨想了想,“刚调来的大学生。这个年轻人聪明的,十六岁就考上大学了,正儿八经的师范本科生。不过,”她看看面前的方辉,笑道,“青出于蓝胜于蓝,将来你们肯定比他强。”   有两个光芒耀眼的哥哥,方明不负众望考进名校,方亮从预备班进了少年班,方辉目前的人生就是“某某的弟弟”。看到阿姨熟悉的笑容,方辉知道,他最好夹紧尾巴,老老实实好好学习,争取考进重点大学,给弟弟做榜样。   这一想,方辉就有点脚底发滑,想溜……   三口两口喝完汽水,把玻璃瓶还给阿姨,小伙伴默契地加快动作,一起走出小卖部。   时间还早,你看我,我看你。   “打一局?”方辉建议。   徐蓁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方辉你收收心吧,开学了,该看书了,别整天想着玩。”方辉初一有阵子成绩掉得厉害,经常班上倒数几名。那会方家已经分到新房搬离大院,还是毛毛细心,被她发现方辉放学后没直接回家,逗留在外打桌球。为了劝方辉收心,毛毛花了不少功夫,有阵子天天吵嘴,比教自家傻二二还费劲。   何明轩看了眼冯超,伸出长胳膊勾住方辉的肩,“大姐说得对。走,我们好好谈谈。”他的另一条长胳膊,就那么一伸,把冯超也拉走了。   徐蓁又翻了个白眼,侧头看到安歌一脸忍笑,“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嫌我嘴碎,当面应得欢,背转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见安歌光笑不说话,徐蓁想起另一件事,“刚才你们班主任找你谈话,你干吗挑了个体育委员当,学习委员不好吗?”   安歌无所谓地说,“体育委员才好,劳体不劳心。”   徐蓁,……   你个小傻瓜,学习委员经常跟老师打交道,课上有什么没听懂的可以课后多问。   安歌一把勾住她胳膊,“姐,我知道你是好心。我会好好学习。”   徐蓁嫌弃地说,“干吗学何明轩,怪热的天挤一起,一边去。”说是这么说,她也没推开安歌,哼哼地说,“你们班有两个运动员,你体育成绩再好也不如人家专业,好意思当体育委员,不怕别人不服。”   “他们下午要练习,没空代表班级去领运动器材。”一中每周有三节体育课,六节体育活动课,等于天天要运动,可以说在身体素质上学校非常用心。至于普通同学,安歌不怕自己没说服力,五十米短跑七秒三,快不快?原先耐力不行,几年来一直跑步上学,不行也练得行了。   “随便你。”徐蓁叹了口气,“你运气好,班主任教数学。我就差了,抽到一班,体育老师当班主任。”   那可不一定……安歌记忆中那位中年体育老师耐心和体力特别好,对班上每个同学都很重视,他带的每届毕业生重点本科录取率很高。相反,这几年梁老师却在一场漫长的恋爱中,时常情绪不稳定,甚至为了陪女朋友看电影翘班。即使他个人有几分才智,可说真的……不适合当老师。   除了梁老师之外,安歌还在班级名单上见到另一个熟悉的名字,“郑志远”-曾经给妈妈和姐姐吃闭门羹的那家人的独生子。这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中出名的“大师兄”,升得比他父亲更高,走得比他父亲更远,年少成名,光芒覆盖前后几届校友。爷爷在世的时候,他们提出跟徐蓁年龄相当可以结亲,爷爷走后他们再也没跟徐家有过交往。人走茶凉,很自然的事,安景云也是天真了,但对不起,安歌护短,就是要实力碾压到郑志远拔腿追不上。   “有我呢!”不是安歌吹牛,主要一中的学习方式更注重自身,老师不会反复讲解;课上只要不影响他人,老师不管,看别的书也行,睡觉也行,吃东西也行。这种情况下对自学和自律的要求比较高,而她在这两样能力上还是可以的,毕竟能让人分心的已经试过了。   玩乐要趁新鲜,炒冷饭就少了滋味。   大量的影视剧涌进来,《上海滩》、《射雕英雄传》、《血疑》……大量的漫画书出现,《叮当猫》、《丁丁历险记》、《七龙珠》……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不好过,安歌也不想为了强行尬话题把这些再看一遍。真是幸亏有个捱过孤独的灵魂,可以经得住考验。不过话说回来,家里姐妹多,最大的好处就是想独处都难,时间和空间都满满的。   这会徐蓁骑车带着她去胡阿姨那里。   自从安歌升入初中,徐蘅中午在胡家搭伙。家里给徐蓁买了一辆二十六吋凤凰女式车,早上徐蓁骑车带徐蘅,把她送到小学,然后自己再去一中,傍晚仍是她把徐蘅接回家。   安歌和冯超上学和放学跑着来回。安景云提过再买一辆自行车,但安歌拒绝了,慢跑对身体好。就是有氧跑消耗脂肪,她跟冯超那点婴儿肥扛不住。跑了两年步,外头的人都觉得这俩孩子不容易,面黄肌瘦跟仍在困难年似的。   徐蓁羡慕地说,“怎么不长肉的,带着你都没觉出份量,瞧你吃得也不少。”   跟安歌不一样,她从小偏于壮实。安景云说她像奶奶,圆身子。过去人人都吃不饱的时候,地主家挑媳妇喜欢胖的,安景云一米六二一度只有七十多斤,被徐老太嫌太瘦,没想到现在又开始流行苗条个。   “多喝牛奶多吃鸡蛋,少吃猪肉米饭。”安歌安慰徐蓁,“很快就瘦了。”徐正则一八零的大个子才一百二十多斤。从基因角度来说,徐蓁不可能成大胖子。   “可我喜欢吃猪肉和米饭-”   “那……就多刷题。”脑力劳动也能减肥。   徐蓁痛苦地叫了一声,“没完没了。”   “文理分班后就好了,放下部分科目可以轻装上阵。”从这点来说,安歌觉得还是国外教育好些,不需要孩子做通才。   徐蓁哭唧唧,“可我也不喜欢英语。”文科也得考英语。不知道为什么,她语文能考近满分,英语就是磕磕巴巴。安友伦在美国探亲时,假期过去给他做伴的是安歌不是她,外公需要小翻译来解决语言不通。   安歌不说话,徐蓁也知道是自己的问题。冯超按安歌教的去做,每天跟着录音背一篇小短文,英语溜得很。   “行,我咬咬牙吃了这个苦……”徐蓁自言自语。   “你最好爱上它。你不爱它,它也不会爱你。”   “小鬼头,别把爱不爱的挂在嘴上,别人会笑你。”徐蓁警告道,“在班里你和方辉也远些,免得别人说三道四,讲你是他的……”她把话吞了回去,郑重申明,“你不小了,要注意。”   不就是童养媳么。安歌无声地帮她接上去。   “将来要考清华北大,你不能分心。”   安歌,……   必须抗议,“我想当飞行员。”   “别傻了,招飞只招男的,你想去人家也不要。”徐蓁蹬着车,冷漠地指出现实,“还是好好学习,替我们家争光。你的成绩只要保持下去,完全可能考上。”   安歌,……   “干吗,又觉得我们在干涉你的人生?我们心疼你,怕你浪费聪明才智。我也是这样过来的,知道现在讲没用,等再过几年你就懂得了。对了,你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理由多了。   安歌还没开口,徐蓁说,“到了,准备下车。”   她放缓车速,安歌轻巧地跳了下来,抬眼看向胡家的铺子,招牌在阳光下格外耀眼:“胡记炒货”。 第九十八章 选择   民以食为天, 这两年每个人手上的闲钱比从前多, 立马体现在“吃”上。胡阿姨的炒货、小王的早点, 薄利多销,有了口碑形成良性循环。李勇的维修铺也不差,他跟安歌一商量, 狠下心和徐正则合买一间店面, 把铺子搬到外头大街上,就在文房四宝店隔壁。   三十二块一平方,连税费总共花了三千五百块。   房子很旧, 比安友伦的岁数还大,破破烂烂,前店后院, 几间瓦房。不过安歌坚持,徐正则本来无可无不可,李勇呢在横机上挣到一票, 如今又买了第二台,用了两个人帮工, 觉得小外甥女旺财, 所以最终选定这里。   整了整瓦, 刷完白水,老平房换了付气色,看着蛮像一回事。李勇夸安歌眼光好, 但他不知道, 再过十几年此地变为市政规划的新商业区, 平房被拆除,改建为古色古香的两层小楼,产权主人原地回迁。不用十年,商业兴旺发达,这里叫到每平方七八万仍然有价无市。生意不好做,成本一大块是租金;市口不好的地方房租倒是低,生意却差得整天做不到一注;只有捏着房子的才稳得住。一句话,石头往山里搬,越是手头有资金的人,越容易找到钱生钱的门路。   如今胡家小院专心做炒货,另一侧也建了一间简易烘房。安歌和徐蓁推门进去,坐在烘房外的胡晓冬抬头向她俩一笑,“来了。”   徐蘅在胡晓冬旁边,两人正在捡豆子,把干瘪的挑出来,留下颗粒饱满的。自从胡家卖熏青豆赚到钱,旁边相继也有人家敲墙开门做炒货生意,但说到滋味还是胡家的最好,就是好在材料上。   安歌自己搬了张小板凳坐下帮忙,徐蓁向来不耐烦做零碎生活,从书包摸出一本小册子,默背英语单词。   胡晓冬拄拐起身,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冷饮待客。徐蓁连忙叫住,“我们在学校吃过了。”   徐蘅一听顿时不依,“你们在外头……”徐蓁老实不客气打断她的话,“你就没吃?冬冬,二二来后吃过什么?”   “半块中冰砖,四分之一西瓜,两杯酸梅汤。”胡晓冬也站徐蓁这边,实在徐蘅的肠胃太不牢靠,动不动上吐下泻,偏偏她就是控制不住食欲。   徐蓁拖长声音,“我只吃了一支重赤豆……”   安歌低头笑,徐蓁不喜欢吃奶油类的东西,嫌甜腻腻的不清爽。不过徐蘅心里的小算盘算不到这点,只会从棒冰和冰砖的单价上比较,她对钱也是同样喜欢得不行。还是先天大脑发育不全的亏,自我控制能力比普通人差。   胡晓冬给她们各倒了一杯酸梅汤,这也是家里自己做的,从中药房买的乌梅、山楂、甘草,加的是冰糖,味道比冲酸梅晶强多了。   这个甜度徐蓁能接受。接过杯子时她发现胡晓冬眼睛红红的,“你哭过?”   胡晓冬脸一红,匆忙之间差点摔倒,幸好安歌伸手扶了一把。自家大姐观察力是有,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很少考虑他人的感受。   徐蘅早就想说,这会被徐蓁提及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阿姨不让冬冬上学。”   以前学校不想接收胡晓冬,但现在《义务教育法》正式施行,每个适龄儿童和少年必须接受义务教育。胡晓冬只是得过小儿麻痹症,又不是智力、视力或者听力有问题,所以今年普通小学给他发了入学通知。至于特殊教育学校,不好意思,眼下本市还没有一所正式的,毕竟正常儿童还没百分百上学,哪里顾得上有残疾的。梦里安景云每个月缴四十元,徐蘅才能在福利院借读,因为社会免费福利是给孤儿的。   “为什么?”徐蓁奇道。胡晓冬很喜欢读书,她们姐妹仨和冯超轮流给他讲课,算起来也有小学四年级的文化程度。   胡晓冬瞪了眼徐蘅,怏怏道,“说好不提,讲话不算数。”   徐蘅闭上嘴,这下真的是徐蓁怎么问她也不开口。   “阿姨大概担心冬冬哥上学后,家里没人看店。”安歌替他们解围,“胡婆婆上了年纪,又要进材料又要做炒货,平时家务也不少。阿姨上班顾不上家里,冬冬哥上学后胡婆婆就一点休息时间也没有了。”   放到以后,最佳方案无非胡晓冬的妈妈辞职。   然而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   不开玩笑,这年头没了单位介绍信,火车坐不成、旅馆没得住。生病什么的费用也都要自己先付,再去单位报销。胡阿姨本身也只有小学毕业,哪敢不给家庭留条后路。人都有惰性,工资即使微薄,但相应的福利关系大了。一直要到下岗潮,大家才意识到,原来单位也会消亡……   徐蓁不是笨蛋,只是没想那么多,就觉得胡晓冬那么喜欢看书,如今又没经济负担,为什么不去上学。   她张口结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像五姨夫那样用人?可五姨夫是跟街道合办,算不上剥削劳动力。而且,就算是徐蘅,也知道炒货的关键在调料,胡婆婆的调料不让人碰,如果有外人,会不会偷走调料方子。   “没关系。”胡晓冬反而安慰她们,“我是几天没睡好,担心自己跟不上进度会留级,缺睡才眼睛红。现在好了,不用怕了,也用不着风里来雨里去每天要早起。”   是手工小作坊,还是扩大规模招外人,得胡家自己下定决心。   回到家里,徐蓁问安景云,然而安景云哪里看得到那么远,只能从眼前分析,“哪能事事称心如意,哪样重要抓哪样,识字又不是一定要去学校才行。冬冬这个情况,以后找工作也不容易,还不如看好家里的店。累坏了胡婆婆,事情就大了。你们再热心,难道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照顾他?没了亲人才叫可怜。”   应景般,当晚半夜徐家的门被重重敲响。   大姑父没了,留下一个老肺结核的妻子,一排未成年的孩子。 第九十九章 离家出走   来报丧的是大姑父的一个远亲, 连夜赶了几十里的路, 敲开门说完正事, 进去上了个厕所。   也没洗手,出来一屁股坐下,就地吐了口痰, 掏出根烟点上了, “弟妹弄点吃的。”   安景云已经换过衣服准备出门,闻言开火下了碗面,现炒了个番茄鸡蛋浇在面上。   远亲吃完一抹嘴, “走吧。”   徐重在省里开会,老太太去了卫采云那里帮忙做月子,家里安景云托给了徐蓁。这会等人一走, 徐蓁出来收拾,挟了一只烧过的煤球放在痰上,踩碎后扫地, 扫完再拖地。厕所是另一种狼藉,盖板没掀起, 盖板上地上臭烘烘的都是小便。就算徐蓁不像安歌洁癖严重, 看了一眼也想骂人。本来远亲嫌人少, 想叫上三个孩子一起去,被安景云推了,明天高中第一天, 请假不好。实则安景云悄悄跟徐蓁说了, 那地方卫生习惯不好, 得肺结核的多的是。虽说孩子们打过卡介苗,但谁能保证疫苗一定有效,能远则远。   “大姐,这里我来弄。”冯超扯了几张草纸,接过打扫厕所的活。徐蓁转身出去,安歌在厨房洗碗,煤气灶上开着火烧水,准备高温消毒。   徐蓁哎哎叫道,“热水瓶不是有水。”煤气多贵,平时都是用煤球炉烧开水。   “只有小半瓶,不烫。”安歌淡定地说。天热,家里没准备多余的开水。   自家小妹要求高,夏天不吃小青菜豇豆,嫌药水打得多。   大半夜的,徐蓁也懒得管了,打了个呵欠,嘟囔道,“今天去跟明天去不是一样,非要折腾人。”小姑父逢年过节还会给她们发压岁钱,金额虽少但也是一片心意。大姑父就像貔貅,上门只有拿没有出的时候,徐蓁对他感情极其淡薄。看徐蓁也不小了,安景云慢慢地把大人的事情告诉她,自从听说大姑父以前隔三岔五把大姑姑打得起不了床,她特别厌恶这种人。打女人的男人,算什么东西。   全家唯一没被吵醒的只有徐蘅,睡得呼呼呼,张着嘴流着口水,也不知道梦见什么,还吧唧了两下。   大人不在家,生活也照常。   上午思想动员,“不怕苦、不怕累”,还请了一位退伍军人讲他参加过的战役。   “打进坑洞一看,喝!面粉大米罐头,全是咱们运过去的!咱们省吃俭用,帮着他们打跑侵略者,结果养了一群白眼狼,转身就打咱们。不过咱们能输给他们吗?不能!”   听得男同学激动万分,恨不得挥起拳头揍丫的;女同学泪光涟涟,为了那些永别的家书。   安歌哭得一抽一抽,方辉挠着头,小声安慰道,“都过去了,和平了嗯!”   安歌瞪他一眼,哭得更厉害了。   方辉望望礼堂天花板,小姑娘真脆弱,当兵就是有牺牲的可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开完动员大会,各回各班。   班主任梁老师宣布了临时班委名单,郑志远是班长,安歌是体育委员。郑志远略微有些吃惊,安歌年纪小,班主任可能担心她管不了比她大的同学,但为什么不选学习委员,成绩那么好,碾压别人足足有余。不过也有可能女孩子怕事,据他所知安歌小学初中都没当过班委,估计比较胆小。   梁老师讲完,干脆利落拿来一叠卷子:开学摸底考试,语数英混合卷。   松散了一个暑假的同学们,齐心协力发出惨叫。   “字都不会写了吧?摸到笔都生了吧?”梁老师怡然微笑,“一中的学生从来不怕考试,因为每天都在考试。”   就连安歌头皮也紧了紧。是啊,一中老师讲课如跑马,刷的一下小半本书过去了,学生可以不听,但从高二下学期开始,每堂课就是做试卷。有的老师利用自习课讲解卷子,有的根本不讲,错多了还不长记性,怪谁?   效果怎么样?梦里安歌所在的那届,会考九门基本上人人全A。而普通高中,能拿三五个A的两只手数得清。高二那年期末考试用的海市高考卷,最后皆大欢喜,三好学生率90%,剩下的同学体育不过关,得了品学兼优。   特意放弃海市轻松模式回来找虐的安歌同学,做完试卷沉思了一会,关于学习的目的,关于人生的意义。也许是重来一次的缘故,她会想得比别人多。对她来说,假如有目的或者意义,那么就是更认真品尝其中的滋味。   下午拔草,日头太晒?学生吃不消?这年头无论来自城镇还是农村,除了身体真不行,但凡健康的都不会逃避劳动。装也要装个样子,不然名声不好,以后升学、工作、婚姻成问题。   到四点操场上杂草拔得干干净净,这一天的学校生活结束。   安歌累得不行,拖着脚步慢吞吞往回走,冯超陪在旁边,只比她好一点。大家觉得安歌小,给她的任务少,而男同学则要多做。拖走拔下的草、清扫场地都是男同学做。   方辉骑着他那辆浑身作响的自行车追上来,“吃不吃冷饮?”   “吃!”安歌和冯超异口同声。   方辉蹭蹭蹭骑回去,买了安歌爱吃的娃娃头雪糕,跟冯超每人一瓶汽水。   安歌伸手给方辉看她的手,满掌的血泡。   冯超吓了跳,“怎么不跟我说。”   方辉把汽水瓶夹在腋下,皱着眉头伸出指头按了下。   安歌疼得把手一抽,被方辉拉住了。   “得用针挑,挤掉里面的水,再抹药。”方辉小心翼翼把汽水瓶贴在安歌掌心,冰凉的瓶壁减轻了炙热的痛感。“今晚别沾水。”想想她绝不可能不洗澡,又说,“别洗碗。”   幸好明天参观军营,不用劳动。   三人边走边吃,走到葱油饼的摊子,这回是冯超走不动了。半大小子,胃跟无底洞似的,他跟方辉一人一张饼,拿在手里,几口啃没了。   刚在考虑要不要再来一张,去接徐蘅的徐蓁踩着车从他们身边冲过。   一个急刹,徐蓁差点掉下车,连忙用脚踩着地,“二二和冬冬不见了!”   这俩,不声不响离家出走了。   说起来也真是无语,胡晓冬的妈给他在农村找了个童养媳!名义上说乡下的亲戚想到城里找份工作,家里正好要用人,两下里用得着。这姑娘比胡晓冬大三岁,小时候打庆大霉素伤了耳朵,听不到声音。然而胡阿姨是精明人,一听就猜到其中的用意,母女俩当晚吵了一架。   胡晓冬的妈觉得儿子这辈子少不了人照顾,这姑娘虽然聋了,但不是先天的毛病,家务农活都拿得起,又勤快又老实。自家儿子虽然有残疾,但有房子有店,也配得上对方。彼此谁也别嫌弃谁,好好过日子,将来结了婚有了孩子,她走的时候就不用担心了。   胡晓冬实足十四岁还没到,胡阿姨一直觉得女儿不够聪明,没想到不做声就整了个大事,气头下没控制声量。母女俩争论半天,恨不得把三十多年心里的疙瘩都扔给对方,“那年你在安家不走,害我吃了多少闲话,到底你是不是我亲妈”,“我让你别早嫁人,更别嫁给那样的人,你就是不听我”。   第二天,也就是今天,趁外婆买菜的当口,胡晓冬和徐蘅离家出走了。   徐蓁到胡家没见到徐蘅,只有胡晓冬的妈坐着抹泪,才知道了经过。胡晓冬的妈焦急之下,顾不得徐蓁还小,直截了当把心事说了出来,她是怕胡阿姨把徐蘅和儿子凑一对。   胡晓冬是有病,但脑子没坏。平时在家寂寞,徐蘅经常来做伴,处久了肯定有感情。这不,两人结伴出走。   徐蓁听完,简直怀疑人生,才多大啊!在她认知中,徐蘅会一直被养在家里,父母在的时候父母养,父母走了她和安歌接手养。   “阿姨,你瞧不上我家二二,我家却当她是宝贝。她哪点不好?学历比冬冬高,现在就能挣钱,她心肠好才来陪冬冬。要说谁配不上谁,我家可是书香门第!从我家老太太起就是读书人!”   噼里啪啦数落了胡晓冬的妈一顿,徐蓁赶紧回头找他们一起去找人。   当着方辉和冯超的面也不好说这些,“胡婆婆已经找了派出所民警帮忙。我们分头再去找找,冯超跟我一路,往北去。方辉你骑车带着毛毛,往南找。”   还好这俩特征明显,一个拄拐,一个外表跟平常人不一样。   “不管找没找到,六点在胡家碰头。”徐蓁看了下手表,定了个时间,“注意安全。”她吐出口长气,“社会太复杂了。” 第一百章 麻烦   现在没扩建, 三环五环的规划还没影, 十年后的各种新村眼下还是稻田, 骑着自行车一小时能绕老城区两个圈。   徐蓁的凤凰是新车,平时徐正则保养做得好,链条、钢圈吃足油, 这会带上一个冯超也没问题, 车轮转得飞快,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方辉没动,安歌也没动。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先去胡家。   得问个清楚。是一时起意, 还是想好了有计划的;有没有带钱,带了多少钱。   胡晓冬的妈被问得哑口无言,把他俩带进儿子房间, 红着眼睛说,“我不知道他怎么想,问他也不讲。”   虽然是男孩, 胡晓冬的房间挺干净。老篾席,褪色的毛巾毯叠成小方块, 轮椅靠墙放着, 桌上有几本教科书, 是徐蘅用过的。书旁有一筒刚开封的巧克力糖,两颗糖滚在桌上。抽屉没锁,零用钱归在纸盒里, 按票面大小理好的一叠。   安歌一眼看出, 纸盒是徐蘅折的, 钱的整理也是她的手法,全是强迫症患者安歌教出的工工整整。   胡晓冬和徐蘅出门的时间巧,只有一个买菜回来的阿婆远远瞧见。一前一后,像吵了架,胡晓冬低着头猛走,徐蘅在后面哭着追。   安歌翻了下书,见到两行字,猛的一沉,“走!有头绪了。”   徐蘅曾经说过几次胡晓冬想去看入海口,可惜交通不便。假如一个人不想成为别人一辈子的负担,离城三十多公里的入海口是个归宿,还能满足他一直以来的愿望。   胡晓冬虽然温和,但少年就是少年,这种满腔满心“天地间何必有我”的委屈,安歌懂。   不要说值不值得,对不对得起父母给的生命,一股浊气上升,哪管得了许多。   下午两点多走的,每小时算他们能走四公里,估计刚走到第一个乡。   方辉踩得飞快,去城外的路渐渐空旷。   “停、停。”   安歌跑向路边的一个小卖部。过了会回来,眼睛亮晶晶,“没错。不过我推测有误,他们身上有钱,在城里坐了黄包车,省了不少时间。二姐在这买了两根冰棍,还问了路。”   在跑路这件事上,徐蘅不但不傻,还很厉害。   安歌梦里,徐蘅第一回 独自跑到外婆家,才十二三岁,穿着双拖鞋不声不响上了辆过境的大巴到了海市,凭着童年隐约的记忆摸上了门。这头安景云傍晚发现人不见了,还在满城找,那头海市的电话到了,卫采云见着人吓了跳,赶紧通知,免得安景云和徐正则着急。   这速度,很多普通人都比不上。后来她大了更是到处跑,直到有回被人在背后推了把,从自动扶梯摔下造成肠扭转,并发先天巨结肠动了大手术伤着元气,才歇了逛、吃的玩心在家窝着。   到入海口是一条直路。虽说尘土飞扬,但不怕路上错过。   天热,迎面吹来的风一股泥腥味,方辉的老头衫糊在身上,安歌也没好到哪,被汗打湿的头发更卷了。两人紧紧抿着嘴,实在是一开口就一嘴沙。   夕阳西下,远处飘起缕缕炊烟。   唉,没有手机、连个小灵通也没有的时代,联系主要靠跑。   暮色渐沉。   “毛毛,靠我身上。”方辉有气没力地说,“还有不少路。”   屁股快颠成八瓣了。安歌想想,抱住方辉的腰,重心集中,骑车的人可以省点力。   “他们真能跑啊。”方辉感慨,“咦?!”   对面突突来了一辆边三轮,挤在车斗里的正是胡晓冬和徐蘅,方辉赶紧挥手,“喂喂民警同志,我们也是来找他们的-”   人是找到了,方辉两眼一翻,满含热泪,还得骑回去。   回去还得挨徐蓁说。   “让你们不管找没找到,六点回这边碰头,答应了为什么不做到!”徐蓁两眼肿得像桃。怎么能不急,丢了两个不算,再丢俩?父母不在家,看好小的是她的责任。   方辉耷拉脑袋不说话。   等不回来方辉,徐蓁通知了方爸。   方爸通情达理,“没事没事,丢不了。”轻轻一推方辉后脑勺,“给蓁蓁姐道个歉,下次要记得,答应了的事必须做到。”   方辉嗡声嗡气,“对不起。”   何明轩打圆场,“我们散了吧,明天去军营参观还得爬山。”   何明轩是路上看到徐蓁和冯超,知道人跑了帮忙一起找,不过他跟家里报备过。   不相干的人走了,徐蓁拖起泥猴似的徐蘅也要走,徐蘅抱住门框不放手,扯着嗓门嚎,“不走,就是不走。”   徐蓁给冯超使个眼色,示意上来帮手。但冯超看着这样,觉得会伤了徐蘅。   “少管别人家的事!”徐蓁没好气地说。刚才民警教育他俩的时候她就想说徐蘅,当着外人的面忍住了,给自家妹妹留几分面子。看了眼胡妈,她气呼呼地说,“好人难做!”   事情闹得这么大,徐蘅本能知道不妙,回去恐怕要挨揍,冬冬大概也会挨揍,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赖着不走!   “下午冬冬哥让你看家,然后他一个人出了门?”安歌问。   徐蘅泪汪汪点头。   “你看到了这个-”安歌咬着牙,磨到房里拿出书,翻到最后一页,递给胡阿姨和胡妈看。   上面写着:   “妈妈对不起。   活着没意思,我想死。”   胡阿姨“噔”地心里一跳,眼泪猛地冲下来,一把抱住胡晓冬,巴掌扬起,却久久没落下。胡妈比胡阿姨慢点,但见到她扬起的巴掌也明白了,闷了片刻披头盖脸地拍打儿子,“打死算了!不省心的东西!”   徐蘅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冬冬说不是真的,吓吓大家,不然你们会怪我们溜出去玩。”   徐蓁凑过来看清上面的字,立马火大,抢过戳到胡妈眼前,“今天不是二二,你后悔也来不及!”   胡晓冬的计划有很多问题。第一个,他想得太多,怕家人去找他,留了遗书;其次,怕家人看不到遗书,让徐蘅帮忙转交,又不敢讲得太清楚,含含糊糊说有一份“礼物”夹在书里,叫徐蘅等胡阿姨回来去拿,顺便给胡阿姨看最后一页上写的字。   不提礼物,可能徐蘅还控制得住自己,说了礼物-他后脚刚出门槛,徐蘅就进去拆礼物;拆了礼物,顺便就把最后一页给看了……   得,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说来说去总是牵挂太多,并非生无可恋,绝望中带着三分少年的赌气:生不由我,总可以自己做主去死吧。   胡妈哑口无言,其实那些话她说完已经后悔。生意来钱快,但总提着颗心,不提流氓混混,这两年风向也是不定,邻省就有一个卖瓜子的被抓起来坐了牢。没有徐家,她家老的老,残的残,哪可能安稳经营。说起来也是因为跟自家老娘的陈年往事,才迁怒徐蘅,以大欺小,是过分了。   徐蓁见胡妈惭愧,哼了一声,牵起徐蘅的手,“走了,回家!放心,不打你,今天你做了大好事。”   安歌扶着桌子站起来,两条腿不由自主发颤……好吧,今天运动过量了。   “快点。”徐蓁回头催道。冯超走到安歌跟前蹲下,“我背你。”   安歌摇头拒绝,但让他扶着,慢腾腾跟在后面。   “你们也不小了,在外头注意点。”回到家徐蓁老气横秋叮嘱两个妹妹,“你们年纪还小,哪里知道外头的人想法多得很。干吗盯着我看?”最后一句是说安歌的。   “姐,前后两句话自相矛盾,到底我们年纪是大还是小?”   徐蓁,……   不省心的熊孩子,她瞪过去,“洗澡去吧,一身臭汗!”   “大姐……”冯超想到安歌手掌的血泡,但安歌拦住他的话,抢着问道,“今晚吃什么?”   “吃吃吃。”徐蓁没好气地说,挨个掀开盖看了看,只有半包干面和大米,颓掉,“吃面吧。”煮粥时间长,还得盯着,不然扑得满灶台都是。   “我不饿,不吃了,洗过澡就睡觉。”安歌先溜了。   徐蘅掏啊掏,从裤兜掏出半只鸡蛋糕给徐蓁,“给你。”   “你倒是大方,”徐蓁又来火,“还叫黄包车,钱没地方花?上次叫你请根棒冰,怎么都不肯出钱,转头就去请别人!以后不准,除了爸爸妈妈我和妹妹,不许你给别人花钱。”   好吧,冯超也只好溜了。   第二天一个个腰酸背痛,徐蘅还在暑假,可以睡大觉,另外三个早早爬起来。徐蓁不能把徐蘅送去胡家,又怕她独自在家,没人盯着会去动煤气灶,只好把她锁在卧室,阳台也锁了,买了豆浆和包子,早饭连午饭都是这个。   “无聊就看电视,知道吗?”徐蓁再三叮嘱。   折腾了这么一场,徐蓁想哭,不想当老大,太操心。   到学校各自分头进教室,老师们也太勤快了,已经批出昨天的摸底卷,徐蓁保持中考水准,300分拿到272,算不错的。不少同学在暑假放松过头,200分左右的一大批。   班主任倒还是笑模笑样,“你们都是百里挑一考进来,资质差不多,偶尔放松也正常。不过学习这回事,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同样过了一个暑假,年级里有三位同学得了297分,并列第二,还有一位同学,是满分。”   谁啊,这么变态,教室里一片交头接耳。   班主任轻咳一声,敲了敲讲台示意安静,“这张试卷有部分内容超纲,四位同学其实已经跑在大部队前面。具体是谁我就不报了,但可以告诉大家,正式开学还有一次摸底考试。该怎么样我也说不好,大家都知道我学体育教体育,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过如果是我站在比赛场上,是不肯认输的。不把所有能耐使出来,对不起自己。”   另一间教室,郑志远看着自己的分数,297,微微懊恼,语文错了一处古文的阅读理解。尽管班主任没报分数,但从试卷发下来时前排同学的态度,他已经知道安歌拿了满分。   真是……麻烦。 第一百零一章   人以群分。学生们找到相似的小伙伴, 自动结成若干小团体。安歌这边, 一则年纪比别人小太多, 二来成绩太出色,跟方辉成了队伍中的孤岛。幸好两人早已习惯, 一边走一边聊。   吴砾悄悄跟上去听了会,回来对郑志远摇头笑。这俩,一个絮絮叨叨,讲成吉思汗轻骑兵克制欧洲重装骑兵的事, 另一个,居然听得十分入神,时不时接上两句。   不过这小女孩的鞋子真好看。吴砾看了一眼自己脚上,回力的足球鞋, 郑志远是解放鞋。然而安歌的怎么瞧怎么顺眼,黑白两色,鞋舌上老大一个对钩。   “耐克,这款起码二百块,国内可能还买不到。”郑志远告诉吴砾。   吴砾瞪圆眼。他家条件在村里算好的,他考上一中,家里觉得孩子争气,办了酒, 每个月给他二十块生活费。   人跟人怎么就不一样呢。   他咂舌道, “太招摇了, 老师也不说她。”学生以学为本, 要艰苦朴素嘛。   “她哪里不艰苦朴素?”郑志远笑着说。新生的校服还没发下来, 安歌穿着初中部的旧校服。其实一中直升的都穿着蓝白色旧校服,跟队伍里别家初中的形成了区别。“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她家有钱,怎么花都可以。别光羡慕,想想人家的成绩,今天早上我叫你起来背英语,你跟我说什么。”   一中给走读不方便的学生提供宿舍,郑志远家随他父亲工作的升迁搬到了城里,但父母工作忙,他还是选了寄宿。   “太累了。”吴砾痛苦地说。他读书好,家里不让下地,叫他专心学习,昨天还是头一回这么长时间体力劳动。今早爬起来感觉胳膊腿存在感特别强,到处嚷嚷“酸”“疼”。   “你啊-”晃荡了一暑假,摸底才考二百。   郑志远知道好友就这德性,懒得多说,沉思了一会才开口,“别光羡慕,我们要做的是化羡慕为动力,追上目标、超过目标。”   吴砾根本没听到他说的,一个劲拿胳膊捅他,“看那边,看那边。”   斜前方的队伍里有个扎马尾辫的女同学,穿着条大红色的无袖连衣裙,裙摆没过膝盖,被山间的风一吹,露出里面浅蓝色的裤边。   这、这、这!也是他们这一级的同学吗?   郑志远一把勾住他肩膀,按住他的头,“别乡下人上城,人家穿的叫热裤,牛仔的。”   可能听到他俩嘀咕的声音,那位女同学回过头,吴砾不由自主轻声说,“背面是西施,正面……”   那脸白是白,可从鼻梁到面颊布满雀斑。而且这同学有点凶相,看着就像不好说话。   “闭嘴。”郑志远没好气地说,在吴砾下句话出口前捂住他的半张脸,让他只能发出唔唔声。   沈曼没注意到他俩的动静,放慢脚步,跟徐蓁走成了一列。她俩同一个大院长大,红星小学同学,初中三年在不同学校,如今又做同学。   “昨天出什么事了?”   沈家虽然也已搬离大院,但沈曼能考上一中,也是托了安歌帮忙补习的福,所以两家交情比之前更深。   徐蓁没朋友,跟沈曼又算知根知底,忍不住把胡妈的猜测说给她听,把沈曼气得也是无语,冒出一句,“狗眼看人低……”   二二是她看着长大的,小时候确实不大行,动不动上手打人,但谁没个不懂事的时候呢。依她看现在就挺好,上回还给她照杂志的样勾了一只缕花的小手袋,刚好夏天放手帕钥匙。   “算了。”徐蓁只气胡妈,“最早没人带二二,是胡家阿婆跟我外公说可以帮忙带。二二上学前在她那边呆了大半年,我妈轻松多了。”   沈曼安慰了两句,随口问,“你家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读到读不下去为止。”徐蘅成绩一般,但小学毕业没问题。尤其现在施行九年制义务教育,说不定能混个初中文凭。说起来她特别佩服自家小妹,一套套的学习方法,这样行不通换那样。“毛毛说,时代在变,不一定要去厂里工作,每个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路。”   沈曼哈哈笑,“你还想考电影学院?”   “想是想……”可安景云让大女儿将来学医,毕竟大了几岁,徐蓁也知道当医生比当编剧靠谱得多,起码医生收入稳定。“别总说我了,你呢?”   沈曼耸耸肩,“成功混进一中,我已经完成第一阶段的任务,就算考不上大学,也能分配一个比较好的工作。”   “哪学来的怪样子。”徐蓁看不过眼。   沈曼嘲回去,“老古板。”   她学坏了,徐蓁心里默默想。沈曼读的初中有名的混混多,中考后大部分学生进了职高,全校总共两个人考进重点高中,还没抓得紧的乡下中学强。   沈曼凑到徐蓁耳边,“你对何明轩有意思吗?”   什么意思?徐蓁没听明白,莫名其妙看着她。   沈曼推了她一下,双手握着拳,两个大拇指碰了下,“就是那个意思。”   胡扯什么!接连两天徐蓁被劈两道雷。她虽然喜欢看言情小说,但并没有代入的打算啊!   不用说沈曼也已经知道徐蓁的想法,得意地嘿嘿笑,“那我就下手了。”   “别乱来!”徐蓁第一个念头是秦阿姨知道的话得打死儿子。   沈曼强忍枯燥做了无数习题,就是为找到一个比方明更强的对象。对父母,她一直堵着一口气:谁让你们偏心,动不动说我比不上沈晏。沈晏做任何事你们都不骂她,早恋也可以,那我也找一个。   沈曼刚要开口,听到暴雷似的一声吼,“立定!”   学生们自由散漫,一路聊得有说有笑,带队的老兵看不下去了,这是训练,不是秋游!跟老师沟通后开始发威,“以各班为单位,跑步前进!还傻站着干吗,跑!”   同学们,……   离目的地还有十几里路,跑?平时测验八百米都累,十几里路跑得动吗?   老兵提高嗓门,“给你们四十五分钟,没在这个时间内到达的,没有午饭!”   山上没有小卖部,回头还得饿着肚子下山,这个问题大了!   一中的高中新生们头脑都不差,利害关系算得飞快,顿时提起脚哗啦啦往前赶。有的一下子冲出去老远,沉稳型的摆出了跑三千米的架式,有的边走边想对策,是假装中暑呢,还是低血糖呢。还有的,掉下了绝望的眼泪,看来今天吃不上饭了。   “乱什么?听到没有,……以各班为单位……”在暴吼中夹杂着一个小女生的声音,“二班的同学集中!朱新,游玮,麻烦你俩在前面带队-”朱新和游玮是体育生,一男一女,都是一米八几的瘦高个大长腿,“班长,你负责中段。大家跟好带队同学的步伐,注意气息,不要快!别担心,你们肯定比我跑得快,吃得上饭!吴砾,别笑,笑多了没力气跑。”安歌和方辉跑在队伍最后压队。   “她怎么知道我名字?”吴砾边跑边问郑志远。   “她是知道全班所有同学名字-”至于怎么记下来的、又是怎么把名字跟人对上号的,郑志远不知道,但明显安歌已经做到。她在后面,见到步伐节奏乱的了同学就会扬声提醒,“顾萍,一二呼一二吸!”   有二班带头,别的班乱了一会,见样学样由体育委员吆喝着成队往前跑。不过二班已经跑在前面,显然会是第一支跑到的队伍。   郑志远有点后悔,没反应过来-部队讲集体,他是班长,理应挺身而出指挥班上同学集体行动。还是小看了别人,虽然她没当过班干部,但在优裕的环境下长大,不可能胆小,更不可能唯唯诺诺。   这一天下来,本以为会有愉快的山间一日游的同学们,放学时拖着沉重的腿-好苦啊,求放过。   还好,第三天下午是校友讲座。学校请来两位已经上大学的学长,给新生们上一课,关于如何寻找人生的目标。   方亮是其中之一。   安歌放弃了预备班的选拔考试,又不能像何明轩那样,理直气壮号称只想进TOP2,被方亮念过好几回,简直不想再见这位“唐僧”。   可有什么办法,越是不想见,越是逃不过。   班主任找她了,学校让她代表新生发言。   安歌觉得有必要先来预防针,“梁老师,我的志愿可能不符合学校的期望。”   何明轩才符合一中的主流。   梁老师毕业后先分配到农村中学,再到郊区,然后才是一中。此刻一付见多识广的样子,大有“放马过来,老师见过许多奇葩的学生”。   “我会考军校。”   梁老师愣了下,不辜负他的头脑,反应敏捷地说,“你不够条件。”   “?”   “太瘦。”   安歌,……   ※※※※※※※※※※※※※※※※※※※※   谢谢“每天都要催更”和“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地雷! 第一百零二章   不是老师长辈扫安歌的兴, 从理论上来说, 她考取清北的可能性远远高于通过招飞。   每年学校都有几个清北的保送名额。成绩好的同学还瞧不上这个保送, 主要是因为专业冷门,哲学、政治思想教育之类的, 每回被保送上去的基本在年级六七十名那里。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年头很多学生和家长对意识形态的东西敬而远之,宁肯选择基础学科, 也不愿意踏入漩涡。再说清北虽然好,但离家太远,周边一流大学不少,何必拴在一棵树上, 所以只要平时成绩保持在前五十,临场发挥再好些,安歌考取清北的可能性很大。   而招飞?到2017年,面向全国高考学生仅招过十一批女飞行员。当然老师长辈不知道数字,他们只是以自己的人生经历判断这条路不好走。眼下安歌一米五六的身高,体重四十公斤,她自己不觉得什么,别人看来却是细胳膊细腿, 这么好的成绩, 又有竞赛得奖加持, 何必去从武。   梁为民作为班主任, 温和地劝解异想天开的学生, “不用担心,主要跟同学们分享你的学习方法,就当台下全是大白菜,别怕。”   安歌还能说什么,说她早就想好了,虽然这条路难走,可成功的希望也不小。别的不说,她应该能长到167,这回营养充足,牛奶鸡蛋尽吃,只有比梦里更高的可能。体重么,飞行员的标准体重是身高减去110,下限是不能低于50公斤。她167的时候有52公斤,提前半年多吃猪肉,50公斤还是可以达到的。即使人算不如天算,她也留有二手准备。   然而这些不是别人想听的,因为大家认为不值得。   但什么是值得呢?   做讲座的两位学长,一位比较老成,主要大道理,努力学习考上好大学,继续努力学习,做好祖国的螺丝钉。另一位就是方亮。   方亮十七岁。   白衬衫,青布裤,清俊的少年怎么穿都好看。专心学问的人有种诚恳的淡定,他讲的是大学的日常,老师同学,也简单介绍了一下专业。   这些全是学生关心的内容。讲完之后有不少同学举手提问,方亮来者不拒地答。   气氛越来越热烈,方辉悄悄凑到安歌耳边,“我哥又在那里招仇恨。”   安歌看看台上第一位学长,四方脸快变长方脸,还糊着一层黑气,不由扑噗一笑,“没事,你哥有数。”   大概是方家伯父伯母不通世事,活在自己的象牙塔里,然后四个儿子替父母补全了这一块,既聪明又有着比同龄人老成的心态。   果然等人问到在第一流大学读书是什么感受,方亮把话题不动声色交出去,“这方面学长比我更有发言权。”   学长讲了一番天之骄子的感觉,最牛的学校,最好的资源,丰富的活动,人生因此多姿多彩,半小时后意犹未尽地说,“天才有没有要补充的?”   在他滔滔不绝的时候,老师打过几次眼色,提醒他们注意时间,后面还有同学要发言。这会老师更是指了指手表,方亮微微点头示意明白,不慌不忙地说,“我算不上天才,最多就是在某些学科上比大家花的时间多,在大学里不断被辗压再爬起。不过没关系,在我读中学的时候已经尝过被小学生辗压的滋味。”他环顾台下,“这位小学生后来进了我们一中,和你们同级......”   说到这里,几乎没人猜不到他说的是谁,目光纷纷投向安歌。   “我们请她介绍一下学习经验。”   安歌在掌声中向前走,背后是无数目光。有鼓励的,有好奇的,也有不以为然的。当她在台上坐下,那些目光犹如实质般涌过来。   能把剑麻当大白菜也不容易了。   安歌打开纸。班主任跟她说过之后,她写了份草稿,关于学习的。在家教经验上她可以算老师傅,简直顺手拈来,从如何养成专注,到如何针对性地复习应试,总而言之用技术手段解决态度问题。   但坐在这里,面对台下那么多稚嫩的脸,想到今天的主题,一时之间安歌走神了。   台下的气氛一点点冷下来。   方亮淡定地坐在那,倒是第一位学长探过来,好心地说,“没事,照稿读。”   安歌回了他一个笑容,轻弹一下话筒,台下的小声议论消失了。   “本来我准备了一份发言稿,差不多讲三分钟的长度。”安歌扬了扬手上的两张纸,“临时我改变主意,想说些别的。”   吴砾看了看斜前方抱手站着的班主任,忍不住对郑志远说,“我妈说从小交的朋友才是真朋友,进了高中都是竞争对手。”他不信安歌会真心分享学习经验。   郑志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但已经错过两句话,只听到同学们的笑声,估计安歌开了个玩笑。   安歌收起笑容,严肃地说,“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想过人生的意义,我认真想过,最后发现没意义。”   吴砾刚好听到这句。整个下午他几次想说话都被郑志远拦住了,这会再也忍不住,大声道,“有什么好想的,不想死就好好活。”   师生们刚被安歌的话吓了跳,转眼又听到这么冲的怼,梁为民立马回头给吴砾一个怒目。   吴砾吓了跳,连忙低下头。   安歌没理台下的小风波,“正如学长所说,我们是建设祖国的一颗小螺丝钉。在时代变化的巨潮中,螺丝钉早晚生锈被淘汰。”   学长在座位上不安地动了下。他想声明,劳动不分高低,每颗螺丝钉同样光荣。   要上人生鸡汤了,安歌感触……多多。   梦里她曾经是工作狂,也幸运地踩在合适的时机买房炒股不必为生活担忧-是的,钱能解决生死除外的大部分问题;如果不能,那是因为钱还不够多。曾经困扰整个童年、少年的烦恼,在钱只是数字之后,越来越淡、越来越不是问题。   所以重来一回,她首先解决的问题就是物质,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在生活无忧的基础上,有些矛盾自然而然解除了。   然而有钱并不代表幸福。   “举个例子,我中考成绩不错,在红榜上是第一名。到明年谁还会记得去年的第一名?也许有人记得,那么十年后、二十年后?如果有人仍然记得,”安歌笑道,“谢谢一直记得我。对不起,没有奖励。”   台下发出善意的笑声。他们不知道安歌说这些的用意,但听懂她开了一句玩笑。   “俗话说敝帚自珍,正因为我只是一只小蝼蚁,所以才更要让短暂的生命充实。珍惜和亲友相处的每点时光;努力学习,寻找更多的可能。”安歌看向台下,“大家有没有想过学习的意义?”   这个么,吴砾在痛苦地刷题中想过无数次,到底为了什么才要受这个罪。   答案很明确,正如他对人生的看法,因为必须要好好学习。如果学习成绩不行,就得下地干活,插秧收稻打农药摘棉花,日晒雨淋,终年劳碌。   同样的问题,徐蓁早就想过,为什么她咬紧牙关想跟上妹妹的步伐。不得不承认是骨子里不想认输,但说到有多热爱学习,没有。   对于方亮,学习还需要寻找意义吗?学习就是乐趣!除了学习,世界上还有哪件事情值得一做再做,越投入越发现自身所知的局限,从无知到有所得,就是意义所在。   “心有多远,我们才能走多远。如果学习只是为了让父母满意,那么等父母不关注成绩的时候,学习的动力也就消失了。如果只是为了找份好工作,那么很有可能就是止步于一份好工作。所以,看得远些,找到自己兴趣所在,在有兴趣的事上做得更好。”   说是这么说,有多少人能明白。   安歌看了一眼前排的教导处老师,“今天我们以自己是一中的学生而骄傲,希望我们可以携手共进,将来让一中为我们骄傲。谢谢老师和同学。”   她刚站起来想溜,看到自己手上的稿纸,写都写了,别浪费,俯身靠近话筒又补了两句,“这份学习经验,有需要的同学可以到二班班主任那里登记,统一油印。”   梁为民最讨厌这种琐事,安歌看了眼他的脸色,肚里暗暗笑了下。好吧,那个大事小事能记几十年的人,就是她了。   梁为民曾跟人说,安歌高中时沉默寡言、成绩平平,完全想不到也会有发达的一天。   这话说的,让安歌听着很不舒服。要知道梦里她同样以636分大市第一名考进一中高中部。年份不同试卷不同,她就是有这个实力。   但那年文化馆有一个名额,安景云急急让她休学占住名额。毕竟在那年代,不少人思想没转过来,觉得读书是为了找工作。好工作机不可失,虽然暂时是临时工,但进去就捧牢饭碗了,再过两三年能转编制内。   直到1998年、1999年,现实才给安景云那辈人一个大巴掌,没有什么永久不变。铁饭碗没有了,学历才是起码的敲门砖。   一场波折,最后安歌靠一场大病说服父亲得以上学。只是经过一个乱糟糟的暑假,摸底测验一落千丈,在高中沉寂三年,被人看扁了。   什么叫“完全想不到”?   做人就要有梦想,咸鱼也有翻身的机会。   散场时同学们议论着两位学长,也有说到安歌的学习经验,却没几个谈及人生以及学习的意义。那些离现实太远,学生听父母和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就行,没必要想太多。   人声鼎沸里方辉问,“毛毛,你想当飞行员是为了登月吗?”   安歌看过的书,他也大半跟着读过,对空间探索丛书有印象,而航天员只会从空军飞行员中选拔。   “挺想去看看宇宙。”安歌实事求是地说,“不过机会很渺茫。”见方辉皱着一条眉毛,她问,“怎么啦?”   “我想读二哥的学校。”方辉发愁,“但那样我们就不在一所大学。”   安歌心里一跳,“怕什么,不在一所大学多好。你可以来看我,我也有理由去外地看你。”   “也是。”和毛毛一起长大,方辉只凭直觉就知道她是真的高兴,于是也高高兴兴,“可惜等我考进去,二哥已经本科毕业,硕博他打算在国外读。二哥-”   说到曹操、曹操到,方辉拔腿奔向方亮。   弟兄俩眉目相似,只是方辉更活泼,引起不少同学注意。   “别看了。”郑志远一把拉走吴砾。吴砾不甘心地挣扎,直到被拖进教室才认命地对郑志远说,“刚才我看见年级第一哭了。”   “你看错了。”郑志远不觉得安歌有哭的理由。   吴砾也疑惑起来,“可能是砂子迷了眼?反正她眼睛红了。” 第一百零三章   出校门是一条大路, 安歌和冯超慢慢往回走。连着三天的劳累积压在一起, 浑身上下酸疼, 也幸好这身体实在年轻,即使累,内心仍然滚动着各种情绪。   冯超一把拉住安歌, 一条鲜艳的红筋刺毛虫从天而降, 掉在他俩面前。   路两侧种的法国梧桐,每到夏天就成了刺毛虫疯狂生长的季节。直到有天马路拓宽,原来的树被砍断挖走, 学校搬迁,改建成了景观道路,新种的香樟树慢慢习惯水土。再到梅雨季节, 空气中飘荡着香樟花幽淡的清香。而人们也只有看老照片的时候,才想到马路曾经的模样。   “我看见你哭了。”   “嗯。”安歌没否认,老气横秋地说, “方辉想考二哥读的大学,我高兴的。”   冯超会意, 浅浅地笑了。总觉得小毛毛有两个灵魂, 在老太太和五阿姨那里她喜欢撒娇, 糯糯的还是个孩子,但大部分时候她比大人还大人。不过他听方辉说过,以前安阿姨心偏到不知哪去的事, 能理解, 没人保护的时候可不就得长大。   安歌抬头看向树间, 视力好的结果就是连毛毛虫的蠕动都清清楚楚。改变可以一下子拆除原有的,也可以放缓到每时每刻,然而前者难免留有各种隐患,在某个特定的时段爆发,后者却是潜移默化,不断调整。   梦里方辉是跳级失败的例子,小学跳级,考入一中初中部,中考失利进了另一所高中。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男孩还有另一条出路,可以从军。女孩呢,除了找个好工作还是找个好工作。   方辉通过招飞考进军校,离开了东城,回来已是英武的青年。   路是人走出来的,然而有的时候选择哪条路,只是那已经算是当时最好的路。   方辉的后事是她去办的,他的东西不多,“差不多就行了”先生对生活要求不高。   “毛毛。”冯超犹豫着,方辉选定学校,那么到时毛毛不是落单了?   “嗯?”   假如现在讨论,她一定会拒绝别人的陪伴,冯超摇头改口道,“没事。”   徐蓁骑车先走,安歌和冯超到家时刚好父母、爷爷也回来了。今天大姑父火化,他们去送了最后一程。农村白事仪式繁琐,三天里安景云和徐正则几乎没睡过觉,白天黑夜守在逝者灵前,来了吊唁的客人还要陪哭。晚上还有一顿豆腐席,但徐正则受过严重的烧伤,累得心脏病快复发,安景云赶紧婉拒了。   到家徐正则匆匆冲了个澡,一头栽倒在床上。安景云洗完澡出来,强打精神一边做晚饭,一边跟徐蓁问这几天家里的情况。   徐蘅绕在安景云旁边,闻言耿直地说,“妈妈,大姐烧的大排好老,咬都咬不动。”   徐蓁瞪她一眼,她改口道,“妹妹炒的菜好吃。”   “吃什么了?”   “韭黄炒蛋,炒三丝,拌番茄,焖茄子,……”   安景云好笑,“你改吃素了?”   徐蓁无情地揭穿,“钻在钱眼里,毛毛给了她二十块让她买零食,她就样样都好。”二十块钱惹的祸,让徐蘅、胡晓冬坐三轮车溜得飞快,否则凭他俩那脚力,到夜也跑不出城。徐蘅意识到不妙,再说下去大姐就要把她干的“坏事”说出来了,干笑两声,“妈妈,我去看毛毛在干吗。”   溜了。   她溜了,徐蓁还是得把胡家的事情告诉安景云。安景云沉吟着,“最早幸亏胡家帮忙,否则那一年没人看二二,还不知道二二要闯什么祸。不用怪她们多想,现在孩子都大了,以后少来往就是。”   徐蓁不服气,安景云耐着性子教她,“二二小的时候,你爸和我要上班,没办法只能交给你奶奶带。才一天,晚上我下班,二二摔成了血葫芦。你奶奶也不是存心的,就是不会带孩子。你再想想,胡阿婆带二二的时候,不但给她吃饱穿暖,还教她做手工,有时让我们在她家吃晚饭,省了我多少事。虽然我们付了钱,但拿钱不好好做事的人也多了去,不能觉得自家出了几个钱就是大爷。”   “可我们帮她们的更多,”徐蓁哪里听得进,“远的不提,去年要不是你和爸爸帮她们去谈判,乡下老屋就被人占了。”   胡家原来是农村的,进城后放弃了田地,但宅基地的老屋还在,胡阿姨经常念叨以后要到那里养老。去年紧邻借着翻新屋的机会占了两家之间的过道,紧邻是一幢假三层的小楼,靠得这么近,打地基的时候又不注意,老屋的两面墙被震得要塌。胡阿姨到村里讲公道,反被下了通牒:危房必须马上整修,不修就收回宅基地。胡阿姨性格虽然强悍,无奈身体只是一个中老年妇女,被几个壮年男人连推带搡赶了出来。   说到这里安景云的耐心差不多用光了,沉下脸,“行了。要是老挂念别人的回报,到时难受的是自己。”她扶着腰“嘶”了声,“吃过饭我还得去你五阿姨那里。”   徐蓁奇道,“干吗?”   “大姑姑家大表哥想到城里找工作,不想种地……”安景云叹了口气,“也难怪,种地是累,面朝黄土背朝天,这滋味我是受够了,幸好总算过去了。看看你五阿姨那里有没有办法安排。”   “要帮也是帮三表哥,大表哥跟咱们又没关系。”安景云给徐蓁细讲过亲戚家的关系,大姑姑是填房,嫁人时丈夫已经有两个儿子。   “一样叫你大姑姑做妈,再说你大表哥出息了,自然会拉扯弟弟们。”安景云把菜起锅,递给徐蓁,顺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推,嗔道,“你啊运气好,遇到我这样的妈,否则老大注定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徐正则昏睡中,徐重也吃不下饭半睡半醒,安景云匆匆扒了两口饭要出门。   冯超连忙放下碗,“阿姨,我送你去。”   收养的孩子有孝心,安景云自然高兴,“行。你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再去。”   “妈,五阿姨负责销售,不管行政和生产,恐怕挺难安排的。”安歌提醒安景云。   “知道。这不是一时间没办法,你大姑姑恨不得我今天就把人带出来。”   安歌知道。   大表哥读到小学毕业就没再上学,大姑父去世后徐正则和安景云把他接出来,先安排在林场当临时工,后来送他学驾驶,最初在单位当司机,干了两年自己跑出租。大事小事没断,比较大的有一回疲劳驾驶,把路人撞得肋骨断了十几根;还有一回是他倒霉,遇到抢车的被捅了十几刀,装死才逃出一条小命。死里逃生后改跑货运,风风雨雨二十年,最后大表哥在邻省高速出事,被集装箱车连人带车压得扁扁的,大表嫂重伤昏迷。还是安景云连夜赶过去处理。   大表哥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刚来时怯怯地想讨好表妹,第一年拿了年终奖,给大姐和她两块钱压岁钱,给二姐五毛钱。谁知小姑妈偏要说穿,徐蘅扯着大表哥又哭又闹。   “找五阿姨商量还不如找安峻茂,他每年寒暑假都在公司,香港人势利,不敢跟太子爷顶嘴。”   见安歌说得头头是道,安景云失笑,“他对你不好?送你那么多鞋。”她也知道该找安峻茂,可安峻茂不好说话啊,小小年纪就是一付老板的模样,冷漠老成。   “让爸爸去厂里说,国营厂好办。”大表哥性格毛躁,在厂里干不长久,去别的地方都是白欠别人人情。徐正则工作的厂就不同了,一大半关系户。   “你爸抹得下这个脸就好了。”安景云对丈夫拿回工资早就不抱希望,还好业余做维修的钱不经过他的手,否则多半也得被人借走。   徐正则在工作岗位上病逝,按理属于工伤,徐蘅又属于残障人士,这种情况可以申请社保的长期抚恤金。但厂长嫌工伤影响考核,找了几个职工当证人,说徐正则工作轻松,发病纯属兼职造成的,厂里看在他工作多年的份上不开除他,但也不能承担责任。压力之下,安景云不得不放弃了徐蘅该得的抚恤金。   “我跟大表哥去说,爸爸不要出面。”谁怕谁,徐正则已经放弃厂里的福利房,怎么,还不能安排个把亲戚。“二姐陪我们一起去。”   安景云给小女儿一个毛栗子,“有我在,谁要你们出头。”她警告安歌,“小姑娘家,这种事传出去你将来还有好前途?”   毛栗子轻轻的,安歌吐了下舌头,“那妈妈豁得出去?”二哥不说大哥,安景云还嫌徐正则,她自己也是薄脸皮。   “不行也得行。”安景云想了想,还是安歌的主意好。谁家不是这样过来,老的退休,小的顶班进去。虽说现在改合同制工人,可换汤不换药,要是厂长不肯,那让徐正则早退把岗位让给大外甥得了。厂领导一个个尽想着往家里捞好处,徐正则多次抗议,把厂领导得罪厉害了,不能辞退就给他穿小鞋,明知他身体不好,就是不批准他调岗。   安歌轻轻鼓掌,“妈妈威武!”冯超跟着,徐蘅、徐蓁也鼓起了掌。   安景云瞪了孩子们一眼,忍不住也笑了。 第一百零四章   为了大外甥工作的事情, 徐正则和安景云闹了场冷战。   安景云当真去找了徐正则单位的领导, 吃了一点话。小学毕业, 没有城镇户口,不符合招工要求;其次不是直系血亲,一旦开了口子, 以后厂里的同志们学样怎么办, 谁家没个三亲六眷;最后,比徐家困难的家庭多的是,有点觉悟好吗。   事先安歌已经提醒过安景云这些, 她一条条应对,虽说学历低,可是年轻, 可以上夜校职大提升的。不是直系血亲,但俗话说见舅如见母,徐正则愿意把亲生女儿的顶替机会让给外甥, 将来绝对不再麻烦厂里。最后一点,这些年徐正则从没拿回过工资, 一直在支援同事, 如果谁有闲话, 她也好意思把借条拿出来给大家看。   有徐重在位置上,虽然厌恶徐正则,但领导对安景云不得不客气, 笑眯眯地讲为难之处, 完了只说研究研究, 回头找了个中层跟徐正则交涉。   中层接到指示,讲话就很难听了,直截了当说你徐正则不是经常批评厂领导只顾谋私,从全厂职工头上掐好处,现在你不也是?仗着老资格,对厂里有贡献就提要求?如今可是合同制,大锅饭的年代已经过去,没有“世袭”的工作岗位。   这话说的,讲的人和听的人都知道厂长的儿子最近刚刚进办公室,也就是高中文化。然而徐正则在徐重多年的熏陶下-批评别人之前先想想自己,顿时气短。虽然做这件事的是安景云,但夫妻为一体,安景云做的事等于自己做的。   徐正则心情沉重地回到家,和安景云说收回要求。   徐重对儿媳妇向来客气,但原则问题还是要站稳立场,“种地有什么不好?扎根农村好好劳动。困难只是一时的,从我工资里补贴娘几个五十块。”   当年徐重也是让儿子儿媳妇扎根农村,他俩是最后一批返城的知青。安景云啼笑皆非,“爸,每个月差不多给了他们八十块。”   一个正式工的工资才五十六块。农村有自留地,蔬菜米粮不用买,用钱的地方远远小于城镇,节省的家庭一个月花不了十块。   徐重大吃一惊,“他们花哪里去了?”   安景云不看徐正则也知道他不赞成说实话,但也该让老人知道了,“大姐喜欢打牌,又老是输,讨债的人搬走家里的东西,孩子们时常吃不上饭。要是再留在那里,早晚也成那样。”给多少钱也是填不满的窟窿,还不如趁早把孩子带出来,让他们脱离那个环境。而大姑姐没了要钱的理由,也能少输一些。   “她怎么成这样了?”可怜的老头受了打击,目光发直。   怎么不能成这样呢,看不到希望所在,生活一直那么艰难,有的人就会放弃挣扎。安景云见得多了,插队那会眼看回城无望,不少知青渐渐的偷鸡摸狗,懒到衣服一个月洗一次的也有,捧着碗蹲在地上吃饭,随地吐痰,打牌抽烟乱搞。站得直、立得正,不是容易的事。   “爸,这事你别管了。”安景云劝道,“一富那个孩子挺好的,他想出来我们就帮帮他。”   徐重不吭声了,可徐正则难受啊,每天上班抬不起头。幸好他三班倒,中层常白班,碰上的机会少。   还能说什么?又不是安景云的外甥,不争气的也不是安景云的姐姐。   察觉到徐正则的情绪,安景云也难受。知夫莫若妻,徐正则宁可从自己身上省那点钱,也不愿意求人,更不愿意被自己看不起的人看不起。   要不是自己单位女工多,男工岗位少,没办法安排,安景云也不会想到找卫采云。   在家里气氛僵硬的情况下,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孩子们。   安歌跟李勇商量后,李勇准备材料和工具,孩子们动手,把维修铺后面几间房子刷了白水,添了日常用品,院子用井水冲洗得干干净净,摆满一盆盆小草花,从凤仙到太阳花,踏进去仿佛落入花的海洋。   干完活就得犒赏自己,小把戏们在小王店里订了一桌晚饭。   徐家的四个;安家俩,安峻茂、安娜;方家仨,方亮、方辉、方旭;还有一个长期编外人员:何明轩。   满满一桌。   小王店里做早饭、午饭,没有大桌子,圆台面和八仙桌还是李勇从安家老宅搬过来的。用安景云的话,两个二十四孝老爹,哪怕孩子们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俩也会搬张梯子想办法上去摘。   小王好久没做整桌的大菜,乐呵呵地露一手。   先来六只冷盘,鲜剥鸡头米拌莲子、虾子豆腐、鹌鹑皮蛋、白斩鸡、萝卜缨、糯米藕。   “这个好吃-”安峻茂最喜欢萝卜缨。放在盆里发的萝卜籽,才两寸长短,没沾过土,脆生生,带一丝苦,也没过水,就这么生吃。   “济个好七。”安娜学他的口音,招得大家哈哈笑,尤其徐蘅,笑起来轰轰作响。   李勇端菜进来刚好听到,“没规矩,对哥哥要有礼貌。”   安娜才不怕她爸,对安峻茂做了个鬼脸,“留级生,没文化。”说起来也是安峻茂倒霉,回来入学学校怕不懂中文跟不上进度,让他留了一级,给安娜落了个话柄。好不容易今年可以小学毕业,遇到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五年制改为六年制,还得再读一年。相比之下,安歌已经是高一新生,把他郁闷的。偏偏安娜这小精怪,学习不怎么样,捅别人痛处特别准。   闺女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李勇……还蛮欣赏自家女儿的,忍着笑把菜放到桌上,回厨房再乐。   “你不是跟我一样,也是小学生。”安峻茂说话带口音,反应却不慢。他指指安歌、方辉、冯超,“她、他、他,才有资格笑我。”   安娜装作没听见,一声欢呼,“我最喜欢的狮子头!”   小王做的狮子头不大,刚好一口一个。早上四点多买的肉,三肥七精的比剁的,加的蛋清,没用面粉。底是高汤,放了一点鸡毛菜,嫩生生的又好看又好吃。   徐蓁她们都见过安峻茂对卫采云摆架子,跟着安娜装耳朵不好,汤匙下得飞快。   见状安峻茂嚷道,“用公勺,太不卫生。”嚷完-啊不好,只剩两颗了,赶紧舀。   安娜噗噗笑,“逗你的。知道你讲究,要用公筷、公勺。放心吧,”她晃了晃手上的汤匙,“刚才还没用过。你也真是,越发急我们越喜欢逗你。你看毛毛多淡定,她洁癖多厉害,不比你毛病少。”   李勇端着六月黄炒毛豆子出来,又听到闺女高谈阔论,还把安歌给捎上了,“娜娜,咱们说事不兴带上别人的,啊-”毛毛可是他的小财神,三年来有惊无险过了好几道关,他潜意识觉得这孩子财气旺。再说,瞧瞧旁边那俩孩子,方辉和冯超,满脸的不高兴,比说他们自个还生气。   圆圆脸的方旭说,“没事,叔叔,童言无忌,我们懂的。我喜欢六月黄,能放我面前吗?”   李勇把六月黄给放方旭面前了,他站起来挟一个给徐蓁,再挟一个给方亮,剩下的……他和徐蘅包圆了,“后面好菜多,你们慢慢吃,我们有这个就行。”   安峻茂,……他还想尝尝呢,虽然老扎到嘴。   方旭也没忘记交待一声,“安家哥哥,你是吃大螃蟹的人,六月黄肉少壳多又费劲,别碰了。”   再上一份雪菜蒸黄鱼,李勇特意放了两把公勺。   得,安峻茂不好意思抢在前面,结果轮到他的时候只有两个鱼头。   “你们……”明摆欺负他。   话还没说完,气还没发出来,李勇又端出一盘盐焗虾,特意放在安峻茂面前,“你爱吃的,多吃点。”顺便给女儿一个眼神,别过分。   安娜看看徐蓁,徐蓁看看安歌,方辉看看安峻茂,何明轩先笑了。   小孩子的圈子说残忍也残忍,其实说起来是排挤。要破解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迎合,另一条习惯孤单。   独处是需要金钱支持的。   安歌想起也是这个岁数的自己,乖巧,装作没察觉明里暗里的嘲讽,讨人喜欢几乎成了她的本能。外人提起她都赞不绝口,长相甜,为人处世又周到,没有说她不好的。直到她发现,好嘛,自己走上了安景云的老路。   安景云挺住公爹的唉声叹气,硬撑着没在冷战中退让,迎来了“胜利”。   厂领导原先也只想给徐正则看脸色,并不是真的没办法安排,过了两天通知安景云,让人去报到上班。   安景云又去通知大外甥,第二天傍晚她下班到家,好大一个惊喜。   来的不是一个两个,是仨!   一富、一富的未婚妻、二贵。   来都来了,总不能赶他们回去。   安景云在水龙头下冲了把脸,庆幸孩子们把地方打扫出来,来三个也放得下。   只是,还有俩去哪找工作? 第一百零五章   安景云擦把脸, 喝了半杯女儿递过来的酸梅汤, 感觉至少可以面对一下现实了。   转过头, 三人还是她进门时站起来恭迎的模样,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热热切切看着她。   一富二贵穿着宽大的旧衬衫-她买的。安景云记性也不错, 这是几年前大姑姐来讨徐正则的旧衣服, 她哪好意思真拿旧的送人,去一服门市部买了两件新的。   见舅妈转头,一富大着胆子说, “我们什么都能做,扫街道也可以。”   想得倒美,扫街道属于环卫所, 工资虽然少,但活轻松,每天干两三小时就能休息, 不缺临时工。   自从知青返城,城里就不缺劳动力, 把工作让给子女而早退的中年人多的是。   老的还做得动, 新一代却长大了。   安景云刚提起的一口气又泄了半口, “坐吧,坐下来说。”   不过也难怪二贵跟着出来,大姑姐不是他亲妈, 两兄弟父母双亡。大姐夫是混人, 年轻时仗着一张脸长得好, 搞大了大姑娘的肚子。两个人稀里糊涂在一起过日子,没领证没办酒,连儿子户口也没上,直到大姑姐生下三明才一起上的。人可以混到什么程度,就是连亲生儿子的岁数都不记得,胡乱填了个年份日期。   一富咽了口唾沫,“把工作给二贵,我干别的。”他是家里的老大,习惯有好的先尽着小的。   安景云怕他犯傻,赶紧说清楚,免得把好事给折腾黄了,“你的名字已经报上去了,不能换人。夏芳和二贵既然来了,先在城里玩两天。”事缓则圆,等她再想想,“吃饭吧。”   徐蘅已经转了几个圈,终于盼到自己想听的,“吃饭!吃饭!”   “爸爸呢?”安景云问大女儿。   “钓鱼。”徐蓁说,“说跟朋友约了夜钓。”   安景云,……   晚饭已经做好,只要端出来。冯超择的菜,安歌动手炒,丝瓜海米豆腐汤,拌黄瓜,炒空心菜,鱼香肉丝,还有青椒炒蛋,都是大盆的。连饭都烧了两锅,家里大些的锅碗瓢盆全用上了。   一开饭就显示出了必要性,安景云举着筷子刚说几句“不要客气多吃点”,二贵已经把空饭碗递给徐蓁,“大妹,麻烦添饭。”   两锅饭吃得干干净净,二贵的肚子像扣了一口锅,高高凸出来。一富和夏芳还算注意,但一富偷偷松了回腰带。   饭后安景云看了看他们的行李,一个破旅行袋,放了几件衣服。她赶紧掏出钱让冯超骑车去夜市买凉席帐子,再翻柜子找薄被,又找出毛巾草纸塑料盆,想想又拿了两包月季牌卫生巾。   幸亏平时连根绳子都不舍得丢,翻翻拣拣凑齐生活用品。安景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把一富拉到阳台上讲悄悄话。她硬着头皮,把居委发的计划生育工具塞给外甥,“今天来不及,明天带你们去办暂住证,城里可不像乡下,街道盯得紧,不允许未婚先孕。懂吗?惹出事舅妈也没办法帮你。”   唉,安景云认了,舅妈也是妈。   八月底的天气,夜晚凉风拂面。   把三人在小院安顿住下,冯超骑车,带着安景云回家。   遇到上坡路,少年一声“阿姨抓紧”,奋力踩着车跟小牛犊般往上冲。   忙活半晚上,到家徐正则还没回来,安景云再好的性子,由不得也来了火,电风扇开到一档使劲对着吹。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以为是徐蓁,出声抱怨道,“你看你爸……”   安歌把电风扇开到三档,又从“定向”拨到“摇头”,“妈,我有个想法。前阵子郑叔叔和爷爷聊天时说市政有意改革,把城区绿化工程细分,竞标分派。让大阿姐接活来干,怎么样?”   “大人讲话别在旁边听,让人说没家教。”安景云叮嘱道,“爷爷工作上的事不能往外说。”   “知道。这在家里,而且跟爷爷工作也无关。”   安景云想了会,摇头道,“不行。第一咱们得避嫌,其次夏芳也不是那块料。”   “不是说大工程,那些拔草种树的。咱们不搞特殊,正常参加竞标,别人也没什么话好说。”   安景云还是摇头,“傻丫头,那些都有关系的,去别人的碗里抢饭,别人不说三道四?”   “爷爷不是说要响应干部年轻化申请退休?等爷爷退了,咱们承包一块地,回农村去。”大家不想种田?可以,自家接过来,种草皮搞绿化是条路,当种田大户搞联合种植是条路,大棚蔬菜也是条路。   听到农村、种地,安景云头有两三个大,没好气地说,“去去去!把你扔乡下一个月,你就知道不好玩。”她怕老头受孙女怂恿放弃公职,连忙叮嘱,“这些年爷爷不容易,现在挺好,有事忙,也不太累,别有的没的跟爷爷乱讲。”   “那怎么安顿二表哥和大阿姐?”   “让二贵跟你爸学修电器,夏芳么,我跟厂里说一声,后勤应该有岗位。”安景云已经想过,“我只求你们安安稳稳别惹事,就放心了。”   “妈,要是有天大家不修电器,坏了直接扔掉重新买,到时怎么办?”   “怎么可能。”安景云关了电风扇,“就算有,到时再说。我看二贵应该可以,他坐得住。一富么……”这孩子实在也太毛躁了,套个枕头都能扯破枕席,安景云捏了把汗,希望他进厂后能改。   观念上的改变,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   倒是卫采云听了后很赞成,“毛毛的主意挺好。”她算给安景云听,“我们厂前前后后买了三百多亩地,别的不说,围墙找建筑公司做的,总共花了三十万块。围墙的铁栏杆部分每两年重新油漆,从材料到人工得五万。厂区的修树拔草找的绿化公司,每季度两万。”   安景云习惯了义务劳动,吃惊地问,“车间工人随手做做就完的事,干吗出钱?”   卫采云笑道,“工人加班有加班费,多招人不如请外头的来做。”   “干嘛不直接找农民来做?”安景云还是想不明白。   “也得有人管理,进入厂区不能乱走,不能顺手牵羊,不能拖延工时,最关键不能影响正常生产。”卫采云吃过苦头,开业时放在厂门口的几十盆花,被附近村民十几分钟全搬走了。认真计较?派出所不愿意受理,几盆花而已,资本家还想怎么样啊。“钱能解决的事情,没必要自找麻烦。必要的成本,该花就花。”   安景云听得打开新世界。找人干活还不容易?拔草修树漆栏杆,不要说别人,她都行。又不用技术,不就花点力气?力气这东西,吃饱饭睡一觉又有了。   “管人没那么简单。”香港那边过来的中高层管理人层,原先还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经过两三年的磨合气焰低了不少。光有钱还不行,工人们习惯了当老大,主人翁意识特别强。卫采云夹在当中两边沟通,幸亏承压能力强,但也有几回气得想辞职。“如果能组织起一组人,我跟行政部去说,试用几次就知道行不行。”   片刻间安景云已经想到不少人选,插队那里老书记的儿子,跟她要好的妇女主任,一起回城的知青伙伴,车间早退的女工们,还有二贵和夏芳。谁不想过好日子,如今八仙过海,各找各的门路,眼前现放着靠力气吃饭的生财之道,干吗不走?一时间她心里“呯呯”乱跳。   卫采云拿了纸、笔和计算器,凝神一边写一边算。安景云凑上去看,厂区需要定期做绿化维护的几大块:大门旗杆下、厂房两侧、办公楼前、宿舍区、食堂区,还有一半空地。她是老成本核算的,默算了一下,空地虽然面积大,但最好打理,只消喷药水,剩下的算不上什么,叫上二十来个妇女,每个季度花上十多天能搞定。辛苦十多天,挣两个月的工资,值!   “我们是关系户,会不会妨碍你?”安景云顾虑道。   “我本来就是关系户。”卫采云哈哈笑道。   说得也是。   卫采云又教安景云怎么写计划书,等忙完两人才想起-孩子!   两个多月的宝宝被忘得一干二净。   出去一看,小王静悄悄在翻一本烹饪书,老太太的房门关着。原来小王见她俩在忙,调奶粉喂饱小毛头,然后阿太带着去睡了。   “阿姐,我炖了红枣银耳,吃一碗再回去。”   唉,人比人,气煞人。   自家坐月子的时候,徐正则洗尿布是有的,但也真没眼力,往往她刚睡着又被他推醒,大惊小怪无非孩子哭了或者拉了。   安景云慢腾腾往回骑。   夜了,墙角传来秋虫唧唧声,整幢楼静悄悄。孩子们都睡了,但给她留了一盏小灯。   安景云记起来,明天正式开学了。 第一百零六章   开学第一天, 校门口乌泱乌泱的人, 负责值勤的是初二和高二的学生, 遇到骑车往里冲的、没戴校徽的、衣冠不整的拦下教育一番。   红榜仍然贴在墙上,刚升初三的同学走过忍不住议论两句, “说考就考上了,厉害。”   早自习郑志远报了一次班委名单,又让把团员证带来,建立班级的团组织。   问到安歌, 安歌说还没入团。   郑志远愣了下,初一时学校拿团员的荣誉激励学习好的学生,到初三基本上所有人都入团了,免得档案上不好看。   “我没到年纪。”安歌解释了一句。   郑志远, ……   对,人家还是少先队员的岁数。   郑志远默默进行下一部分,选课。一中高中的兴趣班出名丰富,从文学、世界电影欣赏到摄影、篆刻、围棋都有,甚至还有绣花。一周一次,每次两小时,利用自习课时间。   安歌接受度很高。以后学校还设了麻将课呢,深受同学欢迎, 相比之下现在已经非常常规。   日常课表郑志远也抄在黑板上。每周有一次劳动课, 男生学金工, 女生是缝纫。金工的老师是学校后勤组的维修工, 缝纫老师是校办的打字员, 高三的打字课也是她来上。   其他制图、电脑之类的也是必修课。电脑学的Basic语言。学完一年制图,大家都能写仿宋体。   农村来的学生一脸懵,哪有这样上学的?乱七八糟的课一堆,体育课一周三节,没体育课的日子里有体育锻炼课,还是两节连上。没有时间学习了好吗?!   “大家把想选的兴趣课写在纸上交给学习委员。”郑志远敲敲讲台,“另外,还有化学实验兴趣班、物理实验兴趣班,可选可不选,每周一次,时间在放学后。想上的人在课代表那里报名。”   安歌选化学实验。化学实验比较有趣,老师带着做试管、试剂,过节还会自己动手做礼花。不过有一定危险度,她记得有位男同学把试液倒翻在实验服上,火“嗖”一下把里面的羽绒服都烧着了。后来此君被化学老师列为“密切关注对象”,每回动手老师站在他身旁三米内,生怕他把实验室给炸了。   方辉则是物理实验。   这点真是……众口不一。安歌早就发现,在她看来枯燥无味的物理实验,方辉乐在其中。中考完放假,他在方亮就读的大学呆了两周,被那里氛围迷得不要不要,恨不得一头钻进去。   最后,郑志远念了一条通知,月底有华东六城青少年游泳比赛,想参加的跟体育委员报名。   他收拾讲台上的东西,就着刚才的通知问安歌,“我会游泳,可狗爬式上不了场面。这个得你起带头作用,拿到好名次对高考也有帮助。”   安歌的游泳是徐正则教的,仰泳、蛙泳、自由泳玩得溜转,连少见的蝶泳都会一点。   “没设大童组。”安歌早已习惯,很淡定地说。志不在此,不然初中时她就被体校挖去了。她的爆发力和协调能力在短跑、投掷类项目上让田径教练惊艳,唯一短板是耐力不够好,但那也是相对于运动员标准。不过和梦里一样,安歌闪亮的学习成绩让体校老师放弃了。这年头都觉得读书才是正途,厚道人怕耽搁了小女孩的前途。   郑志远,……   第一堂是班主任的数学课。   责任在身,梁老师先点名批评两个早上迟到的走读生,语重心长地说,   “二十年前我和你们一样,也是能多睡一分钟都好。但是,有一天我觉醒了。”   “多睡十分钟,难道就不困了?不,多睡少睡十分钟,根本没区别,仍然会困得要命。”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赖过床。现在我把这份秘诀教给你们,别做没意义的事情。”   后面飘出来一个弱弱的声音,“可是老班,十分钟睡眠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不少新生以为梁老师会翻脸,不过一中初中部直升的拿得很稳,果然梁老师只是翻了个白眼,“该说的我已经说了,听不听是你的事。”   上午操场上有个简短的开学典礼,结束后程婷婷她们找了过来,在二班教室门口探头探脑,“明年轮到我们上考场了。”钱浩辰惯常惹人厌,“我肯定能坐进去,你们就不一定,安歌自身难保,没办法帮你们补习。不过女生嘛,退步是正常的……”话没说完,方辉从后面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老钱,你在说谁?”   钱浩辰麻溜改口,“但我们红星小学出来的女同学就是不一样。”   程婷婷和方雯哈哈大笑,“活该!”   “识时务者为俊杰。”钱浩辰推了一下眼镜,“方辉,别怪我没提醒你,一中的高中部比初中部管理更松,学习全靠自觉。要是安歌再花大量时间照顾你,她自个的年级第一多半保不住。毕竟能考进一中高中部的,是百里挑一的好学生。”   方辉轻轻一拳推在钱浩辰肩窝那里,“哟,会讲人话了。谢谢提醒,我们会注意。一中嘛,成绩不是唯一的指标,但成绩绝对是最重要的指标。”   “我们?”钱浩辰迅速抓住话里的重点,“你和安歌谈恋爱了?”   “……你能不能高尚一点?”   钱浩辰很诚实,“不能。”他鬼头鬼脑地补充,“不过我已经替你们想出办法。可以让蓁姐去跟何明轩谈恋爱,这样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就被解决了。一个好的带一个差点的,平均一下。”   大家,……   还好上课铃响了,不然狗嘴里不知道还会掉出什么。 第四节 课,眼保健操的时候,吴砾拎着书包大摇大摆进来。   早上他说不舒服,郑志远帮忙请了病假。这会才讲实话,他没病,就是想睡懒觉。   “听说老班批评了迟到的,他们太傻,与其迟到不如干脆多睡两小时。”   郑志远无声地瞪着他,想用目光无声地谴责他。   中午师生都在食堂吃。一中的食堂也是全市闻名,有个大师傅还是特二级厨师,就为了学校正式职工的子女可以下降十分录取,做父亲的放弃招待所的优差调到了学校食堂。不过这位大师傅有三个儿女,六次机会还是挺值的。   中午十二点半到一点是强制午睡,吃过饭学生们看书的看书,溜达的溜达,还有人在图书馆前面的空地打球。   安歌顺手一抄,抓住迎面飞过来的羽毛球,掷还给打球的同学,“刚吃过饭别剧烈运动,对肠胃不好。”   打球的同学应了声,果然没有再跑动大力抽击,飞来飞去的球软绵绵。   校园广播站放着粤语歌,是谭咏麟的“爱在深秋”,这时候这歌可太时髦了-连方辉也忍不住跟着哼,“有日让你倚在深秋,回忆别去的我在心头,回忆在这一刻的你,也曾泪流”。   他胸腔共鸣好,虽然发音不太准,但感染力很强。   一曲既终,负责广播的同学很欢快地说,“各位同学,大家中午好!可能你们已经注意到校门口的红榜,有两位同学创造了我校中考的纪录,以635分和634分高居榜首。”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疑问,我个人很想问他俩,你们吃什么长大的?考出这么高的分数!连我奶奶都听说了,有同学就差那么一点点门门满分,学妹我处境很艰难,差点被悬梁刺股!”   这是初二的学妹,也是学校合唱团的小伙伴,平时跟安歌、方辉很熟。不过安歌还知道后来她考进北广,成了中央广播电台的一名主持人。   她活泼的语调,逗得校园里走动的同学一个个面带笑容。   “现在,我手上有一份学习经验,来自我们的榜首安歌同学,跟大家分享。如果大家听了觉得好,请记得踊跃投稿,校园小百灵竭诚为大家服务,每天中午不听不散。”   小广播读正文的时候,换了语音语调,比刚才低三度,语速也放慢了。   “高考比的是学习习惯,如果能建立良好的学习习惯,每位同学都能顺利通过高考进入大学。”   “我将简单讲一下学习习惯的养成。一是有效学习,提升学习效率;二是记忆力的科学原理,这里会提供一个记忆技巧;三是如何理解抽象知识,从搞清楚概念到实际应用……”   方辉站定了,侧耳认真地听,冯超看过讲稿,但这会也又听了一遍。安歌没打扰他俩,从口袋里摸出记着单词的小本子,无声复习。   “原来她每天花这么多时间在学习上-”教室中,同样在听广播的吴砾,不以为然地对郑志远说,“还以为是天才,原来啃书啃出来的,有什么了不起。”   郑志远抓紧时间在整理上午的听课笔记,随口答道,“比你聪明还比你努力,看你怎么办。”   这时小广播说到,“最后我必须再次强调,一定要确保每天充足的睡眠,健康是一切的基础。无论我们的理想是什么,都建立在好好活着之上……” 第一百零七章   下午, 体育课。   秋老虎发威, 日光白茫茫, 晒得学生们像蔫瓜。跑完四百米热身,全蹿到操场边树阴下,跟麻雀似的站成一排, 叽叽喳喳嚷热。   这堂课的内容是摸底测验, 五十米短跑、铅球、立定跳远。因为成绩不计入册,仅作参考,所以学生们很放松, 一边抹着汗,一边跟体育老师讨价还价。   第一项是短跑,隔着鞋底都能感觉出跑道的热气腾腾, 被点到名的同学心不甘情不愿排在起点处,但谁都不肯跟体育生一组跑。光看身高差别,就知道跑不过人家, 等着追在后面吃土么。   体育老师站在终点,捏着个秒表不耐烦地抹了把汗。他来代班的, 二班的体育老师是一班的班主任, 去了开班主任会。   安歌把哨子和花名册交给郑志远, 下去跟游玮一组。她俩净身高相差20多公分,都瘦。就是这种测验对游玮来说小菜一碟,懒懒散散, 蹲据式起跑姿势, 但只用两根手指顶着滚烫的塑胶跑道。安歌比她认真, 后腿还蹬了蹬地试力。   没用起跑器。不过也够一部分同学纳闷了。   那啥,跑就跑了,先蹲着是什么意思?再说,低头冲出去,万一摔倒怎么办?   一声哨响,几乎在同时,两道身影腾地冲出去。   小短腿毕竟吃亏。游玮净身高一米八左右,比很多男同学还高。她练跳高的,但短跑也是日常训练的一部分,三十米那里跟安歌拉开距离,提前两三米到达终点。安歌全程没管游玮怎么跑,按自己的节奏来,跑完到老师那看成绩,七秒。   不错,高一女生五十米跑的满分是七秒八。   代班老师知道她是体委,“起跑不错,步伐频率高,吃亏在身高。你这个子是硬伤,不然可以考虑体育专长生。”   游玮懒洋洋的,叉着腰抖腿做放松,“她年纪小,到冬天才十二岁,还没长开。”   代班老师是刚毕业的体院大学生,这下眼睛一亮,盯着安歌仔细看,发现她是细长条的身形,腰短腿长。不过游玮补充道,“她是中考状元,不用体育加分。”   这就没戏了。人的精力有限,学体育苦,而且竞技体育太残酷,能出头的凤毛麟角,体校生到后来大部分当了体育老师。   安歌对老师笑笑,一溜烟奔回去接着给同学们测验。   第二组是朱新和方辉。方辉那个差不多就行的性子,跑到哪里是哪里,遇强则强,也过了满分线。   代班老师见又是一个矮瘦子,这回有经验,随口问道,“你多大?”   “十四。”   又是一个还没长开的,“有没有兴趣课后来试训?”   方辉摇头,“老师我成绩不好,不能分心。”   朱新抓狂,“你还叫成绩不好!”能上红榜的都是尖子生好吗!“老师你别想着培养新人了,我们赶紧测,测完短跑测长跑,1500米!我们用实力说话。”   体育老师当然不会真的测1500米,天气太热,学生要是中暑多麻烦。   五十个学生说快也快,测完三项离下课还有十几分钟,几个男生嚷着要踢足球。老师怕跑动厉害影响下堂课,不答应,但从器材室拿出来一只篮球和一只排球。操场中央是两块标准篮球场,两侧是排球场,有足够的场地玩,就是太热……   排球凑不齐人,不过篮球够了。游玮被拉下场,然后她毫不客气拽上安歌。   “输了别哭。”代班老师不好听的讲在前头,讲完就开球。   这帮人是不是傻?吴砾看得昏昏欲睡。郑志远也下场了,正在人堆里拼抢一只球。   安歌来凑人头,游玮倒是不客气,她个子高,而且弹跳好,技术也不错,一会一个篮板,一会一个盖帽,招得那几个男生嗷嗷叫,“老吴,你一世英名别毁在这里!”   老吴就是代班老师,球场无大小。   可老吴也不轻松,朱新盯着他呢。朱新练三级跳远,速度和弹跳力没得说。   “你们欺负老人家!”老吴觉得不拿出点本事,这帮小猴子快爬到头顶了。他一个假动作闪过两人,一个跳投。   没进。   老吴再跳,抢到篮板不管不顾往里一扣。   嗯,看谁还抢。   欢呼声刚过,方辉抢到球往自家这边跑,本想来个三步上篮。然而老吴为首的已经追过来,防得严严实实。郑志远在篮下直叫唤,“这边、这边!”方辉大叫一声,“郑志远-”   随着喊声,球从缝隙里穿出去,斜斜跳向三分线。   根本不是投给郑志远好吗!大家怒吼一声骗子,一齐冲过去。   不过晚了,安歌在那里。拿到球她沉臂屈膝,几乎在跳起来的同时就出手。   太早。老吴想。   肯定不中。郑志远觉得,弧度太高。   在目光中,球高高越过篮下所有人头顶,不偏不倚,duang地进了。   在球穿过篮筐下落的同时,下课铃响了。   方辉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跟郑志远击了下掌,“对不起,刚才想迷惑敌军。”所以连你都骗。   郑志远哈哈笑道,“没事,进球就好。”他揽住方辉肩膀,“你俩配合真默契。”行云流水不用言语的。   “那是。”方辉臭美地说,“我跟毛毛是双胞胎,灵魂上的!我想的,不用说出口她就知道。”   吴老师叫住安歌,“投篮时两脚要与肩同宽,双脚对准篮筐方向,跳到最高点才出手。懂?”玩球是业余爱好,但态度要专业。   这个嘛,安歌解释,“老师,我瘦,矮,如果不马上出手,球会被抢走。我的出手点在右眼前上方,右脚、右手、右眼在同一方向。”说完她拿起篮球投向篮筐,球再次不偏不倚进了,“还有个投射角的问题,弧度越大,篮筐开口相对也就越宽。”   吴老师并不是能教数学语文的体育老师,更相信感觉,打球感觉对了就顺,“刚才你上前拼抢的次数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圈游走,为什么?怕被冲撞吗?胆大些,同学不会真的撞翻你,要把劣势转化为优势。”   ……嗯,千万别以为运动员头脑简单,他们的直觉特别敏锐。安歌不怕冲撞,就是知道别人会让着她,才不好意思占便宜,再说她也不是真的孩子,对输赢看得淡。   吴老师看她眨巴着眼不说话,自来卷的刘海贴在额头上,以为她是乖乖牌好学生,读书读多了不知世事才被分派来做体委,忍不住叮嘱两句,“高一了,进大学等于半只脚踏进社会,比现在复杂得多,该争的还是要争。”他看了眼等在操场边的方辉,“去吧,剧烈运动后别吃冷饮。”   安歌朝方辉奔去,下一堂是英语课。   树下换了一批学生站着,大概是高二的,叽叽喳喳议论着吴老师。   “刚来的,还没来得及晒黑。”   “天生白,学体育的都黑。”   