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玉娇香 作者:奶油馅   文案   前娇软美貌还带点小骄纵的阿鸾重生了,她打算去报个恩,顺便抱一抱金大腿。   看文指南——   1.重生文。   2.架空文,非全文考据,考据处,欢迎一起讨论。   内容标签:重生   主角:温鸾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要结草衔环呀 第1章 、〔零一〕再世   春日,乍暖还寒。   日头最暖的午后,也透着丝丝寒意,叫人不得不在春衫外再加一层御寒。   院子里几株桃树迎风盛放,粉嫩的花朵在枝头微颤,鸟雀落在其间,叽叽喳喳,叫得分外欢快。   温鸾努力地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榉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床外还挂了鲛绡制的床幔。淡淡的晨光透过窗棱和床幔,照在了床上。   床边,一个面容俏丽的丫鬟侧身坐在床尾的矮墩子上,正低头做着针线。   温鸾看着,动了动唇,正要说什么,那丫鬟已经瞧见动静,丢下手里的针线,凑了过来:“八娘醒了!”   温鸾被丫鬟从床上扶坐起来,一双眼睛片刻不离地粘在了丫鬟的身上。   丫鬟看她这样,眼眶发红,怜惜地握着她的手道:“八娘病了这些日子,可算是醒了。奴婢这就差人去请夫人回来!大夫们都说要给八娘准备后事,夫人急了就去庙里给八娘祈福,这会儿还未回来呢。”   丫鬟说着就要收回手,温鸾却反手将她抓着,低低唤了声她的名字:“松……香……”   松香笑得眯起眼:“哎,奴婢在。”   听着越发熟悉的声音,温鸾的眼前渐渐浮起水汽。   下一刻,眼底的雾气化作泪珠,立时滚了出来。   “松香……松香……”温鸾猝然而至,胡乱地抓着松香的手,说什么都不肯放开。   这是梦吧?   她的松香死在了别业,可现在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松香又是谁?   还有瑞香呢?她的瑞香……   “松香,瑞香呢,瑞香是不是也活着?”   温鸾哭得凄厉,一边抓着松香,生怕一松手梦就醒了,一边还往门口看。   松香心疼地将她搂进怀里,慌忙安抚说:“八娘是不是不舒服,怎的忽然说起胡话来了?瑞香!瑞香!快去请大夫!快点!”   门外传来的另一道熟悉的声音,温鸾的眼泪涌得更快。   等松香的手抚过她的眼角,温鸾这才咬唇,拼命想要止住眼泪。可是哭得凶了些,忍不住打了几个嗝。   背上落下温柔的手掌,轻轻拍抚。她靠在松香的怀里,哑着声音艰难地问:“这里……是黄泉地府吗?”   手掌顿了顿,传来松香哭笑不得的声音:“呸呸呸,八娘莫要乱说。八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会长命百岁的人,可万不能说这些晦气的话。”   温鸾嗤笑一声。   长命百岁?   她将自己投身火海,去追随早在黄泉地府等待一家团圆的爹娘兄长的时候,可没有活到百岁。   温鸾闭了闭眼,忍住差点又要流下的眼泪。   她这一生,极短,短到不过堪堪十七年。   要说遗憾,大约就是不能亲口对顾家那位恩人说一句谢谢。千恩万谢,大抵都只能等待来世结草衔环。   只是原来地府是这般模样,能让她见到曾经最喜欢的丫鬟,说不定也能见到她的爹娘和兄长……   温鸾不经意间低头,看到自己抓着松香的那双手,竟是娇小秀气,白白嫩嫩,宛若幼童,一时间有些诧然。顺着手,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身子,小小的一团,整个被松香抱在了怀里。   阿娘说过,她的生母难产而死,她出生时就如同猫崽儿一般,一直到十二三岁,都生得比同龄人更娇小一些。   而十四岁后,她突然窜高了许多,身量见长,也不过才到阿娘的肩头。   温鸾突然想到什么,心中惊恐万分,挣扎着从床上下地。才不过刚站到地上,没等走上两步,双腿一软,直接摔了下来。   松香慌慌张张地将温鸾扶起:“八娘这是怎么了?”   温鸾死死抓着松香的胳膊,打了个寒颤:“如今是甘露几年?”   “甘露九年。”   温鸾看着松香,一时有些不敢言语,生怕自己若是出声,眼前的一切都将会灰飞烟灭。   可松香从来不会骗她。   甘露九年……   甘露九年温家还在,她也……才不过十一岁。   “镜子……松香!给我镜子!”温鸾喊道。   松香忙松开手,挪了银镜。   特制的落地银镜,能清清楚楚照见全身。整个凤阳府,也不过才温家这一面。温鸾撑着走到了银镜前。   十一岁的温鸾,就映在镜子里,一袭月白绣花中衣遮住了身量,露出底下白嫩的脚掌。脚踝上戴了一串红绳,上头挂了金子打的小铃铛一枚,她走上一步,就能发出轻微的“叮铃”声。   镜子里的她,并不是那个毅然投身火海的女人。   这是她十一岁时的脸,还未长开的少女,一团稚气,但已然是雪作肌肤花作骨的模样。   温鸾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掐了把自己的脸,只一下,嫩白的脸上就留下了发红的手印子。   很疼。   “松香……我还活着……”温鸾嘴唇轻颤,“所以,那只是噩梦是不是?阿爹没死,温家没败,你和瑞香都活着,我也……还活着……”   她记得自己应该是死了的,火舌舔在身上的感觉,她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可如果这里才是梦,为什么她还会疼?   摔倒了会疼,掐自己会疼?   松香哪里知道温鸾经历过什么,只以为八娘是还记得出事时的恐惧,忍着泪便道:“八娘这几日病得不轻,一定把自己吓坏了。可恨那把八娘推下水的人,到现在都没抓着,要不然老爷非要他好看不成!”   温鸾听闻这话,微怔了下。   松香望着温鸾,见她苍白的唇瓣颤巍巍的,水汪汪的眸子中泪水盈盈欲滴,咬唇道:“八娘还记不记得自己怎么会掉下莲池?”   温鸾沉默。   松香以为她不记得,脸上忍不住流露出遗憾,却听见温鸾突然声音微凉,波澜不惊道:“我记得。”   看着诧异望过来的松香,温鸾抿了抿唇。   她记得清清楚楚。十一岁那年,她的的确确生过一场大病,一场差点就死过去的“大病”。   她被人推下莲池,池底有淤泥,她差点就困死在池子里,还是她命大,有人经过将她救了起来,才没叫那人得逞。   她那时候又惊又怕,一场大病去掉了半条命,再醒来,根本记不得是谁下的黑手,也记不得谁救了自己。一直到后来,她才从耀武扬威的七姐温鹂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松香,你听没听说过一个词,叫重生?”温鸾突然发问。   松香答:“奴婢书读得不多,只知道有个词叫凤凰涅槃,八娘,是不是一个意思?”   温鸾点头,忍下眼睛的酸涩感:“嗯,差不多。”温鸾的鸾,可不就是凤凰的一种。   若这里是梦,那她就在梦里重活一世,起码这一世,叫温家不败,叫家人不死。   对了,她还要去报个恩。   大夫被匆匆请来,留下几贴药就又被请走。松香去煎药的功夫,瑞香进屋,轻声道:“八娘,七娘来探望你了。”   温家在凤阳府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家里几代经商,到如今,早已不是寻常商户可比。温家分家后,长房就出去自立门户,反而是二房奉养老太爷,教养年幼的庶出四弟,主持温家的生意。   温家的齿序是几房一道排下来的。她行八,人人都喊她一声八娘。排在她前头的,是长房的温鹂,行七,虽然是庶出,但很得老太爷的欢喜,从外头接回来养在温家。   那也是推她下水的那个人。   想到温鹂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模样,再想想她说过的话,温鸾抿了抿嘴里的糖,“咔嚓”咬碎。   “快请七姐进来。”温鸾往床上靠了靠,作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虚弱地咳嗽了几声。   “八娘总算是醒了,可看过大夫了?大夫怎么说?”温鹂一进来便连声询问。   温鸾示意瑞香搬了凳子到床边,温鹂当即坐了下来,一张脸宛若变起戏法,眼圈泛红,不多会儿便掉下了大颗的眼泪:“也不知是何人这么歹毒,竟然将八娘你推进莲池。那底下都是陈年的淤泥,万一……可不就去了。”   温鸾掩唇咳嗽,旁边的瑞香忙递上茶水。她喝了一口,嫌烫,皱起眉头推开。   茶盏一时没端稳,就这么砸在了温鹂的裙摆上。   温鹂发出惊呼,梨花带雨的脸瞬间扭曲了下。   “七姐对不住,我……咳咳……我就是喝不了烫的。”温鸾趴在床边,咳得脸色泛白。   温鹂咬了咬唇:“你一贯娇气,又刚生了场大病,自然喝不得太烫的。伺候了这么久,竟还不知怎么伺候你,这笨手笨脚的丫鬟不如逐了出去。”   温鹂年方十三,身量却比她高出许多,眉眼间亦有几分明艳。温鸾打量着她,微微垂下眼帘:“她虽连茶都端不稳,可她捶肩捶腿的功夫好得很……咳咳……,逐了她,还不知道从哪里再找一个好的来伺候我。”   “若八娘不嫌弃,我将我院子里的木兰给你如何。”温鹂说着,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木兰是个好的,若我早些将她给你,你又怎么会掉进水里。若是你有个万一,季世兄该怎么办?”   温鸾跟着红了眼眶,咬着唇抽泣:“七姐是要做什么?七姐说这些话,是想往八娘心里再捅几把刀子吗?”   温鹂还要再哭,闻声突然一呆。   温鸾接着哭,一边哭,一边还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我不说,是想着念在姐妹一场,这桩事就当过去了。可七姐一次次提起,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她哭声悲痛,偏偏声音天生娇软,哪怕一边咳嗽一边哭诉,气得脸都红了,看起来还是猫儿一般,软软一团,不甚有力。   丫鬟们听到动静,都跑进了里屋,见八娘哭泣不止,七娘一言不发地坐着也不劝上几句,心下都鸣起不平来,纷纷上前。   “你们扶我起来。”温鸾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沿着脸颊滑落。   双臂被丫鬟们搀扶住,她费力地站起身,挺直脊背,脆弱无助却努力摆出气势的模样,看在丫鬟们心底越发叫人心生怜惜。   温鹂被自己的丫鬟拽了拽衣袖这才回过神来,匆忙起身,就要去给她擦拭眼泪:“八娘,你在胡说什么,七姐怎么会往你心口捅刀子,七姐疼你还来不及呀!”   温鸾推开她,瞪圆了一双眼睛:“七姐疼我?”   “七姐疼我为什么还要推我下水?”   “七姐疼我为什么还要和我的未婚夫私相授受?” 第2章 、〔零二〕窗户纸   温鹂定了定神,摆出委屈的神色,低声道:“八娘是病得糊涂了么,怎么连这些话都说得出口。我怎么会……我怎么会做那些事。”   温鸾胡乱拿衣袖往脸上狠擦了几下,看着她冷笑:“七姐还打算蒙骗我?七姐话里话外都在往我心口捅刀子,怎么就不肯承认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她皮肤自幼娇嫩,袖子只擦了几下,脸上就擦红了一大片。   “七姐是真心实意地来探望我,还是想看看我是不是落下了什么病根?不是七姐说池子那儿新投了几尾锦鲤,好看的紧,所以我才过去的么?我掉进池子里,扑腾呼救的时候,七姐不是站在边上的假山后看着我么?”   温鹂目露惊愕。   温鸾眼睛红红,咬着嘴唇:“七姐,你当时走得太早了,你该看着我沉下池子上不来,再放心地走。”   “你一定是看错了!”温鹂往后退了一步,“我怎么会做这些事,你是我妹妹,我护着你还来不及,为什么要害你?”   温鹂捂着心口就要哭:“我知道八娘你不欢迎我住在温家,可我是你的堂姐,轮关系我们就是一家人,你怎么能把这么大的罪名丢到我的头上。还有季世兄,那是你的未婚夫,我怎么会和他……八娘,你想污了我的名声不成?”   温鸾八岁订亲,订得就是温家的世交季家的次子季瞻臣。   上一世,她一直不知道温鹂和季瞻臣有什么关系,直到后来被囚禁在别业,温鹂挺着肚子耀武扬威地登门,温鸾才知道,温鹂和季瞻臣关系匪浅,甚至早在她嫁进季家之前,两人就有过不少往来。   所以,她在污谁的名声?   她不过是撕破一张窗户纸,撕掉一副伪善的面孔罢了。   温鸾低头,掩唇哭泣:“七姐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与其说是我不喜欢七姐,不如说,是七姐心底对我有不满。不然又怎么会明知道季家哥哥是我的未婚夫,却偷偷与他来往,还送他香囊,诉了衷情。”   她生得本就一团雪白,又因为病了好几日,此时哭泣时双肩颤抖,即便是温鹂看着,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是一副天生叫人捧在手心疼宠的好模样。   可这样的模样,从嘴里冒出的话,却叫人惶恐。   温鸾笑容惨淡:“七姐不是还和他说了不少话么。七姐说‘今生今世若不能与二郎并肩,即便只能躲在暗处看上几眼,心底也是满足的’。七姐,这话可是你与季家哥哥说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温鹂连连后退,撞上身后同样惊惶的丫鬟,猛然转头,抬手就是一巴掌甩了过去,“是不是你?”   温鸾看了看那个挨了巴掌,满脸惊惶的丫鬟:“七姐何必迁怒别人。”   不是丫鬟说的那些话,这些还都是温鹂那时候得意洋洋,一副胜利者姿态,自顾自说出来的。对温鸾而言,那些记忆都还不算久远,她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温鹂脸色难看,忽又回过头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私下和季瞻臣见面的时候,连身边的丫鬟都赶出去把风,怎么也想不到还会有第三人听到她说的这些话。   温鸾哭得连力气都快没了,几个丫鬟扶得扶,搀得搀,一边劝说,一边愤恨地瞪着温鹂。   温鸾咬唇:“七姐,什么时候知道的重要么?我只想将这些事烂在肚子里,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可七姐又是抢我未婚夫,又是害我落水,事后竟还来我跟前往我心口捅刀子……七姐,八娘究竟哪点对不住你,好让你对我恨之入骨?”   温鹂哪里是温鸾的对手,刚想开口,温鸾又道。   “长房和二房分家已久,素来不和,可祖父疼爱你,要接七姐来家里住,阿爹也允了。阿爹从南洋得来的珍宝首饰,祖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我房里有什么好的摆件,七姐只要多看两眼,回头祖父就会知道,不用半个时辰就会从我屋里挪到了七姐你的屋里。”   “我与季家哥哥订亲的时候,七姐你还没来家里。可如今季家每回送东西来家里,祖父总话里话外让我紧着你先挑。七姐早几年来,只怕这门亲就该落在七姐你的头上了。”   温鸾自小被爹娘宠着,虽生得娇软小巧,可性子多少被宠得有些骄纵,气急了咄咄逼人还是寻常,她有时还会甩上几下鞭子,抽在地上“啪啪”作响。   温家没分家前,二房就是最有本事的,温鸾的吃穿用度自然比长房几个姐妹要好。其他几个姐妹年纪相差得大了些,自然没多少关系,可温鹂与她年纪相仿,小姑娘家的,心里哪能舒坦,难免对温鸾生出了许多不满来。   温鸾一直知道,只是没想到嫉妒会叫一个人生出那么多的丑陋嘴脸。   “七姐要是喜欢季家哥哥,那就光明正大地去请季家哥哥退了和我的亲事,再去大伯那儿提亲!左右我不愿当这个挡路的,不想让七姐觉得是我霸占了季家哥哥,惹得你一颗真心无处可放!”   温鸾越说,眼泪越多。   温鹂被她逼问的哑口无言。同样是庶出,温鸾的娘死得早,被嫡母抚养,被二伯夫妻俩捧在手心娇养,她那堂兄也格外疼爱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恨不能连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捧到面前。   对比温鹂自己,除了得过嫡母的承诺,出嫁的时候能得一份庶女的嫁妆外什么都没有,连日子过得都不舒服。她只能哄着祖父开心,从祖父手里讨一些好东西,甚至……只能自己去谋求一份姻缘。   她没想温鸾死,可越在边上看着温鸾过得肆意又张扬,心底越觉得恨。   “温八娘,要是没有二伯,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个低贱的丫鬟爬床生的孽……”   温鹂怒不可遏,温鸾泪眼朦胧地盯着她,只等着她把话说完,她好再大哭一场,把事情闹得再大一些。   然而,不等温鹂把话说完,珠帘被人哗啦掀开,一道冰冷的声音从外直闯而入:“闭嘴!”   温鹂吓得不敢立即噤声。   温鸾闻声看向来人,对上一双饱含关切的眼睛。   她眨了眨眼,一动不动的盯着站在门口,熟悉的单薄身影。   那是她的阿兄,温家三郎温仲宣。   “阿兄……”温鸾推开丫鬟们的搀扶,哭着扑进温仲宣的怀里,大颗大颗的眼泪争先恐后的往外涌,一会功夫沾湿了他身前的料子。   温仲宣还穿着一身礼佛的宽袖袍服,眉眼间带了疲惫和担忧。温鸾这一扑,撞得他往后退了两步,忙伸手按在她肩头。   “八娘不怕,阿娘也回来了,你有什么委屈同我们说,没人能在温家欺负你!”他咬牙,一字一句承诺。   温鸾闻着鼻尖浓郁的檀香味,知道那是他这几日陪着阿娘礼佛沾染上的味道,眼泪流得越发厉害。   她的阿兄,眉眼端正,生得十分俊秀,年纪不大,今年打算下场秋闱。打从她记事起,就时常被阿兄抱着到处玩耍,纤细的臂膀一日比一日强健,声音渐渐低沉,她坐在阿兄臂膀上看到的世界也变得越来越高。   温鸾紧紧攥着温仲宣的衣裳,哭够了,仰起脖子去看他的脸。   温仲宣低头看,眼底沁出一丝柔软,挑挑眉,手指微曲,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八娘,这世上没人能欺负你,阿爹阿娘,还有小叔和阿兄都会护着你。”   温鸾点点头,眼角还挂着泪珠子,嘴唇一抿,笑得旋开一对漂亮的梨涡。   “阿兄,八娘不怕。”   在温鸾被安抚着睡着之前,温鹂已经偷摸着出了屋子。   温仲宣仔细叮嘱好几个丫鬟,垂头看了一会儿妹妹的睡颜,这才转身走到院子的游廊里。温鹂低着头站在一个人跟前,脸色不停变换,冷汗淋漓。   “四叔。”温仲宣道。   那是个年轻的青年,眉目舒朗,和温仲宣差不多年纪,只是书卷气更浓一些,穿了一件素白圆领袍,怀里抱着一只游荡在温家内院的胖猫,俨然已经站了许久。   温仲宣看着青年,见他微微弯腰,胖猫从他怀里顺势跳到地上,肥肉松软抖动,忍不住笑道:“看样子八娘又喂了它不少零嘴。”   “是又沉了许多,约莫有十来斤了。”青年开口,嗓音柔和,待看向温鹂,一双眼睛却又陡然锐利了许多,“你和季家二郎私相授受了?”   温鹂抓着裙摆,嗫嚅道:“我……我们……我只是给他绣了扇套。四叔,三哥,我……”   温仲宣不待她说完,拧起眉头:“你给未来妹夫绣扇套?”   温鹂舔舔发干的唇瓣:“八娘自幼不擅针线,我见二郎那日从三哥这里新得了扇子,我就……我就随手帮他绣了一个。”   温伯仁笑:“你既然这么得空,怎么不帮四叔和你三哥都绣上一个?”   温鹂僵立着不敢胡乱应和。她能暗地里欺负温鸾,可明面上怎么也不敢那样。她对季瞻臣动了心思,也只敢偷摸着来往,绣个扇套,送些笔墨。怎么也没想到,温鸾会知道,温伯仁和温仲宣还会听到她们说的话……   温鹂脑子里一团浆糊,慌得脸上全是汗。   温伯仁看着:“把七娘身边的丫鬟婆子都带下去,等候二嫂发落。”   温鹂慌了:“四叔,你要做什么?”   温伯仁转身,摆明了不愿搭理她。温鹂当下便急了,尖叫着要追上去,却被温仲宣拦住。   “三哥,三哥!你别把她们带走,你别……”   温仲宣笑了笑,开口:“你与季家二郎私相授受,你身边的丫鬟婆子明知不该,却没有劝诫,更没有禀告老爷夫人,难道不应该受到处置?”   温鹂脸色发白。   温仲宣道:“而且,八娘是我的妹妹,嫡亲的妹妹。你别忘了,温家现在做主的,是你二叔,不是你爹。”   妹妹,妹妹,妹妹!不过就是个陪嫁丫鬟生的庶女,凭什么能得到那么多宠爱!   温鹂浑身一颤,待温仲宣走远,这才气得跳脚,冷笑道:“什么做主,呸,我爹早晚做得了这个温家的主!” 第3章 、〔零三〕白眼狼   “八娘……我是和二郎说过,今生今世若不能与二郎并肩,即便只能躲在暗处看上几眼,心底也是满足的……可我怎么可能真的满足。”   温鸾听到自己沉默的呼吸声,还有温鹂趾高气昂的说话。   她仿佛是回到了那日的别业,雨下得哗哗作响。   身边的丫鬟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而温鹂就站在她眼前,挺着已经滚圆的肚子,得意洋洋地说着话。   “你看,八娘,你嫁进季家好些年了,可你连个孩子都没给二郎生下,你怎么好意思还霸占着他正妻的位置。”   “我怀孕了,二郎的。再过两个月,孩子就要出生,大夫都说了,这是个男胎,所以这是季家的嫡长子。你该主动和离,该从季家离开了。”   她冷着脸命人送走温鹂。一转头,她又看到了季瞻臣。   “你们温家……你们温家哪里来的靠山?”   “你那嫡母不是说早年是从永安顾家私奔出来的吗,顾家……顾家怎么会帮你们!”   季瞻臣脸色难看,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想要去抓她,被她一把拍开。   “温伯起也是个废物,要不是他露了马脚,我们也不至于被连累到只能逃命!”   一声惊雷。   温鸾的眼前,不见了季瞻臣,不见天地,只有霍然升起的是熊熊烈火。   她看着火烧着裙袂,看着火攀上臂膀,拖着如羽翼般在背后燃烧的火焰,投入无穷尽的火海之中。   而后,温鸾睁开了眼睛。   天色已经发暗,幔帐垂着,屋里点着一支蜡烛,烛光微弱不甚明亮。屋里静悄悄的,反而是从门外,传来了松香瑞香交谈的声音,声音压得很低,不知在说着什么。   她拂开鲛绡床幔,坐在床沿边上。   因为长得娇小,两腿垂着都没能碰到地,下意识就晃了晃。   刚才那个梦,梦里是她在别业的最后一段时光里的记忆。   温鹂来别业的那天,她不知道是第几次叫人去季家送去了休书。   从温家出事起,她送了一封又一封和离书,季家都没有答应。于是她改成休书,以季瞻臣的口吻,休妻温氏,季家仍旧没有答应。   她十二岁为了给季母冲喜,提前嫁进了季家。十三岁温家出事,她就被囚禁在了别业。一直到十六岁,她才和季瞻臣圆房,却是被强的。   然后,十七岁,温鹂告诉她,她怀孕了,有了季瞻臣的孩子。   同年,季家出事,季瞻臣话里话外透露出了她家出事的真相。于是,她一把火烧死了季瞻臣,烧毁了整个毕业。   想到那些事,温鸾闭了闭眼。   她掉下水是温鹂下的手,可也跟季瞻臣脱不了关系。   季家,简直就是温家的魔障。   温鸾在床边坐了半刻钟,吱嘎一声,外边的门被推开。   瑞香的脚步声近了,温鸾睁开眼,对上她的眼睛,歪头笑:“瑞香,我饿了。”   瑞香“哎”了一声,忙又退了出去。松香则赶紧进屋,服侍温鸾更衣。   等丫鬟们手捧菜肴陆续进屋,松香已经手脚麻利地将温鸾打扮好了。   浅粉色散点小簇花上襦,白色折枝并蒂莲罗裙,胸前挂起了大红璎珞,腰间系上了卷草纹香囊,腕间臂上还另外戴上了金灿灿的首饰。   温鸾望着银镜里自己的模样,歪了歪头:“天都黑了,为什么还要打扮成这样?”   松香蹲在地上为她穿鞋,闻声笑道:“夫人晚些要来蘅芜院。”   顾氏进门,一眼就见着了坐在圆凳上的温鸾,白色的罗裙罩着凳子,拖曳在地。   她身边站着几个丫鬟,有倒茶的,扇风的,还有为她布菜,处理水果,哄着喂她吃下的。   换作旁人家的小郎君有这么多人这般尽心尽力伺候着,早就成了纨绔,只怕那些丫鬟,也没有哪个主母肯留下一个。   偏生小娘子明眸皓齿,又因为生得娇小玲珑,理所当然享受丫鬟们服侍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反倒是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梨涡深深,写满了开心。   瑞香把已经空了的碗碟撤下去,一回头就见夫人顾氏已经进了屋。瑞香忙行礼拜见,几个丫鬟听到声音,也赶忙行礼。   顾氏出身永安顾家,祖上曾封开国公。如季瞻臣说的那样,顾氏早年私奔,和顾家其实已经没有了往来。   从高门嫡女到商家妇,温鸾记忆中,阿娘从没有说过一句后悔。都说商人重利轻离别,可阿爹和阿娘的感情这么多年来,一直十分深厚。   阿娘生下兄长后坏了身子,这才让陪嫁的丫鬟开了脸,之后有了她。   尽管不是从阿娘的肚子里出来,但温鸾从小就由阿娘教养长大。   见了顾氏,温鸾忙不迭行礼,娇声娇气地唤了声“阿娘”。   顾氏的眼眶霎时就红了一圈,紧走了两步,将温鸾抱进怀里,这才颤声说:“你可吓死阿娘了。”   温鸾在顾氏怀里摇了摇头,仰起头,朝她撒娇:“阿娘不怕,你看,女儿这不是好了吗。”   顾氏已过而立之年,又因为生产过后底子坏了,脸色总是不大好。温鸾细细打量她,见她眼底一片青紫,鼻间忍不住泛酸。   “是女儿不好,让阿娘跟着担惊受怕。”   顾氏心疼不已,牵着温鸾的手坐到一边:“你四叔和二哥已经把事情都同阿娘说了,这哪是你的错。”   顾氏咬牙:“你祖父疼爱七娘,我与你阿爹便也跟着对她多有照顾,哪里想到,她根本就是个白眼狼。”   温鹂的年纪比温鸾大些,是到了该说亲的时候了。可世上的男人这许多,怎么谁都看不上,偏偏看上了温鸾的未婚夫。   顾氏从不是个没脾气的妇人。长房和二房之间的不和,她心知肚明,但老太爷疼爱七娘,只从长房接了七娘来住,她也没打算欺负一个小辈。   可温鹂都欺负到她女儿头上来了,顾氏不想忍。   “你别怕,七娘既然自己不要脸面,阿娘就把这事告诉祖父……”   温鸾依偎在顾氏的怀里,闻声摇了摇头:“可是阿娘,这事不是七娘一个人的问题。季家哥哥……季家哥哥只怕也是喜欢七姐的。”   有些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温鹂就是有心亲近,但只要季瞻臣是个正人君子,没有动心,又怎么会生出那么多事情来。   可季瞻臣偏生不是这么一位君子。要不然,温鹂肚子里的那个又是从哪里来的。   “阿娘,退亲吧。”温鸾说。   顾氏愣了愣:“你从前不是很喜欢季家二郎吗?”   温鸾抱住顾氏的手臂,撒娇道:“我只是喜欢他长得好。可是他和七姐都已经私相授受了,我为什么还要喜欢他。”   “你真不喜欢了?”顾氏怀疑的看她一眼,“你小的时候,和他玩得也好。”   “现在不好了。他和我订了亲,可还跟七姐偷偷见面,卿卿我我,我不想和他好了。”   温鸾的脑袋都快摇成了拨浪鼓,顾氏却没立即答应下来。   “结亲是两家人的事,退亲也是。”顾氏说,“阿娘也觉得这门亲退了的好,可还是得等你阿爹回来才行。算算日子,你阿爹也快回来了,不急。”   温家在凤阳府是地主,也有自己的商队,南走运河,西走关外。温鸾的阿爹温伯诚,现在是温家家主,每月巡视一次租地,每年随船下一趟南方。算算日子,南下的船就该回城了。   温鸾也知道不能着急,当下甜甜一笑,埋头依偎在顾氏怀里的时候,唇角压了压。   等阿爹回来,和季瞻臣的亲事,赶紧退了。   温鸾在蘅芜院老实待了几天,日日夜夜盼着阿爹早些归家,结果没盼来阿爹归家,倒是等来了季家登门的消息。   温鸾吃了一惊,忙派瑞香去前头打听。   松香在后头哄着她吃药,完了温鸾往嘴里丢了两颗糖,等来了瑞香的消息。   “八娘,季小郎他……”瑞香欲言又止,遣走在屋里伺候的几个小丫鬟,这才走到坐榻边,小声道,“季小郎被七娘的人请走了。”   说完,她愤愤地唾弃道。   “季夫人带着小郎君登门,话里话外都在问八娘落水的事。夫人不愿下季家的脸面,让丫鬟带小郎君去找三郎,自己和季夫人留在花厅里说事。可小郎君还没走到青亭院,就半路被七娘的人请走了。”   松香皱眉:“七娘怎么这般大胆?”   瑞香呸了一声:“七娘的胆子素来大,不然怎么会想抢季小郎。”   听着两个丫鬟的话,温鸾有点想笑。   她捅破了窗户纸,还以为温鹂连最后一点伪装都不要了。结果,说胆大,温鹂敢直接让丫鬟把人请走,说胆小,她还知道不能当人面和未来的妹夫来往。   温鸾舔了舔还带着甜丝丝的嘴唇,娇声娇气道:“走,咱们去找七姐。”   瑞香惊呼:“八娘?”   温鸾嘻嘻一笑:“话本里不是都这么演的吗,男女主人公私定终身,总要有一些人一些事,撞破了他们,才好见得有情人情深似海,坚不可摧。”   温鸾这么说,也这么做。   温鹂住馨兰院。可她胆子再大,也不敢直接把人带进自己的院子,只找了温家后花园的一处假山后,有情人带着些隐秘的刺激,偷偷碰了面。   院子里有温鹂的丫鬟守着,可温鸾的丫鬟也不是吃素的,见人要出声报信,立即就有丫鬟蹿了上去,捂着人嘴就往后头拖。   温鸾笑眯眯地看着,然后走到了假山边。   那两人显然都还未曾注意到她的接近,温鹂正细声细语的说着体己话,声音满是女儿家的娇羞:“二郎不要怨八娘,她年纪还小,不过是怕我抢走了你,这才说了那些难听的话。二郎是明白我的,你我注定无缘,可只要能与二郎在一起,哪怕不能光明正大的相爱,我也是愿意的。”   说着,是少年人略显粗哑的声音,似是十分心疼:“她要是能有七娘你这么懂事,我便也心甘情愿的娶了。可她年纪这么小,不识情爱,平白要我等上许多年。我……我只恐委屈了你……”   话说得好听,可季瞻臣一句不提退亲另娶,温鸾背着手听着,垫脚往假山后头瞅。   只瞅得见两颗脑袋靠得有些近,其余的她个子太矮,什么也见不着。   又听得有暧昧声响,约莫是亲上了。温鸾眼前一亮,当即变了下脸,从假山后转了出来:“你们不要脸!” 第4章 、〔零四〕不要脸   季瞻臣和温鹂显然都被吓了一跳,两张脸一时间煞白一片。   温鸾亲眼看着原本整个伏在少年郎怀里的温鹂,被人毫不留情地推开,咬唇佯作受屈:“你们不要脸!”   她娇气地张嘴就骂,翻来覆去却只有一句“不要脸”。   脸这东西,季瞻臣是有的,也要的很。温鸾太知道这人好脸面了,这会儿偏偏就不说别的,只翻来覆去咬着这一句。   “季家哥哥既然喜欢七姐,为什么不与我阿爹说?难道哥哥以为,我们温家就是那么不可理喻,连一桩心不甘情不愿的亲事都不愿意解除吗?”   “又不是什么要人命的大事,季家哥哥就不能要点脸……私相授受……还是和妻姐……传出去,要我如何做人,要七姐如何做人?”   季瞻臣愣了片刻,显然以为事情被撞破,会得来一顿咒骂,结果话里话外听着都是温鸾会退让的样子。   他不过片刻的怔愣,温鸾心下翻了个白眼,将矛头转向了温鹂。   “七姐当真是要做那个悲苦的可怜人儿吗?”   温鸾咬着唇,一手捂心,一手扶着假山,泪珠子盈盈欲坠:“七姐明知道我说过我愿意退亲,将季家哥哥让给七姐的。为什么七姐还要痛季家哥哥说那些话,是欺我年纪小不成?”   温鸾梨花带雨,看得季瞻臣心头发紧,正想上前安抚,手臂被人一把抱住。   温鸾含着泪眼,看温鹂如鸟兽紧紧护住自己的猎物,压下嘴角忍不住要上扬的笑,带着哭腔道:“七姐……八娘一心将七姐当做嫡亲的姐姐敬爱,既然七姐如此,这门亲,八娘这就找阿娘去退!”   她说着就要哭跑,眼角瞥见季瞻臣温鹂霎时变色的脸。   虽然商家没那么多的规矩,可季家向来规矩大,到别人家里做客,没有往女眷院里去或是和女眷独处的道理。温鹂有胆子敢半路拦人,也是知道丫鬟们不敢把这事捅到长辈面前。   可温鸾不一样,她打从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趁机把事情闹大些,最好闹得季家没了脸面,不得不主动退亲。   温鸾身子一转,季瞻臣已经急得丢下温鹂,几步追了上来。   “好八娘,你都听到了什么?许是听差了,我与你订了亲,日后就是夫妻,我……”   温鸾上辈子嫁进季家的时候,也曾经想过要好好与这个长得还不错,不怎么讨厌的世兄成一对夫妻。可见了人私下的模样,什么聪颖谦逊,什么可作依仗,都是假的。   季瞻臣就是个轻佻浮夸,没有多大本事的伪君子。   听着明显用来哄小孩的话,温鸾抿着嘴不说话,眼帘微垂,遮住根本没有眼泪的眼睛。   温鹂这时候有些慌了:“二郎,我……我呢?”   温鸾看她一眼,温鹂当即色厉内荏地叫出声来:“她有什么好的?她是庶出,我也是庶出!你刚刚还说怕委屈了我!”   是啊,怕委屈了你,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名分,连个妾都不如。   温鸾抿了抿嘴唇。   季瞻臣这辈子的年纪虽然不大,但看起来早就有了谋划。温家二房和温家长房比,同样是娶妻,当然是二房的女儿更能带来好处。   温鹂的话显然叫季瞻臣急躁起来:“八娘,你莫要听人胡言乱语。这辈子,与我做夫妻的人,只有你……我方才……我方才只是一时受人蛊惑,所以才……”   他表情真挚极了,凭谁见了都不会怀疑他在撒谎。   温鸾情真意切地擦了眼泪:“季家哥哥不必说了,八娘懂的。八娘年纪小,不懂情爱,又是个娇气的,伺候不了哥哥。哥哥等等,八娘这就去求阿娘退亲。”   她说完,又同温鹂保证:“七姐放心,八娘说到做到。你回头等着季家哥哥上门提亲吧!”   温鸾说完,撒丫子就要跑,生怕季瞻臣再追上来说上几句有的没的。   她低头跑,还没来得及把心底快要溢出来的笑压住,“咚”一声,撞上了人。   她捂着额头呼痛,身后追着的脚步声骤然消失,头顶上紧跟着传来一声轻笑。   “这是谁家莽撞的小娘子?”   声音略低,透着笑意。   与这个声音一道的,还有温仲宣哭笑不得的啧舌:“地上有财宝不成,怎么不看着路。”   温鸾唔了一声,捂着头往后退了一步仰起头看。   温仲宣就站在边上,而她面前站着的男子,穿着靛青色绣着暗纹的道衣,腰间束嵌玉腰带,看起来修长高大。   他脸上更是带了温和从容的浅笑,迎着光看过去,恍然觉得,便是山顶经年不化的雪,见之也能化作春水。   尤其那双眼,眼眸黑白分明,如夜空星辰,蕴着天地,又像林间池水,清澈如明镜。   温鸾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那人嘴角噙笑:“在看什么?”   温鸾直言:“这位哥哥长得好看。”说完,又看向温仲宣,讨好地笑道,“阿兄也好看。”   温仲宣摸摸她漆黑的头发:“这是你顾家三表哥。上回你掉进水里,也是他救了你一命。八娘,快谢谢表哥。”   温鸾忍不住“啊”了一声。   顾家,行三,又是表哥……   温鸾飞快地在脑海里翻出了记忆。   阿娘私奔后一直没有回过永安。阿爹知道她想家,只是不敢回去,便自己找人打听顾家的消息,隔三差五传回到家里。   温鸾记不得自己十一岁这年,顾家是不是派了人过来。她看着眼前的男人,满脑子只剩下巨大的“恩人”两个字——   温家被诬陷,致使阿爹被斩首示众,而后来为温家平反的,就是阿娘嘴里时常会提起的侄子,顾家三郎,顾溪亭。   温鸾震惊地望着顾溪亭,良久才吐出一句话来,抱拳就喊:“恩……表哥,大恩不言谢,我屋里头有一方上好的端溪砚,我这就捧来送给表哥!”   她说着就要往蘅芜苑跑。温仲宣一把抓着胳膊拉回来,扭头同顾溪亭道:“表哥不要介意,八娘被我们宠坏了,胡闹的很。”   完了他低头对温鸾咬耳朵,“你就是有谢礼要送,也不该这么喊出来。”   顾溪亭挑挑眉,脸上静谧的笑容轻轻浅浅:“是个有趣的性子。”   他微微低头,看着跟前娇娇软软的小娘子,手指微曲,忍了忍,抬起挡着唇,咳嗽了几下:“假山后头的两位,还不打算出来吗?”   他眉眼细长,笑起来的时候,看着越发温润,只是声音一出,温鸾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没回头,也能听进后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大约是看这里有了能说话做主的人,温鹂和季瞻臣终于想到要赶紧逃了。   温仲宣“哼”了一声:“这院子里什么时候也是让人随便胡闹的地方了。奸……”   温鸾正打算点头,耳朵被人突然蒙住,就见温仲宣冲着假山那头说了句什么话,她满脸不解,只看得到顾溪亭看过来的清澈眼睛。   等温仲宣松开手,温鸾回头,季瞻臣和温鹂一前一后,脸色难看,犹犹豫豫地从假山后绕了出来。   “三哥……”温鹂惨白的脸上挂着讨饶的笑,“你别和……别和四叔说。”   温仲宣拧眉:“你以为四叔不会知道你今天又做了什么?”   他说完去看季瞻臣。   季瞻臣垂着头,满是颓败,温仲宣的表情很不好看:“走吧,左右两家人都在,今次就把亲退了,也省得八娘再受你们欺负。”   温鹂还没明白,温鸾已经抓着他的手腕,叫了起来:“阿爹回来了?”   温伯诚的确回来了。   温仲宣就是得了消息,才和顾溪亭一起,从青亭院出来准备去前头。哪知半路撞上匆忙来报信的丫鬟,知道温鹂派人请走了本来要去找自己的季瞻臣,当下就改了主意,直接往后花园去。   时间凑得很好,正巧遇见温鸾唱作俱佳的演了一场戏。   温鸾丝毫不知自己在季瞻臣温鹂跟前那些戏被人看穿,欢喜地往前院跑。   临到门前,她刹住脚,抬头瞅了瞅自家兄长跟顾溪亭,低了低头,再抬头,圆乎乎的小脸写满了委屈,脚一抬,跑进了正厅。   温伯诚早过了而立之年,如今身材略显得臃肿,在外头走了些日子,晒得有些黑。此时此刻,正听身侧的四弟温伯仁说着府里近日的事。   温鸾一冲进去,方才还只是假装的委屈,在对上阿爹欢喜的视线,立即变作了真的伤心,“哇”一下哭出声来,扑进他怀里就是一顿嚎啕。   上辈子没能为爹娘送行的痛,一下子又爆发了出来。   温伯诚有些胖,温鸾抱不住他,只能揪着裤腰带哭,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身,好一会儿这才哭够,抹着眼泪从他怀里钻出来。   她小小一团,笑起来像极了庙会里喜气洋洋的瓷娃娃。哪怕是哭,也不觉得五官皱成一团,看着丑,反倒是让人心软。   饶是看了许多年的温伯诚,瞧着自家闺女的模样,也恨不能立即把天上的月亮星星都摘下来,舍不得她吃一点委屈。   “好闺女,告诉阿爹,谁欺负你了!”温伯诚一边说话,眼睛一边瞪向季瞻臣跟温鹂,分明是已经从别处知道了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   温鸾抽了抽鼻子:“阿爹,我想退亲。”   “不行!”   厅外,传来尖叫。 第5章 、〔零五〕手足   声音又尖又细,听着不太熟悉。   温鸾一时辨认不得,轻扭脖子,往身后去看,大眼睛眨了眨,看清身后急切而来的妇人。   是季瞻臣的母亲胡氏。   胡氏在甘露十年的时候得了一场重病,差点没能撑过去。季家父子虽然不是个东西,可对胡氏极好,又是提早娶妻冲喜,又是病愈后小心翼翼地照料。   总之,在温鸾死前,她所看到的胡氏,都是个虽然病容依旧,但被家人照料得很好的模样。   也是因为这样,在温鸾的印象里,只要是季家父子要做的事,胡氏就没有反对的时候。   温鸾看着胡氏,咬咬唇:“为什么不行?”   温鸾说完,见顾氏跟着急忙进了正厅,忙跑了过去,眼眶红红:“阿娘,我们退亲好不好?”她转头,瞧见了脸色发白的季瞻臣,也正好对上了温鹂的视线,“我都瞧见了,也听见了……七姐……七姐和季家哥哥情投意合。”   温鸾也不说什么难听的话,只一个“情投意合”,就已经叫温伯诚眼神变了变。   胡氏气的发颤:“这定然是八娘听错了……”   “是八娘听错了,还是夫人不愿信?”温伯仁招了招手,将温鸾招到身边,离胡氏远一些。   温伯诚气得不轻。   和未来妻姐私相授受,暗中来玩,来玩了一手情投意合,这等丑事纸包不住火,早晚会传出去。到那时,温家的脸面不说,就是温鸾的名声只怕也要叫人连累。   见温鹂只是脸色苍白,却低着头像是默认了此事。季瞻臣几次被胡氏拉着往前,动了动嘴唇想说话。温伯诚大怒道:“季家诗书传家,我与季兄也是多年的故交好友,原以为结的是两姓之好,现在看来,两姓确实是两姓,却不是我家八娘的好事!”   温鸾站在边上看着。温伯诚没当着外人面,直接训斥温鹂,一直讲话头对准季家。   “季家当年怎样的风骨,那是到了山匪面前都不肯低头交出妇孺的无畏!到了这里,却出了这么一桩不知廉耻的事……这门亲事,不如退了!”   温鸾只等着阿爹说这句话,正要欢喜地把和季家的亲事退了。胡氏像是突然有了主意,说什么事关重大,要等当家的回来才能做主,说完不等温家再问,急匆匆将季瞻臣带了回去。   温鸾啊呀一声,想起季瞻臣的爹如今在外做着小官,等回来还不知要多久。   正厅这么大的动静,温老太爷处自然也得了消息。前脚季家才走,后脚,老太爷也赶到了。   看着温老太爷脚步稳健的进门,温鹂当即哭着跪倒在他脚边,温鸾心头一突,攥紧了衣袖。   好在温老太爷没有不明就里地偏袒,而是让儿子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温鸾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瞅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温鹂,头一低,也跟着抽起鼻子。果不其然,她抽泣声一出,那头温鹂的哭声跟着顿了顿。   温老太爷是个极重面子的人,饶是十分疼爱温鹂,此刻脸上都十分难看。这事实在丢脸,好在只是在自家人里丢了一番脸面,还没闹到满城风雨,不然温家在凤阳府只怕要被人指指点点,议论上许多年。   见温鹂如今只知道哭,不辩解也不认错,温老太爷气得拍桌子:“七娘,你老实说清楚,你与那季家小子,是几时开始的?说!”   温鸾抽着鼻子,见温鹂只哭不说,哽咽道:“祖父,七姐若是不想说,便不用说了。左右我亲眼见着七姐和季家哥哥来往,也听七姐承认过了,七姐不肯在这儿说,定时因为难为情。”   她说一句“难为情”,温鹂那头的哭声就变了调。   温鸾没搭理,依旧抽泣:“八娘年纪虽小,可也懂得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的话,七姐和季家哥哥既然情投意合,八娘愿意退亲成全他们。”   她在温鹂跟前,只想当一朵娇滴滴小白莲。她慷慨大方地“退让”,巴不得现在马上退了亲,她好挂上几串鞭炮轰轰烈烈地庆祝。   至于季瞻臣,她连一点点挽留的想法都没有!温老太爷自然不知道温鸾心底的想法,看着跟前的小孙女,只觉得人小小一团,平日里娇娇软软的,瞧着不甚厉害,这会儿明明受了委屈,却还落落大方,再看温鹂到现在都只晓得哭,话也不说一句,气得越发厉害。   “二郎本就不喜欢她,这门亲事明明就是二叔与季家老爷订下的,根本就没有问过二郎的意愿!论年纪,姐姐们都已出嫁,要轮也该轮到我才是,凭什么越过我,为八娘先订亲!季家那般家世,二郎又是如此的才貌年纪,与八娘怎么看都不合适,明明……明明我才是最合适的人!”   温老太爷气得不行,拍着桌子喊人去长房,把温老大喊来问话。   温伯诚没拦着,只斟茶劝了温老太爷几句。等温鹂跪得膝盖疼了想站起来,这才冷冷地看过去,惊得温鹂才离地的膝盖,不得不又跪了下去。   “方才在季家人面前,有些话,我不好说。”温伯诚道,“但是七娘,你太令二叔失望了。等你爹来,就跟着回去吧。”   温鹂唰得白了脸,跪着就要伸手去抓温老太爷的裤腿。这一回,真真切切地急了,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温鸾看着不说话,等大伯温伯起匆忙赶到,她已经坐在椅子上吃了半碟点心。   温老太爷膝下四子,长子温伯起,次子温伯诚,三子温伯康,四子温伯仁。在温鸾的印象中,她记事的时候,三叔温伯康就已经过世了,过世时不过才十六岁,没有妻女,倒是订过一门亲。   温老太爷没有让那家小娘子守着,而是直接了当的退了亲事,还另外送了一副嫁妆,让那小娘子日后再订人家可以一并带过去撑撑门面。   温家分家的时候,温鸾已经记事。具体原因,她那时年纪小,没人愿意告诉她,只记得两家闹得十分厉害。   等过了几年,关系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不久温老太爷就把温鹂接到家里来住。   温鸾啃着手里的蝴蝶酥,就听见外头有些吵嚷的声音。她抬头看过去,正厅外,温伯起黑着脸,甩开妻子袁氏的手,迈步走了进来。   温鹂作势就从地上站起来哭,温鸾继续啃着蝴蝶酥,就听见温伯起沉声呵斥道:“孽障!还不跪下!”   温鹂哭得脸上妆容化开,狼狈的不行,此时却也不敢违抗亲爹的话,立即“咚”一声跪了下来。   那声响重得一屋子的人都听见了。温鸾愣了愣,这会儿也不好坐着,从椅子上下来,忙不迭向温伯起行礼,乖乖喊了声大伯,大伯母。   袁氏就站在边上,手里拿着帕子擦泪,咬着唇瓣冲她颔首。   派去请人的仆役是个伶俐的,来的路上就把事情都交代了一遍。知道是自家女儿惹了事,温伯起对上温鸾,脸上难免挂起了几分歉意。   只是温鸾看着跟前的大伯,想的满满都是上辈子温家出事后,他小人得志的嘴脸。   她把头一低,往温伯仁身后躲。看起来就像是不高兴了一般。   温伯起道:“爹,二弟,都是我管教无方,这才叫七娘在你们跟前做出了这等不知廉耻的事情!便是跟季家那小子再熟络,也不好与外男单独见面,实在是平白生出误会!”   温鸾探出头往温伯起脸上看,他看起来并不是假模假样的道歉,只是……她去看温鹂,哭也哭了,骂也骂了,看着好像还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七姐喜欢季家哥哥的对不对?”温鸾问。   袁氏吓了一跳:“八娘可不好乱说话!”   温鸾没理,只盯着温鹂看:“七姐先是推我下水,再是与季家哥哥相约后花园,不就是因为喜欢季家哥哥吗?如果不喜欢,为什么季家哥哥的身上,不光带了七姐绣的扇套,还有荷包?”   看着温伯起和袁氏越发难看的脸色,再看温鹂睁大的眼,温鸾压下心头的笑。   她就是故意的,一句话炸一个雷,她不信炸不死温鹂,不信这样还不能把人从家里赶出去。   “居然还有荷包?”温伯诚眼睛微微一眯。   他生得臃肿,眼睛本就不大,又因为时常带笑,眯着眼看人的时候总叫人觉得像个弥勒。只是生气的时候,尽管还是眯着眼睛,却与笑的时候样子截然不同。   温鹂身子一震,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温鸾。   温鸾冲她笑了笑,人畜无害,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件寻常的事情。   “我见着了。有扇套,有荷包,还有帕子。仔细想想,去岁季家哥哥来府里的时候,还得了一条围脖,瞧着也十分眼熟。”   温鸾哪里真的见过那么多东西。有的不过是嫁进季家后,在季瞻臣房中发现,之后被温鹂自己告知的那几件。   温老太爷脸色难看:“七娘,八娘说的是不是真的?”   温鹂打了个哆嗦,对上温伯起的眼神,不敢应声。   温伯起黑了脸:“兴许都是误会……”   “是不是误会,去搜一搜七娘的屋子就是了。”温仲宣突然出声道。   温伯起赶紧:“不好……”   “老大媳妇,还有老二媳妇。”温老太爷直接打断了温伯起的话,“你们去七娘屋里搜一搜。她敢给季家那小子送东西,难保没有收过什么,要证明是不是误会,就去搜搜看。”   见温老太爷发话,袁氏再不愿也只能和顾氏一道往后头去。不多会儿,还真就从温鹂的屋里翻出了东西。   不是一样两样,而是一整个盒子。   温老太爷看着这些东西,脸色难看,嘴唇紧抿,半晌终于道:“老大,把七娘接回去吧。”   温伯起张嘴:“爹,七娘向来舍不得你,还是让她留……”   “把七娘带回去!” 第6章 、〔零六〕世交   温鹂被送走了。   温鸾数着被下人们一路抬到门口的箱笼,心下感慨。   老太爷到底是宠着这个长房孙女的。温鹂在二房住了才几年,来时不过才两个箱笼,去的时候装了十几个。老太爷虽然气得送走温鹂,可没把人孤零零一个赶出去。   温鸾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等满脸不甘的温鹂上了马车,她不慌不忙把身一转,脸上那些欲言又止的神情一时间全部敛去。   温仲宣哭笑不得地刮了刮她的鼻子:“你倒是会装模作样。”   温鸾哼哼:“不装着怎么叫人心疼。七姐哭,我就跟着哭,左右是我吃亏,是我受了委屈,难不成还要我让步?”   温仲宣一愣,随后叹气:“祖父素来偏袒七娘。从前她就处处想要压你一头,你不肯,她便找祖父哭诉。是阿兄没照顾好你。”   温鸾微微侧头:“阿兄待八娘好,八娘都知道。”   她说着,又四下张望:“恩……表哥呢?”   “有了表哥,就不要亲哥了?”   “表哥俊俏,让人看一眼感觉能多吃几碗饭,自然要多留意。”温鸾含笑,左右看看。   之前在正厅,顾溪亭就不见了身影。她只顾得上温鹂的事,把他抛在了脑后。现下得了空闲,再看,人已经找不着了。   “回去了。”温仲宣忍不住笑了一下,拍拍温鸾的脑袋。   “怎么突然回去了?”   温鸾有些记不得自己在上辈子见过顾溪亭。仔细想想,兴许那个时候救她的人是顾溪亭没错,但因为她那时怕了,老老实实安生了几天,所以就错过了和顾溪亭碰面的机会。   顾家如果那时候就知道了顾氏在温家的事,那时隔几年后,顾家为温家平反也就找到了理由。   温仲宣道:“人家来凤阳,不过是奉命而来,到温家只是顺路过来探望探望阿娘。”   他说着,双眼微眯,沉默了一会儿:“咱们这位表哥,是本朝开国以来,唯一一位连中六元的才俊。”   温鸾慢慢睁大眼睛。   连中六元……   温仲宣笑:“怎么了?”   “顾家表哥现在……任何官职?”连中六元啊,温鸾心下一阵激动。这世上有几个人能中了小三元之后再中□□的。   温仲宣想了想:“似乎是国子监博士。”   “国子监博士,那不是先生吗?”温鸾一脸不可置信。   上辈子顾溪亭能帮着温家平反,她以为他的身份一定十分显赫。再怎样,也该是天子近臣。   温仲宣瞟她一眼:“怎么了?”   温鸾摇头,没有应答。   官职高低倒是无所谓,知道是这人帮着温家平反,与温家有恩这就足够了。温鸾皱了皱鼻子,嗯,二十出头的国子监博士,想想还是很厉害的。   温鸾哎呀一声,突然想起事情,这会儿也顾不上温仲宣了,撒腿就跑。温仲宣没抓着她,只能哭笑不得地催几个丫鬟赶紧追上去。   温家很大,正院如今依旧住着温老太爷。   温鸾先是去了趟后院,不见温伯诚也不见顾氏,得知夫妻俩都在正院老太爷处,她这才又转道往正院去。   护院们都认得家里最小的娘子,只是主子们正在说话,他们也不好直接将八娘放进去。   温鸾踮起脚往门内里看了看,眉眼微弯,笑着道:“没事没事,我在这儿等会就是了。”   她说完果真在旁边的长廊里等了下来。   温家这么多年的底蕴,就是富贵。富贵到温伯诚这一代,就开始追逐风雅。   自二房当家以后,温家的院前院后就多了许多风雅的翠竹白莲,石廊假山旁还载种了桃树梅树,连青石板道边都种上了清雅的花卉。   温鸾坐在长廊里,屈指弹了弹探进栏杆的一株花。   她闲来无趣,弹完了又开始数花瓣。   这是她从前在别业的时候,最长做的游戏。春夏秋冬,四季花不同,她数过许许多多的花,靠着这个游戏打发消磨掉不少无趣的时光。   等温鸾数到了第十九遍,身后的瑞香提醒道:“老爷夫人出来了。”   温鸾抬头,果真见到人从正院出来,噌得站了起来。   “阿爹!”   温鸾突然叫了一声,温伯诚吓了一跳:“怎么跑这儿来了?”   温鸾笑笑,拉着温伯诚离正院门口远一些:“阿爹,我跟你说些事儿。”   温伯诚挑眉:“说什么?”   上一次见八娘已经是月前的事了,娇娇小小的丫头,性子活泼娇气,从前就爱撒娇爱闹爱玩,出了一次事,比之前更粘人了。   “阿爹你当心大伯好不好?”温鸾左右看了看,见没人,这才咬着唇恳求。   温伯诚怔了怔,与顾氏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了?”顾氏伸手摸摸温鸾的脸。   “我就是……我就是做了个梦。梦见大伯和人一起,欺负我们。”   她不敢说得太多,只好抓着顾氏的胳膊,一遍一遍重复。   温伯诚忍不住笑了一下,只当她是年纪小做了个乱梦,随口答应了一声。   ……   顾溪亭要走了。   他在凤阳府一待就是半月,没人知道他半个月的时间里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温伯诚和顾氏也只知道他是奉旨到凤阳府办事,如今事了,自然就要返回永安。温伯诚得知他救了自己的小女儿,立即备了厚礼命人送到他落脚的官驿。   顾溪亭推拒了一番,到临出发的当天清晨,温家的礼又送了过来。一道过来的还有个略显得脸熟的小丫鬟。   丫鬟手里捧着一只锦盒,见人便笑:“八娘特地吩咐,要奴婢赶在郎君出城前,将谢礼送到。”   她把锦盒一开,露出躺在盒里红缎上的一只砚台。   “八娘说了,这是上好的端溪砚,都说宝剑配英雄,这端溪砚自然就配得上郎君这般才俊。”   顾溪亭伸手,摸了摸砚台:“石色深紫,手感温润。的确是上等的端溪砚。”他没收温家的谢礼,倒是转手收下了砚台,“八娘还睡着?”   丫鬟忍笑:“八娘向来睡饱了才起,所以昨夜睡前特地叮嘱奴婢,务必要赶上郎君。”   顾溪亭微微点头。想到那个杏面桃腮的小姑娘,再看跟前站着的温伯诚,难免好奇小姑娘的生母究竟长了一副怎样天姿国色的面容,不然又怎么会生出这样雪堆玉砌一般的女儿。   那头的顾溪亭已经踏上了回程的路,这头的温鸾还在被窝里睡得香甜。   温家从前就没必须日日早起请安的规矩。温鸾更是被娇养得睡饱了再起就够。   蘅芜院的丫鬟们都知道,八娘睡得好好的被吵醒,有时会发些小脾气。可这会儿,前头的婆子传了消息过来,说是季家来人了。   温鸾早早就吩咐了下人,季家无论有谁来,什么时候来都得立即通知她。松香自然是她说什么就听什么。   温鸾被喊醒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大好,等听说季家来了人,更是沉了脸。   “来的都有谁?”温鸾提着裙子,大步往前走。   松香在后头紧紧跟着:“说是季老爷也来了。”   松香话音落,温鸾就迎面撞见了一行人,阿爹阿娘就在其中,正亲自引着人往正厅走。   走在中间的有个年纪约莫四十出头的男人,中短身材,瘦削,留着山羊胡子,看到停下脚步站在一边的温鸾,眉头皱了皱。   温鸾当即认出对方就是季瞻臣的父亲季成圭。   季成圭是个很刻板的人,刻板到认为女子必须笑不露齿、行不露足。温鸾在温家一贯是自由自在,鲜少受到拘束,等进了季家,胡氏还没怎么管教她,季成圭就罚她抄过几次女四书。   季成圭的迂腐,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叫温鸾心里生不出敬意来。   “季伯伯,阿爹。”温鸾行礼。   温伯诚有些意外温鸾这时候跑到前头来。   温鸾眼珠一转,见季成圭脸上有不喜,抿嘴一笑:“听说阿爹回来了,想求阿爹让我出去逛逛。”   温伯诚点点她,笑:“你从前哪次出去玩不是自个儿跑出去的,怎的今天倒跑来说了?”   他也没拦着,只是叮嘱道:“等你四叔和阿兄下学,让他们陪你出去。”   上回出了落水的事,温伯诚对温鸾看得紧。温鸾欣然接受,答应了声转身就走。   走了没两步,才拐了个弯,被墙角挡住了身影,温鸾立即停了下来。   松香跟在后头,见状压低了声音:“八娘……”   温鸾“嘘”了一声。   墙那头,传来了季成圭的声音。   “八娘的模样生得越发好了。”   “是啊,为人父的只想着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力所能及地捧到我家八娘面前。所以季兄,为了两家孩子好,这门亲就退了吧。”   “温兄,你也说了,是为了两家孩子。我回凤阳,头一件事就是来温家,为的就是两家孩子这门亲事,万不能因为别的什么给坏了。”   季成圭说的冠冕堂皇,温鸾只差没从墙后头跳出来大喊一声“他骗人”了。   士农工商,不是温鸾看不起自己的出身,而是自古商家就叫人轻视。季家从前也看不上商家,偏偏家道中落,往上不能,往下又不甘,索性仗着所谓故交,向温家求亲。   温家是凤阳府的富户,季家娶了温家媳,日后不用多想,日子必然会比从前富贵许多。仕途上的各方打点,有了温家的钱财,也就更方便了。   不过温鸾上辈子护着嫁妆没让季成圭跟胡氏动,季家在温家还在的时候,也的确不敢有所动作,直到后来出事,才彻底被霸占。   “季兄,不是我不给二郎机会。结亲本是欢欢喜喜的喜事,可二郎为什么偏生要和七娘有了牵扯?七娘名声已毁,二郎难道不想对她负责?”   温伯诚的声音里有了几分恼怒:“倘若二郎的的确确是愿意娶我家八娘的,就该本分守着。何故还要招惹七娘。难不成日后,因八娘年纪小,他还要再招惹几位小娘子。还是说,二郎想要享齐人之福,一面娶了八娘,一面再纳七娘做妾?”   温鸾听得心里欢喜,阿爹这是打定主意要退亲了!   可季成圭显然不愿意就这么退亲。   温鸾听得墙那头默然了许久,再开口,季成圭已经转了话头。   “今年的漕粮又开始催缴了,今次发运使司想要借用你们温家的船。”   他话音落,温鸾的心整个提了起来。 第7章 、〔零七〕前事   漕粮在哪朝哪代,都是十分重要的东西。既是土地税的一种,也是各地军队的援助。   每年全国各地的小麦和大麦都有会部分作为漕粮,进行催缴征收。另外还有丝绸、棉花等物,也会随着漕运,送往各地政府及王都永安。   温家作为凤阳当地的大户,手下良田无数,自然年年要缴纳的粮食也并不少。   温鸾皱着眉,拿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她不太懂漕粮漕运的事,就像不懂温家为什么突然会和漕粮扯上关系。   她在纸上拿笔把“船”字画了一个圈。   温家的船从来只做温家自己的生意,温家缴纳的粮食这么多年来也从没出过事……   温鸾越想越不安,笔尖的墨都要干了,纸上被糊了一个圈又一个圈。   甘露十一年温家出事,在那之前一定就有了什么预兆,可她怎么就不记得了。   温鸾急得不行,门突然开了,温鸾低叫一声,整个人扑到了桌上,压住沾满了墨汁的纸,狼狈的抬起头:“四叔……”   温伯仁站在门内。他是整个温家书卷气最重的人,仿佛天生就该是个读书人的样子,面容温和,一双眼睛却生得十分深邃,风华内敛,好像能将一个人看得彻彻底底。   “在写什么?”温伯仁问。   温鸾仰头,有些手足无措地坐起来:“没有,就是随便写写……”   温伯仁微微颔首,视线掠过,而后移开视线:“想不想出去逛逛?”   温鸾刚才没留心,猛一下扑到桌上,胸前蹭了大片的墨,这会儿正有些慌张地擦,就听见了温伯仁的话。   “想!”她腾地站起来。   她重生回来到现在,因为落水的事,被温家上上下下约束着不准往外跑。好不容易有人来问,她恨不能立即插了翅膀飞出去。   转念想到漕粮的事,温鸾又有些迟疑。   温伯仁淡淡扫了桌上一眼:“不想去?”   温鸾皱着脸想了想,到底还是舍不得错过出门的机会。再听温伯仁说温仲宣也一道上街,要请她去城中最好吃的点心铺,温鸾更是想都不再想了,丢下笔就喊松香瑞香更衣。   大承依前制,以州制,又将其中最重要的一些州命名为府。   凤阳府便是如此。   其中凤阳府治所鹿县就是温家所在。   鹿县是产粮、产棉大县,耕田众多,商贸也十分繁华。一道城门隔开了桑田和街市。   城中店铺林立,茶行、酒楼、羹店、香药铺、馒头铺、甜水铺,应有尽有。还有大小戏园子,巷深香火旺的道观,但凡说得上名堂的东西,都能在城里找着。   从那些个酒楼前经过,还有穿着白布衫,系着青花手巾的小伙计,带笑的吆喝:“今日新上了鹌子羹、假河豚,客官可有要尝个鲜的?里头请!”   有行脚商打趣叫伙计报上菜名,人也不恼,张嘴便来。   “百味羹、头羹、三脆羹、二色腰子,玉棋子、货鳜鱼、假元鱼、决明兜子,汤骨头、烧臆子、前鹌子、莲花鸭签……”   小伙计报得溜,便有食客吸溜着口水进了楼。   温鸾从边上经过,听得小伙计带着口音的报菜名,按了按肚子。   凤阳府鹿县是漕粮交兑口岸。附近约有六处州府的漕粮每年集中在鹿县交兑,并在此地转运去其他地方。鹿县同样也是作为这几处州府存储漕粮的地方,各地军备粮食不够,也是从鹿县遵旨调配。   是以,不光因运河之故,有南来北往的货物在鹿县中转买卖,更有天南地北的人汇集到鹿县,或是经商,或是讨一份挣钱的活计。   也是因为如此,鹿县当地的菜肴,汇集了东西南北各地的特色,那伙计嘴里报的,便是集百家所长后形成了鹿县特色菜。   温鸾听得有些馋了,头一扭,看向一直跟在身后的叔侄俩。   温仲宣早有准备,嘴角轻勾:“你从前吵嚷着要吃船家菜,四叔已经订了一家,带你去试试?”   船家菜是近几年兴起的,温鸾念了许久,都一直没能有机会尝鲜。这一下,高兴地立即朝温伯仁唤了声“四叔真好”。   她头上戴着金玉簪钗,虽没有满头珠翠,可一晃一晃的,宝光映着阳光,晃得温伯仁只看了一眼,便垂眸笑了笑。   “四叔真好,那阿兄呢?”温仲宣弯腰,点点温鸾的鼻头,“你个小没良心的,阿兄不如顾家表哥长得好,连待你好也不如四叔了?”   温鸾唇一弯:“等阿兄请八娘吃了点心,就是阿兄真好了。”   城中有河道,小船可从这里一直摇到城外的码头附近。早年河道里的小船零星几艘,只用于运送一些陆上不便运送的东西。后来船家菜兴起,停靠在河道边不用运输专门经营菜品的小船就多了起来。   温鸾站在了河道边上,看着温伯仁和温仲宣先后跳上船,犹豫了下,一只修长的手伸到了面前。   “四叔。”温鸾感激地笑,抓着温伯仁的手,借力跳到了船上。   船有些晃,还是抓着人,她才费力地站稳。   船娘早在上头等着,见状笑笑,引着人往船舱走。船舱干净整洁,焚了一支气味淡雅的香,舱里设了几张案几,案上已经摆好的茶壶茶盅一俱都雕着清雅的竹叶。   另外还有些瓜子果脯,都是上菜前给人开胃用的。   船夫摇起船,慢慢悠悠地在河道上动了起来。船娘则去了船尾的小厨房,不多会儿便有香味从里头飘散出来。   温鸾坐在船舱里,吃茶吃点心,耳朵听着四叔和阿兄在讲课业上的事,眼睛一直往船外看。   小船如游鱼,穿梭在热闹的河道上,来往船只许多,叫卖货物的,同样是做船家菜的,各色行当的都有。不时还有船只停下,与人做起交易。   温鸾从前也坐过小船在河道上穿行,只是时隔多年,再度能有这样的经历,她难免觉得欣喜,周围的一切一时间也都显得充满了吸引力。   等到船娘上菜,她已经买了一串糖葫芦,咬了一颗在嘴里。   “先吃菜。”温伯仁屈指敲了敲桌子。   温鸾笑眯眯,把剩下的糖葫芦架在了碗上,低头就吃起菜来。   船家菜,吃的就是个透骨新鲜和简单朴素。温鸾吃惯了家里的好菜,偶尔吃一嘴船家菜,倒也吃出了滋味。   她埋头吃,腮帮子一鼓一鼓,丝毫不知在自家四叔和阿兄眼里,像极了树上啃着松果的松鼠。   船在河道上调头,再往回走。破开的水浪荡出一圈圈波纹。温鸾随意往船舱外看了一眼,忽然咦了一声:“那是不是大伯?”   她手指着稍远处的一条船。船还靠在河道边上,一人站在船头,似乎是在等人,等船稍近一些,果真是温伯起。   温仲宣看了一眼:“是大伯。”   他说完正低头准备吃菜,一边的温伯仁也出了声:“季大人也在。”   温鸾盯着那头看,果真瞧见了季成圭。两人在河道边碰了面,一番见礼后,依次进了船舱。   “他们怎么碰到一起了?”温仲宣眉头微皱。   温鸾抿抿唇,突然对船夫道:“师傅,能往那边再近一些吗?”   都是见多了人事的,船夫闻声也不多言,摇着船就往那条船边上去。   两船越来越近,近到依稀能听见对面船里传出的说话声。   “……你家七娘不是不能进我季家的门,只是正妻,季家只认温八娘。”   “温八是温伯诚的女儿,日后的嫁妆少说也能铺出十里来……七娘要是与我儿真有感情,不如就低一低头,等温八过了门,再抬进来。”   “正妻?温兄,七娘不过只是庶出,怎么能当我季家的媳妇。我儿日后是要入朝做大官的,一个庶女作正妻,叫他怎么在人前抬起头来,更何况你们长房……也没那个财力不是吗?”   这都是季成圭的声音。   兴许是因为在船上,以为周围遇不上认识的人,他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收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就这么飘进了温鸾的耳朵里。   温仲宣皱了眉头,怒气冲冲地就要站起来去理论。   “阿兄。”温鸾叫了一声。   温仲宣低头。她轻轻嘘了下,指了指船舱外,继续听着。   那条船也开始划了起来,船只摇晃的吱呀声,打碎了刚才还清楚的话语。   只是两船擦肩而过的时候,温伯起的声音凑巧传了过来。   “那今年的粮长是不是……该换了?二房的既然不愿接任粮长,不如就交由我来?”   温仲宣本想就季成圭方才的话,去争执一二,此刻闻声立马坐回原位,吩咐船夫:“回吧。”   船夫应和一声,飞快滑远。   那擦过的船内,季成圭接了一句话:“他温伯诚非当了这个粮长不可!”   发生了刚才的事,菜显然已经吃不下了。温鸾连说好的点心铺都不愿去,一心想着赶紧回家。   等回了温家,温伯诚正在正厅与自家米行的掌柜说事。   “这是怎么了?出门前不是还高高兴兴的?”让掌柜先回去,温伯诚招手,把温鸾叫到了眼前。   温鸾不说话,只攥着他的衣袖,眼眶发红。   温伯诚看看女儿,抬手擦擦她的眼角:“怎么又哭了?这么娇气。是不是阿兄又欺负你了?还是菜不好吃,觉得四叔骗了你?”   温鸾不吭声,她不知道该怎么讲船上听到的那些事,单凭一张嘴,能证明什么。是季成圭自有谋划,还是温伯起心怀不轨?   “大伯和季世伯见面了。”温仲宣开口。   温伯诚微愣,看向温伯仁。后者颔首:“我们在船上看到了。也听到了几句他们的对话。”   “什么话?”温伯诚一脸茫然。   季家与长房向来没什么往来,连小辈也是在七娘住进二房后,才与季瞻臣认识。   温伯诚双眉轻皱,低头有去看温鸾。   温鸾这会儿已经冷静了下来,果断抓着他手臂就道:“我听到他们提起了漕粮,大伯还想当粮长!”   温鸾不大明白漕粮的事,但知道粮长是什么。   粮长负责催缴漕粮,保证缴纳的漕粮按数交仓。粮长通常都是世袭,从前一直都是由凤阳府当地首富充当。温家不是首富,所以粮长的活一直都不是他家的事。   温鸾记得,温家出事那年,阿爹暂代粮长一职,用温家的船帮着将漕粮运走,之后……就送了命。   温伯起想当粮长。   但是温伯起没有当成。   阿爹不想当粮长,但是阿爹暂代了粮长一职。   同年,温家就出了事。   温鸾想到这些,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褪尽,浑身发寒,哑着嗓音喊出话来:“阿爹,你要当心他们,他们……他们都不是好人!” 第8章 、〔零八〕警惕   温伯诚尽量放轻声音问温鸾:“八娘,为什么这么说?”   上辈子温鸾还小的时候,长房和二房的关系还仅仅只是分家,并没有恶劣到针锋相对的地步。   但后来温家出事,长房趁风而起,夺了二房的房产良田,她这才觉得不对。等长房和季家来往越发频繁,温鹂甚至怀了身孕,温鸾更确定所有的事,与长房和季家脱不了关系。   “季世伯和大伯私下见面,神神秘秘,却又提起漕粮的事,多半是有了什么主意。阿爹今年又要借船用于漕粮转运,难保这里头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温鸾一字一句表达自己的意思。   “阿爹知道了。”温伯诚松了口气,道,“鹿县就这么大,整个凤阳府也不过这些人,再加上七娘的事,季家和你大伯有来往也实属正常……”他说着,见温鸾脸色发白,心疼道,“阿爹知道八娘是为了阿爹好,这样吧,阿爹像你保证,一定会当心他们,会注意。”   温鸾默然。   温家四房,温伯起和温伯诚是年岁最接近,且一母同胞所出,感情按道理自然是最深的。但实际上,温伯诚与和自己儿子一般年纪的温伯仁反而关系最好。   尽管如此,温伯诚心底多少还是将温伯起视作亲人,没有把最坏的猜测落到他的头上。   季成圭也是,能称作故交那是因为多年前来往,且关系亲厚。季家没落后,没什么人帮衬,文人的清高让他们一方面不愿意依附谁,一方面又不想过得太清苦。于是就有了温伯诚的不时的帮助。   温鸾明白,阿爹的本意不是养出一家子白眼狼。   她心有所触,也知道继续说下去也不能被人听进心里,只好道:“阿爹,我累了。我想回蘅芜院休息。”   “好,好,累了就回去休息休息。”温伯诚忙让丫鬟送温鸾回去,嘴里道,“要是街上没逛够,等睡醒了,你说想买什么,阿爹让人买回来给你。”   他把女儿宠得不行,真的是到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了,捧在手上怕摔了的地步。若不是还有个顾氏,温鸾只怕早被宠得无法无天,不知好赖了。   温鸾心下叹息,嘴里到底舍不得再说让阿爹为难的话,前脚正要迈出厅门,突然有仆役赶了过来。   那仆役匆忙行礼,直接对上温伯诚道:“曹发干来了。”   温鸾已经出了正厅,闻声停了停脚步,问:“曹发干是什么人?”   “是发运使司今次来凤阳找粮长催缴漕粮的人。”温伯仁答。   温鸾好奇。   温伯仁道:“发运使司主掌将漕粮转运至永安,以供京师所用。发干就是在这其中干办公事的人。”   温伯仁顿了顿:“曹发干是来劝二哥继任粮长的。”   这晚,那曹发干留在温家吃了桌席面,温伯诚为了招待他,从外头请了乐伎。温鸾陪着顾氏在房里吃了晚膳,又喂了后花园里的猫,这才回了蘅芜院。   蘅芜院已经有些靠后了,可前头的乐曲声仍旧能传到这里。   温鸾站在院子里出神。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她从前被困在别业,大年三十,外面的热闹就像今天这样传到院子里,她一个人听着热闹,反反复复想着温家的一切。   温鸾的表情有些晦涩难明,落在松香和瑞香的眼里就叫人觉得忐忑不安。从前娇娇软软,不识愁滋味的小娘子,一场大病之后忽的仿佛换了一个人。人前不显,可人后总不自觉流露出苦闷的神色,多少叫她们心忧。   两个丫鬟互相交换了个眼神,齐齐喊了声“八娘”。   温鸾回过头:“怎么了?”   松香笑道:“八娘若是还不想歇下,奴婢陪八娘下棋?若是觉得奴婢棋艺不精,那奴婢陪八娘画扇面玩。老爷这次回来不是才带了几匣子的白面扇给八娘,虽才开春,可画好了等入夏就能送老爷和三郎,他们一定欢喜。”   她口中的扇面是温伯诚这次随船出行回来时从外地带回的特产。扇骨以乌木、湘妃做成,扇面是素白金面,可请名家题字作画。   从前温家的扇子多是从外头买的佳品,如今温伯诚买回这些白面扇,除了留给温鸾的一匣子是给她画着玩儿的,余下几匣却是给温伯仁和温仲宣题字作画,日后金榜题名送人用的。   换在平日里,闲来无事,温鸾肯定拿了扇面就开始往上动笔。这会儿,却想了想,让瑞香找来一面扇子,迈开腿就要往前头去。   松香吃了一惊:“八娘?”   “我去问问阿爹想要什么扇面。”温鸾丢下话。   松香和瑞香只能硬着头皮追上,寸步不离。   温鸾才出了内院,就有伺候的仆役往前头传话去了。   温鸾也不着急,抬头看一眼廊檐外发黑的天空,心里盘算着一定要听一听那个曹发干会跟阿爹说什么话。   等听到曲乐声越发近了,温鸾却突然停了脚步,转身往另一条道去。   这路去的地方是温伯诚的书房。入夜之后的温家,处处都能闻到草木的清香,间或还有初春的花香,淡淡的,若有似无。   温鸾自顾自朝前走。   她长得娇小,可不像那些大家闺秀,走路连步伐都经人仔细教导过。她向来骄纵,便是提着裙子在家里到处跑,也没人会板着脸教训。   因此,她走得快,松香和瑞香只能提着灯小跑地跟。   温鸾穿的一贯都是软底的绣鞋,走起路来,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只有她的裙摆,擦过路边的花木时发出轻微声响。   正在这时候,温鸾突然停了下来。身后的松香瑞香没能提防,一头就撞到了一块,“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温鸾没回头,只接着灯光,疑惑地望向站在书房门前局促的仆役:“你在这儿做什么?”   仆役是脸熟的,温鸾认得这人平日里的确在阿爹身边伺候。   她看了看书房,再看他,压下心头的警惕。   “小的是来查看老爷书房窗子的。”仆役低头行礼,“八娘若是无事,小的回前头伺候了。”   温鸾点头,那人便匆匆忙离开,脚步飞快。   温鸾目送那人走远,再看书房,门窗紧闭,微微出神。   “八娘?”瑞香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回去吧。”   她突然又想回蘅芜院,不打算往前走了。松香瑞香面露不解。温鸾道:“想去阿爹书房借块宣德墨,仔细想想阿爹之前就送到蘅芜院了。”   八娘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松香瑞香也是习惯了,闻声便没再问,提灯转身在前头照着路,便伴着前头的曲乐,往回走。   温鸾却在后头陷入沉默。   她不是为了什么宣德墨去的书房。她就只是想偷偷过去,看看在书房里能不能翻到些什么东西。   那仆役神情有异,如果不是她凑巧去了,只怕那人就进了书房。万一阿爹真在里头放了什么,这人……   温鸾怎么也不能放心,让松香找了人守在书房附近,这才翻来覆去地在蘅芜院过了一晚上。   第二天天亮,她睁开眼的头一件事,就是让瑞香去找温仲宣。   “三郎天一亮就和四爷出门了。”瑞香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温鸾愣了愣,咬着唇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那阿爹阿娘呢?”   瑞香回:“老爷昨晚陪着那位曹发干喝了很多酒,现下还歇着没起。夫人也还未起。”   温鸾问:“曹发干是何时走的?”   “三更天时走的。”瑞香顿了顿,“还带走了一个丫鬟。”   温鸾不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自愿的吗?”   松香拧眉拍了瑞香一下:“怎么到八娘面前说这些话,脏了八娘的耳朵。”松香说完,这才回话,“八娘放心,是自愿的。那姑娘向来不拘做妻做妾,如今能跟曹发干,走前还十分欢喜。”   温鸾抿抿唇,转开话题:“书房那儿怎样了?”   松香道:“那小子之后又来过几回,在门口犹犹豫豫的,不敢靠得太近。鬼鬼祟祟,恐怕真像八娘说的那样,有点什么。”   温鸾眉头一皱,视线往银镜里扫了一眼。   镜子里的小娘子,穿着时下凤阳最时兴的款式,璎珞翡翠无一不穿戴在身。从头到脚,一身的富贵模样。   她又仔细看了几眼,突然起了主意。   “走!”温鸾挺直脊背,昂着头就往外走,腕上套的金钏碰了下,发出响声,“再去阿爹的书房。”   她一路昂首阔步地往前,到了书房附近却停了脚步,找了处假山躲了起来。   松香瑞香也挤在后头,见八娘就这么躲着不往前走了,一时好奇地不行。   躲了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昨夜那仆役又左顾右看地出现了。   果然像说的那样,站在门口探头探脑,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的模样。   瑞香想要出声,被温鸾一把捂住了嘴。   那人似乎觉得安全,确定周围一时无人经过,终于放了心,就这么推开了书房的门。   “八娘……”松香看到了,压低声音,有些担忧。   温鸾这时候却没有急躁,也不捂瑞香的嘴了,提着裙子就从假山后绕了出来。   书房前有一座莲池,开春的池子里光秃秃的,只有几尾锦鲤在化冰的池子里甩尾游荡。   温鸾几步走到边上,一把拽下手上的金钏,丢进了池子里。   她皮肤娇嫩,轻轻磕碰一下,就能又红又肿。拽得快了,金钏擦过手腕,留下一截红印。   温鸾拿衣袖遮住袖子,揉了揉脸,在池子边扯开嗓子:“来人啊!来人啊!”   松香瑞香这时也反应了过来,一人趴在水池边作势要捞,一人跟着喊。那书房里的仆役急匆匆跑了出来,边跑手上边按了按口袋。   “你快过来!”不等他偷摸逃跑,温鸾已经手一指,点着了他,“我金钏掉池子里了,你快帮我捞上来!” 第9章 、〔零九〕浑水摸鱼   开春的池子,水还透着寒意,仆役硬着头皮凑近几步,看了一眼,忙道:“八娘,小的这就帮你喊人去……”   “你不行吗?阿爹身边伺候的人就没不会水的,你就不能下去帮我捞上来么?”温鸾拧着眉头。   仆役咬牙,上前几步,继续道:“可小的要回老爷身边伺候了,不然老爷等急了不好。”   他说着抬眼,对上了温鸾的眼睛。   温鸾看着他,黝黑的双瞳里填着恼怒和不悦,一字一句开口:“我要你下你就下,难道我连一个下人都差遣不动了!”话音刚落,手往腰上一摸,唰得抽出随身的小马鞭,啪啪打在池子边。   谁都知道温家八娘实际是庶出。早年有丫鬟婆子当她出身不好,面上恭维,私底下多有怠慢欺辱,被老爷和夫人知道后,当庭训斥一番,发卖了出去。之后,四爷和三郎就一道买了小马鞭送给八娘,让八娘遇上不听差遣的下人,尽管教训。   八娘脾气骄纵,虽不会动辄打骂,也伤不了人,可碰上不听话的挨了她几鞭子,下场便是被主子们发卖。   从温家被发卖出去的下人,不光鹿县的大户们不敢用,就是整个凤阳府都要掂量掂量此人的品性。   仆役硬着头皮,看那马鞭打在池子上:“八娘,老爷此刻正等着小的过去传话,小的还是为八娘再找人来捞……还请八娘不要为难小的。”   温鸾抽着鞭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打量着仆役。   他不敢在脸上露出什么怨愤的神情,就连惊惶都遮掩得很好,唯独一只手无意识地摁了几次口袋。   瑞香脾气大,这会儿见他迟迟不肯下水,几步上前就要拽:“要是喊得来人,早就来了。八娘让你下水捞个东西,你怎么磨磨蹭蹭的,能耽误你多少事!”   松香也颇有默契地退后一步,做出一副心疼的模样:“不过是个下人,八娘别气坏了身子,不如我去找找,看还有没有谁能帮忙下水。”她看一眼那人,道,“毕竟是老爷身边伺候的,总归与我等不一样。”   “是啊,阿爹身边伺候的人,看样子我是差遣不动了。松香,再去喊喊,就说下水帮我捞上东西的人,给一锭金子!”   温鸾说着,扬手就是一鞭子抽在了仆役身上。   那人脸色一白,大约是知晓自己再推诿下去,事情只怕闹得更大,只好拦住作势要再喊的松香。   “八娘且等等,小的这就下水!”   温鸾眼一抬,瞥见他犹犹豫豫地按着口袋,咬了咬牙,解开外衫。   松香伸手要去捂温鸾的眼睛,后者已经转头看向瑞香。   瑞香点点头,当下几步上前,一把抓过那人衣裳,嘴里道:“不过是下水捞个东西,池子又不深,解什么衣裳。”   她碎碎念着把衣裳挽在手臂上:“快些。要不是我们姐妹身子不舒服,也不至于非要别人下水。”   她素来大大咧咧,倒不让人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温鸾看得仔细,那仆役脱了外衫,一边下水,一边还直往瑞香手上看。   等人下了水,池水没过大腿,温鸾径直走了过去,手执马鞭,往左往右指点。   “方才是从这个位置掉下去的,你去找找。”   “没有?你再仔细看看,这池子这么多年了,底下一定不少东西,说不定卡在了哪里。”   “还没有?那附近再看看。”   “阿爹上回去永安的时候给我打的金钏,凤阳可找不着第二个这种样式的,你找着了,我赏你一锭金子。”   温鸾这边说着话,差使着仆役一会儿这头,一会儿那头,那边眼睛不住往瑞香手上看。   瑞香动作飞快,往口袋里摸了几把,果真摸出了东西。   主仆二人视线一对,当即那东西就转而入了瑞香的口袋。恰逢此时,金钏也从池子里捞了出来。   那仆役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里头,几位锦鲤早被惊扰地游到了别处。   松香上前去接金钏的功夫,瑞香也跟了几步,脚下踩着石子,手下意识地往上一挥,臂膀上的衣裳整个飞了起来,就这么落进了池子里。   下人的料子本就吸水,那衣裳不过才落水一瞬,等仆役惊慌失措地捞起来,已经彻底湿透。   “实在对不住。”松香慌忙去扶摔在池边的瑞香,抬头道歉,“要不,你把衣裳给我,回头洗干净了,再给你送过去?”   那仆役哪敢再留,见温鸾面上流露愧疚,似乎是生怕她再生出什么想法,忙从池子里爬了出来,嘴里说着“不用劳烦姐姐们”,抓着衣服就走。   温鸾在后头装模作样的喊了两声:“松香,回头给他送一锭金子作为谢礼。”   松香应声,温鸾眯着眼去看,那人脚下生风,跑得更快了。   “八娘,现在怎么办?”瑞香从地上爬起来。   “先看看东西是什么。”温鸾收回视线。   瑞香口中称是,忙掏出方才偷来的东西。温鸾低头,见那不过只是一张叠了又叠的纸,一时有些诧异。   “八娘,看样子这是从老爷的书房里拿出来的。”松香问。   温鸾不语,小心翼翼拆开纸。展开的纸上,沁着劣质的墨香,略有些刺鼻。上头留的字,也分外潦草,分明是匆匆忙忙间誊抄下来,而写字之人更是不通文墨,只会依样画葫芦。   她仔细去辨认上头的每一个字,确定这上头誊抄的就是她阿爹的手书,写的都是漕粮的事情。   她看了一遍,却是再不想看第二遍,匆忙将纸塞进袖子道:“走,去找阿爹!”   她不敢浪费时间,怕那仆役回头发现东西不见了,又回书房一趟,就把瑞香留了下来。自己带着松香,快步去找温伯诚。   昨夜喝多了酒,一直折腾到今早温伯诚才歇下。   换作平日,温鸾哪会这时候去闹她阿爹,心疼还来不及。可一想到袖口里藏着的东西,她便心急如焚,到了爹娘的院子便要求见。   顾氏身边伺候的两个大丫鬟正在门外候着,见温鸾这时候过来,神情焦急,只好先将人拦了拦,转身进屋通禀。   不多会儿,门开了,顾氏连头发都没梳,只拢了件外裳,急匆匆出来:“这是怎么了?”   她手一伸,摸着温鸾的脸,心疼道:“怎么这么凉,可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来看一看?”   温鸾摇头:“阿娘,阿爹醒了吗,女儿有急事要同阿爹说。”   “醒了醒了,听说你急着要见他,你阿爹哪里还躺得住。有什么事,进屋说。”顾氏说着回头吩咐丫鬟去厨房将早膳送过来。   可温鸾一开口,温伯诚哪还有胃口能吃得下早膳。   早膳送进屋子时,他整张脸都是青的。   “甘霖这小子不到八岁就在我身边伺候,我自问对他不薄,他年纪小小在温家拿的就是小管事的月银,结果竟还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温伯诚气得不行,温鸾轻声唤道:“阿爹,我怕他回过神来发现东西不见又去书房再誊抄一次,就让瑞香留在了那里。只是瑞香防得了他一时,防不了一辈子,这件事我们得想个办法才行。”   温伯诚面色微紧:“一个下人,还不至于胆大包天,让他吃里扒外的那个人只怕有些身份。”   温鸾自然知道这些,她也不怕温伯诚这时候退缩。二房在阿爹的手里,能最终成了如今的模样,连长房也不得不退避三尺,说到底是因为阿爹有办法。   她给温伯诚斟茶:“漕粮的事,女儿不懂。可我知道,这是大事,从前咱们家不敢沾,以后也不会沾。”   她不知道上辈子为什么会沾上漕粮,但这辈子万不能再让人把温家推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了。   她想着那些凌乱字迹里的几句话,动了动嘴唇,没问出口,只暗自想着往永安顾家送信试一试,兴许能从顾大恩人那儿问出点什么。   不是大官也没什么,国子监博士,一定懂很多东西。   温伯诚点头:“温家是商人,也是地主。从前你太爷爷还在的时候,温家就有规矩,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什么地步,都要遵循温家三规。”   温鸾目光炯炯:“一不强买强卖,哄抬粮价,二不新陈惨杂,低品高卖,三不碰漕粮,行的端正。”   温伯诚欣慰颔首:“对,这是温家三规。温家发家至今,谨遵三规。漕粮我们可以交纳,漕粮背后也的确水深,但在漕粮上动心思的决不能是温家的人,更不能被人利用,坏了规矩,也乱了国法,做祸国殃民的事。”   “温家的规矩,整个凤阳都清楚,会是什么人让甘霖做这事?”顾氏蹙眉,一时有些想不明白。   温鸾心底隐隐有怀疑的对象,可到底不能明说:“阿爹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梦啊?二房败了,阿爹阿娘还有四叔和阿兄都没了,大伯占了温家的田产……偏偏又这么凑巧,四叔他们也听到了大伯和季世伯说的那些话,会不会真的是……大伯他们?”   温伯诚也有了怀疑。   只是单纯怀疑没有证据,什么都证明不了。   温鸾也知道这点,轻轻叹了口气,觉得心口揪着疼。想到还要给恩人写信,问问漕粮的事,她就有些坐不住,忙寻了个理由离开。   她前脚才走,后脚温伯诚就重重叹了口气。   顾氏亲自绞干面巾给他擦脸,嘴里道:“你也不必这么忧心忡忡的,事情还不清楚究竟,兴许只是同行相争呢。”   温伯诚这次却眉头紧锁,握了妻子的手,叹道:“只怕是有人在背后想要对付温家。”   他看着携手同年的妻子,想着当年出身显贵却甘愿抛弃一切,同自己私奔的女人,低声道:“我不放心,还是送你们去永安避一避吧。” 第10章 、〔一零〕有信   顾溪亭在国子监任博士,以他当年连中六元的才知,及他幼时任皇子伴读的经历,旁人都认为他理该在入朝为官后,得任高官。   顾家在永安,也称得上是簪缨世家。只是这个世家,现如今早已没落,有名无权。   顾家祖上自前朝起至今历经六代帝王。到太爷顾沣,因有战功,得封开国公,爵位世袭三代,三代后,逐代降爵。   长房大老太爷在太爷过世后承爵,为开国郡公,官至刑部侍郎。大老太爷过世后,爵位由嫡长子顾渐承,为开国县公,却只谋了个州府通判。等到日后顾渐过世,顾家就再无爵位,除非子孙后代还能再拼出一个。   到顾溪亭这一代,顾家各房子嗣出息的已然不多,更不提这其中在朝为官的不过寥寥。   顾溪亭虽然只是个国子监博士,但在如今的顾家,阖府上下都靠他一人撑着,即便是几位老爷,也都在盼着他再往上挪一挪,以便让顾家重回早年的兴盛。   顾溪亭的堂兄,顾家大郎顾溪识年近而立,诸事无一有成。顾家长房大老爷顾渐为着嫡子通门路,花费了不少,也想尽了办法,甚至还曾经希望顾溪亭能帮着去宁王面前举荐。   顾溪亭依言做了,宁王那头却“一不留神”漏了口风,叫御史们参到了圣上面前。顾渐的通判差点被撸。   “大老爷又做了什么?”听着书房外窸窣的说话声,顾溪亭搁下笔,看向身边伺候的书童长明。   他身边有俩跟着伺候了几年的书童,年纪小小,却是人精,最是清楚身边的事。   长明嘻嘻一笑:“是两位小郎又被卞先生打了。据说卞先生先前布置了《幼学琼林》的课业,结果两位小郎非但没能记住其中的篇章,还让身边伺候的丫鬟帮着誊抄作业。卞先生发现了,拿戒尺狠狠打了小郎的手掌。”   顾渐的妻子汤氏和儿媳卢氏对两个孩子挨打的事,心疼的不行,抱怨卞先生脾气不好,不会教孩子,闹到家学要将先生赶走。   顾渐得知,自然是气急了两个女人的所作所为,当着她们的面,把最宝贝的两个孙子又打了一顿。   旧伤未愈,又在屁股上添了新伤,两个孩子哭得直闹腾,偌大一个顾府全都听见了动静。   “七八岁的孩子了,连《琼林幼学》的篇章都记不住。”长明满脸笑嘻嘻,“大老爷的心里只怕急得不行。”   顾溪亭扫他一眼,长明立即收敛,低头不语。   这时,书房外响起书童长乐的声音:“三郎,有人送来了一些东西,说是凤阳温家送的。”   长明眼睛一亮。   顾溪亭朝他点头。长明立即从桌案边离开,开了门。长乐脚边摆了几个箩筐,箩筐上头都盖着油布,底下似乎放了不少东西。   “这是什么?怎么抬到三郎的书房这儿来了?”   “是凤阳送来的东西,有粮食也有当地特产。刚二娘经过,想占了去,我直接让人给抬过来了。”   听着门口长明长乐的交谈,顾溪亭抬起头,目光停留在了那几个箩筐上。   他前不久为着一些事去了趟凤阳府。与人私奔到凤阳的堂姑如今已经成了当地有名富商的妻子,家业更是令现如今的顾家望之不及。   时下南方商贸发达,茶盐不得私贩,因而粮商做得好的,多数就是巨富之家。单看养在堂姑膝下的那个小娘子,顾溪亭就知道,温家究竟有多有钱。   想着温家的事,顾溪亭对那几个箩筐有了兴趣:“掀开看看。”   长明应声掀开油布,长乐则递上了一张礼单子。   温家的礼送的不少,其中一筐装了几袋粮食。长明解开口子,嘿了一声:“三郎,是大米,还有白面。这可比咱们府里吃的还好些。”   顾溪亭看了看米面:“送来的人回去了?”   长乐道:“似乎是同温家相熟的商队,顺路帮着温家送东西的。”他说完,想起一件事,又从箩筐里翻出一封信来,“温家的信。”   顾溪亭接过。   东西的确是从温家出来的,信也是。可东西也好,信也罢,都是他那个娇娇软软的小表妹的手笔。   笔迹和人一般,轻轻软软,没有那么多的锋芒。   先是说为了感激他几次相助,然后笔锋一转,像是小孩听着了不明白的事,好奇心作祟,找了人一股脑倾泻脑海里的问题,漕粮、发干、粮长……问的都与漕运有关。   一会儿说粮长没换人,却有人想让她阿爹当这个粮长。   一会儿又说听说家里的商船这次要帮着运粮。   顾溪亭反复看着信,见她最后结尾时的语气,依稀能想象到她那时写信开头的洋洋洒洒,中间的小心翼翼,到最后的抓耳挠腮,想必写到后面已经不知该怎么收尾才能不叫人看出点端倪来了。   顾溪亭忍笑。   国子监博士这样的身份,在小表妹眼里,大抵就是一部辞典的作用。   他这个小表妹,倒是有趣极了。借着送谢礼的名义,送这封信过来,怕是想从他这儿问出点什么。   凤阳。   蘅芜院内,温鸾睡得在小榻上团成了一团。   松香进门伺候,将人唤醒,扶起来喝过水后,这才喂了一颗糖果。   温鸾抱着软枕靠在小榻上,还有些迷糊:“几时了?”   “八娘都睡到未时了,再睡夜里只怕又要睡不着。”瑞香跟着进门,“老爷说让八娘睡醒了去一趟正院。”   “去正院?”   温鸾清醒了,一头雾水,舔了舔嘴里的糖,问:“去正院做什么?难不成祖父又将四姐接回来了?”   温鹂被送回长房才不过半月,听闻日子过得并不愉快。她那大伯母不是个和善的,面上看着一视同仁,恨不能搂着七娘他们一口一个心肝肉,可私下对大伯的几个庶子庶女向来是非打即骂。   瑞香道:“四爷和三郎都从学院回来了,这会儿正在更衣,稍后也要去正院。”   “连四叔和阿兄都回来了?”   温鸾跳了起来:“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不然怎的连他俩也被叫了回来?”她急得穿鞋,一迭声喊松香,“快快,帮我收拾收拾,我要去正院。”   她梳洗好出门,就瞧见顾氏身边的丫鬟正往这边过来,一问才知人都到了,唯独差了她,赶忙过来催请。   温鸾有些慌,等急匆匆到了地方,坐到顾氏的身边,她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老二媳妇,”温老太爷坐在上首,手里杵着拐杖,眼皮耷拉,神色不明,“老二说,要送你们去永安住段时日,你知不知道?”   顾氏应声。   温鸾愣了一下,顾氏侧头拍拍她的手背:“媳妇十几年没有回过永安,想带孩子们回永安看看,顺便回趟娘家。”   温老太爷似乎十分不满这个回答:“你当年是私奔来的凤阳,十多年没有回过顾家,现在回去难道是想让我的孙子跟着受人冷眼?”   温伯诚张口要解释,温老太爷拐杖一点,“嗒”一声,道:“你闭嘴。”   他又看向顾氏:“你说说,你现在回顾家,顾家人可还会把你当做他们家的闺女?”   “会的!”温鸾跳了出来,“顾家表哥这次不是来凤阳了吗,不是还来过咱们家!这难道不是顾家还认阿娘的意思,阿娘如果不是知道顾家还认自己,怎么会想带阿兄回去看看!”   她突然说话,惊得顾氏慌忙就要把人拉回来。   温伯诚也已匆匆站起来,就要替女儿向父亲赔罪。   温老太爷却只哼了一声:“什么叫带你阿兄回去看看,你娘是打算把你们兄妹俩一起带回去。”   温鸾啊了一声,回头看向顾氏。   顾氏眼眶微湿:“你亲娘的家人都在顾家,你不打算跟着阿娘回去看望看望他们吗?”   顾氏从没瞒着温鸾她生身母亲是丫鬟出身,因此温鸾也一直记得。她亲娘是顾氏身边的丫鬟,是当年陪同顾氏一起从顾家私奔出来的。但她从不觉得,顾氏没拿她当亲生女儿般抚养。   生恩,和养恩,她都牢牢记在心头。   “什么亲娘。”温老太爷不满地敲敲地,“你是八娘的嫡母,就是她的亲娘!”顾氏忙低头称是,攥进了温鸾的手。   温鸾心头发烫,偎在顾氏肩头,轻轻唤了声“娘”。   那头,温伯诚上前为温老太爷斟了杯茶:“只是让您儿媳妇带孩子们回娘家住段时日,您何至于这么生气。顾家是官家,还出了位六元,让三郎去住些日子,也跟着学学,回头也给您考个状元回来。”   温老太爷对孙子没那么大的脾气,眼皮耷拉,冲着温伯诚哼了哼:“状元不强求,有个官身就不错,日后就是外放,温家的门楣都能亮堂上几年。”   “那您是允了?”温伯诚喜上眉梢。   温老太爷瞪眼:“把老四也带上。”   温伯诚失笑:“带上带上,都带上。”   若非必要,温伯诚并不愿让温伯仁和温仲宣这时候跟着去永安。   今年秋闱,两人都要下场,一来一去一来耽搁时间,二来也不利求学。   可考虑到温家眼下的境况,他不得不选择让他俩跟着去永安避一避。若是温家太平过了这几月,他们再回来秋闱也无妨。   温伯诚的考量温鸾猜得到。   上辈子的经历,让她心头发紧,说什么都不肯走。   顾氏惊诧:“为什么不想去?”   温伯诚笑道:“又不是让咱们八娘一个人去永安,不是还有阿娘他们一起吗?永安是个好地方,天子脚下,富饶繁华,八娘不想去看看?”   温鸾最是个爱热闹的人,若是说她不想去看看外头的热闹,便是温伯仁和温仲宣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温鸾抿抿唇,靠在顾氏膝头:“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觉得咱们凤阳也挺好的。”   温鸾说完话,周围哄堂大笑。   温老太爷杵着拐杖,咚咚敲了几下道:“不行,就冲八娘这乱七八糟的形容,你们也得把这丫头带去永安看看。咱们温家再是商贾之家,眼界也得开阔些。”   老太爷说完,似乎是想起了温鹂做的事,长长叹息一声。   温鸾不再言语,直到一家人离了正院,见左右无人,她方才拽了拽温伯诚的衣袖。   “阿爹。”她抬头望向温伯诚,问,“是不是咱们家出了什么事,不然为什么偏偏要这时候送我们去永安?” 第11章 、〔一一〕积怨   温伯诚没有瞒着,温家的事因可能涉及到一些事,他没有坦白告诉温老太爷,可面对自家妻儿还有四弟,他一五一十将眼下的情形全都说了一遍。   如果季成圭和发运使司的人都在打定主意要他继任粮长,连一心想当粮长的温伯起也让步了,说明这里头的的确确有问题。若是甘霖老实了半个月,又从书房里摸走什么,与人接触,那就是有大事要发生。   漕粮是块带肉的骨头。   啃着硬,可从前朝至今,漕粮带来的好处也是不少。虎视眈眈盯着这块骨头的人,不光是底下的商户,还有顶上的大人们。   温伯诚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遭到了温仲宣的反对。   “不行,阿娘和妹妹可以去永安,可家里不能只留阿爹你一个。我也留下。”   “还是我留下,三郎一起走。”   温伯仁拦了拦。   他俩方才在正院,因着温老太爷的关系,都没怎么开口。如今离了那头,更知道了温伯诚的打算,哪里还愿意离开。   温鸾也不想走,抓着阿爹的袖子就使劲撒娇。   放在以往,她撒撒娇,要什么温伯诚就立马给什么。可这回,却是说什么都不答应。   “八娘必须走。你一个小娘子,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实不必冒风险,你陪你阿娘去顾家,好好听话。”   温伯诚说着又欣慰地看向温伯仁温仲宣,“你俩都一起走。趁这几个月的功夫,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要是能拜个师父,或者和人做点学问,今年秋闱的时候,争取有个好成绩,来年永安春闱,我等你们金榜题名。”   温家这么多年才出了两个读书人,温伯诚恨不能把他俩送进整个大承最好的东禹学府。学府在远在永安,与多是士族子弟的国子监相比,是真真切切一视同仁的地方。   当今圣上不拘小节,广开科举,认为士农工商,从前最叫人看不起的商也理当有读书参加科举的资格。   只是固有的思想太过僵化,许多学院,尤其是国子监这类学府,始终不愿接纳商人子入学。就连凤阳当地也是如此,实在是温伯诚往院长头上砸了几箱银钱,生生砸出了一栋藏书阁,温伯仁和温仲宣这才进了学院。   “你们要是今年考不中,温家要是真出了事,没考中的那个就回来继承家业,担起温家家主的责任。”   温伯诚的话越说越像是在交待遗言,温鸾气得撒手就跑,嘴里喊着“不听不听”,闷头跑回蘅芜院。   偏巧,季家这时候偷摸着送了东西到她面前。   一对鸳鸯佩。   温鸾心头攒着火,见来送东西的还是自己院子里伺候的婆子,说得满嘴好话,更是觉得气急。   松香没来得及拦,她已经一马鞭抽在了那婆子的身上:“带着这东西滚出温家!”   “吃里扒外的东西!滚去告诉你季主子,这东西要送他也该送给温家七娘,送到我这,莫不是送错了对象!”   那婆子在蘅芜院几年,不过只是底下一个看门的。温鸾前脚抽完人,后脚就亲自把人撵出温家。   婆子羞愤不已,再没回来过。   有了季瞻臣这么横插一手,温鸾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倒是闷了几天,实在没了办法,只能老老实实跟着顾氏收拾起自己的行李来。   送去顾家的信也不知顾溪亭看了没有,温鸾心里记挂着,盼着能有回信,又怕信里写了不好的东西。   她那点恍惚的模样都被温仲宣看在眼里,学院那边已经告了假,他索性拉上温鸾,出门为去顾家拜访准备的礼再添置些东西。   凤阳特产不少,当地土壤气候所特有的春果,曾作为贡茶送进皇宫的春茶,还有色彩明艳的染料,更有山间难得一见的鸡血石得能工巧匠精雕玉琢而成的玉雕。   价格从低到高,任人挑选。便是寻常的走亲访友,买不起鸡血玉雕,买一兜果子也是极好的。   温鸾先前托人送去顾家的除了米面就是春茶和果子。鸡血玉雕贵极,她的小金库实在买不起。   兄妹俩上街逛了一会儿,便进了一家玉石铺,来取半月前温家就订下的一尊玉像。   “八娘,”与掌柜的说了几句话,温仲宣回头喊了一声,“要不要一起去看看玉像?”   温鸾看着架子上琳琅满目的玉器,摆摆手:“阿兄你去吧,我在这儿等着你。”   这家玉石铺与温家多有来往,铺里的伙计也都认得这位温家八娘,哪里敢怠慢,早送上了今春的新茶和可口的点心。   温仲宣放心地跟着掌柜去了铺子后头取玉像。温鸾便留在铺子里,一边看着新上的玉器,一边低声同专门过来伺候自己的伙计说话。   她个子娇小,看货架的时候,大半时间都在仰着头,又怕吵到边上同样在挑选玉器的买家,有意压低了声音,伙计便只能微微弯腰听她说话。   女儿家淡淡的香气拂过耳畔,叫大小伙子红了耳朵,说话都打着哆嗦。   温鸾却没发觉,只觉得如今的玉雕师傅们手艺越发精湛了,货架上的一只巴掌大的白玉兔,毛发细腻,瞧着仿佛真的一般。   还有一枚指甲盖这么大的平安扣,上头微雕了纹路。   她拿起,迎着光看,才恍然发觉雕的居然是竹子。   “这个多少?”温鸾扭头就问。   伙计仔细看一眼平安扣,回道:“这是东陵玉,东陵玉是从番邦进来的,只是颜色像了点,不是玉石。这枚平安扣是师傅练手的作品,摆在铺子里很久了,一直没人看上。掌柜的先前说过,一两银子就卖。”   伙计是个实诚人,没趁机敲上一笔。温鸾握着平安扣,毫不犹豫地就让瑞香掏了银子出来。   一两银子实则并不便宜,只是比对真正的玉石,以平安扣上的雕工来说,是值得这价钱的。温鸾也不还价,心满意足地收入囊中。   只是不等她吩咐松香回头拿平安扣编个扇坠,季瞻臣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温鸾脸上的笑当即收了起来,头一扭,作势就要往铺子后头走。   “八娘为何要躲着我?之前的事不过只是一场误会,我也已经道过谦了不是吗?”   季瞻臣几步走进铺子,满脸愧疚,“你才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只是一时受了七娘蛊惑,我不是成心要对不住你。只是如今我已对不住她,你们既是姐妹,不如接纳了她,等你过门,你们不还正好可以好好相处……”   他说着,又走近几步,拿着先前送过的鸳鸯佩伸手道:“这是鸳鸯。都说鸳鸯是夫妻鸟,你我是交换了庚帖的未婚夫妻,你怎么能拒绝……叫我把这个转送给七娘。你姐姐……最多只能做妾,是妨碍不到你的。”   温鸾冷漠的看着他,连生气的想法都没有。   她对季瞻臣,对季家的心早就冷了,就算在这辈子,季瞻臣和温鹂连孩子都有了,她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偏生季瞻臣还在那里道:“我不想退亲的,只是你年纪还小,你不懂我的苦。七娘只是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蛊惑了我,让我觉得得到了释放。你放心,在你过门前,我绝不会让她生下孩子,季家的嫡长子只能从正妻肚子里出来。可是我爹说,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就不能纳了七娘,她……她除了蛊惑我,没做什么坏事,所以八娘,你别生气,你回去和你爹说,让他原谅了七娘吧……”   季瞻臣是个什么样的人。   蠢,愚孝,还有自以为是。他的确会读书,不然上辈子也不会考中.功名,可除了读书那点本事,他从头到脚一无是处。   哦,还有心机。但那点心机,只在利用她的时候,才毫无破绽。   温鸾垂眸。也可能是她那时候太笨,没有立即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季瞻臣还要再说,瑞香已经听不下去,忍不住“呸”了一口。   外头现在还有哪家不知温家打算和季家退了小儿女的亲事。就连退亲的原因,也早有人传遍了鹿县,就是出了鹿县,但凡认得温家,都知晓坏了温家八娘亲事的,是已经分家的温家长房庶女。   虽说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季瞻臣和温鹂都有责任。可到底是温鹂的名声更难听了些,提到季瞻臣,人还只会顾念着脸面说一句儿郎风流。   这风流,是褒词,也是贬词,全看旁人如何理解。   季瞻臣一进玉石铺,边上的买家们便全都看起戏来,见他一言一句都在诉着衷肠,更是连个上前阻拦的人都没有。   温鸾冷眼看着,见瑞香呸了一声后,季瞻臣脸色大变,当即拉过瑞香,对他喝道:“所以呢?季家哥哥说到底还是觉得八娘年纪太小,不能立即成亲是委屈了你不是。季家哥哥觉得八娘不光不能立即嫁给你,让你身心满足,还要阻拦你和别的女人纠缠不休,是八娘的错?八娘应该恭恭敬敬地将七姐或者任何季家哥哥看上的女人送进哥哥的屋子,才是八娘这个未过门的妻子应该做的?”   季瞻臣即便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但眼下当然不会应答。   季家没落,要不是季家要靠着温家的钱财度日,他怎么也不会答应娶温家女。这话他从前不说,方才也不打算说。   可温鸾的话,还有冰冷的和平日截然不同的表情眼神,犹如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自认是天之骄子的季瞻臣哪里忍得住:“一个商家女,居然敢这么折辱我!”   季瞻臣勃然大怒,情绪凌驾于理智之上,将私下里与人愤然的话全数倒了出来。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你生得好又如何,不过就是个商家女,还是爬床婢生的庶出,你这样的身份,要不是我,谁愿委屈自己娶你过门,就是订亲也是我发了慈悲!”   “七娘是你堂姐,不过只是想与我默默长相厮守,却叫你捅到了长辈面前,平白污了她的名声!都说温八娘被养得十分骄纵,果真如此!你小小年纪,竟连堂姐都容不下,日后你想要我季家断子绝孙不成!”   这一屋子的人都被季瞻臣突然的爆发吓了一跳,见他凶神恶煞,竟看着像是要对个小娘子动手,更是有人叫嚷起来要拦他。   “啪!”   一条鞭子却在这个时候猛一下抽在了季瞻臣的身上。   他痛得闷哼出声,玉石铺里顿时一片静默。匆忙赶来的温仲宣抱着锦盒,愣在了原地。   “我平生最恨祸及父母的男人。”温鸾红润娇柔的面孔上冰冷如霜,手里的小马鞭收回来,又“啪”一下落在季瞻臣的肩头,“你自己做了错事,却全都推到了我的身上。你若是觉得我温八娘配不上你季二郎,你就堂堂正正地求你爹娘退了这门亲事。介是,你是想娶了我七姐,还是想纳她为妾,都是你俩的事,与我与温家二房毫无关系。”   “你居然打我……你还是不是女人?”季瞻臣看了眼周围窃窃私语的围观人群,面上有些挂不住。   “你说对了,我还真不是女人。”温鸾挑眉。   她生得好看,挑眉挥鞭这样在旁人做起来看着十分匪气的动作,在她身上却分外有趣,甚至丝毫不见泼辣的痕迹,只觉得是个娇娇软软的小娘子发着无关紧要的小脾气。   季瞻臣一愣:“你……”   温鸾“啪”一下,一鞭子落在了他的肩颈上。   看着季瞻臣打了一个哆嗦,温鸾收起鞭子,指着他鼻子,一字一句道:“我还只是个未及笄的小娘子,我背后是温家,我阿爹是温伯诚,我阿娘是永安顾家开国县公的堂妹。”   “你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比得过我的,你从哪里来的底气叫我对你低头?是因为你会指着我鼻子骂我商家女上不得台面么?”   温鸾笑,圆圆的眼睛弯成月牙。   “不过有一句话你说对了。”   “你们季家,日后的的确确是要断子绝孙的。” 第12章 、〔一二〕骄纵   季瞻臣怎么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外人面前被人撕下脸皮,狠狠地踩在地上践踏,然后像狗一样的鞭笞、唾骂。   “季家哥哥与其在这里出口伤人,不如扪心自问,你做的这些事老天爷会不会降下惩罚。”温鸾抓紧马鞭,嘲讽就刻在她圆润的脸上,“勾引未过门妻子的堂姐,面上深情款款,私下却又是另一副嘴脸。温家想要退亲,季家不肯,季家哥哥更是死缠烂打,满嘴甜言蜜语,一心想要享齐人之福,难道不知道你说的那些话,将你的小人之姿表现的淋漓尽致?”   季瞻臣的脸涨得紫红。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他不知道这里头有多少是鹿县的大户或者官家的人,他气得发抖,可自己说出口的话已经捡不回来了。   覆水难收。   他现在才明白这个词的意义。   “八娘,你疯了吗?”季瞻臣压低声音,咬牙切齿。   温鸾甩了甩鞭子:“我没疯。季家哥哥,是你疯了。”   季瞻臣眼睛发红,硬生生忍下了心头的怒意:“你不知收敛,难道就不怕退亲的事闹得整个凤阳都知道,退了亲还有人会要你么?”   大承对女子的拘束据闻比前朝好些,寡妇再嫁,携子和离,都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唯独退亲,不管理由是什么,最后落到身上的污名都会由女子背负。   有订了亲的小娘子未婚夫病逝,两人从未谋面,小娘子自然生不出什么悲痛之情,提出退亲。   男方家里却说什么都要迎小娘子进门,守望门寡。   最后退亲的事,闹到了府衙,亲退了,小娘子的名声坏了,人人指责她太过自私,没人敢上门提亲。   直到小娘子过了桃李之年,这才匆匆远嫁,至此不曾回过凤阳。   那家人与季家有些亲戚关系,上辈子小娘子出嫁的时候,温鸾还听袁氏和季成圭数落过那小娘子是罪有应得,是活该。   可这些对温鸾来说,没关系。   “我不怕这些。”温鸾笑,“我就是骄纵,就是不容人,更不能容忍我未来的夫君因为觉得我年纪小,就拿这个做借口勾引我的堂姐。”   季瞻臣脸色发青。   温仲宣在后头咳嗽了两声。温鸾回头看了一眼,又看回季瞻臣。   “我和你退了亲,我还能和别人订亲。这世上男人这么多,为什么我必须委屈了自己?”温鸾歪歪头,眨着眼睛笑,“我背后是温家,我有阿爹,有四叔,有阿兄,有温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我不需要害怕你说的那些。”   季瞻臣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他十分笃定温鸾就是在炫耀,就是在得意。   她觉得自己出身在温家,就算身份卑贱,但有温家的财势,她根本不怕将来嫁不出去。   她还在嘲讽他,觉得他拣了芝麻丢了西瓜。那个温鹂就是一个长房不得宠的庶女,同样的庶女出身,温鹂注定上不得台面,他却偏偏为了这么一个女人,放跑了她。   看着季瞻臣几度变化的脸色,温鸾眉头微微拧起,隐隐防备了起来。   下一刻,他突然扬手就要打了过来,温鸾往后退开一步,头一扭大喊:“阿兄!”   温仲宣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季瞻臣的手就是狠狠一甩。   都是读书人,可季瞻臣就仿佛手无缚鸡之力,被温仲宣一甩,整个就扑到了柜面上。   掌柜的哎哟了几声,忙喊伙计护着点柜面上的玉器。   温鸾往温仲宣身后一躲,揪着人衣服就喊:“阿兄,他欺负我!”   温仲宣差点破功,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惊得快要掉了下巴。温鸾却毫不在意,作势要哭:“季家哥哥说什么都想纳了七姐,说不能辜负了她。我不愿占了他身边的位置,想要退亲难道有错,让婆子拿着他偷偷送来的鸳鸯佩难道也有错?”   说到伤心处,温鸾还拿了手帕,一手揪着温仲宣的衣角,一手捂脸,嘤嘤痛哭,与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温鸾这一哭,哪怕周围人都知道可能是假哭,可瞧见娇娇软软的小娘子敛去浑身尖刺,躲在兄长身后委屈,手帕半掩面庞,几分娇柔配上嘤嘤哭声,更是催得人心疼。   这不过是个硬撑着给自己底气的小娘子,看到了可以依靠的兄长,陡然间委屈上头,卸下了满身盔甲。   等季瞻臣好不容易站稳了,就听得身后数落的声音越发多了。   “季家之前和温家二房订亲,我就觉得这亲事门不当户不对的,你看果然要吹了吧。”   “还诗书传家,这家教看着也不怎么样,要真是懂礼节的人家,会去招惹未过门妻子的姐妹吗?”   “没听到么,都说是觉得温八娘年纪小,想先纳了温七娘暖床。这哪个正经人家娶妻之前先纳妾的,也不怕女方甩脸。”   诸如此类,字字句句都在说着季家不对,季家不好。   “温鸾!你别后悔,我……啊!”   季瞻臣想说什么,温鸾没听见,只瞧见自家阿爹从人群中青着脸走了出来,二话不说,抬脚就是猛地一踹。   看到摔了个狗吃屎的季瞻臣,温鸾擦去眼角的泪水,冲着温伯诚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得到阿爹的瞪眼,她忙又缩回到阿兄的背后。   温仲宣哭笑不得地将人护着,拱了拱手:“阿爹。”   温伯诚挥手,低头看向摔疼了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的季瞻臣。   “自家的闺女自家疼,还轮不到你指着她鼻子骂!”   “世叔……”   “世什么叔!我担不起你这声世叔!”   温伯诚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季瞻臣。他当初是真心觉得这孩子与八娘合适,八娘是多好的闺女啊,又乖又漂亮,但凡季瞻臣没那么出息,他都不会委屈了自家闺女和季家订亲。   “你最好赶紧回去把八娘的庚帖送回来,不然事情闹得再大一些,今年的秋闱州府的官老爷们考虑到你的名声,只怕不会让你继续。”   学子的名声精贵,有了污名,就是有了瑕疵。州府的官老爷们想的都是往永安送聪明也名声无瑕的学子,这要是出了个不成样的,就是凤阳府过了,到了永安也得叫考评给刷下来。   温鸾往季瞻臣脸上看,他这会儿脸上悔恨交加,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事,连话也不再说了,从地上起来,连滚带爬的往人群里挤。   见主角就这么狼狈地走了,看热闹的人群便也跟着散了去。   温鸾从温仲宣身后走出来,还没甜甜喊上一声“阿爹”,就被人戳了脑门。   “你平素胆大,我和你阿娘也从没想着约束你,你倒好,今次敢冲季家小子动手了。”   温伯诚口中说着训斥的话,脸上却满满都是宠溺。   温鸾嘿嘿笑出声来,撒娇道:“可咱们温家的脸面总不能被这种人踩在脚底下,我也没往他脸上抽,这不是还留了余地么。”   温伯诚点点她,又训斥温仲宣:“你作为兄长,八娘遇到事,怎么不知道打回去?”   他前一句还训斥温鸾冲人动手,后一句却嫌弃儿子没把人打回去。兄妹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老实实都沉默了下来。   从玉石铺出来回温家的路上,温伯诚的嘴就没有停过。   谁会想到,在外风头无限的温二老爷,其实长着一颗老妈子的心,恨不能从头到脚把一对儿女数落一遍。   一直到回家,对上毫不知情的顾氏,温二老爷在儿女的逃窜下,又把玉石铺的事重复了一遍。   身为枕边人,顾氏何尝不知道自家夫君对一双儿女的疼爱,忍着笑听完冗长的描述,她拍了拍温伯诚的手背,道:“八娘是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说她脾气不好,岂不是打你我的脸,这孩子比她阿兄待在我们身边的日子都多。她那条小马鞭谁给的?”   “老四跟三郎给的……”温伯诚说着,小心看了顾氏一眼。   顾氏笑吟吟看着他:“那马鞭我怎么记得,是老爷找的师傅量身定做,再让老四和三郎给出去的。”   温伯诚连连咳嗽。   顾氏笑得越发开怀:“这闺女,就是脾气再大,也有老爷宠坏的份。”   温伯诚哎呀叫了几声,叹道:“你是不知道,季家小子那嘴脸!我瞧着还以为是个好的,才想着把八娘许给他,日后也不必担这个商家女的名头叫人看不起。怎么晓得竟然是个混账东西。”   “所以,还是该把亲事退了。”顾氏点了点头,给温伯诚斟茶,“咱们八娘生的好,日后一定能再结一门好亲。”   温伯诚仔细想了一下,觉得也是,他这闺女琴棋书画虽然没那么精,可也拿得出手,容貌更是生得极好。   他拍了拍桌子:“这万一要是又碰上个表面光的怎么办?”   顾氏瞅他。   他咬咬牙:“不行,要不我们还是招婿吧!”   “老爷!”顾氏哭笑不得,作势要捶温伯诚。   拳头还没出,门房来禀,季家人来了。   来的人既不是季家父子,也不是袁氏。而是季家一个做事的婆子。   那婆子伛偻着腰,说话都已经不利索了,颤巍巍地递上了东西。   是温鸾的庚帖。   温伯诚满肚子的火腾地起来,又腾地降了下去。不光不能开口再骂上两句,还得叫管事好生把婆子送到门口,看人安安稳稳地离开才能回来。   不过庚帖拿回来了,他心底多少畅快了一些。   看顾氏抚摸着庚帖,温伯诚不疾不徐道:“心事少了一桩。是时候送你们去永安了。” 第13章 、〔一三〕离城   庚帖还回来了,季瞻臣的那一份自然也跟着送了回去。消息传到后头,温鸾正缠着松香,让她帮自己编只扇坠。   温鸾的女红寻常,做个袜子、中衣这些不必见人的倒还勉强,像扇坠这种在人前晃荡的,她怎么也不敢自己动手。松香女红好,她拿着新得的平安扣,说什么都要松香帮着编只扇坠出来。   “这玉瞧着透润,八娘若是想拿它给三郎编个扇坠,就算模样不甚好看,想来三郎也是欢喜的。”松香看着平安扣,笑意盈盈。   温鸾吐舌:“不是给阿兄的。”   松香诧异问:“那是给四爷的?”   温鸾摇头。   松香愣了愣,与瑞香面面相觑,关了门,压低声音问:“八娘难不成……有了欢喜的郎君?”   从前和季家郎君订亲的时候,也不见八娘特地买了东西相赠,逢年过节往季家送的东西,从来都是夫人定了什么就送什么。玉石铺里,她俩都以为这是八娘要送个三郎或者四爷的,谁都没想到会是这样。   “你在想什么,是送给顾家表哥的。”温鸾哭笑不得。   她一说,瑞香先叫出声来:“听夫人说,顾家人丁兴旺,八娘一枚平安扣难不成要扒开送。”   松香转转眼睛:“八娘可是要送先前来过家里的那位郎君?”   温鸾点头。   温鸾前次托人送信,顺带着往顾家给那位郎君送了几箩筐的米粮土产,这事阖府都晓得。他们都当八娘是小孩儿脾气,送完了端溪砚,又千里迢迢送上别的东西,为的只是感谢救命之恩。   可这送了一次两次,怎的就还有第三次?   松香正欲说话,前头便送来了庚帖的消息。温鸾面上一喜,哪还顾得上什么扇坠,欢喜地不行。   等到前头又传了话,说是温老太爷知道了她当众鞭笞季瞻臣的事,罚她待在蘅芜院,老老实实罚抄女四书,温鸾脸上的笑都没能收回去。   至于那扇坠,自然就被忘在了脑后。   松香哭笑不得,也不去提,只小心帮着收好了平安扣,和瑞香一道照旧伺候着。   温老太爷的意思,是要温鸾把女四书抄个百八十遍。只是温伯诚怎么也舍不得自家宝贝闺女待在蘅芜院里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头天过了,就了立即把人喊了出来。   也是这天,有信使送来了从永安来的一封信。   一看落款,是顾溪亭。   “怎么突然写了信来?”温伯诚接过信,看一眼正坐在顾氏身边,伸着脖子等丫鬟舀豆腐脑的温鸾,“八娘,先前你都写了什么?”   温鸾接碗,吃了口豆腐脑,似乎是没听到。   温伯诚也不恼她,拆了信就看。   信封赏写的是表姑父亲启,内里却分明是写给温鸾的回信。   温伯诚瞧着上头遒劲有力的笔迹,忍不住赞了声好,随即就打算把信递给温鸾。   温鸾腾出手摆了摆:“阿爹看,这信定是表哥写给你的。”   “瞎说。”温伯诚嘴上如是,到底还是拿着信看了起来。   他方才只随意扫了开头一眼,瞧着规规矩矩的遣词造句,就没探究这两人葫芦里都在卖什么药。现下能看了,自然一字一句,仔仔细细看了下来。   这一看,还真看出了装在葫芦里的究竟是什么药。   信里头,顾溪亭将漕运等事解释的详详细细,并似乎还理出了不少东西,言及粮长一职的重要性及可操作性,还有关于船运的事也一并做出了解释。   他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却没有一句是废话。更似乎是考虑到了温鸾的年纪和见识,每个解释都显得浅显易懂,温伯诚只看了一遍,也跟着明白了七七八八。   温伯诚做了这些年生意,可不是个憨傻的,如此哪还不明白是自家闺女先写信过去问了事儿,人专门回信做了回答。   “这顾三郎是个好的。”温伯诚先前还觉得气闷,走了个季瞻臣,又来了顾溪亭,没头没脑和闺女通了书信,这会儿心头松了口气,更添了些郁结,“咱们八娘也是好姑娘。”   顾氏一怔,跟着他去看信,明白上头写的都是什么后,嘴里念叨:“这丫头……究竟藏了多少心事。”   夫妻俩感情甚笃,当年若不是生了儿子后怀了身子,顾氏真没打算给温伯诚纳妾。   温伯诚也没想过这些,有了儿子就有了后,能不能开枝散叶的事交给儿子便成。可那会儿温老太太还活着,老两口却怎么也不肯儿子就只有这么个小子,闹了几年,闹得顾氏身子都虚了不少。   顾氏没得办法,比起让老两口塞个不知根知底的进二房,不如寻个认识的。她这才给身边的丫鬟开了脸。   那丫鬟是个好的,当年护着她私奔,后来为帮她放弃了自由。等有了身孕,就再没让温伯诚近过身。   夫妻俩愧疚极了,打定主意日后好生照料这个被生生卷进麻烦里的丫鬟。只是没料到,孩子生下来,人却没了。   夫妻俩把女儿捧在手心里,不假人手,亲自照料,连名字都选了精贵的“鸾”字。夫妻俩的碧纱橱里没睡过儿子,但睡过闺女,一住就住到了七八岁,这才挪到了蘅芜院。   温鸾一心都趴在手里的豆腐脑上头,吃完了一碗甜的,又央着丫鬟给自己再搭了一碗咸口,哪里听得到爹娘在说些什么。   嘴里一口辣子辣得眼泪快出来了,她这才滴答答地去看顾氏。   顾氏原本心里还酸涩一片,瞧见她这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点了点她的鼻头问:“不是吃不得辣么?”   温鸾擦了把眼睛:“听说永安那儿不像凤阳吃鲜咸和甜口,那边辣的多,我总是要先适应适应,免得过去了吃不饱喝不下,饿瘦了可怎么办。可不能叫阿娘心疼。”   她惯常嘴甜,顾氏心里头仅剩下的那点郁结跟着烟消云散,搂着她就一口一个乖女。   温伯诚哈哈大笑,把信往她面前一放,目光灼灼:“八娘乖乖跟阿娘他们去永安,阿爹在这儿不会有事。你要是不放心,阿爹每隔五天给你写一封信,让人送去。”   温鸾扫了眼信上的内容:“阿爹说话算话。”   “你爹从来都是一口唾沫一口钉子,若是说话不算话,就叫老天爷天打五雷……”   温伯诚大手一挥,话没说完,叫顾氏一巴掌拍在了肩膀上,差点摔了刚到手的豆腐脑。   母女俩瞪圆了眼睛,齐声“呸呸呸”。   一家子和和美美的,该收拾的收拾,该准备的准备。临出城前晚,温鸾捧了抄好的女四书,乖乖去了正院给老太爷敬孝。   温老太爷临了自然没为难孙女,只点点她的脑门,另外塞了一荷包的金豆子,板着脸让她出门在外记得给帮忙办事的人多点打赏,别耽误了事,也别坏了温家的名声。   温鸾正抽自个儿金库几近空荡,得了金豆子,甜甜喊了声“祖父”,愣是跪着给温老太爷敲了半个时辰的腿,这才乐颠颠地回院子。   等第二天天亮,温鸾再没赖床,翻身就爬了起来。   按照行程,他们要走水路直接到离永安最近的一处码头,再转陆路坐车去到永安。   温家已经派人送信去了顾家。   虽说顾溪亭来温家拜访,看着像是顾家释放的一个友好讯号,可温伯诚还是做了两手准备。   顾家人丁兴旺,又是簪缨世族,万一不愿接纳顾氏一行人,他可还命人在永安租赁了一处宅子,倒也能落脚。   一家人收拾妥当,就上了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往码头去。   码头边听着一艘船,普普通通的商船,悬着温家的旗帜,平素向来是温伯诚用来运送货物的,倒是头次拿来送妻儿出行。   船上的管事领着温鸾一行人上了船,温伯诚跟着,将船上伺候的人都叫到了他们跟前认认脸。   “怎么看得这么认真?”温伯诚挥手让人退下,一扭头,见温鸾还伸着脖子看人,问道。   “水路要走上数日,总归是记熟了才好。”温鸾这么答,心底想的却是那些做事的人里,是不是藏着后来帮着人做坏事的。   温伯诚没作他想,安顿好这些,又叫过温伯仁和温仲宣仔细叮嘱了一番,这才犹犹豫豫地下了船。   一声“开船”,大船缓缓动了起来。   温鸾站在甲板上,靠着船上栏杆往码头看。   温伯诚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船慢慢远离码头。江水滔滔,他人影渐渐变小,温鸾伸长脖子看,喊了声“阿爹”,最后见那个胖墩墩的身影好像跳起来挥手,她忍不住就酸了鼻子。   一想到她离了家,虽与阿娘阿兄还有四叔一道,但丢下阿爹一人在家迎候那些卑劣,就觉得心头难受的很。   她多活了一世,再没人比她更明白家人的重要。   她想着顾家,想到顾溪亭,在甲板上一待就是半个时辰。   等到船入大江,远山渐明,宽阔的江面被日光照射得波光粼粼,水天成一色,苍鹭不时飞过头顶,温鸾突然吐出一口气来。   虽然卑劣了点,但她想,顾家那条最大最粗壮的金大腿,她势必要去抱一抱了。   虽然不明白上辈子,顾溪亭耗费了多少功夫,才帮着他们温家洗去冤屈,但如果这一次,他们防备了那么多,还是遇上那样的事情,她想求顾溪亭再帮温家一次。   这个想法……其实有些自私。   温鸾自己先叹了气。   她只能对顾溪亭好一点,再好一点,死皮赖脸地追着跑,到时候盼着他能念在他们之间那点微薄的兄妹情谊,帮帮忙。   “松香!”温鸾想着,扭头喊了声。   听得松香从船舱里匆忙跑了出来,她忙喊:“快教我怎么编扇坠!”   一定要自己编,才显得诚意满满啊! 第14章 、〔一四〕永安   船在江上走了有十余日才到了目的地的码头。   码头距离永安还有一段距离,下船之后还需要骑马或者坐车沿着官道继续往北几天,之后才能到达永安。   温家的商船一靠岸,温鸾便跟着顾氏他们下了船   一行人只在这里停留了不过一个时辰,就坐上了往永安去的马车。又走了差不多两日,终于看到了永安城门。   这日,是甘露九年,三月初五,谷雨。   马车到永安城外的时候,城门还没开。   温鸾偎在顾氏肩头小憩,听着外头嘈杂的说话声,睁开眼,伸手撩开了车帘一角。   城门还关着,门外已经有很多人在排队等待进城。   “几时了?”顾氏问。   松香看了看车外,回道:“快到卯时。”   她话音落,就听见鼓声一阵阵的,从城内敲响,徐徐传递到城外。而紧闭的城门,也随之吱呀推动,缓缓打开。   等在城门外的人群,早早排好了队伍,生怕被挤到后头,错过了进城的最好时机。   大多都是挑着担的农户,赶着清早进城,卖最新鲜的一波蔬菜。来得晚了,或是没抢到最好的地段位置,这一担子的菜就可能到日落都卖不完。   永安是天子脚下,城中多的是京官大员。便是这些人府上出来采办的下人手上一哆嗦,从指缝里漏点东西出来,都给他们用上许久了。是以,拼的就是最早进城,往那些贵族云集的老街去。   温鸾这会儿已经清醒了,见入城的人们,仿佛约定俗成一般站成了两排,依次有序地往里走,有些好奇。   顾氏解释道:“永安东西南三面都有城门,进城不用交钱,但会有守城的士兵要求检查,以防有歹人混进城中。排两排是为了减少排队的时间,另外中间空出来的道还可以让一些进出城门的达官贵族能最快通行。”   普通的农户大多是由着士兵检查好东西后,就急匆匆进了城。但有些商队进出,便会给士兵塞铜钱,少的给几枚,多则一小串,够人下了差能买壶酒喝。这么做为的,不过是想请这些惯常粗手粗脚的士兵们能轻些,免得损了带进城的货物。   温鸾他们也交了钱。   在顾氏解释的功夫,马车到了门前。伺候的婆子递了入闸的印信,另外塞了一串铜钱。   那士兵看了看,走到温仲宣他们叔侄的马车前,掀了帘子见里头做的果真是两个年轻郎君,另外的马车里不是下人,就是不便抛头露面的女眷,没再多门,侧身放行。   温鸾从车帘往外看,那放行的士兵一个抬头,正好对上她的视线。许是没想到会是这般模样的小娘子,士兵腾地红了脸。   温鸾放下帘子,吐了吐舌。   顾氏哭笑不得地拧拧她的鼻尖,道:“这里与凤阳不同,你呀,可不能再像在家时候那样任性了。”   话虽这么说,温鸾却知道,顾氏根本不舍得她受什么委屈。   她靠上顾氏的肩头,开始听顾氏又一次讲述起顾家的事。刚离家的时候还好,也可能是因为有些晕船的关系,顾氏只偶尔上甲板看一看,更多的时间都待在船舱里。   倒是温鸾,仗着温家上下都知晓她的脾气性子,把船上下里外都逛了个遍。等没了兴致,才窝回船舱,在顾氏的督促下练练字,念念书。   等换了马车,顾氏的焦虑就冒了出来,重复提起顾家的情况,但这些情况都是她私奔之前,以及这些年从温伯诚派去永安打听消息的人口中得知的。   顾家在开国公那时一共生了四子四女。老国公食邑两千五百户,又在朝中任着官职,自然养得起一大家子人。四子便都没有另立门户,全都住在一块,分了四房。   长房是当家,承父爵,是为开国郡公,又生三子。   二房老太爷与长房一母所出,生一子三女。顾氏就出身在此。   三房是庶出。三老爷只生了一个儿子。   四房嫡出,同样只生了一个儿子。   尽管几位老太爷看着似乎子嗣都不丰,看后辈们却各个儿女成群。顾家到如今,只怕早已是住都快要住不下了。   温伯诚委婉提醒过,所以顾氏和温鸾都清楚,能不能在顾家住下不重要,只要肯认,就已不错了。   从下船起,从温家跟来伺候的仆役已经飞奔去永安往顾家送信去了。顾家那头仿佛一直没能给回应。   顾氏心头藏着不安,脸上也难掩晦涩。温鸾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怕她心底难过,只好掀了车帘,装作十分好奇地模样,指东指西,盼着顾氏能解说一二。   十几年不曾回来过的永安,有不少变化的地方。顾氏渐渐也跟着被沿街的奢华绚丽吸引了注意力。   温鸾的心却被吊了起来。   她还不知道顾家到底是什么模样。   兴许有一座大大的宅子,宅子里住了许许多多人。四房的长辈加小辈,再加上上上下下那么多奴婢家仆,说不定就有上百号人。温家人少简单,可也少不了有温伯起那样的人物,顾家这么大,只怕更难平静。   什么妻妾相争,什么明面上兄友弟恭,背地里明枪暗箭。   温鸾胡思乱想了许多,可转念想到顾家还有个顾溪亭,她又蓦地放下心来。   她才不是为了顾家的权势才跟着来永安的,她只想给表哥报恩来着,顺便……顺便再求个庇护。   马车在街道上穿行,好一阵穿街走巷,终于是转到了一处宽敞的街巷里。   温鸾看着外头,见热闹渐渐远处,街巷中见不着几处人家的门楣,忍不住“咦”了一声。   顾氏却笑了:“咱们快到了。”她指着街上难得可见的几处宅门,道,“这条街巷上,原先住的都是早年同圣上一道上过战场,立过军功的大人。后来有人家族没落,有人犯了案子,这街上的人就换了几波。如今……我都有些不认得了。”   随着顾氏的话音落,马车停了下来。顾家的匾额高高悬挂,门口倒是还能看出几分富丽,只对比方才经过的几家,显然有些黯然。   府门大开,门口站了几个家仆姑子,见马车停下,立即迎了上来。   顾氏下了马车,立即有随行的仆役上前询问是否要把随车的箱笼行李都卸了下来。   温鸾正抓着瑞香的手,从马车上下来,闻言看了眼走近了的几个家仆姑子。   这些人惯常是在人前看惯了脸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贵话,此时仿佛是没听见这边的问话,只开口便说:“可是大姑奶奶回来了?”   顾氏这一辈,只二房生了三个闺女,顾氏齿序在前,自然得了一声大姑奶奶。   顾氏却没立即应声,吩咐仆役暂且不动,这才道:“我许久未曾归家,不知你们是……”   领头的姑子讪讪一笑:“奴婢姓周,从前只是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一个小丫鬟。大姑奶奶不认得奴婢也正常。”   她说着往温鸾脸上扫了一眼,又道:“这就是大姑奶奶家的小娘子吧?生得与大姑奶奶一般模样。”   有人夸了,温鸾不去关真心与否,只抿唇笑了笑,梨涡轻皱。   周姑子怔了怔,一时吞吐不得到了嘴边的话,只好尴尬地笑了笑,侧身道:“老太太得知大姑奶奶回来了,特地命奴婢带人在这儿迎候。大姑奶奶,先进门喝杯茶吧。”   温鸾皱眉,温仲宣的脸色也有些不好。   虽不知这姑子究竟是不是二房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单是这话,便已叫人听出了不好。   顾氏这时候反倒看着镇定了下来,笑着颔首迈步进了门。   顾家的大门看着不显,入内温鸾才发觉另有乾坤。砖画浮雕的路,灰墙四角镶边连珠纹的照壁,林林总总,透着隐隐的奢靡。   温鸾看着这些,也留意着前头引路的那几个家仆姑子。人各有性子,那周姑子还懂得遮掩,她后头跟着的人里头,却又几个胆大的,不时回头看温鸾一眼又看一眼,末了还有人压低声音说起话来。   “那小娘子年纪小小,就生了这般容貌,怕不是将来还得跟大姑奶奶学一回私奔?”   “不是说只是认在大姑奶奶名下,是个丫鬟生的?”   “管她嫡出庶出,怕就怕大姑奶奶那夫家如今败了,不然怎么偏生要把这家子人送回来。攀扯上顾家,可叫那等俗气的商家得了意。”   说是压低了声音,可这一字一句,温鸾听得分明,一时间竟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授意,还是顾家的规矩根本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家仆议论客人,议论得近乎光明正大。   温鸾有些听不下,上前就想理论。   顾氏却一把抓着她的手,摇了摇头。   她不得不忍下,咬着唇,一路无言。   顾家的宅院有些大。这一路穿行了些许时间,这才进了二房的地方。   顾家四房到如今已是分家不分居。各房在原由基础上,都另有扩建,多是收了隔壁买卖的宅子,自己添钱修整修整,扩建了自家院子。   二房的地方相对小一些,说到底与如今二房的大老爷脱不了关系。   长房承爵,落到二房三房和四房头上的,大抵就只剩下父辈老交情。再等到曾经的小郎君们为人父为人爷,官职就只能靠自己拼了。   二房大老爷如今在都水监任街道司勾当官。这是温伯诚先前命人打听来的消息,所谓街道司,做的就是修治永安道路的活,尤其是御辇要出行的时候,永安街道上的路面需要他们提前维修,有那些个积水潭,也需要他们赶紧填平。   这官职不大,但一只手掌还有长短不一的手指,何况一家兄弟。   温鸾不觉得自家这位舅舅当个勾当官有什么不好的,只是瞧着这伙子家仆的傲慢,隐隐有些担忧舅舅会是个自满自傲的人。   只是压根不等她去见那位舅舅,周姑子就已经领着他们一行人走进了二房的嘉荫堂。   周姑子说,这里是二房的上房,住着二房的老太爷和老太太。   换言之,就是顾氏的爹娘。   温鸾跟着进了正厅,两位老人家果真已经坐在了里头。她抬头看了看顾氏,顾氏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上前就要跪拜。   “砰!”   一只青花的杯盏砸在了脚边,热茶泼过脚面,温鸾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就听得前头传来尖利的训斥声。   “你回来做什么?丢人现眼的东西!” 第15章 、〔一五〕顾家   茶水很烫,烫得温鸾忍不住皱眉。   随着那一声尖利,她抬头认认真真地看向坐在上首的老太太。   老太太姓曹,据说当年圣人面前极为得脸的太仆寺卿曹大人是曹老太太的生父。老太太是嫡出,从小娇宠长大,性子有些蛮狠。嫁给二老太爷后,夫妻俩从前没少争吵,老来才安稳了下来。   曹老太太今年有五十了,头发花白,看上去要比实际年纪大上几岁,一身藏青色云纹团花的褙子,看上去越发显老。   再加上尖酸刻薄的神情,更显老态。   二老太爷眉头一皱,明显不认同她的举动,转过头来看向顾氏。目光中带着温和的笑意。   “回来就好,咱们大姑娘回来了。”   顾氏忙低下头,屈膝行礼,喊着“阿爹”,声音里自然而然带上了几分哽咽。又拉过温鸾兄妹俩,泪目:“三郎,八娘,快喊外祖父,外祖母。”   “顾家可不认什么野种!”   曹老太太脸色难看,手里没了东西,伸手还想去抓二老太爷的杯盏。   二老太爷一把摁住杯子,才免得又被砸了出去。   温鸾忍着脚背的疼,微微上前,挡了挡顾氏。   周姑子站在曹老太太身后,目光中带着一丝看热闹的兴奋雀跃。温鸾看见了,当即瞪了过去。   曹老太太眼一睁,咬牙切齿:“你看看!不懂礼数的野种!居然敢在长辈面前瞪眼!我们顾家得圣上龙恩浩荡,清清白白做人,可没这样不知礼数的野种!你当初为了个上不了台面的商户,置顾家清誉不顾,就生出了这么个东西?”   她说话急了,气有些喘不上来。周姑子忙弯腰轻轻敲打她的脊背:“老太太消消气,可别为了外人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温鸾算是开了眼。顾家二房的规矩,竟然能允一个姑子在主人家面前说这些话。   “你够了!”二老太爷拍了桌子,“藻娘好不容易回来,你非要和她说那些过去的事情?你是想再把她逼走不成!”   “我怎么逼她了?是她自己自甘下贱,非要嫁给一个没出息的商户,不然现在都该是禹王妃了!”   曹老太太这头气还没顺,听二老太爷这么护着顾氏,言语间埋怨自己当年的作为,犹如兜头被浇了一盆油,胸中怒火腾地烧得更旺了。   “长房有爵位,咱们二房有什么?本来都要到手的王妃,她偏偏不肯,白白送给了别人!”   不等温鸾先有反应,曹老太太和二老太爷已经先吵了起来。   老太太是个说话咄咄逼人的性子,几句话吵得二老太爷已经脸红脖子粗。   “什么禹王妃,那是继妃,是续弦!你要让你亲闺女一直给人前头王妃执妾礼吗?连死了都只能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坟墓里,你才乐意?”二老太爷气得连连拍桌,“藻娘是你闺女,你就不知道心疼心疼女儿?汀娘、沄娘哪个不是乖乖听你的嫁出去了,现在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你不清楚吗?”   “汀娘、沄娘哪个日子过得不好了?自己没本事抓着男人,没法子帮咱们二房添点助力,难道还是我的错?”   曹老太太不甘示弱,指着顾氏鼻子又喊,“就这一个,让她嫁给禹王不肯嫁,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顾家的脸面都快丢尽了,现在还好意思回来!”   温鸾几次想要上前理论,都被顾氏紧紧拽住。   她咬着牙,满心愤怒。   她想象过很多次,顾家的外祖父外祖母究竟会是什么样子。是那种极有教养的老太爷老太太,还是重规矩高过一切的冷漠。   她现在看到了,她的外祖母将不肯听话,选择私奔的大女儿看过孽障,将听话出嫁的两个女儿视如棋子,无用了,便满心厌烦。   曹老太太,不过是个嘴上说着为了二房,实则是将亲女视作棋子,自私自利的人。   二老太爷并不想继续和曹老太太争执这些东西。他气得直咳嗽,好半天才止住,喘着气道:“藻娘,不管从前的那些事,你肯回来,爹都高兴。而且你还带了孩子回来,就安安心心地在家里住下。”   他看了看温鸾,招招手:“三郎,八娘,来来来,来外祖父这,让外祖父好好瞧瞧。”   温鸾看了看顾氏。   顾氏微微颔首。   温鸾抿抿唇,与温仲宣一道,走到二老太爷身前,行礼道:“外祖父。”   她手上戴着缠臂金、镶着夺目宝石的金腕钏,连小小的戒指都嵌了从番邦来的钻石,亮晶晶的,夺人眼球。   一身的珠光宝气,看得二老太爷明显一愣,随即粲然一笑:“你阿爹阿娘看样子极宠你。”   他又问过温仲宣的学问,得知温家四爷一道来了永安,两人今年就要参加秋闱,又连连点头,说了不少夸赞和鼓励的话。   曹老太太是个不愿意听这些寒暄的人,见温鸾走上前来,面上还带着怒气,等看到她手上的那些宝贝,一时之间脸色忽青忽白,目不转睛地盯住,再看不到其他。   温鸾听着二老太爷和阿兄的一问一答,余光一直注意着曹老太太那边,自然便将她眼中的恼羞尽收眼底。   温家究竟是个怎样的商家,恐怕曹老太太压根不清楚。   温鸾抬手状若无意地摸了摸发鬓,余光瞥见曹老太太随着她手的动作动了动头,正打算再逗她,有婆子走了进来,道:“夫人过来了。”   顾家二房的当家,是老俩口唯一的儿子顾涛。顾涛的妻子姓周,出身不差,一进门就看得出举止端庄。周氏生得不算漂亮,五官端正,身材丰腴,却似乎天生一张笑脸,看着便是与曹老太太截然不同的性子。   “你来做什么?”曹老太太没好气道。   周氏上前行礼:“听说大妹妹回来了,我立马过来瞧瞧。这么多年不见,我们做梦都盼着能再见一回。”   她说着转身去握顾氏的手,笑道:“瞧你现在的样子,想必这些年过得不错。这样我和你阿兄也就能放心了。”   周氏没等温鸾兄妹俩行礼,又一步上前,拖着兄妹俩的手肘,道:“你们舅舅先前得了消息,知道你们要回来,忙让我准备了屋子。他这儿还在当差,等回来了见着你们,非得高兴得要喝上几盅。”   周氏的脸上露着亲切的笑容,举手抬足之间,都将顾氏和温鸾兄妹放在心头。   温鸾乖巧地喊了声“舅母”。   周氏忙应了声,摸摸她的脸,笑道:“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八娘这模样生的,同大妹妹简直是一模一样的漂亮,这出去也不必说别的,只站在一道,多半会叫人觉得这果真是嫡亲的母女俩。”   她夸完温鸾,又去夸温仲宣:“三郎生的也好。大妹妹和妹夫真会生,这兄妹俩都是一般无二的好模样,叫人舍不得挪开眼。”   顾氏眼眶微红,受了周氏的这番夸奖。   “既然你们回了家,便只管住下。”周氏拍拍顾氏的手背,冲温鸾眨眨眼,“永安很热闹,赶明儿带你们上街走走。”   曹老太太这会儿却仍旧有些气不过,不耐烦的摆手:“走走走,赶紧走,别扎堆儿在这,看得我眼睛疼!”   周氏笑笑:“你看,老太太都答应了,你可得带着孩子们好好住下。”说完,也不等曹老太太张嘴怒斥,不慌不忙地行礼告退,引着顾氏就从屋里往外走。   温鸾跟着走,临出门,回头看了眼。曹老太太神情冷淡,二老太爷叹着气,似乎低声说了什么,被她没好气地瞪了一眼。   温鸾看着明显放低了姿态,在哄着曹老太太的外祖父,忍不住抿了抿唇。   后脑勺被人轻轻拍了两下,她回头,周氏和顾氏已经走在了前头,温仲宣停下脚步,低头正看着她。   “你小小年纪,不要想太多。”   额头被阿兄戳了戳,温鸾“唔”了一声,就听见温仲宣继续道,“你好好的玩,开开心心的,什么都不要去想,不要去管。”   温鸾点点头,算是应承了下来。可心底哪里真能不去想那些事。   因着早年私奔的事,曹老太太对顾氏这个女儿满心不喜。事情发生后,顾氏从前住的温兰院就被封了起来,不许任何人去收拾。前些日子得了从温家送来的信,周氏就去二老太爷面前禀了话,将那院子收拾了出来。曹老太太派人阻挠了几次,没成,只好退了一步,允人收拾了院子,却不许换了里头的家具。   温鸾倒是不在意这些。进了院子,就发现这院子旧虽旧了点,却不失清幽闲静。   院子开阔,院中还有小池,看得出如果时常收拾,必然是个四季景色怡人的地方。   周氏领着他们进了院子,前头有事寻她,她不得已指了婆子在这边搭手,自己先去前头处理些事,晚点再过来。   “今次是头回见面,想来你们兄妹也看出来了,你们舅母是个好人,外祖母……”屋里没别人,顾氏看着兄妹俩还没说上几句,眼眶已经红了。   顾氏顿了顿,苦笑道:“说来,是阿娘的错。不然也不会叫你们外祖母生这么大的气。”   她对顾家有愧,她不是没想过私奔可能会害得妹妹们日后的亲事都发难,可她那时候还是选择了自私。   “阿娘要是心里不舒服,不如我们出去自己住?”温鸾并不想说什么家和万事兴,或者附和她觉得当年的事的的确确是做错了。   温鸾从小的生活,就是不开心了说,开心了就笑。别人对自己好,那就努力地对别人好,别人若是冷着脸,她就没打算贴着笑脸凑上前。   她对顾家的印象,就是上辈子那个别人言语中的顾溪亭,现在多了二老太爷和周氏。余下那些人,她不曾见过,给不了评价,可光是曹老太太,她就觉得有些难以相处。   “怎么能这样……你这孩子,是阿娘做错了事,阿娘受这点责难理所应当。”顾氏摇头,不说出去另住的事,只柔声叮嘱道,“八娘,你要听话,若是受了什么委屈,阿娘回头补偿你,只是忍一忍,不要惹外祖母生气。”   顾氏的声音透着卑微和浓浓的愧疚,温鸾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看着她,良久点下了头。 第16章 、〔一六〕同根生   因为顾氏回家,顾家二房早就准备好了夜里要在二老太爷处一起用膳。周氏忙完前头的事,温鸾他们再见到她,就已经是夜里用膳的时候了。   温鸾换了一身缥碧色散点小簇花上襦,底下配的是湘色罗裙,头上垂着鸭蛋青的丝缔,模样分外乖巧可人。   顾氏去的早,晚膳还没上。温鸾安静地坐在边上吃茶,听着顾氏带温伯仁和温仲宣与二老太爷不住说话,不时看向忙进忙出的周氏。   等看见再次进屋的周氏身后跟了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温鸾愣了愣,站起身行礼:“舅舅。”   眼前的男人与顾氏有五六分相似,因为身的高大,温鸾只能仰着头看他。男人穿着官服,显然是下了衙直接过来,这会儿低下头视线对上,温鸾只看得到男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温鸾知道他打量着自己,心下多少还有点点紧张,犹豫要不要再说两句话,头上忽然罩下男人宽大的手掌。   头被轻轻拍了两下,然后男人弯腰,将她整个举了起来:“这就是八娘吧,今年多大了?可有许配了人家?”   这动作来得太突然,加上男人个子高,温鸾一下子被举起来,只觉得视线都开阔了许多,吓得脸上一白,叫了声“阿兄”。   温仲宣忙起身:“舅舅。”   听到温仲宣的声音,温鸾这才被放了下来,一落地,赶紧往他身后躲。   周氏哭笑不得地拍了下丈夫的肩膀:“八娘都十一岁了,你别闹她。”   顾涛“啊”了一声,挠挠头:“看着这般小,我还以为才七八岁……”话没说完,又挨了周氏一巴掌。   温鸾从阿兄身后探出头,瞅着跟大熊似的舅舅,不说话。   顾涛满脸愧疚,摸了摸身上,摸出块玉佩来递到她面前:“是舅舅的错。这是给八娘的赔礼。”   各地的玉石雕琢工艺各有不同,温鸾自小就被阿爹阿娘捧在手心,凤阳最好的玉石她都得了几块,却还没见过永安这边的雕工。   瞧见递到面前的玉佩上,雕工精巧,梅兰细腻,温鸾伸出双手欢喜地接过:“谢谢舅舅。”   顾涛欢喜地笑了笑,这才去和顾氏说话。   二房兄妹四人的年纪相差得都不大。顾氏刚出生不久,曹老太太因为二老太爷那时候离开永安去外地赴任,丢下两个孩子,执拗地追随丈夫远行。   那时候,兄妹俩在二房几乎等同于相依为命,靠着长房的怜惜抚育。等到曹老太太回顾家,已经过去了三五年。一起回来的,还有夫妻俩在外生下的三娘顾汀。   兄妹俩寒暄完,周氏已经让丫鬟将一双儿女带了过来。顾涛的长子衍哥儿,行七,幺女溪白行十三,模样都生得不错,尤其是十三娘像足了顾涛,不过才五六岁,已经比同龄人高了一个头。   反倒是十四岁的顾衍,生得瘦弱单薄的样子,便是和温鸾打招呼,说话声音也轻轻的,像是藏在喉咙里,十分羞涩。   顾涛和周氏是少年夫妻,成亲十余年一直没孩子,曹老太太为这几次逼着夫妻俩和离,想尽办法往顾涛房里塞人。   要不是二老太爷为此恼了,差点纳了老太太塞给儿子的丫鬟,曹老太太非要压着自己儿子夫妻离心不可。   顾涛舍不得让妻子委屈,更不愿意和离,索性从顾家旁支过继了个父母双亡的男娃过来。这个孩子,就是现在的七郎顾衍。   顾衍到二房后过了几年,周氏怀孕,只是胎像不好,连大夫都说如果这次没保住,很可能就没了下回。等夫妻俩千方百计保住孩子,这才有了后来的十三娘。   温鸾瞧着挨着自己坐,拼命把一碟子点心往她手里塞,像个小牛犊的十三娘,总算明白为什么舅舅会当自己才不过七八岁了。   小姑娘扎着两团发髻,一左一右顶在头上,圆滚滚的,搭配她圆圆的脸蛋和鼻头,衬得整张脸越发圆润起来。   温鸾看看手里的点心,再看十三娘鼓囊的双颊不停蠕动,嘴角还沾着点心屑,伸手点了点嘴角。   十三娘嘿嘿一笑,擦擦嘴:“你不吃吗?这点心很好吃的。”   瞧她这娇憨的模样,温鸾心都快化了:“你喜欢就多吃点。我吃一块就够了。”   温鸾说着,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北方的点心有些粗,糙喉咙,她咬一口,就没再继续。   她动作又轻又柔,生得又白白嫩嫩,眉目绚丽,就如一尊瓷娃娃,就连一口点心吃罢就不再动的模样,都叫人看了觉得赏心悦目。十三娘看得目不转睛,良久咯咯咯的笑了,脆生生道:“那我也再吃一块就够了。”   说完,肉乎乎的小手一伸,抓过一块点心,就塞进了嘴里。   长辈们都在一边说话,顾不上这里。十三娘瞅瞅温仲宣,又瞅瞅温鸾,露出个笑容:“表姐,你阿兄长得真好看。”她眼睛滴溜溜地转,又补了一句,“你也好看。”   温鸾一愣,刮刮她鼻子:“你知道什么叫好看?”   十三娘笑呵呵:“知道。我家七哥也好看。”   瞅着和温仲宣一道你问我答般说话的顾衍红了耳朵,温鸾忍笑去掐十三娘的脸:“让我瞅瞅小十三的嘴是不是抹了蜜,怎么这么甜呀。”   温鸾面对十三娘,总是不自觉地将自己视作长辈。论真正的年纪,她的的确确能当十三娘的长辈,可放在旁人眼里,却只是两个粉团子似娇娇软软的小女娃,一见如故,在一块玩闹的模样。   十三娘被掐得呀呀叫了几声,道:“这个甜,这个甜!表姐你快吃这个莲子羹!”   晚膳已经上了桌,可曹老太太却始终没出现。她不在,反倒是令一家子人都放松了下来,不去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你一言我一语,讲起了这些年凤阳和永安两地的生活。   温鸾这边有十三娘在,一顿饭下来,就没个空的时候。   得知曹老太太不来一起用膳,十三娘呼出一口气,扭过头偷偷问身边伺候的丫鬟:“今天我能多吃两块肉吗?”她竖着两根手指,见丫鬟满脸难色,又恋恋不舍地放下一根,“那就多吃一块?”   见丫鬟点头,十三娘欢呼一声,回头笑嘻嘻的,心情好极了。   温鸾有些好奇:“你不能多吃肉?”   各家都有各家的规矩,温鸾明白既然自己做好了准备,答应阿爹阿娘要来永安,又要在顾家小住,就要守顾家的规矩。这要是用膳上也有规矩,她多少还是先问了的好。   十三娘摇摇头,小声道:“祖母不让我吃。”   “祖母担心妹妹太胖了。”顾衍坐在十三娘右手边照顾她,闻声解释。   温鸾旋即明白过来。说是担心,不过就是不喜。曹老太太不喜十三娘吃太多,长得太结实。   只是看十三娘的体格也知道,她那舅舅多半背地里没少投喂自家闺女……   大概是因为脾气相投,十三娘嘴巴扁扁,拽了拽温鸾的袖子,凑过去道:“你不要和祖母说太多话,祖母不喜欢女孩。”   温鸾一愣,伸手去揉十三娘的脑袋,哄道:“我知道了,我一定听你的。外祖母她不喜欢女孩吗?”   十三娘肉也不吃了,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分享秘密的小伙伴,赶紧倒起苦水。温鸾听着她的话,意外发现了二房的不容易。   曹老太太不喜欢女孩儿,对顾家的小娘子们向来都是不亲近。但因为自己唯一的孙子还是过继来的,对顾家其他几房的小郎君也都显得不那么喜欢。   十三娘小时候也不是那么馋肉的,被老太太饿过几回,实在饿怕了,瞧见肉便欢喜得不行。   顾涛一方面心疼儿女,一方面又怕当面护着孩子,令妻子再被母亲为难,只能私底下拼了命地补偿妻儿。   温鸾心下感慨,她那高高壮壮熊一样的舅舅,实则是个又怂又软的好丈夫好父亲,最努力最硬气的反抗,兴许就是拒绝纳妾,咬着牙过继一个儿子到名下,绝了曹老太太的心思的那次。   温鸾想着,瞅瞅那头几杯酒下肚已经喝红了眼眶,趴在周氏肩头哭妹妹的舅舅,再瞅瞅身边的兄妹俩,抿抿唇,给他俩一人夹了一块鹅肉。   顾衍嘴唇嚅动,有些受惊,低声说了句谢谢,低下头往嘴里送。   十三娘却拿筷子点点鹅肉,嘟嘴:“这是三哥哥喜欢的菜。”   温鸾不解。长房的顾溪亭,和二房的一道菜能有什么关系?   “表姐,你没见过三哥哥。三哥哥长得可好看了,比天上的星星都好看,祖母想把曹表姐嫁给三哥哥,特地做了三哥哥喜欢的鹅肉,请他过来。三哥哥没来,我见肉都快凉了,想吃,还挨了骂。”   十三娘说着,可怜巴巴地眨眼。温鸾心头软得一塌糊涂,又给她多夹了两块。后头的丫鬟赶紧低声劝阻,十三娘忙欢天喜地护着碗碟里的肉,说什么都不准丫鬟给夹走。   温鸾哭笑不得,捏捏她腮边嫩肉:“啊,原来是个滑头。”   十三娘嘿嘿笑,投桃报李,也给温鸾夹了一筷子肉,末了偷偷道:“等三哥哥从国子监回来,我带你去看他。三哥哥,长得天仙一样好看!”   啊,但是你的三哥哥,我已经看过了呢。   温鸾想着,点下了头。   能多亲近亲近恩人,何乐而不为。 第17章 、〔一七〕曹表姐   温鸾在温兰院住了下来,整整三日这才习惯了永安的气候。就连吃食,一开始她只勉强吃得下几口,还是顾氏心疼,亲自下厨做了几次凤阳常吃的面食,她这才吃得下东西,能有精力陪着十三娘玩闹。   温仲宣和温伯仁则安排进了顾家家学,每日一早便去先生处,不过三日功夫就叫顾家同在家学的小郎君们都佩服地五体投地。   顾涛日日下了衙,回来的头件事,就是将顾衍和叔侄俩叫到跟前,询问当日先生教授的内容。一次两次,见温家叔侄俩满腹经纶,的的确确比顾家子孙都要学识渊博,顾涛拍拍儿子的肩,只说让他多跟着他们学。   温鸾知晓舅舅对他们的关切,回回遇见,都乖巧问安。再加上这三日来,周氏每日都邀顾氏同进同出,在人前做足了面子,温鸾便将夫妻俩的这份好,加倍还到了十三娘的身上。   她别的不多,这次出门前阿爹给的好物不少。   什么玉雕的小挂件,凤阳特产的缎子,她统统寻出来送给了十三娘。将从前素净娇憨的小十三,打扮成了富贵逼人的胖团儿。   那些玉件,每一件都是凤阳当地最好的工艺,随便挑出件小的,穷极了去当铺典当,也能还得不少铜钱。   十三娘不懂玉,可顾涛夫妻俩懂,拿了就要还给温鸾。温鸾不肯收回,只说是些不起眼的小物件。夫妻俩再还顾氏,顾氏也直摆手。   “这都是夫君平日里给八娘把玩的小物件,八娘送给十三娘,那是欢喜十三娘。”   温鸾的大手笔,难免惹得周氏惊叹:“妹夫未免太娇惯着孩子了。”   顾氏笑呵呵:“八娘自小就在我们身边长大,打小嘴甜乖巧,又爱黏人,可不是叫人忍不住就娇惯。女儿家,能疼能宠的日子,有一天就烧一天,等嫁了人,就不好再日日见着了。”   温鸾不晓得顾氏和周氏私下都说了什么,只觉得周氏对自己越发疼爱,便是每日去曹老太太处请安被怼上几句,周氏都会在旁默默帮着转移话题。   这日温鸾帮着顾氏抄经书,松香来禀:“老太太接了曹家小娘子过来,夫人让八娘一起过去坐坐,见见人。”   曹家小娘子?   是曹老太太娘家的姑娘吗?   温鸾有些不解。   曹老太太一直对她不冷不热的,周氏这时候突然喊她去见曹家来的小娘子,总觉得有些古怪。   十三娘每每提起顾溪亭,就免不了带到曹家小娘子。十三娘的评价就是看着是个好人,实际上坏得很。   十三娘不大会形容,她这么说,温鸾就这么听着。只晓得这位曹家小娘子是曹老太太的心肝宝贝,巴望着能把人嫁给顾溪亭。至于长相,温鸾这会儿有些好奇起来。   温鸾跟在丫鬟身后。二房女眷会客的花厅不多会儿就走到了。   偏巧,十三娘这会儿也急匆匆地赶到,拉了温鸾便说:“阿娘不喜那曹小娘子,偏生祖母喜欢得紧,点名要你来见客,阿娘怕你被刁难,让我赶紧过来陪你。表姐你别怕,十三护着你,她欺负不到你头上!”   温鸾看着她猛拍胸脯,敲得“咚咚”响,哭笑不得地点头,跟着走近花厅。   正值春暖花开之际,花厅四面窗子全开,厅内摆了数盆花,正开得艳丽。暖风习习,花香扑鼻,温鸾甫一进门,便觉得眼前姹紫嫣红,叫人眼花缭乱。   曹老太太正与一少女说笑,周氏在旁作陪,低着头吃茶,反倒显得十分安静。   温鸾被十三娘拉着往前走了几步:“外祖母,舅母。”温鸾分别向人行礼,最后才看向坐在曹老太太下首的少女。   小娘子穿着浅红底的襦裙,因是坐着看不出个子高矮,只是身材看上去纤秾合度,再配上素白干净的鹅蛋脸,五官端正清秀,叫人一眼看去,只觉得模样姿态十分温婉可人。   小娘子朝十三娘笑了笑,道:“溪白妹妹。”她声音温柔悦耳,不像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十三娘点了点头,牢牢攥紧了温鸾的手。   小娘子似乎这时候才注意到温鸾,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这位是?”   曹老太太这时候抬了抬眼皮,没好气道:“一个来讨债的野丫头。不过是觉得今后说不得你会遇见,就叫了过来,让你见见,认个脸。”   老太太说完,拍了拍小娘子的手背:“贞娘,这些不重要的人,你也不必搭理。这几日,你就在这儿住下,陪陪老太婆。过几日三郎就回来了,你可别忘了重要的事。”   “表姐才不是什么野丫头!”   曹老太太才说完话,十三娘猛地接了句。看到老太太蓦地瞪过来的眼神,温鸾下意识就把十三娘往身后拽了拽。十三娘猛地回过神,惊惶地在她背后躲了起来。   温鸾生得比十三娘娇小,这一人护一人躲的姿态,瞧着分外引人好笑。曹素贞没忍住,笑色愈深:“居然是妹妹的表姐吗?”   南方人本就生得比北方娇小。温鸾尤其是。曹素贞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近了说话还特地低下了头。   “原来是八妹妹。”曹素贞笑一笑,“我比你大些,论理,你该喊我一声姐姐。”   曹素贞不是头回来顾家。这次来前听曹老太太派去曹家的丫鬟说,顾家二房多了四个人。那早年私奔的二房姑奶奶如今携子带女,还带着个庶房的小叔子一道回来了。   她打听得清清楚楚,这位姑奶奶带回的一双儿女里头,女儿是庶出,与顾家并无血缘关系,模样也生得不错。   丫鬟说生得不错,她只当是眉目清秀,没想到这庶出的小丫头竟会长得这么漂亮——年纪虽小,看这天生丽质的模样,不必说,日后定能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容色不凡,稚气全脱后,肯定能够艳压群芳。   眉目如画,举手投足间透着娇软,小小的一团,水汪汪的眼,好似山间雀鸟,停在枝头,怯生生的望着人,一不留神,就会吓得飞走,可为着身后的同伴,又硬撑着不肯挪动脚步。   这般模样,真是叫女人都忍不住放轻了呼吸和声音,又何况那些男人。   只是模样好又如何,商家女,还是庶出,便是到了永安,住进顾家,也不过日后只能嫁给寻常百姓,或是进高门为妾。   曹素贞想着,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眼底的轻视坦坦荡荡:“八妹妹,姐姐没来得及给你准备见面礼,不如就送你这只玉镯,日后再好生补上。”   她说着拉过温鸾的手,作势要褪下自己手腕上的镯子套上温鸾的手腕。   温鸾手一缩,状似无意地拉了拉衣袖,露出里头一截白玉镯:“八娘谢过曹家姐姐,只是这镯子,八娘多了些。”   她抬眼,冲已然看清楚她手腕上玉镯的曹素贞歉意地笑了笑。   “阿爹最爱给八娘打玉镯子,从大到小,各色玉石都有。八娘就不夺人所爱了,曹佳姐姐的好意,八娘心领。”   曹素贞脸色忽青忽白,已经褪下的镯子说什么都不好再戴回去,只能咬牙笑笑,转手送给了十三娘,而后转身走回到曹老太太身边。   曹家虽不是什么侯门大户,可她也认得出,那藏在温鸾手腕上的玉镯子,水头极好,衬得她手上那一只,如同村妇般粗鄙。   温鸾将她眼中的恼怒尽收眼底,旋即露出个乖巧的笑容:“曹家姐姐是要在这里住下吗?那我能不能经常来找姐姐玩?”   “不能。”曹老太太冷着脸,“你难不成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天生就是吃闲饭的,不晓得做些事情?”   温鸾心底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面上依旧还是那副乖巧懂事的模样。   “从前我在温家,常帮着阿娘打理庶务,如今来了永安,这里有舅母在,我确确实实成了吃闲饭的。”温鸾说着扭头,满脸羞愧地望着周氏,“舅母,我……我也不会别的,日后……日后就跟着舅母……”   “不行!”   曹老太太拔高了声音。   曹素贞的脸上也写满了不同意。   一老一少四目相对,又一同看向了站在周氏身前的温鸾。   粉雕玉琢的小脸,大眼睛水润清澈,说话时长睫扑闪,满面羞涩,像是在撒娇。总觉得……不能叫她太出色。   曹老太太咳嗽两声:“你舅母已答应了你们贞娘表姐,往后要教她掌管中馈,可没时间同你玩耍。”   教曹素贞掌管中馈?   温鸾诧异道:“为什么是舅母教?”   “八妹妹有所不知。”曹素贞露出个伤心难绝的神色,唇带苦涩,轻声道,“我娘亲早年过世,家中一直无人教导。如今我年岁渐长,若不是姑婆好意接我来这小住,只怕一辈子都不知该如何掌家。”   温鸾看得出来,曹素贞心思不少。只是人还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她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远着点便罢。   “你何必和她说这些事情。不过就是个商家女,又是庶出,身份哪及得上你。”曹老太太皱眉,将曹素贞揽进怀里,厌恶地看了眼温鸾,“你家那些男人哪里懂得这些,我若是不惦记着你,还不知你如今出了孝,要被蹉跎到什么时候。”   温鸾接收了曹老太太的厌恶,拉住又气又急想替她说话的十三娘,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周氏瞧见曹老太太对三个小辈截然不同的态度,心下发苦。她的神色只出现一瞬,转眼便被收敛干净,温鸾却是看得一清二楚,越发将十三娘紧紧拉住,生怕她冲出去,惹恼了曹老太太,平白受得欺负。   温鸾人也见过了,话也说过了,只想着赶紧回去。偏生曹老太太却似乎就要她们几人留在花厅里做这摆设,看着她与曹素贞亲近,不与她们交谈,也不命人离去。   等终于又点到温鸾的名字,却是老太太毫不客气的一句:“我记得你们母女来时带了不少东西,既然你表姐方才送你见面礼,你也合该还一份才是。”   这突然一下,便是周氏也有些坐不住了。   周氏正要起身劝阻,手背一热,回头便见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收回,紧接着传来了温鸾又轻又软的声音:“瑞香,去将我收在箱子里的那只檀木盒子送来。” 第18章 、〔一八〕欺负人   瑞香捧来一只檀木盒子。   盒子上,牙骨镶嵌出一副雀归来,还隐隐散着檀香。甫一出现,就吸引了曹素贞的眼球。   温鸾瞧着她目不转睛的盯着盒子,转首从瑞香手里接过。   “曹家姐姐来的突然,我一时也没能准备什么礼。思来想去,不如就将这里头的东西赠予姐姐,权当是姐姐方才那玉镯子的谢礼了。”   曹素贞脸上一僵。   温鸾只当不知,羞怯地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叫曹家姐姐见笑了。”   声音又娇又柔,藕节般的胳膊微微抬起,将盒子递到了人前。   曹素贞瞧着心动不已,却还是回头看了眼曹老太太。   见老太太颔首,曹素贞忙福身行礼,接过盒子,没忍住,摩挲了许久,这才打开。   盒子里,赫然是一只胭脂水釉茶圆。   “怎么是这种东西?”曹老太太高声道。   曹素贞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八妹妹的丫鬟……是不是拿错了东西?”谁家送礼,送的会是单只的茶盏。   温鸾满脸怔愣:“可这是胭脂水釉的呀。”   “什么胭脂水釉,不过只是个破茶盏,你是存心欺负别人是不是?”曹老太太怒斥。   温鸾咬唇,环视一周,问:“你们……都没听说过胭脂水么?”   “那是什么?”十三娘的目光落到了盒子里,小声说,“我瞧着这茶盏真好看。”   曹素贞手抖,强忍着不忿,将盒子塞进十三娘怀里:“既然溪白妹妹喜欢,姐姐就转送给你,望你珍视。”   十三娘欢喜的呀了一声,温鸾叹息。   “曹家姐姐既然不喜,那只能换作他物。”她嘴上说着话,手里从松香那处接过了一个荷包,“曹家姐姐拿着这些赏玩吧。”   曹素贞不敢再接,让身边的丫鬟去拿。那荷包打开,往手上一倒,立马滚了几颗红彤彤的拇指大的小球出来。   再仔细看,分明是一颗颗滚圆的,带着云雾状纹路的南红玛瑙珠子。   温鸾看着曹素贞登时睁大的眼,瞧见她脸上藏也藏不住的欢喜,便知她喜欢那些珠子。   果不其然,方才还强忍着不悦的曹素贞这会儿功夫已经扬起一张笑脸:“这些珠子这般漂亮,姐姐这厢谢过妹妹了!”说完,忙不迭让丫鬟将东西收好,欢喜地与曹老太太说起话来。   温鸾望着不住殷勤的曹素贞。   她从老太太的下首挪到了腿边,如今正亲近地偎着,不时笑出声来,似乎十分满意那一袋子玛瑙珠子的模样。   温鸾收回视线,继续坐在原位,只盼着曹老太太快些放她们走。   十三娘有些坐不住了,抱着盒子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若不是周氏在旁边镇着,只怕早就顶着骂跳起来就跑。   温鸾低头喝茶,隐约听见曹老太太那头提起“温家”、“凤阳”等字眼。她抬头去看,曹老太太满脸不喜,厌恶之色尤其浓重,曹素贞却时不时往她这边看一眼,再看一眼。   等到曹老太太终于说累了,起身回屋休息。温鸾这才迈步,打算回温兰院。曹素贞却在这时候凑了上来。   “原来八妹妹出身凤阳温家。都说凤阳的天,温家占了三分,可想而知凤阳温家是怎样的家世。我还从未出过永安,不知凤阳是怎样,只听说凤阳山清水秀,人美花娇,也不知有没有这个机会,可随八妹妹一起去凤阳看看?”   曹素贞轻柔地说着话,脚步不紧不慢跟着温鸾,丝毫不介意温鸾这时候的沉默。   温鸾心下翻了个白眼,装作没有听见。   曹素贞又说了几句,见她始终不语,眉头微蹙,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温温柔柔的,嗔道:“八妹妹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生了姐姐的气?只是妹妹兴许才来永安不知礼,这送人再怎样不该送人一只茶盏,这于礼不合。”   说完,心下也裹着气,急急越过温鸾,快步朝着曹老太太走的方向跟了过去。   十三娘被吓了一跳,差点摔了手里的盒子。   温鸾目送曹素贞走远,这才看向周氏母女,叹了口气:“舅母,这口茶盏其实算不上什么好物。”   “胭脂水均出自官窑,因釉汁细腻,色如胭脂而得名,最重要的是,釉汁里还添了黄金,因此想能出产并不容易。流在民间的胭脂水价钱更高。如此说来,八娘,这茶盏怎么不是好物?”方才没说,不代表周氏不知胭脂水。   温鸾揉了揉鼻尖,一五一十说了:“官窑所出瓷器,都是为朝廷造的。这会流在民间的,大多是被人偷运出来的疵品。这套胭脂水原是六件一套,我六岁生辰的时候,缠着阿爹买的。到了手就被我糟蹋了七七八八,只剩这一个还是全的。”   “但就这一个,平素我也不是拿来喝茶的。是……是用来作画的时候调色用的。用的顺手了,就带了出来,没舍得留在家里。”   就连那檀木盒子,其实也不过就是用最寻常的檀木雕的。她拿盒子装胭脂水,一说箱子底的檀木盒,瑞香自然而然地就照着她的意思,拿了过来。   温鸾说完,周氏一脸恍然:“你倒是机灵。好在没让她拿走茶盏,不然等知晓了,恐怕还要闹上一场。”   周氏说完,摸摸十三娘的头:“这茶盏收起来吧,等人走了再作他用。”   温鸾挠挠脸,轻声道:“可那些珠子……也不是多好的东西。”   周氏一愣:“那些不是玛瑙么?”   温鸾笑了笑:“是南红玛瑙不错。可都是我从前在家里,用来赏赐下人的。”   她一笑,就犹如春日暖阳,眼角眉梢都带着柔软的笑意。只是这股子笑容里,意外带了点小小的狡黠。   “舅母,你不信问问松香瑞香,她们手里头都有,这些年攒下来的,要是没卖出去,大约能有一盒子的玛瑙手串。”   周氏哭笑不得。   她第一眼见到温鸾,只当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在老太太跟前大约听不了几句重话,就会哭着想要回凤阳。她那小姑说这个女儿在家是个骄纵性子,惹恼了,小马鞭啪啪甩响。   眼下瞧着,骄纵还不可见,不忍气吞声却是真。   温鸾回了温兰院。面对顾氏担忧的询问,她藏了那些玛瑙和胭脂水的事,只提了曹素贞要送没送的镯子。   顾氏听后,只长长叹气,没有多言。温鸾便也不多说什么,缠着顾氏撒娇,才叫她蹙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母女俩凑到一处,你一言我一语,往凤阳写下第一封家书。   曹素贞不是头回住进顾家。曹老太太直接就在二房辟了间小院子,专门供她留宿。   曹老太太前脚才躺下歇息,后脚曹素贞回了院子,迫不及待地命丫鬟将一荷包的玛瑙珠子全都倒了出来。   木盘子里,大珠小珠滚到一起,仔细一数,竟有三十余颗。   丫鬟满脸惊诧,叫出声来:“这么多!”   曹素贞满脸喜色,抓起一颗,对着窗外的日头照了照:“我瞧见她戴在手上的那些镯子就知,她手里一定有比那茶盏更好的东西。果然,这一袋子的玛瑙珠子色泽真好。”   丫鬟喜上眉梢:“奴婢这就帮小娘子串起来。这颜色戴在手上,衬得小娘子肤白貌美,等见了顾三郎,想必三郎的眼睛都要在娘子身上生根了!”   曹素贞听着羞红了脸,点了点丫鬟的额头,嗔道:“就你胡说八道,小心叫外人听了去,坏了三郎与我的名声。”   丫鬟吐吐舌,端了盘子就要下去串。   曹素贞伸手拦住,不准她将盘子端离视线。丫鬟没法,只得在边上坐下,捻了线开始串起玛瑙。   一婆子进屋来,见着盘子里的玛瑙,皱了皱眉。   “吴妈妈。”曹素贞叫了一声,欢喜地抓了几颗玛瑙在手里把玩,“你快瞧瞧这些。那个庶出的野丫头,居然是凤阳温家的女儿!”   “小娘子快收了这副模样吧。不过只是些用来打赏下人的玛瑙珠子,怎就让小娘子欢喜成这样。”吴妈妈挥手让丫鬟退下。   曹素贞颇为不快:“怎么就成了打赏下人的。这成色,从前在家里,妈妈难道见过?”   她这样说,索性拿过木盘,自己串起来。   吴妈妈脸色难看,咬牙劝道:“小娘子,这些真是那温家小娘用来打赏下人的玩意儿,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是老太太的客人,难道她还好意思拿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来送我不成?”曹素贞坐直身子,沉下脸,心中莫名生出几分将信将疑。   “老奴亲耳听到的。小娘子,那温家小娘亲口跟夫人说了,那胭脂水的茶盏是官窑的,但压根就不是什么宝贝,都被她糟践过了。这些南红玛瑙也不过就是她用来打赏下人的东西。她身边那两个丫鬟,据说都攒了好几串,拿出去换钱了!”   “听到的?你可听清楚了?她真的这么和人说,还是——”   “老奴听得清清楚楚!那温家小娘说了的,这些玛瑙都只是她用来打赏下人的,还叫夫人不信就去问问自己身边的丫鬟。”吴妈妈皱着眉头,劝道,“小娘子,你快别玩这些东西了,省得下次戴出去,叫她心里得意。”   “她当真?”曹素贞脸上笑意褪尽,忍不住扭头望向窗外,手里捏着的珠子被猛地砸在地上,“她这不是在欺负人吗?她看不起我,所以欺负我!”   她就说感觉不对,一开始送的那什么胭脂水就有古怪。那野丫头……那野丫头和她不对盘!   “小娘子——”   曹素贞回神,站起身就要走出去。   吴妈妈拦了拦:“小娘子这是要去做什么?”   “妈妈不必跟着!我要去问问,我是哪里对不住她姓温的!”   温兰院里,温鸾送走了回屋的顾氏,正捧着茶靠着榻犯懒,嘴里交代瑞香事情:“明日你跟着人去城里转转,最好是顺带着去温家的铺子里看看,看能不能帮我再买到些散珠来。那一袋子的玛瑙珠子送了曹家姐姐,就不好把余下的再赏给你们了。你去看看有没有别的,回头也给你们换个花样。”   她手里其实还有不少南红玛瑙,可毕竟前头送了曹素贞。就是再不喜欢人家,也不好把余下的那些继续打赏给下人。   她倒是想自个儿出去转转,可又怕顾家规矩大,万一惹恼了曹老太太,反倒连累到顾氏又挨训斥。所以,思来想去,还是点了机灵的瑞香。   瑞香满口答应。温鸾递出见底的茶盏,示意她斟茶。   外面传来了松香的声音:“曹小娘子,这儿是温兰院,是我家夫人和小娘子的院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第19章 、〔一九〕争执   松香一个丫鬟,哪里拦得住客人身份的曹素贞。   只是再拦不住,松香也不敢就这么把人放进去。曹素贞闯进温兰院,看门的婆子回头俨然要吃到教训,再放任她往小娘子的屋里跑,气势汹汹的,只怕还要惹出点事来。   于是,不等温鸾起身,就听见“啪”一下,明显有人挨了巴掌。   紧接着,曹素贞就这么闯进了屋子。   温鸾听到声音,从榻上直起身,见人闯进,神色变了变,低声叮嘱瑞香两句,这才抬眼去看来人。   她虽没再靠着,可先前究竟是怎样一副闲适的姿态,根本不需旁人怎么去猜测。   她也没想掩饰什么。这是温兰院,是她和阿娘的院子,她可以在这里不受任何拘束,但不代表曹素贞可以在这里撒野,横冲直撞。   温鸾搁下茶盏,站起身来:“曹家姐姐这是要做什么?”   “凤阳温家的规矩,就是你这般样子的?有客上门,门外的丫鬟不知通报,随随便便将人拦住,不予通行。客人进屋,你坐在榻上自顾自喝茶,连句招呼都不打?”   温鸾看着曹素贞几步走到自己面前拧眉质问。   她生得高挑,又气势汹汹,大有非要把人逼退的气势。   温鸾动也不动,大大方方道:“凤阳温家的规矩,是你待我三分好,我还你七分情义,一盏茶,几盘茶点,聊得愉快了,扫榻相迎也不为过。我以为永安这边也是如此,现下看来,似乎不是。曹家姐姐,登门就是客,作为主人,我理该招待你,只是看曹家姐姐的样子,似乎不是来做客的。”   曹素贞蓦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她拔高了声音:“你说我不是来做客的?我是姑婆请来的客人,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她在二房住过几次,哪次不是被人好好伺候。有曹老太太撑腰,即便是顾涛和周氏也都给她几分脸面,更不提两个小的。温鸾她怎么敢——   “原来曹家姐姐是来温兰院做客的。”温鸾惊叹一声,亲自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她的身上还戴着各种珍珠玉石、金银所制的首饰,稍稍一动,就叮当作响。她神情诧异,理直气壮道:“我看曹家姐姐这般生气,还以为是来问罪的。只是仔细想想,我也不曾招惹姐姐什么。”   温家八娘,从不知道忍气吞声四个字到底该怎么写。如今,为着娘亲,忍一回是忍,可别人蹬鼻子上脸,她却没打算递脸过去由着人欺负。   温鸾的理直气壮,落在曹素贞的眼里,就是十足的挑衅。   她在曹家的确不怎么受到重视,可被一个商家女看不起,这种事绝不能忍。更何况,她日后是要嫁进顾家的,怎么能被一个与顾家没有关系的野丫头踩到头上。   曹素贞想也没想,劈手就要打向温鸾。   温鸾避开,只手背上挨了一下。她眉头皱了皱,收回手看,本就娇嫩的皮肤上已经划了一道指痕,微微肿起,好在没有出血。   瑞香一心护主,反应极快,见曹素贞还要再动手,猛地上去就是用力一推。   曹素贞没躲开,被推得往后退了两步,入骨的疼痛骤然袭来,整个人尖叫着摔倒在地。   门外被松香拦住的丫鬟冲了进来,目瞪口呆。   曹素贞羞愤难当,尖声道:“我的脚!”   丫鬟吓了一跳,忙弯腰去扶。没成想,曹素贞起来疼得根本站不稳,迁怒地一巴掌扇在了丫鬟的脸上。   温鸾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划过不快。   曹素贞现在,早已没了在曹老太太面前乖巧温柔的样子,分明张狂跋扈,恨不能立即将人赶出二房。   她惨白着一张脸,弯腰就要去捏脚踝,嘴里叫嚷:“你怎么敢这么对我?你先是故意拿那些打发下人的东西送给我,看我的笑话,又指使丫鬟推搡我,害我受伤,你故意的是不是?”   “曹家姐姐在胡说什么?”温鸾问。   “你还装!”曹素贞更气了,抬手就向温鸾的脸扇过去。   扬起的胳膊被人从后头紧紧握住,曹素贞抓着丫鬟,整个被往后拉拽开,主仆俩先后摔倒在地上,“啊”地发出尖叫。   温鸾抬眼,见着先后进门的两个人,一头撞了过去:“阿兄!”   温鸾抬起头,双眼闪闪发亮,紧紧攥住温仲宣胸前衣襟,眼圈微微发红,像是被吓着了。   “阿兄,我怕!”   温仲宣心疼地将人护住,扭头去看地上的曹素贞。   “怎么回事?这人是谁?”   上回教训完温鹂,就再没见着哪个人敢在温鸾面前撒野欺负人。现下见着个陌生的小娘子居然冲着温鸾动手,护犊子的叔侄俩怎么也不肯轻易让人走掉。   温伯仁指了丫鬟扶起曹素贞,虽神色温和,言语却多有冰冷:“你是何人?”   曹素贞被突然出现的两个男人吓了一跳,忙低头想要遮住脸,可是才动了一下,脚踝顿时疼得厉害,泫然欲泣。   温伯仁皱了皱眉。   他又去看温鸾。   小丫头从温仲宣怀里探出头来,眼睫轻颤,看着眼眶红通通,受了欺负的模样,实则眼睛亮晶晶的,正幸灾乐祸看着戏。   见他看过来,忙又缩回她兄长的怀里,猫一般调皮得很。   温伯仁心下叹气,再看曹素贞,眉目一凛:“你究竟是何人?”   曹素贞低头不答,却狠狠掐了一把丫鬟。   小丫鬟掐着嗓子叫了起来:“我家娘子……我家娘子是老太太的侄孙女!”   曹家的?   温伯仁回看兄妹俩。温仲宣有些怔愣,轻轻拍了拍温鸾,将人从怀里撕了出来,转身走到曹素贞身前。   “如此说来,八娘理该喊你一声表姐。既然是姐妹,为何你要欺负八娘?”   他们进温兰院,原是打算先去顾氏那儿请安。只是人似乎累及了,歇下休息,叔侄俩正打算去找温鸾,就听见了吵闹声,忙让丫鬟看着顾氏,自己奔了过来。   这一进门,恰好撞见曹素贞扬手要打温鸾。   “这都是误会!”吴妈妈从外头扑了进来,抱着曹素贞就大声道歉,“不过就是姐妹之间发生了点口角,哪里能算得上是欺负。”   曹素贞原本有些忍不下,还想再争几句,被吴妈妈一把拽住,只能咬着唇,把头低得死死的。   对方人多,她实在没必要再得罪下去。只是总有些不甘心。   温鸾见吴妈妈作势想拉着曹素贞走,心疼地看了看挨了一巴掌的松香:“你还没给松香道歉。”   这话一出,吴妈妈眼皮立刻一跳。   曹素贞再没忍住,叫了起来:“我为什么要给一个下人道歉?”   “你无缘无故打了她,难道不应该道歉吗?”温鸾认真问,又指向扶着曹素贞的小丫鬟,“她也是。她扶了你,你却打了她一巴掌,你不应该道歉吗?”   曹素贞倒吸一口气:“我的丫鬟,打死也是我的事。”   温鸾面不改色:“那我的丫鬟呢?”   松香半张脸上,还有鲜红的一个巴掌印,足够看出曹素贞当时用了多大的劲。   “八娘!”门外又走来一人,怒道,“你在这胡闹什么?没规矩的东西,这就是你们温家的教养?”   那人回头呵斥,对紧跟在身后走来的顾氏投以警告,“你就是这样教八娘的?就算是个庶出,也该教会她什么是规矩,还真当是掌上明珠娇惯不成!”   温鸾轻哼一声,快走几步,到顾氏身边:“阿娘。”   她喊完,又对曹老太太福了福身,“外祖母,今次的事,只怕是要在这儿说说清楚,免得来日曹家姐姐又拣出来莫名怪罪我。”   曹素贞脸色涨得通红:“明明是你欺负了我,你……你把被自己糟蹋过的东西送给我当宝,我没要,你就转送了打赏给丫鬟的珠子,难道不是欺负我看不出好坏,故意为之吗?”   曹老太太皱眉:“怎么回事?”   吴妈妈擦了把冷汗,在一旁小心措辞,将胭脂水和玛瑙的事说了一遍。她不敢将人得罪死了,言语间不住往误会上说。   偏生曹素贞受不得一丝半点的委屈,见曹老太太撑腰,哭着就喊:“姑婆,她这是在欺负我!她欺负我不识货,将那些打赏给下人的东西送给我,枉我还满心欢喜的当做礼物,想要好生收下!”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古怪。   叔侄俩看向温鸾,不信她是这般莫名其妙就欺负人的性子。   顾氏嘴上不说,手却将温鸾紧紧握住,将人往身后藏了藏。   “那你也不该来欺负我家八娘!”瑞香冲动地喊了一声。   曹老太太眉头一皱,当即要身边的婆子上前掌嘴。瑞香想跑,心知自己闯了祸,再跑说不定还害得八娘受人欺负,索性咬牙站着,硬生生忍了一巴掌。   温鸾这一回,真的红了眼眶。   曹素贞得意地看了她一眼,对曹老太太撒娇道:“姑婆,快看看,连一个丫鬟都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您没来的时候,她们主仆几个连起来将我欺负得好惨,我的脚都崴了。”   曹老太太果然心疼,搂着曹素贞就一口一个心肝。   “这里是顾家,不是你们温家的地盘!既然寄人篱下,就该懂些规矩,不然成什么样子?”   “还有你们俩,都是快及冠的年纪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你们还成日里往八娘屋里跑,是怕外头不知道说你们闲话不成!”   “你们这个样子,考什么功名!不如滚回凤阳,当你们的地主去!商人就是商人,不懂规矩!你们几个,大的淫奔,小的跋扈,是要丢进顾家的脸面不成!”   眼看着顾氏被训得满脸苍白,温鸾脑子里嗡的一声,断了一根弦。   “你不能这么说我阿娘!她是世上最好的娘亲!”   “四叔和阿兄也一定能考上功名,能扬名立万,叫你们一个个望尘莫及!”   “还有,温家是商家又怎样?”温鸾看向曹老太太和曹素贞,“温家的铺子从南到北到处都有,温家的地能帮着朝廷养活很多百姓,充沛军需。”   “温家的规矩,就是投桃报李,而不是无所付出,只知道伸手向别人讨要东西!”   “温家能做到的事,曹家,能不能做到?” 第20章 、〔二零〕做不到   做不到的。   温家能做的事,曹家怎么可能做得到。   曹家有田产,可那些地哪里能比得了温家在凤阳租赁出去的土地,更不提温家到温伯诚手里后,在各地发展的那些铺子。   饶是曹老太太再怎么看不起私奔的女儿和这个女婿,这几日也命人专门去外头打听了,知晓温家,尤其是温伯诚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但,就算如此,曹老太太陡然间被温鸾这么反驳,心头的火苗当即如同迎头淋了一瓢油,兹拉烧了起来。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   老太太吼完,曹素贞不忘在旁添油加醋:“姑婆!八娘方才害我!”说着,把脚抬了抬,脸色雪白,“我疼。”   曹老太太方才虽听她喊过脚崴了,但还没注意到究竟是什么情景,这会儿低头一看,见曹素贞微微露出一截的脚踝上肿了一块,顿时倒吸了口气:“怎么肿成了这个样子!”   到底顾忌到边上还有男子,曹老太太让身边的婆子赶紧将人扶下去看看。偏生曹素贞这会儿却不肯,抓着老太太的手,不依不饶道:“姑婆,我心里委屈,你一定要给我做主!”   曹老太太心疼不已,望向温鸾的眼神,更添几分怨怼。   “你这样的性子,说到底是你娘的错,你娘没把你教好,难道我还不能训斥她了?要不是你和顾家非亲非故,我早扇你几巴掌,把你关进家庙!”   她说着,越发觉得温鸾就是个孽障,一来顾家,就惹是生非。   曹老太太的话,已经是赤.裸裸的恐吓了。   温鸾却不带害怕,看向恨不能扒了自己一身皮的曹素贞:“曹家姐姐,人的眼界是没有局限的,看得多了,就会知晓的多。这一点,我不怪你。可兴师动众跑来责难我,甚至直闯温兰院,无辜掌扣我的丫鬟,这不该是大家闺秀应该有的举止。”   曹素贞面上青红一面,下意识地掐住了手里握着的一截手腕。   曹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被掐得疼了下,抽开手。   温鸾看着一老一少的神态,微微抬起下巴。   温家八娘人可以小,气势不能弱,势弱就会挨欺负。这是她从前就知道的,也是她上辈子敢放火烧死季家的底气。   随后,她听到了曹素贞的尖叫:“你说我目光短浅?你怎么敢这么说我!我是官家女,你不过就是个低贱的商家女,还是庶出!”   “那有什么关系。”温鸾盯着她,轻笑一声,“没有农你吃不了粮,没有商你一无所有。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哪一件东西不是靠着商得来的?你敢说,这衣料是你收的蚕丝,割的葛麻?你头上的簪是你凿得矿山融的金银做的工艺?”   “你!”曹素贞一口气堵在心口,差点咳出血来,“可你让人伤了我,害我摔了一跤,崴了脚!”   曹老太太的脸色沉了下来,喝道:“八娘,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送的究竟是不是打赏下人的东西,你是不是动手伤人了!你今日若不肯实话实话,就算你娘护着你也没用!”   曹老太太在二房积威已久,平素就不是个能和人亲近的老太太,现下脸一沉,更是叫屋内外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低头装起鸵鸟来。   有胆小的,甚至都打了个哆嗦。   “是我做的。”温伯仁出声。   “不是,是我!”跟着,温仲宣也皱了眉头。   叔侄俩一前一后“认罪”,越发叫曹老太太气恼不已:“怎么,温家还有个规矩叫一人做事两人当!”   温仲宣行礼:“一人做事自然是一人当。曹家小娘子是我拉开的,意外伤到小娘子,是我的不对。”   他说完,一脸郑重:“只是,还请外祖母见谅。毕竟,任谁看到亲妹妹被人欺负,差点挨打,都会下意识地拉开动粗的那个人。”   “你胡说!”曹素贞涨红了脸喊。   温鸾轻瞥她一眼,从曹素贞脸上收回目光:“曹家姐姐上来就动手想要打我,如果不是阿兄拉开她,估摸着这会儿松香脸上的巴掌印,也会留在我的脸上。”   她顿了顿,仿佛后怕道:“我天生皮肤娇嫩,任何一点磕碰,都能红肿一片,几日难消。曹家姐姐那一巴掌下去,只怕我要顶着一张猪头脸在顾家住上几个月了。”   她说着抬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脸,露出的手背上,赫然是已经红肿的一道指痕。   指痕太过显眼,一下子就证明了曹素贞的的确确对温鸾动过手。   曹老太太一时没吭声,皱了皱眉头。   顾氏心疼得不行,抓过温鸾的手低头就吹:“疼不疼?都肿了,上过药没有?”   温鸾笑笑,撒娇道:“疼呐,阿娘再吹吹好不好,吹吹就不疼了。”   温鸾越这么说,顾氏越心疼。   这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孩儿,从小哪里吃过这样的委屈。   “我没打她,她骗人!我就是气不过,来找她问问为什么要欺负我——”   曹素贞的声音又尖又细。   温鸾拧了眉头,正要继续。顾氏忍不住瞪圆了眼睛:“住口!”   她忍着怒,将温鸾紧紧搂在怀里:“娘想要拉拔外祖家,女儿知道。娘厌恶自己有个私奔的女儿,女儿也认错。可八娘做错了什么?八娘错就错在投在了温家,错在跟我回了顾家,吃娘给的委屈!”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曹老太太倒吸一口气。   顾氏咬牙:“我都已经听说了。娘,做人不能偏颇。娘要八娘给贞娘见面礼,可有给过八娘准备的时间?况且,我听说,娘说八娘得了礼,也该还一份礼,那八娘得的礼又是什么?”   “我给妹妹准备了玉镯子——”   “那东西呢?”顾氏追问,“八娘,你曹家姐姐送你的镯子在哪?”   温鸾还在震惊阿娘的暴怒,一时间忍不住想要扶额。   哪有什么镯子,曹素贞嫌弃丢脸,直接转送给了十三娘,难不成还要去十三娘那里拿回来?   就是拿回来,那也不是曹素贞送她的礼。   “藻娘,你闭嘴!”曹老太太气得直翻白眼。   她就说闺女都是仇,只有儿子才听话,只有儿子才好,闺女都是仇,都是仇!   曹素贞自然拿不出镯子,话到嘴边吐不出,咽不下。   顾氏追问:“礼尚往来的说话,贞娘不知道,娘也不知道吗?娘没有提前招呼,就要八娘送上见面礼,八娘到底年纪小,她爹给她的东西,不是用过的,就是存在我这儿,她哪里准备。”   “那也不该送贞娘给下人打赏的玩意儿。还有那个什么胭脂水,既然是用过的东西,怎么也好送人?”   顾氏气得胸脯起伏,刚要开口,就见温鸾冲她娇娇地笑了笑,轻轻摇头。   安抚住顾氏,温鸾抬起头,双眉微蹙:“胭脂水是官窑,流通在民间本就是难得。我用惯了它,平素作画也时常使它。外祖母说要给曹家姐姐回礼,我只能割爱。”   就是不想给曹素贞好东西而已。   “之后曹家姐姐似乎有些看不上胭脂水,不得已我只好拿出了那一袋南红玛瑙珠。”   “你把给下人打赏用的东西送给别人,是什么意思?”曹老太太绷着脸问。   温鸾丝毫不畏惧,一双漂亮的眸子径直望着曹老太太:“我承认,那些是我平素带在身上,用来打赏下人的。可那些珠子,全都是精挑细选出来,平日里不轻易打赏,唯独我身边的两个丫鬟得的多了些,串了手串往外头卖过一两回。”   她没有任何避讳的样子,叫曹素贞心中不快。   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不过才头次见面,哪里来的深仇大恨。说到底,是曹素贞自己心里有东西作祟,看不上温鸾的出身,更看不上她能身在凤阳温家,还有天生一副好面容。   “所以,说白了你还是把下人的东西送了我。”   曹素贞说着还抹了抹眼泪。   温鸾看着她,问:“可曹家姐姐去问过市价么?单颗南红玛瑙如今在永安是什么价,成串又是什么价?曹家姐姐什么都没问,难道就因为我赏过丫鬟,就成了不值钱的东西?”   温仲宣在一旁跟上:“成串的南红玛瑙在永安,约是够寻常人家吃上几年。”   这话一出,曹素贞脸上一片火辣。   曹老太太的神情也跟着变了。   能卖出不低价钱的手串,就算过去真打赏过下人,可那也是玛瑙的料子。就好比金银,寻常人家对着下人打赏些钱财也是有的,难不成金银就都成了俗物,碰不得了?   瞧着两人各种变化的脸色,温鸾忽然一笑:“所以,曹家姐姐,可以向我的丫鬟道歉了吗?”   道歉是永远不可能道歉的。   曹素贞哪怕脸都丢尽了,也不会在这里低头给两个丫鬟道歉。   曹老太太顾念着面子,自然也是不肯。   温鸾这会儿却没再坚持,只遗憾地叹了口气,等送走她们,心疼地摸了摸松香瑞香的脸。   顾氏忙让人去寻了药给两个丫鬟摸上,自己握着温鸾的手,直掉眼泪。   “她们太过分了,凭什么欺负你?”   温鸾笑嘻嘻,哪里还有方才在人前正正经经的样子,拦在顾氏肩头就道:“哎呀,不是欺负回来了吗,阿娘不哭,不哭哈。”   顾氏按住她捣乱的手:“要不是娘,你也不用吃这些委屈……”   “可是阿娘想回家不是吗?”温鸾笑,“这些不算什么,阿娘想回家看看,而且阿爹说了让我们来永安,大不了等回凤阳,咱们以后只跟舅舅舅母来往好了。”   她心里也着急,顾溪亭平日里几乎都住在国子监,鲜少回顾家。她还想再从他那里打听到一些能帮着温家避过麻烦的消息,可人迟迟不回来,她就是想走,也不好走。   正想着,脑门上挨了一下。   温鸾“哎哟”叫出声,对上了叔侄俩满脸的不赞同。   “今天的委屈,有你自己的错。下次就算再不喜欢一个人,也不可做那些事。传出去到底对你的名声不好。”   温鸾虽然嘴上说的一套又一套,可温伯仁只听了一耳朵,就晓得今天这桩事,曹素贞和温鸾各有错处。   温鸾捂着额头,靠着顾氏哼哼:“可是四叔,你说过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都被人欺负到跟前了,没道理只能受委屈不是。”   她又不是蠢,若曹素贞是个厉害角色,出身再高一些,她势必会识时务的避开麻烦。   可看见曹素贞的第一眼,她就知道,曹家大约对于女儿的教养并不看重。   曹素贞的言行举止粗看端庄文雅,可眼底透着贪婪和市侩,打量她的时候就好像在打量一块玉器,出产地不好,没得叫人看重。   温伯仁皱眉。   有些担心八娘的脾气是不是该掰一掰了。   小娘子总归还是温婉些才好,骄纵,爱耍小性子,不过是自家人才能包容,到了外头,贞静柔顺的女子才能易讨人欢心。   便是温鹂和曹素贞,在人前总还记得挂一副温婉可人的面孔。   温伯仁如此想着,看着跟前忙着在娘亲兄长身前撒娇的侄女儿,长长叹了口气。   有些头秃。 第21章 、〔二一〕长房   “她倒是把这些威风都撒到了八娘的身上。”   温兰院的事罢了,周氏才从外归来,得知曹素贞闹事,忙来探望温鸾。   一道来的还有十三娘,才一见面,就一头扑进了温鸾的怀里。   温鸾被撞得往后退了几步,这才抱住人,站稳了脚步。   周氏一看温鸾手背上的红肿,心疼不已,忙又问有没有上过药。   顾氏点头:“抹过了。只是八娘天生皮肤娇嫩,稍稍用些力气都能青上一块,这都划开了,难免看起来肿得厉害。”   想到这一下划拉,还是因为曹素贞想要扇人巴掌,顾氏有些愠怒:“嫂子,你同我说说,娘怎么就会这么纵容她?”   顾氏叹气,旋即冷笑:“还能为了什么。大妹妹你是不知道,曹家如今快败了。”   这世上哪有永远不败的宗族。顾家是,曹家也是,经过了几代人,到如今都已经渐渐没落。   曹家重男轻女,嫡出的子孙后代中,唯有男丁能得最好的照料。至于女儿大多视同草芥,并不放在心上。   于是一代代下来,连曹家的妾都会选择得知自己怀的是女胎后,打下孩子。或是生下后溺死。   曹素贞是她娘在庵堂还愿的时候出生的,等母女俩回曹家,孩子都已经长结实了。曹家再想弄死,也顾忌到她出身,只能养着。   曹素贞的娘和外祖家十分疼爱这个外孙女,养得女儿有些骄纵。等到三年前,生母离世,曹家不过三月立即续娶,曹素贞的性子就变得泼辣跋扈起来。   “娘觉得她性子像极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所以尤其疼爱,时不时就将人请到家里小住。孝期还没过的时候,娘就打定主意要撮合她和长房的三郎,回回把人往家里请,巴望着能成事。”   周氏说着往温鸾脸上看了两眼,“我倒是没想到,她被娘照顾得还会在二房耍起威风来。”   “表姐她一直很会耍威风的。”   温鸾被十三娘箍得快要翻起白眼,听到她突然出声,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   十三娘眨眨眼:“表姐她三个月前来的时候,想去吴霜院找三哥哥被青山拦住了,她还训斥了青山。”   “她还跑去了吴霜院?”周氏一怔。   顾氏皱眉:“那不是长房的地方,她怎么还往长房去?”   周氏苦笑:“果然是心大了,想着要和三郎熟络熟络,好顺顺利利嫁进咱们顾家。长房老太太可没答应过这门亲事,娘一门心思地钻营,也不怕惹恼了他们。”   温鸾有些诧异:“既然是长房的地方,曹家姐姐这么过去,岂不是长房都应一清二楚。一直没闹到二房来,难不成两房其实已经都打过了招呼?”   十三娘抓着她手摇道:“没有,没有。长房一向管理松懈,寻常人往他们那儿去,长房的人从不拦着。况且,她虽跑去了吴霜院,可三哥哥没叫她见着人!”   十三娘说着,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   “三哥哥为了躲她,连家都不怎么回了。一直待在国子监,每月只回来几日,隔天一早就走。”   这分明就是明晃晃的拒绝。   可听起来,曹老太太和曹素贞压根就没有放弃这事。   温鸾有些惊叹。   想到先前在家时见过的顾溪亭,再想到上辈子帮着为温家平反的恩人,果然皮相好的人,心地也多半是好的。   曹素贞这一闹,闹得自己的脸丢了个干净,整个人跟着就老实了起来,二房上下这会跟着一片欢欣。   温鸾几次听周氏同顾氏感叹说,没料到曹素贞背地里在二房耍了那么多的威风。就连七郎都叫曹素贞暗地里欺负过,只七郎生性内向老实,又是过继,不敢抱怨太多,这才叫她一直没能知晓。   温鸾之后还是每天都能见到曹素贞,对方似乎吃了教训,看到她多少知道避一避。   实在避无可避,就点头笑笑,再没了之前的轻视,和得知她出身后的殷勤。   不过这些对温鸾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顾溪亭还是没回来。   还有从温家过来的信,说是季瞻臣和温鹂正式定亲了。   她才不管这两人究竟跟谁定亲,只是季家温家联手的事和上辈子比起来,更明确了些。   温鸾有些愁眉苦脸地从床上坐起来。   外头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微沉,分明才到白日,就有了傍晚的影子。   曹老太太这几日气急了,不愿一大早看到她,特地免了她的晨昏定省。温鸾便心安理得地晚起。   松香在边上伺候,见她满脸愁容,却不忘靠着人撒娇,笑着让瑞香端来热水服侍洗脸洗漱。   正准备往脸上抹点香膏润面,外面传来脚步声。   守在门外听遣的小丫鬟进门:“八娘,夫人唤你过去。”   小丫鬟是从凤阳随行来的,口中的夫人不作他想,自然指的是顾氏。   温鸾有些意外,看了看外面的雨,道:“阿娘可说了有什么事?”   小丫鬟摇头。   松香瑞香忙赶紧给温鸾梳头换衣。   温鸾心下略微有些不解,等到了顾氏那,她见着了周氏。姑嫂俩正说着话。   “论理早该带你们给长房老夫人请安,只是老夫人这些年崇佛,三郎搬去国子监后老夫人觉得冷清些,跟着去了庙里清修。人昨夜回来了,所以今早我特地过来,带你们去见见老夫人。”   温鸾听得一脸迷糊。   顾溪亭是长房二老爷之子。长房人口众多,怎的顾溪亭一走,老夫人就觉得冷清了?   温鸾并未藏着,直接问出口。周氏顿了顿,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   “也是……长房的一笔烂账吧。”   长房是顾府最大的一处宅子。因为有三子,在长房里又分了三房。   顾溪亭出身其中二房,曾经也是有父有母,但这对父母纵情山水,对独子并未投注过太多感情和照顾。   之后二老爷顾洽英年早逝,顾溪亭生母裴氏留下孩子,回了裴家,一年后改嫁了同样喜爱山水的顾洽好友,如今夫妻俩虽膝下无子,却感情深厚,到处游山玩水,裴氏还听从丈夫时常给老夫人和顾溪亭捎带一些礼。   但不管怎么说,顾溪亭几乎就是被长房老夫人拉扯长大的,祖孙俩的感情自然非一般人能比。   温鸾错愕地听着周氏讲起长房二老爷和夫人丢下一家老少,又跑去南边游山玩水,满心觉得长房那位老夫人简直就是救了一整个顾府——   这要是顾溪亭被放养成了纨绔子弟,或是无心求学,只怕顾家下一代当真是要门庭冷落至一地清秋了。   温鸾还在出神,周氏喊她:“八娘,你等下去给老夫人请安,且要嘴甜些。”   温鸾茫然。   “罢了罢了,你惯常就是个嘴甜的,再甜些,怕是要叫老夫人牙疼。”周氏笑着,打趣她道,“漂漂亮亮的小娘子,就是嘴不甜也没什么,光站在那儿就叫人眼前一亮,欢喜地不行了。”   顾氏跟着也笑出声来,打量着她的衣饰,伸手正了正她戴在头上的脖颈上的璎珞。   她家八娘玉雪可爱,娇娇软软的,谁人不喜。就是碰上不喜的人,多半也是眼神不好,瞧不见八娘的好。   出了二房的黑漆角门,过一条不算长的甬道,便能走到长房北面的松柏堂。临近松柏堂的甬道地上,铺满了各种祥瑞图纹,更有绿树成荫,鸟雀成群。等过了甬道,便是松柏堂的园林。   长房老夫人据说本家原是从江南迁至永安,因此在老夫人搬进松柏堂前,整个庭院都做了一番大休整。只要走进松柏堂的范围,入目可见的,便一俱都是江南风情,水乡园林。   嶙峋的怪石,从外引水的池塘,沿着石板路高低错落种着的各色花木。沿路往前走,过了池塘,穿过绿藤成荫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又出现了一片另外的天地。   垂柳葱郁,伴着九曲长廊,绕过青山绿水,接连上掩映在满目浓绿间的翘角飞檐与粉墙黛瓦。   “那儿就是松柏堂了。”周氏指了指从绿树间延伸出的垂兽道。   温鸾抬头看着,心下感叹松柏堂的规模,提着裙摆,跟着周氏又走了一段路。   松柏堂门开着,显然已有人来请过安。   温鸾望着门楣上字迹浑厚的“松柏堂”三个大字,微微有些出神。顾氏跟着看了一眼,解释道:“是长房老太爷年轻的时候留下的,想说日后能与老夫人如松如柏,长命百岁,终老一生。只是老太爷搬到松柏堂不久,身子骨就败了,如今住在这松柏堂的,只有老夫人一人。”   如此,温鸾倒也明白了为什么长房老夫人会因为顾溪亭不在,觉得冷清,宁可跑去庙里清修。   门口有丫鬟,见温鸾一行人进门,只认出了周氏一人,行过礼后忙进屋去通禀。   不多会儿,丫鬟回来,言说长房老夫人正在用早膳,这就引她们过去拜见。   温鸾随着周氏顾氏往前走,一个穿着葱绿色衣裳,丫鬟模样的小姑娘撑着伞笑盈盈地迎了过来:“夫人,大姑奶奶。”   周氏显然和这丫鬟很熟,笑道:“青螺,老夫人昨夜回府,现下可还累着?”   “庙里清修,老夫人身子骨硬朗不少,今早天不亮就醒了。”被唤作青螺的丫鬟笑着回话,“方才大夫人三夫人来请安,陪着说了好一会儿话,老夫人这才得空吃口热粥。听闻大姑奶奶回来了,忙让奴婢过来请夫人和大姑奶奶先去厅堂吃口茶。”   青螺说话利索,做事也丝毫不拖泥带水,当即就引着人往厅堂去。   松柏堂的屋子都是江南园林的风格,粉白的墙面,漏窗雕花,用的都是南边的工艺。但各处的摆设,又显出了北方的风格,南北交融,显得别有一番气派。   温鸾在厅堂里坐下,那青螺不多会儿就给她们奉上了茶。   一盏茶喝了不过一半,厅堂外就传来轻轻的说话声。   温鸾循声去看,屋檐下,细雨直坠,一顶伞遮住了来人大半的身影。 第22章 、〔二二〕长房老太太   长房老夫人李氏年过六旬,满头银丝,穿了件黛青色团花褙子,耳朵上坠着猫眼耳珰,手上戴了一枚一瞧就知有些年头的戒指,顶上的宝石摩挲得发亮。   李老夫人不是那种面相上一眼看去和蔼可亲的人,许是因为丈夫过世后,家中子嗣不中用的关系,老夫人一人撑着顾府满门,气势上便越发显得威严起来。   丫鬟收了伞,婆子在旁看着路,陪同她走进厅堂。   温鸾只看了一眼,就跟着站起身,垂了眼睑,跟在顾氏身后。   周氏笑着走上前行礼,道:“听闻老夫人昨夜回府,所以今早就带了藻娘母女俩过来看看老夫人,可有打扰到您歇息?”   “年纪大了,这觉就跟着浅了,天没亮就醒了。”李老夫人闻言眼中流露出几分笑容,神情看着柔和不少,威严也跟着散去大半,“三郎从凤阳回来的时候,还同我提起过藻娘一家。到底是顾家的孩子,知道过得好就好,能回来一趟让家里人渐渐更好。”   “您说的是。您看看,如今藻娘可不是比从前胖了些,气色也更好了。”周氏笑盈盈地将顾氏引向李老夫人,说吧又朝着温鸾招手,“来,八娘,来见过老夫人。”   温鸾上前行礼。   李老夫人惊讶地打量:“这就是八娘?”   “这就是八娘。是紫绵的闺女。”周氏道,“紫绵没了之后,就一直是藻娘亲自抚养,这么多年,同亲闺女没什么两样。母女俩感情好得很。我瞧着到底跟顾家有缘分,就让她来给您请个安。”   李老夫人愣了愣,这才点了头:“这模样像极了紫绵,是个漂亮的小娘子。”   再看顾氏,脸上跟着带了更多的微笑:“你们主仆俩自小感情深厚,紫绵没了,你能把这孩子视如己出,这很好。”   “是我们夫妻俩亏欠了紫绵。”顾氏语气谦和,神色间难掩怀念。   温鸾听到亲娘的名字被周氏和李老夫人提起,忍不住多看了她们几眼。这一抬眼,正对上李老夫人的视线。   温鸾吃了一惊,忙低头,乖乖地装起鹌鹑。   小娘子双眸微微低垂,长睫微颤,乖巧地跟着长辈坐回到位置上。   一身打扮,光是这头上簪的各色玲珑发饰,就足以看出,温家家世如何,更看得出温家人是如何宠爱这个丫鬟所出的小娘子的。   再看那张脸,眉目如画,方才看人时,一双眸子乌溜溜的,干干净净,像极了难得的黑珍珠。   这幅面孔再长上几年,长开了,俨然会是个难得的美人。   李老夫人怎么说身上还带着诰命,出入宫廷多年,见多了各色各样的佳人,看着温鸾仍忍不住心下叹一声漂亮。   见她坐回位置后,就一直低着头一口一口吃茶,李老夫人略思忖了片刻,让身边的青螺另外去厨房端一叠点心上来。   罢了,李老夫人又摸了枚平安符出来:“来不及准备见面礼,这个就送给八娘。弘福寺请来的平安符,保一世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说着,把护身符递给了温鸾,“拿着吧,记得贴身放。”   温鸾吃了一惊:“这东西太贵重了。”   在顾家住了几日,温鸾虽没出过门,可也听顾氏周氏提起过老夫人清修的弘福寺是座怎样的庙宇。   弘福寺的平安符,据说极灵验,也十分难求。老夫人恐怕也是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个。   温鸾错愕地拒绝,李老夫人却笑了:“没事,不过只是个平安符。寺里的住持与我也算是多年老友,想要个护身符还是容易的。”   温鸾有些犹豫,扭头看了看顾氏,见她点头,这才屈膝行礼,大大方方地谢过老夫人,收下了这枚护身符。   “长辈赐,不可辞。”李老夫人笑,耐心道,“日后你在永安城,与人交际的时候还多的去,且记得但凡有长辈送你礼,便都安安心心收下。”   温鸾低低应了一声,小心将护身符放怀里收好,忽然就觉得,恩人的祖母果然也是好人。   丫鬟青螺这会儿端了点心进来。   盘子就放在温鸾手边。   温鸾看了看,拣起一块吃进嘴里。   另有白如雪的杏酪也一并送到了她的手边。   她低低冲着青螺说了声“谢谢”,这才低头端起杏酪小小抿了一口。   李老夫人一直坐在上首,一边人说着话,一边打量着温鸾。   她身边的丫鬟们个个贴心,可到底都只是丫鬟,剩下的儿子大了,心思自然都在自个儿的小家上,唯独一手拉扯长大的三孙子,处处样样都妥帖着她。   什么都好,就是年过二十了,都不肯成亲。   这一大家子都是毛小子,唯一的孙女成了寡妇后性子越发不好,成日里阴着脸,看得多了李老夫人只觉得都烦得很。   如今瞧见个小姑娘,温温柔柔,乖乖顺顺的,叫人左看右看,怎么都觉得舒服。   “……小叔和三郎如今托阿兄的福,都在顾家家学里读书。等空了,便叫他们也过来给老夫人请安。”顾氏说着,话里渐渐提到了温伯仁和温仲宣。   李老夫人颔首:“且不必忙,叫他们读书吧。温家能供出两个读书人来不容易。”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光听温家几代人都是经商,就知道家里能出个读书人,且还读得不错,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只是,再过几个月,便是秋闱。让两个孩子这时候赶回去,车马劳顿,怕是要耽误了考试。”李老夫人道。   “我们夫妻俩寻思着,是今年就作罢。只是小叔和三郎都不肯,打定主意今年要参加秋闱。”顾氏叹气。   李老夫人点头:“既然两个年轻人不肯,就照着他们的意思来。最多今年就当是让他们见见世面,适应适应,万一过了那就是好事一桩。”   顾氏点头称是。   周氏在旁柔声道:“我记得,三郎连中六元连中的时候,永安城里的人家不管是高门还是蓬户,都跑到咱们顾府门外摸摸门口的柱子、墙,想蹭点喜气回去。”   提到顾溪亭,李老夫人立即笑弯了眼睛,哪里还有进门时的威严模样。   “三郎打小聪明,要不然也不会有了这本事。”   周氏点头:“可不是。我如今只盼着七郎能有三郎三分聪明,不求他日后要考什么功名,好好的,别叫人欺负了就足以。”   话虽这么说,可想到曹老太太那脾气,周氏忍不住苦笑。   李老夫人道:“等过段日子三郎回来了,叫他抽个空校考下七郎。”说完,又看向顾氏,“让你家两个年轻人写个文章,给三郎看看。他如今在国子监,多少能看出点好赖。”   顾氏周氏忙满口道谢。   李老夫人摆摆手,忽的想到什么,笑道:“提起三郎,我倒是记起,那孩子先前还同我提起过八娘。”   她家三郎看着是个脾气好的,实则与人亲疏分得清清楚楚。就是家里的姐妹都没能叫他时常记挂起,反倒是去了趟凤阳,回来主动与她提起了温家的八娘。   说是虽是庶出,却被爹娘捧在手心里养,家里上下,除了偏心眼的祖父,人人恨不能拿她当眼珠子护着。   他还惋惜温家为着几分情谊,给她定了个未婚夫,却不想对方偏偏和同宗的表姐纠缠上了,还差点害了性命。   “当初要不是他,八娘只怕就要把命丢在那池子里了。我们哪里会想到都是娇滴滴的小娘子,竟然会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抢了八娘的未婚夫不成,还命人去害人性命。”   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再提起,顾氏仍旧满脸怒容,眼睛里更有着藏不住的后怕。   温鸾搁下杏酪,低低喊了声“阿娘”。   李老夫人望向温鸾,她正侧着身安抚顾氏,柔顺黑亮的青丝垂在耳边,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颈。   这么看着,突然就觉得那个和别人纠葛上的未婚夫,大约是猪油蒙了心。   她略一思忖,问顾氏:“这门亲事退了没有?”   “退了。”温鸾抬头道。   李老夫人笑着问:“你主动退的?”   温鸾点头:“老夫人,我只是看着小,可我年纪不小,我知道退亲对女儿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可这门亲事再留下去,就是仇了。是我与七姐姐的仇,等往后还会是我与季家哥哥的仇。”   这世上多的是夫妻反目成仇的例子,也多得是结亲不成结成仇。   温鸾活了两辈子,及时止损最是重要。   李老夫人微微眯眼。   温鸾神态不变,挺了挺胸膛:“况且,七姐姐他们情投意合,我作为妹妹自然要帮衬两把。”   “不怕他们在外坏你名声?”   “名声对在意的人来说,很重要。但对不在意的人而言,不过只是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日子是自己过,酸甜苦辣是自己尝,这些是他人代替不了的。”   李老夫人觉得温鸾意外的是个明白人,再一想顾氏当年肯为了自己搏一条生路与人私奔,心下知晓这还真是顾藻养出来的闺女。   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第23章 、〔二三〕为母则强   温鸾对于名声的看法,叫李老夫人对她颇有好感。   老夫人年轻的时候,何尝不是这种性子的人。一人撑起顾家的时候,又哪里没听外头那些人如何议论纷纷她的名声。   也是因为这,她对顾氏并无厌恶。   二房这些年做的事,哪一件她没看在眼里。三个女儿,如今日子过得好的,唯独是这个当初咬着牙私奔的大女儿,余下两个吃得苦可不比外头那些百姓家的媳妇少一丝一毫。   李老夫人瞧着乖巧坐在那儿吃杏酪的温鸾,见她舔了舔嘴角,笑道:“光顾着拉你们陪我这老太婆说话,把这孩子无聊得只能吃东西了。青螺。”   她喊了声。青螺忙上前来。   李老夫人指了指外头:“院子里花开得不错,带八娘去逛逛,别坐在这儿闷坏了。”   温鸾仔细擦了擦手,向着李老夫人行礼道谢,这才跟上青螺出了厅堂。   她小小一人前脚才走,后脚周氏就跟着叹了口气。   “你这是怎么?我瞧着,你家老爷如今虽然还只是个勾当官,可就是三郎回来也说他为官名声不差。你家的七郎和十三娘也乖巧得很,从不给你惹事。这样你还叹什么气?”   李老夫人点点周氏:“这气叹多了,小心把福气都送走。”   周氏满脸愧色:“我家老爷倒是平平顺顺做着官,孩子们也都乖巧。只是老太太终究是不满。”   “她不满就让她自己憋着。她难不成还当顾家是从前的顾家,子孙们立不起来,她就是气坏了自己,也依旧只能如此。”   李老夫人一边说,一边随意的看了眼顾氏,顾氏正伸手安抚地拍着周氏的手背,目光清明,丝毫没有忧虑。   “你看看藻娘。藻娘要是像你这样,把这些事都憋在心里头,岂不是要被活生生磋磨死。七郎既然过继到二房,日后就是你们的香火,入不了仕没关系,不是还能经商么。”   “老夫人说的是。说到底,老太太从前满意的儿媳本就不是我,也难免她这些年心底始终不痛快。七郎十三娘再乖巧,也能叫老太太说出一二三四坏处来。”周氏道。   相较于曹老太太,周氏与李老夫人的关系更亲近些。   周氏与李老夫人是旁亲,当初也是在周家携女拜访李老夫人的时候,叫顾涛见着了周氏。   这一见,便是情愫暗生。尽管当时曹老太太已经看中了自家的一个侄女,想让两个年轻人见见,定下这门亲事。   周氏嫁进顾家,要不是李老夫人在旁帮衬,还真就一早被曹老太太磋磨得撑不下去了。   “她当年挑中的侄女,如今年纪不小,难不成她还想着当初没成的事?”李老夫人问。   “老太太也是想拉拔曹家。”周氏道。   李老夫人语气微凉:“什么拉拔。顾家自身都算不上什么了,还能给曹家多少东西。二弟这么多年来积攒的家财,还不知多少被她送回曹家。曹家上下如今就是一滩烂泥,谁家能扒就往谁家墙上去。”   李老夫人说着,问:“我今早听说了二房的一些事。八娘对上了你家老太太的侄孙女?”   提到温鸾,顾氏的神情变了变,话也跟着多了:“八娘被我们夫妻俩养得脾气骄纵了些,可从不胡闹。”   李老夫人笑:“我知道。看得出来是个好孩子。”   人总归都有自己的脾气,本性不坏就好。   顾氏松了口气,微有伤感,道:“是我当年犯了错,连累到了两个孩子。”   李老夫人摇了摇头:“你何必将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你家老太太当年若不是逼着你去续弦禹王,你也不会狠下心私奔。她如今可不是把主意都打到了三郎身上。”   周氏拧眉:“老夫人也知道了?”   李老夫人冷笑道:“你家老太太的心思只差没搁在明面上,顾府上下,从长房到四房,谁不晓得。最重规矩的是她,最不重规矩的也是她,她那个侄孙女,回回来都往长房跑,吴霜院都叫她闯了几次。”   李老太太回忆起自己几次在长房撞见曹家小娘子,心头一片恼怒:“沄娘汀娘从前同哪家小郎君多说上两句话,你家老太太都要恼了骂上几句,现在倒是恨不得能叫三郎和她那个侄孙女立即看对了眼。”   周氏与顾氏面面相觑,羞愧不已。   李老夫人点点两人道:“你们羞愧什么。那小娘子又不是你们放进长房来的。吴霜院那几个不做事的下人,已经被发卖了,三郎也躲去了国子监,她就是再来,也只能撞见我这老太婆。”   两人低头称是。   李老夫人又问:“你家那老太太听说护着她那侄孙女,训斥了八娘?”   两人略一思忖,这才道:“是。八娘吃了些委屈。”   “我瞧着,那孩子可不像是能心甘情愿吃委屈的样子。”   传话的人只说曹老太太为着侄孙女,训斥了大女儿带回家的庶女。里头究竟出了什么事,也不过几句话寥寥带过,说不大明白。   看李老夫人一脸期待的样子,顾氏哭笑不得:“八娘她使了脾气。”   李老夫人点点头:“你这闺女生得一双好眼睛,明镜似的,不糊涂。性子娇点没事,女儿家的娇娇的惹人疼。只要不糊涂,日子就不会苦。”   “老夫人说的是。”周氏在旁点头,“这孩子,我头一眼见着就欢喜得不行。”   她说着去握顾氏的手,“左右八娘退了亲,不如就说给我家七郎如何?七郎的模样你也瞧见了,至于学问方面,有你家小叔和儿子看着,要是觉得还可以,不如索性就亲上加亲。”   顾氏吓了一跳,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怎么作答。   李老夫人白了周氏一眼:“你倒是惯常会抢先。这婚姻大事,就由着你随随便便口一张一合难道就成了?”   周氏嬉笑。   李老夫人不耐烦的挥手:“你家七郎才多大,你何必心急。让他先考上几年,身为男子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哪家小娘子嫁过去都只能跟着吃苦。”   周氏忙应声称是。   李老夫人又对顾氏道:“你也别因你嫂子的话,心里就生了疙瘩。七郎虽是过继的,可你嫂子拿七郎当亲儿子,这才心急。你也把八娘视如己出,所以更会宝贝。这孩子们的事,得看孩子自己,别一早就给安排了。”   顾氏点头。再看周氏,姑嫂俩相视一笑,丝毫不见嫌隙。   都是自己求的亲事,自然能懂李老夫人的意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归不如两个人自己先有了情意。   李老夫人吃了口茶:“你们那位老太太,我瞧着气性是越发大了。跟个孩子闹腾,也不怕闪了腰。”   顾氏莫可奈何:“阿娘怨我恼我,我都认。到底做错事的人是我。可瞧见阿娘把火撒到八娘头上,连她身边的姑子都晓得看不起八娘,我就想着,不如出去找处房子另住。”   “你可别为这事就搬出去。你这次回来,永安城里与顾府有来往的人家,多少都知道了。你这要是再出去,你娘才真正地要再闹上一闹。到那时候,你就是住在外头也没用。曹家,不是没有做过逼出嫁女沉塘的事。”李老夫人目光犀利,说话毫不留情。   顾氏脸色大变。   周氏也跟着担心起来,忙抓着她的手,安抚道:“你别怕。你阿兄虽然官不大,可他这些年心里一直记挂着你,老太太顾念大哥的官位,一时半会儿绝不敢这么对你。”   李老夫人正色:“行啦。你也不用说什么搬出去,只记得在你娘面前摆好你温家太太的架子,别叫她轻而易举踩着你,拿母女之情要挟。你架子越大,她越不敢轻视你,反而会求着,想从你这捞点好处给曹家使。”   李老夫人到底与曹老太太相处多年,太了解二房这个弟妹是怎样的脾气。都说旁观者亲,二房的子女哪有她看得更清楚。   她看看顾氏,再看看周氏,接着道:“为母则强。为着几个孩子,也别轻易示弱。”   这边长辈们虚心受教,那头温鸾跟着青螺已经逛起了松柏堂。   松柏堂的园子很大,方才过来的时候,温鸾只是经过了一小段路。跟着青螺闲逛,才发觉这园子大得很。亭台楼阁,水榭花庭,应有尽有。   走得近了,还能瞧见水榭底下的杂草丛中,息着一对水鸟。   见温鸾看着水鸟,青螺在旁笑盈盈介绍:“那是鸳鸯。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特地给老夫人寻了几对养在园子里。过了这些年,原本的那些都已经没了,这一对还是三郎另外寻来的。”   青螺羡慕地叹息:“都说鸳鸯成双成对,忠贞不二,便是人都只能羡慕它们。”   啊……所以为什么要跟她这样未出阁的小娘子说这种话?   温鸾不吭声,瞅着那只花花绿绿的鸳鸯,扭开了头。   这一扭头,就瞧见了曹素贞。   今日的曹素贞穿了一身烟柳色的织锦短袄,下着浅碧色竹纹长裙,头上还挽了个落落大方的发髻,簪着玉兰样式的钗子,手腕上……   温鸾一眼瞧见她手腕上的通红明艳的玛瑙手串,默默地收回了视线。   哦,还是用了啊。 第24章 、〔二四〕不甘   曹素贞老实了几日,一早听说李老夫人昨夜回了府,再是待不住,忙让丫鬟伺候着换了身素雅的衣裳,又做了番打扮,特地往长房去。   她想着虽然见不着顾溪亭,但也好叫李老夫人多见见自己,讨个好,日后方便进门。   长房的下人如今不像从前那样还拦着自己。松柏堂更是许她进出。   虽然自从能进出松柏堂后,她便有些难再遇见李老夫人。可都说松柏堂是长房最重要的地方,她既能自由往来,一定是李老夫人发了话,这约莫就是老夫人心善。   说不定,她已经悄悄入了老夫人的眼。   越这么想,曹素贞心底越欢喜。   可等进了园子,见到温鸾正欢欢喜喜地与李老夫人身边的丫鬟青螺在说话,曹素贞的心猛地突了一下。   见了曹素贞,温鸾唇角一弯,笑着招呼道:“曹家姐姐怎么过来了?”   她身边的青螺福了福身,往后退了两步,在旁侍立。   “听说老夫人回府了,我过来请安。”曹素贞脚下顿了顿,走到温鸾身边,见她身边只跟了几个丫鬟,不由皱眉道,“你来松柏堂做什么?”   “舅母和阿娘来给老夫人请安,我自然跟着过来。”温鸾不在意地说道,“姐姐似乎挺喜欢这串玛瑙。”   “你看错了!”曹素贞脸瞬间变了下,余光瞥见青螺朝这边看过来,忙拉了拉衣袖,遮住手腕上的手串,“这是长房,你休把二房的事胡乱往外头说。”   温鸾懒洋洋地“哦”了一声,转过身去。草丛里的鸳鸯已经散了,她瞧着没什么意思,就想再去别处转转。   曹素贞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叫住温鸾:“你要做什么去?”   “阿娘她们还在陪老夫人说话,青螺带我到处转转。”温鸾微微挑眉,“曹家姐姐要一起逛逛吗?”   当然是不去。   温鸾瞧着曹素贞的神情,从她脸上明晃晃看到了拒绝。   “既然姐姐有事,那我先走了。”温鸾福身就走,再不去管曹素贞。走了一段路,她回头看了看,曹素贞抬手扶了扶发髻,略有些急躁地扭腰走了。   “八娘日后该当心这位曹家小娘子。”青螺突然开口。   温鸾微微抬头。   青螺脸上的神情丝毫不带遮掩,明明白白写着不喜。那种不喜,浓郁地不知道积聚了多久。   温鸾忍不住抖了一下。   松香离得近,见她轻颤,连忙问:“园子里风大,小娘子是不是冷了?”   青螺这会儿也回过神来,跟着问了几声。   温鸾摇摇头,拢了拢衣襟,低着头继续走。   这会儿又走了一段路,青螺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温鸾扫她一眼,注意到她神色微茫,脚步迟疑了一下,问道:“怎么了?”问完,循着青螺的视线往前看了几眼。   一处月洞门,青藤缠绕,门庭冷落,瞧着似乎没什么人进出。   “那是三郎的吴霜院。”青螺低声解释道,“三郎许久没回府了,奴婢瞧着底下的丫鬟仆役们又犯了懒,竟叫这处青藤缠了这么多。”   活了两辈子,这要是再看不出青螺这会儿的心思,温鸾只怕是要回炉了。   想想顾溪亭的年纪,他的容貌,再看青螺和曹素贞相同的心思,温鸾默默的收回了视线。   她那位恩人看样子十分抢手。   抢手的顾溪亭还在国子监,李老夫人算了算日子,自从那时候去了趟凤阳,回来住过几日,她这孙子就一直待在国子监,只还时不时让长明长乐送点消息回来,好叫人知道没离开永安。   兴许是因为有人陪,李老夫人拉着人用了午膳,胃口都开了不少。等到后面,吃得难免多了些,就又让丫鬟上了山楂茶,同温鸾一道,一老一少喝起茶来。   到底上了年纪,吃完午膳后,李老夫人便回房休息去了。温鸾这才跟着回了二房。   回温兰院的路上,她还听得顾氏周氏提起了顾溪亭。   “青螺这一日日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只说话行事还有些不够稳重,脸上的心思都不知道藏上一藏。”   “我听老夫人的意思,是不打算让青螺去吴霜院伺候?”   “从前老夫人是这么打算的,特地挑了个模样最好,又不胡闹的小丫鬟养在身边,有几分给三郎安排通房的意思。偏三郎自己不愿意,这一日拖一日的,老夫人也就明白三郎是当真不乐意了。”   大户人家里,从小服侍郎君的丫鬟大多最后都做了通房。往往都是服侍惯了,天长地久地也生出了些情意,等到年岁相当,索性就成了事,一生一世地服侍下去。   温鸾记得,季瞻臣身边就有。