说着又讨论高一的新生,“那天我看见一个长得很奶油,好像在六班。”   方辉和安歌交换了一下视线,这说的是冯超?   “三班有个不错,一米八几,大高个。”   何明轩?   方辉抹汗,赶紧拉着安歌加快脚步,学姐们真夸张,居然在背后这么议论男生。   更夸张的还在后头,放学时门卫室窗下趴着两颗脑袋。   “毛毛-”   安歌回头,看到一只手朝她用力地招,是自家大姐的。   “干吗?”   “看看马路对面人走了没有。”徐蓁说。沈曼补充,“不高不矮的个子,花衬衫。”她的手指在腮边比划,“长鬓角的男生。”   安歌,“……还在。”   是沈曼初中时的追求者。沈曼对其若即若离,本以为考上高中就沙哟娜拉,没想到跑来校门口堵人。   徐蓁没遇到这种事情,紧张得脸发白,怎么办,小流氓找上门了!   她埋怨道,“哎要是你洁身自好,就不会有这种事。”   “我跟他什么事都没有!一起吃过一次毕业散伙饭,能叫谈对象?”沈曼气道,“初中时他自己发神经,每天骑车跟在我后面说送我回家,我可没叫他这么干!”   “不喜欢他你早点跟他说。现在怎么办?学校知道了怎么办!”   “喂喂喂……”沈曼发现安歌跟冯超向那人走过去了。   那可是小混混!徐蓁跳起来,赶紧追上去,还不忘扔下一句狠话,“要是我妹妹有什么事,我找你算账!”   等徐蓁追到马路对面,安歌已经跟人说完,那人骑着一辆怪模怪样的自行车走了。   难看死了,徐蓁不好意思在妹妹面前说这人骑车怎么撅着个屁股,只能把嫌弃化作气恼,“少管闲事,知道吗?万一这人对你耍流氓,怎么办?”   安歌,“……”   大庭广众,能耍什么流氓啊。   这年头啊这年头,读书时不许交往异性朋友,毕业了又催结婚。安歌说,“他怕沈曼一个人骑车回家有危险,想送她。我跟他讲了,我们都住那,天天一起回。”   “沈家不也搬走了?”徐蓁喃喃道,过会才反应过来,“你骗他?”   “嗯。”安歌点头,不然呢。   “你……”徐蓁烦恼死了,“记住了,以后别沾这种事,不好。咱们跟沈曼都远点,她学坏了,不是以前……”   话没说完,安歌跟冯超异口同声大清嗓子。徐蓁皱眉,“干吗?我知道你们读书比我厉害,但我总比你们年纪大,……”   “别倚老卖老了。”沈曼推着两辆自行车走到他们身边,“人走了,我们也赶紧。我们还有段路同路,可以一起走。”   徐蓁,“……”   救命,谁来教她如何当面拒绝坏女孩。   那两个小的,太坏了,真是太坏了,默默看着她被热情的沈曼拉走。 第一百零八章   徐蓁鼓着一包气, 但仍然绕了一段路把沈曼送到家。   走的时候看到巷口有人影一闪, 估计是那个小阿飞。   到家她三步两步冲上楼, 打算跟安景云倾诉,然而安景云还没回来。   咦?   一中高中部五点一刻放学, 安景云是四点半下班。   徐蘅鬼头鬼脑探出头,指指厨房,又缩了回去。   厨房油烟夹着烟味,徐正则沉着一张脸在做晚饭, 窗台上烟灰缸里有两个烟头。徐蓁顺手把烟灰缸倒了,洗干净收到房里,“爸,妈妈说过窗台上别放东西, 掉下去砸到人不得了。”   徐正则看她一眼,没吭声。   灶台上放着一碗炒好的白菜肉丝,认真说不能算肉丝,可以说是肉条了。徐蓁端到餐桌上,又见锅里的“蚂蚁上树”堪称巨型“蚂蚁”,哭笑不得,“爸爸,这不是肉末, 是肉丁。妈妈说做菜要色香味俱全, 你做的……啥都没有。”   这天徐正则是夜班翻白班, 从昨天晚上连着上了十六个小时, 眼皮干巴巴地沾在眼球上, 转动时生疼,胳膊腿腰背没有一处不酸痛。然而回来家里只有一个二二-夏芳帮忙接的,灶冷,锅空。   说话间徐蓁闻到一股焦味,果然煤球炉上的饭锅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饭焦了。揭盖一看,大概水放少了,面上一层米粒明显夹生,她干脆打松米饭,加了两杯水直接煮泡饭。   “爸爸,你是不是太久没操练?我记得小时候你做的饭挺好吃。”徐蓁叨叨道。几年来家里有老太太在,徐正则很久没碰锅碗瓢盆。   大女儿跟小麻雀一样,提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件小事,徐正则难看的脸色渐渐缓和,“还不是你嘴馋,抱住了吃的不肯让人,吃得多哪有不胖的。”   那时候家里只有徐蓁一个孩子,他们也年轻,体力充沛,种田虽然辛苦,但习惯了也还好,处处宠着她。   大门响,安歌和冯超到家。他俩和徐正则打了个招呼,进房放下书包就出来帮忙。   徐正则把焦泡饭盛到碗里,冷哼着,“你妈现在是办公室干部,能干了。”   下午他快下班时接到电话,安景云说她来不及做晚饭,让他下班直接到家,别在外头晃。   什么叫外头晃?徐正则满心不服气,但没等他反驳,安景云急匆匆挂了电话。   徐蓁看看安歌,安歌看看徐蓁。   老爹在讲酸话?   吃过饭孩子们接手了家务,徐正则坐在沙发里靠会,没想到一下子睡着了,鼾声震梁。   安景云下班后忙着跟组织到的人手商量挣钱大计,先要凑每个人的时间,又要商量怎么分配收入,到家快九点了。   徐正则眯了一觉,听到妻子的声音醒了。   安景云饿得前心贴后背,一边扒冷饭冷菜,一边讲给徐正则听。计划进展顺利,听说能挣钱,大家一个个踊跃得很,打算不管事假还是病假都要空出时间挣外快。   这不是破坏正常生产?徐正则不以为然,业余挣钱也算了,正经班不上?不对也不该。   “干一天顶单位干好几天,谁不愿意?大家全缺钱哪!”主要市面上好东西越来越多,大彩电、大冰箱、全自动洗衣机,有了起码的又想更好的。搁以前看不见心不累,现在能干的人跑南方,一件件搬回来眩得人满心满眼想要。“咱们家也缺。只要看娜娜就知道,她穿的用的,拉开咱们家孩子一截。”   徐正则沉着声问,“牵头的人是你?”   “是啊,采云那边说没问题,她去跟厂里说。我想着替大家谋个福利。”   “福利?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脚,不正之风!”徐正则冷脸道,“不行,让人报上去,说不定连爸爸都会被人拎出来批,你别给他找麻烦。”   “嗳商量好了的事,变掉她们多失望。”安景云笑着说,“小妹连钱的用途也想好了,要给女儿买双旅游鞋,那孩子也真是可怜。”小妹是安景云厂里的同事,丈夫念了大学,嫌她没共同语言闹离婚。别人劝她把孩子扔给当爸的,她却说“不跟当官的爹、宁跟讨饭的娘”,硬是要求把女儿判给她。   “不行!”徐正则坚持。   安景云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徐正则,那么二贵跟夏芳怎么办?他俩的工作在哪里?”   “我来想办法。”   “你想?”安景云没好气,“我也不用你想别的办法,把别人欠你的钱讨回来!”   “……借钱的老黄你也认识,是真困难,我开不出口。”   “长贫难顾。”安景云努力忍着气,“一次两次也算了,几年一直这样,估计好不了。”   “又不是故意不还。”徐正则数给安景云听,“老黄家两个老的瘫在床上,停药就是要老的死,不停每个月光医药费就要六十几块,老婆没工作,一个人上班,连老带小养五张嘴。他小学毕业,只好做搬运岗,岗位工资低,一个月才四十块,不够用啊。”   “那也不能光跟你一个人借!他干吗不去找厂长?还不是看你好说话。”   徐正则无奈道,“厂长怎么可能理他,最近还在说准备搞淘汰制,弄得不好老黄工作也丢掉。再说我又不是没拿钱回来,工资虽然被借光,但维修店那里每年也有三千多,够家里开销的。不够的话不是还有爸爸的工资,你何必再折腾。”   安景云放下筷子,盯着他,“这些年我听够了,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样样机会先让别人。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没结婚之前年年三八红旗手,嫁了你,这些荣誉先给别人。我也是一个人,想上进,付出了想得到表扬,想过得好些。但我都默默放弃了,怕影响爸爸、影响你的名声。现在大家全在外头第二职业,为什么我不行?你两个姐姐每次来要钱,理直气壮,因为是她们爸爸的、兄弟的收入,不是我的,我没资格扣住。我也不想沾你们的光,我有手有脚,每个月八十几块工资,用得着靠别人?”   徐正则脸上挂不住,涨得通红,讷讷道,“她们……”   安景云拿起筷子闷头吃饭,打断他,“你现在做饭还不如毛毛,咸的像打翻盐罐头,淡的像没加盐。”   她眼神冷漠,徐正则脸上的红慢慢褪掉,变为青色。他听到后面的动静,回头看发现是徐蓁和徐蘅,她俩凑在门口听父母对话,估计刚才的全听到了。   “不好吃别吃!”徐正则刷地夺过碗。   用力过猛,争夺中碗掉在地上,碎了。   安景云愣在桌边,眼眶红了。   徐蓁跑出来,瞪着父亲,“爸爸,你吃了多少次妈妈做的饭,还不是整天嫌这个嫌那个。”   徐正则气头上,一把推开大女儿,“滚!要批评老子等你翅膀硬了再说!”   徐蓁还是头一次被父亲骂,顿时掉下泪,大声骂回去,“怎么,家里就不能讲道理了?你整天不在家,妈妈又要上班又要照顾我们,还要安排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你有什么资格说妈妈!”   徐正则扬起巴掌,但没等巴掌落下,徐蘅一头撞过来,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你们……好,好,女儿大了都向着妈。”徐正则看到安歌,“毛毛,你帮谁?”   安歌扶他站稳,“爸爸,家里人不分阵营,谁有道理听谁的。”   徐正则一把抽出手,只觉得心口痛得不行,没想到连小女儿都向着安景云。   “妈妈除了是妈妈,你的妻子,主妇之外,还是她自己。她想做的事情,我们没有权力管。”安歌目光清澄,“她已经牺牲很多,你不能要求她继续牺牲。”   安景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一把捂住鼻嘴,生怕哭出声音,起身拉开大门奔了出去。徐蓁和徐蘅吓了跳,连忙追下去。   冯超悄无声息站到徐正则和安歌之间,他怕徐正则对安歌动手,有意无意隔开父女俩。   徐正则气道,“上班请假干私活也对?”社会变了,一切在向钱看,他觉得心寒,“我累死累活,在家里连句话都不能说?”   安歌把徐正则扶到椅子上坐下,“爸爸,你累是你自己找的,我们没有要求你为家庭牺牲。”   一听这话,徐正则差点又蹦起来,“不是为了你们,我用得着下了班还去维修电器!买房子的钱大头是谁出的?!”   “这个确实......要谢谢爸爸。可是爸爸,干吗不从厂里出来?”   徐正则梗着脖子,“没了单位,医药费谁管?”   除了每个月工资,单位意味着各种各样的福利,医药费、儿女的教育费、老人去世的慰问金、夏季劳保冬季劳保、高温费取暖费……甚至洗澡,都可以从单位领到票,免费洗澡。这种什么都有组织安排的安全感,连儿女将来的工作都能解决的便利,使这个年代的人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单位。   可是,安歌知道,父亲是累死在工作岗位上。   “爸爸,大姐和我能考上大学,不用担心我们的工作,二二能自己养活自己。你和妈妈想做什么就趁年轻赶紧去做,别耽搁了。”父母的青春大部分留在插队的土地上,仅余的也被孩子们绊住了,“爷爷也快退休了,我们对得起自己,不值得为闲言碎语浪费时间。”   “妈妈原先不喜欢我,直到那年电影院那件事她才改变,因为没了就真的没了。同样,如果你们身体不好,我们怎么办?”   “你是单位的元老,一砖一瓦建起来有你的血汗,爸爸你舍不得离开单位我们理解。可是时代不同了,与其在厂里被领导穿小鞋,干吗不出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帮人修电器,装修,你喜欢做的这些,也能挣到生活需要的钱。不想做,还有我呢,从小到大我除了学习最擅长的就是赚钱,不会让你们没有保障。”   徐正则默然听着她说,直到最后一句打断道,“你还是孩子,好好学习就行,不用操心别的。”   “好的,爸爸。”安歌软软应道,“现在你去跟妈妈道歉吧。”   徐正则不动。   明明已经后悔,还不肯道歉,真是……做人不要那么嘴硬,有点情商好吗,该低头时就低头。   安歌给冯超一个眼神,两人拉起徐正则,“走,一起去。”   有什么办法,当大人像小孩,小孩就只好赶紧长大了。 第一百零九章   安景云只是一时情绪激动, 这里是家属区, 闹大了让别家看笑话。再说还有徐蓁和徐蘅绊着, 大人吵架,吓着的可不是孩子。   但她也不想回去面对徐正则。多年夫妻,平时小事多是她说了算, 但遇上大事, 哪件她不是顺着徐正则,他不想读大学、不愿意跟厂里申请调岗、不肯利用资格老安排外甥、……   徐蘅哭得一抽一抽。还好有她做幌子,偶尔经过的以为她又闯了祸, 还随口安慰她两句,“二二伤心来,快回去吧, 外头蚊子多。”   还好没多久,安歌拖徐正则来了。   三个孩子把父母拱回窝。   这么一闹,徐蓁完全没了复习的心情, 也不知道父母会不会又争起来。侧眼看去,两人也不像完全和好的样子, 各自默默洗漱。她憋了一肚子话, 偏偏身边是徐蘅, 神经粗大的二二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居然洗完钻进帐子,睡了……睡了。   徐蓁拿了本书溜进小房间, 又是一个打击:毛毛若无其事在做题。   “你怎么……”她气鼓鼓地说, 自言自语道, “没心没肺。”   这就不行啦?看着她满脸气胀无处发作的样子,安歌抿嘴乐。讲真,今天这种级别的争执小意思了,以前在生活的压力下父母吵得更凶,多次嚷过要离婚。说是这么说,两人心里很清楚,分开的话只会更难。他俩有感情基础,唯一问题是缺钱,同一屋檐下还能省点钱。婚姻吧,有时候也是合伙过日子。   “说吧,我听着。”安歌放下笔。   说什么呢,徐蓁想了一会,爆发出一声闷嚎,自个及时捂住了嘴,往后栽倒在安歌的小床上。   小房间面积小,自从又放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柜后,床就只能贴着墙,否则放不下小写字台。   安歌过去躺在她旁边,两人一齐望着天花板。   从前不讲究装修,拿了房子就是刷个白水,打扫下,拉个电源。小房间没吊顶,还是原始的人字顶,一天下来吸足太阳,热烘烘的,降温措施只有拉在半空中的微型风扇。没办法,朝北的房间冬冷夏热,注定没有朝南的大房间舒服。   徐蓁良心发现,“哎你应该跟老太太回海市,可以住五姨夫的大别墅。”那里住着外婆、舅舅一家、小阿姨,外公也去住过一阵子,帮忙把小楼前后种了花花草草。如今围墙上爬满香水月季,碗口大小的花,盛开时每天足足有上百朵,美得像童话里小公主的花园。   “五阿姨和五姨夫都没回去。”卫采云在厂里有宿舍,生孩子前想办法在市区买了套二室一厅的小户。   “那也是。”徐蓁老气横秋地说,“妈妈说了,好男不吃爷娘饭,好女不着嫁妆衣。”   安歌瞄了她一眼,又偷偷乐一下。好吧,其实徐蓁刚参加工作时挺积极,勤力肯干,又是过了预考的高中生,要不是运气不好遇到大幅减招,考上大学的概率很大。厂里把她当培养对象,很快做了小组长,没几年又升到车间副主任。只是在车间小金库问题上栽了,她和正主任意见不一,被斗了下来,然后……失了心气劲,就开始混了。   那年啊,唉。   以前高考之前还有预考,过筛选线的高中生才能参加正式高考。预考也相当于毕业考试,没过筛选线的同学们收拾收拾可以准备复读或者参加工作。城市孩子占便宜,高中也包分配,但热门的单位,像银行、公交公司之类的需要考试。不热门的单位是纺织厂、国棉,大家都知道里面累,而且做久了有劳动损伤,会轻度失聪,宁可在家闲着也不去。   徐蓁在银行录取榜的孙山之外,只差一点,最后进了一家装配厂。这厂的老板头脑很活,改制后把手下几家厂发展成全国闻名的集团公司,给所有中层配发了一辆私车。   不过凡是做生意么,难免有做乙方的时候。徐蓁被正主任整得重新当一线工人的时候,安歌在一个国际大集团身居要职,跟这家的销售厂长提了一句,销售厂长很识做,让厂方主动取消跟徐蓁的劳动合同,不然她辞职的话得赔二十万车款。厂里统一买的,说就是这个价,不干了得赔。   自家大姐脸皮薄,心不黑但心气高,那一跤摔得很重,付出的青春和热诚收不回来了。   “笑什么?”徐蓁瞄回去,“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不知道怎么在笑我。”   “是啊。”安歌也不掩饰,“你到底烦恼什么?进来这会,一个念头跳到另一个,够忙的。”   徐蓁伸手轻轻打她一记,哼哼着说,“我羡慕你,长得好,读书又聪明,招人疼,老太太、五阿姨把你放在心尖上。”想起来就气,“我们在太阳下大雨里疯跑,老太太全不管,随便我们怎么样,你只要站到屋檐下,她就开始紧张,毛毛别晒黑了,毛毛别淋着了……”   以前做小孩时不懂,后来早就懂了,大姐就是妒忌,才撺掇二姐找她麻烦。   徐蓁见安歌不吭声,怕她多心,连忙又解释道,“我现在不了,你有老太太,我有妈妈,妈妈什么都帮我想到了……”   真不会说话,安歌无语,幸亏自己不是孩子,否则不闹矛盾才怪,这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徐蓁见她还是不吭气,用胳膊撑着爬起来挠妹妹,“干吗老是我说,你也说啊。”   安歌怕痒,躲避着魔爪,笑着问,“说什么?”   她勉强忍笑,雪白的脸便浮起了红晕,粉扑扑的特别可爱。   徐蓁撑住头,“干吗要当飞行员?”   “小时候的理想。”   “小时候,还不是说着玩的,我还想当电影院领座员呢。”   “是理想,兴趣,我喜欢刺激,高速,全神贯注的掌握感,正好又有这个身体条件。”   徐蓁哼了一声,“不觉得浪费?你这头脑可以当科学家。”想想又觉得有必要劝妹妹,“女飞行员说起来好听,很多时候只是摆设,为了表明妇女能顶半边天。你看除了三八妇女节,别的时候大家提到女飞行员吗?根本捞不着飞行任务。”   “姐,看不出你挺懂的。”   徐蓁骄傲地挺起胸,“那是!妈妈跟我分析过,哪些行业适合女性长久发展。你看方家伯伯、伯母,同一所大学的同学,伯母职称还比伯伯高,可职务高的是伯伯。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的行业对女性不友好。如果学医,女的该去学妇产科,比在外科更有前途。女的学会计也不错,像秦阿姨,就是何明轩的妈妈,已经拿到中级职称,好多人请她兼账,比科长还牛!”   安歌笑得不行,滚来滚去。   没办法,徐蓁越大越像奶奶,小圆脸,圆眼睛,圆鼻头,偏于稚气的那种,但神情很老气,这会又讲着特别现实的话语。   “不做编剧了?”   “穷……”徐蓁惆怅地说,“别的都在涨,就是稿费不涨,你不是也不写了。一千字才十块钱,我一个月才写得出千把字,还不如二二做手工,恐怕会饿死。”   那倒也不一定,只是写作属于典型的金字塔形,顶儿尖儿少,最底下的最多。   徐蓁闷闷叹口气,“这年头,搞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啊。”   安歌乐得不行了,抓过枕头按在自己脸上,免得笑得太大声吵醒家人。   好半天才抽着气伸出头问,“那你还考大学?”   “大学当然要上。”徐蓁翻着白眼,要不是怕父母听到,很想捶妹妹,有什么好笑。“妈妈说了,变的事情多了,一会一会的,谁知道以后怎么样。要是我学了医,至少以后家里人生病不愁了,随外头怎么变,我们自给自足。”   安歌趴在枕头上,“好啊,你想学医就学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医学院的分数线眼下挺高,尤其临床医学这块。   徐蓁爬起来,见安歌做的是物理题,翻了下发现有看没懂。   “高三的?你也太赶早了。”   安歌也想仰天长啸。她最弱的是物理,不想靠题海战术过关,就得花更多精力知其所以然。   “为了理想!”   为了进入这个对女性不算友好的职业,她必须很强,强到让人注目。   “你……”徐蓁一时之间找不到词语形容,“哪来的劲啊?”   家人虽然不反对,但除了爷爷之外,也没人支持。如果说受了方辉的影响,方辉自个都打算考科大,怎么毛毛还要固执地走下去。   “我就是有这股劲。”安歌跳下床,把大姐推出去,“到时间睡觉了。”   这个世界除了金钱之外,还可以有点别的追求嘛。   到了第二天早上,安景云跟徐正则说话还是淡淡的,徐蓁看在眼里,揪紧了一颗心,但也没有办法。   她垂头丧气,体育锻炼课一个人站在操场边发呆,被飞过来的足球砸了个眼冒金星,头里嗡嗡作响。   “谁?!”   徐蓁正愁没地方出气呢,这就有送上门来的了。   然而一帮不争气的,趁她疼得睁不开眼睛的当口跑得一个不剩。   安歌领了运动器材发给班上同学,刚要开始打乒乓,看见自家大姐站在那里发呆,脑门上还鼓起老大一个包,“谁干的?”一边不由分说,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给徐蓁揉青肿。   “脏不脏啊-”徐蓁恶心得,“啊―――疼!”   “揉完去水龙头下冲掉就不脏了。”安歌没减轻力度,这得趁早揉,越早揉开就好。以前她也不信,但真的有效。   操场上到处都是上体锻课的学生,整整一个年级,篮球赛、排球赛,跑道上体育特长生在热身,树下打乒乓的、打羽毛球的。   想跑?若要人不见,除非己莫为。   方辉拽着吴砾,“回去道歉!我看见你踢的球。”   “就不!你哪只眼看见的,张口就来?”   “球还在你手里呢,你……”方辉也服了。场地不够,学校规定不准踢足球,运动器材里也没准备足球,分明是吴砾自己带来的。   安歌懒得废话,拿过球往吴砾身上一砸,“行了,扯平。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也没特别用劲。”   吴砾一声惨叫。   “噗。”徐蓁眼里还含着的泪随笑声喷了,太简单粗暴了。 第一百一十章   “又没受伤。”班主任打断吴砾的控诉, “不就被球砸了下, 都昨天的事了, 男子汉有点心胸。”   吴砾,“……”   老班,正义感呢?为人师表呢!他踢出去的球砸了徐蓁, 但不是故意的, 安歌是存心报复,两者性质不同好吗?!   班主任拍拍他的肩膀,很洞察地道, “在家最小是吧?也该长大了,社会上不是谁都让着你,也不是任何事一定要分出青红皂白。”   在培养学生方面, 一中受过教训。   一中创建时间要追溯到十九世纪,一八八三年的时候,最早是书院, 历来师生相得。直到前十年,老师这一行业的黑暗时期来了, 校内有两名老教师自杀。痛定思痛, 学校一方面改变教育方式, 严禁语言批评以及任何方式体罚学生。旧式教育学生不听讲,老师拿戒尺打一下是小事,严师出名徒;现在不行了, 得讲科学。另一方面, 就是潜移默化, 培养学生的气度心胸,别睚眦必报,学校不鼓励打小报告,有事放到台面上光明正大解决。   吴砾回到教室,一眼看到坐在前排的安歌。早自习,她半侧身正在接后面传上来的作业本。后面的同学问了一句什么,安歌轻声回答了,嘴角还含着笑意,心情很好的样子。   吴砾心情更差了。   在她的座位,能见他跟班主任说话,但她没有一丝紧张,肯定拿稳班主任会向着成绩好的学生。他初中的班主任也是这样,不管谁跟她告自己的状,她都用同一套话打发,“多放点心思在学习上,要是你有吴砾的成绩,我绝对不管你。”   现在进了高中,他被人比了下去,成了被嫌弃的那个。   吴砾从安歌课桌边走过,一挥手打翻放在桌角的书本。   “哟,对不起!”   他的语调很夸张,安歌抬头看了他一眼,弯腰去捡书,“没关系。”   吴砾冷眼看着她,突然想起一条传闻,鬼迷心窍般大声道,“体委,你说每个人只要努力都能考上大学,包括你二姐吗?你们家是不是近亲结婚,才生出弱智?”   他说完就听到课堂里的嘁嘁声,显然大家很好奇,原来年级第一有个弱智的姐姐,是不是遗传,还是真的近亲结婚?安歌跳过两次级,跟班里同学不在同一年龄段,但徐蘅奇怪的长相太出名了,在街上遇见过她的人也不少。   一时间就有人低声说,“原本住在东边,后来搬走了,路上经常见到,头是……扁的。”   郑志远则是一阵头大,他可没跟吴砾说过徐家姐妹的情况,但谁都知道他跟吴砾一个初中,如今又是同桌,安歌肯定以为他在背后搬弄是非。不然吴砾又不是城里人,怎么知道徐蘅的存在。   安歌按住方辉,免得他冲动之下打人。   “我的学习经验是针对一中学生说的,我觉得能考进一中的我们头脑都不错。不过,在你身上证明了努力能够补足智商以及情商的缺憾。”   方辉第一个哈哈笑出声,“对!”   绕着弯子骂他是弱智?吴砾涨红脸,“你才是白痴!丑八怪……”没骂完,他被郑志远一把捂住嘴拖走了。   “对不起,他智商跟情商是不好。”郑志远道歉。吴砾闻言挣扎了一下,却没能挣脱。   “别理神经病。”方辉低声对安歌说。   安歌点点头表示明白。她才不会为别人的闲言碎语难过,梦里说得更离奇、更过分的也有,什么弱智会传染,只要碰到徐蘅的口水,就会长成她那样。有阵子徐蘅仗着这点,对路上朝她指指点点的孩子喷口水,吓走他们。然后熊孩子不懂事也罢了,还有熊家长牵了熊孩子上门索赔,说沾到口水后变笨了。   其实徐蘅智商78,虽然低,但仍然在正常的边缘,临界正常才能,算不上弱智。当初红星小学提出智商70以上可以入学的条件,是有依据的,70以下才算弱智。   徐蘅吃亏在长相,头扁,斜眼,一看就有异于常人。可能跟安景云怀孕期间接触农药有关系,那阵子刚好棉铃需要打药水,过去没产检,也就没发现问题。徐正则和安景云,徐重是过江干部,两家隔着近千里的距离,族谱往上推几十代都没亲缘关系。   第一堂是班主任的数学课。   梁老师头都大了,回办公室拿了下教案,再过来就被隔壁三班班主任提醒了,刚才二班喧闹了好一阵。   “谁起的头?自己站起来,这节课别坐了,我看你是精力过剩。”   吴砾犹豫了一下,站了起来。   梁老师镜片后目光锐利,不过没再就此发挥,直接开始讲课。   三十五分钟,同学们惊恐地发现,小半本书讲完了。   梁老师刷刷刷在黑板上写下一道题。   “这是我高考卷的最后一题,我自负聪明,做完提前交卷,出来才想到漏掉了一个隐藏条件。就差这道题,我没能录取第一志愿,只好服从分配去了师范。”   梁老师写完题目,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看着黑板遗憾地说。   他转回身,从粉笔盒中拿出一支新的粉笔,不动声色,折下指头长一截,略为瞄准,粉笔头从同学们头顶飞过,准确落在“目标”上-最后一排那位睡着了在流口水的同学头上。   睡懵了的同学猛地惊醒,以为下课了,蹭地站起,一言不发向外走去-早饭没吃,去小卖部买早点。   同学们又想笑,又不敢笑。   梁老师居然还能沉着一张脸,视若无睹继续他的教学,“谁来试试?”   同学们,……   这是高考卷,哪怕是好几年前的,但仍然是高考卷,而他们只是高一新生。   梁老师不耐烦地问,“连试的勇气都没有?你们别说是我的学生。学习委员上来。”   可怜的学委表示,被点名了不会也得试试。   只能求保佑,不会做就蒙,蒙到多少是多少。   显然梁老师是不满意的,“数学课代表。”   数学课代表在初中数学竞赛拿过奖,比学委在数学上强。   “解题思路有了,不过没把今天学的东西用上去。”梁老师点评。   同学们一脸木然,老师,现学现卖也不能这样玩。   数学课代表回到座位时,刚好下课铃响了,梁老师指了指自个的头,“别以为进了一中就一只脚踏进大学,大学也有区别。像我,一失足千古恨,考进师范不得不教你们这群笨蛋。当一中只有体育课兴趣班?错!成绩会教你们认清现实,进来的时候第一名跟最后一名只有……”梁老师打了个顿,差点语误说“只有三十分差距”,今年可是近六十分。他看了一眼安歌,估计她没解出题目所以闷声不响,继续说道,“三年后这个差距会拉开到四百分!等着瞧。有的人进清华北大,有的人只能读委培大专!你们好自为知,下周这个时间,测验。”   梁老师大步走了出去。   果然是记忆中的老样子,安歌皱皱眉。   她会做这道题,感觉挺奇妙的,曾以为无法到达的高峰,原来仅能算小山丘。以前还是基础不扎实,遇到小沟就绕不过去。   刚才走出去买早点的同学被风一吹就清醒了,但走都走了出去,难道回去挨骂?干脆真的去买了只面包。这会梁老师一走,他看着黑板上的题目,拿起粉笔刷刷刷解题。   数学么,好就好在会做就知道对错。   安歌看了一眼,嗯,爱睡觉的数学学神。几乎每届都会出那么一两个传奇人物,他们上课睡觉,下课打游戏,然后在擅长的学科上一路绝尘,让凡人开始怀疑人生。大家也喜欢听这样的传说,嗯,要怪就怪自己没有那个天赋。   “安歌-”后排的女生问道,“我数理化不行,靠死读书用功考进来的。我……能不能考进大学?我不想读委培,委培单位一般是工厂,毕业后还要下车间。”   车间技术人员比办公室文员收入高多了,还能做核心骨干……然而大家都觉得白领档次高。   “你的特长是?”   “没有。”   “高二再说。”可以进文科班,实在不行还能学素描考特长生,美院出来的不止是画家,还可以做设计、动画等。“数理化的应试也不是很难,关键是抓住出题人的思路。”   女生叹了口气,看向黑板,“我看不懂解题过程。”   “一般来说一张卷子只有10%是难题。”安歌也看向黑板,“放弃这部分,保证基础部分不出错,然后在擅长的科目上拿到比别人多的分数。”   女生心情轻松多了,“对,我历史和政治学得还不错。”她好奇地问,“你将来打算考什么学校?”   但安歌笑了笑,没直接回答她,“下课了,起来走走。”   女生看了眼教室外的方辉,自以为了解安歌的想法,顿时神秘地笑了。   谁说年级第一高冷,明明很小女生,目光也会跟着喜欢的男同学走。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同的视角看到不同的东西, 安歌是看见吴砾在走廊跟方辉对上了。   不管是否凑巧, 也不管谁先起的意, 反正两人谁也不让谁,试图用视线逼退对方。   太中二了。   但这个年纪可不就是干傻事也能让人原谅么, 安歌忍住笑拉走方辉。一中的画风比较冷淡,自扫门前雪那种。现在刚开学,彼此陌生才有几分好奇,等过了高一上学期, 大家基本只跟自己处得来的人玩,对小圈子以外的根本没兴趣。   在梦里安歌的好友感慨过,高中时不懂事,光觉得靠赞助进来的成绩差, 连正眼都懒得看,后来才知道他们非富即贵,如果跟其中之一结成正果,可以少奋斗三十年。   问题是此刻的校园单纯,以成绩论英雄,无论父母是高官或是巨富,对不起,成绩才是硬指标。月考、期中考试、月考、期末考试, 尖子里还能分出尖、中、差, 一开始落在后面、坚持不懈往前追的, 很少、很少, 在一场场失利中慢慢磨去棱角。何明轩高中过得顺顺当当, 进大学后补上这堂人生课,在TOP2读了一年多,不能适应,还是出国了。   安歌第一次去美国旅游时何明轩请她吃过饭。因为安景云跟秦梅君的交情,两家虽然没结亲,但一直保持往来。中年的何明轩事业成功,保持着运动的习惯,有头发没肚腩,但也就是这样吧。   缺什么?蓬勃向上的劲。   越到生活富足的阶段,那股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上的野性就没了。   只有在八十年代,大家穷得太久,说到挣钱个个眼睛发亮。   放学到家,一富二贵和夏芳都在。   夏芳去学校接的徐蘅,二贵买的菜;一富刚去上班,学徒工还不用值夜班。他在家做惯的,这会卷着袖管大刀阔斧地杀鱼,一刀背下去,砸晕了鲜蹦活跳的黑鱼。   安歌和冯超放掉书包过来帮忙。一富以为舅舅没生着儿子才收养了一个,对冯超也很客气,扎着两只手不让他俩碰灶台,“别动别动,我来就行,大学生专心读书就行。”大姑姑家的三表哥,一富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在读高中,在家从来不碰农活和家务,油瓶倒了也不扶的那种。“再说还有你表嫂呢。”   夏芳在择菜,闻言脸上一红,但没反驳一富的称呼。   冯超知道安歌的脾气,抢着接过杀好的鱼,放在水龙头下一顿搓洗,别说血丝,连鱼腹内层的薄膜连油都刮得干干净净。一富傻眼了,“弟弟,烧鱼要带血才鲜。”再说,这么哗啦啦用水多费钱,不像乡下河水尽管用。   可安歌是个有洁癖的小固执。   徐蓁吐槽道,“不这么弄,毛毛不吃。”她从二贵手里接过饭锅,哼哼地说,“看你去了军校怎么活!”   天热,饭得先晾着,徐蓁揭盖打松米饭。饭香浓郁,应该是陈谷新米,“哪来的米?”   “中午乡下来人拿来的,舅妈插队那地方。”二贵解释。他厚着脸皮跟大哥到城里,就是觉得舅妈心肠好而且有本事,果然才几天就帮他们找到活了。   安歌把拌好的糖番茄放桌上,看了他一眼。   二贵长相清秀,个子近一米八。他在乡下也有一个对象,跟一富一样,一旦安定立马就结婚的那种。不知道为什么他桃花运很好,窝在小店修电视机也能被人看上,那姑娘父亲还是一家大厂的厂长。   十七八岁的少女动了心,想嫁给二贵。父母当然不答应,她被关在家里,写信给二贵说要跟他私奔。信落到她父母手里,她爸找徐正则谈判,可以,但二贵得入赘。   那天徐正则跟二贵关门谈了很久,出来二贵跟着徐正则去给人说清楚。   谢谢厚爱,但他已经有对象,不能喜新厌旧。   二贵乡下的对象矮矮胖胖,比他大两岁,不过小家庭挺幸福,婚后日子安安稳稳。   大姑父、大姑姑不靠谱,表哥们却不错,虽说给安景云添了不少麻烦,但对舅妈是真心尊敬,日后发了财还每年一次在豪华饭店招待她吃酒席……最辛苦的就数一富。梦里徐家条件没这回来得好,无法同时收留他们仨,为了把弟弟和未婚妻接到城里,他短暂的人生就是干活挣钱。   现在的一富是结结实实的小青年,犹豫着要不要脱掉衬衫来煎鱼-出了一背的汗,但妹妹们在,男女有别。   徐蓁突然想到,“我爸呢?”这天上的早班,该到家了。   “在前头和朋友下棋。”一富说。   徐蓁撇了下嘴,爷爷是公事忙,爸爸呢,把家当客栈,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不着家。   二贵补充,“舅妈下班跟人谈事,说会晚点回来,让我们先吃饭。”   鱼在油锅里刺啦刺啦作响,混杂着葱和姜的香气;煎到两面黄,小半袋料酒倒下去,盖上锅盖,让酒味浸进鱼身;等锅里的动静减下来,打开锅盖加酱油倒醋、加一点儿糖,再大火煮几分钟就可以起锅。   “我去叫爸爸回来吃饭。”安歌自告奋勇。   老爹也真是,还跟家里人杠上了。分明棋友去了省里开会,他假假的说去下棋,也不想想前后两排小楼,每天进进出出谁不知道谁。   果然被她在娱乐室找到徐正则。   晚饭时间没人看电视,他也没开电视机,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角落里发呆。   “爸爸,吃饭了-”安歌过去一把拖起他。局里的大楼跟后面家属楼离得近,有人在阳台上叫自家孩子回家吃饭,他们在这头听得一清二楚,挺人间烟火。   见是最喜欢的小女儿,徐正则抹不下脸,“你们吃,我不饿。”   唉,爸爸哟,“爸爸,我陪你。”   徐正则侧了下身子,咳了声,“听话,回去吃饭。”   安歌在他旁边坐下,“我也不饿,放学时在校门口吃了牛肉锅贴。每只这么大,”她比给徐正则看,“一两三只,刚好一口一只。卖锅贴的阿姨特别会拌馅,咬开的时候肉汁淌出来,啧……阿姨还洒了一点芝麻,底煎得脆脆的……”   徐正则木着脸,不由自主咽了下口水。   “油炸的食物就是香,生煎包、糍饭糕、煎团,我最喜欢这些又脆又香的。”   不饿吗?   徐正则,“……快回去吃饭,早点做完作业早点休息。进了高中是不是作业多了,怎么比以前晚睡?”   安歌拉着他一起走。   徐正则哭笑不得,“别闹,我再坐坐,一会就回去。”   “妈妈有事,会晚点回家。”安歌点穿他。   果然徐正则脸色沉下来,“她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爸,我们都大了。”安歌柔声劝道,“也该到妈妈做点事的时候了。”   徐正则心烦意躁,“你不懂。”   “我懂。以前爷爷就是提出盘活商业才被处分。”想当年,徐重是县里第一把手,然而说处分就处分,免职,写检查……“已经过去了,就算有心人想拿来做文章,也要看看如今是谁当咱们老百姓的头……”安歌抬指向上点了点,“爷爷快退休了,爸爸你是工人,光脚的什么都不怕。”   徐正则先是一惊,又是一乐,勉强保持住脸部的冷峻,“小孩子别管那么多。”   “不能不管,中考有时政,高考也有。”安歌瞅瞅他,理直气壮,“爸爸你要是怕被妈妈连累,早点划清界限,反正夫妻本是同林鸟……”   “别说了!”徐正则打断女儿的话。这次是真的生气,过了会才缓过一点,“别胡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跟你妈妈都会在一起。”   安歌点点头,看老爹脸色铁青,暂时不刺激他。   又过了一会,徐正则才舒出口气,“毛毛,不是不支持你妈妈上进。这些年她读完大专读本科,考完助理会计师又准备考会计师,有拦着她吗?她复习的时候,我把你们带出去,免得影响她温书。可是钱这个东西,够用就行了,我们家已经比百分之八十的家庭过得好。人不能贪心,否则会招祸。”   “妈妈不是读书的料,也对做会计没兴趣,她更擅长组织大家做事。”   不是安歌嘲笑自家亲妈,实在看了安景云复习时那个痛苦的模样,就明白徐蓁摸到书想睡觉是哪里来的基因。再想想外公纨绔子弟的本质,就懂得安景云也不容易。要不是时代巨变,她可以做大小姐,从父亲手上转到门当户对的夫婿那,而不是硬逼自己啃完学历啃职称。   坐不住哪,安景云和徐蓁属于外向型,只不过安景云吃过的苦多,更有动力去改变。   知妻莫若夫,徐正则也知道妻子的问题,每个月底结账就是家里气氛紧张的低谷。那几天,安景云在单位忙得心累,回来没有好脸色。   徐正则叹了口气。   然而何必呢,孩子们都大了,老大跟老三肯定能考上大学,学费没多少,国家还发生活费。按毛毛这个成绩,肯定还有奖学金。这次一中给了小女儿五百块奖学金,够读完高中了,到大学也差不了。二二起码有小学毕业,到时想办法安排个工作,也可以养活自己。   安歌观察父亲脸色的变化,“爸爸,最早你怎么喜欢上妈妈的?”   “长得好,做事利落、周到,心地好。”徐正则毫不犹豫。那么多女知青,安景云是顶儿尖儿。   “你现在不喜欢?”   “没有。为什么这么说?”   “妈妈还是妈妈,她也想帮别人。像小妹阿姨,过日子抠抠索索,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爸爸,哪怕你把所有挣得到的钱都给别人,也帮不了几个,还不如像妈妈这样,和别人一起做事挣钱。”   “毛毛-”对面楼上传来徐蘅忍无可忍的喊声,“吃饭了!”   安歌拉起徐正则,讲道理不如耍无赖,“爸爸,你别这样,跟家人讲道理有什么意思!你又舍不得不要我们,那就疼我们爱我们,样样依我们得了。家里再这样,大家吃不下饭了……”   徐正则,“……”   像故意跟安歌唱反调,徐蘅大吼,“我要吃饭!”   徐正则看看小女儿,亏她很淡定地继续扯,“家和万事兴。”   嗯,道理都是你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女儿们全向着妈。   老大不必说;二二没啥主见, 日常跟着姐妹行动;但小女儿, 徐正则自认花了不少心血, 手把手教用电容表看电路图,每年入夏就去游泳,遇到事情还是帮妈说话。   唉, 老父亲有点失落。   但小女儿抱着他的手, 贴着他的胳膊,咭咭咕咕像只小鸽子一样说学校的事,小情绪马上被丢开了。   忍不住叮嘱孩子, “你比同学小,要是有不懂事的男同学欺负你,告诉老师, 让老师处理。”   “没人欺负我。我跟方辉同桌,前面是讲台,后面是女同学, 大家都挺好的。”   俩孩子太接近了,方明又有早恋的“前科”, 得注意影响。徐正则动了动唇, 但没说出口, 还是得当妈的跟女儿谈来得好。再想想,也就两三年的时间,孩子们飞出去了, 只剩一个二二在身边。   徐正则想着要和安景云说这件事, 但当晚安景云回来已经近十一点, 紧接着他翻班,连着几天夫妻俩没碰面。连安景云拿下除草工程,也是从孩子们那里听说的。   安景云做预算、洽谈、签协议,忙得十分兴头,凡有不懂的事情就向卫采云请教。开头感觉外资公司不讲人情,冷冰冰的按着条款来;旁观车间干活也不像国企那样有说有笑,工人们跟工蚁似的埋头只做眼前的事;但等一切谈定,她倒觉出好了-凡事有专人管理,报告递上去虽然需要流程,麻烦是麻烦,但只要可行就不会有问题。   最重要的一点:付钱爽快!   安景云在科室做的成本统计,负责往来账款的是一个未婚的同事,隔三岔五跟着销售科的同事一起出门讨债。甲欠乙,乙欠丙,丙又欠甲,一条三角债务链,产品运出去,账上有利润,但就是看不到钱。财务科长跟厂长隔三岔五抗议:这样下去工人的工资也要发不出了。厂长也没有办法,软声说几句,财务科长也不是真的束手无策,只是为了显示自家的重要性。听到软话,挟起小黑包坐车去银行商量,拿到多少贷款是多少,先把眼前的关过了。   但安德伦这边不同,主要做出口,还没生产就收预付款,其余的款支付方式是信用证,样样按合同走。安景云从卫采云那里听了满耳朵的FOB、CIF,回来翻翻教科书,原来自己身边就有用得着书面知识的地方。   安景云算算安德伦的收入,心惊肉跳,跑动的生产线,产的哪是磁条,分明是钱!   这还只是一处生产基地,据说没搬过来的还有另一样生意-箱包,香港、美国两头写字楼养着几百号人,销售、财务、进出口、行政、……卫采云工作中最大的一块是总部跟内地的沟通协调,相当于一座桥,把两边不同的意识反映给对方。那个香港来的行政经理,眼下还只能大着舌头两个字、两个字说“刨冬瓜”(普通话),也是吃到本地工人的苦头,才对卫采云客客气气。   不过将来就不一定了。   安峻茂在这边长大,受这边的教育,从小是厉害角色,以后也不会差到哪。   安景云原先觉得二叔狠心,把大孙子丢在这边,如今却服了-这边土地、人工、原材料便宜,不消十年,能积起更大的家业。   -嗳,自家的爹,安友伦已经没有丝毫雄心壮志,种种花,带带孙女,对女婿日常发发脾气。   安歌给安景云出了个主意,让她把为签合同办的个体工商户挂到建筑公司名下。   “那还得交管理费。”安景云有些心疼,这些钱是她们辛辛苦苦挣来的,挂一个名头就要交管理费,逢年过节还要孝敬有关人员。   “他们有资质,挂在名下可以接更多工程,参加市政绿化、医院绿化招标时用得着。”   招标?   “刚会走就想着跑?”安景云无语,这孩子怎么想的?不过如今她凡事跟卫采云商量,卫采云倒很赞同,“早晚用得着,趁现在想到的人少,早点做。”   另一点卫采云没说,毕竟人情社会,不需要徐重开口,原先的老部下还是会给面子,凡事只要不过线就给开绿灯。说起来大姐的公爹也是可惜,不少老部下升得比他高,说不定还会再往上走,他却打算退了。等到退下来,有些事肯定没现在好办。   卫采云没跟安景云提这点,是怕讲得太明白,反而让安景云生出顾忌,她跟徐正则是好人,但善良需要保留棱角,不能凡事都替别人着想。   这俩啊,还不如小毛毛想得透彻。   嗯,然而毛毛同学因为年纪,乖乖地坐在教室上兴趣课。她和方辉挑的是世界电影欣赏,这课主要内容是看电影,一学期只要交一篇影评,十分方便划水。眼下上头放着电影,她在下面写作业。   这种分心两用的场合,安歌跟方辉一个做历史、一个做政治,做完换来抄。   “你们-抄作业!”   吴砾吃惊地嚷了半嗓子,考虑到电化教室还有别的班的同学,压低了声音吐出“抄作业”三个字。但每个字咬得沉沉的,飞石般扔向那两个胆大妄为的家伙。   安歌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要吗?”   吴砾一哆嗦,这是害他!   “不要!”   “嗯。”安歌低头继续抄,字写得飞起来。别看一中提倡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兴趣班活动课多,实际上每门学科的老师都是狠人,讲课嗖嗖过,课后作业多。要想保持成绩领先,就得有点战略意识,抓重放轻,把更多时间留给自学和复习,否则跟不上课堂进度。“你昨天的数学作业是抄的吧?”   “……”吴砾嘴硬,“不是。”   提这个,安歌不是为了挑他的错,而是想提醒一句,数理化还是得自己做,不能让问题堆积起来,以后会越来越困难。   上方的大电视机传来熟悉的台词,“……你以为我穷,不好看,就没有感情吗?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难于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于离开你。上帝没有这样,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   1970年版本的《简爱》,女主相貌平凡,比琼芳登符合小说的设定,但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教室内所有学生不由自主抬起头看向电视。   方辉也看了一眼,低声对安歌说,“我不喜欢她。”   “我也是。”安歌同意。   确认眼神,他俩就是肤浅地喜欢……漂亮一点、轻松一点的。   ***   开学两周后,秋季运动会近了,每个班的体委张罗着报名。   一中看重体育,每年开运动会借体校的训练场,赛程也尽量按照专业比赛排,项目众多。安歌二话不说,给自己勾了标枪、铁饼和八百米。前两项体育课不教,同学们没接触过,报名的基本上是各班体委,充数的;第三项是苦差,报名的不是体育生就是体委。   她和班上两名体育生商量了一下,除了各自的专项,朱新报了4×100米接力,游玮报了铅球和1500米。赛程有时间冲突,光尽着他俩薅的话精力不够,毕竟别的班也有体育生。   剩下的项目群众瓜分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重在参与。有体育课摸底测验在前,大家嘻嘻哈哈选短跑、跳远、跳高之类的,剩下男子5000米和10000米没人报。   1500米也算了,5000米?10000!   隔壁班有两个体校足球生报了,普通人上去就是去增加分母,还跑得累死。   安歌动员两回,多了一个报110米栏的-撑死110米,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吴砾凑上来看名单,“体委,方辉啥都没报,你光心疼他啊-”   这话说的,安歌懒得理,顺手按住方辉,“吴砾你报什么?”   方辉大半年里身高长了近十公分,有小瘦猴成长为竹竿的倾向,代价是每次长距离跑动后晚上会爆发生长痛。最近一回是军训时,疼得他走路姿势像牵线木头人,特别机械。   郑志远一个转身没看住吴砾,再回头听到他在前面挑事就捂额:怎么老同桌进高中后跟变了个人似的,从前怎么没看出他这么沉不住气。   安歌扬声叫住想开溜的郑志远,“班长,带个头跑一万米?目前报名的只有两人,跑第三就有一分。跳远我们有朱新,他一个能打十个。”   郑志远在一开始很积极地报了跳远。班上四十多人,女生十二个,剩下的全是男生,早晚被动员参赛,不如早点选轻松些的项目。   “一个打十个”是电影《叶问》的台词,这会同学们还没被段子手每天用新句子灌耳,听到了觉得好玩,顿时哄堂大笑。   被架上去的郑志远,“……行。”   安歌朝他一竖大拇指,“吴砾,你还没报名,别的项目都满了,试试5000米?班长报了一万米,你陪陪他。”   教室里气氛很热烈了,好几只手拍吴砾的肩。   “上!”   吴砾头脑一热,“好!”   过了几天安歌去体育办公室拿正式的赛程安排,发现方辉不声不响越过她报了一万米。   得,早晚有这么一天。   她回教室跟参赛的同学一一确认项目和时间。   等最后坐回座位,方辉碰碰她胳膊肘,“不生气?”   其实吴砾当时嘴贱,过后也没再提起,反而挺认真地备战,每天早起在操场跑圈。   他越这样,方辉心里越不是滋味,又怕安歌拦,所以悄悄去报了名。   安歌挺镇定地摇头,“没。到时悠着点,别伤膝盖。”   她才不上当,越是认真生气,以后这种事越多-“免得你担心,不知道就好了”。   哪怕内心惊涛骇浪,外表也得淡定。   方辉一颗心提了几天终于放下,放松之下把队友交待出来,“冯超非说瞒着你你会不高兴,让我趁早坦白。”   这俩不在一个班,也就午饭那段时间有交流,没想到他俩还讲悄悄话。安歌啼笑皆非,“我也会有不告诉你的事情,真的,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说到这里上课铃响了,方辉闪念间想了想安歌能有什么事没告诉他。想不出来。   到运动会那天,高一不少新生被体校的训练场震住了。   大!   一中的操场已经算大,可还是比不上专业级别的。水泥看台,从低到高一层层,整个高中部三个年级的学生只占了半圈。而且等比赛一开始,参赛的、观赛的下了场,看台上剩下小猫三两只。还有好奇的同学溜去后面看体校宿舍,整整齐齐的一个院子,两排小楼。   体校的老师帮忙做裁判,看到安歌就笑,“今年练了吗?”   去年她头回参加初中部的运动会,报的也是标枪。   得,差点没把裁判老师给扎在地上。   那老师负责量成绩,站在三四十米外。安歌也大意,或者说完全没想到自己能投那么远,没学过标枪,学着电视里看过的运动员样子助跑完一掷。谁知道赶上各种情况,角度、力度、风向都对了,标枪竟然直奔老师而去。   太准了!   偏偏那边老师低着头看名单,完全没发现险情,直到听见鼓噪才紧急避开。   幸亏搞体育的身手敏捷……标枪扎在他脚前两三米处!   标枪破空的那点时间,对安歌来说简直是慢镜头。几乎在脱手的同时她张嘴大喊朝那头奔去,甚至看清了老师避让的动作,但一切是下意识之间做的。   标枪入地后晃了一下倒地,缓慢的要命-当时她居然还想到:成绩作废,标枪没落地前她就离开了投掷圈。   挺可惜的,裁判老师一量,38.3米,二级运动员水平。   后面两次试投都不行,标枪尾部先着地,无效成绩。   体校老师对她挺感兴趣,打听之下知道她的学习成绩才放弃-没必要,训练太苦。   算上梦里两回被体校老师看中,安歌偶尔也会臭美:要是自己搞体育,可能会成……十八线运动员?田径冲出亚洲的就那么几位,她可不敢想。   竞技体育不行,但不妨碍参与健身体育。这回运气好,两个有效成绩,安歌得了第二名,第一名是体育生,专门练标枪的。第一第二成绩差老远,不过学校运动会么,就是重在参与,到第二天大家全跑到场外买零食了,吃吃喝喝的很开心,到一万米才挤到跑道边给同学加油。   五六千米时就陆续有人放弃。   大家也不以为意,照样鼓掌叫好。   到七八千米场上只剩三个人,一个体育生,郑志远,还有方辉。郑志远跑得脖根红通通,方辉相反,脸色煞白。   他俩被体育生甩开整整两个圈。   徐蓁使劲催安歌,“去啊,叫他放弃算了!”   安歌就是不吭声,气得徐蓁暴跳,“毛病啊!”   何明轩和沈曼在旁边劝,“坚持就是胜利,跑都跑了,现在放弃前面白跑。”   冯超买了冰汽水,厚着脸皮冲上跑道递给方辉,然后陪着他跑。再过一会,班上同学一拥而上,架着郑志远和方辉往前跑,很有默契地每圈换人陪跑。最后变成了所有人的狂欢,他俩后面的跑道上挤满跟跑的同学。第一名早早到了终点,等来等去等不到结束,忍不住下场又陪跑了一圈。   好不容易到终点,安歌感觉老师们大松一口气,终于跑完了!   这是最后一项,老师也不折腾学生,广播里嚷一声本次运动会圆满结束,集体成绩放在下周一晨操公布。   周末单休。   安景云接到急活,临时找不到人,孩子们自告奋勇帮手拔草去了。徐正则真是服了,钱有那么重要?   不过转眼就有用钱的地方,安友伦突发心肌梗塞。 第一百一十三章   徐蓁急坏了, 一个劲催安歌快点。   “嗳你这个人太冷血了。”她冲在前面, 边走边抱怨, “也不见你着急,亏外公在美国时照顾你。”   安歌, “……”   还要几年外公才去世,这次只是一次小发病,而且他住院后病情已经得到缓解。不过安歌承认,她确实没那么关心外公。   外公和外婆这对欢喜老冤家总爱比拼各自的带娃技术, 随着她频频跳级、和同岁的安娜在学习上拉开距离,四阿姨的女儿又早早露出聪明相,外婆“气焰”日益高涨,自诩会带孩子。外公气闷之余喜欢挑安歌的刺, 嫌她不如安娜开朗外向。   安歌的心胸不大不小,不会跟老小孩计较,但要说凑上去亲近,也不会。   徐蓁跑上二楼,挨个病房的小窗口看过去,却没找到外公,也没看见此刻应该在医院的徐正则和安景云。她回头,发现安歌在护士站那边, 赶紧跑过去。   谁知地上有水, 徐蓁差点滑跤, 安歌扶了她一把, “小心。”   外公被转到了特需病房。   这所医院是新建的, 离李勇和安信云的新家近。李勇单位分房后,一家三口搬出安家老宅,每天只有晚饭回去。有了距离,安友伦在菜色上格外动脑筋,甚至跑去排队买鲜肉月饼,只为中秋将近,安娜不爱吃甜月饼,他特意买咸的给她尝新。   医院大楼有十八层,特需病房在顶楼,姐妹俩找到电梯。崭新锃亮的电梯里还有一位负责开电梯的阿姨,等她们说完要去的楼层帮她们按数字键。她穿着白色的制服,手上还戴着白手套。   徐蓁打量了这阿姨好几眼,安歌拉了拉她衣角。走出电梯,徐蓁才告诉她,“是吴砾的妈妈。”   “……你怎么知道?”   徐蓁白了她一眼,“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但忍不住还是跟安歌说了,“他妈到学校送米,我看到了。吴砾对他妈可凶了,连催带赶让她快走。”很多农村的学生交粮食到食堂换取相应的饭票,可以省不少钱。徐蓁哼哼地说,“这小子成天跟你捣乱,我早就注意他了。要不是何明轩拦着,我肯定能找到法子整他。”   安歌看看她,不说话。   “何明轩说整他是看得起他,当他透明才对。”徐蓁思索着,“医院是事业单位,他妈农村户口,开后门进来的?肯定郑志远他爸帮的忙。”   她俩边说边走,没几步到了走廊口,那里有个服务台。徐蓁报了外公的姓名,才有位护士带着她俩继续往里走。整条走廊铺着地毯,静悄悄的,没有楼下病房的嘈杂。   像宾馆一样。   徐蓁还是头回看到这样的病区,爷爷呆过的老干部疗养区也就是普通房间,只是外围环境安静一些,每间房只住两个人而已。   安歌倒是在梦里来过,这所医院是涉外医院,十年后顶层被改造为涉外病房,每天住院费三百八十元。再后来就不知道了,想必跟着物价走。房内设施跟大饭店差不多,起居室、独立的卫浴、冰箱微波炉,比客房多了医疗服务。   现在,每天住院费一百二十元。   眼下还没医保,医药费是个人先垫,出院后回原单位报销。单位效益好、福利好的话,报销不成问题,不过也要层层签字,不是马上能拿到钱。如果轮到不好的单位,那就……自己拆东墙补西墙,靠亲友借了。据安歌所知,下岗潮时期,本地有位工人生了绝症没钱治病,带着汽油抱住厂长一起走了绝路。   唉。   安友伦曾经被关押过一段时期,放出来以后在一家杂货店当伙计。那家店原先是安家的,公私合营后变为集体性质。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不习惯劳动生活,好不容易捱到可以早退,赶紧办了退休手续。所以这个医药费的报销,可以说很成问题-谁认他的账啊。   安景云开了门,带徐蓁和安歌进去。几天来两家轮流陪护,孩子们早就说要来看外公,被她拦住了,心意是好的,但病人需要休息。   安友伦半靠在床上,鼻里插着氧气管,不过精气神挺好,看到徐蓁更是高兴,一个劲抱怨,“学习要紧,好不容易休息一天,跑过来干什么。”说是这么说,老头儿招呼着徐蓁吃水果吃点心,“多吃点,长身体的时候。”一边也叫安歌坐,“那边有椅子,来吃水果。”   安景云搬了张椅子,放到床边让安歌坐,徐蓁坐在床沿上。   徐蓁刚进来时掉了眼泪,缓过劲剥了根香蕉递给外公,被安景云叫住,“你吃吧,外公吃医院配的伙食,过会下午的点心就送来了。”   徐蓁仔细打量了外公一会,“瘦了,是不是医院里伙食不好?”   安友伦的牙在牢里被打得掉了个精光,平时全靠假牙吃东西,这阵子住院没戴假牙,腮帮瘪进去,看上去就瘦了。这会他笑眯眯摆手,让安景云去通知加两份点心,给两个外孙女尝尝,“这边厨房挺会做菜。”   安景云嗔道,“她们俩合吃一份就够,小孩子家家,用不着太补。”说时去加了一份。当天下午的点心是咸的,鸽子山药汤,又清淡又鲜美。确认账单时徐蓁惊了一跳,这么一盅汤,二十块!她还想可惜没带饭盒,否则装一份带回去给二二和冯超呢。这点份量,还不够二二一个人填饱肚子。   说说笑笑到四点多,安友伦催着安景云夫妇带孩子回去,“有事我可以叫护士,你们快回家,明天不用过来,后天出院了。”   又坐了一回电梯,走出大楼徐蓁拉着安景云好奇地问,“妈妈,外公那病房很贵吧?”   “不关你的事。”安景云想想又叮嘱两个女儿,“在外公面前你们千万别说钱的事,外公上了年纪,老年人容易多心,会觉得我们嫌他多花了钱。”   徐蓁不服气,“我懂,刚才我一句都没提。”   安景云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徐正则,压低声音说,“当着你们爸的面也别说。”   徐蓁点头,小声地问,“爸爸不舍得钱?外公自己有钱。”   安景云想想还是得跟两个孩子说,“是你们姨父送外公住院的,入院押金也是姨父垫的。安峻茂过来探望,说楼下六人间太吵,休息不好,让换到了顶层,转病房的钱是他垫的。你们姨父跟我商量过,不能让小孩子付这个,我们两家一人一半。”   徐蓁会意,看了一眼父亲的背影,“然后爸爸不高兴了?觉得太浪费?”   安景云戳一下徐蓁的额头,嗔怪道,“怎么说你爸的!他是这种人吗!”徐正则对丈人绝对好,跟亲生儿子也没差别了,在医院里服侍着老人,什么活都干。“钱是我挣的,你爸觉得自己没用。”   徐蓁偷偷笑起来,“爸爸现在才知道?整天看这个可怜,那个也可怜。”   安景云嘘了声,“家里有爷爷的工资,够开销,他才帮别人……”她俩窃窃私语,安景云越说越像耳语,安歌断断续续听到她对徐蓁说,“结婚前你爸就这样,四乡八里出名的好人,要不也不能跟我结婚。妈妈那会是黑……子女,虽说那时你爷爷也下来了……可毕竟是干部家庭,一结婚他什么前途都没了……妈妈是想,不能从前认为他这样的好,等处境变了就觉得这样不好,人啊不能光挑对自己有用的……”   “你们走得也太慢了。”徐正则去车棚推出自行车,才发现妻子和大女儿还在大楼的台阶那里。安歌迎上去,“爸爸,我们先走。妈妈跟大姐一辆车。”来的时候是徐蓁骑车带她。   “也行。”等小女儿在后座坐稳,徐正则才往前一趟,慢悠悠骑出大门,汇入街上的车流。   一路上徐正则都很沉默,安歌也没说话,直到快到家的时候徐正则才开口,“毛毛,爸爸是不是很没用?”   这可是见缝插针改思路的关键时刻,安歌立马说,“没有。”   说了“有”,按徐正则的脾气,说不定偷偷生气,不肯再谈心。再说徐正则也不是真的没用,就是心肠太软,这跟爷爷的教育有好大的关系。爷爷吧,总拿高标准要求自己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对此,安歌是尊敬的,因为爷爷说到做到,不是表面功夫。   安歌的想法有一点不同,就是努力双赢,帮人也得看看别人是否值得帮。与其给别人钱,不如教别人如何自立。   “爸爸可能干了,有很多证书,会修电器,会装自行车,会布线会修水暖。谁家的爸爸有我家的能干!”   钱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   “小油嘴滑舌。”徐正则笑道,然而笑意还没消失,家属区那头徐蘅哭哭啼啼冲过来,“爸爸-爷爷晕过去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徐蘅口齿不清,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说话颠三倒四。   徐正则心急慌忙往家走, 却被徐蘅扯住-爷爷去医院了,冯超叫的救护车。   “早不说!”徐正则吼道, 吓得徐蘅咧开嘴,重新开始哭。   徐正则脖上青筋直暴,安歌赶紧拉住他,“爸爸, 你先去医院,我们回家等妈妈。”   徐正则觉得也是,连忙骑车往医院去。他一走,安歌把徐蘅带回去, 搓了把毛巾给她擦脸。一番安抚,徐蘅说话利落多了。   下午司机叔叔把爷爷送回家-爷爷很累,但看到她和冯超在默书,还是挺高兴的,鼓励他俩好好学习-小姑妈来了,爷爷沉着脸,她有点害怕,冯超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爷爷让小姑妈走, 小姑妈不走, 又哭又骂-爷爷指着大门, 说话都结巴了, 吐白沫, 不停呕吐,然后失去知觉,幸好有冯超-小姑妈溜了,冯超叫了救护车送爷爷去医院,叮嘱她好好看家。   在徐蘅零零碎碎的话语中,安歌拼上记忆中小姑妈多年的怨言,还原出整件事的大概:小姑妈打着爷爷的名头,帮高考落榜的大儿子,向文化局领导要了一个录像带店的指标。涉及到文化传播,这会的指标抓得很紧,再过几年才放开。小姑妈以权谋私,自然有人看不上,告诉了徐重。   徐重叫女儿来,只是想着教育几句,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情。谁知小姑妈心虚,愤愤然指责父亲不懂为人处世,不像谁谁谁,不动声色把儿女安排得妥妥当当。   徐重气的不行-别人怎么做是别人的事,难道因为别人做了,自己就有了那样做的理由?   小姑妈马上提起往事。总而言之,全是父母的错。父亲,对不起祖先-老祖宗传下来那么多地、整箱的银元,都没了!对不起妻子,把烂摊子扔给妻子,自己是干部,妻子是地主婆,有良心的干不出这种事!最对不起的是儿女,大女儿是农民,小女儿、小儿子是普通工人,现在能吃他的工资,将来呢?他还能活多少年供他们吃?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懂不懂?!   梦里同样的年份,爷爷已经走了一年多。离休后他无以遣怀,烟酒过度,抽的喝的又尽是便宜货,脑出血抢救无效,从发病到逝世只有两小时。替小姑妈跑批文的是父亲,那几年录像带风靡的好年头,小姑妈家的大表哥一年七八万的收入,但过年他都不会上门拜个年,好像舅舅欠他的。倒是大姑妈家的一富二贵三明他们,逢年过节知道提两条鱼给舅舅舅妈。   想远了。   安歌醒过神跑去开门,安景云和徐蓁回来了。   听安歌一说,安景云来不及休息,立马带上钱,和徐蓁一起去医院。   安歌把安景云拉进小房间,“妈妈,万一,我是说万一,爷爷有什么事,到时放在哪里办?”安歌指的是白事。这种时候提这个,安景云气得眼睛都红了,“胡说八道!”   就知道她会如此反应,但安歌不得不提。梦里爷爷去世那时,小姑妈趁乱摸走不少东西,其中有爷爷的存折和印章,还有一笔钱是徐正则替厂里买设备配件的公款。   爷爷未必有事。毕竟不同了,这回他担任正职,劳累归劳累,却累得心甘情愿。心境不同,平时碰烟酒也不多。但凡事不得不防,安歌吧,觉得生死这种事情,未必努力就能阻止。   “妈妈!”安景云转身要走,安歌加重语气,“我说的是万一,老宅子那边还空着,既方便人来人往,奶奶也在那边。”   安景云停住脚步,这孩子说得也是。她瞪了安歌一眼,“不要再说了,不吉利。”   “噢。”安歌乖乖地应道。作了最坏的打算,就不会在事情来临的时候措手不及。   安景云带徐蓁走后,安歌去门卫那里借电话,打给卫采云。她打算去医院,不能把徐蘅一个人留在家里,想请老太太回来“镇守大本营”。这几个月老太太住在卫采云那里,虽说卫采云用了一个保姆,但做月子老太太还是自己守着才放心。安歌星期天的时候也去抱过小婴儿,是个可爱宝宝,吸收了父母长相的优点,爱笑不爱哭。   卫采云一听,立马把老太太和小王都送过来,把车也留下备用,“有什么事让你姨父跑腿。”   安顿好徐蘅,安歌刚要出门,李勇来了。原来安景云同事的丈夫是急诊室的医生,夫妻俩来过徐家,认出这是安景云的公公,看老人情况不妙,想办法通知安景云,电话转来转去,打到安友伦住院的楼层。听说亲家急病,安友伦赶紧让李勇来帮忙。   李勇用摩托车载安歌去医院。   进去急诊室,安歌一看,鼻子酸得像被人打了一拳,眼泪差点掉下来。   爷爷平静地躺在病床上,扯着小呼噜。   症状跟徐正则去世前一样,安歌知道,他不是真的睡着,而是陷入了深度昏迷。   李勇轻声向安景云询问病情,至于徐正则,呆呆地蹲在病床边,抓着老父的手。徐蓁躲在围帘后悄悄地抹眼泪,冯超也在角落里,抬头看着输液瓶里的药水。   医生过来看了看药水的进度,大声呼喊徐重的名字,用笔尖划过他的脚掌心,小手电照双眼的瞳孔,然而哪样都没反应。   安歌认出了医生。   这位神经外科医生,后来替徐正则开过刀、也替奶奶开过刀,还开过转院单,把安景云转去他师弟那里开刀。现在他还年轻,见过的死亡也少,讷讷地向安景云解释病人的情况,最后说道,“可惜我们这里没有CT机,全国总共才三十多台,海市的几家三甲医院倒是有。”   徐家以前住的大院里有过一位中风患者,半身不遂,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这还是救过来的幸运者。安景云听说过有二十多岁脑出血去世的,她不由自主咬紧牙关,生怕发出格格声。   安歌知道脑出血的最佳手术时间是出血6小时后、72小时以内,保守些是一天以内。从这里去海市,救护车马上出发的话,还来得及,但不知道徐正则和安景云是否下得了决心。保守治疗也有成功的,不过她知道爷爷很可能凶多吉少。   医生既然提到CT机,也是有意建议转院去海市。然而风险很大,不能过于颠簸,全程需要四五个小时,很有可能在路上病人就去世了。   这个主意还是得最亲近的人拿,安景云看向徐正则,徐正则茫然地看向徐重。老人毫无知觉,扯着鼻鼾,仿佛沉浸在睡梦中。李勇觉得应该赌一把,但怎么开口呢,说不定保守治疗有效,瘫痪归瘫痪,但有命在就好。   安歌按了按心口,那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从口袋掏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她咽了口口水,从来没觉得唇齿如此艰涩过,“妈妈,这是爷爷给你们的信。”   或者说遗嘱。   爷爷并不怕谈身后事,他只是没想到,他连人生七十古来稀都没达到。   但安歌知道。所以在爷爷跟她了解海外风情时,她谈到了遗嘱这回事。叔公是早有准备的,连带外公也受了影响,早早在律师那立好遗嘱,把财产均分给身边的两个女儿。   安景云吃了一惊,接过来,想了想递给徐正则。徐正则拿在手上,片刻后又递还给安景云,颓然道,“你拆。”   安景云小心翼翼看了眼信封口盖的印章,是公公的私章没错。她向护士借了把剪刀,当着所有人的面,剪开了细细的一条边,抽出里面的信纸,送到徐正则眼下,她自己也凑上去,急急地读上面的文字。   “治疗:听医生建议,该拔管就拔管,切勿浪费治疗费用。”   徐重是老干部,不必担心医疗费用。   但这里也可以理解为:“妈妈,爷爷说听医生建议。”   所有目光投向医生。   安歌不担心。这位医生敢给八十七岁的奶奶开刀,吸除摔倒造成的脑部淤血块,让奶奶又健康地活了近十年。他是一个胆大心细的人。   ***   神经外科袁医生,果然敢冒这个险。   谨慎起见,他把退休的老主任请到医院,和海市专家通过电话会诊,最后一致认为路上有一定风险,但因为患者体质尚可,风险在可控范围。   袁医生把会诊结果告诉徐正则和安景云,那边他去安排转院的相应事项,这边家属做出门的准备。徐正则和安景云自然跟去,但救护车空间有限,只能坐一名家属,所以还得麻烦小王开车把另一个送去海市。   徐正则六神无主,安景云也不跟他商量,直接同小王说。小王没问题,包括徐蓁和安歌也能一起带去,到时有他照顾孩子。而家里有老太太,搬搬抬抬有冯超。   安景云本想叫两个女儿回家,但徐蓁不肯。看着她哭得红彤彤的眼睛,安景云心下黯然,也不知道公爹是否能够安然脱险,如果万一……最后时刻,老人身边多两个子孙也好。   徐重急病昏迷不醒,他资历深,学生时期已经加入组织,打过日本人,又参加过解放战争。市委办公室闻讯,立马派了一个秘书过来,陪同家属处理医疗事务。安景云红着眼睛感谢组织关心,但也没忘记把公爹的意愿告诉组织:不想动用太多人力物力。秘书叹气安慰安景云,他必须陪着一起去,万一……的话,他得把老干部最后的遗言带回去,由组织酌情安排。   秘书的话十分委婉,但意思很明确:这是组织上的关心,有什么需要照顾的赶紧想好了,一般来说都会满足。   安景云和秘书交谈的时候,眼睛余光闪过一个身影,再一看却又没了。但等她跟秘书说及不会违背老人意愿、给组织添负担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斩钉截铁地说,“你又不姓徐,凭什么代表徐家说话!”   说话的人是徐重的小女儿徐青鸾,她丈夫不声不响跟在后面。她溜走回到家,晚饭时被丈夫看出端倪,两人又去了一次徐家。应门的是老太太,连门也没让他俩进,只说都去了医院,她年老体弱需要早睡。   徐青鸾一直看这个依附外孙女过活的老太不顺眼,现在被她把住大门,完全不是想象中的家里只有傻二二,心情极其不爽。但刚要吵嚷几句,对门的邻居出来赶人:父亲重病,为人子女的不去医院服侍,倒在这里闹长辈。   一个中年妇女没啥可怕的,但中年妇女身后的警装男人一脸严肃,看着就不好惹,徐青鸾夫妻俩灰溜溜地走了。等到了医院,还没进去就看见安景云跟人站在窗口边谈事情,两人凑上听了一耳朵,见安景云推辞照顾,忍不住出来反对。   气倒了老人,还有脸说,安景云真是不想看小姑姐这张脸。但她有她的分寸,眼下公爹躺在那里人事不知,吵起来有理也要变作无理,所以只当没听见徐青鸾的呱呱叫,跟小姐夫说徐重的病情。   徐青鸾的外祖是晚清秀才,还是个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酸秀才,家里女儿全是大字不识的文盲,徐老太进城后才在扫盲班认得自家名字。她从小受的什么教育,到自家女儿身上仍是类似的教育,徐青鸾在文化学习上只比文盲好些,见识也十分有限。这会听到要去外地治疗,顿时着急,“怎么不放血?老头子是上火,给他放血就好了。”一边拉住市委秘书说自己家的困难,公婆多病,她岗位差、工资低,又有三个儿子即将成人,没钱没房没法娶媳妇。   市委秘书听说过徐青鸾这个人,还好有日常工作需要培养出来的高情商,摆出一付倾听的模样,承诺却一句也没有。   徐青鸾丈夫跟安景云进急诊室见了岳父,商量之下他也跟去,跟秘书坐市委的车。他诚恳地给安景云道了个歉,为自己妻子的行为,又替她辩解了两句,“青鸾是家里的老二,两头不靠,习惯了样样都要争才能有。从小养成的古怪,大了难改。”   小姑父比小姑妈小三岁,场面上比小姑妈会做人得多,但安歌也知道安景云对他的评价,不担心安景云被他的话给哄住。   这夫妻俩,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小姑妈在前头充红脸,小姑父在后面当白脸把事情抹平,话说得好听,吃进的却绝不会吐出来。   话都说完了,徐重昏迷不醒,医生护士不时过来让安景云在单子上签字,除此之外守在旁边的人静寂无声。幸好过了一会袁医生大步过来,指挥着护士、护工们准备把病人转移到救护车上。他也会随车跟去海市,增加保险系数。   按照安排好的,安景云带两个女儿上了小王的车,跟在救护车后面。市委的车是临时调的,还没到医院,等到了带上人就走。   深夜行车,此时没有高速公路,也没路灯,漆黑一团,有些路段还高低不平。每次颠簸之后,安景云的脸便白上三分。她有晕车的毛病,普桑底盘低,小王驾驶技术一般,难免更觉昏眩,没多久就下车吐了一场。   安歌想了想,三人换过座位,徐蓁坐副驾位,安景云换到后排躺下。安景云起先不肯枕在小女儿腿上睡觉,但眼看又要吐,只好听从安歌的建议。   安歌让她放缓呼吸,越慢越好,别的全都不要想,脑袋里只想呼吸两字。   安景云苦笑道,“我这心,快乱成麻了。”她顿了下,“上次,还是你爸爸烧伤的时候。”那回也是紧急送往海市抢救,她坐在救护车上握着徐正则的手,看他疼得满头是汗却无能为力。同车还有一个轻烧,烧着了胳膊,一路唉哟唉哟叫痛,被医生护士嫌弃了-你看,人家重度烧伤的还没叫疼呢。   安歌轻轻抱住母亲,“会好起来的。睡吧,到了医院还有很多事。”   安歌也闭上眼睛养神。   她也害怕,怕自己错了,怕即使做得对,却没得到对的结果。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两辆车一前一后开进长征医院。   接诊的人员等候在门口。救护车一到, 他们把病人移到推床。   徐蓁坐在普桑的前座, 车刚停就要推门下车, 被小王眼明手快拉住。前方接诊的动作行云流水,无声而充满默契,容不得半点干扰。几乎在同时, 安景云出声阻止, “等一下。”徐蓁半侧身盯着医护人员,那刹那格外难熬,但也是瞬间, 她感受到几分安景云让她学医的用心-专业美。   干脆、利落、神气。   “走吧。”安景云说道,徐蓁很惭愧,爷爷生死关头, 她走神在想什么呢!   她们下车后,小王才呼出一口长气,往后一靠闭上眼。一路开得累死了, 不敢慢,怕跟丢车, 半夜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问路都没地方。   车窗被轻敲两下, 小王睁开眼,发现是安歌。她递进来一只搪瓷杯,“姨父, 喝点热水睡会。”小王才拿驾照, 又不是专业司机, 也幸亏八十年代考驾驶资格不是摸几天方向盘就能去考,光理论学习包括汽车构造和维修在内都要学几个月,能拿到驾照的人无不基本功扎实。   小王领情,接过来喝了口热水,“去吧,我停好车就来。”   安歌点点头。还是受限于年纪,有些技能说不通,不能替上去开车。她算得上驾驶好手,摸过许多车型,从皮卡、切诺基到保时捷都开过,也跑过长途山路。虽然现在没高速公路,但路况比盘山公路还是好多了。   安歌去到病区,徐重已被送去做CT,徐正则他们守在护士站旁。要等天亮后才能办入院手续,此刻只能等,不过不影响医疗,该做的正在做。夜班护士解说整个流程,先做检查,如果符合手术指征就手术,手术结束后,患者将在重症监护室度过观察期,恢复到可以由家属护理的程度再转入普通病房。   差不多半个小时后,袁医生陪着主刀医生过来,把他们带到办公室。   医生指着片子上的出血点解说手术难度和风险,徐正则和安景云听得面无人色,真不知道该不该手术,然而医生也说了,不手术的话风险更大。他们已经开了病危通知,具体看家属的选择。   安景云大着胆子打听手术的成功率,医生还是一脸平静,“任何手术都有风险,不能保证成功。”安景云看徐正则,徐正则也正看着她,有什么办法,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签手术同意书吧。   徐正则手抖得签不下去,安景云拿过笔签下自己的名字。在与患者的身份那里她写了儿媳,医生看了下,让她重签了一份,得写成女儿。   长征医院的手术室跟别处不同,不允许家属跟上去,家属只能等在病区的护士站。   又坐了一会,麻醉师来说麻醉风险,接着是护士长。连听三遍,徐正则和安景云渐渐有些恢复镇定。等到再来一个年轻医生,自我介绍说是主刀的助手,手术风险才说上句,他俩不由自主齐声说出下句。   苦中作乐,连躲在一旁掉眼泪的徐蓁也有点想笑。安景云叹气道,“别说了,我们也不懂,既然进来了,全听你们的,让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   安歌暗暗点头,安景云就是有这个豁达,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成功是医生医术高,失败是命。梦里爷爷那次是几个小时就去世了;爸爸手术成功,但并发症严重,心、肝、胃统统出问题,最后肺部衰竭。到奶奶意外摔倒脑部有淤血块,袁医生跟妈妈谈的时候,让她再信任他一次。小姑姑闹着说奶奶这么老了,干吗还做手术,医生就是想多挣钱,但妈妈拿定主意,让小姑姑起开-钱是她出的、陪护又是她来,不用听别人废话。   折腾了一晚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小王从外面买了早餐,跟着一起的还有卫晟云。医院位于闹市区,离小王的别墅近,离外婆家更近。不过如今外婆跟舅舅他们都住在小王的别墅,那□□堂的小房子空关着。   一篮大饼油条,大搪瓷杯里是豆浆,铝饭盒装着白煮蛋。小王嫌外头煮好的鸡蛋洗得不干净,自己动手洗了煮的,时间有限,来不及做茶叶蛋,只好装了一纸包盐,嫌淡的自己蘸盐。   卫晟云很久没看见小外甥女,跟大姐、大姐夫打过招呼,从口袋里掏出个杯子抢先倒了一杯热豆浆,递给安歌,“毛毛,晓得你有洁癖。这是新杯子,本来买给你妹妹的,你来了你用。”   家人都知道安歌的洁癖,经常善意地嘲笑,后来来了安峻茂,程度比安歌还厉害,大家又觉得安歌还可以,起码她不烦人。像这种几个人合用一个大杯子的时候,她只是不喝,不会像安峻茂一边说嫌弃的话,一边要求给他拿独用的杯子。   杯子是塑料的,印着花仙子小蓓的图案,眼下最流行的。   安歌跟卫晟云说谢谢,后者伸手一抓她的卷毛,“谢什么,你小时候经常骑舅舅头上出去玩的。”   安景云把油条分出一半塞给值班的护士,带着家人到窗口去吃。徐正则没动,安歌拖他起来,帮他用大饼卷了两根油条,放到他手里,“不吃饱没力气照顾爷爷。”徐正则想想也是,手术后父亲肯定得卧床休息,要是自己先倒下,谁来照顾老父。   从窗口能看见马路上的梧桐树,安景云远望了一会,轻声跟徐蓁说,“以前妈妈住在那。”她指了个方向,“房子大,朝向也好,这时候有早开的桂花,风一吹,一阵阵飘进屋里。”不过没享几年福,家里一年比一年紧张,房子卖了抵债,父亲被押送回原籍,母亲跟他离了婚,搬进鸽子笼。   安景云很少提小时候的生活,此时突然有种一晃三十年,如处梦里的感觉,兜兜转转。回头看见两个女儿陪在身边,倒又觉得周围的人啊、声音啊又实了,可以讲家常了。   卫晟云的女儿是卫淑真在带,小名叫咪咪,“咪咪长得有点像毛毛,头发没毛毛卷。”安歌之所以小名叫毛毛,是安景云按一龙二虎三猫咪取的,毛跟猫方言里同音,叫毛毛比猫猫好听。“比不上毛毛聪明,也比不上颖颖。四阿姐结棍个,介小小毛头已经学钢琴、学英语。老娘经常说她,夫妻俩还跟公婆挤在小房子里,有这个钱不知道存起来买房子。”   安歌光听不说话,四阿姨才不像舅舅,出手在低价买,以后陆家嘴的房价……啧!   这时电梯门开,秘书满面黑气走出来,身后是徐青鸾夫妻。原来徐青鸾想想不放心,生怕父亲走的时候自己不在,好处全被兄弟占了去。但她又不放心家里,非要让司机先把她送到家里,安顿好三个儿子才出发。又跟秘书打听老干部的抚恤金会有多少,可以安排几个工作,一路没个消停。   秘书公务在身,生怕错过遗言,但他深知这种人的难弄,只要应对不好,说不定哭闹到上头去,说人还没走茶就凉了。一旦事情发展到跟中年泼妇当面对质的地步,他肯定逃不脱无能的评价。   听到徐重在手术中,秘书松了口气,接过一只鸡蛋加入吃早饭的行列。   徐青鸾还想嘀嘀咕咕,被徐正则低吼一声制住了,她生平第一怕她妈,第二就是怕弟弟。弟弟大部分时候脾气好,可越是这样的人,真的发起火来堪称恐怖,此刻差不多快到临界点了。   早上八点,安景云和秘书下去办理相应的手续。医院暂时没病房,而且徐重进重症监护室,开病房的话陪护的家属倒方便了,有个休息的地方,但对医院和别的病人来说是资源浪费。秘书原本想强调这是老干部,但被安景云劝住,“晚上可以在过道睡,现在天气暖和,垫条棉褥就行。”   将近十一点,先有床位护士过来通知,病人快下来了,可以在进重症监护前见上一面,但也只是一面,病人在外面多呆一秒,就多一秒风险。徐正则他们赶紧守在电梯口,每次电梯响动都伸长脖子看是不是会停在本层。响了几回之后,电梯总算叮一声停下了,门一开护士护工推着病人走得飞快,徐正则跟着跑在旁边,叫父亲的名字。   徐重被剃成一个光头,缠着厚厚一圈纱布,身体各处联接着许多管子,脸色黯黄,知觉有一些,听到声音迷迷糊糊地看人。护士也大声叫他名字,“徐重,你儿子媳妇孙女在这,认得出吗?”   “嗯……”徐重应了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护士大声道,“不要睡!家人都来了,你要坚持!”她见徐重似乎说了两个字,凑上去听,原来是说,“么哭……”   这口音带着厚重的方言,徐正则他们比护士先听出来,眼泪更控制不住淌个不停。徐青鸾向来深恨父母偏心弟弟,但老头子一世威武,此刻衰老无助,反倒勾起她心里的辛酸,张嘴呜呜大哭。   从电梯到重症监护室短短一段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转眼病人已被推进去,门又关上。   主刀医生下来后,跟他们说了下手术的过程。   十分惊险,期间发生了二次出血。   幸好老人没有严重的基础疾病,如果能挺过术后危险期,花个三五年做康复,还是有望恢复正常生活的。   “别哭别哭,”见两个小姑娘无声的眼泪流个不停,医生笑道,“放心,老爷子求生意志很强,肯定会好的。辛苦了大半辈子,眼看日子越来越好,怎么能随便脱队,至少要看到小康水平嘛。”   ※※※※※※※※※※※※※※※※※※※※   袁医生说,其实我慌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手术成功, 所有人松了口气。安景云拜托小王带大家去吃饭, 医院由她和徐正则守着, 万一有什么事,可以分出一个人通知其他人。这是没手机的坏处, 通讯不便,不过好的地方也有,大家被逼得守信,不然约好时间地点没到, 等的人脾气好的还能忍,脾气差的以后就打人了。   医院出大门左转就是商业街,小王想好了一家老店。安景云悄悄拿出二百块,叮嘱给司机买包烟, 再给秘书和司机买些特产,只是给的时候要避过徐青鸾夫妻俩。这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眼皮子又浅,一点小东西到他们眼里就成了大件。   小王哪里肯接钱,“大阿姐,我有,被采云晓得要怪我。”   安景云硬塞在他口袋里, “听大阿姐的。”   人一走, 安景云才得了清净, 这才觉出累, 尤其腰跟要断了似的酸。徐正则见她坐都不能坐, 只能扶着腰直挺挺地站着,知道她老毛病犯了,赶紧跟护士要了个用过的生理盐水瓶,加了温水让她贴在腰上。   主刀医生的那个助理走过看见,把他俩带到值班室,让安景云可以躺平休息。   安景云连声道谢,怕影响医生休息。   年轻医生笑道,“你们只管用,等你家老人搬到病房里就方便了,这两天只能艰苦一下。”   又聊了两句,医生事情多,匆匆走了。剩下徐正则和安景云感慨,医生们跟铁打似的,主刀医生今天原定有三台手术,从昨晚接到会诊电话到此刻,统共睡了四个小时。而袁医生,帮助双方做完手术方案的沟通,跟着救护车就回去了,当天还要照常上班。这位年轻医生,更是24小时连轴转。实在是病人多,附近六省的危重病人源源不断送来。   像东城在全国经济排名总在前十以内,但跟大都市比,医疗教育等还是差了一截。这点徐正则感受更深,他住院那两年,病区有一位99%烧伤的病人,全身只剩脚底心的皮肤完好,但也被救活了。   只是想活命还得有钱,刚才他们等在护士站那边,见墙上白板上写满欠费名单,最多的一位病人是福省的,脑积水,欠费已达八千,病人的儿子千求万求宽容。可正如护士所言,已经宽容不止一天两天,而是两三个月,对别的病人来说也不公平。普通病房一间八人,等待空床位的病人已经排到一个月后,医生只能按病情程度优先照顾严重的先入院。但既然是脑部的病,说真又有谁不严重呢。   安景云躺了一会就让给徐正则,徐正则哪肯答应。正在推让的时候,徐蓁探头进来,手里提了三只铝饭盒。一只装了红烧肉、鸡腿、半条鱼,一只装了榨菜炒肉丝、炒青菜,还有一只则是米饭,饭菜压得满满实实。   徐蓁自己还没吃,菜刚上她装进饭盒里就送来了。   “没规矩。”安景云批评道,哪有客人还没动筷,主人家就分菜的,“我们又不饿,吃剩的随便装点就可以。”   徐蓁也知道啊,但毛毛坚持,舅舅五姨夫都说好,虽然小姑妈小姑父脸色难看。见安景云板着脸,徐蓁撅嘴了,“后面还有好几道菜,又不是困难年吃不饱,等吃过了再装都冷了,你跟爸还得养力气照顾爷爷,得吃好点。”再说姑妈那吃相,啧!   “吃饭吧。”徐正则打圆场,拿饭盒盖当碗,把米饭分成三份。他知道安景云喜欢吃鱼,把鱼挟给她,自己拣了几筷青菜到一边吃。安景云挑掉鱼骨头,把鱼肉均分给丈夫和女儿,用手挡着饭盒,“我还有最喜欢吃的鱼头。”   下午因为秘书要赶回去交差,徐正则、安景云把探视的二分钟让给了他。不过全麻后的代谢还行,徐重睡着了,秘书叫了两声见他没醒,听护士说无碍,到点退了出来。   是跟车回去,还是住到弟媳妇的娘家?徐青鸾犹豫了一下,终究不放心家里的三个儿子,也心疼两个人的路费,还是跟车走了。   他们一走,安景云把小王、两个女儿赶去休息。卫晟云是午饭后就走的,他的工资被妻子管得紧紧的,少请半天假厂里少扣半天工资。   卫淑真在家做了一桌菜,给大女儿、大女婿的是雪菜黄鱼面,装在保温桶里,小王开车送去。