听说后来季母大病,娶她过门冲喜前,在她父兄的要求下,季家把那几个通房配了人。   到了顾家,通房就更多了。二房虽然没通房,可长房三房还有四房的通房仔细数数,约莫也能有十几二十人。大多都是一些丫鬟。   “老夫人年纪虽然大了,却清明得很。青螺和贞娘的心思,她都看在眼里,该拦的时候她自然就会拦。更何况三郎的性子,要真能那么轻易的就对人上了心,也不至于还搬去国子监。”   “方才贞娘懒着不肯走的时候,我瞧老夫人连茶水都不让丫鬟倒了。”   “这是赶客呢。”   温鸾听着,脸上突然被人轻轻捏了一把。   她抬头去看,周氏正看着她笑:“要不是八娘年纪比三郎小了许多,就凭三郎能主动同老夫人提起八娘,只怕老夫人就要动心思给他娶回去当小媳妇了。”   温鸾抬手掩面,嘤嘤假哭,惹得周氏一阵发笑。   正玩闹着,周姑子来了,一开口便是曹老太太请温鸾过去。   说有请,那都是嘴上好听。周姑子身后跟着的,是几名膀大腰圆的婆子,一个个绷着脸,笑都不带笑一个。   顾氏认得其中几个,都是从前专门管教小丫鬟的仆妇。   她连声问了几遍“要做什么”。   婆子们谁也没答,周姑子笑笑:“大姑奶奶放心,只是老太太有些事想问问小娘子。”   温鸾听话地去了,顾氏和周氏想跟,被拦在路上。   曹老太太的院子里,花团锦簇,角角落落都被茂密的花叶挤得密密实实。温鸾从上头收回视线,刚跨过正厅的门槛,就听见里头传来女子悲戚的哭声,还有曹老太太的呵斥。   周姑子拔高声音,喊了声“老太太”。紧接着,温鸾就见着坐在最上头的曹老太太目光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厌恶来:“你做的好事!”   听老太太语气严厉,屋子里的丫鬟们忙低下头,吓得不敢出声。   温鸾看了眼趴在老太太腿上,被打断了抽泣的曹素贞,嘴角轻抽:“外祖母,不知八娘做了什么,惹您这么不快?”   她话音刚落,曹素贞的眼泪就流得更快了,埋头更是一阵哭。   曹老太太心疼不已,再看温鸾,只想得到这丫头的生母只是个出身卑贱的丫鬟,现如今仗着温家财势,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还几次欺负贞娘,目中就露出了怨恨之色。   “你成日这不知,那不知,究竟知道些什么?你往长房老夫人面前跑什么,还去逛了园子,吃了午膳,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是想谋算什么!”曹老太太暴跳如雷。   曹素贞呜咽起来:“姑婆您别恼,不值当,不值当……”   她哭得越伤心,曹老太太的怒火就烧得越旺。   温鸾看看曹素贞,再看看曹老太太,从莫名其妙的指控中理清了事情的大概。   曹素贞觉得李老夫人的关照被她抢走了。   因为从前去长房,无论是往松柏堂跑,还是闯吴霜院,李老夫人都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偶尔遇见了也和颜悦色,并不怒目,所以曹素贞觉得长房上下是认可她的。   可这个认可,在看到温鸾出现,李老夫人截然不同的亲昵态度后,很显然,她发现自己之前的一切都是想多了。   所以被老夫人含蓄地赶客之后,曹素贞回到二房就委屈地冲曹老太太哭了,抽抽搭搭地说温鸾去了松柏堂,被李老夫人疼爱地照顾。   长房和二房一直有些不太好。这份不太好,只存在于曹老太太单方面。以至于,李老夫人的次子,顾溪亭的爹过世的时候,曹老太太欢喜地恨不能放上几个炮仗。   温鸾瞅着抱在一起的祖孙俩,歪了歪头。   理清了整件事的大概后,她越发不是很能理解她俩的逻辑。   她一没和顾溪亭碰面,二只是在老夫人处吃了茶用了膳,何至于让她俩闹成这样。   正想着,温鸾就瞧见曹素贞收了眼泪,从曹老太太怀里起身出来,双手紧紧攥着罗帕,朝老太太下拜。   “姑婆,我还是回曹家吧。这儿眼看着就没我落脚的地方了。自从妹妹来了,我……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果然没了娘的孩子,总归是没人疼的。”   曹老太太忙伸手扶起曹素贞,道:“贞娘莫哭,这二房没谁能越得过你。她下回要是再往长房去,我就打断她的腿!”   眼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就这么定了自己的罪,温鸾忍不住嗤笑一声,道:“所以,老太太喊我过来,就是让我看你们不分青红皂白的赖人?曹家姐姐可没在长房吃到什么委屈,一回来就哭,明明是自己眼泪太多,怎么就扯到了我的头上?”   她顿了一顿,拉长声音,“难不成是老夫人曾经许诺过什么,譬如谁到了松柏堂老夫人都不会看上一眼,再说上两句话?” 第25章 、〔二五〕气疯   噗嗤一声,有人忍不住笑出声。   曹素贞脸一白,顾不上去看谁在笑话自己,嘤咛一声,捂住了脸。   曹老太太在二房作威作福了这么多年,还从没在谁身上栽过跟头,怎么也没料到温鸾居然直接反驳她的话,当即愣了一下。   半晌后,曹老太太反应过来,脸色阴沉如水,冷笑着道:“你哪来的那么多道理。你去了松柏堂,反客为主,惹人笑话。要不是你在长房说了不该说的,为什么贞娘会哭着回来?谁允许你去的!”   温鸾轻笑一声,模样乖巧:“老太太,我是客,在二房是客,在长房也是客。我不如曹家姐姐,明明是客却有老太太的庇护,在二房人人都得捧着敬着护着,当做主子般伺候,到了长房,也将架子摆到了老夫人的面前。”   曹老太太眼神阴沉:“伶牙俐齿,你的话意思是贞娘不懂规矩了?曹家最重规矩,贞娘如果不是没了亲娘,还轮不到你欺负!”   所以,没了亲娘就是最大?   她也没了亲娘,怎么不见护着。   曹素贞哭红了脸,嘴里嚷着“娘”。   温鸾没理会她,微笑看着曹老太太:“曹家姐姐没了娘亲,的确可怜。可这个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老太太,您上来就训斥我欺负人,做错了事情,可听到此时,我实在听得糊涂,长房是不是真的答应过姐姐什么?要不然,我去外头问问,看看旁人知不知道曹家姐姐和长房是什么关系。”   曹老太太脸上青青白白,指着温鸾的脸,气得直打哆嗦:“你想做什么?想坏了贞娘的名声不成!藻娘怎么养了你这样一个白眼狼,你坏的不是贞娘一个人的名声,你坏的是整个顾家!”   “老太太此言差矣。”温鸾道,“我从没想过要坏谁的名声。就连我家七姐,想当初她与我的未婚夫私相授受,我也为了她的名声好,主动退亲,告诉满城百姓是我不要这门亲事,和七姐私下的言行举止无关。老太太这么说的话,看样子我也该告诉永安城里的人,顾家长房是只许曹家姐姐一人进出了,免得都受无妄之……”   “你敢!”   曹老太太惊呆了。   她一字一句说的都是自己的主动退让,听起来好像十分贴心,可实际上字字句句都是威胁。   想到曹素贞做的事要是叫她传到了外头,曹家的脸面,顾家的脸面,还有曹素贞……曹老太太一阵胆寒。   看着面前两张目瞪口呆的脸,温鸾叹口气,仿佛一片真心被人白白浪费。   “你敢!”曹老太太怒喝一声,搂紧了曹素贞,“你娘教你的规矩呢,难道都学到了狗肚子里去了?你居然敢威胁长辈?你疯了不成?”   温鸾歪了歪头,看她:“所以,老太太,您究竟想要我做什么?我娘教我的规矩,我都记得。我娘说过,做人最重要的是道理。曹家姐姐去得长房,为何我去不得?曹家姐姐能与老夫人说话,为何我说不得?难道就因为是老太太您定的规矩,所以我就得乖乖认错,以后离长房所有人远远的,最好连看都不要看上一眼?”   她撇撇嘴,双手靠在背后,脚下轻轻踢了踢。   “这莫须有的错,叫我怎么认得了。难道老太太还要学话本里的贪官污吏,来一个严刑拷打,屈打成招?”   曹老太太被说得哑口无言,怔了半晌。   曹素贞抬手,斥道:“休要强词夺理!”   温鸾回她:“我说错了什么?”   难道曹老太太不是想要“屈打成招”,仗着身份,逼她认这个错?   可归根究底,她又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不过就是莫名其妙被曹素贞哭出了问题。   “你这孩子,难道我是这般黑白不分的人吗,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曹老太太此时回过神来,见曹素贞脸上一下青一下白,顿时心疼的不行,压着满腔怒火,安抚其温鸾来。   “老太太对曹家姐姐的好,我自问求不来。”温鸾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抬头笑了笑。   她本就生的好,当脸上的娇软退却,一双眼睛神采飞扬,直叫人看得心底发慌。   “阿娘虽非我生母,可我自幼长在她膝下,亲她爱她,自然而然也愿意与老太太亲近。老太太若是说一句二房与长房有隙,要我不与长房来往,明明白白说了,兴许我能听上一二。”   温鸾嘴里啧了一声,笑着看向曹素贞,道,“可老太太什么也不说,只偏着曹家姐姐,觉得我这个错了那个也错了,不敢进长房,不该和老夫人说话,不该抢了老夫人的关注。”   “你!”   “曹家姐姐。”温鸾叫住曹素贞,笑盈盈道,“只要老太太说一句曹家姐姐和长房结了亲,不希望看到任何人随意进出长房,我就再不往长房去。”   这话,饶是曹素贞做梦都想听到,曹老太太也绝不会当真开口。   长房再怎样,到底是整个顾府的长房。爵位在长房,撑着门楣的郎君也在长房。曹老太太恨极了长房,也做梦都想让曹素贞嫁进长房。   她这时候开口,才是真正的坏事。   就算这样,曹老太太的火气也已经跟着压不住了。   她动不了长房,难道还动不了一个小小的庶女?   几乎是在示意丫鬟上前抓着温鸾的同时,曹老太太高高扬起了手掌,对着温鸾就要扇下去。   温鸾杏眼圆瞪,根本不等丫鬟上前,已经伸手抓过就近的一个,直接推到了身前。   兜头就是一个大耳刮子,抽得人直接倒在了地上。   “啪”的一声。   满室寂静。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被打倒在地的丫鬟,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居然敢躲?”曹素贞拔高了声音。   那丫鬟柔柔弱弱的,哪里还有刚才耀武扬威的样子。这儿会儿趴在地上,掩面痛哭,嘴角都挂上了血。   曹老太太目眦欲裂,被温鸾的举动气得脸色发青,一双手颤抖着厉声叫道:“把人抓住!给我抓住,我要好好教训教训她!”   “八娘可别再躲了,气坏了老太太,只怕老太爷也得唯你是问。”周姑子扑上前来,伸手就要抓上温鸾的胳膊。   温鸾甩开胳膊,想也没想,抽出鞭子,扬鞭就抽在了周姑子的身上。   小马鞭干脆利落地一声“啪”,抽得周姑子发出惨叫,捂着胳膊往后倒。丫鬟们慌成一团,急忙上前将人扶住,看着温鸾,白着脸往后躲。   通常养在内宅的女人,真要受罚,总不是那些常干粗活的婆子姑子的对手,更不提那些年纪小小的丫鬟。   曹老太太这些年,没少让身边的这些婆子姑子对她看不上眼的丫鬟动手,原以为温鸾也是如此,却没想到她竟然敢还手。   “你!”   曹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气急了,头疼欲裂,身子晃了几下,顺势抓住了身边的曹素贞。等稍稍平复,老太太见温鸾手里还抓着马鞭,顿时大怒,颤巍巍地指着她,厉声道,“你是不是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你居然敢在这里对我的人动手!谁给你的马鞭,你还想抽谁,抽我是不是?!”   说完,用力喘息,目光带着焦急:“把马鞭夺下来!反了天了!这样的性子,不能让她再留在顾家,赶出去!赶出去!”   丫鬟们不敢上前,温鸾自顾自卷起马鞭,作势要放回腰上。   曹老太太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你们也跟着反了天了是不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我让你们把她赶出去!赶出去!”   “不用赶了!”顾氏和周氏先后从外头闯了进来,跟后跟着一串丫鬟婆子,有她们身边伺候的,也有老太太外头拦人的。   顾氏前脚进门,见温鸾没有受伤,后脚就跪在了曹老太太跟前,重重磕下头。   “不用赶了。我们这就走!顾藻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顾家早就没了这个女儿,是我太贪心,一直想要回来看看,反而害苦了八娘。”   “大妹妹!”周氏脸色微微一变,急忙要去扶她。   顾氏三个头完,从地上站起来,在曹老太太惊怒的目光里伸出手,缓缓地握紧为了温鸾的手掌,郑重道:“顾家怎样,其实在阿娘的眼里并不重要。阿娘这些年为曹家做了多少,又为阿兄做了多少,任谁都看得出来,曹家比阿兄更重要。我们也是,哪里比得上曹家的人。”   见曹老太太脸色越发难看,温鸾心下长长叹气。   顾氏还在继续道:“阿兄如今的位子,在阿娘眼里不过就是寻常,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是长房不同,长房的爵位就算没了,可长房有三郎在,三郎支撑着门楣,三郎还曾经是皇子伴读,论人脉顾家无人能敌他,所以只要抓牢了三郎,曹家就能一跃而起。”   “阿娘永远想到的只有曹家。我们算什么,尤其是像我这样私奔过的女儿,更加不值得阿娘上心。”   曹家老太太第二次见到女儿这样反抗自己,一时气得倒仰,狠狠喘了两口气,指着母女俩就吼:“滚!滚出去!别想来占我家的便宜!”   温鸾简直要气笑。   她来永安前,以为顾家的的确确是簪缨世族,毕竟爵位还在,子孙的功名也尚且有。可到了才知道,整个顾家简直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顾溪亭是很好,可他只是一个人,代表不了整个顾家。   烂泥一般的地方,谁稀罕留着!   “八娘,走,咱们回去收拾收拾,这就搬出去。”顾氏转身就要走。   温鸾被带了几步,歉意地朝周氏福身,这才跟上顾氏的脚步,迈过门槛。   身后,传来丫鬟们的尖叫。   温鸾回头看了一眼。   曹老太太似乎是被气得昏过去了,她生得富态,整个人倒在曹素贞的身上,将人压得直往地上去。   一时间,屋子里乱成一片,谁也顾不上前来拦一拦她们。   等到顾氏当真收拾好东西,天色已到晚间。   顾涛下衙回来,原本又困又饿,听说家里出了事,顾不上那头病倒的老太太,直接冲到了温兰院。 第26章 、〔二六〕让步   顾涛的脾气像极了二老太爷,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自个儿吃再多委屈和辛苦都无妨,对妻女手足却从来是好得只差把自己掏空。   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送,一听说要走,急得汗都出来了。   还没进温兰院,顾涛先撞上了哭红了眼睛的十三娘。   顾涛对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儿尤其宽厚,见状心疼问:“怎么哭了?”   十三娘哇哇大哭:“十姐姐她们说,外祖母要把姑姑跟八娘她们赶走!我不要八娘走,不要姑姑走!”   顾涛听了,脸色一变,忙抱起女儿连声哄,脚下再也不停,直接冲进温兰院。   十三娘口中的十娘,是庶出三房的小女儿。平日里和十三娘走动得不少,隔房的小辈都能知道这消息,显然曹老太太这次是把事情闹得太大了。   十三娘委委屈屈地搂着亲爹的脖子,一边进温兰院,一边道:“阿爹,你别赶姑姑她们走。”   “不走不走,她们肯定不走。”   顾涛父女俩进来的时候,温鸾正坐在屋子里,捧着松香亲手做的点心小口吃着,瑞香在前头帮着顾氏清点着东西。   “凤阳那头的事,还不知你爹处理得怎样了。若不是那里还有祖上留下的那么多田地,我非拉着你爹一起回永安不可。”顾氏一想到凤阳的事就有些头疼,寻了算盘,低头拨弄起来,“来永安前,你爹特地添了不少银钱,也不知够不够在永安添个宅子。”   “阿爹说了,不够就从铺子里支。总不能叫阿娘和我们在永安过苦日子。”温鸾笑盈盈地塞了块糕点进顾氏嘴里,“我们可以买个宅子,或者租一个。然后请一位先生来给四叔和阿兄授课。”   她还真就不觉得顾家的家学能有什么用处。若真的好,这些年怎么就只出了一个顾溪亭。   顾氏咽下点心,伸手戳戳温鸾的额头。   顾涛这会儿进了门,抱着十三娘就开始喊:“藻娘,阿娘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顾氏明显愣了一下,对上女儿的眼睛,忙让丫鬟把十三娘抱到地上。   “舅舅怎么来了?”温鸾率先问道。曹老太太气倒了,二老太爷和周氏只来得及到温兰院说了几句话,又匆匆赶回去照顾老太太。   十三娘哼哼两声,毫不犹豫地卖了曹老太太:“外祖母没病!她……她就是哼哼!”   “那一定是不舒服了,所以才一直哼哼。”温鸾道。   十三娘有些不情愿的应声,委委屈屈看着她,没想到她还会帮着曹老太太说话。   “她都要赶你走了……十姐姐说,你们要被赶走,是不是真的?不走不行吗?”   “你好不容易回来,别走了。”顾涛赶紧跟着劝道,“外头再怎样,也不如自己家里。顾家这么大,难不成还养不起你们几个人。老太太上了年纪,你……你别和她置气。”   顾氏拧眉:“阿兄,我的脾气你是了解的。能忍的我肯定会忍,可娘她……这么多年了,她的脾气变本加厉,你们一味顺着她,根本就是把她纵得更过分!”   顾涛叹了口气:“藻娘……”   “她想护着曹家就护着曹家,想护着贞娘就护着贞娘。她不喜欢八娘,不疼八娘,我都理解,可八娘是我和大嫂带去长房的,八娘得老夫人喜欢,这难道是八娘错了?”   “别说长房没答应娶贞娘,就是答应了,老夫人疼谁难道不是老夫人说了算?贞娘的心就这么小,连个八娘都容不下?”   顾涛满头是汗。   “老太太想要撮合贞娘和三郎……但这也只是想想,三郎是长房的人,长房的亲事,老太太插不了手。老夫人喜欢谁,疼谁,老太太都管不了……”   “管不了所以就把气都撒到八娘的身上?”顾氏拔高声音,“八娘的确不是我亲生女儿,可八娘才出生就抱到了我怀里,我看着她长大,难道我不会心疼?”   顾涛急得不行,边上递来一帕子,他下意识伸手接过,就对上了温鸾的眼睛。   小娘子面若白玉,双眸明亮有神,每日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即便被人结结实实训斥了一番,身上也丝毫不见狼狈。   顾涛情不自禁说了声“谢谢”。   不管曹老太太是为了什么训斥了温鸾,她对着一个孩子发这么的脾气,还要人动手,也难免会让藻娘心寒。   顾涛又劝了几句,外头匆匆忙忙地跑来了周氏身边伺候的丫鬟。小丫鬟脸上还顶着巴掌,抽着鼻子说老太太头疼得厉害,喊着要见儿子。   顾涛愣住,看看妹妹,再看看外甥女,抱起十三娘就叹着气往回走。   老太太哪里是头疼,根本就是听说儿子下了衙,直冲冲去了温兰院,心里又不痛快了。   顾氏坐下叹气。   温鸾抬手,手指一下一下轻柔地揉按她的额角:“阿娘,我们还走吗?”   顾氏一时无言。温鸾心下叹息,没有多问。   温鸾差点被打的事,就好像插了翅膀一样,天还没黑的时候,就飞快地传遍了整个顾家。   后来又听说顾氏为了温鸾,跟曹老太太叫板,说要从府里出去住,三房四房纷纷摇头,说她犯了一次糊涂,又再犯一次。   三房四房那都是看热闹的。长房他们上赶着献殷勤,二房说到底与他们平起平坐都没什么厉害的,偏生出了一个处处得罪人的曹老太太。有热闹,两房自然直会看着。   等到天都黑不溜秋了,二房的消息又变了——顾氏不走了。   听说是二老太爷发了怒,将躺在床上装病的老太太狠狠训斥了一番。好脾气几十年的二老太爷这一次,把自己的老妻禁足了,还发卖了帮着想对温八娘动手的婆子丫鬟。   做完这些,二老太爷又与顾氏说了好一番话,直说得父女俩抱头大哭,再不提搬走的事。   这一件件的事,三房四房知道了,长房那儿自然也听说了。   温鸾蜷着腿坐在小榻上长吁短叹的时候,瑞香进屋来:“八娘,长房的青萤姑娘来了。”   李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两个大丫鬟。一个就是青螺,另一个名叫青萤。   青萤年岁更长一些,听说老夫人原本打算给她许人家,她却不肯,直说等年纪再大些就自梳,继续伺候老夫人。   为着这一局,顾家的下人们都尊她一声“姑娘”。连带着小辈的郎君娘子们也不敢轻易看不起她。   听说是青萤过来。温鸾吃了一惊,忙下榻去门口。   瑞香引了青萤进门。后者神色温和,见了温鸾便先行礼。   “老夫人得知二房的事,让奴婢过来瞧瞧,看八娘可吃了什么委屈。”   温鸾摆手:“我哪有吃委屈。还请青萤姐姐回去,代八娘谢谢老夫人。”   青萤笑道:“老夫人说了,八娘没吃委屈最好。”   青萤说着,把手里提着的食盒递给了松香:“这是老夫人特地交代的,要给八娘送来的点心。老夫人说,八娘委屈吃不得可这点心一定要尝尝,甜甜心,没得叫人把不痛快闷在心里头。”   温鸾乖巧地应是,见青萤站着不动,知晓她一定还有什么话要说。   果然,等松香接过食盒,青萤这才又道:“老夫人想问八娘,明日可得空,老夫人想八娘陪着一道去庙里上个香,顺便散散心。”   温鸾自然不会拒绝。   只要能出门散心,去庙里也无妨。何况是李老夫人相邀,她更不会拒绝。   恩人不在家,所以老夫人觉得冷清寂寥,那她就多花些功夫陪陪老夫人。都说恩情需要结草衔环,她帮着恩人陪伴老夫人,也是一种报恩。   更不说,李老夫人给她的感觉,十分温和。   温老太爷和曹老太太的偏心,让温鸾压根体会不到多少来自老一辈的疼爱。   送了青萤离开,温鸾早早歇下。   白天闹了那么一场,松香在屋子里点了安神香。   香料气味淡淡的,抚慰人心,叫温鸾慢慢就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觉睡得有些不大舒服,一直不停地在做梦。   偏生又不是很沉的梦,意识沉沉浮浮,一时清醒一时朦胧,温鸾只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却想叫叫不出声,想醒醒不过来。   梦里有许许多似曾相识的场景,她一个人,从温家老宅,到别业,似乎又看到了季宅,然后经过葱茏的山林,又重新回到冷寂的别业当中。   她站在熟悉的院子里,人们进进出出,横穿过她的身体,径直走向他们各自的目标。   她茫然地四顾,然后看到了被大火烧成断壁残垣的房舍。   她下意识地想要靠近,刚走出几步,就听见有人在喊:“挖出来了!挖出来了!”   “还活着吗?”   “没气了!”   “都死了?没有活口?”   “有!有一个!还留着一口气,快去喊大夫!”   人群顿时激动起来,她听到他们在互相招呼帮忙,看到他们从废墟里抬出了几具尸体,也看到留在别业伺候过她的几个丫鬟守着一具已经看不出面容的尸首号啕痛哭。   “你们哭什么?你们家娘子当真狠心,一把火烧了自己的仇人,还自己跟着去死。不知情的,还当你们娘子有多痴情。”   “行了,快给你们娘子收拾收拾,找个地方葬了吧。好人不长命,白瞎了她这一把火,姓季的畜生居然还留着一口气。”   所以,那个是她吗?   温鸾怔了怔,几步走到尸首旁。   自己看自己的尸首是种怎样的感觉?   她不知道,面前的尸首已经被烧得看不出原来的面容,根本认不出是不是她自己。   可温鸾这时候却有些后悔。   她自小爱漂亮,死后却成了这副模样,早知道就该换种死法。   她正出着神,忽然传来一声高呼:“顾大人!”   温鸾扭头。   光影照在院门,男人穿着一身绯色官服,迈步走进。   一抬头,秀长的眼睛里蓄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邃辽远,仿佛对上一眼,就能看头他人所有心神。   那张脸,赫然就是顾溪亭。 第27章 、〔二七〕佛寺   温鸾的梦做了一晚上。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梦已经不出意料地模糊了,只留了顾溪亭的一张脸分外清晰地映在脑海中。   问过松香时辰,温鸾没再赖床,顾不上去费劲回忆梦境,赶忙洗漱打扮往松柏堂去。   松柏堂内,李老夫人已经梳洗好,正在用着早膳。   “老夫人。”温鸾气喘吁吁地行礼,“我起晚了,让老夫人久等。”   李老夫人笑道:“你年纪小,贪睡,起晚了也是正常。可用过早膳了,陪我这老婆子再吃点?”   温鸾摇头,乖巧地等在一边。   李老夫人看看她,再看这十年如一日茹素的早膳,忽就觉得比往日美味不少。   温鸾年纪还小,用不着妆粉,一张脸便已是雪堆玉砌般,似乎是因为要出门,脸上稍稍抹了点胭脂,不重,淡淡的晕在两颊上,加之小跑过来,小脸越发显得粉扑扑。   她身上戴了不少首饰,但比之平日少了些,透着点素雅。湘色的交领上襦,牙白的缀金绣纹裙,不过分显得富丽,但也处处都透出了矜贵。   李老夫人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吧,该出门了。”   从松柏堂到出府的偏门要经过长长一段路。长房为了李老夫人早早备了软轿,温鸾扶着老夫人上轿,跟着一路往外走,也算是难得看了一次清早的顾府。   下人们都已经忙碌起来,沿路都是洒扫的仆妇。也有见过几面的各房长辈兄长从旁经过,见到软轿,纷纷停下脚步行礼,连带着与温鸾打起招呼。   温鸾一一行礼,等到了偏门,已经出了一头的汗。   偏门外,候着一辆马车,长房三老爷顾浃父子正等在马车边,互相说着话。   听到脚步声,父子俩抬起头看了过来。   温鸾一眼就瞧见了顾晋眼中的惊艳。   三老爷只有一子一女,长子顾晋是庶出,还有一个嫡女顾溪夏。温鸾与他们兄妹俩都只见过一面,印象不深,这还是头一回面对面看了个清楚。   温鸾的目光很快从父子俩的身上移开,落到了下轿的李老夫人身上。   老夫人摇摇头:“你们父子俩在这做什么?”   三老爷道:“娘要去礼佛,儿子陪娘过去。正好四郎今日也得空,也陪陪祖母。”   顾晋在旁低声应是。   李老夫人点点温鸾:“用不着你们陪着。我这有八娘,比你们两个木头楞子聪明些,也能陪我说得上话。你有空多陪陪你媳妇,不是说又怀上了吗,多陪陪她,别陪我这老婆子。”   三老爷犹豫了下,到底应承下来。   温鸾跟着李老夫人上了马车,车帘被放下来的时候,她抬眼,正对上了顾晋直愣愣的目光。   “四郎跟他爹一样,都是木头性子,呆的很。”李老夫人显然也瞧见了,“失礼的地方,你多担待。只是他要是什么时候欺负你了,不必忍着,照脸打回去。”   温鸾吃了一惊。   李老夫人却眯着眼,笑了笑:“顾家子弟,不好好收拾收拾,这个家岂不是真要成了三郎一个人的担子。”   从顾府出来,马车一路往永安最繁华的几条道上走。透过车帘,温鸾瞧见了沿途许许多多的铺子和行人,一晃眼,还见着了挂着温家匾额的米行。   因为来时走的是最辩解的一条道,温鸾并没有看到太多永安的风光。李老夫人这次特地叮嘱车夫,绕着永安城走上一圈,这才缓缓地往弘福寺去。   温鸾趴在车窗往外看,看得目不转睛,直听到李老夫人的低笑,这才转过身,羞涩地挠了挠脸。   李老夫人要去的弘福寺,也是她当初清修的地方。   寺庙位于永安城的东面,由前朝皇帝为皇太后祈福所造。那位皇帝爱好经史,尤其擅长佛典,登基后有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频繁来往于弘福寺与皇宫,晚年更是直接入了寺庙,当起僧人来。   到后世,弘福寺的僧人从男变女,渐渐转化为庵庙,后宫的嫔妃、宫女,还有名门望族的女眷们常常来这里礼佛,成了永安城内很有名望的女子寺庙。   大约四十年前,弘福寺内建成了一座五层佛塔,离地有五十丈高,塔顶有金盘,据说如有仙掌凌虚,作工之精妙,叫人拍案叫绝。如此一来,又令弘福寺的名望更高一层。   因来庙里的多是女眷,马车可直接驶过山门,停在了寺庙的大门口。   寺里的沙弥尼早已等在了门口,待马车停下,不慌不忙上前迎接。   “住持今日要在大殿讲经,特地叮嘱了若是李老夫人来,就往大殿请。”   李老夫人闻言面上浮起笑意:“这凑得巧。难得能听一场住持的讲经。”   她说完,拉过温鸾的手:“这里的住持是知惠大师,因年岁大了,鲜少讲经。八娘陪我去听一听,若是觉得无趣,再让青萤陪你在寺里逛逛。”   温鸾自然称是。   她从前嫌经书无趣,家里来了僧侣或是去寺里听经,她听不了几句就受不住地要跑。   可投桃报李,老夫人待她好,她自然愿意陪着听一听。   讲经的大殿里,早有女眷在等候。年长者有,年少的亦有,无一不是衣饰华美,神态间带着富足悠闲,想来都是出身极好的人家。   看到李老夫人进门,有几位妇人还走来攀谈。温鸾跟在老夫人身后,又是一张陌生的面孔,难免叫人多看上几眼。   李老夫人这时候就推推她的肩,笑着与人介绍。   明眸皓齿,肌骨莹润的小娘子走到哪儿都能得人夸赞。   不管是明面上的客套,还是真真切切的欢喜,温鸾生得一副好模样,年纪又小,一身打扮看着素雅但满身富贵喜气藏都藏不住,如此这般越发得引人注意。   温鸾静静跟在李老夫人身后,每每见着陌生面孔看过来,都不慌不忙地行礼。又妇人笑着问话,她便乖巧回答。   等到知惠大师进殿宣讲,大家这才停下了各自的寒暄,回到座位上坐好。   温鸾就坐在李老夫人的身后,听着上头知惠大师的讲经,不知不觉竟也跟着听了进去。   等中间暂时休息的时候,她才恍然发觉,大殿里先前还曾打过照面的一些小娘子都已纷纷不见了身影。   “经书毕竟枯燥,她们自然坐不住。”李老夫人喝口茶,润了润喉,“你也不必一直陪着,去,让青萤带你四下转转。”   李老夫人带温鸾出门,本就是带她散心的,自然不拘着她坐在大殿里听大师讲经。   温鸾想留下,见李老夫人温和的目光,话到嘴边转了一圈,起身行了个礼,这才跟着青萤出了大殿。   与顾家亲近的妇人们目送她出了门,这才与李老夫人道:“孩子愿意陪你,你怎么还不乐意?”   李老夫人摇摇头:“这花骨朵一样的年纪,陪我这老婆子做什么?别被闷得老气横秋了。”   大殿内的对话,温鸾自然没有听到。   青萤时常陪着李老夫人来弘福寺,对寺里的角角落落十分熟悉。一出大殿,不用沙弥尼带路,就能顺顺利利地给温鸾充当起了向导。   寺里有几处园子,修了女眷的游园,也修了凌云台。园内有碧清的曲池,台侧还有钓台。亭台楼阁,说是寺庙,更像是皇家的游园。   温鸾还看到了寺内那座五层宝塔。   果然十分高大,站得远些,才能看见塔顶上的金盘。   温鸾眯着眼看,鼻尖忽然闻到了浓浓的香火味。寺里处处都有香火,闻着气味都是不奇怪,可味道这么重,分明就是在宝塔附近。   温鸾循着香走,见着了一处敞着门的园子。园子有些空寂,唯一没有紧闭的房门后,摆了一个长长的案几,上头蒙着一层灰,边上还有个不小的佛龛,佛龛后摆着一尊上了年头的观音像。   整间屋子看起来就像是被人遗忘了多年,可又奇怪的在佛像前点着一炷香。   连佛龛前的蒲团都灰扑扑的,看着像是许多年没人用过。   “这里是畅风园。传言是从前建造这座寺庙的皇帝最疼爱的小公主住的地方。小公主后来没了,皇帝就把这改成了佛堂,供奉一尊观音像,求菩萨和皇太后能保佑女儿。到后来,这园子里的东西七七八八都没了,就留了一尊像。”   青萤站在温鸾身侧,见温鸾主仆三人满脸好奇,这才慢慢解释道。   “这园子有人收拾,只是底下人偷懒,十天半个月才动一次,倒是香火没断过,听说日日一炷香,多的就没有了。老夫人撞见过好几回,知惠大师也责罚过底下的沙弥尼,可大师上了年纪,没那么多精力,也就成了如今这模样。”   说着,青萤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对着观音像拜了拜。   温鸾站了一会儿,瞧着屋子里还能看出痕迹的雕梁画栋,再看看面前的观音像,弯腰拍了拍蒲团,恭敬的跪在佛龛前,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拜了三拜。   她拜大殿里的神佛,也拜这里的观音小像。   拜漫天神佛保佑,温家不败,阿爹阿娘一生康泰,四叔阿兄金榜题名。   至于她自己。   没有关系,神佛已经给了她一条命,这条命,她小心用着护着,无论此后是否有坎坷,都不会在意。   温鸾拜得认真,起身的时候,松香小心扶住她的胳膊,瑞香弯腰下拍了拍她的膝盖,这才掸掉沾上的蒲团上的灰。   做完这些,青萤方才福了福身:“八娘,出来久了,不如我们回大殿?”   温鸾点头。随即跟着青萤出门往大殿去。   待走到大殿的台阶下,旁边过来了几个人。   为首的是方才在大门口迎接她们的沙弥尼。   沙弥尼的身后,跟着一个气质出众的年轻男子,远远看过去,看不清长相,温鸾的脚步却已经停了下来。   等人走得近了,看得越发分明。   男子着一身梨花白绣竹纹的锦袍,面若冠玉,风仪出尘,抬眼看过来的时候脸上还挂着轻浅的笑容,秀长的眼睛目光清澈辽远,又隐着深邃,一如温鸾昨夜那场梦。 第28章 、〔二八〕软软   四叔和阿兄在背诗经的时候,曾经念到过一句话。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温鸾只当这是文人们的风雅,可看到人前的男人,她忽然明白过来,诗经里的这句话,可不就妥帖地形容了这个男人。   顾家三郎。   顾溪亭。   在温家的时候,阿爹和阿娘口中的顾三郎,是个温文尔雅,扛着顾家的年轻郎君。   在顾家,十三娘口中的顾三郎,是个和善的好兄长,李老夫人眼里的顾三郎则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孙子。   这些形容、称呼似乎都只是男人身上的一个铭牌。   但顾家三郎顾溪亭的名声,在永安如雷贯耳。   他是连中六元的才子,是整个大承这么多年来,难能一见的才子。顾家的名望一年比一年低,但顾溪亭的名声并没有随之退下,然而如火焰炽热起来。   温鸾不懂那些,光是看到顾溪亭这一身儒雅清俊的气度,站在寺庙之中,她就觉得,光这张脸,就足够永安城里那么多人对他记忆深刻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只不过。   想到梦里的那双辽远深邃的眼睛,温鸾望着顾溪亭的时候,几乎是在下意识间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疏离,冷漠。   像一堵墙,将人与他自己隔绝开。   “是三郎。”青萤的声音低低传来。   温鸾嗯了一声,垂下眼眸,朝着对方落落大方地行礼:“三表哥。”   顾溪亭跟在沙弥尼的身后。   一开始远远的只瞧得见几个女眷走近了台阶,而后就发觉对方停下了脚步,再一看,有些意外,竟然会是温家八娘。   他记得,她闺名叫鸾。   青鸾的鸾。   凤阳的口音,带着点卷舌,她和她的爹娘兄长在介绍名字的时候,温鸾的鸾就好像在说软。   娇软的软。   一如她娇娇小小,看着软乎乎的一团。   “阿软?”顾溪亭突然站定,低低喊了一声。   “是阿鸾。”温鸾愣住,认认真真纠正道,“三表哥唤我八娘就好。”   “八娘。”顾溪亭笑笑。   温鸾并不怕他,也不像永安城中其他年轻女郎那样,看着他满脸羞红。她只微微歪着头,如孩童一般,明媚的脸上,满满都是天真烂漫,皱着鼻子说话的时候,睫毛一眨一眨,轻轻刷过人心头。   顾溪亭知道温鸾在弘福寺里。   他知道所有的事情,温家人什么时候进的永安,温鸾母女俩在二房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以及温鸾和李老夫人的关系。   自然也知道李老夫人特地带她出来散心。   唯独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快就见到她。   “几个月不见,似乎高了一些。”顾溪亭拿手比划了下,“还胖了一些。”   温鸾正要欣然接受夸奖,突地顿住了。   顾溪亭忍不住发笑,看了看跟前似乎有些急又不好意思闹的小姑娘,只见她眉头微蹙,嘴巴张张合合,不知道要说什么,恼极了原地跺了跺脚,憋着话低头就往台阶上走。   她的裙子不长,可兴许是太过气恼,上台阶时忘了提裙,一不留神踩了一脚,要不是身边两个丫鬟眼疾手快扶住,差点就扑在了台阶上。   顾溪亭这会儿不敢再笑,心底生出一股疼惜,咳嗽两声:“是我的错。阿……八娘不气,带我去见老夫人吧。”   温鸾憋着气,闻言看他:“表哥是来借老夫人回去的吗?”   “是。”   “那表哥这次要在家里住多久?”   她说“家里”,顾溪亭心下喟叹,道:“大约能住上三五日。”   温鸾小小的叹了口气:“国子监很忙吗?我不懂国子监的事,如果可以,表哥不能多住几日?要是怕曹家姐姐,就不能把人送走?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害得老夫人一个人寂寞地住在家里。”   长房有的是人,只是对于李老夫人而言,唯独顾溪亭这个孙子她最是亲近。至于旁的人,除了晨昏定省,还不如不来打搅她的好。顾溪亭怔了怔。   他哪里是为了躲一个曹素贞才搬出去的。   只是这事,他怎么也不好和一个小姑娘说清楚道明白。   见顾溪亭不言不语,温鸾微一抿唇,忍着不高兴道:“是八娘逾矩了。表哥这边走,老夫人就在大殿里听经。”   知惠大师讲经罢,李老夫人见到了顾溪亭。祖孙俩当着温鸾的面,说了一会儿的话,又带着人一道去其余几座殿上了香,这才从弘福寺离开。   马车还是来时的马车,车里多了一个顾溪亭,回去的路也走得少了些,没再绕着永安城走上一大圈。   路虽然短了,却丝毫没挨着温鸾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   李老夫人顺手揽过温鸾,压下她打算强撑着坐起来的肩膀,哄了几句。不多会儿,她还当真昏昏睡去。   李老夫人看着她略显疲惫的小脸,转头对顾溪亭道:“八娘年纪还小,你也无须顾虑什么男女大防。只是以后若在外头,你可得护着她些,别叫人欺负了她。”   顾溪亭微微压低了声音:“孙儿知道。”   李老夫人绷着下巴点了点头:“青萤说,你先前欺负八娘了?”   顾溪亭哭笑不得,目光不由落到了温鸾的面庞上。   十一岁的小姑娘,五官还没有彻底长开,仍旧是一团孩子气,只是眉眼之间,令人惊艳的模样早已展露。   “只是同她开了个玩笑。”顾溪亭心底不由一软。   她这么小,他怎么下得了手欺负,只是见过她在温家跟父兄撒娇时候的娇憨,忍不住就想逗弄逗弄,没成想惹得人发了小小的脾气。   顾溪亭显然是将温鸾视作了小妹妹。   李老夫人乐得见到此种情况,把小姑娘往怀里又搂了搂。   “这孩子从小被人护佑在闺阁中,无忧无虑的,有点无伤大雅的小脾气,也有点小聪明。孝顺,懂事,不胡闹,我瞧着喜欢得不行。”   李老夫人嗔道:“二房那谁是个眼神不好的,满心想的都只有曹家曹家,连曹家那小娘子都恨不能捧在手心里,白瞎了老天爷白送她这么好的外孙女。”   知道两位老人不对付,顾溪亭笑笑,不应声。   李老夫人这时候却突然叹气。   “这孩子跟你说的话,我都知道了。”   顾溪亭嗯了一声,收回落在温鸾身上的视线:“是孙儿的错。”   李老夫人道:“这孩子也是心疼我,才说了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你在外头做事,我老了,也不问你,该忙的时候忙你的,累了就回家来。”   话是这么说,可顾溪亭哪里看不出,李老夫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孙儿知错了。”顾溪亭顿了一下,“孙儿这次会在家里多住上一段时间,好好陪陪祖母。”   李老夫人横他一眼:“我从二房抢了个外孙女过来,还用你陪?”   顾溪亭笑,再看睡得香甜的温鸾,目光在她白嫩嫩的脸上停留了许久,这才颇为遗憾的挪开。   从弘福寺回来,温鸾被李老夫人摇醒,一眼对上正笑着看自己的顾溪亭。   等下了马车,后者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嘴角。   温鸾还有些迷糊,顺着动作抬手抹了抹嘴角,手背上顿时感受到微微湿润。这一下,哪还能不清醒。   她臊得满脸通红,匆忙道别,喊上松香瑞香闷头就往二房跑。   后头顾溪亭想笑,被李老夫人瞪了一眼,只好憋着笑,扶着老夫人回松柏堂。   温鸾红着脸跑回到温兰院,顾氏与周氏正坐在院子里吃茶,十三娘跟着丫鬟在扑蝶,因为老也扑不找,惹得人咯咯直笑。   温鸾提着裙角进门,见顾氏看过来,忙不迭抹了把嘴角,低头扑进她怀里,撒娇地喊了声“阿娘”。   周氏戳了戳温鸾的额头:“怎么一回来就找你阿娘撒娇?”   顾氏笑着搂住女儿,见松香瑞香憋着笑,好奇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咱们八娘惹了什么笑话?”   瑞香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松香别过脸,笑得双肩直颤。   顾氏嗔笑道:“行啦,快告诉我,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松香忍笑,将马车下来后发生的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瑞香还在一旁模仿了下顾溪亭的动作,演得活灵活现,把温鸾臊得赶紧扑上去抱着她就哀嚎求饶。   顾氏和周氏当即笑成一片。连十三娘也顾不上扑蝶了,笑倒在丫鬟的怀里,直不起腰来。   温鸾羞得哀哀直叫。   顾氏把人抱住,笑着道:“这有什么好羞人的。你阿兄六岁的时候还不小心尿过裤子呢。”   温鸾听得目瞪口呆。   所以,阿娘,你为了安慰闺女,就这么把亲儿子卖了,合适吗?   温鸾还在哀叹自家阿兄可怜见的被亲娘出卖,身后猛地被人熊抱住。   周氏哎哟笑道:“十三娘,你当心些。”她扶了把顾氏,伸手刮刮十三娘的鼻子,“又闹什么呢?”   十三娘咯咯笑,抱着温鸾一个劲儿地问:“三哥哥是不是也回来了?三哥哥可好看了,你说对不对?”   想想顾溪亭的脸,温鸾点了点头。   十三娘笑得越发开心,忽然想到什么,皱了皱眉:“三哥哥回来了,表姐只怕又要闹腾了。” 第29章 、〔二九〕东陵玉   温鸾才不会想去管曹素贞的事。   她爱再闹就闹,反正顾溪亭除了躲去国子监,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只盼着她别闹腾得让李老夫人没法好好休息。   当晚温鸾陪着顾氏用膳,瑞香和明珠就在边上伺候布菜。才用了不多久,瑞香领着温仲宣进门来,身后跟着的两个书童抬着一只大盒子,再后头还有几个粗使婆子合力抬了几个箱笼站在院子里。   顾氏诧异地问:“这是怎么了?”   温鸾刚才没看清,这会儿瞧见了书童抬着的大盒子,当即笑了起来:“是阿爹送东西来了!”   温仲宣点头:“商队刚送来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清点,路上遇见我和四叔,就交给我们带过来了。”   他说着,递上一份单子,“阿娘让人清点一下,可对的上。”   温鸾没等清点,已经让书童放下盒子打开了看。   “砗磲手串、玛瑙珠子,薛家馆的镶金玉佩,柳云英的掐丝点翠镶宝花鸟钗……”温鸾一一点过,脸上的欢喜藏也藏不住。   顾氏听得直发笑,伸出手指用力点了点她的额头,嗔道:“你是小财迷呀,还是小宝藏?就你记得最清楚,一眼认出都是谁家的手艺。”   温鸾脸颊微红,抓过一把金梳背绕到顾氏身后给她簪上。   “阿爹挑的东西,果然最适合阿娘了。”   说着,温鸾忙不迭叫明珠指挥院里的几个婆子把箱笼打开来看。   几个箱笼,云锦、蜀锦、宋锦各有三匹,匹匹光泽花色都极其艳丽,还有湖缎十二匹,颜色相对暗一些。另外还有出产自徽州的文房四宝四套,赤金缠丝镯子五对,银镀金的梅花纹簪六对,鎏金银香囊十三枚,五真香三十两,红绿相间滚圆明艳的碧玺珠子和贝母珠子各有一盒。   余下的,还有些小娘子小郎君们玩耍的小玩意儿。   估摸着算起来,这些箱笼里的东西没有几千两银子只怕拿不下来。   温鸾听着明珠清点东西,眼瞅着院子里有底下伺候的婆子弓着身子偷跑了出去。   顾氏也注意到了那头,皱眉道:“这些太大张旗鼓了。”   温仲宣笑道:“阿爹说了,凤阳的事一时半会儿还了结不了,我们既然留在顾家,自然要有些表示。”接着又摸出一封信拉过温鸾道,“阿爹特地写了信给你,秘密得很,商队的说老爷特地吩咐,除了八娘谁也不准打开。”   温鸾不明所以的接过信封。封泥果真完好。   她也没急这一时,等箱笼全都清点好,她这才回屋拆了信。   温伯诚的字十分粗犷。这一点上阿兄不像他真是太好了,不然科举的时候,万一因为字太……落榜了可怎么办。   信上没说太多凤阳的事,温鸾忍不住叹口气,再往下看,就瞧见温伯诚在信上叮嘱,要她乖乖听长辈的话,好好照顾阿娘。   末了,又提到顾溪亭。表示当初顾溪亭信上说的那些,对温家现下来说十分有用。   有用就成。   温鸾心下了然,收了信,就让瑞香把先前她从凤阳带来的那块东陵玉找了出来。   她在来时的路上,自个儿学着编了个扇坠,早已经吊在了东陵玉上。   玉还是那枚玉,平安扣的样子更没有发生改变。多了的这个扇坠嘛……就显得有些勉勉强强了。   温鸾拿着扇坠,对着烛光沉思。   一旁的松香这会儿道:“八娘要是觉得不喜欢,不如还是由我来编一个?”   温鸾叹气。   她倒是一开始就想让松香编扇坠来着。可诚心实意送个礼,偏偏扇坠是丫鬟编的,会不会显得太不重视了?   温鸾左思右想,索性把东西一手,扑到床上:“不管了,就送这个!”   她亲手编的,丑归丑,可心意到了,就这样送吧。   她这么想,跟着没多会儿就在床上睡了过去。   瑞香想去把人摇醒了洗漱,松香拦了一把,摇摇头。想到白日里自家八娘在外头难得散心,这会儿累得睡着了,谁也没忍心再把人叫醒。   两个丫鬟你擦脸来,我脱鞋,简单给温鸾收拾了下,这就放下床幔,轻着脚步从里屋退了出去。   这一觉,连个梦影都没有。   温鸾睡得心满意足才从床上爬起来。松香瑞香赶忙让人送来热水,一大早就服侍她沐浴更衣。   等忙完这些,松香还体贴地往温鸾的耳后、手腕上抹了香膏。   这香膏还是昨夜那大盒子里装着的,一共两盒。母女俩一人一盒,都是从前在凤阳惯常用的香味。   香喷喷的温鸾穿着新裁的一身衣裳照例去松柏堂给李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没有那么大的规矩,非得让小辈们遵着时辰去,于是到了温鸾这儿,她睡到几时醒,便几时往松柏堂跑。   去的早了陪老夫人吃早膳,晚了就听老夫人念会儿经,偷摸着小鸡啄米似的睡个回笼觉。老夫人也宠着她,从没训斥她在菩萨面前不庄重。   一老一小,相处得甚是融洽。   松柏堂今日气氛有些古怪。   温鸾前脚迈进园子,便停了脚步,左右看看,拉了一个往日时常见着的小丫鬟问起话来。   “怎么不见其他人?”   松柏堂的确冷清了些,可下人的数量从未减少过。长房几位老爷打心底敬重老夫人,根本不敢削减松柏堂的用度。   那小丫鬟怯生生的站着,老实道:“曹小娘子来了。白妈妈让人去了吴霜院守着,所以这边就少了些人。”   白妈妈是李老夫人身边伺候的老人。白妈妈说的话,那定然就是李老夫人自己的意思了。   想到前几天还空着的吴霜院,昨天主子回来了,那也就是难怪曹素贞一来,白妈妈忙就调了人去那头守着。   温鸾点点头,继续往前。   青螺站在松柏堂的厅堂外,时不时往屋里看,分明是想进屋去。   等注意到温鸾时,人已经走到了门前。   青螺连忙弯腰行礼:“八娘。”   温鸾在台阶下站定,还没说话,耳边就清楚地传来曹素贞的声音。   “老夫人,老夫人,这是我亲手纳的鞋底,您试试。”曹素贞一叠声儿的叫唤,声音听起来温柔得能拧出水来。   温鸾咳嗽两声,里头的声音立马顿了顿。   青螺这时候扬起声音道:“老夫人,八娘来了。”   “八娘。”   温鸾进门,曹素贞就坐在李老夫人的下首,这会儿脸上的笑容未减,见了她竟还笑着打起招呼,“八娘是来给老夫人请安的吗?”   温鸾没应话,只先恭敬地给李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抬了抬手,将人招到身边:“你阿娘一早就亲自送了东西过来。那些布料可都不便宜。还有那些首饰和珠子。给我这个老婆子,可惜了些。”   温鸾忙不迭摇手:“阿爹说了,我们是客,哪有作客的空着手登门的道理。”   “你们哪里是客。顾家可不就是你们在永安的家么。”李老夫人温声道。   “是呀,老夫人将八娘视作亲人,不然寻常人家哪能让小辈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请安啊。”曹素贞掩了掩唇,“老夫人可真疼八娘,我看着都羡慕。”   “曹家姐姐也可以啊。左右老太太疼极了姐姐,一定能同意的。”温鸾忍住想抽鞭子的冲动,笑笑把话怼了回去。   曹素贞脸色有些不好看。   曹老太太是真的偏疼曹素贞,可也十分注意自己的身份和尊卑。温鸾听说,就算老太太被禁了足,曹素贞也不敢不去请安。   “那还是不如妹妹。”曹素贞放下手,冷笑,“姑婆心疼你,不还免了你的晨昏定省么。”   李老夫人端茶喝了一口,听着曹素贞的话,眉头一挑。   温鸾听得出来,曹素贞这时又闹上了。   可大概是因为李老夫人坐在边上,她倒是没发疯。   温鸾目光落在曹素贞身上,笑笑:“那是老太太嫌弃我,不想看见我。这不是喜欢曹家姐姐么,日日夜夜都要见着姐姐。说到底,是我该羡慕姐姐才是。”   曹素贞喉头一哽。   李老夫人险些笑出声来:“行了,贞娘也不必陪我了。”   老夫人说着,没等曹素贞开口,已经让丫鬟婆子们上前来请人。青螺来得最快,笑盈盈道:“小娘子,这边走。”   曹素贞想留也留不住。   人前脚才走,温鸾刚刚看着人影不见,后脚就有个略显得熟悉的轻笑声,从李老夫人背后的屏风后传出来。   那里温鸾记得,没有门,显然是有人早早躲藏在那里,忍到这会儿方才发出声音。   温鸾有些疑惑的看着那屏风。   屏风是寻常的四联花鸟画屏,山水为底,花木作衬,虽寻常,可看着十分风雅。最重要的是,这屏风背后藏了人,竟然连在厅堂已经坐了很久的曹素贞都没有发觉。   李老夫人弯着唇,敲了敲小几:“人都走了,还躲什么,出来吧。”   下一刻,顾溪亭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李老夫人看见他,笑着点点他:“躲有什么用。你们读书人不还有句话,叫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么。”   顾溪亭走到李老夫人面前,对着温鸾喊了声“八娘”,这才和老夫人道:“说也说了,可听不进又有什么办法。总归不能将事情闹大,不然岂不是让人抓了把柄,回头硬说孙儿害了人小娘子的名声,非把人娶进门不可。”   李老夫人刮了他一眼,到底顾虑到温鸾,没有多言,反倒是把顾溪亭往外赶。   “你也不必再待着了,回你院子去。我方才都瞧见长明长乐在外头探头探脑了几回。”   温鸾背对着厅堂门口,自然没见着顾溪亭的两个书童。等他笑容温润地出去,这才见外头冒出两个年纪不大的书童来,跟前跟后,一边走一边在说着话。   其中一个,还回头看了她两眼,发觉视线对上,吓得差点左脚绊右脚,慌忙转回头去。   温鸾看够了,回过头,大大方方地从袖子里摸出扇坠来:“老夫人,这是从前我在凤阳见着的一块石头。说是从番邦来的,叫东陵玉。我瞧着适合三表哥,就买了下来,自己编了个扇坠子,想托老夫人转送给表哥。”   “救命之恩,哪是一点点东西就报得了的。往后,我见着什么好的,一定还会给表哥送来!”   李老夫人微微吃惊,再一看温鸾手里的东西,没忍住笑:“怎么方才不拿出来送?”   平安扣模样的东陵玉,样子不错,色泽也好,只是配着的扇坠,委实有些怪模怪样。可也看得出,的的确确是温鸾的手艺了。   温鸾啊了一声:“毕竟男女大防,我若是私下里送表哥东西,难道不会不太好吗?”   温鹂给季瞻臣送扇坠的事,她记了许久。所以才想着让李老夫人当这个中间人。   不然,私相授受四个字,能像山一样压死她。   李老夫人细细打量,见温鸾白嫩的脸上满满都是惊诧,一双眼睛清清亮亮,不见杂色,心下喟叹。   虽是个孩子,可心思清明,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老夫人伸手,拉过温鸾,微微笑道:“顾家没有那么古板,兄妹见面哪有那么多的规矩。”   “你自己的东西,你自己去送,就是别人问起,那也是在我跟前过了明路的,由不得人嘴上胡乱说话。” 第30章 、〔三零〕吴霜院   青螺去送曹素贞还没回来, 李老夫人顺手指派了青萤带温鸾去吴霜院。   顾溪亭休沐,难得回一趟顾家。除了陪老夫人说话、敬孝,更多的时间似乎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先前曹素贞来, 李老夫人虚晃一枪,让丫鬟婆子们拨了一部分人去吴霜院守着,叫曹素贞在跟前坐立不安。   可实际上,人分明一直陪着老夫人,还是得知曹素贞来了,这才躲了起来。   温鸾想着曹老太太的满心期盼,再想想长房这边明晃晃的意思, 便觉得老太太的心愿,根本就不会有实现的那一天。   到了吴霜院的院门前,青萤在门口与守门的仆人说了两句话, 后者便恭敬地进去传话了。   不多会儿,一个白白瘦瘦的书童迎了出来:“八娘, 青萤姑娘,这边请。”   温鸾盯着书童看了几眼。青萤发觉了,道:“这是三郎身边的长明。”   温鸾点点头, 突然发问:“你刚才为什么一直回头看我?”   长明脚下一踉,挠挠脸:“因为……因为八娘好看。”是真的好看, 但更重要的是,他就没见过哪家小娘子有这么豪气的, 出手阔绰大方, 打人的时候听说也十分干脆利落。   当然, 这些长明不敢说。   好听的话听见了,温鸾满意地点点头,就当接受了这个理由。   青萤这时掩唇笑笑:“行啦, 还不赶紧带我们去见三郎。”   长明忙应了声“是”,抬脚就走。   吴霜院离松柏堂很近,和前段时日的冷清比起来,才进门温鸾就感觉到了人气。再跟着长明过正院,一路往里走,便不时能瞧见仆役们在其中来往。   没有丫鬟。   温鸾一行人走在中间,完全就像是误闯了一个全都是男人的世界。   长明说,三郎在书房。   穿过一条抄手游廊,再绕过白墙黑瓦的房舍,走过翠竹成林的小道,就进了一片浓荫蔽日的小院。   这个时节,外头都已经是花光烂漫,处处芬芳。偏这一座小院,台阶两旁生出芳草,除了青竹就是绿树。   绿茵茵的一大片,倒是令人眼前一亮。   长明仍旧时不时回头看,见温鸾面带疑惑,忙充当起向导的角色,小声道:“三郎不喜欢冰冷冷的石头,所以院子里不摆那些个什么灵璧石、太湖石。三郎也不爱那些红红黄黄的花,就让人都该种上竹子跟四季常青的树。”   灵璧石和太湖石,那都是不少大户人家院子里必然会摆上的名石。能有些形态更好,没有看着舒服也不错。   温家院子里就有不少,还是温伯诚亲自从外地找来的。   温鸾小时候没少藏在那些石头背后跟人玩耍。就是温鹂也借着那些石头跟季瞻臣来几次私会。   顾溪亭不喜欢石头,反而偏爱竹子,大概……就是读书人的喜好吧。   温鸾打量着身边的竹子,伸手摸了摸叶子。   一片叶子就这么被她带了下来。   “我从前在话本上见过,说是有大侠走江湖闯天下的时候,会摘一片竹叶,放在唇下,能轻巧地吹出曲子,十分潇洒。这个,能响吗?”   温鸾突发奇想。她在船上看了许多话本,其中那个能吹响竹叶的大侠实在是印象太深刻了。   新鲜柔软的叶子,并不大。温鸾拿手指轻轻扯住,学着把竹叶横放在嘴唇下,使劲一吹。   “噗——噗——”   漏气的声音。   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分明是有人吹响了竹叶。温鸾从短暂的尴尬中脱离,循着声音下意识走了几步。   长明咳嗽两声,忙小跑到前面引路。   书房就在竹林掩映下的一泓小池旁。风吹水动,微微划开波纹。停在池边的鸟雀飞起,又落在了一旁的屋檐上。   檐下,一个小书童就坐在木纹台阶上,一手托腮,一手正和身边团着的大肥猫玩抓尾巴的游戏。   而声音,就是从书童身后的书房里传来。   “啊,三郎,长明哥哥回来啦!”   小书童猛地跳起来,瞧见温鸾,又喊,“还来了位很漂亮的小娘子!”   温鸾眯眼一笑,就听见书房里传来了顾溪亭的笑声。另一个书童这时候也从里头走了出来,看着与长明年纪相仿,站在门口恭敬相迎:“小的长乐,给八娘问安。八娘,三郎就在屋里。”   温鸾有些犹豫。   那书童笑道:“八娘,请吧。”   温鸾回看青萤,后者与瑞香松香一道站在台阶下,这会儿微微点了点头。   书房坐北朝南,南面开了门,还拆了几扇槅扇,丝毫不会因为外头的绿荫遮蔽照进屋里的阳光,整个屋子因此显得采光明亮。   屋里和别处不同,铺着藤席,进出都需脱鞋。   温鸾学长乐的模样,正打算脱了鞋往屋里走,就见屋内原本侧身站着的男人踩着一地细碎的阳光,几步上前,阻了她的动作。   “女儿家别这么踩在地上。”顾溪亭手里还夹着竹叶,说话的时候眉眼弯弯,“阿软穿着鞋进来就好。”   他说话时态度自然,唯独语气上带了几分笑。   温鸾的目光在顾溪亭脸上停留了几息:“是八娘,不是阿软。”   顾溪亭笑,没跟着纠正。   温鸾抿抿唇,跟着他的脚步进了书房,嘴里问:“三表哥怎么会在吹竹叶?”   顾溪亭微笑:“是今早去松柏堂的时候,遇上了十三娘。她说最近看了个话本子,里头有个大侠能把竹叶吹出曲子,非要我学了给她吹上一曲。”   他摇摇手里的竹叶,往案几上房:“不练练,怎么能给她交差呢。”   温鸾臊得满脸发烫。   十三娘看的话本……还是她给的呢。   她揉揉脸,忙往周围看,分散点注意力。   温家的书房,角角落落都透着富贵。书架上摆的那些子书,都是温伯诚用来装样的,年年晒书,温鸾年年去翻,就没见哪本有被人仔细看过的痕迹。真正有用的书都在温伯仁和温仲宣的屋子里。   至于温家书房,瓷瓶是白釉的,砚台是英石的,笔床是镀金的,印章是青田石的,灯是玳瑁并琥珀作底的。博古架上还摆着象牙如意、各色瓷瓶、成块玉石雕刻的摆件。   只差没往地上天上再贴几层金箔。   顾溪亭的书房与温家,从外到里,当真是截然不同。   寻常的细颈瓶,插上一株白瓣黄蕊的路边野花,案几上的香炉也看着十分寻常,只那从里头散出的袅袅青烟,还闻得出是家里送来的五真香。   樟木书架摆了好几座,满满都是藏书,有的还能看到被多次翻阅后卷起的书页。   温鸾一直打量着周围,顾溪亭也不催她。   待她看够了,转回头来,顾溪亭面色如常,问道:“怎么来了这边?”   温鸾讪讪笑了几声,拿出了她一心要送的东西。   顾溪亭脸上笑意一顿,微微敛神:“这是怎么?”   “是送给表哥的谢礼。”温鸾没发觉不对,咳嗽两声,不好意思道,“自个儿编的扇坠,不太好看。老夫人还笑话了好一会儿。”   顾溪亭眼中一闪:“老夫人怎么说?”   温鸾支吾:“啊,夸我……夸我别致来着。我原本想托老夫人转送给表哥的,可老夫人让我自个儿过来送。表哥要是觉得太……别致了些,就拆了扇坠,让丫鬟姐姐们重新编一个。”   她指了指平安扣:“这东陵玉,是新鲜玩意儿,表哥就拿着看个新鲜。”   她说得直白,顾溪亭乐了,伸手拍拍她的脑袋,拿过平安扣:“的确别致,就不用再换了。”   顾溪亭说完,还真就拿着要往自己的扇子上挂。   温鸾惊得快掉了下巴,正要阻止,外头的长乐出了声。   顾溪亭顿了顿,看向温鸾:“要是不急着走,就在书房里坐坐。我去处理些事,很快回来。”   他说完就走,根本不等温鸾开口。   这么一来,温鸾就是想立即走人,也有些不大好意思了,只能瞅瞅门外的丫鬟,再瞅瞅书房,嘴角轻扯往书架去。希望……恩人偷摸着藏了几本话本子,好叫她不至于被满眼的之乎者也催眠。   顾溪亭的书房里自然没什么话本。温鸾的希望落空,但看了看去,还是叫她找到了一本游记,翻开后角角落落里都还另外有稚嫩笔迹留下的解读。   温鸾看了一页,看出些趣味来,索性捧着书,蹲坐在书架边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照进书房的阳光微微有些斜了。温鸾看入了迷,丝毫不觉时间的流逝,门外的青萤自然也不好这时候提出回去的话。   小书童还坐在台阶上,尾巴有些大概是玩腻了,那团肥猫爪子一抬,墩墩地进了屋。   书房里静谧无声,猫爪踩着地的声音也轻得几乎听不见。等脚边贴近一团热乎乎的毛团,温鸾这才从书里收回神。   她眨眨眼,拿脚轻轻戳戳肥猫屁股,得到一声懒洋洋的“喵”。   “松香,”她放下去,去抱猫,“现在是几时了?”   猫没抱着,肉垫盖上了她的脸。温鸾乐得不行,抓住猫爪就好一阵搓揉。   “你为什么在这?!”   温鸾没等来松香的答复,却等来了熟悉的尖叫。   她抬头,看到门口台阶下,曹素贞提着食盒,长裙款款地站在那儿,满脸震惊。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31章 、〔三一〕苦大仇深   曹素贞换了一身茜色交领大袖齐腰襦裙, 头上簪着各色发钗,眉黛唇色,都与方才给李老夫人请安的时候, 截然不同,显然是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这才过来的。   她手里还提了三层食盒,不知装了什么,远远看去,有些沉甸甸的。   温鸾站起身,眉头微微蹙起。   吴霜院的下人, 似乎没有高声说话的习惯。曹素贞的闯入,根本没有任何提示,就这么让人一路走到了书房跟前。   她看了看站在门口的青萤。小书童好像受到了不少的惊吓, 紧紧抓着青萤,躲在她的背后。   松香和瑞香则挡在门口, 拦下了人。   曹素贞盯着她看了许久,神情越来越难看,转手就把食盒整个往身后的丫鬟怀里塞, 提着裙子就要闯进书房。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能待在三郎的书房里?”   温鸾轻咳一声,扬扬书, 说道:“三表哥不在,我在他这看会儿书。”   她听李老夫人提起过, 因为曹素贞几次闯进吴霜院的事, 顾溪亭搬去了国子监, 那之后曹素贞就只往松柏堂去,时不时打听顾溪亭有没有回来。   她那时就想,老夫人的脾气委实太好了些, 这才忍着曹素贞一次次又是闯吴霜院,又是往人前献殷勤。也觉得,老夫人的话说的没错,躲能躲多久,还不如将话说清楚讲明白。   这会儿她倒是明白了,吴霜院最大的问题其实是顾溪亭自己。   他但凡严厉一些,底下的仆役又怎么敢把曹素贞一次次放进来。   “曹家姐姐。”温鸾把书放到桌案上,走到门口,站在松香瑞香的身后,“三表哥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来,曹家姐姐若是有什么话要带到的,不如告诉我的丫鬟。”   都晓得两人是结了怨的,松香神情绷着,闻声跟着应道:“表姑娘不妨告诉奴婢,等三郎回来了,奴婢自会传达。”   “要你们插什么手!”曹素贞皱眉,“我有什么话,难道不能自己和三郎说?”   小书童探出头来,一口回绝:“不行!三郎……三郎有事,没法……没法招待曹小娘子。”   他说完就躲了起来,惹得温鸾多看了他几眼。   方才还笑盈盈的小书童,好像从曹素贞出现开始,神情就变得又惊又怕。   虽然躲在青萤背后,十分需要人庇护,但没忘记自己得守着书房,紧紧盯着人,愣是没逃。   “又是你个死奴才!”曹素贞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小书童就喊,“去,把他给我揪出来,再打一顿!”   这次跟着曹素贞来的丫鬟,不是上回温鸾见着挨了打的那个。两个丫鬟,生得不算漂亮,但神态倨傲,闻言当即搁下手里的食盒,一齐上前就要从青萤身后把人抓出来。   小书童吓得尖叫。   温鸾眼看着青萤要被人拽开,喊了一声瑞香。   瑞香应声,扑上去撕开拽住书童手的丫鬟,连推带搡地把人翻出去。   厮打中,青萤的手被丫鬟的指甲划拉出一道口子,疼得不停倒吸气。小书童也被吓坏了,一双眼睛含满了眼泪。   书房门口这么大的动静,却是连个过来查看的人都没有,便是原本在附近伺候的几个下人,也不见踪影。   温鸾气得咬牙:“你还要闹成什么样子才能明白‘脑子’两个字怎么写?”   “你说什么?”曹素贞瞪大眼睛。   “我说你蠢!又蠢又笨!你非要闹得所有人脸上不好看,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成?”   温鸾努力忍住心头要蹿到天上的火,一字一句道:“曹家姐姐日日都这么大的火气,动辄对着我和十三娘就是各种拐弯抹角的嘲讽,背过身去又莫名其妙地打骂下人,是觉得人人都是老太太,人人都要捧着你是吗?”   曹素贞目光陡然锐利:“你……你胡说什么?这奴才以下犯上……”   “谁是下,谁是上?他犯了什么?他只是说了一句话,三表哥的的确确不在书房,他说三表哥没法招待你,难道说错了?”温鸾浅笑,“这世上没有哪个道理是让客人随意进出主人家书房的,尤其是主人不在的情况下。”   曹素贞气不过,可偏偏不好再撒气,忍着火,亲热地想要往前走几步。   瑞香绷着脸,把人挡住。松香也挪了下脚步,小心护住自家八娘。   曹素贞脸色变了一瞬,咬唇道:“八娘说的是。只是从前我就这般进出,还以为三郎并不介意。”   她这会儿脑子也回来了,明白自己真要闹,只会闹得脸上无光。虽怨毒温鸾能进顾溪亭的书房,可曹素贞晓得得忍这一口气。   温鸾摆摆手,让青萤把书童带进屋,这才戏谑道:“曹家姐姐说笑了,这么大的院子哪里是让人想进就能进的。就算不必通禀,那直接放着客人在院子里横冲直撞,可不就是底下人的错。”   她没想再抓着不放,这是吴霜院的事,她一个外人,顶天也只是表亲,插不了手。   她抬眼瞧着曹素贞,换了个话题,问:“姐姐提了什么来?”   曹素贞这时候倒是想起自己来做什么了,两颊微红,有些羞涩。   “是我亲手做的南方糯米点心。听说国子监的吃食不算好,就想给三郎做点尝尝。”   温鸾眉眼弯弯:“我也想尝尝。”   曹素贞脸上一僵:“我做的不多,不如等下回……”   温鸾笑吟吟的道:“好啊,那等下回,曹家姐姐可一定要给我做一次。”   温鸾的态度转变的有些突然,曹素贞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呆愣愣地看着。   温鸾这时又道:“表哥还未回来,我也准备回温兰院去了。曹家姐姐的点心,不如让松香先送进书房,等表哥回来,自会看到。”   说完话,松香福了福身,从地上拾起了食盒,提着就要给温鸾送过去。   曹素贞忽然慌了,上去就夺。   松香没料到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下意识往回拽了拽。   两厢一用力,食盒打翻,落了一地的点心。   点心很酥软,从盒子里翻出来,当即就碎了不少。难得有几块完整的,露着背后的印子,赫然是“怀宁”两个字。   温鸾眨眨眼,若有所思地望向曹素贞。   怀宁。   永安城里据说手艺最好,也最正宗的一家南方点心铺子。   听说连皇亲贵胄都会派人去他家买点心,偏偏还每日定量,买不到的人只能第二日早早去门口排队,这才不会再错过。   温鸾没想到会发现这事,心底长长叹了口气。   曹素贞看着眼前这番景象,脸色白了又青,指着温鸾恼道:“八妹妹,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她真不是故意的……   温鸾深吸一口气:“曹家姐姐,与其有空在这里追责,不如收拾掉这些,回去真正亲手做一份。”   鬼才知晓曹素贞满脸羞涩地说亲手做的点心,其实是从外头买回来的。她真的只是想让松香把食盒放进书房……   照曹素贞的性子,只怕还是底下人排了几天排回来的点心,真正做到亲手,大概就是……亲手提了过来?   曹素贞一听“亲手做一份”,立刻脸黑了:“你自己被男人退了亲,所以就容不得别人好……你年纪小小,怎么心肠这么歹毒!”   温鸾头疼:“曹家姐姐……”   “什么姐姐妹妹的,你若不是嫉恨我,怎么会次次都要与我作对!”   温鸾不语。   曹素贞咬牙切齿:“你和那些人一样,就是不肯盼着我好。非要踩着我,看我落魄了,心底里才爽快是不是!”   “我不明白曹家姐姐说的是谁。”   “你们都是一样的。论出生,你们哪里比我好,不就是仗着家里的势,才一个个看不上我!”   温鸾是真的不明白。她才来顾家多久,哪里会知道曹素贞都认识什么人,遇见过什么事。可曹素贞说话时的神情,到底叫她心底有些怜悯。   这怜悯,只出来一瞬,就在曹素贞让丫鬟绊住松香瑞香,伸手要来抓自己的时候,烟消云散。   开什么玩笑,说归说,居然还带动手的!   曹素贞举起手来的时候,温鸾已经往后退了。青萤和小书童这时上前来护,根本就来不及。   一道胖到模糊的身影大叫一声,扑了过来,动作又快又猛,唰唰几下,惊得曹素贞发出尖叫。   温鸾瞪圆了眼睛,低头看着落地舔爪的胖猫,再抬头直直看向曹素贞,猫爪子干脆利落地在她脸上横竖抓了好几道口子。   红红的,有些吓人。   “我的脸!”   “我的脸毁了!”   曹素贞尖叫,想要伸手捂脸,疼得不敢动,只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般撕心裂肺的尖叫。   小书童被吓得抱起胖猫就要跑,曹素贞身边的几个丫鬟脸色发白,见状忙要去追。   温鸾脚一跺,拿了鞭子就往丫鬟身上抽:“别碰他!”   “把猫打死!把猫打死!”   “曹娘子想打死我的猫?”   院子里,传来了顾溪亭的声音。   他的声音并不威严,缓缓的,就好像只是在和人普普通通的说话,但是一出口,温鸾就发觉,几个丫鬟当即跪了下来,脸色发白,瑟瑟发抖。   曹素贞还尖着嗓子叫:“三郎,我的脸!我的脸!”   顾溪亭摸摸跑到身边求助的小书童,看向跪地的丫鬟:“还不送你们娘子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32章 、〔三二〕皇城司   顾溪亭发话, 丫鬟们哪敢不从,一左一右抓着曹素贞就直往吴霜院外走。   曹素贞心有不甘,可脸上实在疼得厉害, 一时间哭都哭不出来,只能不住咒骂:“快点!我的脸!走快点啊!”   曹素贞前脚走,后脚温鸾也不想待下去了,行了个礼就想走。   顾溪亭看她一眼,问:“八娘生气了?”   温鸾微笑,心底其实已经火冒三丈。   “三表哥说笑了,我能生什么气。”到底压着火, 嘴里说出来的话难免带了火星子,“这里是吴霜院,是表哥的院子, 表哥怎么做是表哥的事。我一个客人,能说什么。”   她说完就走, 走了两步,踢了一下路边的竹子,回头咬牙道:“那猫……也不是故意挠她的, 表哥别打它。”   见顾溪亭点头,温鸾松了口气, 迈开步子就走。   她只顾着走,没留心身后顾溪亭站在台阶下, 看她走远后垂下了眼帘。   “长乐。”   “在。”   “把人都叫过来。”   吴霜院的事不是件小事, 温鸾回了二房, 当即就将事情告诉了顾氏和周氏。   周氏吓了一跳,忙让婆子从外头请大夫来,自己则带着人往曹素贞住的院子去。   不多会儿, 人回来了,脸色却有些难看。   “嫂子。”顾氏觉得周氏的神色有些古怪。   “贞娘没回院子。”周氏回头看了看门外,道,“听说,人没从长房回来,直接就往曹家送回去了。”她敛目低声说,“这次贞娘怕是惹恼了三郎,不然以三郎的性子,怎么也不会直接就把人送回去。”   “可老太太……只怕还不知道。”顾氏咬唇。   “三郎要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老太太即便知道,也拦不下。”周氏叹气,“只是等老太太知道了,说不得就要去长房大闹一场。”   果然如周氏说的,曹老太太虽说被禁了足,但还是当晚就知道了曹素贞被送回曹家的事。   老太太大闹一场,听说摔了屋里许多摆件。就连二老太爷大怒,狠狠将人训斥一番,老太太都没停歇,就这么闹了一晚上。   第二天,还不管不顾地跑到长房,当着李老夫人的面大闹。   李老夫人自然没有与曹老太太争吵,听说面色虽有些不虞,但仍旧好声好气地说话。直到曹老太太言语间带上了已经过世的长房二老爷,老夫人的态度这才强硬起来,将人赶出门去。   这些,都不是温鸾亲眼看到的。   她老实在温兰院待了三天,不是练字,就是戳着手指练女红。听瑞香把外头听来的消息一一说了遍,她这才丢下针线,往床上一扑。   松香吓了一跳,忙捡起针线,嗔怪道:“八娘这样下回可容易扎着自己。”说完,松香斟茶,递到床边,“八娘喝口茶。”   温鸾翻了个身,愁眉苦脸道:“松香,你说,要不是我在吴霜院的关系,是不是曹素贞就不会被送回去?”   “八娘怎么会这么想?”瑞香惊愕。   温鸾苦恼道:“你们都听到她那天说的话了,她……我不知道她都经历过什么,但是好像……曹家可能并不是一个好地方。”   两个香面面相觑。到底还是松香年长些,会安抚人,出来劝道:“八娘,曹家是不是水深火热的地方,我们谁都不清楚。可曹家小娘子之所以被送回去,难道不是因为她言行过激,惹恼了长房么?”   温鸾慢慢从床上下来,低声道:“所以,这里归根究底不是家不是吗?”   这话说的有些重了,不过也的的确确是这个理。   松香没敢再劝,反倒是瑞香出了声:“八娘的家眼下自然只有一个温家,往后还会是夫家。顾府不是打从一开始,就只是大伙儿暂时寄住的地方么。”   温鸾一想也是,看了瑞香一眼:“老太太还在闹?”   “啊,我都忘了还有一件事。”瑞香惊道,“舅老爷昨夜在老太太房门前跪了一夜,老太太这才作罢,没再吵着要接人回来。今早舅老爷出了门,听说是曹家出事了。”   温鸾一愣。   瑞香满眼精光:“曹家老爷被降官远调,举家去了地方。”   温鸾愕然:“怎么这么突然?”   瑞香唏嘘道:“其实也不算突然。听说曹家老爷官职不高,可风评一向不好。往日里经常小打小闹似的贪点拿点,所以一直升官无望。曹家重男轻女,可偏偏到了眼下,除了曹家老爷没一个顶用的男人,事情一出,那些郎君们吓得一个个尿了裤子。”   所以,曹素贞前脚才被送回去,后脚整个曹家就被送出了永安?   温鸾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问:“曹家到底犯了什么事?”   “听说是收了贿赂,在运漕船上帮一些商人运送朝廷明言禁止的食盐。因为不敢太明目张胆,以至于量也不多,被查到后只是贬成小吏,赶到了地方上……”   瑞香说到一半,赶紧四下看了看,这才继续,“贩私盐是大罪。这次查到他的听说还是皇城司的人。只是贬官远调,没要了性命,已经是运气好了。”   温鸾哑然。   皇城司是什么地方?   皇城司,又称武德司。那是自大承开国以来,由太祖皇帝亲自督立的部门。   温鸾不知道这里头究竟有什么门道,可皇城司的威名比老虎吃人什么的,还能震慑小孩儿。   谁家的小孩不听话,大人们威胁一句“皇城司来了”,保管能把人吓得又乖又顺,如同猫崽子一般躲进大人怀里不闹腾了。   温鸾对皇城司的印象,都在她阿爹阿娘的嘴里。   据说,他们有专门的探事司,有亲事官藏身于街头巷尾,侦探各种流言蜚语与图谋不轨的人。谁都认不出他们的身份,这些人可能是倒夜香的大叔,可能是当垆卖酒的女郎,也可能是谁家翩翩美少年。   被皇城司盯上的人,谁都逃不掉。   温鸾惊讶曹家的遭遇,恍然间突然又想到一个名字:“那个曹发干,和曹家是不是……”   瑞香跟着点头:“被贬的曹家老爷,正是那位曹发干。”   温鸾倒吸一口气:“他从温家带走过一个丫鬟,会不会连累阿爹被皇城司的人怀疑?”   她信阿爹不会为了钱财就去贩卖私盐,更不会冒险去做贿赂漕运官员的事。可那个丫鬟……   温鸾越想越担心,踩着鞋子就要往门外跑。   “八娘?”松香急忙追过去。   “我要去找三表哥!”   顾溪亭还没走。   他答应了李老夫人这回要在家多住几日,便当真没有立即走人。温鸾三天没去松柏堂,一进门,就被婆子引到了老夫人面前。   李老夫人半躺在软榻上,微闭着双目,在听青萤一一禀告吴霜院的事。听到温鸾的脚步声,这才睁开眼,招了招手。   “还以为你厌了我这老婆子,不肯过来陪陪我了呢。”   李老夫人轻轻拍着温鸾的手背,叹道:“你是不是生三郎的气?觉得他没管好院子里的下人?”   温鸾沉默,良久点点头。   “我不明白,三表哥的院子里为什么可以随意进人。若不是知道老夫人并没有和曹家结亲的打算,我还以为曹家姐姐已经说给了三表哥,要不然怎么她在吴霜院大吵大闹,却是连个来管事的人都没有。”   李老夫人轻轻喟叹道:“没了亲爹照拂,亲娘又改嫁多年,他一个人时常住到别处,院子里的下人……多少生出了轻慢的心思。”   温鸾低头,嘴角抿了抿,直言道:“既然是主子,何惧下人轻慢与否。这帮人伺候得不如意,就换掉用别人。难不成被人爬到头顶上,还得自责说是自己不常住在家里的错?”   李老夫人一听,笑了:“你说得对。这世上最大的道理,可不就是这样。所以,吴霜院已经换了新人伺候。”   温鸾诧异。   “三郎把他院里的人都换了,只留了三个书童。”   “其他人,会去哪?”温鸾问。   李老夫人揉揉她的耳垂,觉得好笑:“自然是发卖的发卖,或者遣到乡下看顾老宅去了。”   老夫人又问:“八娘觉得难过?”   温鸾摇头:“为什么要难过?只是换了个做事的地方,这难道不应该么?他们渎职,拿了月钱却不做事,要是在温家早该被赶出去了。更何况,只是换了工作,又不是要了性命,我为什么要为他们难过?”   大承律法,即便是卖身的奴仆,主家也不可随意打杀。但凡被发现的,主家会被杖三十,刑一年。   当然,也会有不被发现的人家,或是私下里拿钱直接打发掉的情况。   李老夫人哭笑不得,揉揉温鸾的头发:“你这么想也没错。顾家没打杀了他们,只是让他们换了个地方生活,的的确确已经是一片善心了。”   她叹息:“你没见过曹家。听说他家郎君还有施虐的癖好,丫鬟、侍妾被打得遍体鳞伤,却往往不叫人立即没了性命,抬着送去乡下。没过几日,便传来消息,说是人没了。就是想查,也查不出什么。”   温鸾伏在李老夫人的怀里,听着老夫人提起曹家语气里满满都是不喜,突然直起身:“啊,我忘了我是来找三表哥的。”   “怎么了,这么急?”   “我……我有点事要问表哥。”   温鸾支支吾吾,李老夫人不再问,让青萤领着她去吴霜院。   吴霜院还是那个吴霜院,人却都换了面孔。温鸾看着过路问安的仆役们,没有说话。   长乐过来,恭恭敬敬地施礼:“八娘。”   温鸾问:“那个……猫呢?”   长乐微微一愣,遂笑道:“八娘放心,猫还养在院子里,吃得好,睡得香,就这几日功夫又胖了一圈。”   “胖点好,胖点摸着舒服。”   “那……那个小孩儿……”   “长林也没事。还是在三郎身边伺候。”   温鸾问一句,长乐答一句。   得了想知道的答案,温鸾心底松了口气,这才张了张嘴,准备再问顾溪亭,就听有人道:“你来这儿,问了我的猫,我的书童,怎么没打算问问我这个主人么?”   温鸾转过头,看到那淡然清俊的身影从一片竹子后绕出,忙殷切地喊了声“表哥”。   顾溪亭抬眸,目光在温鸾脸上转了一转。   女孩儿笑意盈盈,两颊上梨涡轻旋,看起来像极了那只惹了麻烦来讨好的胖猫。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完毕!感谢支持!等我下班归来发红包!记得要留言,不然我发不了_(:з」∠)_ 第33章 、〔三三〕长生牌位   温鸾讨好地喊了声“表哥”, 一开始心里还有些担心,怕顾溪亭还记得她那天在书房门口说的话。   不过看到顾溪亭随意的样子,料想他是没把那些放在心上, 温鸾的胆子便跟着大了起来。   这一大胆,紧跟着她就瞧见了挂在他腰上的扇坠。翠色的平安扣,配上浅绿的扇坠流苏,在他腰侧随风飘荡。   “不生气了?”   声音带着笑,清澈地让人觉得心头一片明媚。   温鸾摸摸鼻子:“是八娘失礼了,三表哥不要见怪。”说着微微一顿,“我……我听说曹家出事了。”   她的话里带着试探, 认错有,更多的分明还是询问,顾溪亭哪里会听不出来。   尽管如此, 他的脸上仍旧挂着笑容:“我也听说了,似乎是收受贿赂, 牵连了一些人。”   温鸾心里咯噔了下,看一眼周围,长乐已经退到了边上。这下, 她壮起胆子,直接问道:“三表哥知道我家与漕运多少有些关联, 曹发干曾去过温家,还从温家要走了一个丫鬟, 这样会不会……会不会也牵连到温家?”   她有些着急:“我发誓, 阿爹他绝对不会干违法乱纪的事情, 就连丫鬟也是曹发干主动索要,不是我阿爹为了贿赂他送给他的!”   顾溪亭哭笑不得:“你很害怕?”   “是担心。”温鸾肯定道。乌黑的眼眸如玉石般通透,“阿爹不能出事, 这是身为人女最大的愿望。如果温家真的做了那些腌臜的事情,那我们肯定无话可说,但温家没有做的事,如果有人非要拉温家下水,就不能任由胡来。”   温鸾紧板着脸,表情十分郑重。   她猜不出顾溪亭到底有怎样大的本事,能在上辈子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温家有错罪该如此的时候,帮温家平反。   只是眼下,她能做的,只有相信他,哪怕是听他说一句“放心”,她也许就真的能放下心。   如果不是确定温家八娘从前的的确确只是个娇养的闺阁女儿,顾溪亭差些就要怀疑她的身份。   那些没来由的信任,和拙劣的小心隐藏的试探,都叫顾溪亭觉得有趣。   他目光流转,唇边的笑容不浅反深。   “温家不会有事。那个丫鬟,在从凤阳回永安的路上,就被曹发干送给了一个船老大做妾。”   温鸾不由地错愕。   想到那是个活生生的人,却被当做物品随手转送,温鸾忍不住地叹气。   顾溪亭屈指,弹她脑门:“小小年纪,做什么唉声叹气。那丫鬟现如今过得不错,船老大的发妻已经过世,不介意丫鬟被人收用过,一门心思守着她过起了日子。这么一来,倒是比她进了曹家要好。”   温鸾似乎愣了一下,摸了摸额头,眼帘抬起。   “表哥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看一眼顾溪亭,“表哥这几日一直待在府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温鸾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有一瞬的游移,又很快停留在了她的脸上。   顾溪亭轻轻笑开,竖起手指,贴在唇上:“佛曰:不可说。”   温鸾喔一声,得了想知道的答案,作势要走。才迈出步子,她又停下回头,郑重地行礼。   “三表哥,我阿爹和温家若能无事,来年我给你立长生牌位!”   顾溪亭笑不出来了。   要不是跟前的小娘子乌黑的眸子里填满了认真,他还真要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   温鸾前脚出了顾溪亭的视野,后脚从水池边传来了男人的大笑。   顾溪亭捏了捏眉心,回到方才的地方,叹道:“宁王殿下。”   池塘边,衣着松散,状似浪荡无形的青年一手握着鱼竿,一手拍打身边小几,笑得鱼线搅得池水频起涟漪。   这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四子,宁王殿下。   顾溪亭少年时便是做了他的伴读,这么多年也一直来往频频,关系极好。   宁王少时英姿勃发,极其聪慧,后来日渐放浪,圣上也无法,只能任由他做了个闲散的亲王。大概是出于交好的原因,圣上对宁王的期盼就落到了顾溪亭的身上,十分重视他,似乎是盼着他能带带宁王,好歹别成日里只知道骑马游乐,泡在胭脂水粉里不知今夕何夕。   宁王一早就来了顾府,却不是从大门正大光明地来的。因此,顾府上下所有人,都不知吴霜院里还藏着一位王爷。   “令端,你这个表妹着实有趣。”   宁王笑得前俯后仰,抹了抹眼角,“我还是头一回见着有人满脸真诚地说,要给你立长生牌位的!”   令端是顾溪亭的字。顾家大老太爷把孙子送进宫做了伴读,这字就是在宫里,由圣上亲自取的,颇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   顾溪亭抓过宁王的鱼竿,提起看,鱼饵已经没了。   “殿下,你是来钓鱼还是来喂鱼的?”   “你这池子里的鱼都成了精,不过只能钓着解闷罢了。但你那表妹,实在是比钓鱼更叫人觉得解闷。”   宁王笑得不行,指指顾溪亭,“这就是你先前提过的,温家那位小娘子?隔得远了,没见着模样,听声音倒是嫩得很。”   “不过还是个孩子。”   “你与她年纪相仿的时候,可就已经是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样,敢在父皇面前,引经据典地帮我陈情了。”   “那难道不是因为殿下逃了太傅的课,被禹王撞见,亲自告到了圣上面前?我若是不帮着殿下,回头也逃不了责罚,不如陈情,少些皮肉之苦。”   宁王止了笑,望着池面上荡开的涟漪,道:“我勤学刻苦,禹王叔说我野心勃勃,年纪尚小就一心想要胜过太子皇兄,不可为。我逃学胡闹,他又说我如滩烂泥,扶不上墙面。”   说着宁王又招手让身边的小太监给斟了杯酒,仰头一口饮下,“你这吴霜院什么都好,就是酒不行。回头我从宫里讨些好酒来,藏在你处,也好躲开麻烦,到你这畅饮一番。”   说完,广袖一甩,伸手撩了把水,往顾溪亭身上甩。   顾溪亭往后避了避,抬手抹掉额前水珠:“宁王府里什么酒没有,殿下偏偏要进宫讨。”   宁王咧嘴笑:“那可不是令端你教的么,隔三差五往父皇身前晃一晃,撒娇也好,胡闹也好,叫父皇知道,他有个不上进的儿子还在永安。”   说完这些,宁王又笑,指了指顾溪亭腰上的扇坠,问:“从前不见你戴过这个,是你那位温家表妹送的?”   顾溪亭不答。   宁王自个儿笑开:“手艺别致,不如叫她也给我编一个?”   算是自小一道长大,宁王性子顾溪亭只怕比圣上还要了解,知道他无赖惯了,嘴皮子最是花花。   从前说的那些荤话顾溪亭向来是当做耳旁风,这一回,却抬起眸子,看了过去。   “不行。”   宁王笑:“怎么?”   顾溪亭:“殿下是外男,表妹不好给殿下送这些贴身物件。”   宁王哈哈大笑,这一回连鱼竿都没拿住,直接滑进了池子里。   几个小太监手忙脚乱地卷起裤脚下水摸鱼竿。宁王却在边上突然又叹了句:“令端,你说,父皇他明明知道你我情同手足,为什么还敢让你留在皇城司?”   他扭过头,目光沉沉。   “是信任你不会辜负他所望,还是觉得我真的只是个闲散王爷,绝不会利用你在皇城司的身份,谋求所需?”   顾溪亭没有回答。   只上饵,鱼竿一抛,将鱼钩丢进池中。   涟漪荡开,一层层的,将清晰的池水加上了一层遮蔽。   顾溪亭的话,叫温鸾放下了心,之后的日子便又和从前一样,照常过了起来。   白日里贪睡,睡足了先后给二老太爷和松柏堂的李老夫人请安,完了再回温兰院练练字,练练女红,或是跟着顾家的小娘子们去学琴。   她过得多姿多彩,身边的人也同样过得热热闹闹的。   曹老太太隔三差五还要再闹上一闹,为了“苦命”的娘家人大哭一场。二老太爷寻思着到底是老妻,忍着脾气哄,还带上儿子哄。一次两次没用,之后就随她去了。   曹老太太大约也是发觉,闹了也没法子把娘家人从外头接回来,这才老实了下来。   她一老实,二房的日子就松快了许多。   顾涛自己的学问不大,只在朝中谋了个小官,对七郎和寄住的温伯仁温仲宣却寄予了厚望,甚至还托到顾溪亭面前,将三人做的文章送到了国子监的先生面前。   一同送出去的,还有顾家其余几房郎君的文章。   只是文章上的点拨,国子监上下自然乐得卖顾溪亭的面子,将那些文章拿去仔细看了一番,还提笔在上头做了批注。   一大家子人,自然不是人人都有顾溪亭的才学。仔细看下来,倒是找出了两篇出彩的。   再一看,姓温,却是顾家的姻亲子弟。   别的不说什么,顾溪亭收回那些文章,正准备回趟顾家。国子监祭酒陆大人寻了话过来。   文章看上了,祭酒大人顺带着也想看看人,寻思着能否两家约个日子,见上一见,顺便也与顾家其他小郎君见见面。   顾溪亭将话传给李老夫人。   老夫人正眯着眼指点温鸾的女红,闻声点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应该是存稿箱。_(:з」∠)_我15号的这个时候,大概可能也许刚刚回家,因为15号工会活动要出门一趟,回家就晚了,所以直接存稿箱吧。 第34章 、〔三四〕相看   顾溪亭没有久留, 说完事,便又忙着出了松柏堂。   李老夫人悠然长叹一声,低头就对上了温鸾亮晶晶的眼睛。   温鸾今日穿了一身新衣裳, 用的就是她阿爹从凤阳送来的料子,藕荷色的上袄配了绣着缠枝玉兰花的霜色裙子,再配上她一贯用的那些金银首饰,好一个亮闪闪的小娘子。   这会儿,小娘子连手上的绣花也不管了,眨巴着眼睛,往老夫人腿边凑:“是我四叔和阿兄被人看上了吗?”   李老夫人伸手揽过温鸾, 板着脸,语气却带了笑:“文章看上了,所以以文见人, 觉得还不错,想顺带看看本人。”   温鸾挨着老夫人, 轻轻问:“是想给四叔和阿兄说亲吗?”   “八娘想要嫂子了?”老夫人在温鸾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笑道,“我记得你那四叔和阿兄今年一个十八一个十六了。”   温鸾眨眨眼:“老夫人, 十八十六岁都还不大呢,三表哥都没成亲, 阿兄他们不着急。再者,身上还没有个说得过去的功名, 怎么好意思和人说亲。”   李老夫人瞪了温鸾一眼, 道:“你那三表哥, 我已经不指望了。他几时想明白了几时成亲,就是不知道我还抱不抱得到曾孙。至于你阿兄他们,若是真能相看上, 也不急于一时成亲。”   李老夫人说完这些,又抚了抚温鸾的头发道:“也是你四叔和阿兄自己有本事。国子监祭酒是什么身份,寻常人也坐不上那个位置。不过也巧了,那位陆大人家里的的确确是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如今都到了出嫁的年纪。”   温鸾仰着笑脸,十分期待:“阿爹阿娘感情和睦,这些年都从未红过脸。若四叔和阿兄也能讨到这样的妻子,情投意合,琴瑟和鸣,定然是桩妙事。”   李老夫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见她满脸期盼,忍下了心底的话。   温伯诚和顾氏的感情的确很好,可一想到那个生下孩子就没了的紫绵,老夫人心底仍旧时不时觉得惋惜。   只是这到底是上一代人的事,与温鸾又有什么关系。   李老夫人到底当家多年,即便如今长房大夫人汤氏才是真正的当家主母,但对比起老夫人的雷厉风行,还是逊色不少。   不过一夜,李老夫人就选了一个极好的日子,准备在府中开筵,邀祭酒一家歇女一同和乐。   理由自然是吃茶品香。   李老夫人没有明说究竟是来相看谁的,因而整个顾府,但凡有年纪合适的小郎君,几房夫人们都热切了起来。   温鸾仔细算了下几位顾家表哥的年纪。   大郎顾溪识已经娶妻生子,三郎顾溪亭年二十,似乎还没成亲的打算,四郎顾晋和六郎顾弘都是年十六还没定亲,余下就只有十四岁的七郎顾衍。   再看表姐妹,二娘顾溪语守寡在家,自温鸾到顾家就没见过人,听说脾气古怪,前些日子大病一场,眼下在老宅养病,五娘、八娘、九娘、十娘、十一娘都还待字闺中,十二年和十三娘年纪相仿,离相看人家还远着。   这么一算,温鸾忍不住好奇起那位陆大人家中,除了女儿,也不知还有没有年龄相仿的小郎君来。   邀请祭酒一家赴筵的请帖,是由顾溪亭亲自送到陆大人府上。陆大人接了帖子,到了说好的日子,果真带着妻女浩浩荡荡的来了顾家。   日子已快到春末,顾家长房园中景致正是风光最好的时候。一大早就有奴仆满园洒扫,空气中澄澈无尘,还带了阵阵芳香,令人心旷神怡,正适合待客。   汤氏原本还与李老夫人商量着从外头请个戏班子过来,李老夫人却是摇头。   汤氏心下有些不满,还是长房大老爷顾渐难得清醒了一回,觉得吃茶品香是件风雅事,搭上戏班子有些不伦不类,叫人笑话,汤氏这才作罢。   有李老夫人亲自盯着,筵席被分成了两处。一众男客在前面吃酒,由着顾渐招待,女眷则在长房的后院另外安置了饮宴和品香的地方。   汤氏与人交际的本事并不差,陆家夫人一登门,她便立即迎了上去,一路说着笑着将人引到了后院。   本就是两家人的筵席,虽不直白地说出来,但彼此心知肚明为的是什么事。陆家的小娘子们一出现,就引得顾家几位夫人们亮了亮眼。   李老夫人正位坐在上方,瞧着一屋子的珠环翠绕,环佩叮当,微微颔首。   温鸾却睁大了眼。   说来不是她见识少,委实是陆家的女眷数量惊人。   老夫人没说陆家究竟有几位小娘子,温鸾只当是一二人足以。哪知这一来,跟在陆夫人身后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仔细一数,足有十余位。   大到花信年华,小到髫年,高矮胖瘦,应有尽有。   大约是温鸾的表情太过震惊,李老夫人忍着笑将人召到身边,捏了捏她的脸:“这是什么模样?惊着了?”   温鸾忙不迭点头,压低声音,悄悄问:“这些姐姐妹妹们……都是陆夫人的亲女?”   “自然不是。”李老夫人遥遥指着几个,一一介绍,“只这几个是嫡出,余下都是庶出女。陆大人一心想要开枝散叶,偏偏夫人和纳的那些个侍妾一个个开怀,一个个生下女儿。”   虽说都是女儿,可看得出陆家对女儿的教养毫不松懈。小娘子们甫一进门,便看得出一个个言行举止十分得体,尤其是长女,更是温婉可人,丝毫不因自己大龄未嫁,而显得畏缩抑郁。   温鸾也一眼就瞧上了那位陆大娘子,明紫色窄袖束腰上袄配着藕荷色花鸟纹长裙,身姿修长,一颦一笑间叫人忍不住就心生好感。   汤氏与陆夫人相谈甚欢,将小辈们互相介绍。陆夫人一眼便瞧见了温鸾。   “这是哪一房的小娘子?”   汤氏面上一愣,咳嗽道:“这是二房的表姑娘。”   汤氏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反倒叫陆夫人生出了点兴趣:“二房?可是那位从凤阳来的温家小娘子?”   汤氏不愿多说,见陆夫人突然提到,有些诧异。   陆夫人笑:“我家老爷十分喜爱温家两位郎君的文章,便跟令端多问了几句,才知温家还有位小娘子也一道来了永安。”   陆夫人说着,又多看了温鸾几眼:“小娘子生得真好,叫人一看就心生欢喜。”   陆夫人这般说话,叫汤氏身边的几位夫人们心下一凉,再看一屋子的陆家小娘子,转念又松了口气。   这么多人,不尽然都看上了温家两个小子吧。   顾家妯娌们与陆夫人寒暄一阵后,想着再往深处聊一聊,便将小娘子们都放出院子,让她们结对玩去。   温鸾本想陪着李老夫人,这会儿见顾氏摇头,也只好跟着去了院子。   十娘平日里最会玩,只一会儿工夫,便叫陆家的一些小娘子围拢在中间,嘻嘻哈哈地玩开了。   十三娘年纪小,与陆家几个年纪小的女孩也很快玩到一块,由丫鬟陪着,踢起毽子。   就是性子与兄长一模一样,有些呆闷的五娘也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小姐妹,凑到一块你一句我一句说起话来。   温鸾仔细一看,只剩下最年长的陆大娘子还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两人目光对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是哪里戳着了,竟坐到一处,拿着小食盒,喂起了莲池里的鲤鱼。   陆大娘子闺名娉婷,的的确确是已经到了花信之龄,迟迟未嫁只因先前订亲的未婚夫一开始允诺考取功名后立即迎娶过门,哪知三年又三年,到了她二十出头,仍旧只是个没有功名的官家子弟。   后来,好不容易同意就这么成亲,未婚夫却意外身故了。   因是青梅竹马,两家又关系和睦,陆娉婷答应为对方守上三年。如今三年刚过,陆夫人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即就找人家嫁了长女,也好为着后面的女儿们谋划亲事。   这些,是李老夫人告诉温鸾的。   等与陆娉婷有了接触,温鸾只觉得惋惜极了,忍不住看她一眼,再看一眼。   身边的丫鬟送上精致点心,陆娉婷拣起一块,直接塞进了温鸾的嘴里,笑道:“我生得这么好看,叫八娘看了一眼又一眼?”   软糯的点心进了嘴,温鸾只得咬了几口,囫囵咽下:“陆姐姐生得好看极了。”   陆娉婷眼角轻轻上挑了下,捂嘴轻笑:“八娘也不差。”说着,伸手挑了挑温鸾的下巴,“可惜我是女儿身,不然非抢了你回家,藏在屋子里谁也不让见。”   温鸾哈哈一笑:“我也可惜是个女孩儿,姐姐的模样甚得我心!”   两人相视一笑,互相分了点心,又指着池子里游来游去的锦鲤说起这鱼看着肥壮,却味道寻常。说着说着,竟一发不可收拾,又从鱼肉说到珍珠团、雪花糕等吃食上。   聊的越多,便越觉得相见恨晚。   等到陆娉婷脱口而出几样吃食的用料、作法,温鸾两眼放光,大着胆子凑近问:“好姐姐介意年纪小些的郎君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工会活动结束,开车载着小伙伴回家。谁都没点导航,车载也不知道咋的了自己开始导……关键我还开着广播……于是各种滋滋声中,导航电子音的声音时不时响起……吓得我瑟瑟发抖……   另外说一下,文中所有官职名,来源于《宋代官制辞典》,可能有几个地方自己没理解正确,依样画葫芦,懂的妹子们别介意_(:з」∠)_ 第35章 、〔三五〕陆大娘子   温鸾话才刚说完, 就见陆娉婷愣了愣,神情古怪的看着她笑。   温鸾一头雾水。   陆娉婷伸手点点温鸾的额头:“你小小年纪,怎么还操心这些?我如今二十四, 比你大了一轮,若我早些年嫁了人,有了孩子,只怕都要与你一般大了。”   大承对嫁女没有年龄上的规定。   前朝曾有过十三许嫁,十八未嫁强制婚配的事。要真是放在从前,温鸾算了算,陆娉婷的年纪的的确确可以生出自己这么大的闺女了。   陆娉婷笑笑:“我这个年纪, 能嫁的大约只有鳏夫,或是身有缺陷的头婚郎君。你说的年纪小的郎君,那都是留给我家妹妹们的。”   温鸾不赞同地皱眉:“这有什么关系?大承律法规定了大龄未嫁的娘子只能当续弦么?”   律法没有规定, 可礼法上有。   温鸾看着陆娉婷,见她只是笑着摇头, 便知她到底还是把她当做一个小孩儿。   小孩儿懂得什么男婚女嫁。   “我有个四叔,还有个兄长,年纪虽然比陆姐姐小, 可是性格好,如今也尚未婚配。更重要的是。”温鸾认真道, “他俩长得都好看。陆姐姐真的不考虑考虑吗?”   陆娉婷哭笑不得。   十娘带着陆家小娘子们从边上经过,凑巧听到这一段, 当即转过头来打趣道:“八妹妹真有趣, 怎么这事还得由妹妹你来说。陆姐姐先前那位未婚夫, 虽然没有功名,可好歹出身名门,八妹妹家……未免差得太远。”   她身边的小娘子们都吃吃笑起来, 有胆子大的,甚至还在人群里说了句话。   “家世倒是无妨,毕竟大姐姐年纪也大了,母亲可正急着寻人家哩!”   温鸾旋即惊讶道:“真的吗?陆姐姐这般年纪,正是最好的时候,陆夫人定然在挑选最适合姐姐的郎君。”   温鸾往那群陆家小娘子里看了一眼。   都是一家姐妹,先前她还觉得高矮胖瘦,各有姿容。现在却是丑态毕露,只剩皮囊。   她们言语间的笑声,既是嘲讽温家,也是在嘲讽陆娉婷。   十娘快口道:“陆姐姐都二十四了,这要是再不赶紧嫁人,岂不是累得自家姐妹也得拖成老姑娘。”   温鸾眉眼一挑:“我瞧着各位姐姐们都不急着出嫁,怎么到了十娘嘴里,好似陆家姐姐们都恨不能嫁了大姐姐,再立即嫁了自己似的。”   十娘张嘴欲言,被陆家一小娘子抢了白:“自然不是!”   温鸾笑。   那几位陆家小娘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这时候应和一声。   男婚女嫁的事,哪能是她们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可以随意挂在嘴上的。似温鸾这样的出身,本就没什么底蕴,自然可以没规没矩,可陆家……国子监祭酒之女,怎么能……怎么能不知廉耻呢。   十娘不喜地大声道:“八妹妹,你也别胡闹了。就算陆姐姐找不着人家,也还轮不上你们温家。既无功名,也无家世,还想娶名门闺秀?”   温鸾笑,衣袖下,拳头已经捏了起来。   要不是这会儿人多,又是李老夫人出面安排的筵席,她真想扑上去,把十娘狠狠揍上一顿。   这孩子……真是欠打。   十娘是三房的嫡出,脾气坏,嘴巴毒,常作弄十三娘。温鸾有时候都觉得,她说话是不是从来都不用经过思考,脱口而出,不管好坏。   “大承自开国以来,入朝为官者,十人中有七人无家世。尽管官场沉浮,前途不明,但这七人中总会有人能脱颖而出,扬名立万。”   陆娉婷这时候开了口。   温鸾感激地看过去。陆娉婷又道:“顾十妹妹年纪小,可能没听说过榜下捉婿。这些被捉走的婿中,有些可能不过才有功名,家中自然没有所谓的家世。”   “可人还有功名在,温家有什么?”   有陆家小娘子凉凉道。   温鸾挑眉,手腕被身侧的陆娉婷轻轻抓住。   “温家只是还没有出过举人、进士,可凤阳温家的家世并不弱。”陆娉婷指了指自家妹妹鬓边的发钗,“这上头的东珠,就是由温家的商船运进永安。还有你身上穿的料子,若没有温家,想送进永安的布行,就需要费好大一番功夫,到手的价格只怕还得再翻上几番。”   听得陆娉婷的话,温鸾往那小娘子身上看去,果真见着了熟悉的东珠和布料。   “九妹妹,父亲曾说过,辨人不能只从家世、衣品,一个人,无论男女外表光鲜内里腐坏的处处都有。若此人言行如一,腹藏经纶,即便容貌丑陋,那也堪称俊才。”   陆娉婷摇摇头。   “你不曾见过温家郎君,就出了这般认定。父亲知道了,只怕要训斥你了。”   那小娘子被说得羞愤难当,跺了跺脚,拉着姐妹们就往别处去。   十娘气恼地甩了袖子,瞪一眼温鸾和陆娉婷,只能追着走。   温鸾抬头去看陆娉婷,她仿佛只是随口说了几句话,脸上淡淡的,看不出太多的神情。   听李老夫人说,陆大人清誉满天下,只安安心心,认认真真做他的学问,当他的国子祭酒。这大半辈子,先是愁没有儿子,再是愁几个女儿的婚嫁,这次带女儿们来顾家,不拘哪一个,只想给女儿谋个出路。   温鸾是知道这事的,等听了陆娉婷方才那几句话,更是觉得让四叔和阿兄错过了这么好的人。   年龄差着又怎样?   温家不拘这些,只要情投意合,并没有什么问题。   “好姐姐真的不考虑考虑?”温鸾凑近。   她瞥一眼已经走远的十娘,又抬头看陆娉婷一眼,见她只是笑笑不说话,略有些失望。   借着周围没什么人,温鸾又凑近几步,发间金簪垂下的珍珠串儿轻轻晃动。   “十娘她们其实说的对,温家没有家世。可温家有自己的生意,自己的田地,还有钱。这些对读书人来说,是阿堵物,可人活着,万万离不开它们。”   “我四叔,是家中庶出,但生得好,学问也好。我阿兄也生得好,学问也不差。阿爹说过,他二人若是都考中了,就全倾家荡产,也要继续供他们读书。若是有一人实在考不中,就回家继承温家的家业。”   温鸾认真道:“所以,陆姐姐,真的不考虑一下?”   陆娉婷没忍住,笑得弹了弹她的额头:“怎么让我考虑,还一下就把你四叔和兄长都拎了出来?不是应该只介绍一个人么?”   温鸾揉了揉额头,一脸不好意思:“这不是怕陆姐姐你看不上么。两个选一个,选中的机会就大了呀。”   陆娉婷大笑:“那若是我一个都不选呢?”   “那一定是他们还不够好。”   温鸾活了两辈子,上辈子也是成过亲的。虽然遇上了季瞻臣那样的混账东西,可该知道的,该经历的,她都有过。   要是这辈子,她遇不上自己觉得好的,那不如一个人,左右阿爹阿娘不会赶她出去。   所以,陆娉婷二十四岁还未出嫁,在她的眼里,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见陆娉婷并没有再直接拒绝,温鸾索性鱼也不喂了,和她说起自个儿小时候的事。   温文尔雅的四叔曾经为了哄她爬树摘果子,文文弱弱的阿兄背着她上山看过枫叶。   还有胖墩墩的阿爹和身子不好的阿娘,丢下生意,守着发烧的她整整好几日。   她也不在意陆娉婷会不会因为这些,真的去考虑温家。只是单纯想和好不容易遇见能说得上话的同龄人,倾诉一下重生后对家成倍的感激和喜爱。   温鸾说得起劲,陆娉婷也听得认真。   过了一会儿,白妈妈来了。   “陆大人那头在院子里给问温四爷和温三郎点评文章,想让大娘子过去看看。老夫人已经答应了,让老奴领大娘子过去。”   陆娉婷只是有些怔愣,随后哭笑不得地站起身来行礼:“劳烦妈妈了。”   看陆娉婷的反应,习以为常,显然从前陆大人也没少拿这种方式,让女儿在后面相看郎君。   温鸾起身,跟在后头就走。   白妈妈没有拦她,陆娉婷倒是回头看了她两眼。   不过一会功夫,温鸾就跟着到了前头的院子。   院子里没有屏风,温鸾跟着陆娉婷就藏在了一块假山后。白妈妈在旁边守着,一面留心有无旁人经过,一面还在观察陆娉婷。   温鸾头一伸,就瞧见了自家四叔和阿兄。   清风朗月的叔侄俩,穿的还都是从前家里一道儿做的月白衫,站在陆大人面前的样子,也一般无二的认真。   温鸾看看叔侄俩,再看看陆娉婷,看不出什么反应。   “陆姐姐觉得如何?”她小声儿地问,不敢出太多声。   陆娉婷笑了一下,目光落到稍高一些的少年郎身上。   同样都是月白色的衣裳,但一抬头,面容俊秀文雅,眉目舒朗,的的确确生得好看。   温鸾跟着又看了好一会儿,离得不远,她连陆大人点评文章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家阿兄话多得很,从诗经问到八股,又从八股问到形制,偏偏都是读书人的东西。而四叔……怎么就只站在那儿,安安静静的,也不多说几句话呢?   温鸾听得有些犯困,靠着假山,眼皮都要耷拉下来了。陆娉婷却在这个时候戳了戳她的腰肢。   温鸾痒得差点笑出声来,捂着嘴就抬头瞪眼看。   陆娉婷笑:“那位话不多的郎君是谁?”   她目光清凌凌的,满是笑意:“我瞧着十分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温·娉婷吹·鸾:陆家姐姐这么好,没人娶,一定是因为别人不够好,自觉配不上!   _(:з」∠)_别介意姐弟恋,我还真觉得挺好的,只要性格合适,年纪不是什么差距。 第36章 、〔三六〕谁欺负谁   陆娉婷瞧上温伯仁了。   当日里还没说什么, 过了几日,陆府就派人往顾家提亲来了。   还从未听说过,女方家往男方家里提亲的事。陆府专门请了媒人, 也不找曹老太太,直接通过李老夫人,向顾氏表达了结秦晋之好的意图。   顾氏自然也是欢喜陆娉婷的,但一时并未答应。   不是什么矜持,实在是她也做不了这个主,只能与陆家商量,先写信回温家, 等得了回复再谈结亲。   从凤阳到永安,结亲这事根本没在顾氏的考虑中。更何况,温家的情况, 哪攀得上永安城的名门闺秀。   温鸾晓得顾氏心里的担忧,除此之外, 她更清楚顾家的震惊。   陆家什么身份,温家什么身份,没瞧上顾家的郎君, 却瞧上了温家的……陆府的人登门提亲那天,顾家几房都炸了锅。   除了周氏, 谁都没把叔侄俩放心上,可结果偏偏出人意料。   温鸾瞧着各房的热闹, 照旧过她自己的日子, 只让身边的丫鬟, 与陆娉婷那头多了来往。   长房的汤氏和小裴氏在给李老夫人请安的时候,难免提了这事。   李老夫人坐在佛像前,手里转着念珠, 微闭双目,听妯娌俩你一眼我一语的说完,叹道:“陆家这一回为的是自家的大姑娘,顺带为余下的几位小娘子们相看相看。人家若是看上了,自然也会与你们提起,既然看不上,难道你们还想阻着别人?”   小裴氏性子弱,不敢多言。   汤氏见老夫人说了这些,索性摊开了说:“母亲,我这话为的不是自己,而是为了四郎和五娘,还有咱们顾家好。两个孩子年纪也差不多了,若是能和陆大人府上攀上关系,顾家岂不是……”   “岂不是怎么样?”李老夫人睁开眼,看着佛龛上香炉袅袅散着烟气,轻轻喟叹道,“陆大人是国子监祭酒,能看上温四,那是先看上了他的文章。一样都是递了文章,怎么人家就能让陆大人看上,咱们家的儿郎们却不行?”   “可是……”   汤氏张口,李老夫人锐利的目光陡然转了过来:“大郎身上的爵位可是传不到他两个儿子的身上。顾家的小辈要是自己再不站稳了,没人能救得了,可站稳不是靠的和谁谁家里攀上关系。”   “何况,顾家高攀不上谁。”   李老夫人看着汤氏脸色变了几变,转而对小裴氏道:“四郎的性子木讷了些,但是个好孩子,你也待他视如己出,你可要督促好他。有功名最好,实在没有,那就寻另一条出路。”   小裴氏口中称是。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记得,你已经在帮着五娘相看了,听说是你姐姐夫家的小郎君。我曾见过那孩子,是个好的,若两家有意,不如就定下来。”   小裴氏的嫡姐,就是顾溪亭的生母。   李老夫人说着话,余光就见汤氏张嘴似乎打算再说什么,手上念珠往腿上一搁,道:“下月陈国公夫人大寿,请了永安各家吃席,你吩咐下去,让家里的丫头们都准备准备,到时跟我去转转,也好露露脸。”   转一转,露露脸,换言之就是让顾家的小娘子们在各家夫人面前显一显,说不得就真能结上几门亲事。   汤氏一喜,满口答应。   李老夫人眼看着两个儿媳一前一后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声:“小东西,下月寿宴,你也跟着一块儿去。”   温鸾从后头绕出来,摸摸鼻子:“我也去么?”   “去,怎么不去。”   温伯仁大约真的很受陆府的青睐,陆夫人身边伺候的婆子一趟一趟地来顾家,热情的仿佛这门亲已经定下来一般。   今日送上一箱笼的书,明日再送一盒子的墨,整整送了半个月。   顾氏收也不好,回也不好,急得嘴角都生了泡,温家的信总算这时候赶到了。   温伯诚信上的字儿都快写得飞起来了,字里行间透着欢喜。温家不在意陆娉婷的年纪,年纪大能疼人,多好。   再者,人陆家那是先看上了文章,再看上了人,那就是温伯仁的本事。温伯诚在信里允了亲事,末了忍不住再三确认,这亲温伯仁自己是个什么意思。   温鸾刷刷回信——四叔答应了!   这半月,先有陆大人陆夫人的热情,再有陆娉婷自个儿的努力。温鸾做了几回传信的青鸟,叫两人有了来往,等温家的信一到,这亲事也就真真正正地板上钉钉了。   一时间,陆府着实热闹了许多。温家在永安城的铺子照着主子的意思,连着几日往陆府送上各种好物。   从南洋的珍宝,到凤阳的特产,再到真金白银,温家丝毫不遮掩自己商贾的身份,什么好就往陆府送什么。   就连温鸾,也往陆娉婷手上送了一整盒的首饰。   等到了陈国公夫人寿宴那日,在国公府门前见着陆娉婷,温鸾一眼就看到了她戴在头上的簪子,顿时笑得没了眼睛。   “笑得这么开心?”陆娉婷与李老夫人行礼,这才伸手掐了掐温鸾的脸。   温鸾呜呜两声,嘿笑:“四叔画的式样,戴在陆姐姐头上真好看。”   陆娉婷脸上一红:“他不是忙着读书么?”   “可给陆姐姐画首饰的功夫还是有的。”   