两个孩子,累了一天就好好休息,品尝外婆的手艺:姜葱炒蛏子、梭子蟹炒年糕、粉蒸大排、黄焖栗子鸡、茭白烧虾、清炒菠菜。除此之外还有一大盘糟货:糟毛豆、糟猪舌、糟脚爪、……   外婆做菜好吃,难怪把小阿姨养得胖胖的,徐蓁一边啃脚爪,一边看毛毛跟小阿姨斗嘴,忍不住就想笑,平时总觉得毛毛像小大人,在外婆家还真刁蛮。   小王的别墅重新装修过,底楼住着卫淑真他们,二楼是小王夫妻的主卧室,安歌的房间在一侧,有露台,开了窗是阵阵花香。徐蓁特别喜欢浴室的布置,鲜黄色的洗手盆,浴缸上方的墙砖带图案,五彩缤纷的小鱼在海里遨游。   洗过澡徐蓁躺在床上,特别真心地对小妹妹讲,“你户口还在这里,要不要搬回来住?”安歌打了个呵欠,没吭声。徐蓁翻身半坐起看着她,“每次来,都觉得这才叫都市……”   安歌伸出一根手指,把她推回去,“你可以考这里的大学,让妈妈帮你买套小房子。”梦里有同学的父母,早早在九十年代给儿女在首都、在海市买下二环内的房子,八十多平方,不大不小,够用了。   “你口气倒大。”徐蓁用胳膊肘捅了捅安歌,在这里晚上说话不用担心吵醒阁楼上的父母。不过她没就这个话题聊下去,“不知道爷爷现在怎么样了……”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徐蓁想想也是,“我……今天很害怕,那个小孩吓人......”她说的是一个九岁的小病人。这孩子在操场上晕过去,检查后发现是脑瘤,也是今天手术。手术顺利,谁知在重症监护室,他突然抽成一团,又被送进手术室抢刀。“我适合当医生吗?”   “可以学内科,也可以学中医。”安歌困得不行,口齿不清地说,“就算学临床也不用怕,学校会教到你不怕才让你当医生。”   “我是怕我技术不好治不好病人!”徐蓁气得直翻白眼,恨不得去摇安歌,“不是怕血,也不是怕动手。责任懂吗?”   “懂,懂。睡吧。”   徐蓁悻悻地闭上眼,过了会忍不住问,“你老说想当飞行员,不怕吗?”   “怕-”   “那为什么还想当?”   “好像我们说过了……”   “你总是敷衍我。我又不傻,还是听得出的。”徐蓁听到安歌均匀的呼吸声,居然睡着了?!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慢慢的困意上头,终于睡着了。   黑暗里,安歌悄悄睁开眼。要命,被吵得头大,反而睡不着的是她了。觉得这个理想奇怪?但理想就是目标,不想怎么有实现的可能。梦里的人生,她把目标定得太低:想离开家-读大学后就离开了;想有钱-在合适的时间买了房买对了股票。她对奢侈品没兴趣,钱上生钱,足够过不错的生活。她喜欢读书,拥有一些闪亮的证书;也试过其他,唱歌、钢琴……业余中高手、高手中的业余。试过的,有的成了爱好,有的受限于天赋,还有的兴趣少少。但是那些,都太常规。   安歌想做一个略微打破常规的人。多年前父亲想参军,爷爷十分高兴,奶奶却竭力反对,甚至以生命来威胁。到她这辈,爷爷教她们唱军歌,却叹气说可惜不是男孩,连她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她是女孩么。直到时间教会她,有目标,有行动,不可能也会变成可能。   她想过假如是她,能否避免那场灾难;也曾经在参观NASA的时候,被宇宙的奥秘、人类工业的极致而吸引。为什么不试?不试过怎么知道不行?也许通不过身体素质的测验、也许心理素质那关被刷下来、也有可能操作能力不行,但她不想只因为自己是女的,试都不试就放弃。假如那场牺牲在所难免,那应该是她,她有幸得到重来的机会,要对得起这份幸运。假如侥幸成功,那可以向更高一层的目标努力。人生么,光是吃喝玩乐终究会厌,做点不同的。   毕竟这是八十年代。在这个年代对人生价值有着多种多样的追求,被驱逐出社会的盼归来;饿怕了的想有钱;热爱科学的、艺术的好,当螺丝钉也不错;留洋的有、叶落归根的也有;…… 第一百一十七章   徐蓁和安歌请了两天假, 错过一天月考, 回到学校刚好考第二天的, 自修课补考第一天的份。考完徐蓁垂头丧气,数理化基础题还行,最后大题是脑海一片空白。不, 好像有思路, 但仔细要去捕捉的时候,又跑得无影无踪。   跟安歌一对答案,更想哭了, “我觉得我不适合学理科……”   “平常心,平常心。”安歌安慰道,“不做医生也可以写小说, 写妹妹聪明冷漠,你承受着不该有的压力,拍成电影, 然后红到发紫。”   这不是说《窗外》和琼瑶阿姨,徐蓁噗地笑出来, “行啊, 就写我妹妹是怪物, 照相机记性,最后发现她是外星人,披着人类的皮而已。”   安歌配合地装出《画皮》撕外壳的动作, 吐舌头做个鬼脸。徐蓁笑得更欢了, 笑到一半良心不安-爷爷还躺在医院, 自己怎么能笑得这么开心……赶紧收起笑容,回到现实,“不知道这次能排第几……”   “偶尔一次月考不算什么。”   徐蓁撇嘴,“说得轻松,要是名次掉到何明轩后面,你不难受?”   她俩在教师办公室做的卷子,这会刚好走到办公楼和教学楼之间的花圃,桂香阵阵。   “难受。但我会把压力化作动力,追过他。”   徐蓁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还以为你跟方辉一样心宽,差不多就行了。”   这个么,战术上重视,战略上藐视。“金庸不是说么,内功越是想精进,越是不能刻意,给自己的压力不能太大,但也不能没有压力。”   说来说去还是此时信息不畅通,同学只看到眼前的一小片天地,把分数当成天大的事。不是安歌成绩好就站着说话不腰疼,实在是有所突破不容易,需要极大的勇气与际遇,而学习只是培养勇气、积累际遇的方式之一。   眼下讲得再多徐蓁也听不进,安歌只讲最实用的,“抓紧时间争取放学前做掉学校的作业,回家做我给你买的习题集。”可惜现在没有曲一线王后雄,题海还没生成,最多只有题河。   家里有老太太在,虽然缺了安景云和徐正则,但一老四小的生活井井有条。吃过饭一富他们来了,问要不要去海市陪护老人。   徐蓁听了就来气,“要不要去你们自己看着办,问我干吗!”在徐蓁想来,不说爷爷总是补贴大姑妈,只看在爷爷是长辈的份上,也该自发主动去探望。   一富碰了一鼻子灰,在椅子上不安地挪了几下屁股,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安歌正在洗碗,听到了从厨房那头扬声帮一富说话,“大姐你先别发急,你眼睛一瞪,我们不敢说话。爷爷的病不是一天两天能好,大表哥现在刚去厂里上班,怎么请假、怎么去、怎么住,要带些什么都得问清楚才方便,否则反而让妈妈分心安排。是吧,大表哥?”再有就是一富二贵跟徐家毫无血缘关系,两个少年,没人教过他俩待人接物,不知道如何跟徐家相处,得到消息晓得要问一声,已经很懂事了。   一富赶紧点头,“三妹妹说的是,我们就怕给舅妈添麻烦。”   徐蓁回心一想,自己刚才发的火是有点莫名。不过她也不愿意道歉,沉着脸说,“用不着,没看我们都回来了。爷爷在重症监护室,等出来后医院会安排护工,那边只要留一个家属盯着就行。”昨天局里也派人去了医院,对门邻居徐科是其中之一,把事情都料理妥当了。   徐蓁一无所知还好,安歌可颇有感触。梦里爷爷去世时她还小,只记得追悼会的隆重,诺大一间悼别室,里外花圈叠放了三层;到外公去世时略懂世事,知道原来并非人人如此。再后来,不但事事劳心费力,还有人落井下石,逼得安景云不得不放弃徐蘅应有的抚恤金。   安歌不是大公无私的性格,对她来说付出就得有相应的回报,像父亲那样,亏了。   安歌默默在心里吐吐舌头,别说,她那点觉悟,“该自己的就得是自己的,不该自己的绝不伸手”,被爷爷知道要批评太过计较得失,可在以后已经很高了。嗯,这句话爷爷也听不得,所以爸爸被教育成了专为别人着想的大好人,却没护住自家妻女。   问过一富能够休息的日子,安歌去对门跟徐科说了一声,请她留意下回局里去探病的时间,把一富二贵捎过去再带回来。举手之劳的事不算什么,徐科一口答应,还问要不要干脆由局里出一次车,专程送徐局的亲戚们去探病。   安歌道了谢,但不需要,“爷爷会不高兴。”   有了顺风车,安歌再叮嘱一富,“别买不实用的东西,到时买袋苹果就行。”   一富犹豫,“爷爷啃得动吗?”   “陪的人吃。以后爷爷好了,你多买好吃的孝敬他。”   都说好了,徐蓁赶紧轰人,还要学习呢。她刚刚受了点打击,跟老太太聊两句几十年前考大学的事,老太太回忆:当小姑娘的时候整天玩,家里大人说去考就去考,考上了就去读。一起去的五阿哥七阿姐没考取,她也不想去了,可是大人说既然考取了还是去读。”   ……好吧,就不该跟聪明人比。   等灯下翻开习题册,问题又来了。   徐蘅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爷爷?”   这个么,徐蓁迟疑了一下。虽说如今徐蘅乖多了,但跟正常人还是不一样,不知道提前说,想上厕所立马就要上;饿了累了就闹着马上要吃。在家、在学校这些好解决,出门怎么办。   “别去了。”见徐蘅鼓起金鱼眼,徐蓁道,“你看冯超也没去,看家也很重要。”   “可我想看爷爷。”徐蘅也不是那么好说服,寸步不让,“你和毛毛都去了,一富二贵也要去,为什么我不能去?”   “叫大表哥二表哥,别直呼名字,不礼貌。”徐蓁纠正道。   “你自己跟毛毛说的时候不也叫他们一富二贵,为什么我不能叫他们一富二贵?”   徐蓁把笔拍在桌上,“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少废话!家里事这么多,你还要添堵!”   “是你不讲道理!我偏要去,我还要告诉妈妈你不讲理!”   姐妹俩你瞪我我瞪你,谁也不让谁,冯超闻声进来打圆场,“二姐,优美词句抄好了吗?”徐蘅头脑不如姐姐和妹妹,但有一点姐妹仨很像,都喜欢看小说。所以安歌用故事书当“胡萝卜”,徐蘅识字少的时候看连环画,现在拿儿童小说做课外的补充。当然,少不了各种食物的奖励,也幸亏徐蘅对于吃有一种执着的热爱。   徐蘅气鼓鼓地把事情告诉冯超,徐蓁懒得理,抓起笔继续做笔,谁知听到冯超许出空心汤团,“等国庆节放假,我陪你去。。”她连忙制止,“喂喂!不许去!谁陪你们去?路上怎么办?”   “有我陪着没事的。”冯超见徐蘅刚缩回去的气又要鼓起来了,赶紧两头安抚,“放心,我会陪你的。”   徐蓁哼了声,不说好或不好,说不定过两天徐蘅自己忘了,何必跟她这会大闹,反而叫她加深印象。   幸运的是假期里有顺风车去海市。方辉的父母想去探病,方辉爸特意跟单位借了辆十一座的面包车,好带上徐家四个孩子。   方辉告诉安歌的时候,大大咧咧说如果需要搬东西,他跟二哥可以帮忙。毕竟那个时候,如果家里有人住院,医院只提供一张病人的床,其他一应要用的被子漱口杯脸盆脚盆都得自家带。   “方亮也去?”   “是啊。”   方亮去做出国留学体检,有顺风车就提前去,方明已经帮他借好宿舍床。   安歌算算时间,方亮的体检白做了,办好签证也没去成。他脑部发现一颗肿瘤,压迫到视觉神经,有时看东西会模糊。为了节省医药费,也为了方便术后看护,方家选择在东城新开的那家医院做手术。剥离肿瘤时医生不小心弄断脑部大血管,抢救了一天,输血3000cc也没把人救过来。   血库的规矩是付完钱才能提血,方家钱不够,向熟人紧急求援。安景云近水楼台,跟厂长打过招呼,跟出纳借了款赶去,陪着在手术室外等,直到傍晚医生出来说手术失败。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到了那天, 方家四个过来带上徐家四个, 再加一个李勇。   李勇听说孩子们搭别人的车去探病, 觉得自己作为姨父有责任跟来照顾她们,毕竟方家这对夫妇是出了名的书呆子。方爸有科长的行政工作, 还略通人情世故,方妈却是真正钻在科研中。四个孩子,老大是方爸带的,老二、老三、老四就是哥哥带弟弟的模式了。   方妈有了儿子, 还想要个女儿,谁知生来生去全是儿子,见到徐家三个女孩很喜欢。只有一点不好,她拉着徐蘅的手长吁短叹, 为安景云没坚持给徐蘅做手术而可惜,“把眼睛矫正好,谁看得出你有病。”   徐蓁的脸都要青了,她最讨厌别人说二二有病。   李勇赶紧把徐蓁和徐蘅安排坐到最后一排-隔离,必须隔离。他和安歌坐在最后第二排,方妈晕车,坐第一排。副驾驶位上是司机的孩子,既然方家借了车, 又是节假日, 他把自家孩子也带去大城市开眼界。那年代私车少, 搭车几乎是公认的福利。   路上要走近三个小时, 李勇跟安歌聊生意。他想再买一台大圆机, 学名纬编机的,这东西上手快,针织花头又多。人手也不愁,近来厂里效益不好,工资发不出,不少人办了停薪留职,有的人自己做小买卖,也有一些帮私人小老板打工,他招人也容易。   安景云插队的那个乡,在九十年代几乎家家户户做针织,形成了气候,办成厂的也不少。安歌自然支持李勇的想法,资金么贷款,一两年里五十元、一百元的大钞即将发行流通,物价也随之大动,今天花明天的钱等于省钱。李勇的流动资金和成本,她是有数的,立马掏出小本子算资金缺口。   他俩在那里小声商量,坐在前面的方爸方妈只听到“停薪留职”,以为李勇动了这个脑筋,忍不住就相劝,“小李,不要冲动,单位肯定能挺过难关,听说大领导都在想办法解决三角债了。我们受单位培养那么多年,越是难关越是要和单位一起度过。”   李勇,“……”从哪里说起?不过他头脑灵活,马上接上去,“那是,肯定要跟厂里共度难关。”安歌听他讲得一本正经,差点笑出声,姨父真是见人说人话的典型。   方妈又劝安歌,“毛毛,你还是学生,要专心学习,社会上的事情……以后有的是时间了解。”   安歌,“……”   方妈只知道是安歌帮忙方辉才能考取一中,心里非常感激,才会借了车子特意去探望徐重。这会生怕安歌进了高中后放松学习,和风细雨地说,“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应该学理科读到博士,将来进研究所……”方辉听到自己妈“念经”,连忙回头对安歌做了个道歉的手势。安歌会意,无声地回了个笑。“越是天分高,越是责任重,现在不能分心。别看基础科学枯燥,人类迈出的每一步都离不开基础科学的研究……”   安歌探出头,轻轻戳方辉的肩膀,指指方亮,最得方妈衣钵的是方亮啊。方妈晕车,保持着固定的姿势,方亮却把两个孩子的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伸指在方辉额头弹了个毛栗子。方辉吃痛,吐了吐舌头,转头看见角落里的冯超悄悄地看着他俩笑。   方妈又念叨了两句,被方爸止住-没听到后面孩子们都不说话了吗。她笑笑道,“我知道自己啰唆,不是毛毛聪明么。”   安歌说,“阿姨我懂的。”这句话她说得诚心诚意。她是真的懂前面两辈人的赤子之心,但懂归懂,做不到。安歌挂念的东西太多也太杂,她想要长辈身体好好的,能活得长一点;父母感情好一些、事业强一些,别受生活的磨折;更想让对自己好的人能够活得更好,老太太、五阿姨、还有方辉。简单地说,钱和人、还有未来,她都想要。   太贪心了。   安歌知道自己要得太多。刚从长梦醒来时,她还没有这个想法,但随着跟家人亲友再次相处,以成年人的心态看八十年代,和以孩子的目光来看是不同的。每个人的能力不同,有些事不是别人不想做,而是想不到、做不到。而她作为一个有想法有能力的人,挑得起这个担子。   车子开到近郊,司机找了个地方放他们下来上厕所,晕车的也可以透透气,不然等进了市区,车速可就慢了。时刹时停,对晕车的人来说最难受。   虽然有了准备,进市区后方妈还是脸色惨白,剥了只桔子,把桔子皮盖在脸上,努力强忍,时不时发出一声呃。听得别人都难受,就怕她下一刻要呕吐。   徐蓁凑到安歌耳边,“她干吗来啊?大家又不熟。”   安歌安抚地摸摸她的头,换来一对白眼,“没大没小。”徐蘅也晕车,平躺在后排上。徐蓁只坐了一点座位,每次车子起动刹车,她整个人往后一仰、往前一扑,必须抓住前面的座位才能稳住身体。要是不挡着,她又怕徐蘅摔成滚地葫芦。   “快了快了。”   在安歌说了七八个快了后,车子终于开进医院大门。徐蘅一骨碌爬起来,抢在前面下了车。   “不晕了?”徐蓁张口结舌。   咳安歌懂。大家都安慰晕车的方妈,所以徐蘅头脑里就是现在应该晕车才能得到关注。这种仿生能力非常直接了。   徐重脱离危险后已经搬到普通病房,他们到的时候正值中午,安景云回了娘家拿菜,病床边是徐正则陪着。徐蘅看到爷爷的光头和绷带立马哭了出来,徐正则来不及管她,忙着招呼方爸、方妈。   安歌跟爷爷说了两句话,就和方亮、方辉、冯超退了出来。一间病房六个病人,房间大也禁不住人多。走廊里三三两两走动着病人,有的由家属扶着,有的自己扶着墙走,是医嘱,脑科手术后的复健不是挂水睡觉,而是活动身体。   这付景象在东城的医院是看不到的,方亮他们三个没见识过,惊讶地看着病人们缓慢地走动。   床位医生刚好走过,看见病房里人多,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听到里面不算吵就没进去。他转身发现安歌,印象中记得她是里面老干部的孙女,笑眯眯地开玩笑,“你家到底有几个孩子?不是计划生育了?”   安歌也记得这位年青的医生,介绍道,“我二哥,三哥,小哥。医生,我二哥有时会头痛,你能帮他做个检查吗?”   方亮微微吃惊,安歌怎么知道他有时会头痛。近来半年头痛的频率高了,偶尔看东西还会发花,他觉得可能是喝浓茶提神的缘故,但短期内只好靠压榨睡眠争取时间,也就只能这样。   “别麻烦医生了。”方亮不好意思占用别人的午饭时间。   医生抬手看了看时间,早去食堂也得排队。徐重能忍痛、为人随和,家属也好说话,照顾一下不是问题,“跟我来。”他一边走一边跟安歌说,“头痛的原因有很多种,我只能做简单的检查,最好过两天挂个号去门诊上看。”   安歌乖乖点头,医生反而不好意思多说,“嗳还是中学生是吧?学习紧张没时间也是有的。”   等听方亮说了症状,做完检查,医生的表情变得凝重。他看向安歌,“叫你爸爸妈妈过来,我们商量一下。”得跟大人说,这几个还是孩子呢。   方亮挺直了背,“医生,我已经是大学生,你跟我说就行。”他拿出学生证,医生看了下学校班级,“少年班,难怪……但我还是得跟你家长说。”   方辉连忙把自己父亲找来,方爸不明情况,和方亮并排坐在桌前。医生笑了笑,“不要紧张,可能是我判断错误。我开几张单子,下午你带你儿子去做检查,等片子出来我们再看。”   方亮看了一眼安歌,对医生说,“好的,谢谢您。”   方辉觉得二哥看那一眼的时候,安歌整个人绷得紧紧的,他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掌。   她的手掌心凉凉的,是冷汗。   ***   中午李勇带着大大小小去吃饭。安景云要给他钱,被他拦住了,“被信云知道要骂,都是一家人。”他又说,“她一直牵挂徐家伯伯的病,也牵挂你和大姐夫,就是走不开,家里一个老的一个小的。”   安景云知道李勇说的客气话。自己的妹妹自己知道,和卫采云不同,安信云是万事不过心的大小姐脾气,真正想着探病又走不开的人是李勇。也是什么锅配什么灶,安信云缺的,自有圆滑的李勇来补。   李勇想好了替安景云做面子,带方家人去梅龙镇吃大菜。谁知出了医院大门两个知识分子直接往弄堂里奔,还招呼他,“小李,这家店有名的,来海市出差的同事都说好。”好啥啊,小店一家,油腻腻戳出个标牌:生煎、馄饨、葱油拌面。他赶紧扯住两人,“徐工,这里我熟,跟我走。”   徐爸摆摆手,“那你带着孩子们去吧,我们在这吃碗面就行。”理解的,早就听说李勇在搞三产收入不错,难得来大城市,肯定想带孩子们开眼界。至于他家两个就不用了,和徐家还算老邻居,孩子们又来往密切,但跟李勇关系却远。   李勇看向安歌,安歌会意,但说出来的不合他的意,“二姨父,你带大姐二姐冯超吃西餐,我跟着方辉。”   咳,李勇最想请的是合伙人小毛毛,其次是方爸、方妈两个老工程师,都说科学就是生产力,他也想跟科学接近一点么。不过看到徐蘅的眼睛亮了,徐蓁没吭声但也带着期望,他就知道两个大外甥女听到西餐心动了。毕竟是孩子,平常吃块奶油蛋糕算过节。倒是冯超也不走,他和安歌一起跟着方辉吃面。   三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跟别人感情不一样。安歌跟冯超都乖巧,李勇也不用叮嘱什么,把他们留给方家俩大人,自己带着两个外甥女走。从前家家孩子多,除了徐蓁这样的,普通的都是互相帮忙带。   安歌点了碗馄饨,方辉点了猪肝面,还要了块炸猪排,见冯超只点了雪菜肉丝面,帮他又加了块炸猪排。方亮觉得有趣,平时方辉在家就是甩手小掌柜,除非家里大人都不在,否则别想他做一点事,这会倒挺像个哥哥。不过,冯超要比他大吧?   方爸方妈点了好几碟浇头,肉圆、焖肉、辣肉。安歌默默瞄了一眼,怎么说呢,年轻时不注意,以后年纪大了要吃苦,高血压高血脂,心血管疾病特别麻烦……方爸方妈到老也不胖,他们的基因就是苗条个,但内脏脂肪更容易导致心血管疾病……不过劝也没用,很多事情都到无法挽回的时候才后悔。   吃过饭距离医院门诊开放的时候还有一会,两大人带着四个孩子在街对面的公园闲逛。方妈性格开朗,时不时让孩子们看半空中飞过的小鸟,方爸埋怨道,“你怎么像乡下人进城,呜哩哇啦。”方妈也不生气,嘿嘿地笑,“忍不住嘛。”过了一会她又忘了,大声叫孩子们,“你们看、你们看,刚飞过去一只蓝色的。”   方亮问安歌要不要喝汽水,方辉说要,被方亮打发去买,还带上了跟班:冯超。等他们跑远,方亮才开口,“毛毛,我是什么病?”   脑肿瘤,连良性还是恶性都不清楚,才开始剥离就发生了误切大血管的事,整个手术过程医生忙于堵住出血处,已经来不及管那颗东西。   “会好的,别怕。”安歌有些答非所问。方亮看着她,不说话,安歌也不说话,有些事情就是不必用说的。   方爸、方妈的话语声随风飘过来。   “笨蛋。”   “胡说,我每门专业课成绩都比你好。”   “那也还是笨蛋。”   “肯定不会错,肯定是水鸟。”   ……   方伯伯、方伯母太有意思了,安歌忍不住笑起来。他俩经常加班,管孩子的方式跟同时期别的父母一样,平时管得不多,错了就打。但四个儿子都很优秀,也许跟他们的以身作则有关,好学、顶真。别的不说,两老从前不会做饭,经常从食堂打现成的菜,退休后在家闲着,摸索出一手白案厨艺,擀面条做手擀面、拉面,还会做生煎包、小笼包,连裹的粽子都是从大到小的一串,用五彩丝线扎着,好看得像工艺品。   方亮也笑着看着他的父母,“真的不考虑跟方辉做大学同学?不学基础科学学商业管理财务之类的也好,这么喜欢做生意,有了理论支持你就更强了。”   安歌吧,在这些也许看得比谁都明白,做生意是否能够成功,跟理论虽然有部分关系,但起决定作用的是大方向。拿梦里来说,她只是运气好,进出房市和股市的时间点对了,有了第一桶金,后面的事,钱上生钱容易多了。而最初咬着牙哪怕负债累累也要买一套自己的房子,只为想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空间。那时候安景云已经继承安友伦的房子,竭力反对她搬出去,家里有的是地方,但她宁可欠下一屁股债也要独立出去。所有口头的抗议、内心的自怜,都抵不过坚决的实际行动。   安歌哭笑不得,“二哥,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聪明。”   一想到常年累月钻在数学物理,为了维持生活从讲师做起,她就吓得汗毛直竖。能够在专业领域有所成就的人,天才科学家、精英运动员,首先是因为热爱啊。   方亮不说话了,他俩沉默着走了一会,方亮抬头看天,晴空万里,浓郁的桂花香阵阵袭人,他喃喃自语,“毛毛,我怕……”   安歌还没来得及说两句安慰的话,方辉和冯超回来了。他俩手上各拎了几瓶汽水,方辉喜滋滋地老远朝她喊,“看这个,给你!”他手上举着一只蛋筒冰淇淋,欢天喜地,“现做的!”   唉这个傻瓜,什么都不知道。   下午检查结果出来,医生把方爸、方妈还有方亮叫进办公室,严肃地谈了很久。但方爸和方妈仍然决定回去做手术:这边医院要三个月后才有床位,怕病情变化;异地医疗费用太大,他们承担不起;手术后需要看护,他俩是技术骨干请不了长假,回去能够兼顾看护和工作,至少还有两个小的可以帮手。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方家的决定在安歌的意料之中, 怎么说呢, 方家两老就是这样的人。清高, 有多少钱办多少事;把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把自己当成了工厂的主人翁。   工厂改制那会,这俩对国企反而被私企收购痛心不已, 拒绝了老板的挽留, 选择提前两年退休。早退,又是企业编制,两个教授级高工退休工资只有一千, 就这样过了十几年。大孙子生病那会房价还没涨,面对每天一万多的治疗费,他俩毫无能力帮大儿子。后悔吗?反正安歌没听他们抱怨过, 他们总说家越大越难当,个人选择个人承担后果。   安歌还挺懂他俩的思路,毕竟家里也有一个类似的“老傻瓜”。趁着儿子媳妇跟方辉爸妈去商量, 徐重悄悄责备小孙女,“爷爷给你写的遗嘱, 不是说别浪费国家的钱么。”开颅手术之后头骨缺了一小块, 医生补的时候用了进口材料, 价钱吓得老头儿思索了很久自个的人生价值。   最后得出结论,“年近花甲,还能活多久, 浪费啊。”   “爷爷, 要是你小心饮食、注意休息, 活到九十九都有可能。”午后病房里有点热,安歌轻轻挥着蒲扇,帮自己和爷爷扇风。没办法,没空调;天花板上的风扇也不能开,还得考虑病房里其他病人的身体状况。“以后家家有电话,户户小汽车,随时随地千里之外也能面谈。现在放弃,那可见不到了。”   小孙女的奇思妙想,一直以来徐重都觉得挺有意思,这会被她一说也颇为向往。他是实在人,知道他国人民并没有生活在水深火热,起码亲家公的弟弟已经过上别墅电话私家车的好日子,就是不知道这边啥年头能赶上。   “肯定能看到。”安歌轻声细语安慰他,“全想过上好日子,以前没方向,现在有了,追起来快的。”   爷孙俩畅想了一会未来,当然徐重的是小灵通漫游未来版,安歌的是银河帝国版。   徐正则夫妇被方家找了去商量,方辉和冯超去听壁脚,李勇带着小姐妹俩吃过饭在逛街,剩下一老一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也是难得的清静。安歌快睡着了,手里的扇子也是越摇越慢,不过医生又开始逐间房地提醒,“不要睡觉,家属们扶病人起来走走,多睡没好处。”   安歌扶着爷爷缓缓走了大半圈,看到了方辉和冯超。他俩贴在墙上,伸出了小半个头,一看就是在偷听楼道里的对话。方辉满脸的紧张和气恼,冯超呢,也紧张,但一半心神分在方辉身上,很显然如果方辉冲出去,他就会一把拉住方辉。   安歌看看爷爷,爷爷也看看她。安歌把他扶到靠墙边,站到方辉身旁往同一方向看。方辉看都没看,视线余光瞄到有人来了,以为是扶墙走路的病号,往边上让了让。过了会发觉不对,回头见是安歌,他压着嗓门气呼呼地对她说,“我爸真糊涂。”   楼道里,安景云努力劝说方辉爸。两地的医疗水平相差甚大,医生也是根据危急程度排入院日期,既然认为能等三个月,那就等等。未成年子女的医疗费用在父母单位报销,虽然方亮是大学生,医保也转到了大学,可按年纪他还没成年,跟厂里反映,厂里应该会照顾。再有不够的,亲朋好友总能借到一点。   安歌听着无语,安景云呢,安排别人家的事井井有条,轮到自家的就缩手缩脚。   方辉爸觉得,“医生也说这手术难度不算大,我们那边也能做。”明明当地就能解决的,非挤到大城市,也是浪费医疗资源。   他俩争执,徐正则和方辉妈属于墙头草,听谁都有理。方亮则没出声,安静地站在一旁。   安歌凑到方辉耳边,“我打了电话请大哥过来,估计一会就到。”别人说话未必管用,但方家老大,方明是方家重要的成员。在方家大事本上,方明高中早恋、硕士毕业后没找工作去了创业、卖掉工厂股份做全职父亲,桩桩件件跟方爸的老观念差远了,可方明就是拿得定主意。   给方辉透了个风,安歌继续扶爷爷缓步走。   徐重听了会,猜到大半,再听安歌一说就有数了。老头儿再走了一圈多怎么也不肯动了,回到病房心事重重。   安歌给他倒了小半杯温水,“爷爷是不是在想怎么帮到方家二哥?”自家的爷爷自家知道,这么大年纪了也没长出城府,遇到事情就恨不得立刻能帮上忙,“您老安心养病。就算把床位让人,轮到谁也是医院定,除非指定二哥,但对更危急的病人不是不公平?”   病房有八个病号。邻床是转院来的,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脑出血手术做完发生了脑积水,就比植物人好点,自己能吃饭。隔了张床的是个小伙,脊椎附近长了一个七八公分的瘤子,前天出的重症监护。对面床是老太太,从南到北大医院都看过了,脑肿瘤开完又长出来。连过道的两张加床,个个都是重病大病。   平时在外头见到一个两个,都让人觉得怪不容易的,等进了医院,同类的汇集在一起,反而不当一回事了。徐重看别人都比他更难,他病情简单,抢救及时,没并发症,不愁费用,儿子媳妇又孝顺,亲家母还时常送好菜好汤过来。   安歌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老爷子又想多了,被改造得太彻底,几乎成了条件反射,但凡过得比别人好一点就良心不安,生怕自己特殊化,仿佛有个谁最苦谁光荣的勋章在等着他似的。   “爷爷啊你就安心养病,回去还得处理积压在案的活,其他的就别想了。”   老头儿怕误事,想退下来,可别人不答应啊,不到整套班组变动,他这一退会影响到别人的安排。眼下的活,组织指定了一个副局长,等回去了还回来。   说话间李勇带着徐蓁、徐蘅回来了,手里提着两大包吃的。徐蘅兴奋得脸红扑扑,“爷爷,街上真热闹!”   安歌趁机把床边的“宝位”让给她们,到电梯口等方明。刚出病房就看到方辉低着头一个劲地走,那样子像是在哭,安歌连忙一把拽住他。方辉甩了两下手,没能挣脱,但还是往前走。安歌拉着他的手,陪着他一起走到另一头的楼道间。   趁安歌不注意,方辉用手背抹去眼泪。刚才他忍不住跳出去反对,被数落了,小孩子没有发言权。在最好和可以之间,当家的人得考虑性价比。   他莫名的害怕,说不清哪里来的感觉,就是不想让二哥回去治疗。   “能够最好为什么不选最好!”   拿不出钱啊,小孩子可以不识人间烟火,大人却不能。方亮是公费留学,但也得给他准备一点生活费,家里的余钱全部拿去换了美金,异地治疗开销大多了。医院说了手术不难,至于风险,医院也说了,所有手术都有风险,没必要追求最好。   掉金豆太难为情了,方辉闷声闷气地说,“我没事。”   安歌不说话,就是抓着他的手晃啊晃,像小时候那样。晃了几下,方辉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嘲道,“又哭又笑,三分钱不值。”他垂下头,“毛毛,我是不是错了?脑部手术,我……害怕。”说完他又有点难为情,“唉我讨厌当小孩。”   安歌顺了一把他的头毛,“好好学习,争取早日自立。”像方明那样,大学时候靠当业余翻译挣生活费自立,读研后学历高过了父母,当父母的也就开始把他当作独立个体来对话。经济是基础,方亮亏在他的专业和学校,不像在都市的方明容易找工作机会。   方辉用力一点头,“嗯!”   这时电梯叮一声,他俩同时回头望过去,是方明到了。   ***   长子的到来不知道触动方妈哪根神筋。   她蹬蹬蹬快步走到方明跟前,嘴一张刚要说话,突然悲从中来,扁着嘴连哭带泣,“明明,你弟弟……生了那个……东西。”   那语气,好像方亮自个找的病。方亮立马抗议,“妈你想想好再说话!”倒是安景云意识到方妈不是没有意见,她只是被吓住了。十月怀胎,从生理角度来说当妈的比当爸的对孩子多几分着紧。   方明朝方亮瞪了一眼,揽住方妈的肩膀,“妈,爸,徐叔叔,安阿姨,方亮,我们到外头去说,不要影响别人。”   徐正则犹豫了数秒,心想他和安景云最好别去。刚才他已经觉得安景云太强势,等方妈一哭更加过意不去。方家找他俩只是咨询手术和术后的恢复,但安景云听到要回去治就认定会耽误孩子。各家有各家的活法,建议可以有,但不能强求别人接受。   然而这会说不去,似乎又像耍脾气-你不听我的,我不管你了。他看向安景云,还没开口小女儿善解人意地解围,“爸爸,妈妈,医生快查房了。你们回去吧,方辉这边有我和冯超。”方亮也说,“叔叔、阿姨,徐爷爷病情要紧,我没事。”   方明把其他人带到一间茶室,时髦的,有卡拉OK。十块钱可以唱首歌,想唱歌的写条给服务生报名,叫到名字在大庭广众下放歌。这会白天店里没什么人,方明叫了两杯茶,一一奉给父母,“别急,你们喝茶。方亮,你来讲。”   方亮讲完经过,方明说,“脑科手术是大事,海市还有一家脑外科厉害的大医院,我们先做个复查,听听别的医生的意见。”方爸还想坚持回去看,方明劝道,“爸,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什么事你不后悔?”   他刚说完方妈就呸呸两声,“童言无忌!”   方明应谏如流,“童言无忌!医疗费你们不要担心,我这边有。”他从口袋里掏出本皱巴巴的存折,打开给方爸方妈看。方妈心细,默算了下总额,发现有五六千块,顿时吃了惊,普通工人一年工资收入才一千多,方明一个学生,哪来那么多钱!她紧张地看着大儿子,“小明,你到底在做什么?”   “涂花了脸半夜做强盗。”方明一本正经地开玩笑,方辉和安歌噗地笑了。他才又说道,“妈,时代不同了,你别拿老眼光来看,现在不拘一格降人才,用不着论资排辈靠死工资。我这算什么,你看人家毛毛,这么小就成财主了。”安歌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说,“要是钱不够,我有,二哥以后加倍还我。”当然,她不会跟伯父伯母说除了存款利息外,钱还有其他能生钱的其他办法,省得他俩担心。毕竟眼下绝大部分人,都认为低买高卖是搞投机。   方妈简直怀疑耳朵,大儿子有钱也算了,毕竟成年了,又在大城市读书,可毛毛才多大?有些零用钱是正常的,按这口气她手头的钱不会少于方明的。她看看方爸,看看方明,再看看安歌。   方明和安歌在电话里商量过,“看护的事你们更不用担心,请一个护工,这边有我,还有沈晏。哪里用得着家里两个小萝卜头,他俩好好读书是正经,尤其方辉,我们家就数你最笨,连方旭都比你聪明。”   方辉莫名躺枪,张大嘴想反驳,想想又闭上了,能够说服父母就好。毛毛说了,有时父母不是不愿,而是不能,这世上的事啊,能够如意的十件里只有一两件。就是不知道她小小年纪,怎么会老气横秋。   如果是郑志远和他的好友吴砾,听到这句话有可能气到冒烟。   月考成绩出来,安歌又在榜首,紧追其后的还是何明轩。   难不难受?明明自己也很努力,偏偏就是赶不上别人。 第一百二十章   假期过后, 校园的桂花香得浓成一片。教学楼是灰青色的老建筑, 每层层高足足有三米二, 拱形的窗户也是高高的,午后香气随着凉风似有还无,学生们的睡意也来了。   二班这节是语文课。语文老师示范地读完课文, 发现下面的小眼神们都不对了。有的把整排课本竖在前面, 趴在课本后睡觉,以为这样老师就看不到;有的头一点一点,点得猛了突然一个激灵醒过来看看周围;还有的倒是没睡, 就是偷偷干着别的事。   语文老师读得铿锵有力,感染力强到他自个眼泪快下来了,没想到学生却是烂泥糊不上墙, 完全没在听。对于老师来说,算是最大的打击,尤其对一位老资历的高级教师来说。他气昂昂地走回去, 把手里的教科书用力拍在讲台上,发出一声巨响。   后排那个经常吃粉笔头的睡神, 被这声巨响惊醒, 腾地站起来, 眯着眼睛往讲台走去。学生们顿时嘻嘻哈哈笑起来,吴砾是其中笑得最夸张的。笑声未落,语文老师气急败坏, 抓起教科书用力向他砸去。   吴砾下意识地侧身避过, 书掉在课桌间的地上。   语文老师手指着吴砾, 面红耳赤又语无伦次,“你……你……”“你”了一会,老师灵感迸发,说话流畅了,“一颗老鼠屎带坏一锅粥,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看看你成绩,考的什么玩意,120分考60分!父母知不知道你在学校考这种成绩?!”   安歌在心里暗暗叹口气,这老师在梦里也教过她语文。他是外地人,苦出身的大学生,书包翻身的典型,对成绩不好的农家孩子恨铁不成钢。但他方言口音太重,有很多同学根本听不懂,上课效果不好。梦里他只教了半年就病倒,查出来是肝癌,仅仅熬了两个多月。安歌那会跟班上同学集体去医院探望过,对他家人印象很深。他妻子仍在老家种地,沉默寡言的老实人,家里还有三个在读书的儿女。   怼上吴砾这中二孩子,老师可真是自找苦吃。   果然老师每骂一句,吴砾脸色就难看一分。等老师骂完,他用力拍了一记桌子,“我考什么成绩我父母没意见,你讲课水平自己没点数!”   跟老师对骂的学生,也不是没有。但一中的高中生从前在初中都是尖子,或多或少在老师跟前受宠,进高中后可能辉煌不再,可跟老师关系一般都还不错。   吴砾俯身捡起地上的教科书,手里掂了掂。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他用力朝语文老师砸了回去。眼看书本飞过半个教室,快到讲台上空时,第一排站起一个人,探出一只手,啪地把书打落在地。   吴砾掷出书后郑志远就跳了起来,但也来不及阻止了。他慌得要命,要知道这时候大家对老师很尊敬,别说骂两句,就是打几下在家长看来也是正常,相反学生不服管教就是大问题。从被打成臭老九的伤痛中走出才几年的老师们,很可能对吴砾“另眼相看”。   真是个闯祸胚啊!郑志远内心哀叹。   安歌拦下书本是免得老师下不了台,唉,俗话说郁气伤肝,这老师平时气性是挺大,要被吴砾砸中,估计……她捡起书,拍干净放回讲台,给老师一个台阶下,“老师我们继续上课吧。”   老师哼一声,没说什么,板着脸继续上课。   等下了课,说什么的都有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再是表面乖巧的,荷尔蒙作怪,不会喜欢和事佬,只会欣赏吴砾敢于当众作对的勇气。说安歌马屁精的有,说她胆小的也有,吴砾建了丰功伟绩似的,得意洋洋地说,“我说错了吗?越是没本事的人越容易发火,他自己不会讲课,倒来骂我。我父母怎么了,我父母样样都听我的!”   郑志远拦着他,不让他再说。吴砾不高兴,“我知道,你是班长,有事老班会怪你。”说到这里,老班果然就在窗口张望,把郑志远叫去问了下情况,又把安歌叫出去,最后才是吴砾。   方辉恨不得吴砾被老班痛骂一顿,不过安歌也说了,“老班不会骂他。”各人有各人的性格,梁老师属于大而化之的,对有些事情看得没那么重。   方辉嗯了声,蔫蔫地提不起精神,从那天回来路上他就这个样子。安歌没去管,有些事情必须自己想清楚。方辉从小想当英雄好汉,没到穷途末路的英雄好汉没法理解凡夫俗子。   二哥脑里长东西,多大的事啊,父亲却考虑不能影响工作,母亲吓呆了。   父母的表现,对少年方辉是很大的打击。一路顺畅的孩子心眼好,对外人好,对亲人更恨不得百分之二百付出,一点一丝折扣都不能打。   安歌在纸上画了张速写,下面龙飞凤舞七个字:“少年方辉之烦恼。”   她递给方辉,方辉笑了笑,珍重地夹到书本里,但还是不开心,“毛毛,我觉得你比我爸妈还厉害。”更冷静,更沉着,也更有办法。他思索着,“是不是我太笨?”   安歌看着他,“你知道,我从小要为自己打算,难免想事情多一点。”刚从梦里醒来时,她知道自己的人生能走出阴霾,但心里还是带着些许怨恨,因为她、父母、整个家本可以过得更好。只是重回童年,再过一遍心态毕竟不同了,父母主要是受限于时代,不能强求普通人的他们做出超出时代的决定。连她也是,能力不同,想法不同,人不会踏进同一条河流。   方辉理解地点头,又叹了一口气,“我还是觉得难过。”他沉思了一会,“毛毛,二哥应该会没事吧?”   安歌也不知道答案,因此很沉着地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想不开也得想开么。   放学回到家,安歌进门就闻到厨房飘来的香气,还有婴儿的呀呀声,立马高兴,“五阿姨!五姨父!小胖子!”   卫采云的儿子生下来快八斤了,小名就是小胖墩。   这是个天使宝宝,见人就笑,欢眉喜目。   安歌接过小胖子抱在手里,三秒钟之后她双手扶在婴儿腋下,把他凌空抱着。   卫采云头一个看懂,忍住笑接回孩子,也是这样凌空把他拎进了洗手间。   没别的,尿了。   “太有眼光了,会挑!”徐蓁幸灾乐祸,“就该治有洁癖的。”   卫采云来,除了看望老太太和外甥女们,还有件事。安景云不在,绿化的活要有个人负责。而且厂里最近有回填土方的工程,这也是使力不使心的活,按挖土机的台班结算,一天下来有几百块。   安歌懂,本地很多后来的开发商,最早就是做这种简单工程挣到的第一桶金。挖土机么,安景云挂靠的那家公司就有,就是又要找个成年人出面洽谈。唉,她真希望早点长大。   ***   抓紧晚饭前的时间,安歌连忙做了个简单的土方预算表,还画了张草图。虽然卫采云不懂工程,但安歌写得简明扼要,把几项大的成本列得很清楚,毛利十分透明。   钱肯定要赚的,没利润没有做的必要;但虚报高价就没意思了。   卫采云边看边赞,“工程部那边已经找过两家单位,方案也做好了,被小老板驳回去,让我找你商量,看你有没有兴趣接。”   老国营单位的特色,报价高、工期长、拿到钱才开工。   这边是安峻茂不满意,那边也是没办法。国营单位负担重,在职职工的工资、生老病死等福利之外,还要承担职工家属的,从孩子的托儿费到老人的丧葬费,层层都是钱。到头来,这些成本费用都加在产品上。   土建公司人少设备多,已经算好的。像纺织厂退休职工跟在职职工一样多,每个月需要报销的医药费让厂里入不敷出。偏偏国营单位论资排辈,越是干部越是上班一杯茶一张报纸还拿着高工资,工人级别低、拿得少干得多,干劲自然不足。   过于臃肿的乙方,达不到甲方的“要快、要省”的要求;乙方也看不上这种小工程,宁可不做也不愿挣小钱。于是,灵活轻便的小工程队得到了生存发展的空间。   安歌不知道现在市场上有几支小施工队,不过肯定已经有了,只不过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各自有自己的关系户。对,现在安景云的临时工小队,就是依仗关系在小打小闹。   从安景云到二贵、夏芳,临时工小队里的每个队员,靠自己的体力和时间挣到一份收入,钱也不算少,已经很满足,谁也没想到再进一步。接下更多的活、到外头争别的生意,需要更多的体力、时间、金钱,那样代价太大,一时间他们还接受不了。   “五阿姨,毛毛,吃饭了-”徐蘅敲着门大声叫道。她闻着香味,看着桌上的好菜,早就口水淌个不停。   卫采云放下预算草表,伸了个懒腰,“先吃饭。”   小王出手,家常菜也做得好。栗子生炒童子鸡;清蒸白丝鱼,为了照顾老太太的胃口,加了火腿片一起蒸,咸香鲜嫩。蔬菜是蛋黄南瓜、凉拌藕丝、青椒炒香干-这三只徐蘅统统不想吃。还有一大锅小排萝卜汤,也是因为等汤多花了时间,萝卜、小排要过水,炉灶不够用。   卫采云把小胖墩从老太太手里接过来,嗔了一句小王,“慢得来,用惯店里的灶,家里的不凑手了?”小王嘿嘿地笑,想抱孩子被卫采云拦住,“你辛苦了,我抱着他一样吃。”小王的点心店每天凌晨起,做完午市休息,下午晚上多是他带孩子。   老太太有阵子没见小胖墩,吃饭时看他啊啊地伸着手也要吃,忍不住想抱他先到旁边玩,免得孩子眼馋却吃不着。卫采云不答应,一本正经跟他打商量,“小胖墩,这些你还不能吃,想吃就快点长大。”   这么一点大的孩子哪里听得懂,乐得徐蓁哈哈笑。徐蘅跟着笑了两声,饭粒呛到气管里,又打喷嚏又咳嗽,好不容易把饭粒咳出来才算太平。冯超拿了扫帚,帮她把咳出来的饭菜扫掉,又倒了半杯温水给她。卫采云道歉说,“是我不好,食不语,现在不说话了,我们专心吃饭!”   就在徐蘅折腾的当口,小王已经吃好饭,把孩子接过去,“你们慢慢吃,我带他到楼下玩。”卫采云随他,只是叮嘱道,“早点回来。”小王把怀里的小胖墩轻轻一摇,孩子咯咯笑出声,“咱们走,让你妈定心吃顿饭。”   话虽这么说,等小王和孩子出了门,老太太还是催着卫采云赶紧吃饭,“别让孩子饿着。”卫采云撒娇道,“阿婆,有了小胖墩你就向着他不疼我了。”老太太哭笑不得,拿筷子轻轻打了下她的手背,“啥年纪了还做嗲。”   徐蓁不敢再招徐蘅,抿着嘴偷偷地笑。安歌也是笑,她原先以为自己会吃小表弟的醋,就像梦里,对老太太照顾表妹的事特别介意。但可能这回年龄相差大,居然还好。   晚上安歌做完当天的预复习,又想起得找人去谈租借挖机。可以叫上二贵,他经常帮安景云跑腿送文件,跟土建公司的人熟。但二贵是“打一拳哼一声”的性格,跑个腿还行,谈事情还是别指望。安歌自己会谈,可别人不会听,没办法,不光年纪小的问题,而是这个行当本身对女性不友好。小王肯定不行,卫采云说过他们夫妇俩不碰外包业务,她现在也是替安峻茂传话。而李勇呢,安歌不愿意每件生意都跟他有关联。   想来想去没合适的人选。   有了,她刷牙的时候想到有个人既可靠又能干。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请冯超帮忙。他个子高大,头脑好,话不多,沉稳可信。虽然年纪小了点,但梦里他学做生意的时候也才初中毕业。第二天上学的路上,安歌和冯超商量了个章程,就等晚上约上二贵去找人。   可能是心里挂着事,这天课间休息,坐在后排的女生江燕叫安歌的时候,安歌一脸茫然,“什么,你家亲戚找你?陪你去宿舍?”   江燕连忙捂住安歌的嘴,“不是亲戚,是那个!”   安歌反应过来,顿时脸红了,咳咳咳……怎么这么婉转,不就是生理期么。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中的校园很有年头, 教学楼是整整齐齐的六排, 其他办公楼、图书馆、实验楼东一幢西一幢, 没有专门的规划。女生宿舍更别出心裁,紧贴着教学楼,这有历史原因。   八零年出头的时候, 某个晚上有流氓翻围墙进校, 把一个女学生拖到树林强行占有了。这事发生以后,受害女生想不开精神失常了,流氓遇上严打, 很快被枪决。校方吸取教训加强保卫工作,把女生宿舍搬到校园中心。从教学楼穿过花圃的小道就到,只消一两分钟。   江燕拉着安歌, 进宿舍后她翻出卫生巾,先去上厕所。宿舍里有别的同学在,拉出椅子让安歌坐, 还抓了好几把从家里带出来的毛豆荚请安歌吃。这堂课的课间休息,学校给学生预留了吃点心的时间, 总长有二十分钟。农村孩子生活费有限, 舍不得去小卖部买零食, 不是吃学校发的面包,就是拿毛豆充饥。   过了会,江燕从厕所回来, 走路姿势很别扭, 招得宿舍里的人都笑了起来。没办法, 最早的卫生巾没小翅膀,吸水性也没更新换代的好,特别容易侧漏,不小心不行。   女孩子凑在一起难免讲秘密的话题,江燕倒了半杯热水,一边喝一边告诉室友,“她还没来呢,还是小孩子。”   立马有数道目光同时投向安歌的胸口,安歌:咳咳咳,同学们,你们的好奇心太直接了。   “‘倒霉’晚点来才好。我就是‘来了’之后才变笨的,以前我做数学蛮灵的。”一个同学一说,其他同学跟着感慨,“以前别人说女生进高中成绩会退步,我不信,现在真觉得了。不管怎么做题,数理化的思路就是跟不上老师。”   安歌听着她们总结,班上数学最神是后排的“睡神”,方辉物理最好,郑志远化学最强,简直忍无可忍哪,“喂喂喂最好的不是我吗?!”太过分了吧。   “可是你迟早要来那个。”   安歌,“……”   “再说你平时做那么多练习,他们肯定没你认真。男生么,等认真了就能追上来。”   安歌,“……”   年轻人,你们的叛逆心在哪里?别人说什么就什么了吗?   “不服气有什么用,事实胜于雄辩。”这里江燕跟安歌最熟,“数理化拉分太厉害,除了你年级前十其他九个都是男生,没办法不服气。”   “那就多花点时间在数理化上面。”   江燕用肩头轻轻撞安歌一下,“学你抄历史作业啊?”她不止一次两次看到安歌和方辉分工做文科作业了。   “不同的人不同的学习方法。像语文历史政治,对我来说上课认真听讲,考前临时抱佛脚就行。数理化不一样,需要相当的做题量才能提高解题速度,尤其我们学校讲课太快,很多得在做题中靠自己领会。时间的总量是一定的,这儿花得多那儿就少。”   安歌看看她们。都是老实孩子啊,这年头也不兴补习,各自坑哧坑哧摸索经验。偏偏一中的作风是培养学生的自学能力,虽说作业多,但老师不会盯着一项项详细讲解,不会的题就很可能始终不会。   “准备一个错题本,记下每次的错题,搞清其中考到的知识面,争取下次不错。一次不行两次,以后错的就越来越少了。”   “每周的体育锻炼课,不能呆教室,就在操场边背单词、背课文,不用不好意思,成绩要紧。”安歌知道这个年纪的少女脸皮薄,又把学校的要求看得重,觉得体育锻炼课就该运动。学校的出发点好,但人的精力真的有限。这个时候一中在全省排名前三,慢慢的被题海战术的学校追过了,后来经常徘徊在第九、第十。   安歌的话说到别人心里。   “是啊,你们城里的考不上大学可以分配工作。我们农村的,特别我们女生,读了高中就没退路了,必须考上大学。要是没考上,还不如读中专,中专是干部编制,包分配。高中生回农村就是农民,还是农村户口。”   “就是,对象都不好找。我初中同学已经在订亲,等我读完高中成老女人了。”   “黄嘉梅,你想得真远。你不是和程希在谈恋爱,不用担心找不到对象。”   黄嘉梅急了,“别胡说,我可不敢早恋,被老班知道就惨了。”   “那天我们全看见了,程希帮你打早饭-”话没说完,黄嘉梅捂住了说话女同学的嘴,央求道,“真的不是,他跟我一个乡,一起上城的。那天他看我排在后面,想帮我省点时间。”   “那么胆小干吗,老班自己也在谈对象。上星期天我没回家,去新华书店买书,看见老班打扮得油头粉面,戴了个金戒指,跟一个年轻的女同志轧马路。”另一个女同学不以为然,“你要是成绩像安歌那样好,老班肯定什么都不管,还让你们坐一起。”   这时候安歌觉得自己有必要澄清一下,“我和方辉没早恋,我们只是从小一起长大。”   江燕、黄嘉梅她们笑得挤眉弄眼,“对,你们没早恋,就是他在追求你。那个,几班的,冯超,也在追求你。青梅竹马,好啊。”安歌刚张口要说话,她们又说,“放心,老班不会管你们,我们也不会说出去。”   说到早恋,刚才沉郁的气氛一扫而光,有人讲了一个惊天大消息,“你们知不知道那个叫沈曼的,她给何明轩写了情书。”   “她啊,不是有职校的男生经常在校门口等她放学?”   “看她平时的打扮就知道了。她读的初中有名的,专出小阿飞。”   安歌,“……沈曼是我家老邻居,你们别这么说她。别人追求她、她追求别人都没错。”   江燕一把揽住安歌,“那么方辉跟你是不是一对?”   “现在不是。”   敏感的女孩子们顿时听出话外之音,“那你是喜欢他的?”   安歌指指墙上的钟,“快上课了。”   果然一看时间大家来不及管她的感情了,飞快地收拾好宿舍,拔腿往外跑。   江燕和安歌一起走,边走她想起一件事,“安歌,你真的有个姐姐是弱智?”   “还没到弱智的程度,主要是眼睛,”安歌指指喉咙,“还有这里,有缺陷。”   江燕犹豫一下,“班上有认识你家的同学,说她很暴力,经常打人,还说……”还说安歌两面派,和男同学打过架,也有点疯子的倾向,就是收得比较好。   她不好意思说出口,但想提醒安歌。   “没事,随别人怎么讲。”安歌并不在意,“我刚说过,时间有限,得花在需要的地方。”对真正的少年人来说,可能会气愤伤心,想找出闲言碎语的来源。对她,呵呵,在学校她只想当个好学霸。 第一百二十二章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还没等放学, 安歌在宿舍聊的几句闲话已经传遍高一年级。   实验兴趣课结束后, 安歌走出实验楼,一眼看见了徐蓁。她坐在石凳上, 膝上摊着一本英语书。冯超站在旁边,跟站岗的卫兵似的,不过他也握着本书,无声背单词中。   实验课放在正常教学的课后, 按理徐蓁这会早该到家了。安歌走过去,在她肩上一拍,“天都黑了,伤眼睛。”   徐蓁条件反射地跳起来, “啊……你还知道……还不是为了你!你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都敢说?!”   她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冯超赶紧拦,“走吧,再晚阿太要担心了。”   徐蓁气鼓鼓地瞪安歌,但也知道校园不是说话的地方,硬憋到回家的路上才又开口教训安歌,“你傻了啊, 人言可畏, 懂不懂?”她原是推着车在走, 此刻心情焦灼, 把车塞给冯超, 拉着安歌快步走在前面,压低声音道,“你看看你,胡说些什么,别人怎么看你啊!”   “……”   见安歌不吱声,徐蓁回头看了看,发现冯超识相地远远跟在后面。她满意地扭回头,继续教训妹妹,“女孩子要矜持,就算喜欢也得让方辉先挑明,怎么能够由你先说,别人还以为是你贴着他。”   徐蓁越说越来火,心烦意乱地摆手,“哎哎错了,学生不能早恋,你再这么胡闹,老师肯定找家长谈话。爷爷住院,爸爸妈妈不在家,哎你……就不能别添乱吗?”   安歌啼笑皆非,“你到底担心哪个多一点,我,还是怕爸妈怪你?”   徐蓁气道,“有什么区别,不都一回事。”   “区别可大了。要是担心我,尽管放心,别人说的话影响不了我。”安歌望向前方,这时候还没有光污染,夜空格外纯净。   孩子话。徐蓁抢白道,“你觉得不影响就不影响了?品德不好,班干部评不上,三好学生没份,升学都成问题。你不是想当飞行员?只要学校往档案里加句话,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被筛下来的!”   徐蓁跟着父母长大,这样的事听得多了。特殊年代,开会选坏分子,有人忍不住去上了个厕所,就被忍住没走的人一致推选上了。有什么办法,规定得选出一个,当面不好开口,怕结仇,最后变成了:谁不在场谁倒霉,每个人都练出了“扎定会场不挪位”的强大膀胱。   大家都能忍,可名额放在那里,总得选一个出来,那就看人缘。像安景云成分不好,更是早就习惯万万不能得罪人,否则祸害无穷。   安歌懂,虽然她出生时那场混乱已经结束,然而从小到大受了近三十年压制的安景云怎么可能一下子转过弯,总是要求她“做事先做人,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不是不明白,是世界变化太快。父母那辈人如同上了高速行驶的列车,能够调整过来的人极少,大部分落入了赶不上趟的迷茫。   小妹表情凝重,听进去了吧?徐蓁松口气,“知道就好,我是为你好,以后说话多动动脑子。”不过这口气松了也就个把小时,安歌和冯超到家匆匆扒了碗饭又要出去。徐蓁知道老太太只会帮安歌撑腰,坏人只能自己做。她竖起眉毛,“爸妈不在家,你一个小姑娘晚上往外赶什么,家里短你吃还是短你穿了?我们家是干部,要起带头作用,别老想着钱钱钱!”   安歌不争执,也不讨饶。   徐蓁一时间也不知道拿沉默抵抗的安歌怎么办,学着安景云发脾气的样子冲她说,“翅膀硬了啊,出去了别回来。”语音刚落,老太太果然来下她面子,发话道,“毛毛你要办事早点出门,办完早点回来。小超,辛苦你照顾毛毛。”   安歌和冯超溜之大吉。他俩叫上了二贵,安歌又去买了一条烟,藏在书包里,一起去了土建公司的赵主任家。赵主任十六岁参军,当了三十年工兵,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退伍后被安排进了土建公司。他知道老徐局生病住院,安景云这阵子忙不开,虽然来的是三个毛孩子,但也像对待大人似的给他们泡了茶。   “这个以前也没先例,挖机、吊机都是国家的,做的都是国家工程。怎么借呢?”听安歌说完,他皱起眉头有点为难。挂在土建公司的三产是有,但都自己接点小工程,动不着大型机械。   “赵伯伯,我做了个方案你看行不行。”安歌早有准备,掏出做好的核算表。土建公司做工程的毛利率是有定额的,设备的折旧帐上也查得到;人员么,当然也按同样的毛利率算租借费。安歌补充道,“另外,每天再给加工费。这个,表上就不列了。”   这笔钱就是给私人的补贴了。   赵主任本来低着头在看表格,闻言抬头看向安歌。小姑娘不慌不忙,抿着嘴笑得甜甜的。   人家的孩子-赵主任早就听说安景云有个神童女儿,没想到除了读书厉害之外,人情世故也来得。土建公司经常帮熟人干活,但那些都是单位、私人之间的人情往来,没有经济收入,职工积极性不高。有了给到个人的补贴就不同了,谁家不缺钱。   他饶有兴趣地放下表格,“不怕我们抢生意?”   “赵伯伯,我们小打小闹,我叔公家的一点小生意。我们是响应号召自谋出路,我大姑姑下乡插队落地生根,但下一代怎么办呢,种地苦啊。”   二贵听见说到他,不由自主挺直腰背,瘦棱棱的脸上一双大眼目不转睛看着赵主任。   赵主任只有独子,不需要下乡,但城市这么小,哪怕自家没摊上,亲戚、同学、朋友哪家没有呢。十几岁下农村,等回来都三十多,能够考上大学的是极少数。在城市没有一技之长就找不到工作,糊口都成问题。还有知青的下一代,全是遗留问题。   “嗯明天我们支部讨论下,再给你答复。”   安歌看他神色就知道成了,“谢谢伯伯!”   临走时安歌把烟硬塞给赵主任,“伯伯,给你们开会讨论时用。”   赵主任哪会收,但安歌说得也是,“我妈回来看到烟肯定要打我。难道给一富二贵,他们还小……”说时三个孩子就跑了。   安歌还准备了两份租借合同,她叮嘱二贵明天一早守在赵主任办公室门口,趁热打铁把合同草签了。   二贵不敢接,“要是不签怎么办?”   安歌把牛皮大信封往他手里一放,干脆利落,“那就送你回去种地。”   二贵,……小妹妹不是说真的吧。   冯超把车骑得飞快,后面坐着安歌。不早了,除了巡逻的联防队员,街上没什么人。幸好他俩白天赶完作业,这会回去洗洗就能睡。   “毛毛,我觉得大姐态度不太好,但她说得也是,我们是不是眼下得以学习为重?”   安歌眼皮有点沉,打了个呵欠嗯了一声,答非所问地说,“冯超,你知道吗,三十年代大上海就有空调冰箱。”   冯超还真不知道。   “时间不等人。”安歌喃喃道,只有敢闯敢干的才尝到鲜头。而无论什么时候,仓廪实而知礼节。她读过的书、走过的路,都让她无法轻易评价别人的人生,也做不到独善其身。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安歌和冯超出门后, 徐蓁心神不定, 既怕他俩闯祸影响家门清誉, 又怕大晚上的两人遇到坏人。虽说一起去的还有二贵,但二贵能顶什么事, 乡下来的半文盲。   徐蓁撇撇嘴。这俩表哥都不是亲的,奶奶压根不认,看在人还算老实的份上才帮他们,可毛毛也太用力了, 犯得着吗?没有这支小施工队,自己家的日子也不差-只要,别去管别人。   她暗暗的有些后悔,早知道牵肠挂肚, 还不如跟他们一起去,好过这会在家里苦等;又有点怪老太太,都是老人纵出来的,按理她是最大的孩子,安歌应该听她的。   徐蓁做一会作业,到阳台上张望一会,惹得徐蘅叫苦。   徐蘅推开书和本子,拿出布娃娃来玩, 还理直气壮, “你走来走去, 我没办法专心!”   徐蓁没好气, 一把夺过, 指着座钟提醒,“八点前不做完作业,别想带娃娃一起睡。”   这个布娃娃是安歌做给徐蘅的,古装美人,手绘的长眉凤眼,黑丝线的长发可以盘成各种花式。安歌还用铜丝做了配套的首饰,徐蘅给布娃娃金灿灿的戴了满头,每晚睡觉都要抓在手里。   徐蘅愣了下,张嘴就想嚎。徐蓁眼明手快,把布娃娃塞回她手里,“第一次是警告,第二次真的拿走了啊-吃颗糖,再坚持一会。”   糖也是安歌准备的,大白兔,做完一半作业可以吃一颗。   安歌向徐蓁解释过原理:徐蘅先天大脑发育不全,自控力比别人弱,只能后天养成习惯,靠惯性带动她学习和生活的自制力。   徐蓁并不明白其中的道道杠杠,不过几年来确实有效,她和安歌连哄带赶盯着,徐蘅在班里成绩属于中下,后面还有十来个“困难户”。徐蓁扬眉吐气,每次再有不长眼的胡说八道,立马怼回去,“她戆?你考得还没她好,你算什么?!”   爽啊。   从小徐蓁不得不带着徐蘅,受了多少气遭了多少嘲笑,但身为家里的长女,替父母分担是理所当然,再不开心也得忍着。直到这几年,毛毛回来后,好像生活打开另一扇窗,她们开始有同龄的朋友,父母吵架的次数也少了……   唉,毛毛样样都好,就是主意太大。   好不容易盼到楼道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徐蓁噌地坐直,轻手轻脚下床。旁边另一个被窝里的徐蘅一点都没受影响,握着那个布娃娃睡得很熟。   时间不早,安歌只开了浴室的小灯,飞快地洗漱。徐蓁贴在门背后听了会动静,觉得不是时候问情况,又轻手轻脚回了床,这回总算能放心睡了。   安歌进房时,老太太正靠在床头假寐,听到声音睁开眼揭开一角被子,等她躺下又帮她掖好被角。   “阿太……”安歌抱住老人胳膊,打了个呵欠,低声把晚上办事的经过简单讲了遍。   老太太有些担心,这孩子是为了大家庭,可她爷爷不一定答应啊。徐重固守原则,虽然没有再禁止儿子儿媳下班之后再打零工,但也是因为政策鼓励干部下海,他在拿自家人当试验田。一旦步子跨得太大,恐怕他又会拦阻。到时安歌跟别人都说好了,却半途而废,只怕挫了她的锐气。   借着窗外一点微光,老太太看着偎依在身边的小家伙。真是困了,讲到一半就语声迟滞,讲完已经睡着。   长大了,可睡着的时候就露出孩子气的本相。   老太太小心翼翼摸了下安歌的头发,卷毛儿发质硬。安景云经常说毛毛脾气倔,不知像谁。   在老人看来,这不摆在眼前,既像卫淑真又像安景云。卫淑真十六岁开始工作,从此撑起母女俩的小家,安景云十六岁下乡,在风雨飘中如父如母。但毛毛比外婆跟母亲又多三分骄傲三分大气,毕竟时代不同了,聪明如她更有机会大展才华。   有志气的孩子么,就是要让她去闯,当长辈的就是要为孩子挡风遮雨……   第二天一早,徐蓁想好了在上学路上问安歌,谁知刚出门就发现政治书忘带了。回去拿了再出来,一路上没追上两个小鬼,到校又被沈曼到一角“逼问”。   “毛毛和方辉真的在早恋?要是成了,我以后怎么称呼毛毛?我姐是她大嫂,我跟她是同学。哎,肥水不流外人田,方家把大院最聪明漂亮的两个女孩子都收自己家里去了。”   徐蓁,……   “沈曼,你这句话有语病。凡说到最的,只有一个!”   “咦,是啊,没有之一,难怪你语文成绩比我高二十分。”沈曼兴致勃勃,“老班会不会找小两口谈话?说不定教导主任亲自出马,毛毛可是学霸,老师不会放任她早恋不管的。”她想到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问过方辉了。他说,就算早恋,也是他喜欢毛毛更多,有错也是他的,跟毛毛无关。”   沈曼用手肘捅捅徐蓁,认真地说,“可以啊,从小到大一直护着毛毛,最佳男朋友。”   小屁孩添什么乱,徐蓁快要气坏了,方辉啊方辉,别人来问怎么不一口否认!等着被老师找去谈话?很光荣吗?!   “小屁孩”还不理解呢,“大家都怎么了,一点小事传得跟大新闻似的。我看都是闲的,老师布置的作业太少!”高中部跟初中部完全两种风格,方辉觉得简直两极分化,初中老师个个爱唠叨,一道题翻来覆去揉碎了能讲几十遍;进了高中,下了课就不见老师踪迹,个个甩手大掌柜,动不动“你们已经是高中生”-不,除了时常在后窗偷看的班主任。   少年,你还小,不理解,青春期荷尔蒙的锅。越是不敢触碰的,越是好奇;越是好奇,越是忍不住想要去触碰……   这些等过了青春期就明白了,安歌没多讲,只是假假地一点头,“是啊。”   方辉满心都是事,哪在意这个,“昨天大哥打电话说,医院给二哥手术排期了。毛毛……”他说不下去,皱着眉头把作业本摆在桌角,想想握着拳头挥了挥,“一定顺顺利利!”   安歌理解他的心情。无论梦里还是现实,这都是方辉遭遇到的第一件大事。   有的时候,濒临失去才能感受失去的可怕。就像安景云,也是影院惊魂后才意识到小女儿的宝贵。那次之后,好几回半夜安歌发现父母凑在床头看她睡觉,他们能默默地看上半小时,才静静离开。   “一定!”安歌认真地同意。既然上天安排她对未来预知一星半点,那么,那应该就是想有所改变。   徐蓁这天过得特别糟心,不断有同学跟她打听安歌跟方辉的事。她冷着一张脸,不肯搭理别人,包括何明轩。   熟人才啥都敢说呢。   徐蓁心里跟明镜似的,放学骑上车就走。到楼下遇到邻居,“大妹,你爷爷出院了,快回家吧。”   啊?!   徐蓁三步两步跨着上楼,果然到二层半就听到家里的动静了,好几个邻居过来看老徐局。家门没关,除了说话的声音外还有青菜下锅的刺啦声。   这是安景云做饭的风格,火大油旺蔬菜下锅。   徐蓁几乎是跑进屋的,“妈!”   总算盼到父母回来啦!徐蓁开心得泪花糊满了眼,不过她也没忘记爷爷,“不是说还有一阵子才出院”   安景云翻炒了一会青菜,加盐盖上盖,一边切肉丝一边跟徐蓁说话,“你爷爷问医生能不能回来休养,把床位让给方亮了,他怕耽搁孩子的留学,早点治早点好。”   啊-这样。   “接下来几天爷爷得在家挂水,你们进进出出小声些,别吵到他。”安景云随口叮嘱,倒不是特别担心,四个孩子都挺乖的。   徐蓁答应了,又想起安歌昨晚的事。看了看爷爷那边,人都挤在房里,没人注意厨房这,她压低声音说,“妈妈,毛毛给你谈了笔生意。你得说说她,也不想想现在家里谁有精力操心那个。”   ※※※※※※※※※※※※※※※※※※※※   原来的本子崩了,换了一个,十分不习惯,正在适应中。要是有错别字,请谅。 第一百二十四章   晚饭后陆陆续续又来好几波探病的。家属区就这样, 24小时无缝紧密接触。老局长在外地住院不方便去看也罢了, 回来了几步路的功夫都不去, 少不得被人指脊梁,得个“薄情寡义”的标签, 以后别想工资调级或者转编制的名额了。八十年代仍然是人情社会,人品是大件事。   徐家这顿晚饭的质量可想而知,才端饭碗,又有客至。   徐正则刚吃上, 一富和二贵来了,夏芳通知的。   每天傍晚她负责去学校接徐蘅,今天到徐家发现人回来了,赶紧跑去叫了弟兄俩。三人不是空手, 一富捧着箱苹果,二贵左手一只鸡右手两袋麦乳精。   一富二贵口口声声吃过了,安景云哪里相信。一富四点半下班,厂区远,到家得五点多,这会六点刚过,算上赶过来的时间,怎么可能。安景云给他们一人盛了一大碗饭, 各塞付筷子催着他们吃。   夏芳仍未习惯跟男人们头批吃饭, 拿碗想去厨房, 被安景云按住-“舅妈眼里, 你跟徐蓁徐蘅一样的。”   客气过了就来实在的了, 不消两分钟,一富的第一碗饭已经清光。徐蓁翻了个白眼,安景云还没吃呢。一口锅能煮的饭量有限,当主妇的尽着老的小的先吃,自个饿着等第二锅饭。   老太太向来吃得少,饭后把冯超叫到小房间跟安歌一起做作业。   徐蓁盼着妈妈找安歌谈话,但人来人往的不方便,好在父母已经回来,她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也放下来了,高高兴兴管住徐蘅,不让徐蘅到人前凑热闹。这费了徐蓁好大的耐心,傻二二分不清别人的真情假意,客人夸她长大了聪明了,她就当成真的,特别爱在客人面前抢话,其实客人的后一句是对安景云说的,“以后你不用担心了”。   晚上八点后客人们渐渐散去,等人走后安景云顾不得夜冷,打开阳台窗透气。探病的不能真的打扰病人,都挤在小小的餐厅兼客厅里聊天,主客抽了不少烟,烟灰缸横七竖八的烟头。   就这么一点工夫,安景云回头一看,徐正则打着呵欠进房,那样子是要休息了。   她连忙追上去拉住,“擦洗完再睡。”   回来搭的救护车,但大半天下来仍然风尘仆仆,怎么能不洗就睡?这段时间他们不在家,可家里有老太太,一有太阳老人把棉被垫褥抱出去晒,收拾得干干净净。安景云想到散发着皂香的床单被套,就不愿见到徐正则不讲卫生。   “累了累了。”徐正则讨饶,“明天早上起来洗。”   安景云斩钉截铁,“不行!”   谁不累啊。   她眼里的固执让徐正则退了一步,他往沙发上一歪,闭上眼睛喃喃道,“行了,过会就去。”   安景云拉着他的手想拖他起来,“现在就去,过会你睡着了,叫也叫不动。”   又不是头一回,在卫淑真那里徐正则也这样,说先眯会就去洗,过了会在沙发上睡着了,蹭得沙发真皮上一层油黑。丈母娘跟女婿总是客气的,不能直接讲,婉转着问是不是太累,要不要让卫晟云帮忙替一天。小妹卫庆云不客气了,笑着说日久见人心,原来乡下真是这样不讲究,以前倒不知道大姐夫可以牙也不刷就睡觉,难为大阿姐了。   从前住在小弄堂的楼上,没地方讲究,可如今住在上只角的别墅里,雪白锃亮的浴缸,卫庆云渐渐“居移气、养移体”。随着年龄增长,她恨不得把过往的小家子气全丢掉,大姐夫又怎么了,虽然有个老干部的爹,也没什么了不起啊。   安景云要面子,私底下叮嘱徐正则,徐正则知道是知道,但累的时候只想睡一会是一会,好不容易回到家,还不能得个自在。   两人僵持了一会,脸色都不好看了。   偏偏徐蘅一头撞上,“爸爸你不听话,家里妈妈最大,大家全要听她的。”   她的话如同火上烧油,徐正则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起身大步往外走。   “哎这个时间去哪?”安景云压着嗓门追问。   家里有老人,徐正则也压着声音,“出去静静!”自从安景云不听他的,擅自安排一富的工作,又拉着夏芳二贵搞业余扒分,他早就窝了一包火。   他俩一闹,三个女儿都出来了。徐蓁抢着按住大门把手,警告似的喊道,“爸爸!”   徐蘅察觉到自己说错话,大水泡眼红彤彤的,憋着两汪泪,哭唧唧地扯着安景云的衣袖,躲在她身后。   安歌站在小房间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但也是不赞成的神气。   徐正则突然发现,孩子的话是真话,这个家确实由安景云做主,不要说女儿们,大概连一富二贵也只听安景云的。他一阵灰心,掉过头轻声说,“我下去抽支烟,就回来。”   夫妻多年,安景云连忙道,“我陪你一起。”   “不用。”徐正则勉强挤出个笑容,“时间不早,孩子们也该休息了。”   徐蓁觉得应该是自己陪爸爸下楼,好好劝他,可她还没做好作业,更别提预复习了,一想就犹豫了,不由自主避开安景云期盼的目光。   安歌回身加了件外套,简单跟老太太解释两句,拿着手电筒追下去,“妈妈,我带着钥匙。”   下楼后她没追多远就找到了徐正则,后者缩在围墙一处凹处抽烟,黑暗里烟头的红星一闪一闪。   安歌关了手电筒,站在他旁边没吭声。   说啥呢,别趁年轻伤害自己身体,再过十来年就不行了?   别跟妻女斗气,这世上最爱你的人也只有她们了?   不,这时候的徐正则也就是个三十来岁的爸爸-他是独子,又是最小的,差点是个宠坏的大少爷,然而生活并没放过他。   徐正则抽完一支烟,跟着小女儿的目光看向三楼,那儿一间亮着灯,一间暗着。   “我没用,什么都不敢,还拦着你们奔前程。”他幽幽地说,“毛毛,幸好你姓安,是安家的孩子。”   安歌认真纠正他的说法,“我是你和妈妈的孩子。”   徐正则不说话。   “世上有无数人姓徐,无数人姓安,一个姓而已。追溯到几千年前,都是凑在火边烤肉的原始人。”   这孩子,徐正则笑了笑,“怪不怪爸爸,一直劝你别留在美国?”   安歌摇头,“本来就不想留在那,从没动摇过。我的理想是当飞行员,以后有可能的话当宇航员,别的国家不会培养我。”   徐正则抬眼看向夜空,“要是你妈妈反对呢?”   “你们生我出来,我没办法反对。怎么过我的人生,我还是可以决定的,妈妈说了不算。”安歌挽住父亲的胳膊,“爸爸,我想当飞行员,大姐想当作家,二姐想当护理。我不会特别高看我的理想,也不会觉得别人的有什么不对。每人有自己的路要走,别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别人说什么,有什么要紧呢。   然而徐正则没感受到她潜在的意思,只是惊讶地问,“蓁蓁不是想学医?”   “她是从现实的角度出发,学医将来是专业人士,既可以保证生活来源,还可以便利照顾家人。”   徐正则若有所思,“我们给她的压力?”   “就算是,她扛不住压力,也不能怪别人。”安歌不觉得父母必须支持儿女的理想。   “那你呢?为什么想当飞行员?科学家不好吗?你成绩那么好。”   安歌笑道,“不影响啊,当科学家也得有个具体的专业。我年纪小,先读能源动力,或者工艺设计,到十八岁再上第二专业,飞行技术。”   徐重跟本地人武部的部长是老战友,徐正则对招飞流程也知一二,在高二就开始初选了,基本上不招女飞,所以对小女儿的话一向是听听而已,反正现实会教她改变主意,没想到这孩子已经有了计划。   他怕孩子将来失望,提醒道,“没听过谁有第二专业。”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事在人为。”安歌打了个喷嚏,摇着徐正则的胳膊,“我们回去吧,一支烟过去了。唉,爸爸,你们当大人的,老是问我们将来有什么理想,你们的呢?”   徐正则失笑道,“我们?我们还有什么理想,半辈子过去了,就指望你们了。”   哪还有另外的半辈子啊。   徐正则没听到女儿的声音,低头看去,毛毛眼里亮晶晶的,吓了一跳,“怎么了,感冒了?我们快回去。你跟下来干什么,我抽完烟就回去,难道还能离家出走?”   安歌跟着他走,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离家出走也可以,只要你高兴,有事别闷在心里。”   徐正则搓搓她的额头,“来,自己搓面颊,吹了冷风只要搓搓脸就不会感冒。”一边又好笑,“那你妈还不得急坏?我下个楼你就跟出来,离家出走你们怎么办?”   他的手指带着烟味,安歌撅撅嘴,“二手烟。唉,爸爸,你就算不管我们,也要考虑爷爷奶奶。”   “知道了,以后我尽量少抽,今天家里有客人。”在早慧乖巧的小女儿面前,徐正则真是一点火气都没有了。是啊,为点小事跟景云吵架太没意思。安景云不说,他也知道分居两处的两个老人都离不开她的照料。她也是希望家里的生活能好些,本身又能干,他怎么一时糊涂。   徐正则没想到,第二天学校老师就找安歌的家长谈话-为了了解安歌的想法,学校可是兵分两路,一方面找家长,希望家长配合掐灭早恋苗头;另一方面,又请了一位女老师跟安歌谈心。   安歌见初中的班主任找自己,立马猜到用意。   未婚的男班主任不方便跟小女孩谈早恋的事,这种工作还是留给中年女教师更适合。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初中的班主任也姓方, 教数学, 四十多, 地级市特级教师,性格爽快。   方老师趁体育活动课来的, 把正在打羽毛球的安歌叫到操场边。   “小孩子见风长。”方老师啧啧赞叹,比了下身高,“才几个月又高了。”   安歌笑,“您就直说吧, 我是不是闯祸了?”要不方老师哪有时间闲聊。   “哪里谈得上。”方老师嗔道,“你我是放心的,一灵百灵,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可是呢, 学校也是小社会,你们梁老师托了我,我就让他放个心。”   她拉着安歌走到树下,“学校也不光担心你。高中生在青春期,荷尔蒙过剩,十六七岁刚好对异性产生朦朦胧胧的好感。你成绩好,不管你怎么想,都会成为别的孩子效仿的对象。没办法的, 人天性慕强, 下意识地跟随领头羊。”   安歌理解。梦里她因为家庭原因, 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 等毕业后同学聚会才知道读书时原来有那么多对谈恋爱的。修成正果的有十来对, 更别提没成的。   “方老师,我懂。我只是想给方辉贴上标签,我不愿意看到他跟别人早恋。”   方老师愣了下,脱口而出道,“他跟你青梅竹马,怎么可能跟别人早恋?”   语声未落,篮球场上传来女生的欢呼,“好球!方辉加油!”   她俩转头看去,那边方辉在叫好声中不慌不忙运球,朝队友们做了个手势,准备下一轮进攻。早两年他比同班同学年纪小,个矮显不出,但现在身高蹿了,俊眉朗目的恰是好风华。   方老师对自己的失言摇头笑了,哎实在是她心里认定这对孩子了。方辉初中有段时间功课掉得厉害,全是安歌帮忙补课追上来的。这得花多少心血,难得的方辉也愿意听她。安歌跳级要带着方辉,方老师原本不同意,两人的基础不一样,不能看眼下的成绩,等到了高中差的那个有可能拖累强的。但安歌怎么也不肯,坚持说保证两人都不掉队,方辉也下了保证,方老师觉得吧,拦着不是事,不如成全两个孩子得了。   “瞧我,本来作为成年人,不该支持你早恋。可老师觉得,万事万物讲究一个顺势而为,只要不影响学习,不影响别人,早点定下来也不是坏事,可以专心致志追求学业事业上的目标。”   “不,方老师,方辉没跟我早恋,他当我是小伙伴,可能也当妹妹。这件事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我就是自私,有了流言就可以阻止别人接近他。”   方老师静了一下,“你这孩子……”初中两年,安歌的家长从没来过家长会,虽说是因为还有两个孩子,时间排不开。安歌成绩好又省心,但孩子总归是孩子,得了那么多竞赛的奖,荣誉时刻却没家长在,也是太……   “老师,我没事,我知道自己的问题,以后会注意的。”安歌对方老师笑。这时候的同学们都挺在乎“名誉”,有了这种传言,仿佛就是认定的一对,不会再有人插足。   方老师还能说什么,“行吧。”她想起今天来的第二个目的,“少年班招生又要开始了,学校想推荐你,你怎么想?”   安歌摇头,“方老师,我是有家累的人。”   之所以她拉着方辉、冯超跳级,盯着徐蓁的学业,努力争取到时提前高考,就是不想他们遭遇那场残酷的减招。小人物在时代的大潮中,逆流而上谈何容易,能避过就避过才是上策。   有家累的人?方老师扑哧一声笑出来,想想又有些心酸,替这个笑眯眯的孩子,“别太累着自己,各人有各人的命,世上的路又不止读书一条。”她是正规本科数学系毕业的,被扔进山沟里一呆十多年,结婚晚,婚后又长期两地分居,一个人拖着孩子,偏又要强,当老师也要当最好的老师,其中的辛苦别提了。想想那些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就工作的同学,未必过得不好。   “嗯!”   方老师眯着眼,又看了会篮球场,总觉得“何德何能啊这小子”。方辉不是不好,只是人比人气死人,读书上跟安歌差远了。要说别的方面,咳,学校单纯,就比读书啊。   “还是想当飞行员?”她揉揉安歌的小卷毛。   “嗯!”   “加油!等你好消息。”她从前就找安歌谈过话,安歌说想当飞行员,证明女性也可以成为翱翔长空。   安歌从看到方老师开始就知道这关不难过,不过家里那关难说了。   晚饭时安景云一直有些分神,等吃过饭安歌跟冯超收拾碗筷,她把安歌叫进小房间,特意关上门,把老太太拦在门外。   没办法,全家只有这地方说话方便。   “今天学校老师给我打电话了。”安景云看着小女儿,真是……没想到,跟方家老三从小玩到大,虽说高中生,可年纪还小,怎么扯进这种事呢。多半方家的问题,他家老大不是和沈家老大早恋么,两孩子还挺沉得住气,直到考上大学才揭晓,想在一起,所以想考一个地方的大学。   毛毛不像老大,老大什么话都能说,也不往心里去,安景云想着,注意着,勉强挣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你自己知道什么事吗?跟妈妈说说,怎么想的?”   安歌挺想说,妈,你这会很像狼外婆……坦白从严,家门锁紧。   ※※※※※※※※※※※※※※※※※※※※   大家新年快乐! 第一百二十六章   见小女儿不说话, 安景云笑得更慈祥了, “妈妈说话算话, 只要坦白就一笔勾销。”   才怪。   要说眼下最了解安景云的人,安歌觉得自个能算一个,两辈子加一起, 真是不少年啊。   糊弄安景云并不难, 她太主观,也护短,容不得别人说自家孩子的不好, 可安歌不想。从懵懵懂懂醒来到如今,安歌的年纪在长,想法也在变。刚醒来的那时, 她会为了多一年缓冲时间弄小花招,但现在—   安景云看着女儿坦然的目光,突然心惊肉跳怕这孩子说出什么来。   哎头痛啊, 最小的这个跟她两个姐姐可不一样,小女儿倔。老大脾气也大, 可还是孩子性格, 跟父母贴心, 别说批评几句,哪怕打几下也不会记仇。老二更别说了,记吃不记打。但最小的这个, 这些年从未用过家里钱, 说不用就是不用, 她软的硬的都试过,小家伙打定了主意就是不改。   她能拿她怎么样?光用感情压,这孩子恐怕是不在意的。徐正则当爸爸的心大,安景云却能察觉到,毛毛唯二重视的大概只有老太太和卫采云,不,也许还有一个方辉。她有一道线,把身边的人分成了线内和线外的。   父母管住孩子,无非用情用钱,偏偏如今都用不上。安景云暗暗叹口气,孩子太有出息了也麻烦。   既然谁都不想放到台面上谈,安歌善解母意地立马转到该谈的—租赁大型施工机械的事。   安景云想到自己这妈当得失败就难受,有气无力,说话声都弱了,“赵主任跟我说了,他们开过会,同意合作。”她犹豫着,“这事,你爷爷知道了得生气……”搁从前想都不敢想,拿公家的机器干私人的活,这不是……不是……   “不是用,是租,我们给钱,租机器给钱,用人也给钱。”安歌纠正道,“叔公的厂是他说了算,用地用人都给钱,市局每年年底请安峻茂参加联欢会,感谢安家为地方创收,解决就业。我们也一样,为什么我们不能做?”   安景云脱口而出,“我们跟他们能比吗。”叔叔是华侨,地方欢迎他回来建设家乡,哪怕日后有个风吹草动,说走就走,最多把投资的钱扔了。而这边安家的和徐家的老老小小,并没有那本重要的护照,能跑哪去?!   一朝被蛇咬,终身怕草绳。   安歌理解,但这阵东风可得趁早,不说别的,来年钱就不值钱了。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半月谈》,关于政策的她都贴了条,这会一页页翻给安景云看—鼓励干部下海呢。安景云一个小会计,根本算不上哪根葱,解决的是一班农村过剩的劳动力,劳心劳力用的自家资源,拿到的报酬却是平分,活脱脱八十年代活雷峰。   安景云摇头苦笑,“毛毛,道理我嘴上说不过你,但你我都知道,赵主任他们看的是你爷爷的面子。做人,要有分寸,哪怕至亲也不能说用就用。这事得你爷爷点头,这和以前不同,不是我们自家小打小闹,牵扯到公家资产。”看安歌抿着嘴不说话,她摸摸女儿的头,“还生妈妈的气吗?”   对于钻在钱眼里的女儿,安景云深深后悔,他们没给孩子安全感,以至于孩子长成了财迷。   安歌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问道,“我们按市价付款,合则双赢的事为什么不能做?”如今还不是市场经济,设备租赁费和人工的价格相当低廉,而安德伦的厂却是一只脚踏在市场经济中,赚的境内外的价差。当年她在电话里向安德伦说的就是抢喝开放的头啖汤,任何生意的风险和回报相辅相成,只要风险在可控范围就值得冒险。这些她都懂,只是要说服安景云就不能说得太明白。   安景云也没回答她的问题,笑着说,“家里又不缺钱,你在姨父那里投的不也年年有分红,干吗还总想着挣钱?”   “缺!外公每次探亲坐的都是经济舱,他这把年纪了,还得十几个小时窝在一个小座位。有了钱,二姐可以去美国做手术,至少把她的脸修得更接近普通人。你和爸爸能辞职离开厂里,一边照顾老人孩子一边有自己的事业。我可以心无旁骛读我的军校,你也可以大方地做个好人。”   安景云听着,一张脸从严肃逐渐融化,最后忍不住笑了出来,轻拍一下安歌,“什么叫大方地做个好人?”   咳做人哪,自己是没点数的,安歌却知道。安景云有职称有编制,挺过难关后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她那相对丰厚的工资,除了贴补大女儿外,源源不断用在帮助别人上—亲人不必说,卫晟云、卫庆云是两个大坑;熟人、不认识的人,凡遇到困难的她都会帮一把,自己倒是过着俭朴的生活。   说时安景云看了下桌上的闹钟,时间不早,老太太该休息了,“我会跟你爷爷说的,等你爷爷身体好些,这事你别管了,专心……”“学习”两字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毛毛的学习根本不用叮嘱,反而要担心是不是太强,以后不好找对象,谁喜欢处处强过自己的人呢。得啦,这场谈话的起因是疑似早恋……安景云哭笑不得,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吗?修来一个完全不用操心的女儿。   相对安歌来说,方辉那里风平浪静。   老班也找他谈话了,下午兴趣课的时候方辉被叫到外头。   教室里放着老电影,在走廊也断断续续地能听到男女主角的对白。   “我爱过你,就再也没有爱过别人。我永远也不会,那是千真万确的,罗伊,我永远也不会爱上其他人......”   方辉还想着刚才做的那道物理竞赛题,一中好几年在物理竞赛上颗粒无收。没比较没伤害,数学和化学年年都有拿奖的学生,物理老师头快抬不起来了,每年坚决不放过有可能的好苗子。   梁老师问了些学习上的事,方辉心不在焉答了。说到物理他眼睛就亮了,梁老师挠挠头,觉得自己是不是小题大作了。面前的学生还是少年特有的清瘦,五官是不错的,英气勃发,但还是一个孩子啊,细长的脖子上喉结都浅浅的,手长腿长,但都细细的。再说安歌,那就真的小,小孩子哪里知道自己要什么。   “跟同学相处怎么样?”