陈国公夫人的年纪比李老夫人都大。两人幼时便认识,只一人后来嫁了当时便受圣上重用的陈国公,一人嫁给了承父爵的开国郡公顾大老爷。   陈国公府这些年一直深受圣上重用,家中子弟也十分努力,在朝中身居高位。反观顾家,几乎就要一蹶不振。   陈国公夫人和李老夫人的关系倒是这么多年都不见疏远,寿宴前半个多月便往老姐妹处送了帖子。   见了人,两位老姐妹互相拍了拍手背,喊来各自孙辈见礼罢,就坐到一处说起话来。   陈国公夫人姓宋,老太太年纪一把,却满头黑发,身子丰腴,面色红润,足以看出身子骨极其硬朗。   与李老夫人没说几句话,见温鸾站在一边乖乖巧巧的,伸手就将人搂过来亲了几口。   “这乖乖的,像个娃娃似的,叫人瞧着就开心。”宋老太太说着,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给温鸾,“去外头与小姐妹们耍会儿,别陪着我们这些老婆子了。”   温鸾去看李老夫人。见老夫人颔首,她抓着荷包出了门。   门外院子里,女眷们争奇斗艳,三五成群,在一块各自说笑。温鸾伸脖子往人群里看,好不容易才寻着陆娉婷的影子。   她在莲池边上,被人围在中间。   温鸾才走近几步,没等出声喊人,就听见了人群里传来了十娘的声音。   “陆姐姐你自与温家定了亲,身上穿戴就富贵起来了。瞧着头上戴的簪子,缀的东珠,真叫人羡慕。”   温鸾讶然,再看十娘边上还有个脸熟的小娘子一个劲儿地低声说话,一边说,还一边斜眼看陆娉婷,立马晓得这是有人撺掇十娘出头呢。   那小娘子,正是半月前在顾家同十娘玩得最好的一个陆家小娘子。   行九,庶出。生母是陆大人十分宠爱的一个妾,可惜陆大人不是个宠妾灭妻的人,庶女养得虽好,到底和嫡出差着一些。   温鸾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裙,摸摸手上头上的首饰,抖了抖裙子,挺直腰板往人群边走。   “你们在说什么,好热闹的样子?”   她声音一出,小娘子们不约而同地回过了头,无数道视线一时间涌向温鸾。   这里头,有疑惑身份的好奇,有心知肚明的鄙夷,还有寻常的打量。   温鸾眉眼弯弯,迎着那些各怀心思的目光,几步走到了陆娉婷的身边。   她在永安这段日子,微微长了些个儿。只真的是微乎其微,在人眼里瞧着仍旧是那小小的一团儿,可她的打扮却不寻常——   穿着夹了金丝银线的上襦,缀着珍珠的翠色裙子,配上用珍珠金丝缠住的钗子,颈间挂了璎珞,臂上套着金臂钏,脚下踩着的鞋面上还缀了龙眼大的东珠。   通体上下,那就是富贵逼人。   都是一般年纪,爱着打扮的小娘子,一时间目光落到温鸾的身上,就有些挪不开了。   温鸾飞快地往十娘脸上看了一眼。   十娘撇撇嘴,别过脸。她身边的陆九娘皱皱眉,扯了扯十娘的袖子,低声说了几句。   十娘眉毛一挑,看向温鸾:“你来这做什么?”   温鸾抿嘴一笑,梨涡轻旋,在众人的注目中笑了笑。   “这不是老夫人在陪老寿星说话,将我赶出来了么。”她往陆娉婷脸上看,“姐姐方才在说什么,好生热闹?”   陆娉婷捏捏她鼻尖:“不过是些闲言碎语。”   “陆姐姐随口就说是闲言碎语,分明是将我们的关心视若无睹。姐姐这样的出身,定给了一个商贾之子……”   大抵是十娘不顶用,那陆九娘藏了许久,冒出声来。   陆娉婷笑笑不语,温鸾闻声看过去,没忍住,拿看傻子的目光打量起陆九娘来。   生得好模好样的小娘子,怎么偏偏脑子不太好使?   温鸾对着陆九娘笑了笑,然后一本正经地问:“你是,嫉妒了么?”   陆九娘脸都黑了。   温鸾低头理了理腰上佩戴的玉环,玉璧轻轻碰撞,发出脆响。   十娘嫌温鸾说话难听,脱口就要骂她,就见温鸾抬起她那张雪堆玉揉的小脸,睁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往陆九娘面前递了块温润的白玉腰佩。   再听她的话,十娘一口血堵在喉间,差点喷了出来。   “我把这个玉佩送你,你别欺负陆姐姐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介于今明两天都处在木有网络和无线的环境里,存稿箱伺候…… 第37章 、〔三七〕爱慕   温鸾说完, 立刻扯着陆娉婷往别处走去,陆九娘张口结舌的站在远处,十娘跺了跺脚, 想追上来拉扯温鸾,被边上别家小娘子一把拉住。   永安很大,世家官家的小娘子们多半互相认识。   从前陆娉婷年长不嫁,招多少人前人后的闲言碎语,今日就有多少人发觉了温鸾的不好欺负。   看着小小的、软软的,同瓷娃娃一般的小孩儿,张口就糗得人接不上话来。   “你也不怕得罪了人。”陆娉婷拍拍温鸾的手, 叹道。   温鸾回头吐舌:“不怕。我那话至多只得罪了陆九,和其他人又有何关系。”   陆娉婷看着她笑:“你难不成不知道,陈国公夫人的寿宴, 其实也是在帮各家相看?”   温鸾的漂亮和寻常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不一样,别家的十一岁已经隐隐透出了少女之姿, 可她的漂亮带着可爱,两者相融,好看得夺目。   她方才从人群外走来的时候, 陆娉婷就有种感觉,只要温鸾再长个一年两年, 只怕全永安城的人都会被她所惊艳。   她如皎月,悬在漫天星河中, 也能叫人见之忘忧, 久久不忘。   陆娉婷恍惚了一瞬, 就听见温鸾毫不在乎的声音在说:“我知道啊,可有关系么?我还小呢。”   陆娉婷一愣,旋即笑得不行。   陈国公府很大。因着打了趁寿宴给各家相看媳妇女婿的主意, 又有陈国公夫人的支持,男宾女客这边并没有什么阻隔。   等戏台子开了锣,便都一块儿坐到了花园里。   戏台在湖中,周围一圈儿建了游廊,小娘子们在这头,郎君们则在那头,隔得不远,一抬头谁都能瞧见谁。   温鸾拉着陆娉婷坐到了李老夫人身边,津津有味地听起戏来。   有听不懂的地方,还得了老夫人和陆娉婷的讲解。   一旁有位做客的老夫人,正拉着宋老太太滔滔不绝的大肆夸赞自家儿孙,幸而老太太脾气好,满脸带笑,一直没沉下脸来赶人。   “明明就是个成日里只知道胡吃海喝,花天酒地的胖子,害得阿爹只能跟在后头收拾烂摊子。”   十娘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温鸾回头看,十娘翻了翻白眼,忍无可忍道:“看什么看,我又没说错。阿爹是那人的上峰,回回闹出问题来,都是阿爹帮忙收拾的。那老太太也真有脸,把自个儿儿子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   温鸾眯眼笑。   三房老爷顾棠任光禄寺府史,不是啥高官,但手底下也管着些人儿。听十娘的意思,那老夫人嘴里夸的儿就是顾棠手底下的。   十娘抿抿唇,犹豫了会儿,凑过来:“她还有个孙子,也是个大胖子,还有点痴傻。那老太太成日里就想给孙子找个家世好的媳妇,上回还打听到十三娘头上,被阿爹拒了。”   温鸾诧异地看她,十娘哼了一声:“我就是跟你说说。反正老夫人疼你,才舍不得让你嫁到这样的人家去。”   十娘说完,扭过头。   温鸾笑,偷摸塞了只花簪进她手里,压低声音说了句“谢谢”,这才靠回陆娉婷继续看戏。   不多会儿,十娘的声音又偷偷传来。   “我……我不会还你的!”   温鸾响亮地“嗯”了一声,笑得眯了眼。   台上的戏唱得好,一曲唱罢,游廊里头的夫人太太们摘了各自的首饰,让下人给台上的角儿打赏去。   这头人才静了静,那边游廊里就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夫人太太们朝着那头看去,郎君们正起身纷纷与一人行礼。   “这不是你家小三郎么?”宋老太太眯起眼往那头看,认出来人,笑了起来,“来迟了来迟了,快喊他过来让我瞧瞧。”   宋老太太声音一出,温鸾扭过头,朝着看了过去。   一齐扭头的,还有游廊里各家小娘子们。   簪钗纷纷摇晃,宝光闪耀,晃得人眼花缭乱。一时间,交头接耳的声音从角角落落里冒了出来。   “顾三郎真好看!”   “是啊,真好看……”   温鸾耳听八方,再看一步步朝这边走近的顾溪亭,往后退了退。   “你躲什么?”陆娉婷拉住她,诧异问。   “瞧着这些人的眼儿,回头三表哥要是同我打招呼,我非被人扎成刺猬不可。”   陆娉婷狐疑地看着温鸾:“这会儿怎么胆子小了?”   温鸾仰头。   怕啦怕啦,才走了一个曹素贞,可千万别再莫名其妙招惹上什么李素贞王素贞的。   温鸾想躲,没躲开,顾溪亭已经走到了她跟前,   顾溪亭是和宁王一道来的。宁王与陈国公在棋室对弈,他得空,这才来了游廊给宋老太太请安。   走得近了,顾溪亭依言就看到了坐在祖母边上,小心翼翼往后挪的温鸾。   还是那副粉面桃腮的模样,乌溜溜的大眼睛左右看着,娇俏伶俐。   看她向自己看过来,顾溪亭挑了挑眉,嘴角微勾,伸手往她脑门上轻轻拍了一下。   游廊里,追着顾溪亭走动的视线,陡然间全都对向了温鸾。   原本还在交头接耳,嬉笑打闹的小娘子们大都笑不出来了。   顾三郎笑得这么温柔,拍脑门的动作也亲昵极了,两人分明十分熟络,难不成还有什么关系?   小娘子们立即炸开了锅,认识的不认识的,一时间议论纷纷。   有知晓温鸾身份的,忙低声将她的身份解释了一遍——   凤阳温家出身,婢生子,嫡母就是顾家二房私奔的那位姑奶奶。   性子?   看着软乎,但其实似乎不太好惹。   十娘在边上也见着了顾溪亭,喊了声“三哥”,就被人从后头拽了拽。   她回头看,是陆九娘。   “你三哥,同温八的关系很好么?”   温鸾听到了游廊里的那些声音,也听到了陆九娘的询问。   她拿余光去看,就能清清楚楚地见着小娘子们偷摸着在打量自己,或团扇半遮面,或双手绞着帕子,视线不住往她身上投。   她们都以为自己的声音很轻很轻,没人听得见她们在私下里议论着什么,可脸上的神情分明写着不高兴。   陆娉婷叹口气,小声道:“果真不出你所料。瞧瞧她们,一个个的,脸上只差写着嫉恨了。”   温鸾往她身边靠了靠,离顾溪亭远些:“我还小呢,她们爱谁上谁上。”   她可打从一开始就只打算报恩,顺带抱个金大腿。顾溪亭要娶谁,和哪家的闺秀共结连理,那可都是他自个儿的事情。   顾溪亭站在宋老太太身前,微微躬身,听老太太打趣自己,余光却在注意着温鸾。   又一出戏在台上开锣,她似乎有些坐不住,和陆家大娘子凑在一块儿说了两句话,就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一齐起身绕了出去。   温鸾倒不是坐不住了。   她与陆娉婷一道去了趟净房,完了这才生出了先不回游廊的想法。   陈国公府上有许多漂亮的院子。爱清静的几位夫人都聚在其中一处院子里吃茶。   她俩索性也往那院子去,才经过一丛芭蕉树,就见垂下的宽厚叶片下,露出了一双乌木色的靴子。   陆娉婷最先反应过来,护着温鸾往后退了几步,嘴里道:“谁在那儿?”   芭蕉树叶动了动,窸窸窣窣的,从后头走出一个满脸羞涩的少年郎。   “周子凇?”陆娉婷叫出少年郎的名字,“你怎么躲在这里?”   温鸾从身后探出头来,少年郎满脸通红,一对上她的眼,忙急切地解释起来,还差点咬着了舌头。   “我不是……我就是……就是想过来跟……跟小娘子说句话……没想到会被……会被表姐你发现……”   他语无伦次,急得满头大汗。   温鸾弯了弯眉眼。   陆娉婷稍稍松了口气,回头介绍道:“他叫周子凇,是左羽林军上将军之子。”   陆娉婷简单解释了下陆周两家的关系,温鸾方才知道,温温柔柔的陆夫人出嫁前,可是上将军府飒爽英姿的小娘子。   她看着那个名叫周子凇的少年郎,笑着问了声好。   周子凇涨红了脸:“那个……那个……”   他紧张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温鸾仰着头,等他说完。   “那个……小娘子可否告知我闺……闺名?”   这个要求有些无礼。   温鸾诧异。少年顿时慌得手忙脚乱:“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错了……我就是……就是想问……想问你……”   “她姓温!凤阳温家的婢生子!”   一个梳着俏丽的双髻,戴着赤金蝴蝶簪,穿了一身粉黛色袄裙的少女,提着裙子就匆忙跑了过来。   甫一站定,就开了嗓子。   “我喊你你不理,就是因为瞧上她了不成?”   少年郎目瞪口呆:“不是……你别误会,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少女叉腰。   温鸾眨眨眼,就瞧见满脸通红的少年郎指了指她头上戴的簪子,道:“我就是想问问她……她那个簪子,是哪家铺子……买的,我想给你买一个……”   温鸾摸摸簪子,再看这会儿也跟着红了脸的少女,插嘴:“去温家的铺子。那儿有,比这好看的也有。”   温鸾仔细看了看面前的两人,遂笑道:“我这戴过了,不好送人。你们去温家的铺子,都是同一位师傅的手艺,好看的很,价钱也公道。”   少女脸更红了,低声同温鸾说了句对不起。少年郎则满目欢喜,高兴地作揖,完了与少女说了几句话,两人这才并肩走了,也不知往那儿去说悄悄话去了。   温鸾扭头,陆娉婷一个弹指敲在她的脑门上。   “温家妹妹,你别难过。”陆九娘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目光灼灼地望向温鸾,“周表哥不是有意要让你误会的。”   温鸾正想问那对小情人的事,就听见陆九娘的声音,不免有些惊讶。可听了陆九娘的话,她情不自禁地笑了笑,问:“我为什么要难过,要误会?”   陆九娘一口气噎在了喉咙里:“你……刚才不是以为周表哥对你有意,所以才跟着你,想和你说说话么?”   温鸾越发觉得这个陆九娘有些意思。   她看看陆娉婷,后者叹了口气,别过脸去。   “我没有误会。”温鸾道。   “你……”陆九娘咬唇,“你明明刚才有些不好意思……”   温鸾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清楚我在想什么?”她看了看坐在院子里,因着动静往这边看来的几位夫人,对上陆九娘,又道,“九娘这般注意我,我还以为九娘是看上我了呢。”   陆九娘的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存稿箱默默吐出稿子来。 第38章 、〔三八〕甜酿   陆九娘看见温鸾神色莞尔地和陆娉婷站在一起, 说话的时候唇角勾着笑意,不由的揪住了自己的衣袖。   她撺掇顾十娘言语数落陆娉婷,哪次不是被温鸾给破坏了。   “温家妹妹!”陆九娘疾步走到跟前, 看一眼陆娉婷,咬唇同温鸾道,“仔细想想,方才我说的那些失礼的话,都只是自己的猜测,若是真是误会,还请妹妹多见谅。”   她说着又向陆娉婷屈身:“大姐姐, 你……也帮我和温家妹妹解释解释吧。”   陆娉婷对她的态度有些冷淡。   陆九娘才屈身行礼,陆娉婷就往后让了让,然后笑盈盈对温鸾道:“我听着声音, 怕是台上的这出唱完就该入席了。早些回去吧,别迟到了。”   温鸾的视线在陆家姐妹俩之间走了个来回, 最后落回到陆九娘的身上。   “九娘,我这有几句话要送给你。”   温鸾收了笑,一本正经地送话。   “恂恂, 便便,侃侃, 訚訚;忠信笃敬,盍书诸绅;讷为君子, 寡为吉人。”   “乱之所生也, 则言语以为阶;口三五之门, 祸由此来。”   温鸾丢下话,没给什么解释,挽了陆娉婷的手臂, 就笑嘻嘻地回头走。   至于陆九娘听不听得懂,那是陆九娘自己的事,与人无关。   陆九娘气恼地跺了跺脚,想追上去问,又不怕再被劈头盖脸送一堆听不懂的话,只好咬着牙往来时的方向去。   不远处的芭蕉树后,一丝偷笑猝然响起。   紧接着是“哎哟”一声,从树后跳出来个仆役模样的少年。后头走出个花农,扬手作势要打,压低声音道:“瞎听什么?那是大人家的亲戚。”   少年揉揉后脑勺:“我就听一听,听一听。”说着嘟囔,“反正……没听懂。就是觉得那姓陆的小娘子被气得直跺脚的样子,有趣极了。”   花农瞪他一眼,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去,做活去。别叫人发现咯。”   那头,温鸾和陆娉婷一前一后回了游廊。   果然戏已经唱到了最后,有陈国公府的年轻太太们开始请宾客往入席。   宋老太太的寿宴,请的是全永安城功夫最好的厨子。圣上还特地从宫里派了位擅长做点心的御厨,去国公府帮衬。   这么一来,寿宴上的菜肴点心,便都叫人忍不住称赞起来。   温鸾坐在李老夫人的身边,挽着袖子,给老夫人布菜,全程没理睬坐在斜对面,一直往她这边看的陆九娘。   不一会,席间的夫人太太们开始纷纷给宋老太太祝寿,携子带女的,为老太太送上祝福。   酒过三巡,宋老太太身子有些吃不消,先回了屋。女眷们中便也有人从席间离开,上院子里吹吹风去了。   温鸾也去了外头。   临湖的小亭子里,就她一人,带着瑞香,倚着栏杆休息。   湖里锦鲤从东头游到西头,又从西头游回到东头。红的,白的,花的,各个都比她胳膊还长还粗。   她瞧着入了迷,有丫鬟端来盛在桃花色长颈瓶内的甜水,她随手就倒了一杯,小口小口抿进嘴里。   甜滋滋的,还混杂着果香,叫人忍不住一杯再接一杯。   宁王出现在寿宴上,自然被人围着多敬了几杯酒。喝得多了,眼看着还没断,只能拉上顾溪亭,借着尿遁从席上逃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几个伺候的小太监弓着身子跟在后头,时不时上前问:“王爷,您身子可还好?”   “王爷,您头晕不晕?”   “王爷,小的搀着点您吧?”   宁王嫌烦,转过一道长廊,正打算把人都赶了,一抬眼,瞧见了亭子里的小人儿。   他拿手一指,道:“那不是温家小娘子么?”   顾溪亭本正低头看着擦肩而过的仆役塞进手里的纸条,闻声抬头看去,果真在湖边亭子里,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趴在栏杆上的女孩儿,不正是温鸾。   那个叫瑞香的丫鬟,正慌里慌张地拿走被她攥住的杯盏,脸上的担忧藏都藏不住。   宁王嘿了一声:“这是怎么了?”   顾溪亭没答,只收好纸条,大步往亭子走去。   他身材修长,几步迈进亭子,扫一眼被放置在桌上的长颈瓶,再去看温鸾,目光有一瞬的凝滞。   衣裳还是先前见面时穿的衣裳,满头珠翠不变,手上、脖颈上的首饰也依旧还是那些。眼下,整个人慵懒地靠在栏杆上,露出了截然不同的姿态。   束发的丝绦半垂在栏杆外,她拿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再长些只怕都能钓上鱼来。丫鬟稍稍扶了她一把,就娇气地哼哼两声,踢飞了自己的一只绣花鞋,露出里头的白布袜来。   还未长开的小娘子,生得一团和气,像瓷娃娃,也像面团儿,叫人忍不住想要捏上两把。这会儿两颊微红,双目微闭,怎么看都像是醉了。   顾溪亭伸手拿过长颈瓶,凑到鼻下闻了闻:“甜酒?”   瑞香吃了一惊:“果真是酒?”   她急得团团转:“八娘吃不得酒。从小吃上几口,就能浑身起疹子,严重起来还会急喘气!”   她忙半跪到温鸾跟前,伸手去抓她的胳膊,作势要卷起袖子看一看。   顾溪亭眼眸低垂,转身拦下了正打算往亭子里走的宁王。   “殿下出行,可带了大夫?”   宁王愣了愣:“大黄懂些医术,让她来看看可行?”   顾溪亭想起宁王身边懂医的宫女,旋即点头。再回头,瑞香已经放下了温鸾的袖子,也给她穿回鞋:“还好还好,没起疹子。”   她擦了把汗,声音还在发抖:“八娘这模样,不好再留在这儿,三郎能否帮忙与老夫人说一声,奴婢这就带八娘回去。”   “宁王殿下的随侍宫女懂些医术,先让人过来看看。若有不妥,可以立即送医。”   瑞香忙不迭点头:“那就依三郎的意思。”   顾溪亭颔首,喊了长乐去传话,自己则走到温鸾身边,伸手将人扶起。   温鸾睁了睁眼,手指一动,攥住了他的袍角:“恩人?”   温鸾自个儿知道,自己这是沾酒了。   那甜水,真的是甜滋滋的,喝不出什么酒味。也可能是她从前喝得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种甜口的酒。   一杯两杯,不见反应。   三杯四杯,满嘴甜味。   五杯……   前头的酒开始慢慢上了头。   头晕、两颊发烫,这些她自己都感觉得到。唯一庆幸的是,没起疹子,还能好好呼吸。   她想着上辈子嫁给季瞻臣的时候,新婚当夜,房没圆,但合卺酒无可奈何地喝了下去。   松香瑞香劝着,被季家的婆子拉走,她没法只能硬着头皮喝。喝完了一整夜浑身起疹子,不能哭不能挠,硬生生忍到第二天。   那时候她怎么就没想到,季家就是一个坑呢?   酒上了头,脑子有些混乱,温鸾靠着栏杆似梦非梦地闭着眼想了很多。她能听见瑞香在着急,也能听见后来有人走近的脚步声。   等听到顾溪亭的声音,她这才睁开眼睛。   也不知是因为酒还是脑子钝了,她一张口,就轻轻唤了一声“恩人”。   顾溪亭挑眉,低头看了看攥着自己袍角的小手,再看温鸾,伸出了手。   瑞香睁大眼,正打算护着自家娘子,别被人轻薄了,就见顾溪亭手指一屈,给了八娘一个脑瓜崩。   “喝糊涂了?”   “疼呢。”   温鸾娇气地喊了一声,有气无力地往瑞香怀里靠,枕着瑞香软软的胸脯,眯着眼喊:“瑞香,我难受。”   她本就生得好,水汪汪的眼半眯着,软声软气的说话,就像是在撒娇,任谁听了都会软了心肠,恨不能连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捧到面前。   瑞香心疼极了,眼眶红通通的,瞅着顾溪亭就道:“三郎别欺负八娘了。八娘都成这样了,奴婢瞧着都心疼。”   顾溪亭哭笑不得。   叫大黄的宫女来得很快。见了人就行礼,礼罢单膝跪在温鸾身前,搭了她的手腕开始诊脉。   温鸾还靠着瑞香,迷迷糊糊地叹气:“这甜酒是不是陈国公府特地给女眷备的?可惜我不是个能吃酒的,平白浪费了好东西,还惹人操心。”   顾溪亭在边上看着,闻言多看了几眼石桌上的长颈瓶。   宁王这会儿进了亭子,见顾溪亭在看瓶子,凑近闻了闻,笑了:“这酒通常还真是给女眷备的。小娘子们不胜酒力,筵席上喝的也大多是这个。不过方才上酒的时候,温家小娘子不是已经离席了么,怎的还有人专门送到亭子这儿来?”   他说完去看顾溪亭。   顾溪亭一言不发,眼底黑沉一片。   宁王挥手,让太监收起长颈瓶:“国公夫人的寿诞,还有人在这会儿搞这种后宅阴私手段,也不知是哪个没脑子的东西。”   宁王吹了声口哨,双手背在身后,踱步到大黄身边:“如何?”   大黄没答声。   宁王啧舌,又冲温鸾笑:“小娘子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温鸾抬眼。   酒劲上头,再加上吹风,这会儿糊涂丝毫没散,反而越发厉害起来。   听着声音,迷迷糊糊只见着是张不太熟的脸,温鸾歪了歪头,娇声道:“温鸾,青鸾的鸾,阿娘……阿娘从前会叫我阿鸾……阿鸾……”   南北方的口音的差异,带上酒后的微醺,听着分明是在说阿软。   娇软的软。   顾溪亭心下一软,伸手覆上了她的眼睛。   指腹轻轻按压她发烫的眉眼,神情专注,声音轻柔。   “不说话了,睡一会儿,醒了就到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温鸾那句话的解释是:   谦恭谨慎,言辞明晰畅达、言语刚直,和悦而敢诤言;忠诚、诚实、厚道、戒慎,为什么不把他们写在士大夫束衣的宽带上;出言迟缓的是君子,说话很少的是善人。   祸乱的发生是以言语作为阶梯的,口是三五之门,祸患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原话是从《忍经》里出来的。   温小鸾虽然不爱读书,可耐不住家里还有俩读书人!   话说,昨天三点就起床忙活去了,中间补了两次觉,晚上扛着笔记本在没有网络的地方兢兢业业的码字_(:з」∠)_然后今早白天回家结结实实睡了一天……现在特别清醒……滚去码字。 第39章 、〔三九〕戒言   温鸾好睡得很。   甜酒下了肚, 酒劲缓缓地上来,等意识到是酒水,人已经又乏又倦了。   顾溪亭的手很暖, 就贴在她的眼皮上,轻轻的按压好像催眠一般,叫人一点点睡过去,再听不到周围的嘈杂。   等李老夫人得知了事,提前与宋老太太告别,接上温鸾回去,人已经睡过了一觉, 被瑞香抱着,吐了几回。   马车动起来,稍稍一颠簸, 她又忍不住,扑到车沿吐了几口, 到后头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   顾溪亭陪着回家,听到动静,调转马头。   车帘落下, 人已经回了里头。   “祖母。”顾溪亭问,“八娘还好么?”   白妈妈掀了帘子, 露出车里的情形。温鸾翻身倒在软软的垫子上,李老夫人坐在一旁, 爱惜地抚摸着她的脸。   “这孩子还从没提起过自己不能碰酒。要不是那甜酒实际上没多少酒味, 还不知这会儿她要吃什么苦头。”   李老夫人叹气, 很是心疼地把温鸾搂过,让她睡在自己的膝头。   温鸾这会儿人已经吐得清醒了,依偎在老夫人的膝头, 喉头发哽:“这事儿毕竟算不了什么,所以才没同人说。那丫鬟说是主人家送的,人人都有,闻着也没个酒味,这才喝了。”   她说完有些结巴地为自己辩护了下:“我……也没那么笨呀。”   她上辈子被关在别业之后,有一回心里不痛快,也喝过酒。要不是下人们怕出事,帮她喊来了大夫,只怕就没机会在之后放火去烧季瞻臣了。   有那样的经历,这辈子怎么也不会把命浪费在酒水这种东西上。   李老夫人神色不变道:“不笨的人,都快把一瓶子的酒喝完了,才发现不对劲。还好没出什么大事,不然……你这条性命只怕都留不住。”   顾溪亭颔首:“宁王殿下嗜酒,殿下也说这酒只供女眷饮用,鲜少会让人吃醉。”   温鸾伏在李老夫人怀里,吐了吐舌。   老夫人拍拍她的头,挥手让白妈妈放下了帘子:“不说了,快些回府。让人先去请大夫在府里候着。”   顾溪亭称是。身边的长明当即跑出去请人了。   温鸾在亭子里睡着之后,宫女大黄就把她的情况告诉给了顾溪亭。   大约是在娘胎的时候留下的病,酒对温鸾来说,和毒.药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是有的只是折磨人,有的能叫人痛苦下几息毙命。   宁王和大黄的意思,都是幸好陈国公府的这个酒是专供女眷饮用,不会醉人,口味甘甜更多的像是果汁,所以她这才只是觉得不舒服,有些犯困。等吐过了,酒散了,人差不多就没问题了。   尽管如此,顾溪亭仍是有些不放心。   听着马车里的说话声,他低声催了催车夫,驱马往顾家去。   长明的动作很快,温鸾被白妈妈半扶半抱地送回温兰院的时候,大夫已经在里头候着了。   顾氏周氏都在,有些担心的等着。   大夫一番诊脉,得出的结论与大黄的一样,开了一副药方子,就拿了诊金回去了。   周氏差了人去抓,亲自督着煎了药,和顾氏一道,一碗药一把蜜饯地给温鸾喂了下去。   李老夫人也一直陪在边上,见温鸾一口药下去,眉头就皱得不行,有些心疼。   “这药就这么苦么?”她心疼地叹气,“就没个不苦的药”   周氏苦笑不得:“都说良药苦口。哪有不苦的药啊,苦着苦着人就好了。”   心疼归心疼,温鸾受了这一遭,总是得吃上几口苦药的。   酒散了,药喝了,人也就该躺着睡了。   屋里人一散,就只剩了瑞香松香。瑞香眼眶还红着,温鸾安抚了几句,实在药劲上来,困得眼一闭,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温鸾没睡踏实。   到半夜,身上还是起了疹子,痒得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眼泪淌得枕巾都湿透了。   跟着一块哭的还有瑞香,一边摁着她的手,一边哗哗掉眼泪。   温兰院的灯火就这么亮了一晚上。   天明,昨日留宿在外的温仲宣匆匆赶到了温兰院。   温鸾坐起来,脸蛋还红扑扑的,零星布着一些疹子。她到了天亮才睡了一小会儿,现在又醒过来,听到脚步声就索性起来了。   “阿兄。”   她轻轻喊了一声。   温仲宣蹲下身,坐在她的脚踏边,摸了摸她红扑扑的脸。   “怎么喝酒了?”他皱眉,拉上被子盖住温鸾的身子,“又痒了一晚上?难道没吃药?”   温鸾抱膝,把下巴往膝盖上一搁,歪着脑袋,笑嘻嘻道,“吃了,可苦了。阿娘和舅母还喂了我好多蜜饯。”   她虽然在笑,但声音明显听着不得劲,脸色也不好看,哪里看不出身上不好。   温仲宣摸摸她的头:“怎么吃了还是这模样?”   他有些自责,要是身份允许,能一道去陈国公府,说不定他还能拦着小妹吃酒。   “阿兄,真没事。我这疹子今晚就能好了。”   她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痒了一晚上,今天就是再怎样,也不会比昨晚难受了。   就是……就是这一点一点的,好像不能出门见人了。   温仲宣沉默了一瞬。   “我听瑞香说,那酒是有丫鬟特地送到亭子那边给你的?”   温鸾不舒服了一晚上,压根没去想酒的事,唯一想到和酒有关的就是遗憾。   遗憾那么好喝的、甜滋滋的东西居然是酒,下回再也喝不着了。   听温仲宣这么一提,她愣了愣,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阿兄的意思是?”   温鸾自问在陈国公府还没得罪过谁,离了凤阳鹿县,或者说离了温家,更没人知道她不能沾酒的事情。   这么一想,怎么也不该有人故意让丫鬟把酒送到她跟前。   温鸾仔细想了想,想不出啥来。   温仲宣苦笑:“说不定真的只是凑巧。是我想太多了。”   他说完,捏了捏温鸾的鼻子。   “下回再喝什么东西,让松香瑞香先帮你尝尝。你吃不出酒味来,就让她们先尝。”   “可万一是不好的东西呢,总不能也叫她们先试了。”   温鸾嘿嘿笑,话音才落,就看见瑞香松香直接往地上跪。   “八娘,就听郎君的吧。往后吃的喝的,都让我们先试了,可千万别再冒险了。”   “奴婢昨日被吓得半死,下回可再受不住了。”   瑞香说着就掉眼泪。   温鸾啊了一声,揉揉鼻子:“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用这么紧张……”   她压根没把事情放在心上。   酒也不是她故意喝的,就是瑞香也是被自己害得平白担惊受怕。她长了记性,以后不乱吃酒不就是了。   温仲宣有些不赞同地弹了弹她的脑门:“不管是什么,让她们先试一下,总不会出什么岔子。你要是心疼,就自己再当心一些。”   温鸾靠坐在床上,捂着脑门笑笑,乖巧地嗯一声。   阿兄到底是因为担心她,这样的好意她总是不能拒绝的。   温仲宣一陪就陪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因为温鸾吃药的关系,送到温兰院的午膳大多以清淡爽口为主。鸡鸭鱼肉自然是被屏除了,上的是几道时令菜,配的是一碗浓稠的白粥。   温仲宣督着她吃完这些,才吩咐瑞香拿了一篮果子到她床边。   温鸾有些坐不住,又眼馋新鲜的果子,只能在撒娇下床走动跟撒娇吃果子间选择了后者。   温仲宣亲自上刀子给她削皮。   她在边上眼巴巴等着,等来了一块果肉。   松香这时从外头回来:“四爷来了。”   温鸾哎了声,伸脖子看,见温伯仁果真进来,嘻嘻笑道:“四叔,我瞧着陆姐姐戴的簪子了。”   她看看温伯仁,再看看身边的阿兄,心下忍不住发出感慨。   上辈子想都没想过的事情,这一次兴许能实现吧。   她想看四叔和阿兄金榜题名,想看他们各自娶妻生子。这次一定都能实现吧。   温伯仁笑笑,受了温鸾的打趣。   “恂恂,便便,侃侃,訚訚;忠信笃敬,盍书诸绅;讷为君子,寡为吉人。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口三五之门,祸由此来。八娘,你说说,这话你是打哪儿听来的?”   温伯仁昨日随陆大人去见了几位老先生,今早才送与好友尽兴而归的陆大人回府,就见着了陆娉婷。   温鸾一听就晓得,这话绝对是陆娉婷转述的。   她哎呀一声,揪住阿兄的袖子,瞅着温伯仁道:\"从前…从前听阿兄念书的时候听着的。\"   她顿了顿,讨好地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说错。\"温伯仁道。   这话的的确确是他们叔侄俩读过的。八娘的性子不太能坐得住,二哥又爱宠着她,请来的女先生能每日教上一两个时辰已经不错了。   这样子的八娘,他当真没想到竟然能只是偶然听上一两次,就能记下这么几句话。   \"你陆家姐姐说,你天赋不错,如果愿意,可每日往陆家去。陆家多女儿,陆大人特地在家中设了女学。\"   温鸾忙不迭摇头。   \"四叔,好四叔,我可坐不住!\"   \"我给四叔多做几副扇套,四叔可千万饶了我。\"   温伯仁哭笑不得。   温仲宣看她讨饶的模样,笑得差点掉了刀子。   \"你不去也行。\"温伯仁笑,\"那就每日习字,好好练练你的狗爬字。\"   温鸾呀呀两声,不得不答应下来。   温仲宣塞了块果肉进她嘴里,突然道:\"八娘,阿爹要来永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洗了个脑袋,更新晚了_(:з」∠)_对不住。 第40章 、〔四零〕家人   温伯诚果然来了永安。   听温仲宣从铺子掌柜那儿听的消息, 温伯诚在允诺温伯仁亲事的信寄出没几日,就跟着出了凤阳,一路车马往永安来。   等温鸾才被允许下床在院子里吹风走动, 就见到了风尘仆仆,笑容满面的温伯诚。   看到好久不见的阿爹,温鸾眼眶陡然一红,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阿爹……阿爹……”   她喊了两声,哭得声音都颤抖了。   温家的信就没断过,但是再怎么说见字如人,还是怎么也没看见人的。说不想念才有假。   “怎么了, 怎么了?”   温伯诚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吓得一个箭步走到女儿身边,伸手想抱一抱, 紧张地有些发懵,“八娘, 怎么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他家宝贝女儿可不是常常掉眼泪的人,这哭得这副模样,做爹的心都快碎了。   “没事, 没事,就是想阿爹了。”   温鸾抹抹眼泪, 看阿爹站在面前满脸关切地看着自己,阿娘也站在边上, 双眼微红地注视着阿爹, 温鸾露出了几分羞赧来。   “阿爹也想八娘了。”闻言, 温伯诚笑了出来,一手拉过妻子,一手捏捏温鸾的鼻子, “很想很想你们。”   温鸾笑着就要撒娇,松香的身子在不远处传来:“劳你走这一趟了。”   “不碍事,正好能叮嘱一番,省得白费了老爷的一番心思。”   应话的声音十分年轻。   温鸾扭头,循声看过去。   与松香一道站在温兰院门口的是个少年。一身赭色的衣衫,略显得瘦弱,背着光,不大能看清楚五官长相,只从身形上看,似乎偏稚嫩一些。   “那是阿光。”温伯诚道,“这次出门,留了人在凤阳。阿光还算机灵,就提拔到身边,顺便让他过来教你骑马。”   温伯诚说着,摸摸温鸾的头:“阿爹给你从外头讨了一匹马来,等你病好了,就让阿光教你骑马。”   温伯诚说话间,那个叫阿光的少年已经跟着松香进到院子里,往这边走来。   温鸾看得仔细。   少年生得寻常,不是那种叫人一眼看去就过目不忘的长相。普普通通的打扮,普普通通的脸,一出门就能立即淹没在人海里,就连名字都普通得没有任何特色的地方。   他往这边看了一眼,温鸾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张脸普通到她记不得上辈子有没有这么一号人。   阿爹身边的仆役她个个都认识,唯独这一个,有些不记得了。   “你爹给你挑了一匹好马,很乖很温顺。现在已经让阿光送去了马棚,有人专门看护着,等你病好了,就能去骑了。”   顾氏在一旁温声说道。   温鸾回过神,往后退了两步,双手一摊,笑嘻嘻撒娇道:“阿爹,你看,我病都好了,现在就让我去看看吧。”   她竖起一根手指,哀求:“一眼,就让我先去看一眼。”   “不行。”   温伯诚手指微曲,敲敲她的脑袋。   “你平时怎么撒娇都行,生病了就没用。”   温鸾捂着头,哼哼:“我都好啦。”   活了两辈子,无论何时何地见着关爱自己的人,温鸾都会忍不住想要撒娇。   就仿佛是要把上辈子欠缺的那几年,全都补回来。   父女俩笑闹着,阿光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等闹够了,他这才另外捧出了一只鎏金八宝镶骨檀木盒。   “八娘的生辰已经过了,老爷为了补上礼物,除了马,还特地给八娘准备了这个。”   温鸾愣了愣,随即抱住温伯诚的胳膊:“阿爹,你真好!”   简简单单一句真好,比成筐的甜言蜜语还叫温伯诚开心:“八娘,打开盒子看看喜不喜欢。”   温鸾的生辰是在五月初五。从前在温家,一家人总会热热闹闹地过,长寿面、好看的衣裙、漂亮精致的礼物,什么都有。   今年在顾家,虽然也有舅舅舅母送的礼物,也有长寿面,但温鸾总是觉得更想念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   松香接过檀木盒,瑞香从旁打开盒子。   盒子里铺了一块织锦缎子,上头摆着一条崭新的马鞭,握手的地方还缀着碧玺珠子,每一颗都显得特别晶莹剔透。   温鸾抓过马鞭把玩,试着甩了一下。   顾氏见她抓着马鞭就玩,哭笑不得地拍开一脸献宝的丈夫:“怎么又是马鞭?还不如送些首饰。”   温伯诚习以为常:“首饰珠宝一类的,八娘都有,铺子里有新出的也会给她先送一些由着选,再送那些哪能满意。”   温鸾嘿嘿一笑,满意极了。   温伯诚笑着揽住妻子:“八娘这模样,看来是真喜欢我送的礼。”   温鸾当然更喜欢马鞭。   两条马鞭样子不同,她可以今天带这根,明天带那根,都能方便搭配衣裳了。   有婆子从温兰院外来,道三郎来了。   “三郎回来了?”温伯诚欢喜地回头。   来的的确是三郎,却姓顾不姓温。   “姑父,姑母。”顾溪亭行礼。   温鸾站在一边,收了马鞭朝他挥挥手:“三表哥。”   见她拿着马鞭还在那儿显摆,顾氏戳戳她的额头:“行啦,回屋去,还想再吃药?”   温鸾的酒疹子起了两天才褪下去,完了因为偷摸趴在窗口玩儿,又被吹得头疼了好几天。   大夫的意思,是憋了几个月的水土不服,一朝病了,就全冒出来了,得老老实实喝几服药,好好养才行。   温鸾怕极了苦药,一听顾氏这么说,娇也不撒了,赶紧回屋。   顾氏不放心地跟着,一边走,一边还在叮嘱:“要是又不舒服了,让瑞香赶紧说,别想瞒着不吃药。”   “晓得了,晓得了,阿娘,我晓得了。”   母女俩的声音稍稍远了。   温伯诚这才把视线从她俩背影上转开,摇头失笑。   目光扫过一旁的顾溪亭,想了想,道:“八娘淘气了些,三郎,多亏你的照顾。”   温伯诚前脚才到顾家,后脚就知道了顾溪亭对温鸾的照顾。想到来往书信里的内容,温伯诚的话里满满都是真心实意。   “也多亏了三郎的提醒,不然我还真是一不留神就会着了人的道。”   顾溪亭道:“姑父行商多年,只是难免会错漏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温伯诚点点头,慢慢道:“温家的事,暂且不论。只八娘的事情,我是真的十分感激你。”   隔房的亲戚,能这么照顾温鸾,实属难得。还有李老夫人,温伯诚已经打算好了要怎么去感激她。   言语上的感谢怎么足够。   顾溪亭笑:“姑父客气了。八娘是我妹妹,做兄长的照顾妹妹,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年长照顾年幼,这是常理,可不是义务。   温伯诚太满意顾溪亭的回答了,拍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我就是个商人,也不懂给你们这样的读书人,教书育人的先生能送什么礼。”   温伯诚摆摆手,阿光又捧了个盒子上来。   同样的檀木盒子,看着比温鸾那个沉一些。   “都说那些什么朝官、魁星、宝瓶寓意好,墨色也不错。不过我听说那都只是一时的好,真正的好墨只有宣德墨,和御用的墨有的一拼,能赏玩,能长久保存,墨色还经年不退。”   一盒子的宣德墨,整整齐齐地摆拍在盒子里,累了好几层。   饶是顾溪亭见过许多,陡然一盒子的宣德墨,还是让他心下忍不住感慨。   “姑父不必客气。”   “不不不,这不是客气,这就是给你准备的。我家那两个小子,我另外都准备了差不多这么一盒,你是八娘的兄长,你也有!”   眼前胖墩墩的男人大笑的时候,肚皮都能抖动起来。   三句话不离妻女,俨然是把家里的两个女人放在心坎上,疼的不行。   顾溪亭笑,谢过他的大礼。   他与温伯诚在院子里又说了一会儿的话。他是来帮李老夫人送东西的。   老夫人特地从弘福寺请了驱病的安康符,顺手就抓了他这个壮丁,差使送到温兰院。   东西送到了,话也说了一会儿,顾溪亭与温伯诚告别,回自己的吴霜院去。   一直走回到吴霜院,往见院外古木森森,满地浓荫,顾溪亭停住了脚步。   他回头,望着早就被林木遮掩,通往二房的路,眼前浮现出方才温兰院内,温鸾一家说话时的情景。   顾氏回来不久后,府里就有传言,说温家八娘的生母不是意外死的,其实是被顾氏设计,去母留子。李老夫人显然也听到过这样的话,还与他说,小人心,君子腹。   他在温家就亲眼见到过他们一家人的亲密无间,方才也是。   那样的亲近和睦,撒娇宠溺,才是真正一家人的相处方式。   顾溪亭没有一母所生的兄弟姐妹,与其他的堂亲关系也不十分亲近,他从来都觉得,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好的。   比起从前只知游山玩水,将家中老小丢在身后的双亲,他更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   皇城司的人。   身边不好有太多的羁绊。   但看着温鸾,他有时候也忍不住会在想,如果父亲还在,母亲会不会给他留下一个妹妹。   他会把那个孩子捧在手心上,疼着爱着,把她宠得天不怕地不怕,等长大了,再让一个臭小子,闯五关过六将地从他手里娶走。   最好就在永安城里,出个门,不用走多远就能再见到,免得离了太远,他看顾不到,受了欺负。   不过没可能。   顾溪亭笑笑,转回头。   他没有妹妹。   整个顾家,唯一和他亲近的女孩,只有十三娘。   现在还多了个温鸾。   作者有话要说:  爹妈还没还我双十一的钱,抱着银行卡哭得瑟瑟发抖。 第41章 、〔四一〕见人   温鸾在屋里, 目送顾溪亭离开,又见阿爹去了阿娘那屋,立即叫来瑞香。   “我让你仔细几下那个叫阿光的家伙, 你记住他的长相,去问问阿爹身边的人,他是什么时候进温家的,从前做的什么?”   瑞香站在床边,顺着温鸾手指的方向,去看了看立在主屋门外的少年:“就是那个瘦瘦小小的小郎君?”   温鸾点头。   瑞香看得仔细:“这张脸当真眼生,好像从前在家没见过有这么一人。我这就去问问。”   她作势要走, 温鸾又把人叫住:“你问清楚些,最好把这人到阿爹身边,都做了些什么也问问清楚。”   瑞香苦笑:“我去问问, 兴许他们还记得些。”   瑞香这一去,就去了一个白天。中间回来过一趟, 听松香的意思,是吃过块烧饼,又出去问了。   温鸾今天放风的时间已经用完了, 只能老实待在屋子里描着字帖。就连阿爹阿娘去见李老夫人,她也只能眼巴巴趴在门边目送。   到了天色变暗, 夫妻俩回来,温伯仁和温仲宣也回温兰院, 一家人齐齐整整用膳, 温鸾这才瞧见了瑞香的影子。   “都问清楚了?”用过膳, 温鸾回屋就问。   那个阿光跟着阿爹进进出出,看着像是贴身伺候的,又感觉不是。温鸾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就被温仲宣发现,警告地戳了戳脑门。   瑞香摇头,瞥一眼左右,小声道:“八娘,我都问遍了,听跟在老爷身边伺候的老人说,这个阿光是近几个月才进的温家。本来只是底下一个跑腿卖力气的,老爷身边临时缺人,正巧遇见他一个跑腿的识字,还有一身好力气,看着又本分,就提到身边来顶一顶。这一顶就顶到了现在,连老爷来永安,都顺便带了过来。”   瑞香问了很多,那些人说的最多的就是那个阿光怎么被老爷赏识。因为说法一致,所以瑞香一开口就先说到这个。   温鸾蹙眉。   她太清楚她爹的性子了,坦率做人,不拘一格用人。   像阿光这种跑腿卖力气的,只要得了他的眼缘,也的的确确能做的了事,他不会费那些力气去调查什么身份啊之类的,直接点了人就用。   温鸾思索了一会儿,问:“那他们有没有说,阿光跟着阿爹主要都做些什么?”   提起这个,瑞香就有话要说。   “听说什么都做,也没个架子。脏活累活照样统统接受,最开始他们还有些排斥阿光,但凡麻烦事都丢给他,他不声不响全做了。时间一长,就算是跟在老爷身边十多年的老人,也不好再磋磨他。”   温鸾低头看看搁在桌上的马鞭,伸手摸了摸上头缀着的碧玺:“所以,现在他很得大伙儿的信任和喜欢?”   瑞香点点头:“似乎是的。总之没人说他不好,都说再等等,可能就要被老爷允许接触铺子上的事了。”   温鸾捏捏额角。   这人出现得莫名其妙,看起来又好像十分无害的样子,可她怎么就放心不下呢。   瑞香又接着话,叽叽喳喳说了许多问来的事。   连阿光每日几时起,几时睡,几日洗一次澡,和哪个丫鬟走得近,爱吃什么,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温鸾越听越头疼,索性什么也不管了,喊了松香就让人服侍着熄灯睡觉。   左右这人现在就在眼皮子底下,真放心不下,她明早去提醒阿爹就是。   最多,最多又说是做梦梦见的。   别说,温鸾这晚还当真是做了梦。   这一回,梦里再不是她那个冷冷清清的院子。   黑漆漆的过道,夹杂着血的腥臭味,不时还有人在哀嚎尖叫。她一点儿都不清楚自己怎么一梦就梦到了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偏偏脚步自个儿就往前走了。   越往里走,越能闻到腥臭。   还能见到一些人,或躺或坐,蜷缩在角落里。一身狼狈,漫头污垢,身上只有一件白衣,写着大大的“囚”字。   这里是牢房。   她的脚步在经过其中一间牢房的时候,情不自禁停了下来。   里头有个人,疯了一样站在牢门边上,一下一下拿脑袋磕着木头。   半张脸被火燎得都是疤痕,剩下那半张也形容狼狈,差点没叫她认出是季瞻臣。   “我错了。”   “我错了……我错了……”   “八娘,我错了……我给你磕头,我给你认错……”   “八娘……”   有两个狱卒模样的男子走过。   其中一人冲着他吐了口唾沫:“这会儿知道错了?把岳家害得家破人亡,叫我说,你那婆娘一把火没把你烧死,简直是老天爷对不起她!不过没事,你也快死了,等着砍头吧!”   另一人道:“行啦,跟个疯子废什么话!大人在里头亲自审着的,等会该把人带下去了。”   两人说着,脚步加快。   温鸾不由自主地跟上,一路跟到了最里头的牢房里。   那是间尤其宽敞的牢房,点着亮堂的烛火,一个男人被绑在刑架上,长发凌乱,叫人看不到脸孔。   男人的跟前,摆了张椅子,一个熟悉的背影,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   是顾溪亭。   温鸾下意识走近几步,就见他手臂一伸,指着牢房一角,倒在地上的一人道。   “殿下,这个人已经全部都交代了,殿下以为硬撑着还能撑多久?”   “皇城司办案,不怕撬不开殿下您的嘴。”   皇城司?   温鸾有些怔愣,再看墙角那人,身上已经几乎看不到一片好肉,唯独脸……   脸……   “阿光?”   温鸾惊醒。   已在外头后者的瑞香松香赶忙进屋:“八娘怎么了?”   温鸾摇摇头,擦了把冷汗,问:“几时了?”   “辰时了。八娘可要起了?”   温鸾点头:“阿爹他们呢?”   “老爷和夫人一早就往陆大人府上去了。”   陆府。   温伯诚虽是个商人,可经了这么多年商,与人来往总是生了些心眼,懂些大户人家的礼节。   他才到永安,就让人往陆家递了拜帖,说明想代替年迈的老父亲,和亲家见面的意思。   陆大人为此,连国子监都没去,特地告假一日留在府中,直等着温伯诚夫妻俩登门,两厢一见,竟颇有些一见如故。   一个觉得对方不像想象中那样是个粗鄙的商贾,再想着女婿未来年纪大了,胖上一些,兴许也差不多是这个模样,就分外亲切。   一个以为国子监祭酒这样的位置,坐的定然是个满口之乎者也的文人,结果碰上面说了话,发觉脾气性子也差不了多少,当即就让人把从凤阳带来的好酒抬了上来。   陆夫人与顾氏坐在一旁,笑着看两个男人喝起酒来,你一言我一语聊起了自家闺女的交情。   “八娘那般好模样,好性子,我从前还惋惜不是自家的女孩。这下,两个孩子亲一结,八娘也成我们陆家的小辈了,你可得让那孩子多往家里来。”   顾氏掩唇笑:“她先前还没想到自己的辈分平白小了娉婷一节,她四叔昨晚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几次提到娉婷,她这才想起这么回事。皱着一张苦瓜脸,愁了一晚上得喊娉婷小婶。”   陆夫人也跟着笑:“她俩玩得好,这一下子差了辈分,难免受不住。”   顾氏璨然而笑:“受不住也得受,那可是她四叔将来的媳妇,哪能让她再没大没小喊姐姐的。”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你一杯茶我一杯茶,看着自家男人喝酒,一说几杯下肚就红了脸,一说应酬多了发了福不如年轻时潇洒。   两位夫人说的话,丝毫没叫温伯诚和陆大人听见。   男人们喝起酒来,兴致越发高昂。温伯诚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曲子,扯着自己不成样的嗓子唱起歌,陆大人也没嫌弃,两根筷子一左一右拿着,敲起酒盏。   唱完了,温伯诚一抹嘴,朗声笑道:“要不是日后大娘子要入我温家,做我四弟的媳妇。我还真想与陆大人做个结拜兄弟!”   “做不成兄弟有何关系?既然结了秦晋之好,那我陆家和你们温家就是一家人,不分你我!”陆大人喝红了脸,人还清醒得很。   “对!一家人!不分你我!”   这兴致高得很,陆大人却突然红了眼眶,掉下眼泪来。   温伯诚吓了一跳。   “我这闺女,命苦的很。说句难听的,前头那一个要是一开始就没了,倒还好。偏偏先是考了几年功名愣是什么都没考上,完了自己还没了,平白蹉跎了我这闺女这些年。可这话,不得在人前说,两家关系好,再苦再怨得自己咽下去,没得叫孩子难做人不是么。”   陆大人说着眼泪流的越快。   “可孩子年纪大了,再想说亲就难了。这些年什么人都往我陆家门槛上跨,就好像孩子只能嫁给他们似的。眼看着底下的孩子们也都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一家家的看着她就摇头,说怕孩子们跟大姐一样,是个命不好的。”   “二十四了,都说只能嫁给鳏夫了。可我舍不得!”   温伯诚有些慌:“别这么说,多好的闺女啊,哪里命苦了,可不是叫我们捡了这个便宜。我从前害怕将来给四弟找个怎样的媳妇儿,这就巧了,大人看上他了,叫他做了你们陆家的女婿,多好啊!你们也不嫌弃他年纪小,肯把闺女嫁给他,挺好的,挺好的!”   他一连说了几个挺好的,把本来哭得快不行的陆大人直接逗笑了。   “撇开孩子的事不说,他们叔侄俩我是真的看好。国子监聪明的学生多了,可有灵性的全天下都出不了几个。便是神童,也有伤仲永的时候。叔侄俩,我瞧着学问不错,不如由我出面,托托关系,今年就让他俩留在永安秋闱,省得回头中了还得费时费力跑个来回。”   温伯诚闻声满脸欣喜,张嘴却婉拒了好意。   “这可不成。俩孩子还没读出些成绩来,怎么能叫大人抹开面子去托关系。等这次秋闱,真出了成绩,来年春闱前,俩孩子再托付给大人也来得及。”   温伯诚说着,又给陆大人倒了酒。   陆大人一愣,旋即明白,这是怕自己日后在国子监难做人。再想起温伯诚一进门就让人抬来几箱笼礼,明白地点了头。   这亲事,看着是陆家低嫁,温家高攀。   就温家这心胸,这家世,谁高攀谁还说不定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又要去没网的地方……我先存个存稿箱…… 第42章 、〔四二〕山庄   寿宴上的事, 虽然李老夫人有意瞒着,不愿坏了宋老太太的大寿。但过后,仍是传到了老太太的耳里。   陈国公年迈, 早已将府中的事都交予了子孙。然从老妻处知道事情,还是第一时间命人在府中仔细彻查了一番。   宋老太太得知温鸾自饮了甜酒,就病了一场,被长辈拘得连着好些日子没能出门,让身边的妈妈往顾家送了些东西。   等温鸾病好,终于被从温兰院里解放出来,陈国公府处宋老太太又派了人来。   这一回, 送来了请帖。   宋老太太邀请她一齐去陈国公府上在永安郊外的一处山庄游玩。末了,来送请帖的妈妈还特地笑道:“老太太说了,听闻八娘新得了一匹马, 兴许正找不着地方骑,不如一道带上。山庄里有的是地方, 八娘可随意些。”   宋老太太请了温鸾,自然也请了李老夫人。老夫人手一挥,让温鸾把十三娘也给顺便带上。   陈国公府的这处山庄名叫照野, 就位于永安郊外的东山脚下。如今打理山庄的是宋老太太从前的贴身丫鬟一家。   温鸾随着李老夫人到了山庄,见过宋老太太后, 便跟着两位老人游览器山庄来。   “咦?这里有好多树?还结了果子!这是什么果子?”   十三娘一路叽叽喳喳,像麻雀似的, 提着裙子, 跑到东跑到西。她天性单纯好动, 在家周氏还会顾忌到曹老太太,盯着她一些。出了门,李老夫人自然是不拘她的性子, 由着她跑动玩闹。   温鸾被她拉着跑得满头是汗,好不容易停下脚步,躲进白妈妈身后说什么都不让她再拉上手了。   “你走得近些就认出来了,那是桑葚。”   温鸾探出头。   十三娘果真往前走了几步,惊道:“这个不是桑树吗?”   一旁的管事笑道:“这能结果子的是母树,不结的是公树,但不管公母,都是桑树。”   照野山庄幽静凉爽,空气清新,庄内还有溪水淙淙,林木如荫。温鸾一路过来,已经瞧见了不少树,兴许是季节不到,还没瞧见什么果子,倒是这几棵桑树,结满了紫红色的桑葚,有的还垂了枝条,叫人伸手一够就能摘到。   十三娘满脸的跃跃欲试,温鸾实在不想她眨眨眼的功夫,把自己折腾得满身都是难洗的桑葚汁液,忙将人拦住。   “你要摘也行,先回去换身衣裳。这漂漂亮亮的一身才穿出来,没得脏兮兮的拿回家,小心舅母追着你打。”   十三娘吐舌:“那你等会儿陪我一块摘!”   “我不,我要去骑马。”   “你先陪我摘嘛,摘完了我陪你骑马好不好?”   “不好,桑葚汁好难洗干净的。”   “表姐你就陪我嘛,就一下下,就一下下就好!”   宋老太太笑吟吟的看着姐妹俩就摘桑葚的事讨价还价,回头对老姐妹道:“你年纪小的时候,也和八娘这孩子似的,嫌脏,这个不肯玩,那个不肯碰。我非拉着你去抓毛虫,回头你就起了一身疹子。”   李老夫人嗔道:“你好意思再提这事。那回看身上疹子起的,我恨得都想不再理你。”   宋老太太大笑:“我那回也是吓着了,从那之后,再不敢拉你做不愿做的事。”末了,见温鸾到底被说动,老太太又对李老夫人问,“你家三郎也不知道被我那老头带去哪里了。”   顾溪亭休沐,被李老夫人毫不客气地也拉了出来。刚一到山庄,人就又被陈国公带走,听说是老国公棋瘾犯了。   至于这会儿人到底去了哪里,李老夫人不在意,温鸾也压根忘掉了这人。   等好不容易陪着十三娘摘好桑葚,温鸾实在忍不了身上的脏,赶紧先去洗漱更衣。   完了这才换了一身早就备好的翻领窄袖衣,没戴上她平日不离身的那些首饰,就这么干干净净地抓上新得的马鞭,带着松香瑞香,往箭道去。   她到底没叫上十三娘。   方才摘桑葚的时候,十三娘也是一身狼藉,连脸上都沾了颜色,这会儿只怕泡在浴桶里不肯出来了。   有管事领路,温鸾很快找到了山庄里的箭道。   这箭道,听说从前是陈国公带着子孙练箭骑马的地方。再旁边就是马厩。她的马和陈国公府这次出来的马一道,都拴在了那里。   管事领着温鸾先去了马厩。   养马的随从就站在马厩前,见人来了,往殷勤地将一匹白中带灰的小马牵了出来。   这匹马年岁不大,却身段轻盈,体态婀娜。尤其是一身皮毛,油光水滑,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路跟着阿爹舟车劳顿才到的永安,样子漂亮极了。   要不是还没有趁手的马具,温鸾真想往它上头套上各式漂亮夺目的装饰,闪闪亮亮的,骑着它出行,叫人看得目不转睛。   阿爹说,马还没有名字。温鸾就给起了名,叫观月。   观月性子温顺,才见了没几次面,已能和温鸾亲昵地碰脸。温鸾喂了它几颗松子糖,这才费力地爬上马背,骑着它慢吞吞走了两步。   瑞香和松香担心极了,一左一右紧紧跟着,两只手臂伸着,生怕自家娘子一个不留神摔下马背。   走一步,停一步。   温鸾松了口气,轻轻喊了声“驾”,驱着观月又走了两步。   顾溪亭到时,只见马背上的女孩僵着身子,硬邦邦地坐在那里,一看就是不会骑马,不敢放开了动作,连带着底下的马也僵硬地一步一步地走。   “阿软不会骑马?”   温鸾循声回头,见是顾溪亭:“我会骑。”   像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会骑。”   顾溪亭哭笑不得:“是,你会。”   他说着走到马旁,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放松,这么紧着,回头下了马,胳膊就要废了。”   眼瞅着他上前帮忙,温鸾闷哼,听话地放松胳膊:“然后呢?”   顾溪亭笑,将人从马背上扶下来,自个儿翻身上来,带着观月在箭道里绕了两圈,这才重新回到温鸾跟前。   “来,”他下马,扶上温鸾,“我教你。”   温鸾心底实则有些怕了他。   任谁做了那样的梦,回头梦醒了再见着本人,心底都带着惧。   皇城司那样的一个地方,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居然还能和顾溪亭这样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扯上关系。   梦里的血腥味,还有他说话时冷厉的口吻,都叫人回想起来忍不住打颤。   可再转念一想,要不是有这层关系在,国子监博士这样的身份,似乎也的确没法在上辈子帮着温家洗刷冤屈。   她想得出了神,难免手下动作放缓。顾溪亭说完话,见人迟迟没个反应,遂抬头去看她。   温鸾个子长得慢了些,从上回温家见面,到眼下都过去了几个月,也堪堪只长了一些,饶是坐在马背上,也不显得有多高。   他一抬头,就瞧见了她的那双眼睛。眼神有些茫茫然,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微抿,便是不笑,雪白的皮肤上也旋着两颗小小的梨涡。   顾溪亭嘴角歪了歪:“在想什么?”   “皇城司……”   “嗯?”   顾溪亭的一声嗯,吓得温鸾陡然回过神来,对上他的眼睛,匆忙改口:“听说皇城司无所不能,所以我……我有些好奇。”   “为什么好奇这个?”   温鸾揪揪马鬃:“上回不是在国公府喝了酒么,四叔和阿兄都说不应该。陆姐姐也说怕是有什么原由。可……可我家是做生意的,没养话本里说的什么探子,到今日都还不知那酒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溪亭笑:“所以,你想问皇城司会不会知道?”   “是啊,可想想,都说皇城司是为圣上做事的,神出鬼没,兴许……也不愿搭理我这样的小事儿。”   温鸾说着偷偷看一眼顾溪亭,见后者神色寻常,悄悄松了口气。   她一口气才松下,顾溪亭突然又问:“如果真查出来那酒的确有事,你当如何?”   温鸾愣了下:“那就……照规矩……办事?”   她哪里知道当如何,她就是随口扯了件事,把刚才脱口而出的皇城司给带过去!   顾溪亭问:“如果是有人故意给你酒的,你生气么?”   “生气是肯定的。那人大约是想看我醉酒失态,但没想到酒不重,没把我醉得在国公府里出丑。”   “你那还不叫失态?”   脑门上挨了下戳,温鸾揉了揉,感叹道:“我那是病了。”   顾溪亭看着她笑。   温鸾不好作怪,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道:“骑马,骑马。”   还是和方才一样,顾溪亭牵着缰绳,她骑着马,按着教的夹了夹马肚子,催观月往前走。   一人一马走了几个来回,已经熟悉了彼此,当下简单的行进,变成了小步的跑动。   又从小步的跑动,慢慢地能叫顾溪亭松开手,绕着箭道简单跑动起来。   温鸾满脸欣喜,回头去看顾溪亭。   后者站在原地,始终望着她笑。   骑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的马,温鸾实在是累了。回老夫人身边头一件事,便是往怀里倒,哼哼两声,去捏边上十三娘的腮帮子。   十三娘哎哟叫唤两声,抱作一团,在小榻上闹了起来。   李老夫人一人拍了下屁股,回头照旧和宋老太太吃茶说话,由着姐妹俩胡闹。   顾溪亭陪着没待一会儿,又被陈国公的人叫走,再见面,已经是第二日从山庄返回顾府的时候。   顾溪亭前脚才把老夫人送回松柏堂,后脚就又出了顾府径直回了国子监。   国子监内,陆大人正兴致勃勃在研究一篇文章,瞧见他回来,忙招了招手:“令端,来来来,快来看看,快来看看我这贤婿新做的文章。”   陆大娘子还未出嫁,陆大人俨然已经认定了温伯仁。一口一个贤婿,满满都是自豪。   顾溪亭笑笑上前,仔细看了看文章:“温四爷的文章的确极好。想来今年的秋闱,定能拔得头筹。”   陆大人连连点头:“他是个聪明人,又肯用功。等今年秋闱过了,就立即让孩子们成亲。”   陆大人说着抬头:“听说昨日你陪着老夫人去了陈国公府上的山庄?”   “是,陈国公夫人心疼温家妹妹病了一场,邀祖父和妹妹一道去山庄游玩。我只是作个陪同。”   顾溪亭说完,道:“说起温家妹妹的病,有一事兴许大人理当知道。”   “什么事?”   顾溪亭道:“陈国公府的甜酒,和令媛九娘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伺候!   之前买了古剑三的激活码,试试晚上笔记本在没有网的地方能不能玩游戏……万一不能,我大概就又是兢兢业业码字了…… 第43章 、〔四三〕分.身有术   顾溪亭找陆大人究竟说了什么, 没人知道。   甚至于当陆娉婷与温鸾说起九娘被训的事,温鸾还一脸茫然,不解地问为什么。   陆娉婷也不知原由。   那日父亲回府, 头一件事就是与母亲关在屋里说了许久的话,说完将她们赶出门,命人单独叫来九娘。   一时间,屋里哭嚎一片,九娘的生母也闻声跑了过来,顾不上什么脸面,跪在门口嚎啕。   等门打开, 陆九娘就被捂着嘴送回了自己的院子。父亲亲自下令,将她禁足,言说等想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再酌情解禁。   “夫人……也没有透露?”温鸾诧异道。   “没有,母亲只摇头, 什么都不肯说。”陆娉婷也十分诧异,手下落了一子,道, “行了,不提她, 该你落子了。”   温鸾眉头一皱,苦恼道:“陆姐姐也是, 来了庙里, 不焚香, 不听经,偏要与我坐在这树底下下棋。”   从照野山庄回来,又过去数日。温陆两家商议好了温伯仁秋闱后就与陆娉婷成亲的事, 两家约好,抽了个空,浩浩荡荡上弘福寺来算日子了。   温伯诚只等着这日子定下来,就带上叔侄俩回凤阳去。   温鸾自然也被拉着上了山。一道来的,还有陆娉婷。   陆娉婷闻言斜睨道:“你四叔说,你的棋艺连十三娘都下不赢,请我若是得空,好好教教你。你若是想听那些阿弥陀佛胜过车马象士,我也可陪你回大殿去。”   “好姐姐,好小婶,你可饶了我。”温鸾作势双手抱拳拱了拱,水汪汪的眼睛眨啊眨,像极了从树下下来讨吃的松鼠,“这棋艺不精,可我还会别的呀。”   “你且说说,你会什么?”   “……”   温鸾满脸苦恼的样子,着实叫人发笑。陆娉婷不再打趣:“下吧,这局下完了,就去后山走走。听说那儿开了不少花,正是最漂亮的时候。”   温鸾嘻嘻一笑,低头看起棋盘来。   人皆有天赋,人也皆有短处。像她,是真不明白这楚河汉界的两端哪里来的那么多事情。   什么将军不离九宫内,士止相随不出官。   什么炮向士角安,车行两路前。   她听得懂,可她对上棋子就看不懂。   温鸾苦恼地啃了啃手指,有个丫鬟这会儿匆匆忙过来了。   温鸾看了丫鬟一眼,是陆夫人身边跑腿的小丫鬟,脸色略有些慌张。   “这是怎么了?”陆娉婷问道。   小丫鬟低了头,语气掩饰不住地慌张:“前头出……出了点事,夫人说,让大娘子和温小娘子过去瞧瞧。”   温鸾咦了声问:“出了什么事?”   小丫鬟咬唇:“是……是……九娘子。”   “九娘不是被禁足了,怎么又出了事情?你且说快些,别吞吞吐吐的惹人心烦。”陆娉婷揉了揉眉心,有些受不住小丫鬟这说一半藏一半的举动。   小丫鬟打了个哆嗦,忙道:“九娘的的确确原是被禁足在屋里的。老爷夫人出门前,特地叮嘱了谁也不许开门叫她出来。可没成想,方才在大殿,赵家小娘子突然闯了进去,手里还拉拽着九娘。夫人当时就懵了,老爷当即就问赵家小娘子怎么将九娘带了过来,那小娘子……那小娘子说……”   “说什么?”温鸾问。   “那小娘子说,是在赵家见着的,听到些不三不四的话,就拉出来想找人问问九娘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   松香见着小丫鬟一边说一边打颤的样,过去轻轻抚着她的背,小声安抚。   小丫鬟着实被吓着了,这会儿得人安抚,这才喘了口气,接着道。   “那赵家小娘子十分厉害。夫人着人一番打听,才知道,原来九娘是被她亲自从山脚下一路拉拽上来的。路上来往人家不少,她丝毫不见遮掩,就那样拽着九娘上了山。九娘的嘴里还被塞着东西,一身狼狈,只怕是全被人看了去。”   “既然是九娘的事,怎么要喊我们过去?”温鸾盯着丫鬟,问道。   小丫鬟抬头道:“九娘眼下已经叫老爷捆起来了。夫人们也都到了偏殿。本是无两位娘子无关,可赵家小娘子说……说九娘告诉她,温家小娘子瞧上了她的未婚夫……还说……还说那日陈国公府一见,就情愫已生。”   小丫鬟说得越多,温鸾的嘴长得越大。   她……她对那谁……那偷摸追过来就为了问个簪子的小孩儿,什么时候还生了情愫?   温鸾目瞪口呆。   她连那谁的长相都已经记不清了,反倒还记得那风风火火,说了不好听的话能立即道歉认错的赵家小娘子。   就算情愫暗生,她只怕也该冲着那小娘子才对。   陆娉婷气笑:“九娘是疯了不成?这话也敢往赵莼跟前说,怕不是想死特地寻了条对的路子?”   温鸾心里咋舌。   就是她也知道,这赵家小娘子是个什么出身。   赵家的当家是个武将,威名赫赫。从前却是个街边屠夫出身,日子过不下了,就带着杀猪刀去了边关,四十来岁才得了一妻,连生五个儿子,六十岁才有了幺女。到如今七十多,赵将军还老当益壮,单手能举起一块石磨。   那赵莼就是个女版赵将军,脾气火爆得很。陆九娘与她说这些……根本就是没脑子吧。   陆娉婷气得胸口起伏了几下:“看样子,九娘是恼了你,故意去赵莼那儿挑拨。可没成想,反被赵莼拉到了弘福寺。”   小丫鬟在旁点点头。   “那赵家小娘子的意思就是听说温家陆家这会儿都在弘福寺,就带人上来,当面对质一下,看看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有人故意从中挑拨,想生出点什么事来。”   温鸾轻嗤了一声:“九娘这个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起身,掸掸裙子,冲陆娉婷笑,“陆姐姐,走,咱们过去瞧瞧。我也想知道,都到了这地步,九娘还能想出什么话来编排我。”   陆娉婷叹气。   人果真都集中在偏殿。   温鸾从踏进偏殿起,就瞧见自家阿爹冰着一张面孔,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陆九娘在看。   她喊了声“阿爹阿娘”,又与陆大人陆夫人行礼。礼罢,对上坐在一旁,昂着头笑盈盈看过来的赵莼,温鸾笑了笑:“赵家姐姐。”   赵莼下地,几步走到她跟前:“陆九说,你瞧上了我那未婚夫?”   赵莼开门见山地问,丝毫不需要旁人给打个周转。   温鸾笑:“赵姐姐是说,上次那位从我这儿问去首饰来路,想回去给姐姐添置的郎君?”   “对,就是他。”   “郎君玉树临风,的确叫人赞叹。只可惜,郎君身边已有佳人,我可做不出夺人所爱的事。”   温鸾应声答道,冲赵莼眨了眨眼。   赵莼拍掌:“我就说像周子凇那样的愚木头,也就我能看得上。”   她把身一转,指着此刻脸色已然难看的陆九娘,“陆九方才到我赵家,在我跟前欲言又止,着实叫人心烦。我忍不住威吓了下,她就梨花带雨的,说是听闻你瞧上了周子凇,生了劳什子的情愫。”   温鸾扭头,还没看见陆九娘,就听见“砰”一声,她亲爹拿杯子重重磕在了小几上。   温鸾看着陆九娘,歪了歪头:“大道理我就不说了,只一事,我心底有些不大明白,还想问问九娘,怎么偏生就要与我过不去,莫名要胡乱编造些事编排我?”   陆九娘早被赵莼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听见问话,却仍旧死咬着不肯改口:“我从未编排过你。”   陆大人在旁不假思索的喝道:“好好回话!你一错再错,还想闹到什么时候!真当真这里是寺庙,为父就不敢教训你了不成!”   陆夫人赶忙从旁劝慰。   温鸾听着她爹火上浇油来了句:“陆家的家风,单从大娘子身上就看得出是极好的。只这九娘,性子似乎偏了些,保不齐要连累整个陆家。”   陆九娘脸色苍白:“父亲……”   陆大人伸手一挥,“啪”的一声,一个杯子砸在了地上,指着陆九娘,呵斥道:“你还不说清楚,到底为什么编排人?”   陆娉婷皱眉,让丫鬟收拾了地上的碎杯子,另外换上一只,亲手给陆大人斟上。   “父亲,别动怒。”   温鸾看得出陆大人是真心实意地恼火,丝毫没打算庇护陆九娘。   她往陆九娘脸上看了看,问:“我与九娘笼统没见过几面,还不知到底哪里结了仇怨?”   赵莼这时候捏了捏拳头:“我生平最瞧不得骗子。你俩有什么仇什么怨,我管不着,只她往我赵家跑,搁我跟前挑拨,我心底就恼得很。左右弘福寺不算远,拉上来先对质一番,真有事,那就冤有头债有主。”   温鸾啼笑皆非:“那现在呢?”   “既然是骗我的,那就按着我赵家的规矩,好好提点提点。”   赵家的规矩?   陆九娘几乎晕厥过去。身后的婆子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撑了起来。   陆九娘顿时嚎啕:“我只是听错了!只是听错了!”   “听错了?”温鸾缓缓道,“你说我对周家郎君心有情愫,这个是怎么听错的?”   陆九娘连连打颤:“我……我就是看见周表哥与……与温三郎说话,好像……好像听见温三郎说十分赏识表哥,又提到温妹妹所以……所以……我真的只是听错了!”   温鸾这下笑得越发不能止。   她双手向后,踱着步子,绕陆九娘走了两圈,方才听下双手抱拳,有模有样地朝身边一圈行礼。   “这事到这里,已能下定论了。”   她脸上笑意一时敛去,缓缓道:“九娘,你撒谎了。我阿兄因着陆大人有心提点的关系,已很久没有和我家四叔去过温家在永安的铺子,自然根本没有和周家郎君见过面”   陆九娘脸上一白。   温鸾说完又回头,朝赵莼眨眼:“听帮我去铺子里取首饰的丫鬟讲,周郎君差人送了厚厚一叠样式到铺子,想请工匠照着上头的样式帮忙打首饰。那些样式一笔一划,据说都是郎君亲自所画。”   她笑:“送画的小童说,就为这,他家郎君被将军大人亲自揍了一顿,趴在床上养肉。想来,周郎君也是分身乏术,既见不到我阿兄,也到不了我家铺子的。赵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昨天……真的……没有……玩上……古剑……   原因不是因为点不开……而是……点开了发现……还需要更新一个G……而我的热点……尽管能供应下载,但需要四个小时……遂我选择了放弃……   于是早上带着笔记本在办公室偷偷玩了一会儿,手残如我,在还在操纵王上的时候被异种痛殴致死六次,我怒而点开淘宝,下单买了手柄……   待手柄到货,我一定可以操纵史上最穷的男主角纵横古剑3! 第44章 、〔四四〕怨怼   温鸾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 陆大人哪还听不明白这里头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陆大人几乎气了个仰倒。见九娘到了如此地步,竟还死咬着不肯认错,编纂起谎言来, 陆夫人皱起了眉头:“你何苦编这些谎话?无中生有的事情,非要去人前挑拨,你到底为的什么?”   温鸾盈盈—笑:“我也好奇,九娘究竟为着什么,非要想尽办法挑我的事儿。难不成,还真是爱极了我,却求而不得, 心生怨怼?”   这玩笑话论理谁都听得出来,偏温伯诚瞪圆了眼睛,像是瞧瘟疫般, 丝毫没有遮掩地将陆九娘又从头到尾打量了—番,生怕缠上自家闺女。   陆大人好不容易喘匀了气, 缓缓道:“你姨娘为着你的事,恨不能跪在夫人的面前,夫人心善, 私底下也曾帮你说过话,想着你到底大了, 禁足在屋,只会生出笑话。我原想着, 只关你—段时日, 你当真认错就放你出来。可你们倒好, 没有你姨娘在外头帮衬,你出不了陆府。你出了也就罢,你还找上了赵家。”   “我记得, 你和赵家几个庶女关系不错,想来还是通过她们,进的赵家后院,见到了赵家小娘子……你三句话没有—个字是真,张口就是挑拨。你以为咬着不承认,我就查不出来了吗?你身边的那些个下人,三顿棒子下去,只怕什么都倒出来了!”   陆大人恨得不行,只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清誉,白白叫一个疼爱了多年的闺女,毁在了姻亲跟前。   “你现在还想说什么?—块儿说出来,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陆九娘脸上再无—点血色,伏在地上,抖得身如筛糠。   赵莼嘲讽地看了陆九娘—眼,同温鸾道:“这人只怕天生就是黑心肠,我瞧着与你也没什么仇怨,怎么就偏要针对你?她怕是知道我脾气暴烈,生出不快,—时气愤,直接问也不问拿你撒气。到那时,你就是再冤,永安城里只怕也没你站脚的地方了。”   陆九娘闻言,忽的又—哆嗦,大声道:“我没有!”   温鸾歪了歪头,笑眯眯地瞧着她:“所以,九娘果真是对我心生爱慕?”   陆九娘哪敢回答。   她说是,那陆家恐怕就要将她往乡下送,免得出了事,闹得脸面丢尽。她说不是,那又是为了什么,总要说出个因果来。   陆九娘实在不敢再说了,只能一边抹着脸上的泪水,—边发抖。   陆大人想要发作,可到底这儿是弘福寺,佛门清净地:“走吧,既然你不打算在这里把话说清楚,那就回家去。回了家,好好的,给我从头到尾说明白,说一说你到底为什么要做下这出事!”   陆九娘胸口起伏厉害,大口大口的喘气:“我真的只是认错了,我不是……我没想挑拨……”   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萍般,哭喊着跪着过去要扯陆大人的衣角。陆大人狠心避开,她牙—咬,又去求陆夫人。   “母亲!九娘虽非母亲嫡出,可念在母女一场的情分上,母亲一定要帮帮我啊!我真的只是认错人了……”   “如果这次你只是认错了人,想提醒赵小娘子当心,那陈国公府那次呢?”   温鸾出声问。   她睁着水汪汪的眼,—脸无辜,仿佛刚才那些掀人骗局的话语,都不是从她口中所出。   听她说起陈国公府的“那次”,偏殿内的人一时间神色各异。   尤其陆九娘,已然脸色惨白。   “我只是……我只是好意告诉那丫鬟,想着没得让妹妹你吃不到陈国公府的好酒,我……我不知道你会……会病倒……”   说着,陆九娘面颊上泪珠一串串直往下滚,眼珠子都哭得红了。   温鸾却“咦”了—声,诧异道:“原来那酒,是九娘吩咐的?”   陆九娘—哽,眼泪淌着,脸上—时僵住,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愣愣地望着她。   “我本想说的是那日在陈国公府,九娘等赵家小娘子走后与我说的那些话,没成想九娘倒是自己主动提起了甜酒的事。”   温鸾缓缓道,“前些日子在陈国公的山庄里,老夫人曾与陈国公夫人问起过此事,国公夫人言那甜酒因着量不多,女眷们—人只一小壶,皆都放在席间,送给我的是一只长颈瓶,丫鬟说是得了人叮嘱,特地送到亭子里给我的。丫鬟说因知道我是跟着顾家老夫人来的,为着老夫人与国公夫人是旧相识,老姐妹,她还特地换成大瓶,往亭子里送。”   这些都是老夫人转述的。她那会儿正在箭道,与顾溪亭拌着嘴学骑马,两腿颤颤巍巍地被瑞香松香扶回去,伏在老夫人的膝头,就听说了这些。   她倒是不恼那丫鬟。高门大户的丫鬟,哪一个不是想着能给自己挣点前程,便是只能得人一句“好”,说不得日后就有另外的好处。   “国公夫人为着我的事,已经教训过那丫鬟。我怜她无辜,更怜她平白遭人差遣。只是没想到,这真正‘好心办坏事’的,居然是九娘你。”   —旁的温伯诚已经无声的连连冷笑。他生得胖,平素笑呵呵的,像极了弥勒,这会儿接连冷笑,平白就让人生出寒意。   陆大人气得拳头紧捏,脸色酱紫。他行走官场,岂会是一开始就坐到如今的位置,若不是为人清廉,处事公正,除了为生子而频频纳妾,家中从未传出过什么不好的言论。   想到先前顾溪亭的话,再看前后惹事的庶女,陆大人气得心里渐渐冷了下去。   哪有什么好心办坏事。   九娘打从一开始,就是有意让丫鬟给温鸾送的酒水。她压根不知道那酒到底是浓是淡,只想着闺阁女子吃不了多少酒,喝了那一壶总是能醉的。结果没成想,甜酒,寻常人醉不得,她也就丧了气。   可偏偏温鸾,是个碰不得酒的人……   万幸那酒没惹出天大的麻烦来。   “行了,都不必说了。”陆大人打断九娘的话。   陆九娘—惊,抬起头:“父亲……”   陆大人沉默地看着女儿,久久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走吧,回家去。”   陆大人惭愧地与温伯诚行礼。   两人互相安慰了几句,言语之间,俨然将陆九娘的事绕了过去,只说两家亲事不变。   温鸾晓得,她阿爹嘴上把事绕过去了,可心底多半还记着呢,至于什么时候发作,那就看陆家后头是怎么—个处置。   陆大人—家先行下山,陆娉婷自然也跟着走。临走,她摸了摸温鸾的脸,满脸愧疚。   温鸾笑笑:“陆姐姐尽管回家去,等秋闱过后,两家结亲,我大大方方,正正经经唤你—声四婶。”   龙生九子,尚且不同。陆九娘的事,她又能怪到陆家谁的头上。   再者,她和陆九娘的仇怨,仔细想想,也仅仅只有她帮着陆娉婷解过几次围而已。她又何必为了这事,再去埋怨陆娉婷。   陆家下山后的事,温鸾不知。   陆府的大门甫一关上,陆大人就动了家法拷问,从九娘贴身伺候的妈妈丫鬟,帮着她出门的其余仆役,统统教训了—番。没几下,就有人受不住,供出了九娘的生母许姨娘。   下人们不知主子们早知道九娘能解禁的事,与许姨娘脱不了干系,只一个劲儿地将自己晓得的事倒了出来。   许姨娘这些年在陆府也不是白混的。里外多少有些是她的人手,得她一句允诺,拼着至多受老爷一顿训斥的想法,给九娘开了门。   完了等发现九娘从府里逃出去,他们再想拦已经来不及。   那许姨娘也是个妙人。从前在陆夫人面前多有伏低做小,后来渐渐生出了气势,也有了胆魄与正头夫人打起擂台。幸好陆大人和夫人都不是那般愚笨之人,没叫一个姨娘在陆府掀起什么风浪来。   只这—回,前脚才出了门,后脚就被许姨娘摸出事来。   陆大人回府的时候,许姨娘只怕还在等着九娘回来,没成想人回来了,连带着来的,还有陆大人的训斥。   陆大人这—回生了好大的火,命人把母女俩押在院子中央,当着阖府下人的面狠狠打了—顿,完事后,各自关进柴房,不给母女俩见面的机会,叫人—日三餐照送,却没鱼没肉,只给—些青菜豆腐加白饭。   没过几日,温鸾得了陆夫人亲自送上的赔礼。   “……许姨娘是从前婆婆在世时,亲自给老爷纳的妾。当时瞧着好生养,—心盼着能生出个儿子来。只可惜,仍旧是个女儿。老爷是个和善的,后院的妾,若有不愿的,留下孩子,自去便是。许姨娘—心要留就留了,要亲自教养九娘,老爷也允了。只没想到,九娘被养出了这样的性子。”   “姐妹之间,拌嘴乃是常事。娉婷是个能忍能让的,对底下的妹妹们多是退让,日子久了,九娘就习惯了事事都要出挑,都要压长姐—头。我也常与娉婷说,该忍忍,不该忍时,万不能叫妹妹踩到头上。”   陆夫人说着叹气:“所以,在家她会不退不让,但在外头,为顾全陆家的脸面,她最是和气的长姐。九娘说,就是因她在外故意落长姐脸面时,叫你碰上几次帮着解了围,所以心生不满,故意针对于你。”   温鸾见自己果然猜中了缘由,心下倒是松了口气。   那酒的事,看样子还真只是碰巧和运气好了。   面对陆夫人,温鸾还真不好说些讥讽陆九娘的话,长辈在前,身边又有顾氏周氏陪坐,她只能眨眨眼,堆上满脸宽慰的笑容。   “索性没生出多大的事来,既然事情已了,那便是了了。”   陆夫人点点头。   周氏留她用膳,陆夫人却说什么都不肯。无奈,姑嫂俩只好送陆夫人出门。   温鸾跟在后头,临到门口,突然问起九娘眼下如何了。   陆夫人顿了顿,叹道:“出了些事,只怕陆家最近的—桩亲事,就在她的身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存稿箱。   没去带领王上在古剑3里发家致富,去相亲了……   不知道会碰到什么人,就当是去加班,带上我的职业微笑OTZ瑟瑟发抖。 第45章 、〔四五〕这个和那个   晚间, 顾涛放衙回来,听说陆夫人白日里来访,有些诧异地向妻子妹妹询问。   因白日里陆夫人临走前只说了陆九娘身上有了亲, 具体缘由并未多言,温鸾也有些不太明白。   顾涛对这个懂事乖巧的外甥女十分喜爱,见她睁着眼睛写满了疑惑,笑笑道:“这事说来也巧。”   陆大人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外头谁都不知道,不过陆家突然和人结亲的消息,他倒是听了一耳朵。   “他家大娘子先前始终没定亲, 后头的小娘子们虽有人家打听,但也没几个人家敢定下,生怕大娘子又拖上几年, 累得小娘子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嫁。”   顾涛提到这个,道, “这回陆九娘的亲事,来的有些突然,不过仔细想想, 也不算太突然。和陆大人结亲的是云北监牧使何大人,两家本就有亲, 把陆九娘嫁过去,也算是十分照顾她了。”   顾氏一愣:“云北监牧使……那不是要嫁……嫁去云北了?”   顾涛点头。   温鸾不解。   顾氏惊叹道:“云北在大承的北面, 外有广袤的草场, 牛羊成群, 听说也是个风光无限的好地方,只是到底在北方,气候不太宜人, 条件艰苦了些。九娘嫁去云北……只怕是要吃苦了。”   比起顾氏在感慨云北的条件,周氏脸色微微变了变,问:“虽说两家有亲,但突然就把九娘的亲事定下来,还要远嫁云北,会不会太急了些?”   更何况,陆夫人临走时的语气神态,瞧着十分无奈的模样。   “急是急了一些,不过也还可以吧。衙里听说这事的时候,都说这门亲虽然远,但不糟糕。”   顾涛是个男人,顾氏和周氏压根就没指望他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见他傻乎乎的觉得不错,姑嫂俩没再打理他,自顾自说起话来。   “总觉得有些不对,这才几天功夫,他们夫妻俩怎么就要把九娘嫁出去了?”   “兴许是为了躲赵家?听说赵将军带着人上门,与陆大人拍桌子了。”   “毕竟咱们能原谅陆九娘,按着赵家的脾气,却是没那么容易的。”   温伯诚坐边上给媳妇闺女剥着坚果,听这话,冷哼一声,道:“我可没说就这么原谅那女娃娃了。”   他说着,抓起一把瓜子塞进温鸾手里,“咱们八娘这么乖,怎么好叫人欺负。”   自家阿爹的夸奖,温鸾受着,心底还在想陆九娘的事。一直到躺上床,吹熄了灯,她都忍不住翻来覆去,睁着眼睛出神。   云北那地方太远,按照陆大人对家里女儿们的喜爱,要把九娘嫁去云北,分明是件很不可能的事情。   陆夫人的话里藏着事,只是由于某些特殊的原因,并没有向她们说明。这个原因可能……涉及到对陆家来说不能开口的东西。   陆家的确出了些事。   温鸾想了一夜,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还是第二日特地去找陆娉婷,她才从中得知,陆九娘之所以这么急得被定了亲事的的确确是事出有因。   那日从弘福寺归来,陆大人处置了许姨娘母女俩,才叫陆夫人安抚好,有人偷偷敲响了书房的门。   那是个平日里在陆府默默无闻的护卫。从身高到长相,都平平无奇,走上街就能混进人群,谁也记不得。   连陆大人见他敲门都觉得诧异。   往日里老实本分的护卫突然挺起了胸膛,双手抱拳,递上一封信。   那信看着也十分寻常,可里头的内容却叫人脸都白了三分。   “那个护卫……是探子?”温鸾问。   “是皇城司的察子。”陆娉婷道。   温鸾咽了咽,放小了声音:“所以……连陆姐姐你们,都是才知道府上藏着皇城司的察子?”   别说陆娉婷,就是陆大人这样的朝廷命官,平素听到察子,面色都要为之一变,更何况人直接出现在面前。   皇城司眼线密布,着实叫人惶恐。   “从前只是听说过皇城司无孔不入,却没成想,府中也藏着这么一人。往日里看着老实本分,甚至听说有些唯唯诺诺,但那天看起来就像是换了一个人。真的是……想都没想到会是他。”   陆娉婷说话的时候,脸色看着还有些苍白。想来是当真被皇城司吓到了。   温鸾忙不迭安抚。   陆娉婷又说:“那人话不多,给父亲递的信才是真正悬下来的一柄刀。”   她将信上的内容转述了一遍,长长叹了口气。   温鸾沉思半晌,小声问:“所以,上次才有人因收受贿赂,帮着商人贩运朝廷明言禁止的食盐,从而被贬官,这次就顺藤摸瓜,摸出了许姨娘?”   陆娉婷颔首:“许姨娘也只不过是藤上的一小片叶子罢了,她还成不了瓜。我看那信上所言,许姨娘拿了不少银钱,跟着人一道贿赂了漕运上的一位发干。那人得了钱,也的的确确给许姨娘赚了不少。”   “贩私盐是大罪。严重的甚至可以砍头。许姨娘……胆子这么大?”   “父亲也一阵后怕。所幸许姨娘的事皇城司已查明与陆府无关,不然……”陆娉婷摇头,不敢往下说了。   “那许姨娘?”   “皇城司查案,哪会让人有机会躲开。父亲才得了信,那护卫就把许姨娘从后门押了出去,连府里伺候的婆子丫鬟,都不知道姨娘是什么时候走的。父亲对外说许姨娘是被送去了乡下,然后匆忙给九娘说下了云北的那门亲事。”   温鸾知道,陆大人是真心疼爱着家里的女孩们,所以许姨娘的事情一出来,为着家里余下的女孩们,也为了九娘自己,他当机立断,将九娘说给了与陆家有亲的云北何家。   温鸾想,何家虽然远,但一定不会亏待九娘的。   不过……   “皇城司真的那么恐怖么?”   陆娉婷幽幽道:“从前还不知,只略有耳闻。眼下真正碰着了才发现,那的的确确是群神出鬼没的人。”   那些才是真正的天子耳目,你看不到他们在哪里,但他们就明明白白地站在你身边,不躲不藏看着你,将你的一切传回到圣上的桌案前。   温鸾满心感慨地回了顾家。   想着陆娉婷略有些憔悴的脸色,她忍不住有些感同身受。   神出鬼没的皇城司察子。   还有梦里那个冷冰冰的顾溪亭……   温鸾没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八娘子。”   少年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温鸾回头看,阿光略显得拘束地站在后头:“八娘回来了。”   前有皇城司的察子不知道藏在哪里,后有这个身份神秘的阿光。温鸾打量他,问:“你怎么在这?”   阿光回道:“观月有些不舒服,我刚给它喂了药回来。”   温鸾知道,阿爹虽然把阿光从凤阳带到了永安,但到了永安之后,说让阿光教她骑马,果真就把人留在顾家用来照看观月了。   换作旁人,前头才得了老爷的重用,一转头就被送给小娘子用来照看畜生,大多心有不平。可这个阿光,温鸾每回见着他,都笑盈盈的,好像丝毫不觉得自己被大材小用。   “观月病了?”温鸾诧异问。   一边问,一边注视着少年,想从他脸上看到点东西。   “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吃惯了一路上老爷叫人准备的草料,到了顾家,换成了寻常草料,肠胃有些不适应罢了。”   少年老实回话,就好像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听话的仆役,把观月这几日的情况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温鸾听着,思绪没忍住,从观月和跟前的少年,飘到了梦里顾溪亭说的那一句“殿下”。   当今圣上有几位王叔,几位兄弟,几个封王的亲子来着?   她一时算不出来,听到过最多的只有两人。   禹王,宁王。   前者是从曹老太太嘴里,好像从前是老太太心属的女婿人选。听说年纪与当今圣上相仿,妻妾成群,子嗣众多。   后者是那个在陈国公府见过的吊儿郎当的年轻王爷。顾溪亭少时就是这一位的伴读。她实在有些想象不到,两个看起来截然不同的人,少时在一块读书会是什么模样。   但现在,更想象不到的,是这个阿光究竟是哪位殿下的人。   温鸾觉得自己的头快秃了。   “哟,这不是顾三家的小青鸟吗?”   温鸾的神一下子被拉了回来。   什么“顾三家的小青鸟”,简直臊得慌!   温鸾被吓得直咳嗽,赶紧回头看,远远的,那刚还在她脑子里打转的宁王殿下,挥着手往这边大步走了过来。   “小青鸟,你上回的酒醒了没?”   宁王身材颀长,走起路来,一步能迈出人两步远,几下就走到了她跟前。   温鸾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这才仰起头看他:“多谢殿下身边的大黄姐姐。”她往宁王身后看,浩浩荡荡跟了不少人。   宁王也回头看了一眼,不在意地甩了甩袖子:“我去国子监,没堵着顾三,就上府上来了。不过就想到处转转,没想到遇见你了。”   他是到处转转,可吓坏了顾府上下。温鸾分明在人群里头,还瞧见了长房大老爷父子俩。   她从人群里收回视线,再抬头去看,宁王正好把头一低,冲她笑:“小青鸟,你酒量不成,下回本王请你喝永安城里最好的酒,好好练练你那小酒量。”   他就好像压根没发现身边还站这个少年,从始至终,没有看一眼阿光,自顾自与她说话。   “殿下昨日才皇后训斥贪杯,今日又跑到我家来与人约酒了?就不怕再叫皇后知道,罚你一年不准滴酒不沾么?”   顾溪亭出现的及时,温鸾清清楚楚地听到一群人长舒一口气的声音。   她偷偷看一眼顾溪亭。   他应当是得了消息,匆忙赶过来的,微微喘着气,说话的时候略皱眉头,与嬉笑的宁王站在一处,像劲松,让人不由安心。   “好吧好吧,是我的错。走走走,去你那院子坐会儿,让本王松快松快!”   宁王说完作势要走,温鸾心下一松,正打算转身迈步,双髻上的垂绦被人轻轻拽住。   她回头,宁王笑得就像一头大尾巴狼。   “走吧,小青鸟,不吃酒,本王邀请你喝口新得的茶。”   作者有话要说:  陆九娘嫁得匆忙,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嫁。   _(:з」∠)_相亲没成,继续码字,我大概还能再当一段时间单身狗。 第46章 、〔四六〕送行   “行了行了, 怎么止不住了?”李老夫人的眼里露出几分笑意。   温鸾伏在她的膝头,笑得浑身颤抖,怎么都停不下来。   李老夫人拍拍她的头:“就这么好笑么?宁王殿下可还在边上坐着呢, 小心殿下生气了。”   温鸾忍笑点头,看一眼坐在对面,正吹着被打得发红的手背的宁王,扑哧又笑出声来。   老夫人这下没忍住,揽住她软乎乎的身子,笑道:“还笑?快些跟殿下道歉。”   顾溪亭见祖母眉开眼笑,再看看温鸾一边肩膀打颤, 一边笑得直不起身,眼底也带出几分笑来。   “这挨打的是我,老夫人和小青鸟连个关心都没有, 委实让本王想想就能落下泪来。”   顾溪亭回头,看宁王唱作俱佳的样子, 屈指轻轻点了点桌几。   宁王咳嗽:“别,再打就肿了。”   他方才一路捉弄温鸾,将顾溪亭频频看过来的目光抛之脑后, 没去搭理。   结果才到李老夫人面前,见温鸾同老夫人撒娇, 有些手痒地想再去拽一把她的垂绦,“啪”一声, 顾溪亭打开了他的手。   嘶, 顾三这家伙, 看着文文弱弱,说到底可还是皇城司的人,没点功夫也混不到现下。   这一巴掌下去, 不轻不重,他手背直接就红了。   宁王可怜巴巴地吹了吹手背,再去看温鸾,正对上小丫头冲自己龇牙咧嘴的笑。   温鸾也瞧见了宁王在看自己,笑得不行,头一低,美滋滋地喝起茶来。   南方进贡的新茶,喝一口,唇齿留香。再配上顾溪亭打宁王的那一下,声音清脆,直听得她浑身舒爽。   果然,她就喜欢看欺负自己的人被人欺负。   “你啊。”李老夫人点了点温鸾的脑门,看见她含着一口茶水,冲自己眨眨眼笑,不由笑着说道,“还淘气。”   这要不是宁王也算是老夫人看着长大,知道脾气,她还真要担心温鸾这么笑惹恼了宁王。   温鸾赶忙点头,吃口茶,对着宁王拱手:“您受委屈了。”   宁王一口茶含在嘴里,差些喷了出来。   顾溪亭眉梢微挑,唇角勾起弧度,单手握着茶盏,向宁王敬了敬。   陪着李老夫人吃了一杯茶后,顾溪亭与宁王边一起离了松柏堂。   松柏堂与吴霜院之间的那条路,宁王走过无数遍,这一趟走着,尤其觉得快极。   “怎么走得这般快,难不成有火烧着了屁股?”宁王打趣道。   顾溪亭的脚步一顿,转过身:“火烧了屁股?”   宁王嘿嘿一笑,背着手,迈步绕到他面前,揶揄道:“不是被火烧了屁股,那怎么这么心急,难不成是金屋藏了娇?我还当你家那小青鸟,日后就要停在顾家的院子里不走了呢。”   顾溪亭没说话,嘴角轻轻扯了一下。   宁王以为他的不辩解是默认了事实,当即摇头晃脑道:“顾三啊顾三,我还当你是个仙人,做不出什么花前月下,金屋藏娇的风流事,没想到你这肚肠里头还藏了这些东西。”   “我家郎君才不是这样的人!”长明憋红了脸。   宁王笑了笑:“你怎么就知道呢?”   长明哑口无言。   顾溪亭看着宁王,道:“殿下,旁的玩笑话,您尽管说,只是和温小娘子相关的,还是不说为好。女儿家的清誉,得小心才是。”   宁王啧舌摇头:“你这保护的架势,都快赶上养闺女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进了书房。几个随行的太监宫女被屏退在书房外,就连长明长乐都没有留下。   不多时,又有一人闪身进来,只见三十出头的年纪,眉目憨厚老实,一身短打,看着十分不引人注目。   “宁王殿下,顾大人。”那人将门一关,喊道。   若陆家此刻有人在这,就能一眼认出此人就是那个混迹在陆府护卫中的皇城司察子。像这样的察子,顾家也有,因而顾溪亭即便是人不在府中,也能知晓府中任何事情。   这人明面上已经从陆家带着犯事的许姨娘离开,似乎是回了皇城司,但实际不过是换了另一处地方,继续做着察子的工作。   “阿麦。”宁王看了看察子,示意他坐下说话,“大黄也在外头,你们兄妹俩抽空见见面。”   叫阿麦的粗壮汉子感激地行礼,这才道:“顾大人,您让办的事小的都已经办妥了。”   顾溪亭一笑:“辛苦你了。”   “职责所在。不过……”阿麦疑惑地道,“温家只是凤阳一商贾人家,虽说家境殷实,可毕竟不是首富,这些年也鲜少涉足漕运。难道真有人要拿他们做筏子?”   顾溪亭目光一沉,低声道:“那人自然没想过动一个小小商家,不过是上行下效,底下的人借着上头的势,想给自己添点好处,故而盯上了温家。就连皇城司内,都有人想借我们的人头,给主子添彩。”   皇城司既有遍布天下的察子,也有护卫宫城的兵马。人心迥异,再好的兄弟转身极有可能就是仇敌。   毕竟,权势迷人眼。   圣上之下,还有诸位亲王、太子和皇子皇孙,各方利益盘根错节,总有叫你为之低头的人。   这其中,与圣上同辈的禹王,尤甚。   “温家?怎么连温家都卷了进来,那不是小青鸟家么?”宁王皱眉,看着顾溪亭,“她家难道这次也与漕运扯上关系了?”   顾溪亭道:“目前还未。但的的确确有人想拖温家下水。各路漕运,或多或少都有猫腻,不然不会一查就查出了曹家。”   像陆府的许姨娘,不过就只是皇城司顺藤摸瓜时揪出来的一个小人物。贩卖私盐的事情里,不光有她一人的投入。   温鸾给他的信里,几次提及曹发干、温伯起还有季家。她就好像知道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所有的事情,几乎是巧合般踩中了他每一个怀疑的对象。   顺带着,她也帮他找到了一个可继续的目标。   温家是个饵,他会护着的饵。   宁王神情严肃,听顾溪亭和阿麦一问一答,始终未发一言。   一直到阿麦出去,宁王这才冷笑:“我倒是要看看,我那好王叔到底伸着多长的手,背地里打着多少的主意。”   陆九娘的婚事虽然定得略显匆忙,但到底陆大人没舍得女儿吃太多苦头。和云北的婚事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   何大人有个嫡子,年纪比陆九娘大些,据说性情不错,唯一遗憾的是个哑巴,因此哪怕才情不错,也能帮着父亲做文章,仍旧不能入仕。   陆家不在意这个,只要家世过得去,人也靠谱,就足够了。因此两家亲事一定,陆大人的动作就越发快了。   置办嫁妆,过定……   寻常人家要走一年两年的流程,被陆大人一个月时间全部过完。那边也很快来了人,两家就这么把亲给结了,接陆九娘回云北。   十娘同陆九娘的关系还算不错,尽管陆大人有段时间将九娘禁足在家,但丝毫不妨碍十娘时不时念叨这个小伙伴。   等陆九娘出嫁那天,十娘得了允许,送她出城。   回来的时候,十娘哭得满脸是泪。温鸾没去在意旁的这些事,她眼下更关心的,是和阿娘一道,给父兄收拾回去的行李。   三日后,艳阳天。   温鸾难得一早便起了。   比她起得更早的,是顾氏。   母女俩同要走的三人一道吃过早膳,又再三叮嘱了路上的安全,回去后的好好生活,这才不依不舍地将人送到门口。   温伯诚又哪里舍得和好不容易见面的妻女分开。可惜凤阳的事还有许多,不能全都丢给底下人照顾,再者秋闱将至,总得考了才知道叔侄俩的斤两。   “八娘。”太多的话想说,可在嘴里滚了几圈,温伯诚一开口,又是干巴巴的那几句,“你乖些,好好照顾你阿娘。等回头阿爹接你们回家。”   温鸾应道:“晓得了。阿爹也要照顾好自己。”   温伯诚点头,瞧着女儿水汪汪的眼,舍不得地叹气。再看妻子温柔明艳的妻子,更是连腿都迈不动了。   还是温仲宣哭笑不得地再三催了几次,这才催动人上马。   温鸾瞧马车动了动,忙提了裙子,小跑上前:“阿爹!”   她喊了一嗓子,车帘立即被掀开,露出温伯诚胖乎乎的脸:“八娘乖啊!等阿爹来接你们!”   温鸾忙不迭点头,马车跑远,她只能站定不再去追。可见着阿爹的手还伸在外头挥,她也忍不住踮起脚尖,大力挥动手臂,想叫阿爹再看得清楚一些。   有马车从她身边经过,稳稳地停在了顾府大门外。   温鸾转身,就瞧见从马车上下来一人,白面无须,落地后还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两眼。   温鸾只当是顾家哪房的客人,扶过顾氏,从马车旁经过时微微行礼,这便往二房去。   不多时,就见顾府四房老爷顾洗拖着有疾的右腿,一瘸一拐地迎面赶了过来。走得急了,满头是汗。   温鸾见状停下脚步行礼问安。   顾洗随口答应一声,擦肩而过,急急忙忙走到门口。   “喜公公!”顾洗殷勤地上前,“公公身子可好?听闻前些日子病了,也不知身边可有人照顾,内子身边有一丫鬟,性情温柔,擅长照顾人,不如让她过去好好照顾公公?”   喜公公拍着顾洗的肩膀,笑道:“既然如此,就不客气了。”   顾洗满脸是笑,将人迎进门。   “对了,方才在门口瞧见一位小娘子,似乎是正与人送行。可是贵府哪房的闺秀?”   喜公公突然发问,顾洗微微一愣,旋即想到方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母女俩。   那可是二房的人,一想到二房曹老太太粗鄙的言行脾气,顾洗就觉得头疼。   再看面前的喜公公,顾洗顿了顿:“那是顾家的表姑娘,喜公公这是……”瞧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古剑3,古厝回廊四个小时……没走完…… 第47章 、〔四七〕作亲   大承自开国, 便一改前朝,除储君和年幼的皇子外必须就藩的规定。   先祖会赐予亲王藩地,但这些土地往往离得很远, 有专门的人在那里打理,亲王并不需要远离永安城,就能享用到从藩地上运来的东西。禹王的封地在岭南,远离永安,但物产丰饶。   当今圣上登基前,因为先帝迟迟没有确立储君,皇子之间风波不断, 到最终定下储君人选后,皇子们已有部分死于争储。   禹王那时说是去岭南养病,实则是避开麻烦, 一直到圣上立储后,这才姗姗归来。   禹王与当今圣上本就是一母所出, 等圣上登基后,禹王在永安城中的生活更显潇洒。   妻妾成女,子嗣众多, 差不多已是大承开国以来女人最多,子嗣最多的一位亲王。   前几年皇太后做寿的时候, 禹王带着家中一溜儿二十几个儿子,十几个女儿进宫, 浩浩荡荡一大群, 就是给皇太后行礼, 也足足排了许久。   禹王现在的王妃是续弦。前王妃去世时,留下了三女一子,这一子出生没多久就出了意外, 坏了神智,长到如今二十几岁,人高马大的,性情却还像个四五岁的奶娃娃,痴痴傻傻,不知冷暖。   来永安之前,温鸾才知道还有位禹王,当年差一些就成了她阿娘要嫁的人。   这万一嫁了,可不就没了阿兄,更不可能还有她。   送走父兄后约莫三四日,有少时相熟的许夫人忽然来顾府找顾氏。时隔多年突然与旧友重逢,顾氏又惊又喜,忙在温兰院好生招待起来。   许夫人喝了口茶,打量着温兰院里的布置,再看顾氏,说道:“藻娘,你如今回了永安,可是不打算再走了?”   顾氏摇头:“过些日子就回去。”她说完,疑惑道,“怎么突然问这些?”   “方才不是见过你那养在膝下的庶女了么,生得果然好模样,也不知她可有说亲?前几日禹王府的人来过府上,似乎偶然遇到了你们母女俩。禹王妃听闻你那庶女的容貌性情,特地托我过来问一问,她想为禹王长子求娶淑女,不知你意下如何?”   许夫人这是为禹王妃做说客来了。   “你也是知道的。姜娘当年嫁进禹王府做继妃,日子起初过得十分辛苦,过了十来年,终于好多了。可烦心事还有许多,像前头的王妃留下了儿女,她至今得小心看顾着。别的不说,禹王那位大郎君,是个憨厚的,你那庶女嫁过去,必然吃不了什么苦。”   这事是禹王妃的主意,许夫人要不是因丈夫就在禹王手底下做事,委实也没打算来走这一趟。   顾氏回永安城这段日子,前有曹老太太时不时恼羞成怒提起当年错过的婚事,后有周氏茶余饭后闲谈间提起禹王妃时满脸的不喜,她多多少少听过这位禹王妃的故事。   顾氏私奔之前,与这位禹王妃多少也算曾打过几次照面。都是年纪相仿的小娘子,即便不熟,多少也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她嫁进禹王府后,日子过得好不好,辛不辛苦,这些顾氏都不知道。但周氏几次提起过,如今的这位禹王妃性情高傲,尖酸刻薄,如果不是禹王护着前王妃的那三女一子,差些就要出事。   更何况,那禹王长子,可不就是痴痴傻傻的那一位。   顾氏想到这些,怎会愿意让八娘嫁过去,当下回绝。只是到底许夫人是旧识,不好直接,委婉道:“谢王妃的抬爱,可惜温家只是商家,我们八娘又是庶出,委实高攀不上禹王府。我那夫君考量着,不如回凤阳招一赘婿,不消读过多少书,能经营好家里的生意也是不错的。”   许夫人本就是奉命前来游说,自然不会只一两句话,便打道回府。   “藻娘,你是不是担心禹王府的大郎君是个……痴儿?人是痴了一些,可禹王对前王妃留下的儿女十分疼爱,再怎样也不会让大郎君吃亏吃苦。日后等世子承爵,自然也会好好照顾兄长。”   “不是怕吃苦。实在是我们夫妻俩早就有招婿的想法,还是要多谢王妃的抬爱。”   好听的话说千百遍也掩盖不了禹王府的这门亲事不是什么好的事情。   顾氏恨不能将八娘揣在怀里照顾,哪里舍得她嫁进王府伺候一个痴傻的男人。   即便王府的条件再好,那也是个痴傻的男人,连个正常生活都过不了,嫁过去分明就是跌进一个爬不出来的火坑。   许夫人再三游说,见顾氏始终不改口,只好作罢,与顾氏又闲话了几句,这才出府转告了禹王妃。   顾氏没将这事告诉温鸾,而是寻了周氏。   谈及此事,周氏变了脸色:“怪道这几日,四房时不时往你阿兄这儿打听八娘的消息,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前几日禹王府的喜公公做客四房,这事因为大嘴巴的顾洗媳妇,整个顾家都知道了。   听说那喜公公离开时,还带走了四房的一个大丫鬟,说是去伺候人的,也不知伺候的谁。   “你且让八娘当心些,别一不留神被人带走了。那禹王妃可不是什么好人,打杀了王府多少丫鬟。还有四房的人,看样子我们也得留心了。”   顾氏点头,想着禹王府那烂泥潭一样的地方,恨不能立即将女儿送回凤阳。可一想到温家这会儿也有些不太平,她只能叹气。   “还好,八娘年纪还小。”周氏稍稍松口气,“等过两年,这样的日子可就少不了了。”   顾氏也跟着发愁:“看样子,还是招婿的好……”   禹王妃托人说亲的事,顾氏整个儿都没告诉温鸾。和周氏说了一会儿话后,直接就把事情忘在了脑后。   可禹王妃那处却不一样。   许夫人回王府就将顾氏婉拒的事告诉了王妃。   禹王妃的出身远比顾家要好。那时候的顾家,当家的大老太爷也不过才是郡公,禹王妃的父亲却是当朝丞相,更何况禹王要续弦的时候,大老太爷已经过世。   禹王那时看上了顾氏的容貌,也不在意家世,径直与顾家谈起这门亲。曹老太太当然是满心欢喜,可顾氏一个转身就与人私奔,闹得满城风雨,禹王再怎么也下不来脸去抓一个宁愿私奔都不愿进门的女人。   这时,还是小娘子的禹王妃被父亲推了出来。   没两个月,丞相之女嫁给了当时已经儿女成群的禹王,成了禹王继妃。   在那之前,人人都说顾家二房的大娘子生得清丽婉约,是年龄相仿的闺秀中,生得模样最好的一个。   禹王妃那时候就不喜顾氏,等到出了禹王府的这门亲,被迫嫁给禹王的禹王妃更是将人直接恨上了。   这一回,要不是听喜公公从顾府回来后提起顾家那位表姑娘模样生得极好,可惜出身太低,她还不会想到顾氏已经回了永安。   她让下人一打听,就知道喜公公口中的顾家表姑娘,就是顾氏养在膝下的庶女。   “招婿?”禹王妃拧眉,“让她那个庶女嫁给大郎是她的福气,竟然还敢拒绝?”   许夫人不敢多言:“兴许是觉得自家高攀不上吧。”   禹王妃冷笑:“不说只是个商贾之女,就是姓顾,我说能配大郎她就能配。顾氏拒绝了这门亲,分明就是看不起禹王府。不过没事,她看不上,自有人看得上。”   她让喜公公再与顾洗碰了个面。   顾洗本就是想和禹王府攀上关系,得知喜公公来的原因,二话不说,将人引荐给了二房曹老太太。   老太太老实了一段时间,二老太爷到底还是解了禁,只是怎么也没料到,前脚才让人出来,后脚四房带了禹王府的人来,开口便是为禹王长子提亲来了。   等听说顾氏婉拒了这门亲,禹王妃满心遗憾却仍旧想要再试一试,曹老太太哪还坐得住,送走了喜公公,立即亲自去到温兰院。   “你糊涂啊,这大好的一门亲,你做什么拒绝!”曹老太太急吼吼地进门,满脸恨铁不成钢,“你自己不肯去王府享福,连你女儿的福气你也想拦?你这是在作孽,你知不知道!”   “阿娘……”   曹老太太闯进门的时候,温鸾正在顾氏指点下咬牙切齿地绣着花,被突然这么一吓,针戳进指尖,疼得她倒吸一口气。   顾氏忙起身:“阿娘怎么知道的?”   “好啊,你果然还想瞒着我!要不是十三娘年纪太小,这大好的亲事怎么就落在了你的头上?多好的机会啊,荣华富贵伸手就能拿到,你发什么疯才拒绝这门亲事!”   曹老太太一张口,噼里啪啦一顿骂。   “傻子怎么了?啊,傻子怎么了?那再是个傻子,可也是禹王的儿子!不愁以后的日子过不好!”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就顾着你自己,你怎么不想想,你当初要是嫁给了禹王,咱们二房还用得着这十几二十年的都得仰人鼻息,看着长房过好日子吗?”   曹老太太的一通骂,让温鸾混里混沌地就把一开始的满心疑惑全都说清楚了。   所以,禹王府来提亲了?   提的还是自己?   然后要娶自己的还是禹王那个出事所以傻了的……儿子?   温鸾瞠目结舌,看看拒不点头的阿娘,再看看恨不能立即把人打包了送去王府的曹老太太,她惊得连手上的疼都顾不上了。   “我不嫁!”温鸾喊。   她好不容易才接触掉和季瞻臣的婚约,没得莫名其妙又把自己贴进另一个亲事里。更何况,对方是禹王那个傻儿子。   这哪是成亲,分明就是送人进火坑!   “由不得你不嫁!”曹老太太拍桌子,怒道,“藻娘,你今天不把八娘的生辰八字拿出来,你就别认我这个娘!”   作者有话要说:  手柄到了!等我下个休息日,再站古剑3! 第48章 、〔四八〕不嫁   “不嫁!”顾氏咬牙, “好端端的女孩儿,凭什么就要嫁给一个傻子?什么禹王府,什么荣华富贵, 那明明是个火坑!阿娘既然这么看好这门亲,怎么不从曹家找人!”   “要不是曹家出了事,这等好事怎么会轮到你这个庶女!”曹老太太大怒。   温鸾心冷。   曹老太太的话虽然在意料之中,可说出口后,仍旧叫人觉得不寒而栗。哪怕明明知道禹王府是在替一个傻子求亲,曹老太太仍旧觉得这是极好的一门亲。   那是个傻子啊。   哪怕不是疯子,不会撒泼杀人, 可那就是个只有孩子一样智力,根本不懂得万事万物的傻子。   王府好进,可傻子媳妇难做……   “阿娘口口声声说这是好事, 可日子要怎么过?大郎君现在是有王府的人照顾,可禹王年纪大了, 早晚是要过世的,到那时世子承爵,大郎君难道还能在王府住下去?”   顾氏牢牢护住温鸾, 像护雏的母鸡,死死盯着凶神恶煞的“老鹰”。   “禹王妃的日子不会难过。