梁老师读书时也是全年级最小的,不由得怀疑是大孩子们欺负小的。   “挺好。”方辉摸不着头脑。他是本校直升的,有安歌,有冯超,再远些的还有徐蓁、何明轩,跟别的同学很少打交道,说不上好坏。   梁老师嗯了声,沉吟着想说散了吧。   方辉倒是想到一件事了,他要请假,方亮手术那天。   “什么时候?那几天啊……有月考。”梁老师皱眉,月考分数计入平时成绩,涉及公平没有补考,方辉不考可就空白了,可从感情上来说,不是不能理解,但孩子么,学习为重吧,去了也没用处。   这会的梁老师还没意识到,方辉请假,意味着安歌也请假;两个绩优生一请假,月考的年级第一没了,班级平均分都掉了。   “哎家长怎么想的。”梁老师也是无奈。   方爸方妈轻松考上大学,儿子们又是学霸们,没把月考看得太重。而安景云呢,自从想到毛毛很有可能嫁不出去,就觉得青梅竹马的情谊还是值得培养的,也没察觉女儿心情沉重,大手一挥准了她的假。   是的,安歌很担心,脑部手术的风险不小,虽然换到了大城市,虽然由更有经验的医生主刀,但万一呢……   ※※※※※※※※※※※※※※※※※※※※   新年好!(迟到的......)   年初我出了一次远门,回来被两地的温差击倒啦,在外单衣回来飘雪,感冒,这一休息人就懒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方爸方妈带着方辉和安歌坐长途早班车, 四点发车。   徐正则特意调了班, 先把安歌送到客运站跟方家会合。到的时候天还漆黑一片, 只有卖食物的小摊挂着灯。他让安歌在车站里面等,过了一会匆匆跑回来,原来是去买了吃的, 大搪瓷杯装了十几只茶叶蛋, 另一只网线袋装的是桔子。   趁方家的人还没来,徐正则叮嘱安歌,“要是……万一有什么, 打电话回来,我们一起想办法。”这些天他在医院陪护,见的生离死别多了。脑部手术的事情, 七分靠医生,三分还得看运气。看了看周围,他压低声音, “钱拿好,跟着方伯伯方伯母。”他跟安景云准备了两千块让安歌带在身上, 到时万一不顺利, 血库里提血可都得先付钱。   安歌点点头, “爸爸你放心。”   徐正则叹了口气。徐蘅小的时候,他和安景云带着去医院看过无数次,医生说可以手术, 但不能保证成功, 有一半失败的可能, 失败的话孩子就下不了手术台。在病孩子跟活着之间,他俩选择了后者,能活着就行了,别的都是锦上添花。   发车前方家三人才赶到,来不及跟徐正则寒喧,急急忙忙过了检票口,几乎刚坐下车就关门开动了。   安歌跟方辉坐相邻的座,在方爸方妈后面。她拿了两个茶叶蛋出来,剥了给方辉,其他的连杯递给方妈,“怎么回事?”   “昨天夜里方旭发高烧。”方辉简短地说。   难怪了。   “现在怎么样?”安歌问。   “早上烧退了,让他在家睡觉,给他准备了吃的。”方辉抓着茶叶蛋,三口两口吞下去。这年头孩子皮实,安歌在另一个人生里不像现在注意锻炼,童年少年时期隔三岔五地生病,住院挂水什么的也没人陪,所以倒也不觉得把方旭一个人放在家里有问题。而且方旭没去上课,估计徐蘅放学后会去看他,两人同学多年,挺有感情的,到时家里得到消息,自然有人去照顾。说起来还是徐家欠方家的情,小学五年制改六年制,不想多读一年的都想办法跳级了,方旭不是没那个成绩,只是考虑到徐蘅的情况,方旭决定陪她读完小学。   老式的大客车有四十多个座,坐了半满,除了方家一行,其他大多是去进货的,刚上路时挺热闹,分着吃早饭的,大声聊天的。等开了大半个小时后就安静多了,一个个摇来晃去打瞌睡,方辉也是。大概真困了,好几次头碰在窗玻璃上,砰的一声,他揉揉眼睛换个姿势继续睡。   安歌看着好笑,跟方妈要了条小毯子,给他垫在头下。她带了单词本,刚好可以复习一遍,偶尔有模糊的,就翻开来看一下。   背了一会,前面的方妈屡屡回头,一脸的欲言又止。   安歌收起单词本,“伯母?”   方妈这才小声地说,“真羡慕你妈妈,我想生个女儿,生来生去全是儿子。”   安歌笑,“我妈妈也羡慕你。”   方妈摆摆手,怕孩子误会重男轻女,“你妈妈不是那个意思,都是你奶奶闹的。”老徐局从住院到回家,徐老太一次也没去探过,老邻居们说起来都觉得老太心狠。以前不是没办法么,离婚也是徐老太主动提出的,老徐局不但没再娶,还多年供养着她,连她住的房子也是老徐局名下分配的,算仁尽义至。老徐局重病,她依然老样子吃吃喝喝做礼拜读圣经,也是冷漠。当了多年对门邻居,对徐家的事方妈再清楚不过。她感慨道,“你妈妈不容易啊。”   安歌知道,正是知道安景云哪怕有着沉重的生活负担也没放弃梦想,仍然在看书学习,她才愿意管这个烂摊子。   不过同情归同情,不代表安歌不记较安景云做过的事。   方妈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会话才意识到自己前言不接后语,“哎看我。”在一个孩子面前露怯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想到老三要动那么大的手术,我……心里有点乱糟糟。”   安歌懂。   梦里,方亮去世后方妈妈虽然难受,但那时她还在青壮年,还能借别的事情分散。等过了十年,再来一桩不幸,头发就花白了,精神也不太好,总是觉得累,也懒得说话。沈晏妈和安景云抱怨过,亲家母不帮忙带方明的儿子,后来方明的儿子病了,需要两家齐心协力看护,方妈才振作起来。   方辉总觉得耳畔有低声的絮语,睁开眼发现自己妈扭着头跟安歌在聊天,安歌明显被“轰炸”得只有听的份,他挺身而出,“妈,别担心,睡觉,一会就到了。”   “臭小子。”知子莫若母,明显嫌她啰嗦呗,方妈翻个白眼,悻悻地坐正了。看了看方爸,后者睡得正香,她想了想靠在他肩上,尽量也睡一会。   方辉对安歌眨眨眼,带着点笑意,但没能坚持多久,眼里就满是担忧了。   安歌伸过手,悄悄握住了他的。方辉的手有点凉,犹豫了大概一秒,他反手握住她的手。   安歌无声地用嘴唇说,“别怕,有我,一起。”   她觉得方辉握住她的手的力变得大了些。   医院里的气氛倒还好。   方亮这台手术大,安排在最后一台。因为全麻的要求,他从昨天晚上十二点后就没再喝水,嘴唇干得裂开了,方明问护士要了棉球,蘸水抹在他唇上。   兄弟俩在讨论一个计算机使用上的问题。   沈晏也来了,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看见方爸方妈连忙站起来迎上去。   见到方亮的光头,有液体热哄哄的冲进方辉的眼眶,他强睁着不让眼泪掉下。   方亮笑着问,“你们怎么全来了,还有毛毛?是来排队参观我这山上下来的发型?”   八十年代只有刚从牢里出来的人才剃光头,俗称山上下来的。   方妈嗔道,“我们是关心你!你看你……”话没说完声音变了,带着哭腔,她连忙闭嘴不语,走到床头柜边上,借着看床头的名牌收掉泪水。   方亮淡淡笑着,像没注意到方妈的失态,“今天怎么来这么快?”   方爸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放到柜里,“来往做小生意的人多了,客运站多开了一班车。这边毛毛她舅舅跟单位借了辆车,在车站接了我们过来的。”   “你们去吃饭吧,刚才床位医生来过,说前面加了一台抢刀,我可能得下午了。”   “也好。”方爸想了想,“我们就门口随便吃点。”   方明跟沈晏说,“你们先去,等你们回来我们再去。”   “方明哥,你们也去,我跟方辉守在这,有事我们下来叫你们。”安歌指指放茶叶蛋的大杯子,“我们不饿,不要客气了,下午你们还需要体力。”   方爸想想也是,拖着方妈下去吃饭。   等他们出了病房门,方亮对方辉笑道,“你们一个个拉长脸,还要我安慰你们,唉像话吗,做人要善良啊。”   方辉,“……”   “行了小笨蛋,去洗把脸,对镜子多笑笑,再回来陪我。”   方辉拿了毛巾找洗手间去了。   方亮看着安歌,“毛毛,你告诉我结果。”   剃了光头的方亮,眼中闪着固执的光芒,“我只想听真话。”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住院大楼紧贴马路, 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铃声从窗口传进来, 走廊一直有人走动, 大病房里更少不了陪护家属的聊天。   安歌脑中嘀的一声轰鸣,盖住了世间的杂声。   方亮的目光如此明亮,让她无处遁形。   也就是瞬间, 安歌定了定神, “听说过平行宇宙论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物理家提出平行宇宙,到二十一世纪初,在这理论上产生了无数小说和影视作品, 普通人不懂原理,但对此并不陌生。不过,现在毕竟才八十年代, “庄生梦蝶,庄生和蝴蝶,也许都是真的, 也许都是幻觉。”   至于那场真实到如同一场人生的梦,安歌也不明白为什么是她-可能每个不同的选择之后会有一个不同的人生, 她是真的感受到了?还是误把梦境当成真。唯一能肯定的, 无论再有多少种变化, 她本性难移,仍然是务实的“她”,只想握住现实, 替自己和亲友争取俗世的幸福。   方亮若有所思。   安歌拿起床头柜上的碗, 用棉花球蘸着水想帮他抹唇。方亮微微侧头, “不用,刚才大哥太紧张了,非找点事忙。”   “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他又说,“我已经很幸运,有最好的选择。”   方辉拎着湿毛巾,不由分说按住方亮的脸使劲擦。   前后脚跟在后面进来的护士开玩笑,“欺负病人?等手术结束可不能这样,病人经不起揉搓。”   方辉让到旁边,没解释是二哥的黑眼圈特别憔悴,看着让人心疼。   护士给方亮打了一针镇定剂。透明的药液缓缓推入,方亮还好,方辉却心惊肉跳,针头针管又细又长,吓人啊。   没等小哥俩说上话,手术室护工推着床进来,一边报床号对名字,一边示意方亮上去,“别坐着,躺平躺平。”   从推床的角度,视线中方辉和安歌变得些微变形,但他俩目光中的关心却十分真切,方亮闭上眼,原有的那点“为什么是我”的不甘心也消失了。   到电梯口两人被拦住了,护工叮嘱,“家属在病房等,一定要留个人,有事护士会去病房通知。”   是这所医院的规定,而且跟别的医院不同,这里手术中不会把摘除部分送出给家属检查,安歌觉得这样也好,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直接刺激。安景云说过,抢救方亮时方妈看到护士服上的血,差点晕倒在手术室门外。   她跟方辉目送电梯上行,直到数字停止不动才移开视线。   只能等。   方辉坐立不安。他下定决心,“毛毛,我做了一个梦,跟真的一样。”   兄弟俩今天怎么了,轮流想吓她?安歌说不出话。   方辉以为她不信,强调道,“我记得梦里每个人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个人的表情都记得。”   安歌,“……梦很长吗?”   方辉摇头,“不长。在手术室门外,但是我不在-爸妈在,护士冲出来让他们交钱去血库提血,爸爸是跑回来的。护士很急,进进出出透过门能看到里面-”说到这里他止口不言。安歌伸手握住他的,低声安慰道,“梦都是反的,你看,我们只能在病房等。”   这时过道传来方妈的说话声,邻床病人的家属问,“吃过饭了?你儿子上去了,在病房等消息吧。”   “啊真的-”语声未落,方妈撞在病房门上,网线袋里的铝饭盒随即掉在地上,门又碰到墙上,发出好大动静。   方辉连忙过去,“妈,撞疼没?怎么这么不小心。”   这个年纪的男孩嗓门粗,方妈听着就来火,“废话,当然疼,你还怪我。怎么不下去叫我们。”   “就那么一点功夫,护士等在那,来不及叫。”方辉觉得自个受点委屈没事,自己的妈自己知道,有口无心,但不能让她把安歌也怪在里面。他俯身捡起饭盒,用抹布擦了擦,幸好盖得紧,菜没掉出来。不过安歌是个小洁癖,掉在病房地上的她肯定碰也不碰。   手术注意事项医生、麻醉师、手术室护士、床位护士来说过几波了,方妈也知道家属只能在病房等,但没想到这么严,连电梯都不让上。她叹着气在床边坐下,转眼看到方辉一个人在吃,“嗳这菜给你们两个点的,别人没碰过,端上来就装饭盒,你先让毛毛吃啊。”   门对门的邻居,方妈听过安景云抱怨毛毛,说剩菜小家伙是坚决不碰的,所以特意另点了一份。   “伯母,我不饿。倒是你吃了吗,回来得这么快。”方辉满脸的“最了解你的人是我”,安歌给他打99分,不让他骄傲,忍住不看他求表扬的眼神。   “我也不饿。”方妈喃喃道,“想到亮亮一个人在手术室,我心里就……提不起劲。”她苦笑了一下,“我差点去烧香了,你方伯伯不许我去,说我们唯物主义者不信那些。”安歌静静陪在她旁边,方妈在无声的陪伴下好受了点,可一听到方辉咀嚼声,又一阵心烦。哎怎么自家生的全是儿子呢,想要个女儿却求不到,不然哪怕徐家的二二,这两年长大了懂事了,嘴甜起来也真是甜,还知道替安景云敲背按肩。   方辉懂,捧着饭盒到门外吃。还没吃完家人全回来了,病房小,呆不下这么多人,除了沈晏外其他人都守在外面。   这天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护士站那边每次电话响起,方辉他们,无论站在窗边的、靠墙的,都忍不住看过去,直到解除“警报”才继续发呆,偶尔也低声交谈。   差不多过了一个多小时吧,护士站那边接到一个电话,床位护士匆匆过来,“方亮家属,去大厅交钱到血库提两袋血。”   安歌心头砰砰乱跳,一时间耳鸣得嗡嗡响,等回过神才听到方妈抓着护士在问,“不是预先准备两袋了吗,怎么还要两袋?”护士见已经有人去办正事,耐着性子解释道,“那是正常情况,现在开颅后发现肿块跟一条大血管粘连在一起,需要慢慢剥离。这个开刀前都不知道的,医生会小心处理,让你们备血也是以防万一。你知道,从交钱到提血到送到手术室也需要时间,医生在跟病魔抢时间。”神经外科的医护人员见惯了的,温言安慰两句就回去工作,留下失魂落魄的方妈。   方家父子仨去了交钱拿血,安歌和沈晏扶着她回病房坐下,倒了杯温水给她喝。   过了好一会方妈才缓过气,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她什么也不能说,但是,假如有可能,她真希望病的是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护士又匆匆过来,“手术结束了,进ICU之前你们可以见他一面,快,到走廊里等。记住!推车不会停,有什么话可以等明天探视时间说,每天有两次探视,每次三分钟,只能进一个人。”   方妈慌慌张张站起,刚迈腿就差点摔倒,被护士眼明手快扶住。护士安慰道,“别急,全国有ICU的医院没几家,我们也算数一数二,里面设备可齐了,年轻人生命力强,肯定能挺过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果然推床一路不停, 手术室护士在前开路, 男护工负责推, 护士站的护士迎上去,大声喊方亮的名字,让他看跟在旁边的方爸方妈, “认得吗?这是谁?”   方亮脸色黯黄, 嘴唇动了下,却说不出话,反而发出呕地一声。护士眼明手快, 侧过他的头在他脸边垫上卫生纸,喝令道,“吐出来!吐!”方亮大口吐黄水, 护士不停替他擦掉,“没事的,只管吐。”   安歌知道这是麻醉后的正常反应, 有的人特别严重,方亮大概属于反应大的。呕吐物吸入气管会导致窒息, 所以术前需要空腹, 连水都不能喝。但此刻的方亮看上去真是狼狈, 让人心疼。   方妈第一个忍不住,捂住脸眼泪簌籁滚落,脚步踉跄。方明连忙架住她, 沈晏在另一边, 他俩扶着方妈跟着推车跑。方爸要好些, 按护士的要求大声跟方亮说话,努力让他恢复神智。方辉被安歌塞了包卫生纸,把干净的递给护士,把吐脏的拿走。   说时迟那时快,最多两三分钟方辉被推进ICU,别的人都被拦在门外。别的病人家属啧啧道,“这么小啊-”有人接口,“不算小了,前两天有个八岁的,进ICU一个多小时后突然病危,又送上去抢刀。”   闻言方妈差点扑倒在门上,幸好方明和沈晏反应敏捷,同时用力把她又架住了。   还好并没再发生可怕的事,到傍晚时分方爸方妈让孩子们回去休息,安景云早就和他们打过招呼,让方辉跟安歌去外婆家住。两家互相帮忙也不是一次两次,这种时候不再客气,方爸叮嘱了几句,把两个孩子送到楼下,刚好遇到端着小钢精锅进住院部的沈晏。   方妈没胃口,沈晏在医院附近找了户人家,出了点钱在煤球炉上烧了菜泡饭。   “毛毛辛苦了啊,早点休息,这边有我们。”她温声细语地说。   安歌对她笑了笑,没说话,确实累了。   这半天说紧张也没特别紧张的地方,就是等,等手术完成,等一句“术后平稳”,可不知怎么就累,等得眼睛干干的,每眨一次都觉得困。   下班高峰,安歌领着方辉穿过大街,绕过一条小巷就是五姨夫的别墅了。她上前按门铃,响了一下就有人奔出来。   “来了来了!”是卫庆云,开了门直抱怨,“怎么才来,阿拉老娘一厢烧菜一厢问了十次八次!”她一直偏于丰满,脸部轮廓和姐姐们相似,但体形却要大一圈,但因为青春年少,所以并不难看,反而有种颤悠悠的艳丽。   安歌翻了个白眼,“讲普通话。”   卫庆云老实不客气回了个白眼,“哟!介小就晓得护外头人。”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换了普通话,虽然略微带着方言口音,但总体还是标准的,只是有些舞台腔,“小方好,欢迎来做客。”   花坛里种着好几丛月季,枝头朱红色花朵盛开,丝绒般的花瓣,每朵足有碗口大小。发现安歌注视月季,卫庆云洋洋得意,“嗲吗?人家孝敬我的。我说要种花,人家找了名种送我。”   安歌盯了她一眼,收回视线,不用说,这家伙肯定又跟别人吹嘘家有别墅,装成个大小姐,也不管房子是不是自己家的。   外婆卫淑真果然做了一桌菜,全是安歌爱吃的,糖醋小黄鱼、河蚌炒青菜、葱油花蛤,为方辉准备的是一大盆百叶结红烧肉。   卫淑真帮方辉挟菜,“男小人都喜欢吃肉。”   舅舅一家三口不在,卫淑真只说舅妈的娘身体不好,他们住了回去方便照顾,卫庆云大大咧咧戳穿,“老娘就是要面子,独养儿子逼你赞助买房,有什么不好讲的,毛毛又不是别人。”   原来舅妈大房子住惯了,有天突然静极思动,想要搬出去住,买房就成了摆在眼前的问题。她跟卫晟云上班的厂里效益不好,工资有一搭没一搭,幸亏孩子早生了两年,否则连生育的住院费也报不了。忍不下去的人悄悄在外头另找活路,他俩却属于温水煮青蛙不怕死的,小酒照喝,小舞照跳,反正有两边老人补贴开销。住房不用钱,水电都是小王承担,阿太那边有卫采云,卫庆云也工作了,逢年过节有三个女儿的孝敬,卫淑真手头宽裕,可说到买房,仍然心有余而力不足。舅妈不好意思直接说问卫采云要钱,找了个理由回娘家住,卫晟云一向老婆去哪跟到哪,卫淑真也恼了,硬是不接翎子,随他们作去。   卫庆云说着看向安歌,“老娘你不好意思开口,五阿姐的大宝贝帮你传达下,五阿姐多多少少给点么好了。”   卫淑真也看向安歌,“我怎么好跟你阿姐开口,我们现在住的用的全是小王的,她是结了婚有小孩的人,还养着阿太,再叫她补贴兄弟是我不识相了。”   哎外婆分明以退为进,总算还有几分羞耻心,要是五阿姨未婚,估计逃不过只好花钱买清净。安歌心里暗暗摇头,脸上却不显,免得外婆没面子,不动声色地说,“是啊,五阿姨也没钱,她开支大,生了宝宝后又用了保姆,挣的还没花的快。”   手心手背都是肉,卫采云能干,卫淑真以她为傲,听了急道,“毛毛你回去跟她说,叫她别给我零用了,留几个钱自己傍身。保姆也不要用了,小毛头送过来给我来带,咪咪有她外婆。”咪咪是卫晟云的女儿。“叫她放心,你也是我带大的,带得多好,我现在还做得动。”   “姨父不肯的,他可疼小毛头了。”   卫淑真也知道小王双亲早逝,世上最亲的人也就卫采云和孩子。凡事有利有弊,能沾小王的光是因为他家没老人,但没老人也意味着任何事都要靠小夫妻俩自己来。毛毛还小,又有方辉在,她转了话风,“是啊,当父母的自然疼亲生的孩子。毛毛,你多吃点鱼……”   卫庆云不信卫采云手头紧,不过一个是大方的姐,一个是软耳朵听老婆的哥,她还是偏向卫采云多些,因此朝安歌使使眼神-你这个小滑头!   安歌晚上热了杯牛奶,端给方辉。   方辉躺在床上发呆,听到敲门声跳下床开门。   “小心别着凉-”见到安歌棉布睡衣裤外只披着件薄睡袍,他赶紧让她进去。   晚上挺冷的,安歌给了牛奶就要走,“趁热喝,一会再刷个牙,热水瓶里有水。”   方辉应好,见她转身忍不住开口,“别走!陪我说会话?”   安歌回头,少年背对着房里的光,身影单薄,眼圈泛红。   “好。”她说。   ***   客房是临时整理出来的,不过外婆做事讲究,被子散发着新晒过的味道,怕方辉冷,被子上面还压了床新毯子,毛绒绒的看着就暖和。   安歌看了看,屋里只有折叠椅,这会搁着方辉的外衣。她坐到床尾,用毯子盖住腿,招呼方辉回被窝,“你-坐那。”   绦纶毯子不透气,但保暖真是好,盖一会儿脚就暖过来了。   方辉心里乱糟糟的,忽上忽下,想到好的地方:也许方亮能尽快康复赶上出国,悲观时又开始想医生在手术前的警告。医生说脑部手术风险大,说不定影响到视力、语言等等,甚至有可能失去部分记忆,家属最好不要抱太大的期望,以为病人可以立刻恢复到手术前的水平……   安歌拥着毯子,下巴搁在膝盖上,也不催他。   好半天方辉回过神,才注意到安歌静静看着他,轰的一下他涨红了脸。好像就是一瞬间、一眨眼,也可能是这会安歌的神情,让方辉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说不清,但心更乱,也许是她的眼睛藏着无数话语。只是等他恍完神再看,什么也没有了,清澈明亮得像一泓清泉。   方辉一直知道安歌好看,住在大院的时候有隔条街的邻居来看她,“那个长得像洋囡囡的小姑娘”。他自个亲妈也喜欢安歌,好几次开玩笑说把方辉送给徐家做上门女婿,“我是生不出来女儿了,儿媳妇也是半个女儿。”他向来鄙夷那些庸俗的中年妇女,他和毛毛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哥们,比外表更重要的是毛毛除了聪明之外还讲义气。没想到,他在这种时刻居然会胡思乱想:毛毛真好看,比沈家姐姐更好看更温柔更能干。   安歌没猜到方辉的脑回路,伸手摸他的额头,别发烧了吧。这一天可真是漫长的一天。   方辉没来得及避开,脸更热了。   安歌掀开毯子要去找药,被方辉一把拉住。   “我没事。”方辉强调。   “噢。”安歌不明所以,但没坚持。相处多年,她算摸透方辉的性格了,就是头顺毛驴,别看平时温和,闹起小情绪还挺犟。   方辉一口气喝光牛奶,跑去匆匆刷了个牙,出来张嘴说话气息带着薄荷味,“这里可真好,不会一大家子抢厕所。”他家人多,搬进了六十多平方两室一厅一卫的小公房,遇到寒暑假那得排队上厕所。徐家也好不到哪。平时习惯了不觉得,有了对比挺明显的。   安歌抿嘴笑,“将来还会更好。”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每家每户有私家车。”安歌描述过的这个愿景,方辉也熟。不过和徐蓁不同,他相信会有这天。“毛毛,将来我可能考不上公派。”   方辉有自知之明,他是典型的偏科,数理特别好,化学一般,语文英语更一般,“有你盯着我我成绩才好,以后估计我光应付学业就很累。”   “可是我们、是不是不用这么赶?”方辉在想,方亮是因为学业累才病的吗?他不愿意安歌也太累。   时间不等人,不加快刚好遇到减招的两年,安歌相信自己能拉上方辉,但徐蓁就险了,复读更不稳。而且徐蓁心态不好,不一定愿意复读。   她很干脆地说,“我想早点长大,早点做想做的事。”   方辉摇头,嘴角上扬带着笑。他也可以算是在徐家长大的,怎么忘了安歌最早的处境呢,人的忘性真大,大概还是因为没疼在自个身上。   他真心实意地说,“该去国外读书的人是你。可惜去了你就没法实现理想。”   “等参军后我就不是徐家的孩子了。”到时安景云控制欲再强,也没办法遥控一个纪律性很强的地方的人。   到时更没有小我,只有服从二字,方辉欲言又止。   “不怕,我是真的喜欢飞行。”安歌安慰他,“我经常梦到在飞机要撞山坠海的当口,我一把把机头又拉起来了,特别兴奋,特别刺激。我也清楚知道自己要付出的代价,但是我愿意,我特别高兴我有这个能力去实现。”   在安歌的另一个人生中,从小到大总有人告诉她女孩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而什么又是最适合女孩子的人生。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傻乎乎地信了,给自己加了无数限制。再回到八十年代,这个时代的人仍然有不少是理想主义,还相信许多东西,不那么在意付出之后的收获,那么她也想试试。   “其实我最怕的是我会变得越来越像我妈,试图控制自己关心的人的人生……”安歌垂下眼。平时还好,但关系到生死的,她那个内心的声音就在质问:这样是不是最好?你有什么权力去做决定?今天,在护士通知家属去备血时,那个声音几乎在心中狂吼。   要是万一,让情况变得更糟了,那怎么办?   她一直一直冒冷汗。 第一百三十章   “……小戆大。”   方辉没料到安歌还有这种顾虑, 一时也找不到安慰的话, 憋了会猛地冒出一句嗔怪。刚才饭桌上听多了, 外婆责备安歌,小戆大,外婆家是别的地方吗, 怎么毛毛跟外婆客气了呢。   他口音不对, 听上去硬梆梆的,安歌被逗得一笑,“不许我多愁善感?”她品品他口音, 想想还是要笑,弯起食指探身在方辉额角轻轻一敲,“戆大……”   用的是方言, 语声上挑,带着吴语的轻柔。   方辉不服气,伸手还击, 安歌眼明手快挡住,扔下毯子下床趿了鞋就走, “我去睡了, 你也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还得坐长途车回去。安歌觉得自己在追求物质享受上跟卫庆云真是五十步与一百步, 这会想到破破烂烂的客运车、颠簸摇晃的土路,浑身筋骨都觉得酸痛了。   想到谁就来谁,楼下一个人影闪到大门口, 安歌眼尖, 发现正是卫庆云。   也不知道深更半夜她约了谁, 靠在门边有说有笑,只是避着卫淑真,压低了声音。   不过卫淑真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呢,没多久就传来开窗的动静,吓得卫庆云往里一缩,掩上大门,又闪回了房里。大门外的人默默站了会,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安歌摇了摇头,是梦里的小姨父。要说变化吧,卫庆云这辈子有变化,从弄堂搬进了洋房,从普通工人变为进了百货公司当售货员,但怎么兜来转去还是原来的小姨父呢。小姨父是好人,卫庆云婚后出轨,替拆白党背锅扛下巨额诈骗款坐了八年牢,小姨父不离不弃,向卫家保证等她出狱、给她留着正常的家庭,说到做到没离婚,独自带大儿子,等她出来复合了。   只是嫁了个好人不代表婚姻幸福,卫庆云是娇纵的小女儿,小姨父粗声大气,而且视钱如命。婚前卫淑真竭力反对,卫庆云逆反心起,闹着非嫁不可,婚后不久就厌了小姨父,成天不给他好脸色。   孩子来得飞快,大家劝卫庆云看在孩子份上别离婚。婚没离,然而卫庆云捅出更大的漏子,帮着小白脸骗人钱,傻到所有收据全是她签的名。小白脸卷款跑路,债主可不都找到卫庆云。从卫淑真到安景云、安信云,姐妹们想办法替她补上钱,卫采云更是出钱的大头,然而这窟窿实在太坑,最后还是判了八年。   这时候应该是卫庆云跟小姨夫的好时光,安歌看了眼夜空下摇曳的花枝,想必替卫庆云找花的就是小姨夫。不用出钱的讨好,他一直挺来事的。   卫庆云出狱时年纪也不算大,一口牙却掉光了,整个人看上去比大姐安景云还老,死心塌地跟小姨夫过日子。除了隔三岔五跟三姐安秀云吵吵架,说她看不起自己之外,没有再闹腾,再也没有了年少时的娇蛮。   难道冥冥中卫庆云非吃这番苦?   安歌想了一会,又摇摇头,该来的总归要来。   还好手术后方亮一天比一天稳定,方明这个大哥,把照顾二弟一手揽了下来,每天方辉把从父母那里听到的情况说给安歌听。   出ICU了。   能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话。   能吃正常饮食了,扶着能走几步路了。   能说短句了。   ......   安歌这边也有自己要忙的事,就是租用挖机和人员做承包工程的项目。   安景云一五一十先向徐重汇报。一个家是一个整体,外头的人可不会管“这工程是老徐局儿媳妇带着农民接的,发包单位又是老徐局儿媳妇的娘家”,只会觉得老徐局授意儿子儿媳下海,所以安景云必须先告诉徐重。   徐重听说是小孙女联系的,自然要找安歌谈。   怎么说呢,看上去谁都得了好处:闲得拍苍蝇的土建公司收到租赁款;操作人员在单位正常工资外还拿到工时补贴;安景云和她的小施工队队员们有兼职工资;出钱的安氏工业付出了相对少的钱却加快了工程进度,工程质量也有保证。   那么这里面的利润是怎么生出来的?   公家一次性投入的设备成本被低估了。   如果要说设备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动起来生利。不,在早些年,不行,哪怕是放着生锈了烂掉了,也不能让私人分了利去。   “毛毛,这事是你的主意,我想知道你怎么想的。”   安歌没直接回答,“爷爷,你觉得我们家的日子是不是比以前好?”   那还用说,徐重心里有数,小孙女聪明伶俐,更难得的是没有一人独好。他接待安德伦时,听安德伦说过,是安歌建议他响应号召回来投资,带动地方经济。对利益和风险的分析虽然稍显稚嫩,但跟她的年纪一比,这孩子简直祖传的大胆。安家的产业大多是商铺,安德伦是商人,十分懂敢于冒风险才喝得上头啖汤的道理,所以一点即明。   “爷爷,我们家现在好,不是因为爷爷你加了工资,也不是因为爸妈下班做小工,是因为我们处的时代变了。不然,爷爷和爸爸总是帮人家,不管我们家再多出多少钱,都不够用。我原先觉得,妈妈是怕别人羡慕了使坏,后来发现她是吃亏也不改的软心肠,见不得别人特别苦。”   徐重,……   小孙女啊,你是不是太直言了,你妈妈不是总教孩子们为长者讳。   “时代变了,我们只要跟着时代的风潮走。”安歌拿出早有准备的《半月谈》,“爷爷你看。这股风还没吹到我们这,但是早晚会来。我们能力有限,带不动所有人,但先从身边开始,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表哥、二表哥,夏芳姐,至少我们解决了他们仨的就业,还有钱阿姨、汪阿姨,她们需要钱,肯拿力气换钱,我们不帮她们,等谁来帮?”   “爷爷,光靠一个人的工资,能帮的人是有限的。要帮就帮大些,借时代的东风一起起。”   安歌没提高声音,也没加快语速,就是不徐不缓地说。   “您不是只会担心自己清名不做实事的人,我觉得。”   小丫头!想着该怎么说的徐重被安歌的话别了下,不由眼梢唇角带上了笑意,“我担心的是我们别走得太远。现在利润少,等到了100%、甚至300%的利润呢?还能平心静气分利予人?要是别人想更多的好处,怎么控制?你不是要去当飞行员?到时搁下摊子让你妈妈收拾?”   “爷爷,我全想过了。”安歌可是有备而来,“凡事预则立,这是我定的公司制度。”   一整本作业本!徐重觉得该担心一下孩子的学业了,但……要不是这么准备充分,又怎么是自家的毛毛呢。   翻开一看,好像更应该担心这孩子是不是太狂了,不是一个小工程吗,怎么仿佛要做上亿的项目。口气不小啊,菜市场的大蒜全包啦?   ※※※※※※※※※※※※※※※※※※※※   抱歉抱歉,前阵子忙到质壁分离。   现在我回来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过了公爹这关, 安景云紧锣密鼓准备起来, 两头敲定了合同。土建公司这边要百分之五十的预付款, 完工一次性付清,另外每天再给挖机司机们工时补贴。安峻茂那边只肯出百分之二十的预付款,进度款按节点验收后给付, 完工后留百分之十的质保金, 一年后付清。   资金周转需要安景云去想办法,李勇眼明手快要求合伙,“咱们小毛毛的主意, 不会有错。”他做羊毛衫的生意,已经从下游慢慢向上游发展,不但雇人摇羊毛衫, 还收了周边的一起运到北方卖。一条厚实的“羊毛裤”,实则是化纤的,在集市上卖十元抢得飞快。   生意人的钱是八只锅七只盖, 哪边需要哪边先盖上。像李勇也不是真有那么多钱,只不过拖一拖材料款、人工费, 结到的货款晚一点付给下家, 款子就挤出来了。   安景云怕出事, 但李勇拍着胸膊保证,“怎么可能。大阿姐,你难道会捏着进度款不给我?”后头还有安友伦呢, 逼急了难道安德伦不会发话?虽然安峻茂人小顶真, 可公司的大老板是安德伦。李勇作为安家的女婿, 心里有数,安德伦对安友伦的遭遇是歉疚的,他的出走加重了安友伦的苦难。时光不能倒流,能补偿的也就是一点金钱了。   设备和人员进场后,安景云也累出了一嘴泡,喝水都疼。但哪能休息呢,她得回去上班,断断续续请了几天假,厂里科长的脸越来越黑。要不是碍着安景云的公爹是徐重,恐怕处分就下来了。   饶是这样,他仍然找安景云谈了一通,大意就是群众们都看着呢,影响不好,车间里的人都说科室纪律松散。   “理他呢。厂里这个月才开了三天工,没订单,账上也没钱,上上个月的医药费还没法报,哪有什么事要做,车间里那帮女人全都带了毛线做手工。他们就是发红眼病,眼热你带着一班老姐妹赚钱。”安景云的同事秦梅君快人快语,帮安景云泡了杯胖大海,放在她面前,“大锅饭吃惯了,脑筋还没转过来。”   安景云捧着杯子小口啜,这两天嗓子都哑了,苦笑了一下,“不是我不带他们。”厂里上千个人,她能力有限啊。“你又何苦……”刚才秦梅君找了个由头打断了科长的训话,安景云看得仔细,科长一腔怒火分明转到秦梅君身上了。   秦梅君不以为意,“自从我考到中级资格,他就看我不顺眼了。”她心里也窝着火,两次探亲报告打上去,厂长让她找办公室,办公室来问科长放不放人,科长咬定不放人,理由梆梆响,“小秦是我们业务骨干,别人可以请假,她不能,她一走我们忙不过来。”   这两年科长看着秦梅君学历考出来了、资格考出来了,把她当成了竞争对手。要是秦梅君没这个心,一个孩子已经读高中的中年妇女,干吗读那么多书考那么多试?   好啊,官大一级压死人,有权不用,过时作废。秦梅君想去海外探亲,他就是不批,反正不让秦梅君趁心如意。   安景云同情地看着秦梅君,科长那点小心思谁都知道,偏偏厂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地和稀泥。   秦梅君爽朗一笑,“不用担心,越这样我越有动力。”她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早晚我们要离开这里。”   哎呀那不行,好歹厂里是全民所有制,外头单位都好不到哪,事业单位工资低,集体制更不行。安景云刚想劝秦梅君,外头有人进来,“小安你忙好了?几时带我一起发财?”   秦梅君冷着脸,“有事说事,不要东拉西扯。”   那人干笑道,“今年夏季劳保还发不发?再不发要起西风了,我还指望拆了纱打毛裤呢。”夏季劳保是每人两块臭肥皂一包草纸十双棉纱手套,主妇们经常拆了手套打成冬天穿的毛裤。   “你去问厂长,只要他说发,我们这边没问题,下班前就发到你手上。”   厂长怎么会松这个口,倒不是这点钱也没有,只是开了一个口子就会再开别的口子。   来问的人也有数,只是闲着也是闲着,跑去科室转转就当玩了。她嘿嘿笑了两声,提起另一件事,“小秦,这次你们家何明轩第一,超过小安家毛毛了。”一边说一边盯着安景云看,“小安,毛毛在早恋吧?他们都在说,你们毛毛跟一个小男生好。女孩子嘛,大了就是容易这样那样的事。”她说完转头又看秦梅君,“你们同时从车间调过来的,办公桌又面对面,何明轩比毛毛大一点,刚好定个娃娃亲。他们还说,有小姑娘在追求你家何明轩,天天守他放学。”   两人脸色微变,这人才觉得满意,“走了走了,你们催催厂长。”   安景云深知秦梅君对儿子管教之严,动不动就要跪搓衣板的,等人走了连忙劝道,“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狗嘴掉不出象牙,毛毛跟方辉是从小的朋友,从小学同桌到现在,到别人嘴里传成这样。你们家何明轩怎么可能分心,他成绩一直好的。”   秦梅君懂这番好意,勉强笑着说,“有句话不错,要是我们能定娃娃亲就好了,毛毛我是不敢想的,蓁蓁年纪也相当啊。我想送小明出去读,等他立定脚头,接蓁蓁一起?”   安景云愣了下。徐正则没有兄弟,她想让徐蓁招上门女婿,替徐家传下去,何明轩就不合适了。但何明轩实在出色,无论长相还是学业,打了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孩子,错过实在可惜,要么……安歌?可这孩子犟头倔脑,绝不会听家里安排。   一时间又是心动又是犹豫。   想想三十六计,拖,先透个意思,再慢慢看发展,“求之不得!等他们考上大学再摊开讲,怎么样?”   秦梅君冲动之下说了,说完才觉得孟浪,幸好安景云明显动心。旁观者清,她才不是怕毛毛太强把儿子比下去,而是毛毛和方辉青梅竹马,那份情谊外人插不进。   顺着安景云的话,秦梅君说,“我听小明说,毛毛打算报军校?”   安景云摆手,“她是这么说,等过两年她就知道了。怎么可能,娇滴滴的,在家抽水马桶脏一点都要嫌的人,去了军校可是得打扫厕所,新兵排班轮流搞卫生的。”本地人武部部长是徐重老部下,战场上被炮弹震成了半聋,说到新兵洋相时滔滔不绝、笑声不断,安景云没少听。   秦梅君点头。何明轩跟徐家孩子玩得多,回来说起过,徐蓁跟徐蘅洗手的水洒在安歌身上,安歌有洁癖,顿时就不高兴。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秦梅君下了班蹲守在学校门外,找了个馄饨摊子点了一份慢慢吃。   这天何明轩有实验兴趣班的课,放学比平时晚一节课,等出来发现沈曼在等他。   还真缠上自己了,他默默翻个白眼,“沈曼,我不喜欢你。”   沈曼笑道,“那你告老师啊。”   何明轩上车就走,沈曼连忙追上去,“我知道你下不了手,其实感情都是处出来的,要是我哪不好,你告诉我,我改。”   何明轩要吐血了,“不,你不用改,我哪招你喜欢了,我改!”   万一传到他妈那,不,肯定会传过去,城市太小认识的人太多,何明轩敢用他的膝盖发誓,他妈一定说,“怎么不缠别人就缠你?不要推卸责任,就是你的错。”   聪明人总是能够猜到后面会发生的,万事万物有其规律么。   第二天,何明轩上学时带着两膝盖的青紫。   ※※※※※※※※※※※※※※※※※※※※   猜到没有?我居然又更新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中虽然是重点高中, 能考进来的差不多都是各所初中的顶儿尖儿。这些心高气傲的骄子, 进了传说中一只脚踏进大学的高中, 就像八百米完成了七百米,少不得松口气。再加上学校管得松,只要上课时不影响课堂纪律, 老师根本懒得管学生的小动作, 体育活动多,兴趣班更多,才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 难免精力分散。   月考就像照妖镜,刷的把这段时间大家的学习状态照了个透底。   何明轩不用说,除了天资外, 最不缺的就是勤奋。   冯超知道自己比别人少上一年初中,生怕跟不上,课上认真、课后更认真, 考了个年级第七,比中考排名跃进了不少。   徐蓁, 有安歌盯着, 旁边还有个“陪跑”冯超, 考得也挺好,年级三十名。   郑志远胸怀大志,也肯下苦功, 年级三十二名。   这些都是不错的, 考的不好的也多。   两个体育特长生, 去掉了加分部分,一下子落到班上三十多名,在年级排名很难看。   沈曼,中考全靠安歌强有力的外援,进来就是巅峰,因此随意考了个年级倒数第十。不过沈曼只想在高中找个合适的对象,并不在意自己的成绩。   比她高一名的是吴砾。他习惯平时不听,作业靠抄,考前突击赶一下。没想到课上听着不觉得有问题,考试时发现全是问题。完了发现自己跟出名的差生沈曼排在一起,心理上的打击可太重了,强撑着才没哇地一声哭出来。   午饭时别人去食堂,郑志远发现吴砾没来,回身去教室找,果然他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郑志远在他旁边坐下,“月考而已,好好加把劲,能追上来的。”   吴砾脸埋在胳膊里,闷声闷气,“没事,没胃口。”   郑志远在他背上拍了拍,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好友,想了会建议道,“要不我们跟老师说换同桌,你跟安歌坐?她成绩好,而且挺擅长教别人的。方辉初中时成绩差,全是她带上来的。她姐姐,也是靠她辅导。”   “……她不肯的。”吴砾犹豫了,他可是没少得罪人。   “怎么会,大家都是同学,互相帮助应该的。我帮你去问。”   “别!”吴砾腾地坐直,和郑志远大眼瞪小眼了数秒才扭扭捏捏地说,“他们两个不是在早恋……”他咕囔道,“我算看出来了,一中看人下菜,成绩好的做什么都可以,早恋没人管,考试可以不参加。”   郑志远止住他的话,“别这么说,学校有学校的考虑。你要是怕她不愿意,我跟她妈妈说,她妈妈人特别好,冯超就是她妈妈收养的,这种小事肯定答应。”   郑志远没想到,他托了父亲去打招呼,安景云却没答应。明明安歌在学校也是经常教人解题,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安景云却说,“孩子们的事让孩子自己解决。”   郑志远只好去和安歌商量,更没想到安歌居然一口拒绝,“不行,我不愿意。”   这会郑志远已经后悔,连忙解释,“不是长期的,我真是不会教人,要是我能帮他,绝对不麻烦你。你不是在帮朱新和游玮,再多一个吴砾好吗?”   安歌笑了笑,“我不愿意。”   “为什么?”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常态啊,郑志远自己也时常帮忙补课。只不过找他的大部分是中等生,稍为点拨就通了。   安歌抬起眼,看着他,“不愿意还需要理由?”   吴砾忍不住了,过去一把拉走郑志远,头也不回扔下话,“搭你的臭架子!算什么东西,我至少有成绩,你,零分!”   方辉腾地站起,一手按在课桌上,抬腿噌地跳了出去,三两步赶上按住吴砾,“会不会说话!求人也要有个态度,再说你想怎么样就要怎么样吗?”   吴砾退后一步,甩开他的手怒道,“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城里人有钱有势,家里长辈不是当官就是开厂,看不起我们农村来的!”   坐安歌后排的江燕听不下去,“吴砾你胡说什么,我就是农村来的,我从来没感觉安歌看不起我。倒是你,平时不好好学习,考砸了来闹,欠你的不成?有排名次就有好有坏,各凭本事说话!”   吴砾冷着脸,“我说了,至少我有成绩,她没考就是零分!”   语声刚落,他头顶被拍了下,“混小子,谁说安歌没考,她满分,全科满分,怕你们知道了害怕,不告诉你们。”   班主任梁老师握着一卷试卷,刚才拍吴砾头的就是卷子,“有的人没考121是因为满分只有120,安歌花同样的考试时间做了AB两套卷子,都拿了满分,你学不来的。”   吴砾梗着脖子想说考场氛围不同,再说又不是成绩好就是人品好,但郑志远给他一个眼色,上前道,“梁老师,吴砾没恶意,他小孩子脾气。”   郑志远一向稳重,不过这话也真是,梁老师皱眉道,“安歌几岁,你们几岁?行了,男孩子心胸开阔些,让着点小姑娘。”   安歌心想,得,梁老师你也不会说话,什么叫让着点小姑娘。   这种话让人听着像吃了个小飞虫,不是滋味。   梁老师没注意学生们的表情,走到讲台上,趁上课铃声的功夫把最后的大题写在黑板上,铃声一停就指着安歌,还有后排的程希,“你们俩,上来解题,给同学们说下解题思路。”   下午体育活动课上,安歌发完活动器械,准备躲到小花圃写工程进度表。郑志远找了过来,“安歌,我们能谈谈吗?”   “我觉得你好像对我有意见。”   郑志远单刀直入,“请你和吴砾做同桌是我冒失,可我也是发现你和方辉走得太近,同学们背后都在议论,这样下去对你们影响不好,正好分开,让大家别那么注意你们。”   “不管你年纪有多小,既然已经进了高中,就是高中生。在这个年纪,我们的父母已经离开家庭去辽阔天地独立生活。以你的心智应该可以理解我们的行为都会记入档案,关键时刻甚至可能影响我们的前途。”   “我不是强词夺理,是真的为你好,希望你能够理解,别对我有意见。”   安歌对郑志远没好感,但也没敌意,这会只有一种感觉,难怪话不投机。这种充满陈旧气息的话语,让她想到了一个人:梦里的安景云,板正,大帽子一顶顶。   “我是为你好。”   好一句紧箍咒。   “唐僧。”她嘴唇微微动了下。   郑志远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班长,我知道了。”   说是这么说,实际只是敷衍-看着安歌的背影,郑志远想。   他是真的想和她处好关系啊。如果别人比自己强太多,那就赶紧和他/她做朋友。   可为什么就是这么难,少年小郑真的很累,心累。 第一百三十三章   喜欢打篮球的男生多, 方辉轮到第二批。站在场边, 他一边当观众一边和人吹牛, “人比人气死人,安歌从小聪明,我哥最佩服的就是她。有次他们比背书……”“不会, 小考大考都一样, 她不会特别去复习……”   别人问他安歌怎么能那么牛,他自然得好好说说。   正起劲的时候,体育生朱新在另一头招手叫他过去, 指给他看。   郑志远站在安歌对面,喋喋不休说着什么。   “这小子有背景。”朱新脸色凝重,“他爸是市里培养的年轻干部, 前途无量,临走前特意叮嘱学校多给郑志远锻炼机会。”   方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朱新平时憨憨的, 跟同学有点小矛盾都笑笑过去,没想到挺……成熟的。   朱新脸红了, 迟迟艾艾地解释, “我不是说他坏话, 就是,”把心一横,“寄宿生不少男生服他, 就怕以后评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的时候他们不投票给安歌。”他担心方辉不懂其中的关键, “我们学校有保送清北的名额, 这些优先考虑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   方辉哪知道还有这种事啊,难道不是能者得。不过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看到安歌提脚走了,郑志远发了会呆又追了上去。   “喂!”方辉拔腿就跑。   郑志远听到喊声,回头见是他,一愣站在原地。   方辉赶上去拦在郑志远前面,气势汹汹的,匆忙中还对安歌摆摆手示意“你忙,这边有我”。   有点好笑,但怎么说呢,安歌就是喜欢方辉不问三七二十一护着她的样子,也愿意被他护着。   等安歌走开,方辉翻了个白眼也要走,郑志远挡住他,“我们谈谈?”   方辉记得刚才朱新的话,总算给郑志远留了两分面子,简短地说,“说。”   一个两个当他是坏人,郑志远噎了下,努力冷静找了找大哥哥的感觉,但不知怎的就是找不到。   他微微地有些沮丧,明明小学初中同学一直服服贴贴,从来没这么难管的。   方辉趁机打量郑志远。其实郑志远长得很好,浓眉大眼满脸正气,是电影里正派男主角的长相,看着就可靠的样子。不像方辉,虽然眉眼俊秀,但总让人觉得他还是个小少年。   “方辉,方辉!该你上场了。”朱新怕两人发生争执,一直提心吊胆,扬声召唤道。   “来了!”方辉应了声,跑了两步回头看了看郑志远,后者无奈地笑了笑。   方辉就不管他了。   等放了学,方辉问安歌保送的事。   “清北保送给的专业不是哲学系就是马列教育,你想读?”   方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我,我是想你年纪没到,要是能保送清北也好。”   安歌目光转向冯超,冯超立马也摇头,“我不想。”   “别想那些。我们赶上了好时代,选自己有兴趣的学就好,学了以后发现不喜欢了再改也来得及。”   没经过的人不知道以后的四十年会是飞速发展的四十年,最大的变化就是“做自己”可以是一件理直气壮的事。   而现在,是腾飞前的艰难时刻。晚饭桌上徐正则黑着脸,连徐蘅也感受到了危险,早早吃完饭躲进房里做作业。安歌和冯超一个洗碗一个收拾,听到徐正则和安景云的交谈。   冰箱厂一个员工,改制时被辞退,拎了桶汽油找厂长要个说法。结果打火机一点,两人都死了。   那人是徐正则下乡时的插青朋友,人走了留下妻子和三个孩子,妻子农村户口,在环卫所当临时工。出了恶劣性质的事,环卫所领导不想再用她,怕她学样。   有热心人组织捐款,徐正则捐了拿得出的所有的钱,再有就是商量着帮遗孀找个工作。   徐正则想到了安景云小施工队的记账员,每天登记台班数,眼下是夏芳在做。   “不行,夏芳做得好好的,有她我才能省心。”安景云不同意。   “夏芳识字,年轻,一富又有固定工资,先帮帮别人。”徐正则恳求。要不是小修理店已经收了二姐家的大外甥看店,实在用不起多余的人,也不会想到安景云那。   “让我想想。我去问问小王,他那里可能需要人洗碗。”   徐正则低声道,“小王那里得上两头班,中午还行,晚上她家有三个孩子,走不开。她家公婆不喜欢她,觉得是她拖累了儿子,不肯帮忙看孩子。”   安景云也想帮人,但夏芳勤快能干又精力充沛,换成一个疲惫的中年女人,岂不是最后累的是自己。本身利润不高,去掉给垫资者李勇的分红,去掉夏芳和二富的工资,养不了闲人了。   “要不让采云问问厂里要不要扫地工?”   徐正则否决道,“资本家的工资不好拿,采云那工作强度大,上厕所都要跑着去,吃不消的。”   “这不行那不行,你问我,我有什么办法?”安景云也是累了一天的人,不由得没好声气。   “你轻点,别吵到爸。”   “我不管。徐正则,你不是不赞成我搞兼职,这会倒又想往我那塞人,我不要!”   “你做的决定我哪天没同意过,你要怎样就怎样,轮到我有事找你,你就……”   徐正则话没说完,厨房里安歌探头,“福利院在招清洁工,是常日班。妈妈你们厂出纳的丈夫是民政局的科长,托她去说也许能行。”   “你怎么知道?”   徐正则和安景云异口同声,话出口互相看了眼,又闭紧了嘴。   “经过时看到。福利院在学校南面,回家路上我看到大门口贴着招人的纸。”   安景云跟出纳关系不错,想着可行,点点头说,“我明天去问。”   安歌再缩回厨房,冯超已经洗好碗,碗也都放进柜里。她看看没有要收拾的了,和冯超轮流洗手。   冯超把抹布平铺在台面上,低着头,“谢谢!”   “谢啥?”安歌心知肚明,徐正则暗指的就是安景云收养冯超。眼看孩子们都长大了,他这老父亲觉得男女有别,陷入莫名烦躁,借题发挥。“有胡思乱想的劲,后年跟我一起参加高考。还有一年多,加把劲。”   “一年多?”冯超茫然地重复一遍,才高一,一年多之后才高二,真的要这样,不止是想想么?   安歌肯定地说,“对,我想早点毕业。你也一起,到时读大学了,课余也好找工作。”   冯超点点头,“好。”   哀嚎的只有徐蓁。   不,我不想。   “为什么要那么赶?干吗我要跟着你们赶,我又不急。”   “不,你想。”   大后年,好些学校得军训一年。徐蓁是黑皮,一晒黑里发亮,学农两天已经惨叫“毁容”。   “随你,不一起也行,不过到时我们都毕业了,当大姐的还在中学……”   怎么办,弟弟妹妹太强。   “我跟你们。”徐蓁委委屈屈地说。生而为大姐,说起来就是一个累(泪)啊。   ※※※※※※※※※※※※※※※※※※※※   端午安康! 第一百三十四章   徐蓁的偏科很有个人特色。   无论去文科班还是理科班, 她都长短脚。   数学和语文在年级里领先, 政治和物理弱些, 靠安歌帮忙复习。一张卷子70%基础题、20%有点难度题,10%拉距离题,这两门拉距离的10%安歌让放弃, 只要“会做的全对、做过的不错”拿下其他的就行, 毕竟能拿90%的也不多。   徐蓁最糟的是英语,多年不变,标准的前背后忘, 只要拿起单词书,五分钟后站着都能睡到打呼,百试百灵, 堪称一绝。   中考前那会,几个孩子集中在一起复习,沈曼见识到徐蓁的睡功, 笑得捧腹。   “你还想要出国?就这熊样?”   被强行叫醒的徐蓁双眼水汪汪红彤彤,恼羞成怒, “又不是我想, 是我妈想!”   沈曼啧啧, “对对对,大人安排好,你只要舒舒服服等现成。”   “你……”   论毒舌, 沈曼长到十几岁, 和父母为了他们偏心沈晏的事斗嘴了十几年, 徐蓁完全不是对手。   但有人盯着场子呢。   长桌另一边,安歌抬眼看沈曼,沈曼一惊,立马坐正埋头刷题,表示“虽然我走了会神,但没有影响大家复习,我很想考一中”。   不敢惹不敢惹。沈曼可以混进“小学神指导班”是有约法三章的,一得有强烈想考上的意愿,二不能影响别人。她有自知之明,在场的人,就她是外人。   安歌自然也看到徐蓁在打瞌睡,但她算着时间,给徐蓁二十分钟,刚好一个浅眠,可以恢复精神又不至于睡熟。   她也不打算拉着徐蓁硬磕单词。此时的中考重点不在于挑选优秀学生升入高中,而是保证99.9%的学生能够拿到初中毕业证,除非智力障碍很严重,否则不可能不及格。就算徐蓁在英语上失20分,完全能在数学和语文补回来,这两门可是每门120分。   最重要的,考一中并不难,至少在安歌看来易如反掌。   在九十年代中后期扩招前,城镇户口的家长和孩子从未想过有一天大学学历会……满坑满谷。很多家长觉得读中专、商校更好,毕业就有稳定的工作。高中?三年。读完高中还要考大学,大学是那么容易进的吗?工作岗位稀缺,早占早有,论资排辈,新进来的大学生说不定还要叫初中生一声师傅。   有干部编制的中专,才是大热门,像财校、税校、医专分数线比一中高。分线数之下,一中还有议价的选择,成绩不够钱来凑,是难听,但一年后、三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谁会当回事。只有当作笑谈,某某家在八十年代拿出十万块给孩子读高中,真是财力雄厚。   安歌大部分精力放在方辉和冯超身上,尤其方辉。   实在是因为初一时好几次濒临友尽,修复好的友情需要维护。   方辉有过短暂的叛逆期。   个子在长,脾气也在长。   狗也不吃-方家伯母经常骂他。   一眼没看住就溜出去打斯诺克。不让出门,厕所遁,关着门在里面玩俄罗斯方块。   安歌忍啊忍,然后有天终于爆发,抢过来给他表演王者的风范,通关。   哼哼。   “……你有控制欲!”那时刚步入少年的方辉很委屈。   他说过,集中不了注意力,看不进书。可安歌不听,只劝他练习专注,让他用手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声。   太累了。方辉只想做个普通人。他有两个聪明的哥哥,还有一个聪明的弟弟,方家不需要他光宗耀祖,也不缺学霸儿子。   不读书又怎么了,当教授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身边的同龄人,最有钱的是安峻茂,他还在读小学,连普通话都说不好。长辈中最有钱的是工人出身的小王,祖传的房子,热火的饮食店,能干的妻子;方辉的父母是大学生,高工,可因为编制,他俩工资还没徐正则和安景云高……   安歌想说不行,世界在变,以后你会后悔,在高中没努力,错失了许多选择的可能。   你讲的,少年时总以为没关系,哪怕挑大粪也是为人民服务。后来才知道,其实对人生还是有点想法的,想像二哥那样做一个天才学生,进少年班,想当科学家。   但学习成绩不行啊,只有两百多分,幸好通过招飞的体检。从那以后才知道珍惜,一路不断有伙伴被淘汰,拼命地学才有留下的可能。   最后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哭了。   泪水迅速涨满眼眶,滚来滚去,迅速地滑落面颊,一颗颗掉下来。   方辉抓抓头,逃了。   和别的孩子多的家庭一样,当父母的往往最重视最大的孩子,最偏爱最聪明的孩子、最关注最需要照顾的孩子,而中间的那个,容易被忽视。   方辉连着翘了几天自习课去打球,家人完全没发现。   他有一张考砸了的测验卷子,被小弟当作缴获的战利品拿给父母。小兄弟俩也有吵架的时候啊,小弟捏着三哥的把柄,自然要派上用场。   没想到父母轻描淡写,“不想读书就算了,局里下面的厂多,操作工岗位还是好找的。”   方辉很气啊。他还没放弃呢,父母却已经放弃了吗?   他拿着卷子去问老师,老师说,“安歌满分,让她给你讲吧。”班上学生分三种,优秀的、中不溜丢的、学渣。老师首先得保证学渣能够毕业,再给优秀的欣赏的目光。至于中等生,管,好不到哪;不管,也差不到哪。   方辉磨蹭着回教室,厚着脸皮问安歌。   安歌倒是像以前那样耐心,就是声音有点哑,讲完趴在桌上。方辉以为她装睡,过了会发现不对,安歌呼吸特别重。她在发高烧。   方辉又后悔又恼火。他觉得可能是他的话刺伤了安歌,明明知道她顶讨厌安阿姨的控制欲,还故意说那样的话……恼火的是,“我随便说说,你干吗生气。”-怎么会有人把他一句气话当真呢。   方辉比安歌大,但两人之间拿主意的一直是安歌。意见不合的时候他也会不高兴,但想想毛毛是个孩子,还是女孩子,他是男的,男的就该让着女的。源自于方爸的言传身教,骄傲的小少年很能自我安慰,小事听她的,等遇到大事我自有主张。   突然发现世界上有一个人,比父母还在意自己的一句话,他偷偷地高兴,可也后悔极了,“我错了。我知道你是为我……”   安歌抬手猛地捂住他的嘴。不,她有私心,她想改变他的命运。   如果可以,她想多改变身边人的命运,尽量按着他们想要的去改变。   方辉有勇于表态、说话算数的优点,哪怕安歌阻止,他也要说完,“以后我都听你的!”   学习上再难他也没再闹腾过,按步走,成绩上蹿、努力保持、稳定,找到喜欢的学科。   小矛盾爆发掉不是坏事,比起中考那会,安歌还省力了,只需盯着徐蓁就行。至于冯超,咳,没妈的孩子懂事早。不但不用管,还能帮忙辅导徐蓁。   爷爷养病,姐姐妹妹还有一个冯超刷起题来头也不抬,徐蘅茫然了,好像……哪里不对?   噢,爸爸跟妈妈似乎在吵架。   假如徐蓁有闲暇分心,肯定要纠正:不,是冷战。 第一百三十五章   徐正则和安景云怎么可能在家吵架。   小小屋檐下, 老人孩子, 有火也得憋着。再说难道被邻居看笑话吗, 老徐局连家也管不好。   他们最多只能冷战。   安景云把菜端上桌,不动声色叫过徐蘅,“二二, 叫你爸回来吃饭。”而徐正则同志在哪里, 在楼下跟人下棋,皱着眉头跟徐蘅说,“你们先吃, 不用等我。”   安景云听完徐蘅的汇报,冷笑一声,“随他。”扬声再叫安歌, “毛毛,请阿太出来吃饭。”   徐大少爷的脾气发了么,安景云不纵着他。《红楼梦》说得好, 两个人的关系无非东风西风,不是东风压了西风, 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她还不知道他, 心里藏着个慷慨激昂的大侠梦。要富一起富, 要穷一起穷,徐重能舍了家里近万亩的地投奔全人类事业,他徐正则就掏得了口袋里每月工资八十九块!   安景云前一分钟横眉立目, 抹一把脸, 全收了, 温声和气答阿太的话,“他啊,棋瘾上来放不下。我们先吃,不等他。”   徐正则不吃饭,棋友可不奉陪。他一个人在秋风里抽了支烟。   亲妈、亲姐姐都说他太让着安景云了,哪有女人做主的。徐正则的妈在老家出名的能干,徐重先是做地下工作,后来去打日本鬼子,家业全是她撑起来的,既没让家里受到徐重的牵连,也把三个孩子带得健健康康。然而就是这样,大事还是徐重做主,说让孩子们下乡就下乡。除了让儿子当兵这点她不答应,其他都依了丈夫。   安景云是刀子嘴豆腐心,徐正则一直知道,她的厉害都在表面。没办法,从小顶着帽子长大,妈早就离开家,爸又被关了起来,后面还有两个妹妹,不厉害点活不下去。但她的心特别软,见不得孩子受苦,不然也不会花了那么大的劲养二二。   就是被钱糊了心。烟散在暮色里,徐正则无奈地想,难怪说有300%利润的话,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现在还只是挣了点辛苦钱,安景云就开始变了。   家里缺钱吗?有徐重的三分之一工资,有维修店的收入,有娘家明里暗里的贴补,他们家已经比别人家的日子好上几倍。再这样下去,可是……脱离群众……   从他站的地方抬头看向自己家,灯已经亮了,想来开始吃晚饭了。   从他身后传来数声调试音响的动静,是舞厅在为晚上的营业做准备。家属楼隔壁原来是棉纺厂,这两年个体业如鱼得水,大厂拖着几千名职工以及这些职工带着的父母儿女生老病死福利,纷纷倒闭。隔壁棉纺厂的工会主席头脑灵活,干脆把厂里员工活动社改成了舞厅对外开放,每晚生意兴隆,只是有些扰民。像徐家每晚都能听到嘭擦擦强劲的音乐,连徐蘅也知道三步四步小拉节奏的区别。   不过,孩子们可太争气了。   徐正则吸了口烟,嘴角微微上扬。毛毛不用说,简直是上天弥补他和安景云的礼物,聪明漂亮还懂事。大女儿在护着妹妹们这方面,真是别人家的孩子追都追不上。嗯,方家兄弟感情也好,但男孩么原本看重兄弟一些。至于二二,现在看来自立更生也不是问题。   唯一不太好的就是孩子们都向着妈,不给他这当爸的一点面子。   邻居骑车经过,“小徐,饭后一支烟?”   “哎是啊。”徐正则空空的肚子咕噜一声,真是要了面子没里子啊。   幸好邻居也就是打趣,骑着车悠悠地走了。   安歌到楼下找徐正则的时候,看到他背着风缩着脖子,烟刚吐出来就被风吹散了。两幢楼靠得紧,穿堂风大。   “不是叫你们先吃。”见小女儿找来,徐正则沉着脸说,“吃完赶紧做作业,上次月考没参加,下次不能再错过了。”   安歌塞给他一个玉米面饼。这是徐重最喜欢的食物,安景云和孩子们习惯吃炒菜米饭,徐正则两样都行。   安歌在面饼里放了块焖肉,徐正则几口吃完,觉得风吹在脸上身上也没那么冷了。他忍不住问,“你吃了吗?赶紧回去吃饭。”   他知道,别人吃剩的饭菜,小女儿宁可不吃也不挟一筷。这孩子的洁癖也是严重了,偏偏五感还特别强,哪怕别人瞒着她放一点她不吃的,猪油、蒜末、……她一闻就知道,一吃就吐。   安歌笑咪咪摇头,反而问道,“爸爸怎么呆在这吃西北风,那边羊肉面店开着吧?”   徐正则没好气地按了下她的头,“家里有饭,到外头浪费那个钱干吗。再说我不呆在这,你妈不得着急上火?”他想起小女儿的大脾气,语重心长教育道,“牙齿还有跟舌头碰着的时候,你妈说你两句也别往心里去,她不容易,要不是碰上早几年讲成分,要不是是个女的,她是能做大事的人。你也别老跟她撇那么清,你还小,吃父母的用父母的应该的。”   “那爸爸还老是反对妈妈接工程?”   徐正则噎了下,也难怪安景云总对安歌说孝顺孝顺,首先在顺,被孩子抓住话头顶嘴的滋味不好受。不过徐正则跟安景云还是不同的,他耐着性子解释,“说是说先富起来一部分人,可你看,现在谁不是尽着自己花,这世上好东西多啊,有了饭吃还想着大鱼大肉,有了自行车还想着汽车。要是大家都这么弄,最后不回去了?有钱的有钱,穷的穷。你妈妈也是人,能免得了吗?”   安歌没想到父亲还有这个想法,不由惊讶,“可爷爷支持妈妈的时候,爸爸怎么不反对?”   徐正则瞪她一眼,“长辈有长辈的想法,做儿女的哪能够反对。”瞧瞧他的以身做则,哪怕不赞成也不会明着说,他缓了语气,“爷爷要服从指挥,既然上头政策这么指导,他觉得与其让别人去摸索,不如家人先试试。万一……”他把话咽了回去,万一风向不对,受到伤害的也只是家人。徐正则懂得徐重,但不想妻子在这趟水里越试越深。下海下海,呛着是小事,波澜起的时候可是听天由命了。   这会头顶的舞厅已经开了灯,旋转的彩光投在父女俩脸上,一时明,一时暗。   “走,我们回去。”徐正则怕女儿受了寒气,拉着她回家,边走边絮叨,“你小孩家家别操那么多心。”突然又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压低声音叮嘱道,“你现在是大孩子了,要记得男女有别,跟小超方辉都要保持距离,不能跟从前那样整天在一起……”   徐家的晚饭吃得快,安歌下去找徐正则的功夫,别的人已经吃好饭,徐蓁帮着冯超收拾碗筷。   冯超抢过去,“大姐,你陪阿姨说会话吧。”   老太太回房后,安景云的笑也消失了,勉强扒了几口饭就进了房。   徐蓁爬上阁楼,看到安景云正在台灯下理钱,按票面的大小整整齐齐分开,用小铁夹夹好。   听到大女儿来,她头也不抬,“你啊,真是没干过活,收个碗乒乒乓乓,我都担心你别把碗砸了。”   徐蓁嘻嘻一笑,偎在安景云身边,“妈妈你打算给那家人钱?你不是说等攒点钱先给姨父?越是亲戚越要账清。”   安景云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你爸这个滥好人,我不帮他做这个好人,他能跟我生一个月气。”想想又说,“将来等你大了找对象,睁大眼睛看清楚,找也要找你两个姨父那样的,老婆最大,老婆才是最重要的人!”   说到找对象,徐蓁有些害羞。但站在母亲这边帮忙一起生气的念头占了上风,她脱口而出,“老是胳膊肘往外伸,有这样的爸爸还不如没有!”   安景云大吃一惊,转头严厉地看着女儿,痛心地问,“蓁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没有你爸爸就没有你。”   徐蓁难得见母亲对自己如此态度,硬着头皮撒娇道,“妈妈,我是为你不平。奶奶姑姑她们也算了,毕竟算自家人,爸爸总是帮别人,也不想想你当家有多难。我记得小时候爷爷工资没现在多,爸爸把刚发的工资借给别人,你还要汇钱去外婆那,害我跟二二吃了半个月萝卜干。那会我都恨死毛毛了,她在外婆那里当小公主,我和二二在家像小叫化。”   安景云脸色缓和过来,这些往事当然还没忘,在身边的两个女儿确实吃了苦。她摸摸大女儿的头发,“你外婆没跟我要钱,但她帮我带着毛毛,老的老,小的小,我省自己也得先尽着她们啊。后来我想想,姐妹们在一起长大才有感情。现在跟妹妹好了?”   徐蓁笑道,“好了。她那个小屁孩装大人,我才看不惯,不过想想她差点没了,我让让她得了,谁教我是姐姐呢。再说她也是为家里好,又出钱又出力,哪能跟她一般见识。可是爸爸连个小孩都不如,二二还知道借钱给妈妈付工资,他呢,老是给妈妈找麻烦。”   说到徐蘅,安景云也笑了起来,“她那几个小钱,我才不想收,就是毛毛说算利息给二二,我觉得也好,让二二知道钱能生钱。”她又严肃起来,“徐蓁,你知道记得妹妹的好是好事,将来家里的都要传给你,但你也得照顾妹妹们。至于你爸爸,你不能那么想他。你爸爸是好人,不然他不会跟我结婚。那时你爷爷虽然被打倒,可他还是干部子女,跟我结婚,他的前途就完全没有了。他这个人,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不看重这些。他这个人,是真正的好人。”   “当然,时代变了,世界也变了,那种日子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可是,蓁蓁啊你还小,要知道如果世界上像你爸那样的人多些,你会庆幸世上还有一线光明,而不是墨墨黑。如今人人向钱看,你爸看上去又没用又爱管闲事,可是万一,世道再变,你就会觉得有这样的人还是好的。”   ※※※※※※※※※※※※※※※※※※※※   谢谢水月的地雷,谢谢小p的手榴弹,破费啦!么么哒!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点小风波, 如同落在水面的秋叶, 点开圈圈涟漪, 随即在岁月的长河里浮沉而去。   徐家生活恢复了日常的平静。   到冬至前后,真正的冬天来了。老太太得了次感冒,咳了小半个月, 小王不由分说把她送回都市挂了专家号。没有大碍, 就是老年人常见的支气管炎,但小王和卫淑真坚决把老太太留下来。   这边有取暖器,又舍得花电费, 过冬容易。   “乡下冷啊,这种天气汰的衣服早上晾出去,夜头收回来硬梆梆结的全是冰。”卫淑真安慰老娘, “阿大那里小人都大了,阿五那里有小王。晓得你不放心毛毛,等天气回暖再送你去。”要她说, 老阿太也是虚荣心强了,安歌哪用得着老太照顾, 倒是老太每天看着孩子美滋滋, 舍不得离开。也是安家祖坟风水好, 这么能干的子孙,跳级不算,听说还要参加竞赛, 养一个胜过十个!说起来还是她会养孩子, 不然怎么安娜就普普通通。   早上五点钟, 安歌在闹钟响之前关掉了它。   窗外漆黑一片,脚边的大热水袋仍然带着余温。这是安景云的体贴,每晚都记得冲给老太太用的,虽然老太太回去了,一时半会习惯还没改过来。   安歌不怕冷,常年跑步的人血气旺盛,棉毛衫外头只穿一件毛衣,再加校服,外面一件羽绒服-如今叫滑雪衫的外套。她轻手轻脚上了洗手间,等冷水洗过脸,尚余的睡意便一扫而光了。   电饭煲煮泡饭,燃气灶烧水,安歌一边盯着一边背单词。她把需要记忆的功课放在这个时间做,晚上主要给徐蓁讲题和自己刷题,自修和兴趣课用来完成学校的作业。   水开后她灌满两热水瓶,等会别人起床就有热水刷牙洗脸了。至于电饭煲,现在没有煮粥功能,安歌跟徐正则商量着做了个土法定时开关,到时自动切断电源。   阳台上的衣物在西北风里一晃。   咦?   安歌刚要定睛看,左侧房门轻响,冯超起床了。两人轻声打了个招呼,后者赶紧进去洗漱。家里人多,这顺序是约定的-安歌好洁,徐蓁起不了太早,徐蘅也是,而且小学到校时间比中学晚。   冯超挂着黑眼圈?安歌回头再看一眼阳台上那条冻得笔直的藏青色棉布大裤衩,刚才目光相接时冯超不易察觉的尴尬,突然明白了。   这是凌晨三四点悄悄爬起来洗的吧?都结成冰了。   难怪她那老爹开始不安,而只和妹妹们共同生活过的安景云却没意识到,带回家的那个男孩已经开始青春期。   想到父母保守的观念,也不知道老爹已经忍了多久,说不定心里早想吐血,又觉得此事不登大雅之堂不好言之于口,安歌只想爆笑。不过,怎么会呢,难道是运动量和学习的负担还不够?该给冯超加份牛奶了,这个阶段也是长个子的时候,别缺了营养。   上学路上安歌加快了步伐。他俩向来控制在交谈不费力的跑速,这一提速,到校的时候就有些微汗,比平时早了几分钟。   刚进校门,后面何明轩趟着车追上来,“喂你们今天跑那么快!”   迎面遇到值勤的学生,“高一几班的?校园内不准骑车!”   “没骑!”何明轩解释道,跳下车推着自行车跑到安歌身边,“怎么往小卖部走?没吃早饭?”他伸手在书包掏了会,“噔噔噔!”掌心里一块巧克力,“拿着,进口的。”   何明轩在海外的外公时常寄信进来,嫌汇款按规定要存半年才能取太慢,直接把钱和外汇券夹在信纸里寄。秦梅君在友谊商店买大件之后的零头,便挑了巧克力啊果汁糖啊之类孩子喜欢的。   安歌接过,分了一半给冯超,又把自己手里的一分为二,一份给何明轩,剩下的塞嘴里,“我们去买牛奶,一起?”   “学霸请客?”何明轩开玩笑道。   “嗯请学神。”   何明轩锁好自行车,书包往后一甩,随意地背在身后。他已经是一米八三的个子,揽住冯超的时候高出小半个头,“你怎么没报名奥数班,我听说你们班主任问过你?”   冯超摇头笑着说,“我不行,我不能再分心。”   何明轩看向安歌,安歌连忙申明,“我勉为其难,过阵子可能会退出。”当老师的总觉得没试过不能轻言放弃,既然数学成绩这么好,那么竞赛不会差到哪。安歌却知道自己的长处不在数学,她逻辑推理和记忆力都不错,但对数学无感。   何明轩挠挠头,“被你们说得我也不想上了。”竞赛班利用周六下午的时间,如今推行休息一天半,别人都休息自己还要上课的滋味不好受,而且他也不打算走竞赛的路。秦梅君早已说过她对他未来的计划,加强英语,考托福,大二出国留学。   “老班肯定不会放过你。”冯超指出。老师的心也有偏向,问到他是意思意思,不放过任何一条可能养肥的鱼,而安歌和何明轩则是活泼健壮的大鱼。   “那是……”何明轩吐口气。秦梅君警告过他,不能在学校谈及未来的安排-人多耳杂,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下绊子。   小卖部的牛奶每瓶又贵了三毛,何明轩不满地说,“怎么又涨了,我觉得比去年贵了一倍。”   小卖部的阿姨忙着迎接学生买早餐大军的准备,头也不抬地答,“你问我我问谁。今年年初物价放开后就开始涨,要粮票的米一毛二一斤,不要粮票的五毛一斤,这样涨下去饭也要吃不起了。”   冯超拍拍何明轩,“草纸肥皂也涨了。”昨天中午安景云买了三百斤煤球,就是因为听说煤球要涨价,现在靠墙垒得高高的。好在家家户户都这样,也没人挑理,他们还帮对门徐阿姨搬了两百斤。刑警大队的蔡叔叔常年顾不上家,徐阿姨跟儿子两个人搬煤球太慢了。   卫生间靠近天花板的柜子里放满草纸和肥皂,还有……冯超脸微微红了下,妇女用品。安阿姨说算下来一块钱一条,让徐蓁省着点用。她还说等徐蘅和安歌也“来了”的话,家里的钱简直像在烧。   这些当然不是当着他面说的,但安阿姨训大姐的时候,声音有点高。   冯超觉得自己每天都在尴尬,徐叔叔似乎带着审视的目光,自己变粗的嗓门、越来越明显的喉结、唇上淡淡的胡须,每一样都显示着他不再是可爱的小男孩,粗手大脚,站哪都碍眼。最尴尬的就是奇怪的梦,其实没有具体的人,就是温暖的风吹过,很舒适很放松,然后就……   他羡慕何明轩,也羡慕方辉,他们好像从未意识到身上的变化,大大方方,坦然地和安歌交谈说笑。   何明轩几口喝光牛奶,把空瓶放在柜台上,单臂卡在冯超脖子上,“快喝,我有事问你。毛毛你别跟来,我和冯超要说男人之间的话。”   冯超不自然地挣扎。   他不安地看着安歌。后者刚跑过步的脸粉扑扑的,咬着吸管的牙雪白,“你们随意。”   何明轩把冯超拖到外头,往后看了看,发现安歌确实没跟上来,示意冯超走教学楼后面的小道,那里人少。   “老实交待!看那种小书了?”   冯超没马上明白,想想才赶紧摇头否认,“没有!”   何明轩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笑道,“干吗,明人面前不打暗话。你这眼圈怎么回事?熊猫啊?”   冯超嘴动了动,何明轩却以为他承认了,笑完劝道,“悠着点。嗳我说了你别生气,你可不能犯糊涂,现在是关键时刻,精力得放在学习上,别的先别想。别生气啊,你不能辜负安阿姨,不能动歪脑筋,嗯?”   冯超使劲摇头,“没有!”   他走不动了,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地面,嗫嚅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何明轩还以为自己说中了,等听完冯超说的,差点笑破肚子,“小屁孩,这不是正常的吗,有什么要紧,我还以为你……”他转移话题道,“别多想了,人人都有,不,男的都会有,正常的。”   冯超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何明轩,“真的?你也是?”   何明轩一把把他头按下去,“对,我也是。行了,我们别说这个了,尴尬!反正放宽心。走,早自习快开始了,想好考什么大学了吗?”   “嗯。”   “什么大学?”   “现在还不想说。”   “你就神秘吧。”何明轩数落道,“能不能向方辉学着点,瞧瞧人家,坦荡荡无不可告人之事,多好,多有男子气概。”   “嗯。”   何明轩拿这个闷葫芦没招了,“要不是…….”要不是安歌托他平时多照应冯超,他觉得还真难找话题,这家伙总默默跟着安歌和方辉,活像一盏大灯泡。大概正因为如此,安歌才来托他的吧?不然岂不是应该由方辉来照应,毕竟他和冯超才是一起长大的兄弟。   走在去教学楼的大道上,安歌打了个喷嚏。   如果她知道何明轩的想法,肯定明确告诉他。   不是,她没有,她只是认定何明轩能够在秦阿姨的高压下长成一名高大开朗毫无心理阴影的成年人,肯定有独到的能力。   至少他自我开解的能力,绝对是一中一绝。   那个考不好就要跪搓衣板的传说,他能拿来当笑话说-“安歌你那么努力,我又要遭殃了。”秦阿姨信的可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生命不息,学习不止。 第一百三十七章   长江中下游一进冬天, 那种湿冷像要钻进骨头, 阴嗖嗖的只有晚上睡进被窝才暖和。遇到大风的日子, 更是了不得,在室外恨不能把脖子缩进躯干,每次眨眼都觉得睫毛上的寒气在拍打脸。   高一二班的班主任梁为民站在半开的窗边, 居高临下盯着前方的小花圃。那里大部分花树掉得光秃秃的, 只有几棵腊梅顶了满枝花苞。   “小梁,抽了烟啊?”数学教研室这会没别人在,隔壁物理教研室的老师走过, 探头往办公室内看了眼,“小心别感冒,快全市统考了。”   梁为民回头笑笑, “噢!这次你们谁抽到去阅卷?”   “老沈。他说这次物理满分肯定在一中,你们班的方辉是他的得意门生。数学你们班尖子更多,稳拿全市第一。”   当着前辈老师, 梁为民不敢拿大,“不一定不一定, 你们的何明轩强。这个小孩稳, 就没见过他有波动。”   老师哈哈一笑, “你不说你们还有安歌,这小姑娘厉害,不知道脑子怎么长的, 比男生还强。”   “小姑娘么事情多。”梁为民叹了口气, 真情实意地说, “好是好,只是完全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任性,想到什么就什么,家长也管不了她,别说我们老师。”   老师只当他在客气,谁不想自己班上有个安歌呢,关键人家不是一个人好,是带着一群一起好,看看她姐她哥还有方辉,再加何明轩,学霸小团队。西北风打着旋冲进来,老师打了个喷嚏,走了走了。   唉,不知者谓我何忧。梁为民继续盯着小花圃,那里三个小家伙聚在一起。   安歌,方辉,还有冯超。俩一左一右坐在冯超的两侧,也不知道说啥那么来劲,头都凑到一起去了,手还搭在彼此的肩上。再想想小姑娘半公开承认早恋,唉,梁老师摸摸头,感觉发际线都往后退了一公分。   要是孩子们成绩不成,像隔壁班那个沈曼,漂亮面孔笨肚肠,他也不管了,反正城镇户口,从一中毕业肯定能有个好工作。但这仨,学习上顶儿尖儿。想想现下才高一,还有两年半才毕业,难道家长没听说过早出日头天变,万一有个小儿女情海生波,不影响成绩才怪。   这群小鬼头,他梁为民比他们大十几岁还单着,他们急什么!   如果冯超知道梁老师在高处看着他们,大概会大吃一惊,大家都觉得老梁没别的班主任那么婆妈,很少管学生之间的事。不过此刻冯超正处在情绪激动中,悄悄用手背抹掉眼泪。   看电影而已,怎么突然就想哭。   经典电影欣赏课,方辉低头忙着赶作业,晚上得学高二的内容,是安歌先发现冯超眼圈红了,再想想,《呼啸山庄》,没准哪句台词击中了他的心。   这是青春期反应吗?安歌不懂。   一直乖巧懂事的冯超也到了叛逆期?她觉得不能拖,有话说清楚,丢下作业和冯超溜出教室。方辉不明原因,看他俩出来也跟了出来,不过还想着刚才的政治题。他胳膊搭在冯超肩上,“冯超你赶完历史作业了?”   历史、政治,两门有大段论述的学科,是方辉的弱项。他经常忍不住“指指点点”,这个事情不是这样的……“吧啦吧啦”。但老师按标准答案得分点批,并不会因为“哟小同学知道得不少”而给同情分-给了是害学生,以后高考可是严格按照要求批的。   安歌也懒得管他,反正大学的提前自主招生主要看数理化。   她手里拿着草稿本,顺手卷起在方辉手上敲去,“老是勾肩搭背。跟何明轩一个样,问过冯超同意吗?”   方辉笑嘻嘻避开,“打不着。”他也是逗安歌玩,说完就把手松开,认真道了声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有点没轻重。”冯超哪会生气,“哪用得着对不起,我们大了生疏了?”   方辉点点头,“毕竟我们不在一个班。”   冯超啼笑皆非,哪跟哪啊,跑操常在一起,运动课兴趣课又在一起,每天午饭都还在一起。   方辉靠近他,“你刚才怎么了?我觉得你是哭了。”说话都带着鼻音。方辉已经猜到安歌的用意,“学习压力大,还是想找爸爸了?”   他们仨一起长大,也聊过冯超的身世,但数来数去在冯超生命中出现过的男人,没哪个像跟他有血缘关系的。   冯超轮廓清晰,眼睛大而黑,是那种好看但又不女气的俊秀,长大了线条硬了些,可还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和相片里的妈妈并不像。如果他的生身父亲出现过,肯定不会被忽略。   冯超发窘,“没有。”他怕安歌误会,“爷爷对我很好,安阿姨也很好,比对亲生的还要好,我不想找爸爸。”安阿姨生气时会骂女儿,偶尔还打二二,但对他真的是不能再好了。他觉得他们家就是老派人,严于律己,宽于待人。   方辉最讨厌安阿姨的就这点,嘟囔着说,“她啊,对谁都好,就是对毛毛不好。”想起来又要把小时候的事挑重点说一下,“我还没忘记,毛毛你也不准忘。”   冯超奇道,“你怎么这么记仇?”   方辉气得翻了个白眼,“我也不喜欢她让你去你阿姨家拜年。这不是记仇,是原则,想想你阿姨怎么对你的。”   冯超想了想,“其实我早就放下了,他们过得不好,也不会对人好。我不怪他们,也谈不上原谅,只是保持普通的礼节性的交往,一年一次。”   方辉撸撸他脑袋,跟撸猫啊狗啊似的,“近朱者赤。”按安歌说法,父母刚好处于巨变的年代,旧有的对老人的对儿女的相处方式在变动中动摇了,然而新的还没形成定式。所以,他们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当父母。“那你哭什么?”   冯超犹豫,仍然没勇气在安歌的面前跟方辉讨论那件事,何明轩都说尴尬。但他往安歌那边看,安歌怎么能不发现,她和方辉交换一个眼神,趁冯超视线又转向方辉的时候,摇了摇头示意别问了。   看来,真是成长期激素水平起伏导致的情绪波动。   那就来打点气。   方辉搭着冯超的肩,又让安歌也搭上冯超的肩,三个人肩并肩,头也快凑一起。   “我喊一二三,我们一起说加油!”   安歌翻了个白眼,连冯超也讷讷地说,“太夸张了。”   排球女将中毒了后遗症伐?没见识,等灌篮高手网球王子足球小将排球少年等等等等轮个遍,就知道了,热血漫代代有,血条不够用。   方辉神气活现,“跟你们讲,你们别回头,在十一分三十秒前,老梁开始站在窗边偷看我们。”   冯超啊了一声,下意识抬头,但被方辉压下去,“别回头!我们逗逗他,让他着急上火又不知道我们在干啥。”   “我们能干啥?”冯超吃了一惊,“翘课吗?课外班不管的。”   方辉噗噗地笑,“皮一下嘛。”   皮吧皮吧,安歌想到梁老师那聪明的脑袋在中年终于成了锃亮的一颗,都是一届届没有最皮只有更皮的学生害的啊。   皮完还没到三分钟,教学楼那边传来梁老师的大喊,“方辉,过来!跟我回办公室!”   气喘吁吁。   梁老师,小宇宙爆发,瞬间位移?   不容易。   ※※※※※※※※※※※※※※※※※※※※   么么哒! 第一百三十八章   梁老师把方辉拎到办公室, 二话不说, 拉开抽屉扔出张卷子, “做。做完放学。”   你小子不是闲得很,给你点事做。   他一边备课,一边观察方辉。   方辉可以说是重点高中里比较少见的学生, 他坐不住, 倒不是抓头挠耳那种表面的,而是走神。只要看到他眼神呆滞,梁为民就知道小家伙魂游八方了, 用教师习惯的标签来说:斯文调皮。这类学生不是笨,只是还没等他们养成好的学习习惯,一般在中考就被淘汰了, 能考进一中还名列前茅,家人绝对花了不少功夫。   安歌跳级时要求捎上方辉和冯超,交换条件是她会拿下中考状元, 整个地级市的。是人都有虚荣心,老师也不例外, 一中是近百年的老牌名校, 但经过动荡, 如今学校都在同一起跑线。一中有一中的骄傲,心目的对手不是本地的二中、三中,而是全省的重点高中, 安歌的实力摆在那, 提的要求也不算离谱, 哪怕失败对学校声誉也毫无影响,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摔一跤。还小,有的是时间调整。   “我在你们这年纪,也觉得老师特别烦,什么都要管。”梁为民闲闲地说。   方辉用笔如飞,“那段时间老师敢管学生?”   梁为民,……小孩子说什么大实话。   “长辈还是管的,怕我出去闯祸,关在家里看书做题。恢复高考那年我还没到高三,心想既然机会来了就试试,万一以后又取消不考了呢……”   “然后最后一道题大意失荆州,没仔细检查做错了,只考取了师范本科,不得不当了老师来管我们。”方辉进高一几个月听梁为民说几回了,他阅读有障碍,记性可没毛病,可以帮老班原话复述。   梁为民用力拉开抽屉,发出的动静让方辉停笔看向他。   不会打人吧?   开学时不少家长对老班说,孩子交给老师和学校了,不好好学习就打。梁为民上课也喜欢用粉笔头掷后排睡觉的男同学。   方辉突然觉得梁老师眼镜一闪而过寒光,非常俊杰地说,“梁老师要不要喝点热水,我帮你去倒?”   教研室又大又空,冻得跟冰窖似的,他都快握不住笔了,也不知道老班今天怎么那么大气性。上次逮到程希自习课打牌,也就是把人拉到办公室打了一下午牌。   