禹王世子是她所生, 整个禹王府都在王妃的手里,可大郎君……一个傻子, 一个没有了生母的傻子, 禹王妃现在就敢讨一个商户女给他, 等禹王过世,怎么可能还会好好待他们夫妻俩。”   温鸾并不觉得傻子不应当活在这个世上,可傻子活着的的确确要承受比正常人更多的痛苦。   那位禹王妃作为禹王继妃, 也许是位温柔贤淑的继母,不然实在没必要为前王妃留下的傻儿子操心。   可事实上,温鸾不止一次地听周氏提起过,这位禹王妃不是个善人。   如果一切顺遂的话,她所出的儿子,现在的世子一定会成为禹王,她会名正言顺地享受荣华富贵,而前王妃留下的傻儿子,既然已经有了妻子,那就理当从王府搬出去独住。   甚至,她有的是办法在禹王离世后,解决掉这个麻烦。所以,给一个傻子娶一个没有家族靠山的妻子,是最重要的事。   “那又怎样?难道禹王妃还要委屈了傻子不成?”曹老太太不屑道,“她没那么大的胆子!”   温鸾见她一脸轻笑,十分看不上禹王妃的样子,便道:“等禹王一死,禹王府就是世子说了算,作为世子生母,她怎么没有胆子。她派人往顾家说亲,只怕是禹王妃自己的主意,禹王压根就不知情。”   温鸾不记得上辈子,禹王有没有为长子娶过亲。但照着禹王的年纪,要是早有打算给长子娶妻,只怕也不会等到现在。   曹老太太冷笑道:“你倒是话不少。聪明的,就让你娘赶紧把你的生辰八字拿出来,你娘害得我们二房这些年吃了那么多苦,拿你还债也是应该的事情!”   顾氏一张脸刷得白了。温鸾立刻反唇道:“外祖母觉得阿娘欠了你,温家可以补。银钱、铺子,这些温家可以补,相信我阿爹也愿意为了阿娘补给二房这些。可外祖母口口声声说拿我还债,我听不懂,阿娘也听不懂。”   曹老太太被气了个绝倒。   温鸾面沉如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娘自问爹娘皆在,凭什么是由外祖母你说了算?”   曹老太太发了狠,怒道:“你娘毁了自己的名声不说,还害得你舅舅只能在街道司当勾当官,难道不该拿你还债吗?”   “娘!”   门后,匆忙跑来一人,噗通一声跪在了曹老太太身边。   曹老太太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   温鸾定睛一看:“舅舅!”   “你发什么疯?”曹老太太黑了脸,吼道。   只见顾涛一身官袍,满头大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娘,不要再逼大妹妹了!大妹妹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娘非要再把大妹妹逼走吗?”   “你你你……”曹老太太气的浑身发抖,直指着顾涛。   一旁的顾氏,及刚刚赶到的周氏都惊呆了。   温鸾几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扶:“舅舅快起来!”   顾涛拍拍她的胳膊,看一眼曹老太太,径直起身道:“舅舅带你去个地方。最近别留在温兰院,去那里好好休息,不要害怕。”   “你要带她去哪里?”曹老太太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顾涛没有回答。温鸾有心想要拉上阿娘一道走,但顾氏似乎已经明白过来要去的地方,摆摆手留了下来。   曹老太太脸色难看,追上几步喊:“你有本事把她藏起来!禹王妃要她,她聪明的就该老老实实地嫁过去!”   顾涛头也不回,带着温鸾就走。   出温兰院,出二房,一路往前,转眼过长房与二房相邻的甬道,入长房,过游廊,再走长长一段路,温鸾见到了熟悉的松柏堂。   李老夫人正站在院子里,指挥着青萤和一众小丫鬟在那儿摘花,见到被丫鬟领到跟前的顾涛,不由诧异道:“这是怎么了?”   从看到松柏堂起,温鸾的心就平静了下来,闻言行礼,一言不发地看向了舅舅。   舅舅不是她的亲舅舅,可是货真价实的爱屋及乌。他疼爱自己的妹妹,所以连带着疼爱妹妹亲自教养长大的庶女。   他当着小小的官,年俸不多,朝廷的赏赐也极少,但每次回家总会疼爱地给儿女带上一份礼。   可能只是小小的桂花糕,也可能是路上随便瞧见的小香包。   她也会跟着得到一份。七郎和十三娘有的,她都会有。   所以,当看到舅舅给老太太磕头,说要带她去个地方,温鸾才会全然没有怀疑地跟着走。   舅舅不会卖了她。   但温鸾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地方会是松柏堂。   顾涛将二房发生的事,坦白地告诉了李老夫人。老夫人一动也不动,不发一言,顾涛有些惴惴:“……虽然这么做,的确有些麻烦大伯娘,可整个顾府,能护住八娘的地方,也只有松柏堂了。只有让八娘留在这,我娘才不会一次次找她麻烦,大妹妹那儿也才敢放心。”   李老夫人摇摇头,招过温鸾,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缓缓道:“你这么做没有错,让八娘留在松柏堂也并不算麻烦。不过……”老夫人叹气,“你娘的脾气又岂会是八娘躲开了,她就不会再闹。一次两次,你们不能总这么由着她。”   温鸾略略一忖,便明白了李老夫人的意思。   二房父子俩的脾气都太好,这才让老太太闹了一次又一次。   她疼着儿子,可也气儿子没出息没本事,老大年纪还只是勾当官,可她怨谁呢?只能怨私奔的大女儿,坏了名声,坏了儿子的前途,也坏了二房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顾涛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临从松柏堂离开,顾涛突然叫住了温鸾。   他说,八娘,你别听外祖母的。   他说,你娘没有欠我们什么,也没害了舅舅,是舅舅没用,是舅舅没本事当大官,才让你舅母,七郎十三娘,还有你娘和你两个姨母受了委屈。   他还说,八娘别怕。   这一日,温鸾就这么被留在了松柏堂。   对外,只说是老夫人年老孤寂,接了二房的表姑娘到松柏堂小住,聊解寂寞。   消息一出,各家各有反应,曹老太太差些咬碎了牙,气得砸了一套二老太爷十分喜爱把玩的茶盏。   “那个老不死的,她凑什么热闹,发什么疯?她把那贱种接过去做什么?养着护着?”   曹老太太破口大骂,一连串难听的词吐了出来,直骂得二老太爷眉头紧皱,拍桌吼道:“你才是疯了!藻娘逃了一回,你又想把八娘推进火坑?”   “什么火坑水坑的!就是粪坑,藻娘养她一场,她难道不应该为二房付出点什么吗?”   “你…你…你简直臭不可闻!”   二老太爷斯文了一辈子,哪怕后来娶了曹氏这样脾气的妻子,也始终想着慢慢相处,好好照顾,叫妻子别受了委屈。可到老来,看着老妻变本加厉的样子,越发觉得心灰意冷。   脏的话,二老太爷说不出口,只能哆嗦着嘴唇,气得拍桌子。   “你非要这么做,想没想过以后顾家的人出去,要怎么被人戳脊梁骨?儿子去衙里做事,那些同僚会怎么议论他?”   “我是为了他好!”   老俩口不欢而散。二老太爷连同屋都不愿意待,拄着拐杖就走。   拐杖拄地的“哒哒”声渐渐走远。   曹老太太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越想心里越不痛快。   “不成!不能叫那老不死的多管闲事,坏了二房的前程。”   曹老太太想着,拉上人从二房走出,一路径直往长房的松柏堂去了。   她走得气势汹汹,明眼人一看就是带着火气的。顾家上下都知道,二房的表姑娘,如今是去了老夫人的松柏房,曹老太太的样子,一看就知是去吵架的。   有丫鬟想去报信,被曹老太太的人拦了下来。也有远远瞧见的,见状,赶紧往旁处跑,说不清是往长房哪处报信去了。   松柏堂似乎还是和平时一个样子。   花是花,树是树。丫鬟婆子们自顾自的忙着,偶尔停下,互相说句话,就好像这个院子里并没有多了一个人。   只是欢声笑语更多了一些,显得更加热闹了。   这样的热闹,从前二房也有。但是曹老太太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二房渐渐也冷清了起来。   十三娘年纪还小,可是她在自己的面前从来不敢吵吵闹闹的。过继来的七郎更不用说,大部分时候都在读书,安静得就不像个孩子。   曹老太太一时恍惚,等听到松柏堂的丫鬟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恭敬的喊了声老太太,她这才回过神来。   “让李氏出来。”曹老太太道。   丫鬟们面面相觑,一人去请老夫人,余下的人都看着曹老太太动也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困…… 第49章 、〔四九〕逼嫁   曹老太太自然没受过这等待遇。   她年轻时自负美貌, 嫁到顾家前得知自己的丈夫虽然嫡出,却没有爵位,心下不喜。   可到底开始还是有过几年举案齐眉的日子, 只时间长了,眼看着长房始终比二房更好,心下的怨怼便越来越多。   二房上下敬着她,丈夫儿子儿媳都让这她,叫她何曾叫人这么无视过,连丫鬟连个殷勤的笑脸都不给。   等了些许时间,李老夫人没出现, 那去禀告的丫鬟领着白妈妈过来了。   “李氏呢?”曹老太太问。   白妈妈笑:“老夫人小憩了一会儿,方才醒来,听闻老太太来了, 特地叮嘱老奴请您进屋喝杯茶。”   曹老太太瞪眼:“她倒是睡得着!”   白妈妈不置可否。   这一路就到了厅堂。曹老太太就见青萤出来迎接,话不多, 行过礼后领着人往内走。   李老夫人就坐在上头,脸色红润,分明休息得相当好。   “八娘呢?”曹老太太有些忌惮, 左右不见温鸾的踪影,忍不住追问道, “你把人藏在哪里?”   “藏什么?”李老夫人回头,“我上了年纪, 想在身边养个闺女说说话, 怎么就成了藏?”   曹老太太脸色难看:“长房不是还有五娘, 就算长房不行,大嫂说一句话,三房四房难不成就没了女孩?非要从二房拉人?”   “八娘与我亲近, 自然想留她在身边多陪陪我。弟妹当初不也从曹家接了女孩过来。”   曹老太太牙一咬:“大嫂明明知道我为的什么!”   李老夫人本不想就这件事多说,见她执迷不悟,便叹气说道:“你也明明知道,孩子们都不同意攀禹王府的这门亲。”   见曹老太太满脸不屑,她的脸上便带了几分苦笑。   和当年藻娘私奔时的禹王府不同,现在的禹王府在永安的势力很大。禹王虽然没有掌管军务,可他的儿子里就有数人在军中任职,禹王在军中的影响力其实并不小。   再加上禹王和圣上的关系,永安城中还没有谁敢于禹王府的人正面对上。   可权势滔天的下场,很少会有好的。禹王……已经过了。   “这门亲多好,你插手管这事,不过就是担心二房从此起来,压了你们长房一头!”   “曹氏!”李老夫人皱眉道,“你难道就不问问,八娘自己的意思?”   “一个孩子,婚姻大事怎能由她自己做主。”   “那也该由她的嫡亲父母管!”   “藻娘自己都没给自己找好亲事,白白浪费了给禹王续弦的机会,跟一个商贾私奔,还想怎么管八娘!”   曹老太太大口喘气,“不说这些了,你赶紧把八娘叫出来!我要带她回去!”   “只怕是不成。”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   曹老太太回头。温鸾正扶着陈国公夫人站在厅堂外,说话的正是宋老太太。   曹老太太敢与李老夫人争执,却不敢和她多言。   温鸾陪着宋老太太在客房休息,一起回来的时候凑巧听到了曹老太太说的所有话。   她忍着,听见耳边一声叹息,宋老太太便在这时候开了口。   “方才你说的那些,我都听到了。那禹王府的的确确不是个好地方,你当真要送这孩子进火坑?”   温鸾低头,看着自己被宋老太太覆着的手背,眼眶微热。   “外祖母,我不嫁。”温鸾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向曹老太太。   多的话她不愿说,她也不想每一次都非要闹得老太太没脸,然而说了一句不嫁后,却见老太太沉着脸看自己,她不得不又加了句,“有个词,叫神仙眷侣,还有个词,叫怨侣。我年纪小,可我也懂,不合适的生拉硬拽不是好事。”   她上辈子想和季瞻臣做神仙眷侣,生生做成了一对怨侣。   这辈子,就没得叫人推出去,硬生生再凑出一对怨侣来。   “你和你娘一样,就是巴不得二房一辈子不好。”曹老太太气势汹汹地道,她的手保养得极好,看着根本不像上了年纪的人,但现在指着温鸾的手指一直在不停地抖,“你娘养你一场,你就该为二房做事!禹王妃能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   “够了!”李老夫人见她张狂,顿时恼怒,走过去一巴掌拍下她的手。   温鸾这时也被宋老太太护到了身后。   “你也不看看禹王过去给他的几个庶子找的都是什么世家的小娘子!即便真要给长子娶妻,那也会是从世家中挑选!二房,甚至整个顾家,还没那个资格被禹王看在眼里!”   见曹老太太瞪着眼睛看过来,宋老太太也开了口:“你大嫂说的没错。禹王连庶子都必须挑选世家女儿,更不提迟迟未婚的长子。顾家根本不在禹王的考虑之中。”   温鸾听着老太太的话,相信这并不是什么贬低。   顾家的的确确入不了禹王的眼。在禹王的眼里,像顾家这样的身份,大概只够进禹王府做妾,更不提温家。   曹老太太一心只想着高攀到王府去,可若是事情不成,她能找谁去哭?   那禹王妃只怕压根不是成心想为禹王长子求亲。   曹老太太气得发抖,再想说李老夫人已经毫不客气地赶客了。   人前脚一走,后脚李老夫人与宋老太太便相偕走到了上首坐下。   “一辈子了,她这性子这是永远都不会改了。”宋老太太叹着气。   温鸾清清楚楚看到李老夫人眼睛里流露出的不快,忙走上前,蹲下身仰头道:“您别生气。这事不会成的,禹王府总不能逼着人嫁吧。”   她一改平日里软软糯糯的模样,仰着头,双眸水润发亮,透着坚定。   李老夫人摇头叹息,这才摸着她的头发慈爱地笑道:“如果禹王府真这么做了呢?”   温鸾伏下身,趴在老夫人的膝头。   “那我也不怕。阿娘当年能跑,我也能跑。”   可她……能跑去什么地方呢?   温鸾一时有些茫然。   曹老太太这一头没能从长房带回温鸾,自然是心有不甘。   之后的几天,温鸾都待在长房,就住在李老夫人的抱厦里。曹老太太回回进松柏堂,都能见着一老一少和睦相处,一派喜乐的样子。   她来一回闹一回,次数多了,李老夫人终于叫下人把她拦在了松柏堂外,任凭她闹得地动山摇,也不准任何人松个口子。   二老太爷也被激怒得几次威胁休妻。   更狠的是顾涛。   直接将禹王妃派来的喜公公拦在了顾家大门外,还将前来游说的堂兄弟狠狠揍了一顿。   曹老太太没法,不得不回绝了这门亲。   顾家二房的态度已经明晃晃的摆了出来,再加上曹老太太那心有不甘,可又不得不低头回绝的样子,叫禹王妃心底陡然生出了怨怼。   一个庶女,还是丫鬟生的,配她那傻继子明明正好,到那时,她不光能拿捏住一个傻子和一个傻子媳妇,更能拿捏住凤阳温家给的万千陪嫁。   那是一笔大钱,她拿着那些钱,足够为她的儿女挥霍更多。   谁知道顾家二房竟然油盐不进,拒绝了!   禹王妃满心不喜,与禹王的侧妃们见面时,忍不住头疼抱怨,说顾家愚笨,说温家小娘子不是个好的。   渐渐的,一传十,十传百,不光王府上下都知道了,连王府外的人也听说了这件事。   有人笑话顾家二房不识趣,也有人嘲讽禹王妃好谋算。   笑话顾家的,觉得他们是群傻子,顾家现在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也就顾溪亭一个还能在圣上面前露脸。他们不想着借这个机会,与禹王攀上关系,傻丢丢的拒绝个什么。   嘲讽的则觉得这里头根本就没有顾家或者温家占便宜的说话。   禹王妃为禹王长子求娶的顾家二房的表姑娘,谁不知道是出身凤阳温家的。温家家财万贯,这又是家主的亲闺女,疼得不行,日后嫁人不管对方是个什么家世,温家这边总归是万贯嫁资少不了,岂会因为嫡庶的差别有婚嫁的担忧。   何况禹王长子是个人人皆知的傻子,嫁谁不好,非要嫁一个没有爵位,不能正常生活的傻子?   分明是禹王妃贪财,又有心计,可惜顾家二房没答应罢了。   外头传的越来越厉害,渐渐风向都转向了顾家二房。   从相熟的夫人口中,得知外头的传言,禹王妃愈发气氛,忍不住与难得来正院休息的禹王抱怨了起来。   禹王幽幽的看了禹王妃一眼,推开了她伸过来帮自己宽衣解带的手。   “你的胆子倒是不小。我还以为你要等什么时候才会老实坦白,没想到外头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你还敢在我面前藏着话。”禹王转身道,“温家是什么身份,温家跟顾家之间,本来也没什么牵扯,你倒是非要通过顾家去给温家人施压。你懂的究竟是什么心思,你当我不不知情?”   禹王面上不气,言语中也不过是淡淡的几句话,可禹王妃还是打了个颤。   他眯眼,回头盯着妻子。   他一直知道,妻子看不上自己那个傻儿子。没关系,他护着就行。   他会护着长子,会给长子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娘子,就算以后禹王府落到了世子手上,没人能再庇护长子了,起码还有个岳家能护着。   所以他还真没把妻子去跟顾家提亲的事放在眼里,没想到……她居然还变本加厉到处去败坏人小娘子的名声。   “王爷……我不是……没有……”禹王妃吓得跪在了地上,“我也是为了大郎君好,温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家,可温家在凤阳是出了名的富商,温家小娘子……我……”   禹王见她还想狡辩,冷笑两声道:“行了。你少在本王跟前说这些有的没的。本王还活着,由不得你作践大郎!”   这一晚,禹王睡在了别处,拉上一个才在禹王妃身边伺候没有几个月的丫鬟。第二日,那丫鬟就成了通房,有了自个儿的屋子,专门伺候禹王。   禹王妃有苦说不出,只能忍着看王府后宅里有多了枝娇花。   作者有话要说:  说到送人头。其实以古代背景来说,女孩们大部分时候都是弱势,总有各种原因要从女孩身上下手。温鸾好歹有人护着。想想如果顾涛没把她托付给李老夫人,如果顾氏软弱,二房是曹老太太一人做主,她就得嫁给一个傻子。   其实搁现在,我还真遇见过给傻子或者有家族遗传精神疾病的人介绍对象的事……这种时候真的好想把介绍人打一顿。 第50章 、〔五零〕顾溪语   禹王府提亲的事, 似乎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曹老太太受了教训,又见儿子离心,越发埋怨起温鸾来。   温鸾被李老夫人直接留在松柏堂, 一住就住到了七月。   白妈妈善,青萤能干,温鸾索性将身边的瑞香松香也带到了松柏堂,跟着她们学做事。   松柏堂环境清幽,虽没其余几房热闹,可清幽有清幽的好处,温鸾在这边住着, 远比在温兰院时睡得更舒服。   一夜无梦,到天明,她起来的时候都显得神采奕奕, 红光满面。   瑞香服侍她打扮的时候,瞧着铜镜里的脸孔, 忍不住道:“八娘的精神越发好了。”   没有曹老太太时不时地折腾,还能隔三差五收到从凤阳送来的信,知道温家现在太太平平的, 心情好了,人自然就跟着神清气爽起来。   温鸾眯眼笑, 点了几件首饰让瑞香帮忙带上,方才去陪李老夫人用早膳。   她寄住在松柏堂, 自然便时时刻刻处处跟着老夫人。好在老夫人也不嫌弃她聒噪, 将人带在身旁, 念经之余,督促她学习女红,倒也渐渐让她的手艺提升了不少。   汤氏与小裴氏一早来给老夫人请安, 正坐在厅堂内与老夫人说着闲话。见温鸾穿了一身海棠色镶月牙白边的齐胸襦裙,面容娇美,丽若朝霞,如明珠美玉般夺目,小裴氏眼前一亮。   “八娘在母亲这里,越发漂亮了呢!”小裴氏欢喜道,“这模样,即便是在咱们永安城,只怕也没人能比得上吧。”   屋里的丫鬟们都掩了嘴笑。   温鸾笑盈盈地接了夸奖,恭恭敬敬给长辈们请安。   汤氏不由道:“你别净夸她,瞧瞧这小脸皮。”说着,又道,“这外头的小娘子们谁不是盼着能做永安城里最漂亮的一个,这话叫人听见了,小心惹人笑话。”   “我不说就是了。”小裴氏低头,怯怯地应,“我就是觉得八娘更好看了。”   丫鬟们这回不敢再笑。   温鸾弯着眉眼,笑:“三表婶觉得八娘好看,那就是好看。大表婶觉得旁人好看,那也是好看。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总不能非得人人都说好看的才是真好看。”   她绕口令似的说了一串,李老夫人这时笑出声来,道:“那在我这老婆子眼里漂亮极了的八娘,快些走近一些,让我再好好看看。”   温鸾笑着应“好”,走到老夫人身边。   有小丫鬟跑了过来禀道:“二娘回来了。”   顾家二娘,长房大老爷的亲女顾溪语。   温鸾有些意外。   顾二娘自先前说去乡下老宅养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期间长房一直时不时往老宅送去东西,也有婆子专门在老宅顾府之间来往送信,但始终不见顾二娘回家。   温鸾与她也只见过两三回,这一次难得竟能再碰上。   她回头看。见李老夫人汤氏都很是意外,小裴氏更是缩了缩脖子露出畏惧的模样。   老夫人拧拧眉头,叹了口气,才道:“让她过来吧——这许多时日不见,也不知病究竟养得如何了。”   小丫鬟应声,跑了出去。   不多会儿,就见一个妇人由丫鬟服侍着走了进来。   温鸾一眼瞧见,脸上的笑差点没能挂住。   顾溪语还是前几回见过时一个模样,是个露不出多少笑脸来的人,即便是十三娘到了跟前,也只能得她一个扯扯嘴角的似笑非笑。   可这一回见着,温鸾总觉得,她的笑比之前更少了一些。一双眼睛像是两潭死水,不起任何波澜。   冷不丁的对上,温鸾甚至觉得有些畏惧,但面上仍旧笑着,喊了声“表姐”。   “祖母。”顾溪语上前向长辈们行礼,道,“祖母,我回来了,特意过来先看看您。您瞧着起色不错,身子骨一定十分健朗。像我,大病初愈,生怕回来给家里带了病气。”   “大病初愈……”李老夫人沉吟道。   顾溪语神色平平,点了点头,淡道:“吃了几个月的药,也堪堪好一些。母亲几番来信,想念得紧,我这就回来了。”   说什么想念的紧,多半是腻了乡下老宅的日子。   李老夫人心知肚明,摇头叹气:“既然是大病初愈,回来了就好生休养。若是得空,也回去看看贤哥儿,带孩子来家里住住。”   温鸾不是头一回听老夫人提起贤哥儿。   连白妈妈都说,那是个极其乖巧懂事的孩子,还不会开口说话时,就好带的很。稍稍大一些,能跑能跳会说话了,更是十分得老夫人的欢心。   只可惜顾溪语的丈夫很快病故。   没出三个月,顾溪语要求夫家放妻,带了一大半的嫁妆回到顾家。如此一来,贤哥儿自然就被留在了夫家,老夫人便再没见着过那孩子。   见老夫人又提起贤哥儿,温鸾也忍不住好奇起来。   她去看顾溪语,却见人微微拧眉,似乎有些不乐意提到孩子。   “贤哥儿如今有他祖父祖母照看,用不着去看。”   温鸾心底暗暗叹气。   这世上哪会有有了祖父母照看,就不想要爹娘的孩子。   就是她小时候,身边有阿娘有四叔有阿兄,也会很想很想出门做生意的阿爹,天天盼着阿爹赶紧回来陪着一块儿玩。   温鸾还出着神,就听见顾溪语突然话锋一转,抛向了自己。   “听说八娘长辈吵了一架,躲到松柏堂住了?”   温鸾愣了一瞬,对上顾溪语的眼,还没开口。李老夫人在旁接了话:“是我觉得膝下寂寞,特地把她接了过来,陪我说话,逗我开心。”   温鸾感激地冲老夫人笑。   虽然顾府内外的人都知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李老夫人从始至终都解释说是她接的人,与旁的人事都无关系。   温鸾明白,这是老夫人的好意。   她抬首去看顾溪语,落落大方地微笑道:“牙齿尚且还会上下打架,更何况一家人,多多少少总会拌上几句嘴。”   顾溪语皱眉:“与长辈争执,就是你的不对。”她面露不喜,道,“长辈所言所行,做小辈的只有听从顺从的份,怎能抗拒。”   “话虽如此。”温鸾用词委婉,语气却十分坚定,“可若是长辈所的是错的,不该做的事,难道做小辈的也必须遵从吗?二表姐,我年纪小,这个盲从的道理委实不太明白。”   她说着,朝李老夫人望去,“老夫人也曾教导我,生而没人,该学会辨思。什么可做,什么该做,什么绝不做。”   这话是在她搬进松柏堂住下的头一晚,李老夫人安抚她时说的。   可做,该做,绝不做。   她记下了,也会遵照着去辨思去行动。   这话汤氏不爱听,可见李老夫人闻言连连点头,只好咽回到嘴边的话。   小裴氏跟着点头:“是这个道理。”   她才说完话,就被顾溪语瞪了一眼。   她闹了个没趣,笑容有些尴尬:“可我真觉得……是这个道理。”   “祖母怎么能教八娘这些。”顾溪语不赞同道,“小辈只需要听从长辈的话就可以。像八娘这样,胆敢跟长辈争执叫板的,理该受到教训才是。”   顾溪语的话,听着有些道理。   小辈听从长辈,搁在哪里都不是错。   可仔细一想,顾溪语自己又有多少听从长辈的话。   温鸾不禁暗暗皱了皱眉。   顾溪语又上下打量她,指着她头上、手上的首饰道:“你身上这些,委实太过夸张。温家的确有钱,可你这副模样,粗鄙的很。你如今住在顾家,走出去代表的就是顾家的脸面,这模样叫人看了岂不丢脸。”   温鸾瞪圆了眼睛。   她随李老夫人出门好些趟,从来就得人夸赞,她还帮着自家的首饰铺子,在永安城的夫人娘子们面前带出了好多生意。   还是头一回……头一回被人打量说粗鄙。   别说温鸾自己不敢相信,便是厅堂里伺候的丫鬟们,也都诧异极了。   人人都说,八娘肤光如雪,面似桃花,灿若春华,再长大些定然美艳不可方物。便是那些同样夺目的金银首饰,珠光宝气加身,也盖不住八娘顾盼间叫人心神向往的娇美。   二娘一句“粗鄙”,惊呆多少人。   “永安城的夫人娘子们我以为无人不是金银加身,玉石相佩。原来这在表姐眼里,是粗鄙不堪?”温鸾惊道。   “上回我才见大嫂戴着一套新得的首饰,金灿灿的,叫人好生羡……啊!疼!大嫂你弄疼我了!”   小裴氏话没说完,胳膊上叫汤氏拧了一把。   她猛地叫了一声,一屋子的人一时间全都看了过去。   汤氏满脸尴尬。   温鸾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小裴氏向来是个性子弱的。长房三老爷位小官卑,汤氏又是嫂子,她从来都是听着嫂子的话做事。   只是到底性子不如汤氏来得有那么多心眼,这一回一不留神就给拖了一个后腿。   温鸾去看顾溪语。   她的神色有些不太好看,毕竟巴掌扇在脸上,谁都会疼那一下的。   再想想顾溪语的手里,还有不少温家送来的金银玉石,焉能不知道她不过就是看自己不喜罢了。   “表姐,”温鸾道,“我身上的这些金银珠宝,是温家一针一线一点一滴挣来的,是阿爹给我的东西。我喜欢,所以我戴着,与身份无关。”   她笑:“是粗鄙的画蛇添足,还是美妙的锦上添花,不都是旁人心底的秤么?何必去在意这些。”   她说着,动了动胳膊,露出皓白的一截手腕,上头戴着几只嵌了红蓝宝石的金腕钏。   金光闪闪,好看的很。   顾溪语还欲训话,被李老夫人直接打断:“行了。既然是大病初愈,就早些回去休息。我年纪大了,说这会儿话的功夫,累了,送客吧。”   白妈妈上前送客。温鸾有些懊恼自己方才的不退让,也打算退下,却被青萤拦了拦。   她回头,李老夫人靠坐在位置上,闭着眼,一下一下揉按着额角,脸上的的确确满是疲惫。   “对不起……我错了……”   温鸾咬唇。   李老夫人睁眼:“你做错了什么?”   温鸾张了张嘴,却是答不出来。   老夫人叹气:“去把昨日给你的经书,誊抄三十遍。”   温鸾忙不迭应声,一边往外走,一边不时回头偷看。   她那点小动作都被老夫人看在眼里,只一直等人垂头丧气地出了厅堂,李老夫人这才开了口:“这性子,这般出身,是福气。可这福气,没人护着,压着,在永安城又能留多久。”   她长叹一声,厅堂内,满室寂静。 第51章 、〔五一〕娇娘   李老夫人说要温鸾誊抄经书, 她就老老实实在屋子里抄了三十遍。除去每日请安、用膳,温鸾大半的时间几乎就都花在了那三十遍经书上。   老夫人初时不过只是想压一压她的性子,没想到她真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把并不短的一部经书,翻来覆去,认认真真地誊抄。   她原先那歪七扭八的字,就这么一天天给练了出来,等抄完最后一遍,已经比从前要好上许多了。   这般日子旁人看起来似乎有些清苦,觉得她从二房出来入了松柏堂, 压根没过上太舒坦的日子,可温鸾觉得逍遥极了。   尤其老夫人让她抄的压根就只是《心经》而已,丝毫不妨碍她偶尔坐在窗边发发呆, 困了蜷在榻上睡上一觉。   到抄完那日,温鸾捧了三十遍《心经》, 送到了李老夫人的面前。   “知错了吗?”老夫人垂着眼帘,翻过经书。   温鸾偷偷抬头,瞅一眼老夫人, 再瞅瞅站在她身后的白妈妈,见人微微颔首, 道:“知错了。”   老夫人抬眼:“说说看,你错在哪里?”   温鸾“啊”了一声, 揪了揪袖子:“我……不该顶撞表姐……”   “嗯?”   “我, 我也不该……不该成天穿得亮闪闪的, 故意惹人嫉妒。”   白妈妈忍不住笑道:“老夫人,看八娘的模样,都有些慌了。您不如就原谅了她, 别吓唬她了。”   李老夫人叹气,瞧着温鸾怯生生的模样,招招手:“你成日里都能给自己找出一大堆道理,怎么抄了三十遍的《心经》,连自己错在哪里都想不明白?”   温鸾靠过去,很诚恳地问:“可是,我真的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   老夫人揉了揉她的脑袋,眉目舒展:“其实你没有做错什么。”   见温鸾长舒一口气,似乎放了心,老夫人又道,“可你要明白一件事。可做,该做,不能做很重要,但另一方面,与何人言说,也十分重要。”   温鸾有些愣神。   老夫人道:“这世间没有身份对等的说话。我与你说话,我是长辈,你是小辈,我长你幼,你可听从。陈国公府的小娘子们与你说话,她们是贵胄,你是平民,你可听从。”   “那该听从是谁?”温鸾问,“圣上?”   “圣上,宫里的皇后还有妃嫔,论身份,你该听从。”   其实这些道理十分简单,温鸾活了两辈子,自然也是知道的。她由着性子来,未尝不是因为再活一世的胆大包天。   但面对耐着性子,从始至终真心实意为自己考虑的李老夫人,她说不出不想听得话。   她认真的听,也仿佛真的都不懂,仔细的问。   老夫人慢条斯理的说着话,一句句,一条条,梳清楚理明白,好像要把自己年轻时曾因为莽撞犯过的错,都归纳整理,告诫给她。   白妈妈适时地斟茶,好叫一老一少都能喝口水,润润喉。   “行啦,说了不少,你要是能听进去,就都记在心底。哪怕日后你要随爹娘回凤阳,这些道理你也用得上。”   老夫人说完了话,见温鸾忙不迭点头,大眼睛圆溜溜瞪着,像极了幼犬,忍不住嘴角弯起,笑道,“乞巧节将至,你在这儿好好的过一次永安的乞巧节。兴许和凤阳的有些差别。”   大承地大物博,百里异习。光是鹿县一地的乞巧节风俗,便与凤阳其他地方的不同,更何况是永安。   温鸾被说得动了心思,当真期盼起今年的乞巧节来。   上辈子甘露九年的乞巧节,她得了季瞻臣送的一支据说亲手雕刻的木头发簪,满心以为日后也能和阿爹阿娘那样举案齐眉。   谁料到后来才知,那木头簪子,他像是批量制作一般,她手里有,温鹂有,季家内外那些红粉知己手里更有。   这辈子,没了季瞻臣,她可要痛痛快快过一个乞巧节。   李老夫人很快就吩咐下去,顾家上下为着乞巧节也都忙碌了起来。   依照老夫人的想法,家里未出阁的小娘子们不少,乞巧节不能不重视,如今又多了个温鸾,更应该好好办,也好叫客人瞧瞧永安这边的乞巧节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为此,由长房大老爷顾渐做主,命人在长房庭院中搭起了乞巧楼,丝绸彩锦高高挂起。温家在永安城里的几个掌柜闻讯还特地送了不少绸缎和首饰过来。   这一年,温鸾果真在永安过了一个从未体验过的乞巧节。   几房的小娘子们都聚在了长房。即便是平日里多有争执的堂姐妹,到这会儿也都玩到了一处。   五娘顾溪夏在一众未出阁的姐妹当中,年岁最长,妥帖地照顾起妹妹们。八娘九娘围在她的周围,叽叽喳喳议论着城中最新流行的首饰。   十娘在给十一娘和十二娘分糖。刚买的松子糖,香香甜甜的,闻着就叫人能流下口水来。   十三娘也馋得厉害,一只手攥着温鸾的袖子,另一只手抹抹自己的嘴巴,眼巴巴地望着。   温鸾哭笑不得:“这么想吃吗?”   十三娘眼馋:“我好久没吃糖了。娘不让我吃,七哥上回偷着给我留了糖,被娘罚抄书了。”   温鸾有些诧异。   她去了松柏堂,十三娘倒还和从前一样,三不五时就能见着。可还是头一回听她提起不能吃糖的事。   再问,温鸾恍然大悟,笑得不行。   说到底是周氏怕极了十三娘再这么贪嘴下去,养成个胖墩儿。   偏偏舅舅和顾衍都十分疼爱十三娘,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她留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喂,终究是把小十三喂成了胖团。   于是周氏发了狠,训完夫君训儿子,就是不准他们再偷摸给十三娘喂糖。   那头的十娘瞧见了十三娘的模样,扬扬手里的糖袋子:“你想吃不?想吃咱们就一块儿玩个游戏,玩一局我就给你一颗糖。”   “玩!玩!玩!”   不用十三娘喊,十一娘已经先吵嚷了出来。   十三娘越发眼馋。温鸾低头,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还紧紧攥着自己的手,问:“想吃糖就去玩吧。”   她活了两辈子,没那个耐心陪着小孩儿们玩游戏。   谁知,话才说完,十三娘眨巴着眼,恳求道:“表姐,你陪我一块儿去玩吧。”   温鸾躲不开,只好答应。   可是玩什么?   “蒙眼抓人!一人蒙眼睛,我们躲,丫鬟们在边上看着蒙眼睛的人注意安全,抓着一个人才准摘了蒙眼布,换那人继续抓。”   十娘拉了八娘九娘一块儿来玩,指着十三娘就道:“十三,这一回,你蒙眼睛!”   十三娘叫了声好。   温鸾瞪眼,想着从前也是玩过这游戏的,不由低头摸了摸身上的臂钏腰佩。   “我要开始了,你们乖乖站着不要跑!”   十三娘大喊。   温鸾叹气,按住臂钏,转身开始躲闪。   长房的庭院很大,为着小娘子们玩乐安全,丫鬟婆子们守着各处危险的地方。乞巧楼下有,假山石旁也有。小娘子们一开始玩蒙眼抓人,她们就各个都紧张了起来,生怕一不留神就叫主子们磕着碰着。   温鸾躲得最远,见十三娘蒙着眼睛,双手摸瞎地往前走几步,又被人故意逗着往边上走两步,不管去到哪儿,身后始终有几个丫鬟跟着,这才放下心来。   都玩起游戏来,也就没人注意到她这边了。   温鸾舒了口气,松开按着臂钏的手,正要找个地方藏一藏,忽闻后头一声轻笑,她吓了一跳,立刻回头,脚下踩着一块石子儿,“哎”了一声整个人往前倾倒。   一双长臂忙伸了出来,扶着她的胳膊,将人站定。   “这么胆小?”   说话声就在头顶,可温鸾低着头,额头贴着那人胸前的衣襟,最先瞧见的就是他脚上一双白底黑缎面的云靴。云靴上头,是绣着暗纹的袍裾。   再抬头,她才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的脸。温鸾站定,退后两步:“三表哥。”   顾溪亭嘴角一歪,笑道:“刚才吓着了?”   温鸾摸摸鼻头:“有一些。表哥出来得太突然,没甚防备。”   她一动,臂钏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身后头,立即传来友军祸水东引的声音。   “温家表姐在前面!”   温鸾吃了一惊,回头去看,十三娘当真被人引着朝她这边过来了。   温鸾提了裙子就想跑,只听见顾溪亭一声轻笑,手腕被人轻轻一拽,整个人就被带着避入了一块假山后。   这一下,温鸾的鼻子又撞上了他的胸膛。再抬首的时候,不用看都知道,鼻头肯定撞得红通通的。   她揉着鼻子,疼得眼角都泛起泪珠。顾溪亭却双眉斜飞,只神色一顿,松开手靠着假山笑得双肩颤抖。   “怎么就撞了一下,红成了这样?”   如果不是手头没有铜镜,顾溪亭真想捧到她跟前,叫她好好看看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梨花带雨是很美,可这梨花的枝头上缀着红通通的一朵桃花,就叫人笑不停了。   温鸾睁大湿漉漉的眼睛瞪他,露出的一截手腕上,赫然还留了淡淡一圈手印。   顾溪亭的脸色立即浮上叹息:“怎么这么娇?”   那不是他刚才拉人的时候握出来得痕迹还会是什么。   这么娇,日后娶她过门的人岂不是要把她整一个捧在手里小心护着才行。   这么一想,他便有些同情起未来那位还不知名的表妹夫来。   作者有话要说:  困……困……困…… 第52章 、〔五二〕闹人   温鸾揉着鼻子, 抬眼见顾溪亭神色无奈,有些生气:“表哥的胸膛这么硬,铜墙铁壁似的, 是偷摸着练过武不成?”   她话脱口而出,完了猛地想起跟前这人还真可能练过武,立刻摆出一脸歉色,低头道:“表哥莫恼……是我不留神。”   上月底,顾溪亭从国子监搬回了吴霜院。院子里的下人都已经彻头彻尾换了一批,原先被汤氏送来的丫鬟婆子,被他统统打发了回去。   回来第五天, 温鸾撞见汤氏带了两个漂漂亮亮的丫鬟来见李老夫人,说是特地挑的两个懂事儿的来伺候三郎。   那会儿顾溪亭凑巧不在,老夫人帮着回绝了。   第十天, 她就听说汤氏直接把人送进了吴霜院,当天晚上一对姐妹花却出现在了长房大老爷的书房里。   第十一天, 长房大老爷多了一对通房,气得汤氏在老夫人面前哭了一个时辰。   温鸾那会儿躲在抱厦,隐约听到汤氏哭着埋怨顾溪亭误会长辈的心意, 居然把人塞给了丈夫,搅得她屋里不太平。   仔细想想, 汤氏这么做未尝没有想插手吴霜院的心思。   不过。   顾溪亭好歹是皇城司出身,能不知道这些小伎俩么。赶了一批人, 汤氏还敢塞人, 直接就把人送给了大伯, 这招简直……釜底抽薪。   他一贯在顾府是个好脾气的模样,会这么做一定是心底气着了。万一他被她气到……   这么一想,温鸾就缩起了脖子, 又道了声歉。   顾溪亭哭笑不得,看了看温鸾低垂的小脑袋,笑道:“这么快就道歉?你怕我?”   温鸾立即摇头:“表哥说笑了。表哥是我的大恩人,我对表哥的感激之情绵绵不绝!”   说完十分狗腿地用力点头,表示肯定。   顾溪亭一听这话,笑得越发不行:“行了,不过是随手救过你,你也不必一直记得。”   他那时的的确确只是凑巧遇见。   高门大户的后宅多有阴私,即便是在顾府这样落败的人家,他自小也从未少见,不过是没人敢害人性命罢了。   却没料到,去一趟温家,竟会意外撞见一个落水的小娘子和一个慌忙跑路的下人。   更没想到,捞起的小娘子日后会时时刻刻记着这件事,三不五时喊一声“恩人”。   温鸾哪里真敢去忘了这事。   她喊恩人,为的并非只是救自己命的一桩恩情。还有上辈子温家平反这样的大恩。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你已经送了许多东西,你阿爹也送了许多。”   “可是……”温鸾咬唇。想要不动声色地抱大腿,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不,我再给表哥做些东西?什么鞋底,扇套,我如今跟着白妈妈和青萤姐姐都学会了!”   顾溪亭嘴唇动了动,他很想问这小家伙到底知不知道给男人做鞋底意味着什么。   可看着眼前清澈明亮的一双眼,他笑了声,点下头:“好。”   她那么小,哪懂得那些男男女女的事情。左不过是把他和她的四叔兄长摆在了一处位置。   顾溪亭的一声“好”,温鸾如闻天籁,当即点头应声。   假山外,十三娘已经被引去了别处,正咿呀乱叫地抓人。温鸾伸头看一眼,见十一娘凑巧被抓着了袖子,这才提起裙边走了出去。   顾溪亭从假山后绕出去,望着一院子漂亮的妹妹们,笑笑往松柏堂去。   李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正慢慢喝着茶,底下坐了一屋子的顾家各房女眷,年长如汤氏还带了两个小孙子。   乞巧节这日要做的事尤其多。中午晒书,晚上乞巧。眼下日头还高高挂着,一屋子的女眷难得聚到一处,没说几句话,李老夫人便有些不想再听了。   绕来绕去,不过都是些听得耳朵生茧的老话。   汤氏诉苦丈夫得了新欢,许久不曾同房,又念儿媳有了两个孩子后就没再怀上,几个妾也都没个消息,想给长子再纳两房良妾。   小裴氏说给四郎相看了一位小娘子,想问问老夫人的意思,若是合适就早些定下来。   三房的廖氏头疼十娘的脾气。   四房的叶氏在洋洋得意地说着禹王府的风光。   唯独周氏和顾氏话不多,只见老夫人脸色不好,时不时堵住旁人的话。   见顾溪亭进门来,李老夫人暗暗松了口气,放下茶盏,道:“行啦,都下去吧。等入了夜,看看今年她们都长进了没。”   老夫人话都这么说了,饶是有人再想说几句,也只能告退。   人一走,李老夫人这才彻底放松了下来:“一个个的,都不能叫人放心。”   “祖母算得上是一家之主,自然要受些累。”顾溪亭恭维道。   李老夫人斜睨他一眼,道:“这一家之主可不是早就落在了你大伯头上。后宅的事论理也该你大伯娘做主。”   长房这么多年能得话语权,说到底不是因为大老爷顾渐身有爵位。顾家那点爵位放在永安城里根本就不够看,其余几房自然没那么依仗他。   真正能说得上话的,还是李老夫人和顾溪亭。   “你在国子监待了几个年头?圣上还是没打算调你去其他位置?”   国子监是个不错的地方,可也熬资历,日后能不能往上走,谁也不清楚。六元之才留在国子监内,李老夫人难免有些心疼孙子。   “孙儿待在国子监还能多回家陪陪祖母,要是去了别的地方,恐怕几日都回不来一趟。”顾溪亭道。   “你从前也没少不回来。”   “那是从前,孙儿现在不是搬回来了么。”顾溪亭笑。   回来住了才知道,松柏堂里多了一个人,人气也跟着多了一份。冷冷清清少了,便是满园绿荫,也只觉得满目清朗,没了从前的冷疏。   李老夫人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笑意。想着自从曹素贞走后,孙子果真在上月搬了回来,多少高兴起来。   “你又闹着八娘了?”瞧见顾溪亭嘴角带笑,时不时咳嗽两声掩盖笑意,李老夫人便知他心底想的什么,哭笑不得道,“你少欺负她,回头真恼了,就该生闷气连点心都吃不下了。”   见顾溪亭干笑了一声,她便瞪眼道,“你这几个月回来得勤,欺负她也勤,回回惹着了人就差长明送零嘴回来。真当她好欺负不成。”   顾溪亭含笑点头:“只是瞧着有趣,没留神就逗弄两下。”   “又不是你院里喂的猫儿狗儿。”李老夫人嗔怪道。   顾溪亭笑。   老夫人点点茶盏:“这茶是八娘自个儿找了师傅炒出来的。我尝着味道的确不错,可惜量不多,你尝尝,若是喜欢,我均你一些。”   顾溪亭闻言低头喝了一口。   果真是从前未尝过的味道。茶香四溢,口感也十分甘甜,丝毫不见苦涩。   想着那丫头怂怂的模样,再喝这茶,顾溪亭没忍住,又笑了起来:“那丫头,倒是什么好的都先紧着祖母。”   李老夫人嗔道:“怎么,不先紧着我这老婆子,难不成先紧着你这表哥?”   亲近人之间的玩笑话,没别的什么意思。   顾溪亭笑笑,回道:“孙儿多少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   老夫人自然是知晓温鸾落水的事,闻声脸上的笑敛了一些。   “她是运气好遇上了你。”老夫人点头,“这孩子娇得很,一点磕破身上都能又青又紫的,只怕那回落水吃了不少苦头。”   她说着,又点点顾溪亭,“你少欺负她。她一掉泪珠子,我看着就心口疼,哄都哄不及。”   顾溪亭不慌不忙点头答应,脑海里顿时闪过温鸾那张一碰就红的脸,还有那截皮肤白皙的手腕。   娇是真的娇。   不光如此,还瘦小的很。明明看着比刚来时胖了一些,可握着手里才发觉,还是那般瘦。   想着被自己抓在手里显得尤其纤细的手腕,顾溪亭暗暗点头,觉得应该叮嘱厨房,除一日三餐外再多加几餐点心。   李老夫人没留顾溪亭太久,话说够了,便将人赶了出去。   顾溪亭笑着挨了训,方才从松柏堂离开。   还是走回了庭院,小娘子们依旧嬉笑玩闹。不时还能听见几个丫鬟的声音。   “八娘当心些!”   “八娘往左边走!”   “右边,右边!”   间或夹杂着十三娘咯咯的笑声,还有几声铃铛响,混淆着各处的声音。   顾溪亭走近,便见着十娘正笑得狡猾,使了几个丫鬟在边上不停地摇着铃铛。而正中央,温鸾正蒙着眼,迟疑地伸手向四周摩挲。   那条蒙眼的布挡住了她大半张脸,只瞧得见小巧的鼻子底下,抹了淡淡胭脂的嘴唇倔强的抿着。   顾溪亭看着,忽然见她一咬唇,朝着一个方向,迈开步子,小心翼翼走了过来。   望着越走越近的小姑娘,顾溪亭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娇娇柔柔,像花儿似的,不仅胆大,而且总是能飞快地认怂。只是认定了什么,似乎就不会轻易改变。   就像现在,哪怕十娘她们已经看见了他,吓得想引她往别处走,她也认准了方向,闷声不吭地走了过来。   顾溪亭笑了笑,直到人走到了身前,一双手摸上胸膛,他这才伸出了手。   和顾溪亭看得清清楚楚不同,温鸾被布蒙了眼,从一开始就觉得头疼得很。   十三娘抓着了十一娘,十一娘又被十娘故意引着,抓住了自己。   等轮到自己蒙眼了,也不知她们又是从哪里找来的铃铛,还加上丫鬟,左一声“八娘”,又是“八娘”,吵得她脑壳疼。   她索性朝着一个方向去走,能抓着人就抓,抓不着就算,大不了磕着碰着,回头她还能寻个借口逃去松柏堂,不与她们玩了。   至于周围传来引她往别处走的声音,听不见,听不见!   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有人让着她,她伸着手,指尖还当真碰上了顺滑的布料。   温鸾自知个子矮,稍稍抬高了胳膊去摸,可理当是脸孔的位置她只能摸着布料的触感,以及布料后明显温热的身体。   “你……”   她想问是谁,突然听到一声轻笑,脑后的结被倏的解开,蒙眼的布条落下的一瞬,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再睁开,赫然对上了顾溪亭戏谑的双眼。 第53章 、〔五三〕男女大防   温鸾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   顾溪亭看她呆呆傻傻的, 水汪汪湿润润的大眼睛如同被遗弃的小犬,愣愣的没个反应,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她傻愣愣的样子, 哪里还有半点倔强,分明就是毛茸茸软乎乎的小崽儿。   戳一戳还能嘤嘤出声的那种。   顾溪亭笑着,语气温和:“所以抓错了人,算你输还是赢?”他说完低头,指了指放在自己胸膛上的一双白嫩嫩的小手,“豆腐钱需不需要付一下。”   温鸾的脸顿时通红,倏的收回手。   “表……表哥怎么在这里?”明明记得人去了松柏堂, 才多久的功夫,居然又出来了,还……还……   温鸾回头瞪眼, 十三娘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无辜。十娘咳嗽两声, 别过脸去。更不用说丫鬟们,这会儿都低了头,想笑又不敢笑, 偷摸藏起手里的铃铛,生怕再发出点声响来。   顾溪亭忍笑:“被祖母赶出来了, 听到铃铛声,顺路过来瞧瞧。”   他抬头看看后面站着的妹妹们, 低头问:“刚才谁抓的你?”   “十一娘。”温鸾眨了眨眼睛, 皱皱鼻子道, “表哥突然出现,这下我肯定算是输了。”   “输了罚什么?”顾溪亭笑着,不由逗她。   “春熙楼的酒宴。”   温鸾扳着手指算道, “十三娘抓了十一娘,十一娘要给十三娘一提怀宁的点心。十一娘抓着我,我要给她一面温香坊的团扇。我要是抓着下一个,就是赢了能得一只猫崽儿,抓不到输了请姐妹们吃一顿春熙楼的酒宴。”   怎么听着都像是她吃亏?   顾溪亭眉头一挑,微微有些惊讶地看向妹妹们。   女孩儿大了,有各自的心思。可这明明晃晃摆着欺负人的事,他倒是没想着会是自家堂妹们的主意。   一面团扇,一只猫崽儿,跟春熙楼的酒宴,比都不能比。   怀宁的点心是难得,不过有下人在,不难到手。   温香坊是温家自个儿的生意,温鸾去拿面团扇也不难。   还有那猫崽儿,府上的母猫前不久下了一窝崽子,刚好断奶,抓一只来更不是什么难事。   反倒是那春熙楼。   那酒楼的背后是宁王。宁王这人好酒好玩,有些混不吝,在经商一道上却极有头脑。   顾溪亭有时都忍不住想,自己这位多年挚友如果哪一日被圣上恼极了去了身份,大概也能在永安城里混得风生水起,穷不死,饿不着。   春熙楼的厨子请的是大承天南地北各大派系的大厨,酒水用的是最差那也是官宦人家家里常备的好酒,便是伺候人的小二也是一水的清秀俊朗。   也正因为这,春熙楼一顿酒宴的价钱,够寻常人家紧巴紧巴过上一年的。   “你知不知道春熙楼的酒宴一桌要多少银子?”顾溪亭认真看着温鸾。   温鸾犹豫:“很贵?”   顾溪亭突然笑了起来,道:“不算很贵。”   他抬手,拍拍温鸾的脑袋:“是我害你输了,酒宴的钱我出。”   温鸾情不自禁叫了声“好”。   她倒是不吝啬出钱,可大腿开了口说要出钱,没道理还要装模作样地谢绝。   她应得太快,顾溪亭愣了一瞬,朝她的眼睛望去。   清澈的大眼睛,里不含一点儿杂质,只清清楚楚写满了高兴。   “行啦,去玩吧。”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又温和起来,笑容越发明朗,下意识捏了把温鸾的脸颊,“当心别磕着。”   温鸾“唔”了一声,捂住被捏的脸,瞪圆了眼睛。   顾溪亭哈哈大笑起来。   那笑容,如晨曦初现,璀璨夺目,让人不由地片刻晃神。温鸾藏在肚子里的那点不高兴,紧跟着烟消云散。   他俩没了事,十娘等人也跟着松了口气。   顾溪亭一时半会儿没离开,与站在原地,与不肯再玩的温鸾说起话来。也没说别的,话题引到了温家叔侄身上,又提起秋闱,便你一眼我一语,接上了话。   顾溪语从旁经过,凑巧就见着了他俩并肩站在一处说话的情景。   温鸾生得娇小,站在顾溪亭身边,只气到他的胸膛,说话时一个得低头,另一个需要仰着头才能清楚看到对方的表情。   这情景让她很不舒服。   顾溪语皱了皱眉头:“三郎。”   她一出声,就瞧见那头的两人停下说话,循声忘了过来。   温鸾很快反应过来,向后退了几步:“表姐。”   顾溪语点头,目光直接投到顾溪亭脸上:“三郎怎么在这儿?是来见祖母的?”   “已经见过了,正打算回吴霜院。”顾溪亭答。   “那就早些回去吧。”   顾溪亭应承,又与温鸾说了两句话,这才离开。   顾溪语一直等人走了,方才往松柏堂去,只一边走,一边还回头看上两眼。   温鸾还是站在那儿,倒没追着三郎走的方向看,只还时不时和十三娘她们说着话。   可自己这颗心,就是怎么都放不下。   顾溪语前脚进了李老夫人的屋,后脚就开了口:“祖母。”   李老夫人不过才小憩了一会儿,见又有人来,不免叹气,面上却不好流露出什么,只睁了眼道:“二娘来了。”   白妈妈上了茶,顾溪语也顾不上喝,默了一刻,轻叹道:“祖母,我瞧着那温八娘和三郎有些不大对劲。”   老夫人顿了一瞬,不解的抬眼:“怎么不大对劲?”   顾溪语摇头道:“那温八娘瞧着是还小,可这民间十余岁的小娘子与人说亲的事不是没有。我看她同三郎走得太过亲近,万一……到底是商家女,祖母疼着宠着自然是可以,可要是叫三郎被引得动了心思,那就……不好了。”   三郎就是要娶,那也得娶一个能帮着光耀门楣的女人,一个商家女,做妾都身份低了些。   这话顾溪语没说,可眼里明明白白流露出了那些个意思。   李老夫人看得清楚,略带讽意的笑道:“你倒是担心。不过是兄妹之间的亲近,哪里来你说的那些个混账东西。你夫君从前不也是这么照顾家中姊妹的。”   “那哪能一样,一个是亲妹妹,血浓于水。这一个可是和我们顾家,连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哪里算得了妹妹。方才瞧见俩人在院子里说话,亲亲热热的,叫外人见了,还不得生了误会。”   老夫人看了看面色紧张的顾溪语,招来白妈妈,低声说了两句。   白妈妈行礼出门,不多会儿就又回来了。   “老夫人,问过了。”   “是方才三郎经过庭院的时候,正好撞上小娘子们在一块儿玩蒙眼抓人的游戏。八娘蒙着眼,被十娘她们扰了声音,随手就抓住了三郎,叫三郎摘了蒙眼布,逗了一会儿。”   “别的就没了。”   白妈妈几句话,把庭院里的事儿都说清楚了。   李老夫人再看顾溪语,后者沉默了一瞬,撇撇嘴:“那是您没瞧见当时那亲近样。我问了丫鬟,据说那温八娘都贴到咱们三郎怀里去了,三郎还摸了她的脸……”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老夫人冷着脸,大声喝道,“你这般年纪了,难道还不知道,有些话不能胡说么?谨言慎行,你如今还能做到几分,我看你母亲是太惯着你了!”   “不是,我……”被打断话的顾溪语忍不住道,“这话我自然不会放到外头去说。可在祖母面前,难道也不能讲不成。三郎日后是要娶门当户对的小娘子为妻,那温八娘最多……最多也只能当个妾……”   “住口!”顾溪语话还没说完,老夫人勃然大怒,一把将手边的茶盏摔在了地上,连碗带水,在地上迸溅开。   “你也是做娘的人了,难道还不知道名声对小娘子来说有多重要?”老夫人恼怒地看向顾溪语。温鸾的的确确是个不在意名声的,温家也不在意。可老夫人实不愿看到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儿,被自家人的嘴坏了名声。   老夫人面容果断,一字一句道:“三郎日后要娶谁,是顾家的事,三郎的事。可万没有让八娘受委屈的道理。好人家的姑娘凭什么不嫁了旁人作明媒正娶的正头太太,非要留在顾家当个比奴婢身份高不了多少的妾。”   顾溪语被吓得脸都白了。   老夫人的声音透着斩钉截铁:“你夫君的姑母想将女儿留在府上,好给你夫君做妾,你当初闹得翻天覆地难道忘记了?所以凭什么,你要八娘给三郎做这个妾?”   顾溪语脸色变了变,到底是想起自家夫君那小家碧玉的表妹。   老夫人瞧她这副模样,叹道:“你婆婆允你改嫁,你也得记得时不时回去看一眼贤哥儿。如今我听说,贤哥儿和那表姑娘亲近极了,只怕你再不去看他,就该忘记还有你这个亲娘了。”   顾溪语这会儿是再坐不住了。   来松柏堂想说的事儿也全然抛在了脑后,只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即飞去见一见自己的儿子。   人一走,青萤等人立即上前收拾地上的碎片。   屋内一时间安静地点滴可闻,良久,李老夫人叹:“三郎今年,该有二十了。”   白妈妈回道:“有了。来年上元,就该二十一了。”   三郎的生辰在上元节,满打满算,三郎及冠已经有半年余了。   “他先前不肯娶妻,身边也不愿让丫鬟近身,我都允了。到底年纪不小了,还是……早些给他相看起来吧”老夫人长叹一口气。   “那八娘……”   老夫人摇头:“和八娘又有什么关系。那孩子一双眼睛干干净净,看谁都不带杂色,分明是拿三郎当兄长当恩人敬着。只这恩人兄长藏着副顽皮性子,时不时逗一逗她,叫旁人见了生出误会,可这些又哪里是她的错。”   白妈妈应了声是,到底没将嘴边的话吐出来。   三郎待八娘还是太好了一些。   眼下瞧得不大清楚,可若八娘在顾家再待上一两年,只怕这份好,在三郎心底多少也会变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降温来得太快,南方狗冻得瑟瑟发抖。 第54章 、〔五四〕喜从天降   李老夫人要给顾溪亭挑个门当户对的妻子的事, 被瞒得死死的,顾府上下大抵除了白妈妈和青萤,还真就没人知道。   温鸾更是不必说。   她难得过了个十分有趣的乞巧节, 也在节后如约请了表姐妹们一顿春熙楼的酒宴,之后的日子便又恢复到了先前。只姐妹之间的关系稍显得更亲近一些,起码十娘再不会见了面就哼哼。   这头日子便到了七月末。   首饰铺的掌柜送来了温伯诚给妻女的一封信。   从前答应过每隔四五日便书信一封。可一封信来回便要画上快一个月的功夫,往往是两头最新鲜火热的消息,隔着车马到手里已经凉了许久。   这次的信还是和从前一样,先送到二房顾氏手里。顾氏拿着信便到了松柏堂,与温鸾一道拆开信看了起来。   信里说的不外乎是温家的一些近况。尤其是温伯仁和温仲宣的秋闱准备, 更是详详细细写了几页纸。   他还是没有提温家如今在凤阳是不是还和从前那样顺顺利利,也没提漕粮的事,只是告诉妻女, 叔侄俩又做了哪些文章,从前的先生见了如何如何夸赞了他们一番。   又说此番秋闱前, 他打算去庙里送些香油钱,求菩萨好好保佑叔侄俩。   他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末了又拿狗爬一般的字, 写着想念妻子,想念女儿的话。   信看罢, 自然是要提笔写一封回信。   和从前一般,依旧是顾氏执笔。   可这一次, 瑞香才研墨, 顾氏的脸色就变了, 捂着嘴就往旁干呕。   “阿娘?”温鸾吓了一跳。   还是松香最先反应过来,忙出去喊大夫。   瑞香丢下墨,与明珠一道扶住顾氏, 又是端茶,又是轻抚胸口,这才叫人喘上几口气来。   李老夫人也听到了动静,匆忙赶来询问情况。都是一群小孩儿,最大的如松香,也不过才十五六岁,哪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夫人叹口气,让白妈妈上前帮衬。   不多会儿,松香带着大夫回来。那大夫常给顾家人看诊,与老夫人见过礼,这边探看起顾氏的起色来,等细细号过脉,起身道贺:“恭喜恭喜,这位太太这是有孕了。”   温鸾一下子傻住了。   伺候顾氏最久的明珠这一时也怔愣住,回过神来,噗通跪在了地上,抓着呆滞的顾氏的手,就喊:“夫人,夫人!您听到了没,您怀孕了!您又怀孕了!”   李老夫人的神情跟着变了,喜道:“这可不容易!大夫,快看看,她身子骨如何,肚子里的孩子如何了?”   顾氏自从坏了身子,被大夫笃定不能再生后,果真是一直没再有过身孕。不然也不会有了温鸾。   眼下突然告诉她,这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孩子,她怎能不呆滞。便是温鸾,也跟着欢喜得快跳了起来。   听松香简单地提起顾氏过去生产坏了身子,又被诊断不能再孕的情况,大夫摸摸胡子,又坐下号脉。   “不碍事。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多年未孕的妇人突然发现有了身子的事情。这位太太年纪不大,虽然底子有损,不易有孕,可想来这么多年调理下来,身子已经转好,自然就还有再孕育的机会。”   大夫说着,开了方子,又叮嘱道,“这一胎要多注意,平日里少吃多餐,不必大补,小心对孩子不好。另外等胎稳了,要记得少动肝火,平日里晨起黄昏,多慢走锻炼锻炼,日后好生产。”   这么一吩咐,明珠等人纷纷应是。   等药抓来,顾氏当即就被送回温兰院小心看顾起来。   人一走,温鸾就整个人安静了下来,一时半会儿说不出一句话。   上辈子,直到温家出事,阿娘都没有再怀过孩子。那大夫说她身子坏了,就好像一直坏到底……   那时候,阿爹也是什么好的什么补的都紧着给阿娘。鹿茸人参燕窝熊掌,只要是钱能搞到的东西,温家从来不缺。阿爹虽然不说,但心底也许还是希望阿娘能再给他生一个孩子的吧。   那这辈子,这个愿望一定能实现了。   温鸾忍不住泪眼婆娑。   李老夫人笑着携了她的肩膀,嗔道:“傻孩子,怎么哭了?你阿娘能有身子,这是好事,不管是再多一个弟弟,还是多一个妹妹,都是温家的孩子。”   温鸾笑着擦了擦眼角:“我这是高兴。”   她偎进老夫人怀里:“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我都高兴。因为阿爹阿娘他们会高兴的。”   老夫人心下喟叹,将人搂得更紧:“是啊,都会高兴的。”   顾氏再有孕的事一出,顾府上下便都有了消息。这孩子不必说,就是温伯诚上回来顾家时怀上的。   夫妻俩在家里这么多年没再添上一儿半女,这几个月不见,再碰面,倒还真是小别胜新婚,居然就这么怀上了。   一时间,有人去温兰院探望,也有人跑到松柏堂,有意看两眼温鸾的反应。   李老夫人嫌恶她们的举动,将温鸾护得牢牢。   温鸾却还是和从前一样,陪着老夫人念经、每日练字誊抄经书,或者跟着白妈妈做会针线,跑去温兰院陪顾氏说说话,吃吃点心。   原本由顾氏写的回信,最后落到了温鸾手里。   温鸾很直截了当地把顾氏再有身孕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问阿爹,什么时候能够再回永安城看看阿娘,或者把她们娘儿俩接回家去。   她写完信,让瑞香出去喊惯常帮着送信的小厮过来。   小厮没来,来了顾溪亭。   “表哥。”温鸾叫了一声。   她写信的地方,是松柏堂的一处小书房。原先还是顾溪亭少时习字的地方,后来就搬去了现在的吴霜院。小书房就此空了下来。   直到温鸾住进李老夫人的抱厦,老夫人直接将小书房又给了她用。   顾溪亭笑道:“我明日要启程去凤阳,特地来问问你,可要带什么东西。正好见你身边的丫鬟想找送信的小厮。”   他随意地找了地方坐下,淡淡地笑了笑,“你要给你阿爹写信?要是信得过我,这份信我帮你送。”   温鸾吃了一惊。   上回顾溪亭去凤阳,她还不知道究竟为的什么事,这次又去,总不能是国子监在凤阳还有什么分部需要他过去打理。   那么……就是皇城司的事了?   想起顾溪亭的身份,温鸾索性丢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想,直接道:“表哥能帮我送信?”她递上刚刚封好口子的信,“那个……那就拜托表哥了。”   商队有自己的路线,一封信送回凤阳,不定要在多久以后。可顾溪亭既然直言说去凤阳,那肯定中途不会改道。   温鸾这么想,又说,“表哥去了凤阳,见到阿爹,能顺便问问我家四叔和阿兄秋闱的情况么?”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目如清潭,眉若远黛。神色间满满都是殷切的期盼,全心全意都是信任。   顾溪亭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别开脸,咳嗽道:“自然可以。”   算算日子,等信送到凤阳,也的确差不多就该到了秋闱的时候。温家叔侄的秋闱,温家多少人的心都牵挂在上头。   顾溪亭在心里叹息,不由又看了温鸾一眼。   乌黑浓密的长发顺滑亮泽,大大的杏眼,眨巴的时候好像有星光在闪烁。鼻子挺秀,嘴唇红润,整个人娇娇柔柔的……要不是年纪还小,又目光清澈,只怕就要成了别人口中的媚色。   “除了信和话,还有什么想带去凤阳的?”   顾溪亭的话,叫温鸾抿了抿唇,绞着手指,费力思考。   “我……那有两副鞋底,要不……”她抬眼,小心问,“要不表哥也帮我顺路带给四叔他们?”   顾溪亭一时不解,等看到丫鬟送到手边的两副鞋底,不由笑出声来:“行……我帮你送……不过这模样……穿着只怕会不舒服……”   两副鞋底,针脚粗细不同,走线也十分弯曲,一看就是新手所做。   虽然穿在脚下不定能看出什么,但是硌脚……可以说是逃不了的。他看看温鸾,再看看鞋底,笑得不行。   温鸾涨红了脸。   “我才学会的!”   她还记得之前说要给他纳鞋底、缝扇套的事,忙不迭又叫,“等……等我给表哥做,一定手法娴熟!”   顾溪亭忍着才没笑到肚子疼:“好,等你手法娴熟的……鞋底。”   这一等,还不知要等多久。   温鸾从顾溪亭出门那日起,就算着日子,这一算便过了八月,过九月,又慢悠悠到了十月。   顾氏的肚子圆了。   温鸾身上的衣裳也多了一些。   她平日里依旧是按部就班的过日子,陪陪怀孕的阿娘,陪陪李老夫人,然后就是偶尔出门去找陆娉婷吃吃茶。   被拉着到陆家的女学跟着上了几堂课,温鸾实忍不住,抱着陆娉婷的胳膊就哼哼唧唧求饶起来。   “你呀,就是懒。”陆娉婷戳了戳温鸾的额头,“明明这般聪明,先生在上头说个一二遍的话,你立马就能记住,可就是不肯老实坐着。”   温鸾胡乱点头:“我就是不学无术嘛。左右不考女状元,何必这么费心费力地去学。”   倒不是她不肯学,实在是……自从出了陆九娘的事情,陆家女学里多请了位女先生,日日都在那儿教授女四书。   什么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妇行第四,专心第五,曲从第六,叔妹第七。   什么凡为女子,习以为常。五更鸡唱,起着衣裳。盥漱已了,随意梳妆。拣柴烧火,早下厨房。   她听得耳朵生疼,实在不明白,堂堂国子监祭酒家的小娘子为什么要去学这些东西。   陆娉婷也知拿她没法,只能摇头。   这日,临送温鸾出门,陆家的一个下人,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   跑得急了,还摔在地上打了个滚,看得温鸾胳膊肘发疼。   那人爬起来,满头是汗,也不叫疼,张嘴就喊:   “中了!大姑爷中举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说下雪的几位……潮湿的南方只有雨QAQ 第55章 、〔五五〕有喜   下人的这一嗓子, 喊得温鸾心都快跳出来了。   陆娉婷还有些怔愣,就见今日休沐的陆大人毫无形象地跑了过来,满脸喜色。   陆娉婷到这时候才后知后觉有了反应。   “好孩子, 咱家这姑爷中举了!”   温鸾心头一喜,再看陆大人脸上的喜气洋洋,下意识就问:“是第几?”   光是中举,她不觉得陆大人会高兴成这样子。   陆大人瞧见温鸾,眼前一亮,拍拍两个孩子的肩膀:“你四叔他高桂榜之首,是解元!”   秋闱放榜之时, 因正值桂花飘香,故又称之为桂榜。   桂榜之首,就是第一的解元。   温鸾也跟着大喜。   上辈子秋闱, 四叔和阿兄中了什么?似乎仅仅只是中举。   这次又跟着发生到永安的事,温鸾自己都只盼着叔侄俩这回能再中举就好。   至于名次, 不重要。   中了举,就能参加来年的春闱,就有机会去殿试, 在圣上面前露脸。   这一下子来了个头名解元,温鸾怎么都没料到。   陆大人也从来没过未来姑爷能得个解元, 能中是笃定能中的。就那一手的文章作得比他不少学生都好,秋闱这般程度, 不成问题。   这回却是厉害了。解元, 这个成绩, 进士更是跑不了了!。   陆大人越笑得越开心,嘴咧得就是温鸾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她正打算快些回去跟阿娘报喜,陆夫人也过来了。   瞧见陆大人的模样, 陆夫人嗔道:“行了,邻居都知道你家大姑爷中了解元。”   陆夫人嘴上这般,眼角眼梢却也是带了同样的喜色。说完对上温鸾的眼,道,“你阿兄也中了。”   “听说只比解元差一些,叔侄俩名字紧挨着,好生叫人羡慕。”   九月末十月初向来都是各地官差给举人们报喜的时候,通常都会有专门的人敲锣打鼓往举人门前送,好叫街坊邻居都能知道这个喜讯。尤其是乡下县城,更是这般热热闹闹的叫人羡慕。   温家那边的情形不用说,一定热闹极了,特地派了人往永安两家送信,虽少了热闹,但从报信人脸上也看得出,温家那位老爷一定给足了赏银。   温鸾听罢,再站不住,忙行礼告退,上了马车就喊“回府”。   喜讯早就传回了顾家。到底是在一家里吃过饭,说过话的人,顾家上下也都热闹了起来。   马车才在门口停下,门房当即就跑了上来,口中不住道贺:“八娘回来了!恭喜八娘,温四爷和小郎君都中举了!”   瑞香松香最先下了马车,一人给门房塞赏银,一人掀了帘子要扶温鸾下车。   “报信的人呢,可还在府上?”温鸾探出头,张口就问。   门房回道:“在的,在的。似乎是温老爷还留了话,人被请去了二房,八娘这会儿过去定能遇上。”   人果真还在二房。   温鸾到的时候,那人还站在厅堂里,给顾氏周氏回话。温鸾定睛一看,不是那个阿光又是谁。   “八娘,快过来。”周氏喜上眉梢。   温鸾走到身边,甜甜地笑:“舅母,阿娘,我在陆姐姐家都听说了!”   周氏笑道:“他们可能也高兴坏了。这解元可不是谁都能中的!”说着,周氏拍了拍顾氏的手背,“你家三郎也不错,若不是正好叔侄俩一届秋闱,说不得也能捧一个解元回来。”   温鸾跑到顾氏身后,给顾氏捶起肩膀:“阿娘,阿兄不是解元也没事。咱们家要是连出了两个解元,可能门槛都要被人给踏破了,阿兄这是在帮家里省钱躲麻烦呢。”   顾氏抚着肚子,嗔道:“你这张嘴,叫你阿兄听见了,可又得少一个月的点心。”   温鸾吐吐舌头,抬眼见阿光不声不响,笑盈盈站在前头,道:“你方才同夫人说了什么?可是老爷交待的事?”阿光颔首,将温伯诚交待的事又说了一遍。不外乎是温家那头已经开始准备起温伯仁的婚事,温家也专门派了人来和陆家一道做事,年前定然将这门亲成了,而后让小夫妻俩回永安准备春闱。   温鸾再问她们母女俩什么时候启程回凤阳。   阿光却笑了:“老爷特地交代,夫人既然怀了身孕,就在永安安心养胎,家里的事不必挂心,四爷的亲事也请了族亲过来帮忙。”   这是不用她们舟车劳顿回去的意思了。   温鸾有些遗憾,呢喃道:“那就见不着四叔成亲了。”   她很小很小的时候,阿爹在外忙碌,虽然时不时能回家来陪陪阿娘陪陪自己,但更多的时候,是四叔在担当着亦父亦兄的角色。   阿兄淘气,四叔管着,她淘气,四叔宠着。   现在四叔成亲,她却瞧不见,多少觉得难过。   “你不是还有你陆家姐姐么?”顾氏笑,“你帮你四叔在成亲前照顾好未来的小婶好不好?”   说到陆娉婷,温鸾就忍不住叹了气:“阿娘,你说,陆家到底为什么非要在春闱前让陆姐姐嫁出去?果然还是为了余下的那些姐姐妹妹是不是?”   顾氏不答。   温鸾知道,这已经是默认了。   幸好……幸好陆姐姐自己挑中了四叔,也幸好四叔也看中了她。不然如果陆家急到最后,为了剩下的女儿们,无奈地给陆姐姐随便选了门亲,那就说不定真的能凑出一对怨侣来。   她随即又到了顾溪亭。   先前她还不知李老夫人在帮他相看妻子,还是偶尔捡到一副掉在庭院里的画像,方才从青萤那处得知这是媒人送来的画像之一。   算年纪,顾溪亭比四叔和阿兄都要年长,也的的确确该是娶妻生子的时候。只是……   温鸾叹气,从上回去凤阳到现在,都几个月不见人影了,皇城司的事果真不是那么容易办的。   温鸾很快将这些事抛在了脑后,一心一意围着未来的小婶打转,就连李老夫人都忍不住打趣说她卖身给了陆家。   陆娉婷定在十一月里出嫁,陆夫人将嫁妆铺子都归给了长女,陆家姐妹们又给长姐另外准备了添妆。便是温鸾,因着交情,也特定送了些首饰。   到十一月,温伯仁亲自来迎亲。   先是往陆家送了些许永安不常见的果品和好礼,与陆娉婷见了一面。再到顾家见了顾氏和温鸾。   温鸾彼时正坐在顾氏边上,皱着眉头给还没出生的弟弟妹妹做虎头鞋。   温伯仁一进门,就见着她吮着手指喊疼。   “夫人,八娘,四爷来了。”松香行礼,引人进门。   顾氏抬首,瞧见温伯仁,笑道:“咱们的解元郎来了,快走近些,让嫂子瞧瞧。”   温伯仁问了声好,目光落在顾氏的肚子上:“小侄子这般大了。”   “再过几个月,就能和四叔见面了呢。”温鸾道,“四叔去见过陆家姐姐了吗?”   “见了。”温伯仁答。   他还是那副书生模样,眉目舒朗,一身宽袖大袍,言谈间语调轻柔,叫人忍不住亲近。   温鸾笑嘻嘻凑上前:“四叔成了解元,又马上要迎娶娇妻,可谓是双喜临门。八娘不能回凤阳讨四叔一杯喜酒喝,只好在这儿先恭喜四叔了。”   她像模像样地作揖行礼,刚要弯腰,额头戳上一根手指。   “你的信阿兄于我看过了,笔迹好了许多,只是你小婶说你在学堂上睡觉,不肯听先生讲课。有没有这回事?”   温鸾过许多和四叔再见面说的话。   比如喜欢她纳的那双鞋底。   比如念她在温家时候的热闹。   怎么都没到,迎头第一句就是学堂的事。   温鸾这会儿红了脸,支吾两声:“我就是……额……不喜欢先生讲的东西……”   她垂了眼帘,不敢看过去,又经不住的抬眼偷偷去看温伯仁:“四叔,陆家的女学除了教授琴棋书画,还专门请了先生教女四书。可如果照着女四书上写的做人做事,四叔会喜欢那样的陆家姐姐么?”   陆家原先不是不重女则。但陆九娘事情一出,陆大人有些矫枉过正,让未出阁的女儿们学的都是那些算不上糟粕,但也绝对不是精华的东西。   仿佛一个女子,若不能全心全意孝顺父母公婆,不能将夫君视作天地,无条件侍奉,不能善待小叔小姑,就是一个劣女,不配为人妻,为人母,甚至不配作为女子活着。   可女四书里对女子的教条规矩,处处约束着一个女子应该有的自由。   若仔细说起来,她不像上头写的那样,陆娉婷也不是。   温伯仁不语。   他大约是不会喜欢的。   陆娉婷除了样貌,最吸引他的,是身上那股子不服输,不低头的韧劲。照着女四书写的,这样的女子大抵就不该存在。   “你若是不喜,那就不去吧。”温伯仁道。   左不过是温家继续养着她。若真要许人家,就一定会依着她的性子,挑一户不那么重规矩,自由自在的殷实人家。   温鸾闻声,满脸喜色。   顾氏嗔她一眼。她忙不迭吐舌,讨好地把做了一半的虎头鞋,往人前递。   顾氏也不理她,只专心与温伯仁说起往后的事来。   温鸾不再玩闹,坐在一旁,乖巧地跟着听起后头的安排。   温陆两家的亲事,就定在了十天后。   这日子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一天天往后推着,只一溜烟就到了迎亲的当日。   作者有话要说:  快进模式开启。   今天上班冷得瑟瑟发抖,办公室直接开了空调,出门上个洗手间都觉得自己要冻僵掉。这降温也忒快了点。 第56章 、〔五六〕归来去   温鸾是男方这边的亲戚, 到了迎亲这日,自然没得去陆家参与热闹。   为着日后方便,温伯诚回凤阳前, 特地在永安给温伯仁买了一座宅子。院子不算大,但对小两口日后的生活来说足够了。   他倒是想买的更大一些,被温伯仁婉拒。   这座宅子经过几个月的改建,如今就派上了用场——花轿从新宅出,去往陆府迎亲,又抬着新娘从陆府走过永安城的大街小巷,浩浩荡荡地回到了新宅。   温鸾这般未出阁的小娘子, 自然是不能去起哄闹洞房的。但丝毫不妨碍她能在新宅见到了如今即将成为四婶的陆娉婷。   陆娉婷一身大红锦缎绣金团花的褙子,连着下头的金丝挑线裙,都是红通通的颜色, 祥云蝙蝠,凑满一个吉祥如意, 五福临门。头上戴的攒珠金凤展着飞翼,随着她下拜的动作,轻轻颤动。   温鸾看得目不转睛, 待她抬头时,越发仔细地看到她脸上的妆容, 淡雅恬静,衬得一身气度温雅, 全然是大家小姐的模样。   温鸾眼睛一瞥, 就瞧见温伯仁伸手轻轻托着她手肘, 扶人起来的小动作,当下眼睛一眯,笑着凑到顾氏耳边轻轻耳语。   顾氏本就十分满意这个妯娌, 听得温鸾的耳语,当即低笑出声来。   温家迎亲的队伍只在新宅停留了一个时辰,便踏上了前往凤阳的路。   等到一行人终于车马劳顿回到温家,已是十二月。   温家大喜的日子,整个鹿县都显得十分热闹。   温家各家铺子都摆上了整盆的喜糖。但凡是进店来的,不论买卖成或不成,掌柜的都指着盆子叫人抓上一把,沾沾喜气。   听说这是今年解元郎的喜糖,不少人抓着糖,口中连声道贺,回家就把糖分给了自家子孙。   顾溪亭这日也被请进了温家。   入冬之后,南北气候差别就立即显现了出来。长明长乐分外想念顾家的地龙,一入冬,整个屋子暖烘烘的,到了凤阳,冷得都能冒鼻涕泡。   相比而言,早出晚归的顾溪亭却好像丝毫不受影响。只在平素穿的冬衣外,多加了件氅衣,便就能面色不改地走在外头。   “北方人到了我们南方,个个都能冷得直打哆嗦。”温伯诚抽空拍了拍在旁帮忙的顾溪亭的肩膀,赞叹道,“你瞧着是个读书人的模样,体格倒是比读书人强健不少。”   他说着,抓了抓顾溪亭的胳膊,啧舌,“这体格,像个练家子的。”   顾溪亭平心定气:“幼时身体弱,家中祖母就请了先生专门教授强身健体的体术,不求舞刀弄枪,保家卫国,但求身强体壮,不至于时常病倒。”   温伯诚闻言点头:“是这个道理。可惜我从前不懂,叫老四和三郎都成了文弱书生。等回头他俩有了儿子,我也去请个先生来,专门教那些个强身健体的方法。”   他说完还想再聊上几句,那头又来了客,只好让顾溪亭自便,这头匆忙迎了上去。   顾溪亭长舒了口气。   再看胖墩墩的温伯诚火急火燎地跑去迎客,他一时半会儿愣是没法从这人身上看出温鸾的影子来。   几个月不见,倒是有些想念那个小姑娘了。   温伯仁的亲事温家连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这才热热闹闹的结束。温家的远亲近邻在这三日结结实实感受到了如今由温伯诚当家的温家,究竟多有钱,多有势。   连顾溪亭都不免心生感叹,顺便带着藏在凤阳各地的察子,拿下几个目标人物来。   他点了一遍人,算算日子,该回去了。   一晃眼,永安城的年已经过了。   北方的冬,显得略有些冷寂,风呼啦啦的吹,刮得人脸上生疼。街头巷尾行走的人也少了许多,难得见个人,无一不是将自己裹成一团。   待到一日冬雪初晴,瑞香穿着臃肿的冬衣,掀开了厚实的门帘。屋内烧着地龙,暖烘烘的,叫人一进门便觉得热气扑面而来。   瑞香站在门口回回暖,这才走进里屋。   屋里的雕花床上,圆滚滚的一团被褥,顶上露出几缕长发,乌黑油亮,零散地铺在床上。   瑞香咳嗽两声,不见被褥里的人动弹,只好走到跟前:“八娘,八娘该起了,今儿个还得去东柳巷不是吗?”   她连着喊了几声,又上手轻轻推了几把,被褥里的人像是这才有了反应,哼哼唧唧地动了动,从里头伸出一条胳膊。   月牙白的衣袖顺着滑落,露出细嫩白皙的胳膊。紧接着,被褥又动了动,拱出了白嫩的一张脸。   睫毛微颤,细眉紧拧,好不容易这才挣扎着睁开眼。   “什么时候了?”   “辰时了。八娘再不醒醒,回头指不定就过了时辰,没迎上四爷他们。”   一听瑞香说了时辰,温鸾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   年前,李老夫人突然从松柏堂另外辟了一个小院子给她。不过只三间屋子,一进大小,中间做了正房,左右两个小屋一个做成了书房,另一个留给了瑞香松香。   老夫人这一举动,倒是惊呆了不少人。便是安分了些许日子的曹老太太,都惊得差点又冲到松柏堂来闹。   汤氏拉上小裴氏进出松柏堂几日,说了许多话,仍旧没改老夫人的主意。温鸾便在这么情况下,正式留在了松柏堂。   温鸾给小院起了名字,叫重露斋。   李老夫人问她何意,她挠挠鼻子,只说瞧见清晨叶上的霜露,一时就想到了这个名字。   “夫人的身子越发重了,大夫才说过这几日得少些走动,所以八娘今儿个担着重任,可千万不能再贪睡了。”   松香这会也进了门,与瑞香一道服侍温鸾起床。   温鸾揉了揉眼:“那快些。不好误了时辰。”   她看看天色,又道:“得先去给老夫人请安。”   昨日就有温家的下人先一步赶到顾家,直言今日温家叔侄俩就要到永安。   顾氏满心欢喜,想亲自到东柳巷的新宅去收拾收拾,好叫他们到了家就能休息,好好准备春闱。   可她身子毕竟重了,又有大夫的嘱咐在前,新宅的事便交给了温鸾。   饶是温鸾再贪睡,这会儿也不得不强撑起精神来,一番梳洗打扮后急匆匆就要先去请安。   重露斋就在松柏堂内,平日里去见老夫人,从来都只用走上一小段路就足以。   可今次满地积雪,前头的丫鬟们还来不及洒扫,她一路走,一路踩着厚厚的积雪,脚步自然而然慢了不少。   这一慢,就在老夫人屋前回廊上碰见了人。   “八娘。”顾晋红着脸站在廊下。   温鸾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不慌不忙行礼:“四表哥才到么?”   顾晋点头:“睡过了头,这才赶来给祖母请安。”   温鸾才到顾家时,只偶尔会和这位四表哥碰上一面。等住进了松柏堂,便几乎日日都会遇上过来请安的四表哥。   又过了段时间,不光是早起请安时会遇上,就是闲暇与十三娘在庭院里玩闹,也能一不留神与人见到。   温鸾两世为人,哪会不明白这里头的意思,只顾晋不言明,她总不能噔噔跑到人前,说什么“我不喜欢你,你别老故意制造偶遇”。   所以,每回遇见顾晋,她都不避不闪,平心定气地打招呼,一副只是点头之交的态度。   见顾晋应了,温鸾哈了口气:“那四表哥先请,我慢慢走过去。”   顾晋犹豫了下:“要不……我扶你?”   地上雪太厚,温鸾一脚下去,半个鞋面都沾上了积雪。顾晋有些不忍,当下就要走出回廊,去扶她一把。   温鸾下意识往后退,没留神踩着了瑞香,瑞香又撞上松香。   主仆三人“哎呀”几声,都摔在了雪地里。   衣裳太重,温鸾跌坐在雪地里,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一边的瑞香扭了脚,压在松香的身上,疼得满头是汗。   顾晋吓了一跳,赶紧上前,伸手就要去扶。   这时,有人从旁走来,弯腰伸手,手指抬起温鸾的下巴。   温鸾一个屁股蹲,摔得泪眼朦胧,抽抽鼻子:“三表哥?”   是顾溪亭。   顾溪亭穿了一身绣纹精致的胡服,外罩黛青色大氅,也许是因为风霜的关系,整个人看着如利刃,丝毫不见书卷气。   温鸾眨眨眼。   他眼眸低垂,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苦笑不得地擦掉她脸上的雪,将人扶了起来。   “长高了所以有些下盘不稳?”他看了顾晋一眼,低头玩笑道,“嗯,是长高了点。”   几个月不见,又过了年,她倒长大了些,看着似乎抽条了。   原先的小姑娘,虽然看着依旧很小,但身上到底还是多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外头的大红色披风,衬得她肌肤如白瓷,朱唇皓齿,双瞳剪水,那种过去浓烈的稚气在她身上一时半会儿难以寻觅。   可一开口,分明还是那个娇娇的小娘子。   “我就是不小心嘛。”   她轻声嘟囔,声如蚊呐,娇娇软软的,像是在撒娇。   顾溪亭顿了下,抬手拍拍她后脑勺:“是啊是啊,不小心。”   她避让的动作,他看得一清二楚。   只是有些话,不好在明面上说。   顾溪亭回头看两个香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正掸着雪,这才又去看顾晋。   要不是凑巧撞见,他还不知道,顾晋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少年,只好色尔慕少艾。   会对温鸾生出好感,虽意外,却也不意外。   “四弟。”他笑,“不是要给祖母请安么,一起走吧。”   顾晋脸色微白,讷讷地应了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工作,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现在坐进被窝里,小桌子架着笔电,是古3呢还是古3还是古3?数了数存稿,码字吧…… 第57章 、〔五七〕等不到   老夫人的房中, 摆了几枝新摘的梅花,气味极其清淡。温鸾一进屋,就见李老夫人歪坐在垫了厚厚绒垫的红木椅子上, 指尖翻过一页发黄的书页,脸上带了淡淡的哀思之色。   见顾溪亭进来,她脸上当即就露出诧异的笑:“三郎回来了?”   白妈妈在旁伺候,看了看,惊道:“八娘这是怎么了?”   屋里有地龙,暖融融的。温鸾身上的雪进了门,立即就化作雪水滴了下来。白妈妈一眼瞧见她的满身狼狈, 当即叫出声来。   老夫人这时也看到了:“怎么成了这模样?可是摔了?”   “没留神,摔了一跤,不碍事的。”   “可不能不当心。”听到温鸾的话, 老夫人的脸上露出叹息,“这一身湿哒哒的, 万一病了怎么办?”   老夫人说着,忙让白妈妈带着人下去换身衣裳。   温鸾还留了几身衣裳在这儿,正好能换上。   她前脚才走, 后脚顾晋也有些坐不住了,请过安后, 吞吞吐吐陪聊了几句,这就低头告退。   他一走, 老夫人这便与顾溪亭问道:“说吧, 八娘摔跤的事, 是不是和四郎有关?”   “祖母知道?”顾溪亭问。   “看得出来。”李老夫人抿了口茶,低声叹道,“可惜了……八娘对四郎没一星半点儿的心思, 不然四郎的性子,倒是个老实本分的,能好好待她。”   说话间,老夫人的眉宇里带了些失望。   顾溪亭说不上心底是什么感觉,只微微蹙眉:“所以,四郎已经不是头一次像今天这样缠着八娘了?”   “缠着?”老夫人惊道。   “我方才经过,正巧撞见四郎想要伸手去扶八娘,八娘为了躲他,往后退的时候跟自己的两个丫鬟撞到一起,这才摔到地上。”   有些事,就是这般凑巧。   他从旁经过,正正好瞧见了整个过程。   四郎走近,温鸾躲避。一个满眼倾慕,一个面色寻常,只手下动作清清楚楚表露了拒绝。   这分明不是四郎第一次这么接近温鸾。   “祖母该知道。四郎虽性子老实,又有些木讷,可到底还有些执拗。他小时就能为着挂在树上的风筝蹲在树下一整日,大了自然也会为见一个喜欢的小娘子,想尽办法往人前去露脸。”   李老夫人摇头:“我没想到这些。只以为四郎每日掐着时间过来请安,是为了能见一见八娘。哪里想到他还会做其他的事。”   哪怕是自己的孙子,知道人可能私下里时常缠着八娘,老夫人的脸色都不见有多好看。   “八娘……从来不提。”   顾溪亭不语。   这样的事,想叫温鸾怎么提。   说四郎缠着她?   还是说她不喜欢四郎?   李老夫人这时显然也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温鸾掀帘进来,一眼瞧见祖孙二人各自沉默,目光在两人身上顿了顿,这才唤了声“老夫人”。   李老夫人看到她,笑着招了招手。   温鸾上前,半蹲在老夫人身前:“老夫人是不是心情不好?”   她看一眼摊在老夫人腿上的书,上头写的什么她瞧不大清楚,只依稀还能看到页眉页脚上的批注。   纸张发黄,还略有些发皱,一看就知是长年被人翻阅的结果。   李老夫人摇摇头,阖上书,放到一边。   “四郎是不是欺负你了?”   温鸾正打算说要出门的事,一时间愣了下,看一眼顾溪亭,这才轻声道:“没有呢。”   老夫人摇摇头,说:“为什么不肯和我说呢?”   温鸾睫毛轻轻颤动,抬眼道:“四表哥没有缠着我。只是经常遇到,我觉得……这不大好。”   她没有因为长辈的一句话,直接就告状。   反而极其婉转地告诉别人,经常会遇到。这个“经常”,无论是怎么常常,都已经不是正常情况了。   知道她说的话定然是客气了,顾溪亭剑眉轻拧,看向脸上愧色越发明显的老夫人。   李老夫人张了张嘴,道:“傻孩子……”   温鸾立刻摇头,神采奕奕地笑了起来:“老夫人不用担心。”完了,她想起自己的事,道,“我得去趟东柳巷,四叔和小婶只怕是就要到了,阿娘身子重不方便,我得过去一趟。”   “要不要带上点人?”   “有松香呢。”   话虽如此,老夫人却怎么也不放心让她只带一个松香去东柳巷,点了白妈妈跟着一道去,这才放下心来。   温鸾忙不迭应好,见顾溪亭看着自己,不由地摸摸自己的脸,莞尔:“表哥怎么了?可是我脸上有东西?”   顾溪亭摇头。   她方才几句话,说得寻常,可他哪里不知道顾晋的“偶遇”究竟都花费了多少功夫。   他留在府里的人,隔三差五会将消息传到他手里。   他回城,就立即有人前来禀报,把许多事再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其中就有顾晋的举动。   温鸾娇生惯养,又因为顾氏怀孕,陆娉婷出嫁的关系,入秋尤其入冬后几乎没怎么出门。最远去的大概就是跟着老夫人去趟弘福寺。   她就这么待在后宅,这个院子串那个院子,顾晋想要知道她的动向,十分容易。   往往清晨在松柏堂偶遇,午后就能在哪个院子里再见上一次,或者黄昏时分再到什么地方来个不期而遇。   温鸾没等来顾溪亭的答复,想着还有要紧事,急急忙忙告辞。   看她跑得匆忙,李老夫人忍不住叫她慢些再慢些,末了忍不住拍了拍桌子。   “这小俩口到永安来落脚这么大的事,怎么就叫她一个小孩去操持,万一哪里磕着碰着可怎么办?”   话是这么说,可老夫人也没怪顾氏的意思。毕竟人还怀着孩子。   末了,老夫人忽然让青萤从后头送来一捧画轴:“三郎你回来了也好,快看看,这些都是祖母为你挑的小娘子们。你瞧瞧,要不要与她们谁先见上一见?”   东柳巷那边的事如何,顾府这边一时还听不到什么讯息。   顾溪亭没叫人跟着过去。   那毕竟是温家自己的事,凤阳温家虽然也上了皇城司的名单,却也仅仅只是凤阳温家。   与人妻女无关。   他从松柏堂出来,回吴霜院头一件事,便是差了长明去请四郎过来。   顾晋不擅读书,更没有功名。长房三老爷手里有大老太爷当年分给他的一些铺子,便都尽数交给了顾晋,由他操持。   铺子有掌柜照看,因此顾晋平素大多都待在家里。长明一去,很快就将人请到了吴霜院。   还是那个有些木讷的模样,只是神色不大好看,低着头进门,站在原地就不敢动了。   “坐吧。”顾溪亭指了位置。   顾晋低声应是,坐在了下首。   顾溪亭神色平平,道:“八娘的事,我都知道了。”   “三哥!”顾晋脸色发白,吓得站了起来,“你……你都听说了什么?我不是……没,你别误会了八娘……是我……是我故意……她不愿意的……”   他吓得说话都慌张了,可还不忘替温鸾辩白,生怕害人被误解。   看得出来,他倒是一片真心。   只是用得颇不得法。   顾溪亭只是看着,顾晋就支支吾吾地开始讲起自己是怎么想尽办法偶遇温鸾:“我头一回见着八娘就觉得她生得真好,我再没见过比她还好看的小娘子……我知道她不怎么与我们碰面,所以特地找了她院子里的丫鬟……什么时候去给祖母请安,什么时候陪祖母散步,什么时候和十三娘玩,我都……我都有人会来递消息……”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轻,轻到最后都快听不见了,又突然大声起来。   “三哥,都是我的错!是我……是我有些喜欢八娘,所以……所以……要是你听说了什么八娘不好的话,那都是……都是我害得,你别……生她的气……”   顾溪亭默默地听着,看着顾晋慌张的样子,心下叹了口气。面上仍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慢慢喝着茶,听他自述。   顾晋心下慌张:“三哥……我不敢了。”   顾晋只是有些木讷,但并不傻。顾溪亭知道,他会这么说,就是真的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   “你喜欢八娘?”顾溪亭问。   “喜……喜欢的……”顾晋涨红了脸。   那么漂亮的小娘子,一双眼睛好像能说话,冲谁都是先笑上三分,一开口声音娇娇软软,叫人心底软乎乎,起不了什么脾气。   顾溪亭看他。   顾晋低头:“我知道……我不该那样做……我就是……喜欢……”   顾溪亭打断他的话,道:“她太小了,你要是真有什么心思,也该等到她再大一些,你再去温家提亲。”   “可是……”   “可是什么?”   顾晋顿了顿,问:“万一等不到呢?”   “那就看你的心意。”   世上那么多的事,又岂会是桩桩件件都合心合意。   顾溪亭没有说太多。关于温鸾的亲事,那是温家人的主意,哪怕顾晋有这个心思,那也得等过几年再看看温家的意思。   温伯诚疼女,他定然会为温鸾,找一个最合适的夫家。   可是有些事,如何是说等就一定等得到的。   顾晋到底没有等到去温家提亲的时候。   温伯仁携妻回永安,一同回来的还有同样参加春闱的温仲宣。东柳巷的新宅,就此正式挂上了温家的门匾。   这年,甘露十年,春。   叔侄俩参加春闱。不日,有人上门报喜,叔侄俩春闱取中,一人排名六十七,一人排名一百一,虽差的有些远,可都是贡士,有资格进殿试面圣了。   这个成绩,对两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郎君来说,已经是极好。   东柳巷放了鞭炮,温家各铺子的掌柜也忙不迭往东柳巷里送上各种贺礼。   之后,进殿试。   叔侄俩又得高名。   顾溪亭偶然得知,圣上为了一甲的排名,与几位朝臣还吵了一家。之后的排名一出,温伯仁得榜眼,温仲宣则入了二甲第七。   这般成绩,已然足够让温鸾在东柳巷欢欢喜喜放上一天的鞭炮。   顾氏这一胎怀得有些久,顾家请过大夫,言说母子健康,只是孩子还不愿出来。却不知琼林宴当晚,顾氏突然生产。   一夜奋战,温鸾终得了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弟弟。   顾溪亭后来远远见过她抱着襁褓在院子里哄孩子,只觉得她满脸笑容,开心地分明就没有再记得几个月前顾晋的痴缠。   同年秋,温伯仁之妻,陆娉婷怀孕。   这年冬,长房三老爷做主,为顾晋说了门亲。   甘露十一年春,顾晋没挨住,成了亲,娶妻唐氏。那也是个娇娇软软的小娘子,一派天真。   这一年,温鸾十三岁。   俨然娉娉婷婷一少女。   作者有话要说:  办公室空调坏了一天,烤电暖垫续命的我冻得鼻涕水滴答答…… 第58章 、〔五八〕甄家   五月, 日头渐盛,顾府各房各院人,为着各房刚得了身孕的夫人忙碌起来。   事情还得追溯到两天前, 李老夫人生了场病,顾溪亭为着老夫人的身体着想,特定恳请圣上,请来了宫中医官。   医官一到,汤氏便带着儿媳卢氏也过来。   李老夫人身体无恙,只用服几副药就成。卢氏则被诊出了身孕。   紧接着小裴氏带着唐氏也来了,三房的甘老夫人, 四房的孙老夫人更是不甘落后带来了自家儿媳。   尽管顾溪亭满脸不喜,可耐不住人多,医官只好一个接一个帮着号脉。完了竟是喜事一桩接一桩。   不光是卢氏有了身子, 刚进门的唐氏和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孩子的四房叶氏都怀上了。   一时间,顾府上下热闹非常, 各房都忙碌了起来。   温鸾从东柳巷回来,瞧见从眼前经过的汤氏,和后头一串儿丫鬟, 猛地打了个喷嚏。   自阿娘生了九郎后,她就时常往二房跑。等知道陆娉婷也有了身子, 她更是不时往东柳巷去。   上个月,她家四婶, 陆家姐姐生产, 给四叔诞下长子。温鸾就恨不能长在东柳巷。可李老夫人开春之后, 身子就一直不太好,她有些不舍,只能不断地在顾府和东柳巷之间往返。   “八娘, 是不是又病了?”瑞香有些担心。   松香也是一脸担忧:“前几日风寒才好。别是这两天被风吹着,又不舒服了。”   温鸾摇摇头:“是被熏的。”   表舅母身上的香料也不知是从哪儿得的,熏人得很。   她揉揉鼻子,往松柏堂去。   身后头,瑞香忍不住嘟囔:“八娘可怜见的,自从舅老爷升迁,去了外头,为防着曹老太太作怪,八娘天天都要看着夫人和九郎。四夫人有了孩子,八娘又要常常去东柳巷。这几个月来,都累瘦了一大圈。”   “你少说些,叫人听到了,又要在背后说八娘的不好。”松香道。   瑞香气得瞪眼:“还不如索性带着夫人一道搬去东柳巷呢!”   “八娘……是舍不得李老夫人。”   整个顾府,能叫两个香觉得是好人的,也不过才那几个。   二房的老太爷是,舅老爷夫妻俩是,几位小娘子郎君是,还有就是李老夫人了。   八娘舍不得疼爱自己的老夫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瑞香松香的话,温鸾在前头都听得一清二楚。   其实也没什么,她眼下的日子过的还是十分舒心的。她也知道,最好的选择其实是和阿娘一起搬去东柳巷。可今年……已经是甘露十一年了。   甘露十一年,照着上辈子的回忆,在她五月初五生辰的那天,温家出了事。   离开顾家,她还不知道哪里能打听到最全面的消息,万一……万一和上辈子一样,温家还是出了事,她要怎么办?   温鸾压着心里的愁,见到了李老夫人。   老夫人才用过汤药,正半靠在罗汉床上小憩。温鸾摇头,拦下打算出声的白妈妈和青萤,轻着脚步,走到床边脚踏上坐下。   望着呼吸松缓的老夫人,温鸾叹了气。   她心里藏着秘密,想要依靠顾家表哥是真,舍不得老夫人也是真。   她低下头,靠上床沿,有些无助地揪着衣角。   “怎么不开心?”   头顶被人轻轻抚过。   温鸾抬起头,对上李老夫人温柔的目光:“没有呢。方才瞧见大舅母了。是来陪老夫人说话解闷的吗?”   老夫人轻笑:“她能来解什么闷。是大郎。”   温鸾不解。   她与大表哥顾溪识见面不多,似乎是位早出晚归十分忙碌的人。   老夫人随口道:“大郎在禹王跟前谋了个差事。”   别的老夫人也不提了,道:“八娘明日陪我去个地方吧。”   温鸾应好,当晚留宿在老夫人的抱厦里,陪老夫人说了一夜的话。   第二日天明,陪着老夫人到了地方,温鸾才恍然发觉,她竟是陪着老夫人相看孙媳妇来着。   这两年,温鸾自从得知李老夫人在给顾溪亭挑选妻子,就没见松柏堂少过画像。   那些画像,几乎囊括了整个永安城各家适龄小娘子。   从十三四岁到二十岁仍旧云英未嫁的,都在其中。   她也见过几副,大多温婉漂亮,叫人一看过去就心生欢喜。   可顾溪亭似乎压根就没在意过这些。也不知是国子监太忙,还是皇城司太忙,他没去和画像里的小娘子见过一面。   一面都没有。   老夫人为此唉声叹气了不少时间。有段日子,温鸾甚至以为老夫人已经放弃了,没想到这回却把她也带在身边,直接就先去和小娘子见面。   这次同顾溪亭说亲的,是太医局令之女甄紫芝。甄家祖上三代都是医官,到如今坐上太医局令,甄家家世可以说极好。那甄小娘子的相貌也生得不错,脾气品性据说更是好。只是年纪有些小了,只比温鸾大上一岁,如今才不过十四岁了。   比顾溪亭小了八岁。   但年龄不是什么问题。   老夫人自己是不在意年纪的,她更看中甄家家世清白,甄小娘子品性纯良,且是真心实意盼着两家能结秦晋之好。   温鸾知道老夫人心里的打算。   顾家想要再回到从前的鼎盛,光靠着顾溪亭一人,已然不可能。所以,为了这个她亲自教养长大的孙子,她更希望他能有自己的日子。   甄小娘子显然是那么多合适的小娘子里,最让老夫人满意的。   温鸾陪坐在边上,喝一口茶,抬头看一眼周围。   这儿是宋老太太的照野山庄,为着帮老姐妹的忙,特定让人布置了下。   李老夫人正与甄夫人说笑,几位甄家儿媳陪着婆婆一起,就坐在旁边。一人不时帮忙应答两声,另一人则拍拍甄紫芝的手,低声与她说着话。   温鸾仔细打量甄紫芝。   她比画像上看着更清瘦些,坐在绣墩上,微微抬着下巴,安静温和。   从相貌上看,就是温鸾,都觉得她长得真好。   不是那种令人惊艳的长相,可就是看着舒服极了。鹅蛋脸,皮肤白净,峨眉淡扫,五官秀丽,唇上抹着淡粉的胭脂,温婉可人极了。   温鸾悄悄打量,想着顾溪亭的模样,忍不住又看她两眼。   这一看,对上了甄紫芝的视线。   “是……温家妹妹?”甄紫芝声音温柔悦耳,看人时带了三分浅笑。   温鸾愣了愣,细声应:“甄姐姐。”   这几年,温鸾时常被李老夫人带着和永安城的夫人太太们喝茶,久了便跟各家小娘子们也都混了个脸熟。   甄家也有和她关系还不错的小娘子,只甄紫芝一人,她从未见过。   听闻这几年甄夫人的母亲身子不好,甄紫芝一直代替娘亲在乡下陪着外祖母,直到上月才回了永安。   她一应声,甄紫芝就眯着眼笑了笑,将手边的一碟点心,推到她的面前。   “妹妹们都说,温家妹妹爱吃点心。这是我带回来的酥点,你尝尝。”   温鸾只取了一块,低头咬了一小口,偶尔就听见甄夫人说了几句话,提了甄紫芝的事。   “七娘最是重感情,她自小是外祖母养大,得知外祖母身子不好,便去了乡下照顾。这一照顾,就是三四年。眼瞅着年纪越发大了,两人家怕耽误了她,这不赶紧就把人送了回来。”   李老夫人笑容愈深:“年纪到了,自然是该担心这个。我家三郎也是,从前想着他年纪轻,婚事可以暂且放一放,由着他为朝廷做事。如今都这个年纪了,哪还有不娶妻生子的道理。”   与顾溪亭同龄的人,如今大多已经娶妻生子,更有甚者,连孩子都已经一串儿。   年纪小如温伯仁,都有了长子。李老夫人哪还会不着急。   甄夫人面露喜色,道:“这好。成家立业,立业成家,顾三郎可是连我家老爷都忍不住要夸上一夸的好郎君。”   男儿年纪大了没关系,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便是朝中那些官员,发妻过世,也还能娶上一房年纪差得许多的娇妻,更何况顾溪亭这般还没成亲的单人儿郎。   温鸾吞下嘴里的点心,就瞧见甄夫人招手,将甄紫芝喊到身边,拍着她的手,与李老夫人再说话。   温鸾坐了一会儿,李老夫人有心与甄夫人就婚事上再多说一些,便让青萤带着她去山庄里转转。   温鸾往箭道去转悠,遗憾没带上观月一道来,一扭头瞧见边上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跑过。   她瞧着人跑远,指了瑞香去和山庄的下人打招呼。   等瑞香回来,那人已不知跑去了哪里。   她估量着山庄的人会找着人,便没再管,从箭道转了一圈,往回走。   那头,甄夫人已经与李老夫人说了许多,彼此十分满意,准备回去了。   温鸾远远就瞧见,甄紫芝的手被老夫人握着,满脸羞涩。   回顾府的马车上,李老夫人提起甄紫芝仍旧是满脸笑意,满意极了。温鸾趁机说起那个鬼祟的人影,老夫人皱起了眉头。   “听说外头有地方闹起了饥荒,只怕是些流窜到永安附近的流民。”她拍拍温鸾的头,“你做的没错,这事得让山庄的人知道。万一是个歹人,藏在山庄里,碰上陈国公一家,岂不容易出事。”   温鸾应是。   马车外,白妈妈的声音传来。   “三郎。”   马车停下,车帘被人从外头掀开,顾溪亭弯腰走了进来。   温鸾喊了声“表哥”,往角落里坐了坐,给他让出位置来。   顾溪亭看她一眼,转首给老夫人行礼。   “行啦,快坐下。”李老夫人笑着问他,“我今日与甄家夫人吃茶,见着了甄家七娘。那小娘子家世好,性子也不错,我瞧着十分满意,不如什么时候你们见个面,若是合适,两家就定下了?”   顾溪亭不语。   老夫人道:“你不吭声,我便只当你是答应了。回头也不必见了,直接和甄家挑个好日子,上他们家提亲去。”   温鸾正偷偷打着哈欠,一听老夫人的话,吓得咳嗽起来。   她忙去看顾溪亭,见他看过来,嘴角似乎挑了一下,有些懵。   “有劳祖母定个日子,我与甄小娘子先见一见。”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好不容易才打到无名之地……别人找不到支线任务的第二份纸条,我忘了捡第一份…… 第59章 、〔五九〕避嫌   顾溪亭与甄家小娘子见面的日子定在了五月初四。   黄历上说, 这是个黄道吉时,万事皆吉。   地点就选在了弘福寺。   温鸾这日照常被李老夫人带着一道去了寺里。   同去的还有汤氏,以顾府当家主母的身份, 一块儿过去看看这位极有可能嫁进门来的小娘子。   去的路上,汤氏的脸色就没有好看过。   顾府这些年,当家做主的还是汤氏的丈夫,长房大老爷顾渐没错。要是没有顾溪亭,接下来当家的就一定会是顾溪识。   可父子俩能力有限,这些年都不曾振兴过顾家,加之顾溪亭一个国子监博士却在圣上面前极其得脸, 底下人都说,将来真正当家的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而长房日后自然全权会交由顾溪亭的妻子来负责。这么一来,汤氏的脸色能好看才奇了怪。   相比而言, 就是白妈妈,都满脸喜色, 十分期盼着这一次的相看,能叫顾溪亭赶紧娶妻生子。   温鸾把目光从汤氏身上收回,低头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   汤氏这会儿叫了声她的名字, 待温鸾抬头,就见她半喜半忧地笑着问:“八娘先前见过那甄家娘子, 觉得如何?配不配你三表哥?”   汤氏问得小心翼翼,满是试探。   温鸾只作不知, 答道:“那位姐姐生得漂亮。”   汤氏噎住。可想要再问, 也知道依着温鸾的脾气, 那是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的。   李老夫人在马车里闭眼小憩,这会儿睁开眼,笑着看汤氏:“你想知道什么, 晚些见着就知道了。”   见汤氏尴尬地笑,温鸾别开脸,透过被风吹起来的车帘一角往外头看。   顾溪亭骑着马,走在马车边上。车帘掀开一角,准能看见他的人影。   离弘福寺越近,连温鸾也忍不住开始期盼起今天的见面来。   顾府的马车刚到弘福寺山门前,就有沙弥尼过来迎接。一同来的,还有明显妈妈打扮的妇人,见人便迎上前来:“我家夫人已经到了,特地叮嘱老夫人来了就将您往客房请。”   汤氏插话道:“怎么是去客房?”   沙弥尼不答。那妇人稍稍低头,笑道:“今个儿日子好,这寺里的大殿人来人往不少,两家人的事何必让外人瞧见。”   她这么说,汤氏便觉尴尬。   尤其是见李老夫人看了自己一眼,汤氏更是不敢再随便插话。   那妇人自然不会多言,只趁机往顾溪亭脸上多看了几眼,满意了,脸上的笑便越发藏不住,忙让沙弥尼在前引路,引着顾府主仆几人去了弘福寺的客房。   客房内,甄夫人正与自己同来的姑嫂们说笑,甄紫芝坐在边上,被说得满脸通红,不敢抬头。   李老夫人甫一进门,甄夫人几人便都站了起来:“老夫人来了。”   温鸾就跟在老夫人身后,客房门槛有些高,她提了一把裙子,抬脚迈过门槛,不留神一脚踩上裙边,整个人就要往前扑。   顾溪亭长臂一伸,托住她的腰,将人稳住。   “没摔着吧?”李老夫人问道。   温鸾摇头。   后面跟着的瑞香松香吓得脸色发白,忙上前从顾溪亭手中扶过自家娘子。   顾溪亭微微低头,拍拍她的脑袋:“又没站稳?”   温鸾攥了攥裙子:“不小心……”   “小娘子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意外。我家二娘从前也时常踩着裙子,怕把自己摔咯。这要是两个孩子一块儿长大,指不定三郎还得帮着我们二娘多扶几次呢。”   甄夫人帮着不轻不重说了两句。   温鸾低声说了谢谢,见她目光发亮,心下明白,这是丈母娘开始打量未来女婿了。   温鸾知道顾溪亭生得好。十三娘张口闭口就是“三哥长得好”,更不用说她住进松柏堂后,越发感受到顾溪亭这副模样究竟叫多少人不由心动。   一心想给他做妾的青螺,被老夫人许了个本分人家,成了庄头太太。   曹素贞跟着家人去了外地,听说被曹家送给一个当地地主做妾,中途曾经求了人往顾家送信,想求他帮忙。   这还只是摆上明面的,温鸾跟着李老夫人在外作客,知晓她住在松柏堂,还有不少小娘子不是想从她这里问出些他的事,就是时不时警告一番,叫她少往他身上动心思。   她能动什么心思?   温鸾眯眯眼,去看甄紫芝。   能配得上顾溪亭的,不该是像这样子端庄秀丽,家世良好的大家闺秀吗。   她看一眼甄紫芝,正打算打趣顾溪亭,就瞧见人已经小步走到身前,朝今日见面的男主角福一福身子,道:“顾三郎君安好。”   顾溪亭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李老夫人走在前头,偏头看他一眼,这才同甄夫人道:“你家二娘真的是越看越漂亮。”   夸奖的话,谁不喜欢听。   甄夫人满脸是笑,正掩唇要应,余光瞥见温鸾,顿了顿:“是……到底还是不如老夫人身边的小娘子生得好。”   先前还不觉得,瞧见方才的情形,可不是叫人在意。   见提到自己,温鸾愣了愣神。   面前的甄家人,除了甄紫芝目光中还带着暖意,余下几位夫人都十分警惕地望着自己。   温鸾如坐针毡,往后挪了挪屁股。   “又是这样。”她忍不住嘟囔了句。   见老夫人与甄夫人相谈甚欢,彼此满意地看着顾溪亭和甄紫芝,她抿了抿唇,去看白妈妈。   “我想出去转转。”温鸾指指门外。   白妈妈自然也是瞧见了甄家的态度,轻叹口气:“那八娘让瑞香松香跟着,别走远了。”   温鸾忙不迭应好,又与李老夫人说了话,这才带着两个香从客房里出去。   才站到门外,根本顾不上外头还守着几个婆子丫鬟,她先忍不住舒了口气。   “八娘,我们去哪儿?”瑞香问。   松香蹲下身,拍了拍温鸾的裙边,仰起头:“不如请寺里的师父们寻个安静的地方,八娘去哪儿坐会儿?”   李老夫人说要带着八娘一道来弘福寺时,她俩就觉得不合适。可八娘也不知为什么,许多事情明明可以避开,却总想着答应老夫人。   就好像,在竭尽所能地补偿什么。   温鸾知晓两个丫鬟的心思,看看花,看看草,想了想道:“去畅风园吧。”   瑞香满脸疑惑。   松香只是愣了一瞬,旋即问道:“是几年前八娘偶然去过的那个畅风园?”   “哪个?”   “就是弘福寺那个五层宝塔边上的院子,冷冷清清,没什么人的院子。”   松香这么说,瑞香这才恍然大悟。   “八娘怎么想去那儿?”瑞香追着问。   “屋里头这会儿老夫人还在和甄夫人说话,等下肯定会叫三表哥和甄家姐姐一起去寺里转转。我要是再遇上他们,是被拉上好呢,还是摆手目送他们好?”温鸾两手背在身后,微微扬起头,“还不如找个知道的,绝不会有什么人去的地方躲一会儿。那畅风园就不错。”   环境不说,关键是顾溪亭一定一定不会带着甄紫芝往那里去。   而且,她想再去那里偷偷拜一拜。   五月初四,离上辈子温家出事,仅仅只剩几个时辰的时间了。   她心里怕,只是不知道能找谁说这件事。   也许……   只有佛龛上的菩萨了。   主仆三人往畅风园去。一路果真如甄家婆子说的那样,来来往往皆是来上香的夫人娘子。   人最多的地方,竟是连走过,都要绕几步路才行。   “所以……这么多人,甄家真会让三郎君和她家小娘子出来走走吗?”瑞香偷偷问。   温鸾回头,“嘘”了一声:“那是长辈的事,我们不管。”   她目的明确,就是往畅风园去。   也许是天意,弘福寺的那座五层宝塔恰巧在近日需要修缮,周围高高搭起架子。   零星有妇人经过,远远见着,便又转身离去,没再往前走上一步。   温鸾乐得清静,抬头看着被风吹得微微晃荡的金铎,捋过凌乱的鬓发,直接往畅风园里去。   她其实也有很久没有到过畅风园。   这几年,跟着李老夫人,她时常会来弘福寺,但大多数的时候都是陪着老夫人在前头的各个大殿里焚香听经。   她还记得畅风园,可也仅仅只是记得,会偶然同沙弥尼问起,却没往这头再来过。   这次来,温鸾还以为畅风园还是那个灰扑扑,不怎么干净的园子。可进了门就发现,整个园子干净了许多,墙角还新栽种了一些应季的花卉,将冷寂的小园子点缀地有了些许烟火气。   院墙后的一丛木芙蓉还未开出花来,只绿油油的叶子密密实实相互叠加,枝叶交错,不知是风还是藏了什么猫儿狗儿,晃动得厉害。   温鸾看着,瑞香反应过来:“谁在哪里?”   瑞香话音落,那丛花木摇晃得越发厉害,不多久就见一身白色袈裟狼狈地从后头钻了出来。   