他也可以打牌啊,未知谁削谁呢。   梁为民瞪了一眼方辉,“做你的。我抽支烟。”过了会忍不住又问,“你二哥恢复得怎么样?”   学校老师都知道方辉二哥开刀的事,还想过募捐,被方辉大力推掉了。   “还行。”方辉随口说,做得更快了,赶紧做完放学回家。   大冬天天黑得早,又过半节课后一天学习就结束了,冯超找安歌一起回去,发现方辉书包还在课桌肚里。   他有些担心,“梁老师不会告家长吧?我们等等方辉。”   “不会。”安歌很肯定。说实在一中这辈年青老师素质都挺高,有文人的风骨,不喜欢打小报告,也不让学生这么做。文化程度也不错,好几个老师都考研了,后来在大学当教授。“我们走。”   快元旦了,安景云兼顾两头。厂里虽然发不出工资,该做的活还是得做,自己的小施工队也得结算人工,还有每逢过年过节,婆婆和两个大姑子惯例要钱,她忙得不可开交。   徐正则接过了做晚饭,轮到他翻中班就是安歌和冯超做。   徐蓁身为长姐,自然试过做饭。不过在她好几次做糖醋小排不放糖、炒糊大白菜之后,家人一致通过,剥夺了她炒菜的权利。   “安阿姨干吗不辞职?”安歌帮安景云做工程结算的时候拉了冯超一起,他知道大致的利润,不能理解明明没有钱可拿,大人还舍不得离开厂的想法。   “一是有感情,我妈她回城后进厂,做到车间主任,又被提拔到科室,她觉得厂里对她有知遇之恩。二来安全感,呆在大集体可以抱团取暖。”   对冯超,安歌愿意把事情掰开讲给他听。跟别人不同,他没有可以幼稚的倚仗。   他俩慢跑回家。和清晨的空旷相反,尽管此刻已经入夜,但马路上霓虹闪烁,工人俱乐部的溜冰场、电影院,年轻人嘻笑玩乐;广场上自发组织的交谊舞,则是一对对中年人。服装店门口摆着大音箱,惊天动地唱着,“没有花香,没有树高,……”   也只有可怜的学生,这个时候还在回家的路上。企事业差不多都在四点、四点半下班,成年人吃过晚饭可以玩乐了。   “看校服就知道,一中的学生仔,你同情他们,他们还看不上你。进了一中,半只脚踏进大学,念大学的四年算工龄。第一年实习工资,第二年就超过你。”   “大学生又怎么了,进厂先下车间一年,还不是要叫我一声师父。”   “嘿,明年你们厂在不在都说不定,还想别人叫师父。”   “不说了,本来烦得要命,出来寻开心的,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棉纺厂的工人耳朵被常年累月的机器轰鸣弄坏了,嗓门大得惊人。跑出一段距离,安歌仍能听到他们的交谈。   “……今朝有酒今朝醉,我管厂怎么样呢。”   “想得开就好。”   “想不开又哪能,像别人那样去堵厂长?十五岁进厂,我以为一辈子扎根,爱厂如家,谁知道我还没老……”   安歌拉了一把冯超,得跑快些。她指指手上的电子表,别人能忍,徐蘅肚子一饿就要闹。   今天安景云请插青朋友吃饭,其中有个在房管所工作,她想联络下感情,接点活做。徐正则上中班,晚饭等着安歌和冯超回家掌勺了。不过安景云昨天已经炖了一大锅骨头汤,他们只要把白菜放进去煮熟就能吃。   打开家门,安歌闻到满屋焦味。   果然徐蘅扑上来告状,指着厨房控诉,“又煮糊了,粘锅了。”   徐蓁不买账,“不是一样吃肚里的,有点糊更好吃。还不是你闹着说要吃饭,我被你吵得没办法做作业只好动手。”   吃饭的时候徐蘅哼哼唧唧,“怎么又是油片塞肉和白菜,我不喜欢。”   冬天最便宜就是大白菜,一毛钱三斤,最省力也是白菜,不像荠菜菠菜要洗得仔细。阳台上堆着几十颗大白菜,吃完之前安景云不打算买别的蔬菜。反正徐重现在恢复常年下乡,经常在财政所食堂随便吃点解决晚饭。   徐蘅发出愤怒的呼声,“我也不要啃骨头,我要吃肉!肉,大块的肉,红烧的!”   “行行行,期末考试数学语文都满八十就给你做。”徐蓁毫无诚意地挂胡萝卜。期末考试完放寒假了,两个姨父会带着孩子们狂吃海喝。还有安峻茂,也会邀请他们去住的地方作客,他那有保姆,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可乐和雪碧成箱地摆着,随便喝。   不得不说徐蓁乐观得太早,一个多月后寒假是开始了,安歌和冯超参加竞赛班,安景云那边干活的人不够,只能发动自家人,徐蓁和徐蘅得天天当小工,哪有时间玩乐。   “过啥年!有钱不挣,难怪会穷!”气得徐蓁乱骂。这帮人,平时指着安景云接的平整地面工程养家,年底拿到钱只想过个舒坦年,一个也不肯加班,加钱也不干。可工程不等人,房管所想趁早清理场地,过了春节打桩造楼房,你不做就找别人做。安景云和一富二贵夏芳商量后还是接下了,就是每天累得要散架。徐蓁心疼安景云,只能跟在后面当小工。   看看棉纱手套下自己双手的泡,想想安歌和冯超坐在教室听课做题,什么神仙日子。   徐蓁很想哭。   对了,还有方辉。为了他拿到数学竞赛培训名额的事,他们小团队差点跟人打架。   那个名额本来是郑志远的,没想到二班班主任梁老师改了给方辉。   徐蓁虽然从小嫌弃方辉,但自己人跟外头人起争执,当然要帮自己人。   过年前郑志远的爸领着他给老徐局拜年,她趁机告了一状,让郑志远的家人也知道知道他的德性。   哪怕旁边的亲妈一个劲使眼色让闭嘴,徐蓁仍然一鼓作气说完了。   谁让她还是个孩子呢,童言无忌。   ※※※※※※※※※※※※※※※※※※※※   方辉一脸冷漠,不,我不想刷题。   徐蓁:那咱俩换换? 第一百三十九章   课间操的时候, 梁老师一抬手, 把郑志远叫走了。   大冬天的不讲究, 高中每个班级都是列队在自己教室门口,从高一一班起,一队队跟上, 沿着校园围墙跑两圈。等出发时, 楼梯上也排满学生,打呵欠的,趁机聊天的。有讨厌跑步的, 瞅着周围不注意,嗖一下又蹿回教室。还有些跑着跑着进小卖部了,大部队第二圈经过再跟上去。   吴砾不想跑。他体育好, 长跑对他不是事,纯属不想混在“乌合之众”。这帮同学,吵得就跟村头妇女开大会似的, 没意思。   回座位做了会作业,郑志远进来了, 眼圈通红, 明显哭过。   “怎么了?老班训你?”吴砾问。   郑志远摇头, “没事。”   梁为民让他把集训名额让给方辉。   名额是按进校后测验成绩由高到低选的二十人,入选的说不上都是数学尖子,因为有的学生做题糙, 擅长别人不会的难题, 基础题却一塌糊涂。但相对而言算最公平的方式, 月考、期中考,期末阶段每周差不多有两次小测验,这么多次数都没考好的学生,有其自身问题。   郑志远各门成绩均衡,排在年级第二十二,本来轮不到,但前面有人放弃。徐蓁说不想分散精力,拒绝了,还有另一个同学也是类似理由,让他刚好升到第二十名挤进了集训班。郑志远觉得自己还是能过初赛的,给以后保送清北加点优势。   梁为民说考虑再三,认为方辉比他更适合。   “你是班长,又是干部家庭,觉悟一直比别的同学高,……”梁为民硬着头皮说套话,真话是郑志远基础扎实,可在难题上欠缺灵性,不适合奥数。这话太伤自尊,梁老师难得地体贴了一回,没跟自己的班长说真话,而是努力夸他懂事。   一股酸涩直冲脑门,泪水不由自主冲进眼眶,郑志远努力睁大眼睛不让它们流出来。   别哭,不像话,一个男人。   梁为民又不是木头人,哪里察觉不到面前学生的变化。   还是孩子啊。   他有些后悔,只是上回让方辉做了张往年数学竞赛的卷子,方辉解题思路简洁精确,他忍不住起了爱才之心。不是梁老师瞧不起人,郑志远哪怕过了初赛,在他看来也是基数不是尖。   梁老师拍拍郑志远的肩,“想开点,就当没捡漏。”郑志远发出一声哽咽,梁老师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想想别人入选了还主动放弃……”   话没说完,郑志远抬起头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他是传统中当官的面相,国字脸,浓眉大眼端鼻正口。此时难得露出了少年的倔强,两大颗眼泪挂在睫毛上。   梁老师惊讶了,本以为这孩子能够发扬风格好商量的啊。他抓了抓头,心浮气躁地问,“你一定要参加?”   郑志远话出口就后悔,他爸常说做事先做人,顺势而为。要是一件事还没做就得罪了人,多半会黄,如果这件事本来没把握,那基本上没药救了。   梁老师沉浸在自我批评,一时没注意学生表情,喃喃解释,“我是想,你化学好,与其参加两个班,哪个都没学好,不如专攻一门。我们学校强项也是化学,你得奖可能性很大。方辉物理强,但物理……”   郑志远再次打断他,“梁老师我知道了,就这样吧,按你说的办。”   梁老师推了下眼镜,和郑志远四眼瞪两眼,自我安慰地想,这孩子转过弯来就好。班长就是班长,能够体会老师的良苦用心。   郑志远回教室后趴在桌上,把个吴砾憋得团团转。   老郑哭了???   少年老成的老郑哭了?怎么可能没事。   “告诉我嘛。还是不是哥们,是哥们啥都能说。”   郑志远不由噗地笑出来,仰头看站在桌前的吴砾,“真没事,说多少回别看电视剧,浪费时间。在哪偷看的?”   吴砾松了口气,坐回去问,“老班找你谈什么?”   他又不傻,怎么看不出郑志远在强颜欢笑。   郑志远没回答,过了会幽幽地说,“老吴,我想重新来过,从五个月前。”   “干吗?你是班长,成绩好,那些都不要了?”   其实这是每个人终将面临的困境,只是来临得有早有晚。而他俩由于过于年轻,还没领会到校园的环境已经属于最简单级别,好好学习,真的能看到成果;听老师话、友爱同学,就是好学生。   当一个曾经的学霸不再是学霸,相应的骄傲被清洗一空。   两人迷茫中找不到方向,再努力些吗?比自己聪明的人比自己更努力。   “老班怎么能这么做!”听郑志远说完梁为民的安排,吴砾气得用拳头砸课桌,震得竖着的课本东倒西歪,有两本掉到地上。郑志远去捡起来,“他有他的考量,说到底还是我成绩不行。换哪个也不会换安歌跟何明轩,他俩是绝对实力。”   一句话戳到吴砾痛处,成绩这件事……   刚好晨跑结束,同学们涌进教室。方辉起晚了没吃早饭,这会咬着袋可可牛奶边走边吸,不小心呛了下,几点甜腻的饮料溅在郑志远桌上。因为嘴里还叼着袋子,不方便说话,他点点头表示歉意,扯了张废纸擦桌子。   吴砾腾地站起来,“走路不要吃东西!”   方辉完全不懂吴砾愤怒的由来,莫名其妙看着他。   轻蔑的眼神,他以为我在没事找事!吴砾头脑里嗡的一声,伸手啪一下打在牛奶袋子上。   半袋子落地。   褐色的液体飞溅开来,方辉外套的前襟,课桌上,地上,滴嘀哒哒到处都是。   “发什么神经!”方辉低头看衣服,皱眉喝道。   自从方亮出院回家,父母在工作之余要照顾病人,比从前忙不少,像这种需要拆洗的棉外套,估计到年前才会洗。现下弄成这样,不洗是不成了。   吴砾一咬牙,“我就是看你不顺眼,你干吗抢郑志远的名额!”   方辉一头露水,???   吴砾叭叭叭说完,瞪着方辉,“讲不讲道理,定下来的事情还能变,公平吗?你去跟梁老师说,你不要这个名额。”   方辉接过安歌递过的卫生纸,胡乱擦了下衣服,明白了事情始末,反而冷静下来,“我会参加培训班,努力争取得奖,为校争光。”   “你!你抢别人东西,还理直气壮!城里人就这样,吃我们农村人的养肥了你们,还瞧不起我们!”   胡搅蛮缠,方辉不耐烦地说,“别老把城乡挂在嘴边,农村出了你这种宝货才叫丢脸。”他懒得跟吴砾废话,谁知吴砾一把扯住他胳膊,“把桌子擦干净!”   拜托你去打听下,方家有四兄弟,前后几条街混混都不敢惹的好吗。   误。   方辉甩开吴砾的手,径直往后走,“谁弄的谁擦。”   “你!”吴砾扬起手,方辉以为他要打自己,往后一让。谁知吴砾抓起词典扔在方辉桌面的书堆上,准备要交的作业本掉了一地。   方辉一把揪住吴砾衣襟,拖着他往桌边走。吴砾抵死不动,反扭住方辉的衣襟。   “打架了打架了!”过道里的学生嚷嚷,唯恐天下不乱。   “二班男生打架!”   冯超听到往二班冲,见方辉跟吴砾扭在一起,连忙上前想分开人。谁知吴砾小心眼,以为他来帮方辉,先下手为强,一拳打在冯超鼻子上。鼻子血管丰富,鼻血顿时喷了出来。   方辉见状也不让着吴砾了,提起脚,一膝盖踹得吴砾发出一声闷哼。郑志远怕吴砾受伤,刚上前后面一个女生大吼,“姓郑的,你敢!”   是闻讯赶来的徐蓁。她左右一看,奔上拿起讲台上的黑板擦,对着郑志远掷过去,打了个正着。刚巧那个黑板擦吸饱了粉笔灰,扑得郑志远一头一脸。   “打他!欺负我弟弟!”徐蓁叫安歌,“你愣着干吗,上!”   “住手!”梁老师也没想到自己回办公室拿个备课本,十几分钟,教室里乱成一锅粥。   “吴砾,放开方辉!方辉,你也放手。那个……冯超,安歌你带他去医务室看看。徐蓁,回你教室。郑志远,去水龙头洗洗脸。”   梁老师一一点名,叫到郑志远的时候,怒气去了大半,挖苦道,“瞧你这样,还以为你读的戏曲学校,大花脸上场了。”   “散了。”梁老师无情地手一挥,“班干部刚才都怎么了?不知道拉人。以为跟你们无关?错,每人都要写检查,写到打动我为止。”   吴砾没打成架,闷了会问,“那我呢?”   “作业做完了?卷子都订正了?全好了到我那里去,我那有的是习题集,不收拾你你还以为我吃素!当年我打遍金陵半个城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   梁老师你这牛可吹大了,再过十年你被人一拳打掉视网膜的时候再想想沉默是金的道理。   安歌走到楼梯那还能听到梁老师的话语声,不由摇摇头。   这场架打了一半,不过再过十几天就让徐蓁给补上了,郑志远挨了他爸一顿训。   还好因祸得福,“本想帮你跟老徐局大孙女牵个线,是同学,年纪也相当,以后……”郑爸摇摇头,“算了,我看她这性格也是不让人的,像她妈。”   安景云等郑家父子走后也说了徐蓁两句,但对她护着家里人的行为总的来说是表扬居多,只是告诫她不要逞能。   “女的体格上不是男的对手。你夏芳姐那么强,跟一富打起来还是吃了亏。”   “大表哥打女人?”徐蓁不敢相信耳朵,“他和夏芳姐不是自由恋爱吗?妈,你这当舅妈的可得好好骂他,骂到他不敢打人为止。”   安景云好笑,“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怎么管?骂完夏芳要是还想跟一富在一起,我不让?”   “妈……”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管好自己。”   从小到大,徐蓁被安景云护着,无论哪种想法都能告诉安景云,从她那里得到支持。可这一回,徐蓁失望了,没想到亲妈也会袖手旁观。   徐蓁想跟安歌说,安歌忙着上集训班,忙着分担家务,更忙着帮方辉一起开解方亮。   “有时候我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方亮说。 第一百四十章   “吓着了?”方亮放下手里的牌, 看看面前两个小家伙。   手术是三个多月前的事, 方亮言语、行动跟常人无异, 连头发都长出来能盖住缝线的地方了。在医院住那么久,他习惯在用毛巾擦过脸之后顺手擦一把光头,现在摸上去掌心里毛绒绒, 只是到刀口那里, 手会不由自主放轻。   但有些东西回不去了。他容易累,记性差,总是烦躁。   医生说暂时的, 还年轻,好好休养,过几年也许就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几年?也许?   “那么大的手术, 能抢回一条命就很好,别的还有什么说的。”父母是老实人,“医生救了你, 你总沉着脸,对得起医生吗。”   怕他在家养病无聊, 父母买了电视机, 订了份报纸, 隔三岔五从图书馆借小说给他解乏。“这套是金庸写的,这套古龙写的,据说年轻人都喜欢。”   方亮懂他们的用意。开头他话都说不清楚, 他俩躲到走廊悄悄哭了场;后来发现他丢三落四, 经常把饭盒忘记在水槽;一条手巾用了一个月了, 他还认不出哪条是自己的,他俩又悄悄哭过。   聪明伶俐的头脑不在了,留下的是一个笨拙的躯壳。   两人自我安慰,能活着就很好,像徐家二二,生下来就有问题,不也好好的,班上比她成绩差的同学不止一个两个,她还会做手工,以后可以自立更生。再说医生也讲过,这些都暂时的,要相信人自身的修复能力。   把二儿子当成普通孩子来对待,把这几年当作假期,像别人那样把看电视看小说当作生活的乐趣。   数学集训班三点半放学,方辉和安歌下了课陪方亮打牌,有时还有方旭。三个人打争上游,四个人就打升级。   方亮总是输。他连自己手里有什么牌都会忘记,别说别人出过的牌,更不提算牌这种了。   输的人理牌,方亮把桌上牌拢到一起。   几个月没握笔,中指的笔茧都变得平了些。   安静的房里,牌顿在桌面的声音特别响亮,方亮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说,“放心好了,我只是想想。”想想失笑,“可惜还没拿到毕业证书,不然好歹也能安排个工作混吃等死。”   方辉看看安歌,后者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拿过那叠牌握在手里,“二哥,给你讲个我学姐的事。”   “我有个学姐,中考成绩挺好,过了一中分数线。但她家里觉得三个孩子读书,负担挺重的,希望她读中专,早点工作。家长劝她,工作以后也可以再读电大,一边学习一边工作,钱也挣了,大学文凭也有了。”   “她不服气。倒不是热爱学习,她没好好听过课。”安歌在桌上划个圈,“她视力好,个子也不矮,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上课的时候透过课桌的洞看小说。金庸古龙的看完了,找温瑞安卧龙生的,三毛琼瑶亦舒岑凯伦的也看。”   “可能确实有点小聪明,她一直全校前几名,还得过不少奖。她大姐比她大四岁,在读高中,努力一把可以进大学的那种。家长觉得供不起两个大学生,所以劝小的读中专。”   “一样是父母生的,一个,父母逼着要上大学;另一个,连读高中的机会也没有。我这同学怎么都不答应,学校也不愿意,能竞争中考状元的孩子啊。老师找父母谈,说服了当爸的,也可能是当爸的心软了,最终我同学还是进了一中,但她妈妈很不高兴,质问说你为什么这么自私,你并不喜欢读书,为什么不能体谅父母?我等着看你高考落榜找不到工作的那天。”   方辉原本有点迷糊,毛毛说的谁啊?她认识的学姐,他怎么不认识?听到这里,他气得骂道,“凭什么,到底谁自私?!孩子难道自己要投在他家的吗?自己生出来的就得负责!”   安歌转头看着他笑了笑,竖指在唇上嘘了下,“讲故事呢。”   方辉反应过来,准是安歌铺垫好了要安慰方亮的,赶紧点头,“你讲。”   方亮皱眉,“这不合理,从投资的角度来看,让小的读书不是更合算?”   “偏心呗!”方辉不假思索,说完立刻做个“闭嘴了”的手势。   “我这同学开头也这么想,虽然如愿进了高中,但她妈妈的诅咒好像灵验了。她变笨了,听不懂老师讲的课,不会做作业,不懂就更不想听、不想做。第一次期中考试成绩出来,班主任找她谈话,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方辉挠挠头,这……说的到底是谁啊?   “她低着头不吭声,班主任说,果然女生发力太早不行,初中竞赛得过奖,到高中考这种成绩。”安歌知道方辉的疑惑,对他又安抚地笑笑,“学姐就这么灰头土脸过了两年。大概快升高三的时候吧,有次吃喜酒,遇到了邻居家的小哥哥。”   “大家都说学姐是一中的学生,一定能进大学。她妈妈谦虚说不行,这孩子多半是个范进,真能进大学的话她要笑倒了。大家认为她妈妈在讲笑,她却知道是真的,很生气,趁她妈妈和姐姐去帮忙发喜糖的时候跑掉了。邻居家的小哥哥很细心,怕她出事,跟了出去,安慰她一定要考出好成绩,让所有看轻她的人知道她的能力。”   “说是这么说,但已经丢了两年的学习,再捡回来真难。既然高中的跟不上,她把初中的先找回来,然后买了一套简单的高中数理化习题集,一道道认真地做。”   “然后就追上去了?”方辉暗暗地想,毛毛真不是讲故事的材料,前面铺的线好长。二哥现在的耐性可不比从前,瞧,听得发呆了。   “没有。她努力了一个月后,月考时考了三门不及格。没努力前没有不及格过,努力了不但毫无进步,反而是这个结果。”   方辉,……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方亮问,“后来呢?”   “她继续努力。因为某些原因,她跟同学的关系不好,所以她自己一个人摸索,看着答案找解题思路。做完整套习题后,她又买了第二套。”   “好几次她想认输算了,太痛苦了,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前景,反正电大的大门仍然开着,她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读书。还是那个邻居小哥哥跟她说,你以为这样就很难吗?想想那些生来平平无奇的人,从没体验过荣耀时刻,普普通通学习着工作着的人,他们从生下来就得这么努力摸索,即使努力了可能也比不过天生聪慧的,他们怎么办?”   “人世间生来不公平,凭什么你不能受苦?要不你就接受,要不你就拼,一遍不行再来一遍,一步一步往前蹭,多走一步是一步。”   “后来她一名一名往前追,追到高考时顺利考取了一所大学。虽然不是顶尖院校,但也足够做敲门砖了。”   方亮若有所思,过了会说,“可我还是不明白,让小的读不是更有可能出大学生?”   安歌把牌交叠着理了下,开始发牌,“再后来,我这学姐才知道,那时医院给她妈妈误诊出绝症,她想尽早把女儿们都安排好。”她吐吐舌头,“再说,他们没觉得每个人都必须读大学,有条件才读,人各有命。要怪就怪命。”   方亮笑道,“那你学姐认命吗?”   “认!她啊,觉得前面遇到的挫折都是让她懂得,她就是奋斗不息的命。”   平时陪方亮玩一小时牌,安歌回家。这天方亮听完故事又问了些问题,不知不觉时间用多了,她还得赶回去做家务,方辉便提出骑车送她。   快过年了街上的人多了起来,食品店的摊子甚至摆到了沿街,瓜子花生糖冬瓜八宝饭……炮竹摊子前人也多,过年谁家除了炮竹外还得买上两挂鞭炮,求个劈劈啪啪的热闹劲。   方辉骑车带着安歌,像鱼般穿梭在人海。   等到徐家楼下,方辉伸脚垫在台阶上,安歌跳下车,跟他道别了就上楼。才走两步听到方辉在身后叫。   “毛毛。”   “嗯?”   “今天……”方辉思索着,“就是你讲的那个故事,是编的吧?”   “嗯,编的。”   方辉释然笑道,“谢谢你。”他看看周围,突然凑到安歌耳边急匆匆地说,“如果安阿姨不让你上大学,我是说万一,当然我想应该不会有这种事,但是万一有的话,我供你上大学。”   男孩刚带着人飞快地骑车,脸上带着微汗,凑近的时候唇间的热气扑在她耳际。   “你拿什么供?”   方辉扬眉,“我比你大,我找工作,食品店售货员,工厂操作工,再不行也能去洗碗。”他突然想到安家徐家都不可能穷到供不起孩子读大学,自己真是一时糊涂了,连忙摆手笑,“开玩笑的。”   “开玩笑的?”安歌拖长声音。   “真心的。但是……”方辉的话被安歌打断,“行,我领你的情。我知道你说的真心话。”   安歌道谢的样子很认真,方辉难为情了,“我们谁跟谁。”想想更羞了,谁需要他跳出来充好汉啊,“我回去了,谢谢你帮我开导二哥。”   目送他在暮色中骑车离开,安歌才回身进楼。   比她早回来的冯超正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她赶紧加入洗菜择菜。   差不多晚上七点多,安景云领着两个女儿两个外甥一个准外甥媳妇回来了。一个个累得面无人色,进门坐下就吃。吃掉两电饭煲的米饭,一富涎着脸自己进厨房找,“我好像还能再吃点主食。”   体力劳动强度大,就会吃得香睡得也香。到晚上主卧室娘仨个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徐正则忍了又忍,忍无可忍,第二天找了一帮老弟兄一起去工地。   -小徐难得开口,这个忙一定要帮。   总算赶在大年二十九完成了进度。   大年三十,安景云蹲在门口收拾刚杀的鸡,夏芳捂着脸找来了,“舅妈……”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富一晚上把钱输光了。   这几个月厂里发的工资、当小工的工时费, 还有安景云给他过年的“压岁钱”, 一晚上全输光了。不但输光了自己的, 他还想拿夏芳的。   安景云听了两句猜到后面,脸拉了下来。   楼道不是讲家丑的地方,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安慰夏芳道, “别急,进去慢慢说。”   泡在开水里的鸡,还在一抽一抽,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腥味。   夏芳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大年三十每个主妇都忙得不可开交,尤其安景云前阵子忙着赶工, 压根没时间准备过年。她蹲下来,“舅妈,我们先把鸡毛褪了, 等水冷了就不好弄。”   夏芳就是有眼力劲儿,做事又细心又不怕累。可惜命不行, 娘家一摊烂事, 没谁护着她。安景云心里叹口气, 怎么这么好的姑娘摊上混蛋外甥呢。   “先进去坐着吧,累了这么多天,你也没好好休息。”   不说别的, 夏芳半边脸有青有紫, 也该处理下。   她拉着夏芳进屋, 在煤球炉上烤热手掌,倒了点菜油,在夏芳脸上轻轻揉青紫的地方,“忍着疼,揉开了好得快,大过年的脸上不好挂伤。”   孩子们都坐在餐桌边。见状冯超放下拔猪毛的镊子,自告奋勇,“阿姨,我去收拾鸡。”   年夜饭总得有鸡有鱼,耽搁了会来不及炖鸡汤。安景云点头应好,想想叮嘱徐蓁,“你也一起。鸡肚里的蛋别扔,鸡肠算了,鸡肫鸡心一定要留着。”   鸡汤鲜,可处理过程中那味道,徐蓁面有难色。   安景云好气又好笑,“你们这些大小姐,我小时候有得吃就好,哪有嫌脏的。别叫你妹妹,她要弄了今晚肯定不吃东西了。”   安歌无故躺枪。   她在摊蛋饺,筷子挟着块肥猪肉抹锅,一调羹蛋液倒下去,慢慢转锅,让蛋液淌成一个圆,渐渐焦黄成形,放肉糜,轻轻对折一合,过会翻个身,一只小蛋饺成了。   过年菜,蛋饺、油片塞肉是元宝;豆芽是如意,徐蘅在择豆芽;青菜和水芹也是少不得的,要有出息、要勤快,择水芹是个技术活。冬天水芹田里有蚂蟥,需要一茎茎细细地择,这个是徐蓁在做。   没哪个孩子闲着。   夏芳动了下,被安景云按住,“别动。平时你帮舅妈忙,今天你上门是客,没有客人动手的道理。”一边再给徐蓁一个眼色,徐蓁不情不愿去门口了。   安景云洗过手,带夏芳进里面谈。   “这个老不出息!”听夏芳说昨晚的牌局是大姑姐组的,安景云忍不住骂出口,“她看着一富打你?”   夏芳低着头点头。一富输光自己的钱,进屋翻找她的,没找到就问她要,不给就打。   “舅妈,我没告诉他们我托你把钱存起来了。我咬定花掉了,我们仨衣食住行哪样不用钱。”   夏芳省吃俭用,想买城镇户口。她问过了,八千块一个。小孩户口跟妈,花了这笔钱,以后她不用担心孩子的读书问题。   “二贵呢?”   “他护着我,我才能逃出来,今天搭的早班车。”夏芳说着眼泪扑簌簌地落,“舅妈你说这人怎么这样,逞什么能,我们的钱也不是凭空来的,辛辛苦苦一日日做出来。大姨叫他玩牌他就玩,怕别人瞧不起他,难道人家组个局他钻进去上当,别人就会看得起他!”   门一动,徐蓁气鼓鼓冲进来,“夏芳姐,他坏,你跟他分手不就得了。”   分手?   夏芳茫然地说,“大妹妹,乡下男的大多这样,他也是喝了酒糊涂了,平时还好。再说,我……已经跟他在一起,不能再找别人。”   去去去。安景云把徐蓁推出去,“小孩家家,不要管大人的事。”   徐蓁顺从地被安景云推着走,但无可奈何翻了个白眼,“叫我推土搬砖的时候,孩子你大了,可以干活了。等我想说话,我又是小孩家家。”   安景云毫不客气,“少说怪话。快去帮超超。”   冯超已经趁着水烫拔掉鸡毛,这会剪开了鸡肚子,把里面的掏出来。徐蓁蹲在旁边,“冯超,你妈妈从来没跟你说过你爸爸的事?”   冯超摇头,“没有。”   徐蓁打量着他的侧脸。他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眼睫毛垂落,像两排长羽,鼻梁的弧线很挺,上唇角微微上翘。他的脖颈生得也很好看,这时候徐蓁还不知道“天鹅颈”的说法,只觉得修长挺拔。瘦高的徐正则也是这种脖颈,但徐蓁遗传了祖母的圆身材,不但偏矮还偏厚实,脖颈也粗。   她把下巴支在胳膊上,“哎你爸爸应该很英俊,她喜欢他,才守着秘密连你都不告诉。”   “大姐,少看武侠小说。”安歌在后面说。   蛋饺终于全部摊好了,安歌觉得自己一头一身的猪油味。小板凳坐久了,腿麻得迈不开步。   冯超仰起头,“这里味道难闻,你们进去吧。”湿鸡毛加上鸡肠,散发着异味,“一会就好。要不你们帮我钳猪毛?今早排队排得太后面,买到的猪脚爪毛太多,不弄干净吃到嘴里不舒服。”   安歌应了声,但没马上动,指着剪刀说,“把鸡屁股剪了。”   冯超为难,“徐叔叔喝酒要吃的。”   “剪了。”安歌毫不动摇。   冯超剪掉了鸡屁股。   徐蓁噗地笑出声,“你……”在安歌注视下她改口道,“我不想进去,过年,不想跟妈妈吵架。”她手指勾勾,示意安歌靠近,“你信不信,她肯定在劝夏芳姐多想一富的好处,她会训他,但也就是说几句而已。”   徐蓁长得像奶奶,圆圆眼,凶起来带着威势,这会哼哼着说,“劝和不劝分,她又要说难得修到夫妻。你们知道夏芳姐刚才说什么,她刚替一富解释,说他平时还好。他平时就咋咋呼呼,自以为有根那个……”   冯超和安歌的眼睛同时瞪圆了,徐蓁连忙又改口,“我可烦他了。昨天他给我们压岁钱,我十块你十块-你那份在妈那,给二二两张一块!两块啊!当二二是傻瓜。二二当着他的面问,大表哥,为什么我姐姐我妹妹是十块我是两块。你们猜他怎么说,他居然老着脸说两张比一张多。夏芳姐看不下去,换了张十块。”她补充道,“这人势利眼到什么程度,他竟没准备冯超的份!也不想想,他跟咱们家八竿子打不到的关系,爸妈给他安排了工作,安排了住的地方。别人说爱屋及乌,他倒好,明知道我妈拿你当儿子,他却没准备你的份。”   最后一句她是对着冯超说的,冯超微微窘迫。想说没关系吧,对不住徐蓁的打抱不平;但要是生气,好像又过了,他毕竟是徐家的外人,虽然安景云对他很好。   安歌腿脚的酸麻过去了,站直道,“错,几时妈妈把冯超叫到工地干活,那才叫当儿子。她那性格,对亲生的只会要求更高。”   太真切了,徐蓁拍着腿说,“你们看,你们看,第一天就一排泡,疼得我啊。妈妈还嫌我娇气,说我影响士气,二二会有样学样不肯干活。我那会特别后悔,我错了,我放弃集训的资格是为了来搬砖吗?不,我是想过寒假。”   徐蓁越说越生气,但不敢大声,压着嗓门叨叨叨,“那帮人,碰到春节就不想干活,那我们呢,难道不要过春节的?妈妈还劝我,说他们不容易,有老有小,一年难得过好日子。不像我们家,平时日子已经够好了,天天有荤有素,饼干糖果随便吃。这不是我们努力挣来的吗?我呢,越长大越发现我父母不是普通人,他们啊,已经是最高境界:大公无私!”   安歌和冯超抿着嘴光笑不说话,徐蓁发泄完了觉得好多了,自嘲地一笑,“我也就是说说。其实是我自愿去干活,免得妈妈太累。看在你们每天做好了饭等我的份上,不跟你们计较。”   冯超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看向安歌,后者有些出神,他清了清嗓子,“阿姨不是不心疼你,只是既然一定要做没办法逃避的事,干脆硬硬心肠好好面对。要是不想开,难受的是自己。就像我们军训时走那么长的路,如果把它当作出去玩就不觉得累了。”   徐蓁动了下,“知道。就像妈妈如果劝夏芳姐离开一富,到时夏芳姐在我们家尴尬,估计不好意思留下来。她娘家不疼她,再没了工作,她日子不好过。不离开一富,至少有他们管着,一富也不敢太过份。最主要,换一个也未必好。”   话刚说完,楼下传来脚步声,他们三个看过去,是一富和二贵。两人脸上都挂了彩,手里各拎着一包红薯。   一富讪讪地说,“我们提前给舅妈拜年。夏芳在吗?”   徐蓁哼了声,“在。怎么,想好了赔礼道歉?”   一富刚要说话,二贵轻轻推他一下,他闭上了嘴。   徐蓁当然不能不放人进去,果然过了会屋里传来安景云的批评声,一富一串的噢噢噢,还有夏芳低低的啜泣声。   徐蓁觉得挺没意思的,干脆拿起簸箕下楼倒垃圾去。以前鸡毛晒干了能卖给收废品的,现在谁也没时间省这点小钱,倒了算了。   安歌帮着冯超把杂物拿进去,刚好看到一富握着夏芳的手。   “我不是有意的,灌了黄汤发酒疯。我心里也难受,妈她只想着自己生的几个弟弟,不让我们办婚事,拖着你,怕我们结了婚不管他们……”   夏芳哽咽,“我知道,不怪你。”   人的感情大概是世上最难捉摸的吧。一富的命也是难说了,年轻的时候遇到抢车的,扎了他二三十刀,靠装死活了下来。他开车不仔细,撞伤过人,最后在四十多岁死于一次他人全责的车祸。不长不短的人生里,他每次打完夏芳都道歉得很真诚,夏芳忍无可忍,几次真的想离婚,但还没离,一富去世了。慢慢的,夏芳提到他的时候,忘记了他所有不好的地方,留下的只是好的,他拼命挣钱想改变生活,他的聪明,他年轻时浓眉大眼英俊的样子。 第一百四十二章   这段时间安景云累是累, 但钱算挣到了, 因此年菜格外丰富。   除了鸡和猪蹄外, 她提早托小王烧了只八宝鸭放在冰箱里。不知道哪家主妇先发现的,半成品封好放在冷冻室,拿出来加热后跟现做的味道相差无几。安景云学到这招, 一有空就裹馄饨包饺子, 分成若干小包放在冷冻室,忙的时候来不及做饭拿出来应付一顿。不过入了冬好办得多,只消炖一大锅汤, 能吃两三天。   往年鱼都是吃厂里发的年货,两条青鱼,鱼头当天就吃掉, 鱼身切片做熏鱼,鱼尾巴是好东西,留着年夜饭红烧。今年安景云在出厂单干的同事那里买到几条鲈鱼, 年夜饭有了整条的鱼。   另外像海蜇头、带鱼之类的,安景云早早订好了, 该送的送, 该发的发。安峻茂那边凡经办人都有一份, 土建公司头头脑脑和干活的人手一份,还有房管所插兄那里、一富他们也有。   不待亏任何一个人。安景云心里有本账,想要做事就先做人。   家人自然也得犒劳, 连二二都辛苦了半个寒假在工地做小工, 安景云为了完成工期不得不对孩子们板起脸, 也是着实心疼,特意买了不少零食。光瓜子就有玫瑰、椒盐、奶油、话梅味的,花生、桃片、巧克力、奶糖,万年青、椰汁饼干,家里放零食的柜里塞得满满的。   放开物价的好处,拿着钱就买得到。安景云像勤勤恳恳投喂雏鸟的燕子,逮到空就往家拖过年的物资,害得徐蘅馋到做梦都是大年夜要多吃菜少吃能饱的点心。   然而这顿饭并没有按原计划进行。   吃过简单的午饭,大大小小继续为晚饭忙碌,徐正则的二姐来了,手里拎着盒点心。   见状徐蓁朝安歌看去,挤挤眼示意她看。   那只采芝斋的盒子很眼熟么。   安景云买给婆婆过年的礼盒,有松子糖、枣泥麻饼等老年人爱吃的甜点。买回来那天时间晚了,安景云放在柜上,徐蘅以为是留家里的,偷偷打开想捞两颗糖。她没问能不能吃,因为问了安景云肯定让她忍到年里吃。   徐家这么小块地方,无论谁要做什么,瞒不过别人的眼睛。坏事还没干成,徐蓁发现并且喝止了。   二二呢,就是傻头傻脑,家里吃的,安景云肯定买散装的,不会白花包装的冤枉钱。   徐蘅动手不小心,盒子撕坏了一点。徐蓁怕安景云生气,用胶水粘好了,但仔细看仍然看得出。还好安景云以为自己挑的时候没注意,买的时候已经破了。她没时间另买一盒,连着撕好的海蜇头、炸好的带鱼,一起送了过去。   没想到又回来了。   徐二姑把盒子往安景云手里塞,“我特意去买的,你们想不到我,我却念着你们。”她往安景云身边一坐,摆出一付有话说的姿态,“景云啊,听说你发财了。你福气好,爹爹样样答应你,对我却像仇人。也不想想,我长到这把年纪,他尽过什么心?!日本人来的时候,他在山里打游击,我们的妈抱起正则就逃。我有什么办法,要是日本人看上我这花姑娘怎么办,只好涂脏了脸躲在灶灰里。提心吊胆,好不容易打跑了日本人,哈哈他老人家倒好,把我送去种田。”   徐蓁一边搓汤圆,一边在桌下用脚踢了踢安歌。   又来了。   这段怨,小姑妈在她们小时候就说,十几年来连词都没变过。   安景云听过的大概比徐蓁她们多个几百遍吧,安慰的话顺口而来,“二姐,那时爸妈他们是不得已。”   徐二姑尖声道,“我做点小生意又怎么了!他有啥好气的。人都要吃饭的,就他特别清高!清高也行,一视同仁啊,为啥你可以拉工程,我开个小店也不行!”   徐蓁听不下去,硬声道,“我妈没靠爷爷,凭本事做的工程,为什么要经过别人同意!你有本事也可以不靠爷爷自己想办法!”   徐二姑整个人蹦了起来,“安景云!你就是这么教女儿的!亏老头夸你大户人家出来的会教孩子!大人讲话,有小人顶撞的道理吗?”   安景云早上被夏芳和一富闹得脑门隐隐作痛,这会徐二姑尖厉的嗓门像刮锅底的声音,声声生厌。   她喝止徐蓁,“蓁蓁,不许插嘴。”又劝道,“二姐你别跟小孩一般见识。我本来打算年后去你家拜年,这阵子老人身体好吗?”   徐二姑的公婆隔三岔五要住院,徐二姑是小儿子媳妇,虽说不用扛起养老的重头,但日常说不得也得陪个床送个饭。她今天来是有事要求安景云,不打算闹僵关系,闻言下了台阶,悻悻道,“女小孩嘴这么坏,以后找不到男人。”   徐蓁想驳她,看到安景云的眼色忍住了,只是手里搓汤圆搓得飞快。   安景云温声说,“当着孩子面别说这种话,他们还小,不应该听。”   徐二姑自以为占了上风,不跟孩子一般计较,往安景云又靠了点,“景云,你帮阿姐个忙,带带你大外甥。他可是你嫡亲的外甥,跟一富二贵那种野的不一样。”   “他在正则店里不挺好的?”安景云不解,听徐正则说过,这个外甥虽然学技术不算灵,但做生意还可以,见人一笑一笑,跟街坊处得不错。“我这边苦,挖土搬砖找平没一样省力。”   徐蓁帮腔,“来啊,只要不怕吃苦。”她伸手给徐二姑看,手掌赫然几个新茧。   徐二姑转过头,“景云你也是狠心。我是想,你那里不是要记工员的吗?”   这是看上夏芳的位置了。   安景云摇头,“不行,到哪都得讲个先来后到,都是自家亲戚。”回徐二姑那句“野的”。   徐二姑不是一句话可以打发。安歌轻轻碰一下徐蓁的脚,口型无声地说,“爷爷。”   徐蓁立马明白,看看钟,装模作样大声道,“爷爷刚说几点回来?要不要我去催他,说不定他在办公室忘了时间。别人都走了,也没人提醒他。”   徐二姑最怵的就是自己的父母,算准徐重会坚守岗位到下午五点才来的,强笑着问,“你们爷爷今年不值班?”   “对啊,他身体不好,想开了,要是硬撑病倒了连累单位。”徐蓁对小姑妈笑道,“还是您上次闹那么一下,他才领悟到的。”   徐重住院那回,徐二姑差点被亲娘捶死,不吭声了。过了会站起来,“景云你忙,记得我说的事。”   安景云把她送到楼道,回身听到大女儿在说,“难怪奶奶经常说一个女儿一个贼,她肯定从奶奶那儿拿的,顺手拿来送我们。”   孩子,你想太多了。   事实是徐蓁指给安景云看撕破的地方时,发现破口的内层贴了透明胶带。打开盒子,里面装了几块桃酥,街上流动摊贩卖的三块钱一斤那种,粗糙得没有个整形,散发着劣质油的味道。   徐蓁哈哈大笑,徐蘅笑得更响,安歌和冯超也笑,只有安景云笑不出。   这个大姑子啊。   借着放东西,安景云把徐蓁叫到房里。   “小姑妈虽然不对,但她是长辈,有句老话,为长者讳,哪怕错了,小辈含蓄地提醒,不能这样一句接一句地顶。”   “她配吗?”   “住嘴!”安景云喝止住女儿。今天真是太累了,来的尽是不受欢迎的人,孩子还犟头倔脑不听话,她强打精神解释,“你以为我怕她闹事才忍她?我是为了你爷爷,打老鼠忌着玉瓶。你爷爷心里……对她们是很歉疚的。在她们小的时候不但没照顾她们,反而害得她们整天提心吊胆,怕被抓到牢里。等她们大了,又把她们送到远处种田;你爸爸是儿子,本该送得更远,但你奶奶舍不得,最后倒是在近郊插队。”   见女儿又要张嘴,安景云连忙按住她,“父母夫妻之间的账,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你奶奶扛起地主婆的罪,主动跟你爷爷划清界限,这就是大恩!怎么还也不够的。”   “你现在小,还不懂,不能一边享受别人带来的好处,一边嫌弃别人不好的地方。”   徐蓁不耐烦,“妈,我想知道小姑妈的好处是什么?是怂恿表哥抢我们的零食,还是感谢她不换之恩?”徐二姑曾经提过,她生了三个儿子,安景云生了三个女儿,可以拿一个儿子跟徐蓁或者安歌换,让外孙改姓徐,接徐家的代。   “你啊……”安景云不想在过年的时候骂女儿,“有的时候我真觉得把你宠坏了,带在身边像独生女那样养,养得一点也容不下别人。要是毛毛,我跟她不用说这么多,她也能懂。”   徐蓁也委屈,“妈妈,我帮着你干活,帮你赶不欢迎客人的也是我,你反而怪我不如毛毛懂事。既然她那么好,你干吗生我?!”   “行了行了。”安景云累得不想说话,“知道你乖。”   大女儿这性格,小时候怕她太软不能护着二二,总是纵着她一点,到现在……安景云想自己也是自食其果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安景云自我安慰地想,犟驴有犟驴的好处,像她顶二姑姐的话,说得也不错。   不过这份自我开解没到晚上就被打破了,徐蓁在爷爷面前把郑志远父子说得无地自容。   过了。   “郑志远他爸爸眼下在边区,是培养对象,为升职攒资历,回来就要当副市长。他只有几天假期,记得探望你爷爷,这是想跟我们家保持联系的意思。他在外面,儿子跟你一个年级,孤伶伶住宿舍,不说多照顾他一点,你倒好,当着他的面告状!”   安景云快给大女儿气坏了,丝毫不懂人情世故,以后在社会怎么立足。   “你就是小说看多了看坏了脑子!”她气得团团转,“我要把那些书全烧了!”   说时她快步往房里去,探身从床底拉出一个大纸箱,“以为我不知道你藏着这些书!我是心软,想着你慢慢大了,自己会有分寸。你!我为什么要生你出来,气死我了!”   徐蓁拉着纸箱另一边,跟母亲争夺着她的宝贝,想也不想大声道,“对啊,我也想说你干吗生我,有妹妹不就够了,又聪明又漂亮,还会挣钱。让你特别省心,特别有面子!”   越说越委屈,她手一松,安景云没防备,抱着箱子往后摔倒。尾骨撞在地上,疼得她唉哟一声。   守在门边,徐正则看着她俩动静但不知道如何劝解,这时连忙冲过来扶起安景云,开口训道,“怎么跟你妈说话的!越大越不像话!”   安景云铁青着脸,冷声道,“你不用说她,我今天非把这些害人的闲书烧了!”   热泪冲进眼睛,徐蓁用手背用力抹了把,“烧就烧,随你!”   “我不要你们当父母!你们也不配!”扔下一句话,她转身就跑。   安景云抬头,门口两张惶恐的脸,冯超和徐蘅,他们是真的吓坏了。   煤球炉上砂锅热腾腾地把鸡汤的香味送到房内,还有煤气灶上热着的八宝鸭。   今天是大年夜。安景云一阵心悸,捂着脸说不出话,泪水从指缝里溢出来。徐正则以为她跌痛了,追着问,“摔着了?要不要去医院?能不能自己走?”   想想这糟糕的一天,是从夏芳来告状开始的,安景云拍打着徐正则,“全是你!全是你……”徐正则不明所以,想想可能是怪他没管好女儿,拥着安景云任她出气,“是我不好,是我,是我……”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这些动静, 自然徐重也听到了。   然而不聋不哑不做阿翁。一代管一代, 当祖父的不好插手孙辈的事, 儿媳妇自有分寸。   果然过了一会家里运行如常,安景云跟徐重把圆台面架到方桌上,菜一样样端上桌。四冷盆, 葱油海蛰头、尖椒拌皮蛋、盐水白虾, 还有一碟子香干马兰头。八宝鸭作为当先出场的头牌,端正地摆在中间。   香味招得徐蘅转不开眼,安景云从锅里捞了半碗猪脚爪, 让她在房里慢慢啃。   至于冯超,“阿姨,我到楼下等她们。”   刚才徐蓁冲出去, 安歌跟在后面。人是不会丢的,就看多久劝回来。以冯超对姐妹俩的了解,估计到开饭前也就好了, 实在徐蓁就那么个爆炭脾气,火来得快, 去得也快, 尤其她跟安景云, 真正应了那句“母女俩没隔夜的仇”。连隔夜都不用,吵完就好。   冯超羡慕这种亲密无间的感情。他母亲去世已经好几年了,但哪怕相依为命的日子里, 也不会冲对方说出格的话。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问过父亲的存在, 印象中说话永远小心翼翼, 生怕触到对方敏感的地方。   只有备受宠爱的孩子,才无所畏惧吧。   那个莽大姐并没走远。天早黑了,商店也都关门了,家家户户忙着过年,空气里弥漫着鞭炮味道。   “跟着我干吗?”她带着余怒冲安歌嚷嚷,嚷完就后悔。自然是懂事呗,她的小妹妹免得父母担心才跟着她。   徐蓁觉得自己过分了,但一时间转不过来,至少不想向安歌认错。她低头踢着地上的砖头,“我一会就回去。”   “陪你站会。”安歌没硬拉着徐蓁说话。她凝目看着远处天际。那边有人在放烟火,流星般一点冲向夜空,嘭地化作金丝银缕。徐蓁跟着看过去,嘭嘭嘭十来发后,夜空归于平静。   “我就是突然……”徐蓁也说不出刚才怎么了,“就是今天好像来的人我都不喜欢,积到一起了。”她没精打采地继续踢那块砖头,“而且郑志远的爸有什么了不起,他只不过一个爬上去的泥腿子,满脸的利欲熏心,妈妈却……”   安歌帮她接上去,“妈妈却那么世故。”   “你也这么想?”徐蓁抬起头,路灯灯光下安歌的眼睛带着笑,她想起自己刚才话里带着妹妹,不情不愿小声说,“对不起。”   “嗯?”安歌把手掌竖在耳边,示意听不清。   “别过分啊你!”徐蓁气愤地说,“难道你不烦妈把我们放在一起比,她恨不得我有你那么聪明,又想你跟我一样听话。”   安歌点点头,“烦。”   “你看你看。”徐蓁气愤地说,“你个蔫坏,都藏在心里不讲出来,就我傻,非嚷嚷得谁都知道,别人都以为我欺负你,也不看看我哪次成功了。”   “知道还不改?”   徐蓁样样摆上脸,在学校还好,到社会吃了不少亏。进厂干活比男工人还强,发洪水可以下河搬沙包堵缺口,做了车间副主任跟正主任因为小金库的事闹翻,被人整回工人。她气得辞职,原始股被厂部卡死了不给退,还是安歌去打了招呼才成。   “改不了,一口气憋在胸里,不发出来难受。”徐蓁垂头闷闷地说,想了想又说,“别以为我喜欢你,我不想要妹妹。要是妈妈只生我一个,没有你,也没有二二,多好。”她老气横秋叹口气,“可惜没有如果。我还是不喜欢你,有时候又觉得有你也挺好的,好像家里的日子从你回来后才慢慢好起来。我想可能你真的是福星,你回来后,我们搬到了楼房,我的成绩好了,二二也乖了。还记得钱阿姨吗,帮我们带二二的?”   “胡阿姨?”   “对对,胡晓冬外婆。我那会很喜欢去她家,她跟妈妈不一样,虽然胡晓冬也残废,可她……”徐蓁摇摇头,不肯说了。   “她不像妈妈那样要强,非要做到最好,做事要好,跟别人的关系要好,孩子学习要好,每样都不肯放弃,弄得自己很累,孩子也很累。”安歌回头看向家属楼。隔壁舞厅假期休息,平时不显的家属楼灯火比往日要明亮。   徐蓁连接话的勇气也没有了,背后批评妈妈?哎呀天哪,这可太不像话了。妈妈辛辛苦苦,全是为了她们。但也不能怪毛毛,她自己刚才也确实在怨恨妈妈?太过分了,徐蓁懊恼起来。   “连想都不敢多想,怎么这么不孝?”安歌看着她纠结就想笑。   徐蓁赌气地说,“是啊。我才不像你,你是冷血动物,除了方辉,不,还有老太太,你谁都不在意,你看我们就跟看猫啊狗啊没区别。”说完她被自己话里的指责给吓住了,这不是事实,妹妹关心家里每个人。她捂住嘴紧张地看着安歌。   不得了,今天又不是七月半,怎么跟鬼上身似的乱说话。   昏暗里你看我,我看你。   安歌忍不住又笑起来。   “你又笑我-”徐蓁抱怨,“你说妈妈干吗管那些人呢,当好人有那么要紧吗?”   “要紧,妈妈他们从乱世过来的,独木难成林,好人抱团才容易活下来。”看徐蓁瞪圆了眼睛,安歌补充道,“我猜妈妈并不知道其中道理,她只是出于本能反应这么做。”   徐蓁满脸-“我会信你的胡说?”   “爸爸妈妈一起插队的朋友中,现在过得最好的是谁?想想?”   “何明轩妈妈。”徐蓁脱口而出。   “哈哈哈哈哈秦阿姨在别的地方插队。”安歌真的乐了,笑了好一会,也是,秦阿姨家过得是好,一家三口住一套近百平方的房子,双方的父母兄弟姐妹大部分在海外,源源不断汇进钱物。“可再往前二十年,他们成分不行,干体力活也不行,所以才早早结婚互相照顾。要是放现在,秦阿姨会这么早结婚生孩子?不会。”   徐蓁仔细想了想,还真是,自家父母虽然不是过得最好的,但在朋友中算很不错。有些阿姨嫁在农村,扎根了;有些知青夫妻在回城时离婚。有的倒是不忘本,把农村户口的妻子和孩子带着一起回城。然而人多粥少,他们年纪大了,当初受的教育在年复一年的劳作中丢光了,很难找到好工作。而农村户口的妻子只能当临时工,孩子只能在城里的学校借读,借读又需要一笔费用,每样凑到一起,足以压垮一个家庭。   “当一个好人,才能找到另一个好人结伴。你看,小姑妈他们家一直想占便宜,可他们过得比我们好吗?”在梦里,徐青鸾和丈夫也是互相防着对方,各自藏私房钱,也没过上好日子。三个儿子结婚找到的也是同类人,都想着与其让兄弟啃父母的老,不如自己来,每天晚饭都带着孩子在父母家吃。三个小家庭,没有一个付饭钱,吃光了两老的退休工资。   好像有点道理。徐蓁不由自主点点头。   “好人总吃亏是吧?”听安歌这么问,徐蓁的头点得更急了,安歌说,“那就做个厉害人,一点亏也不吃,别人谁敢碰一下自个的东西,就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厉害。”   “对啊,让他们知道厉害!”徐蓁挥了下拳头,“谁怕谁!”   “好人们发现厉害一点才过得舒服,纷纷不让别人占自己便宜。妈妈为什么要管爸爸的妈妈、爸爸的姐姐、爸爸的外甥,明明跟她无关;爸爸干吗要把修理店的收入全部上交,他一个人花岂不是美滋滋?”   徐蓁不懂了,眨眨眼,“可他们是我们的爸爸妈妈啊。”   “都那么厉害了,一个人活得好好的,干吗要结婚生孩子?”   徐蓁彻底糊涂了,“这跟结婚生孩子有什么关系?”   旁边有个声音替安歌回答,“结婚了要共同承担,如果不允许别人占便宜,从广义来说,爱人也是别人。”这年代介绍自己的丈夫、妻子都是“我爱人”。   这个词对冯超来说有点“过”,他说是说了,脸红红的,侧头不敢正视徐蓁和安歌。   “我们回去吧。”安歌猜她俩出来有阵子,家里应该急了,拉着徐蓁往回走。   徐蓁还没想通,边走边想,边问冯超,“几时过来的,不声不响吓我一跳。”   “毛毛说好人才可以结伴的时候。”冯超说,“坏人不会真心结伴,所以每个坏人都是一;好人一加一等于二,二比一大,能赢。假设好人认为一个人就行,那么还是一,可以归为坏人。”   徐蓁嘟囔,“你们就欺负我听不懂吧,我看你们都是大坏蛋。”她突然想起来,“要是我们家都是好人,会怎么样?”   安歌淡然说,“如果我们家全是宽容大度的好人,我为人人,人人为我,那么对坏人来说就是:这家人傻钱多,速来。”   冯超噗地笑出来,徐蓁虽然仍然没全部明白,但最后一句还是懂的,可不是么,可能在两位姑妈眼里,弟弟家就是人傻钱多,不占便宜白不占。她哈哈笑得肚子都疼了,指着安歌,“毛毛……你好坏……大家一样读书,你还比我少读几年,怎么就你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大姐!你还笑!我们都等你回来吃年夜饭!”   这是徐蘅,金鱼眼气得更突了,“八宝鸭都冷了!银鱼炒蛋也回锅了!”   徐蓁仍想笑,指着徐蘅问安歌,“那么二二是好人还是坏人?”   “家人。”安歌说。   守夜到凌晨,徐正则在阳台放了炮仗,安景云带着徐蓁在厨房下汤圆。   趁着等水开的空档,安景云刚好和大女儿谈心,“妈妈累了,脾气不好。不过没烧你的书,一本都没动,仍在床底。”   徐蓁一把抱住安景云,头钻进她的怀抱,“妈妈,对不起。”   大女儿小时候经常这样撒娇,后来有了二二、三三就少了,很有姐姐的样子,自己不缠着妈妈,也不让妹妹绊住妈妈,妈妈要做事,妈妈要休息。   安景云一阵暖心,“行了,妈妈难道会生你的气。你是想保护弟弟妹妹,但下次不要打架,女孩子力气小,要用脑去解决问题。懂吗?”   她穿着件旧毛衣,徐蓁脸贴在上面,软绵绵的格外温暖,突来一阵豪情,“妈妈,我以后不结婚,我要保护你们!”   如果这个家需要一个坏人,那就让她来当吧,徐蓁想。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早上六点钟徐正则到阳台放开门炮仗, 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雪, 对面楼顶、地面、阳台栏杆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云压得很低,天地间仍然扯絮般飘着雪花。   徐蓁和徐蘅的床靠阳台门,西北风从半开的阳台门穿进来, 徐蓁忍无可忍, 裹着被子冲门外喊,“爸,冷!”   徐正则点着枝烟, 边抽边欣赏雪景,闻言回头道,“闺女, 下雪了!”   什么?下雪了!   徐蓁顿时来了精神,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冲到阳台,“下雪啦!打雪仗了!”   她这一叫, 果然好几家邻居探头往外看。   “真下雪了。”   “天气预报竟然准了!”   大家惊叹着,又因为是新年, 带着瑞雪兆丰年的喜气互道祝福。   “我们还去不去爬山?”徐蓁看向父亲。后者看她把栏杆上的雪撮一起堆了个勉强的小雪人, 笑眯了眼, “去!”   徐蓁欢呼一声,冲去叫安歌和冯超。然而两人已经起来了,一个在墙边每日早背书, 另一个在洗漱。   “哎呀你们怎么过得跟机器人似的, 今天大年初一哦。”   这俩跟上了年纪似的, 到点准时睡,大年夜也不改,到点准时起,大年初一照旧。徐蓁微微怜悯地想,就是跟着老年人生活的坏处,老年人觉短。她还有点促狭地好笑,如果阿太在,又要焦急地叮嘱毛毛,“下雪冷,不要像乡下姑娘出去野,弄湿了鞋子受寒。”   其实早两年大家就不穿手工的棉鞋了。老太太嘴里的乡下姑娘-是指我吧,徐蓁想。但是昨晚刚下定决心当个好姐姐,她大气地不计较,“毛毛,别背书了,带你去山上看雪景。”   安歌摇头,“方辉一会要来拜年。”   “别傻了,他说的时候又没想到今天会下雪,现在肯定不来了。”徐蓁引诱道,“我们跟爸爸一起爬山,能看到松鼠,说不定还能逮到兔子和野鸡。”徐正则年轻时经常上山打猎,隔三差五拎点打牙祭的野味回来。近年忙着“扒分”,这门手艺很久没用了。   “你们去吧,注意安全。”安歌毫不为动,“要是他来得早,我们到山上会合。”   徐蓁扫兴,还好冯超答应了,她兴头头把徐蘅叫起来,拖着这两只一起去,连家里的早饭都不肯吃。   “又是汤圆,半夜吃过了,我们到山上吃!”   山上有个庙,庙里素斋挺有名的,木耳豆腐馅馄饨和罗汉素面更是春节广受大众欢迎的点心。徐蓁小的时候,山上和尚全还俗了,庙也破败得没有香火,但放开后慢慢的又回来了。   临走徐蓁逗安歌,“雪还在下,方辉肯定不来了,你白白等在家里。”   安歌无声地抬了抬手里的书,表示等或不等不是问题,来或不来也不要紧。   徐蓁一看全英文的封面就不想说话,学霸你好,学霸再见。   她朝安歌做个鬼脸,左手牵着徐正则、右手拉着徐蘅,高高兴兴出门。   安歌继续看《爱玛》,大过年的,也是要放松的,所以挑了这本小说看,可以给自己敲敲钟,不要过度安排别人的生活。她以前看过中译本,对照着印象读,比徐蓁想象得要容易。   看了大半个小时,安歌起来活动身体。   家里难得的安静,安景云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手里抓着把瓜子,看到紧张的时候停下来,剧情过去才重新开始磕得欢。   爷爷那边的门半掩着,烟味顺门缝飘出来。安歌过去敲了敲门,推门而进,“爷爷。”   果然烟灰缸里已经好几个烟头。   徐重住院时差不多戒掉了烟,在家养病的时候也没怎么抽,回到工作环境就忍不住了。   “还有一点,今天最后一支。”见孙女的表情,徐重自觉地说。   安歌打开一扇窗,把烟灰缸拿出去倒了洗干净,再回进来刚好收走徐重的烟头。   “下棋吗?”徐重拿出象棋。   这个么,安歌比臭棋篓子好得有限,不过徐重也就下着玩。   “爷爷有心事,是不是在心疼压岁钱?”   徐重对孩子们向来出手大方,给了厚厚的红包。反正他自己花钱的地方有限,抽的也是劣质烟,一包才几毛钱。   “小丫头。”徐重笑骂道,“爷爷是在想,该退休了。年纪大了,脑筋跟不上了,余热也没了,该退下来了。”   “退就退呗,爸爸下棋不用到楼下找搭子,你们爷俩还能结伴钓个鱼。”   徐重拿着棋子的手顿了下,“人老了该回去,留在这里给你们添麻烦。”随即那枚棋子轻轻落下来。   安歌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发现自己的棋子全被将死了。还有一只马、一只车、一只炮没动,老帅就窝囊地不能动了。   “我输了。”她重理棋盘,“爷爷说哪里话。你回去了才麻烦。”窗边写字台摆着老家寄来的信,要重修祠堂,老家的亲戚希望徐重出钱。徐重反对搞这些,但他猜不到人能够无耻到何等地步。在他身后,他们捏造了数张借条,等到市领导主持追悼会的时候,拿出向徐正则和安景云索债。而徐家姐妹跟他们勾搭一气,作证确有此事。   好人和好人结伴后,该做的是伪装成坏人,或者躲到自己的小世界,让外面的坏人互相残杀统统完蛋后再出来。不然两个好人即使结伴,也赢不了因为利益抱团的坏人们。   不过可能这件事给外公提了个醒。外公找律师立了遗嘱,即使猝然离世,财产也按他的心意处置了。   聪明人不用把话全说透,徐重懂小丫头的意思,在这里他勉强能镇住两个女儿,还可以替安景云挡着婆婆找事。同样,领导、同事、家人也能帮他拦住那些想从他身上撇好处的“亲戚”。   爷孙俩又下了会棋,外头的雪飘飘洒洒下大了。   徐重看了几眼,“今天小方不会过来了吧?”   “他会。”   小丫头斩钉截铁的语气,徐重不由好笑。他虽然不管孩子们的事,但眼皮底下长大的,哪里不知道性格。   “小女孩子哪怕心里有主张,脸上也别挂出来,像你妈妈就刚好,太刚强了容易吓走人。”他难得地跟孩子说这些,就被安歌顶回去了,“将军!”   这孩子闹着玩乱下么,哪有刚开局就飞个车将军的。   徐重简直没眼瞧。   哎怪他老头子多嘴多管闲事。他是觉得安歌对方辉有一点独占欲。可能这孩子小时候刚回来时跟家里姐妹不熟,反而方辉既是对门邻居又是同桌,成天相处得多,又总是护着她,所以比较依赖他。   到了初中有阵子方辉无心向学,有次真是把小丫头气伤心了,发了高烧。方辉再顽皮仍是善良,被吓得回到正轨。小丫头花特别多的心思帮他补课,光那些录音带就嗓子哑了个把月。   要说早恋吧,他看着不像,连安景云也说不是。方辉天真烂漫的没开窍,自家的小孙女呢,依他说既当方辉是朋友,又隐隐地像大姐姐般护着他-咦说起来毛毛比方辉还小两三岁,但可能真是聪明吧,从小就特别拿得定主意。   “还想当飞行员?”   “嗯。”   “部队不招女飞。”眼看孩子高一了,徐重觉得是时候让她了解现实了。   “比较少见,但还是有的,事在人为。”   “为什么这么想当飞行员?”徐重想过送儿子当兵,但被妻子又哭又闹制止了。但他从没想过送两个女儿入伍,女孩子么……   很多原因。那件事后她以成年人再回校园去学从前没兴趣的物理,流体力学、空气动力学、弹性力学……庆幸的是有早年财富的积累,可以任性地当学生。最难受的是她并没强大到可以让人忽略年龄专业的程度。也许是平行世界的互相影响,让她有了那些记忆,能够从头再来。假如能够解决那些灾难,那么她贪心地想要更多,去了解宇宙,了解何以在她身上会发生记忆重叠的现象。她也想证明,当科技发展后性别不重要。   想得到的太多,轮到安歌拿着棋子沉吟。   哪一样得到了是幸福?家人的爱护,朋友的友谊?还是事业?   钱曾经没有给卫采云带来幸福,也没有给另一个她,所以钱可以首先划掉。   从梦醒到现在,安歌想找到答案。而方辉是她的锚,看着他她就想起最初的想法。   “将军。”她放下“炮”。   “胡来!”爷爷不赞同地摇头,“好好下棋。”   “反正要输,输得痛快点。”安歌笑道,“爷爷忘了,你教的啊,小时候你教我们唱雄纠纠气昂昂。我不想当话务兵也不想当医务兵,更不想当文艺兵,好像也当不了特种兵,那么剩下的选择不多了。”   “就像那个问题,人为什么活着?很简单,是因为不想死,不想死所以要好好活着。”   “大过年的胡说八道,呸呸呸!童言无忌!”安景云在大房间门口呸了好几声,瞪着安歌,“快说童言无忌!爸,你别护着她,这孩子越大越没分寸。”   “童言无忌。”安歌顺从地说。   安景云自己又念叨了几声,才让过一边,“爸,方辉和方旭过来给您拜年。”   方家的孩子有礼貌,下雪仍然照常拜年。安景云刚抓住了一人一条毛巾,擦干了汗水才放他们过来。不然汗冷了衣服贴在背上,容易伤风。   “来来,刚才毛毛还说你们肯定过来。”徐重也喜欢这两个孩子,“谁陪爷爷下棋?”   弟兄俩交换一个眼神,方家规矩,小的听大的。   方旭胆还没肥,软软地说,“我。”   送菜。想跟三哥友尽。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方辉睡觉警醒。自从方亮回家休养, 方亮半夜想喝水或上洗手间, 都是由他照顾。   家里儿子多, 当父母的简单粗暴。孩子们睡的大床间,两侧靠墙各放一张高低床,中间一张长条餐桌充当写字台, 看书写字都适用。   凌晨鞭炮渐歇, 方辉听到雪珠簌簌落下的声音。他心里挂着事,等天亮就起来了,也催着方旭起。但怎么叫也叫不醒方旭, 捏鼻子扯被子都不行。方旭跟趴窝再也不肯挪屁股的小懒猪似的,四肢团得紧紧的,大虾般缩在床上。   还是方亮有办法, 找出哨子在枕边连吹。   震得方旭揉着眼睛坐起来,“妈呀,我梦到我们回山城的家了。”   那时厂旁边是驻扎的部队, 士兵们天不亮起来跑操。   “快快快。”方辉往他身上套毛衣。最里面是薄的弹力羊毛衫,接着一件毛背心, 毛背心之后是件高领毛衣, 最后是方妈打的麻花纹毛衣。   “动不了。”方旭惨叫, 伸手给方辉看,穿这么多双臂都不能弯了,“你才穿两件, 干吗给我穿这么多。”   方辉想想也是, 帮他把最外面的脱下来。这件粗毛线打的足用了一斤半的线, 活脱是个盔甲,方旭穿着像顶了个壳。   方妈忙着准备年礼,瞥到弟兄俩的操作,连忙喝止,“下雪,冷!”   她忙里抽空蹿进房检查,伸手探到方旭后背,仔细摸了下,“不行,得穿着,背上都没热气。”方旭扭着脖子身子,努力避开亲妈的魔爪,“妈,你手冰冷!把我热气都冰走了。”他不服气,“我哥为什么不用穿那么多?”   方妈顺手从方辉脖根探到背上,下了结论,“你要像他那样像个小火炉似的,我也不要你穿。”   “我不冷!”方旭直着脖子嚷。   “不,你冷。”方妈冷静地断定,并且指定方辉做监督,“看着他穿,不然不准出去。”   等方旭再穿上棉毛裤、薄羊毛裤、线裤、外裤,嗯,一个移动的衣服架子。   他艰难地刷牙洗脸,满脸怨念,“毛毛太偏心了,我们家兄弟四个,她只给你带羊绒衫。”线裤是拿棉纱手套拆的线打的,他身上这条更是哥哥们传下来的,拆了打,短了接,又丑又硬。   “给你带了羊毛衫还不知足?”   “为什么你有毛毛做童养媳,我却只有徐蘅那个大笨虫做同桌……呜呜不公平。”   吃早饭的时候方旭仍在哀叹,“她真的笨死了,一段课文要读几十遍才背得出。喂喂喂二哥有话好说,手下留情。”   方亮听不下去,扯着他耳朵把人往上提。   “唉哟唉哟”方旭薄薄的耳朵被扯得通红,侧着脑袋求饶,“我实事求是讲真话嘛。”   方亮狞笑道,“怎么我觉得你在嫌我笨?”   “二哥二哥!我错了。”   方爸笑咪咪地看老二教训老小,“该!谁让你胡说八道。要是毛毛听到你编排她……”方旭连忙推锅,“不是我!是沈曼姐说的,她说毛毛是三哥从小投喂的,小时候是小伙伴,大了是小媳妇。”   “还胡说!”方辉抓个金银馒头堵住方旭的嘴。   方旭呜噜呜噜地叫屈,“就是……嘛……毛毛……谁也不理……就你……”   小时候方辉虽然跟安歌玩得多,但男孩么,难免有些活动不方便带上女孩,哪怕安歌是最不像女孩的女孩。比如方辉跟前后街坊邻居家的男孩们去河里游泳,怕家人发现,一个个全脱掉了下水的,总不能让安歌也一起。   就算他敢,老太太不得捶他。要是毛毛那奶油般的白皮肤,晒成大姐那种黑红的,他也不忍心啊。   太阳下山回家,他才知道毛毛坐在两家之间的弄堂里等了一下午。   看到他的时候,她仍然坐着不动,但眼睛里突然有光了。   以后方辉再跟别人出去玩,难免想到毛毛。他那时小,不懂形容,后来觉得可能就是古诗词里说的“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虽然毛毛什么也没说,但他找徐家姐妹可以一起玩的,去游泳池游-只是得花钱,健康证一本两元、一个人一次五毛。   不过那个时候沈曼挺多嘴多舌,经常说他要做毛毛的上门女婿。可能受方明跟沈晏早恋的影响,她脑袋瓜里尽是早点找个好女婿-现在还看上了何明轩。   方家兄弟闹了会,没敢误正事,两个小的拎着大包小包去徐家。   下雪天,大人不让骑车,他俩走着过去。方妈说了,不能太晚,不然像赶着去吃午饭,没规矩。   因为方亮的事,方爸方妈特别感激徐家老小。徐重让出了病床,安景云准备了钱,安歌陪着一起等在手术室门外,其他再小些的就不说了。安景云讲,这些都应该的,多年老邻居,守望相助。要是分得太清,他们还得谢方旭照顾徐蘅。有方旭小机灵做同桌,徐蘅没吃过亏。   算不清的。   方妈准备了不少好东西。方明在南方实习寄回来的龙眼肉,干洁香甜;她托人买的一方正宗金华火腿,喷着咸香;一大礼盒雀巢咖啡。还有两袋子水果,一袋是蛇果,进口的,个个红彤彤;另一袋是芦柑,虽然普通,但据说清火。春节肥甘吃多了,用得着。   当然还有过年必不可少的,压岁钱!方妈拿给方辉时,叮嘱他避着安景云给徐家姐妹和冯超,否则安景云肯定封四个还回来。   可安景云早想到了,见着方辉方旭就塞给他们,“还有两个给方明和方亮的,只要没结婚就还是孩子。”   安歌知道,以后就是“只要还没孩子就还是孩子”,安景云对小辈都挺好的,等孩子有了孩子,“给小孩子的,快收下”。   因为方旭老老实实陪徐家爷爷下棋,安景云与之“搏斗”的对象只有方辉一个了。一大一小打架似的总算安景云用辈份压着方辉让他收了红包。   “这才是好孩子。”   安景云心满意足进厨房了。春节另一件重要的事,吃。   她把方辉拎来的蛇果削了两只,逼着方辉、方旭吃掉,“这东西老贵,你妈妈太客气了。”   然后就是汤圆。大年初一合家团圆的圆子,中午万事顺利的面条。方辉跟方旭来的时候巧,刚好算个早午饭。安景云怕他们吃腻了汤圆,又弄了两个荤菜,生煎大排和爆鱼。   大排是买了整条,拿回家自己片的,每块薄薄的,用刀背拍过,烧酒花椒盐腌了一晚上。旺油里一钻,刚变成金黄色就挟出来,又脆又嫩。   借着起油锅,把炸过的青鱼排又回锅一次,一点腥味也没了,香、有嚼劲。   在安景云密集的忙碌中,方辉真庆幸自己还能逮到时间把“东西”拿出来。   “看!”   方辉比安歌更高兴更骄傲,“你那篇几何证法及推论发表了。老班昨晚特意送过来的,他笑得眼都看不见了,带的学生能够在数学通报上发表文章。毛毛,你太牛了。”   安歌讶然。   两个多月前,她对梁为民出的一道题有不同想法,是从几何图形特征理解弦的性质,觉得用极端情形可以猜得结论。梁为民让写下推论过程,她写就写了,没想到梁为民会帮她寄去专业杂志。   匆匆看完,是真的,文下印着学校名和她的大名。   梁为民这个人啊……   安歌真不知道怎么说他才好了。她交”作业”的时候他嫌弃得不行,“你们女同学就是不注意寻找数学的规律,特别像你,有点小聪明,但不肯用心。得过且过,让你当个数学课代表都不肯,这不是逼逼就出来了。什么时候能有点主动?这方面你真不如郑志远,他悟性虽然一般,但每次都是他主动找老师。”   老班,你怎么能够一边把“女同学她”说得一无是处,背转身就帮她把文章投了稿?   方旭捏着块大排探头进来,“昨晚你们老班敲门,我们以为邻居抗议我们家吵,开了门才知道是你的喜事,你们老班连糖都帮你买好了,说让大家沾点喜气。”   “杂志前几天就寄来了,堆在门卫那里。老班以为起码得年后,放假前才发现。他怕打扰你家,连夜给送到了我家,让我拿给你。他那些糖,我妈收着,说等开学了带给同学分,这可是聪明糖,祝大家吃了学习成绩都好。”   方旭插嘴,“毛毛你可太聪明了,怎么办,我觉得三哥跟你比差距也太大了,你不会嫌……”话没说完,方辉早已过去一把把方旭按在臂窝里,威胁道,“大年初一就想挨揍?想好了,今天挨了揍,一年到头挨揍!”   “我错了,哥!”方旭束手就擒,“我陪爷爷下棋去!”   “输几局了?”方辉哼哼。   “数不清,跟爷爷下棋能赢吗,换毛毛也得输吧?”   “算你识相。”方辉松开方旭,回头发现安景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手里还端着碗油绞萝卜丝。刚方辉说吃不下了,她做了这个开胃消食。   “阿姨!”兄弟俩一个激灵,站得笔直。   虽说在家闹惯了,但大过年在别人家里就有点过了。但徐家能算别人家吗,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跟真的兄弟姐妹也没啥区别了吧。   安景云问,“刚才你们说什么?”   “下棋,我们说得让爷爷高兴。”   “不,前面?”   方辉反应过来,“毛毛的数学论文发表了。”   安景云放下碗接过杂志看。   有看没懂。   但翻翻封页,三几年创刊的杂志,“咱们安家真是祖坟冒青烟……”   啥?方旭看看方辉,这是不是搞迷信?   方辉瞪,是也跟你无关。   “毛毛你几年没动笔,光顾着考试,我以为你还回去了,妈妈其实觉得能写文章挺好的,一直以来你写的不是无病呻吟,跟你姐不一样,挺好的,总算又写了……”   咳,安阿姨,重点错。方辉挠挠脑袋看安歌,后者也看看他-别看我,我怎么知道我妈心里居然有个文学爱好梦。   ※※※※※※※※※※※※※※※※※※※※   注:本章提到的《几何证法及两个推论》来自2014年《数学通报》。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搜全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过了会, 安歌和方辉发现他们还是猜错了安景云的想法。   过了午饭时间, 拜年的人多了, 大部分是安景云厂里的同事、插队时的知青朋友。小房间门关着也能听到外面的热闹。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安景云喜滋滋把文章拿给别人看,“我家老小, 头脑是聪明的, 可惜是女孩子,我最怕她到高中退步,现在看来想多了。”   厂里的阿姨们都知道秦梅君家的何明轩千年老二, 堪堪跟安歌只差那么一点儿,多少有点看热闹的意思,等着看何明轩发力。论感情她们跟安景云好, 可谁都觉得男孩后劲足。不过新年里不说扫兴的话,一时间全在夸安景云会教育。   “没有没有,我不管她的。管老大管伤了, 中班下了班,半夜拎起来批作业背书, 越管越差, 幸好我没有高血压, 否则血管肯定要爆。后来毛毛回来,发现小孩不管倒好,我干脆也不管老大了。几个孩子自己上进, 哪怕二二先天差点, 倒也知道用功。”   安景云笑得像只刚下蛋的老母鸡, 充满了欢欣。   安歌朝方辉吐吐舌头,哈哈还好秦阿姨惯例年初三来拜年,否则何明轩的膝盖……这两个要强的铁姑娘妈,其他事上一团和气,在孩子成绩上真是明里大气、暗地发狠。   “毛毛,”方辉双肘支在椅背上,双目灼灼看着安歌,“当数学家多好,我每次看《哥德巴赫猜想》都心潮起伏……那个澎湃……”他一时词穷,挠挠后脑勺,目光更急切了。   “不行。我想的事太多。”她数给方辉听,“我这脑袋里,一会想着趁人少先上厕所,一会怕别人洗的菜不干净,一会觉得房间太冷需要暖气。你觉得我能跟陈景润似的走路都在想数学?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不行。条件太艰苦我不行,远离繁华我也不行,我是人间富贵花,哪里静得下心。”   安歌下巴放在交叠的双臂上,悠悠然,“我对自己很有数,这种坐冷板凳的事,不行。”   近两年安景云不再自己动手帮女儿们理发,安歌扎了个马尾,有几络卷毛溜了出来。她朝上吹了口气,它们俏皮地散向两侧,露出光洁的额头。   安歌警告他,“再说连朋友都没得做啊-我也不会劝你学工商管理。”   眼下的社会对这专业有很大的误会,居然非常热门。   方爸方妈的同事知道方家兄弟们成绩好,经常劝他们学工商管理,“毕业出来当经理,多好。你看你们爸妈,工科老大学生,学历过硬,可在单位只有领导说了算。”方明学计算机,计算机?什么东西?社会上都没几个人见过这玩意,学了有什么用?方亮学物理,这个学了可以当老师。沈晏学机械,女孩子学机械?准备毕业后分配到厂,下车间拧一年螺丝吧。   是时代的限定,让人看不到那么远。然而神奇的市场,自会给劳动力安排价格,不断地重新平衡。慢慢的,传统制造业不行了,当老师事业编制好,公务员好,码工好,互联网从业人员好……   方辉双手食指交叉,放在嘴上做个封条,过了会用几乎可以说是崇拜的目光看着安歌,“毛毛,你跟我妈妈一样,什么都会。”方妈技术上比方爸还要强,做家务也是巧手,裹粽子用五彩丝带系着,一串串从上到下由小到大,工艺品一般让人舍不得剥了吃。平常饺子、烧卖、锅贴样样拿手,就是工作忙,没时间做。   “我哪有伯母那么厉害。”安歌想了想,“我只有一样确实有点强。”   “什么?”   “挣钱。”安歌眨眨眼,“我觉得我能闻到钱的味道。”在梦里那个平行世界,重生类网络小说流行的时候,有人开玩笑说安歌多半是重生的,指数暴涨前她已经屯好股票,狂跌前她已经清仓;房子也是如此,每每抢先一步。安歌当然付之一笑,哪有那么神,只是不贪心也不恐惧,运气好而已。   方辉会心地笑,别说,毛毛真没缺过钱。   这时又来了一拨给徐正则拜年的,客厅椅子不够,安景云征用了安歌房里的,“你们出去玩吧。”   雪停了。长江中下游地气温暖,路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来来往往人多的地方,已经清出路。卖小零食的抓紧时间出摊,棉花糖、糖葫芦、糖人,还有卖爆米花的有钱挣也不嫌麻烦,找块干净地方铺好尼龙布,大声吆喝,“爆炒米啦米花糖!”   方辉方旭被安景云用吃食塞饱了,山脚下吃的再多也有心无力。安歌挑了包腌草头,方旭吃了几根发现酸酸的开胃,接过去一根接着一根吃。她自己嘴里含着粒辣橄榄,不急着吃,慢吞吞地尝滋味。   山上往上爬的大路上不少人,往下的人也不少,是烧香祈福的善男信女,风雪挡不住他们。   三人爬到顶也没看见徐正则他们,安歌觉得可能走小路了。徐正则对山上熟,山也不陡,不怕徐蘅走不来-她小脑不发达,容易摔跤。   这里一样有人卖吃的,方旭闻到臭豆腐的香味,两只脚挪不开。摊主立马招呼,“来来来,辛辛苦苦把东西挑上来,照顾点生意吧。”   方辉付了钱,和安歌站旁边看方旭吃。   方旭抹了厚厚一层辣椒,吃得嘴角上都是。他意犹未尽,连呼好吃,“三哥别装了,你也喜欢,就是怕毛毛不高兴。”小声又补了一句,“怕老婆的男人有饭吃。”   不过他的胆子也就那么一点儿大。   顶着方辉和安歌的目光,方旭生怕二打一,逃得飞快。他衣服厚,一会头顶开始冒热气,连忙求饶,“我错了,我脱两件衣服,你们别趁机打我。”   方辉没好气地说,“谁会打你。别跑,上山容易下山难,别摔跤。”   他们下山挑的是小路,积雪未化,但没结冰,走上去还好,不打滑。   一侧是崖壁,尽是石头,另一侧松柏林独独挑出来几枝野梅。花虽然不多,但有股淡淡的清香。安歌走过去赏梅,方辉不放心跟在后面。   刚才走得快不觉得,这会一静,往下看城市的楼房、城郊的田野、河流历历在目,苍茫中透着距离。天色灰黯,风呼啸而过,仿佛只剩了他俩。   方辉突然害怕,此刻的安歌是他不熟悉的安歌。她垂眼低目,沉默在独自的天地里。   这样的情形不多,大部分时候安歌都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毛毛,但也有那么几次,也不知道是哪样触动了她的心境,她安静寡言,自然而然竖起无形的隔离罩阻止别人靠近。也包括他。   方辉以前觉得很挫败,他俩不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吗,有心事可以告诉他,他一定会站在她那边,帮着她、替她做任何事。如今长大了,他懂得留给她空间,虽然还是难受,她有事没告诉他。   方辉敏感地知道。   方旭脱掉外套和粗毛线“盔甲”,走过来看到两人一前一后站在那。他顽心顿起,把衣服往腰上一扎,悄悄掩上去,两只手猛地抱住方辉的脖子,往下一伸,从衣领探到后背。   方辉没动,虽然被冻得汗毛全立起来了,但他镇定地站在那没动。   方旭几乎以为自己的手也是热的,但明明碰到的脖子和后背更暖和啊。   方辉转过身,看着他笑。   方旭默默往后退,“哥,我闹着玩,别生气。”   方辉还是没动,   就在他以为方辉大人大量放他一马的时候,方辉动了,一把抱住他的腰把他侧抱着转圈。   “哥!我错了!我晕!我再也不了,我腿软!”   山间充满了方旭的鬼哭狼嚎。   安歌笑哭了,眼角真的挂了一点泪花。   弟兄俩算不算聊发少年狂?   “没那个本事就别惹事生非,我是你哥才让着你,换别人你试试?”方辉教训方旭。   方旭想,就是因为知道你是我哥会让着我,我才跟你闹着玩,换别人我自然不敢。他委委屈屈地应着,最近方亮在家养病,往往他俩联合起来训他。   走到半截,老远安歌总算找到徐正则他们了,他们正坐在路边休息。   徐蓁扭到脚了。   林子深的地方真有兔子,灰不溜秋蹿得老快,徐正则让她别追,她没听,踩到坑里了。   呱嗒一声。她肯定她听到脚扭到的声音,刚开始还好,越走越痛,这会肿得跟发足了的馒头似的。徐正则背着她下山,但他心脏不好,走了会喘得厉害,所以他们停下休息。   “没事,等我缓过气再背。”徐正则也有些懊恼。本想带孩子们放松的,没想到扭了脚,等回去难免安景云要说他。大过年的,闹不愉快了。   “冯超你背不动大姐?”方旭快言快语地说,“大姐,你看着不胖,原来是壮,就像猪腿上的栗子肉,特别结实。”   徐蓁抓起身边的雪,捏了个团子砸方旭,“会不会说话!大年初一就找打!”   方辉问,“要是我跟冯超一左一右扶着你,能走吗?”   徐蓁摇头,“痛,挨着地就痛得不行。”   方辉在她面前背转身蹲下,“我背你,让毛毛在后面扶着,天气冷,别着凉了。”徐叔叔的脸色有些惨白,汗也不对,还是早点下山为好。   方辉比她小,还在抽条的年纪,瘦瘦高高的。徐蓁拿不定主意,怕自己特别重,别两个人一起摔下去。闹笑话也算了,摔伤就不好了。   “我来吧。”刚才徐正则不让冯超背徐蓁,说他年纪小,背不动。这会方辉已经提出来,冯超抢在前面,怎么说他比方辉大、比徐叔叔年轻健康,有事服其劳也应该是他。   徐蓁仍然犹豫,“你背得动吗?”   “上来试试就知道了。”冯超蹲着半回头鼓励道,“毛毛帮忙扶一把。”   徐蓁小心地抱着冯超的脖子,冯超稳稳站起来,“可以。走吧。”   安歌扶住徐蓁,“我们先走,你们歇会再来。”方辉会意,走到徐正则旁边坐下,“叔叔我们不急,一会我们肯定能赶上。方旭,你在前面,帮冯超拨开树枝。二二,我们一会和叔叔一起走。”   冯超咬牙坚持,只有一半的路,小路近,他绝对可以坚持到山下再把徐蓁放下。   不过也许这种时候就是相对论上场的时候,他越走,越觉得下一步可能就走不动了。   徐蓁出了一头汗。惭愧的。   她一直认为别人是麻烦,没想到今天自己成了□□烦。   可能,或许,要不,早上也跟着毛毛跑步上学?她借着眼角的余光看安歌,后者一手托着她的屁股,减轻冯超的负担,另一手挡住路边的枝条。是一付轻盈的身材。   哎。 第一百四十七章   方辉陪徐正则, 徐蘅却坐不住, 一会嚷冷,一会又说饿了, 闹着要下山。   徐正则刚才累到了,从肩膀到肋骨都隐隐作痛, 是心绞痛带来的放射痛。他不敢逞强, 坐着等疼痛过去, 不时轻咳。   “二二过来, 这边有糖。”方辉招手叫徐蘅去树下。松树的糖分会凝结在松针上, 薄薄的像霜。下过雪不好找, 但用来哄徐蘅是够了。方辉仔细找到几枝,让她拿在手里慢慢吃。   他又在周围找了圈, 发现有枳椇树。枳椇树结的果实俗名叫金钩钩,一大簇生在一起,能吃,就是吃多了甜得发腻。   方辉找到枝上的残果, 让徐蘅尝了尝, “甜吧?再找找, 给你爸爸也来点, 他吃了就有力气走路了。”   平时林场的妇女得了闲就来摘这东西, 摘了卖给上山玩的人,到大冬天的就不好找了。以方辉的眼神也才得了两三颗, 别说徐蘅先天散光的视力。   徐蘅不察有坑, 欢蹦乱跳地去找。   方辉时不时应着她, “别走远。”“小心脚下。”“对,再看看。”一边解了自己的围巾给徐正则绕在脖子上,他听人说过,心脏不好的人要注意保暖;一边搓热了手帮徐正则按摩手腕上的穴道。   看徐正则脸色缓过来了,他扶着徐正则,把徐蘅叫回来,慢慢往山下去。   “别告诉你阿姨。”徐正则有气没力地对方辉说。   “嗯。”   是不是越聪明的孩子越能体谅大人?毛毛是三个女儿中最体贴的,方辉又是用不着多讲的,徐正则想。他习惯地掏上衣口袋摸到烟盒,累的时候就想抽支烟。方辉小声提醒道,“叔叔,我看杂志上说烟对心脏不好。”   “噢噢。”   年初一大女儿扭了脚,安景云忍不住数落徐正则,连陈年旧事都记起来了。那会她刚生徐蘅,徐蘅不会吮吸母乳,她用勺子一点一点喂,让徐正则带着大的。   好家伙,一回头发现徐蓁爬到床边上,半个小身子探出来,徐正则仍然翘着二郎腿一付大爷状在看报。   她挟起老二抢过去捞老大。   来不及了,老大摔得脑门上大青包,老二吐奶吐得一塌糊涂。   “说不定就是摔着了才没毛毛聪明。”安景云气鼓鼓地说。   徐蓁尴尬,“妈,爸爸叫过我别追。”   “你还是小孩,小孩怎么知道危险,大人得管着。”安景云没好气,“你看你爸那样,就知道他根本没吸取教训。孩子孩子,光叫两声能叫得住也不叫孩子了。”   家属楼里有做厂医的,替徐蓁做了检查,只是扭伤而已,做了冷敷,让过二十四小时再用跌打油揉搓。再有就是抬高腿,注意休息。   只是徐蓁错过了年初二去卫采云家吃饭。   卫采云和小王今年没回海市,夫妻俩约大姐和二姐两家到家里吃饭。徐重不去,现在又多一个徐蓁,安景云不放心,但不去又不好。   “阿姨,我留家里陪爷爷。”冯超主动说。   “我只是扭伤脚,不用人照顾。”徐蓁连忙申明。以前她确实会不高兴,因为每次去阿姨家吃好玩好还有礼物拿。要是人人都有,连冯超也有,只她没有,她心里老大一个疙瘩。但现在么,想想冯超在山下那煞白的脸,满头的汗,“你们只管去,明天我给爷爷露一手。”   “不用你。”对大闺女的厨艺安景云是怕了,“我做好了放暖窝,你们吃现成就行。”   第二天出门前安景云再去问女儿,“要不要留毛毛陪你?”   “妈妈”徐蓁拖长声音不满地说,“我都讲我可以。五阿姨最喜欢毛毛,你把她留下,五阿姨又得说你偏心。”   安景云戳一下大女儿额角,“谁让你不争气,大年初一把脚扭了。你替我想,不留毛毛留哪个?二二?她在家就是添乱。超超,那怎么行?他平时做那么多家务,难得过年有时间放松。”   徐蓁抱住安景云的腰,仰头看向她,“妈妈,你可以不去留下陪我吗?”   “不行啊。”安景云叹气,“我有事跟你姨父和阿姨商量。借了别人的钱,用了别人的人情,不是光还钱就行,平时得有来有往,懂吗?《红楼梦》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不小了,以后还得当起整个家,该学着点了。”   “昨天你还说我是孩子。”   安景云轻轻推开大女儿,替她顺了下头发,“在我眼里你们当然是孩子。有什么办法,当父母的,看见哪个孩子笨一点差一点,自然多帮一点。你啊!”她恨铁不成钢地说,“比起你妹妹不是差一点,以后你妹妹肯定能当科学家光宗耀祖。你呢,大概只好守着家里。唉,聪明的太聪明,笨的太笨,均一下就好。”   徐蓁翘嘴不乐,“妈妈,我已经很听你的话去学医,你还嫌我笨?”   安景云故意逗她,“就是笨,傻乎乎的。”   “妈”徐蓁不依。   “行啦。以前我不放心,现在没事,笨就笨一点,妈妈会帮你们挣一份家业,你和二二只要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就好。”   “那毛毛呢?”   安景云刮了一下徐蓁的鼻子,“我靠她才是,她还用靠我?”   十五岁的徐蓁在这个时候还不懂,四五十年代出生的父母,成长期社会仍然处在农业为主的大环境,对他们来说,整个家族的生存需要保持平衡。如何做到,无非以有余补不足。不然怎么办,一棵草再逼也成不了大树,愚的孩子再照顾,父母走的时候也不能一起带了走,只能趁在的时候安排好。   而接下来的四十年,是发展迅猛的四十年,社会不断变化,观念不断被颠覆,跟不上的人跌跌撞撞,站在潮头浪尖的有的冲上高峰,有的粉身碎骨。社会的进步,带来的是生存变得容易,从八十年代中后期开始,有了九年义务教育;九十年代起,有了照顾残疾人学习就业的制度……   徐正则和安景云带着三个孩子出了门,在楼下穿堂经过的时候,徐蓁提起脚,单腿蹦到阳台门边,看着他们有说有笑,难得地没有生闷气,反而沉浸在替毛毛打抱不平中。   卫采云家里装修过,和徐家简单的日光灯不同,顶灯是奶黄色的水晶灯。一按墙上的开关,灯光洒落,映照下菜肴更是色香味俱全。   光是冷盆已经不同。两只乳鸽斩成八件装了一盆,葱油海瓜子,卤水鹅翅,还有一大盆白切的猪舌头、肚丝、爪尖。   等人入了席,小王端进一大只砂锅,“来来来。”   每人一盅。调味的香菜、姜丝放在中间各自加。   安信云尝了口,鲜,稠,汤匙一搅,有鸡丝,又有些像粉丝,但粉丝怎会有这样的口感。   她好奇地问,安娜嘲笑道,“妈妈你真土,是鱼翅!这是粤菜里的大菜!姨父手巧,在家也能做。”   安景云嗔道,“娜娜,别这么跟你妈妈说话。”   安信云好脾气地笑,“大阿姐,没事的,我们娜娜厉害,吃过还记得。”   一时又说起安峻茂,“现在的小孩不能当他们小孩,厉害!那天他来老房子吃饭,下属追过来汇报工作,被他问得大冬天一个劲擦汗。”   安信云和李勇在新建的小区买了套三室一厅,不过大部分时间仍然跟安友伦同住,只是说到家的时候用“老房子”指代安友伦那边,“新房子”指他们自己那套。   小王开了瓶威士忌,李勇吃不惯,自己动手热了一大杯黄酒,拎过来分给徐正则和小王,“还是我们老祖宗的东西好,吃着舒坦。”   小王不喝酒,侧头看着卫采云笑。卫采云会意,在他手里就着酒盅喝了口,“加两颗话梅。”   李勇鼓掌,又问安信云,“要不要也来点?”   安信云啐了口,脸飞红,“老夫老妻,跟他们小年轻不一样。”   李勇连忙去拿了个酒盅,帮她倒了一盅,“敬太太大人,辛苦了!”   安信云半遮着脸不肯接,“还没吃酒就醉了?孩子们都在呢。”   李勇哈哈一笑,“孩子们看父母感情好,他们也高兴啊。”他对安娜挤下眼,“娜娜你说是不是?”安娜拍手叫好,“是!”   安景云虽然觉得有点过了,但总归是过年,笑而不语。   小王和卫采云的儿子还小,坐不住席,跟在小王后面跑。小王炒菜上菜,他跟,绕在腿边像挂件;小王坐下吃喝,他也跟,偎在身边要求喂。安景云见卫采云不管,想抱过孩子让小王省力些,但小家伙不肯,“我要帮爸爸做事。”   童言稚语最可爱。   李勇推推安信云,“再来一个?”   “要来你来。我有娜娜就够了。”安信云怕痛,生安娜的时候怕孩子太大难生,严格控制饮食,安娜生出来才四斤多,双满月后才放心抱出来见人。   “我不要弟弟。”安娜坚决反对,“除非来个哥哥!”她手一指,“像冯超哥哥那样的。”   “为什么?”李勇逗她。   “长得好看。”安娜毫不犹豫。   冯超涨了个大红脸。   “小孩也知道好看?”李勇和安信云笑翻了,“爸爸妈妈肯定不行了,看你就知道,不好看啊。”   安娜一点也不上火,“我觉得我挺好看的,第一不敢说,差不多世界第五,做人还是要谦虚点。”   这下安景云和徐正则也笑个不停。   “还是娜娜好玩。我们家二二只知道吃,毛毛是个小大人。”安景云说。   那卫采云不答应了,“毛毛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孩,没有之一!有毛毛才有弟弟。”   酒足饭饱,孩子们聚一堆,大人两两三三聊天,小王把安景云请到书房。   “大阿姐,有件事情我想麻烦你。”小王搓搓手,觉得为难,“姆妈跟我们借两万买房子。采云不肯,姆妈气得不行,打电话来哭了。我想两万不是大钱,我们也拿得出,姆妈生了养了采云,我们孝敬给她应该的,何必闹得不开心。”   他没说卫淑真是想替卫晟云买房子,但安景云知道的,老娘同样也跟她开了口。和卫采云一样,她拒绝了。   安景云自己还欠着李勇的钱,等开了年要付人工费、要买设备、要垫进场费、……有心无力。卫晟云一家三口住着小王的大别墅,开口借钱买房子,以后拿什么还?夫妻两个上班的厂连工资也开不出了。难道指着卫淑真的退休工资?分明有借无还,揩姐姐们的油。   “小王,我也没借。老话说得好,救急不救穷……”   门外卫采云拉着安歌轻手轻脚走开。两人抿着嘴忍住笑,等到了厨房才笑出声。卫采云说,“没想到我的大阿姐也有这么一天,懂得说不。”   可不是吗,大部分人总是会变的,只要有个改变的契机。耐心一点,有时慢一点,但终究会随着时代变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到初三该收心了。   徐蓁认命地做寒假作业, 节前忙着当小工, 还没来得及打开作业。   离开学还有十天, 可弟弟妹妹那么强……她只要想到再有一年他们都进大学,而她还在继续读高三就不敢说不跟他们一起。   如果她一个人备考,缺少助力, 没准高考失利还要复读-呸呸呸童言无忌, 然而这样的事太多了,谁家的谁,平时成绩很好, 上场发昏落榜了。听多了以后,她虽然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倒霉,可哪里说得准呢。   再累也得跟着安歌走。   安歌主要抓的是徐蓁在英语上的弱点。现在竞争环境太友好, 大家伙默认春节必须吃喝玩乐,还没意识到假期不努力、开学徒伤悲,所以寒假来个强化训练, 到时变身学霸。   她给徐蓁准备了十段小文章,是VOA-□□的慢速英语。没啥别的要求, 只有一条, 跟着录音带的播放速度同步脱稿背诵。   每段差不多在五六分钟。   徐蓁初听觉得容易, 老爷爷老奶奶说话嘛,慢叨叨的不慌不忙。跟着读有点难受了,仔细看的话, 单词虽然简单, 但新词量也不少, 以她的水平,一篇下来得有二十来个。最惨是得脱稿背诵,还得跟上录音带的速度。这时候她不觉得录音带语速慢了,她一个英语是第二语言的人,跟英语是母语的,差距差不多像她在本地方言和海市话那么远吧。   “本地方言和海市话同属吴语,发音、用词习惯相似。”安歌还要插刀,打破徐蓁的错误认知,“勉强要比的话,可能跟广东话比更适当。”   鸟语?徐蓁惊呆了,“为什么我们要学英语?”她早就不想去国外了好吗,只想躺倒做个随大流的学中,不,普通学霸。每当看到自己的名字列在红榜上,爽。   从游泳池一边加水一边放,到微积分,有些知识在生活中可能用不到,但头脑是通过来回练习越锻炼越好用的。安歌只有一个建议,“养成找规律的习惯。”   偷笑吧,八十年代英语教学是初一从ABC开始,高一仍在“马克思怎么学习外语”。只消过十几年,公认1500个英语词汇量的水平,不够资格在一线城市当4岁孩子。   徐蓁只在嗓子眼里发出一声低闷的哀嚎。   冯超则主要是继续自学高二课程,看书-做题-回到课本及延伸课外书熟悉解题思路-做题巩固。   要说有什么小问题,他和徐蓁相反。徐蓁需要背诵的内容不行,但做题敢想敢冲,用老师的话来说有灵气。冯超则略为循规蹈矩。不过高考考的还是基础为多,千军万马,只消比大部分人错得少就是胜利。   对徐蘅安歌也有课外作业,从一二三往下写数字,到出错为止。每天一次,努力比前一天写得多些。   这是培养专注力。用冥想对徐蘅来说没用,她是无底水桶,这头进去那头出去,心无挂碍睡得呼呼呼。在吃饱和吃好的前提下。   中午徐蓁吃得很少,连向来吃得快离桌快的爷爷也注意到了。   安景云停下筷子,“胃口不好?”   桌上新鲜做的菜只有红烧鱼块,其他是年夜饭吃剩的鸡和肉。初一早上汤圆,中午面条,晚上炒了两个蔬菜。初二、初三开始消化囤的年菜,扔一锅煮成大杂烩,像毛毛这嘴叼的,向来吃几口意思一下。但大女儿不挑食啊?那就是身体不舒服。   徐蓁摇头,“吃饱了。”   “不可能,刚才舀饭就少,才几口的饭。”安景云挟个蛋饺放到徐蓁碗上,“早上起来就做作业背单词,用脑也消耗的。”她再挟块鱼给徐蓁,“多吃鱼聪明。”说话间筷子不停,又翻到两个油片一只鸡脚一大块走油肉放她碗里,想想还得加筷蔬菜,“光吃荤的对身体不好,白菜好,放了一个月,菜杆子变甜了,精华浓缩了。”   “妈,我真的不饿。”   安景云每挟一样,徐蓁无力地抗拒一次,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安歌低头悄悄笑。   她从来也不羡慕也不向往母亲百分百的疼爱,就是因为这些。   午饭后徐蓁撑得坐不住,拖着一只脚在房间里沉重地踱步,每次打嗝都直冒酸水,而且还是夹杂着鸡鸭鱼肉的杂味。   “我错了。要不是一下子减少饭量,妈妈不会注意我吃得少,不会挟那么多菜给我,我不会比平时吃得更多。”她后悔极了。   “不吃不就得了。你挟出来扔掉,见你坚决,妈妈就知道你是真的不饿。”   “那怎么行,妈妈会伤心,她一片好意。”安歌的意见,徐蓁一口否决。   So?你们俩互相理解爱护,别人也没办法。   看安歌的表情,徐蓁就猜到她没说出来的话,不由辩解道,“你让我背单词背课文,我虽然不想,但我也做了。”   “不不不,我这里是可选项,如果你不想,可以不做。”   徐蓁傻眼,“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大姐,毛毛跟你开玩笑,她知道你不是真的不想学。”冯超帮徐蓁解围。   徐蓁连忙点头,“我自己想学。”她拿起写着单词的纸,贴墙站着举到眼前,读了两遍,深深叹口气。   都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在她看来关键是下一句:学海无涯苦作舟,重点是“苦”!   已经贴墙站,离悬梁刺股也不差多远。   徐蓁晚上十一点多才跟上磁带里的语速,一个字也没错,一个字也没漏。   安歌裹着被子坐在被窝里听。   等她点头表示通过,徐蓁眼眶红了,“考个年级前百名够进地方医学院了吧,协和什么的根本没想过。我干吗大年初三背英语。”   安歌也困啊,睡了一个多小时被叫起来听背书,眼睛都是勉强撑开的。   打着呵欠,“快睡,明天有新的要背。”   徐蓁躺倒在床上不想动,“英语真的不行,我可以多做一张数学卷子。”   “坚持三天,买十卷《七龙珠》;坚持五天,再买十卷;坚持十天,买全套。”   徐蓁猛地坐起来,眼睛亮闪闪,“你还有钱?不是借给妈妈了?”   安歌又是一个呵欠,“爷爷给的压岁钱你花光了?”   “我给了妈妈,妈妈不是要买土地建公司那台旧挖机吗……”   安歌摆摆手,打断徐蓁接下来的苦口婆心,“我给妈妈的钱不是借,是投资,要有管理权要分红的。反正我就是这样子,很晚了,不要再说。你要不要《七龙珠》?”   在再坚持两天,和十卷《七龙珠》之间,徐蓁摇摆来回,眼看安歌又睡下才下了决心,“要!”   这人哪,任谁都摆脱不了需求。要跟徐蓁说为了建设四个现代化学习,她肯定“好啊我愿做一颗螺丝钉”。但要说为了后天的一套漫画书,总共四十八小时的事,徐蓁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努力一下的。   初四下午四点徐蓁就把当天的份背出来,到初五下午一点过了。   她兴高采烈,连疼都不怕了,催着安歌上街买书。买书是附带的,主要是给奶奶送家用。   春节期间放假,工资延后发放,老太太不管,只认准每个月固定日子得收到钱。至于年前送来的那笔,那是过年用,一笔归一笔,她记得清清的。   冯超骑车带徐蓁,安歌自己骑。   才到大院门口,就听到里面吵成一团。   “徐老太,你出来!”   小姑妈的声音夹在里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们有事找我弟媳妇。”   “我要找景云来评理,哪有你妈这样的!讲不讲道理!景云住这的时候,从来没有的。”   “对啊,要找就找安景云,她以为搬走不用管了。这么冷的天让老人去刷马桶,摔倒怎么办。”小姑妈讲得起劲。   徐蓁看向安歌,安歌能有什么办法,来也来了。   原来徐老太嫌去后巷公共厕所倒马桶麻烦,直接倒在大院下水口,弄得整个天井臭气冲天。要不是冬天,估计苍蝇蚊子全来了。   这……也太恶心了。   要说安景云不体贴老人,不是的。她安排得好好,按月付给倒马桶娘子钱,每天收走马桶,刷干净送回来。   倒马桶娘子也很委屈,“不是我拿钱不办事。老太跟我把钱要了回去,还叫我不要告诉景云,我想大家前后街的邻居,老太这么做,告诉了景云也是让她为难就没说。”   眼下别的不提,向邻居道歉,处理下水口那堆东西呗。   邻居虽然愤怒,但多少知道徐家的事,说起来徐老太跟老徐局离了婚的,徐老太平时只对儿子脸色好些,可也没有帮忙看过孙女。大家心里仍是旧的一杆秤:你帮我、我帮你,这才是一家人,不作兴一头翘,你一个老太,不尽责任光享受好处是不对的。   这时来的是三个孩子,尤其孩子们态度挺好,已经跟倒马桶娘子借了工具来清理。   还能怎么样,选择原谅呗。   等人都散了,小姑妈是早走了,怕侄女叫她一起打扫,徐老太的房门才打开。   “多管闲事。”她嗤之以鼻,“让他们说去,我又不掉一块肉。”   徐蓁听了就来火,“奶奶,你以为他们不会去找妈妈?到时又得妈妈来处理,妈妈欠了你的吗?”   徐老太脸沉下来,“我不管,谁叫她嫁了我儿子。”   “你!”徐蓁气得跺脚,忘了自己的扭伤,用力之下疼得哎哟一声。   清洁主力冯超赶紧劝道,“大姐,你跟安歌,还有奶奶进去吧。”   安歌站得远远的,心想-你以为房里会比外头强,不,你天真了。自从他们搬走后,奶奶变本加厉地不讲卫生,在路上见到旧纸板旧瓶子就往家里捡,如今房里跟垃圾站似的,每次安景云来过,回家都要低沉半天。   徐蓁回头看见安歌的手势,心领神会,连忙完成今天来的主线任务-给钱。   徐老太拿了钱眉开眼笑,回房拿了几颗糖出来,硬要塞给他们,“吃糖。”   徐蓁暗暗好笑,毛毛这会根本是强忍恶心,估计憋着气的,看那个脸色就知道她快吐了,哪里会吃。   至于冯超,徐老太给糖之外捏捏他的胳膊,满意地说,“阿大,你妈帮你找的小女婿不错,有力气,做事也可以。”   徐蓁第一遍没明白,徐老太打量着冯超,还在说,“她把人带回家的时候,我就觉得可以,小脸长得好,现在长大了,力气也不错。”   “奶奶!”徐蓁大声喊道,“不要胡说八道!”   徐老太一点也不意外,啧啧笑道,“难为情了?行行,不讲了,反正到辰光上门女婿总要改姓我们徐的。”   徐蓁,……   求求你,做个善良的人吧!   ※※※※※※※※※※※※※※※※※※※※   论惯性的力量:   本来想休息一天,一周休息一天。然而,想到那样就不能看到大家新的留言。   我......放下手机平板,默默坐到电脑前。   谢谢投地雷的水月、小p、碳水化合物,么么哒! 第一百四十九章   从大院出来, 徐蓁不愿意坐冯超的自行车后座, 让安歌带她。   带就带呗。   秋天大米涨价的时候, 他们仨排队买米,每人车上带八十斤。人会贴近骑车的人让重心集中到一处,大米可不会, 带人比带大米省力多了。   骑着骑着, 冯超悄悄朝安歌打眼色,安歌回头一看,徐蓁在抹眼泪。   大概怕别人发现, 她强忍哽咽,忍不住时发出极轻的呜呜,像小狗小猫的叫声。   安歌向冯超摇摇头。   到天地书屋那里, 安歌把徐蓁放下,自己跟冯超去停车。   安歌交给管理员两毛钱,冯超熟练地把两辆车的前后轮和柱子锁到一起, 仔细拉了拉,扯不动才放心。这阵子偷车的人太多, 猖狂到拿老虎钳直接剪断车锁, 还有的在裤腰上挂个钩, 借着外套的掩护,直接提起后轮推着车就走。   再回来徐蓁已经擦干眼泪,在租书区翻漫画, 除了眼睛和鼻头红红的, 其他已经看不出来了, 还满脸惆怅,“来了好多新书,可惜你们不喜欢,二二又不在,我一个人看太浪费了。”   一块钱租一本允许看一小时,徐蓁最喜欢领着二二和安娜一起挤在长凳上看书,感觉另外两个看的就是白赚的。   冯超犹豫了一下,“大姐,我陪你。”   徐蓁翻了个白眼,“不要!”把冯超扯到边上,压着嗓门威胁道,“别听我奶奶胡说八道,我妈根本没想那么多,她只是觉得你可怜,多个孩子多双筷子才带你回来。”   冯超连连点头,“知道!”   “知道就好。”徐蓁放开他,撇撇嘴想说奶奶真是落后分子,满脑袋腐朽的封建思想,想想讲长辈的坏话不好,强行忍住,过了一会才跟安歌说,“丢人!”   安歌点头,“嗯。”   徐蓁疑心地看着安歌,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自己笑话,但是安歌掏出十元钱,“挑吧,过年,随便看。”这下老鼠掉进米缸,十本,挑哪十本呢?   天地书屋挂了个豪气的大名,其实主要做学生的生意,半边花花绿绿漫画书,另半边是言情武侠等等。放在外面的是租的,要买的话老板从里面小仓库拿新书。   安歌随便看了下,一本新的漫画书九块八。学生生意真是几十年不变的好做。   言情小说武侠小说那边,大部分书被翻得破破烂烂,有的书封页都快掉了。   “嗳-”冯超叫了声。   “啊?”安歌回头看他。   “那个,不太好。”冯超耳根都红了。   安歌看了下,雪米莉,了然,假冒的香港女作家,不少擦边内容。就不知道冯超怎么知道的,同一学校同一年级同个家庭,他什么时候接触到的?时间地点人物,不具备充分条件啊。   “班上同学在传……老师不知道……”冯超吃吃艾艾地说,又坚定起来,“不好,你别看。”   “噢!”安歌“乖乖”地放下了书,至少在冯超看来她很听话,他不由松口气,“我想给安阿姨买付手套。”   工地上太脏也太冷了,西北风,也没热水洗手,安景云的手裂了几条血口子。   “有棉纱手套。”厂里没发年终奖,装模作样发了回劳保用品,全是库存好几年的旧物资,拿出来给职工意思意思。别人用棉纱手套跟安景云换卫生纸和肥皂,安景云一来用得着,二来囤的卫生纸和肥皂,塞得柜门都合不上了,所以都给换了,家里几大捆棉纱手套。   “安阿姨……喜欢漂亮。”冯超艰难地蹦出来自己的观察。   那倒是。哪怕大冬天,安景云也不会穿得像个球,过年前没时间烫头发,用一包橡皮筋扎了无数个圈,假装烫出来的波浪。   他俩跟徐蓁打了声招呼,去隔壁百货公司买手套。   安信云在一楼首饰柜台当柜长,安歌和冯超进店她就看到了,连忙招手叫过去。听他们说想买付小羊皮手套,自告奋勇带他们去。   一路上都有阿姨叔叔问安信云,“外甥?外甥女?长得好啊。”   安信云满脸红光,“是啊,两个念书也好。我外甥女中考状元,这次期末考试又是一中的年级第一,数理化生物统统满分。”   “聪明!”安信云的同事竖起大拇指,“越看越觉得跟你长得像,不像外甥女,像亲生的!”   安信云笑得鱼尾纹也出来了,“仓库里有没有打折的小羊皮手套?两个小孩孝顺,帮我大阿姐买。”   “有。”   同事去仓库翻了好一阵子,挑了些几乎看不出瑕疵的,又拿了些皮夹和女式包,“都是打折的。这个手套原价三十八,皮夹原价也是三十八,包贵点,原价两百八十八,打三折。你们看看,都是好东西,真正的小羊皮,跟外头地摊货不能比。那种南方来的时髦是时髦,便宜是便宜,但全是人造革,哪有正宗皮的好。”   自从有了个体户,步行街抢掉百货公司不少风头,不然春节里安信云和同事们忙得脚不点地,哪有时间聊天。   安信云翻了翻。她是多年老柜台,有经验,同事拿的确实是好东西。但自家人买东西,肯定还要再问问有没有优惠的。   最后冯超挑了一个女式包,两个男式皮夹,一双手套。刚要掏钱,被安信云按住了,“哪有你们付的道理,这里有阿姨,你们看中的全由阿姨来。”   安信云早给过压岁钱了,但她有说法,“奖学金!奖励你们新的一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售货员也知道李勇生意做得好,笑咪咪不肯拿冯超的钱,接过安信云拿出的一叠十元,跟刚开的票据夹在一起,在头顶上方的黑线上一推,票据和钱一起滑向收银。   “你们还是学生,以后等大学毕业了,有的是时候孝敬大人。”说话间找的零钱跟盖过“收讫”章的票又从头顶的线上回来了,售货员帮他们把东西一样样折好,一边忍不住又夸了番两个孩子的长相,“你们阿姨以前出名的一枝花,追求的人不得了。一代胜一代,到你们长得更好看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夸才好,男孩子比刘德华还英俊,你们有没有看刘德华那个新的电视剧……”   说到明星,大人的话多得切不断,安歌和冯超礼貌地告辞。   安歌想想好笑,冯超长得哪里像刘德华,也不能凡是长得不错的都拿他来类比,往前有张国荣,同期有五虎将,往后……   她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下,方亮戴着口罩,露出一双笑眼,旁边冯超被方辉一把环住肩。   “真巧!”   他俩出来替方爸买烟,招待回来探亲的亲戚。方爸怕外头小店拿假烟骗孩子,特意让他们到百货公司买。方辉一个人就行,但安歌让他多带方亮出来散散心,他拖着方亮一起来了。   居然这么巧遇到安歌和冯超。   方辉说,“你们在这等,我们进去买了就出来。”   他东张西望一下,旁边开着炸香肠和炸鸡腿的窗口,但油腻腻的,二哥跟毛毛都不喜欢,倒是马路对面站着个卖烤红薯的小贩。   方辉匆匆跑过去,挑了两只斤把重的红薯,又连奔带跑回来,“站那边。”他指了处空地,“这里吵得耳朵疼,那里风大,你们用这焐手。”又动手帮方亮的风帽戴上去,系紧围巾,这下方亮真的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头。   操心得像个老父亲。   “我小时候特别烦方辉,太吵了,叽叽呱呱说不完的话,用不完的精力,像十万个为什么。”方亮看着方辉和冯超的背影,“比方旭还烦,方旭有眼色,方辉没有。老是闯祸,又喜欢多管闲事,大哥总怪我没带好他。”   看得出来,也理所当然,小孩子哪有耐心带小孩子,“你们什么时候变好的?”   嘴一张,风往里灌,安歌拉高衣领挡住眼睛以下。   “记不起来了。怕父母骂,装着兄弟友爱,装着装着就成真的了。你学姐,后来跟家人关系怎么样?”   “还可以。父母也不是生来就是父母,他们从上一辈那里学如何当父母,至于他们的上一辈,…….”安歌的眼睛在毛衣的高领上弯了弯,一言难尽啊。   她掂掂手里的红薯,“开吃了。”   香气一个劲往鼻子里钻,冷了就不好吃了。   “吃啊。”方亮帮安歌挡着风,“这里还有。”   剥开外皮,里面蜜黄色的芯香气更浓了,安歌边吃边咕囔,“里面还没烤透,有点带生,还好挺甜。”   快吃完的时候,方辉和冯超出来了。除了烟之外,冯超拎着一大包瓜子糖果。   “我们遇到梁老师,他给我们的。”方辉的表情,一言难尽,“梁老师……”刚说三个字他飞快闭上嘴,安歌随他视线看过去,哈哈梁老师跟一个年轻姑娘在压马路。看到他们注目,梁老师矜持地挺直瘦身板,握着女朋友手的右手,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没动,左手伸出来,跟他们远远挥了下。   冯超出门时带上了所有的积蓄,然而想好要买的有阿姨付钱,没料到老师请客,当小孩太幸福了。   徐蓁也很幸福,安歌痛快地买了答应过的十卷《七龙珠》。晚上她翻了几页,想想收起来,拿出录音带预习明天的内容。   “你这小孩,钱你自己留着,高中生了,哪里用不到钱。这不是给阿姨买了手套和包,还给爷爷叔叔买了皮夹,你的心意我们都收到了。”   冯超的声音隔着门有些低。   “你记娜娜妈妈的心意,我们记你的,这事各归各,啊?”   “听话!”   安歌在房里摇摇头,不用出去也能想象,安景云跟冯超肯定在推让那点冯超省下来的钱。不过冯超肯定会输,毕竟这种场面中年妇女经历得多。   果然过了会,安景云的声音重新占了上风,“对,你考上好大学,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是对叔叔跟阿姨的报答。”   “嗯!”   年初九的时候,安歌他们回校参加集训班的考试。说起来也真是,居然考的不止数学,一共七门,语数外政治物理化学生物统统考了。参加考试的人不止集训那些,像徐蓁和另一个主动放弃集训的同学也被叫了去。还有,郑志远也在内。   考了整整一天,考完出来一个个面无人色。老师还要开玩笑,问他们有没有去夫子庙玩,那是古代考场,看看那个单间,就知道现在有多幸福。   可您也知道那是古代啊。   学生们没力气跟老师讲道理。徐蓁更是“人在家中坐,考试也得来”,摸不着头脑,为啥捎上她了呢?幸亏幸亏,每天按时复习,并且恶补过英语,否则恐怕喜提“倒数第一”,最起码得在郑志远前面吧,让他知道就算他勉强入选,也是垫底的料。   安歌猜测学校在选拔参加试点班考试的学生,机会给了,看谁能把握。虽然是好事,也是她一直推方辉的方向。但是成功的话,再有半年她和他就要分开,往各自的道路而去了。   ※※※※※※※※※※※※※※※※※※※※   谢谢水月和小p的地雷!别的不说啦,今天又是小红花的一天。开心! 第一百五十章   年初十恢复集训班的上课, 直到元宵那天结束, 十六报到准备开学。   参加考试的人都给留了下来, 讲课的内容也不仅仅是数学,反而类似于大乱炖,数理化生的综合题。徐蓁自知成绩不理想, 不敢再说放弃, 老老实实听讲,熬过了六天,每天有种被灌满知识的饱腹感。   撑得一晃脑袋就荡漾着各种符号。   临结班前老师宣布了初九考试的成绩。大家听到安歌的名次, 已经很平静,倒是何明轩往下落到第五,让人吃了一惊。他一直是安歌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可这回语文跟政治加起来丢掉二十七分,应了“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何明轩自己并不意外, 春节他和家人去了次香港,和外公那边的亲戚终于见上了面。短短的假期里忙着吃吃喝喝叙离别之情, 连书皮都没摸, 能够保持数理化成绩已经是基础好。   无论是数学竞赛还是试点班, 不是何明轩努力的方向。他父亲在教育局的朋友已经透过风,这次试点班在全国各地招生,录取对象是十五岁以下的少年, 也就是高一学生, 提前参加七月的高考, 再对成绩达标的学生进行复试,择优录取。一中如今的校长进取心强,预先开始了准备。   老实讲,大部分都是炮灰。学习这件事还得讲科学,厚积而后薄发。   在第四名郑志远从老师嘴里报出来时,徐蓁瞪大了眼睛。不过转念一想,那有什么,前三名全给自家这一伙给占了啊,冯超居然考了第二,方辉是第三。她自己也不错,竟排到第九。本来高手过招,越往前越难上升,相对上学期期末考试,算有不小的进步。   老师在讲台上讲,安歌不动声色在草稿纸上画了个竖起的大拇指。   春节里她没喊方辉到徐家一起预复习,心里做好了方辉成绩要掉的准备。没办法,方家伯父伯母自己太会读书,对学习反而不大看重,又特别平常心,孩子成绩好固然高兴,不好也没关系,证明这孩子没读书的天份,当个工人也不错,劳动光荣。   方辉在他的草稿本上回了两点一弯的笑脸。   方辉想给安歌惊喜,放假那几天认真地做了功课,可惜跟安歌仍有很大一段距离。   “慢慢来,还有时间。”安歌写道。   “好!”   方辉知道安歌的目标,她说过确实招飞不招女生,但如果特别强的呢,让人不舍得拒绝的那种,无论学习成绩还是身体素质。   -现代文明保障的只是最低标准,倚弱卖弱得不到公平。她说过。   他托着腮帮出神,好像安歌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不仅仅是聪明。方亮也聪明,但不是这样,她似乎一直知道她想要的,稳稳向着那里走,也不介意捎上别人。   “方辉-”   “方辉!”   他手肘被轻轻碰了下,耳边有个低低的声音,“讲台,领奖状。”   方辉迅速站起来,上讲台在老师手里领了奖状,还有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奖学金。   咦-方辉还是头回拿到奖学金,感觉颇为新奇。   他看向座位上的安歌,后者对他眨了眨眼。   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不问前程,但行己路。   放学才三点多,何明轩问,“打球?”   “走。”   能理解。估计接下来一周何明轩又要进入行走不便特殊时期,秦阿姨那里容不得找借口。   篮球场已经有人,两个年轻的体育老师有一搭没一搭打着玩,见学生过来,“三对三?”   何明轩跟老师一组,方辉、安歌、冯超一组,徐蓁帮忙记分。   “别怪我们欺负你们啊,你们非要一组。”这边仨都是一米八以上的个子,那边么,冯超可能有一七七到一七八,方辉稍微矮一点,关键他仍是张初中生的孩子脸,更别说还有个女同学。   “他们仨阴得很。”何明轩怕老师放水,赶紧说明,“他们默契好,后脑勺也长着眼睛能看到彼此,我们不一定能赢。”   等安歌投了两个三分,老师想法变了,果然不能太让着小孩三人组,再让就打平了。他们可是体育大学毕业的,也是要面子的好吗。   这才痛快淋漓打了半场球,何明轩跳起来抢篮板时误伤队友,差点把老师的眼镜给碰下来。老师扶正眼镜,郑重申明,“我专业是排球。”   徐蓁手搭在嘴上叫道,“20:15。”   “还打吗?”老师问。   “打。”   下半场郑志远走过来看热闹,徐蓁没理他,盯着场上叫好,帮自己这边,也帮另一边。   “你是哪边的拉拉队?”郑志远原来觉得徐蓁站安歌这边,过会发现她也替老师的好球喝彩。   “玩罢了,哪边重要吗。”   “这次你考得不错,英语没拉分。”   “是啊,你也考得不错。”跟妈妈发过小脾气后,徐蓁决定要像个大人一样,淡定地跟不喜欢的人交谈,至少保持表面的礼貌。   郑志远一滞,随即下一幕更让他震惊,安歌抢球的时候跟方辉撞在一起,方辉扶住她,替她拉了下衣服。虽说冬天穿得多,可也太亲密了,不过他们随即继续跑动了。   不关我的事,郑志远默默告诫自己,“听说这次是选拔报考试点班的学生,老师找你们谈过没有?可能会从我们当中选两三个去高二和高三年级听课,参加今年高考。”   “没有。”徐蓁意识到今天郑志远来“通风报讯”求友谊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转过身,“没说过。老师和你说了,你什么打算?”   毛毛原本就打算提前高考,算不算睡觉遇到枕头?   “我打算放弃。”郑志远坦然道,“不是老师跟我说的,我爸听到的消息,市教委希望能够考到几个,算我们地方上出的成绩。我想老师多半会选安歌,她比较有把握。你不要生气,我说的是真心话,安歌最好也放弃,我爸说试点班实验的性质太强了,学校名气也不如清北响亮,不如按步就班参加高考来得好。”   徐蓁狐疑地看着他,但没看出别的东西,少年坦荡荡由她看着。   “你怎么会好心……”徐蓁说了一半又吞回去,烦躁地说,“我妹妹有主意,她会看着办。”她生硬地道谢,“谢谢你。”   “不客气。”郑志远笑了笑,看回场上的你争我夺,“其实我挺羡慕你们,你们感情真好。”   徐蓁忙着补记分,“是你先摆出跟我们为敌的模样,我们跟大部分同学都挺好的,只有你们一小撮……”   郑志远也想叫声大姐,你说这话的样子很像反派。   但徐蓁并没觉悟,“你想当领导吧?我见得多了。”她了然地点点头,“不过没意思,以后你会知道。位置低的时候你要看别人脸色,等升上去你得做表率,你看你爸晒的那个样子。”徐蓁啧了一声,“我宁可我爸当个小工人,但每天都在家。”她拍了下头,“想起来了,这是围城,在里面的想出去,在外面的想进来。”   郑志远,……   没想到娇蛮的大小姐还有这种意识?   “干吗?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们家的人,”她指指安歌,“一样的。”   “安歌想当飞行员,不就是因为那地方以稀为贵,她被竖起来当典型的可能性更大。要不,她干吗不想当科学家?那么好的成绩!”郑志远虽然怕得罪人,但还是说了出来。   谁没点利欲心,有人装得好罢了。郑志远忿忿地想。   也是因为年少,才会因为被人揭开伪装而心虚,等到了中年,仿佛一切成了理所当然,所有人都想有权有势么,就不会再因此生出羞耻。   “恼羞成怒了?”场上刚好又是一个三分球。多个女同学,男的自觉地少了贴身抢球,拉开了战线。徐蓁鼓完掌叫完好,“安慰”郑志远道,“不要介意,我这人说话比较直。其实真的没关系,一个想做事的好过混的,就像你当班长,要好过毛毛当班长。”   郑志远快麻木了,“为什么?她当体委挺负责。”   “当体委省力啊,还能鼓励自己积极参与运动。”徐蓁也问过安歌,这会现成的答案转给郑志远,“她没兴趣跟所有同学保持良好关系,不想当老大姐,不想带动同学一起努力学习,……”   郑志远越听越糊涂,“可她有啊,她跟同学老师关系都不错,也肯教同学……”   “既然你那么想当,让你当不是更好?所以不要找我们麻烦了,我们不好惹的。”徐蓁语重深长地说,根本没意识到自个更像反派了,“做人呢,想开点。”   打完球,方辉勾着老师一起到校门外吃了点心才散。   “今天我请客,每人一个葱油饼!”   他书包里还有装着奖学金的信封,哪能吃独食,必须分享才开心。   “每人再加碗豆腐脑!多加榨菜末,辣油!”方辉转身时跟冯□□到了一起。   硬梆梆。   他下意识地想到。   不像毛毛,女孩子是柔软的,哪怕也瘦,也有肌肉,可那是女孩子式的。   -我在想什么!   一道雷劈下,他呆立在原地。是学坏了吗?他初中时溜出去打台球,听过小混混们聊女孩子,那时他认为他们在耍流氓,大丈夫顶天立地,不可以好色,女的是事业的伙伴、志同道合的伴侣,怎么可以那样说女孩子的脸、腿、…….甚至想都不应该想。   是的,在八十年代拘谨的异性相处之道教育下,方辉被自己吓坏了,那些关于天性的,最自然的,最后在他脑海变成了-你学坏了!你会变成混混!你…….要改!   ※※※※※※※※※※※※※※※※※※※※   口口口   方辉:此处删除三字。 第一百五十一章   方辉下意识知道不对, 可越这么想, 越是忍不住注意到安歌的变化。   她小时候就长得可爱, 不然方辉也不会上前主动搭话,人都喜欢好看的,小孩也是。   长大些小圆脸没了, 变成了鹅蛋脸, 但因为没长开,有点瓜子脸的味道。眼睛黑黝黝,她和徐蓁的眼睛都像安景云, 徐蓁要更像一点,眼睛大,眼梢微微上挑, 看上去神采奕奕,只是有些凌厉。而安歌的眼尾略为下垂,缓和得多。   一中的学生大多以学校为荣, 除了沈曼少数几个,基本上都穿校服。安歌也是, 一年四季的校服, 大冬天在校服外套件滑雪衫。不知道怎么, 方辉觉得在人群中很容易一眼找到她。   “怎么了?”安歌以为他在想刚才物理课的内容,用手在他眼前摇了摇,“我去打菜了, 你吃什么?”   随着学习加重, 每个班中午放学时间不一, 他们几个也不再在等齐后再吃。他俩一个班,分工一个打菜一个拿饭。饭是蒸的,每天早上学生把装了米和水的饭盒放在蒸架上,中午去拿饭。虽说厨工提前打开蒸箱,可蒸汽的余温也不是玩的,因此方辉抢下了这个活。   “粉蒸肉,再来点土豆。”方辉回过神。   起码有几十次选这两个菜了-别说,方辉还挺好养,有肉就行,再来个蔬菜。安歌帮他加了个红烧鸡腿,食堂来去省事菜。有回晚上菜不够炒了个蛋还闹了食物中毒,寄宿生大多中招,第二天早自习人少了一半。   吃完在水槽那里,方辉发现坐后面的女同学,叫黄嘉梅的,在洗两个饭盒,其中一个饭盒超大,估计能装八两饭。   他多看了两眼,黄嘉梅瞪着他,“干嘛?”   “你看着瘦,还挺能吃的。”方辉实在地说。   “你!”黄嘉梅又瞪了他一下,“你不也是。”   黄嘉梅扔下话,气鼓鼓走了,匆忙中小半饭盒的水倒在地上,弄得水槽前湿嗒嗒。方辉摸不着头脑,去拿了拖把拖干地,免得人人沾一脚水,忙完问安歌,“她怎么了?”   “估计你说她吃得多生气了。大饭盒是程希的。”安歌没说黄嘉梅经常帮程希洗饭盒,听说程希每晚总替黄嘉梅打水,再带冲一个热水袋。这群小孩像过家家,你帮我我帮你。   “噢,难怪。”方辉恍然,“她说我也能吃,我哪有。”他每顿才三四两的饭量。   傻乎乎的,黄嘉梅是以为方辉也在谈恋爱。安歌噗地笑出来,本来接了热水在漱口,这下呛着了,咳了会才舒服。   方辉替她拍着背,埋怨道,“有这么好笑?”   话没说完,他发现班主任隔着大半个饭堂盯着他俩,镜片还闪着寒光。   方辉猛地明白,下意识地举起手,表示“我没干啥”,过了会才想到“咦在别人眼里他很可疑吧”。   梁为民指指办公楼,遥远地朝方辉做了个手势。   方辉暗暗叫苦,“老班不是又要送我东西吧?”春节前梁为民找到他家,顺便给他带了一包卷子,让他寒假里做完。“他怎么老是看不过我。”   方辉这一去,下午第二节 课才回来,脸红彤彤的,眼睛里带着兴奋。   这堂是手工课,装收音机。安歌拿着小烙铁点了下松香去碰焊锡,方辉赶紧取出他那份,插上电源等烙铁加热,把图纸铺在面前开始动手。   等再下一节体锻课的时候,他帮安歌发完体育器材,才说起梁为民找他去的事,“老班让我参加今年高考,问我有没有信心?”   安歌早猜到了,连结果也能料到,果然方辉说,“我说有。”   安歌已经给他讲完高二的内容,高三的数理化也学了一些。他打算报理科,虽说离七月时间紧,但刨掉文科也不是不行。   方辉突然扭捏起来,“他还让我问问你和冯超。”   安歌摇头,“我就不了,冯超可以。”   方辉也猜安歌是这个回答。他俩在紫藤架下说事,天没转暖,风吹过来冷嗖嗖,他打了个寒颤,意识到如果过了复试,他和安歌就得分开。一时间心里乱糟糟,方辉想跟方亮读一个学校,中考过后的暑假,他在那所大学呆过后就决定以后要在那读书。那时也想过和安歌不在一处,但毕竟是一两年后的事,跟几个月还是有差别的。   不知道为何,他又有点委屈-怎么毛毛就那么淡定。   徐蓁经常埋怨安歌太过理性,任何事情在她那里只看结果,这会方辉想道,从理论上来说,应该尊重彼此的选择,毛毛不但不干涉,反而理解我支持我,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可为什么他特别希望看到她流露出不舍……   安歌静静看着他。   方辉扭过头,一边觉出了自己的小,小气,小心眼,年纪……也小,不成熟;一边又有点紧张,如果他跟毛毛闹别扭,她会懂他的心思吗?   像……沈晏姐跟大哥那样?   黄嘉梅跟江燕拎着羽毛球拍找风小的地方。看到他俩站在那,黄嘉梅拉了拉江燕,两人悄声掩到楼边,竖起耳朵听这对金童玉女早早恋的内容。   不过安歌在她俩探出头的时候已经发现了,对她俩笑了笑。   江燕平时经常向安歌问题,顿时不好意思,拖着黄嘉梅就走。   “我们也走吧。要是今年参加高考,还是得做不少准备。”   方辉闷闷不乐跟在后面,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之就是奇奇怪怪。   晚上题刷了一半,又想到这件事,他停笔出神。   方亮弹弹桌面。怕影响方辉和方旭学习,方亮没看电视,拿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练习记性。安歌建议他由简渐难,方家专业书多,小说却没几本。   方辉咬着笔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方亮好笑地问,“有事?”   小鬼头方旭装得没注意,实际也停下了笔。   方辉泄气地说,“没事。”   对别人怎么说呢,真的怪怪的,亏他还想过到时一定要站在安歌这边,支持她追逐理想。   “跟毛毛吵架了?”   “没!”   方旭心里摇摇头,怎么可能,三哥就是毛毛的跟屁虫,从小到大习惯了。   “方旭,去外面做作业。”方亮打发他。   “我不去。”方旭犟道。   方辉问也不问,直接把他的书和本子收拾好拿出去,“去。”   二比一。方旭委委屈屈出去,自从方亮在家,兄弟仨很容易就事情做出决定了。   “看来真的跟毛毛在闹意见。”方亮翻着书页。   方辉把那支笔在指上转了几下,啪嗒掉了下来,试了几次都这样。他有气没力地否认,“没有。是我,越活越小了。”   方亮抬眼。   方辉说完下午的事,自己先想通了,“我不对。”他检讨道,“可能是害怕,一直依赖毛毛,以后我要自个努力,怕没了她我会现原形,所以磨磨唧唧。毛毛是对的,我们已经大了,我不能总是占用她的时间精力。”   “你原形是什么,灶台上的小耗子,还是想偷鸡的黄鼠狼?”方亮打趣道。   “就是差生的原形。”方辉挠挠后脑勺,“那时你不在家,不知道我成绩有多差,爸已经跟人说好送我去厂里当临时工。”   “听说了。毛毛帮你很多,不过主要还是你自己努力,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如果不是你自己想学,毛毛也没办法逼你。”   他看方辉犹豫着,温和地问,“还有事?”   方辉把这两天的迷惑一吐为快,“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老是看毛毛,在心里想她跟小时候的区别,想她跟冯超的区别。”   “和冯超有什么关系?”   “我们三个是好朋友啊,”方辉理直气壮,“是英雄、重英雄,哪能因为毛毛是女同学,就对她另眼相看。”   方亮说,“我感觉另眼相看是看重的意思。”   还是你有别的想法,我好像听出来了,但可能是你的潜意识,眼下没明证。   方辉愣了下,“是我用错词。”他又惭愧了,“我……今天毛毛打球热了,我……”他当时竟然想毛毛流汗的样子挺好看的,脸色白里透红,额头上粘着的发丝也好看。   方亮终于忍不住,把书一丢趴在桌上就笑,“你个小十三点。”   笑完他才安慰方辉,“正常的,她是女孩,你是男孩,这个年纪本来荷尔蒙分泌旺盛,容易胡思乱想。你们学习紧张,而且年纪小,控制一下,等进了大学可以考虑,反正也快了。”   女孩,男孩,荷尔蒙,方辉听到这些字从方亮嘴里出来,脸早就红了,“嗯嗯!我不会影响学习!”   方亮轻轻弹了他一下,“好好考,你以为肯定能考取?”   方辉连忙摇头,那倒没有,只不过毛毛说他可以,只要用功,他相信她。   “二哥,你在大学有没有遇到喜欢的女同学?”都聊到这份上了,方辉不怕死地挖方亮私密。   “没有,我们学校的女同学很有志气。”方亮笑道,“其实毛毛挺适合去我们学校,年纪差不多。可惜我现在这样,否则……”   方辉明白方亮的意思,微微难过,方亮倒仍然含着笑,“没关系,我把自己当实验品,看能恢复到哪种程度,需要多少时间。我全做了记录,到时提供给医生参考。就算恢复不了,我可以找份临时工,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   差不多与此同时,在徐家,安景云正跟徐正则小声地吵架。   徐正则早班下班见路边树林里起火,扔下自行车去救火。他势单力薄,火没扑灭,车却被人偷了。   车也罢了。衣服烧焦了,也算了。   头发被火舔掉几处,安景云拿剪刀帮徐正则修过了。   “你这个人,你是好心,但你去报警,说不定别人还以为是你抽烟引发的山火。”   “那不能。谁那么把人往坏里想。”   安景云气得把毛巾掷到徐正则脸上,“怎么不会!”   “春节联欢晚会那小品你看了吧?张三见到衣服掉了,把衣服捡起来,别人认定是他碰掉的,不然关他什么事,要他做好人!衣服掉了他没说,直接走了,别人觉得肯定他碰掉的,不然为什么不说,就是做贼心虚赶紧溜!”   徐正则接住毛巾,“小品是夸张,生活哪有那么夸张。你最近忙累了,想东想西,这个也担心那个也不放心。刚才饭桌上那么说毛毛,她不想去考有她的想法。”   “别扯开话题。你自己说,关你什么事你救什么火!别人吃一堑长一智,你呢,年纪活到哪里去了,你想想你抢救了厂里的财物,厂里谢过你吗?我去报销医药费的时候,他们怎么说!”安景云放重语气,学着男人的声音,“烧成重伤,厂领导要担多少责任?!花掉这么多医药费,烧掉车间也用不了这么多钱!”   徐正则也不耐烦了,“那你要我怎么样?”   “少管闲事。”安景云咬着牙,怕哭出声,“多想想家里老的小的,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们都需要你!”   夫妻多年,徐正则哪能不知道安景云最担心的是什么,在孩子小的时候,在她最需要帮手的时候,他躺在病房里奄奄一息,让她担惊受怕。   他放软语声,“我知道,以后不了。”   想想又补充,“那个是小品,今天林场工作人员谢我,还说要送锦旗,被我推掉了。”   “干吗不要?你见义勇为应得的,以后万一厂里安排员工下岗,也不好意思排到你。”   “怎么可能。求之不得,你以为我三班倒不累,还不是他们那帮小年轻不行,动不动烧掉白金网,厂里怕了他们了,非要我看着。”徐正则失笑,“安排我下岗,我就把我们家的店做大!让你看看,到底还是有技术的吃香!”   ※※※※※※※※※※※※※※※※※※※※   小品,表演者严顺开,《张三其人》,1993年春节联欢晚会。   么么哒大家! 第一百五十二章   没出正月, 几个老太阳催来了小阳春。   腊梅胡乱开过一气, 梅花还来不及独占春色, 白玉兰淡青色的花骨朵已经爬满枝头。   徐重的申请批了下来。他不是财政上的专业人员,当局长只是因缘际会,如今自己说要退, 上头挽留几回, 见本人意愿坚决就同意了。   因为移交工作,徐重反而更忙碌。   三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试行五天半工作制后多了半天休息, 安景云带着孩子们翻洗被子。这时距离被套发明者注册专利还有几年,冬天的被子仍得一针一线拆成棉花胎、绸被面和粗布夹里。棉花胎先扛出去晒,被面得手工洗, 夹里能扔洗衣机洗,到傍晚主妇收回晒干的,一针一线再还原成一条条被子。   天热了, 五斤的棉花胎盖不住了。安景云统统换成三斤的,前两天趁太阳好晒过, 不然隔了个冬, 哪怕放在樟木箱也有尘味。   阳台上晾不下, 安景云抱出两床晒在楼下空地上,刚好遇到邻居也在晒被子,是主管人事的副局的儿媳妇。平时大家早出晚归碰不到面, 这会见着聊起徐重离休的事。   “你家老爷子的觉悟未免太高了。”邻居啧啧两声, “你知道吗, 本来局里要再分他一套新建家属楼的房子,他回绝了,说家里够住,让分给更需要的人。”   “这么一来,我家老爷子不好意思拿了呀,论资历、论贡献老徐局都在前面。而且这是你们老爷子的末班车,别看每年局里慰问离休老干部,实际上人走茶凉,哪可能再轮得到分房子的好事。”   “谁家够住呢,你看你们家,老老小小四世同堂,挤在一间哪里够。你们对门徐科他们一家三口也住那么大,他们说够还差不多。”邻居拉着安景云压低声音,“粥少僧多,局里拿不定主意,还没放出风声。回去劝劝你们老爷子,这次新房子在公园旁,风景好足,等他退下来正用得着。”   徐重没在家里提过,但安景云心里有数,他是因为前妻现在住的小房子属于市府名下,自认已经占了便宜,绝对不会再向组织提要求。   她想了一想,委婉地把徐重的想法告诉邻居。分明对方想拿房子,只是不方便越过徐重,与其结冤,不如说清楚免得人家记恨。   邻居听完直笑,“那有什么,不说你婆婆早分出去了,就那个十几平方的破屋子,谁还说三道四。”   但都是聪明人,也明白安景云是不会劝徐重了,她又笑道,“我最羡慕你们孩子养得好,个个有出息。”   被说有出息的安歌和徐蓁,刚也抱着两床棉花胎下楼。见大人说话,她俩自顾自系绳子晒棉花胎,还拿了个竹拍子,像模像样两边掸了下。   徐蓁和安歌年纪小,听力还没受到伤害,对长辈自以为的“窃窃私语”听得明明白白。安歌不记得有这事,想来爷爷跟父母推了也就推了,并没放在心上。不过那个地方以后是学区房,一百出头平方的房子,按爷爷的工龄估计房改付个万把元,成了老破旧后反而因为学区涨到每平方七八万。   等回到家里,徐蓁缠着安景云,“妈妈,你跟爷爷说说嘛。”   家里实在太挤,她早就不想跟徐蘅睡一个床。徐蘅睡觉打呼磨牙流口水,样样都来。   阿太不住的时候,徐蓁和父母说要换去跟安歌睡,父母不答应,一个说你阿太是老人家,不住也得给她留着;另一个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毛毛,她那个洁癖,根本不肯跟你睡一床。   要是有了新房子,就不用挤了。   安景云才不纵孩子,“不行,你也不许到爷爷面前多嘴。爷爷疼你是因为你懂礼节知分寸,你去多嘴,爷爷可就不疼你,改疼妹妹了。”   “我是爷爷的长孙女,跟爷爷一个姓的,爷爷只会向着我。”   安景云给大女儿一个“阴险”的笑,“那你去试试啊,试试就知道,反正爷爷拿定主意的事,谁也不能改变。不过,他对你们呢,说不定会变。”   徐蓁心里没底,去问安歌,“毛毛,你说我们一起去跟爷爷说,爷爷会不会改变主意?”   “不去。”安歌打消她的想法,“你找二姐一起去的话,爸妈不会说她,只会怪你没带好头。”   徐蓁气馁,“你一个人睡一张床,哪里知道我的烦恼。”只是气话,小房间床一放,房里没多少余地了,阿太在家的时候,安歌做作业都得收着胳膊。   她长嘘短叹,心痛得脸都扭曲了,“我是真的不懂你们怎么想,不是我们的我也不要,是我们的干吗放弃?就为个好名声?能吃还是能睡。面皮老老,肚皮饱饱。”   安歌直乐。   怎么说,别看爷爷追求共产主义投奔新思想,骨子里是士的想法-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贫而不改其志。何况他拿自己跟别人一对比,压根没觉得“贫”,相反幸福着呢。那么多人,哪家不是有老有小,有几个比他工资高?一家老小有地栖身,有现代化的抽水马桶,洗衣机、电视机,还想怎么的?去农村看看,多少人青黄不接的时候还在吃杂粮啊。   这叫幸福观不同,爷爷的幸福是跟不及自己的人比,越比越幸福。   “干吗只我操心,你们不想住得舒服点?”徐蓁咬着手指叫住冯超,“冯超,给你个机会,想不想一个人睡个房间?”   小房间至少两个人能住,冯超那间是隔出来的,小到光够睡个觉,根本不能活动。   冯超摸不到头脑,“啊?”   “去去去。”徐蓁嫌弃地挥手,但随即又叫住冯超,“对不起,我是生自己闷气,不是对你有意见。”   冯超看了看安歌,后者给他一个“真的没事”的眼神。   冯超一走,徐蓁越想越不是滋味,“你看你们,别当我不知道你们眼睛会说话,分明说我又刁又凶,不可理喻。”说时想到冯超的表情,她脑补了一串,想当年他刚住进家里她可没给他好脸色,不定小账本上都记着。   连郭芙都不如,起码郭芙长得美。她委委屈屈,眼泪快出来了。   安歌还“念经”,“今天的英语背完了?”   “背了背了!”徐蓁条件反射背完才意识到安歌没在听,“你怎么不听?”   “学好英语以后找个好工作,你可以自己买大房子。”安歌在整理阿太的梳妆盒,头也不抬。   “哪有那么容易,旧房子我不要。新房子没得买,都是单位福利房,从上到下、论资排辈分,等轮到我估计……我像爸爸妈妈那么老。”徐蓁想想不对,“他们都那么老了也没轮上!又不是家家单位都有福利房。”   哈哈哈哈哈安歌真要笑出眼泪,徐正则和安景云四十上下,正在青壮年。   “笑!笑你个头!!”愤怒的徐蓁表示跟不解人意的小妹无话可说。   然而在安歌他们决定上晚自习的时候,她还是想跟着。   学校一直有晚自习,但仅限于寄宿生,也没有老师管。   自从方辉决定参加试点班招考,就像踏上快车道,嗖嗖的没有歇的空档。他努力想挤多些时间,跟安歌一起盘了盘日程,发现没利用上放学回家后的晚饭时间。   以前是帮忙准备晚饭,如果方爸方妈回来得晚,他当哥哥的要照顾方旭。但现在家里有方亮,方亮也表示完全可以承担做晚饭之类的家务,那么他就没必要赶回家。   放学后在校门口吃碗馄饨、哪怕吃两个面包也能饱,省下时间学习。   安歌么,连徐蓁也知道安歌绝对会帮方辉。冯超跟他俩又是一帮子,好吧,徐蓁也想去晚自习。   梁为民很够意思地帮他们申请到了晚上吃食堂,“记住,你欠我的!”   他指指安歌。   “我?”   梁老师有点觉悟好吗?现在的老师啊,想想小学时谢老师,把学生当作自家的孩子那样,不,比对自己的孩子还好。   “要是你去考试点班,还有方辉什么事?”梁老师没好声气,“瞧你那骄样,等考上再说不去也罢了,居然跟我说不想去。”   咳这年头讲的是服从分配,考上了就没有不去的自由。安歌不是觉得自己准能考上,而是不想去就直接说不去 。为什么?不想去就是理由。   “任性。”梁老师下了结论,“反正你们吃过饭就好好学习,不给我占据年级前三就把饭还我。”   等等,梁老师,学校只是通融食堂提供晚饭的机会,饭票还得自己掏,欠什么了。   “人情。食堂师傅多做三个人的份不累的?食堂阿姨得多打三个人的饭菜,不累?我跟教务处打交道,不烦?”梁为民理直气壮,“一个人的成功,背后是无数个人的支持,好好想想,以后你们功成名就,都是你们仨的。”   等等,徐蓁无语了,她也在,为什么梁老师自动跳过她。   “噢。”梁老师一拍脑门,想起来了,“徐蓁是吧?你盯着他们,别让他们三个找着理由玩。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老师在台上讲课,台下安歌跟方辉下五子棋。都多大的人了,还玩小学生的玩意,你们要下棋,几时到办公室我奉陪,玩到你们不想下为止。”   “你年纪比他们大,家里又是大姐,管小孩有经验。多操点心。”   “我……”   “行了,你们晚上回去注意安全。要是不方便,我想办法帮你们安排住宿舍。咬咬牙,吃点苦,挺到七月就好了。”   “梁老师……”   “噢徐蓁你记得去后勤领钱,学校给方辉每天三十块钱餐费补贴,领了你管,每天买点小点心给他们仨填肚子。光吃食堂不行,营养不够。外头小摊也不能乱买,要买那种蒸透炸透的,烤羊肉串别吃了,不卫生。食堂那我也关照过,没菜了也不能凑合,反正你们早点去,早去早好,吃饭还跑得慢的人不会有前途。行了,就这样,好好学习。”   “梁老师我……”   徐蓁几次刚开口被打断话,可惜梁老师还是没给她说的机会,又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我今天作业还没布置。别人算了,方辉你把我给你的那本习题册做二十道,做完自己批。人年纪一大就容易忘事,要是我明天忘记给你试卷,你把那本书上的题再做二十道。”   徐蓁,……   强烈感受到老师的区别对待!不公!   “我只比你们大一点,才一点!”   “好吧,比安歌大不止一点。”   “我也要,拼了!”   ※※※※※※※※※※※※※※※※※※※※   安歌:别气,梁老师一贯如此地看重分数。 第一百五十三章   想是这么想, 可在徐蓁身上, 效果却并不好。   虽然她下了决心, 也很坚决地执行,早上五点半爬起来背单词,挑灯夜战十一点才睡, 恨不得吃饭走路都在学习。   这种高强度, 其实才三五天徐蓁就有点撑不下去,只是每每想打退堂鼓的时候,可恶的梁老师又来“嘘寒问暖”, 刺激得她打心眼里反感。好歹自己也是年级前十,不至于那么透明吧。   不蒸馒头争口气,徐蓁咬牙硬挺, 甚至找到许多提神的“秘方”:困的时候掐手臂肘内那儿的肉,疼痛会强烈到整个人一凛;往眼皮上抹风油精,清凉得合不上眼。   读书真苦啊, 然而更让人失望的是减肥。自从扭伤好了以后,徐蓁跟着安歌和冯超慢跑, 努力管住嘴, 每顿只吃一两饭, 那些香喷喷的红烧肉炸鸡腿碰也不碰,体重就是一动不动。不,实际上重了两斤, 因为冬天的衣服脱掉了。   徐蓁怎么也不会承认棉外套不止两斤。   安景云见大女儿如此努力, 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总算开窍了,买了两枝西洋参,在药房片成片,每天晚上让徐蓁含在嘴里过夜。可以提元气,还可以拔一拔身高,同事那里听来的,据说很有效。   徐蓁不好意思吃独食,但安景云说安歌没到年纪,早吃没用。   徐蓁怀疑安景云是舍不得,最早家里订牛奶只有她的一份,那时安景云也说过爷爷不爱喝、毛毛还没到需要的时候。   说来说去还是钱不够花。有次徐蓁不舒服,没上晚自习提早回家,发现安景云和徐蘅的晚饭是青菜面,连肉沫都没有,只是加了勺猪油。想来只有她俩吃晚饭的时候,安景云能省则省。   二手挖机已经过户到安景云的名下,连同原来开挖机的那个司机,安景云也跟土建公司签了长期借用合同。每天哪怕什么都不做,折旧、人工也是不小的数字。徐正则听完安景云口头算的账,除了修电器之外,开始帮人做装修。他有钳工证、电工证,水暖电气都能做。   老房改造、福利分房,越来越多人从平房搬进楼房,搬进去之前做装修成了风气。徐正则跟的包工头是厂里的木匠,嘴头上来得,带着一班同事在周末搞装修,收入丰厚。安娜有几回周末住在徐家,见到徐正则给安景云钱,回家说给父母听,“姨父钱好多,八百一千地给阿姨。”   李勇逗女儿,“那你住阿姨家别回来了。”   安娜摇头,“不要,太挤。”   “那你怎么老是闹着去?不送你去还哭。”   “阿姨家热闹,我们家没劲,老是我一个人看家。”   近来李勇迷上打牌,在家怕影响安娜,牌桌上一个个嘴没把关,什么荤的都说。在别人家又怕被抓赌,几个小老板经常约好了在饭店包个房间打牌。安信云听人说牌桌上男男女女的最容易生出感情,因此时常跟在旁边,不让他落单。安友伦又去了美国探亲,家里只剩安娜对着反锁的大门。   “让妈妈给你生个妹妹?”李勇起念不是一次两次,倒不是为了传宗接代,他没这根筋,只是安信云总在一丈以内,牌友们有些话不好讲。本来方便交流信息联络感情,拆借资金之类的容易,他们总是夫妻一起,成了别人眼中的另类。要是有了孩子,安信云得忙着照顾婴儿,没空盯着他。   至于计划生育,等快看得出身子的时候把安景云送走,等生下才回来,罚款照交,难道计生办还能把孩子塞回去?   “不要。”安娜想也不想直接拒绝,“我才不要家里多个人分家产。我又不是小孩,你们骗不到我。”   女儿就是聪明,李勇乐得直笑,“行,你已经是大人,以后好好看家,别再吵着要跟表妹玩。你啊,人家还比你小,都快考大学了,你呢,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不懂。”   “爸爸,谁让你只有我一个孩子……”   李家父女的闲话家常是后来,有徐正则补贴,安景云熬过最初艰难的时刻。在那段日子,她经常怀疑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虽然单位发不出工资,但也没活干,很多人上班打毛衣买菜择菜,下班回家做饭,把家庭照顾得好好的。而她,却蜡烛两头烧,值不值得?   只是有些事一旦开头就没回头箭,她承担着十几个人的责任,有二贵和夏芳,有同事、插青朋友,也有大队老乡。除了二贵,别的都是中年妇女,有的没户口,有的是文盲,有的嘴笨怕跟人打交道,他们没办法自谋出路。她是这些人的主心骨,要是她不去争,她们也不会怪她。但明明做得到,只是累一点,她没办法放手不管。   好在孩子们都很争气,安景云想到女儿们觉得累点也值,像秦梅君说的,父母是孩子最好的榜样。那些整天没事聚在一起嗑家常里短的,子女能好到哪?越闲越懒,越懒越穷。   开学后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徐蓁傻了眼,不但没进步,反而掉到了年级五十多名。   安景云倒没说她,痛快地在试卷上签了名,只让她好好努力,争取赶上去。   徐蓁心里酸酸的,有安歌的第一、冯超的跟何明轩并列第二,妈妈已经不需要她的成绩。可作为最弱的她,并不想自己来当这个最弱。   能怎么样呢?更努力?   不是她不做,是没办法更努力了。   “醒醒。”   徐蓁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课桌上睡着了,估计还打了小呼噜,晚自习的同学投过来的目光都带着笑。她慌乱地接过纸抹去脸上和作业本上的口水,跟着安歌走到室外。   夜风扑面,带着一点倒春寒的料峭,徐蓁热得发烫的脸渐渐冷下来。   她默默地走,也不问安歌要去哪。   直到来到空无一人的操场,徐蓁才停下脚步,“别走了,这里灯光暗。”以前操场附近出过事,女生被流氓拖走,虽说如今建高了围墙,但安全第一还是避着点好。   安歌指着一旁的石凳,“坐会?”   徐蓁坐下,笑得比哭还难看,“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笨,不是读书的材料,比不上你,也比不了冯超,连吃苦也比不上方辉。”方辉成绩能追上,还能跟着一起跳级,整个过程在徐蓁看来是掉了层皮。   “我也想年级前三,想老师对我另眼相看,可我真的做不到。”   春夜天空中密布碎星,她眨动眼睛,让泪水迅速淌掉,免得被安歌发现。   “梁老师让你有压力?”   “除了他还有谁。”徐蓁没好气地说,“每次把我当成你们的佣人,差我这个差我那个,我才不要被他看死,我也可以更好。”她更快地眨了下眼睛,“可能他是对的。我不干了,我和以前那样,做做你布置的题目背背书。”   “反正年级前百名也挺好的,足够进大学了,我又不像你们,一个比一个心高。”   “读个本地的医科大学,毕业后争取进本地的医院,慢慢的总能升到主任医师。”   安歌听着徐蓁说,不时嗯啊噢的一声,让她更有动力说。   说着说着徐蓁又静下来,看着遥远的星星,“真难,每件事都难,长得胖,成绩也一般。”说到这里她自己笑了,“要是被同学听到,要打人了,我后面还有一百多个同学,全市还有几千个。你听说没有,我们班三十多名的成绩,在普通高中已经能当年级第一。”   “是啊。”安歌说。   “所以我也不差,只是没你们好。”徐蓁振奋了一下精神,“行了,我知道你特意想安慰我。想开了,以前的成绩不归我,是我运气好,有个特别会读书的妹妹帮我复习。想想等进大学后,没你帮我我可能就不行了。等进社会更惨,做事哪有标准答案,我就等着碰壁。”   安歌看看她,她摊手,“别以为我不知道,妈妈施工队的人全都喜欢你超过我,夏芳姐也是,亏我替她打抱不平。可能我天生不如你讨人喜欢,连爸爸也更喜欢你。”   “你喜欢梁老师?”安歌故意说,果然徐蓁跟被扎了一样跳起来,没了刚才的惆怅,“怎么可能!我就是觉得他太偏心!老师难道不应该对每个学生一视同仁!”   想想也不可能,徐蓁泄了气,“自从进了高中,没有哪个老师好的,想想初中的时候,班主任对所有同学同样关心,教的每样新内容都要反复强调,免得有同学跟不上。现在呢,只要不影响别人,老师才懒得管。不,不是懒得管,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门道,成绩好的同学优待特别多。”   她摆摆手,“不用劝我,我知道我偏激,过后就好。”   安歌任着她说,等差不多才问,“你最近在减肥?”   “没有!”徐蓁才不承认,这种事怎么能够告诉别人。“我又不胖,减什么肥!”   安歌不说话,看看,刚谁在说胖?   “减不掉。”可能是发泄得差不多,徐蓁平静下来,抬了抬腿,“我遗传了奶奶的身型,壮,腿粗。你说我们的曾爷爷怎么想的,给爷爷找这样的妻子,既文盲又不好看,还比爷爷大三岁。”   安歌很想忍住不笑,但真的很难。她笑了会,徐蓁也笑,笑完说,“放心,我全放弃,也不会因此难过了。”   想到那个背着她奋力前行的……徐蓁眼眶热了下,不过没掉泪,“我认输。”   “你同时做这么多事,跑步,减少饭量,不吃肉,背英语,刷数理化题,你觉得自己是超人?”   “超人?”徐蓁下意识重复了这个词,摇摇头,“没有,只有减肥和学习。”   “拆成细项就多了。”   “你做的不是比我多?帮方辉预习,帮我们复习,帮妈妈做预决算,还做家务。”徐蓁数完更为失落,“你就是超人。”   “我不是。你看,学习,小学阶段我没怎么管别人,只是自己提前学更高年级的。哪怕现在我也只是给你布置习题,没有讲怎么去理解出题老师的思路。跑步,我从快走开始到跑,已经三年多。我也没有特意控制饮食,只是有些菜不爱吃才少吃,体形主要靠基因。你猛的给自己下这么多任务,又不是铁打的,怎么可能不累。”安歌指了指头,“这里有个指挥中心,总能量只有那么多,多线程同时开。它一想,得,反正电不够,停机算了。”   “那怎么办?”   “抓重点,先拿下最重要的。”   “成绩!”徐蓁急急地说。   慢一点,放多一点余地,并不会影响什么。安歌知道徐蓁眼下还不懂这些道理,事实上连她也没有完全想开,否则大可以慢慢长大,但她真的太想握住自己的人生。   太想。   天空中的繁星能够理解,也许在另一个平行世界等了太久,两个安歌也会争执,一个一帆风顺,自信而骄傲;另一个因为被磨砺过,会担心和怀疑,所有的选择都对吗?是不是在不经意间错了,然后越走越远。握得太紧,会不会流逝得更快?   安歌给徐蓁做了个计划,最后说,“把每天作业当成测验,每周测验当成进阶,到期中考试做个小结,针对薄弱环节进行加强。”   “有的课程可以先放掉,不要一把抓。考医学院得选理科,放掉史地无所谓,哪怕眼下看起来总分难看,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眼光。最主要你心里要知道,自己在按计划走。”   徐蓁听得连连点头,抱着安歌的胳膊,“毛毛,小时候我特别妒忌你,有了你,就把我比下去了,谢谢你不记仇。要是你在国外不回来,我们就惨了。”   安歌没说话。   小时候她认真考虑过要不要回家,决定要,然后用了近一年做准备。   如果不回,她甚至不会有负疚感。每个人在人生里都是孤独的,能对自己负责已经完成对社会的责任。但既然选择回,那就放下,毕竟都是普通人,父母也是,她自己也是。   几乎在徐蓁语声刚落,她俩身后传来了清晰的脚步。   “谁?!”徐蓁惊跳。   “我。”   是方辉,“晚自习结束了,我们走吧。”   徐蓁抱怨,“也不喊一声,吓得我汗毛全竖了起来。”   安歌开玩笑,“你刚才一叫,倒是吓得我头毛快掉了。”   他们会合了冯超和何明轩出校门,五个人在路口分成三路,在路灯下身影拉得长长的。   五月底榴花开遍的季节,挖机出了事。司机冒险操作,整台挖机翻进沟里。   ※※※※※※※※※※※※※※※※※※※※   嗯,利润与风险是一对好伙伴。 第一百五十四章   是徐蘅跑到学校来说的。   那会晚上七点多, 徐蓁正跟一道物理题死磕。外头有一阵没一阵下着雨, 刷刷打在窗上。坐在靠门口的同学叫她, “徐蓁,门卫领着人找你。”   徐蓁应了声,脑子里没转过来, 只模模糊糊地想, 这个时间谁会找她?   她放下笔,走过那同学时觉得他盯住自己看,但仍然没多想。   等出了教室到围廊, 徐蓁突然明白刚才同学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好奇,讶异,惋惜, 也有一点嫌恶。   她小时候见过很多次这样的目光,像看马戏团的怪物一样。   门卫领着徐蘅等在围廊里。年纪增长,徐蘅的长相更加怪异, 扁头,斜眼, 分得很开, 一大一小, 明显跟正常人不同。在她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支着双拐吃力地站着, 是胡晓冬。   两人被雨淋得头发衣服都在滴水。   徐蘅见到徐蓁, 不顾门卫的拦阻冲上来, 咧开嘴大哭,“妈妈,妈妈被人抓走了……”   徐蓁头里轰地一声,厉声问道,“不许哭,好好说话!”   胡晓冬摇摇晃晃走了两步,“不是,是工地出了点事……”   门卫劝道,“不要在这说,会影响别的同学学习。”   不过已经晚了,好几个学生站在窗边和门口打量他们,小声议论着。   “徐蓁的妹妹?那就是安歌的姐姐?”   “这个是智障的标准长相吧?那个瘸腿的是什么人?”   也有惊呼,“哎是她!我小学时在舅舅家住时,在马路上碰到过她。她打人,还经常偷东西。”   “安歌呢?”   “跟方辉、冯超在老梁办公室,老梁给他们开小灶。”   徐蓁理也不理身后那些声音,拉着胡晓冬到旁边,“怎么回事?”问徐蘅,她一时间是讲不清的,只是不知道她怎么会跟胡晓冬一起来。自从离家出走那次后,安景云不让孩子们再去胡家,逢年过节都是她自己去送份礼物,感谢胡阿姨帮忙带过徐蘅。   胡晓冬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来不及劝徐蘅不要大哭大嚷,急急地说,“下午挖机翻到沟里,挖机司机受伤被送到医院,还在昏迷中,他家里人扣住安阿姨让她赔钱。”   具体情况胡晓冬也不清楚,夏芳匆匆把徐蘅送过来就走了。   “我让夏芳姐送我去胡家阿哥那……”徐蘅嗫嚅着说。   安景云被扣在医院,想到徐重回了老家、徐正则在上中班,家里只有徐蘅,让夏芳给徐蘅做点吃的。夏芳怕安景云身边只有二贵应付不来,胡乱买了点熟菜。徐蘅要去胡家,夏芳经常接送徐蘅放学,有时徐蘅在胡家玩一会才肯回家。慌乱中她想想也好,免得留二二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就把她送了过去。   等夏芳一走,徐蘅和胡晓冬来学校找人了。   徐蓁心里乱糟糟的,一时间无数个念头掠过,赶紧去医院帮妈妈?爸爸知道了吗?还有,二二怎么不听妈妈的话又去胡家。对了,挖机不知道有没有受损?这台挖机虽说二手货,却是海市建筑机械厂引进德国技术生产的,虽说已经用过五年,但维修保养后还是挺好用,毕竟花了五千多买的。本想三年回本,要是坏了……   她呆呆想着。   “大姐-”徐蘅见徐蓁不出声,挨在跟前说,“我们去医院吧。”   徐蓁抬头狠狠瞪了一眼,对了,还得先把胡晓冬送回家,再送二二回家。真是添乱。   不管怎么样,得和安歌说下。   她转身回去收拾东西,发现不知何时教室已经恢复安静,每个人都低头做自己的事,没人在注意她。   不,还是有一个人的。   “徐蓁,吴砾已经去叫安歌和冯超。”郑志远说。   这句话莫名点燃徐蓁的怒点,“谁要你多管闲事!”她忿忿地说,“一个男的,成天躲在背后盯着别人的动静,你能不能别那么八婆!”   看到郑志远变了脸色,徐蓁特别痛快,“怎么了,我就是心直口快,不好意思。”她把本子、试卷、笔塞进书包,看了一圈教室,冷笑着说,“一个个自以为半只脚踏进大学,遇到事情还是凑在田埂上说三道四看热闹的乡下人!”   郑志远涨红了脸,但没吭声,反而是门边那个嚷道,“你以为你是城里人,你父母泥腿子洗干净了没有?”   徐蓁哼了一声,“不好意思,我家往上几代都是城里人。”从数得到的,安景云的曾曾曾祖父起就在城里。虽然爷爷老家农村,可爷爷是地主,跟普通乡下人能一样吗。   坐安歌后排的黄嘉梅见两边闹起来,连忙解释道,“你误会了,刚才是班长不让我们说你们家的事。他说你家善良,没扔掉孩子,还好好养大,大家应该尊重你们。”   这下轮到徐蓁脸红,怎么郑志远不说……   唉错了就要认,她硬着头皮,“对不起。”   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郑志远没想到她会道歉,“没事没事,你家里有事,着急上火也是有的。”   幸好这时安歌他们仨回来了,后面跟着个跑得气喘吁吁的吴砾,他可是使出了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办公室。   边走边说,徐蓁把事情大致跟安歌讲了下,然后道,“你和冯超快去医院,要是他们为难妈妈,看我们人多也不敢过分。我送胡晓冬和二二回去后再去医院。”算算时间,“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通知爸爸。要是他不知道,我在家留个条。”   徐蓁心急如焚,恨不得把徐蘅丢给安歌去管,但想想大人生意上的事情向来是安歌更会处理。她忍住对安景云的担心,叮嘱安歌道,“你们走慢点,注意安全。”   可惜爸爸自行车被偷了,妈妈的车给了爸爸,自己的给了妈妈在骑。   这会只能靠腿,还好走惯了。   徐蓁想想又叮嘱冯超,“要是别人动手,你得护着妈妈和毛毛。”   他们走到校门口,被哗啦啦一阵大雨困在门卫室。徐蓁目不转睛盯着外面,突然生安歌的气,“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是不是因为妈妈对我比对你好?”   “大姐!”冯超叫道。   怎么啦,说不得,难道不是吗。徐蓁委屈地想,但刚张开嘴就被安歌捂住了。   “急也没用,不如多想想。现在最大的麻烦是不知道司机伤得怎么样,治得好的话就是钱的事。就怕落什么残疾,妈妈心里过不去这道关。”   徐蓁一听更急了,用力去拉安歌的手。但安歌力气挺大,她没挣过只好翻了个白眼。   “工期还好,出了这样的事,甲方也会理解。”还好八十年代人情大过合同,“挖机损失就大了,先要拉出来,再要维修,实在不行说不定得报废。不过也是钱的事,总是能解决的。”   安歌说完松开手,徐蓁气道,“左一个只是钱的事,右一个只是钱的事,我们家有多少钱?你说得轻松。”   “做生意哪会没风险,我们家很好了,扛风险能力大。”已经有她这开外挂人士打好基础,亲戚里能挪资金的就有仨,普通人创业简直一将功成万骨枯。现在家里只是一盘小铺子的营业,损失的钱还能在以后年头找回来,最多伤筋动骨几年。   徐蓁哪里听得进,刚要抱怨,车铃一响,车棚那边方向方辉过来了。   他一脚踮地刹住车,从车篮抓起雨披扔给安歌,“上来!”   安歌二话不说,跳上后座,把雨披披在方辉身上,自己拎起后角钻在后面。   过了会,何明轩晃悠悠地也从车棚骑了出来,朝冯超喊道,“走,我送你去。”   冯超没像安歌那样钻在雨披里,而是把伞打开一半遮住大半个身体。   眼看两辆自行车一前一后走了,徐蓁松口气,喃喃念阿弥陀佛,片刻后才发现自己在做什么,不由拍了下头。急昏了,居然开始念经。   方辉骑出百来米,“小心,我要骑快了。”   安歌应声抱紧他的腰,把他吓了一跳。   啊?他的意思是抓紧后座。可……他闻到安歌身上的香皂味,干干净净的。   雨披下特别清晰。   不是多想的时候,也不该多想,他努力把嗅觉放到一边,弓起身飞快踩动脚蹬,一溜烟把后面的何明轩抛远了。   何明轩不甘示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加快速度赶上去。   到医院急诊门口,方辉脚一踮,安歌钻出雨披跳下车,往里面跑。   看得他忍不住喊道,“慢点,地上滑。”   她肯定听到了,放慢脚步快走进了急诊室。等方辉停好车,一路问着找到病房,发现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伤者已经醒了,有个中年妇女陪在床边,房里还有几个像亲戚的人,嘀嘀咕咕说着话,商量要多少钱。   方辉站门口看了会,悄没声退了出来,在走廊尽头找到安歌。   她把手指竖在唇上做了个“噤声”,方辉点头,轻手轻脚走过去。   屋檐下安景云靠在徐正则身边,徐正则右手扶在她脑后,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人都醒了,别担心。”   “我真怕他出什么事,有老有小的……”安景云叹了口气,“幸好。医疗费也罢了,能治好就好。”   “你啊,叫你别折腾,非要做。看,麻烦吧?”   “我知道。有时候也觉得自己中邪,钱也没多,挣到的都分了,自己反而还欠债。可是有时候又挺开心,每天睁眼知道要做什么,那么些人等着我,他们拿到工资能够养家,……对不起,”安景云声音低下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做这些……”   “你喜欢就做吧,我也不能老拦着你。那时你要考大学,我不让你去,是因为三个孩子小。现在你想做点生意,孩子们也大了,我陪你就是。别担心,我明天找人把挖机拉出来,修修肯定还能用,实在不行拆了零件卖。咱们再买就买台新的。”   安景云笑了下,“肯定还能用,你的技术我相信。记不记得那年水泥船坏在江里,你一卷袖子说你能修,居然还真的修好了。后来帮队里修了多少拖拉机……”   ……   安歌觉得后面有人拉她衣角。   她回头,发现是方辉,再后面是冯超、何明轩。   他们一个接一个,静静退出去。   冯超要走,“我赶紧回家告诉大姐,免得她着急。”   何明轩是送冯超,“是啊,徐蓁那个脾气,不知道这会又把二二骂上几遍了。”   “走吧,我们一起走。”   大人有大人的世界,小孩子管好自己就行。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事情过后, 徐正则把当时的情况说给孩子们听, 顺便好好嘲笑了一下妻子。   “都说每逢大事有静气,你啊-”   那天他上中班, 刚到厂被候在大门口的同事叫住, 说出了事故,司机昏迷了。徐正则跟这同事不过点头之交,仅仅同在一个厂、有点脸熟而已。她是她姐姐打电话托她转告的,她姐姐又从哪得知-施工队的女杂工找上了单位。   事故出来后, 安景云、二贵和夏芳把司机送入院,被家属叫来的人包围住。杂工见状不妙, 赶紧也去找人。她找到朋友, 她的朋友打电话给自家妹妹。那时徐正则还在上班路上, 这位同事便守在门口等他。   在没有手机,连固定电话都不多的情况下, 消息以最快的途径、最快的速度传递到了应到的地方。   小徐是好人,小徐的妻子也是好人, 不能让好人吃了亏。   帮忙的人抱着这个念头想尽办法。   “我到医院的时候,你们的妈眼圈红红, 也不知道掉了多少泪。”   一家坐在饭桌边剥老蚕豆, 田头收的, 带壳蚕豆一毛三斤, 剥出来氽豆瓣, 收在玻璃罐能吃到春节。   听徐正则说得夸大, 安景云皱着眉头否认, “我是气的,见不得那些人,老汪在手术室里生死不知,他们忙着问抚恤金丧葬费。”   “老汪是个男人。”徐正则同意。司机醒过来说责任全是他的,连着下雨,不符合施工条件,安景云也说过等地干再做。司机拿着她给的高工资,舍不得抛废时光,一个台班是一个台班的钱哪。谁知道浸饱水的地软,人踩啊跳啊没事,挖机动了几下不行了,缓缓栽进去。他拼了老命地操作,差点拉断操纵杆也无济于事。   论起来,司机讲还该他赔安景云钱。不管家里人怎么拦,他仍是这个说法。   赔是不会真让他赔的,如果他能有这个钱,哪里会来给私人打工。常年累月慢慢还?长期的压力说不定就扭曲了。安景云不老,记得小时候家里被人冲进来用光明正大的名义烧了整匣子借条。安友伦并没伤天害理,一个吃祖荫的富家子,利息是正常的借贷利息,可因此多吃不少苦。当初借钱的人,也是希望他死的人,理由响当当-借条带着血淋淋的罪恶。   心意到了就好。   事故第二天,安景云向土地建公司借了设备把挖机吊出泥坑。徐正则检查过一遍,发动机进了泥水,液压缸也有问题,斗杆折断了。安景云一边通知厂家来人维修,另一边继续租设备租司机,不能耽误工期。她是没做过生意,但从前安家也有那么几间百年老铺,虽然后来归公了,但安家人有自己的信誉。   也是靠了不拖不欠的信用,土建公司的赵主任让安景云开了张没写时间的支票做抵押,租出设备和人员,别的不说,先把工程完成。土建公司既然每年向挂靠的工程队收管理费,该有的担当都有。   至于小施工队自己的人工费,这时候看出安景云选人的眼光了,一帮女人有女人的义气,晓得眼下艰难,主动来说不用管,等有了再结。   徐正则摇头不同意,“你们那男人太少,二贵还是个孩子,遇到事情做不得主。要是我在场肯定不让赶工,安全生产,安全放在第一。”   “老汪也是一片好意。”   “好意归好意,原则才是第一。”徐正则话没说完,额头上被砸了粒蚕豆。   安景云喝道,“快做事,瞧你半天才剥几颗,还不及几个孩子。”   徐正则闭上嘴,过了会朝女儿们轻声说,“你们妈妈恼羞成怒。”   安景云又砸过来一粒蚕豆,徐正则闭闭眼睛做个中弹倒下的样子,逗得孩子们都笑了。安景云笑着嗔道,“老十三点,越活越回去了,让小人看笑话。”   玩笑归玩笑,欠债的滋味不好过,安景云精打细算,徐正则跟着厂里的木匠利用三班倒的空隙在外头做装修。   自从大米一元多一斤后,物价涨了,奇怪的是钱好挣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城里多了不少有钱人,舍得装修,也掏得出钱装修。像徐正则带个小工开槽布线,两室一厅是八百元的价,三室一厅要一千。水暖管道也是一千,木匠价就大了,对工对料,打家俱需要用多少钱的木料,付给木匠就是同样金额的人工费。漆匠也是。一万多花下去,只是个外壳,灯具又得花三四千。遇到讲究的人家,一盏水晶大吊灯就要千把块。   徐正则懂行,业主买灯具和开关面板喜欢邀他帮眼。五金店的小老板见多了,偷偷塞徐正则信封,托他“美言几句”,徐正则哪里肯接。小老板还以为没戏,没想到徐正则带着人该买的还是买,只是价钱再往下压一笔。   能够“塞信封”,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嘛。   夫妻俩忙得风风火火,家里时常只有四个孩子。   抓紧临睡前一点时间,徐正则问安景云,“要不请阿太回来盯着?”   孩子们不小了,也懂事,但毕竟是孩子,有个大人看着才好,碰到事情也不至于像上回那样闹腾。安景云从徐蘅那里问出了全部经过,特意抽空去谢了胡阿姨。   安景云叹气,“姆妈想叫我们帮阿六买房的念头一天不打消,老外婆一天就不会回来。她决不会让姆妈有理由向我们开口。”   家务大多是孩子们做的,可只要阿太住过来,在别人看来,这个“别人”包括安景云的亲妈、弟弟、弟妹,阿太承担了带孩子的责任,他们相应的可以提一些要求。   没有办法,阿太青年守寡带大独生女,独生女一旦能挣钱就扛起家庭的生计。多年来母女俩是一个整体,你帮我、我帮你,分也分不清。如果卫淑真没跟安友伦离婚,那么她跟安景云也将按照这个模式走下去。只是卫淑真跟安友伦离婚了,在安景云童年的时候,抚养女儿的部分缺失后,相应安景云的养老部分本来也会在默认中不用承担。为了弥补,在安景云每次生育前后,卫淑真主动过来帮她做月子,后来又把安歌带走抚养,把母女关系重新恢复到传统的模式。千百年来农业社会的老模式,家族只有抱成一团,才能扛过风险。   “要不,我们把店铺那边的房子卖了?”徐正则试探着问。那套房子旧了,破得厉害,买的时候是安歌的建议,安景云反倒无可无不可,也没特别喜欢。   安景云翻个身,背对着徐正则,拉起薄被打个呵欠,“困得不行,睡了。”   徐正则不死心,“一富二贵他们可以租房子住。”   “不行!”安景云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家只有买房子,没有卖房子的!”   从前,安家那些房子也不是卖出去的,是被收走的。好不容易买回来一套,怎么可以再卖出去。   徐正则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说不出话。   孩子们并不知道父母的担忧,在他们看来这些担忧完全没必要。都大了好吗,安景云十六虚岁下乡插队,他们几个虽然只有徐蓁到这个年龄,但时代不同了,环境也不同,安安稳稳在学校读书,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等进了六月,方辉莫名紧张。   再有一个月要上考场,该做的准备都做了吗?   他,能够完成所有人对他的期望吗?要知道两年前他还是个经常逃学的问题学生。   ※※※※※※※※※※※※※※※※※※※※   1定了闹钟今天恢复更新,然后发现原来昨天就恢复了。   呃。慢一拍。   2本以为会有一个厉害的更新,然而度过了一个忙碌的假期。   汗。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三月份预考的时候, 方辉的成绩是六百四十一分。   理科七门课满分七百一十分, 数学和语文各一百二十;除了生物七十, 物化英政每门一百分。   成绩出来,他被老梁训了一顿。   唯一一个冲刺试点班的学生在自己班上,梁为民从开头的“试试看吧”慢慢地变成了“你给我上”, 暴躁得能吞了方辉。   他用试卷敲着桌子, 镜片后的眼睛透着寒光,“知道什么叫预考?普降恩惠,让差生都拿到高中毕业证, 谁都能得四百来分。预考分数线五百,三中、五中、七中,甚至连九中那种蹩脚学校, 都有五分之一学生过线。我们一中向来免考,为什么?因为用不着!高考十年,每次抽查到我们学校, 预考平均成绩是六百二十一!”   “以为自己比六百二十一高了二十?错!今年以前生物满分是五十,你就坐在平均分, 刚刚及格!你这样的, 我们学校一届能有两百个!”   “高考跟预考是两码事!预考是送分保及格, 高考是选尖子。年年高考分数线在变,但是今年,我告诉你, 没有六百四不要想进试点班!去年科大分数线跟清大只差六分!这俩学校同档次!尤其试点班, 啥叫试点班?每年我校总有几个学生考进清北, 可少年班,这些年只出了你哥一个!”   随着语速越来越快,梁老师的火气也越来越大,“高考的六百四跟预考的六百四是两码事,我告诉你,要是不行,不要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   梁为民牺牲了跟女朋友轧马路的时间在方辉的数学上,方辉还能说什么,只能灰溜溜地接受批评。虽然他丢分的不是数理化,而是语英政。别人用了两年半的时间,他才半年,文科的内容不是靠刷题就能立马提升的。   “有病!”徐蓁说。她去教师办公楼交作业,发现梁为民的咆哮穿透了墙,回荡在走廊上。   她对方辉也有意见,“你也是,你不会跟他解释来不及背,嘴长在脸上除了吃饭还可以说话。”   “高考就是看结果不问过程。”安歌帮方辉说,“只要坐进考场,不分年龄不分学了一年还是三年,批卷的老师也不会因为他小放他一马。”   三月到七月,有四个月。   转眼六月,还有一个月。   学校的惯例,高考前十天把学生放回家自行复习。在这之前开个家长会,家长和学生坐一堂,老师说一下高考的形势,帮学生鼓一下劲。   作为方辉家长出席的是方亮。父母要加班,当哥哥的有责任当“代家长”。   按照梁为民的想法,这种会没啥意思,不用浪费时间。可安歌坚持,高考动员会是人生的一部分,她不想方辉缺少这一块。   