那人身上穿着白底的袈裟,上头早被枝叶揉捻后的绿汁沾染得一块绿,一块灰。   手里还抓着一个扫把,想来方才那摇晃厉害的木芙蓉后头,是这人正在进行洒扫。   “怎么是个和尚?”   瑞香叫出声。   温鸾却忍不住笑了。   是啊,弘福寺这样的庵庙,怎么就出来了个和尚。   她背过手走近:“小师傅是哪里人?怎么会在弘福寺挂单?”   小师傅低着头,像是没听到主仆二人的问话。直到温鸾走到跟前,他才恍然抬起头,满脸惊诧地往后退了几步。   这一抬头,叫温鸾就近看清了他的长相。   不小了,论年纪,只怕与四叔一般大,样貌倒是生得极为俊秀,一身白色袈裟,站在满绿的木芙蓉前,就好像碧色中另外展开的一丛芙蓉,白如冬雪,高洁出尘。   “原来是你。”   温鸾愣了一瞬,低低笑道。   “原来是小师傅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台机卡的我以为电脑要挂了…… 第60章 、〔六零〕哑僧   甘露十四年。   凤阳, 温家别业。   再没有比这年更冷的冬天了。   温鸾永远记得,凤阳难得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尤其是鹿县, 更是仅一夜功夫,就被大雪覆盖。   别业冷冷清清的,只有伺候她的几个丫鬟穿着单薄的冬衣,缩在偏房里不敢出门。   可外头冷,屋里又何尝不冷。   她待不住,裹了已经不再簇新的大氅,和往常一样绕着宅子走上几圈。   这儿是她的陪嫁, 可已经变成了她的囚笼。正门外有季家的人看守着,她出不去,每日能做的就是逛一逛, 和丫鬟们说说话,种种花, 种种草。   又或者,在菩萨跟前静坐一日,盼着菩萨能保佑地下的家人们早日转世投胎。   她经过正门, 门开着,看门的季家人在外头推搡一个白色的身影。   “滚滚滚!”   “这里没钱给你!”   “快点滚!别惹老子发脾气!”   她走近几步, 才发觉那是个和尚。   白色的僧衣有些脏了,草草地套在身上, 僧鞋早就破破烂烂, 露出被冻得发青的脚趾。   那些季家人动作粗鲁, 几下就要动拳头。她看不下去,出声阻拦:“让这位师傅进来吧。”   “夫人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了,何必去救济这种四处云游的和尚。”   她没有回答, 请了那一言不发的和尚进门,喊来丫鬟下厨熬粥,又给他烧了热水,将僧衣换下去洗个干净。   这个和尚似乎天生不会说话,沉默地行礼,沉默地喝粥,动作轻得连碗底磕响桌面的声音都没有。   他似乎是饿了很久,一碗粥下肚,眼睛迟迟还盯在碗上。   她索性让丫鬟将整锅粥都端了过来,亲自给他添了一碗。   和尚这才抬了头,双手合什谢过,拿过碗,仍旧一言不发,低头就吃。   “一个哑巴当和尚,也不知道是不是得在心里念经,或者这样菩萨还能听得更清楚一些。”   她太久没有见过生人,一时竟忍不住说起话来。   那和尚似乎听见了,只是一声不吭,继续吃着他的粥。   她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口子,垂着眼,说了许多许多话。   她说她恨季家,恨大伯,更恨自己没用,除了苟活着看恶人终有一天遭到天谴,她没有胆量去死。   她怕极了,怕就这么死了,日后谁去爹娘坟前说一句“你们没有做错”。   她说了许多许多事,有些甚至连丫鬟她都没有提起过。可面对一个哑巴和尚,她就这么一股脑地全都倒了出来。   她看着和尚吃完最后一点粥,郑重地放下空碗,忍不住笑:“小师傅,你真能吃。”   他像是羞愧,在身上摸来摸去,摸出了似乎是仅有的一点点值钱玩意儿。   那是一枚很小很小的珠子,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毫不起眼,甚至可能连一碗粥都换不了。   但她还是欣然收下了。   不仅收下,她还另外又让丫鬟从箱底翻出了几年前原本为四叔和阿兄做的两身冬衣。   她的女红从来不好,嫁进季家,为能做好妻子,咬着牙从头开始学。手指被戳破了不知多少次,才终于能做出一双完好的袜子,两身冬衣更是花费了她许多功夫。   可原先要穿的人已经没了,她藏着只能留作纪念,不如送与需要的人。   和尚有些吃惊,她脾气执拗,将东西送了便没打算收回,又让丫鬟将人送出去,方才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静静掉眼泪。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温鸾其实也想起过,那年冬日的白衣和尚之后又云游去了哪里。   有没有再吃饱过饭?   有没有受过冻?   但一直到死,她都没再见过那个和尚。毕竟,那是一个到处云游的和尚。   温鸾怎么都没想到,这一世居然会在弘福寺再碰到这人。   她想着上辈子的冬日,想到那个一言不发却吃完了她整整一锅粥的和尚,再看眼前这张没有什么变化的脸,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小师傅怎么会在这里?”   那和尚只是行礼,作不得答。   正好有沙弥尼从畅风园外经过,松香将人叫住,指了指和尚。   沙弥尼叹一声:“他也是个可怜的。”   念了一声佛,沙弥尼续道,“前些日子在山门前饿昏过去,正巧叫知惠大师遇见,便救回来。醒后理该是送他下山,毕竟咱们寺是庵庙,不收沙弥。偏他似乎没了去处,想留下来。大师就将他安顿在畅风园,平日里绝不出门,免得冲撞了各家夫人太太。”   弘福寺是庵庙,让人知道这里头还住了个和尚,只怕会闹得沸沸扬扬,届时名声尽毁,各世家的夫人太太们想必也不会就这么罢休。   可若是把一个无处可去的可怜人赶出去,又难免显得弘福寺有些不近人情。   沙弥尼看看和尚手里的扫帚:“小娘子若是介意,我这就让他往别处去,别碍着娘子……”   听见沙弥尼的话,温鸾摆摆手:“不必了。我只是随便转转。”   她让松香给了沙弥尼打赏,见和尚始终一只手握着扫帚,另一只手行礼,拆了一小根树枝递过去。   “小师傅如何称呼?”   拾鸦。   和尚拿了树枝,在地上划了两个字。   温鸾跟着念了一声,抬头笑道:“这法号要如何解释?”   皈依者的法号,通常是在受戒时,又师父取。往往都与师兄弟一道,有个统一的字辈。   可这个拾鸦却不像是和尚该有的法号。   温鸾问完,拾鸦明显不想再答。   温鸾笑笑,退到一旁:“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小师傅了。”   她这么说,脚一抬,径直往上回进的那间屋子去。   也许是因为有了拾鸦的打理,畅风园的角角落落,包括这间屋子都干净了好多。佛龛上没了厚厚的积灰,蒲团被洗得干干净净,佛像也擦得能够发亮。   温鸾点上一炷香,和第一次一样,恭敬的跪在佛龛前,双手合什,诚心诚意地拜了三拜。   其实这几年,她已经习惯了永安的生活。   可再习惯,家还是在凤阳。   她姓温,她的家始终都是温家。   温鸾睁开眼,望着满面慈悲的观音像,低声念了一卷经。   她再不爱念书,跟着李老夫人久了,多少还是记住了老夫人常用的经文。   一卷念吧,风送来了门外院子里扫帚扫过地面的沙沙声。   她又低声在观音像前许了个愿,这才起身走到门口。   拾鸦微微弯着腰,慢慢将院子里的落叶杂草扫成一堆。他动作不快,一下一下,扫过因为年头久了翘起的青石板,还蹲下身,拿手一点点塞回去。   温鸾看看天色,闲来无事,索性就拿了蒲团,在门前石阶上坐下。   拾鸦听到声音,回头看她一眼,目光落在蒲团上,似乎犹豫了一会儿,叹口气转回身,继续对付脚边的石板。   温鸾就这么坐着,一时和两个香轻声说几句话,一时又看着拾鸦在院子里从这头收拾到那头。   不时有寺里好心喂养的猫儿狗儿蹿进畅风园,得他几口掰碎的点心,又喵喵汪汪叫着跑出去。   “小师傅,你在这里待不了多久,晚些要去哪里?”   “小师傅,你出门盘缠够不够?”   “小师傅……”   温鸾托着下巴,一声一声追着问。   拾鸦明明是听得见,可能是嫌弃她太话唠,一直自顾自忙着,愣是不作答复。   瑞香有些不高兴:“八娘何必和他一直说话。问了这么多,也不见人答应一声。”   松香也觉得不喜,正打算劝劝八娘,余光一瞥,顿住了。   “三郎君。”   松香一出声,温鸾当即侧过头去看。   顾溪亭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垂在身侧,就这么笔直地站在门口。   阳光就洒在他的背后,让他整个身影都好像被镀上了一层金光,一时竟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他与身边的甄紫芝,疏离的距离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三表哥。”温鸾叫了一声,从台阶上站起来,“甄姐姐。”   两人在寺里结伴闲逛,怎么就偏偏逛到了畅风园?   温鸾想着,屈膝行礼:“表哥怎么到这儿来了?”   顾溪亭走了进来。   阳光被遮挡在身后,面容也就跟着清晰地显露在了温鸾的眼前。   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一点点笑意,温文尔雅的脸上,略带了一丝以往不常见的冷淡。   她有些诧异,还没来得及再仔细看,就见顾溪亭微微一笑,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   温鸾寻思着用什么借口,顾溪亭已经转头看向一旁的拾鸦。   “这是知惠大师收留的小师傅,过段时间就走。”温鸾解释完,想起顾溪亭皇城司的身份,心下啧舌。   看他丝毫不惊讶的样子,分明就是早知道了弘福寺收留了个和尚。   “虽说如此,可到底不妥。”   甄紫芝的声音十分轻柔,温鸾见她出声,遂看向她。   她说了句话,走到顾溪亭身边,抬头看他,视线稍一碰上,当即羞涩地挪开眼。   “弘福寺是庵堂,这位小师傅再是可怜,也不好久留。”她说着,就让丫鬟上前递了一个荷包,“这里头有些碎银子,小师傅拿了它,早些离去吧。免得叫人看见了,惹出非议来。”   温鸾看得清清楚楚,甄紫芝每说一句话,就往顾溪亭脸上看。   那种羞涩不是作假,分明是对他满意极了。   可顾溪亭,满脸镇定,目无波澜,就好像……身边站着的不过是顾府哪个丫鬟婆子。   荷包被递到了拾鸦的面前。   人却没有接过。   他把扫帚搁到墙角,又捡起台阶上的蒲团放回屋里。温鸾的目光追着他,见他走回院里突然双手合什,一礼罢,迈出脚步,头也不回地出了畅风园。   甄紫芝愣住了。   温鸾也有些吃惊,想到他身上那袈裟脏得不成样子,忙让瑞香跟过去帮忙打点。   完了她回过头,看了看立时呆住的甄紫芝,转身同顾溪亭道:“表哥先逛着,我这就回客房。”   温鸾这么说着,便回了李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与甄夫人仍在聊着话,她坐在一边喝茶吃点心,不多会儿,就见甄紫芝竟然也回来了。   除了几个丫鬟,她身边再不见旁人。   而那一头,顾溪亭独身一人走回到畅风园。   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风吹过花木,飒飒簌簌的声音。   他望着落了叶子的台阶,不禁笑着摇了摇头,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稍稍拔高了的小身影,单手托腮,坐在台阶上,面带笑容,声音甜糯地追问。   她总是见人就笑,甜甜的,同蜜糖一样,看一眼就让人欢喜。   顾溪亭回过神来,望着院门,面容冷峻。   门外,裹着阳光的白色身影慢慢走了进来。   “大人。”   那人单手行礼,抬起头来,念了声佛号,赫然就是方才离开的拾鸦。   作者有话要说:  说要换男主的,顾三郎扛着四十米大刀就要来啦!!!! 第61章 、〔六一〕麻烦   拾鸦的眼眸非常干净, 是那种幽深中,不藏杂志的干净。   他一开口,嗓音柔和, 分明不是什么哑巴。   袈裟还是那身袈裟,但整个人的感觉已经和之前在畅风园洒扫的时候截然不同。   皇城司察子遍布各地。   街头的乞丐可能是,酒楼里的小二可能是,跑江湖的杂耍艺人也可能是。   自然就可能有像拾鸦这样,背负着僧侣身份,却实际上为皇城司做事的和尚。   “你与温八娘从前见过?”顾溪亭问。   拾鸦是真和尚,自幼长在寺庙。收养他的师父死后, 便开始云游,从而入了皇城司。   看温鸾的态度,似乎应该很早就见过拾鸦。   他问完, 拾鸦却摇了头:“贫僧不曾见过温施主。”   顾溪亭蹙眉。   他信拾鸦没有撒谎。   拾鸦不是真哑,只是天生少言。入了皇城司后, 因话少不被人注意,更能方便查探消息,因此索性就当起了哑僧。   他说没有见过温鸾, 那一定是真的没有见过。   顾溪亭想了想,没再问温鸾的事:“这几日弘福寺里可来过什么人?”   拾鸦恭敬道:“禹王妃来过。给禹王世子请了一枚平安符。据悉, 世子不日将要远行。”   从弘福寺回顾府,温鸾才跟着李老夫人进松柏堂, 就遇上了脚步匆匆的顾溪语。   这几年, 李老夫人在给顾溪亭找媳妇的消息, 整个顾府都是知情的。尤其是顾溪语,更是时不时帮着推荐几家小娘子,盼着能从里头挑出一个让老夫人满意的人来。   她甫一站定, 便急着问道:“祖母,三郎可有看上了那甄家小娘子?若是没看上,不如看看禹王妃娘家的几个小娘子,家世好,性格也好,定能让三郎满意。”   温鸾扶着李老夫人的手,闻言便觉得老夫人手臂一紧,下意识抬头去看。   老夫人不言。   汤氏反而急了:“怎么又是禹王府?难不成这天下的好姑娘,都只从他们家出不成?”   甄家她都怕家世太好,抢了自己日后的掌家大权,这要是真娶个和禹王府有关系的小娘子来,岂不是她还得给人低头行礼!   顾溪语没料到亲娘会是这么个反应,瞪圆了眼睛。   “阿娘你糊涂了不成?那可是禹王府!”   温鸾听到“禹王府”三个字,就觉得头疼,正要吐出口气来,就瞧见顾溪语往她这边看。   “八娘是个糊涂的,阿娘可别跟着她糊涂。禹王府那样的人家,就是姻亲,也都沾着光!”   顾溪语愈发走到老夫人身边,“祖母,你可要帮着三郎选好了人。要我说,整个永安城,还真就没有比禹王妃娘家那几个小娘子更适合三郎的。”   要家世有家世,要样貌有样貌。   关键日后若是禹王……那顾家简直就是要水涨船高,跟着享福了!   顾溪语的脸上,只差明晃晃写上“好处”几个字。   想着老夫人的心意,再想顾溪亭的态度,温鸾忍不住替祖孙俩觉得心寒。   长房……也许根本就没有人真真正正为他们考虑过,所有人想的都只是怎么让家族依附更强大的势力,从那些人的手指缝间得到一些小恩小惠,而不是……依靠自身。   “三郎呢,怎么没见三郎回来?”   顾溪语左看右看,不见人影,索性拉了汤氏的手问。   汤氏没好气道:“回来的路上说有事,就先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汤氏不说还好,一说话,温鸾就明显察觉到老夫人的手在发抖。   她赶忙去看白妈妈。   白妈妈也发觉了,镇定地扶住老夫人的胳膊,将人径直往正房去。   顾溪语在后头追了几步,嘴里还喊着话。   温鸾咬咬牙,松开手,转身行礼,将人拦了下来。   “你拦我做什么?”顾溪语皱眉。   温鸾低头:“老夫人从弘福寺回来,已经累了,表姐若是有什么事,不如等明日再来和老夫人说。”温鸾说完抬头,就见顾溪语眼前一亮,凑近问:“是不是甄家那小娘子不合适?”   她压根不等温鸾回答,自顾自在人前来回打转。   “我就说甄家入不了三郎的眼。三郎自小进出皇宫,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像甄家这种医官世家,能算得了什么。”   温鸾很想回一句“医官又怎样”。   可亲事是长房的亲事,她一个外人又能多嘴说什么。   只是看着顾溪语满脸算计的模样,她气得只能狠狠掐自己的手。   老夫人这些年都盼着顾家能再度兴盛,可当顶梁柱的长房满心算计,二房到近年才有了些许起色,余下几房更是连台阶都没搭起来。这样的顾家,要到哪一年才会兴盛?   顾溪语还在念:“禹王府多好。禹王妃的娘家这几年靠着禹王,在永安城里多么风光。他家正好有几位适龄的小娘子,再适合三郎不过了!”   禹王府,禹王府!   温鸾忍怒。   就好像被洗脑了一样,先有四房攀上禹王府,再有曹老太太想让她嫁给禹王的傻儿子,现在顾溪语还想给顾溪亭说媒禹王姻亲家的小娘子……   仿佛所有人,都把禹王府当成了中心。   可明明……明明禹王上面还有位圣上不是吗?   话本里还说天子都是不喜欢朝臣结党营私,不希望王爷们和大臣关系密切的。   怎么到了永安城,禹王好像只用招招手,就有人前赴后继地愿意考上前来?   温鸾不想再听人把禹王府挂在嘴上,索性同汤氏行了行礼,带上瑞香松香回重露斋。   这一晚,她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着。   结果梦里一会儿是曹老太太满嘴的禹王府,一会儿又是顾溪语嘟嘟囔囔兴奋地喊着同样的话。   等天亮,不用人喊,温鸾自己就已经醒了,坐在床上发懵。   瑞香不免有些担心,和顾氏道:“八娘翻了一晚上的身,似乎没睡好。要不……让八娘再躺回去睡会儿,老夫人那儿奴婢去说。”   “让她睡吧。”顾氏也有些担心,抱了抱怀里同样有些瞌睡的九郎,“老夫人那边我会帮着解释。八娘要是还睡不好,你们去煮碗安神汤让她饮下好好睡一觉。”   她是来接温鸾,一块去给李老夫人请安的。比起规矩,到底还是更心疼女儿,索性让八娘多睡一会儿,也好养足精神。   瑞香忙不迭应是。温鸾却醒过神来,掀了被子就要下床。   “阿娘,我不睡了,一块儿去给老夫人请安。”她赤着脚走了两步,见九郎半个身子趴出阿娘的怀抱,伸手冲她奶声奶气地喊“阿姐”,忙几步走过去,伸手就要抱。   顾氏哭笑不得地抱稳九郎:“你们俩,一见面就你抱我一下,我亲你一口。就这么急,连鞋都不穿?”   温鸾吐舌。   顾氏叹道:“真要去?”   温鸾点头。   “那就动作快些,早点儿回来再睡个回笼觉。”顾氏心疼地腾出一只手摸摸女儿的脸,“你又瘦了。”   温鸾仰着脸笑:“瘦了好看。”话罢,亲一口九郎伸过来的奶香小嫩章,笑嘻嘻问,“九郎,快说,阿姐好不好看?”   姐弟俩你闹闹我,我挠挠你,动作倒是丝毫不见慢。温鸾很快收拾好自己,与顾氏一道往李老夫人处去。   拐一个弯就到了厅堂,厅堂外守着几个丫鬟,离得远,温鸾还没辨认出是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哪位姐姐。   待走近了,不等人拦,就听里头有人道:“……祖母还是太过偏疼三郎了。前些年祖母由着他不成亲也好,不纳妾也罢,可这都过了几年,永安城里哪还有像他这样,都已经及冠了,身边却连个贴心人都没有。”   温鸾愣了愣,是顾溪语的声音。   顾氏显然也听了出来,下意识就要拉着她往后退。   李老夫人这时候在里头开了口:“姻缘天注定。三郎不肯答应,难道你还要硬逼着他答应不成。指不定是缘分还没到,等缘分到了,你就是想拦也拦不住。”“既然是缘分没到,那三郎不答应,肯定是不喜欢甄家那位小娘子了。”温鸾还没走到门口,这时候转身避开完全来得及,可听着顾溪语的声音,她突然迈不动脚,站在了原地。   “三郎,阿姐帮你看了几位小娘子,家世容貌都顶好,一定能让你满意。”   顾溪语的声音显得那么迫不及待,温鸾忍不住都想笑出声来。   “二姐。”她听见顾溪亭道,“这件事不劳二姐操心。家世容貌从来都不是挑选妻子的门槛。而且我的的确确暂时没有成亲的想法。”   “你怎么能没有想法呢?你心里得有这个分寸,你不是十一二岁的小郎君了,二房的七郎都快到能说亲的年纪了,怎么到你这一点都不心急呢?”   顾溪语拔高了声音。   温鸾想再听,却被顾氏拉了拉。   她回头看,阿娘皱着眉摇头,连九郎都似乎被里头的动静吓到,老老实实趴在阿娘的肩头,咬着手指不敢吱声。   温鸾内疚地点点头,想到屋里的争执,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跟上顾氏打算走回头路。   她才迈出一步,就听见厅堂前发出一声“哗啦”响声。   温鸾循声望过去,就见几只茶盏碎在了地上,一个身穿粉衣的丫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顾溪语这时从里头跑了出来,低头看着面前的丫鬟,错愕:“你怎么在这里伺候?”   丫鬟哭得满脸是泪,却是不敢答话。   温鸾认得,那是个才进松柏堂不久的小丫鬟,平日里好像不怎么在人前露脸,听说有些笨手笨脚,所以白妈妈不让她到老夫人跟前伺候。   顾溪亭的声音这时候从厅堂内传来。   “二姐既然说了是给我的丫鬟,自然就是用来伺候人的。只是吴霜院人手足够,用不上,我就把她交给了白妈妈,让她尽心伺候祖母。不过看起来,是个没什么用的。不如发卖了,还能省下一笔钱。”   他说话,从来都是平平静静的,哪听得这么令人发寒的低沉。   温鸾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想到了从前做过的梦,一时不敢再作停留。   可偏不巧,那头顾溪语愤怒地喊完“我是让她到床上伺候你的”,视线一动,就这么与她两两相对撞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换!不换!千金不换!   顾三郎的大刀悬在你们头上了!!!!!! 第62章 、〔六二〕亲舅舅   “你在这里做什么?偷听是不是?”   温鸾脚还没来得及转, 就听见顾溪语拔高了声音,指着自己道,“你们二房, 就全都是白眼狼!养你在松柏堂,难道是让你来偷听我们说话的?”   顾溪语喊完,作势要往这头走过来。   这时候,正房又传来声音,顾溪亭走到了墙边,看她一眼,转身挡在路上, 拦下了顾溪语。   温鸾忐忑不安地忙给他行了个礼,喊了声“表哥”。   顾溪亭点头,却是对着顾溪语淡淡道:“二姐何必为了一个丫鬟, 和八娘生这么大的气。”   “我是为了丫鬟吗?我是为了你!”顾溪语喊。   “那是给三郎预备的通房。”   温鸾听到顾氏在身边低声解释。   她往那丫鬟身上去看。初见记得还是个漂漂亮亮的女孩,眼下虽然仍旧穿的干干净净, 但分明就是个普通丫鬟打扮。   她忍不住想起青螺。   论起容貌姿色,还是青螺更胜一筹。可人连青螺都没打算收房,这个丫鬟……更不必说了。   “是吗?”顾溪亭很随意地应了一声, 显然并没有把通房什么放在心上。   顾溪语闻言,气得嘴唇发抖:“你就这么不待见我?我给的丫鬟, 你放在松柏堂里当粗使丫头用?”   顾溪亭点了点头:“二姐当初不是说将这个丫鬟给了我么?那要把她放在哪里用,怎么用, 难道不是由我说了算?”   是吗?   当然不是!   别说顾溪语不肯认, 就是温鸾也瞪圆了眼睛。   人塞过来明晃晃是当通房使的丫鬟, 只怕来之前还被许诺了不少。谁曾想,眨眨眼的功夫,天上地下, 沦落成了吃苦受累的小丫头。   温鸾一阵头晕,直觉得再待下去,指不定还有麻烦要扑上来,忙让瑞香去给老夫人说一声,自己转身就要跑。   她一脚迈出,就听见身后顾溪语大喊:“三郎,你要是对那些小娘子,还有丫鬟们有待八娘的三分好,祖母就不必一把年纪了还在为你操心!”   她就知道!   顾溪语一肚子的火,对着顾溪亭发出去了,也只能是拳头砸上棉花般无力,怎么可能不迁怒到别人身上!   温鸾闻声,脚步再不肯停,只差提起裙子跑。   但拐过屋角的时候,她还是有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顾溪亭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身姿笔直,将人挡在路上。漫天蔚蓝下,靛青色的长袍被风吹鼓起,依稀有一种孤勇和寂寥。   李老夫人那处,听说一直闹到要用午膳,顾溪语这才被送出了松柏堂。暂时躲到温兰院去的温鸾,闻讯抱着睡得满脸口水的九郎,长长叹了口气。   连带着顾氏,也忍不住摇头,低声让她老老实实的,别掺和进长房的事情中。   温鸾点头应声,却不想,几天后,有人摸上了东柳巷的温家大门。   东柳巷的宅子不算大,不像顾家,还有前门偏门。只一扇大门,正正当当立在巷子里。   如今叔侄俩,连着陆娉婷母子都住在这里,一同住的还有几个伺候的婆子丫鬟,统共也不过十余人。   因为叔侄俩自殿试后就都入了翰林院当差,因此商铺的掌柜们大多时候都是往顾府去,账目上的事由顾氏亲自过目。是以,东柳巷平素并没有多少访客。   大门被人敲响,连门房都有些吃惊。   半扇门开了,门房探头往外一看,扑鼻而来就是一阵酸臭味。一个穿得邋里邋遢的男人,拢了拢衣襟:“我要见我外甥女。”   “你外甥女是哪个?叫什么名?”门房问。   男人瞪眼:“我外甥女是你家主子!姓温!”   门房一愣,旋即投去不信任的眼神:“我家老爷娶的可是永安顾家的女儿,顾家什么时候有你这样的亲戚了?”   门房说完,只当是骗子,随即“咚”一声关上门。   男人吃了顿闭门羹,气得当即抡起拳头,“咣咣”砸门。   一边砸,他还一边喊:“快开门!我外甥女是你们温家八娘!我是她亲舅舅!你们温家就是这么对穷亲戚的吗!”   男人嗓门奇大。里头的门房吓了一跳,几个婆子丫鬟也都听到了动静,忙隔着门让他别喊了,这就去通报。   门房苦着脸去见陆娉婷。   两位郎君眼下都不在家里,只能让四夫人出面了。   怕男人再砸门,几个婆子开着门,却死死把人守着,生怕一不留神叫他闯了进来惊扰到主子。   陆娉婷到时,一眼就瞧见了一边掏耳朵,一边东看看西看看四处打量的男人。   看她绕过影壁走近,男人立马睁大了眼睛,笑着就要往前走。   要不是婆子们眼疾手快拦住,只怕他还能伸出手臂去抱人。   “是外甥女吧?八娘?”   陆娉婷眯了眯眼,看一眼门房。   “你是哪位?”   “八娘,我是舅舅啊!你没见过我,不过我真是你舅舅,你娘,生你的那个亲娘,是我大妹妹。自从你娘走了之后,咱们家就被人欺负,赶到了乡下庄子里,舅舅实在是太穷了,不然一定把你娘和你一起接回来照顾。”   “我亲娘?”   “对对对,你亲娘,生你的那个,叫紫绵,是我大妹妹。”   陆娉婷不语。   男人急了:“一定是顾家那个女人故意瞒着!你亲娘叫紫绵,可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亲妹妹!”   男人说着,拿手比划了下:“不过八娘,你这个子看着可不像是十三四岁的小娘子。”   他再看陆娉婷的发髻。那是个妇人髻,只有出嫁的女子才会梳那样的头,表示已经嫁人,不再是少女。   “你不是八娘!”   男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陆娉婷挑了挑眉。   “我不姓温。不过我怀疑,你也不是八娘的舅舅。要不然,怎么会把我认成自己妹妹的女儿,难道我这张脸和令妹很像?”   男人又气又恼,觉得自己口水费了一堆,结果遇上个骗子,气得就要动手。   门房大喝一声,几个婆子立即冲上去,架起男人就往外丢。   男人被一屁股丢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门房道:“上门打秋风也不先打听清楚 ,这里住的是什么人家。我家老爷可是在朝廷里当官的,由不得你在门前乱来!赶紧滚!”   说完,门又“咚”一声关上。   巷子里来往的人不少,方才还有人经过留下来瞧起热闹。这会儿听见门房的话,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指着男人的背就嘀嘀咕咕。   什么打秋风,什么平时不见人影,看人发达了就紧赶着来蹭好处的穷亲戚。   男人揉着屁股,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门“吱呀”一声,又打开一条缝。   门房从里头探出头来:“我家夫人说了,你打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别叫夫人知道你又做了什么,不然就要报官了!”   门这次是真关上了。   男人愤愤不平,揉着屁股和大腿,一瘸一拐地走,走到巷子口,气急了一脚踹上路边蜷着的一条狗。   狗呜咽一声,爬去别的地方。男人仍不满意,踢飞路边小贩的担子,一把拽过从身边跑过的小孩儿,凶神恶煞问:“顾家怎么走?”   小孩哪知道什么顾家。   整个永安城,姓顾的人家又不止一户。还是有看不过去的老头出声,这才叫男人松开了小孩。   由老头指路,男人这才摸到了顾府。   男人大小就养在乡下,只来过顾府几回。等一家人都被赶到乡下庄子,时间一长,更是把顾府的位置忘得干干净净。   要不是那人交代的时候还提了句东柳巷,他怕是连温家都找不着。   看看前头高高的门楣,男人又吐了口唾沫,走上前,咣咣敲门。   东柳巷的门房是从凤阳那儿提上来的,日常见的都是些商铺掌柜。可顾家的门房那是从老一辈就开始在这儿了,见过顾家风光的时候来往都是贵客,也见过如今没落,门可罗雀。   一时间听见这么大力的敲门声,门房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忙不迭开了门。   哪知,外头站着的是个又脏又臭的中年男人。   “你哪位?”   “我是来找我外甥女的。”   上来就是一句来找外甥女的。府里小娘子们一群,可哪个都不像是和跟前的邋遢男人有什么关系。   门房皱眉:“你要是来乞讨的,我们还能做主给你点热汤饭吃。别的就没了。”   “你才是乞丐!我是八娘的舅舅!”   “八娘的舅舅?八娘的舅舅不是二房大老爷么,不是升迁去了外头当官,你是从哪里来的舅舅?”   男人那头跑了又跑这头,又气又急,已经满头是汗。   他说话的时候,动作还很大,一下抡抡拳头,一下挥挥手臂,浑身都是汗臭味,风一吹连门房都想跑。   偏他还不知情,越说越气,越气动作越大。   “什么二房大老爷,八娘是我大妹妹的闺女!我才是八娘名正言顺的舅舅!”   门房皱眉:“什么大妹妹,你谁……”   后头有人拽了拽门房的衣裳:“是二房的紫绵。不是说八娘的亲娘是紫绵的闺女么?这人……是不是紫绵亲哥?”   门房一时没回神。   男人已经叫了起来:“对对对!我大妹妹就叫紫绵!从前就是伺候你们家二房大姑娘的!”   他这么一说,门房总算是回过神来。   这会儿再拦人就不大好了,门房忙回头叫身后的人赶紧去二房通禀,自个儿拦着男人,上下打量。   “你们这一家子从前怎么说也是二房的人,怎么就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男人吐了口唾沫:“说来话长。”   作者有话要说:  不辩解什么。写一下基本的一个身份。   家主:长房老爷顾渐(有爵位)   撑家门:长房已故二老爷之子顾溪亭。   祖孙俩都没拿长房其他人当回事。目前,是这样的一个安排,后面有后面的动作。 第63章 、〔六三〕说来话长   “舅舅?”   温鸾正在纳鞋底, 闻言一震,针尖扎了手指,当即冒出血珠来。   传话的小丫鬟吓了一跳:“是……是的。那人自称是八娘的舅舅, 说是……说是八娘生母的兄长。”   “莫不是个骗子吧?”   温鸾嘴里嘟囔着,心底却觉得或许还真是舅舅。   温鸾从顾氏口中听说过她亲娘的一些消息。当初来顾家前,她还以为能见到亲娘的家人,据说一家子都在顾府里做事,回了顾家应当就能见上一面。   但到了永安,温鸾才知道,当年亲娘陪着顾氏私奔后, 一家人就遭曹老太太厌恶,被赶出了二房。   听说是去了乡下的庄子。   可顾氏派人打听了一圈,都没能找这人。问曹老太太, 老太太也爱搭不理,直言忘记了。   现在这是……主动找上门来了?   温鸾放下鞋底, 也不管手上的伤口,问:“我娘知道了吗?”   小丫鬟回:“门房先通禀了夫人,奴婢这才过来找八娘的。”   温鸾点头:“那行, 我们也过去看看。”   小丫鬟明显有些迟疑。   “怎么?”   “八娘……真要去见那人么?”   小丫鬟犹犹豫豫,牙一咬道:“那人瞧着就不像是个好人。邋里邋遢的, 也不知到底多久没洗过澡,门房的李伯说门才开就闻着酸臭味了。那人……那人兴许是知道八娘日子过得好, 凑上来的势利眼。”   温鸾一愣, 旋即笑开, 抓了几枚玛瑙珠子塞给小丫鬟。   “是好人还是坏人,总要先见过才知道。”   温鸾起身,临到房门口, 摸了摸腰侧,又转身回去,抓过搁在一旁的马鞭,“啪”一声甩,带在了身上。   她走到半路,遇上了神色有些难看的顾氏。   九郎没有带在身边,显然是怕出点什么事。   “阿娘。”温鸾唤了一声。   顾氏抿抿唇,握住她的手:“应当是你舅舅没错了。他……从前就是个浑人,所以一直没让进府做事。”   温鸾“嗯”了一声。   顾氏边走边道:“是我对不起你娘……你舅舅上门来,要是是来闹的,你就什么都别管。要是……只是来看看你,你要好好地和他说话,别嫌弃他。”   顾氏到底心善。   等母女俩走到了门口,见到门外那个让人一眼都看不下去的男人,温鸾就知道,她阿娘心里想的那些都太好了。   这人……就是来闹事的。   “是八娘吧?八娘,我是你舅舅!快来快来,让舅舅看看你!”   男人说着,就要闯进门去摸温鸾,目光满是淫.邪。   温鸾根本还来不及做什么反应,眼前一晃,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顾氏紧紧抱在了怀里。   “赵壮!”顾氏的声音就在头顶,“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的大姑奶奶,我还没问你想做什么!这是我的外甥女,我还不能抱一抱,看一看了!”   赵壮大着嗓子,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你拐走我大妹妹,哄她帮你们夫妻俩生下个孩子,现在人没了,连外甥女也藏着不想让我见一见,你们温家真是心肠狠毒啊!我大妹妹一定是被你们害死的!”   几个门房被刚才的举动吓了一跳,忙连推带搡地要把赵壮赶出门。   赵壮到底是个不事生产,游手好闲的家伙,被几人联手推搡,没几下就退到了门外。   温鸾从顾氏怀里探出头,就看见门外,她血亲上的舅舅正耸着肩膀,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我大妹妹没了这么多年,你们温家连个消息都不传回来,是不是压根没当我妹妹是个大活人?”   “看看外甥女,长得多像我大妹妹啊。这小模样漂亮的,啧啧,说不定能给那些个龙子龙孙当个妾,那样咱们家可就富贵了。”   温鸾听话地一言不发,可顾氏气得浑身发抖,让她不得不开口打断赵壮越说越过分的话。   “你是我舅舅?”   赵壮眼睛一亮:“对对对,外甥女,我是你舅舅。亲舅舅。”他横了顾氏一眼,“乖外甥女,你可别被这顾家的人给骗了。你娘姓赵,叫紫绵,是我顶顶疼的妹妹!”   温鸾问:“那你们这些年都去了哪里?我们回永安后,就着人去找,找了庄子都不见你们。”   赵壮啐了一口:“还不是你这嫡母害得。她私奔好了,拐走你娘,害得我们一家被曹老太太赶到了乡下的小庄子里,吃不饱穿不暖,日子过得苦哈哈的。”   曹老太太当年带来的庄子,温鸾知道,顾氏头一年就叫人都去找了一遍。没一处有看到赵家的影子。   那会儿顾氏满心愧疚,时常念着等找到了人,一定要好好补偿。想来那会儿她就知道如果真找到了,有赵壮在会是个怎样的情景,可她仍旧派人一遍一遍地找。   找了大约有两年,仍不见人。   温鸾再问,才知道赵家那年出事后,就被赶去了老太太后来自己添的一个庄子里。   那庄子收成不好,地方也偏僻,人被赶了过去还没两年,老太太自己就把这事给忘了。再加上这几年没少生她们母女俩的气,连话都懒得说,更别想她去仔细回想什么。   “八娘,外甥女,你看,舅舅都在门口这么久了,你就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吃顿饭?顺便找两个丫鬟伺候伺候舅舅,给舅舅沐浴更衣,爽快爽……”   “你在八娘跟前胡说些什么浑话!”   顾氏像护崽的母鸡,炸开了羽毛。   那些腌臜话,从前她不肯让女儿听一耳朵,眼下也不会肯。   哪怕这人是赵壮,是……八娘的亲舅舅。   赵壮掏掏耳朵:“干嘛干嘛?舅舅就不能跟外甥女说些体己话了?”   他甩开上来拦的门房的手,“我娘是老实人,大妹妹的事她说不上话,只晓得哭哭哭。我不一样,我赵壮,就是个浑人!”   “我大妹妹好歹跟了你男人一场,还给你们生了宝贝闺女,结果人死了,你们连个说法都不给?”   “我也不用你们给大妹妹抬什么平妻,你就赔人赔钱!把八娘还给我们赵家,兴许我那个病恹恹的老娘见了她,就不用死了,另外再赔我们一千两银子!”   他在门口把手臂一张,嗓门加大。原本就有经过的人被骚乱所吸引,这一会儿聚拢的更多了。   只是不远不近看着,谁也没有上前劝阻的意思。   温鸾看一眼门口,再看赵壮,心下已经明了——这人……只怕是有人故意送了消息,所以上门闹事来的。   什么认亲,不过是为了讨要钱财,为了背后人的目的,故意到顾府大门前结结实实闹上一顿。   “你要钱,我可以给,但是没有把八娘给你们的道理!”顾氏气得发抖,“紫绵的事,是我的错,要一千两,我可以给你一千两。但是她泉下有知,晓得我把八娘交给你,她怎么会肯!”   她说完,低头去摸温鸾的脸。   温鸾仰头看她,见她一双眼蕴着泪,当下鼻头发酸,轻轻唤了声“阿娘”。   顾氏喉头一哽:“你娘十三岁的时候,差点被他这个亲哥哥骗出顾府卖给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做妾……阿娘怎么样都会护住你,没得叫你被他欺负!”   “你这个女人……胡说八道些什么!”   眼看着周围看戏人的眼神都变了,赵壮凶神恶煞地瞪起眼睛。   “我大妹妹死得不明不白,外甥女跟你亲的就像是亲闺女似的,你一定是成天在她面前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蒙蔽了她!说不定,我大妹妹就是你故意害死的,看她生得好,又有了孩子,生怕自己男人看不住,被我大妹妹绑走了,就在她生孩子的时候把人害死,再把孩子拢过来自己养大!”   这种传言,从前在凤阳,就一度有人传过。   可凤阳人人都知道,温八娘的生母牌位是入了庙的,日日夜夜受香火供奉。连温八娘自己都时不时会去给生母上香,这哪像是故意夺子的样子。   顾家这边,也传过。没起多少浪,就被压下来了。   赵壮这一嗓子,却是把事情放到了外人面前,是赤.裸裸的恶意!   温鸾再不作他想,从顾氏的怀里挣开,扬手就是一记马鞭迎面抽了过去。   “啪”一声。   干干脆脆,是那种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怔在了原地。   赵壮也愣住了。   直到脸上的疼蔓延开,他这才惶恐地抬起手去摸自己的脸。   温鸾紧紧握着马鞭,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动作,看着他在终于摸到一手血后陡然大变的脸色,手执马鞭,在空中干脆利落地甩响。   “我生母早逝,如今供奉在庙中。将来也会有温家后人,世世代代香火供奉。我阿娘抚养我长大,金银玉石,绫罗绸缎,任我选取,甚至没有隐瞒过一个才出生就没了生母的孩子,她的生母究竟是怎样一个出身。”   “她甚至告诉我,如果舅舅是上门来认亲的,那就不要嫌弃他。”   “但现在看来,舅舅,你并不是来认亲的,你是……来闹事的。”   她握着马鞭甩的动作,看起来十分娴熟。赵壮脸上生疼,后背也一阵阵发寒。   “你胡说八道……”   “那人给了你多少钱?外甥女三倍给你,你只要交代清楚,是谁找的人,要你做什么,下一鞭就不用挨。不仅不用挨,还有钱拿。”   赵壮差点心动,眼睛一抬,瞥见从顾家门口照壁后走近的几人,当即改了口:“没那一回事!我就是替大妹妹不值当!没人给我……”   根本不等他把话说完,身后挨了重重一脚,他一声惨叫,整个人被踹到了地上。   一只绣着云纹的官靴死死地踩在了他的背上。   温鸾杏眼圆睁,对上那人幽深的俊目,用力眨了眨眼睛,心里忽然泛起一身酸涩,大声道:“表哥!” 第64章 、〔六/四〕底气   温鸾终于知道, 学一身武的好处就是在有人试图动手的时候,自己不会只能靠着鞭子抽两下。尽管她现在已经没法去学什么武,但丝毫不在意看别人用拳头帮着自己对付人。   顾溪亭看她一眼, 脸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太多情绪,只听见他脚下用力,在赵壮的惨叫声中,问道:“怎么回事?”   他声音不重,温鸾觉得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忙道:“这人跑来闹事, 说我生母是被阿娘害死的,非要阿娘赔给他一千两!”   温鸾惦记着顾氏,连忙往她身边凑了凑。   瑞香早就气不过, 一听她说完,赶忙接话:“这人……这人还要夫人把八娘也还给他, 要把八娘带回他家去!”   瑞香急得告状,顺便也黑了姓赵的一把。   “他还想拿八娘去别地方换钱!这哪是什么舅舅,根本就是人贩子!”   顾溪亭黝黑的眼睛忽然沉了沉, 秀长的眼睛挑起薄嗔,宛如黑夜中一瞬而过的流星, 划开了内敛的情绪。   他低头,抬起脚。   赵壮趁机止了哀嚎, 从地上爬起来就要跑。   顾溪亭手臂一伸, 抓着他的喉咙, 将人整个拉回到眼前:“赵壮?”   赵壮“啊啊”叫不出声来。   顾溪亭道:“长明,长乐。把人送去吴霜院。”   这是不打算在人前由着赵壮闹事了。   温鸾松了口气,心里有些懊恼。   她刚才太过冲动, 要是一开始就把人往里请,就算闹得再厉害,也不用担心被外人看在眼里。   她看了看门外站着看戏的人群,羞愧地低下了头。   “走吧。”   头顶被人轻轻拍了几下。她抬头去看,对上顾溪亭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眸。   “不想好好审审他?”   自然是想的。   温鸾连连道谢,扶着顾氏便一块儿往吴霜院去。   转过身,她才见着,汤氏和顾溪语不知是什么时候站在了边上。   母女俩脸色各异,但看被长明长乐押走的赵壮的眼神,都是同样的嫌恶。   “八娘,你太冲动了些。”汤氏捂着鼻子,眉头紧拧,“你一个小娘子,以后不要再和人随随便便逞口齿之利。不管怎么说,都只会叫人觉得你教养不好,连累了一家姐妹。再说了,这赵壮怎样都是你舅舅,总不会害了你……”   温鸾没打算搭理汤氏的话,只低了低头,抬脚就走。   汤氏面色难看,头一转,见顾溪语魂不守舍,斥道:“在想什么,连魂儿都不见了?”   顾溪语咬牙:“娘,我去吴霜院看看。”   吴霜院。   顾溪亭没让赵壮进屋,直接让长明长乐把人押在了院子里。院里伺候的下人都被赶了出去,不许围观。   温鸾前脚才到,就见赵壮扑通一声跪在了顾溪亭的面前。老大不小的男人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怂得看不出刚才在门外猖狂的样子。   温鸾不想看他,忍不住去看顾溪亭。   只见淡淡日光下,顾溪亭面色冷峻,高大的身子如松柏挺立,微微低头,仿佛在看这世上最卑微渺小的蝼蚁,满目……冷厉。   “三郎,我真没打算卖了外甥……八娘!她是我亲妹的闺女,我怎么舍得卖她。”赵壮抹着鼻涕,“可怜我家老娘日日夜夜挂念着大妹妹,都快断气了都见不着外孙女。要不是怕老太太动了气,她怎么着也要来见外孙女最后一面……”   温鸾突然间不想让顾氏继续留在这里,看他怎样一口一个怀念,一字一句刺痛顾氏的心。   她生母会至死都没和家人再见,的的确确是因为顾氏……可赵壮拿着她生母的名义做这些事说这些话,委实……太无耻了!   温鸾当即转身,让明珠扶着阿娘回温兰院。   顾氏却怎么也不肯走。   赵壮在前头听到母女俩的说话声,一个转身就要过来抓裙摆求情:“大姑奶奶,你和我大妹妹情同姐妹,我大妹妹可是为了你才……”   温鸾气不打一处来,扬鞭就是“啪”一下抽开了他又脏又黑的手。   赵壮被打得叫出声来,手疼,脸上更疼:“我是你舅舅!八娘,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说过,舅舅如果是来认亲的,我自然会敬重,日后也一定会多有往来。可舅舅分明是拿人钱财,专门来闹事的。既然舅舅不要这个脸面,我为什么……我为什么不能打你?”   赵壮愕然。   温鸾闭了闭眼,一时间不知该心疼顾氏,还是心疼两辈子都不曾见过面的生母。   她已经好几日没得凤阳的消息。算算日子,离五月初五已经过去了数日。   她连今年的生辰都没好好得过,全部的心思都用在担心上了。可为着阿娘,为着四叔和阿兄的不知情,她一直忍着。   偏偏……偏偏撞上个不知被谁撺掇来的赵壮。   她斟酌着语句,慢慢道:“娘去世的时候我才出生,什么都不懂。可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有两个娘,一个生我,一个养我,一个给了我容貌,一个带我成人。”   赵壮脸色涨得通红,粗着脖子就要反驳。   顾溪亭一脚踹过去,赵壮立即痛呼着在地上打滚。   “按大承律法,妾、通房所出子女,皆不可称生母为娘。你又算哪门子的舅舅?”   顾溪亭居高临下,看着蜷缩在地上,冷汗淋漓的赵壮,语气和善,缓缓道,“而且,我记得,你们赵家除了赵紫绵,余下所有人的身契都还留在二房。”   赵壮愣住。   温鸾猛然抬头。   她几乎是在瞬间就听懂了顾溪亭的意思,目光中尽是欢喜,嘴角展开的笑容也极尽绚烂。   顾溪亭看她一眼,没忍住笑:“对,你生母离开顾家的时候,二老太爷就做主烧了她的身契,她到凤阳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奴婢了。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出事之后,赵壮就主动和她断绝了兄妹关系。”   脱了奴籍,和一家奴籍,相较而言身份上自然就有了差别。更何况,这里头还有赵壮主动断绝兄妹关系的事。   温鸾再看赵壮,心下越发憎恶。   赵壮的眼泪又落下来,手一抹,满脸都是灰:“我……我那是被逼的。我怎么舍得不要大妹妹……都是老太太逼……”   他光说不成,还不长记性地伸手要去抓温鸾的裙摆。   顾溪亭铁青着脸,一脚踩住他不安分的手:“你若是还想要一分面子,就老老实实交代清楚,到底是什么人要你来顾家闹事。”   赵壮看着顾溪亭,恨不能从地上爬起来把人打一顿。   可他就是个混日子的,打小没正经做过活,一辈子靠着爹娘吃饱穿暖,真要动手,也只有被打趴的份。   他要不是……要不是为了那五百两银子,他也不……   “三郎,你到底也只是隔房的郎君,”赵壮痛得龇牙咧嘴,“我这……我这是二房的事,还轮不到三郎你管。”   顾家长房和二房本来就有嫌隙。来找他的人一开始就说了,二房的老爷已经去了外地,在永安,二房现在当家的就只有老太爷和老太太,他想挑拨,想闹事,容易得很。   顾氏气得脸色发白,温鸾忙叫来长明:“去,现在就去报官。就说有个无赖,上门闹事。”   长明一愣。   温鸾挥手:“快去。谁敢拦你,就说我说的。”   长明去看顾溪亭,见郎君微微颔首,当下就要出门报官。   匆匆赶来的顾溪语正好听到“报官”二字,脸色一白,赶紧将人拦了下来。   “报官?报什么官?家丑不可外扬,非要闹到全永安城的人都知道不成!”   “为什么不能报官?”顾溪亭抬眼,“这里有什么家丑么?”   顾溪语噎住。   顾溪亭微微一眯眼睛,拦下想要说话的温鸾,直言道:“二姐这么心急火燎地赶过来,就是为了拦长明去报官?”   他的话问得有些古怪,温鸾一时不明,等看清他眼底的清明,电光火石不过一瞬,温鸾当即明白过来。   是顾溪语。   顾溪亭走近几步,一只手臂轻轻贴在温鸾的身后,拍了拍她的背。等察觉到温鸾紧绷的身子缓缓松弛下来,他这才逼视着顾溪语:“今天有人敢撺掇赵壮到我顾府门前闹事,明日就能再撺掇别人,后天说不定连顾府的几扇门都会被人从里头打开,让外面的贼子随意进出。”   “你……你太过小题大做了。”顾溪语神色有些慌张,“不过是八娘不肯孝顺长辈,这等事闹到官府,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顾溪亭眉头一挑。   顾溪语嘴角颤了颤,转头看向温鸾:“你也是。赵壮再不好,到底是你亲舅舅,你怎么能……怎么能又打又骂,还要去报官。”   温鸾差点跳了起来。   顾溪亭一把按在她的肩膀上:“急什么?”   他笑。   顾溪亭一笑,顾溪语的脸色就变了。   “三郎……”   顾溪亭没有看她,转身一脚踹上偷摸着从地上爬起来的赵壮,沉声道:“说吧!怎么一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不就是来认……”顾溪语目光闪烁,话没说完,就见长乐抓着一个人从院子外走了进来。   温鸾诧异地看着那人,等人被拖到顾溪亭身前,就见赵壮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满脸惊愕。   “这人是谁?”温鸾问。   “牛大……”顾氏叫出了那人的名字,蓦地转头去看顾溪语,“是你安排的?”   温鸾一愣,赵壮这时候已经扯开喉咙喊:“我不认识这人!”   顾溪亭笑:“你不认识?可庄子附近的人都说,四天前,看过牛大和你在一起。你难道想说,牛大是凑巧和你走在同一条路上,凑巧站在一起,凑巧被人看见?而且,从你家,发现了五百两银子,按你家里的月俸,五百两足够你们一家攒上一辈子。”   “你娘已经卧病在床很多年,你为了谋生,卖掉了后面的两个妹妹,还卖掉了媳妇跟一双儿女。所以五百两,如果不是别人给你的,那就是你偷的。那样的话,我也可以去报官,让官府审你。或者,由我亲自动手,把你发卖到北方挖煤挖矿,到时候你不光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永安,甚至有可能遇到天灾,死在他乡。”   五百两对温鸾来说,不算什么,但温鸾也知道,那对于普通人家,甚至是穷苦人家而言,五百两很可能是一辈子的花费。   赵壮不可能有这么一笔钱。   她看向顾溪语,后者已经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作者有话要说:  冷冷冷,冷得瑟瑟发抖。 第65章 、〔六五〕污蔑   顾溪亭的话, 叫人听着都打了个寒颤。   赵壮方才就有些受不住了,这下变了颜色,大声求饶:“不要!三郎君, 求您行行好,千万不要这么多……”   瑞香在后头“呸”了他一口,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刚才张狂得恨不能败坏我家八娘的名声,现在怕了?豹子胆被狗吃了?”   顾溪亭没拦着瑞香说话,等她说完,接道:“你别忘了,除了赵紫绵, 你们全家的身契都还在顾家。想要拿捏你,并不是一件难事。温家或许会为了你妹妹,抬举你们一家, 但我不会。长明。”   他叫了一声。   长明在旁,当即应“是”。   “把人捆起来, 送去报官。”   “不,不,不!”赵壮挣扎着要叫, 长明已经动作利索地开始把他五花大绑,“三郎君。您不能这样, 我是八娘的舅舅,我是八娘的舅舅。”   顾溪亭冷笑, 冰冷冷地瞥了顾溪语一眼, 然后看向脸色发白的牛大。   后者一个哆嗦, 不用谁出声,自己先跪了下来。   “三郎君,小的这就交代, 小的这就交代!是二娘!是二娘交代小的,让小的去找赵壮的!”   牛大两股战战,早就吓得站不住了。   他话音落,顾氏眼前陡然一黑,整个人软得就要倒下。   温鸾忙上前拿肩背将人护住。   她这才发现顾氏的双手冰冷,身子一直在不停地打着颤。   温鸾忙不迭紧紧握住她的手。   小的时候,阿娘的手又软又香,每次被握住,温鸾都觉得是那么的充满安全感。哪怕是在她被困别业的那几年,家人的笑容和手掌上的温暖,是她支撑着活下来的力量。   顾氏这时稍稍醒过神来,侧头望了一眼温鸾,眼角流下眼泪。   “是阿娘的错。如果不是阿娘,紫绵……你娘她应该能好好的活着,嫁人生子,太太平平。”   “可那样,就没有了我,也没有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十几年。而且,阿娘,娘她……也许并不后悔自己做的每一件事。”   她们身后,传来牛大焦虑的声音:“三郎君,我都说了,我都说了。是二娘,真的是二娘交代的。我什么都告诉您,二娘给了我五百两银子,整整五百两,让我交给赵壮!”   顾溪亭抬眼,看着作势想跑的顾溪语,淡淡问:“二姐,牛大说的,是不是真的。”   “怎么可能。”顾溪语看着顾溪亭,他面上没有多少表情,可就是让人觉得寒意四起。   知道自己这是露出了马脚,说不定一不留神真要被送去见官,她忙道:“三郎,你想,我和八娘有什么仇怨,非要牛大去找赵壮来闹事。再说,赵壮刚才是在顾家大门口闹,这要丢脸不就咱们整个顾家一起跟着丢脸,我怎么会做这种蠢事……”   顾溪亭似笑非笑地看向她,道:“是吗。那看样子,是牛大这个奴才有意诬陷二姐了。”   顾溪语有几分结巴,见温鸾看过来,忙道:“八娘,你千万别听信了这两个狗奴才的话。我真没找过他们,他们是骗你的,一定是有别的什么人。说不定是曹……曹老太太。”   她说着,语气微顿,“你看,这事传出去不好,容易坏了咱们顾家的名声。到时候追究起来,说不得连凤阳的温家都会受到牵连,不如就这么算了,把人赶出去就是?”   “我不要!”温鸾咬牙道。   瑞香松香见她松手,忙将顾氏扶到一旁。   顾溪语脸色一僵,有些意外她的顽固,忍不住斥责:“你别胡闹了!这里是永安,不是你们乡下小地方。你闹出这么大的事,要顾家怎么在永安城立足,怎么做人……”   温鸾打断了她的话:“所以,顾家要立足,要做人,就必须要委屈同族或者姻亲?这是顾家老祖留下的规矩?”   顾家什么时候留下过这样的规矩。   顾溪语脸色难看。她看看一步不让的温鸾,再看看似乎早已洞察真相的顾溪亭,心下越发惴惴不安起来。   这两人……是真的敢报官。   他们根本不在意名声这回事,一心就只想要看到事情真相。   顾溪语神色微紧,道:“那自查便是。何必去见官,到了官府,难不成你们要这么跟人说,说赵壮是来敲诈勒索的不成?”   “这难道不是敲诈勒索么?只不过是有另外一个人在背后,故意撺掇赵壮敲诈。”   顾溪亭道。长林这时候从外头小跑进来,到他身边,垫着脚就要耳语。   顾溪亭微微弯下腰,等听长林说完话,这才直起身拍了拍他的头,让人出去。   “我的人刚刚从前面过来。东柳巷的温四夫人派了人来,说是听闻一个叫赵壮,自称是八娘舅舅的男人来顾家闹事。那边人说,赵壮来顾家之前,先去了东柳巷,冲着温四夫人一连声的喊‘外甥女’。”   顾溪亭低头,脚尖抬起赵壮的下巴,居高临下看他。   “你看,你连自己的妹妹究竟长什么模样都记不住了,知道自己找错地方后,又马不停蹄地摸到顾府。这五百两看样子,拿得你十分满意。”   赵壮浑身打颤。   人人都道,顾家从大老太爷过世后,就彻底没落了,以顾三郎的能耐,只怕也只能暂时支撑顾家不倒,但让一个文弱书生兴盛家族,怎么都是痴人说梦。   赵壮过去也这么想,直到今时今日,被他以为没用的书生审问,他恍然觉得眼前根本就是个猛兽。   能吃人的猛兽。   一阵尿骚味,这时候顺着风飘散开来。   温鸾嫌恶地撇开脸,就听见赵壮哆嗦着不再徒劳挣扎。   “前几天……前几天牛大突然来找我,说是有一桩不花钱的买卖要我去做。我……最近又欠了一大笔债,老娘的药也快断了,就……动了心思,问他是什么买卖。牛大说,只要我去做件事,就给我五百两银子,而且是先给五百,成了再给五百。”   “一千两银子,我当场就心动了……这么多银子,就是一辈子我都没见过。我问牛大,是要做什么,杀人放火我不干……我这人虽然浑,可也惜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还想睡女人,喝酒吃肉……”   “牛大说,不杀人放火,就是去说几句话,闹几个人。那些人为了面子……不会对我怎么样。我一想,轻轻松松就能拿一千两,就答应了。然后牛大告诉我,我大妹妹跟着顾家二房的大姑奶奶私奔之后,给人做妾,生了个闺女,孩子才生下来她自个儿就没了。现在大姑奶奶带着那闺女回永安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顾家的四爷跟三郎君,听说都在朝廷里谋了官职。”   “牛大让我去东柳巷闹一闹,闹大了也没事。当官的,脸面要紧,不会拿我怎样,说不定还会好吃好喝……供着,所以我就先去了东柳巷……”   “牛大没说太多,就说东柳巷一定要去闹。所以一开始见着人,我以为是八娘……后来知道认错了,被赶出来也没关系,反正我闹过了,牛大交代的事已经做了一半。我接着就……就……就来了这里。”   赵壮说着,眼泪直往下掉。   温鸾越听越气,恨不能抽了鞭子把人再打上一顿。   顾溪语想解释,嘴巴被人从后头直接捂住。   赵壮知道的并不多。他说完自己知道的事,剩下的也就只能看牛大的解释了。   顾溪亭留心牛大已经好几日。   他有皇城司的事,不能每日都盯着顾溪语和牛大,但不妨碍身边的人充当他的眼睛。   在出事的当时,他的人就已经先一步抓住了牛大。   “真的是二娘交代的。我……我哪有那么多的银子,一千两,这不是个小数目!二娘交代了,要我一定要找到赵壮,让赵壮去东柳巷闹事,最好再找到八娘母女俩,把她们的脸皮在越多人面前扒掉越好。我……我就照做了!二娘为的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一个打下手做事的!”   牛大长得人高马大,平日里对着媳妇动粗的时候,常把人打得整个下人房都能听得到动静。他前头一个媳妇就是这么活生生被打死的,后头娶的这一个,虽然是顾溪语身边的丫鬟,他也照打不误。   顾溪语从来不拦着,还把丫鬟从身边调走,嫌弃她被打得鼻青脸肿,碍着自己的眼。   她哪里想到,这么凶狠的一个男人,这种时候竟然都没说几句话,就吓得把她供了出来。   顾溪亭并不言语,反而看向温鸾。   温鸾气得浑身发抖,脑海中电光火石,突然蹿过一个猜测,见他目露鼓励,微微颔首,当即冷哼一声,道:“这就是你说的真相?我看你其实还是在污蔑表姐吧?表姐是丧夫女,归家后手上不过才一半的嫁妆,即便还有田产铺子,也绝不可能一时间掏出一千两银子,就为了找个人闹上一闹,坏我的名声!”   “都是真的,八娘,都是真的,我没有污蔑二娘!”牛大整个人挣扎起来,几乎是吼着为自己解释,“真的是二娘吩咐我这么做的!”   “你撒谎!”   顾溪语这时候挣开了捂住自己嘴的人,扑着上去,连打带踹地动手。   长明长乐没来得及防备,就让牛大被她连扇了几下巴掌。   巴掌扇在厚实肉脸上的声音,透着闷响。牛大的脸还没扇红,温鸾就发觉她的手掌心已经打得通红一片。   牛大还没被女人这么打过,回过神来一声怒吼,就要去撞顾溪语。   顾溪亭上前一步,一脚踹上他的腰,抬手拽住了顾溪语的手腕。   “打够了?不如解释解释,是谁给你的一千两银子。就为了闹这一场,让八娘坏了名声,也让顾家丢了脸面。”   顾溪语打红了眼,哪里还记得要隐瞒什么,咬牙切齿地使劲想要甩开顾溪亭的手。   “顾令端!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他没资格,那我呢?”   李老夫人的声音如钟声洪亮,自吴霜院院门口传来。   所有人回头看。   老夫人慢步走近,面无表情地看向顾溪语。   “我有没有资格管你?” 第66章 、〔六六〕谁的主意   “祖……祖母?”足足愣了一会儿, 顾溪语才回过神来。   李老夫人冷着脸,走到院中。   顾溪语心中一紧,急道:“祖母, 我没有做过。整件事,我都是不知情的,牛大不是受了我的嘱咐,我也没拿出一千两。我要是有这些钱,我就……我就去把贤哥儿接回来了不是吗?说不定……说不定是咱们府里其他人,借我的名头,找了牛大这个见钱眼开的东西!一定是这样的!”   温鸾道:“那表姐觉得会是谁?会是谁这么大方, 拿一千两,换两场闹腾。”   “是二房曹老太太!”顾溪语道,“你娘当初宁可私奔, 都不肯听话嫁给禹王,所以这些年老太太一直心里生着气, 觉得都是因为你娘的关系,所以二房一直……一直没什么起色。后来你们母女俩回永安,虽然钱财无数, 一直孝敬着,但是她怀恨在心, 再加上你们母女俩都是一样的不听话,所以她……她就故意找人来闹你们。”   她说着, 看了李老夫人, “祖母和曹老太太相识这么多年, 最是清楚不过她的脾气性子,这事……这事一定就是她差人做的。”   温鸾心口发闷,抓紧了自己的衣袖。   李老夫人摇头, 道:“你撒谎了。”   顾溪语脸色一白,惶然:“祖母……”   李老夫人道:“二房老太太是什么性子,你不了解,所以这么编排。可仔细想想,你也该明白,那是个名声富贵都要的人。她就是再厌恶八娘母女,这些年也还没把事情闹到顾府大门外。”   顾氏当年私奔,已经叫二房丢过一次脸。曹老太太怄气得待在二房足足一个多月,不肯出门一步,生怕遇上交好的夫人太太们被人奚落,哪怕后来别人再提起,她也随口应付过去,不愿再详细说起什么。   要她这样的性子,掏出一千两银子去请人在东柳巷和顾府门前闹事,闹得左邻右舍纷纷议论,只怕得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她才不得不动心思。   温鸾信李老夫人的话。   她看着顾溪语,见人嘴角张合,却涨得满脸通红,好像喉咙被堵住似的,便当即明白顾溪语果真是在撒谎。   院门外传来喧闹声。是汤氏听说了事情,跑过来吵闹。   顾溪亭看一眼长明,后者当即出去应对。   “二姐究竟还想瞒到什么时候?今日还只是一桩丢面子的事,若二姐为了外头的人,连自家都可以不顾,那是不是日后,那人要二姐在顾家的厨房下毒,二姐也敢奉命行事?”   顾溪亭淡笑问,“二姐,顾家已经很久没有实行过家法了。我想,你还记得小时候,祖父是怎么用顾家家法,教训大伯父的。”   顾家的家法就是棍棒。   用的是大承境内最结实的木头所制的棍棒。因为顾家先祖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说法,历代不听话的顾家子都会被押着,在阖府面前结结实实挨上十几二十棍子。   长房大老爷顾渐,虽有爵位,可自小就不是个听话勤奋的孩子。幼年调皮捣蛋,都不曾挨过家法。然而就在顾溪语出嫁前,顾渐闯下大祸,差点被老太爷亲手打到咽气。   那种血肉模糊的画面,顾家所有人至今不敢忘。   李老夫人这时拧了眉:“二娘,你还不老实交代!”   她话音才落,顾溪语脸色大变:“是禹王妃!是禹王妃交代的!我去庙里敬香的时候,偶然遇见了禹王妃,王妃和我一见如故,我以为……我以为能得些好处,没想到王妃突然跟我说,要我找人对付表姑。”   “我不肯的,我没想过要这么做,是禹王妃说只想坏了温八她们母女俩的名声,叫她们没法在永安做人就可以!那一千两银子也是禹王妃给的,跟我没有关系!”   她爬到李老夫人面前,不顾牛大和赵壮的哀嚎,抓着老夫人的裙摆哭求:“祖母,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听信王妃的!我看到赵壮来家门口闹事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顾溪语哭得厉害,怕李老夫人不肯帮她说话,又急匆匆跪行到顾氏面前:“表姑,是我信错了人,是我心眼小!你帮我说说话吧,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她的哭声吵得人耳朵疼。温鸾却一时给不出任何反应,直到衣袖下紧紧攥起的拳头被温热的大掌轻轻拢住,她这才抬起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顾溪亭微微垂眸:“要不要原谅她是你的事。”   “如果……我说不原谅呢?”   虽然整件事看起来都是禹王妃的主意,但如果不是顾溪语从中提供帮助,赵壮又怎么会出现在人前。   她可以不在意名声,但被人捅刀又怎么会感觉不到疼。   “那就不要原谅。”顾溪亭道。   他心底多少有些愧疚。皇城司的察子神出鬼没,可也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察子。   宫里不会有,因为那会被圣上忌惮,禹王府也没有,因为禹王是个生性多疑的人,曾经隔三差五杀掉过一些下人,只为了确保没有察子。皇城司为此不得不从禹王府,撤出了手底下的人。   如果不是这样,也许禹王妃的那些动作,他就能更早一步知晓。   顾溪亭的回答,让温鸾多少有些惊讶。   可很快,她的注意力还是放回到了顾溪语的身上。   顾溪语还在哭,求老夫人,求顾氏,求一切能求的人,只想要把所有的错都推到禹王妃身上。   仿佛她从始至终都没有伸出一只手。   李老夫人却是显然不想在这事上再纵容她,摇了摇头,叹气道:“八娘怎么想?”   温鸾沉默。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不能原谅顾溪语,但更不能原谅的,还是禹王妃。   握着自己手的大掌稍稍用力,而后松开。她转头去看,顾溪亭安抚地颔首,继而道:“也不比见官,直接送去禹王府吧。”   顾溪语一声“尖叫”,吓得晕厥过去。   顾溪亭看她一眼:“祖母,二姐还是禁足吧。”   禹王府那头,禹王妃正与几家前来王府的女客说说笑笑。禹王与世子皆不在府中,自然一切便以她为主。就连禹王长子,都如同伶人一般,被叫到跟前来同丫鬟一起玩耍嬉闹,逗人发笑。   等到丫鬟急着进到花厅,在她耳边轻语了几句,她的脸色陡然变了。   正与她说话的是御史台监察御史蔡大人的夫人,见王妃脸色大变,忙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她挥挥手,一屋子的笑闹声便都停了下来。   连丫鬟们也极其能看眼色地带走了禹王长子,生怕一不留神惹怒了王妃。   禹王妃微微笑了起来,脸色难看的谁都看得出来。   “我去门口看看,你们先坐一会儿,喝喝茶,吃吃点心。”   女客们闻言,忙起身送她。蔡夫人眼波流转,指了自己的丫鬟,叫人跟上去看看。   禹王妃气冲冲地往上了丫鬟备好的轿辇,一面摇摇晃晃由几个太监抬着往王府大门去,一面问:“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有人架着马车过来,还不等门房和侍卫过门,就从车上丢下两个人来。奴婢瞧着……瞧着像是……”   “像是什么?”   “王妃,这里头有个人,像是顾家那个寡妇上回给您找的跑腿的。”   禹王妃一愣,等反应过来丫鬟说的是谁,立刻怒了:“怎么回事?怎么人被丢到王府门前了?你都认出来了,还不赶紧赶走!”   丫鬟急得快哭了:“奴婢……奴婢根本拦不住。门房喊了侍卫,想赶紧赶人,可……可那两人就赖在地上不肯走,还……还跪在地上直磕头,说对不起王妃,没办好王妃交代的事,没脸拿那一千两银子!”   禹王妃顿时怒得眼前发黑,轿辇才一落地,扬手就朝丫鬟脸上打去。   “废物!”   丫鬟哭着受了巴掌。有抬轿的小太监叹气,偷偷往她手里塞了块帕子。   禹王妃提着裙子,急匆匆往门口去。   王府门外,两个男人跪在地上,连声哭嚎,像是愧疚极了,不住地喊“对不住”。   围观的人已经许多了,几个侍卫想要赶人,可人越聚越多,根本就赶不走。还有胆大的,连侍卫都敢拦,伸长脖子问到底怎么对不住禹王妃。   看热闹的时候,哪有什么身份之别。底下的百姓最乐意看到的,大概就是这些皇宫贵族们出丑丢脸。有人嘿嘿笑,问是不是禹王妃给禹王戴绿帽儿了,要不然怎么就跪了俩男人,一口一个对不住。   这话一摆,禹王妃差些气吐血。   疾步迈出门槛,指着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的牛大,咬着牙就道:“你是什么人?”   “王妃,我是牛大啊。这是赵壮。我们……我们没办成您交代的事,实在是对不住您,这钱……拿着烫手!”   牛大说完,忙撞了赵壮一胳膊。   来时顾溪亭早有交代,只要他们在禹王府闹一场,就保住他们的命,从轻处置两人。赵壮惜命得很,当即就答应了下来。那钱揣在怀里,虽然还没热乎,可拿出来的时候,他当真是没一点儿不舍得。   五百两银子装在一个不起眼的盒子里。   禹王妃已经气得不行,等赵壮涎着脸把盒子打开,露出里头明晃晃的银子,听着围观人的吸气声,她只想眼睛一闭,晕过去什么也不管了。   “王妃,银子都在这儿了。您让小的去东柳巷还有顾家门前坏人小娘子的名声,小的没办成事……”   赵壮说着,禹王妃瞪大了眼,呲牙喊:“快闭嘴!闭嘴!”   她指了几个侍卫喊:“还不赶紧把人杀了!快杀了!”   禹王妃这一下喊,几个侍卫面面相觑,到底还是听令,举着手里的长矛就要围向赵壮牛大。   围观的人群外,这时候突然响起冷冷的声音。   “谁要当街杀人?”   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中间的道儿来。   禹王妃眼皮一跳,喊:“快杀!”   “王妃这是想做什么?”   走到人前的是几个皇城司打扮的男人,为首一人虎背熊腰,正是如今的皇城司副使尉迟善。   禹王妃一阵腿软。   不等她解释,尉迟善抬手:“来人,把这两个人带下去好好问问,怎么王妃要对着两个男人喊打喊杀。”   皇城司来得突然,走得也十分迅速。   禹王妃心口闷得厉害,不等人群散尽,这一回真正眼前发黑,闭气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没人在背后,一个目光短浅的妇人能干啥。顾得了眼前的一二三,顾不了后面的四五六。顾家的势明面上看着支撑家门的三郎也不过就是国子监博士,那头好歹是王府,当然叫人一眼就看到了一二三,跟着一二三跑了。 第67章 、〔六七〕无事   禹王妃闹出了天大的笑话。   那日皇城司捡走了赵壮和牛大, 不过隔日的功夫,满城就都知道禹王妃找了他俩,拿一千两银子换一对母女的名声扫地。   这满城的夫人太太们, 谁没三分好奇,自然就有人去打听了些东西。   据说,禹王妃要对付的那对母女就是顾家前些年回府的那位温顾氏和温家小娘子。   又说禹王妃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气不过当初自己因为温顾氏逃婚不得已嫁进禹王府。   这消息是真是假?   说话的人眨眨眼,笑得十分高深莫测。   再有人追问,他便不再吭声,只说皇城司察子到处盯着呢, 怕被抓了挨打。   皇城司的人在这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旁人猜不出心有忌惮,可温鸾是知道的。   那可是顾溪亭的同僚。   能那么及时地出现在禹王府附近, 多半也是他托人帮这个忙。   赵壮和牛大进了皇城司,不过就是关了几天, 吓唬吓唬就放了出来。前者灰溜溜带着老娘走了,也没敢说见到了大妹妹的亲女,顾氏派了人给他娘送了些银钱, 也不知日后能不能老实过日子。   后者自然是再不能待在长房,才离开永安, 就被现在的媳妇告到官府面前,又面临牢狱之灾。   禹王妃那头, 听说挨了禹王的训, 甚至太后和皇后还一道下了懿旨, 那宣旨的太监就当着阖府的面,将王妃狠狠训斥了一番,叫人颜面扫尽。   顾家这边, 顾溪语自是不必说。汤氏虽然有心为女儿说些好话,可李老夫人已然发了话,要将她送去乡下老宅,好好闭门思过。   顾溪语又哭又闹,求了汤氏又求父亲长兄。   顾渐父子本就要看着李老夫人的脸色行事,当下虽心疼自家人,可还是点了头。   顾溪语被送走那天,温鸾去远远看着。   她仿佛谁都看不见,垂着头被丫鬟们扶着走到马车旁。   马车是顾渐父子准备的,不是平日里顾府常用的几辆马车之一。瞧着十分朴素,堪堪只能遮风避雨。   似乎是怕被外头的人瞧见了自家的事。父子俩并没有露脸,连汤氏,听闻哭着想来送女儿,都被丈夫打了一巴掌,给拽回了房里。   温鸾一直走到门口,才撞见了被李老夫人派来的青萤和特地带十三娘一块儿过来的顾氏。   温鸾忍不住笑了一声。   偌大的顾府,出了事,为着面子,就连至亲都可以避之不及。   她心疼老夫人,也更为心疼起顾溪亭来。   这么一家子人,压在他的肩头,大概比山都沉吧。   送走顾溪语后,温鸾没有立即回重露斋,反而有些漫无目的地在花园里转悠。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上辈子被关在别业里的自己,和这辈子因为做错了事情,被罚闭门思过的顾溪语。   都是一样的不得自由,但……她们又都不一样。   “做错事的人都得到了惩罚,但你似乎并不高兴。”   顾溪亭的声音就在背后。   温鸾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转头看他。   “可这样的事,我真的应该高兴吗?”她摇头,“我与二表姐是姐妹,姐妹之间哪怕不亲,也不该为着外人伤了和气。我与赵……那人从血脉上而言,是我亲舅舅,舅舅难道就可以卖妻儿姐妹,甚至还打算为了钱卖掉外甥女?至于禹王妃,她又受了什么惩罚,不过只是被训斥一番罢了。”   温鸾摇头叹气,末了还是忍不住问:“表哥会难过么?”   “难过什么?”   “难过……这府里的所有人,明明知道眼下的荣华很快就要过去,家族的兴盛可能只能靠着你一个人撑起,但你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混不吝地活着。”   顾溪亭笑:“不难过。”   他伸手,捻过落在她发间的一朵落花。   “只要心疼的人不难过,所有事情就都值得我去做。”   是指李老夫人么?   温鸾诧异。   转念一想,整个顾府对他而言,真正意义上的亲人,的的确确只剩老夫人一人。   老夫人是盼着顾家能兴盛的。不然,又为什么顾家四房分家却不分居呢。   “走吧。”顾溪亭道。   “去哪儿?”   “带你出去走走,散散心。”他声音带笑,透着一丝丝的宠溺,“为什么要为了不相干的人让自己不开心呢。”   观月早就被人牵到了门外等着。一起等着的,还有顾溪亭自己的一匹黑色大马。   没有轿子,骑马散心。   这对温鸾来说,是种截然不同的体验。上马不多久,她哪还有什么心思去想不开心的事,只觉得目光所及的地方,角角落落都叫人觉得好奇。   永安城,道路横平竖直,开阔空旷。   路边,繁华喧闹,人流如织。   食肆、药铺、邸店、果脯铺坐落其间。路边还有酒肆,幡子迎风飘扬,酒香四溢间,能瞧见各种打扮的男子围坐在几张桌子旁,举杯豪饮。还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打扮得十分有趣,带着浓烈的地方口音沿路叫卖兜售。   这些热闹,都是以往她坐在马车上出行的时候很难见到的。   车帘盖住了小小的世界,掀开,也不过只是四四方方的一个小天地。哪有坐在马背上这般视线宽阔。   在城内骑马,不能纵马跑动。顾溪亭一直有意控着马速度,时不时看她一眼,叮嘱她慢一些。   又有长明长乐一前一后护着,她的胆子便渐渐放大,注意力越发集中在街市上。   那头让瑞香买了刚出炉的肉饼,这厢又看上了雪白如脂的杏仁豆腐。咬一口肉饼,肉香四溢,尝一口杏仁豆腐,口感顺滑。   温鸾彻底把那些不高兴的事都抛在了脑下,只觉得重活一世当真是件极好的事情。   顾溪亭忍着笑,直到到了城中一片惯常给人踏春赏花的林子,他方才笑出声来:“就这么想吃?”   温鸾正低头拿帕子仔细擦着手,闻言抬头:“闻着香煞人了。”   永安的肉饼是十足十的北方肉饼,饼大肉多,饼皮还是酥油的,下锅之后一层层酥皮分离,一口咬下去,嘴里肉汁爆香,酥皮香脆,好吃得很。   那杏仁豆腐也嫩得叫人能一口滑进肚子里。   其实都不是什么特别精细的东西,毕竟只是路边的食谱,卖给城中寻常百姓,大户人家的门槛都不够他们迈进的。可有些东西,越是路边的,越是惹人心动,馋的厉害。   两匹马由长明长乐牵着跟在后头,温鸾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后脑勺就挨了一计爆栗。   “让你来散心,你是来看观月的?”顾溪亭问。   温鸾笑:“这不是没怎么有机会直接骑着观月出来嘛。”   这几年她倒是常跟着老夫人去照野山庄,山庄里的箭道她不知道骑着观月跑过多少回。但这么直接骑着马出来的机会还是少之又少。   这么一想,她忽又觉得,如果上辈子没有嫁给季瞻臣,温家也没有出事,她是不是就能有机会,骑着观月,在鹿县街头到处溜达?   她想着,看一眼顾溪亭。看完收回视线,忍不住又看一眼。   温鸾的动作有些小心,可顾溪亭又怎会不知,哭笑不得地在人前站定,问道:“我这么好看?”   “我……就是想问……想问件事。”   “什么事?”   自然是温家的事。   温鸾小心措辞,将压在心里好几日的担心终于问出口。   五月初五已经过去了好些日子。   阿爹过去答应三五日就书信一封来永安,后来还是她自己怕耽误了凤阳的事,让阿爹半个月写一次。但这次,已经隔了许久了。   “我给凤阳的信,从三五日一封,改到了一日一封,可一直都不见阿爹回信。阿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温鸾说完,低头。   宽大袍袖下露出的指尖紧紧攥着袖口。镶了金丝银线的衣袖被她攥得都留下了褶皱。   “我……晓得表哥的身份。”她壮起胆子,抬头吞吞吐吐道,“表哥上回去凤阳……其实……其实是皇城司有命是不是?那温家……也被皇城司盯上了吗?”   她说完话,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顾溪亭,生怕错过他脸上愠怒的表情。   阳光就在他身后,金灿灿的,像是穿上一层泛光的铠甲。眉心微蹙,面容也不似一开始的温和。   温鸾有些怕,怕顾溪亭生气,怕这个上一刻还好心带自己出来散心的兄长怒而转身,从此再不给予半分温柔。   酸甜苦辣,一时间万般滋味从心头滑过。   顾溪亭的眼黑沉如墨,眉头却在这时候舒展开。   手掌轻轻落在温鸾的头顶,叹道:“温家的确是出了点事。”   温鸾心中发寒,害怕,委屈,愤怒一时间从心底涌出。她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两辈子,两辈子了,她都傻乎乎的没能帮到忙……   她在顾家好吃好喝的时候,阿爹……   “不过没关系了。”顾溪亭的话这时候接上。   温鸾一愣,眼角差点落下的眼泪,被略有些粗糙的手指擦过。   她呆愣愣地望着男人,耳朵里全然都是他温柔的声音。   “罪臣季成圭窜通米商温伯起,几次设计你阿爹。你阿爹为人机警,都一一避过,只漕粮一事,因发运司的关系,不得不出借用。那两人就利用此事,打算让你阿爹承担风险。一旦事情败露,推出去送死的人,就只会是你阿爹。”   是的,上辈子就是这样!   温鸾抖如筛糠。   上辈子,温家借出去用来运输漕粮的船出了问题,据说引发了一连串的事。阿爹……阿爹就是那时候被推出去的!   顾溪亭看一眼脸色雪白,嘴唇微微发青的温鸾,道:“你不必担心。这些事皇城司已经知晓,你阿爹只是被人设计。季成圭和温伯起现如今皆已服法,正从凤阳押解回来。”   他几句话带过凤阳发生的事,也隐下了这次案子背后更大的可能。   这些,都不是她该知道的。   她还太小了,不该知道那些阴暗的东西。   顾溪亭叹口气,见温鸾仍旧神色不对,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抬起放到她的脸庞。   不等手指触碰到她雪白如瓷的脸,瑞香的声音有些急切地传来。   “我刚瞧见甄家小娘子了。”   他顺势收回手,扭头去看,那个叫瑞香的丫鬟目光闪烁,一脸的警惕。   作者有话要说:  瑞香:大尾巴狼!   顾三郎:= =你谁? 第68章 、〔六八〕欺瞒   “甄家姐姐?”温鸾诧异问, “她也在附近?”   瑞香警惕地看一眼顾溪亭,回话道:“方才奴婢见着她了。是甄家小娘子不错。”   瑞香意有所指:“八娘,要去打个招呼吗?”   松香拽了拽她的袖子, 不赞同地看她。瑞香不理,只同温鸾道,“八娘,毕竟是老夫人看中的人家,相识一场,不去打个招呼只怕不好。”   温鸾没发现瑞香的古怪,闻言点头:“去吧。难得能遇见, 自然要打个招呼。”   她说着去看顾溪亭,“表哥也一道过去吧。”   瑞香这时应声,带着人便要往一旁走。   顾溪亭点点头, 跟着主仆二人往前,目光从时不时回头瞪自己的丫鬟脸上划过, 重新落在温鸾的身上,沉默不语。   五月间的林地,开着各种当季的花卉, 越往里走,鼻间越能闻到花草的清香。   温鸾提着裙子, 随着瑞香一路往林荫深处走。裙摆仍不时擦着脚边的花草,一时便抹上了淡黄色的花粉。   她低头弯腰, 轻轻掸了两下, 突然听见前头不知哪里传来的哭诉声, 透着痛苦和悲愤,一同传来的还有不住安慰,却显然不怀好意的男声。   温鸾动作一顿, 当下愣在原地。   还是顾溪亭轻轻拉了她一把,她这才反应过来,躲到了一棵需得三五人环抱的大树后头。   “……表哥,你非要逼着我这条命都给了你才肯放过我么!我连孩子都不要了,就想你行行好放过我,你怎么就偏偏不肯!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被你们……被你们兄弟俩糟蹋,生了一个连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晓的儿子……”甄紫芝的声音,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唇齿间挤出来的,“孩子都给你们,我娘也给了你们银子。你们……你们明明说好放过我的,不能说话不算数!大不了……大不了我再给你们银子!”   哭泣传来,方才的男声笑了起来。   甄紫芝有些激动,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衣料被拉扯。   温鸾有些担心地要去看,头才探出,就被一巴掌捂住了眼睛。   顾溪亭低头,看一眼被自己手掌遮住的大半张脸:“听话。”   那头两个人在树旁推推搡搡,甄紫芝似乎是已经习惯了男人的粗鲁举动,顺从地扬起了脖子。   男人埋头在她的肩窝,笑一声,又笑一声。   甄紫芝这时候又说道:“最后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了表哥……我就要嫁人了。等我嫁了人,求你别再来找我了。”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你当初说过要娶我的,又哄着我说既然早晚要在一起,不如就给了你。可你……可你凭什么还让……还让二表哥也扮成你的样子骗我……我常记得我刚回祖宅时候的事儿……表姐妹们谁都不理我,只有表哥你带我玩儿,我想要树上的画,你摘给我,我想要水里的鱼,你捞给我……二表哥他只知道欺负我,你还帮我和他打过架。可你怎么最后就……最后就让二表哥也进了我的房!”   男人的声音带着粗喘和激动:“表妹,不是我不娶你,实在是爹娘不同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那妻子,你嫂子,你也是见过的,论出身不如你,可她的嫁妆却是足够令我家里富裕三代人!”   两人又纠缠着啃了几口。   动作用力的,在顾溪亭眼里看来,就是两头兽类荒郊野岭的彼此啃咬。   甄紫芝似乎在这时候终于渐渐镇定了下来,眼泪不流,声音也不发颤了:“你既已娶,我也即将另嫁,孩子也留给了你们……你还来找我作甚?我只要一想到事发时,你娘看我厌恶的眼神,我就恨不能这辈子没有遇见过你们兄弟二人!若不是……若不是舅舅在乡里横行,舅母威胁我敢报官,就要将我浸猪笼,回头只管往甄家报一个暴毙,我何至于……何至于落到如今的境地!”男人又劝道:“你是姑姑的女儿,我娘只是随口一说,哪会真将你浸了猪笼!”   甄紫芝哀声道:“那好,那表哥你说清楚,你这次找我来究竟是为着什么?总归不会是特地来看望我的吧?表哥行行好,且放过我罢,我就要嫁人,那人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日后指不定还能有更好的成绩。我一个残花败柳,若能入了他的眼,定会好好服侍他,为他纳妾蓄婢,开枝散叶,总归……是我对不住他……”   温鸾看不到那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可两人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温鸾气得脸色通红,身边两个丫鬟也是咬着后槽牙,恨不能扑上去,把这对男女咬下一口肉来。   “你娘给你说的,是永安顾家?我听闻,顾家如今有个温八娘,生得模样极好,且家财万贯,是也不是?”   甄紫芝声音发愣:“温家妹妹?她的确生得极好。你……你难道是想让二表哥?不成!这不成!”   “怎么不成?我娶了妻,老二的未婚妻落水没了,再说一个不是应当。那温八娘容貌好,出身也不错,不是正巧合了老二。”   “你当真是为了二表哥?你……你莫不是还想着和二表哥一起……”   那两人说的话越发过分,温鸾浑身僵硬。   脑海中,一时间那两个声音都被套上了熟悉的脸孔。   也许,在上辈子,她毫不知情的地方,季瞻臣和温鹂也是如此讨论着这样那样的事情。   比如如何利用她。   顾溪亭这时松开了手。温鸾闭着眼,却是连一丝一毫探头的想法都没有了,下意识地转过身,将头抵上了他的胳膊。   “回去说。”顾溪亭轻声道。   温鸾睁眼,就见他弯腰拾起一枚石子,对着前头经过的一只野兔弹了出去。   被石子弹中后腿的兔子,一时间受了惊吓,猛地蹿了出去。   林荫下的草丛被它蹿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惊得那头的男女匆忙分开。   两人也不说话了,一个先走,一个跟着稍远一些,朝着两个方向离开,一边走,一边还时不时回头,生怕有人窥视。   回顾府的路上,温鸾坐在马背上,再没了先前的开心。   满脑子都是甄紫芝的声音,一时又变成温鹂和季瞻臣,她坐着,却好像魂都飞去了远方。   顾溪亭看着温鸾,见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伸手拽住了她的马缰:“你在想什么?”   当着大街上那么多人,温鸾心底的话说不出口。   顾溪亭显然也发觉了这点,翻身下马,亲自牵着马缰,将人带到了附近的一座茶楼里。   茶楼一层是大堂,坐着许多人。上了楼就少了喧哗,回字廊里有许多阁子。顾溪亭要了一间两头没人的,带着她进去。   茶汤茶果都上齐了,他看看长明长乐,两人将瑞香松香带出门,守在了外头。   瑞香明显不想走,可长乐手劲大,一把拽着就走了出去。   温鸾始终低着头,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连面前刚做的茶果一时也没有食欲。   “你在不高兴?”顾溪亭问。   温鸾抬眼:“表哥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从一开始对这门亲事一直没有表露亲近的意思。甄紫芝还流露过几分满意,他就始终客客气气的,像极了平日里面对上门做客的女客时淡淡的态度。   顾溪亭点头:“我的身份,注定要娶一个人前,会将对方的所有事都查得清清楚楚。”   “我也是?”   “你也是。”   得了回答,温鸾顿时有些讪讪起来:“那温家……”   “温家干干净净一片,就是有些手段,也不过是商人正常经营时的小心机,与大局无碍,和朝廷无关。”   阁子临窗,窗外阳光照射进来,落在桌几上,也落在温鸾露出的半截手腕上。   半透明的肌色叫顾溪亭一眼看去,不由地视线停留,良久他才挪开眼。   “甄家娘子几年前去了乡下,陪伴外祖母许氏许家。那对兄弟,是她舅舅的一对双生子,原本就是浪荡性子,那时房中虽没妻室,但已经将身边伺候的丫鬟全都染指了一遍,且一向是荤素不忌……”   想起面前的温鸾到底还未及笄,顾溪亭有意咽下了到嘴边的一些话。   “甄家娘子与她表兄情投意合,有了……往来,最后却发觉受人蒙骗,被兄弟俩骗了身子,还怀上了孩子。当时事情一度闹得很大,甄家只有甄夫人知道整件事,瞒过甄家人,等甄家娘子生下孩子坐完月子后,才接回永安。”   温鸾惊道:“甄夫人就不怕事情出现纰漏吗?那孩子也……也就留在乡下了?”   她想到甄紫芝说的话,孩子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直接就留在了那里。而那个男人还名正言顺娶了妻子,说不定根本就没认孩子。   顾溪亭点点头,平静道:“孩子的确留在了那里。甄夫人为了把事情盖过,给了他们不少银子。”   温鸾呆了呆:“所以,她不想着为甄家姐姐讨个公道,而是一心扑在隐瞒整件事,为姐姐找个人家嫁了?这是……在欺瞒!”   顾溪亭推了一碟茶果到她面前:“我并不在意我将来的妻子在嫁进门前是否贞洁,但欺骗绝不允许。”   “那表哥,为什么不告诉老夫人。你明明知道,老夫人日夜盼着你能和甄姐姐……”   温鸾有些说不下去了。   顾溪亭笑:“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好说。”   祖母到底年纪大了,从前积劳成疾,到了如今身上的病痛便都冒了头,时常与他说不了一会儿的话就会疲惫地叹气。   他如果直截了当地提起甄夫人有意隐瞒的事情,到那时,只怕会让祖母气出个好歹来。   另一方面,他与甄家无仇无怨,他愿意卖甄家一个面子。   闹翻了,只会令甄家难堪。   作者有话要说:  顾三郎:面子没了,撕吧。 第69章 、〔六九〕登门质问   顾溪亭的意思, 是想和从前一样,冷淡地不予回应。如此这般,甄家应当就会主动放弃结亲的打算。   但显然这一回, 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那日表兄妹俩意外偷听到真相后不久,甄家愿意结亲的意愿,越发浓烈了。先前甄家便是十拿九稳的态度,迟迟不见顾家有后面的动作,便让人主动送了消息,询问什么时候能把两个孩子的事情定下来。   李老夫人自然是欢喜甄紫芝的,每每见了甄家人, 都忍不住与白妈妈多说上两句。   连白日里在菩萨面前念经时,都会忍不住求菩萨保佑。   温鸾几次想主动坦白甄紫芝的事,可想到老夫人的精神总是不大好, 她难免就犹豫了起来。   这个秘密压在心底,惹得她就是被九郎拱到地上, 都没能愉快地展开眉头。   因为怕好动的九郎磕着,温兰院的几间屋子地上都铺上了从凤阳不远千里送来的绒毯。   温鸾躺在地上,胖墩墩的九郎就压在她的身上, 两只肉手扒拉着,亲了自家阿姐一脸的口水。   松香忍笑, 忙不迭上前把九郎抱了起来   瑞香在后头扶起温鸾,见人又出了神, 便知多半是还在想甄家娘子的事。   “八娘, 甄娘子的事既然三郎君心里有数, 你又何必时常记着。”瑞香再度劝。她不太会说话,翻来覆去还是和平日里一样的内容,末了又提了顾溪亭, “八娘如今大了,不再是小娃娃了,还是与三郎君不要走得太近吧。”   温鸾心里想的都还是甄紫芝的事,哪听得到瑞香的话。   她擦了把脸,回过神来见九郎咿呀叫着从松香怀里伸手要她抱,忙眯着眼笑:“小九郎,叫阿姐,叫了阿姐就带你去找小侄儿。”   九郎聪明,已经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叫人了。可九郎也懒,宁可多跑跑玩玩,就是不乐意喊人。   温鸾逗着小阿弟,下意识要去想甄紫芝那个父不详的儿子,就见门外匆匆忙跑来松柏堂的小丫鬟。   “老夫人和三郎吵起来了!”   温鸾提了裙子,匆忙往外走,一不留神差些撞上捧了点心过来的顾氏。   “这是怎么了?”顾氏问。   “老夫人和三表哥吵起来了,我去看看。”温鸾丢下话就跑。   后头的松香忙将孩子交还给奶娘,与瑞香一道,匆匆给顾氏行礼,追了上去。   才进松柏堂的院门,就听见李老夫人的屋内传来了咆哮声。   一院子的丫鬟婆子面面相觑,站在院子里,谁也不敢这时候走开,生怕一个不好,老夫人气出好歹来。   青螺走后,跟着青萤在老夫人跟前当差的青羽见了温鸾,忙迎上前。   “怎么会突然吵起来?”温鸾问。   “还是为着三郎的亲事。”青羽年纪与温鸾一般大,大抵是因为跟着青萤的关系,性子十分稳重,三言两语,将祖孙俩争执的原因说了清楚,“甄家夫人这次请了媒人过来,想直接与府上定下亲事。老夫人觉得甄家既然如此诚心,且甄家娘子模样性子都不差,就想着不如成了。可三郎说什么都不肯,亲自把媒人送了出去。老夫人这才……这才动了怒。”   甄家最近越发急切,温鸾竟忍不住觉得,或许是甄紫芝私会她表哥的事,叫甄夫人知晓了。所以怕夜长梦多,连连主动提起亲事,想要早些定下来,免得横生枝节。   可都到了这时候,再瞒着不说,又有什么意义。   温鸾急得跺脚,几步走到门前,刚要敲门,就听见里头“砰”一声,是茶盏被人重重砸碎的声音。   “……顾令端,你到底想要怎样?你爹走得早,祖母一手将你拉扯长大,看着你连中六元,成了远近闻名的才子,看着你入朝为官,时常被圣上召见。祖母不求你有多大成绩,当多大的官,就想看着咱们顾家好好的,看着你好好的,娶个好妻子,生一些孩子,把咱们顾家兴盛起来……你不想娶甄家娘子,好,祖母为你相看了那么多小娘子,你说说,你究竟中意哪一个?”   “是有家世的,还是温柔娴静的?你要是不喜欢大的,还有那些十三四岁的小娘子。你……就没想过,祖母年纪大了,活不了多少年了,难道你要一只等到祖母没了,你才肯带着娶过门的媳妇,到祖母坟前说一声吗?”   温鸾的脚一时间忘了该迈出,愣愣地站在了门前。   屋内,顾溪亭的声音清晰传来。   “不会的。祖母长命百岁,还能帮着孙儿带孩子,又怎么会看不到孙媳妇。祖母只要保重身体,就一定能见着孙儿的长子、长女、次子、次女,还有小幺。孙儿也一定会娶一个讨祖母喜欢的妻子回来,她能陪着祖母看戏、念经,能给祖母下厨做点心,还能陪祖母说话,跟祖母撒娇。”   “可那个人,不会是甄家娘子是不是?”老夫人不死心地问。   顾溪亭温柔低语:“不会是她。”   老夫人的哭泣声响了起来:“你这孩子……你心里头究竟都在想些什么?万一祖母先走了,谁来疼你……”   温鸾站着,望着门上的雕花,缓缓挪开了视线。   “八娘。”   身后,传来青羽的说话声。   温鸾回头。青羽脸色微微有些不好:“甄大人……来了。”   甄大人?   温鸾一时没响起是谁,等青羽说大老爷已经在前头陪着了,她恍然回过神来。   那是甄紫芝的父亲!   她这才急了,再顾不得其他,转身敲门。   正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顾溪亭站在门后,低头对上她的眼,略有些诧异。   “八娘?”   “甄大人来了。”   温鸾脱口而出,“大表舅在前头陪着。似乎有些不太好。”   青羽的脸色不好,定然是前头来传来的下人说了什么。既然顾溪亭才送走了甄夫人的媒人,一转头甄大人来了,只怕是来要个说法的。   顾溪亭的神情丝毫不乱,闻声点头,眉宇间透着几分疲惫。   “你陪陪祖母。”   他说着要去前院,李老夫人这时从内室走出来,叹气道:“我也过去看看。到底是咱们家对不住他们。”   温鸾闻言,往后退了退。   她想去前头看看,若是有什么事,她说不定还能帮衬上。可这亲事又不是她一个小姑娘该听的……   她有些犹豫,正为难着,没想到顾溪亭已经看出了她的想法,道:“算了,你也一起去。”   老夫人明显有些意外地看一眼孙子,回头看温鸾,半大的女孩儿满脸愕然,一时心软了下来。   还是个孩子呢。   前院见客的厅子很大,能容得下不少人。当年老国公还在世时,逢年过节前来拜会的客人总能将这厅子挤得满满当当。   时到今日,已然空荡冷清。   甄家上下都到了。   顾渐与汤氏便都出来陪客。香茶、点心、水果,丫鬟们进进出出,仍不能缓解一屋子的气氛凝重。   温鸾到时,第一眼便看到了甄大人。   甄大人年将不惑,身材偏瘦,坐在厅内满脸严肃,似乎与人话不投机,一直沉默,不时皱一皱眉头,怎么看都是带着气来的。   大表舅就坐在厅堂上座,气势上却连个太医局令都比不过,显得十分拘束,连连赔笑。   他笑完,见甄大人一言不发,又尴尬地低下头喝茶。   温鸾瞥了一眼坐在甄大人身边的母女俩。甄夫人同样皱着眉头,却不是生气,而是写满了担忧,至于甄紫芝,泫然欲泣。   一家人,神态各异。   “三郎!”   汤氏最先见着顾溪亭,当即站起来喊了一声。等发觉李老夫人也跟着一道来了,神色一变,忙拉上顾渐,上前迎接。   “母亲怎么也来了?”顾渐在前行礼,等妻子扶过老夫人,他跟着责怪道,“三郎也真是的,这好好的亲事非要回了,惹得你祖母这么大年纪还得为着你的事操心劳累。”   他说完,拍了拍顾溪亭的胳膊:“快,去跟甄大人认个错。咱们两家就此把亲事定了……”   “不急。”   甄大人出声打断。   温鸾正给老夫人斟茶,闻声瞧了眼甄大人,只见他一脸怒意,直望着顾溪亭。   温鸾再转头去看甄紫芝,她眼眶红肿,面色惨淡,一时间就竟叫人分不清她是作伪,还是当真对着顾溪亭情根深种。   甄大人道:“令端,你我好歹也算同朝为官。我问你,这门亲,你可是当真不愿?”   顾溪亭拱手:“是。”   甄大人气得直喘气:“那你为何不愿?是小女姿容丑陋,品行不端,还是你看不上甄家世代行医?”   甄大人说到“品行不端”,温鸾就清清楚楚地瞧见甄紫芝身体发颤,随后甄夫人神色一沉,按住了她发抖的手。   “并非,只是秦晋之好,结的是两情相悦。”顾溪亭道。   “若只是两情相悦,自然是成亲之后的事,你……”甄大人不喜,“可是早就有了心仪之人?若是如此,不如先前就明明白白说清楚,何至于要拖到此时,叫小女满心欢喜落了空。”   甄夫人这时也出了声:“是啊,我这闺女一根筋,若是有了心,便一心一意扑在上头。当初见了小郎君,又听我们提要说这门亲,便满心欢喜地等着亲事成。可你怎么就……怎么就……”   甄夫人说着,甄紫芝便在那头落下泪来。   汤氏当即跟着道:“这小模样,可别哭坏了眼睛。三郎不会说话,只怕是心底欢喜的,让我们再劝劝,再劝劝……”   甄家的家世不错,但也仅仅只是不错。汤氏自然是希望这个侄子娶的是个门第家世都不怎么高的人家,若是高了,日后岂不是整个顾府还得仰人鼻息。   温鸾一直站在老夫人身后,见顾渐夫妻俩作势真游说起来,再看甄紫芝一副情深意长的样子,心头闷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顾溪亭这时却看了她一眼,微微摇头。   她愣了愣,随即就听他看向甄紫芝,缓缓道:“许家那对兄弟,将得了时疫的孩子丢进了柴房,只留了个孤寡婆子照看。那孩子如今会喊娘了,你可有想过他?”   此言一出,便如一记轰雷,咣一下响在了众人头上。   甄紫芝猛的抬头,眼泪吓得全无,恍如一根木头,直直地杵在了地上,呆愣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余下众人,神色骤变。   作者有话要说:  哪有什么情根深种。甄紫芝就是没啥主见,想要寻求一个庇护和心理安慰。   写她的时候,就想到了今年我们这儿发生的一起事故,死者前女友带着孩子闪婚嫁给了现在的老公,那孩子是谁的都不知道,死者出事后,家里听说了孩子的事,好像跑去对方城市找孩子验DNA了_(:з」∠)_ 第70章 、〔七零〕哭过往   “砰”的一声, 李老夫人手里端着的茶盏掉在了地上,摔成几块,茶水也泼了一地。   老夫人怔愣, 旋即对着脸色苍白如死人的甄夫人质问道:“什么孩子?我孙儿说的可是真的?有个孩子,喊她娘?”   甄夫人吓得手足无措,不敢置信地去看顾溪亭,目光中写满了惊疑。   甄大人愕然,怒道:“顾令端!你若是看不上我们甄家,你尽管言说,何必要污蔑小女!枉我还认为你品行上成, 小女可托付终身!”   甄夫人这会回过神来,咬着牙,强扭起笑脸来, 摇头道:“三郎从哪儿听来的浑话?我家七娘惯常是个老实本分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最是规矩不过,哪里会有个孩子,还已经能喊娘了……”   李老夫人一挥手, 打断她的话,目光牢牢钉在甄紫芝的身上。   良久, 她这才看回孙儿:“三郎,祖母问你, 是不是真的?”   甄紫芝的长相身段, 最是大方得体, 听闻为人也极其温柔贤淑。娶妻娶贤,老夫人不求有多高的门第,单这些, 她便乐意两个小的能成好事。   可孙儿从不撒谎。   顾溪亭还未回答,甄夫人的额头已经留下汗来。   她瞒着家里做了那么多事,贴出去那么些银子,好不容易盼来一门亲。眼看着就要到手的女婿,这下竟是就要没了的模样。若真是知道了孩子的事,万一说出去,日后……日后又能从哪里找一个不介意的女婿来?   想到这里,甄夫人冷汗涔涔,不知所措地去看汤氏。   汤氏只方才一瞬间被惊到了,这会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劝道:“三郎,你若是不喜欢,便不喜欢罢,可别坏了人女儿家的名声……”   她才说了没两句话,李老夫人已经一眼瞪了过来。   汤氏平素最怕婆婆,这下立即闭了嘴,缩在椅子里不说话了。   “三郎。”老夫人道,“你说。”   顾溪亭拱手:“前几日无意间撞见了甄家娘子。原是打算打个招呼,不想却见着甄家娘子与一郎君相会,孩子的事,是孙儿亲耳听见他二人交谈时提及的。”   老夫人皱了眉头。   温鸾忙递上新换的茶盏。   “孙儿回来后,思来想去,若是误解了甄家娘子只怕不好。遂找了人去打探消息,这才知晓,原来……真有这么一个孩子。”   他不说别的,也隐去了当日在林子里瞧见的郎情妾意的情状,只提一个孩子,多少算是给甄家留了些许面子。   话说了这些,甄大人哪还听不出真假,惊愕地扭头,看向身边的妻女。   甄夫人一脸的惴惴不安,此时见事情败露,低下了头。甄紫芝则哭哭啼啼,一言不发。   “好哇,竟是来骗婚的!”汤氏突然一喜,叫出声来。   顾渐这时候已经不说话了,整个人的气势看着都强势了不少,坐在边上一口一口喝着茶,偶尔抬头看一眼甄家,摇摇头,继续喝茶。   甄夫人被说得脸色发白,只好连声道:“不是骗婚,不是骗婚!”   甄大人指着她,“你你你”了好几声。甄夫人忙道:“好孩子,你听伯母同你解释。这事不是你听说的那样,你千万别怪七娘,说来说去,都是我这个做娘的错。”   她说着要掉眼泪,“七娘……七娘也是没办法了,所以才……可那孩子没跟着七娘回来,七娘就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你就当可怜可怜她,要不……要不就不娶了,纳!你纳了她吧!”   温鸾正仔细给李老夫人抚着背,闻声一下子愣在那里,抬头看了眼已经哭得快要厥过去,靠着丫鬟才没倒下的甄紫芝,忙又去看站在厅堂正中的顾溪亭。   他没有动,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同情。   他看甄家人的眼神,和平日里看着花鸟鱼虫是一模一样。   平静。   不带任何感情。   甄夫人想去拉老夫人的手,被温鸾一个箭步上前挡住。   不等她说完,甄夫人一把拉住她的手,低下身段唉声道:“好八娘,你与咱们甄家的女孩儿们常在一块玩,你最是清楚甄家的规矩。无论如何,七娘都不会有意做出伤风败俗的事。她的那些嫂嫂,妹妹,哪一个不是温柔乖巧,怎么会……怎么会做出错事呢。”   说来说去,甄夫人的意思就是甄紫芝不是有意欺瞒。可究竟为什么会有孩子,却始终不肯说出口。   抓着温鸾的手说到激动的地方,声嘶力竭,用足了力气。   温鸾疼得拧了拧眉头,想要挣开,却一时挣脱不能。   还是顾溪亭上前,伸手轻轻碰了碰甄夫人的手肘,后者“啊”了一声,松开了手。   温鸾趁机逃回到老夫人的身后。   被抓出淤青来的手匆忙间藏进了衣袖里。   “甄夫人,这门亲无论怎么说,我都不会答应。”顾溪亭淡淡道,“若一开始,夫人先坦诚以待,兴许还有考虑的机会。但甄家以欺瞒的态度面对顾家,现在又不惜让小娘子做妾,只怕不仅仅是担心日后她不能被明媒正娶这么简单。”   被气坏了的甄大人此刻猛地一惊,突然想到什么,冲着妻子恨声道:“你究竟都瞒了些什么?到现在你还不肯解释清楚,是要置甄家于何地?”   自家气势冲冲地上门,原本是来讨要说法的。结果一转眼,却是自家被人打了脸,一时间甄大人只觉得甄家世代清名,此刻竟是一扫而光。   甄夫人恼了,咬牙道:“都是那群畜生的错!要不是他们,七娘何至于受这等委屈!”   到底是别人家的家世,顾溪亭并不想在这里听他们解释什么。   李老夫人也不愿。   “走吧。说不成亲,却也没结仇的意思。自家的事,自家了。你们只要信得过顾家,今日踏出这个门槛,就绝不会听到永安城里有人说一句甄七娘的坏话来。”   李老夫人的口碑城中人尽皆知。甄大人点头,作势要拉上妻女回去。一直哭哭啼啼,不发一言的甄紫芝却突然冲了过来,“噗通”一声跪在了老夫人的跟前。   “七娘!”   甄大人猛然大吼。甄紫芝恍若未闻,泪珠盈盈,望着老夫人道:“老夫人,您德高望重,求您救救紫芝吧!”   她捂着心口,哽咽着,“您莫要怪我娘,都是我不好……我当初若是死在沧州就好了。那孩子……那孩子若是随我一道淹死,渡了轮回,说不定还能重新投胎,得一好父母,如何会吃今生的苦……”   说着,甄紫芝连连磕头,哭得肝肠寸断,叫温鸾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可转念想到她在林间与人言语,依依不舍的样子,温鸾闭了闭眼。   甄紫芝哭着,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连带着还有她与表哥的说不得的那些感情。   沧州就是甄夫人许氏的老家。   许家在沧州当地,是个大户。   历朝历代多有人在朝中为官。族中女儿也时常与人结亲,嫡女作妻,庶女为妾。到底不是什么朝中要员,因此许氏一族从未引起过人注意。但几代人的积累,到了如今当家的许氏族长手中,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甄紫芝的大舅,就是如今的许氏族长。长期在沧州为沧州当地官员提供便利,这里的便利涵盖极多。便是甄紫芝一时也解释不清。   她只知道,大舅手底下有一群人,专门在沧州当地横行,作威作福,收取保护费。而这些人,不光有许氏一族护着,更有沧州当地官员们的庇护。   甄紫芝初时只当自己与表哥情投意合,频频行云雨之事,还是因一个意外,才叫她发觉,每日进出自己房间的表哥,并不是同一人。   她一时气愤,却羞于被人知晓自己已经破了身,等到意外发觉身孕,事情这才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也许是大表哥的,也许是二表哥……”甄紫芝抽抽噎噎,“他们谁都觉得孩子不是自己的,大夫也无能为力。大舅母……大舅母就说,像我这种可以随随便便就与男人……一定也和别人有过首尾,说不得孩子就是个野种。于是……族人告诉了我娘,说我犯了错,要将我沉塘。”   温鸾到底忍不住,掏了帕子给她,轻声问道:“后来呢?”   甄紫芝接过帕子,低声道了句“谢谢”,续道:“后来,我娘说要报官,要两位表哥坐牢。沧州不能告,就去府里告,府里不行就回永安,不信有人畏惧许家,畏惧到连我爹的面子都不肯卖。”   但最后还是没有报官。   因为大舅母威胁说,只要报官,就不仅仅是浸猪笼沉塘这么简单,她会到处说甄家女淫.荡、下贱,会让永安城里没人敢娶甄家女。   甄夫人为了一家人的面子,为了后头还没出嫁的大把女儿,拿银子换了太平。   可闹到那个时候,孩子已经不能落胎了。   “……我最终还是在半年前生下了孩子。孩子才出生,我连面都来不及见,就被大舅母抱走。说是既然不知道是谁的孩子,那就先养着,等长大了再看。像两位表哥,就留着,不像就打发出去当个下人。”   甄紫芝眼泪已经哭干了,到这会儿只能尴尬的笑了笑:“我回了永安。娘说要为我找一门亲,有办法叫我嫁了人后,让人以为还是处子。我听话了,可心底对表哥有恨也还藏着喜欢。所以……我忍不住看到他来找我的信,就去和人见了面,就当……是真做一个了断。”   甄大人一口气涌上心头,想要一脚踹过去,被甄夫人一把拦住。   甄紫芝这时候又开口了。   “大表哥还留在城里。老夫人,顾大人,七娘不求还能嫁进顾家,只求你们帮帮七娘!我……要告!告许家鱼肉乡里,欺压百姓!告他们手里还握着一条贩卖私盐的线!”   温鸾心头猛的一沉,就见甄紫芝重重地磕下头。   一下,又一下。   磕得头破血流,神情却再没变过。   作者有话要说:  甄紫芝是没主见,甄夫人是护女儿又胆大包天,想瞒天过海给女儿找门好亲事,说不得就彻彻底底避过了许家那些人。至于甄大人……人还真就是啥都不知情,后宅的事有夫人,他只管前头,要不然他哪里来那么大脾气,跑到顾家逼婚=。=不就是以为顾家做错了么。 第71章 、〔七一〕正正好   甄紫芝的决绝, 叫人动容。   温鸾心底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她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个只会哭哭啼啼,舍不得放弃旧爱, 却又不愿丢下十拿九稳的亲事的一个优柔寡断的姑娘。   却没想到,甄紫芝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态度决绝,向李老夫人和顾溪亭寻求帮助。   她一时怔愣,直到听得老夫人一声长叹,这才回过神来。   “这孩子……倒是个敢下决心的。”   温鸾不解,老夫人望着抱头大哭的甄家母女俩, 缓缓摇头。   “莫说她对许氏兄弟还有点心,单就是瞒着这桩事,听从母亲的安排骗婚, 只要她死咬着不承认,顾家就绝不会放过甄家。”   “但她这时候作出这样的决定, 请我与你表哥救她,又哪里不是在救甄家的声望。”   老夫人垂下眼帘,叹道:“我盼着能给三郎娶一个温柔娴淑的妻子, 也就是这么看上了她。好在……没成,三郎若是愚孝, 大抵这顶绿帽子就戴定了。”   甄家最后离开的时候,甄大人满脸愧疚, 为自己没能发觉妻女的事, 甄夫人哭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靠着丫鬟婆子才上了马车。   