梁为民翻翻白眼,强行忍住牢骚。   他算看出来,对方辉来说他是老师,而安歌身兼多职,方辉更听安歌的话。   不管了。方辉在短短三个月成绩猛蹿一截,大部分功劳得归于这个小姑娘。   学校抽调了高一年级的学生干部做家长会的招待工作,在大门口迎接家长,在报告厅帮忙维持秩序。安歌因为成绩好,也被叫了去。这些班干部几乎都知道她和方辉在“早恋”,不由分说把她安排到报告厅。   家长会开始后,帮忙的学生就近坐下,安歌坐在方辉旁边。   现任的校长没有豪言壮语,主要报数据,往届考进提前招生的比率是多少,重点院校的有多少,本科有多少,大专又有多少。家长放宽心,万一学生考失手,还有自费和委培可以托底。如果家境一般,成绩又不够理想的,可以考虑电大,条条大路通罗马,人生贵在坚持,有心向学总能找到路。   不赞成复读。高考志愿表有一格“是否服从分配”,假如想复读只能填“不服从分配”,但这样风险大了,万一第一志愿落空,第二、第三志愿基本指不上,会落到下一档录取。   城镇户口高中生落榜后可以参加招工,农村的只能哪里来回哪里去,所以哪怕落到中专,能读就去读,好歹也是干部编制,毕业后档案进人事局,不像工人编制进劳动局,也比回家种地要好。   先把最糟的情况想好,哪怕不如意也不至于崩溃。   安歌听着实在话,这也是她头一次参加动员大会。梦里的那次错过了,那时方辉因为出任务两三个月没音讯,她以为他嫌烦不想理她,提不起精神,开会那天找了个理由没去。后来高考也没拿出拼劲,幸好高三总的来说算把课程追上了,还是考进了大学。虽然不是特别好的,但也是大学。   “你怎么总喜欢胡思乱想。”那个“方辉”无可奈何,“相信我,我不会不辞而别。”   骗子。   安歌嘴角微微上扬。   散会后方辉被老梁叫走,方亮一边等,一边帮着一起整理坐椅。   初夏晚上八点多钟,报告厅上蝉声仍浓,连绵成片。方亮去小卖部买了一拎袋汽水,分给帮忙的学生们。安歌挑了瓶盐汽水,坐在门口石凳上慢慢地喝。冯超拿的是桔子汽水,打开就是一股甜香。方亮喝的是自己带的白开水,用来装水的是雀巢咖啡瓶,水里飘着几根金银花。   太接地气了。安歌想,忍不住想笑。   方亮挑挑眉,做个怒目的表情,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天都黑了,写什么呢?冯超不好意思凑过去看,好在方亮解释道,“全记下来了,某年某月某日,毛毛不尊敬长辈。”   这下不用说冯超也知道方亮开玩笑的。三个人笑了一会,拍打着腿边的蚊虫,随意聊天。   “没想到方辉真的能坚持到这儿。”方亮看着方辉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地学习,说不心疼是假的,但又希望他如愿以偿,不敢劝他放松。   冯超沉默了一下说,“压力太大了。”   “他肯定可以。”   “怎么来的把握?”方亮笑道,“方辉自己都没有。”   安歌双手比划出一个高度,“凭他做过这么多卷子。”她看向黑暗中飞舞的萤光,“其实取不取无所谓,校长刚才也说了,不用太执着,人生长得很,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是啊,活着。她特别怕方辉会走到同一条路上,他的人生应该像他希望的那样钻研学术,而不会因为成绩不够,靠出色的身体素质通过招飞。   方亮喝了口水,“人生不在于长短,在于价值吧?像我现在就比较废。”赶在冯超开口前,他抢着说,“不用同情我,我还没放弃。”再辛苦也要锻炼大脑,脑子不够用就借助于工具,随身带着小笔记本。   这样的夜色让人容易说真话,冯超说,“方二哥,我喜欢现在的你。以前看见你总有点怕,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鄙视我。不像现在,还给我买汽水。”   说到这里,冯超应景打了个嗝。他连忙捂住嘴,但声音已经发出来。   “我干吗鄙视你?”   冯超红着脸摇头,“就什么也瞒不过你眼睛那种感觉。”   方亮更奇了,“那你不怕毛毛,你觉得你的小心思瞒得过她?你到底有什么小心思?”   冯超张口结舌,猛地回过神,使劲摇头,“没有!”   方亮还要说话,方辉回来了。   远远看到灯下人影,安歌跳起来迎过去,“走了。”   不知不觉中方辉的身高拔了一节,跟她走在一起高出一个头。方亮跟在后面,看着自家的弟弟啰啰嗦嗦事无巨细向安歌汇报。   “梁老师帮我联系到了借读。他说我们一中太随意,高考前这段时间还是得去更抓紧的地方感受下气氛。他还说考不考得上无所谓,只是既然努力了,不要辜负自己付出的努力。他让我跟学校的车去,刚好校长要过去江那边开会,到时先把我送那边高中。”   安歌说话声比较低,方亮没听清,光听到方辉回答说,“没事,你放心。我会洗衣服的,保证每天洗澡、刷完牙才睡。”   方亮噗地笑出声,方辉回头瞪了他一眼,转回头还是跟安歌说,“我知道我懒,不过在外头我会注意的,毕竟我不止是我,还代表一中。不能丢一中的脸,让外校的人以为一中尽出懒虫。”   这下轮到安歌笑了,哎,少年,这莫名其妙的荣誉感啊。   过了两天,在安歌他们开始期末复习的时候,方辉跟着学校的车去了另一个高中借读。   安歌的生活缺了很大一块。她一直帮着方辉学习、复习,两个人的生活紧紧绑在一起,他的离开仿佛带走了重要的部分。   但是感觉又跟梦里的不一样。   他是方辉,但又不是“方辉”,安歌在课上走神了。   她盯着窗外茂盛的树荫,手里的笔下意识在课本空白处写下,“方辉”。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一个人, 有了另一份记忆, 捎带着受记忆影响性格也有所变化, 还是原来那个人吗?   晚自习结束后,安歌回家的脚步特别快,冯超能行, 徐蓁却有点吃不消。她想叫住安歌, 但还是咬牙跟上了。   方辉跟安歌约好晚上九点打电话。   八点五十,安歌到了局里的门卫室。这里二十四小时有人,门卫跟后面家属楼的住户也熟, 安歌早上打过招呼,今天晚上来接个电话。   九点整,电话铃声响了。   方辉借的老师办公室的电话, 急急忙忙把这一天的安排告诉她,“我住在教工宿舍,梁老师的大学同学挺照顾我, 陪我在学生食堂吃了饭。”   他没说住的是教工宿舍的杂物间,杂物都在, 只是在空处摆了张折叠单人床。蚊子多, 还尽是大花脚蚊子, 幸好安歌叮嘱他带上蚊香,否则晚上准得做了蚊子的夜宵。   梁老师的同学拉着他打听了许多一中的情况,这届高三学生的模考分;高一又是什么情况;听说有两个学生以后很可能是省状元, 跟他熟不熟?   晚上打了两个菜, 一个包菜炒肉片, 一个青椒炒豆干。不知道厨师怎么回事,往里面放了不少大蒜,还放辣椒,又油又咸。不过安歌昨天塞给他一包零食,散装的牛肉干和巧克力,足够补充营养了。   这边的复习紧锣密鼓,每天一场模拟高考,白天考,晚自习讲评。预考过线的有四分之三,现在每间教室剩二十七八个学生。每个人埋头做自己的,即使看到他这张新面孔也没人好奇。   “你放心。”方辉哒哒哒地说了一气,突然发现说得太快,也不知道安歌听清楚没有。他看了眼手表,老师关照过,长途电话费贵,不能超过三分钟,他刚才用掉了一分多。   听筒没传来那头的声音,方辉怀疑电话机坏了。座机外面套着个木盒,打电话之前还得领钥匙开锁,可能太久没人用坏了。   他摇了摇听筒,听到微弱的两声“喂喂”,连忙贴近耳边以免漏听。   “照顾好自己,等你回来。”   他听到安歌说。   也不知道怎么了,方辉莫名地眼睛一热,不由自主闭得紧紧的,生怕眼泪掉下来。   从小学到高中,在父母和老师眼里他大大咧咧的,皮,又是男孩,多骂几句也没关系。他确实也没往心里去,长辈说说是为自己好,期望越高越是管得严。像父亲脾气急,有时还会动手打大哥两下。他和方旭因为小,倒是从来没挨过打,错都是大孩子的么,小孩子做错事肯定是大孩子没看好。   和安歌一起长大的岁月,表面上是他护着她。但时常,他觉得如果没有安歌,可能他已经成了哪个厂里的青工。   好好奋斗一次!   安歌跟他说过一段著名的祈祷文,“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去改变我能改变的,赐我智慧,分辨这两者的区别。”   他生出万丈豪情,“我能考上!”   短短的三分钟结束后,安歌谢过门卫,发现徐蓁没走,跟冯超大眼瞪小眼站在门外等。   “不要早恋啊-”走在夹弄里,徐蓁不放心地说。   “没有。”   方辉不是学渣了,而她也不再是那个傻乎乎的高三生安歌,因为邻居小哥哥的温暖把他的来信当成最重要的事,狭窄的心里放不下别的。   冯超开门的时候,钥匙才转到一半门就开了,客厅里坐着人。   一富,还有一个陌生的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   “小超回来了。”一富像盼来了救星,“三明,时间不早了,你先跟我回去,想好了再来找舅妈。”   垂着头的少年没吭声。   安歌眼尖,认出了人。   三明,大姑姑亲生的大儿子,一富、二贵同父异母的弟弟。复读五年才放弃大学梦进入社会参加工作。也是他,未婚生子,害得安景云被计生办扣住了。就是这样一个人,三十岁发迹了,开的五金加工厂生意兴隆。发财后他在海市买了幢别墅,和妻子、情人,以及妻子、情人为他生的孩子们住在一起。   安景云被他派司机用豪车接过去吃过一次饭,见到他的奇葩生活,震惊得再也不肯踏足半步。   又怕传出去影响三明的名声,安景云只悄悄告诉女儿们-生了眼睛也没见过,居然一大一小两个老婆住在一起!   算了算今年应该是他的第一次落榜,只是没想到连预考也没过。   “走吧,舅妈上了一天班累了。”一富催促。   三明屁股也没挪一下,嗡声嗡气地说,“我想复读。”   “也不看看…”一富说到一半把话收了回去,好声好气地劝道,“你想读就读呗,我帮你交学费。一声不响跑过来,也不跟妈说,妈这会不知急成什么样了。”   三明无动于衷,“我想复读。”   “行行行。”一富知道舅舅家四个孩子生活节奏,三明赖在这,两个表妹不方便洗漱。他仗着体魄强健,硬把三明拉起来,“明天我送你回去,我跟妈说,你的学费生活费我包了。”   三明看了一眼安歌,“我想跟表妹一起读。”   乡下高中也就头两年高考出过大学生,以后能考上中专的已经是才子才女。但是城里不一样,他听姑妈说过,舅舅家三表妹自己成绩好,也会教人。   也不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一富扬起巴掌,“走不走,我打你了啊!你个小畜生好话听不进,非要讨打!”   三明避到劝架的安景云身后,也不回嘴,但躲来躲去让一富就是碰不到。   一富怕误打到安景云,只能嘴上嚷得凶,“你不走我走,别想我再给你付学费。”   安景云劝着一富,也劝三明,“她们还是高一,跟她们一起读是浪费时间。听你大哥的,先回去,别让你妈急。我帮你找找,看哪个高中能寄读。不急啊,复读的话至少还有一年,先好好休息。”   三明执拗地沉默着。   徐蓁见了就来气,一眼看到徐蘅也没睡,站在卧室门边看热闹。   她走过去把徐蘅带到三明面前,“行啊,不是要跟表妹一起读?你表妹今年升初中,你可以跟她一起从初一读起,打好基础。”   三明上回见到徐蘅还是好几年前,这会猛地凑近一看,眼歪头斜,吓得他往后一闪,后腰撞在桌沿上,疼得啊呀一声。   一富见状,趁机推着他往外走,嘴里不由分说地告辞,“舅妈,大妹妹二妹妹三妹妹小超,我们走了,你们早点休息。”   这个一富。   没白对他好,安景云也是很欣慰了。   “妈妈你别管那个三明,想一出是一出的,一点眼色也没有。”徐蓁怕安景云心软,连忙表明立场,“我们哪有功夫管他,毛毛也没空。”   “行了我心里有数,快洗澡睡觉。”安景云赶她。   徐蓁不放心,安景云压低声音,又看了看周围才说,“放心,你爸也不会同意。你们大了,你爸怎么会让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来我们家。你没发现,连方辉和何明轩都不大来了?每次他们来,你爸那个脸哟,拉得马脸那么长,满面孔写着不欢迎。”   徐蓁倒没发现,一想似乎是真的,噗地笑了。但她突然想到,“那冯超?”   安景云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那么大声干吗。你爸当然有意见,不过好人做到底,哪有半路赶人的,也就两年了。你给我听着,平时别跟小超走太近,你大了,毛毛还小,你爸第一个担心的就是你。”   徐蓁想说自己才不会早恋呢,但心头浮起一个身影,不由地一顿。   还好安景云忙着收拾房间,没在意大女儿的表情,仅仅只是叨叨,“上回你们班那谁打电话找你,从你下楼到回来五分钟,你爸站在阳台上,恨不得长出千里眼顺风耳。他啊,真是想多了,你们才多大,读书还来不及,哪有那个心。”   妈,该说你乐观还是确实也没什么事呢。   徐蓁矛盾着,面色发僵。 第一百五十八章   果然不出安景云所料, 徐正则一口拒绝三明的要求。想读书是好事, 但一个当哥哥的闹着跟妹妹学, 算什么事!特别还不是亲的。徐正则这辈,表兄妹、表姐弟结婚的不少, 到下一代才明确规定近亲不能结婚,他可不会放女儿跟表哥接触。   而且别的都不说,女儿们年纪小,当爸的得把好关。   他托了朋友帮三明办复读的事。可学校听完三明的成绩, 加上他又是农村户口,哪所高中也不愿意接手麻烦。   三明是被亲妈宠坏了的孩子,回家呆了两天, 又跑出来。他跟一富二贵住在一起, 不帮忙做家务也罢了, 嫌伙食不好,天天晚饭前跑来徐家。   徐正则见着几回, 忍不住说他,“你舅妈又要上班又要考职称,家里一堆的家务, 一个人恨不得劈成三爿,还要烧饭给你吃,你择个菜倒个垃圾也好, 哪有翘着二郎腿看报等吃饭的道理?”   三明满脸无辜, “我妈说的, 家务都女人做的。”   徐正则手里正洗着把咸菜呢, 差点就把菜头砸三明头上。自己大姐不容易,插队落户到了最偏最穷的乡,嫁的人又不好,父亲生平最后悔是为了以身作则坑了大女儿大半生。徐正则愿意补偿大姐,可瞧瞧,说的什么话,她自己都忘了她是个女的?!   他压了压火气,沉着嗓子,“到哪家按哪家的规矩来,你外公家的规矩是每个家里人都要做事,不分男女。”   三明不可置信地看着徐正则,“难怪我妈说舅妈厉害,把舅舅改造成了小男人。”   徐正则插队前没做过家务,可也不是母亲、姐姐们做,那时还允许用帮工。等下了乡,谁不是学着自己做,再等有了孩子,他不做,难道让刚生完孩子的妻子做?每次丈母娘都来帮忙做月子,无奈安信云不争气,产妇还好,她一个旁观生产的反倒吓得连发高烧,倒要丈母娘去照顾她。   “谁也不喜欢做家务,我做得比你舅妈少,但我领她的情。你年纪小,要是不想改就回去,在这里就要讲这里的规矩。”   看徐正则动了真怒,三明不敢顶嘴。   徐正则想想又抽问一些学习上的知识。他是老高中生,平时又经常跟安歌一起看电子方面的专业杂志,文件程度仍在。等问完三明,那个脸色更难看了。   这孩子,读的什么书,一问三不知。还不如一富,一富读书是不行,但头脑聪明,他带教着挺省力。   想想种田的苦,徐正则忍着气做完饭,带着三明和徐蘅简单地吃了一个咸菜肉丝炒粉皮。   饭后缓过气来,徐正则跟三明说,“舅舅帮你在城里找个工作吧。”他一个发小在冷饮厂当厂长,批点冷饮不是问题,帮三明租个柜台卖冷饮。实在不行,推个自行车卖冰棍也能挣到生活费。   “我要复读,我要当大学生。”   徐正则想说你读的什么玩意,三明哭着说,“舅舅我别的都不想,只想上大学。你就看在我妈的份上,照顾我一下。”   安歌上晚自习不知道这回事,不过家里有徐蘅,小喇叭似的汇报给安景云听。安歌听到几句,心想如果三明知道他的未来是奇葩土豪,还会这么执着地要求复读吗?不过也许他有自己的想法,现在只是不愿听从当下命运的安排当农民。   最终还是安景云出面,托了她的朋友把三明安排在九中复读,秋季开学后入学。眼下三明享受悠长假期,每天在城里晃着。   安歌很忙。数学联赛定在十月中旬,梁为民暂时脱手方辉,一个劲往她和班上另一个数学尖子头上砸题,盯着他俩的眼神就跟看着栏里的板鸭似的。   除了学习,她每个星期天还要去看方亮,陪他玩会牌。   方亮的记忆力在恢复中,经常逗方旭。有回问他飞机上的黑匣子是什么颜色,方旭不假思索,“黑的。”   安歌握着牌笑。   方亮笑出了声,“傻小猪。”   方旭知道自己中了套,撅着嘴不依,“我又没见过,哪知道颜色。”   “想想它的用处,它是派什么用处的?要方便搜索人员找到,最显眼的颜色是什么?”方亮轻描淡写地把牌一摊,“三个三带两张K,我的牌全走掉了。”   方旭目瞪口呆。   方亮解释给他听,“我们仨个人打两副牌,特别好推理。你手上有三张Q。”方亮指指安歌手里理的牌,“要是毛毛四张五扔出来炸掉我的大怪,先走掉牌的就是你了。”   方旭苦着脸,“毛毛为什么不帮我?你们学霸抱团么。”   “毛毛手上除了四张五没有大牌,她还在等机会。”方亮解释了两句。   方旭去拿冷饮,方亮接过安歌洗好的牌,慢慢地发牌,“不要让我们了,要玩真的。”   安歌没想到他看穿了,但他是方亮,看穿也应该。   方亮摇头笑道,“你到底经历过什么,小时候还挺好胜,现在修身养性得不像你。我认真想过,觉得只有见过死亡才让你格外珍惜当下。”他抬眼看向安歌,“不要怕,也许在另外无数个世界,我们都活到了让人讨厌的年纪。”   安歌怔了下,方旭拎着三支紫雪糕进来。他把另外两支分给他俩,小心翼翼咬了口自己的,幸福地眯起了眼,“好吃。”   不管多少个世界,眼前的才是真实啊,安歌想。   小骆驼牌电风扇摆动时呼呼的风声,舌头上巧克力和雪糕的味道,还有眼前的人。   方旭抓起面前的牌,发出快乐的喊声,“这次我赢了!”   七月初,方辉从外地高中回来,瘦了,白了,头发剃得短短的,只有一寸多长。据他说跟同学一起去理发,剪短了省事。   一顿饭啃了两只鸡腿。   “傻儿子,用得着这么拼吗?”方妈难得地心疼了,“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读不读大学不重要。”   “妈,我想当科学家,高考算不上辛苦。”   方妈看了眼二儿子,弟弟的话并没对他产生影响,脸上没有失落,仍然慢悠悠地喝着汤。   也好。只是没想到,孩子们的人生会发生意料外的变化。   连着三天,方辉和高三的学生们一起经历了高考。 第一百五十九章   “醒醒。”   下午的上课时间快到了, 方辉小声叫安歌。   高考结束后, 一中的校园空荡荡的, 只剩参加数理化竞赛培训的学生。方辉被梁老师扔进了培训班,按他的说法,复试看天赋, 尽人事听天命。   安歌唔了一声, 侧过脸仍然闭着眼睛,面颊有胳膊压出来的浅浅红印。额头出了一点汗,头发打着卷贴在脑门上。   方辉用草稿纸折了把小扇子, 轻轻摇动,有些微风拂到安歌脸上。   聊胜于无,方辉想。一中的老教舍, 层高有三米,算得上宽敞高阔。缺点是至今没装电风扇,听说同样重点高中的二中新楼条件特别好, 有的教室还装了空调,专门给年级前二十名用。   眼看老师要来了, 安歌还是懒洋洋的, 方辉准备弹她额头提供叫醒服务。说时迟那时快, 食指刚扣到拇指上,安歌的眼睛突然睁大,乌溜溜地盯着他。   方辉猛地扭过头整理桌上的习题, 讪讪地问, “醒啦?”   老梁跟他推心置腹地聊过一次, 背着安歌,主题是谈人生。   -我知道你们不是真的早恋,就是逗我玩。   -我也知道不能把你们当孩子对待。   太聪明了。梁老师发自内心地觉得,有的人活到七老八十还是个孩子,有的人哪怕只有七岁,也比二十七岁的懂事。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可能老梁难得的诚恳,方辉坦白,“我们只想要自己的小圈子。”毛毛的小心思,他全懂,从小她有点独占欲。她喜欢的笔,爱看的书,宁可另买一份送人,也不肯借给别人用一下。别的也是如此,他顺着她的心意,反正他俩已经有很多共同需要重视的人。   老梁噎了下,俩小屁孩。   他真是操碎了心,特意跟他们小学和初中的老师了解俩小家伙成长的经过,就怕有天份的孩子在自己手里没长成大树。   老梁自认也算个天才,大学同学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比最大的小一半,对因为聪明而跟周围同学格格不入有共情。但方辉跟安歌又不同,他觉得吧,表面上安歌拿主意,方辉是跟随者,实际可能男孩用宽广的心胸包容着女孩的依赖。听两孩子小学的班主任说了徐家的情况后,老梁更认为该和方辉谈谈。   一个家庭有了个有问题的孩子,对当父母的、姐妹的影响很大。多子女家庭,有些父母放了过多注意力在最弱的那个身上,明显徐家也是。安歌的早熟,以及徐蓁刺猬般的个性,多半就是由此而来。   老梁想,这俩太小了,将来难讲会有什么变故,到时怎么办?   小男孩没常性,小姑娘家不一样,万一一个变了一个没变,不得出事?   老梁想想都要心疼自己,二十大几未婚,倒替孩子们地久天长的可能性想到头秃。   “我理解,可每个人在某些时间段都是孤独的,越长大越孤独。正是如此,才有学校的存在,让差不多年龄的青少年学会结交朋友。”梁为民“残忍”地“真相”,“等你们各自进了大学,还能够营造只有两个人的小圈子?真正的朋友,要带领对方去适应变化。”   方辉噢了一声,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没有影响学习,也没有影响别的。”该参加的群体活动都参加了,周围的同学也团结得很好。   老梁噎了下,微微有些挫败感。难得想当个循循善诱的好老师,偏遇上油盐不进。   “我只有一个要求。”   “啊?”方辉以为是要他考上试点班。   老梁郑重地叮嘱,“再喜欢也留到五年后再表白。”   ……啊?   “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们彼此对脾气,不用表白也知道互相喜欢。”   梁为民没好气地说,“你知道什么是喜欢,有没有在梦里都想着她?有没有想到她就觉得心里甜甜的不知不觉嘴角含笑,恨不得守在她身边?你知道个……”他艰难地刹住车,无力地摆手。那什么,这话题真不适合他一个未婚男青年来谈。“反正,即使再喜欢也等过五年再说。”   喜欢?   梁为民自个十四五岁时还很喜欢家里的水牛呢。   真是场失败的谈心。   不过话说回来,有没有想毛毛?还用问,在外面备考的一个月里方辉经常想。在早上用冷水扑脸时想-这个时间她应该已经起来背书了;中午吃饭时想-毛毛受不了大杂烩,沾到肥肉片的都不行;晚上蚊子在帐外轰炸-毛毛特别招蚊子,幸好她不在这里。   那一个月方辉头一次真正意识到,原来高考后他们将面临第一次长期的分离。   不是暑假出门玩那种短时间,假如考上了他要开始大学生活;可是即使一切如旧,明年他俩也将奔向各自的方向。   人确实生来孤独。   然而方辉并不想跟外人诉说。跟小时候不同,小时候方辉话很多,又自来熟。进初中后突然之间有很多想法变了,他知道自己愤世嫉俗得可笑。他看不顺眼很多人和事,而别人看他也是如此。   唯一没变的是安歌。过了那个阶段他就好了,但方辉知道,跟从前还是稍微不同,具体怎么样他也说不出,也许是看开了吧。   这一年高考录取率比去年、前几年下降不少,不过对方辉来说没有区别,他的志愿只有一个,其他全填的“不服从分配”。   分数出来的那天有雷阵雨,课间方辉跟安歌倚着栏杆比赛谁看得更远的时候,梁为民一脚高一脚低踩着水过来了。   走到楼下,他仰头看到方辉,直着嗓子喊道,“六百四十一!”   方辉愣了片刻,下意识侧头看安歌。安歌笑着直点头,他不由嘴一咧也笑了起来。   这年物理特别难,一本分数线五百零五分,重点大学录取成绩在分数线上高出七十分。   梁老师又是笑又是气,“就不能争气点,状元六百五十七,怎么比人家足足少十六分!作文又乱写了吧?到底哪里丢的分,啊?”   一边骂一边还是忍不住笑,“哎早知道就填服从分配,现在还有道复试关。给我好好复习,要是复试上掉下来,我捶扁你!”   话刚出口又呸呸呸,“不会有那种事。复试都你强项。不可能不过,不,肯定过!一定过!”   梁老师手舞足蹈,简直语无伦次了。   安歌看看方辉,方辉朝她眨眨眼,显然他也注意到了。   梁老师说着说着抹了把眼睛,“幸亏我发现你了,臭小子,明明有这个本事,为什么中考只考那几分。”   方辉无语,他中考成绩也不错好吗,只是跟更厉害的比起来低了而已。   梁老师,镇定点,明年还会有更强的种子选手上场。   梁老师仍在叨叨,“千里马年年有,你啊,是黑马。我毕业的时候就想过,不能让聪明的学生像我一样,错在一道题上误了一生。”   梁老师你醒醒,你才二十几,谈不上一生... 第一百六十章   方辉的复试是梁老师陪着去的, 加上司机一共三个人。   学校特意派了车, 校长那辆教育局淘汰下来的桑塔纳。去得一天, 回来也得一天,当中一天考试。   已经三伏, 热得像蒸笼,集训班结束了,安景云的小施工队也在歇夏。每天中午安歌休息半小时, 做点家务, 然后就是徐家“勤学班”两小时课程。   徐蓁趁安歌午睡偷偷看了会小说,做题时还没收心,意思意思涂了几道。但安歌没马上批改,动作缓慢地把本子放在书上。她刚才讲解也是语速慢得反常,徐蓁这个直肚肠忍不住问了, “担心方辉?”   安歌摇摇头, 随着摇头轻轻嘶了声,“头痛。”   “落枕了?”徐蓁问。   冯超闻声看向安歌, 发现她的眼睛水汪汪的透着病意,连忙放下手里的纸笔, 用手背贴在她额上。   过了会他说, “发烧了。”   徐蓁去拿了温度计, 在水龙头上冲了冲, 甩掉水塞在安歌腋下, 强调道, “我洗过了。”不然麻烦的小妹又要嚷嚷不卫生。   三十九度七。   “神经病啊你!”徐蓁吓了跳, 不舒服怎么不说,外公家那边有个邻居就是发高烧烧坏了脑子。她慌手乱脚把安歌推到房里躺着。   发高烧要多喝水;电风扇要开,但不能对着人吹;还有药,退烧药、消炎药。   徐蓁在五斗橱里翻药,把找到的都拿给安歌看。   磺胺,水杨酸阿斯匹林,还有板蓝根冲剂,另外还有一些估计用不上。   安歌挑了阿斯匹林,视线在复方丹参片和补钾的药片上停留了会。   虽然生活改善了,但爸爸仍然胸闷心口痛?还是妈妈在服?   徐正则心脏不好,安景云的也没强到哪,早搏发作得很厉害。   安歌就着水吃了药,靠在床头闭眼养神。   因为经常锻炼,起居有规律,她生病的次数点得清,大多是流感病毒。这时候大家还没把流感跟感冒分开,只知道秋冬天容易伤风咳嗽,在教室煮锅醋预防。   至于这次发烧,安歌觉得可能累了又放松了。方辉考出高分,梁老师喜形于色,她是绷紧的线终于松懈,情绪起伏,发个烧也正常,睡一觉就好了。   傍晚,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动静。   为了通风,小房间的门半掩着,拌黄瓜的糖醋味飘了几丝进房。还有茄子,芝麻油和酱油交织在一起。刀背在蛋壳上一磕,切成两半。   纱帐内的小吊扇徐徐转动,安歌侧个身,老篾席的凉意带着温和。   外面。   “不能再吃了!”安景云嗔道,“爸爸在外头辛辛苦苦,总共一盘白肉你吃了小半份。”   徐蘅含糊不清的口齿,“我晓得了。”   啪哒啪哒的拖鞋声进了隔壁房间。   “真不知道上辈子欠她多少债,这世里还不清。”安景云轻声抱怨。徐蓁劝道,“妈妈别气,还有我和毛毛呢。”   安景云语气轻快不少,“天热,平时读书也累了,放暑假休息。我在图书馆借了套武侠小说,消闲娱乐下。”过了会又说,“蓁蓁啊,你老实告诉妈妈,毛毛和方辉有没有约定?”   后面这句安景云压得特别低,要不是徐蓁吃惊地说“没有、没有早恋”,大概安歌也就猜不出她说什么了。   “轻点,别被邻居听到。你这个孩子,一惊一乍,没有事也要被你吓出事。”   徐蓁果然听话地压低声音,“没有。他们两个整天说的都是学习,不然方辉能考那么高,他前两年都跌出班级前十了。”   孩子被教得太老实,安景云暗叹一口气。她和大部分家长,包括徐正则想得不同,女孩子青春有限,在竹马中找到合适的人终成眷属不是坏事。知根知底,三代的品性、健康彼此有数。安景云的姑妈嫁的是门当户对的世兄,哪怕遇到动荡,两人心如磐石同甘共苦,外界压力再大也没离婚。   一起长大的情份不一样。   想到秦梅君的提议,安景云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何明轩的出色有目共睹,徐蓁比起来总是差了不少。要是安歌呢,倒是相当,可看着几个孩子长大的全知道,安歌只跟方辉好。秦梅君对她的顾虑毫不在意,“我生的能不听我的?”   安景云心里悄悄地摇头,又有些好笑。安歌隔三岔五嫌她有控制欲,也不看看人家秦阿姨,那才是控制狂,丈夫、儿子,握得牢牢的。厉害也真厉害,丈夫评上副高职称了,儿子成绩没话说,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她自己又跳到别的单位,终于如愿评上高级会计师。   所以安景云才不放心。她有数,大女儿是怎么逼也逼不出花。讲智商讲心胸都不行,在秦梅君手里要吃苦。   徐蓁不知道亲妈的心思已经转出十里八弯,仍在那里想着帮安歌打掩护。刚好冯超端着一碗毛豆进来,她灵机一动,指着他对安景云说,“妈妈,不信你问冯超,他们就算有约定,也是约定一起进名牌大学。”   冯超愣了下,“啊?”   徐蓁恨铁不成钢,使眼色道,“我是说,毛毛和方辉热爱学习,心无旁骛。”   “嗯嗯!”冯超连忙点头。   安景云不由乐了。中年人还看不出孩子们的心思?不过她喜欢看她们友爱。   让孩子先吃,安景云拿了安歌的晚饭进房。   一碗粥,洒了点肉松。   发烧不能吃不易消化的,带点饥才行。   安歌恹恹的,加上药物作用没有胃口。安景云摸摸她额头,汗出了,烧也退了下去,还剩七八分,但晚上肯定会反弹。   要不要送医院挂水?安景云犹豫不决。这时分去,等挂完水总得半夜,厂里正在清算盘点,明天一早还得下仓库,站了十个小时腿已经肿了。至于徐正则,白天领着小工敲了一天墙布线,晚上要翻夜班。   安景云默默去掉徐正则的选项,那么只有靠自己。她起身去拿包,扬声叫徐蓁,“绞把毛巾帮妹妹擦把脸,我带她去医院,你们看会电视早点睡。”   安歌不肯,“吃药就够了。”   “挂完水立马退烧,我忙得要命,明天可没功夫伺候你看病。”安景云在包里没找到自行车钥匙,听安歌这么说不由不耐烦起来,“听话,不要闹!”   徐蓁觉得妈妈快要发火,毛毛又是决不低头的性格,赶紧说,“妈妈上了一天班累了,今天先吃药,明天烧不退的话我陪毛毛去医院。”   “你能做什么?”安景云没好气,想想把包扔到一边,用手扇了几下风,“懒得管你们,都不小了,自己做主吧。”   见她大步走出去坐下吃晚饭,徐蓁才放下心,坐床边替安歌拉了下毛巾毯,埋怨道,“你啊从小任性,挂个水又没什么,只有针刺进去的时候有一点疼。”她以为安歌是怕疼,“你小时候就这样。两三岁的时候,给你喂药,怎么也不吃,把勺子咬断了,吓得我们…哎不说了。”那时真吓到的是老阿太,那表情,好像她们在虐待儿童,以后有几年不肯带毛毛回来探亲。   徐蓁回想童年自个对安歌的厌恶,好笑地说,“你怎么就那么大主见,听大人的,大人不会害你。好了好了,你睡吧,我不说了。”   安景云生安歌的气,但到晚上仍是不放心。也果然如她所料,十点多钟安歌又烧到39度,身上火烫,一滴汗也没有。   “我叫你祖宗,一个一个的不省事。”   安景云拿小女儿没办法。药,安歌已经吃了;水,喝了也不少;还是坚决不去医院。   “都睡吧。”安景云把另三个孩子赶去睡觉,明天再说。   安歌时睡时醒。差不多凌晨两点多,房里有衣物声,她睁眼一看,黑咕隆咚中有个人。   这人弯下腰,刚好跟她来了个对视。   黑暗里安歌的眼睛像猫一样。   冯超退后一步,涨红了脸。   安歌抬手用手背探了探额头,“我没事,退烧了。帮我打盆热水,我擦擦汗。”汗腻在额头上、头发里、脖子间,糊了一层透不过气。   冯超赶紧去准备,先倒了杯温水进来。安歌一口气喝光,把杯子递给他,“放少许盐,少许糖,小半杯水。”   自制生理盐水。   弄完之后,安歌看了眼床头闹钟,快三点了,“放心,我有分寸。”   冯超的目光里有一点责备。   他低下头,“毛毛,为什么害怕依赖别人?除了方辉,我们也都…想照顾你。”   日光灯下,冯超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他的脸俊秀到甚至可以说美丽,然而他沉默寡言,一直处在倾听者的位置上。这让他形象模糊,老师和同学想起他的时候,只有成绩好和话少两个记忆点。   此刻他难得地表达意见,却又不知道如何以续,最后嘴唇动了动,眼底的光也收了起来。   安歌张了张嘴,高烧过后的脱力,“我……”   冯超等了一会,却没听到安歌说下去,他抬起头,发现她若有所思看着自己,顿时慌乱,腾地站起,椅子在水泥地上带出不小的动静。   “你休息吧。我也去睡了。”冯超不敢再看安歌。   “冯超,”安歌叫住他,“我没有。我相信家人,我只是觉得我可以应付,等到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会说。”   时间在走,世界在变,以另一种目光来看,她已经懂得父母只是普通的平凡人。当天地变高、变阔,看出去的不同了,记忆中那些阴影逐渐消失。 第一百六十一章   方辉回来后把默写下来的复试题给安歌看, 除了数理化, 还有面试时问的一些题目, 其中有的看上去跟学习没关系,问得稀奇古怪。梁老师跟他复盘过,关于这部分问了问他怎么答的, 只说是看他的性格, 没有对错之分。   安歌略微看了眼,那张纸就被徐蓁抢过去了。她好奇,所谓的天才班都考什么。   “考过就扔掉。”安歌跟方辉说。   复试结果两周后出来。   炎炎夏日, 是游泳的季节。   游泳池开在新的小区,骑自行车过去二十分钟。一路没遮没盖,不像老城区法国梧桐的枝叶挡住了阳光, 没办法,那里以前整块都是农田,沿路春天种下的香樟才一人高。   安景云怕出事, 有点不情愿,但经不住徐蓁央求, 还是带孩子们买了游泳衣。至于安歌, 安景云心里有数, 不管她同不同意,小女儿想去的话她也拦不住。   这时候游泳衣还只有松紧带的,六块钱一件, 小小一团。徐蓁选了大红白点的, 徐蘅也觉得大红的好看, 安歌挑了件全黑的。冯超没去,安景云做主帮他买了条深青色的。   泳帽泳镜这些都没买,安景云怕水里加的消毒剂伤头发,叮嘱她们出来一定要在淋浴头洗干净头发。   游泳票五毛钱一张,另外再交两块钱一个人体检费。说是体检,其实完全没人检查,就是游泳池净赚的。   徐蓁好不容易把那团游泳衣穿上身,等要走出去时羞涩了。她已经有少女的样子,胳膊腿一下子展露出来,一时简直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了。徐蘅却是莽大个,扯着她奔过喷淋的消毒水、淌过洗脚池,直通通跳进了浅水区。   好几个小孩被淋了一头一脸的水,刚要上前质问,看见徐蘅的长相,悄悄退了回去。   徐蓁猜到他们的想法,可是三十七八度的天气,泡在清凉的游泳池里,一眼望出去是湛蓝的天空,心也好像跟着大了。她抓住安歌扔过来的泡沫板,塞给徐蘅一块,在水里缓缓走动。再一回头,发现不见安歌的人影,仔细看才发现她跟方辉兄弟仨都在深水区那边。   安景云再三说过不能去深水区,徐蓁着急,扶着池边往那边走,边走边叫。   刚才被徐蘅吓到的小孩,跟在后面,有一声没一声学她的声音。   徐蓁回头瞪他们,不过没等她说话,冯超已经出面,“你们这样不好,玩自己的去。”小孩们见有小哥哥在,一溜烟转身游走了,就是拍打出来的水花溅得徐蓁满脸是水。   浅水区1.2米,根本挡不住少年的肩膀锁骨,徐蓁抹了把脸,不敢看冯超,硬着声音又叫了一声安歌。   还好安歌听到,缓缓游过来了。   徐蓁微为惊讶,小妹读书读得好也算了,怎么还会游泳。虽然她不知道这种姿势叫自由泳,但也觉得跟刚才小孩们的狗趴不一样,看上去舒展大方。   想来肯定是跟着方辉他们悄悄在河里游过。   徐蓁狠狠瞪冯超-爸爸妈妈再三说过,没有大人陪不能去河里游泳。游泳池只能在浅水区活动。   冯超眨着眼的样子,有种莫名其妙的无辜。   徐蓁更气,“别装了,你跟他俩一伙的。”说完还觉得不够,她凶巴巴补道,“别看了。毛毛从小就跟方辉好,他俩才是一对,她帮他补习,他帮她对付别人。”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徐蓁觉得冯超的神色黯淡下来。她一边担心自己是不是过了,一边又有种揭伤疤的痛快。那种奇异的感觉,让她急匆匆地又说,“现在方辉考上少年班,我妈也认为他好,肯定会答应他们在一起。”   像方明跟沈晏,成绩好,双双考上大学,两家父母没有一个反对,都说青梅竹马是对佳偶。   刚说完池边突然轰的一下,徐蓁被冲出来的水流一带,没站稳差点摔倒,还好冯超及时扶住,就这样也吃了口水,鼻子嘴里全是怪怪的味道。   原来她站在换水口边,刚好加消毒水,就被喷着了。   安歌跟冯超在两边扶着徐蓁,带着她换到池子另一边。徐蓁又不放心徐蘅,还好,望过去她抓着泡沫板在浅水里一跳一跳。   冯超说,“大姐,我过去陪二姐。”   徐蓁不自然地嗯了声。   怎么又没管住嘴,她悄然看了眼往那边走去的冯超,没精打采地想,她还真像小说里的反派人物。   还好毛毛一无所知地笑着问,“我教你打水?”   徐蓁本来是想找安歌算账的,吃了口水消掉火气,闷声应道,“好。”提不起精神质问她怎么不听话溜出去下水了。   安歌的游泳确实是方辉教的,但不是这十几年里。是大学时方辉来教,第一下就把她带到深水里,让她放胆游,有他托着不用怕。游泳虽然跟协调有关,跟头脑也有关,但多少还是得循序渐进。像方辉这样把人往深水区扔,还真够土法上马的。   土归土,有用是有用。安歌吃了好几口水,摸到借用浮力换气的诀窍,很快学会踩水。   “你干吗老在笑?”   徐蓁按安歌说的扶着板用脚打水,练了一会突然觉得怪,为什么小妹嘴角弯弯。   “是在笑我?”   “没有。是天气好,心情也好。”安歌笑咪咪否认。她当然不会说是想起往事,自己初学时由方辉带着游。   在二十出头的好年华。   他体型修长,肌肉线条特别漂亮,浪里白条般轻松自在,一边游还要怼她,“你又不属猪,怎么就不肯动,才游半小时。”   “我就是猪,又懒又馋。”安歌一点都不介意,就算是猪也是苗条猪,人哪,越不缺什么越不怕人说。   “没见过比你还挑嘴的,这不吃那不吃,喜欢的又猛吃。懂不懂营养要均衡?”   她学着他的语调,“没见过比你更喜欢教训女朋友的,这也说那也说,懂不懂让着?”   他不吭声了,只有一下又一下的水声。   “你想过了?”过了很久他问,“一年只有探亲假时见面?遇上出任务,连电话都不能打。以后随军的话,也照顾不到,你还得放弃专业,安排不了那么多家属。”   “你想得真远,连以后都想到了。”说完她就挣脱他的手,靠着刚学会的那点本事往前游。一点也不担心,沉下去还有他在。   洗过澡换过衣服出了游泳馆。   “刚才那件事我想,算了,你就是缺个哥哥。”他说,“孩子多了,当父母的顾不过来,哪家都这样。但是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别人照顾也可以活得很好。所以,我觉得算了。”   “我的事我说了算。你要照顾我,挡在我前面保护我。你不是说喜欢我?”   “我见到你第一眼,就知道是你。但是,……”   没有但是。   游了两小时,安歌和方辉、冯超轮换着教徐蓁和徐蘅。等出场时发现问题来了,安歌来时穿的拖鞋不见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安景云打听到游泳池没储物柜, 怕有人偷鞋, 特意准备了四双旧拖鞋。都是破到勉强能穿的那种, 再有大的大,小的小,旧年穿不了淘汰的。安景云一直没舍得扔, 塞在纸箱放楼道里。他们那楼遭过两回偷, 纸箱被翻过,但连贼也看不上箱里的东西,扔了一地, 一样也没拿走。   出门前徐蓁让安歌换,安歌怎么肯。她脚上的也是旧拖鞋,样子虽然不错, 但被有洁癖的安歌三天一洗五天一刷,褪成了淡淡的粉色。   徐蓁想应该没人偷吧,怎么想也不值得, 进里面都得买票,一双旧鞋子就赔上人品了?   没想到真的有人偷鞋, 连旧拖鞋也偷。   徐蓁急圆眼, 把消毒池边的鞋一双双又看了一遍, 仍然没找到安歌的鞋,忍不住埋怨,“就你不听话, 都是家里人穿过的鞋, 有什么要紧, 非不肯穿。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安歌走到出口,方家三兄弟早等在那了,见她赤着脚。问清楚缘故方辉干脆利落,脱下脚上的拎到安歌跟前,“穿我的。”   喔喔喔一起长大还这么不了解她。   安歌不吭声。方辉一拍后脑勺,明白了,不愿意穿别人的,他的也不行,“我跟大姐回家拿,你在这里等。”小卷毛的臭脾气家里人全知道,要说小气,金钱上十分大方,就是不愿意共用物件,她的是她的,别人的是别人的。她小时候安景云骂也骂过,不改安景云也没办法。   大夏天的游泳池边上只有五十米外的车棚有遮阳。方辉看了看,跟抱孩子似的一把抱起安歌,蹭蹭蹭走过去,把她放在自家自行车的后座上,“等着。”他扭头朝方亮说,“我一会就回来。”   方亮叮嘱,“别骑太快。”   徐蓁被方辉这记操作震惊了,太任着毛毛的性子了。让冯超骑车,毛毛光脚坐后面,不是一样的?何必来回折腾。再说要拿鞋,也有她或者冯超,哪用得着方辉。   “不用-”话没说完,徐蓁被方辉催着出发,“快,太热了,早点回家洗个热水澡。”   随便你们吧。居然方亮跟方旭也不反对,徐蓁懒得管了。   呼啦啦走了三辆自行车四个人。   方旭摸摸索索从游泳裤口袋掏出一张被水泡软了的五元,“我去买冰棍。”   小孩子说话没个谱,跑开去就没了影,剩下方亮陪着安歌。他拿着草帽当扇子,慢悠悠一扇一扇,时不时还拿来赶蚊子。稻田变楼房,土生土长的蚊子无处可去,躲在角落里等着人上门投喂。   方亮恢复得差不多了,比冬天那时略长了些肉,但总的还是偏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说方辉考试的事。   冷不防方亮突然问,“后来他怎么样?”   “啊?”   方亮举起草帽边,朝安歌一点,脸上的神气是“别装傻,我猜得到准是有什么事,不然你不会费那么大劲推他好好学习”。   安歌忍不住要笑,咳,跟聪明人打交道好难。   方亮并不追问,眯起眼看着不远处的高楼大厦,烈日下暴晒的香樟树和杂草,空气中弥漫着游泳池消毒水的味道。   “我打了申请,把学籍转到本地的师范。”他说,“秋天从本一读起,希望不要留级。”   啊?!安歌瞪大了眼。倒不奇怪师范会收方亮,毕竟他过往的成绩那么闪亮,只是她也懂方亮有多心高气傲。   方亮微笑着,“别的还好,记性始终不太行,拖下去也不是事,先拿到毕业证书,人总要有点事做。”   他看向安歌,“谢谢你为我做的。有几次我觉得不行了,但你唱给我听的那首歌怎么说的,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鞋带松开了,不擅长重新系起…”   他沉默了一下,“活着挺好的。”   安歌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劝解,幸好方亮又微笑道,“一个人有两份记忆,是什么感觉?哪份记忆在做主?”   怎么说呢?安歌想了想,“像游泳,学过了就不会忘,回到熟悉的环境解封肌肉记忆就能用。另一部分大脑的记忆,融合比较难,理智上知道TA说得对,可我偏要勉强,就像明明知道许多道理,可我就不想老老实实跟着道理去做。但是我也会怕自己闯祸,很多时候我还控制不住情绪,就算知道发脾气也没用。”   方亮理解地点了一点头,“哦,国外把这叫做青少年的叛逆。”安歌噗地笑出来,方亮又道,“你想去到哪里?”   安歌摇头,“不知道。最初能力小,只能顾到自己,但是我知道我可以的,只要给我时间。慢慢能力大些,能够照顾的人多些。再以后,我想去解决一些问题。”她指指头,“那个TA没办法做到的,我觉得我应该可以;然后,”她看向蓝天,“我想找到线索,平行宇宙的奥秘。”   方亮再次沉默了。   曾经他信心满满,如今却眼看要离那条道路越来越远。   方旭嘴里叼着一根、手里举着两根冷饮跑回来了。   “看我买到什么!冷狗!”   冷狗是雪糕,带奶香味,有葡萄干。方旭得意洋洋,“两块钱一支,我只有五块钱,跟叔叔说了半天,让他把这支有点化了的半价卖给我,你们的都是冻得梆梆硬的。”   方亮撕开包装纸递给他,“奖励你,再吃半根,半根留给我。”   方旭有点扭捏,“不好吧,我也吃了一根,就是有点化了,没吃出味道。”   “快吃。吃完了我吃。”方亮把雪糕塞进方旭手里,方旭的不好意思顿时烟消云散,老实不客气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起一块。他含糊不清地说,“好吃。毛毛你也快吃。要是三哥来得快,给他吃你吃剩的,他没洁癖。”   方旭啊你的情商呢呢呢呢呢,安歌想打熊孩子了。   上午看会书下午游个泳的好日子过得特别快。一到立秋,徐蓁长嘘短叹,然而自觉主动地加入提前学习班。   要知道,假如身边全是跑得飞快的能人,想偷懒也没那个勇气。特别是以前看上去一般的方辉,居然真的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激动得梁老师又洒了两片泪花。方辉本人倒是还好,他觉得正如安歌所说,努力过了,其实结果并不重要。   当然这句话招来班上男同学们对他的一顿“殴打”。   兄弟,你口轻飘飘在炫耀、炫耀!   但是,对方辉来说他将要面对的是人生第一次长时间分离。他和安歌一起读书一起长大这么久,头回要整整几个月见一次。虽然早就知道,但只有即将面临才意识到有多不舍。   ※※※※※※※※※※※※※※※※※※※※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中岛美嘉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有海鸥在码头悲鸣   随着浪花起伏消没让我的往昔也随它而去吧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生日那天杏花开放   若是在那洒下的阳光里打盹能否与虫之死骸一同化为尘土呢   薄荷糖渔港的灯塔 生锈的拱桥丢弃的自行车   木造车站的暖炉前无处可去的心灵   今天与昨天如此相像想改变明天必须改变今天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心中已空无一物   感到空虚而哭泣一定是渴望得到充实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鞋带松开了   不擅长重新系起与人的牵绊亦是如此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少年深情凝视着我   抱膝跪在床上 向那天的我说抱歉   屏幕的微光楼上的噪音   电话的铃声紧塞住双耳那笼中的少年   与看不见的敌人战斗着 六畳一间的堂吉诃德   反正目的也是一样丑陋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被人说是冷血   想要被爱而哭泣是因为尝到了人的温暖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你灿烂的笑容   尽考虑着死的事 一定是因为太过认真地活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还未与你相遇   因为有像你这样的人出生我对世界稍微有了好感   因为有像你这样的人活在这个世上 我对世界稍微有了期待 第一百六十三章   几次风雨后窗外有了秋虫唧唧。   徐蓁悄悄钻出帐子, 到门口停下。她侧耳听了一会, 确定安景云没被吵醒, 这才小心翼翼拉开门侧身闪出去。   在大家庭里,想要避过别人做点什么真不容易啊。徐蓁则感慨完,就和冯超来了个四目相对, 他坐在餐桌前, 面前摊着一本习题集,灯光下眼睛黑亮。   啊-徐蓁赶紧捂住嘴,把未成形的叫声压回去。   “你干什么, 这么晚还不睡?要做题明天早上起来!别伤了眼睛!”徐蓁轻声训道,走过去拿起习题册,是物理。她忍不住呵了一声, “学方辉晚了点,他都要上大学了。”说完又后悔,“对不起, 我……”   冯超摇头笑道,“没事, 我确实有点羡慕他。想想明年我们也要上考场, 睡不着。”   “各人有各人的运道, 你不比他差。”   冯超没说话,收拾好桌上的东西,“那我休息了, 大姐也早点休息。”   徐蓁想起自己的目的, 胡乱应了几声噢, “我有点事。”   她钻进小房间,里面灯关着,借外头的微光在昏暗里走了两步,听到安歌的声音,“大姐?”   “是我。”徐蓁犹豫片刻,“我进来了啊。”前阵子路口两排平房拆了。推倒旧屋那天,飞出无数陈年花脚蚊子,吓得方圆一公里人家不敢开窗。局里靠得近,更加防得严实,每家每户白天都点着蚊香,晚上更是扎紧帐子。不开玩笑的,蚊子越老越毒,咬上一口还了得。   进了帐子,徐蓁挤在安歌旁边,闻到她头发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明明用一样的海鸥洗发膏,偏偏她的特别香。徐蓁羡慕嫉妒地问,“水里洒了古龙水?”   这是她在安峻茂那里听到的新鲜词。有回安峻茂香喷喷的来了,得意洋洋说土包子不懂,男人用的不叫香水,更不可能是六神花露水,是古龙水。   姐妹里安峻茂最喜欢安歌,说不定给了她一瓶。   “没有。”   “真好闻。”   “洗得勤吧-”安歌自来卷发量盛,容易出汗,恨不得天天洗头。像别人一是懒,二来也不讲究,一周才洗一次。“你想说这个?”   “不是不是!”徐蓁赶紧否认,半坐起来用胳膊肘支着看向安歌,发现她的眼睛也是黑亮黑亮的好看,不觉有点泄气,“我就是想不明白,你怎么不难过呢,方辉要去读大学了。”   “那怎么了?”   “下午他跟你说什么,我看他眼睛都红了?”   “好奇?”   徐蓁使劲点头。   “不告诉你。与你无关。”   “小丫头使坏!”徐蓁愣了一下,回过神胳吱安歌,“快说,让我好交差。”   安歌也不出声,回挠徐蓁。姐妹俩,倒还是安歌经常打球力气大耐力好,徐蓁出了一头汗,先放弃了,枕在自己胳膊上说,“是爸爸让我来问的。下午他出去前看到你们讲得没完没了,蹲在阳台上看半天,差点误事。”   “真没什么。小虫子撞迷眼了。”安歌拿起蒲扇随意扇了扇,徐蓁一把夺过,猛力扇动。她舒了口气,“你跟没吃饱饭似的,没风,总是跟老太太呆一起,没火气。”想想感慨地说,“总算长大了,今年没闹着不让阿太走。小时候看见阿太对你那付小公主的样子,我就来气,她眼里只有你,好像我跟二二是捡的一样。”她学着老年人的语气,“毛毛,不要跟她们去外头野。我好心叫你玩。”   安歌拿起靠枕按在徐蓁脸上,徐蓁顿时眼鼻嘴给闷上了。不过安歌不是真生气,随即就拿开。   徐蓁翻着白眼,“有你的,要是出事怎么办?知道你不想听我说阿太坏话。”她用肩膀顶了一下安歌,“你这个小孩,我从来没明白过你,总把人气得牙痒痒。你说桩桩件件,要不是出过那回事,妈妈跟我总让着你,早就该揍了。”   “又怎么了?”   徐蓁数给她听,“钱不交给妈妈管;不让你交生活费你偏要交。平时吃东西挑,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叫你别管方辉的事,你偏要管。小姑娘家家,天天去桌球房溜冰场找男孩,像话吗?现在方辉有出息了,你倒……”   话语戛然而止,徐蓁长长叹出声,“总而言之,太让人操心。就算不难过,你装也要装出一个不舍得分开的样子。这么冷血,就不怕人难过吗?”   安歌乐得笑了,“我才多大,你想那么多,言情小说看多了?”   徐蓁抓起靠枕捂在脸上,柔软的面料让她有种莫名的安全感,“我知道。可是妈妈他们那辈,在我们这个年纪已经下乡插队,所以这年纪也不算小了,有想法也正常吧。”   讲了好一会,徐蓁才发现背对着自己的安歌已经睡着了。   她又好气又好笑,想想还是帮安歌盖好薄毯,蹑手蹑脚回房。   徐蓁走动的悉悉索索消失了。楼下偶尔有中班夜归人骑过,车胎辗过石板发出咕咚一声。   安歌睁开眼,虽然光线幽暗,但她视力好到能在月色下看书,打量房中摆设自然毫无困难。   没想到徐蓁情窦初开,喜欢上了冯超。   梦里人生那回,徐蓁同样爱看言情小说。只是叶公好龙,她在感情一事上毫不开窍。   长大后变俏变美,有不少追求者,徐蓁却听父母的安排,早早嫁给相貌平平但看上去忠厚老实的姐夫。就因为父母觉得老实孩子能照顾人,也不会计较她有个残疾的妹妹。   姐夫家境贫寒,结婚所需的婚房、装修、喜宴,一概是徐家所出,终究留下了芥蒂。最初徐蓁春风得意,新婚生活还好。几年后她屡遭挫折,相反姐夫开始事业起步,开始看不起徐家,对徐蘅也是嫌弃颇多,甚至建议把徐蘅嫁给同样有残疾的人。   徐蓁说丈夫可以换,亲人血缘却切不断,这场婚姻以离婚结束。   某种意义上,安景云成功培养了一个符合她心意的孩子。   每次选择,徐蓁毫不犹豫做的决定都是安景云所想要的。女婿变脸,要强的安景云早已不满,但为了大女儿和大外孙隐忍不言,竭力管束徐蘅。徐蓁看在眼里,没让母亲憋屈多久。   相反,安歌没有哪件事听母亲,选了远离家乡的大学;和方辉相恋;之后又一直独身。和家里不亲,连她的财务状况,家人也是从外人嘴里听来的。正如有首老歌所说,有爱才有恨。对于亲情,大安歌是放下了,没有期望,也没有失望。成年后理解各有各的不容易,但也希望收支平衡,对做得不够的父母不恨,也不爱。   感情是在日常生活中培养出来的-安歌闭上眼,脑海浮现的却是方辉的脸。   -怎么哭了?   -不知道。我听你的话好好学习考大学,现在后悔了。要是我不去,你生气吗?   方辉的眼睛是认真的。   -还记得我们在小学老师办公室做试卷那次?我当时想,这个小女孩好像哪里见过。怎么这么聪明。她家里人太过份了,我要保护她!   他俩上学时是同桌,放了学是邻居,一起做作业,一起玩耍。在人生短暂的童年与正在进行的少年时期,两个人生命交织成无法分割的记忆。还吵过架,他那时候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觉得小伙伴在强人所难,逼着他上进。   随着开学的日子接近,方辉头一回意识到,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了,他也不会再对人这样付出。可是,他俩就要跨入不同的人生,高考是道分界线。尽管只有一年,他相信安歌绝对能考进理想的大学,但他俩不在一处。   安歌抬起手拍了一下他的脖颈,给他看掌心里的蚊子和蚊子血。   -花脚的。   隔壁的厂据说也要拆迁,曾经热闹过也让附近居民烦恼过的舞厅也消失了。   安歌还知道,没过十年,这里的居民楼也拆光了,因为资金不足,翻建的商业区差点烂尾。为了拆迁费,又有不少人家悲欢喜乐。酱油店的老板没轮到眼下这次,闷闷不乐十年。十年后,通知下来,正在搓麻将的他听到消息喜不自胜,又摸到杠上开花,大笑一声软倒在地上,就此辞世。   对小人物来说刻骨铭心的记忆,在时间长河里只是短短一瞬。   她心里也酸酸的。   哭了的原因,方辉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飞扬,眼皮微肿,带着一点粉色,但目光仍然清朗。   -你知道我想快点长大。长大了,……   就是要有分离,要有孤独,要有守候。   -等长大后,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安歌说。   她的心狠狠抽了下,那个许的诺并不是骗人,而是在说一个愿望。那个时候,作为年长的、更早踏进社会的,他早已懂得有许多事不能如愿,但正因如此,才需要更努力去实现。   幸运的是只要活下来,托科技发展的福,想在一起容易得多。   安歌看着方辉愣了一下然后笑眼弯弯的脸,煞风景地说,“我爸快冲下来了。”   太难了。一个有三个女儿的爹。   比在教室后窗偷偷观察学生的梁老师还难。 第一百六十四章   开学前方家还是请了一次客, 叫的都是平时来往多的,老邻居、老同事,还有学校的老师。   没办法。   这两年虽说物价上涨,但部分人的手头真是变宽松了。方爸跟方妈有技术,那些下海开厂的同事过来求助, 他们能帮一定帮, 还不肯收报酬。积得多了,欠人情的就想找个理由回报,刚好方辉考进“神童”班, 方亮又大病已愈。方家双喜临门, 送点东西庆贺也理所当然。   方辉收到的礼物有衣服、鞋子、行李箱。   -长大了, 读大学了, 得像大人了。   方亮收到的一言难尽, 紫云英峰蜜, 太阳神口服液,阿华田、还有雀巢咖啡大礼盒的。都觉得吃不坏、放着也不会坏, 不约而同送的全是这种。还有的干脆塞个五十一百块的红包, 说给他补身体用。   方爸方妈跟人打架般推来推去,也没推掉,只好请客。既然请客, 第一要请的当然是老师,没有老师的培养就没有方辉的今天, 不但请高中老师, 初中的老师也得感谢。   一来二去, 弄成了八桌,办在工业系统自己的招待所里。招待所的头儿跟方爸方妈也熟,过来敬酒,又派了个能言善道的主管搞气氛,不知不觉席间长辈们喝多了,连未成年的方辉也不得不喝了两杯,脸红彤彤的热到脖子根。   安歌不喜欢吃大鱼大肉,捡着冷盆的一盘可可花生慢慢吃,见状用指头在脸上比划两道,是嘲笑方辉的酒量。方辉光会傻笑了,心里好像有很多话,但还是明白不到讲的时候。   方妈比方辉喝得多,靠在椅背上也是笑,拉着安景云的手说,“真没想到老三能考上。我原想不管他,把他入赘给你们,三三对三三。给他读了大学倒说不定心气高不肯,不如随他去混日子。反正我四个儿子,家里大学生多了,不在乎他考不考得上。”   安景云本来脸上带着笑,听着听着有些变了,轻轻脱出手,给方妈泡了杯热茶,“喝点茶解解酒。”   茶水烫,方妈啜了几口放下,“那时我们住在大院,看你为了二二吃苦受累,我就想,帮一时也不解决问题,二二是一辈子的负担。我们要好一场,我儿子也多,不如分你一个。”   安景云勉强笑道,“不用担心,二二挺好的,等初中毕业后找个工作,让她自力更生。”   方妈大着舌头摇头,“有二二在,将来蓁蓁和毛毛不容易找对象的,谁家愿意找个……”话没说完,方亮过来叫她,“妈,钱伯伯有事提前走,你去送一送?”   方妈还有丝清醒,挣扎着站起来,由方亮扶着往外走。   方亮搀起她,对安景云歉意地笑道,“阿姨,我妈喝醉了。要是说错话,您别往心里去。”   安景云笑了笑,却没说什么,转头看见旁边桌上徐正则跟梁老师也喝得大小眼了。   徐正则拿着瓶子要给梁老师满上,梁老师按着杯口躲来闪去,“安歌爸爸,你别难过,你们家有个安歌。”说时忘了遮挡,抬手竖起大拇指,“我看好了,没准一中要出个省状元,不是你家安歌就是何明轩。我们学校上回出省状元,是五年前,那会的,含金量不高。”又叹口气,“可惜,多半是何明轩。安歌要过往年招飞的资料,我看她认真的。”   徐正则点头,带着骄傲,“我家这小姑娘,不是我说自家的好,她想要做的肯定能做成。”   “是的,是的。”梁老师哈哈大笑,举杯跟徐正则的碰了下,“我们这代不行了,错过了,就看他们了。”   来的时候徐正则骑车带徐蘅,安景云骑另一辆。回去时徐正则醉得有点糊涂,只好让他坐在后座,冯超推车,徐蓁和安歌轮流扶。   安景云不放心几个孩子,推车跟在旁边走。而徐蘅小脑发育不良,走路一晃一晃,看着就知道她跟正常人不同。   安景云想起刚才席上的事,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偏偏徐正则还跟徐蓁聊得欢,笑呵呵地逗大女儿,“比你小的都超过你了,现在你要叫方辉师兄,以后说不定还要叫你妹妹师姐。”   徐蓁从来不怕父母的,顶嘴道,“那有什么,哪能光论学历。光看学历,爸爸你肯定输给我,我明年一定能考上医学院。”   “好!我女儿就是有志气!”徐正则鼓了几下掌,“毛毛我就不问了,爸爸等你的好消息。”   徐蓁不服气地说,“爸爸你偏心!”她得意地一笑,“论到大学的名气,我绝对比毛毛强。”   因为孩子们成绩都好,安景云也没认真盯着他们读书的事,这会疑心地问,“你们是认真的?”   听是听过他们说,但年纪还小,干嘛不打好基础考最好的呢?安景云想,早是早不过方辉了,但“质量”可以更高吧。   徐蓁觉得妈妈的语气不对,犹豫着看向安歌,想到终究要父母同意,硬着头皮说,“是啊,我们想好了。”   安景云愣了一下,不过马路不是说话的地方。   等到家她把徐蓁叫过去,才知道孩子们暑假学完了高二的全部内容,连高三的也已经开始了,不觉有些头大。   安景云当机立断,“既然这样,高三好好复习,争取考上协和八年制,一步到位。”   徐蓁下巴差点掉下来。   “妈,我不行,我打算报这几所。”她报了几所医学院的名字,是本省和邻市的,每年录取分数线也很高。徐蓁并没有十分把握,只是觉得努力一把能行。   “你急什么?一年也等不及?”安景云恼道,“嫌家里没给你好吃好喝,还是让你帮忙干活了?翅膀硬了急着飞出去?”   话说得难听,徐蓁眼眶一红,气鼓鼓地反问,“妈妈,谁让你生三个孩子!生了我就不能不生了?!你跟爸爸总说累,是我们害的吗?是你们贪心想要儿子!自己害自己,活该!”   语声刚落,啪的一响,徐蓁眼前一黑,脸上挨了一记耳光。   她按住滚烫的面颊,瞪着安景云,嘴唇颤了几下,转身跑了出去。   妈妈打了姐姐?坐在桌边用崭新的一分钱折纸菠萝的徐蘅呆住了。她顿在那,想到安歌教的,遇到这种情况悄悄溜开,免得妈妈拿她出气。于是站起来,不声不响走了出去。   徐蘅满脸老鼠遇到猫的紧张,恨不得顺着墙边走。安景云看在眼里,又好气又好笑,而外面冯超喊着徐蓁追了下楼。   孩子大了不好管。   安景云疲惫地想。   这么多年,她扪心自问,如果第一个生的是儿子,还会再生吗?   会。   周围的人生三个四个的都有,方家为什么有四个儿子,还不是想生一个女儿。人都是不知足的,有了儿子想女儿,有女儿的想儿子。她想有两个孩子,再来的是女儿也好。   可生下的却是有问题的。   有人劝她溺死二二。以二二的身体,哪用得着动手,只消养得粗心些,就活不了。   也有人劝她把二二扔到福利院门口,由老天决定二二的命。可她不敢,别人哪会像亲生父母一样对孩子。   这样对另外两个孩子是不是不公平?   她不敢多想,只能一直告诉自己,都是命,谁让她们投胎到一家,一家人就得互相照顾。哪家哪户不是这样,老的帮忙带孩子,工作的负责努力工作养活老小,大孩子帮忙带小孩子,有能力的帮弱的。只有这样,才能在动荡中保证能够一家人的生存。   她不也为家庭牺牲了,放弃了高考的机会。复习时明明比别人成绩好,可家里有三个孩子,有一个还有病,她只能放弃。尽管后来拿到夜大毕业证书,但跟全日制还是不同的。   她一直告诉自己,都是命,现在这样是最好的。   安景云坐在那,沙发里徐正则鼾声震天,喝多了,醉了。   外面冯超把大女儿追了回来,孩子们小声交谈。但只要她带出一点动静,外头的说话声就没了。   看把她们吓的。   安景云无奈摇摇头,算了。她拿出账本核算成本,慢慢的,心静了下来。她们这支小队伍收费低、干活认真,也有人看在公爹的面上,找她们的小工程不少,薄利多销积了一笔利润。按照跟公爹的约定,除了发给干活人的工资,该还的债,利润要上交财政,由民政局安排给更需要的。   整天忙,都是为别人。安景云按着头,想到一富的抱怨。   但光想着自己岂不是回到从前的剥削阶级了?   其中的道理,安景云想不通。她只晓得靠劳动大家都改善了生活,总好过什么也不做。   说起来还是读书清贵,刚才饭桌上有些老邻居说怪话。连沈晏父母也拿她开玩笑,说听讲她跟徐正则夫妻同心协力忙着扒分挣外快,一心向钱看。   安景云不知道,不懂,但坐的位置更高的也并不确定,只能说“摸着石头过河”,她处在一个时代的试验中。   小小试验品,只能努力在风浪中找到生存之道。   晚上安景云冷静了,向大女儿道歉,“妈妈心里烦,火发在你身上。”   徐蓁不像安歌,见妈妈这么说立时原谅母亲,“对不起,是我说话过份。”   但她坚决不会改变主张,她要在明年参加高考。   开学那天,徐蓁交了学费领了书,走到楼下时仰头看向天空。   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   -蓁蓁,你要争气,让妈妈可以跟别人说,生女儿很好,女儿也可以很强。 第一百六十五章   经过漫长的暑假, 第一天早自习跟马蜂窝炸了似的, 到处嗡嗡嗡的聊天声。   “你长高了不少!”说话的是黄嘉梅。她坐在安歌后排,比着个头怅然道,“我去年一公分都没长。”   在八十年代, 可能遗传和饮食习惯的影响, 南方人均身高低, 女同学普遍在一五五、一五六。滑稽戏段子说男的不满一米七属于三等残废,但眼下男同学中一米七以上的并不多。不过徐家吃得好, 徐正则和安景云个子高,这两年孩子们嗖嗖地长,站一起跟一排小白杨似的。   黄嘉梅的同桌江燕观察仔细,“安歌你好像结实了一点。”   安歌摸了下脸, 天气凉快后就开始增加主食,尤其是面食,不长肉也难。   每年招飞工作在前一年秋天已经开始, 准备申请表是初步, 必须得到家长同意。还有身体素质上的筛分, 她年龄不达标,更不能让身高体重拖后腿,所以到“催肥”的时候了。   事在人为,实在不行安歌也想好了,本科先读其他专业。   “会不会调座位?”黄嘉梅担心地问。跟安歌坐前后排, 学习上请教太方便了, 而且安歌见多识广, 又不喜欢背后说人,是个好听众。   “我跟你们换?”安歌问。   上个学年,学校认为她和方辉年纪小,最好放在老师眼皮底下,把他俩排在第一排。现在一年过去,老师同学之间熟悉了,没必要再这样。   她们仨利索地换了个位。   郑志远看见了,没吭声,倒是周围同学一片欢腾。   “总算不是你们独占了。”这是对黄嘉梅和江燕说的,平时早眼红了,安歌成绩好会教也乐意教。   “欢迎新前桌!”   “安歌你要不要同桌?”   问的人被轻轻碰了下,他茫然地又问,“怎么了?”   平时课程多,加上各自选的兴趣班不同,同学间也不是完全知道别人的事。有的同学并不明白为什么方辉读大学去了,成绩更好的安歌还在,不是两人一起在梁老师那特训吗?他们善良地想了个理由,可能偶尔考失手,谁能保证百分百没失误。安歌也是人,是人就没有例外。   越是成绩好的越是自尊心强,这会提方辉,不是让安歌难受?   黄嘉梅倒清楚前因后果,但她刚打算开口,梁老师板着脸进来了,黑板擦在讲台上重重一敲,顿时安静。   他不急于说话,目光扫过教室内所有学生,这才眉梢眼间泛出笑意,“高二了啊,大人了,自己该知道了,读书是为自己,不是为家长,更不是为老师。”   学生们听到老生常谈,忍不住笑了出来,胆大的还在后面嚷,“不,梁老师,学习使我妈妈快乐。”   梁老师随手掐了个粉笔头,掷向嚷嚷的男同学。   准头不错,正中头顶。   “有本事的早点考大学,不用听我废话。”他正色看着学生们,“闲话少说,本学期非常关键。首先,要分班,你们现在可以开始思考,继续在我班上混,还是到隔壁钱老师那里。”钱老师是语文老师。   “我欢迎你们继续留着,不过话说在前头,一年了,你们对自己也有数,理科跟文科不一样,不开窍的就是不开窍,死记硬背没用。我个人建议,觉得累的还是去文科班,我们学校文科师资力量雄厚,多背背讲义,进大学不是问题。”   梁老师镜片后目光锐利,“安歌,满脸不以为然想跟我唱反调?”   “方辉考进试点班记你一大功,但主要靠他本人天份。”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指了指吴砾,“你能解决这个困难户,我才认可你的想法。”   吴砾完全没料到自己会被点名,而且是以这种方式,脸涨得通红。然而补考成绩单上高挂两盏红灯,让他没有勇气辩驳,连瞪梁老师的勇气也没有。   反倒是同桌郑志远不满地看着梁老师,让后者哈哈一笑,“班长不高兴了。正确的话我也会说,好好努力,天天向上。可是如果一开始方向就错了,再努力有什么用?念文科挺好的,将来可以当外交官,可以做财务大臣,当校长也是有可能,都是管我的。人要找到自己的长处,把它发扬光大。好了,这件事说到这里,你们回家跟父母商量一下,月考以后正式报给学校。”   “其次,……”梁老师想到什么,抓了抓头,果断地说,“没什么了。”他点了几个名,安歌也在内,“你们跟我去办公室,其他人自习。下节课测验,课代表一会把卷子发下去。”   他进来时手里拿着卷子,但同学们抱着一丝幻想,觉得老梁不会这么变态,开学第一天测验。不过事实证明,他确实有这么变态。   老梁抛下声声哀嚎,领着“得意门生”去办公楼,路上简明扼要说了目的,喜滋滋地道,“集训这么久,动真格了,本月第二个星期天,全市淘汰赛。”   梁老师飘了。自从方辉顺利考进试点班,他老人家跟打了鸡血似的燃起来,敢想敢拼。   看着“得意门生”们冷静淡定,老梁沉不住气,点名道,“安歌,你想考军校,一般来说全省只有一两个名额,除非优秀到让别人可以忽略你是女的,否则不可能。现在证明你的机会来了,不抓住还等什么?”   安歌点点头。   老梁一拳打在棉花上,转头看程希,后者满脸没睡醒,下意识地说,“噢。”   老梁服了。   还好方辉上大学去了,不然肯定也气人。   隔了两个月的第一天上课过得飞快,放学时再见到校门口的小吃摊也颇为亲切,徐蓁请客,买了三碗面茶。   一点也不道地,就是甜甜的薄面糊,上面洒了把芝麻。   但以前校门口没这种小吃,新鲜的总是招人待见,学生们纷纷光顾。   徐蓁边喝边抱怨,“不就是面糊,不值两块钱。乡下阿姨送来的糯米粉比这个香。”她说的糯米粉是传统小吃,把糯米蒸熟磨成粉,吃的时候用滚水调开,味道跟后来满大街的芝麻糊差不多。   有了这碗面糊打底,三人到家也不觉得饿。   出门许久的爷爷回来了,徐蓁扔下书包坐在爷爷身边,听他跟客人说话。   客人是老熟人,不过头一回上门做客,是土建公司的赵主任。公司改合同制,他想让安景云接收一批人。   内部会开了又开,名单上的人都是老大难,有的年纪大,有的家庭负担重,还有的是刺儿头,出工不出力。   赵主任也是难开口,所以挑老徐局到家的时候赶过来。   “没有办法啊。”他数给徐重听,公家的公司跟私人的不一样。一个员工不止一个员工的事,员工的父母生病,公司要给慰问费,承担一部分丧葬费,有的还报销部分医药费。退休员工生病,如果其子女向单位求助,单位得想办法调拨人手帮忙陪护。年纪轻的呢,没结婚的要想办法帮忙安排房子,结婚生孩子的要报销孩子的托费学费医药费。   土建公司比工厂好得多,但既然改制,领导班子有意趁此机会抛掉负担。   只是负担不肯被抛掉!   工地干活的人血性大,弄不好要出事。   赵主任为人软和,夹在中间两头为难,想想找安景云商量来了。安景云的施工队挂靠在公司名下,把这批人调进来,勉强可以说仍在同一公司。   他也知道如此一来,安景云哪里是添人手,分明多了包袱。作为补偿,领导层同意转让一批二手施工机械,大部分修修补补再用十年也可以。   安景云在厨房里忙碌,炒了几个快手菜,一边思索这件事。讲真,人,不想要,机械倒用得着,有这批机械,能接的工程范围大不少。只是这批机械也不是想吃就能吃下来的,一是必须搭人,二来所需资金不少,不是跟李勇借钱能解决的。   她定定神,等炒菜都上桌,炉灶上炖着鲫鱼豆腐汤,洗了把脸招呼孩子们一起吃饭。   赵主任作为长辈,饭桌上难免问起学业。   “小的上学期末又考了年级第一,算保持了,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安景云说,“大的这个成绩一般,好的时候能进年级前十,差点就到三十几。还是男孩稳定,小超一直名列前茅,上学期还往前升了好几名。”   怎么叫“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徐蓁没听出安景云话里的又显摆又谦虚,想替安歌鸣不平。桌下的脚被轻轻碰了下,她侧首看见安歌轻轻摇头。   饭后赵主任、徐重被安景云安排到徐重房里继续谈,冯超跟安歌洗碗收拾餐桌,冯超忍不住担心,“阿姨不会答应吧?”   刚说到,安景云就来厨房重新泡茶。   她低声问安歌,“毛毛,你看这笔生意怎么样?”   徐重没压着安景云接受条件,但她觉得公爹应该是想她答应的,只是,“钱不够。”到时每个月要开固定工资,要给员工福利,船大难调头,岂是小打小闹能比的。   “让土建公司做担保向银行贷款,还有把城南那块平整地块工程让给你来做。”安歌刚才就在想。   安景云瞪大了眼,“那块地是商业用途,没有拨款没人肯接。土建公司拿了补贴才做,还嫌补贴少没利润。”   安歌知道啊,城南地块建的商品房差点烂尾,最后开发商只能用房抵工程款。谁知交房五年后时来运转,重点小学和中学接到通知搬迁到那里,房价从无人问津到热门,二十年后涨到三十倍,再没掉下来过。   “没钱就拿房抵。”   “要房子干吗?能拿来当工资付?付给谁好?”   “卖掉,只要便宜点总能卖掉的。”   “谁会要房子,租房子一个月才多少钱?一辈子租来住也花不掉那个钱。”安景云嘀咕道。   “可以卖给夏芳姐。”安歌帮她开拓一下思路,“夏芳姐想有个自己的家不是一天两天了。”   “啊,她怎么没跟我说?我还以为她住着挺好的。”   “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小家庭搬出去分开住。”   “怎么可能,不用老人帮忙看孩子?大家庭住在一起,你帮一把我帮一把,多好。”   安歌就笑笑了。   两个月后,安景云当法人代表的公司正式挂牌。   鞭炮声声中,她仰头看着牌子,心中默念:哪怕关门大吉,千万也要等到贷款还清后。   这是一个被众人推上去的小老板发自内心的祈愿。 第一百六十六章   九月第二个星期天, 一中的学生们在二中考场参加了全市范围的数学竞赛。   二中也是本地的重点高中, 历史也悠久,但世界上很多事不讲理,比如第一最金贵, 第二只是第二。   老梁没去送考, 按他说法, 要是这道关都过不了,别的不用想了。   毕竟只是地级市级别的竞争。   安歌做完试卷, 看着时间差不多交卷出场。因为要等冯超,她在校园里逛了会。   二中校园主体部分是园林,这两年增建不少教学楼,做成黑瓦白墙, 跟原来的假山亭阁放在一起并不突兀。白露过后来了木樨蒸,太阳下近三十度,茂密的树林蝉鸣不止, 有些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味道。   安歌走过石径, 眼尖发现郑志远坐在亭子里。他没看到她, 靠在栏杆上发呆。   避开他不是不行,但好像没必要。再说郑志远平时挺警醒,上课连个呵欠都不打,转眼就能发现她。   安歌加重脚步,郑志远回过神, 招呼了一声, 问道, “你也提前交卷了?”   “做完了。”安歌在亭子另一头坐下,发现几尾黑背鲫鱼绕着亭脚游来游去,十分灵活,没想到这汪小池塘还养着鱼。   “嗯。”郑志远情绪低落。数学就这样,会者出不了大错,不会就是不会。他有好几道题不会,自己知道不交卷也无济于事。   他不说话,安歌自然不主动找话题。   还是郑志远先开口,“你、程希这种聪明人的学习是什么感觉?”   安歌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不聪明。你问程希,可能他有答案。”   “总说自己不聪明,还总是年级第一?”郑志远笑道,语气里只有羡慕没有挤对。   安歌听了出来,“我提前学过。”她选了两道题分析给他听,“这些内容高等数学里有,还没学到会觉得难。”难不难的得看教学进度,像安歌高中时才接触的动点问题,到徐蓁孩子那里初二就学,只差十几年教育已经大变。   郑志远听完解题思路,恍然大悟,又有点不好意思,“看你在学校没有特别用功,晚自习结束后回去学的?”   “小学就开始提前学。”安歌说。   更重要的原因是带着另一个自己的记忆,基础打得好。另一个自己资产丰厚,后来生活主要内容是学习。数学物理,在音乐美术之类也花费过大量时间。   安歌觉得自己不算聪明,她对数学物理还有别的科学知识没有发自内心的热爱。这种热爱她在方辉学物理时见过,也在梁老师和程希身上看到过。可能多一份记忆的副作用,知道太多,缺了赤子之心。她唯二执念之一是想改变那场事故,另一个自己反复计算过理论数据,然而缺乏资料和专业知识,毫无成果。另一个执念,最初是自己、自己爱的人都要好好的,过上更好的生活,不知不觉这个区间在变大,再多一点,再多一点点……   可能中了时代的毒。   朝气勃勃的、毫无动摇的、自信并相信“一切都会更好”的。   人真是社会动物。   “那么早?”郑志远吃惊地问。难得的友好气氛让他鼓起勇气,“干吗考军校?安阿姨不会同意,能读清北为什么不读?大家都觉得那里才最优秀,如果你想为女同学竖立榜样,应该进最好的大学。”   安歌摇摇头,没跟郑志远解释。有人认为国外的教育好,有人认为能进清北才是国人的精英,那些都是别人的想法,不是她的。她清楚自己人生不同阶段想达到的目标,想到在一个地方会划上句号也很害怕,但已经得到比别人多,就该做点什么。   郑志远从小受父亲教导,察颜观色超过同龄人,看懂安歌不想谈这个,又说道,“吴砾是我的好朋友,你可以帮帮他吗?”   说完他紧张地看着安歌。   安歌想了一想,“可以。”看着郑志远的表情,不由笑了,“能让老梁吃瘪我就高兴了。”   为了那个被忽略被冷淡的另一个自己。   郑志远脱口而出,“今天你……”怎么这么好说话。   还好他头脑留有一丝清醒,及时闭嘴。   安歌知道。她心情好,昨天傍晚收到了方辉的信,夹在晚报里薄薄一封。   过去的信贴着八分钱邮票,慢悠悠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方辉写了大半张纸。有选课,学校没让他们班统一上课,而是给每个人选择的机会,校内课任选。不习惯宿舍生活,每个人都很怪,包括他。食堂的菜一般般,他已经开始怀念一中免费给学生的豆沙小面包。带着岁月的香味,美化了。   安歌把信夹在书里放在柜中,走路轻快。   不过这些不会跟郑志远说了。   就在这时,突然之间校园四面八方响起音乐,安歌跟郑志远头顶也有。他俩抬头看去,居然亭子的梁上装着一只音箱。   “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   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   明天明天这歌声飞遍海角天涯”   没想到二中的下课铃是这种风格,他俩面面相觑,同时笑起来。   竞赛结束了。   安歌跟冯超在楼道里就听到家里的“热闹”。   “呜呜呜舅妈,我想好了,我要分手。”   “夏芳,你打我啊打啊,谁叫我灌饱黄汤发昏,我再也不了。求求你不要分手。”   “一富,这次我不能帮你劝夏芳,看看你把她打成什么样了。等你舅舅回来,让他教训你。”   “舅妈,她也还手的,我这脖子,这手,全是她挠的。”   一听就知道一富跟夏芳又来寻求外援。   “你们干吗,慢吞吞的不进家门?”徐蓁在后面催道,手里拎着瓶酱油,“早上你们前脚出门后脚他们就来了,翻来覆去这几句话,我都听出老茧了。告诉你们一件不幸的事,今天的午饭我做的,红烧肉下锅才想到忘记放酱油。家里酱油没了,我刚去打了一瓶,就看见你俩走得飞快,追也追不上。”   她抬头看看家门,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说,“我已经习惯了,他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徐蓁做的红烧肉确实有点惨。   粘锅的地方糊了,没放糖,也没放醋。所以,这是一份酱油煮肉。   不过,这回夏芳很坚决要跟一富分手。   ***   说起来是一富嘴贱。   一富个子高,浓眉大眼,见人三分笑,进城后有工资又有外快,手头松。加上有夏芳做“后勤”,在家怎么随意怎么来,出门是山青水秀好青年一名。虽然编制没转正,但在外人看来他外公是老干部,舅舅技术好,眼下限于户口暂时没法办,可早晚能稳定。   优点大过缺点,有想法的人来了,表示可以发展为对象关系。   知道一富在村里定过亲,然而早三十年进城换新人、早十年返城抛妻弃子的人大把在,也没见雷真的劈死负心汉,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一富没那个想法,也没那个胆敢抛弃糟糠。安景云时不时给他敲边鼓,让他不能辜负夏芳。他如今的所有来自于没血缘的外家,怎么会犯傻。再说夏芳相貌端庄,做事利落,又跟他订过亲,感情基础稳稳的,只等到年纪领证。   就是喝酒误事。   入秋后工程加快进度,夏芳加班加点的时间多了,来不及做晚饭。一富跟小兄弟下了个馆子,到家发现未婚妻和弟弟还没回来。家里冷冷清清,他摊在床上打了个瞌睡。   夏芳累了一天,再看见一富衣服不换躺床上,熏得满屋酒气,推醒了还不肯洗漱,泥人也有土性。再说她在施工队习惯了发号施令,居移气,养移体,早就不是往日的村姑,忍不住出声数落。   一富不甘男子气概被损,回嘴说各走各路,她不要、大把人要他。   夏芳听着声音不对,试探几句。一富得意洋洋说出谁谁给他带早点,谁谁谁要帮他打毛衣,说着说着夏芳爆发了。   一富开头还让了几下,但喝过酒的人胆肥,过了会觉得“今天不收拾你,上房揭瓦了”,打得夏芳鼻青脸肿。偏偏夏芳气急了,咬着牙兔子急了蹬也蹬几腿。等二贵拉开,堪称两败俱伤。晚上二贵把一富拉去自己房里管着,夏芳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估摸舅妈应该起来了,拉着一富请舅妈评理。   一富不做家务,花钱大手大脚,打人,仍在夏芳的忍受范围,可这回是触到她的底线。   一富理亏,小声替自己辩解,“说说气她的。舅舅知道的,我碰也没碰早点,直接退回去,也没让人量尺寸。同事都知道我订过亲,是她们脸皮厚凑上来。”   安景云气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不得意就不会吹嘘。以为别人猜不到心思?做梦!人心里想的全写在脸上,酒色财气!”   一富垂头丧气。   吃饭前二贵跟在徐正则后面回来,徐正则把一富叫到楼下一顿痛骂。   别的人先吃饭,安景云安慰夏芳,“徐爷爷知道了也要骂他。”   每个人各怀心思,午饭吃得没滋没味。   徐蓁扔下碗把夏芳扯了进房,再给安歌一个命令的眼神,“进来。”   安景云知道大女儿是忍不住又要劝分,警告地瞪了她一眼。安歌不急不忙吃完饭,把自己和徐蓁的碗泡在水里,这才进去。   刚推开门,徐蓁就炸了,“怎么慢吞吞的!哎我要气死了,你来说。”   她想趁热打铁敲定,看不惯很久了好吗,谁知明明只差一点点的事,夏芳又缩回去,不说话了。   “夏芳姐,你工资比他高,自己一个人过不好?还是你……”徐蓁想说“爱”,然而这个字太烫嘴,她说不出口,“还是你喜欢他,没有他不行?”   闻言夏芳抬起头,眼泪汪汪的,“大妹妹,他都这样对我,我还能喜欢得没他不行?”   看着她乌青的右眼眶,徐蓁也只有叹气了,把包着煮鸡蛋的手帕推到夏芳手里,“再敷敷吧。”徐蓁朝安歌扬扬下巴,“你也出出主意,别光我一个人说。”   “夏芳姐是觉得已经跟他住到一起,分手怕不好嫁人,或者说嫁不到更好的人?”安歌放下手里徐蘅的教科书。   果然一语中的,虽然夏芳不说话,但连脖子都涨红的样子已经说明一切。   “哎……你怎么这么封建。”徐蓁迟疑了一下,可想想安景云避开她们给夏芳塞的短效一号,那些叮嘱,不得不说社会风气是对女性不友好。越是小地方,越是传言逼人。她们以后可以通过读大学离开本地,像夏芳,怎么办呢。   夏芳小声说,“大妹妹,你借我看的书有本叫安娜的,那个女的那么聪明那么漂亮,还是自杀了。一富我知道的,他就是喝醉了发昏,每次有舅舅舅妈帮我,他翻不出花头。要是我跟他真的分了,人家肯定说我作。”   “你都知道还吵什么?”   “事缓则圆。”   徐蓁和安歌同时开口,徐蓁是气,分明利用安景云当靠山压一富嘛。安歌等她说完才又开口,“夏芳姐,要不你先出来住段时间?想清楚了再说。”新公房大批投用,城区好些居民住进楼房,原来的平房空了出来,租房比先前容易得多。李勇就是租了个大院子当仓库,还从皖省招了些工人,也住在那里。   夏芳话说开了也不害羞了,“我是怕,搬出来容易回去难。”   徐蓁翻了个白眼,“有我妈在你怕什么。”   夏芳讪笑了一下,“是啊,所以我特别羡慕大妹妹,二妹妹,三妹妹,有这么好的妈妈。”   徐蓁又翻一下白眼。   夏芳坐不住,借口出去帮忙洗碗躲了出去。   徐蓁伸手拍掉安歌手里的教科书,“看看看!瞧人家多有心计。”越想越气,“亏我觉得她人不错,想帮她立起来。现在的人啊,就是复杂!”她看了看门,压低声音问安歌,“你说冯超对我们好,是不是因为妈妈收养了他?”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是的话,我心里不舒服。早先我觉得他多余,后来我可像对亲的一样对他。”   你敢不敢说真话嘛,安歌看着她,暗恋就暗恋了。   徐蓁不敢,脖子一梗,“怎么啦,我还不能嫌他?后来改了还不行?对了,你上午考得怎么样?别放松啊,方辉都上大学了。别骗我,收到他的信那么高兴,别装。你说你真是,万一他喜欢上别人,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凉拌。   “要是他敢,我打破他狗头,你替他做那么多。”徐蓁怒眼张目,“你放心。”   “刚才你还劝夏芳姐,早完早了,好聚好散。”   “能一样吗,你是我亲妹!干吗,感动得呆了?”   “看你可爱。”   人非草木,哪辈子安歌都觉得徐蓁偶尔傻得可爱,自以为了然世事,冲动,闹腾时让人心烦,但听父母话的也是她,照顾安景云和徐蘅一直是她出力、安歌出钱。   这会十几岁的安歌摸摸十几岁的徐蓁的头,“专心学习。”   “站住,今天我非揍你不可,没大没小!”   ※※※※※※※※※※※※※※※※※※※※   求预收:   冷面狠心女主《逆袭之心人皆有》。   写小卷毛期间,有读者留言表示必须报复才不枉重生。每个人遭遇不同,我不劝别人原谅。不过小卷毛是细水长流文,我想写的是那个复杂的时代,抱歉很难满足看官需求。但是,新文可以写一下,毕竟“报复之心人皆有”才是网文真谛。以我温吞水的性格,觉得最好的报复是“放下”,因此改成“逆袭之心人皆有”,都说有钱好,然而有钱又想不老、神仙还有排位。   祝大家都快乐!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月底学校开运动会。   作为体育课超多的学校,一中师生没在怕的, 除了女生八百米、一千五百米和男生的三千米、五千米。   安歌报了八百米和一千五, 跳高和四百米有体育生游玮,别的项目每个女同学负责两项, 看上去花团锦簇、人人有份。男生项目最难的由吴砾报了, 其他也是热热闹闹地瓜分。   天天晨跑到校,安歌轻轻松松拿了八百米第一,顺便破了学校纪录,乐得掐表的体育老师笑哈哈。他们体育组觊觎安歌很久了, 年年受刺激, 可人家小孩成绩好,犯不着练体育。就算小孩愿意,家长和学校也不会答应。   接着是男生的一千五百米, 安歌擦了把汗站在跑道边看。运动跟学习一样, 她不觉得自己特别强, 而是眼下竞争不激烈,或者说时代好,百废待兴,无论哪个方面, 只要多花点心思就跑到前面去了。比一般同学她身体素质还是不错的, 反应快、力量和柔韧度好,不然也不会被体校看上。如今勤能补拙, 把耐力这个短板也补上了。   冯超揽了班上三项, 从一千五到五千米。   安歌听到冯超班上同学大喊加油, 还听到有人称冯超为“野马”。他跑起来的样子,真的蛮像,少年纤长身形,配上勇往直前的劲头,看着就生机勃勃。   可惜方辉读大学去了,否则就是另一匹野马。   方辉隔了三周才写第二封信,写得很短。   安歌知道他不适应环境。梦里他和大学同学也说不到一起,有的人简直是马屁精,有的人样样要争上风,还有的生活上毫不顾及他人,乱扔垃圾,不收拾床铺,打破了他原先的憧憬与向往。   他说想念一中,老师、同学,还有她。   这个过程只能他自己捱。然而安歌知道他可以,像梦里人生那次,不管多难他还是成为了其中佼佼者。   冯超冲向终点线,徐蓁挤在最前面的人堆里,兴奋地大力鼓掌。等人都散了,她依依不舍转过身才发现安歌站在不远处,估计全看在眼中,不由脸一红,硬着头皮说,“你跑的时候我也在比赛。”   真的不是厚此薄彼。   这几年徐蓁最怕的人就是小妹,也不能说最怕,是又爱又怕。被安歌的大眼睛看着,她觉得心里的小秘密都被看去了,幸好广播里让报名女子一千五百米的去准备。   徐蓁赶紧保证,“我一定会替你加油!”   跑第一的安歌快了最后一名大半圈。   不过女生还好,知道自己实力,跑不动的不会报名。不像男生,凑人头的有好几个,五千米变成了两极分化,冯超跟体育生们是第一梯队,你争我赶。凑数的六个慢悠悠跑在一起,“我参与我骄傲”地朝跑道边的同学挥手。第一梯队套他们圈的时候,他们大声叫好,逗得老师同学全笑了。   活宝。   吴砾不在其中。他孤独地跑在中间,既追不上第一梯队,也不像落在后面的那六个轻松愉快。   跑完他弯腰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汗哗哗淌下,掉在砖红色的跑道上。   喉咙有血腥气,胃也不舒服,强忍了一会,吴砾还是吐了。   体育老师扶住吴砾,一边叫人,“这是哪个班的?体育委员呢?”一边抱怨,“不行别勉强,你看你!”他是初中部过来帮忙的,不认识吴砾,刚好看见本校直升的徐蓁走过,“徐蓁,这里收拾下,我还得去登成绩。”   徐蓁捏着鼻子答应了,把吴砾扶到旁边坐下。   吴砾看她脸臭臭的,“帮我叫我们班长,你认识的。”   徐蓁翻了个白眼,不客气地说,“你的班长这会在忙。”所有项目都结束了,老师、各班班长、体委全在忙。她嫌弃道,“不行就别吃午饭,瞧瞧,还得帮你扫掉。瞪我干吗?我妹不可能来扫,她有洁癖。”   徐蓁去食堂讨了几个烧过的煤球,踩在呕吐物上,扫到簸箕里倒了。   吴砾捧着她借的杯子,喝着她倒的温水,“谢谢!”   “不用谢,要不是老师叫我,我才懒得管。年年这样,不逞强会死?”   吴砾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简直没见过比徐蓁更不会说话的人,活干了,话也足够难听。   “干吗,觉得我说话难听?你想想你,凭啥让人给你好脸色。”   吴砾默了下,“如果我像你一样是城里人……”徐蓁又翻了个大白眼,“得了吧,别找借口,如果?你就是找个理由给你自己抹金。如果你像我一样是城里人,你仍然有理由不好好学习。”   “你……”   “你什么你,你就是胆小鬼。我二妹智商低,都知道认真学习,你连她都不如。水喝够没有?我去还杯子。”   “噢噢。”吴砾慌忙把杯子递给徐蓁,杯里水晃荡,打湿了她校服半只袖子。   徐蓁无声地翻了个白眼,笨。   吴砾涨红脸,“我会好好学习。”   徐蓁摆摆手,“行了行了,你又不是为我读书。有找借口的功夫,好好面对现实,你成绩不好只是因为你懒。别跟我说你花了多少时间,我没兴趣评论。要是自己没点不服输的劲,怎么可能赢。”   她拎着杯子簸箕扫帚往食堂去,刚走出几十米,吴砾追上来,拿过她手里东西,“我去还。”他鼓起勇气,郑重地又说了一遍,“我会好好学习。”   徐蓁并不领情,抢白道,“以为认真学习就能赶上?你刚才也努力了,没用。”   吴砾闷掉。   一中高中部的老师和学风,适合极其聪明、或者自律强的学生。不过高中部的学生确实称得上百里挑一,这两者不知道何为因、何为果。然而强中更有强中手,人早晚会意识到自身的局限,只是有的早些,有的晚些。   安歌帮吴砾准备的卷子,吴砾拿到手有点呆滞。   初中的。   他虽然觉得可能安歌在嘲笑他,但没敢抗议。   安歌解释给他听,免得他心里存疙瘩,“看了你的作业和试卷,我发现有些初中的内容你没掌握,中考时没考,但是这部分对高中来说很必要,所以我们花点时间回过头巩固基础。”   “要是短时间内成绩没提高,你也别急,相信我,按我说的做,肯定有改善。”   辅导这件事,有过教徐蘅的经验之后教别人都不难。安歌把同类题目归到一张卷上,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吴砾是荒废了一年,并不是笨,渐渐地有点开窍。就解题思路来说,高中理科还比文科容易掌握,只要看每次月考数理化高手只差一两分,语英政差距就大了,实在是文科需要积累,靠的是大量的阅读与思考。   月考后文理分班,安歌、徐蓁和冯超选了理科,郑志远和吴砾也选了理科。分完班,安歌拒绝跟别人同桌,她宁可一个人。   徐蓁特别理解地说,“我知道,这个位只有方辉才能坐。”   那么多言情小说,徐蓁也不是白看的。   安歌大部分精力不在日常学习,在市级赛胜出后学校把她和何明轩视为种子选手,很多时间她都不在教室听课。竞赛跟日常学习不能兼得,一个阶段只能把其一当作重点。不过如果能够脱颖而出,成为全国前三十进入冬季集训,那么重点大学也是稳了。   过了省级赛,何明轩找安歌商量,他打算退出。   “家里让我读完大一就出去。”   安歌知道。何明轩作为市状元考入清大这所“留美预备役大学”,大一托福拿到647,申请顺利、签证顺利,在海外以荣誉学士毕业。   “竞赛花太多时间,最近月考我跟你的差距拉大了,这样下去不行,我打算跟老梁说我退出。我没把握进入全国前三十,而且哪怕进去,很可能落到别的大学。虽然那些也是重点,但我想进的大学只有一所。”   安歌点头。她懂。   何明轩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找你说,可能我还是有些不甘心。”   安歌也懂。   在少年时总想试试极限可以到哪,这是少年的锐气。可是每个人的人生总有极限。   “我羡慕你,你从来也不怀疑自己。要不是有你做对照,可能我放弃得更快。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太理智,样样都按最好的路走是不是最好。你怎么做到的?”   安歌不能回答,因为她并不坚定,只是试过的错比较多。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人生,别人给不了答案。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这一年对徐家来说, 尤其对安景云来说,是重要节点。   她离开了工作多年的单位。   安景云回城后在厂里工作十二年,从三班倒到组长,又从车间副主任、主任, 再到科室。   回城前十二年,她是插队知青。历经两个十二年,在四十出头以为人生不会再有转折的时候, 转折又来了。   她得领着一队人想办法挣钱。   新来的人多多少少有问题,年纪大的、老病号的,这些是小事,最麻烦的是刺儿头, 一颗老鼠屎坏一锅粥。安景云在生产队当过妇女主任, 在车间管过两百多号人,非常懂得刺儿头的破坏力,这号人软硬不吃, 出工不出力罢了, 怪话连篇,来比不来更糟,有他们在就会影响其他人的干劲。   依她的想法宁可多接收老操作工, 上有老下有小,做事认真得多。可谁也不傻, 好不容易有机会扔掉包袱, 土建公司的领导们使劲把刺儿头往外推。   安景云能怎么办, 接收呗。好在打破铁饭碗后, 刺儿头们也有点懵,怎么,工作从父辈传到他们手上的,传不下去了?   借着新开张的劲,安景云领着人吭哧吭哧干活了,头几天回来天天累得饭也吃不下,手也抬不起。   年岁不饶人,她不再是从前那个铁姑娘。   “自找苦吃。”徐正则做晚饭的动静特别大。   安景云趴在藤榻上,反手轻轻捶背,“人你也见过,那两个真是不服管,我要是不带头干,他们又有话说,讲我搞特殊,搞剥削。大帽子扣下来,谁吃得消?”她听到刺啦一声起油锅,急叫道,“开窗,开窗,油烟全进屋了。”   徐正则没好气地说,“没空。”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赶紧推开阳台的窗,呼拉拉的风吹了进来,带着微凉的气息。   安景云默默算了下资金,扬声问道,“你那边,上个月的排线钱收得到吗?”   “哪有那么快,木匠是完成了,漆匠还没进门。”徐正则翻炒着锅里的肉末粉丝,“要不我催催,让老胡先垫一下?”   贷款吃下土建公司那批人和二手设备后,每天啥也不做就是一大笔开支。徐正则维修店和帮人做装修的收入,全填进了这只大坑。   吃力不讨好。   徐正则嘀咕。他在厂里是元老,从平整地块搞基建到现在。平时车间里工人跟头儿脑儿闹意见,大多来找他帮忙,他想着工人辛苦,总是站在群众这一边,没少给厂长办公室主任添堵,自然清楚当头的压力。   安景云嗯了声,又想了会事,看到墙上的钟回过神,“老徐,吃饭人快回来了,菜有几只了?”   徐重去了老干部局组织的一年一度体检疗养,吃饭人说的是四个孩子。加上他俩,总得四菜一汤。有徐蘅这个大胃,菜的份量可不能少。   徐正则没吭气,安景云只听到自来水冲洗锅子的声音。过了一会,青菜下锅了。   闻油烟气她就知道徐正则倒菜油时下手猛了,估计做出来的不是炒青菜,是油汪青菜。但不能说,她知道自家这头也是个驴,只可顺毛夸,逆了没准会撅蹄子。   谁还没点管理的技巧呢。   安景云扬声表扬了几句,果然阴转多云。   徐正则炒完菜,给她挟了满满一碗端进来放在她手边,“先吃,孩子们都够。”   大半碗肉末粉丝,一点儿青菜,上面压着只鸡腿。   安景云不由笑了,“鸡腿给小超,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   徐正则去台盆上冲了个脸,顺便把头发也擦了下,硬声道,“吃吧,再烦我以后不做了。”   “行行行,我吃。”   有小王这个五好姨夫在,孩子们没少吃油炸大鸡腿。安景云还真是饿了,“那时收了新小麦,一口气能吃三碗,回城后胃口再也没那么好过。”   “不能比,那时你,还有罗秀英、钱宝,干活不输男人。不,比有些男的还强,你记不记得建青每到莳秧收稻就要请病假?”   罗秀英和钱宝是安景云插队时的好友,她们仨是公社里出名的先进劳动者。建青也是知青,回城后考到海市读大学,毕业后留在海市的机关工作。   一晃近二十年。   有顺当的,也有一路坎坷的,安景云回想自家人生,虽说生二二后有段时间焦头烂额,总体来说算好的,不由心满意足,连此刻的腰酸背痛都可以忽略。   徐正则见她高兴,刚想提招飞报名申请表签字的事,徐蘅回来了,闹着要吃饭。   这下夫妻俩闲话家常的气氛全没了,满屋只听见徐蘅的声音。   到徐蓁她们回家,更是找不着说话的机会。徐蓁怪安歌在同学身上花太多精力;安歌忙着教徐蘅,忙里偷闲应付徐蓁的批评;冯超倒安静,可里里外外洗碗烧水灌水扫地拖地。   徐正则心宽地想,算了,既然学校都被小女儿说服,当家长的还能拖后腿?安景云忙成这样,少管一事是一事吧。   这年春节来得早,一月底就过年,二十四夜前安景云想办法把各处工程的进度款给结算了。总而言之,跑细了腿,磨破了嘴。资金回笼后先还了部分贷款,缴了管理费,留下周转必需,剩下的在小年夜给工人们发了年终奖。   “你妈实心眼,全发了现金。拿个两三百出来,每人整上二十斤青鱼一只鸡,发上一筐芦柑,瓜子花生再称个五斤。每天发一样,天天有东西往家拎,谁都夸这是个好单位。”   办事回来的安景云听到李勇呱啦呱啦,摇头想笑。这个妹夫,自从办了停薪留职专心跑针织生意后就有点奸商的味道了,性价比挂在嘴边。   她推门进去嗔道,“你们啊,邻居全听得到,说话注意点。”   李勇系着个围裙正在撕海蜇,闻言抬头笑着说,“怕什么,都是大实话。”   旁边嗑瓜子的安信云轻轻推他一把,“吵得我头晕。”徐蓁和冯超见姨父满脸“都听你的”,忍不住嘴角上扬,姨父还对他们眨眨眼-“家里她们最大”。   “下雪了?”当着孩子的面,安信云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跟着安景云进卧室,把她脱下的外套挂到衣架上。   屋里的沙发茶几都推到靠墙,方桌上架着圆台面,果盘里放了几色零食,有腰果开心果,也有大白兔金丝猴奶糖。   安景云换了件家常棉袄,“一点雪珠子。”一边悄声叮嘱安信云,“还是要管住嘴,都在说用人超过六个就是资本家。”   安景云的公司是集体性质,李勇的可是私人老板雇帮工。   安信云一惊,“真的?”   安景云摇头,“不知道真假,小心无大过。记不记得阿爹,当初…”当初她们的父亲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安大少,几场下来就懂得祸从口出了。   安信云会意,但又松了口气,“他应该还好,祖上八辈子穷光蛋,讨饭到了我们这。”   安景云也就是提醒一句,大过年的多说吉利话,“娜娜呢?”   “跟毛毛去了方家,说要跟天才们做朋友。”   安娜的成绩一直不好不坏,李勇舍不得逼她,安信云自己就是无可无不可的,自然也就这样了。   安景云瞪妹妹一眼,有心想说她两句,话到嘴边收了,“方家的是,我们家这个小的,天天早起晚睡,算什么天才。”小人家家的,像方亮慧极了,结果一场大病,总算人在就好。   安信云知道大姐讳忌多,笑着应了,“二二跟姐夫去了买爆仗。”卫采云和小王早几天带着孩子出国旅行,不然轮不上李勇当大厨。   安景云卷起袖子干活,安信云意思意思地跟在旁边帮忙。她没做惯家务,不是差点摔碗就是筷子掉在地上。安景云无奈,“小超,蓁蓁,陪阿姨去房里看电视。”   徐蓁乐乐的,拉着安信云就走,冯超却带了豆芽进去择。   安景云看在眼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李勇拎起一捆药芹,用筷子打叶子,闲闲劝道,“鸡吃谷糠鸭吃稻,个人自有个人福,大阿姐放心吧。”就算二二,到现在会做手工,还懂得把闲钱买国库券吃利息,啥人好意思说她戆?   他的未尽之意,安景云也懂,“我就是爱操心。”   “日子只会越来越好。”李勇哈哈笑道,“要担心也是该我担心,娜娜是表姐,毛毛快上大学了,她还在读初中,人比人气坏人。”   说是这么说,他脸上没一点生气的样子。   “往后的日子长得很,就这么个孩子,与其叫她努力,不如我这做老子的多做点。”   靠父母就稳了?有钱不一定是福,没钱没准不是祸。安景云暗地心里摇头,面上却没说什么。   过年,高兴就好。   “大阿姐啊,我也不劝你了,将来的事情难说,但你想想,从前那么难都过来了,还怕将来吗?”   安景云一顿。   “妈妈,下雪了,下雪了!”   徐蓁欢蹦活跳冲出来,安景云侧头一看。   果然,窗外飘飘扬扬的是雪片。来年是丰年。   看着大雪,听着大女儿的笑声,她也笑,却有点不踏实。   以后,就样样顺心如意了吗?   想多了,她对自己说。还有什么要担心的,老人身体还好,孩子们很争气,自己工作虽然累,但总算开局不错。   该放松一些了,总那么紧绷,自己辛苦家人也累。   安景云觉得肩膀轻了些,连对安歌的些微怒气也随着雪片悄悄消失了-算了,青梅竹马,也是难得。   坐在方辉自行车后座的安歌,并不知道亲妈对她大年夜不着家的不满。   她仰头看着天空,“方辉,你会永远支持我吗?”   方辉骑着车,打量着沿路街景的变化,不假思索地说,“会!” 第一百六十九章   永远。   也只有少年才敢说而且说得满满诚意。   安歌抿嘴笑。   方辉脑后长了眼睛似的, “哼不信?等着瞧, 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你就知道了。骗你是小狗。”   是是是。   “知道自己幼稚了?”方辉也笑,“还用问,我总在的。”   过了公历元旦他虚岁有十七了, 小月生, 实足十五, 明天初一,按农历说十六。在外面读书吃得不好睡得不好, 可这阶段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无论什么也拦不住刷刷刷往上蹿的个子。两人隔了几个月没见,刚碰面都有丝恍惚,好像一晃怎么像个小大人。方辉不敢正眼看安歌, 女孩跟男孩太不同了,白瓷般精致,抽条柳枝似的娇柔。反观他自己, 眉眼长开了, 粗气;嗓音也怪, 带着破声。   天天相处的时候不会觉得,分开一段时间明显了。   毕竟从小一起长大,也就倒水喝水的片刻,他俩找回默契,可以联手怼方明和方亮。   俩“坏”哥哥, 拿着方辉的糗事开玩笑:带去的袜子全破了, 鞋底还有个大洞, 到底是去读书,还是吃鞋袜的?是耗子精吧?   耗子精的哥哥是什么,大耗子?   安歌反问。一个方旭,一个安娜,哈哈大笑。   江南的寒风钻骨头,方辉加快了踩车的节奏,免得安歌冻着。他叹口气,“这下得暑假才见面。”   他得跟父母回老家访亲会友,安歌随安景云给老太太外婆拜年。   年年这么过来,但因为分离,使得相聚宝贵。   “你要多吃饭。”   “嗯。”安歌重了七八斤,不过基数小,增重的同时在长高,她也不像别人里三层外三层羊毛裤套秋裤,看上去仍然太瘦。   “我筋骨好。”安歌安慰方辉,“秋天还拿了个二级运动员证,强吧?”   “万一,”方辉知道她一直在为招飞努力,话到嘴边又吞回去,反而安歌轻轻捶了他一下,痛快地说,“万一还是不行,那也想开些,吞吞吐吐干吗,怕我受不了打击?”   “就...越长大越觉得小时候真好,无所畏惧,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懒得爬楼梯,直接从二楼跳下来?傻透了是吧,现在不会了,也不敢了。”   她懂。几个月对方辉来说不好受。从小身边有哥哥弟弟、有她、冯超,一中的同学大都友善,他不需要花心思在人际关系上。然而进大学后,被当成了大人,班上的同学也如此。学习上至少还有人关心,生活却只能靠自己扛。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催着他长大。   可是时间不允许,百废待兴的时代,跑道上挤满人,慢一步就是无数人。   方辉回过神,怕吓到安歌连忙说,“我是大学生了,当然不会再做那种傻事。”过年高兴事多的是,“前两天我去看老梁,他今年评上了地级市优秀班主任,最年轻的,乐得合不上嘴。托您的福,我们班平均分地区第一。怎么有这么优秀的学生呢?咱们学校要是多几个安歌这样的,全省排第一。”   他学着老梁的语气。   安歌挠他。   自行车龙头摇晃了几下,“喂喂喂老班原话,一点也没多加。他还说,安歌这个小同学,心胸开阔,乐于助人,比我当老师的还强。我们班吴砾期末考试飞跃式进步,就是她的功劳。我说毛毛啊,我应该能算个大师兄吧?同样是你带出来的。”   “关我什么事,你们自个读的书。不想学习难道我还能灌进去?”   方辉啧的一声,“你这话还挺有老师的味道,当老师的不都说学习是为了自己。”   讲讲笑笑间穿过小半个城,到徐家楼下时雪小了,可风呼啦啦吹得耳朵疼。   “毛毛!”安娜在阳台上大声喊,“怎么这么慢,我早到了,等好久了。”   安歌抬起头,发现二楼邻居的两个孩子隔着窗盯着他们看,便回了一笑,提高嗓门应道,“马上。”   方辉用脚点地撑住了自行车,“那......我走了。新年快乐,学习进步!”   “新年快乐,学习进步!”   道别的话是说了,两人谁也没动。   远远传来炮仗声,第一声低,第二声高高的,然后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那是百货公司的关门炮仗。半条街的老房子拆迁后,马路和家属区之间变为了平地,这边能听到街道上的动静。   “走吧,我看着你走了再上楼。”安歌催道,“伯伯伯母准在等你回去开饭了。”   方辉点头,推着车走了几步突然把车往墙上一靠,快步回到安歌跟前。   安歌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诧异地看着他。   方辉张开双臂,用力揽住她的肩膀,数秒之后立刻放开。他微微侧过脸,不敢跟她的视线接触,绷着脸,“我在大学等你。”   安歌刚想开口,却发现方辉的耳根都红了。没等她说话,方辉转身就走,这一次是真的骑车走了,连头也没回。   “我很喜欢舒婷写的一首诗,《致橡树》。”在她的梦里方辉曾在信里写过。   “走远了,还看!”安娜凑到安歌身边叫道。嚷完自家的小表妹,她抬头又吼二楼的,“看什么看,人家大学生了,羡慕就好好学习!”   谁不知道谁啊,差不多年纪他们还在读初中。   安娜拉着安歌就走,“两个叽叽咕咕说早恋啊什么的,全被我听到了。多吃萝卜咸操心,看他们闲的,我当姐姐的都没管你们。”   这两年因为市场上东西多了,过年成了隆重的事,等人都在大圆桌坐下,李勇端进一只大砂窝,稳稳地放在中间。   他揭盖道,“佛跳墙!我在南方吃到的,学了一手。”   鲜味随着热气飘散开来,徐蘅馋得淌口水,但姨父可恶极了,“大家碰个杯,每人说句祝福的话?”   俩亲家互相谦让,外公不肯说,爷爷还是老话,孩子们好好学习,大人好好工作。到安娜,“祝爷爷外公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大姨姨父爸爸妈妈财源滚滚!我们考试统统满分,会的全对,蒙的也全对!”   “没出息没出息。”安信云嗔道,李勇却笑翻了,“好,谢金口!”   安歌最小,轮到最后一个,“愿我们事事顺心。”   月有阴晴圆缺,世上最好的无过于事事顺心。   冯超说的是祝大家心想事成,跟安歌一样的意思,然而最好的也是稀有的,哪里能够人人都有呢。此刻随着大人们举杯,他忍不住看向安歌-为什么她看上去有点难过,是因为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跟方辉成天玩在一起吗。 第一百七十章   八十年代倒数第二个春节的第一天。   早上六点多, 徐正则披着外套,点了枝烟到阳台上放开门炮仗。徐蓁听到动静, 赶紧跟着起来, 抢着也要放。   求个好兆头,保佑她顺顺利利考上大学。   徐蓁跟着小妹升成了年级前十, 可底气始终不足,总觉得自己是误入尖子生的中不溜秋。用安景云说的“兔子尾巴长不了,假的早晚要露馅”, 徐蓁给自我的定位就是运气好, 生怕一不小心打回原形。   客观的努力她已经做到,再来点唯心的做双保险。   徐家早,家属区还有更早的人, 邻居踩着薄薄积雪回来, 是半夜去烧头香的。这两年庙里的香火渐渐又盛了起来, 好些还俗的和尚重新出家, 逢年过节例必要做祈福的法事。安景云公司开张时本想请人算黄道吉日, 但徐重话说在前头, 他不管别人怎么做,自己以及家人不可以搞。安景云不愿意阳奉阴违, 也就算了。   炮仗高高飞起,在空中爆出两声响。   徐蓁双手合什,闭眼许了个愿。   徐正则看着好笑, 但什么也没说, 光替大女儿把滑雪衫拉紧了。   徐蓁再睁开眼时, 看见巷口出现的人影,不觉一呆。   徐正则跟着看去。他从前救火时被烟熏过,视力退步,眯着眼才看清。   大年初一,天则蒙蒙亮,这小子怎么来了?   方辉骑着他那辆除了铃之外别的都响的自行车,抬着头对徐正则和徐蓁大声道,“新年好!”   很坦然。   真勇敢。   徐蓁悄悄观察。居然在老父亲勉强的客气下,小妹跟方辉还能若无其事谈笑。   方辉不是空手上门,拎着一大包参考书。他昨天晚上理出来,特意拿给冯超和徐蓁。还有两块巧克力,方明给他的,他给徐蘅。至于安歌,什么也没有。   方辉匆匆忙忙来,急急走。家人还等着他回去,坐八点那班车出门。   “你说他干吗呢,莫名其妙。”徐蓁翻着辅导书,上面有注释:划红圈的是重点,青色曲线的看过即可。   没声音,眼前只有冯超。   他全神贯注看着一本物理教材,眉头微皱。   徐蓁看了他数秒,突然没了八卦的闲心,放下书不声不响去了厨房帮安景云准备早饭。   这顿要吃汤圆,甜甜蜜蜜团团圆圆。安景云也做了玉米面饼子,给爷爷的,他下干校的时候吃惯了。   假期有了闲心,安景云不嫌徐蓁挤在厨房添乱,有心有思教她贴饼子。   “妈妈,宝玉让晴雯晚上送两条旧帕子给黛玉,到底什么意义?”   家里有套线装《红楼梦》,早几年安景云不让孩子们看。等孩子们个个一心学习,她反而怕她们成了考试机器,除了家里的藏书,还经常借些流行小说回来。   “我怎么知道?”大锅里水汽蒸腾,安景云一边搅汤圆,免得粘锅,一边好笑,“问我还不如问你老太太,你妈从小没资格受教育,老太太倒是上过大学,你外婆读的书也比我多。”   “老太太为了结婚退学,是不是很遗憾?”   安景云更好笑了,“时代不同,那时妇女可以选的职业少得可怜,也就是家里有钱,随便找个事打发时间。”她仔细看了看徐蓁,重申道,“时代不同了,你可得认真学习,考上大学。别的不说,大学毕业起级工资已经比高中生高出一大截。”   徐蓁嘴一呶,刚要说话。安景云已经盛好一碗碗汤圆,洒上秋天自家做的糖桂花,“端餐桌上去。”   徐蓁忙完才想到最重要的还没问,当年妈妈为什么答应嫁给爸爸?   有个一味讲奉献的公爹,难缠的地主婆婆婆,两个整天回娘家刮油水的大姑子,爸爸虽然长得算端正,手还算巧,好像也抵不过前面那些缺点啊。   从徐蓁记事起,爸爸就是家中和稀泥的人。奶奶挑妈妈的不是,爸爸负责糊弄走奶奶;姑姑们找妈妈的麻烦,爸爸劝妈妈看在他面上忍。   也许正如小说所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么把喜欢埋在心中,只独自享受才是最快乐的。   徐蓁悄悄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方向:听妈妈的。妈妈让她好好学习,别的事情妈妈会安排好的。   然而可能上天故意考验徐蓁,让她知道靠别人、哪怕那个人是亲妈的风险。   过完年之后,安景云一直有点咳嗽和低烧。到了三月份,猛的一下低烧转为高烧,每天傍晚烧到四十点二三度。   白天晚上挂大量的药水,可热度降下之后第二天傍晚又升高。   所有的检查都做了。怀疑过肺结核,肺炎,也化验过是否白血病,都不是。   工地的事交给了夏芳和二贵,大事则由徐重盯着。徐正则管不了厂里的批评了,频频请假陪护。还好孩子们已经会自己照顾自己,连徐蘅也乖巧得不闹着要吃要喝。   兵慌马乱中,徐蓁生起了闷气。   除了安歌,每个人都在担心安景云。只有她,生活依然如旧,复习,准备预考,体检,督促他们复习......   为什么她能够没心没肺?徐蓁旁敲侧击过,也硬梆梆地当面质问。   “我们照顾好自己,就是帮到家里。而且也没什么需要我们做的。”   怎么会没有,每天可以去医院看妈妈,陪她说话,鼓励她战胜病魔。   “嗯你可以问问妈妈是否需要。”   怎么问?问了妈妈肯定说不用,在妈妈心中,没有比学习更重要的。好好学习,考上医学院,当个好医生。   明明安歌说得都对,可徐蓁就是莫名放不下。她隐隐觉得,小妹并不担心妈妈的病。也许小妹从小在外婆家长大,跟老太太才最亲密。徐蓁忍不住提醒安歌,是妈妈每个月给的生活费,才让她享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妈妈,没有丢下她不管。   “我懂。”   安歌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完全释然的,也许在方亮动手术那天,对于无助她有了深刻的认识。这世人生她暗中帮过父母无数次,找到胡阿姨看徐蘅;教徐蘅做手工自立。安景云最大困境在于生了一个病孩子,在义务制教育还没开展的年代,残疾人福利没保障的年代,得不到安全感。年轻时候的父母,也只是普通的年轻人。   “妈妈会好的。”她安慰徐蓁。   这场来势汹汹的病不久将会确诊,是免疫系统的疾病,大量激素用下去,病情得到控制。安景云病了很久,但痊愈后她带病生存一直没再出问题。   梦里人生的差不多时段,爷爷和外公已经去世。安景云所在的单位经济不景气,家里仅靠徐正则的工资维持生活。徐正则不敢请假陪护,安景云独自面对病魔。但是这一次,治病不用愁钱,每天有丈夫陪伴,她不会再忧心忡忡到想安排好女儿们未来的生活。   “你怎么知道。”徐蓁没好气,可细想好像小妹说得也对,作为未成年,她们能做的只有好好学习。早点考上大学,早点长大,然后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担负起长姐的责任,看好妹妹们。   安歌去省城参加体检的时候,徐蓁本来想陪她去,但那天父母要去外地看病,家里得留个人做晚饭。妹妹有两个,真正需要照顾的是徐蘅,虽然冯超说他可以做晚饭,但想来想去徐蓁觉得应该她来看家。   “住进招待所就打个电话回来,我等门卫那。”徐蓁叮嘱。   “小心拿好户口本介绍信。”她又叮嘱。   “后天体检完赶紧回来。”   等汽车开出长途站,远远的还能看到徐蓁站在站口目送着他们。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大巴车在路上开了整整一天, 中午放人下车吃东西上厕所二十分钟, 傍晚五点多灰头土脸驶进站。   安歌领着冯超靠一张地图穿街走巷, 摸到招待所天黑了。   他俩办完登记,每人领到一个热水壶两只盆。八人铺的房, 铁架子的叠床,冯超的床位在底楼,安歌的在二楼。楼层尽头是厕所,门外一排水龙头, 刷牙洗脸都在那。吃饭在食堂,到得晚了只剩韭菜炒百叶。   如果安歌招飞成功,很可能整个学员期过这样的生活。   冯超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如安阿姨经常说的,“她能吃得了这个苦?”不是安阿姨挑刺, 毛毛样样都好, 但生活上着实有点讲究,台盆马桶要刷得锃亮,葱韭蒜洋葱统统不碰。而且她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连笔都不愿意跟人共用。为了减少别人使用的可能,三姐妹数她的个人物品最少。   到时她能适应集体生活吗?   冯超洗漱完回到房里, 同一间的好奇地围了上来。   金童玉女俩孩子, 男孩俊秀女孩娟美,怪不得别人好奇。入住时招待所阿姨问长问短, 这会轮到临时“室友们”。   闲着没事, 离睡觉还早, 没娱乐活动只能聊天。   “小同学,你们哪里人?家里大人呢,怎么让你妹陪你来了?”   “多大啦,你看样子不像高三应届生?”那人摇摇头,确定地说,“不像。”   等听冯超说来体检的是小女孩,他是陪同的家属,炸了。   “女飞?!还有女的当飞行员的?”   “成绩那么好,应该去清华北大,干吗招飞?科技才是生产力,为国争光的路很多。”   还有人低声道,“真的光荣也有可能,不是闹着玩的。”   冯超再三解释也没用,他们认定是小孩胡闹,争着出主意。有的说晚上别睡,第二天血压肯定高,保准刷下来;有的说心理测试挑不对的答,心理素质不行过不了关;还有的乐天知命,“你们急啥,这才第二关,后头还有一道,到时领导一看还是个小孩,怎么忍心收。”   又是那个低声的说道,“就是。急什么,多半通不过。这次可不比前一次,还要考应变能力,一边开飞机一边做题目你们见过吗?”   别人问怎么回事,那人解释,得在模拟飞行的机器上操控拉杆,屏幕上不定时跳出数学题,需要在几秒内解答完毕。再具体他也不知道,听村里招飞过的说的。   真够吓人。   听他们说得热闹,隔壁房里的也来听。平时学习成绩一般的几个顿时紧张,没想到身体素质之外还要考数学。讲到体检,更跟捅翻了麻雀窝般,从变态的视力表到连隐私部位都得查。   听他们说得粗俗,冯超目瞪口呆,他可不知道体检还得这样。   别人看他表情,反应过来意味深长道,“劝你妹妹退出吧,女娃娃跟男孩子不一样,总不能特殊照顾她。”   “是啊,姑娘家搞什么飞机,她有那个~吗~”顿时屋里炸开轰笑声,尤其那些来体检的学生,半大不小正在犯混的年纪,笑得格外大声,倒是大人含笑喝止。他们觉得传出去会影响领导对自家孩子的印象,毕竟德才兼备,德字在前么。隔墙有耳,万一这里住着个出差的领导,听去了怎么办。   冯超脸涨得通红。   笑声渐渐变低,刚才那个说考试内容的插嘴道,“这会笑得开心,明天全刷掉可别哭。一个女的参加招飞,能是一般老百姓?”   那几个陪孩子来的父亲变了脸色。他们经过世事,知道不是不可能,勉强维持着笑容,“小孩子不懂事开玩笑。时间不早了,休息了,睡觉。”出门在外都不想惹麻烦,回房的回房,房里的也一个个回了铺位,然而冯超还是听到了窃窃私语。   世道搞不好,有权有势的还能有钱,农村人出路不多,本来当兵是一条路,可也得跟人意思意思。好不容易招飞讲身体条件,不是谁想去就能去,没想到在有能耐的人那里,女孩也可以。   从小到大冯超不敢惹事,他知道他跟别人不一样,是个没爸爸的孩子,唯一的亲人是妈妈。妈妈走了之后,他没依没靠。要不是安阿姨收养,他绝不会有今天的生活,他努力学习,是让安阿姨高兴;“赖”在徐家不搬去跟一富二贵住,是为了帮忙做家务,他想小小地报答安阿姨。   但他们可以讲他的闲话,不能说安歌!她一直告诉他世上没有绝对公平,假如有,那一定是假的,所以她想要的她自己争取-努力强大,强到让人无法忽视。   她给他指出了一条路,她自己也在这条路上。他无法忍受别人对她的质疑。   “为什么男同学能当飞行员,女同学不能?!男同学想当飞行员被夸奖有志气,女同学想当飞行员就是异想天开,以后肯定会后悔?!为什么你们不对男同学讲这种话?女同学不能喜欢飞行吗?!”   冯超是把清亮的嗓子,此刻气愤当头声音有些微尖锐。   “我妹妹从小想当飞行员,为了这一天她练体力,每天跑步。她学习特别好,跳级过几次,拒绝了少年班。她数学竞赛得一等奖,去过冬令营。但她推掉了大学提前录取,只为了参加招飞。如果她不能当飞行员,谁能?”   大伯大叔们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劝道,“小同学别想太多,我们是好意,心疼女娃娃,不想她太累,粗活让男同学干嘛。”   “不用你们的好意!还有你!”冯超手一指,“别以为我没听见,有本事你好好学习!觉得钱多好你可以做个体户!整天看着别人好,恨好事没掉你头上。”   他指的是个十八九岁的男孩。这年纪正是精力旺盛到好斗,对方闻言反唇相讥道,“我凭本事住进这里参加招飞,你呢,你算什么?看家狗汪汪叫。”   中年人们劝阻,“不要吵了,睡觉!”   与此同时传来敲门声,门外是招待所工作人员的声音,“同志们,明天还要体检,你们已经影响到楼上女同志的休息。”   第二天参加体检的一早集合走了,冯超吃过早饭,被招待所的工作人员们叫住,“小冯,过来聊会天。”   她们问起昨晚的事,一个笑眉笑眼的阿姨用肩膀推推另一个,“快谢谢陈阿姨,她是我师傅,是她让我照顾你。”   冯超认得陈阿姨是前台负责登记入住的,连忙谢过她。   陈阿姨只是摆手笑,“一点小事。”   笑眉笑眼的阿姨姓何,其实也才二十出头,是管房间卫生的,“不用客气。你长得像我师公,我师傅爱屋及乌。”她打量冯超,“真像,要是你跟我师傅一个地方人,我得怀疑你是我师傅的儿子。”   冯超默了。   陈阿姨看着冯超,“也没有特别像。”她比划了一下,“鼻子和嘴巴不像,没你秀气,但是眼睛真像,他眼睛也特别好看。我哪有这个福气。”   小何阿姨怂恿道,“认个干亲?你家兄弟姐妹几个?你妹妹跟你不一个爸爸,怎么不同姓?”   哎说起这个不同姓,冯超想徐爷爷徐叔叔真是豁达,愿意让一个孩子跟女方姓。转念又一想,他昨晚还说别人重男轻女,自己不也是。婚姻法规定孩子可以跟父母任何一方姓,凭什么非跟父亲姓。   他解释了一下,但没说自己是收养的。小何阿姨惊讶地说,“只有上门女婿的孩子才会跟妈妈姓,你爸气量挺大。你跟他像,还是你妹妹跟他像?我看你们俩不像,从头发看就不像。你妹妹也好看,但跟你不一样。”   小何阿姨叭叭叭,陈阿姨听不下去,催她去搞卫生。   冯超这才找到机会回房。他带了习题册来的,刚好做题目。   看他认真学习,边抽烟边聊天的大人倒是自觉主动,转移阵地去了外头树下。可惜才做两页,小何阿姨来了。   “小冯,跟你商量个事,求你认我师傅做干亲。”她认真地说,“我师傅太苦了,我想她能有点开心的。不用你做太多,只要逢年过节来封信问个好,稍微给她点安慰就行。”   原来,陈阿姨的未婚夫牺牲在前线,陈阿姨给未婚夫的寡母养老送终,一直没有再找对象,眼看到中年,以后估计也不会找了。   小何阿姨认真地说,“那时部队照顾我师傅,让她在这里工作,一晃十几年,都说要改制。这里收入低,老人身体不好,她也攒不起钱,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没一件事顺心的,你就哄她高兴一下,求你了。”   冯超默默地想了会,“阿姨是哪里人?”   他怎么觉得陈阿姨口音跟他的老家有点相似。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一天体检耗尽了少年们的精力, 他们回到招待所跟早上出去的时候成了两付模样。   家长们一边心疼, 一边忍不住抓着自家孩子问, 检查什么了?通过没有?   有人欢喜有人愁,好几个被刷下来。事先家长觉得难的转椅测试都过了,问题倒是出在眼底状况、听力、鼻中隔这些上面, 还有两个得做24小时动态血压。   安歌被冯超按在桌边让休息,只能看着他忙前忙后端饭菜打汤。不过安歌觉得冯超有心事, 平时他话也不多, 但总是含笑听别人说, 不是这样心神恍惚, 又有好几次欲言又止。   吃完饭回房,客房服务的小何阿姨叫住他俩,塞了两张电影票。   “咱们自己礼堂里放的电影都是最新的, 学员特别喜欢。外头好多大学生也经常来买票看, 又便宜又实惠。”小何阿姨笑眯眯地不让他们推却, “去吧去吧,晚上房里太吵, 等看完电影刚好回来睡觉。”   见冯超和安歌面面相觑, 小何阿姨装着生气,“怎么,嫌阿姨请客请得太小?”   五毛钱一张票, 两张一块, 真的良心物价了。   冯超连忙摇头, “不是!”   “那就好。快去, 六点一刻开场。”小何阿姨挥手跟赶小鸡似的把两人轰去礼堂。   正如她所说,片子不但新,还是外国的,《爱情故事》。片头响起熟悉的旋律,安歌指尖微动,这是梦里的她最早学会的钢琴曲。刚学钢琴的时候为了增加演奏乐趣,老师找了些古典以外的曲子让她弹。   优美的旋律、感伤的独白,一下子把观众拉进剧情。开头还有嗑瓜子的,慢慢静了下来,礼堂里只有男女主人公对白的回响。等女主得了绝症,男主想尽办法挽回她的生命,礼堂里抽噎的声音越来越多。安歌视线余光看到冯超用手背飞快地一抹泪,呃,电影刚开始时他还坐立不安,悄悄跟她说这两人怎么这么容易就喜欢上了。   连“爱”字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敢用“喜欢”来代替。   坐在一礼堂悲戚戚的人当中,安歌得承认,她可能是比别人冷血。梦里人生方辉出事的时候,方爸方妈难过得几乎不能言语,她出面办的手续,回去的第一天,别人问她怎么请假了,她仍然可以平静地说有点私事。或许,反射弧特别长?好像哭出来要到这辈子的童年,在卫采云的面前那次。不过得承认,哭出来之后就放下了似的。   电影散场后冯超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不动。   安歌拉着他随人群往外走,一路听到别人啧啧赞叹。   好看。值,明天带同学/朋友/同事再来看一场。   安歌听了直想笑,大家出戏好快,灯光一亮立马回到现实了。不,身边这个还在为戏中人伤情。   冯超垂头丧气慢腾腾走了会,突然建议,“赤豆元宵吃不吃?”   “好。”昨天来的路上经过一条小吃街,离招待所十几分钟步行的距离。   吃完赤豆元宵,冯超又问安歌吃不吃臭豆腐、烤羊肉串、喜珠子等等等等。   “冯超,你有心事?”安歌不想晚上塞一堆零食,直截了当地问,“今天白天发生什么了?跟小何阿姨有关?”   无事不会献殷勤。   冯超头摇得飞快,“我们……难得来一趟。”然而安歌看着他,他撒不了谎。   他几乎是痛苦地吐出口,“毛毛,我妈妈是不是道德败坏?”   在徐家这些年,安景云从来不提冯超的身世,也不让家里人说。冯超自己更不会说了。但是安歌知道,越介意才越闭口不谈。假如让她来看并没什么,冯超的妈妈未婚生子,可她承受了相应的后果,从被隔离审查,差点被定流氓罪,被世人所指,到独自抚养孩子,她做了选择,也付出相应的代价。无论精神上的压力还是经济上的,都是她一身承担。她唯一亏欠的人,只有冯超,在不允许离经叛道的年代让一个孩子去面对残酷的现实。   安歌说,“不是!”   她问,“发生什么了?”   原来,白天小何阿姨跟冯超提到认干亲。冯超想到来学校做过报告的英雄团,那些在战场失去手、腿的英雄,陈阿姨的未婚夫甚至牺牲在那里,他心软决定答应。但细问之下,他发现好像哪里不对。   “我很早就记事,很小的时候,四五岁,有次我见到几张剪报,夹在一本书里。”是冯超母亲老家的地方报纸,冯超母亲工作的单位离她老家只有两小时火车车程,“是一位牺牲的英雄,年纪很轻,很英俊。我问妈妈他是不是我爸爸,妈妈打了我-她从来不打我的,除了那次。”冯超低下头,“她说我没有爸爸,不要惦记好事。如果让她知道我跟别人胡说八道,她就-打死我。”   小何阿姨想促成这件美事,偷偷拿了陈阿姨未婚夫的照片给冯超看。   “我和他真的很像,不是一模一样,有的地方像他,有的地方像妈妈。他叫廖超英,我印象中剪报上的战斗英雄也是这个名字。”   超英赶美。上一辈人的美好愿望。安歌问道,“你觉得他有可能就是你爸爸?”   冯超抬起头,“我妈妈真的不打我,除了那一次,打完她还哭了,说对不起我,说她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在我身上出。要是我特别想要有个爸爸,就当他是吧,但别到外面说,会给别人带去麻烦。”   他眼里渐渐涨满泪水,晃来晃去。他努力睁大眼睛,不让它们流下来。   “我妈妈是很好的人。她勤快能干,还是高中毕业,要不是生了我,说不定可以做单位的骨干。可是她为什么要生我?”   第一滴泪水终于撑不住,扑的掉落,第二滴、第三滴争先恐后。   “她是坏人?”这是冯超最难启齿的问题,和有未婚妻的男人生下了他?他从小就觉得自己不该存在世上,给母亲添烦恼。安阿姨劝过他,说人年轻的时候哪有不犯错的,虽然不知道他家的具体情况,但他只是个孩子,是无辜的。世人也不是都对-安阿姨拿自家的事举例子,安外公背着罪名接受改造,她和妹妹们既没有受教育的权利也没有工作的权利,家里的东西当光之后,毫无经济来源的她们整天挨饿。难道她们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吗?他想像过也许父母阴差阳错没能结婚,也猜测过各种原因,可如果廖超英有未婚妻,那么,父母的感情就是不对的,偏偏他还是这场错误的结果。   “我不知道。”安歌说。   这个答复让少年的肩膀耷拉下来。   “我不认识他们,怎么能够随便下定论。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们任何人都有发言权。你自己也说有阴差阳错的可能,说不定订婚的事你爸爸没同意,说不定他们在要分手的阶段,也有可能已经分手。当然,可能你爸爸订婚后才遇到他更喜欢的人,还没来得及退婚他就牺牲了。”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少年充满期待看着她。   他俩站在人行道的内侧低语,法国梧桐的枝叶投下阴影,然而那刻冯超的眼睛亮得吓人。   “我不知道,我不是你。”安歌想如果是她,可能选择释怀,但她不是他。“无论怎么样,你都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最好的朋友。”她安慰地对他笑。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不存在未婚妻,在那个年代哪种可能都有,唯独感情不是至上,因为太穷太饿,在涉及到利益的时候没有谁愿意放过。一个城市户口、一份稳定的工作,足以让失子的老人找到肯赡养她后半生的人。只是这种揣测,大概她说出口就会被冯超抗议,他不会接受。“我还知道你妈妈很善良,也很坚强,是最好的妈妈。”   冯超泪光闪闪,明白安歌的意思。他们能肯定的是冯超妈妈为了逝者的名声隐瞒了所有的事,也没有甩掉包袱,不然她完全可以到外地打掉胎儿。   风吹枝动,光影拂动,少年抹掉眼泪。   “对不起,你明天还要继续体检。”   “走吧。”   一前一后,少女走在前面,少年微微落后半步。   “我应该是通过了。”安歌说,没看冯超欣喜的脸,沉吟了一会才又道,“今天有领导找我谈话,本来是劝退我,谈过决定收我。”   “啊?”   安歌也是今天才知道,她能够通过当地人武部的初选不止因为她的优秀,还因为部长和爷爷曾经在同支部队。对她报名参加招飞,爷爷一直不支持不反对,没想到真心是支持的,在部长找上门的时候,替她保证自家孙女各项素质绝对经得起考验-女儿身除外。以后的军人,需要有过硬的身体素质和头脑。   但也是过了第一关。在这第二关,但凡她哪点弱些,估计就没这场谈话了。她甚至已经做了本该明天才做的心理测试。   太难了。当一个女性想去被认定是男性领域的时候。   “你为什么要选这条路?”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为了什么?   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她。   安歌相信她内心的每丝波澜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为什么要选这条路?你的智商远远超过常人, 堪称天才, 顶级大学有意提前录取。家庭条件也非常好, 从小生活优裕,为什么要来吃苦?”   爷爷的期望?   别人拿她们打趣说三千金,奶奶嫌她们是女孩, 但爷爷没有忽略过孙女们的成长。只是爷爷会教她们唱“日落西山红霞飞”、“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可他觉得从军是男人的事。他会因奶奶阻止爸爸当兵而生气, 却从来没想过女孩也可以。如果不是安歌坚持, 大概她说的想当飞行员, 在他以为就是孩子气的念头。   安歌知道自己别扭-让你省力还不好吗?不好。   她要的是一视同仁。很多人讨厌她较真, 无论哪个世界,只有方辉,他对她好, 只因为她是她。   还是为了方辉?   他认定她只要做自己, 她却改变了他的命运, 按另一个世界的他的想法-他悔恨过年少时没有好好学习。她在关键时刻推动他,不让他再次遗憾。   试验的风险终究需要承担者, 她希望那个人是她。她已经做过很多准备, 从理论到实践。严格说来,对今天一起参加体检的小伙伴们确实不公平,她提前起跑了。   路灯下冯超和安歌的身影被拉得细细长长, 离热闹的夜市越来越远, 渐渐的只剩下他俩细微的脚步声。   冯超惊讶地啊了一声, 安歌却没回应, 她想起了梦里在她成年之后的事。   进大学后的人生变得轻松。   学业对她来说轻而易举,不需要熬夜应考也总是遥遥领先。那个时候她在校外找了兼职,钱并不好挣,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大部分时候她和方辉的联系靠书信,电话只能等他打过来。有半年多他们经常吵架,他觉得她浪费年华在不相干的事上,“钱不是问题,我汇给你。多读点书,争取考研,或者多试试好玩的。”她赌气把学院联欢晚会的照片寄给他,女大学生不缺追求者。他回信说,“这才是这个年纪该做的事。不过我知道他们都不是你喜欢的人。”只有两天休假他还连夜跑来看她,怕她真的在忙着恋爱。   口是心非。捅破窗户纸的反而是她。   他只同意,“等你毕业了再说。”   有了“恋爱的名份”,感觉不同了:世上有一个人,关心自己。   分隔两地,彼此忙着学习工作,对她来说无关紧要,而且他说过,“等过几年就好了。”   冯超不解地问,打断了她的思绪,“为什么劝退你?”   安歌回过神,“因为搞特殊。”   确实不应该。梦里人生,她也遭受过不公平的对待,也曾气愤不公。   安歌是公费生,毕业时处在包分配政策的倒数两三年,按理老师应该按每人成绩、特长把学生分配到企事业。实际上分配到好单位的学生要不是走后门送过礼的,要不就是官二代富二代,两者都不是的话只有一句“让我们研究研究,你先回去等通知”。连她考到的名额也被人挤掉,就业指导老师还笑吟吟地打趣她,“谁让你面试考个第二,考第一就没人强得过你了。平时看你在学校甩开别人一大截,怎么到社会上水土不服?”   “听说你男朋友在部队,结婚吧,到时随军多舒服。”同学里有人说。   “读不入流大学还不如不读,一个萝卜一个坑,谁先占了就是谁的。现在知道了吧?大学毕业等于失业。”安景云说,“回来吧,总归能帮你找个安逸的工作。”   二十出头的安歌,最恨安逸。   不死不活的单位;办公室总有两种人:马屁精、关系户;上班一杯茶,新来的大学生得打开水扫地擦桌子;工资奖金只看编制,打杂的事业编,收入是企业编业务骨干的几倍,而企业编下面,还有合同外包工。一层层的编制,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她放弃分配,自己跑人才市场,然后在有人就有的江湖里打拼,搭着时代的东风成了小富婆。   安歌有闻到钱的直觉,股票、房产,来回倒腾,从没踏错点。   可钱买不到的东西太多了。   “虽然搞了特殊,但是,但是……”冯超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他知道别人说得也对,不管怎么样安歌占了一个名额,但安歌已经为之付出无数努力,难道只因为是女性就毫无机会?除了不能改变的性别,安歌样样尽力做到最好。甚至连体重,她硬生生从“小仙女”塞到达标。   “反正我觉得你没错。”想来想去,冯超赌气说。   帮亲不帮理么,安歌对着夜空笑了。   -我想去宇宙看看,想了解时空的奥妙,到底是什么给了我第二次机会,让我弥补人生的遗憾。   这是必须用巨大的财富,或者说国力来支撑的研究。为了进这个门,现在只是第一步。   漫长的人生,想要找的答案,有些有,有些没有,可总要去试试。   “你怎么说服他的?”   “其实他说劝退只是吓唬我,他们人挺好的。”   安歌没告诉冯超,外科检查时她被故意编在和男生一组,看她二话不说开始解开外衣才叫住,给她独自一人一组进行外科检查。小考验难不倒她,想要别人一视同仁,她自己也不会把自己当女性。   安歌也没告诉冯超,尽管通过了,但只是开始。可能是她的坚决,还有各项表现打动了他们,进校后也不是一劳永逸,很大被淘汰的机率。现在给一个机会,好在她年纪小,失败了也来得及走别的路,他们是这样想的。   此刻她从所未有地想方辉,想把心里的话告诉他,微微雀跃的快乐,也有丝丝疲惫,如同走了许久的旅人,想在港湾里得到补给。   冯超替她高兴,直到走近招待所才记起他的烦恼。   该如何答复小何阿姨?   谁知他俩刚到门口,小何阿姨就迎出来,“谢天谢地你们总算回来了!”   家里打电话过来,医院给安景云下了病危通知书。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安歌仔细问小何阿姨, 谁打来的电话, 怎么讲的。   “说是你姐姐。”小何阿姨过意不去, 要不是她让两个孩子看电影,就不会错过电话,“没细说, 让你们连夜回去,坐过路火车, 明天早上到, 刚好换第一班的汽车到家。”她不安地看着两个孩子, “哎一会我送你们去火车站。别怕, 严打两次了,别跟陌生人说话,没得事的。”   小何阿姨念叨第二天的体检, “他们只是借了场地, 我们说不上话。算了算了, 哪有回家重要。”   冯超被坏消息炸得晕乎乎,安阿姨病危?!   亲妈去世的时候, 冯超还小, 可他记得清清楚楚。护士把他推到病床前让大声喊妈妈,“喊啊-喊!”   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两行泪缓缓从妈妈的眼角流下来。   他回过头看护士, 护士把他拉到旁边, 上前拔针头, 取掉各种仪器。   谁也顾不上他。护士好心帮忙, 擦洗,让逝者干干净净穿着干净衣服走。   小何阿姨的话语让冯超仿佛又回到那天。   “我们明天早上走。”安歌说。   “啊?”   小何阿姨跟冯超异口同声。   招待所人来人往,小何阿姨见的事多,想想赞成道,“也是,等排队买到票,最早也得凌晨一两点的火车,还得转车,跟明早坐汽车不差那点时间,还不如明天早上请了假再走。”她赶着两个孩子,“快回去洗洗睡,热水都打了?不够到我那里拿。我有热得快。”   冯超在水龙头下用冷水洗了个脸才清醒。   不能由着安歌耍性子。   他三步赶两步蹿上二楼。还好,安歌还没进房,仍在洗漱。听到脚步声,她侧头看向他,目光带着了然。   冯超突然失去勇气,央求的,呐呐道,“毛毛,你担心安阿姨想骗你回去?万一真的呢?”   “如果你心里过不去,可以先走,路上注意安全。”   “可你已经通过……”冯超讲到一半,被安歌的目光止住。他的心一直往下掉,不用说他也知道,连微乎其微的机会都没有。他难过地看着她,不明白两个好人、又是亲母女,怎么会成这样。   安歌没用招待所的盆,直接用手接水洗的脸,眉毛脸庞湿漉漉。   “对不起。”冯超垂头看着地面,“可就算假的,安阿姨也是为你好。她-她只是不了解你。”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不了解母亲的想法,为什么要未婚生子,又为什么不告诉他一切。“这样想,可能会轻松些。”   假设所有的决定是出于爱。   “你让我们跳级,提前高考,我们……”   “你可以选择不听。”   “我知道你是......”   “我是为我自己。我做不到跟家人一刀两断从此再无往来,那我就尽力拉扯,免得被家人拖下去。”   冯超从来没跟安歌起过争执,他也没料到安歌这么尖锐。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在生气?”   安歌摇摇头,温和地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可以先走。我刚才确实生气。”她笑了笑,说了句冯超不懂的话,“我已经逐渐接受人永远是孤独的,但是偶尔还是会愤怒。”   愤怒?少年努力寻找解劝的话语,安歌抬手止道,“你先回去也好,免得她们担心。”   见冯超不动,她思索了一下补充说,“我真的不生她们的气,我只气我自己。”气自己听到消息的第一秒大脑里“嗡”的一声,第二秒才反应过来。安歌猜,是徐蓁露了馅。本来她没想瞒安景云,是徐正则不想让安景云知道。   一个是疼爱的女儿,一个是同甘共苦的妻子。   徐正则年少时也曾有过参军梦,但徐老太用上吊威胁,他和父亲放弃了。   虽然妻子比母亲通情达理得多,徐正则还是觉得如果让安景云知道恐怕事情会起波折,他下意识选择了逃避。   有强硬的母亲,强硬的妻子,徐正则还有一个强硬的女儿。   “冯超,今晚我不会走。至于你,随你,别做没主见的人。”   安歌第二天傍晚到的医院,安景云的情况不太好,高烧,心衰,但没到病危的程度。徐正则在办转院手续,本地医生放弃了,建议病人转去海市。异地就医手续烦,需要盖几处章。幸好安景云是自己公司的法人代表,省了一道关,要换作原来的厂,估计就卡住了。   病房里陪着的是徐蓁和冯超,见到她来,他俩都有些不自在。安景云看了出来,知道他俩自我感觉当了叛徒,“出卖”了小伙伴,找个由头让他俩去买点心。   “体检通过了?”还是安景云先开口。   安歌点点头。   安景云既欣慰又心酸,欣慰自己的孩子文武兼优,心酸是真的管不住了。   “妈妈这个身体,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你就不想想,招飞了,当兵了,以后怎么办?”她叹气道。   “毛毛,别以为妈妈境界低眼皮浅。我知道你可以,但是,在男性为主的地方,越往上越累,必须付出双倍三倍甚至十倍的努力。这些地方也有特别强的女的,可这样的,要不是没结婚没生孩子,要不就是有一个全心全意支持她的人。”   “你没有这个条件!”   “就算妈妈身体好,你跟姐姐年纪接得这么近,让妈妈帮哪个才好?不结婚不生孩子?”安景云因为高烧而干裂的嘴唇有道血口子,安歌起身替她倒水,“妈妈生了你们三个,虽然累,但高兴的时候更多。就像现在,妈妈走了,在世界上没留下痕迹,还好有你们。”   安景云接过安歌递过的水杯,看着自己的小女儿,“等你到我这年纪就知道了,什么都是身外物,一个人的金钱店铺房子可能被夺走,只有家一直在那。只要人在,家就在。”   安歌笑了笑,“妈妈,不会有事的。”是免疫系统的疾病,到了大城市立马确诊,查出病因对症下药就好了。   “你还有三个孩子,不缺我。就当白生了我。”   安景云瞪着她,“生你的那天,我同样肚子疼了整整一天。我那时想,这个孩子固执的,生下来一看,果然,头顶两个旋。”   两个旋的孩子天生犟。   安歌不说话。   气氛僵硬。不过没多久,走廊里传来徐蓁的声音,“妈妈不让告诉同事朋友,怕你们破费。”   “嗳我们两家这么多年,你妈妈真是。”是方家伯母的声音。   安景云抬眼看向门口,方爸方妈方家三兄弟拎着大包小包,是的,除了方大哥之外的弟兄仨,连方辉都来了。   方妈快人快语,“景云你瞒得好紧,我们一点都不知道,竟然要靠方辉告诉我们。他昨晚接到冯超电话,今天凌晨的火车赶回来。”   安歌看向冯超,站在墙边的后者碰到她的视线低下了头。   “一点小病…”安景云客气道,指挥徐蓁拿水果招待同龄人,“蓁蓁,你们到外面坐会,我们大人说会话。”   到了外面,徐蓁看看方辉,再看看安歌。   “你们去外面吃碗馄饨?”   还能怎么办,她也做个好人呗。   只有方旭这个大灯泡,无知地嚷嚷,“好啊,我刚放学就被拉了来,肚子正饿!”   徐蓁把手里一大把香蕉塞给他,“吃吧吃吧,还有生煎包牛肉锅贴。”唉愁人,中学生不允许早恋,知道吗?好吧,安歌跟方辉,一个从小不像小孩,另一个,大学生。管不着啊。 第一百七十五章   西边地平线残留落日余光, 半边天空被晚霞烧得通红。   方辉眼下的青影重得发黑, 安歌看一次笑一次。很像熊猫。   他俩没去吃东西, 漫步在住院部的小径上。   “没事,真的没事。”她安慰方辉。   方辉没她乐观,“我妈会劝阿姨的。”安阿姨什么都好, 一意孤行起来可不是开玩笑。当年老徐局作为老革命,原该有所作为, 结果被徐老太三番五次的闹到组织那里给搅黄了。现在虽然松动些,但安歌想去的不是普通地方, 那里看重学员的家庭背景。要是安阿姨去闹, 还挺麻烦, 毕竟招飞第一条条件是父母同意。   他个子蹿得快, 比安歌高出大半个头, 瘦伶伶的, 肩背格外单薄。   “不要紧,我可以等。”安歌指指石凳,“我还小, 有无穷机会。”只要自己不放弃,没人能替她决定未来。   方辉在石凳上坐下, 安歌坐在他身边。   她知道问题所在。她和安景云太像了,无论哪次人生她都努力想逃开影响,可还是失败了。或者说梦里人生给她带来先知的便利, 但副产品也有, 她最终仍然形成这样的性格:爱逞能。   “给根鸡毛, 我能当成令箭。”安歌笑哈哈,“除了你每个人问我为什么,我讲大堆理由,其实我就是想证明自己很强,想做的都能做到。我妈越反对,我越来劲。别人越问,我越证明给别人看。”   对这辈子的安歌来说,安景云隔了一层,连童年的她都没法控制。但是,她既是她,又不仅仅是她,另一个人生的记忆、情感一直与她共生,她不是百分百的自己。   安歌举起手,在暮光里打量着。   个子高的缘故,她的手不小,手指细长,但很有力。   方辉用肩膀轻轻地碰一下她的。   她侧过头,他说,“我喜欢你。”   啊?!安歌怀疑自己的耳朵,方辉吧,他的表达是行动,而不是言语。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脸涨得通红,连脖根都红了。他不敢看她,盯着前方的树,“安歌同志,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从小时候见第一面起我就觉得好像跟你很熟,不用说话你就知道我想的,不用商量你想的就跟我一样,甚至你比我还了解我。你开心我也高兴,你难过我跟着难过,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想应该就是喜欢。”他悄悄看了下安歌的表情,咽了下口水,喉结动了下,“我爸跟我妈是大学同学,他俩来自两个地方,可我爸见到我妈妈的第一眼就知道是她,我……”呃不过,父母那时候一个十八一个十七,好像他跟安歌太小了一点。不过不过,他想告诉她,无论她怎么样,他都会支持她。   安歌动了一下,方辉用力握住她的手。   “不用急着回答。等以后,我不急。等你做完更重要的事,再叫我也不迟,我总是…”他没说完,安歌左手伸过来按住了他的嘴。   “别说。”   梦里人生,她对方辉说过同样的话。她让他只管忙他的工作,没关系,她也很忙,但她总是在那里的。他说好吧,“等我回来”。   过了会安歌才缓过劲。   她眨掉睫毛上的泪花,用小指勾住他的,“方辉,说话算数。”   方辉摇了摇手,像小时候那样。   你看我我看你,有点快乐,又有点不好意思-咦不应该再等两年水到渠成,怎么现在就说了呢,多不好意思。咦咦太不好意思了,这还用说吗,他们是一辈子的知交,还需要特意说俗气的“喜欢”?   “孩子有孩子的想法,只要正当的,我们当父母的支持算了。三岁看老,毛毛有分寸。”病房里,方妈劝安景云。   安景云苦笑,“我知道她能干,才更担心。”   安景云从所未有地体会了一把徐老太的心情,只要从了军,就有上前线的可能,十年里边境上可没停过。光荣什么的,替别人鼓掌时很激动,可万一轮到自家?她不需要孩子们太有出息,只要在身边,安安宁宁的,读不读书都不要紧,普通点就行了。   她们这代人,十六七岁的时候满腔热血,抢着干重活累活,七八十斤的人挑百来斤的稻谷,只为了“铁姑娘”的称号。等回城进厂,又是为了评先进做得多拿得少,连心里想想钱都觉得觉悟太低。   得到了什么?   都是假的。只有家才是唯一温暖的地方。   “这孩子到底想些什么?”她诉苦道,“从小就古怪。每个月非交我钱说是抚养费,撇得清吗?我生她出来,要付我多少钱?要是我治不好走了的话,她们姐妹仨在一起还能互相帮助,分开了怎么办?”   方妈赶紧呸呸呸别说不好的话,肯定能治好,大地方医生医术高明。   安景云已经连着高烧多天,每天医生查完房后八点多开始挂水,多的时候挂到晚上十点十一点才拔掉针头,药片是成把地服。   “可气他们全瞒着我。”安景云恨身体不争气,如果不是生病,她再忙也会发现。这种大事,没想到家里其他人都知道,只背着她一个人。   “别想太多,他们怕你劳神。好好休息,你就是太辛苦累到的,休息好了也就好了。”   方妈只能泛泛安慰。她也是母亲,最能懂安景云的心。   等方家的人都走了,安景云打发走徐蓁和冯超,只留下安歌。   “毛毛,妈妈不安排好你们,走了也不放心。”她哀切地说。   安歌想说没有人能够安排别人的一生,离别是早晚的事。但是话到嘴边她说不出口。她最讨厌离别的场景。   是的,梦里人生每次离别,徐蓁总觉得她冷漠,爷爷走了不哭,外公走了也不哭,父亲走后没再提过父亲。而徐蓁,哪怕为了方家的事也会大哭,因为认识的人再也不能再见,很难过。她跟徐蓁不同,每场离别只是结成一团记忆,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悄悄滑落独自郁结。   “医生会治好你的,妈妈。”   “非要去当兵?”   安歌点点头,“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安景云因为高烧而水汪汪的眼睛,突然涌出泪水,擦了又淌出来。   床边坐着的孩子,沉静地看着她,给她递手帕,倒水。   安景云哭得止都止不住。   安歌没有劝。哭是好事,发泄掉算了。安景云比她更懂命运的无常,她们是两代人,安景云处在起伏最大、变化多端的年代,想守不知从何守,想破也不晓从何破起。而她,幸运地在向上跃升的初始,搭着时代电梯见到更广阔的世界。她有幸提早知道那个世界,努力推动身边的人,一个两个三个…有顺利的,也有没法改变的,还有战战兢兢的,方二哥的手术让她学会再慎重一点。她讨厌离别。但她不会因为怕离别而限定自己。   “不怕吗?”   “不怕。”   安歌扬起脸,坦坦荡荡对安景云笑道,“我知道我可以。”   *** 完 ***   ※※※※※※※※※※※※※※※※※※※※   完结啦。   写本文前查资料,发现很多我不知道的,比如1986年实施九年义务教育,1990年制定《残疾人保障法》。如今理所当然的很多规定,在那些年还没有。   上世纪八十年代,对一个家庭来说智力有缺陷的孩子是非常沉重的负担。话说回来,现在仍然是,我们在路上很少见到残疾人,不是不存在,是残疾人上街不方便。   真是沉重的话题。还是让我自我批评吧,这文写得太失败了,所以拖这么久才完成。唉新手上路,头回写长文。   每回断更,我泪,非不为,乃不能。   感谢水月和小p,谢谢你们的支持我才能坚持写完。   谢谢小和的深水鱼雷。   谢谢投地雷的亲们,谢谢,谢谢!谢谢营养液!谢谢,谢谢!   写的时候有些留言质疑圣母,我认真想过是不是呢。安景云徐正则帮助别人而生活困窘,安歌帮助父母。我借安景云回答过,谁也没法保证自己一直顺利,不顺利的时候会庆幸自己有安和徐这样的朋友。   还是年代的关系,八十年代城镇化还未推进,农业社会习惯于互相帮助才能挺过灾害。直到八十年代末期农民才没被绑在户籍所在地,可以外出务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最后给新文打个广告,这回我认真写了大纲,连细纲都有,希望更新能好些。   在练习中进步,谢谢大家支持!   求预收:   普通平凡人的快乐《逆袭之心人皆有》。   上回求预收我说要写个狠心冷面的女主,写完大纲我改了,想讨论一下弱者的生存价值。   抹把汗。为什么我脑袋里整天想些“我是谁我在哪”,手机不好玩吗,钱不好花吗?!   不过这篇我走轻快风,看着玩吧。 第一百七十六章 番外   徐正则轻手轻脚开了门, 客厅奶黄色的灯光流淌出来, 他讪讪地笑道,“怎么还没休息?”   安景云掀了掀眼皮, 从老花眼镜上看过去,“问你大女儿去。”   这火不是对自己来。徐正则松了口气, 赶紧熟练地安慰,“孩子大了, 有她的主见。你要经常想,她们比咱们厉害多了, 她们想做什么,由她们吧。”   安景云头也不抬, 在一个数字上划了条线打了个问号,“对,所以现在她辞职做北漂你也赞成?”   “呃?”这下徐正则也摸不到头脑了。   徐蓁七年本硕连读临床医学毕业后,回到本地三甲医院工作。忙是忙,但习惯了以后也还好。职业好, 长相好,家底丰厚,是相亲市场上的热门人物。   “年纪也不小了,成天不知道想些什么。”安景云嘀咕道。三个女儿,小女儿不用说, 在部队, 想管管不着。二女儿, 上门求结亲的不少, 大部分有点小残疾,竟还有四肢健全头脑正常的。安景云看穿了,全是奔着徐家的财产来的,懒病,只想不劳而获。这种人不行,宁可养徐蘅在家里一辈子,也不能招个麻烦。大女儿,听话,算得上才貌双全,可就着了魔似的想写作。上班那么累,下班还不补觉,忙着写啊写。   亲生的这样,收养的也这样。冯超大学毕业后单干做外贸,他从小长相俊俏,长大之后眉目英朗,平时又喜欢锻炼,打球跑步,招得远近的女孩子悄悄来打听。可每次问他,总说长幼有序,等大姐成了家再轮到他。   结婚又不是请客吃饭,还排队的?安景云一个也管不住,懒得管了。她也忙啊,公司越做越大,技术人员越收越多,干脆独立核算。开头还跟别的公司合伙,后来步子迈大了,如今连地级市都知道公司名头了,质量强,交楼准时,售后好。   但是徐蓁要辞职去电影学院进修,安景云意见还是很大的。   当医生多好,多有意义。写小说、剧本?   母女俩吵架时安景云冷笑,“等你七老八十再写回忆录也来得及。”   “妈妈你就是喜欢用你的眼光衡量别人。高考时我听你的考了医学院,毕业时听你的回了家,现在让我做回自己行不行?我有钱,不花你的!平时在公司对着下属发号施令,回家就做妈妈吧。”   安景云气得头疼,“要是你有才华,写了这么多年早成名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退稿,我拦着你爸不说而已!自己不是那块料,怪父母有用吗?像你妹妹,我管得到她吗?”   回应她的是徐蓁摔门而去。   安景云讲着讲着,忍不住伤感,“孩子小的时候多好,现在妈妈成了她们眼里的老古董,只会妨碍她们追求理想。”   徐正则帮她倒了杯热水,“要不再养一个?六六不好听,叫小九吧。”   徐家养了一只猫叫五五,是徐蘅的心头宝。安景云破涕而笑,“和你说正经的,你来开玩笑。”她摆摆手,“算了,买台电脑,免得你老溜到妹夫那里打游戏。两个人加起来一百多岁,还迷成这样,总占妹夫的光不像话。”   徐正则脱口而出,“电脑是毛毛买给我们的,说起来算妹夫沾我的光。”   安景云不许家里进玩物丧志的东西,徐正则怕跟她起争执,放到了李勇那里,一直瞒着安景云。这会他意识到不对,果然安景云气道,“好哇你们联合起来了是不是?”   徐正则巴巴地看着她,“这不是怕你心脏不好…”   安景云没好气地说,“那你们还非跟我作对?算了,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定,我不管了。”刚说完,放在桌上的摩托罗拉大汉显震动几下,安景云顺手拿起来,看了一眼立马七情上面。   “又怎么了?”徐正则问。   安景云把大汉显递给他,“小的结婚的,今天,跟方辉。”   徐正则仔细看完,起身打电话。   胡闹!终身大事就这么草草?两家还没商量,还没准备嫁妆,还没定婚宴,小女儿就嫁了?!   “我早看方辉这小子不对,每年春节不请自来,拿自己不当外人。”   “那是他孝顺,知道你女儿忠孝不能两全,替她看望老人。”   “老?我还没退休呢!”徐正则跟踩到尾巴的五五似的叫道。   “你打给谁?”安景云发现不对。   “还能有谁。军区不让随便通电话,打给你亲家!”徐正则气鼓鼓地咬着“亲家”两个字,“他们年轻不懂事,我们总归要帮他们把仪式办起来。”   还能有什么办法,只好顺着孩子了呗。   方辉洗着水槽里的碗碟,回头向正在客厅收拾的安歌笑道,“我说,最好打个电话。要不你先斩后奏没事,回头过年老丈人得把我吃了,他可不管谁的主意。”   安歌把手放在耳旁招了招,示意“听不到”,得意洋洋吐了吐舌头,“啰啰啰。”   方辉失笑。   都小事。   那天安歌从机上下来,直截了当说,“我们结婚。”   在场参与实验的人员同时鼓掌大声起哄,“好!”   他当然也是,“好!”   差点。在战机被绊住摇晃了一下到重新拉升的数秒,他的心差点跳出来。   他怕。更怕极了万一是自己的失误。虽然他负责设计的只是一小部分,但整个系统是每个小部分组成的。   幸好。   从打申请到领证,方辉好几次忍不住告诉家里。他想给安歌一个隆重的婚礼,可她不肯,“我俩的事我俩定。”   对了,有件事,“大姐白天打电话到我办公室,让我转告你她辞职了。挺难得的,她终于有了勇气。”毛毛说过,每个人有自己的路,但是人,得有勇气争取脱离束缚,不管那束缚是哪种名义。   方辉又回头看向安歌,后者已经收拾完进了浴室。   从今以后,他俩是夫妻了。   方辉回想起初见安歌时的豪言壮志-“我保护你”。   嗯,一百年不变。说好了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番外另一则   冯超坐的桌子离暖气片近。   他来得早, 这会餐馆外头排了一溜长队。地方是徐蓁定的, 吃烤鱼。他记得从前徐蓁喜欢吃肉,看来胃口变了。   冯超皮肤白, 五官英挺,灯光下跟瓷似的, 招得隔壁几桌频频看过来。看样子还是学生,嘻嘻哈哈没点心事。   时代不同了, 过了2000年整个社会上足了发条似的,得了奔得了奔往前冲。冯超平时不觉得自己老, 三十么,而立的年纪,但跟如今的年轻人一比, 就显出沧桑了。   徐蓁发短信说堵车, 冯超回不急,慢点。徐蓁说你先吃垫垫肚子。   冯超确实有点饿。他一早的航班,办完事两点多,想到跟徐蓁约的饭,怕来晚了误了预定, 路上买了两只包子当午饭。北京太大, 徐蓁问他住哪, 在他住的饭店旁边挑了餐馆,说她比他熟路, 由她过来。   徐蓁掀开门帘, 一眼望去, 看到冯超。   满屋子红尘烟气也没遮住他。   虽然他穿得也太老气了。跟乡镇企业家似的,鸡心领羊毛衫,衬衫领口露出棉毛衫的边,还有那个黑色的夹腋下的长方形包。   冯超低头在发短信,皱着眉头,突然意识到有人站在桌边猛地抬头。   “嗨!”徐蓁笑了起来,拉开椅子坐下去,“忙你的,我来点菜。”   她招手叫来服务员,来条黑鱼,微辣,加土豆片、藕片、腐竹、金针菇、平菇。瞧了瞧空荡荡的桌面,她让先来盘花生米,鸭头也要,另外再来两瓶啤酒。   冯超看着她溜熟的一系列操作,不由笑了,“祖传的酒量?”徐重能喝,徐正则一顿能喝一瓶白酒,过年时徐蓁跟安歌陪长辈喝点,脸色不变的。   徐蓁把菜单交回服务员,灿然一笑,“好不容易来个大款,我得赶紧斩啊。”   她拿起茶壶,发现里面没水,招手让给满上,倒进杯,把筷子放进去涮了下,然后洗碗碟,洗完起身倒了水,刚好花生米也来了。   徐蓁抱怨着,往冯超碗里拨了一半,“让你吃怎么不吃。本来我今天没事,稿都交了,临时蹦出来说要改。改改改,十万的字,现在才给了预付款,也不知道进度款啥时到。”   “钱够用吗?”   “不够。”徐蓁干脆利落地说,说完自己先笑了,“傻不拉叽的,谁会觉得钱够?我妈还说生意难做,跟从前没法比。”   冯超点头,“是啊。”   徐蓁给冯超倒了半杯啤酒,在自己杯里倒了满杯,拿起来不等冯超就在他杯上轻轻碰了下,喝了一大口,眯起眼笑了。   “等我成名了我养你们!”   她刚到北京时报了个编剧班,结果那个班打着著名编剧的招牌,但人没露过脸,就是圈学费的。钱是肯定退不了,本来说提供进组机会,实际上带着学员在一个十八线剧组拍摄现场到此一游。   徐蓁火爆脾气,去工商物价投诉一轮,差点被人堵巷子里打。   这些事没办法跟人说,好几回哭着想回家。想想不能成笑柄,咬牙坚持了下来,打临时工,投少女杂志稿,后来给正经编剧当徒弟,写多了总算摸到门,能独立接活了。   “回报你们的支持!”   过了有两年师父才告诉她,收她为徒是她家里人转来转去托人安排的。找师父是安歌办的,逢年过节送礼是冯超跑的。怕说早了打击她信心,师父看她认真干这行才讲出来。   冯超看着她笑。   徐蓁头发不卷,但也多,旺盛的一大把,随便用皮筋绑着。有黑眼圈,眼角有细纹,说话带着儿音。   但是从所未有的活泼。   她调皮地说,“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对吧?哈哈哈我真不要脸,把你的话抢了说,让你无话可说。”   冯超噗地笑出声。   徐蓁用公筷挟起鱼肚子放到冯超碗里,“快吃,尽笑。”剩下的鱼大骨她吃,咬成一节节吸汁水。   “徐蓁,我们结婚吧?”   徐蓁一愣,抬头看冯超,后者掏出小红丝绒盒子,打开捧到她眼前,里面是两个白金素圈,“要是你同意,我帮你戴上?”   徐蓁放下筷子,瞪着他,半响突然扭过头,“冯超你……”说话声里带着哭腔。   冯超小心翼翼看着她,不敢动。   “哪有你这样的,这地方合适吗?这时候合适吗?”徐蓁一口气嚷道,用手背抹了把眼泪,“特么的我还在啃骨头,满嘴满手的油,你不会挑个好时辰好地方?”   冯超四下瞄想找湿巾,好不容易看到在装鸭头的盘子下面。他刚想放下小盒子,徐蓁喝道,“别动!你就别动了,油咚咚的。”她仔细地擦过手,又拿纸巾从脸到脖子抹了下,才接过小盒子,拿一个自己先戴上了,接着抓着冯超的手戴上另一个圈,还举着他的手欣赏了一会,“行了啊落子无悔,我才不管你为什么跟我结婚,反正以后你是我的,别人再好你心里也不能想着,我再差你也忍着。我会对你好,凡事尊重你,听你的,照顾你,陪伴你。”   徐蓁预料到会有人对他俩的婚事说三道四,没想到最激烈的是自己亲妈。   安景云赶到北京,“我反对!”   “为什么?”徐蓁装傻问道。   “我不想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收养冯超,我没私心,这么大的孩子,家里多双筷子的事情,读到初中毕业也没几个钱。我不靠孩子养老,我女儿也个个都强,不是没人要。世上男人那么多,用不着非嫁给他。”   徐蓁蹲在母亲脚边。她太了解家乡的闲言碎语,对她、对安歌都不会有伤害,但是安景云不同,他们那辈人在乎脸面。   “妈妈,可是我喜欢他,喜欢了很多年,答应我吧,别人的话哪里比得上女儿的幸福重要。”   安景云五十多了,但看向徐蓁时,徐蓁仍然像小时候那样害怕。母亲总能看穿她的心思,指出真相。   “那么他呢?”安景云知道自己的话会伤害到大女儿,可不得不说,婚姻是大事。与其将来出问题,不如现在慎重。   “妈妈,你嫁给爸爸是和爸爸相爱?难道不是因为爸爸是干部家庭?你们也好好地过了一辈子。”徐蓁硬着心肠说。小时候不懂,等越大越明白,婚姻不止是爱情,还有很多别的考量。而维系家庭的是亲情,多年夫妻成兄弟,遇事捱义气。   安景云眼中的忧虑更重了,“首先我们有感情,其次时代不同了。”他们那个时候,婚姻是一辈子的承诺,能够动摇到婚姻的是整个社会的动荡。而现在,每个人面对的诱惑不同,冯超各项条件都好,即使看在收养的情份上和徐蓁结婚,但终究意难平。   “我们也有感情,而且我敢结也敢离,不让我试我的心就一直不死。”   安景云看着大女儿,徐蓁勇敢回视。   “好吧…”久久的安景云点了头,“你幸福就好…”   徐蓁点头,突然哭了,“我幸福的,真的,很幸福。”   母女俩谈心,冯超等在外面,好不容易手机响了。   “妈妈答应了。”徐蓁说。   她声音有点哑,是哭过,冯超想。   “徐蓁,我会对你好,我们互相照顾,谢谢你给我机会。”他终于把那个字说出口,“我会爱你到老。” 第一百七十八章 最后一则番外   婚后第二年徐蓁生了个儿子。   安歌和方辉一直没要孩子, 安景云等得脖子也长了, 听到徐蓁怀孕,又冲到北京, “押”着徐蓁回来。   徐安两家盼着孩子,徐老太隔三岔五迈着小脚过来看。她是缠过的三寸金莲, 放了也只有巴掌长短,上了年纪后发福,摇摇晃晃走出一头汗。看完啧着嘴, “你妈把你养得太好!用布把肚子缠起来, 太大啰。”   徐蓁没当回事, 照样想吃就吃、想喝就喝。等满六个月,不得了, 体重屡创新高,横看成山,躺下是峰。渐渐的问题来了, 孕期高血压, 坚持到八个多月做了剖腹产手术, 新生儿七斤八两。接生医生摇头笑,“幸亏剖了,等足月还了得, 肯定八斤多。”   冯超想抱不敢抱,只能看着岳母弄孩子。   安景云熟练地把婴儿放在膝上, 提着小胖脚解下脏了的尿不湿, 用温水洗干净, 再换上干净的。   “你们啊,轮到好年代,以前哪有尿不湿,尿布全是撕旧床单做的。小孩吃了拉,拉了睡,醒了又要吃,一天下来几大盆,遇到下雨天煤炉上架满湿尿布,满屋都是味。”   “我生了毛毛,月子里左边一个毛毛,右边一个二二。老大放在床里面,我用腿拦着她,怕她调皮掉下去。”那时二二快两岁了,七坐八爬,到一岁正常的孩子可以自己走,可二二小脑不健全,连坐都不行。放她一个人坐,只要手一松,就软软扑倒了。安景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的,偏偏徐正则还因救火重伤,好多次她走过江边时想要不要跳进去算了。   那么做了就没有今天的好日子。   她把收拾干净的孩子递给冯超。冯超抱了会,徐正则看不下去,抢过去,“得这样抱,贴着心口,一手臂弯托住头,另一手护住。”   安景云倒掉水,回来看见冯超在徐正则的指点下抱孩子。   “长得像妈妈。”安景云看了会孩子,“不及爸爸好看。”   徐正则反对,“小孩长大了会变。这么多年,生下来就好看的孩子我只见过一个,毛毛。”他回忆道,“足月生的孩子长得好,头发乌黑,皮肤白,见人就笑。”   安景云拆穿,“得了吧,刚出生的孩子哪里会笑,还不是二二吓到你,生怕再来一个不好的。抱到窗下左看右看,样样都检查过才放心。”   徐正则一滞,窘道,“不止我这么说,别人探产妇,都说这孩子长得比两个姐姐好看。”   “别人那是看你抱着孩子不放,觉得你太紧张,怕你面子过不去帮你找个台阶。”安景云继续不留情,“走了,回去拿汤,我早上炖在炉上,回去大火一滚可以喝了。”   等出了医院,安景云朝徐正则翻白眼,“老大从小怕跟毛毛比,上次我说了她一句不及妹妹,赌气跑到北京不想回来,你还当着她的面说。”   徐正则奇道,“不是你先提起?”   “我是实话实说,蓁蓁确实没小超长得好。”   “那不见得。”   “喂你今天非跟我唱反调?”   “没有没有。”   “我看你不是不想,只是不敢。”   “对,不敢不敢。”   安景云瞪丈夫一眼,想想笑出来,“一把年纪了……”时光一眨眼,女儿也已经做妈妈。“现在就盼毛毛快生。我在她们这个年纪,老大可以打酱油,她们倒好,一个刚生,一个根本没影。上次我跟她提这事,你猜她怎么回我?”   “怎么回?”   “她跟我说,生命的延续不一定靠生育。我看她又想多了,自古以来不靠女人生孩子还靠什么,地里种、树上长?”   这下徐正则不同意了,“毛毛一直想法比我们前,她小时候说的大多实现了,没准真的有天不用靠生育。”   “蜕层壳再生吗?”安景云哈哈笑道,“苏格拉底说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换了层壳的算新人还是原来那个人?”   “苏格拉底说过?不是赫拉克利特说的?”   “是吗?还有个什么克利特是谁?”   “……回到小时候重头再读吧。”   “别说,有回我做梦真梦到考试。拿到卷子一看我都会,刚要提笔,突然旁边的人全变了,一个个吼,不能培养狗崽子。”太久的往事,隔着岁月变成宁静的旧照片,安景云好笑,“我梦到我站起来就走,谁睬你们,走着走着我长翅膀开始飞,边飞边对自己说,你可以的...哎老夫老妻了,牵什么手…哎哎…”徐正则不吭声,只是牵手牵得更紧些。管别人呢,人为自己活的。   高兴就好。   ※※※※※※※※※※※※※※※※※※※※   平安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