唯独甄紫芝,低着头走在最后,临上马车, 还郑重地向听从老夫人嘱咐,特地送到门口的顾溪亭和温鸾行礼。   她哭得眼睛通红,温鸾心下也没了先前对她的不喜,忍不住道:“你……找个地方躲躲,许氏一族既然能蛮横如此,万一……”   甄紫芝莞尔:“多谢八娘。”   目送甄家马车离开,温鸾跟着顾溪亭回松柏堂时,左看右看,不见什么人跟着,这次偷摸问:“表哥要管这件事么?”   顾溪亭笑:“管。”单就许氏一族手里的私盐,就必须得管。   温鸾心下明白,甄紫芝这一跪,当真是救了甄家。   不过三日,沧州的事就由察子摸出了不少蛛丝马迹。   温鸾不知道,只觉得顾溪亭连着三日没回过顾府,李老夫人忍不住念叨了几回。   她晓得多半还是因为皇城司的事儿,便越发往老夫人身边跑,时不时还带上九郎。   姐弟俩一大一小,虽同父异母,可都是一模一样的娇憨,凑到一块儿,直叫老夫人欢喜地笑不停。   甄紫芝后来又来过顾家。   一道来的,还有个瘦瘦弱弱的小娃娃,瘦得小脸上,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缩在她怀里,一声不吭。   温鸾问了才知道,沧州许家眼下已经乱成一团,她们母女俩壮着胆去了一趟乡下,这才把孩子抱了回来。养了好几日,孩子这才好了一些,能带出来见人了。   温鸾问甄紫芝,沧州如今怎样了。   甄紫芝说许家那对表兄弟掳了一个过路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不知从何处来,带了家仆和车队,似乎是经过沧州要去投奔哪家亲戚。谁知路过沧州,就被地头蛇许家看上了,连夜摸进落脚的邸店,连人带货全部掳走。   “我从前知道两个表哥房里人多,以为是长辈的意思。后来才知晓,有一些,是他们兄弟俩靠着各种手段掳来的,打怕了自然就不敢说什么,乖顺得听从安排。就连我……也差点任人鱼肉。”   温鸾叹气。   甄紫芝颠了颠怀里的孩子,这时候却笑了:“那小娘子也是厉害的人物。不知是从哪里找的人,几日功夫就招惹来了皇城司的人。”   皇城卒们的出现打得许氏一族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准备,族人们这些年的账本文书,全都被搜罗带走。   许氏一族的男丁更是直接被带走下狱,留下的女眷们则被专人看管起来,不许离开沧州半步。   李老夫人同温鸾一并朝甄紫芝看过去,甄紫芝讲事情又说了说。   “我家最近也不太平。舅母找了人往我家递消息,说要爹娘在永安城里帮着走动走动,若是不能让长辈们安然无恙地从狱里出来,就要将我的事到处与人说。”   “可我不怕了。就是名声全毁,我也要许氏一族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许氏的大胆叫人觉得吃惊。   顾溪亭不与家里说皇城司的事,温鸾便从底下人口中,听说了街头巷尾不少的传言。   甄紫芝这时候已经不出门了,听说是甄夫人怕许氏一族再出什么幺蛾子,急了拿女儿外孙下刀,将孩子留在了家里。   沧州的事已然传回了永安。甄家的名似乎有人特意安排,没有出现在任何的传言当中,只许氏一族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睛的。   “那小娘子有个忠仆,出事之后逃过一劫。见许家有家丁护卫,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他便去了衙门,说自家娘子被掳,请父母官去救,言明娘子一定会有重谢。”   “不过沧州衙门没管,反而作势要拿那忠仆。那人跑得快,凑巧撞上了正授命在外巡查的几位勾当皇城司,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瑞香说到这里,温鸾就见李老夫人直摇头:“这许氏,只怕头顶有朝中大官罩着,不然哪来的那么大胆子,能叫沧州当地官员纷纷为他们保驾护航。这小娘子若不是运气好,只能同人一样,打老实了,再不敢生出别的心思来。”   温鸾也有些纳闷:“这样的势力,背后该有多大的靠山在帮着?”   温鸾这儿还纳着闷,顾溪亭已经从沧州回来进宫,给圣上禀告了从沧州发现的私盐等事。   圣上起初沉默,等听顾溪亭规规矩矩把事情全部说了一遍,仍旧有些难以置信。   “确定属实?”   就这么凑巧,因了一个被掳的小娘子,挖出沧州当地这么大一桩案子?   沧州许氏,圣上记得,朝中的确有他们的人,可也不过才六品,沧州的那些混账东西就这么捧着他们?   顾溪亭低头拱手:“说来,的确不是这么凑巧。”   顾家没落,偏生出了顾溪亭一个六元之才。他也算是圣上看着长大的,哪还不了解他这模样一看就还藏了话。   圣上将身边的宫女太监屏退,道:“令端,你可是还有什么事要说?”   “回陛下。此事说来还是因为微臣的一门亲事。”顾溪亭将顾甄两家的事情说了说,“为此,微臣特地命人去查,果真顺藤摸瓜,发觉了许家手里的的确确握着一条贩卖私盐的线,不光如此,还有铜铁。”   私盐,铜铁。   哪一样出来,都是能叫阖族下狱的大事。   “这些私盐、铜铁,为许氏一族换来了无穷尽的金银。族中女眷出行,坐的轿子据说都比永安城中的皇族更为奢华,八人大轿,镶金嵌玉,规格已然逾矩。”   “沧州出的是矿盐。负责几个盐场的官员,家中多有许氏女,为妻为妾,甚至还有甘为外室的。那些盐除了每年照着规矩送往永安和各地的,大多入了许氏的口袋。许氏再通过自己的线,变卖套现。尤其是沧州当地,官府指定的盐铺从不开门,生意都是由许氏做,如今沧州当地的盐价已经是永安城的三倍。”   顾溪亭说着,突然郑重道:“陛下,不光如此。许氏的铜铁流向更是不明,且从账本上看,一年比一年往外送得多。这些铜铁,若只是铸造寻常铁器,只怕够一个地方用上几十年。但倘若不是……这里头怕是还藏了惊天秘密。”   圣上很是气愤:“又是禹王?”   他背着手,在殿内踱步:“朕拿他当兄弟,留他在永安,他的手却好像从来就没有短过。”   顾溪亭不语。   圣上低吼:“朕的长子,大承如今的太子爷,可是将他这皇叔的话,视作金科玉律,便是朕和皇后说什么,他都从来不听。反倒是禹王,说东便是东,说西就是西!”   “朕只想要他当个守成之君,他倒是快把江山都送给他皇叔了!”   圣上越是骂太子,顾溪亭越是不发一声。   等圣上骂够了,他这才道:“太子仁善,只是有些不闻窗外事罢了。”   圣上冷哼一声:“你倒是聪明。听说宁王府又有妾怀了身子?”他伸手,点点顾溪亭,“你看看老四,嫡子庶子生了一堆,你却连个暖床的都没有。”   后面的话,就显得有些家长里短。   顾溪亭一应接下,只作是长辈给与的提点。   圣上也知道他脾气,说得嘴都干了,连连摆手把人赶出大殿。   殿外,天生一副笑脸的老太监张德走上前来,送他出宫,边走边笑:“顾大人什么时候才肯饶过老奴?顶着皇城使的名,老奴可是替大人背了不少骂名。”   顾溪亭没有回应。   张德看着他,当下就想到了当年高大俊朗的少年,腰悬弓袋,背挂箭囊,骑着高头大马,在山林间风驰电掣,抬手弯弓拉弦间,顷刻将试图偷袭圣上的侍卫射落马背的场景。   如今一晃十年,少年成了青年。   圣上也已有了白头。   唯独不变的,是君臣之间这十年的互相信任。   “顾大人。”   听到声音,顾溪亭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身后的老太监。   张德拱手,长长作揖:“朝中风雨欲来,大人多多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  张·御前太监·德:顾大人,皇城司人见人厌,皇城使尤甚。什么时候,你正正名,小老儿背不动锅了。   顾·真皇城司老大·溪亭:风太大,听不见。 第72章 、〔七二〕舞弊   顾溪亭从宫里出来当日, 圣上就派了钦差,去沧州接手皇城司手里押着的许氏一族,顺便把当地的那些个案子查个明明白白。查明之后, 甚至不用钦差再返回宫里处理,直接在当地开堂会审。   这一查,有皇城司的从旁协助,许氏一族在沧州当地这些年作威作福,犯下的累累案子,一俱被翻了出来。   按照大承律法,许氏一族被抄家, 当地与许氏勾结的官员也全都被发落。   皇城司不负责查案子,但圣上有命,整件事便从头跟到了尾, 连最后把人押送回永安,都有皇城司的影子。   到了这年夏, 皇城司押回了许氏全族和犯官众人。   那长长的一串儿囚车,从天牢门口能一路排到城门。围观的百姓便显得尤其络绎不绝。   那些人被送进天牢后,钦差便带着签字画押的认罪书进宫面圣。   那一摞子认罪书, 累在圣上跟前,看得御书房底下跪着的六部尚书们直冒冷汗。   沧州那是大事, 他们也派了人去沧州打听消息,却不想被皇城司那帮家伙懒得严严实实, 竟除了被故意放出来的风声, 什么都打听不得。   这里头一旦涉及到六部, 谁都跑不了。   因为递上的认罪书大多是要圣上过目的死罪。圣上耐着性子看了,边看边听钦差将顾溪亭曾经说过的那些事,又说了一遍。   勾了一份认罪书, 他重重一巴掌拍在了御案上。另一只手,抓着认罪书就往底下人头上砸。   “你们一个个,是以为成了尚书,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底下人犯了这么大的事,当真是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见?还是说,沧州的好处早早就送进了你们各自的府里!”   圣上不会去管那凑巧被许氏兄弟掳走的小娘子,是不是皇城司使的计谋。他更想知道,底下这些人有多少是拿了许家好处的。   工部尚书想要说上两句话,叫圣上一巴掌拍在御案上,到嘴边的话吓得咽了回去。   “一方富豪,好一个一方富豪!许家手里的金银,只怕是比朕的国库都丰盈了!”   户部尚书打了个哆嗦。   圣上见不得这帮家伙,直摆手叫人赶紧滚。   话音才落,六部尚书整齐划一地起身行礼,挤着跑出御书房,顾不上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擦着满头大汗慌忙就跑。   顾溪亭看着他们,就见张德在旁笑:“这是知道怕了。圣上说了,知道怕就好,就怕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的。”   顾溪亭见了圣上。   圣上还在看那些认罪书,一份一份,看得格外仔细。看一份,勾一笔。看到恼人的,勾得笔锋尖利,完了还气不过,非要砸到递上,才能出一口气。   顾溪亭弯腰,捡起落在脚边的一份认罪书。   不偏不倚,正好是甄紫芝那位表哥的。   “你看看,你看看!私自开挖山矿,死伤不计其数,却连个赔偿都不给!闹上门的,还要往死里打!还有见了生得不错的女子,就往家里掳,竟是不管对方是否已有家室,看上了就抢,打人丈夫,杀人孩子,就为了抢到女人!”   “这一家子人,简直畜生不如!”   圣上青筋直跳,气都喘得粗了很多。   张德忙上前,又是斟茶,又是拍抚胸口。   顾溪亭拾起地上的那些认罪书,重新在御案上累好。   “陛下,好在事情已经查明,有冤屈的可以申,有苦日子的可以变好。”张德在旁劝道。   圣上叹着气,直摇头。   姓许的这一家从上到下全是作恶多端,没个干净的。当地官员为着手里的那点好处,为了床上的那一个两个许氏女,连基本的礼义廉耻,百姓福祉都抛在了脑后。   当地的百姓哪怕从前还有胆大的敢反抗,日子久了,怕再吃苦头,就渐渐都忍了下来。如若不是这次凑巧许氏一族出了事,又有皇城司和钦差压着,连个诉苦的百姓都找不到。   这也就是为什么,永安这边听不到任何风声的原因。   身为帝王,长久待在宫中,最不能缺的,就是能听到天下声音的耳朵。可有的人,就是要堵上帝王的耳朵、眼睛。   圣上越说越气,钦差早已经跟着出了御书房,顾溪亭想了想,到底没说抄家的时候,从许家都抄出了多少宝贝。更没提皇城司那边,从沧州都翻出了多少旧案。   这些事,回头钦差会再提。   “令端,太子近日与朕说了一件事,朕思来想去,只怕是要你亲自走一趟了。”圣上靠在椅背上,好久才喘匀了一口气,屈指点着御案,“朕这个太子,也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事情,替人告到了朕的面前。”   顾溪亭洗耳恭听。   科举历朝历代都不是小事。从白身到进士,可以说是天下读书人的共同愿望。只不过这中间,要经过的,可不仅仅是四书五经的磨砺,更有大大小小无数的考试。   其中,秋闱、春闱、殿试可以说是人人关注。而在秋闱之前,还有县试、府试、院试,哪一桩都不是容易事。   顾溪亭自己就是从这些一道一道考过来的。   每年与他一样,经历这些的读书人不计其数。上榜者不过寥寥,名落孙山者比比皆是。   尽管如此,科场舞弊对这些人来说,仍旧是极困难的一桩事。大多都是不敢,有胆大的,往往在进场之前就被发现赶了出去。   可这一次,偏偏就出了事。   “有个姓沈的学子自甘州府,一路风餐露宿过来,就为了告一个御状。他家境寻常,这一路来吃了不少苦,进了永安城,别说告御状,就是告御状前的笞五十,只怕他也挨不下去。”   圣上说得直摇头。   大承并不拒绝百姓告御状。但为了避免出现诬告的情况,会有越衙上告所要承担的鞭笞五十。   寻常人受得了,可那学子定然是受不住的。   “所告为何?”顾溪亭问。   圣上瞪他:“察子没告诉你?”   顾溪亭答:“那人进城不久,就遇上了东宫的人,被引着去见了太子。余下的事,微臣不知。”   圣上气得吹胡子瞪眼:“那学子师从大能,原以为院试是笃定能过,今秋可参与秋闱。但不成想,院试放榜那日,他榜上无名,反倒是几个从前不学无术的学子,大名高悬。他信不过,与人一问,才知不少有望过院试的郎君皆榜上无名。”   这学子是个牛脾气,见状心底就生出了疑虑。   没几日,甘州当地就爆出了惊天丑闻,说是这一榜上有十数人,皆是顶替了别人的卷子。   最开始,有不少落榜的学子,不管是自己的的确确有着本事,还是有心趁机也闹上一场,一帮人又是击鼓请命,又是孔子庙前众人静坐,倒是在当地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不仅如此,有学子前去找主考官,时任甘州学政的孔学瓯寻一个真相。从孔府出来没多久,就被人发现惨死在路上。   这一下,哪怕怨声四起,也没学子再敢说一句不是。   偏就那沈姓学子一根筋,哪怕亲眼看过别人的死状,也不肯就这么罢休。不顾家里人的恳求,硬着头皮出了甘州,一心要到永安城,去告御状。   “这事由太子亲自告到朕处,他是一心想要出宫查案,朕却不能放任他一人。”圣上说着,看向顾溪亭,“你与太子同去,严查此案,辨明忠奸。若太子想要主导,你应当知道,该如何做。”   圣上这是摆明了让太子只挂个名,出去看看。真正的案子该如何,仍是由顾溪亭和圣上指派的人去查。   顾溪亭应下,问明出发时日,盘算着似乎还有点时间回一趟顾家。   圣上这会儿想到些别的,问:“等这次从甘州回来,国子监你也不必再去了,给朕老老实实待在皇城司。再不肯,朕就随手赐婚了。永安城这么多姑娘,还不知有多少愿意嫁给你的。”   顾溪亭应了是。   人前脚走,后脚圣上突然问张德:“这顾令端,年纪不小了,偏偏连个房里人都没有。老四说,他府上有个表妹住了许多年,两人关系不错,他也十分疼爱那小表妹。难不成,他是瞧上了这个?”   张德笑:“老奴不知。若真是,那定是个顶好的小娘子。”   温鸾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顾溪亭。   沧州的事,虽然在后来不是皇城司主导,但从顾溪亭长久不能归家的情况来看,显然是一直在忙。   难得见人回来,温鸾忍不住凑了上去:“表哥,今早用早膳的时候,见着南瓜饼老夫人说那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看着就叹了好几口气,想必是想你了。回头若是得空,你多陪陪她吧。”   顾溪亭见她怀里还抱着九郎,伸手戳了戳小娃娃肉乎乎的脸,又抬手摸了下她的头,在她的发顶揉了两下。   温鸾没动,只觉得脸上有点发热,抱紧了九郎,蹭蹭他热乎乎的小脸。   “我只能在家里留一晚。”   顾溪亭看着面对自己略有些惊讶的小丫头,想着她如今不过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身边又有阿娘弟弟要照看,语气跟着放缓了一些。   “你帮我多陪陪祖母。”   “表哥又要走?”温鸾愣了下。   顾溪亭淡笑:“去甘州。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大概是没法陪你等温家人到永安了。”   温鸾还有些懵,旋即反应过来:“阿爹他果真就要来接我们了?”   顾溪亭点头。   温鸾欢喜地在懵懵懂懂的九郎脸上连连亲了几口,一时兴奋地双手举起九郎,把带着奶香味的小娃娃凑到他的脸前,直嚷着九郎快亲亲三表哥。   后头跟着的奶娘已经吓坏了,忙上前要抱过小郎君。   温鸾这才反应过来,吐吐舌,有些不大好意思。   顾溪亭笑得眯了眼,伸手拍拍她的小脸。   手指下,是如所见一般柔滑的小脸。他一时有些怔愣,眨眼间回过神来,仿若无事地收回了手。   “我会尽量早一些回来。说不得,还能送送你。”   想到温鸾终有一天要回凤阳,他不免有些遗憾,温和道,“若是送不了。等日后我去凤阳,你再带我好好逛一逛。”   温鸾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即又觉得兴许是自己想多了,红着脸忙不迭点头。   她会多陪陪老夫人的。   若这真的是最后一段留在永安城的日子,就当是报恩,在离开之前,好好的,全心全意地陪着老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瑞香:夭寿啦,有人调.戏我家八娘啦!   ————   把老家的网拉去了新家,用了七年的路由器,撑不住我家的房子了_(:з」∠)_我房间0网络……………… 第73章 、〔七三〕李家   顾溪亭临走前的这一晚, 在李老夫人的房内坐了很久。   温鸾在重露斋内一直静不下心来,生怕听到那头传来不好的动静。她熬了大半个晚上,实在熬不住了, 才爬上睡榻。闭眼前还在叮嘱松香瑞香听到有争执的声音,一定要把自己喊起来。   不过这一晚,松柏堂角角落落都安静极了,连个虫鸣声都没有。温鸾也借此睡了极好的一觉,等天亮醒来,人已经离开了。   温鸾去见了老夫人。   老夫人果然神色有些憔悴,面上并未流露什么。温鸾进屋时, 她老人家正站在一个紫檀木八角包铜的箱笼前。   那箱笼,看着古朴庄重,一眼便知不是寻常物什。   温鸾行过礼, 站在一旁也不凑近。李老夫人这时候却向她招手:“八娘,过来看看。”   温鸾闻言走近, 这才瞧见箱笼里装填的满满当当的各色宝贝。   天青色釉面的赏瓶,冰裂纹如蛛网般展开;窑变釉石榴尊,圆润体态, 布着星光与月影;缠枝花纹银香囊,莲叶雕纹细腻栩栩如生, 还有金镶宝石花形簪……   仅这几样她认得出来的物件,温鸾就觉得, 这一箱笼里的都不是外头寻常可见的宝贝, 更是连顾家平日里摆在外头的那些器物都无法比拟的好物。   “这些都是我年轻时的陪嫁。”李老夫人难得露了笑脸, “我那外祖家原是江南的乡绅,后来迁至永安,拿半身家财买了个官位, 却也叫他做了一番成绩,得了圣上赏识。这些,是外祖留给我的陪嫁。我带着她来了顾家,在最难的时候,差点连这一箱子都没能保住。不过好在,三郎争气……”   温鸾看了看箱笼里余下的宝贝,一时间竟不知是感慨李家的出手阔绰,还是顾家当年的艰难困苦。   “你表哥是个倔脾气,我真是……算了,等他真有看中的姑娘,就算出身再差,我也替他把人讨回来。这一箱子,就留到那时候,给人小娘子当添妆了。”   李老夫人说着就吩咐身边的白妈妈,“把这些都擦拭干净,再找个不潮的地方收起来。”   白妈妈应诺,小心翼翼地收好箱笼,与人一道抬下去。   李老夫人这时候又道:“ 他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这小子,明明只是个博士,怎么就老被圣上派出去呢?”   “兴许……兴许是外头有圣上要的书呢?”温鸾头疼,只好寻了个借口,“国子监既然有那么多学子齐聚,必然对各类藏书十分渴求。陛下是圣明之君,一定明白学子们的心思,所以就派了表哥出去寻书也说不定。”   这理由蹩脚得很,可她实在是找不出别的来。   李老夫人偏生还就信了,与她叹道:“也是。听说国子监的那些先生,大多年纪不轻。论身强力壮,论年轻,还真只能让他去跑。”   信了就好。   温鸾趁着老夫人转身的功夫,松了口气。等人再转回来,她还是那副微微笑的模样。   温鸾笑盈盈,却丝毫不知李老夫人看着自己,在心底叹了口气。   不怪二娘会生出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凭这相貌,任谁与她久处,都要被担心是不是会在心底种下这么一个可人儿。至于性情、出身,又哪里是家家都十分看重的地方。   只不过,就这么回了凤阳,怕是当真只能嫁给比不及温家的那些乡绅了。   李老夫人这时候拍了拍温鸾的手:“我明日原本是打算带你表哥一道去见几位长辈,他既然不在,八娘陪我去如何?”   温鸾笑着点头:“只要老夫人不嫌弃八娘这根小尾巴。”   老夫人笑道:“我又怎么舍得嫌弃你。我恨不得你自小就生在咱们家里,打从襁褓就叫我抱着,一点点看你长起来。”   周围伺候的丫鬟都轻轻笑出声。温鸾撒娇道:“小时候不成,可八娘如今不就是老夫人看着长起来的么。”   “是啊。小时候不成。”老夫人摇头,“那时候家里苦,幸好你没长在咱们家里……”李老夫人要去见的人论起身份来,老夫人都还得叫一声姑姑。   温鸾有些惶恐。原以为只是见普通的长辈,一如以往被老夫人带着去和永安城内各家老夫人太太们见面。哪里想到,这一回却是李家人。   好在有跟随老夫人多年的白妈妈,温鸾在老夫人身边留了一天,就听白妈妈讲了一天这位“姑姑”的旧事轶闻。   “……这一位因着是老来女,年纪与咱们老夫人一般大。最早的时候,太夫人还帮着照顾过几日。这位姑奶奶前头嫁的是个门当户对的乡绅,不过姑奶奶厉害得很,将那人家里家外养的女人打的打卖的卖,最后闹得一拍两散,自个儿拿着嫁妆,揣着和离书,就回了李家。”   “现在的夫君是后头嫁的,当时只是个穷秀才。姑奶奶瞧上了他,他觉得自己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又盼着钱参加后头的科举,索性就光棍一个倒插门,给李家当了上门女婿。姑奶奶第二年就生了一对双生子,到第四年,又是一对双生。这一连串就生到了四十多岁才罢休……”   “穷秀才考了差不多十年,才从秋闱考到春闱,一路考进殿试。后头被圣上派去了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当官,姑奶奶也不怕,揣着肚子里当时怀的一对,就跟着去了,后头又把几个小的一块儿接了过去……这么多年,只书信来往,还从未见过面,这一回若不是那位大人被调了回来,还不知几时能再见。”   说起往事,白妈妈一阵唏嘘,尤其是提到这位老夫人的种种,更是感慨万千:“八娘去了也别怕。这么姑奶奶,性子泼辣,可人不坏,八娘只管跟着老夫人便是。说不得,她瞧见了你,还欢喜的不行呢。”   毕竟,那一家,可是连着生了一串的儿子,就是到了下一代,人丁兴旺,旺的都是儿郎,愣是一个丫头片子都不见生出来的。   白妈妈的话,叫温鸾心底盛满了好奇。   她跟着李老夫人见过了那么多人,却还是对着这位姑奶奶好奇极了。   下人们喊她娘“姑奶奶”,那是因为顾氏是出嫁女。这一位,却是实打实的姑奶奶辈。   到了老夫人说的第二日,温鸾果真就见到了这位叫白妈妈满是感慨的姑奶奶。   马车行到与顾府约莫隔了两条街的一个街巷里。   温鸾掀帘子外望时瞧见了明显是才修整过的大门。   温鸾之前不是没跟着老夫人回过李家。只不过李家早几年就已经没了多少人,听说是老一辈过世后,还在世的小辈们出嫁的出嫁,外调的外调。永安李府只留了一些下人。   门房是个年纪轻的,却活络的很,一眼瞧见她的马车,再看挂着顾府车驾的标记,当即上前来迎。   温鸾下了马车,转身要扶李老夫人,从大门内,已经几步走出位老妇人:“八娘!”   温鸾一个踉跄,回头去看。   只见那李老太太满头乌发,身子丰腴,面色红润,脸上竟是只有几许细纹,仔细看去哪里像是一个六旬的老人。   她还十分爱笑,见了人便大笑着搂过李老夫人,拍拍背,拍拍肩,还摸了两把老夫人的脸。   李老夫人出嫁前,家中行八。老太太一张口就是喊了八娘。   “八娘,好多年没见了,都老成这模样了!”   她说着还绕着老夫人转悠,边转边道,“我俩走出去,这回可没人说是姐妹了。你都比我老了这么多。”   李老夫人嗔怪道:“家里出了事,心操多了自然就老得快。哪像姑姑你,儿子一个个都出息了,家里顺风顺水的,没个问题。”   老太太却是啧舌:“是出息了,一个个的,要么丢了孙子给我,要么带着孙子儿媳妇跑外头当官做生意,就没一个给我生出孙女来的。”   她把视线一转,落到温鸾脸上,当即就笑开了:“这就是那个养在你身边的温家闺女?”   温鸾没留神,见人看过来,忙不迭行礼。   她才福下身,胳膊肘已经被托了起来,顺势被搂进了一个暖融融的怀里。“这模样,生的真好。娇娇软软的,叫人恨不得抢回家藏起来。八娘,要不是你今个儿把这闺女带来了,回头我就给你一杯茶水招待了。”   头顶上的话才说完,温鸾正要松口气,就被塞了个满怀。   她低头一看,怀里是个沉甸甸的荷包,一块儿的还有老太太从手上摘下来的几个金闪闪的镯子。   温鸾当场就呆了,一时间竟体会到了当初她往十三娘她们怀里塞见面礼时,姐妹们满脸惊讶的感觉。   她以为,这位老太太该是个有模有样的官太太,哪里知道这架势俨然是个富商太太的做派。   等后头进了李府,被老太太亲热地招待着又是点心又是糖水,温鸾更是有些不知所措。   “你这是要吓着她了。”李老夫人忍不住笑。   “不怕不怕。我啊,这是喜欢你。”老太太言谈风趣,大抵是因为家中都是男儿的关系,瞧见个漂亮姑娘就舍不得放手。   还是老夫人嗔怪了几句,她这才正经起来:“我这趟回来,带了几个孙子。我让人叫过来拜见拜见你这位长辈。”   正说着话,一个婆子进来,恭敬的禀报,说是六郎来了。   老太太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快让人进来!”   她话音落,就见竹帘子一掀,一个身长玉立的少年郎抱着什么东西从门外走了进来。   因帘外有光,待到竹帘垂下,温鸾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靠着热点更新。感谢我的手机流量…… 第74章 、〔七四〕少年郎   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生得面庞白净,清秀俊逸。论长相不如顾溪亭的俊朗,身上也是一股子书卷气, 却更显得老实一些。进门时,行止端方,见人便先笑上三分。   李老太太显然极其疼爱这个孙子,将人招到跟前:“这是你外甥女,行八。她娘就是你顾家二房的表姐。”老太太笑着介绍,又同温鸾说,“这是我行六的孙子, 英哥儿,痴长你几岁。”   老太太说完,伸脖子去瞧孙子进门后递给婆子照看的东西。见那毛茸茸一团, 忍不住伸手让人抱过来。   “英哥儿,你从哪儿抱来的这团猫崽子?”   李英与李老夫人拜过礼, 眼一瞥,就瞧见了坐在老夫人身边粉雕玉琢的小娘子。   眉眼弯弯,笑盈盈地捧着手里的杯盏, 低头喝茶的时候小心翼翼吹上几口,这才抿一下再抿一下, 像极了怕烫的猫崽。   李英没忍住多看了几眼,就瞧见自家祖母捧着猫往她怀里放。   “小八娘, 摸摸。这毛茸茸的, 摸着又软又舒服。”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捏了捏猫崽的小爪子, 满脸欢喜的不行。   温鸾冷不防被塞了满怀,愣了愣,见怀里趴着的奶白色一团毛茸茸的小猫, 忙将手里的茶盏搁到一边,这才腾出手来揉一揉摸一摸。   李英这时候,冲口而出:“你当心它的牙。”   温鸾诧异,呆呆地看看含住她指头一快点儿吮的猫崽,再抬头,说:“可是它这牙……咬不疼人。”   才睁开眼的猫崽,牙有,可还没厉害到能一口咬破人手指。   李英这会儿也反应过来,腾地烧红了脸。   李老太太笑:“这可怎么办,呆愣愣的,哪家小娘子愿意嫁你这么个呆愣子。”   李家如今也算不上什么名门。老太太的夫君是倒插门,插了这么多年,人还就乐意底下的儿子孙子孙孙子都姓李。   儿子们因为自小在外头长大,娶的都是各地的官家或乡绅之女,门第不忌。到了孙子辈,夫妻俩回永安,小辈们的亲事就有了另外的选择。   老太太有意留了李英在身边作陪,一屋子里,就两个小的。等后头来了其他的小孙儿,一个个都不过萝卜头这般大,老太太逗着乐儿,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往温鸾脸上瞧。   在李府坐了大半日,李老夫人乏了累了,打算回去。李老太太没留成人,只好亲自把一老一少送到门口。   临走说起过几日李府请僧人到家里做几场法事,让老夫人到时候把一家老小都带过来。   这请僧人到家里做法事,一贯是信徒们除去进庙外,另一种祈求家宅平安的方法。李老太太这些年在外头也苦过累过,如今好不容易回了祖宅,请一请僧人,也好多一份安心。   老夫人自然是答应了,正打算上马车,又被拉住了手腕。   只见李老太太笑盈盈地凑近,小动作指了指:“这小闺女许给我孙子怎么样?模样我瞧着实在欢喜,既然是你养在身边的,品行定然也不差,若是可以,不如就许给我家英哥儿?”   李老夫人有心给温鸾在永安找一门好亲事,一时心下有些动摇:“她到底姓温。有些事,我也只能提上一提,至于成不成,还是得看她亲爹娘的意思。”   “这我晓得。”老太太点头,“哪日我去你府上,见见她娘。我家英哥儿的性子,若是寻个出身太高,性子泼辣的,只怕是谁都降不住谁。”   温鸾站在稍远一些,只听得见两位老人家交头接耳的说话,至于说了什么,一概听不清。   李英就在身后不远站着。   大半日的做客,她统共只和这位表舅说了十几二十句话,一大半是关于那团猫崽子的。   不过他落在自个儿身上的那些目光,温鸾倒是全都感觉到了。有点像顾晋,但并不是顾晋那种带着明显感情的注视。   “你不回自己家么?”李英突然发问。   温鸾愣了一瞬,扭头去看,他的脸上拢着一层郁色,竟似乎写着明明白白的“不赞同”。   “听祖母的意思,你已经在顾家住了一两年。你为什么宁可和亲人分开,也不愿意回自己家去?是因为永安富硕?”   温鸾深吸一口气,捏了捏拳头:“那表舅舅又为什么要跟着来永安?你不也应该跟着爹娘走,甜一起吃,苦也一块咽,何必来纸醉金迷的天子脚下?”   李英神色一愣:“不是……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就是觉得……一家人若是暂时分离也就罢了,但你未免离开家太久了。”   温鸾不说话了,心底已经翻过了大大的白眼。   收回,对这人所有的好评都收回。   书呆子有书呆子的好,但不懂人情世故,自说自话的书呆子委实令人生厌。   她先不说在顾家一住这几年,是对是错。就论他俩的关系,不过才头一次见面,哪里亲近到合适他张口就问这种问题的地步。   “你若是生气了,我与你道歉。只是你毕竟有自己的家,如何能长久住在别处。不像香儿妹妹……她连家都没了……”   李英说着叹气。   温鸾没搭理他,只看着老夫人那头。   身后头的李英又说了几句,温鸾一概没听,反倒是稍远点儿的地方来了辆朴素的马车停在李府门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马车帘子一掀,跳下个婆子,伸手就扶了里头一人下来。   那是个长相标致的小娘子,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身素白的衣裳,鬓间还戴了朵白绢花。   小娘子一下地,脚下有些不稳,弱柳扶风地行礼。   “老太太,表哥。”   还不等温鸾多看上两眼,李英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香儿妹妹,你可算来了。一路颠簸,身上可好?”   少年郎语气温柔,目光和煦,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先前陪坐时动辄就脸红的样子。   温鸾看看李英,再看看那个香儿妹妹,了然了。   她走到李老夫人身边,老夫人这会儿却意外地正在劝着李老太太。   “到底是你大媳妇娘家人,她既都求到你跟前了,难道还要把人赶出去?我瞧着这闺女也不像是个坏的,你不是喜欢女孩么,就多看顾点,回头出了孝,给找个门当户对的亲,就嫁出去。往后的日子,就是她自己的福气了。”   李老太太拧着眉头:“她是个好的。若不是,我也不会同意让她晚几步跟着来永安。可六郎……”   温鸾瞧见老太太看过来,忙往前走了几步。   老太太摸摸她的脸蛋,叹气:“好闺女,回头有什么俊俏的小郎君,我一定给你留着!”   老太太说的太直白,温鸾就是想装听不明白,这会儿也只能烫了脸。   马车回去的路上,老夫人也没藏着,把老太太原先的意思说了,果真就见温鸾摇了头。   老夫人也没再问,直等回了松柏堂,与白妈妈独处时免不了有些惋惜。   “原是想着从李家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小辈。我那小姑姑也是看上了八娘,只可惜这六郎……”   白妈妈笑:“老夫人何必心急。八娘还小呢,李家不合适,不是还有别家,偌大一个永安城,老夫人还怕找不出一家适合八娘的么?”   青萤也在一旁给老夫人沏茶,闻声道:“不如就把八娘留在咱们府上?三郎不是与八娘一向亲近么,许是能成?”   老夫人一愣,旋即笑着摇头:“三郎的年纪就太大了些。要不是辈分,这都是能被叫叔叔的年纪了。”   温鸾自是不知道自己回了重露斋后,李老夫人都与人说了些什么。   听说她从李府回来,十娘拉着几个妹妹们都聚了过来。   十娘自从陆九娘走后,就与别家的小娘子很快交好起来。和温鸾的关系倒是一直不好不坏。她是庶出三房的女儿,在李老夫人跟前不得宠,别说这次老夫人去李府只带了温鸾,就是要带上其他人,只怕也轮不到她。   “八娘,你可算回来了,我们还当你是要留在李家了呢。”十娘禀性难移,一张口,就要先自己说几句愉快的。十三娘正拉着温鸾撒娇,闻言差点跳了起来。   温鸾忙将人拉着,笑嘻嘻的继续和她说起李家的那团猫崽:“就这么大,团在怀里,毛茸茸,暖呼呼的。听说猫娘走了,留下猫崽好几天没喂过,李府的六郎君就把它抱给了老太太……”   十娘眼睛一亮:“李府的六郎君?那位六表哥生得什么模样?”   温鸾看她:“我没细瞧,不过模样似乎是生得不差。听老太太的意思,是过几日就要入国子监读书,日后能在永安谋个官位。”   十娘看起来十分高兴,也不再说恼人的话了,笑道:“这般看来,那位六表哥一定十分出色。”她说着有些羞涩,问,“不知道他可有订亲?”   这话问得实在直白。   重露斋内,女孩们全都愣住了。   十一娘伸手拽了拽她,却被十娘甩开。十二娘有些畏缩,往后退了两步,不敢太靠近。   十三娘也不笑了,瞅着十娘一个劲儿地看,直看得她自己红了脸,怒道:“怎么了,我不过就是问问!”   十娘气得转身提了裙子就走。十一娘忙拉着十二娘追上去,嘴里还喊着“慢些慢些”,可前头的十娘,就同蹿出去的火炮,头也不回。   温鸾让瑞香跟过去看着,回头问:“她这是怎么了?”   十三娘如今也不是啥也不懂的幼童了,闻言皱了皱鼻子:“十娘姐姐心急了。”   温鸾诧异。   十三娘也不客气:“十娘姐姐在担心自己的亲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  十几岁的小姑娘,该相了。   当然,成不了。 第75章 、〔七五〕事儿多   温鸾有些不理解十娘的心急。   还是十三娘眨着眼, 掰着手指数,她这才恍然大悟。   长房的五娘去年出嫁,嫁的是个在朝中当着小官的世家庶子。因是庶出, 家中并不看重,五娘嫁过去不好不坏。   三房的八娘一向在顾家没什么存在感,由三老爷自己做主,嫁给了自己光禄寺的同僚。对方家世寻常,不过家风不错,就连李老夫人都不住赞扬这门亲事挑的好。   顾家余下的小娘子,按照年龄排序, 便只剩九娘、十娘、十一娘、十二娘还有十三娘自己。   九娘倒是订了亲。   正是之前温鸾怎么都不肯嫁的禹王长子。   这里头究竟是怎么攀上的关系,温鸾就不知晓了。   只听说四房夫妻俩被老夫人叫去松柏堂问过话,之后九娘的庚帖就被他们巴巴地送去了禹王府。   十娘是个气性大的, 又有些心高气昂,怎么都不肯照着这两个例子, 嫁给寻常人家。   可又不敢像九娘那样,被亲爹送去给一个傻子当媳妇。   自然,她就只能靠自己, 挑一个看得上眼的丈夫。   温鸾这么一想,再去想李府眼下已然开始兴盛的样子, 突然也就明白了十娘的心思。   “我与她说,她必然不信。不过有件事, 她最好还是知道。”温鸾拉着十三娘, 叹了口气, “那李家的六表哥身边有位青梅竹马的表妹,容貌好,性子看着也不差, 若不是家里出了事,只怕两家可能就早早结了亲。我瞧表哥的样子,的确是欢喜那位表妹的。”   她的话,十三娘自然带给了十娘。   十娘却是眉头一挑:“不过只是表妹,又没成亲。万一我去人眼前走几圈,表哥瞧上我了,哪还轮得到别人。”   十娘的自信,温鸾很快得知,她把该说的说了,至于十娘后头会怎么做,她便无可奈何。   到阖府去李家的那日,温鸾到门外,一眼就瞧见了打扮一新的十娘。   十娘生得不错,出门前又特地用过妆粉,更显得小脸红扑扑的。眉心贴着亮金的花钿,脖子上挂了闪亮亮的璎珞项圈,茜色交领上襦,加月牙白的半臂,还有米色的珍珠裙……瞧着是把平素最好的一些衣裳首饰全都搬了出来。   温鸾的目光在她鬓上的珠翠停留了两眼。   那时去年八娘生辰的时候,温鸾特地从铺子里挑的礼物。没能随着八娘去夫家,想必是一早就被十娘要去了。   温鸾看着,目光就自然而然地对上了十娘的。   后者上下打量一番,突然瞪眼,气鼓鼓地上了马车。   十娘原先在人前还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她穿得最好,首饰最是显眼。尽管爹娘都有些不同意她做这般张扬打扮,但丝毫不影响她的心情。   可温鸾一出来,什么珍珠首饰全都被踩在了脚底下。   温鸾的身上又是宝石珠翠、又是金钏玉环的,便是瞧着不甚明艳的衣裳,用的都是明眼人一看便知的鲛绡纱。更不用提她一双锦履上缀着的龙眼大的东珠。   哪一件拿出来都叫人啧舌。   十娘气得上了车,余下的小娘子们便也跟着自己爹娘上了各房的马车。温鸾随着顾氏上车。曹老太太这几年气性不减,之前得知是去李府,自然是说什么都不肯去,顾氏只好出面,代表二房。   九郎爱睡,从出门到马车停下,一直睡在顾氏的怀里。   等温鸾从马车上下来,头顶的珍珠发带被人轻轻拽了一下,身后随即响起九郎咯咯的笑声。   温鸾转过身,两手拍拍,抱过弟弟。   她身上首饰不少,随便一动环佩金钏就叮当作响。   方才一路,她按着首饰,生怕吵醒了九郎,这会儿却拿一身首饰当起了逗趣的玩意儿,引得九郎不停笑。   “方才那一下,我还以为是表哥回来了。”   顾氏闻声,摇头失笑,伸手擦擦九郎的嘴角:“甘州离永安可比凤阳远,哪能这么快回来。”   温鸾笑笑。   她当然知道距离遥远。只是刚才九郎拽她发带那一下,让她一时间想起顾溪亭从前与她玩笑时的一些小动作。   她倒是,有些怪想他的。   那头李老太太已经迎上了老夫人。两位老人说了没几句话,李老夫人就回身招呼温鸾。   温鸾忙不迭过去,给老太太行过礼后,抬头看着人就笑。   老太太满脸欢喜,捏捏她的脸:“瞧瞧这小模样,生得真是越看越好看。咱们永安城里,怕是再找不着这么好看的小娘子了。”   李老太太的喜欢简单直白,夸起人来,直叫温鸾满脸发烫。   长辈们先进门,温鸾跟在后头,十娘这会儿从旁边走过,狠狠撞了下她的胳膊。   温鸾揉揉肩,却是理也不理。   天生丽质难不成还得藏起来,不叫人夸么?   李家的法事很长,自然不会叫客人们都陪着在边上看。在僧人来之前,所有人都进了花厅。   李老夫人一一介绍过去,李老太太便跟着颔首。轮到郎君娘子们,虽没像对温鸾这般喜欢,可也依着规矩都送了见面礼。   十娘见她始终不提让李家的小辈们出来见见,忍不住开了口:“听八娘说有位六表哥,不日就要入国子监了。咱们府上的七郎如今也在国子监,不如让七郎与六表哥说说在国子监的事。”   她说完,似乎是没注意到老太太一时有些难看的脸色,自顾自道,“可惜三哥不在,不然三哥还能帮六表哥介绍几位国子监的先生。”   温鸾冷不丁吸了口气,有些呛到,只能低头喝水。   几口喝完一杯子,她忙笑盈盈地端着茶盏讨好道:“这茶真好喝。”   老太太脸色原已经难看的发青了,见她突然打岔,低低笑了一声,同老夫人笑道:“这孩子倒是个嘴刁的。这可是我从外头带来的好茶,叫她这么几口喝,还不知能喝多久。”   老夫人笑:“小姑姑要是嫌弃她了,就给她换上白水,不必浪费这好茶了。”   这么一打岔,一屋子的人竟像是谁都没听见十娘的话,纷纷从茶水渐渐提到了永安城这些年的变化和眼下的流行。   聊天自然不会一直就这么聊下去。   僧人遵照时间登门了。李老太太先去前头迎接僧人,花厅跟花园就留给了顾家人。   温鸾方才喝了好些茶,这会儿有些憋不住。等解决完问题出来,还没走回花厅,迎面就遇上了气鼓鼓的十娘。   “你刚才是什么意思?”十娘质问。   温鸾头疼,绕过人就走。   十娘却不答应,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咬着牙问:“你干嘛不说话?刚才不是挺能讲?你明明知道我想做什么,你拦什么?就你是好人不成!”   温鸾叹气:“你没看见老太太的脸色吗?”   “什么脸色?”   “老太太不想让六表哥出来见人。”   “为什么不想?”十娘想也不想地问,“是不是你上回做了什么?”   温鸾噎住,甩开手:“你自己说了什么,自己想想。”   她一上来就哇啦哇啦地想和人拉近关系,一时提七郎在国子监读书,一时又提顾溪亭任国子监博士认识国子监的先生,说的都是可以在那里照顾李英。   老太太疼爱这个孙子,自然是满心满眼觉得李英哪哪都是好,压根不需要走什么关系,帮什么忙。   她哪怕不会为此迁怒顾家,也会觉得十娘太不会说话,有瞧不上李家的意思。   至于背后十娘说这些话的原因,其实只是想见一见李英,这个老太太压根不会去想。   也可能想到了,却一点都不乐意让人真见着。   十娘皱了眉头:“我说了什么?”   见十娘还是不明白,温鸾有些耐不住:“你要是连这个都想不明白,怎么就觉得六表哥会因为多看你两眼,就连青梅竹马都抛下。”   温鸾这时是真没耐心再陪十娘耗着了,转身就往外走。   李家的法事在前院,温鸾往花厅去,遥遥就听见前头有吵闹的声音。温鸾诧异道:“法事的声音还能传到这儿来?”   松香摇头:“八娘,这听着不像是法事。”   瑞香这会儿也听出来了:“是有人在吵呢。”   声音听起来很急,温鸾怕出事,忙循着声音过去。这一走,意外地见到了扯着一个白衣和尚的袖子哭的小娘子。   “香儿姑娘?”温鸾愣了愣。   小娘子抬起脸,一双眼睛哭得通红。被他扯着袖子的和尚这时候也循声看了过来   是拾鸦。   李老太太请的不是弘福寺的师傅。   据说请的是永安城外一座千年古刹落霞寺的高僧,那座庙里共有两百余名僧人,年年都会下山行善,因此永安城里外的众多庙宇中,这座寺庙的香火比之弘福寺,有过之而无不及。   温鸾不奇怪老太太请的是落霞寺的僧人,但看到拾鸦还是有些惊奇的。   “温妹妹。”荆香红着眼睛行礼。   温鸾回礼,问:“香儿姑娘这是在做什么?”   荆香抹眼泪:“老太太生表哥的气,表哥堵了气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怎么都不肯出来。我听说落霞寺的僧人最是能开解烦忧,所以我……我想麻烦这位师傅帮我劝劝表哥。”   她没说李英为了什么赌气。温鸾也不问,只是看一眼拾鸦,有些哭笑不得:“可是姑娘,这位小师傅不会说话。只怕是开解不了六表哥了。”   荆香一愣。   拾鸦这时双手合什,默然无声地行礼。   荆香当下红了脸,愧疚道:“我……对不住……小师傅,我不知道您不能说话。”   她有些着急,眼泪作势又流了下来。   温鸾跟着也慌了,忙让瑞香扶住摇摇欲坠的荆香,把人扶回屋去休息。   人走远了,温鸾这才松了口气。   她扭过头,头上珠翠哗啦作响。   “小师傅,你如今在落霞寺挂单了?”   她笑盈盈地问,就见拾鸦抬起胳膊,从宽大的僧袍袖口里拿出一封信。   温鸾正诧异着,低头去看递到面前的信,就听得眼前的哑僧突然开了口。   “这是大人嘱咐给八娘的信。”   温鸾惊愕。   一时间竟不知道是惊讶顾溪亭的信在拾鸦手里,还是错愕她两辈子以为的哑僧,其实不光能说话,还是皇城司的人。   所以……上辈子,他会出现在别业门外,并不是凑巧? 第76章 、〔七六〕信   李家前院的法事做了几个时辰, 等结束,李老太太命人在大堂内设下雅席,供僧人们用斋饭。顾家人则与李家一道, 与僧人一起落了座。   堂内用几个画屏隔出了一个位置,未出阁的小娘子们就都坐在画屏后用膳。   温鸾坐在席间,整个人还有些怔愣。   尤其等听到画屏外传来的“阿弥陀佛”,她下意识扭过头。画屏夹着一层绣着花鸟山水的纱,隐隐绰绰能瞧见那头的人影。   身着法衣的僧人们依次落座,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其中就有拾鸦。   温鸾恍恍惚惚,一时脑壳发疼。   她是知道皇城司的察子处处都有, 连顾溪亭也承认确有其事。但是拾鸦……拾鸦居然是皇城司的人,而且还会说话。   十娘在边上坐着,看到温鸾一直盯着画屏看, 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十三娘扯了扯温鸾的袖子,小声唤她:“表姐?”   温鸾嗯了一声, 收回去看拾鸦的视线,低头喝了口甜汤。   十三娘刚吃了块点心,这会儿忙给温鸾夹了一块:“表姐尝尝。这点心听说永安城里吃不着, 是外头的手艺,可好吃了。”   温鸾咬一口, 果真味道不错。   十三娘趁机凑近咬耳朵:“刚才十姐姐见到李家那位表哥了。”   温鸾一愣。   十三娘道:“也是凑巧,正好听见有人在哭, 十姐姐以为是咱们自己人, 听着声音就过去了, 没料到是位不认识的姐姐。那姐姐冲着一书生模样的郎君哭,一边哭,一边喊六郎, 我们这才发觉那是六表哥。”   温鸾那时不在。十娘身边只跟了十三娘她们和几个丫鬟。   发现李英的时候,如十三娘,只顾着打量这个头一回见面的表哥。   毕竟她们都只是依着李老夫人的关系,才喊一声“表哥”。这亲戚关系,都不知转了几折,实际上连沾边都困难。   这样的关系,瞧见了人,远远打量便是,哪会直接上去说话。   可十娘裙子一提,几步上前,便甜滋滋地先喊了“表哥”。   李英自然是诧异极了,得知是从顾家来,当下规矩行礼。十娘的眼睛却恨不能黏到他身上,一时间又是问学业,又是提国子监,竟是将弱不禁风的漂亮姐姐挤到了边上。   十三娘哪拦得住。十一娘有意把人拉走,十娘却像脚底下生了钉子,怎么都挪不开步子。   要不是荆香身子弱,有些站不住,李英怕也不好自己就这么走了。   十三娘这么形容了一番,温鸾就觉得脑壳更疼了。   不用说,那哭的,一定就是荆香。   温鸾不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就让堵着气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李英劝出来了。但想来,能叫李英赌这口气,兴许事情就出在了荆香身上。   不过那都是李家的事,她一个外人,又能说什么。   正想着,十三娘趴上她胳膊,伸手去戳她脸上的梨涡:“表姐,我瞧那姐姐生得好看,跟表哥郎才女貌,十姐姐的心思肯定是要落空了。”   她趴得突然,温鸾还没来得及反应,十三娘已经瞪圆了眼睛,伸手要往她袖子里摸。   “这是什么?”十三娘摸出封信。   温鸾变了脸,忙要拦,十三娘已经瞧见了上头的字。   只见那信封上头,写的是顾溪亭三个字。   十三娘“啊”了一声:“怎么是……”她倒是晓得不好大声说话,忙压低了声音,把信塞回去,“怎么是三哥哥的信?”   温鸾脸上泛红,咳嗽两声:“兴许是有事儿。”   拾鸦既拿了信过来,自然是顾溪亭写给她的,可她也的的确确没想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封信。   在李家,不好拆开信看。她问拾鸦信上是不是写了什么急事,拾鸦摇头,她索性就收了起来,打算等回了重露斋,独自一人时再看。   这会儿被十三娘发觉,温鸾实不知该怎么解释。   十三娘撅起嘴:“三哥哥出远门,从来不给我写信。”   “我还没看,应该是有事,不然三表哥也不会特地让人给我送来。”温鸾喝了口甜汤,压下脸上的燥热。   十三娘眯眯眼,凑近她打量。   温鸾头一抬,捡起水晶碟里摆着的鲜果,塞进十三娘的嘴里。   李老夫人这次还和上回一样,没有在李府留太久。一大家子人被她带出来,全然都是李老太太的心意。   李家在经历过低谷之后重新起来,眼下正是得势的时候。顾家没落了这些年,有李家这门亲从旁撑着,指不定能帮顾溪亭分担一些。   老夫人受了自家小姑姑的好,临走时免不得又在李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落了许久的泪。一直到回去,眼眶都是红红的。   底下人哪里会注意到这些。各家都有各家的心思,李家的势,在每人眼里都有不同的用处。   如汤氏,觉得长房有了靠,说不得父子俩能在朝中做点什么。   如顾氏,遗憾没能见着与温鸾年纪相仿的小郎君。   如四房叶氏,却是背过人去,面带不屑。   回府的路上,温鸾与李老夫人同坐一辆马车。老夫人一路都闭着眼,却也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   温鸾等回了重露斋,把屋里人都散了,这才坐到床边,将信封拆开。   她这会儿就盼着信上能多说点高兴的事,她也好回头与老夫人说说,逗人开心。   拆开的信里,只有薄薄一张纸笺。   温鸾一时有些吃惊,展开一看,忍不住弯了眉眼。   纸笺虽少,可上面满满当当写满了字。   他说甘州离永安极远,若是走陆路,要三月才能到,再花约莫半月时间,就能从甘州行至边塞。要是改走水路,可缩短至一个半月,中间要换数次航船,过几次山峡。   他说途中经过一地,当地民风朴素,因土地贫瘠,自朝廷广开科举后,世人就皆以读书为出路。家中但凡有子弟能读书出头,全村都会为之欢喜。他路过时一路所见,即便是街头商贩,也能识一二字,得空便拿了翻烂的书籍在旁苦读。   他还说,有地有有别于永安的风光,没有高大的建筑,但每一栋房子都是黄土夯实,坚不可摧。当地的马因为生得十分高壮,速度快,体格大,被当做牛一般使唤,可轻松拖动石料木头,不知疲倦……   顾溪亭就这么在一张薄薄的纸笺上写了许多路上的见闻,就仿佛是在写游记,笔触简单,却栩栩如生,隔着文字叫人忍不住心神向往。   温鸾看得入了迷,咬着嘴唇,又从头细读了一遍。   她从前只晓得顾溪亭在国子监当的是博士,得知他其实还是皇城司的人,她又觉得指不定国子监博士的位置不过只是人前的摆设。   可她小婶陆家姐姐又说,他在国子监名望极高,六元之才并非虚有其名,就是陆大人有时都只能甘拜下风。   在翰林院的四叔和阿兄也说,若不是他不肯,朝中因着名望,想招他为婿的人比比皆是。哪怕女方上男方家提亲说出去有些不好,顾家的门槛都可能早被踩烂了许多回。   她哪知道什么文采,过去看他寄来的信,也不过就寥寥几笔,说一说漕运漕粮的事。   这一回,却像是在说着故事,叫人一会儿功夫就沉浸其中。   温仲宣来寻时,温鸾正在看第三遍。   她逐字逐字地在看,就好像要把顾溪亭心里说的每一道风光都记在脑子里,一时间连瑞香引着人进屋都察觉不到。   “这是……顾家三表哥的字?”   头顶上突然传来男声。温鸾吓了一跳,把信摁在胸口,抬起头,见是阿兄,这才松了口气:“阿兄怎么突然吓唬人?”   温仲宣屈指敲了敲她的脑门:“是你看得太认真了。”他指着信,问,“三表哥的信?”   温鸾点头:“嗯。说了些甘州一路上的见闻。”“你倒是和他关系不错。”温仲宣哼道。   温鸾笑嘻嘻放下心,去挽兄长的胳膊:“阿兄不高兴?可是阿兄都好久没来看我了,回回去东柳巷,都只能见着小婶和小大郎。阿兄跟四叔成日里在翰林院忙,怕是把八娘都忘了吧。”   “谁敢忘了你?”温仲宣笑。   目光落在纸笺上,他又说:“你与三表哥……”   温鸾歪头。   温仲宣哭笑不得,摇摇头:“算了。也不是什么紧要事。”   他说着递出封信:“阿爹寄来的。”   温鸾吃了一惊:“阿爹的信,寄去了东柳巷?”   温仲宣没答。温鸾接过信,信口开着,显然是早被拆过了,厚厚一叠,写了不少。   温鸾展开信看。   那些不太好看的字,果真还是出自她亲爹的手笔。   温仲宣在旁道:“阿爹原是随着押解犯人的队伍往永安来,但路上出了点事被绊住了,可能得再晚些才能过来。”   这些没写在信上。显然是有另一封信,专门写给叔侄俩的。   温鸾手里的这一份,全然是阿爹往日嬉嬉闹闹的语调,拿着不成样的字,写下大大咧咧的句子。   一时说路上的风光,说太阳像路边刚出炉的烧饼,烫得人直流汗。   一时又说瞧见拳头大的蛤蟆,半夜跳到温伯起的头上,不知道带了什么脏东西,叫人起了一脸的蛤蟆包。   她看得出神,知道阿爹心情不错,心底一时没了担忧。   晚些来就晚些来,总归人好好的,温家好好的,这就成了。   “对了。”温仲宣突然出声。   温鸾抬头。   他笑了笑:“四叔从翰林院出去了。”   “去了哪儿?”   一甲二甲多入翰林,其后再有圣上从翰林调人入其他地方。   叔侄俩去年转正翰林院编修,不到一年的功夫,温伯仁就有了别的去处。   温仲宣笑:“刑部比部司,任员外郎。”   比部,刑部四司之一。专管朝廷各部审计。   温鸾跳了起来:“我去给四叔准备升迁礼物!”   温仲宣哈哈一笑,不慌不忙把人拦下:“除了你亲手绣的那些东西,送什么都行,可别再叫四叔挂着你绣的荷包出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又冷空气,大家穿暖点啊,别感冒了。 第77章 、〔七七〕媒妁言   她亲手做的荷包不好吗?   明明已经很好看了!   温鸾气鼓鼓地跑进跑去好几日, 眼瞅着还是想不出要给四叔送什么贺礼,目光就忍不住又自己绣了一半的荷包上瞟。   她练了这么久的女红,连李老夫人都开始夸她进步飞快, 怎么就不能戴出去见人了?   心里虽这么想,温鸾到底没把荷包送出去。她又往外跑了几回,终于找到一副合适的贺礼,亲自捧着送到了东柳巷。   温伯仁难得休沐,正在家陪着妻儿。   小大郎十分亲近堂姐,见了人就呀呀叫唤,往温鸾脸上糊口水。   温鸾搂着堂弟, 笑嘻嘻道:“四叔快看看,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宝贝,恭喜四叔升迁!”   她说完去亲小大郎, 小孩儿软乎乎的小脸蛋,亲一口满满都是乳香。   温伯仁开了礼盒, 陆娉婷只一眼,当即笑得整个人歪进了丈夫的怀里。   温伯仁扶住妻子,哭笑不得道:“你从哪儿找来的算盘?”   礼盒用的寻常檀木, 可里头摆着的东西,着实叫人看得晃眼——   即便是出身在温家, 少时也时常会看见兄长从各处带来的那些奇珍异宝,温伯仁都还不曾见过这种不知用了多少种玉石料子打磨起来的算盘。   拿起来动一下, 还能传来清脆的“哗啦”声。   “一家玉石铺。”温鸾笑嘻嘻, “听说这原是他们家当家的搜罗来的散石, 不好另外买卖,索性玩笑似的做了副算盘架在铺子里。我瞧着实在好看,就央着买了下来。”   她颠了颠怀里沉甸甸的小大郎, “我问过了,四叔这回是进了比部司,那可是管审计的。送算盘,寓意多好!”   阿兄虽然说送什么都行。可送礼总不能随意。   温家在永安的铺子有好些,她们叔侄几个从来是需要什么,各家铺子的掌柜就会主动送到跟前。她要是拿自家铺子的东西送四叔,就实在太无趣了。   还是白妈妈和青萤提醒,不如送点寓意好的。   比部是做什么的?   审计呀!   这不,她费心费力找到了这副算盘,不正正好合了意思。   温鸾解释得头头是道,陆娉婷早已笑得直不起腰来。   温伯仁看看一脸认真的侄女,再看看身边笑得没了仪态的妻子,揉了揉额角。   “听说,顾家三房去李家了。”他说。   “三房?”温鸾一愣,“我这几日没听说三房出了什么事?”   陆娉婷抿了嘴笑,点点她的额头:“你一天到晚往外跑,自然就没听说一些事。况且你也从不在意这些。”   陆娉婷道:“听说是三房的十娘在外与李家六郎几次碰面,两家有意结亲。”   “可李家六郎有青梅竹马的表妹……不对,就算是郎情妾意,为何是三房去李家?”温鸾诧异。   见她一时想到问题,温伯仁微微敛目:“是十娘主动想嫁于李六郎,在有日顾大人下衙时拦住了自己的亲爹,闹着要爹娘去李家提亲。”   温鸾惊得快要合不上嘴。   她素来知道十娘是个有脾气有个性的。可……跑去外头拦亲爹,闹得人人皆知,这委实……委实太过骇人听闻。   “她……她……她怎么不在家说这事?”   温伯仁看她:“在顾府说,李老夫人会同意?”   自然是不同意。   温鸾回了顾府,去温兰院将此事一说,连顾氏都惊觉不妥。母女俩连忙一道进了松柏堂。   李老夫人听了母女俩的话,却像是一早就知道了三房的事,神色不见变化,只有些疲倦地眯了眯眼。   “连你们都看得出这事不妥。三房怎么会不知。”李老夫人摇头,“不过就是十娘闹了,他们舍不得恼她,只好硬着头皮去做。”   “难道李家就这么答应了?”温鸾捏着手问道。   “我那小姑姑一贯是个强势的,又自小聪颖,虽不看重嫡庶门第,难道还看不出十娘是什么秉性?”李老夫人脸上带着讥讽之色,分明是恼了十娘。   顾氏叹气:“八娘说,李家六郎身边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两人似有情意?”   李老夫人面露惊异,看一眼温鸾,颔首:“确实。而且不光是青梅竹马,似乎很早以前,两家人就曾开过玩笑,让两个孩子日后成婚。既是亲上加亲,又有自小一块长大的情谊。不过那家出了事,六郎的母亲接了人过来,一直不曾提过那玩笑话,隐隐有为六郎另聘正妻的意思。”   “那十娘?”   “李家传了讯,明日会登门商议这门亲事。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明日兴许就能明白了。”   温鸾皱着眉头出门,想着十娘的脾气,再想李英和荆香,越发觉得一团乱麻。   顾氏摇摇头,牵了她的手:“行了,这些该是长辈操心的事。你便是再挂心,也使不上力气,不如回温兰院,陪阿娘说说话。”   母女俩并肩离去,松柏堂内,李老夫人头疼地唤来了白妈妈。   白妈妈熟练地上手,帮着老夫人揉摁起额角。   “我一直当八娘还是个孩子,没成想,她倒是明白那些男女情意。”   白妈妈笑:“八娘到底再过两年就该及笄出嫁了,哪还能一直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再者,这个年纪,十娘不都已经在为自己谋人家了么?”   老夫人嗤笑:“好一个为自己谋人家。她只瞧得见李英,哪里看仔细了李家是什么情况。”   老夫人叹气:“我倒宁愿进李家的是八娘。八娘通透,又得人喜欢,日子定能过好。不过有个表妹在,八娘不愿,我也不愿。”   那荆香看着文文静静,弱不禁风,可但凡李英心底里真有这人,往后的日子又哪会是那么太平的。   李家果真在第二日登门了。   李英的爹娘都不在身边,做主的自然是李老太太。老太太亲自登门,李老夫人不说二话,出门相迎。   温鸾跟着青萤从重露斋到花厅,目光一下就落在了十娘的身上。   三房夫妻俩都在,十娘就坐在她娘身边,身上穿的是一身簇新的衣裳,一看就知精心打扮过。目光灼灼,恨不能一双眼睛都贴到对面。   温鸾往十娘对面看去,李英就坐在那头。老太太与老夫人在寒暄说笑,他在一旁显得格外沉默。   他做的还是书生打扮,淡青色的长衫,低垂着头,似乎在出神,一直没去打量身边的环境,更不用说抬头看一眼十娘。   李老太太似乎是终于要开始说正事了,拉了温鸾到身前,笑道:“你啊,带你六表哥去外头转转,也让他和十娘说说话。”说着顿了顿,“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你看着点,回来告诉我……”   老太天话没说完,十娘腾地站了起来,小脸红扑扑的,绞着手指:“老祖宗说笑了,怎么会有不高兴的事,我……我……十娘一定好好带表哥逛逛咱们顾府的园子。”   一屋子的人这会儿都微微皱眉,彼此看了一眼。   三房夫妻俩有意作声,却见十娘已经兴冲冲带上沉默的李英出了花厅。   温鸾只好匆忙跟上。   十娘带着李英在前头走,一人兴冲冲地说话,一人却始终沉默。   温鸾跟在后头,只好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打量这对未来的小夫妻身上。   四叔说,十娘和李英在外头见过几次面。那理当是十分熟络,可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十娘剃头担子一头热,那一头的李英冷冰冰的,没个人气,哪像是同意这门亲事的样子。   可李家分明都上门来商议亲事了……   温鸾皱起眉头。   十娘今日仔仔细细打扮,虽说不上是什么极好的料子,可新制的衣裳穿在她的身上,衬得她的身段纤长婀娜。   可李英仿佛什么都瞧不见,一时看看花,一时往往云,只偶尔应一声“嗯”,再没反应。   “六表哥不喜欢八娘?”周围没什么人,温鸾有些忍不下了,站定就问。   十娘顿时脸上发红,急恼道:“你胡说什么!”   温鸾不去看她,只盯着李英,追问:“六表哥如果不喜欢八娘,为何愿意跟着老太太来顾家谈亲事?可如果是喜欢,你做这个样子又是给谁看?莫非还是我们顾家逼婚的不成?”   “并不是!”李英仿佛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又被温鸾的直接惊到,看看面前两个脸色截然不同的小娘子,有些着急,“我只是……只是有些担心……”   “担心谁?担心香儿姑娘,还是担心十娘嫁进李家后,不能善待你这位表妹?”温鸾冷笑,“我观香儿姑娘是个心善的,定不会搅合进你们夫妻之间,表哥又是何必成天念想着旁人,连身边和你一直说话的人都没看在眼里。”   “八娘!”十娘生怕李英恼了,回了这门好不容易说来的亲,又急又气,推搡了她一把。   “十娘想清楚自己当真要嫁么?李家的确不错,可顾家未尝不能帮你找到更好的人家,你当真要嫁李家表哥?哪怕他身边还有位表妹?”温鸾甩开十娘的手质问道。   “我见过荆娘子了!表哥答应我,只要我日后好好待她,就一定会好好待我,荆娘子……荆娘子至多只不过是个妾!”   温鸾有些哭笑不得。   她以为,照着十娘的脾气,见着荆香,该是炮竹点了火,结结实实地炸开。可结果呢?   却是见了人,说了话,还心平气和地接纳了,甚至是早早给自己定了个共侍一夫的姐妹。   十娘这是以为荆香为妾,就坏不了事?   可看李英的样子,分明是一颗心都扑在表妹的身上,娶十娘恐也不过是想讨个出身不高的,免得压了表妹一头,叫人在家里喘不过气来。   “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温鸾冷了脸。   她虽长大了不少,可与十娘比起,她仍显得几分稚气。这会沉着脸,仿若是另一个人。   李英有心想要解释,温鸾却是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丢下两人转身就走。   陪什么陪?   陪两个莫名其妙的人,还不如回重露斋给人写信去!   作者有话要说:  冷飕飕,冷飕飕。 第78章 、〔七八〕两家亲   “八娘当真说了那样的话?”   李老太太走后, 李老夫人听白妈妈说了些许话,有些惊讶。   白妈妈笑:“可不是么。我那时听到,也和老夫人一样诧异极了。”想起适才一不留神撞见的情景, 一门心思求嫁的十娘还没换生辰八字,已经满心满眼都是别家郎君,另一个眼神清明,严肃地提出了质疑,可十娘那模样,分明是怨上了八娘。   老夫人叹气道:“顾棠和廖氏的性子那般老实,也不知怎的就生出了十娘这样的闺女来。即便是再像三弟, 三弟年轻的时候可没这么目光短浅……”   老夫人的话没有说下去。   白妈妈在旁道:“说句实话,我也有些不明。李老太太既然过来,又提起了亲事, 那多半是李六郎愿意娶十娘过门的。可他的模样看着,却不像是十分高兴的样子……老太爷年轻那时候, 听说得知夫人您允婚,高兴地连着几夜睡不着觉,把家中兄弟几个吵得差点打起来。”   老夫人咳嗽两声, 瞪了眼白妈妈皱巴巴的老脸,骂道:“偏你还记得他那些不害臊的事情。”   白妈妈眯着眼笑。   “我那小姑姑没瞒着我。她上门求亲, 明明白白说要为六郎求娶咱们府上的十娘,为的不过还是六郎自己的心意。”老夫人淡淡道, “六郎是瞧上十娘了。可人家瞧上十娘, 那是瞧上她出身不高, 又在人前做的一副温婉贤淑的好模样。小姑姑直接言明了这些,我也寻了三房夫妻俩说得明明白白,十娘若是得知了还要嫁。那就嫁吧。”   白妈妈跟着点头, 忽又觉得不对,轻声问:“怎么就瞧上了十娘出身……不高?”   顾家三房虽然是庶出,可到了十娘这,已经是第三代,这跟三房老太爷是庶出分明没了多大的关系。更何况三房老爷顾棠,好歹也在光禄寺当差。   老夫人垂下眼帘,摇了摇头:“你当她当初为什么看上八娘?我那小姑姑是不在意门第家世,可她那几个儿子,哪一个娶的不是贤妻,即便家世寻常,但也都能帮衬上丈夫。八娘……八娘是婢生女没错,可温家是什么人家,温家叔侄还在朝中为官,她岂会打听不到。八娘的性子又软和,好说话,便是日后李六郎要纳了他那个表妹,若是八娘,兴许还能帮着好好照顾那弱不禁风的女娃,来一个妻妾和睦。”   白妈妈点头。李老太太那是自己绝不允许夫君纳妾蓄婢的性子,可自己男人不行,小辈们却大可以照着喜好纳妾,她绝不拦着。   开枝散叶,到底还是老太太心里头的打算。   “她是看出来最得意的那个孙子把表妹捧在心里了。知道这时候真棒打鸳鸯,指不定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来,说不得还让孙子至此伤心欲绝,索性就娶一个门第不高的正妻,她好帮孙子压着,回头纳妾,既满足了孙子的想法,也免得叫正妻压了妾室一头,闹得家宅不宁。”老夫人又道。   白妈妈张了张嘴,沉默了会儿才道:“就……不怕以后宠妾灭妻么?但凡闹出点风声,在朝为官的李家人,哪个不会受到牵连。御史台的奏章恐怕都能把圣上的御案堆满。”   “呵呵,李家人从不害怕这些。我那姑姑更不会。”老夫人似乎在笑,“我原还不清楚她怎么一下就看上了八娘。要不是今日小姑姑她主动解释,我还真当她是欢喜八娘的模样性子。”   “可李老太太到底还是那日就放弃了求娶八娘的想法。”   “那是因为她瞧出来了,瞧出八娘不是个任人愚弄的蠢蛋。她怕孙子制不住,不如就换一个人。十娘性子是有些不好,她瞧不上,娶十娘,这是她那孙子自己的主意。”   一个漂亮的聪明人,跟一个还算漂亮的蠢蛋,对李家来说,不如退而求其次选择后者。   李老太太倒是想去给孙子娶个漂亮又聪明的。但孙子那性格,行了吧,娶个蠢点好制约的更重要。   “李家的兴盛,大抵是只能到这一代了。”李老太太摇头,“李六郎这代……只怕等他们老俩口去了,就支撑不住了。”   这头松柏堂内,主仆二人摇头叹气,重露斋里,温鸾靠在顾氏颈窝边,眯着眼低语。   “……我都瞧出来那李六郎不是真心实意求娶了,十娘偏偏还要嫁。就算老夫人不会帮着三房挑选什么女婿媳妇,可三房的表舅和表舅母难道会让自己的亲生女儿随便嫁给破落户么?”   顾氏轻轻捋着温鸾的头发,柔声回应:“十娘既然有自己的主意,你说得再多,又能有何用?识人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总归是要遇上了,才知道眼前相处的是什么画皮妖。”   这句话说的在理。   温鸾听着,莫名就想到了自己上辈子。   她又哪里不是成了亲才知道季家是什么德行,季瞻臣是什么德行。   顾氏摸摸她的脸:“再者,十娘自己不也是带了目的才认准李六郎的。说不定,他俩还真能成就一段好姻缘呢?就算真不能,顾家日后也不会看着她在李家吃苦。”   温鸾心头一动,还没来得及说话,顾氏又开口了,这次的口气满满都是想念:“当初我何尝不是想过就随你外祖母的意思,嫁给禹王。毕竟,顾家女能嫁进王府,说出去谁都羡慕。可我就是看上你阿爹了,他听说我可能要嫁进王府的消息,给我送了一盒首饰,垂头丧气的走。那天我就想明白了,我不嫁王府,我想嫁给这个人。哪怕以后吃苦,我也不怕。”   温鸾心头一震。   “阿娘不怕被辜负吗?”   顾氏低眉浅笑,温柔地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最勇敢的回忆里:“怕呀。可是这条路是我自己踩下的,不往前走,怎么知道是死路还是柳暗花明。”   她温柔地搂着温鸾,也搂过跌跌撞撞跑过来凑热闹的九郎。   “所以,不管是八娘,还是九郎,你们以后要做的每件事,都要勇敢的去做呀。做了才知道对和错,疼了还有爹娘,可要是不做,回头想起来,就都只有遗憾了。”   这日之后约莫是过了五六日,李家又来了人。   这一回,是正式将李六郎和顾十娘的亲事订了下来。顾家小娘子们一连声的道贺,十娘更是满脸羞容,丝毫不知松柏堂内的一老一少为这事都皱了眉头。   就短短五六日的时间里,温鸾已经三次撞见三房表舅母廖氏到老夫人面前哭诉。   就连表舅顾棠在家中出入的时候,脸上都不带一丝笑意。从前这一位可是向来待人温和。   老夫人该说的都说了,夫妻俩也与十娘劝过很多回,但都没用。这门亲事最后还是订了下来,明年的三月,正是最合他们小夫妻八字的黄道吉日。   但到来年三月前,四房的九娘要嫁了。   日子不算晚,就在八月末。   因为要嫁的,是禹王长子。四房早早就忙碌了起来,到处搜罗好物给女儿添妆。   于是时间就这么一晃眼,到了八月末。   这期间,温鸾远远见过几次那位禹王长子。   那人生得胖了些,白白胖胖,一张脸像是用白面揉的饼,五官挤在一处,走路的姿态看起来都有些不便,的确是瞧着便是个傻的。   不过这人言行虽傻,规矩却还是懂的。会冲着丫鬟们笑,却不会走近惊扰,同九娘说话的时候,也显得是一团孩子气,并不胡闹。   十娘有时会故意刺上温鸾几句,说她放弃了大好的姻缘,不肯嫁个傻子,眼下好日子都叫九娘接了去。   温鸾不与她一般见识,只另外给九娘送了些添妆,还有一些外头的新奇小玩意,可以供她日后与人一道玩耍。   九娘的回礼十分简单。   只是一张自己绣的帕子。温鸾瞧着上头令人惊叹的绣工,将帕子收好,又嘱咐瑞香再备礼。   四房家底并不厚,为着九娘能好好嫁进禹王府,几乎是对嫁妆发了愁。还好禹王府那头后来送的聘礼不少,凑一凑,到出嫁那日抬出去总算是能叫四房有个好脸。   温鸾听着瑞香将四房底下几个丫鬟说的话学了一遍,忍不住去捏她的嘴。“你又打听别人的事。”   瑞香“呜呜”两声,挣开:“是那几个小丫头主动同我说的。”瑞香有些委屈,“再说了,四房不是还找了夫人,想夫人出些银两,给九娘添妆么。这事,夫人不肯与八娘说,八娘总得知道才好。”   四房借钱的时,温鸾自然知道。   “阿娘愿意,那就借吧。总归是亲戚,难不成还要把人拒了?”   “可万一还不上呢?”   “那就只有跟四房划开,不过这个亲戚了。”   温鸾说着,松香同外头进来,递上一封信。   温鸾拆了信看,是阿爹寄来的。   她飞快地看了一遍,当即就要往温兰院去。   那信上,阿爹说他们的船终于快要到入苍镇了。等下了船,再去永安就近了很多,很快就可以一家团圆。   她记得清楚,那入苍镇就是几年前她从凤阳来永安时,下船改走陆路的码头。   距离永安只剩下最后一段距离,下船之后再骑马或者坐车沿着官道往北几天,就能到达永安。   她盘算着信寄出的日子,在见到顾氏的第一眼,开口就道:“我要去接阿爹!”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住对不住!今天正式搬家,住新房子,折腾网络跟整理东西,弄到现在_(:з」∠)_一看时间快九点了,幸好有存稿救命。明天留言发红包,就当做是今天迟到的道歉了,实在是对不住(捂脸 第79章 、〔七九〕听风   温鸾突然说要去入苍镇接人, 顾氏自然不同意。   不光顾氏不同意,李老夫人也是不住摇头:“且不说,你这时候去, 能不能接到你阿爹。就是路上,你一个小娘子,怎么吃得消。”   “瑞香松香可以陪着我一块去。要是老夫人再不放心,我还可以跟您借几个家丁。人多一些一起上路,老夫人,还有阿娘,你们总能放心了吧?”   温鸾是个执拗的, 既已做了决定,就没收回的时候。   顾氏拧眉:“可明明他们过几日就能到永安,你又何必非要这时候过去接呢?”   温鸾也说不清楚原因。   她初时提心吊胆, 生怕阿爹在凤阳出了什么事。后来得知温家无碍,一行人也从凤阳出发了, 她又担心一路上顺不顺利,尤其在后来看到阿爹送来的信,说是路上出了绊子, 要晚些才能回永安,放下的心又给吊了起来。   这一吊就吊了几个月。   听说是一路往北的时候, 在途中又发生了些事情,抓了一些相关的人员, 这才一拖再拖, 拖到了这个时候。   虽然阿爹的信轻描淡写, 大大咧咧的笔迹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可她就是心底有些不安,想要早一些再早一些看到阿爹才好。   老夫人凝神看着温鸾, 目光又落在了顾氏的身上。   这孩子……不是顾藻所出,性子倒是和顾藻骨子里的有些东西一个模样。   “你要去也可以。”李老夫人招招手,喊来白妈妈,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对温鸾续道,“你多带几个人一起上路。我让白妈妈也陪着你一块去,路上若是有个头疼脑热,就立即给我滚回来,不得胡闹硬撑!”   这是同意了的意思!   温鸾欢喜得不行,当晚就收拾好一切,第二日天明便带上老夫人指出的一行人,欢欢喜喜出了顾府。   温仲宣本想亲自陪着一块去,温伯仁甚至都找了上峰。偏这时候比部司和翰林院都遇上了事,两人离不得片刻,只好从东柳巷派了几个高壮的家丁跟去护卫。   八月末的天,变脸尤其的快。从永安出来的才不过走了一个白日,就已经下过两场雨,也晒过了灼人的太阳。   等温鸾在一个小镇的邸店里住了一晚,第二日醒来,天又变了个样子。阴沉沉的,闷热的厉害。   他们一行人继续往入苍镇的方向走,才走了不过一个时辰,一片黑云乌压压的从东方天际压了过来,隐隐还带着轰隆的雷声。   “八娘,看样子又要下雨了。”   瑞香探头看了看天,正打算劝自家八娘就近找个地方避避雨,就听见天上突然炸雷,同在一条官道上走的几辆马车里被吓得发出尖叫。   前头有马车停了下来,上头刷得伸出个脑袋,喊:“这么大的雷,要炸死人的!还不赶紧找地方躲躲!”   有人怕得不行,也有人顶着闷雷继续前行。   温鸾方才也被雷吓了一跳,这会看看黑压压的天,抿抿唇:“就近找个邸店先避一避。”   夏天的雷,来得快去得快。雨也是同样。   可一旦打雷下雨,那架势就绝不会小。她的确赶着去入苍镇接阿爹,可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拿一帮子人的性命开玩笑。   她才说完话,就听见又一声雷在头顶炸开。   车夫是李老夫人用惯了的老刘头,驾了几十年的车,从来行事稳妥。知晓继续走,指不定会碰上倾盆大雨,见温鸾吩咐避雨,忙驾车跟着路上其他找避雨点的马车一起动了起来。   好在头顶上的雷声不断,雨却始终没下。   一行人在官道上疾驰了将近一个多时辰,才终于找到一家可以落脚的邸店。   这时候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沿途能找到的邸店大多被怕遇上大雨的车队挤满。温鸾他们找到的这一家,还有房间,只是略微显得陈旧了些。   温鸾倒是不介意。   邸店再小,能落脚避雨就成。   白妈妈找到店小二,要下一间上房,又给随行的众人要了几间屋子,这就跟着温鸾进屋,与瑞香松香一道服侍起来。   “八娘,这雨真的会下么?”瑞香开了小半扇窗,一道闪电带着紫光就落在了前面的山头上。   “不管会不会下雨,这雷就够吓人了,你快些把窗关上。”松香说道,捧了一方小碟子,将随身带的点心拿了出来。   这是临行前夫人特地给八娘准备的点心,怕八娘在路上吃不惯东西饿着,亲手做了些好克化的吃食。   温鸾接过,咬了一个,余下递给白妈妈。   白妈妈客气地谢谢,这才捡起一个。   看着温鸾与白妈妈一人一块点心咬着,站在一旁的瑞香问道:“八娘,奴婢下楼去叫几个菜来?”   “寻常一些就可以。”温鸾说道。   瑞香应声而去。温鸾突然又想到些事,抬眼看向松香。   松香上前。   温鸾道:“去多点几个菜,让其他人多吃一些,晚上好好休息,明早还得继续赶路。”   外头的天色已经不好,即便等会儿不下雨,她也不打算连夜赶路,倒不如让一行人都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明天趁着天气不错,多跑上几里地。   松香得了吩咐,也跟着出了门。屋子里一时就只剩下温鸾和白妈妈两人。   白妈妈看着温鸾出来没两日,明显有些瘦下去的脸,叹道:“八娘这么心急地要接温老爷,可见你们父女感情极好。”   温鸾笑:“那是自然。从小阿爹就恨不能摘了星星月亮下来哄我,我上街多看一眼什么东西,回头那东西准能出现在我屋子里。”   她娇娇软软的一团,明明长大了些,可一说到家人,还是那副孩子气。   白妈妈被她笑得也忍不住弯了眉眼:“这样不是很好么?谁不想有个把自己捧在手心里疼的爹娘。”   “那三表哥他……他阿爹待他不好吗?”温鸾问。   她在顾府这几年,鲜少听人提起长房二老爷。她只知道顾溪亭的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他是被老夫人亲自抚养长大的,所以名义上是孙子,实则与幼子无疑。   她甚至,都没怎么从老夫人嘴里听到过几回二老爷的事。   白妈妈沉默一瞬,低声说:“倒不是不好。只是三郎自幼就没怎么被二老爷亲近过……二老爷那样的性子,何必有什么子嗣,平白叫个孩子有父如无父。”   白妈妈突然苦笑:“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所以三郎这些年才怎么也不肯娶妻生子。怕是……觉得自己也没法好好待自己的儿女吧。”   “可我觉得,三表哥若是娶妻生子,一定会好好照顾妻儿。”   温鸾出声,在白妈妈诧异的目光中,她笑着道,“再说,表哥虽然没被亲爹亲近过,可表哥身边还有老夫人。老夫人疼表哥,表哥在老夫人膝下长大,又怎么会不知道该如何疼爱妻儿。”   白妈妈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是啊,三郎有老夫人,日后又怎么会成二老爷那样的人,必然是个疼爱妻儿的好丈夫。   外头的闷雷时而响起,间隔比先前长了一些。   温鸾正以为雷声要停,房门“哗啦”一声被推开。瑞香松香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脸色发白地撞了进来。   “怎么……”   不等温鸾问话。瑞香整个人都跌坐在了地上,松香回身关门,紧紧靠在门上不敢动弹。   两个香的脸色都有些不对,白妈妈也跟着警觉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   瑞香坐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松香整张脸都是白的,一开口,牙齿打颤,咬到了舌头。   “我们……我们听到……”   松香的声音根本不敢放大,还没说完,门外似乎传来了脚步声,温鸾就看着她整个人紧绷起来,死死挡住门,面无血色。   一直到门外的脚步声越走越远,松香这才缓过气来,将话说完:   “我们……刚才听到……听到有人说要……要在半路劫杀老……老爷……”   她没敢大声说话,可说得每一个字都像闷雷,轰在了温鸾的头顶。   她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脑海里,只有松香的那句“劫杀”。   白妈妈一把将人扶住,白着脸问:“你们从哪里听来的,会不会是听岔了?”   瑞香这时已经有了力气,擦了把脸道:“没有听茬。那些人……那些人就在马厩附近,我想去找老刘头,没找这人以为是在马厩,就过去了……凑巧听到那些人提到老爷的名字,就听见……就听见他们说……说主子交代了……这次一定要在路上把老爷杀了,不准他们……进永安。”   温鸾回过神来,只觉得浑身发冷。   松香还紧紧靠着门,这时咬牙道:“八娘快些回去,兴许还来得及搬救兵去救老爷他们,不然……”   “你们走!”   温鸾蓦地道,“你们趁夜一起回去。路上……不管是刮风下雨,我请你们不要停,用最快的速度回去……如果有一个人出了什么意外,请另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去。”   她突然说“请”字,惊得瑞香和松香当场怔愣,旋即跪下来磕头:“八娘!你不能留下来冒险!”   温鸾摇头:“我不是冒险。我这时候回去,才可能会惊动那些人……”   她带了太多的人,那些人既然是奉命半路劫杀阿爹,就一定会留心附近一起投宿的人。她带的那么多人,才住进邸店,就立即大队人马离去,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那帮人一定会派人留意。   更何况,眼看着她离入苍镇已经很近了,这时候折返回永安,怕是才是真正要错过救命的机会。   “八娘,可万一他们发现你是……”松香直起身,担忧道。   话音未落,温鸾打断了她的话。   “你们回去。今晚,趁着他们还没有发现不对,立即回去。”她说道,不待松香瑞香说话,目光看向了白妈妈,“要……劳烦白妈妈和大家伙了。我们还是照旧去入苍镇。”   半暗的房间里点起了拉住,她的神情在烛光下晦暗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那么多跨年晚会,我默默拿平板在边上放起了芒果台。_(:з」∠)_为了龙哥! 第80章 、〔八零〕遇险   瑞香和松香是连夜走的。   温鸾从家丁那里让她们骑走了一匹快马, 连夜离开邸店,回永安去。   此后的时间里,一直到整个邸店的人都睡了过去, 她都没有阖上眼,一直坐在房间里。   房门外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每一次响起,都让她忍不住浑身紧绷。到了夜半,她果真听到点动静。   她站起身,走到门前。声音离上房很远,似乎是从楼下发出的, 动静并不是很大,可在寂静的邸店里,还是能叫人隐隐绰绰听见声音。   “少了……人!”   “什么人?”   “两个女的……屋里只剩下几个……少了两个年轻点的女的。”   “会不会……走了?”   “大户人家出行带的丫鬟……怎么会突然少两个……说不定……”   “可能就是那……偷听……人。去……抓……杀了……跟上……”   声音在寂静如空的邸店里传进屋里, 温鸾脊背生寒。   她有预料到这些人会发现,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可是必须有人回永安, 也必须有人去入苍,无论是去哪一头,都可能会遇上危险。   她心口发疼。   两辈子……如果两辈子瑞香松香都是为了她的事而死, 也许这一世她再难放下这些……   邸店外,传来了马匹嘶鸣的声音。温鸾捏紧了拳头, 一直等到马蹄声走远,她都不曾松下一口气。   那些人大概是怕住在上房的客人里, 有近身带护卫的习惯。只搜查了底下的房间, 一整晚, 都没人往上房里走。温鸾借此在屋里醒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亮,她没有理会还在下雨的天气, 执意带着人离开了邸店。   白妈妈是知情的,一刻也不想在此时停留,斥责过几个想要劝说避雨的丫鬟,车队人马疾驰而去。   他们前脚走,后脚邸店里又跑出一支马队。   为首的男人回头看一眼来时的路,皱着眉头。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到现在还没追上么,居然还没回来。”   “兴许是路上出了岔子。”旁边的人答道,“我听方才走的那个车队里的丫鬟说话,口音听着像是永安人。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这时候带着人出游。”   又是一日的奔驰,到夜色浓浓,山间小路上已经几乎看不到行经的车马。   队伍里的家丁还好,丫鬟们却已经开始吃不消了。哪怕大多都挤在一辆马车上,可一整日的颠簸,哪里是她们这些从前鲜少出门的奴婢能适应得了的。   有人难免说了几句,求到白妈妈面前,想请八娘歇一歇。白妈妈却连话都没往回传,直接摇了头。   “八娘,实在是不行了,休息一下吧。这天色太黑,再这么赶下去,只怕要出事。”老刘头出了声。   他是负责赶车的,这些年的经验最是懂得什么时候可以走,什么时候必须停。   眼下,雨大风大,天还黑了,这样的情况再继续走下去,十有八九容易出事。   温鸾掀了帘子往天上看。   雨水从天而降,黑压压的天,看不见一丝星光,悬在马车外的几盏灯已经快要湿透熄灭了。   必须得停下来了。   “去下一个村子大约还要走上一个时辰,这条路我记得附近有个山神庙,八娘子,不如去那里避一避吧。”   这天气,想在野外宿营是不现实的。老刘头提到了山神庙,温鸾自然应了声。   可还不等车队往老刘头说的方向去,随车的家丁们忽的都警惕了起来。   “有人马来了。”他们说道。   天黑了之后,这一路已经几乎碰不到什么人,现在却突然从雨声中清晰地传来了马蹄声……   “会……会不会是山贼土匪……”   打着哆嗦的声音从丫鬟们的马车里传了出来。气氛随着这句话,陡然变得紧张,所有家丁都摆出了攻防的姿势。   他们一路没有遇上什么麻烦,原以为此次出行,不过就是陪着老夫人疼爱的小娘子出一趟远门,没想到竟然会有意外。   沿着来时的山路,奔来的是一行骑在马背上的黑衣人。   几乎是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有家丁大喝一声:“你们要做什么?”   路人不会是这样的打扮!   山贼土匪也不会!   这分明是一波打定主意要杀人的家伙!   “护着八娘!”   “保护八娘!”   那边来的黑衣人一言不发,开始冲这边跑来。   有带了弩箭出来的家丁,远远开始射箭。黑衣人却好像丝毫不惧怕夜色,刀光挥舞,砍落飞箭,迎面一刀砍下了就近一个家丁的胳膊。   丫鬟们发出尖叫,慌乱中跳下马车。   白妈妈紧紧抱住温鸾,身子颤抖:“八娘,别怕。”   老刘头驾着马车,在家丁护卫中,开始朝着前路赶。   没赶紧跑的那辆马车附近,已经有了惨叫声。家丁们分出人,骑着马护卫着马车逃离。   可后头的黑衣人也追得极紧,仿佛下定决心一定要将他们屠戮干净。   “我后悔了。”听着老刘头大吼着赶车的声音,温鸾开口。   白妈妈毫不犹豫地将人搂紧:“八娘说什么糊涂话。难道八娘觉得,咱们所有人都回去,就不会遇上这些人了?”   事到如今,她们即便再不清楚这帮黑衣人的身份,也知道他们的目的就是杀人。   “我不后悔我继续去入苍。”温鸾说道,“我后悔让你们跟着我冒险。我该一个人去的……”   白妈妈立刻用颤抖的声音打断她的话:“八娘休得胡说!这样的事,谁能想到会发生,要是放着让八娘你一个人走,但凡出了任何事,老夫人只怕会后悔终身!”   温鸾不再说话。   她听到有箭扎进马车的声音,也听到了风雨声,还有老刘头的惊呼。   “灯熄了!”   温鸾不语,明显发觉白妈妈身上的战栗更厉害了。   她们这次出行,考虑到夏季天气多变,时晴时雨,带上的几灯都是温家铺子从番邦进来的特制的灯,外头罩的是薄薄的水晶灯罩,蜡烛在里头,可以燃烧很久不怕被雨打湿。   可逃命的功夫,灯罩掉了一半,雨水直接浇灭了里头的蜡烛。   一时间,前路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老刘头不得不停下了马车。   这时候,温鸾听到后头紧追不舍的黑衣人似乎也停了下来,不远不近。   其中,有人高声道:“这条路,再往前不远是山崖,温小娘子大可以继续往前,到那时车毁人亡,连个尸首都不一定捞的回来。”   那人清清楚楚地喊出了温鸾的身份,俨然是将挑明了一般。   温鸾想要出去,被白妈妈紧紧抱住:“八娘要做什么?”   “他们在找我……”   “八娘以为留下,我们的性命就能留着了不成?这些人一路杀过来,难道还会在意多杀几条性命?”   白妈妈其实怕得很。大半辈子的安稳日子,吃过苦,更多的是跟着老夫人享乐,临了却遇上杀身之祸,多少心底还是惧怕。   “八娘,这些人若是打定主意要杀了我们,你留下没用。”   温鸾当然知道没用。   她甚至在想,兴许瑞香和松香也出了事情。   马蹄声越来越近,那人还在是说话:“……温小娘子的两个丫鬟不见了踪影,不过没关系,人已经找到了,等小娘子去了,自然会在黄泉地府主仆相认……”   “走!”   温鸾咬唇,突然道:“死路还是活路,走了才知道!”   外面,老刘头“诶”了一声,扬鞭赶马。黑夜之中,马鞭响亮的一声“啪”,惊天动地。   黑衣人显然怔愣了一下,随即马蹄声骤然加快。温鸾从白妈妈怀里挣脱开,握紧了手里的马鞭。   有箭“嗖”一声穿过一侧车帘,扎进了车里。   箭羽微颤,离她的鼻尖不过一寸。   “八娘!”   白妈妈抽了一口冷气,忙伸手去拔剑。   “老刘头!再快点!”吴妈妈的声音都已经嘶哑了,马蹄声逼近。   温鸾低头。   裙角被钉在了底下。她拽了拽,索性撕开。   “八娘……”   温鸾笑了笑:“裙子破了。不过没事,要是命大,回去阿爹还会给我添置新裙子,要是命薄……也不忌穿着破衣裳下去。”   白妈妈已经双眼通红。   小八娘……   温鸾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后悔过,先前是后悔让身边的丫鬟婆子们跟着冒险,现在是后悔为什么明明重活一世,有那么好的机会,却没去学什么自保的功夫。   她……只学会了骑马。   “啊——”   马车外,老刘头传来一声惨叫。温鸾坐不住,掀开帘子去看,老刘头整个人扑在前面,手里还紧紧攥着马缰。   箭头已经进了他的一侧胳膊,整个人在不住地颤抖。   “八娘别出来……”老刘头忍痛,“我赶了这么多年马车,连老太爷都夸过我,怎么也得把八娘送到安全的地方……”   老刘头已经疼得话都说不清楚了,可仍旧赶着马车,飞快地逃。   风呼呼从两侧过,温鸾紧紧抓着车门:“把马车……”   她话没说完,在马蹄声逼到身后的瞬间,有人一箭射中了马脖子。马车顷刻间在惊马扬蹄中翻倒。   温鸾被扑上来的白妈妈紧紧护在怀里,除了摔得一身是泥,身上并没有不好的地方。可白妈妈昏倒在地,一侧的老刘头被翻倒的马车压住了一条腿,整个人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马蹄声气势汹汹地走到近处。   “温小娘子。”   温鸾爬起身,半蹲在白妈妈的身边。   她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他们穿着夜行衣,手里的刀剑还流着血。   那些人坐在马背上,用仿佛在看蝼蚁的眼神注视着她。   “杀我的理由是什么?”   为首那人笑出声:“温小娘子,你的话太多了。”   温鸾垂下眼帘,撑在地上的手紧紧攥起一把潮湿的泥。   马蹄声一点一点接近。   这时候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踏响山间草叶的声音。   黑衣人闻声回头,却见一人一骑,手提弯刀,顷刻间已风驰电掣到跟前。   刀身一扬,动作简单直接,却如有万钧之势,接连将数人砍下马背。   “什么人?”   雨水冲淡了血腥味,却没冲淡来人的声音。   “八娘!过来!”   为首的男人旋即反应过来,不等身后人上前,扬刀就要去砍近在面前的温鸾。   温鸾却在这个时候,猛地扬手。   一团土,正正当当砸中了男人的脸。   她顺势连滚带爬地躲过男人,迎着雨,跑向后面骑在马背上的那个人。   “表哥!”   她伸长手,被人一把拽过,整个人转眼间坐在马背,被人紧紧护在怀中。   耳后,还能听见“噗”一声,像是又砍中了一个黑衣人。   鼻尖,则满满都是血的腥味。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男主当然存在。   不然做梦都要被顾三郎追着砍。   话说昨天的龙哥……怕错过,我连洗手间都不敢去,后来微博搜了节目表,这才放心大胆地去了洗手间,回来继续蹲着等。 第81章 、〔八一〕心跳   顾溪亭是在连夜往永安赶的路上, 无意听到了呼救声。   漆黑的夜,又有风雨,他只当是寻常路人出了意外, 下意识驱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   走得近了,便有血腥味随着风,扑面而来。   他心下一突,快马奔去。   马蹄差些踩到什么东西,他翻身下马,顺手就摸到了一具已经开始泛冷的尸体。   “三郎,好像是咱们顾家的人!”   长明长乐并一行人跟在他身后, 此时也已纷纷下马,开始查看起周围。   顾溪亭循声去看长明扶起的一人,分明是松柏堂伺候的小丫鬟。人还活着, 只是还剩一口气,脖子咕咕往外冒着血。   又发现几个受了伤的家丁, 顾溪亭追问才知,他们是跟着温鸾出来的。   “……那群人,穿着黑衣, 蒙着脸……上来就是一顿乱砍,像是根本没打算留下活口……”   “老刘头驾着马车跑了, 还有人护着八娘她们……那个方向……他们朝那个方向去了……”   顾溪亭看向家丁手指的方向。   大约是慌不择路,老刘头并没有按照官道跑, 反而把马车赶进了一条山间小路。   “三郎……”长乐抬头, 看到顾溪亭脸上的神情, 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顾溪亭一言不发,转身上马。   长乐赶紧上前拦住:“三郎!救八娘的事交由我们兄弟,三郎身上带了太子的密信, 该进宫禀告圣上才是!”   长明心知不好,刚要拉开长乐。顾溪亭已经扬鞭抽在了长乐的胳膊上。   他居高临下,一双黝黑双眸冷冷看着他们:“太子到底是真有密信要我送,还是为了支开我,你们心里清楚。留下几人送他们回永安,其他人跟我走!”   长乐还想拦,长明已把人推搡开。   “八娘出事,难道三郎还能坐得住?”   “可无论如何,三郎也该……”   “太子这一路,可有拿正眼看过三郎?可有让三郎插手过身边所有事?三郎若是此刻不去救八娘……八娘难道还能活着回来?”   长明平素笑嘻嘻,没个正型,此刻却最是明白郎君的心意,当下也不再多言,只留下话,上马去追顾溪亭。   长乐低头,身边的人已经打起了灯。   他回头看看水晶罩内亮堂堂的蜡烛,上了马。   温鸾不知道顾溪亭来前发生了什么事,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此刻只觉得夏夜的晚风刺骨,耳边还听见一阵阵叫骂声。是顾溪亭带来的那些人,间或夹杂着长明长乐的声音。   她想要看一看,后脑勺被人紧紧按在胸膛前。   “别动。”   头顶上的声音泛着低沉。   温鸾不由自主轻轻“嗯”了一声。   那群黑衣人从顾溪亭出现开始,就像被封了嘴,一言不发,只闷头砍杀。   温鸾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从身边、耳后传来的刀刃交接的声音,还有血肉被人砍中发出的“扑哧”声,带着血的气味,顺着风,扑上她的脸。   她下意识攥紧了顾溪亭的衣襟,将自己的所有在这个时候全部交给这个男人。   她的动作很小,但顾溪亭仍旧感觉到了。   他黝黑的眼睛忽然沉了沉,握在手里的刀,在身侧长乐挂在马背上的灯火照耀下,映出了一双阴鸷的眸子。   为首的黑衣人似有退让,顾溪亭却步步紧逼。   身旁有人趁机冲了过来,他手起刀落,不过一个眨眼,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将那人脖颈砍断,鲜血从横刀处喷溅出来。   他身子一转,挡下喷溅的鲜血,将温鸾往怀里带了带。   “表哥?”   浓重的血腥味就在近前,温鸾一下子紧张起来。   然而顾溪亭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没事。”   他扭开头,望着仍旧在拼死一搏的黑衣人,神情漠然。   温鸾想要抬头,两只耳朵忽然被人捂住。   “长乐。”   “三郎!”   “留一个活口。”   温鸾什么都听不到,更看不到顾溪亭通红的双目。   长乐看得清楚,愣了一下,随即领命。   这群黑衣人有组织,动作敏捷,分明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拉来的家伙。可能是有人故意豢养的死士。   他们每一刀,都在要人性命。如果不是夜色黑沉,没有月光,只怕连方才路上遇到的那些也已经被他们杀干净了。   换做平时,这些人只怕最多只是被他们砍伤,要把人留下,送去皇城司严刑拷打,问出背后主谋。   但是三郎气成这样,甚至不惜只留一个活口……   长乐往自家郎君的怀里去看。平素娇软的小娘子,整个人就蜷缩在郎君的怀里,像是在经历过浩劫后好不容易找到的庇护所,紧紧攥着,不肯离去。   那群黑衣人很快死的死,伤的伤。   他们来的多,分出几人去追两个丫鬟,余下的都押在了追杀温鸾的路上。他们打的主意原先是杀了温家娘子,再赶去入苍镇劫杀,却没想到会折在这里。   那为首的黑衣人望着马背上的顾溪亭,目光从他手里握着的不住淌血的刀,落回到他的脸上。   他跨坐马背,神色冰冷,目光阴鸷,如果不是怀中尚且护着一个女子,几乎就是一尊修罗像。   男人往后退了几步。   顾溪亭注意到了,余光瞥见身侧长明长乐已经杀了大半的人,当下将温鸾从怀里抱到了地下。   温鸾有些腿软,正要睁开眼,却被什么罩在了身上,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见。   顾溪亭解开外裳,低头看一眼被罩得严严实实的温鸾,方才转回头。   “照顾好八娘。”他这么说,握了握刀,驱马向前。   长乐尚来不及回过神去扶温鸾,一侧忽的有黑影冲了过来,   温鸾只听得一声大吼,人已经被再度带上了马背。   可这一次,鼻尖闻到的,全然是陌生的气味,她慌张地想要挣脱,可身上罩着的宽大衣裳这时候阻碍了她的动作,还有陌生人毫无怜惜地禁锢都叫她心下除了惊恐,生不出任何情绪。   她听到风的声音,还有雨水打在衣裳上,沾湿了她的耳朵。   带走她的人喘息声很重,似乎受了重伤,骑着马不住地跑。大概是嫌她碍事,她被横放在马背上,奔跑的马背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胸腹,令温鸾恶心得直想吐。   远远的,她听到自己的名字。   好像是阿娘在哭?   又好像是阿爹他们的声音……   还有谁?   阿……软?   “顾……溪亭……”温鸾动弹不得,可眼睛酸得直落泪,“顾令端……你个混蛋!”   好端端的,给她罩什么衣裳……   她不怕血,不怕冷。   现在……现在……万一她死了,连人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她上辈子的恩都还没报完!   风声突然变得很大,是那种能将她身上的衣裳吹鼓起来的力度。   温鸾忍不住闭了眼,当听到身下的马传来嘶鸣声,风吹鼓起衣裳,熟悉的气味缓缓从身上抽开,她睁开了眼——   是山崖。   风吹开了夜空的云层,月光洒在崖边。   她仰面下坠,风从耳旁过,呼呼声中,她看到了山崖旁的黑衣人被人从后面一刀砍断了脖子,紧接着一道身影就那样跳了下来。   她被人紧紧抱进怀中,眼前一切陡然黑幕降临。   是身体坠落不断撞击崖壁伸出的枝干的声音。   还有混着血腥味的闷哼。   在温鸾整个失去意识前,她咬破了自己的嘴角,也咬了口男人肩胛边的肉。   “顾令端……你真是个疯子……”   温鸾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过去多久,醒来的时候,风停了,雨停了,连天边都泛起了淡淡的一层薄光。   她躺在地上,身下是松软的草地,有蚂蚱从她身上跳过,有蝴蝶落在她的额前。   她动了动,除了酸痛,什么事都没有。   如果不是鼻尖还能闻到血腥味,她几乎以为自己现在是在做梦。   温鸾从地上爬起来,慌张地向身边去看。顾溪亭就躺在她的身侧,仰着面,一只手无意识地垂在身侧,另一只紧紧攥着她的胳膊。   温鸾试了下,没能松开他的手,只好吃力地爬到他的身上,用尚且还方便的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脸。   他的脸还是温热的,鼻间也仍有呼吸。   还活着。   温鸾差点哭出来,几乎是在眼泪要掉出眼眶的瞬间,她仰起脖子,吸了吸鼻子憋回去。   再度低头的时候,温鸾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些。   危险暂时过去了,温鸾的心稍稍松了口气。   这个角度看她这个表哥,竟意外别有一番趣味。   顾溪亭有一张好看的脸。   他平日里,总是与人淡笑着说话,只是一笑,眼角就会带了些许的细纹,似乎是撑起顾家,身兼数职带来的压力。   杀人的时候,他如出鞘的刀,眉角眼梢都带着冷冽戾气。   但闭上眼,长眉挺鼻,睫毛格外纤长,平白添了几分难能可见的弱质。   温鸾试着又喊了几声他的名字,见人始终没有反应,左右看了看。这里应该就是崖底,她不知道长明长乐会不会下山来救,但一时半会儿,她只能自救。   温鸾没得办法,只好抓着他那只昏迷也不肯松开的手,费力地将人往一旁拖。附近有一棵大叔,粗壮的树干需得几人环抱才能抱满,茂密的枝叶足够为他俩暂时提供庇护。   她吃力地把人往树下拖,拖了几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   她只好爬起来,揉揉身上发疼的地方,继续用力。   她又被救了一次,恨不能把这条命都拱手捧到顾溪亭的面前。   她忍不住向漫天神佛祈求,求一切无事。   温鸾又摔倒了。   半张脸蹭在地上,下巴划开了一小道口子。   她爬起来,那袖子擦了擦下巴,转身要再用力,就看到了顾溪亭微微颤动的眼睑。   温鸾一下子兴奋起来,扑到跟前。   那人终于睁开了眼,不等她说话,手上一个用力,整个被搂进了怀里。   她贴在男人的胸前,听着强健有力的心跳。   一下,一下,砸在了她的心口。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电视机都是什么鬼畜设计……新买的电视机我愣是用不来…… 第82章 、〔八二〕崖下   温鸾就这么趴在顾溪亭的胸口, 好一会儿的时间里,除了他的心跳,周边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   好久, 不见顾溪亭有其他动作,温鸾忍不住动了动。   这一抬头,她才发觉,人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又闭上了眼睛,显然是再度昏了过去。   温鸾小心试探了他的呼吸,又俯下身去听心跳, 确认呼吸顺畅,心跳也并没有什么不妥,这才真真正正松了口气。   她从顾溪亭手中抽回手, 直起身去看山崖。   山崖有些高,但并不嶙峋。沿着崖壁一路往下是长满了草木的山坡, 其间还有几棵从峭壁处生出的大树,枝干粗壮,绿叶繁茂, 结结实实帮着他们一路往下,滚到了崖底。   温鸾低头, 咬咬牙,把人再往前拖。一直拖到那棵一开始就看好的树底下, 她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   什么大家闺秀的仪态, 什么女孩家该注意的规矩, 她这会儿统统抛在脑后,只想好好地喘口气。   她看看躺在身边的男人,咬着唇, 跪在地上伸手去解他的衣裳。   刚才就发现了,顾溪亭的身上全是血。   那些血,她分辨不出是顾溪亭的,还是那些黑衣人的。只能先解开衣裳,看看究竟有没有外伤。   衣裳解开了,胸口没有伤。   至于其他的地方,温鸾用了下力,没能把人抬起来,反倒让自己一不小心又扑到了人身上。   刚才拖的那几下,已经叫她把一整天的力气用的差不多了,可男人的体温显然有些下降了……   她从顾溪亭身上爬下去,跪坐在边上有些不知所措。   余光瞥见不远处落在草丛里的宽大外裳,温鸾赶忙爬起来去捡。男人宽大的外裳有点沉,她抱起,走回到树底下,小心翼翼往人身上盖。   凌乱的头发这时候就显得格外碍事,时不时往头上掉下来,擦过她的耳朵,也擦过顾溪亭闭着的眼睛。   “也不知道……长明长乐会不会下来找我们。”温鸾叹气。   她心里更担心那些黑衣人是不是还有同党,会不会在追杀她的时候,派了另一部分人继续去往入苍劫杀阿爹。   想到生死不明的瑞香松香,想到受伤的白妈妈和老刘头,她忍不住抱住膝盖,将头贴在上面,默默流眼泪。   侧过头擦眼泪,温鸾骤然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顾溪亭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正静静看着她。   这一回,他是清醒的,眼底一如往日,带着淡淡的笑。   “顾令端。”   “嗯……”   “顾令端。”   “我在……”   “顾令端,你差点……让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能看见你。”   明明是抱怨的话,顾溪亭却在她面前笑了起来。   温鸾坐在一边,侧眼看着身边的环境,低头抚摸自己身上狼狈破损的衣裳,最后撸起袖子,露出戴在里头的一串臂钏:“这里附近,不知道有没有农家,要是能拿这个换些衣裳和吃食,再叫辆马车就好了。”   她被抱着一路滚下来,身上没受多少伤,但淤青总是避免不了。头上的首饰早掉了个干净,手上也只剩这一个金臂钏。   虽然有些凹凸,但融了重新打,依旧是成色极好的金子。   顾溪亭一眼就看到了温鸾露出的手臂上,左一块又一块的淤青,还有她的下巴,红红的一道小口子。   “八娘,过来。”他撑起身子。   温鸾“诶”了一声,忙走到边上,小心翼翼把人扶起,靠上了树干。   收回的手上有些黏腻的触感。温鸾低头,就见自己方才贴在顾溪亭背上的手,满满都是鲜血。   她再看刚才拖过来的草地,血迹并不明显,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草叶上红黑色的痕迹。   “你背上……”   她有些慌。   顾溪亭一把按住她的手:“没什么,只是一些划伤。”   温鸾红了眼眶:“我又不是傻子,划伤能出这么多血吗?”   想到刚才自己拖行的动作,她咬着唇道歉:“早知道你背上有伤,我就……我就……”   “就怎样?”   见顾溪亭朝自己看过来,温鸾张了张嘴。   她能怎样?   她不知道……她就是……就是想把他带到有树荫的地方,怕他受了伤还要被太阳晒……   “对不起。”她低下头,“是我的错。”   听她说完,顾溪亭淡淡地道:“你做错了什么?”   温鸾道:“我……”   顾溪亭一直看着她,见她抬头,双眼红通通,一脸茫然无措,忍不住心疼:“你做错了什么?你明明做得很好。”   温鸾忍着眼泪:“可死了……好多人。”   她擦了把眼泪,把瑞香松香发现秘密,而后她一意孤行让两个香回永安报信,自己继续往入苍,半路遇到追杀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她说的仔细,因为忍着哭,说话时带了浓浓的鼻音。   “……阿爹……会不会死?”   温鸾看着靠着大树动也不动的顾溪亭,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听到什么答复。   这时,顾溪亭开了口:“你阿爹他们一路上都是这么过来的。”   温鸾蓦地睁大了眼。   顾溪亭道:“背后的人不愿让那些人被押送回永安,一路上一直有人在动手。他们下过毒,放过火,烧过船,如果不是早有防备,你阿爹他们早就出了事。所以这一次,他们同样可以躲过一劫。”   他说着,伸手第一次认认真真抚过面前女孩的脸颊:“更何况,有你这样拼死也要去救他的女儿,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他们平平安安地到达永安。”   他说话时面色不变,仿佛手上的动作并不是在摩挲一个女孩的脸。   温鸾愣了片刻,明白过来:“所以……阿爹会平安的对不对?”   顾溪亭点头。   见温鸾脸上重新露出笑颜,他彻底藏下了余后的话。   那一路的暗杀,自有他留在温伯诚身边的察子回禀。但每一次出事,并不是当真那么轻易地躲过。   皇城司的察子死了好几个,奉命押送罪臣的士兵也死了不少。更不用提温伯诚本人,差点就死在了出事后逃跑的那个阿光手里。   但这些,他不敢告诉面前的女孩。   她一哭,他的心就会疼。   “他会平安回来,所以,你也要好好地回去。”   顾溪亭的话,叫温鸾一时有些没反应。   他声音有些低沉,甚至透着嘶哑,可看她的眼神还是从前那般温和。   “这里应该有路能够回到上面,”他指着脚边的几个印,“这是牛蹄印,看大小深浅,应该是农户家养的黄牛。你记住这个样子,跟着走,一定能找到农户。”   温鸾不安:“表哥……”   顾溪亭笑道:“不连名带姓喊我了?”   “你……你也喊我阿软了……”   顾溪亭点头:“所以扯平了。现在,你就跟着牛蹄印走,兴许不过一个时辰,就能找到村庄,记住别把你的金臂钏拿出来,而是告诉他们,请他们去永安顾家找人来接你,会有人给他们酬谢。”   他说完,有些不放心:“财不露白。外面……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   “我不走!”   温鸾突然站起来。   顾溪亭仰头看她。   “你既然不放心,让我不要相信陌生人,为什么还要我走?万一我碰到拐子了呢,万一我迷路了呢?”   温鸾说着说着,擦了把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   顾溪亭面色不变:“可我暂时走不了了。”   他面不改色地拍了拍自己的腿:“这里大概是伤了,你留在这可能会受我拖累。”   “那我更不走。”温鸾在他身边蹲下,“我走了,谁照顾你?你渴了怎么办,饿了怎么办,如……如果长明长乐没找到你,你要怎么办?”   “你知道怎么在山里取水,知道山里什么东西能够果腹?”   “不……不知道,但是你知道,我听你说的找!”   顾溪亭哭笑不得:“别闹……”   他话没说完,忽的耳朵一动,不等温鸾反应,人已经被他搂着上了树。   树很高,枝桠茂盛,绿叶浓密,正好挡住了横躺在树枝上的两个身影。   温鸾张嘴,话没出口,被顾溪亭一把捂上。   她很想说,她可以另外抱一根树枝,不用……不用这么趴在他身上的……   温鸾想说的话不能说,下意识眨了几下眼睛。   长长的睫毛刷过男人的手指。   顾溪亭蓦地收回手,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人去了哪里?”   “没找到!”   “不可能!再找!那个女的,是温伯诚的女儿,她一定是听到了什么,不然不会让两个丫鬟回去报信!”   “是!”   “都是废物,两个丫鬟没追上不说,连两个掉下山崖的人都找不到……”   几个男人的声音离大树越来越近。温鸾渐渐听出来,是昨晚的黑衣人,那人昨晚说瑞香松香死了,果真是骗人的。   她有些激动,眼见黑衣人越走越近,她只好乖巧地伏在顾溪亭的怀里,一动也不动。   走近了,她才发现,那几个黑衣人也是浑身狼狈,为首的男人扯掉了蒙面,从眉梢到嘴角,是一条长长的刀伤。   “老大,发现几个牛蹄印!”   “这附近没有什么脚印,会不会是被山脚下的农户发现了救回去了?”   “……去找!”   这几人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   温鸾忍不住动了动,抱着她的顾溪亭长长叹了口气。   “看样子,是真不能让你先走了。”   温鸾不动了,后脑勺被人轻轻揉了两下,男人胸膛起伏,带着无可奈何的笑。   “接下来,在长明长乐来找之前,得拜托你照顾我了。” 第83章 、〔八三〕度日   树上是不可能久待的。   等黑衣人确定不会再返回后, 顾溪亭这才带着温鸾回到地上。   一落地,他整个人靠在温鸾的身上,幸好背后就是树, 才没叫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温鸾抱着顾溪亭,吃力地想要将人扶住,却分明感觉到他浑身颤抖,额头更是冷汗淋漓。   “你……”她连忙低头去摸顾溪亭的腿。   手伸到一半,被拦住。   “没事。”顾溪亭摇头,“找个地方先避一避。”   温鸾扶着顾溪亭在附近走了一圈,终于找到一处可疑暂时躲避的山洞。洞口凌乱, 依稀能瞧见几串脚印,里头还有一只已经有段时间的鸡骨架,想来曾经有食肉的小兽在这里停留过。   顾溪亭看了看脚印, 再看山洞内乱扑扑的样子,点了头。   “就这里吧。”   温鸾应声, 把人扶到一旁坐下,这就卷了袖子要稍稍收拾收拾山洞。   顾溪亭有意劝她,温鸾没听。两条布满淤青的细胳膊抱起杂乱无章的石块往边上挪。   她自小出生在温家, 锦衣玉食喂养长大,顾溪亭一向只当她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娘子, 没料到她收拾起山洞来,却井井有条。   “你在家……做这些活?”顾溪亭问。   温鸾一愣, 低头看手里抱着的石头:“就随便……整一整。”她说完话, 问起事来, “长明长乐能找到我们吗?”   顾溪亭沉吟片刻:“能。”   他带来的人里,不光长明长乐,余下那些皇城司的人马, 也绝不会放任他坠崖不管不顾。   只不过,那群黑衣人还能下山,就证明长明长乐他们出了点意外。   在等人来接之前,温鸾努力照顾好受伤的顾溪亭。   如果没有上辈子在别业的生活,她大概也没办法照顾别人。   生火、做饭,这些都是上辈子在别业的时候,不得已学会的。丫鬟们会服侍她,但有时人手不够,她也不得已自己照顾自己。   这一照顾就派上了用场。   顾溪亭的情况不大好。   他虽然有心不说,但温鸾看得出来,他身子很虚,靠着山壁,不多会儿的功夫就会睡过去。   温鸾不敢让他睡太多,又怕他饿着肚子,只好就近找了些野果,擦一擦,把人摇醒喂到嘴边。   可野果解渴可以,果腹还是有些困难。   她搓着发冷的手,望着山洞外蹿过去的野兔,毫不意外地听到自己的肚子传出了“咕噜噜”的声音。   她偷偷看一眼顾溪亭。   人已经又昏睡过去了,嘴唇微微泛白,脸色看着也不大好。   不能就这么待着了。   温鸾揉揉肚子,不得不又站起来走出山洞。   她抓不了什么活蹦乱跳的兔子、野鸡,只能……只能试试能不能在附近找到傻乎乎自己撞树的兔子了。   守株待兔什么的,求典故成真吧。   温鸾没找着傻兔子,扑野鸡的时候还摔了个狗吃屎。   锦衣玉食的小娘子满身狼狈地站起身,拍拍肩,拍拍腿,一瘸一拐,循着水流声,找到了一条山间小涧。   流水潺潺,清澈见底,依稀还能见到成群游过的鱼。   温鸾坐在水边看了良久,咬咬牙,撕开裙子,绑到身上,赤着脚踩进水里。   正午的溪涧,日头高高挂在当空,阳光晒得溪水温热,没过她的脚踝,温鸾忍不住打了个颤。   抓鱼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更何况是新手。   温鸾先是在外头滚了一身泥,现在又在溪涧里扑腾了几次,等好不容易抓到一条鱼,早就浑身湿透。   她看看鱼,再看看天,愁眉苦脸地往回走。   顾溪亭昏睡的时候多,偶尔醒来至多不过就是说上一两句话,很快就又会闭上眼。   这回醒过来,眼一睁,他就看到温鸾正浑身是水的扑在地上,两只手压着一条在地上乱弹的……鱼?   “表哥……”温鸾满脸尴尬地按住鱼,鱼尾巴猛地甩了两下,扫起泥点子落在她的脸上。   顾溪亭盯着她手里约莫不过比她手掌大一些的鱼,哭笑不得:“你去抓鱼了?”   温鸾点头:“我……找不到别的什么能吃的。”   那些野果,她只敢摘一些自己先吃两口,没问题才带回来喂给顾溪亭。   也是运气好,除了个别麻了舌头,并没有太多的问题。可吃那么多果子,解不了饿呀。   “这里没锅没灶,这鱼只能随便烤着吃。”顾溪亭摇头,“你捡些枯枝来,挑干的捡,生个火,我把鱼烤了。”   温鸾急忙道:“你说就好,我来弄!”   她说完站起身,一趟一趟进出山洞。衣裳还挂着水,走两步就有水顺着衣角滴到地上。   顾溪亭看着地上的水印,叹气:“还是我来吧。”   他顿了顿,解下身上的外裳,丢给温鸾:“去里头把湿衣服脱了,换上这个。”   他屈指弹弹温鸾的额头:“你再病倒,我俩就只能躲在山洞里等死。”   温鸾犹豫。   顾溪亭指指山洞的角落:“去换。我不看。”   他一句话,说得温鸾两颊滚烫,赶忙抱了衣裳躲进角落里。解开领口的时候,她偷偷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平素便显得十分伟岸的身影果真只留了个背影,一心一意坐在那里生火。   有了顾溪亭的插手,火很快生了起来。鱼被串在树枝上,就架在火上直接烤。   温鸾裹了宽大的衣裳坐在铺了杂草的地上,面前就是火堆,鱼在火上被烤得渐渐冒出香味。   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饿了?”顾溪亭问。   温鸾点头,有些遗憾:“出城的时候,阿娘做了好些点心,够我一路吃到入苍。可惜都留在了车上,这会儿估计早就被压成碎末了。”   她阿娘的手艺,无论做什么,都是顶好吃的。她舍不得都吃完了,留了大半打算等接到阿爹,好让阿爹也能尝尝。   可惜,都没了。   顾溪亭笑笑:“等回去了,让长乐去给你买怀宁的点心。”   想到怀宁的点心,温鸾口水更多了,连忙低头揉了揉脸。   她的反应逗笑了顾溪亭,温鸾气恼地抬起头,烤好的鱼直接递到了她的面前。   她看看顾溪亭,有些诧异。   顾溪亭道:“这鱼除了肚子,都是小刺,容易卡着喉咙。”他指着鱼肚子,道,“撕这两块吃。”   鱼肉很鲜,不过因为是拿火直接烤的,没有放任何调料,整个滋味就是普通鱼肉的味道。   但在这种荒郊野外,能吃上一口肉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什么滋味。   一条不大的鱼,两个人分食,吃饱是不能了,但好歹有东西下了肚,温鸾睡意便跟着浮了上来。   她折腾了几个时辰,才抓回一条鱼,又困又累。   这会儿吃完了,坐在火堆边上,她就困得摇摇晃晃,直打哈欠。   顾溪亭摇头,身手提过她的衣领,把人往后扯了扯。   “睡吧,别硬撑。”   她一下子经历了那么多,生生死死的事都从眼前擦过,又要照顾他,累到现在才犯困,已经是委屈她了。   温鸾想摇头,见顾溪亭瞪眼,只好缩了缩脖子应了下来。   这一答应,别的不说,睡意当真是扑面而来。她靠着山壁,恍惚间感觉有人在碰自己的脸。   不多会儿,那人似乎走了。   她撑着睁开眼,瞧见身前的男人拿过她湿哒哒的衣裳,架在火堆边烤火,忍不住有些害臊,伸手想要去够。   人没够找,自己眼睛一闭,靠上了坚实的后背。   气味是令人熟悉的安心。   她动了动,想说“别弄衣裳”,嘴皮子却像粘上了,张不开。   耳边反倒听到一声无奈的轻叹,似乎是说了句话。   说了什么?   她没听清,想问,已经困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温鸾睡着的时候很安静。   山间的夜风微微发凉,她如同猫崽儿蜷缩着靠着山壁,睡得迷迷糊糊。   她脸上还有泥点子,不光是之前鱼尾巴甩的,应该还有不少是在外面找吃食的时候弄上去的。   顾溪亭拿手擦了擦她的脸。   泥点子干了,不太好擦。他不敢使劲,可还是没几下,她的脸就被擦红了一片。   人动了下,顾溪亭收回手,坐回到火堆边上。余光瞥见她远远架着的湿衣服,叹口气,伸手拉到火堆旁。   才动了没两下,身后的人突然靠了上来。   顾溪亭一愣,扭头去看,温鸾闭着眼就靠在他的背上,睡得十分香甜。   “傻丫头。”顾溪亭摇头低叹。   他稍稍侧过身,低头看她,见她微微蹙眉,动作轻柔,伸手将人扶好,搂进怀中。   她动了动,似乎对他的接近并没有太多反应,不一会儿便气息平缓,睡得越发沉了。   白天睡得多了,这会儿顾溪亭的精神格外的清醒,胸前温热的呼吸,还有细碎的发顶蹭着脖颈带来的搔痒,都让他舍不得挪开自己的视线。   身上的伤太重,背上、腿上,甚至还有腰腹,都有明显的伤处。不用脱了衣服,他都知道,这些伤到底有多狰狞。   他不敢在温鸾面前表露太多,生怕她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更怕看见她偷偷抹眼泪的样子。   她应该笑着的。   走到哪里,她都该开开心心的笑。   顾溪亭动了动手指,迟疑了下,缓缓抬手碰了碰温鸾的面颊,轻轻地碰了一下,很快就放下了手。   她瘦了。   顾溪亭想。   指尖触及到的柔软虽然还是一如既往,但还是瘦了。几月不见,肉乎乎的脸稍稍有些尖瘦起来。   大约几日前,他在回来的路上见到过一个胖乎乎的小丫头。圆滚滚的,见人就笑。他忍不住想,她小的时候,一定就是这副模样,小小的一团,让人一见就撒不开手。   他遗憾错过她的幼时的模样,更期盼着,能见到一个长大了的温鸾。   他很庆幸,在她最危险的时候,自己能够遇见。   “好好睡一觉。”他靠着山壁,望着面前的火堆微微出神,“睡醒了,我们就能回家了。” 第84章 、〔八四〕从林归   山里头的清晨, 阳光没有照射的时候,总笼着一层浓雾。   雾气渐薄,温鸾也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她好久没有做关于上辈子的梦了。   这次的梦里, 她看到从永安来的钦差,带着太监,也带着圣上亲笔所书的圣旨,来到凤阳,到鹿县,宣旨说温家无罪,已然平反。   她忘了要怎么哭, 恍惚间看到顾溪亭往山上去。她下意识跟着走,一路走一路看,回过神, 已经到了一片坟地。   她看到阿爹、阿娘、四叔还有阿兄,也看到了刻着自己名字的石碑。   她看着顾溪亭在坟前洒酒, 看着他转身离开,她慌忙想要跟上,却好像被什么禁锢在原地, 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的背影越走越远。   她顿时吓醒了, 下意识往旁边看了眼。   没有人。   温鸾立马坐起身,山洞里除了她, 再没第二个人影。   她又往山洞外看了看, 嘴里喊:“表哥?顾溪亭?顾令端?”   喊了几声, 没人回应。只能瞧见附近树底下窜过几只野鸡,拖着长尾巴,迈着细腿儿从她跟前跑过。   温鸾有些急了, 提起拖地的衣摆就要再走远点找。刚走没两步,远远的,一个蹒跚的人影朝山洞这边走过来。   是顾溪亭。   温鸾小跑几步,到人跟前才发现他手里还提着两条鱼,比她昨天费了好多功夫抓回来的大上整整一圈。   “你身上还有伤,怎么能下水抓鱼。”   温鸾有些急,伸手就要去掀顾溪亭的衣服,看他身上的伤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顾溪亭躲了躲,避开温鸾的手笑道:“我饿了。”   他话音落,温鸾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自己肚子传出了咕噜声。她脸上一红,捂着肚子不吭声了。   顾溪亭笑,屈指弹了弹她的额头:“回去烤鱼。”   有吃的,温鸾自然一万个听话。   还是昨晚的火堆和架子,她乖巧地换回自己的衣裳,坐在架子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两条大鱼。   顾溪亭笑着看她,而后转过头,望向山洞外的天地。   这片崖底没有太多人生活的痕迹,零星有牛羊的蹄印也看得出已经是几天前留下的了。   他刚才借着找食物的功夫,把就近的地方都转了一遍,顺便留下标记,也不知长明长乐能否顺着标记找到他们。   “我去附近找找路吧。”咽下嘴里的鱼肉,温鸾跟顾溪亭商量离开的方法,“说不定附近就有路能走回到山上。或者我扶着你,咱们去找找附近的农家。”   听到温鸾的建议,顾溪亭摇头:“目前我走不了太长时间。”   而且,他不确定那帮黑衣人是否已经彻底离开了这座山。如果藏在附近农家,说不定还会自投罗网。   “那……真的要就这么继续等?”温鸾叹气。   “等吧。”   温鸾虽然心里着急,可看着顾溪亭气定神闲的样子,自己也渐渐受了感染。   就当……是赏花吧。   长明长乐到底没让他们等太久。只是当两人出现在山洞外,温鸾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长明受伤了,一条腿鲜血淋漓。长乐身上也带了血,更不用说他手里提的烛灯,外头的水晶罩也被血溅了半边。   “附近有黑衣人?”顾溪亭靠着温鸾,从草垫上站起身。   长乐满脸羞愧:“是我疏忽了,才叫长明被人偷袭,伤了一条腿。”   顾溪亭唔了一声。   长明疼得直冒冷汗:“只留了几人,就藏在稍远一些的林子里。那里有个猎户搭的避雨用的小棚,他们杀了猎户,躲在里头。我们没留心,就撞上了。”   他说着,强撑着剧痛,双手抱拳:“郎君放心,都死了,没放跑一个人。”   长乐从旁又解释了几句,将如何遇到那几个黑衣人,又如何将人杀掉都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顾溪亭点了点头,道:“山上的情况如何?”   长乐道:“白妈妈和老刘头已经被送去医治。我们分了三波,阿麦带人去了入苍,我与长明下山找郎君,余下的人则押送了几个活口回永安严审。”   温鸾问:“其他人呢?有没有发现其他人?”   长明动了动,似乎扯着伤口了,眉头皱了下,说:“八娘放心,无论生死,都已经让人送回永安。活着的,我们定会全力救治,已经……我们也会好好抚恤他们家中人。”   温鸾明白过来,心下怅然。   顾溪亭伸手,揉揉她的后脑勺,转而对长乐道:“想办法回去。”   长乐应是。   长明一眼看到自家郎君身上染了血色的衣裳,神色紧张,问:“三郎也受了伤?可是要紧?”   顾溪亭嗯了一声,抬了抬手。   长乐立即扶着长明,在山洞里找了个地方坐下,这就转头,一头扎进林子里。   长明看一眼顾溪亭,见温鸾唇角轻抿,神色惘然,道:“八娘不必担忧,今日必然护着三郎与八娘回去。入苍那边,八娘也尽可放心,皇城司……必能护温老爷一行人平平安安。”   温鸾回过神,笑了一下:“多谢……你们。”   她笑完,头一低,额头靠上顾溪亭的手臂,紧紧攥住了他的袖子。   顾溪亭怔了一下,低头看她眼尾发红,心口果真又隐隐作痛起来。   长乐从林子里拖了几块木头,就在山洞口,费了好些力气,终于勉强搭出个没轱辘的板车来。   他满脸愧疚:“林子里能用的东西太少。猎人的木棚里除了些麻绳,也找不到能用的物件。三郎……三郎将就些,等进了村子,咱们就好办了。”   板车不大,堪堪只能坐上两人。   长明想让温鸾跟着坐上,他与长乐一前一后拉着人走。温鸾却说什么都不同意。   “我身上没伤,能跟着你们走。”   “可是这段路,不定有多长,八娘还是上来吧。”长明劝道。   长乐也跟着劝,温鸾摇头:“我走路,长明坐着。”   她看看顾溪亭,再看长明,道:“长明的腿不能再出事,你们……你们日后还要跟着表哥做事,哪里伤了都不好。”   她笑嘻嘻,拿过灯:“我跟着走,要是天黑了,我还能在前头给你们打灯照路。”   阳光落下,她笑颜如花。   顾溪亭看着她,放缓了声音,柔声道:“你走慢一些。要是遇到草丛,让长乐先走,当心脚底下。要是天黑,不用你走在前面,在旁边走就行。乖,听话,就照着我说得做。”   他一声“乖”,说得长明长乐睁大了眼。   温鸾习惯了顾溪亭和自己说话时的语气,这会儿也只觉得熨帖得很,脸颊微红,笑吟吟地点了头。   长乐却在一旁忍不住偷瞟了温鸾和顾溪亭几眼。   他家郎君……难不成还真是对八娘上了心?   顾溪亭是不是对温鸾上心这等事,自然是用不着长明长乐去操心的。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如何从这片山崖下的林地里走出去,找到村庄和人烟。   他们经过了先前长明遇袭的那个木棚。怕惊扰到山下偶然经过的其他村民,黑衣人的尸体已经就地掩埋,连个土包都没给他们垒上。   他们继续往前,发现几道新鲜的牛蹄印。沿着脚印再走,有很长一段路荒无人烟。   天色这个时候,又跟着渐渐暗沉了下来。   “再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怕又要委屈郎君和八娘在这荒郊野外将就一晚了。”   长明看着天色,有些担心。   长乐到底不是什么壮汉,拖着两个人的重量走了这许久,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停下喘气的时候,温鸾一眼就看到他满头是汗。“我去附近看看。上山的路和我们下山的路不太一样,入了夜,只怕更不好走了。”   长乐说着要走,温鸾忙翻出火折子把烛灯点亮:“你带着灯去。”   长乐看着灯:“还是八娘拿着吧。天要黑了,八娘拿着,还能防个身。”   他孤身一人就这么往前去了,温鸾提着灯照着身影远去,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担心。   长明动了动腿,疼得皱了皱眉头,嘴上仍不忘安抚温鸾道:“不要紧的八娘,长乐自小跟随郎君长大,多危险的地方都去过,这片林子还难不倒他。”   温鸾见他面带笑容,十分信任的样子,顿时也安心了不少。   顾溪亭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袖,把人按在身边坐下。   温鸾乖顺,蹲坐在他边上,看看越发暗沉的天色,再看看远方的林木,问:“能进皇城司的人,是不是都要经历很多危险的事?”   长明愣神。   顾溪亭道:“并非所有的人,都要涉险。”   他仰头:“察子可以只是普通人。可以是路边的小贩,可以是酒楼的小二,也可以是你身边的丫鬟。”   “那表哥你呢?”   她做了几次梦,从一开始知晓顾溪亭是皇城司的人,到隐约能猜到他在皇城司内身份不同寻常,到最后昨晚的梦里,有人喊他“皇城使”,她这才笃定,外头说那个在圣上跟前当差的大太监是人见人厌的皇城使,只怕不过是个幌子。   顾家小儿郎,要经历过多少考验,才能坐上那个人人畏惧的位置。   她心有担虑,顾溪亭却毫不在意:“那些故事,等出了林子,我再慢慢告诉你。”   他这么说,温鸾便耐心等着。   林间的时间过得尤其漫长,温鸾不知道等了多久,偶尔间听到有夜枭的声音从林子里传来,她抬头去看,隐约瞧见远远的有人走了过来。   她定睛,是长乐。   “前面只有一条路,再往前走,我预计了下,差不多半个时辰左右,我们就可以走到最近的一个村子了。”   他说着,擦了把汗,抓过板车继续拉。   温鸾赶忙起身,提着灯走在长乐的身边。   她一路一声不吭,偶尔有从草丛蹿过的蛇虫鼠蚁,尽管吓得脸色发白,仍旧咬着嘴唇,硬着头皮往前走。   这一走果真又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眼看着蜡烛只剩下最后一小截,再走就要熄了,温鸾终于看到了点着零星烛火的村庄。 第85章 、〔八五〕归途   窗外有一架葡萄藤, 悬着密密实实,一串串的紫红葡萄,像黑珍珠, 滚圆莹亮。   顾溪亭坐在窗下的矮床上,衣裳脱了,露着精壮的上身,前胸后背被小心翼翼裹上了厚厚的纱布。   村里的土郎中满头是汗地在为他包扎伤口,背上的好了,还有胳膊腿,解开已经贴着肉的衣料, 里头一片血肉模糊。   土郎中倒吸了一口气,吓得说话已经不利索了:“这……这都快烂了!”   长乐沉声道:“大夫觉得该如何?”   土郎中直打哆嗦:“我……我没见过这么重的伤……”   村子里的土郎中,见过最重的伤, 约莫也就是被什么野猪野狗咬了撞了的,但一年也不见得能碰上一回。更多的, 还是抓点草药,治治跌打损伤。   顾溪亭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大夫只管动手。往日是如何治咬伤、铁器伤, 今次就如何治这个。”   他背上伤得也重,但好在问题不大, 敷上草药养养就行。但胳膊腿上的刀伤,更显得骇人。   土郎中抹了把汗:“那……我先把烂肉刮掉?”   顾溪亭颔首。   土郎中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 等好不容易给主仆俩都上好了伤药, 满身是汗地从屋子里出来, 抬眼就瞧见院子里站了个穿着小娘子。   他吓了一跳,定睛再看,苦笑:“小娘子怎么站在这儿?吓煞人了。”   温鸾忙不迭道歉, 伸脖子看了看门。门虚掩着,瞧不见里头主仆三人是个什么情况。   “小娘子放心,草药敷上了,等天亮往城里去,再找个好大夫瞧一瞧,这伤能好。”   土郎中说着,擦了把汗,“这么重的伤,能活下来,已经是老天保佑了。”   温鸾行礼致谢,等郎中回屋,仍旧站在院子里看着顾溪亭他们那屋出神。   这农舍是郎中家。   山崖外的这个村子,统共不过才十来户人家。这郎中是外头来的,娶了村子里的一个寡妇,夫妻俩一开始给鸡鸭牛羊看病,慢慢的也开始给人治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也算是一家人能勉强糊口。   温鸾一行人才进村子,就被刚从里正家医完狗出来的土郎中撞上了。   一见他们几个的模样,土郎中吓得脸都白了,还是赶忙把人带回家。   温鸾洗了回热水澡,换上了郎中媳妇新做的一身衣裳。她生得娇小,郎中媳妇笑吟吟帮她束了腰,卷了袖子,还煮了点热乎的吃食。   她吃完东西,这才走到院子里,想去看看顾溪亭。   还没走到门口,就瞧见了坐在窗边的顾溪亭。   他赤着上身,精壮的背上,是狰狞的刀伤,还有不少擦痕。土郎中满头是汗地在往他背上敷草药,他微微低着头,嘴角紧抿,眉头也皱着,分明是忍着疼。   顾溪亭的身架生的高大,平素穿得都是素雅的衣裳,遮挡了内里精壮结实的肌肉。衣裳底下,他的骨骼修长有力,肩膀宽阔,腰身纤细,背脊挺拔,哪里都不像是个文人。   看了片刻,温鸾后知后觉地别开了脸。   两颊发烫。   丝毫不知屋里的男人微不可查的看了自己一眼,方才继续与郎中说话。   等觉得脸上不烫了,温鸾回过头,这才见着收拾好东西出门的郎中。   她在院子里又站了会,长乐脸色难看地从屋里出来。   “八娘。”   “从这儿回永安,应当还需要几日。”温鸾摸着袖子,把藏好的金臂钏掏了出来,“你……拿这个明早换辆马车。”她看看屋子,“表哥和长明身上有伤,得早些回去。”   长乐慌忙摆手。   温鸾径直把臂钏塞进他怀里:“我身上没别的东西。表哥那儿我瞧过了,也只有几块玉佩。这村子里头,人不定认玉石,还不如拿我这金子去换东西。”   她说完,撒手就跑。   长乐手忙脚乱地捧住金臂钏,羞愧地不知所以。   他捧着臂钏回屋。   顾溪亭似乎累极了,仰靠在床栏上,闭着眼一言不发。   长明在旁,上了药的腿直愣愣地搁着,听见动静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长乐手里的臂钏。   烛火微暗,仍挡不住臂钏金灿灿的成色。   “三郎,八娘把这个给了我,说是让我明早拿……去换马车,要不要……用别的换?”   长乐轻声问。   顾溪亭睁开双眸,看一眼他手里的臂钏。   是在山崖下看到过的那一枚。   她平素只戴几件首饰,但出门见人或者家中来客,她总会金银加身,各种珍宝玉石随处可见。   刚才从窗子往外看,她就站在院子里,月光清冷,一身寻常人家穿得粗布麻衣,也盖不住她越发明艳的容貌。   肤如凝脂,眉如远黛。   好看的大大方方,遮不住,藏不了。   他沉默,良久道:“用吧。”   改日,他去打一个更好的,亲自给她戴上。   翌日的清晨。   太阳跃出山坳,不过片刻,阳光就撒遍了这个本就你不大的村庄。   长乐天不亮就出了门,拿着金臂钏找了好几户人家,这才换到一辆堪堪只够遮风避雨的老旧马车,和一匹老马。   那户得了臂钏的人家正好有闺女要远嫁,听说同行的还有位小娘子,赶忙将自家闺女的衣裳也拿了一两身出来。   老马拉着车,“嘎吱嘎吱”地回了土郎中家。   长乐大步,正要进门,被走到门口的长明连推带搡地带到院子里。   他满脸诧异,后者挤眉弄眼,道:“八娘在里头呢。”   屋子里。   温鸾垫着脚在帮顾溪亭穿衣。   她本就不高,又怕碰着他身上的伤口,整个动作小心翼翼的,两个袖子套上,已经出了一头的汗。   顾溪亭微微下蹲,方便她的动作。抬眸间,能看到她近在咫尺的侧脸。   白瓷般的肌肤,下巴上红通通的几个小口子尤其显眼。   离得近了,还能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草药味。   他想起她胳膊上的淤青,看她低头系衣带,不由问道:“上过药了?”   温鸾一愣,旋即抬头笑开:“抹过了。婶子帮忙都抹了一遍,我刚瞧过了,有几处已经消了不少。”   她一笑,颊边梨涡轻旋,笑靥甜美。   顾溪亭看着,良久舒展开笑容:“好。”   温鸾没伺候过人,笨手笨脚地帮着他穿好衣裳,这才扶着人出门。   门一出,就瞧见长明笑吟吟地在石磨边坐着,一旁的长乐背着手,转了一圈又一圈。   马车不大,里头只够坐两个人。赶车的地方,倒是能再挤一个。   温鸾有意把车里的位置腾给长明,这会儿却是怎么说都没人同意。顾溪亭更是直接提了她的领子,把人带进车里。   马车外,长明松了口气,挤到长乐边上。   温鸾察言观色,见顾溪亭脸色不太好,以为他不高兴,当即往边上坐了坐。   顾溪亭闭了闭眼,再睁开,一双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他仿佛克制了许久,双眸望着温鸾:“你坐外头,是打算一路这么露着脸回去?”   原来他是担心这个。   温鸾松了口气,笑道:“我这副模样,就算是被那几个黑衣人遇见,也不定能认得出身份来。”   顾溪亭伸手,稍稍用力,把她往身边拉近了一些,沉声道:“那也该小心一些。”   温鸾忙不迭应好。   有了马车,回去的路就显得轻松多了。半路长乐又联系上了皇城司的人,快马加鞭往永安去。   这么一赶路,就赶了几日。   简单的用过饭,马车继续前行。   温鸾扒拉着车帘。   车外头,热热闹闹的街市宣告着这里已经离永安城越来越近了。   “爹,我想吃糖。”   “爹给你买,偷着吃,别叫你娘瞧见咯。”   路边,有对父女。女儿高高骑在亲爹的脖子上,梳着两个羊角辫,一边咯咯笑,一边说着话。当爹的扶着亲闺女,掏钱买了包糖,父女俩你一口我一口,亲得很。   温鸾看着,越发想念起自家阿爹来。   看得久了,难免眼睛疼。温鸾放了帘子,转回身,眼一抬,就看见了顾溪亭。   顾溪亭半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他身上带着伤,从村里走前,土郎中给了几副伤药用来替换。那药治伤的效果聊胜于无,不过好在能避免伤口恶化。   他途中换了几次药,她偶然撞见一次,伤口干干净净的,看着比之前好上许多。   温鸾看着,慢慢也觉得困倦起来,索性把脸埋在膝盖上打起盹来。   这么睡其实很不舒服,可马车实在太小了,顾溪亭又长手长脚,她稍稍一动,就不留神要撞上他。   怕把人扰醒,只能这么小睡一会儿。   可人睡着了,哪还能顾及那么多。   她睡得迷糊了,身子一歪,就要往边上倒。   顾溪亭惯常警觉,人还没倒下,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手一伸,托住她肩膀。   温鸾迷茫地睁开眼,像是看清跟前的人,又像什么都见着,眼皮慢慢耷拉下来,接着睡了。   顾溪亭顿了顿,把人慢慢放倒在自己腿上。   就快回永安了。   等回到顾家,再想有像这样亲近的接触,恐怕就很难了。   她还会是那个在长辈跟前乖巧淘气的小八娘,会是听话懂事的温家小娘。   却可能,不再是守在他身边,肯靠着他睡得昏天暗地的小阿软。   顾溪亭微微低头。   她苦了几日,嘴唇都起了干皮,没有往日的红润有光泽。尽管如此,还是叫他心头微动。   他伸手,轻轻抚过。   他俯下身,想要品尝这张唇的甘甜。   可触及到温鸾香甜的鼻息,顾溪亭动作稍顿,无奈地将吻落在她的发顶。   “快些长大吧。”   他想快点把人搂进怀里,护着,爱着,谁也带不走她。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竭尽全力地快进感情线! 第86章 、〔八六〕前后脚   马车终于颠簸着回了永安。   温鸾一路无事, 困了便睡,睡醒了依旧是与顾溪亭说说话,或者掀了帘子看外头沿路的风光。   可等马车在顾府门前停下, 见得了消息的李老夫人和顾氏都早早等在了门口焦急地盼着望着,温鸾怔怔的就落下泪来。   马车才停,也不用人扶,温鸾跳下车,一头扑进顾氏的怀里。   李老夫人站在一旁静静瞧着她,目光里流露出怜悯,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 这才再度看向马车。   门房接过了马车,长明被人扶了下来,长乐则转身掀开帘子。   顾溪亭弯腰, 慢慢从车里走出,不用看也知, 他身上是负了伤的。   “三郎……”老夫人难以抑制地唤出声,后头哽咽,眼眶当即泛红。   “祖母。”   顾溪亭上前, 双手一抬,就要行礼。老夫人忙不得托住他的手肘:“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快!快回院子,圣上听说了事, 已经派了医官候着, 快去看看!”   顾溪亭闻言应声, 头一转,瞧见依偎在顾氏怀里小声哭泣的温鸾,脚步一缓, 同老夫人道:“阿……八娘受了惊,也吃了不少苦。祖母……让她好好歇歇,回头孙儿会亲自向祖母解释。”   李老夫人微微一惊,当下明白孙子的意思,颔首答应。   是要听到解释。   不管是回城路上毅然去救八娘,还是说好的国子监博士却为皇城司卖命的事实。   这世上,谁人不知皇城司的作为。   那是圣上真真正正的鹰犬,如林间豺狼,伺机而动。她怎么都没想到,她一心盼好的孙子,竟然有一天会入了皇城司。难怪……难怪明明是国子监的博士,却能时常被圣上召见。   那头的顾氏,与温鸾一道回了重露斋,这才哭得满脸是泪。   温鸾这会儿却是顾不得自己委屈,手忙脚乱地和明珠一道,给她擦起脸来。   “你这丫头,怎么会遇上这等事。”顾氏搂着温鸾,哭得喘不上气,“要是你出了事,叫阿娘如何是好!你阿爹知道了,岂不是要心疼死。往后……往后再不让你随便出去了。”   她这辈子,只这一个闺女,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哪里舍得她出掉一根头发。   温鸾抹抹自己的眼角,笑:“我没事了。阿娘不哭,阿娘看看我,我好着呢,没受伤。”   话虽如此,她一抬手,袖子落下,当即就露出了一胳膊的淤青。顾氏顿时哭得越发厉害了。   明珠也在一旁跟着掉眼泪。   自家小娘子,才能被抱着吹风的时候,就是老爷夫人的心肝肉,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小心护着。   便是当时年纪尚小的三郎,到了妹妹跟前,也从不胡闹,巴不得能日日夜夜抱着妹妹不松开手。   这样的小娘子,什么时候身上留过这么多瘀痕。叫人咋一看,可不就心疼得不行。   明珠越想越哭,再看夫人也哭得不行,捂着脸就开始嚎啕。   温鸾急了,忙藏了胳膊,转而问起别的:“瑞香松香怎么样了?”   她在半路上已经听皇城司的人说了,瑞香松香都出了点事。   两人当日趁夜离开邸店,不到半路就各自分开了。   松香遇上了黑衣人,被砍伤之后,凑巧路遇经过的皇城司副使尉迟善,得知是顾家的丫鬟,又有求救消息在身,当即把人救起带回了永安。   好在是遇上了尉迟善,不然,松香的命恐丢在了路上。   瑞香则在半路,为避开黑衣人,躲进了一辆堆满草料的板车里。   那拉车的老汉平素就往来村庄和永安之间,与守城的卫兵也都熟悉,听瑞香说是遇上了人贩子,躲一躲。老汉豪气地答应,就这么带着瑞香避过危险,颠颠簸簸地进了永安城。   两人一前一后,就这么把消息有惊无险地带回了顾家。   “……李老夫人当机立断,让长房大老爷进宫求见圣上。可大老爷的胆子委实太小了些,不敢进宫,生怕招惹是非,还抱怨了咱们夫人。李老夫人大怒,转身回松柏堂,穿了诰命服,风风火火进宫。”   明珠说起瑞香松香回顾府后发生的事,又气又恼,抹了两把眼泪,把压在心头的不满一股脑倒了出来。   “好在老夫人果断,回来的时候,听说圣上当即派了两队人马出城。八娘回来的时候,没见着人吗?”   温鸾怔愣。   她还真没见着人。   他们一路回来,除了后来遇见的皇城司人马,并无其他。   “兴许……是往入苍去了。”顾氏叹了一口气,“既是得了消息,无论如何,圣上总会防备一些。”   她摸摸温鸾明显瘦下来的脸,道:“你这次能好好回来,实在是三郎救了你。这是救命之恩,咱们家……又欠了他的。”   温鸾点头。   几次的救命之恩,她只怕是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当夜,永安城又下起雨。   窗外是疾风骤雨,温鸾侧躺在床榻上,兴许是一路上睡多了,睁着眼,怎么也不见睡意。   房门外依稀还能听见几个小丫鬟说话的声音。   松香受了伤,瑞香原想在屋里服侍温鸾,可心思总是不见。温鸾知晓她多半是在担心松香,当即就让人回去照顾。   人一走,一时间屋子里就静了下来,外头的风声雨声,和小丫鬟们说话的声音便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清楚。   “八娘这一回命大。要不是三郎,岂不是就丢了性命。”   “是啊,好在人没事。不然以后夫人如何在府上立足。”   “可这事,又不是八娘的错……”   “大家闺秀,哪有说出门就出门的。便是十娘也晓得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更何况八娘那是远行。”   “可惜了石英,她未婚夫就是跟着八娘走的。听说尸体被送回来的时候,一条胳膊整个没了……”   外头的声音不住地往耳朵里钻。   温鸾在床榻上翻了个身,捂住了耳朵。   白妈妈和老刘头出事后,就被皇城司的人送回了顾家。老刘头伤了一条腿,白妈妈敲着头,都是在顾家侍奉了一辈子的老人,变成这样子被送回来,顾家上下都吓坏了。   入夜前,温鸾想去看看他们,老夫人似乎早知道她的打算,派了青萤守在重露斋,要她好好睡上一觉,第二天精神了再去。   她无法,只好依言。   再问顾溪亭,青萤说,三郎君看过了医官,正与老夫人说话,等明日,八娘精神了,就能和老夫人还有三郎见面。   可眼下看来,她明日是精神不了了。   温鸾睁着眼,一夜无眠。   第二日,她早早爬了起来,顾不上铜镜里她的一双眼睛通红,也顾不上做什么打扮,直直就跪在了李老夫人跟前。   老夫人担心了几天几夜,难得睡了一晚上安生觉。才起来没多久,见温鸾进门,刚要笑,就听见“扑通”一声,人跪下了。   “八娘?”老夫人吓了一跳。   “这些日子来,八娘让老夫人操心了。都是八娘不好,连累了大家,还害得三表哥受伤……老夫人……请老夫人责罚。”温鸾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她动作又快又大,“咚”一声,听得旁人心都惊了。   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一时间定定的望着她,目光中思绪万千。   想她受点教训,却又心疼她受了的那些苦。   老夫人无奈叹息:“傻丫头。”   她招手,温鸾跪行到跟前,心怀忐忑地趴上老夫人的膝头。   老夫人抬起头,细细絮叨:“你年纪小,平日里一贯看着乖巧。可我这些年看下来,哪里不知你是个胆大包天的性子。你敢去入苍,是心念父亲,这不是你的错。遇到了事,你敢果断让两个丫鬟先回来传讯,自己继续往入苍去,是觉得身边人多,说不定动作快些,还能帮上忙。”   见温鸾点头,老夫人续道,“你没料到会出事。白妈妈都告诉我了,你几次想让他们走,是他们不敢丢下你不管。”   温鸾含泪点头。   “事情既已发生,不如想想该如何安抚那些人家。都是爹生娘养的……”   不消老夫人提,温鸾早已有了打算。   “受伤的每人十锭金子,重伤不治……二十锭,身死者四十……另在庙里设牌,永世香火不断。”   这已经是她所能做到最大的程度了。   李老夫人颔首:“你安排的没错。人死不能复生,安顿好活着的,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老夫人说着,摸摸温鸾的发顶:“你四叔和阿兄今日得了消息,怕是要过来看你。他们也担心了好几日,若不是朝中有事,只怕早丢下一切,跑去找你了。”   温鸾眼中再无泪水,白玉般的脸庞上旋即梨涡:“我知道。四叔和阿兄,最是疼我了……”   正说着话,青萤忽然从外头跑了进来,轻声传报:“三郎来了。”   李老夫人一愣。   温鸾急忙起身,擦了擦眼睛,站到一旁。   顾溪亭几步进门,抱拳行礼:“祖母。”   他昨日在松柏堂说了许久的话,将自己当年是如何进了皇城司,如何得了圣上青眼,又如何做到皇城使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那些年背地里的艰难危险,除皇城司外,无人知晓。   他受过的伤,遭过的难,都被面上的温文尔雅所掩盖。   世人眼中的文士,谁会知晓实际上是个杀伐果断的皇城使。   老夫人听得几度昏厥,硬是撑住,末了还扬手打了这个自小在跟前长大的孙子一掌。   “怎么不多休息休息?”老夫人明显有些不悦。   顾溪亭道:“孙儿接到了皇城司的消息。”   老夫人一愣,旋即见他话毕看向温鸾,心下一突,问:“温……出事了?”   温鸾吓得脸色煞白。   顾溪亭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坦白:“他们安全下船,没有遇上那些黑衣人。但是没到永安,路上遇劫,一行人让山匪抹了脖子,听说死伤无数……”   房门大开,夏日的风裹着暖意穿过门窗。   温鸾没有说话,只觉得那风冷得骇人。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为啥会……觉得三郎是莫名其妙喜欢上温小鸾的……是我写得太含蓄了么,没让你们看到苗头_(:з」∠)_(瑞香揉着快瞪瞎的眼睛,心疼地抱抱自己)   我的错,我后头补吧_(:з」∠)_ 第87章 、〔八七〕岔子   温鸾摇摇欲坠, 一双手这时伸过来,将她稳稳扶住。   熟悉的气息就在眼前,她恍然回过神, 问:“真的……出事了?”   她想问。   你不是说没有问题的吗?   不是说阿爹他们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城吗?   可话到嘴边,她又统统咽下,只执拗地追问:“死的都有谁?我阿爹呢?我阿爹有事吗?”   “目前还不清楚,已经派人过去找了。”顾溪亭道。   他现在什么都不能保证。但这一次,无论动手的人究竟是谁,圣上只怕都要大怒了。   温鸾怔愣,提起裙子就要匆匆往外走。   李老夫人怕极了她又要去找人, 当下开嗓:“把人给我拦住!”   青萤青羽当即上前,一左一右抓着温鸾的胳膊,说什么都不肯让她迈过眼前的门槛。   温鸾急得直掉眼泪:“别拉我, 你们别拉我!求你们了,让我去找阿爹, 让我去找阿爹!”   李老夫人又气又恼,扬手在顾溪亭胳膊上拍了几下。   “你才和她回来,她什么性子, 你还不知道吗?这事……这事怎就不知道要先瞒着她!”   “不能瞒。”   顾溪亭摇头。   “表姑父出事,无论什么情况, 八娘都该清楚。”   她舍了命地想要去入苍传信,如果瞒着她温伯诚出事的消息, 等得知真相, 她又哪里会好受。   只怕要把自己锁在屋子里, 哭上几天几夜,才能稍稍平息。   李老夫人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叹着气让青萤赶紧把人送回重露斋守着, 又让青羽去温兰院递个消息。   顾氏一而再再而三地经历这样的事,哪还守得住,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九郎吓得大哭,被青羽慌忙抱回了松柏堂。   顾溪亭还在老夫人处,见了哭得脸都红了的九郎,一脸正色。   “九郎先在祖母这住几日吧。表姑父出了事,表姑和八娘只怕暂时没法好生照顾这孩子。”   李老夫人点头,心疼地抱过九郎,低声哄起孩子来。   外头这会儿跑来个丫鬟,被门口的妈妈拦了下来。顾溪亭循声去看,见是重露斋的小丫鬟,心下一突,起身就问:“出了什么事?”   小丫鬟满头是汗,身上腿上都沾了灰:“八娘……八娘跑出去了!”   “怎么回事?”老夫人吃了一惊。   这满打满算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人才进重露斋,怎么就又跑出去了?   顾溪亭神色一紧,看着小丫鬟。   小丫鬟不敢瞒着,哭道:“青萤姐姐才送八娘回来,八娘就突然抽了鞭子把青萤姐姐甩开了!我们不敢伤了八娘,只好追着她跑,可八娘手里有鞭子,谁敢靠近就抽谁,等我们追上去的时候,八娘已经夺了观月,骑着跑出去了!”   李老夫人脸色一沉,听得怀里九郎抽着鼻子喊“阿姐”,连忙道:“你们……还不快些去把八娘追回来!”   她说完,见顾溪亭作势要走,忙将人拦下:“你不准去!你这一身的伤难道不想好了?八娘就算闯出去了,难道这次还能再遇险不成!”   “祖母……”   “老夫人!三郎君!”   门房这时候又急匆匆跑来,气还没喘匀,喊:“方……方才东柳巷的两位温大人来了,瞧见八娘骑着马出去,现在……现在追上去了!”   李老夫人心疼孙子,也挂心温鸾,得知温伯仁叔侄俩已经追着去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们叔侄俩在就好。有他们叔侄俩在,你还怕谁欺负了她。”   顾溪亭不语。   袍袖下,拳头已然紧紧握起。   温鸾是在出了顾家后才被温伯仁和温仲宣追上的。   她原以为会挨一顿训,已经做好了低头认错,但绝不悔改的打算。结果叔侄俩只是一人摸了一下她的头,当下便骑着马,与她一道跑了起来。   永安城中纵马,总归是容易吸引旁人注意。   温家叔侄如今在朝中有初露头角,这么一闹,只怕第二日,御史台就有能往圣上的御案上递一堆的折子。   可谁顾得了这些。   三骑马用最快的速度跑出了永安城,往顾溪亭说的那个地方去。   叔侄三人谁也没说话。哪怕刚出城不久,身后就跟上了陆家派来帮忙的家丁,还有顾溪亭身边那个叫阿麦的男人,他们也依旧一路无言。   这一跑,就跑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终于是在一个名叫甘兰的小镇外停了下来。   甘兰不过就是个比之前那土郎中住的村子,稍稍大一些的村庄。可人多了,地方大了,村子也就成了镇。   再加上进出永安的商队,多多少少会经过,小镇也渐渐有了比早年更旺的人气。   尽管如此,这镇子依旧坐落在山下。山脉绵延,不知数里。   而这座山,便是温伯诚等人出事的地方。   阿麦的穿着打扮看着寻常,身上的气息一路上却并未隐藏。陆家的家丁看得出他不是寻常人,很快就以他为首,听他调派。   一行人才到甘兰,阿麦就派了人,先去前头打探消息。   “两位温大人,八娘,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暂时歇脚。等消息打探回来,再做打算?”   察子出身的阿麦,显然较一般人更为心细。   温鸾才从外头回来,虽没怎么受伤,可到底是一路颠簸,只睡一晚,又哪能这么快养回身子。阿麦是被自家大人派出来的,自然最先要看顾到她的情况。   温鸾摇头。   她一心想着要来找人,可到了地方,究竟该怎么着,心里全然没底。   好在身边还有四叔和阿兄,不然她也不知该做什么。   温伯仁与温仲宣低声商量,叔侄俩当下分了两拨,一人先去山脚下看看情况,另一人则去镇上的府衙,向衙差们打听消息。   温鸾跟着温伯仁往山脚下去。   去山脚,需要经过甘兰镇。兴许是因为山下发生了意外,镇里人心惶惶。温鸾能很轻易地听到,街头巷尾,一些百姓在交头接耳的说话。   “怎么又来了这么一群人?”   “会不会是跟之前那帮一伙的?”   “我瞧着不像,你看,里头还带了个小娘子。怕只是寻常路过吧。先前那一伙人去了山上,也不知道能不能抓到人,死了那么多人,要是还叫山匪跑了,谁还睡得着觉。”   听着那些话,温鸾攥紧了观月的马缰。   温伯仁显然也听见了,回头看着她。   “还有人也来了。”温鸾道,“四叔,你说会是谁?”   “兴许是皇城司的人。也说不定是圣上派了人来。”   光是猜,怎么猜得出快他们一步到甘兰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温鸾沉下心,生出一丝丝的恐惧来。   温伯仁安抚道:“眼下先不要担心。虽然有死伤,但你阿爹这些年走南闯北,经历过那么多的事,从来都会化险为夷,想来这次也一样。他……绝不会出事。”   他伸手,摸摸温鸾的发顶,“你阿爹还盼着能接你回家,甚至还想过给你招个女婿。日后你就在家里,一辈子陪着爹娘,再生几个孩子,他还能帮你带着。所以,你阿爹,一定一定不会出任何事。”   温伯仁的镇定,让温鸾想起了阿爹。   她很小的时候,淘气调皮,被宠得无法无天。她能上树掏鸟蛋,也能跟着阿兄下水抓乌龟。小娘子们该做的,她不愿做,成日里就像足了个小郎。   温家院子里的水池,墙角院中的大树,哪一个不是受过她的难。   阿娘有时候都要气得想狠狠教训她一顿,唯独阿爹,一胳膊夹起她,就能从一个院子跑到另一个院子,躲开阿娘。   那时候多好。   哪怕她后来长大了一些,不喜欢读书,不愿意学什么琴棋书画,阿爹阿娘也都溺爱着。   阿爹说,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是她必须要学会的。像女红,如果实在不会,难道还能请不起裁缝,差不动丫鬟。   阿爹甚至还说,若是往后给她说的人家,娶她过门后翻脸拿她当黄脸婆使唤,那温家就去砸了那家的门,把她抢回家去。   上辈子……上辈子若不是温家出了事,季瞻臣那样子冷待她,阿爹一定会说到做到,砸烂季家的门,风风光光地接她回家。   温鸾想着那些事,就与温伯仁一道走到了山脚下。   山下是什么情况,他们一路过来一无所知。即便当时在顾家,顾溪亭也并没有太过详细的说起。   他只说,死伤无数。   死伤无数。   光四个字,不用看见现场,已足够叫人心颤。   等临近了,风一卷,吹来的沙粒迷了温鸾的眼。   她低头去揉,鼻尖就闻到了清清楚楚的血腥味。   身后头,传来了马蹄声。   紧接着是四叔和急忙赶到的阿兄的对话。   “问过了。衙差说应该是山匪无误,不过那些山匪没把人杀光,有一行人追着上了山,府衙里已经派人上山搜捕了。”   温鸾依旧驱着观月往前,走得越近,血腥味越重。   等一阵风再来,扑面的腥臭顷刻间叫人胃中翻腾。   她顶着风,睁开眼看,一地的尸体,正被人一具又一具抬走。   温仲宣要去捂她的眼睛,温鸾摇头:“我想看看。”   她不怕这些。   温仲宣去看温伯仁,后者微微颔首,显然是应允了兄妹俩一块去旁边认尸。   府衙的人把尸体一具具抬到了边上,这些人大多尸体不全,有被刀砍断了胳膊的,有没了脑袋的,还有半张脸被削掉,淌了一地白花花的脑浆。   温鸾没吐。一贯文质彬彬的温仲宣捂着嘴,蹲在旁边吐了好久。   有蹲在边上一块吐的小衙差,脸都吐青了,看到边上蹲着个书生,抹了把嘴,狼狈道:“这位郎君来这里做什么?”   他说完话,余光瞥见仵作捧起一颗眼珠子都爆了的脑袋,吓得又呕了起来。   温仲宣一时半会儿说不了话,好不容易吐完了站起身,就见自家妹妹长长舒了口气。   “都不认识。看穿着打扮,应当都是负责押解的衙差。”温伯仁解释道。   “看来阿爹果然没出事。”温仲宣心头一喜。   温伯仁看了看温鸾,她还在认真地分辨刚抬过来的几具尸体。   温伯仁转过身,微微摇头,低声道:“不好说。方才有一队人比我们早来一步,听说已经上山了。只怕不是寻常身份。”   山匪劫道杀人,换作别的地方,别的时候,他信。   可在这个离永安不过两个时辰的小镇外,劫杀明显是押解犯人的车队,只怕那些“山匪”都是一群瞎子。   说到底,是温家的这桩案子背后,牵扯到了某位大人物。   不然,又怎么会接连派出杀手。   温仲宣这会儿也反应过来,眼前发黑,见温鸾眉头一皱,迈腿就要往山那儿去,忙定了定神,追了过去。   他还没追上人,就见从山上走来一队人马。   看衣着打扮,不是衙差。   作者有话要说:  这破天气,天天下雨,我还能皮肤干到要脱皮…… 第88章 、〔八八〕禹王子   温鸾回头, 看向温仲宣。   “是禹王世子他们,就是如今那位禹王妃亲出的长子。”他低声解释道。   温鸾握了握拳。   “世子……为什么会从山上下来?”她问道。   一个传闻中刚刚出现过山匪,还在山脚下大开杀戒过的地方, 禹王世子这样的身份,为什么会出现在上面。   温仲宣摇了摇头。   “不明白。”他说道。   禹王世子一向只在永安城中活动。听说是因为禹王为向圣上表忠心,从不允许自己及世子离开永安城。甚至整个禹王府,也唯独痴傻的长子能出去转转。   当然,每回出去,禹王长子的身边总是带了上百号人。   让一个傻子这么到处走,旁人还真不好说, 是禹王自己心宽,还是相信天下大安,无人敢伤害自己的长子。   温鸾对禹王没有太多的想法, 只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地看着从山上依次下来的一行人。   她握着拳头, 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她手上的动作。   那领头的男子穿着锦袍,腰上戴着佩刀,一边走, 一边捂着鼻子,似乎是对周围的气味十分嫌恶。   这就是那个……禹王世子吧。   温鸾绷紧了身子, 紧紧盯着,看那禹王世子说了什么, 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侍卫忙恭敬的点头应是, 急忙忙的又转身走回山上。   温鸾下意识往前又走了一步。   “世子爷, 人会不会已经死了?”   “人要见人,死要见尸。真死了,倒一切好说, 倘若还活着……”   他把声音压得很轻,温鸾只听见了前面几句,后头的便是再想听都已经听不清了。   而这个时候,禹王世子显然也已经发现了山脚下多出来的几个人。   “这不是两位温大人么。”禹王世子放下手,忍着臭味,拱手道。   温伯仁和温仲宣并排过来,将温鸾严严实实挡在了身后。   “下官见过世子爷。”他们施礼,看向山头。   禹王世子皱了皱眉,一瞬抚平,叹息道:“看来,两位温大人也是听到了消息,所以赶来看看了。”   叔侄俩一言不发,看向禹王世子。   “我得了消息,听说甘兰镇这边出了一伙山匪,杀人越货,连押解犯人回永安的车队都敢劫杀,故而特地带了王府的一些侍卫,过来探个究竟。”世子说道,目光落到从叔侄俩身后探出头的温鸾身上。   “两位大人既然带了小娘子来,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儿又脏又乱,满是鲜血,哪里是娇嫩的小娘子该待的地方。”   温鸾快速打量完世子,低头攥了攥阿兄的袖子,看起来就好像一个被一地血色吓坏了的小娃娃。   温仲宣随即反应过来,说:“她虽害怕,可到底是我温家的女儿。阿爹出事,为人子女的,总要来看看。”   他说着,就要往山上去。世子还未出声,一群侍卫当即眉头紧皱,厉声喝止他们:“站住!”   温仲宣停下脚步。   温伯仁上前:“敢问世子爷,为何不许我们上山?”   世子这时已有些不耐烦:“那群山匪还未抓到,我的人正漫山遍野地搜捕,倘若你们这个时候上山,究竟是想再给他们送几个人头,还是帮他们趁乱逃走?这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   温鸾上前几步,问:“那其他人呢?我方才瞧过,尸体里并没有我阿爹,也没有我大伯。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世子烦躁起来:“许是被山匪抓走当要挟去了。”   温鸾还想再问,禹王世子沉下脸:“问够了就赶紧走!这里不是你们可以久留的地方!”小心惊动了山匪,我拿你们问罪!”   世子变了脸,身后的侍卫自然不再客气,二话不说围拢上来,拿刀拿剑,满脸戾气。   温伯仁拧眉,上前几步,将温鸾拉到身后。“世子爷不必动怒。既然这里不方便,那我等在镇上等消息便是。”   既然有做主的表示让步,禹王世子自然不会这时候咄咄逼人,非要把人弄伤弄死才了事。   温鸾看着他挥了挥手,那群侍卫便一声不吭,收了刀剑,默默退回自己方才的位置。   她迟疑地看了看山,看着山上依稀能见到搜寻的人影,又回头往地上那些尸体瞧,她咬了咬唇,转身走到温伯仁身侧,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她走得很慢,温伯仁自然发现了她的频繁回头。   “那些尸体,如果没有人管,可能今晚就要就地埋了。”   “不抬回城?”温仲宣问。   温伯仁摇头:“你觉得,他会吗?”   温鸾唇角轻抿:“天气炎热,尸体……会很快腐臭。但从甘兰镇到永安城,不过才几个时辰,如果有心,自然是能把这些人都带回去的。”   可他们身上的伤口会藏不住。   刀伤虽然可以被解释为是山匪所为。但山匪手里的刀,有几个能堪比杀手的快与锋利?   他原先还不知,这一路上,究竟是谁在背后不断阻挠兄长一行人押解犯人回永安。   现在明白了。   是禹王。   温仲宣沉着脸,见温伯仁看过来,心下一愣,旋即明白他的意思。   他头一低,揉了揉温鸾的发顶:“好了,先找个邸店落脚。既然那山不准我们上去,我们就只能就近找地方等着消息了。”   话是这么说,可偷摸做点什么,以他们目前的能力总还是可以的。   禹王是皇亲国戚,是圣上如今十分信任的手足。禹王世子所代表的,真是禹王的身份。他能封一座山,挡山下人的路,自然也有人能踹开山门。   温仲宣想着,当下招了招手,将身边一仆从喊到跟前,低声叮嘱了几句。   那仆从应声,忙不迭套了匹马走。   温鸾听不清阿兄具体说了什么,只依稀听见“宁王”几个字。   镇上的邸店因为商队往来的关系,近年来开了许多。温家叔侄三人径直找了一家离山脚最近的。   那邸店位置偏僻,环境也算的不上很好,只胜在人不多,倒是将他们一行人全都装了进去。   掌柜的望着从天而降的一行人,欢喜得不行,同店小二一道忙前忙后地伺候。   温鸾大了,自是得单独一屋。温伯仁将她安顿在他和温仲宣的客房中间,见她关了门,这才转身去找温仲宣。   屋内,温鸾仰躺在床榻上。   常年没什么住客的屋子,多少有一股霉味。她翻了个身,脸埋在被褥里,多少挡住了一些气味。   血腥气却好像丝毫没有因为离开了山脚而变淡。   温鸾在床上又翻了个身,最后还是坐了起来,不多会儿,又踩到地上,几步走到窗前。   窗户推开,对面就是山。   山上草木葱茏,山顶笼着一层淡淡的云雾。   温鸾望着山,越发觉得风吹来了血的腥臭味。她下意识低头去看,邸店外垒着一道不高的围墙,有猫蹲坐在上头,舔舔毛,然而探头往底下看两眼。   温鸾跟着去看,霍地发现围墙内,侧躺着一个人,背后插着一支箭,身下有已经干涸的血。   “四叔!阿兄!”   温鸾推开隔壁房门,一头闯了进去,顾不上正神色凝重交谈的叔侄俩,张口就道,“外面有个受伤的人!”   人很快就被抬了回来。   从楼上往下看,只能看见这人中箭,还流了血,至于是死是活,就不得而知了。   等走近了才发现,那人还活着,气息微弱,意识不清,瞳孔都开始放大。   掌柜的吓得腿软,生怕这人真死在自己的邸店里,连滚带爬地跑出去请了个大夫回来。   大夫一看,张口就道:“偏一寸就得归天,好在这人命大。不过拔了箭,还能不能活下来,就得看命了。”   这是要动手拔箭的意思。   温伯仁当场应下。温仲宣忙命人将温鸾送出房间。门一关,开始准备拔箭。   温鸾站在门外,里头的脚步声能听得一清二楚。她站了一会儿,有仆从推开门,捧着水盆出来,差些撞上。   “八娘可不好站在这。里头在拔箭,又是动刀子,又是开口子的,别冲撞了小娘子。”   温鸾踮起脚往里头看,除了四叔他们的背影,别的什么都瞧不见。   她低头,脚尖捻了捻地,轻轻“嗯”了一声。   她没回房,下了楼。前头还聚了不少人,有路过到点进来吃饭的,也有听到掌柜的刚才动静,过来看热闹的。   温鸾没往前头去,到后面屋檐下蹲坐下来。   那个受伤的人,她认出是谁了。   是温家一个家仆,常年跟在阿爹的身边。她和阿兄都会喊他一声“高叔”。   高叔儿女早夭,拿他们当亲儿女疼,出门阿爹给他们买什么,高叔也会再备一份小礼。   不贵重,可也是一片心意。   高叔是和阿爹一起上路的,如果不是阿爹的嘱咐,一定不会抛下主子,自己逃跑。   温鸾低头。   高叔背上的箭……   温鸾揪了揪袖子,快把袖口的布料都拧成花了,忽听见跟前传来马蹄哒哒声。   她一抬头,就见一队人牵着马陆续从后院的侧门进来。   领头的店小二指着不远处的马厩,赔笑道:“这位郎君,有些不巧,咱们今日有些客人带了马来,所以马厩有些挤哈。”   小二赔笑,说完话往旁边一看,正好对上温鸾的眼:“小娘子怎么在这儿坐着?前头做了点酸梅汤,小娘子不如去喝两口。”   温鸾点点头,眼睛直盯着后头一人看。   等那人抬头往她这边看过来,温鸾腾地站起身,几步走到他跟前,攥着那人袖子,幽黑的眼睛牢牢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她说完,紧张地就要去卷他的袖子,“你的伤怎么办?有没有崩开……”   她话没说完,头顶传来低低的轻笑。   温鸾抬头。   他顺势握住她发凉的手,摸了摸她圆润的指头:“我陪着宁王来的。”   他仰起头,看向楼上:“这时候,宁王该与你四叔碰上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是不会双更的。我春节加班,按照历年的惯例,是会累成狗,所以现在所有的存稿在保证每天更新不断的前提下,还要保证春节期间不断更_(:з」∠)_不然春节得断更最少五六天,那就太坑了。   见谅哈。 第89章 、〔八九〕救人   手被人握着。   温鸾这心跟着不受控制地砰砰跳了起来。   她低头, 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明明前一刻还在担心阿爹和温家人的生死,这一会儿却又被人吸引走了注意力。   她想着, 有些唾弃自己,忍不住就红了眼眶。   顾溪亭这会儿松开了手:“宁王是个浑的。有他在,禹王世子做不了什么。”   这么有用吗?   温鸾的注意力跟着又转回原处,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上辈子……上辈子的宁王做过什么?   她拉了拉顾溪亭的衣袖,轻声地道:“宁王殿下是来帮忙救阿爹的?”   她睁着清澈的目光,小心翼翼望着他。那模样,像极了胆怯的小犬, 让人心头不由生出几分怜爱:“对。他看着放浪形骸,但是个好人。他是圣上的儿子,论身份, 比禹王世子要高贵,他想做的事, 满永安城里,除了圣上,还没有人能拦得住。”   那个看着不靠谱的男人……   温鸾杏眼圆瞪。   所以, 禹王世子可以对着他们叔侄趾高气昂,但是对上宁王, 还是得老老实实听话。   而且这么听起来,故意阻拦他们的禹王世子, 似乎是个恶人。   “要杀阿爹的是……”   最后的字温鸾没能说出口, 嘴巴被捂住, 她只能伸手在他另一个手掌里写字。   一撇一横,一竖一勾,没什么字形, 只寥寥几笔,写了歪曲的“禹”字。   顾溪亭看着她皱成团的小脸,微微垂下眼帘。   掌心贴着她柔软的嘴唇,无端叫人心头发痒。   而夏日的晚风,吹拂过她鬓边的发丝,刷过她长长的眼睫,平白就在月色中生出几分瑰丽来。   顾溪亭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手掌在衣袖下握成拳,握住掌心的触感。   “是他。”顾溪亭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四叔他们,兴许已经猜到。”   温鸾一愣,谋反两个字在嘴里绕了个圈子,到底咽了回去。   “那顾家怎么办?四房……九娘不是说给了禹王府吗?”   禹王这么说来,就是个坏人了。如果真是有谋反的打算,话本上总说会株连九族,那九娘岂不是……   她这些年和九娘往来,知晓九娘的性子。虽然远不如和十三娘关系亲近,可好歹也是时常一块玩的伙伴,眼见着四房攀上了禹王,将九娘定给了禹王长子。如果……如果禹王府出了事……   “九娘说给了禹王府,如果禹王做了什么事最后……那表哥你会不会受到牵连?”   顾溪亭静默,声音微哑:“你在担心我?”   温鸾低头:“如果你出了事,老夫人一定……一定会难过。”   顾溪亭哭笑不得。   这丫头,怕是年纪小,不光个子没多长,连心思都还跟个孩子似的。   连十娘都开始为自己的亲事忙碌,她怎么……还没那份意思。   “九娘嫁过去不会有事。就算禹王府……顾家只要自清,圣上不会动我们。我更不会受到牵连。”   温鸾松了口气。   这会儿四叔和阿兄应当在与宁王说事,她不好回屋,索性坐在廊下,与顾溪亭又说了许多话。   等天色渐暗,她不觉得肚子饿,反倒是有些困倦。   尤其是听着身边的人,轻声细语讲着自己过去在皇城司的那些故事,温鸾一晃一晃,眼皮发沉,下意识往人身边一靠,安心闭上了眼。   舒服的床没能叫她睡好,反而是身边的这个人,带着令人安心的气味,眼一闭,很快就催着她睡去。   顾溪亭没动,唇角却已经抿了起来。   温伯诚不会出事。他还想着把人救出来,好让这丫头开开心心的,不掉一滴眼泪。   不知道究竟在廊下坐了多久,依稀听到脚步声,顾溪亭这才扭过头。   远远的,顾溪亭便看到了站在廊内转角的几人,为首者挤眉弄眼,正是宁王不错。   而他身侧站着的一人,面容白皙,神色微沉,却是温家四爷温伯仁和三郎温仲宣。   “我说你怎么这么久还不见人影,原是在这儿陪着八娘说话呢。”   宁王笑嘻嘻走近,刚要弯腰再说话,定睛一看,愣了愣,“睡了?”   顾溪亭小心扶起温鸾,将人交给温仲宣。   后者看他一眼,不发一言,横抱起温鸾就走。   温鸾倒是睡得昏天暗地,毫无反应。   “八娘这几日心事多,累了。方才多谢顾大人照拂。”温伯仁原本发沉的神色,在兄妹俩从身边经过后,一瞬收了起来,面色如常地拱手行礼,“还是之前,顾大人救了八娘的命,这事待阿兄平安归来后,温家定会登门道谢!”   顾溪亭看着他的脸色变化,唇角微勾:“不必客气。”   他恨不能将那丫头捧在手心里护着,又哪里会愿意看她受到伤害。   他在去甘州的路上,几次梦见她,梦见她笑吟吟的眉眼,梦见她偎在祖母膝头撒娇时候的笑颜,梦见她满是针眼的手递来绣工寻常的鞋垫,梦见……梦见她低声唤着“表哥”……那时候就知道,这辈子,他栽了。   心甘情愿地栽了。   “你们客套来客套去的,委实有些累人。”宁王把手一伸,揽过顾溪亭的肩膀,冲他笑道,“听说这镇上有好酒,不如我们去喝上两杯?”   宁王的贪杯,人人皆知。   温伯仁面色如常,显然对他这个反应并不意外。   顾溪亭却看着他,从肩膀上拿下了他的手臂:“殿下确定要这时候去喝酒?”   宁王眨眨眼:“自然是顺便去打探点消息。”   他那堂弟,向来不是个正人君子。人前儒雅稳重,人后却也是个贪杯贪色的主,要他一晚上无酒无女人,怕是连山头都要给掀了。   宁王说完,又去看温伯仁。   温伯仁摇头婉拒:“殿下盛情,只是此前的事,叫下官心下不安,还是守着八娘等消息的好。”   宁王也不是非要拉上第三人,当下摆了摆手。   温伯仁一走,宁王脸上的笑就散了去:“我那王叔何时这般心急过,竟然连世子都派出来了。”   “不见得是他心急。”顾溪亭道。   宁王看他:“不是王叔心急,难不成还是我那堂弟?”   “为何不能是世子?”顾溪亭走到马厩前,“禹王不缺儿子,也从没说过世子的位子谁坐了,谁日后就笃定能继承爵位。世子想在禹王面前表忠心,表能干,就会不顾一切地为禹王做事。”   “哪怕这件事,禹王没有亲口说出来。”   “……”宁王蹙眉,“所以,王叔什么话也没说,我那堂弟自己设计了一路的劫杀?”   顾溪亭摇头:“禹王说了。”   宁王看他。   顾溪亭道:“禹王用自己的举动,告诉世子,温家人必须死,不死,禹王府可能出事。”   “但劫杀是大过。一旦出了岔子,让人侥幸活下来,就可能让禹王府……万劫不复……”   “所以,禹王没有用嘴说。”   宁王面色一整:“他暗示了世子。世子从中明白禹王的意思,于是下令劫杀。如果成了,禹王府无事。如果不成……禹王府仍旧没事。”   因为动手的人是世子,一切与禹王不相干。   “虎毒尚且不食子!”   “殿下,皇权面前,子是什么?”   顾溪亭喝住宁王。   “是棋子。”   “棋子。是卒,是炮,是相,是士,也可能是将!但下棋的人,才是真真正正的胜者。”   宁王一时间发怔。   顾溪亭见他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拱手:“殿下,莫辜负了圣上这些年的庇护。面具戴久了,也该到摘下来的时候了。”   宁王回过神:“父皇……”   他回头,看了看邸店,摆手,“行了,我去喝酒!喝完了酒,还有正经事要做!”   他到底不是糊涂人,醒过神来,便自得地去做自个儿的事。   顾溪亭听了哭笑不得的摇头来,感慨道:“殿下果然是打算耍无赖么。”   宁王颔首:“他们敢封山,我就敢耍无赖。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有什么地方,是本王不能去的?”   宁王说罢,双手往身后一背,阔步往前走。   顾溪亭回首,望了望楼上。   这个位置瞧不见温鸾住的屋子,想来这个时候,人已经在床榻上,安然睡下了。   楼上,温伯仁站在门外,等听到房门“吱呀”关上,他转回身,看向温仲宣。   “睡熟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熟得很。怎么折腾都不醒。”温仲宣哭笑不得,“能睡着就好。白天见到的时候,那张脸一看就是没好好睡,这会儿睡熟了,总好过她再揪着心,和我们一道等消息。”   “八娘……今年的生辰,都得了什么礼?”   温伯仁突然这么问,温仲宣愣了愣,随即敛去了笑意:“别的我不知,但顾溪亭早早托人做了一支簪子,等她生辰的时候,让人送到她手里。我听瑞香说过,八娘十分喜爱,日日戴着,实在是后来差些丢了,这才小心收了起来。”   温家的铺子什么样的金银首饰没有。   往日掌柜的带了新出的样式过来给她挑,饶是她最喜欢的那些,也没日日戴着。   “四叔,八娘和顾……”   温伯仁摇头,打断温仲宣的话:“八娘怕是还没生出心思。以顾令端的为人,他目前不会与八娘明言。所以,你也别在八娘面前把话挑明,这事若是能囫囵过去了便过去,若是不能……”   温仲宣回头。   门关着,里头的妹妹只怕睡得香极了。   温伯仁道:“等阿兄回来,把嫂子和八娘都接出来吧。”   他顿了顿,“顾家长房这门亲,最好不结。”   八娘的性子,还是应当嫁一个能宠着她,护着她的人,不需大富大贵,只要平平顺顺的就行。   顾家……的担子太重,她的肩膀如何撑得起。   那一头,甘兰镇上为了往来商队建的唯一妓馆里,禹王世子正要大展雄风。房门外“砰”一声,被踹进了一个满身狼狈的侍卫。   “谁?”   世子大吼,从妓子身上爬起。   “你爷爷,我!”   宁王的声音又亮又响,摆着袖子,踩过在地上哀嚎的侍卫,阔步进屋。   世子狼狈地抓过被褥,挡住身子:“堂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踹开妓子,刚要下床,宁王抬脚,一把把他踹倒在床上。   “堂弟,本王!要上山!你的人!拦着本王!我这不是来找你说话来了么。”   宁王单脚踩在床沿上,弯下腰,满身酒气。   “本王听说,那山上有味珍贵的草药,吃下去……”他低头,瞧着世子的某处,咧嘴笑,“能金枪不倒。你不让本王上山,怕不是想一个人独吞那些草药吧?啧啧啧,这可不行。”   他不知道从哪里摸了把扇子出来,合拢的扇子敲在手掌上,“啪啪”作响。完了,扇子往前伸,作势要往世子身下打。   世子脸色一白,猛地往后退,捂着裆就喊:“你去!你去!你要去哪就去哪!”   作者有话要说:  困,困,困困困zZZZZ 第90章 、〔九零〕得救   山脚。   时近巳时, 天色暗得能挤出浓墨来,好在皎月高挂,撒下些光来, 这才照见远远的,走来几个人影。   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年轻郎君,一身广袖衣袍,发冠斜坠,学的是魏晋风雅,端的是浪荡不羁,一边走, 脚下一边打着晃,分明是喝多了的酒糊涂。   他后头跟着几个小厮模样的男人,亦步亦趋, 半点不敢怠慢,你护着左边, 我护着右边,生怕一不留神叫人摔倒在地上,出了事。   最近一人, 身材颀长,走路时微低着头, 手一伸,就扶稳了要往地上跌的醉鬼。   那郎君被人一扶, 嘿嘿直笑, 竟还喜笑颜开地吹起口哨来。   实在是天黑了, 这头路上也没什么人,不然他们这主仆几人,可不是要作泼皮状, 一边走,一边打趣逗弄路人。   正走着,那郎君忽然眼睛一亮,定定地望着黑洞洞的山头,也不知瞧出了什么,甩着袖子就要黑灯瞎火往山上去。   “滚开!”   还没走到山路上,从边上冲出来几个人。   腰间佩刀,都是侍卫打扮。   为首的侍卫生得高大,容貌凶恶,一把推开年轻郎君,呵斥道:“这山现下谁也不准上去!你打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   那郎君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后头的小厮赶紧上前扶住。   “怎么就不准上去?”郎君也不恼怒,站稳了身子,嘻嘻一笑,挥手就把袖子啪一下甩侍卫脸上,“这山难不成还是你们的?来来来,拿契书来看看,这山头要真是你们的,我就不去了!拿不出来,我就上山挖宝贝去!”   “哪儿来的宝贝!”   “草药啊!珍贵的草药,能让男人雄风大振的草药!你们拦着不准人上山,一定……咯!一定是想自己挖完!”   为首的侍卫皱眉怒斥:“你问这么多做什么!这山如今被我家世子爷封了,谁都不准上去!你若是要上,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说完,就推推搡搡的,作势要拔刀恐吓了。   这黑灯瞎火,就一提灯笼,谁都认不清谁。   他们嘴里喊着世子爷,似乎压根不怕来一个身份比自家世子爷显赫的主。   更不用说仔细辨认同自己说话的,到底是什么人。   约莫就是镇子上哪家喝多了,胆肥的浪荡子吧。   郎君眯着眼打量,嘿嘿直笑:“怎么的,世子爷?哪个世子爷?这么大的架子,敢封山啊,这山上的宝贝难不成他想一个人独吞?”   “胡说八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宝贝,赶紧滚!”   “滚滚滚!别在这瞎胡闹!”   那侍卫伸手又要推搡,边上几个侍卫笑道:“大哥,就一个醉鬼,你同他说那么多做什么,直接打出去就是。咱们主子,那可是禹王府的世子爷,堂堂亲王子,还怕一个莫名其妙的醉鬼不成。”   年轻郎君这会儿像是听进了侍卫们的喊话,脚步飘忽,摇摇头,嘟囔:“禹王?原来是禹王啊……”   他摇摇晃晃转了个身,挥开小厮的搀扶,吊儿郎当地笑着走回头路:“禹王啊,世子爷?禹王……”   侍卫上前一步。郎君身边身材颀长的小厮伸手拦住,等人醉醺醺地走远几步,这才低头,回身跟上。   侍卫在后头看着,撇嘴一笑:“瞧瞧,报出禹王的名号,这种醉鬼喝再多的酒,也得吓清醒了自个儿避开!”   人前脚走,后脚侍卫们就有退回到各自原先的位置上。丝毫不知那一头,他们眼中吓清醒了的“醉鬼”,摇摇晃晃摸到了妓馆。   更不知那“醉鬼”是怎么一脚踹开了妓馆的一扇房门,恐吓他们原本压在妓子身上,醉生梦死的世子爷的。   约莫半盏茶的时辰,山脚下又来了人。   “怎么又是你们?”   遵照世子的吩咐,侍卫们将整座山严防死守起来。好不容易轮了一班,能在边上歇歇,不等屁股坐暖,喝杯热茶,人又回来了。   为首的侍卫不在,倒有个脸嫩的小侍卫叹气道:“这位郎君,这山上如今出了事,可不好黑灯瞎火地往上去。您这要是硬生生地闯上去,甭管出不出事,回头世子爷怪罪下来,受罚的可都是我们。”   郎君眨了眨眼,两只袖子甩了甩,脸上还留着醉意:“没事儿,他怪不了你们!”   小侍卫一愣。   郎君把手一挥:“我这不是把你们世子爷带过来了么,他都同意让我上山了!”他搓搓手,嘿嘿笑,“我要上山挖宝贝!”   他这头说完话,小侍卫瞪大了眼,果真瞧见后头一个生得高高壮壮的小厮,提着白日里威风凛凛的世子爷,丢到了他们的眼跟前。   再这么定睛一看。   好家伙,世子爷身上就披了件中衣,应当是走得急了,都没穿好。这么一提,一丢,一屁股蹲,衣带解开了,露出里头白花花油腻腻的肚腩。   等灯笼再往前一照,连肉嘟嘟的胸膛前到底有几个唇印,都能叫人数的一清二楚。   “你们……世子爷!”   刚那为首的侍卫这会儿过来了,本见了一群人又回来,张嘴就要呵斥,眼一瞪,看清地上坐着的是自家主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禹王世子惯常是个傲气的,从前吆五喝六,在手下人面前排面足得很,一时被人这么对待,憋了一肚子的火,恨不能旁人都不认得自己。   侍卫这么一喊,他脸色发青:“喊什么喊!这是宁王殿下!”   世子回头:“堂兄要进山挖宝,不如白……”话没说完,见宁王弯腰低头,一脸笑嘻嘻地吹了口气,世子闭了闭眼,咬牙,“堂兄去吧,进山当心脚下。”   什么山里有匪,什么夜黑无光,都不如自己命根子重要。   宁王吹了声口哨,两颊还带着微醺的酒意,冲着几个侍卫摆摆手,带着身后一干人等,大摇大摆踩上了山路。   “世子爷,宁王怎么会……怎么会来这里?”   虽说是禹王府的侍卫,可这里头到底有不少人从未见过这位“声名显赫”的宁王。加上月黑风高,一提灯笼,哪里照的清楚人脸,他们自然认不出方才那醉醺醺的年轻郎君,竟然会是宁王。   世子一身狼狈 ,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愤愤道:“天知道他这个浑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世子把头一扭,眉头紧皱:“山上现下是什么情况?”   “还在搜山。那些人……那些人不知躲去了哪里,一时半会儿竟连个影子都找不到。”   “没用的东西!一帮废物!”   世子扬手就近给了几个侍卫巴掌。   “宁王进山,嘴上说着挖宝挖宝,要是真给他挖出什么来,我看你们怎么办!”   “那要不要……”   侍卫凑近,抬手在喉间横了一下。   世子瞪眼:“你以为他出行,身边只带几个没用处的太监?”   世子越说越气,可跟着上山,他不敢。动一动就想起妓馆里那几下,隐隐还觉得浑身上下冻得慌。   他把身一转,抬脚就踹了侍卫的屁股:“把衣服脱下来给我!”   他说完,忽的又想到什么,扭头问:“宁王身边站得最近的那个小厮,你认出来是谁没有?”   侍卫解着衣裳,闻言愣住:“没……没有。”   世子皱眉。   方才说话的小侍卫这时候“啊”了一声。   “好像……好像是国子监的顾大人。”   温鸾睡了一个饱觉,夜里依稀听见远处有什么声音。她迷迷蹬蹬间想醒,转念又睡得死死的。   丝毫不知隔壁的叔侄俩,整整一夜,如坐针毡。   后半夜的时候,山上的确是出了事。   没有炮,没有火,只听得到闹腾的骚乱声,远远的就从山上传来。   镇上但凡睡得不死的,大多被骚乱声惊醒,从各自家中奔出,循着声音就看到了山上各处的火光。   那是有人举着火把,在漫山遍野地跑动,其间还能听到震天的喊杀声。温鸾一觉睡醒,邸店内外,乱哄哄,嘈杂一片。   “四叔?阿兄?”   温鸾自个儿洗漱后敲响了两边的房门。门外没侍奉的人,门里也没人应声,她一时有些着急,提着裙子就要往楼梯去。   店小二从楼下上来,转角见着人,忙笑道:“小娘子醒了。与小娘子一道来的两位郎君就在外头,娘子走几步就能见着了。”   温鸾感激地应声,下了楼,再往前头走,果真就见着了叔侄俩。   没等她往外走,远远就听见一阵马蹄踏地的响动,由远及近,不过几息功夫,人已经到了邸店跟前。   来人下马,浑身是血,门外迎客的小二吓得脸都白了,差点咬了舌头。   “客……客人……你……这……你……”   那人手一拱,却是向着温家叔侄道:“两位温大人,人救回来了。”   他们去时小心谨慎,不露身份。来时大张旗鼓,十数匹马护送着一个男人回了邸店。   温鸾没等人再近几步,心跳如鼓,已经提着裙子奔了过去。   “阿爹!”   她大喊着,扑到了被抬着进门的男人身旁。   作者有话要说:  别人的古剑都已经打完三周目了,我还在一周目龙宫………………感觉等古剑4出来,我可能三周目还没通关……………… 第91章 、〔九一〕费心费力   几个宁王府的侍卫抬着温伯诚回到邸店。温仲宣让出了自己的屋子, 几个人把温伯诚放在铺了几层垫子的柔软床榻上,这才道:“两位温大人不必担心,温老爷只受了些轻伤, 已经让大夫瞧过了,问题不大,好好休息即可转醒。”   温鸾打了一脸盆的水来,挨到榻前,挽起袖子,绞了帕子给温伯诚擦脸。   他穿的是一如既往凤阳能找到的最好的料子,富态的脸上, 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着,连气色看着都不太好。   而且, 不知是长久未见的关系,还是因为这次出事, 温鸾总觉得阿爹瘦了许多。   不过,好歹人回来了,她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总算是能放回原位,稍稍松一口气。   温鸾握了握阿爹的手, 敏感地发现阿爹手掌上多了些东西。   她低头看,果真在阿爹厚实的掌心看到了几道长长的刀伤。已经开始结疤了, 这么看去, 还能看到一些发乌的痕迹。   “这伤应该割了有几日。好在没有伤到筋脉, 不然温老爷这手怕是要废。”宁王府的侍卫如是道。   温鸾心疼地低头吹吹,小声问:“我阿爹身上的伤要怎么养?”   从下山到回邸店,一路上的动静显而易见不会太小, 可阿爹一直睡着,她心头多少有些担心。   宁王身边叫做大黄的宫女也随行而来,这时进门为温伯诚把脉,说:“不碍事,只是太累了,好好睡上一觉,睡足了,自己就会醒。”   大黄懂医,她这么说,温鸾便这么听。   她给温伯诚盖好被子,又拿过扇子,坐在边上,轻轻的,一下一下,给阿爹扇风。   温伯仁将几个宁王侍卫请出屋子,在走廊上,拱手行礼。   侍卫们随跟从宁王,可并非是什么端着架子的人,见员外郎突然行礼,忙不迭抱拳回礼。   “温大人客气了。”侍卫道,“我们也不过是帮了个小忙,大人实不必这么客气。”   温伯仁摇头:“救人已经是大恩德。”   他顿了顿,问起上山救人的时候看到的情景。   侍卫并不藏着,道:“温老爷当时和其他一些人一起,躲在山里一个荒废的矿洞里。我们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快要不行了,矿洞口还有个失血过多死在那里的家丁。”   那个矿洞实在隐蔽。   不过也好在隐蔽,这才躲过了禹王世子的搜山。   他们冲上山的时候,禹王府的人还在举着火把到处搜捕,甚至还有人寻思要不要放火烧山,把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人逼出来。   顾大人随行上山,一把刀连对方多说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就接连杀了数人。   他们一时被吓了一跳,还是宁王殿下摇头啧舌后命他们先找人,这才免得他们直接对上禹王府。   “……顾大人杀人手法干练,在矿洞附近发现几个打算逃跑的家伙,举刀就提了一个杀鸡儆猴,余下还想跑的,当即跪在那里不敢再动。”   他们倒是不避讳在温伯仁跟前说那些杀人的事,只是说完几个侍卫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   其中一人见温伯仁看着,忙解释道:“这是顾大人交代的。大人说,杀人的事不好在温小娘子跟前多提。”   另一人道:“我们发现温老爷后,殿下和顾大人让我等先护送温老爷回邸店。余下的人,稍后就到。”   想到这里头似乎还有温家的亲眷,侍卫又道:“随行的人里,有位与小娘子年纪相仿的女眷,温大人,可是要接过来暂时安排与小娘子同住?”   温伯仁摇头,不动声色地谢过几人。   几个大男人抱拳回礼,一前一后往楼下去。   温伯仁回到屋里。   温鸾与温仲宣都站在床榻边,两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正被上药的阿爹手掌。   温伯仁过去,一人拍了一下后脑勺:“光看就能看好了?”   他看一眼大黄,回头对兄妹俩道:“这边有我看着,你们都回去睡一觉,养养精神。”兄妹俩不肯,那头大黄直接递了一副药方子出来。   温仲宣低头看,一脸不明。   这药方上头,不见一味活血化瘀的药,看着……不像是给阿爹用的。   “安神散。温大人和小娘子既然睡不着,不如服用这个。一碗下去,能足足睡上六个时辰。”   大黄说完,行礼告退。   温仲宣“啊”了一声,拿着药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收着吧。”温伯仁道,他收敛了面上的玩笑,说,“七娘还在山上。”   “谁?”温仲宣叫出声。   温鸾愣住。   她对温鹂的印象只留在了那年温季两家撕破脸时。   因为祖父的关系,温鹂只是被送回了长房,又因为季瞻臣,温鹂并没有在鹿县受什么委屈。   温家二房没有和季家成的亲事,最后由温家长房成了。   两家订了亲,但一年前,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温鹂从原本说好的正妻,成了他季瞻臣的妾。   季瞻臣最后迎娶的,是临县一个帮着朝廷贩盐的盐商女儿。   温鹂,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从小门被抬进了季家。   “怎么女眷也跟着来了?”温仲宣心中一动,问,“季家这次的案子,难道重到要牵连全家?”   温伯仁点头。   翰林院和刑部对这桩案子多有议论,但许多事及罪名,还得入了永安,才能定下。是以,叔侄俩都不是很清楚,以至于听说连女眷也跟着往永安来,都有些诧异。   与他们叔侄相比,温鸾更清楚温季两家究竟犯的是什么事——   上辈子,如果不是圣上网开一面,饶过了出嫁女,她也该与爹娘家人一道黄泉再见。   “七娘……”温仲宣啧舌,“她要是没进季家,说不得如今夫妻和睦,不必受这些苦。”   温伯仁垂眼帘:“人各有命。她抢八娘的姻缘,如果不是长辈的庇护,她早该得了教训报应。眼下,不过是应了那句老话。”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似乎是又过去了几个时辰,日头从东到了正中,又从正中慢慢落到了西边的。夏日昏黄的斜阳照进邸店里,抚慰紧张了一天一夜的来往住客。   温鸾在桌案上小小伏了一会儿,听到楼下突然传来惊狂的呼喊声,她猛地被惊醒。   “着火了!山上着火了!”   “快!快去救火!”   温鸾听清了呼喊的内容,忙推开窗去看,不远处的山上,不知是谁点燃了第一把火,顺着风,不过眨眼间,火势蔓延,整个山头都燃烧了起来。   “四叔!”   温鸾转身冲出屋子,那头温伯仁和温仲宣也已经从房里冲了出来。   叔侄俩脸色凝重:“八娘留在这,哪都不要去。我们去山下看看!”   温鸾往前迈了一步,想到床榻上的阿爹,脚下一顿,只好回屋。   阿爹还在昏睡。   她在旁边坐着,耳畔是外面忙于救火的惊呼。她腾地站起身,走到窗边跪下,双手合什。   “别的不重要,希望……希望菩萨保佑表哥能……平平安安回来……”   她把一句话,不断地重复。   一遍两遍,生怕各方菩萨听不见她的祈盼。   等到再度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在附近停下,温鸾扶着墙站起身。她跪得有些久,膝盖生疼,每走一步都觉得难受。   饶是如此,温鸾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门口,推开门,站上走廊。   山火很大,烟随风而行。尤其是山脚下的这家邸店,更是被山火带来的烟,熏得云烟雾绕。   她被呛得咳嗽了两声,再抬头,就听见楼梯那头,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响了没几声就停了,等再响起,分明就是往回走。   温鸾愣了一瞬,下意识往楼梯去。   站在那,她低头往下看,本就不大的邸店大堂挤满了人,其中一人尤其引人注目。   山上大火,下山来的人大多形容狼狈,唯独顾溪亭,神情冷漠,手里一柄佩刀,刀身插在鞘里,却有血一滴一滴顺着刀鞘的缝隙往下滴。   有人走到他身边说话,他微微低头,不发一言。   温鸾往前走了几步,正要开口,就瞧见一张眼熟的面孔凑到了他的面前。   是温鹂。   灰头土脸,似乎是被火燎了,鬓边明显能看到烧卷的发梢。   她哭着说了什么,顾溪亭神色冰冷,目光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反而回头,朝着楼梯这边看了过来。   视线就这么对上,温鸾怔了怔,旋即看到温鹂伸手要去抓顾溪亭的手臂。   “七姐!”她脱口而出。   温鹂闻声一愣。   温鸾几步下楼,抬脚走到温鹂面前,不动声色地挡住顾溪亭。   身后,顾溪亭垂眸,唇边微微勾起笑意。   温鹂看着面前几年不见的堂妹,一时间连表情也不知该作如何。良久,她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八……娘……”   温鸾颔首:“七姐是犯人家眷,怕是得与人保持些距离才是。”   温鹂脸上一僵:“什么犯人家眷,八娘你……你不知情别……”她对着温鸾说话,视线却一直往顾溪亭脸上去。   “七姐!”温鸾打断温鹂的话,“这里不是凤阳,祖父也不在这里,没有人……没有人会再毫无原则的护着你。”   “你别吓唬我!我家……我家只是犯了点小错!”   温鹂心虚地拔高了声音。   温鸾心头攒着火,正打算开口,就听见邸店外传来孩子嚎啕大哭的声音,紧接着几个侍卫押着一行几个灰头土脸的人往里走,温伯仁紧随其后,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张着嘴大哭的孩子。   温鸾一时茫然,余光瞥见温鹂试图躲闪的动作,旋即回过神来,一把将人拉住。   “七姐!这是你的孩子!”   她话音落,哪知温鹂这时候却突然挣脱,绕过她跪在顾溪亭腿边,拽着他的裤脚开始哭喊。   “这不是我的孩子!是我……是我抱来骗季家的!顾家表哥,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我可以为奴为婢,求你千万别让我跟着季家去牢里吃苦!我跟他们没关系,我跟他们没关系!”   顾溪亭眼皮低垂,抬起脚,轻轻把人踢开。   温鸾伸手想去帮忙,他抬眼,看一眼她紧皱的眉头,轻笑一声。   “没有关系?”   “那你不如回头好好看看身后,问问别人的意思。”   不等温鹂再说,顾溪亭转身出门。   而温鸾,就看着温鹂回头,被从侍卫手中挣脱出来的季瞻臣,狠狠扑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正在相亲,就是走在相亲的路上……抱住可怜的自己。 第92章 、〔九二〕厚颜无耻   季瞻臣就是个文弱书生, 他突然来这一下,实在出人意料。不光温鸾吃了一惊,就连与他同床共枕了几年的温鹂, 显然也被吓得没了反应。   温鹂吓懵了,季瞻臣这时候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一声,温鹂半张脸上赫然留下通红的掌印。   “贱人!我掏心掏肺地待你,你居然敢说我们没关系!居然敢连孩子都不认!狼心狗肺的东西!”   季瞻臣恼怒,一巴掌打完,似乎觉得不痛快,扬手又要打。   几个侍卫吼了两声, 冲上前一左一右把人从地上一把拽了起来。   “好好说话!跟你女人动手,也是你的出息!”   “还读书人出身呢,就这点打女人的能耐!”   宁王府的侍卫多少认识几个字, 但也仅仅只认识那几个,平素向来敬重读书人, 这一下子碰着个人模狗样的,嘴里的话自然也就跟着难听了起来。   “这人是我的妾,妾就是奴婢, 我想打想骂都是我的事!”季瞻臣大喊。   两条胳膊被人抓着,他就抬脚去踹。   温鹂刚从地上爬起来, 还没来得及跑远,被他一脚踹在腰上, 直接又摔了一跤。   侍卫瞪圆了眼睛。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 嘴里道:“要不是我们打你能把你打死咯。就你这模样, 我们非送你几拳头不可。”   他们才说完话,一巴掌已经直接挥到了季瞻臣的脸上。   女孩的手掌,明明不大, 但是这一下甩过去,巴掌声又响又亮,一时间嘈杂的大堂全都静了下来。   侍卫们呆愣愣地看着,下意识吞咽了下。   季瞻臣的脸上,巴掌印红通通,整个人呆若木鸡。   “疼不疼?”顾溪亭出声。   温鸾后知后觉的把发烫的手掌往身后藏:“没事。”她握了握手掌,瞪眼道,“所有的事情,要处理就各有章法。她不认亲子,是错。你殴打女人也是错。”   温鸾松开手,嘴边的话还没出口,就觉得手掌被人轻轻揉了揉。   她一时呆愣,随即咳嗽两声,续道,“你不能因为她是妾,就觉得拿捏住了她的性命。她的生死不由你。”   温鸾余光瞥了一眼温鹂。   她在地上挣扎爬起,头一抬,泪眼朦胧地又去看顾溪亭。   温鸾牙一咬,再不想管她。   “表哥。”抢在温鹂开口前,温鸾把身一转,顺势拽住顾溪亭的袖子,“你忙了许久,该好好休息才是。余下的事,想来宁王殿下十分乐意帮忙。”   顾溪亭闻声唇角微勾,点了头。   那一边,才进邸店的宁王愣了愣,指着自己,满脸诧异。   温鸾才不管这些,脚步匆匆,就这么拽着顾溪亭的袖子,把人往楼上带。后面温鹂含着泪意的声音轻轻柔柔地呼唤,间或还有季瞻臣恼羞成怒地在骂“贱人”。   一直到声音远了,温鸾这才咬牙切齿,低声恼道:“什么表哥,跟你有多少关系!”   她说的小声,抬起脸与顾溪亭说话时,却又是另一番神情语调。   顾溪亭低眉含笑,等她站在房门前,伸手去推,他微微弯腰,在她耳边笑道:“嗯,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他说完,长臂一伸,推开门。   温鸾耳朵发烫,呆愣愣的对上顾溪亭的笑眼,一直等听到自家四叔的咳嗽声,这才回过神,慌张地转身跑掉。   一直到坐回到阿爹的身边,她都仍旧有些魂不守舍。   男人令人安心的熟悉气息到现在,似乎仍在她的耳边……   温鸾揉揉滚烫的耳朵,伏下身,趴在榻边微微出神。这一出神,眼皮开始发沉,慢慢眯眼睡了过去。   “八娘?八娘?”   耳边传来阿爹担心地呼唤声,有人轻轻推搡她。   片刻后,温鸾“唔”了一声,揉揉眼,坐直了身子。   她睁开双眼,迷迷糊糊地往身边看去,四叔、阿兄都在身边,阿爹也……   “阿爹!”   温鸾陡然醒过神来。   温伯诚笑吟吟地摸摸她的发顶:“辛苦八娘了。不害怕了,阿爹平平安安回来了哈。”   温鸾这会儿已经彻底醒了,见温伯诚手边放了个空杯子,忙不迭拿过去给他斟茶。   回来的时候,温伯诚一个劲的看她。   温鸾指指自己的脸:“阿爹是太久没见女儿了,所以想多看几眼,认认人吗?”   温伯诚摇摇头,抬头看叔侄俩,这才道:“你四叔和阿兄把事情都与我说了,八娘真的是辛苦了,担惊受怕的,还差点……阿爹回来了,没事了哈。”   温仲宣跟着问:“阿爹是怎么进山的,那些人其实不是山匪对不对?”   温伯诚点头:“哪是什么山匪。应该是永安城里的哪位大人物的手笔。只怕是和漕粮的事牵连极深,不然不必这么铤而走险。”   他没明言是禹王,也一笔带过上山躲藏的事,只就宁王与顾溪亭山上救人的事情,十分感激。   “……你大伯几次不听劝,想要一个人逃跑,你大伯娘不肯,跟着一起走,结果才没几步路,你大伯娘就遇害了。那伙奸贼杀人不眨眼,就是老弱妇孺,也从来一刀毙命。你大伯眼看不行,又跑回来,就这么把那伙人也带了过来。”   “随行的衙差护着我们,差点都赔了进去。后来我发现山洞就带着人都藏了进去,那些怕我这种时候还设局的人,我随他们去死。季家那混账小子本来也不敢,还是他爹为了家里不会死绝,拉着他一起躲了进去。”   说着,温伯诚红了眼眶,“这些家伙,压根就不是人,遇到事就把自家婆娘推出去。从出事开始,他们都推了几个女人,要不是我发现的及时,七娘也要没了。还要宁王殿下和顾家侄儿赶到及时,不然说不定那个矿洞也要被那些奸人发现了。”   提起山上的事,温伯诚多少脸色还会变白。   那种时候,哪还会去管谁是犯人,谁是好人。大家想的都是一起活下来,说不得活着回永安城,罪名下来最严重也不过是流放,好歹还有命。瞎跑却可能被奸人发现,直接砍死。   可有的人,就是忘不掉自己的身份,哪怕是一起逃命的时候,也想方设法地要保全自己,不惜坑害别人。   温伯诚想到那些死在面前的人,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温鸾嘴唇动了几动,没去提温鹂在楼下闹得那些事,握着阿爹的手,低下了头。   “好在阿爹安好。”温仲宣长叹一口气,“这样阿娘也能放下心来。”   相对于兄妹俩的安心,温伯仁显然想得更多:“所以,大伯和季家犯的是远比我们想象中的严重?”   如果不是这样,他们俩又何必处处想着逃跑,直到最后发现没法逃脱,这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跟着躲避。   温伯诚咳嗽两声:“十有八九,是杀头的重罪。如果最后是被流放,也绝对是被流放往苦寒之地。”   他说完,忽的问,“你们有看到七娘的孩子么?”   “在楼下,掌柜娘子正帮忙奶着。要不是有掌柜娘子在,那孩子恐怕要哭到嗓子哑……”温仲宣哈哈一笑,话没说完,被温鸾猛地撞了一胳膊肘。   温伯诚瞪圆眼睛:“你们兄妹俩,打什么机锋?”   温仲宣尴尬地笑,温鸾嘴里念着“好累我回屋睡一会儿”了,赶忙揉着眼睛往外头跑。   温伯诚不舍得喊住女儿,瞪着儿子问:“说,到底怎么回事?”   温仲宣摸摸鼻子,求助地看向温伯仁。   后者扭开脸,不发一言。   温伯诚醒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沉下来。   温鸾出了门,没回屋休息,反而下了楼想找点吃食。   大堂里,宁王侍卫进进出出,个个行色匆匆。间或杂着几个禹王府的侍卫,却各个神色难看,与人说几句话,都有些形容狼狈。   店小二从旁端来热饭热菜,瞧见温鸾在注意那些人,忙凑近了劝道:“小娘子还是远着些他们。都是动刀动枪的人,啥时候发疯也不晓得,小心躲着些。”   温鸾谢过好意,正要跟着小二上楼,就听见门外传来了马鸣。   她回头去看,院子里人头攒动,更有几辆马车被人拉到了院外,紧接着就是顾溪亭与人一道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大堂走。   那些侍卫瞧见他,无论是宁王府还是禹王府的,一时都躬身喊“大人”。宁王府的大多满脸敬佩,禹王府的那一些却个个神色仓皇,隐隐透着惧怕。   他一进门,神色寻常,抬头扫一眼大堂,目光刚好和站在一楼楼梯口的温鸾对上。   温鸾愣了一瞬,便见他唇角微微上扬,迎面走了过来。   看着越走越近的男人,温鸾莫名就想起了十三娘以前说过的话。   三哥哥长得可好看了,比天上的星星都好看。   天上的星星……哪有比他好看。   温鸾想。   他明明是这世上生得最好看的人。   星子、皎月,都不如他生得夺目。   “明日回城。”   一直等人到眼前,温鸾这才恍然回过神,急忙追问:“明日几时,我好与阿爹他们说,早些起来准备。”   她说话有些匆忙,似乎是因为刚才出神的关系,这会儿脸上带了些许羞恼的痕迹,两颊透着粉色。   顾溪亭喉咙未痒,忍住唇边要溢出的笑,别过脸清了清嗓子:“我会提早喊。你们尽管睡便是,不用担心。”   他这么说,也不知突然想到什么,转回头,柔声道:“温家长房和季家的人,现下都由宁王殿下的侍卫看守着。如果他们中有谁来找你,你只管告诉我,放人的宁王会罚,找你的我会管教。”   温鸾微微惊疑:“他们还要来找我?”   她都打了季瞻臣一巴掌,又没给温鹂好脸色,怎么还会有人想在她身上动心思?   顾溪亭见温鸾茫然,想起那几个手段下作的人,不由冷了声音:“有的人,心怀鬼胎,到这个时候都不忘再动点手脚。厚颜无耻四个字,只怕是连认都不认识。” 第93章 、〔九三〕章台柳   温鸾隔了一晚才知道, 顾溪亭说的“厚颜无耻”究竟是什么意思。   温鹂不知用什么办法,说服了看守她的侍卫,让她得以往顾溪亭跟前跑。   她生得本就不差, 又为了能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真是使出浑身解数,想要能讨顾溪亭的主意。   香肩玉露、雪足轻点……她好像是把过去怎么从正室那儿勾走季瞻臣的本事,都往顾溪亭跟前使了一遍。   宁王都忍不住说顾溪亭是个瞎的,半点没看着。   就连宁王府的侍卫,看他的眼神都带了浓浓的疑惑。   温鸾看着温鹂被顾溪亭的人从屋子里拖出去,愣愣的, 有些不知所措。   顾溪亭这时从屋里出来,抬眼见她,唇角一勾:“起了?”   “啊, 起了。阿爹也起了。”温鸾点头。   她说完话,下楼用早膳。   邸店里的吃食, 到底算不上多精致。一行人简单的吃过,填了肚子,便依次上了备好的马车。   顾溪亭准备充分, 备了十余辆马车,除开宁王和温鸾一行人, 余下的便都用于羁押温季两家人。   温鹂被塞进季瞻臣的那辆马车里。季瞻臣的正妻死在了路上,几个妾室通房更是早早就出了事情, 温鹂是他最后的女人, 却偏偏想方设法地要往他头上刷层绿, 于是马车从进人开始,就一直吵闹不停。   实在吵得厉害了,宁王的侍卫就会掀了车帘, 把季瞻臣拉出来打一顿。   挨了拳头,季瞻臣就老实几分。等温鹂不死心,又想跟人博同情,季瞻臣就会再闹一次。   温鸾坐在马车里,听得后头传来的吵闹声,忍不住掀了车帘一角。   马车外,顾溪亭转头看她。   “要不把他们分开?”温鸾没那么好心,让温鹂过来跟她挤一辆车。但也不想让温鹂被打。   “这是她该受的。”   温鸾诧异。   顾溪亭道:“温季两家女眷,几乎都没了,你阿爹只告诉你是温伯起和季成圭做主推出去的,他没告诉你,这里头还有温鹂的份。”   温鸾一愣。   顾溪亭回头,目视前方,口中的话依旧对着温鸾道。   “季瞻臣的正妻,是盐商女儿。自小家中宠溺不比温家长房出身的温鹂少半分,甚至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她嫁进季家后,最先做的就是拢紧了丈夫,排挤他的几个妾。”   “温鹂是怀着身子进门的。季瞻臣宠着她,身为正室自然就会容不下她。妻妾相争,最后都会有一方受伤。温鹂的孩子胎死腹中,怕日后没了指望就偷偷买了个刚出生的小孩,装作是自己的,演了一场戏,抱给了季瞻臣。”   “温季两家出事。最开始,女眷们随行,苦归苦,是有人撑不住,但能活着就没人想死。中途从第一次遇险开始,就不断有女眷开始出事。”   “季瞻臣的正妻,是在一次遇险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脚,被人一剑抹了脖子死的。季瞻臣的一对双胞胎,也是在避险的时候,慌乱中从囚笼里跌下地,被马蹄和车轮踩踏倾轧而死……”   顾溪亭一一举例,听得温鸾目瞪口呆。   她只当温鹂进季家后发觉生活不如想象中的美好,所以心里埋了怨气,没料到她居然心狠手辣到……又害人性命。   想到温鹂当初害她落水,差点丢掉性命,却因为祖父的庇护,只是被送回长房,温鸾心头便是一阵发寒。   “她的脾气……果真是没变。”   有利的,温鹂就追着喊着也要搞到手。没好处的,她永远不会去看一眼。   争吃食,争衣物,争首饰,甚至还有争男人……   一时间的落败,会被她记恨在心里,等着有朝一日,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   “……她的举动后来被温伯起和季成圭发觉,这一路上后头没的女眷,就大多是被他们推出去的。一路危机重重,你阿爹只当是意外,到后来才察觉到不对,发现他们打算把温鹂也弃了。你阿爹不知前头的事,如果知道,恐怕心里要懊悔自己一时的心善。”   顾溪亭伸手,从温鸾手中挑过车帘,“这些事,不必同你阿爹说。他心善,在山上的时候再危险都没忘记护着其他人。一些事他知晓了,只会懊悔。”   温鸾“唔”了一声,手指被人轻轻勾了一下。   她下意识缩回手,睁大眼看着顾溪亭。   顾溪亭看着她笑,别的话一言不发。   温鸾两颊发烫,夺过帘子一把放下,把马车外的目光挡得严严实实。   帘子外,男人低声轻笑。   温鸾就觉得有道实现隔着帘子,温柔地紧紧的黏在她的脸上。   她心跳如雷。   下意识低头攥了攥自己的袖子。   她最近……一定是太累了,总是觉得……心跳得好快。   马车颠簸了一路,终于是回了永安城。   才进城,宁王和顾溪亭便改道直接往皇宫去。温鸾等人则坐着马车回了东柳巷。   温伯诚安然无恙,早早守在东柳巷的顾氏亲眼见到从马车里探出头的丈夫,喜极而泣。   她本就生得好看,一落泪,更是梨花带雨,叫人心头发涩。   温伯诚下了地,忙不迭伸手抱住妻子,眼眶微红,轻声安抚着妻子。   等听到九郎奶声奶气喊了一嗓子“阿爹”,温伯诚直接忍不住哭了出来。   温鸾抱过九郎,姐弟俩亲亲热热地脸贴脸。   看着又哭又笑的阿爹阿娘,温鸾自己也有些忍不住,还是九郎伸出小手摸摸她的眼睛,轻轻说话:“阿姐不哭。九郎给阿姐吹吹。”   “九郎也给阿爹吹吹。”   那头,温伯诚听见声音,忙伸手要抱九郎。   九郎把小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搂紧温鸾的脖子,一迭声地喊:“不要阿爹,阿爹胡子扎人!阿姐香香的,要阿姐!”   温伯诚哭笑不得地摸摸自己满脸的胡渣,跟着破涕为笑的妻子走进府院。一边走,他还一边同顾氏道:“来的路上瞧见这儿的料子似乎新流行了一些花样,回头让铺子多送些料子过来,给你、弟妹还有八娘九郎多做几身新衣。”   “阿爹,你把我忘了。”温仲宣在后头喊。   “你什么时候给我讨个儿媳妇回来,我再给你做上几十套!”   顾氏破涕为笑:“有你这么欺负儿子的么!”   温仲宣呀呀怪叫。   东柳巷温家,一时间笑声盈盈,一扫前几日的阴霾笼罩。   经历了那么大的事,回到家人身边,温伯诚自然是得了一套完整的去晦气的欢迎礼。   等沐浴更衣后,温伯诚已经从顾氏口中知道了更为详细的温鸾遇险的经过。   温伯仁和温仲宣那时担心他刚醒精神不济,不敢说的太多。这回他主动向妻子追问,便阴沉着脸听她说完了所有。   听到最后,温伯诚的拳头已经捏紧了很久。   “他们……连个小娘子都不肯放过,生怕走漏了消息。”   他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忍着怒气,拉起顾氏的手,“藻娘,那些因为护着八娘所以出事的人,无论身份如何,总归是帮了八娘,多给他们家人送些银钱。要是家里困难,能帮咱们就帮一把。”   八娘才多大?   一开始欢欢喜喜地想去接他,一下子发现了阴谋诡计,能临危不惧地安排好一切,现下听着都让人觉得心头一阵后怕。   他太清楚八娘面临的是怎样的凶险。   那群人,是豺狼,是虎豹,吃人不吐骨头!   “这孩子,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温伯诚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顾氏笑着摸摸他的脸:“事情都过去了,八娘那孩子……她是个胆子大的,她要是知道你哭了,小心回头笑话你。”   温伯诚眼泪打转:“你也受委屈了。”   “不委屈。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娘这几年一直被爹管着,没再出来跟我闹。顾家又有李老夫人护着我和八娘,我能吃什么委屈。”   顾氏笑着摇摇头,“反倒是老爷你,这一路过来,担惊受怕的。我还瞧见你身上有伤,还疼不疼?要不要请个大夫再看看?”   温伯诚拍拍胸脯,表示自己好得很。   顾氏笑,摸摸他瘦了一圈的胖肚子,道:“那好,东柳巷这边的厨子,是弟妹亲自找来的,惯常做的一手好菜,天南地北哪里的菜式都擅长。我让他做多一些,好好养养。”   听说有了吃的,一路上没吃多少好东西的温伯诚乐得不行。   从屋里出来的时候,他还不住的在夸陆娉婷:“老四这个媳妇讨得好,是个能掌家的。要是三郎能讨个和弟妹差不多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顾氏嗔怪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夫妻俩走在院子里。瞧着九郎牵着小大郎的手在追一条狂摇尾巴的小狗,温伯诚突然摸着刮干净的下巴,沉思道:“七娘的那个孩子……”   “不如去寻一户没孩子的人家,再贴些银钱,他们定然会好生抚养那孩子长大。”   顾氏已经听说了温鹂的事,摇头,“那孩子自生下来,先是遭父母买卖,接着是被变了身份,如今又落到这般境地,委实可怜,还是得找一户妥帖人家才行。”   温家虽不介意多养一个孩子,可到底那是一份精力。三郎没成家,八娘还没出嫁,她还有九郎要抚育,挪不出再多的精力去教养一个孩子。   “如此也好。”温伯诚摇摇头,长叹一声,说,“到底是七娘他们欠他的。七娘糊涂,害了别人如今也算是得了报应。养父母没了,却不能叫那孩子再受其他的苦。”   “这是自然。”   顾氏远远瞧见了与陆娉婷站在一处的女儿。   温鸾的脸色看着比之前好了许多,与人说话,眉角眼梢都含着笑。   温伯诚这时候突然道:“八娘也大了。等回凤阳,就该给她找个夫君了。开染坊的那个秦家,他家小儿子我瞧着不错。还有走海运的谷家,他们家大儿子生得好。”他摸摸下巴,“不知道哪个愿意入赘到我温家来。”   “其实,我阿兄的七郎也是个不错的人选。”顾氏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两耳不闻窗外事·七郎:我不是,我没有!   顾三郎擦刀中。 第94章 、〔九四〕分产   陆娉婷找的厨子, 果真能做出一手的好菜。   到永安后吃的第一顿饭,委实吃得温伯诚满意至极,对这个弟妹也越发和蔼起来, 连带着忍不住几次催促温仲宣赶紧讨个媳妇回来。   温仲宣被催得稍稍有了脾气,忍不住回了两句,温鸾就在那头一个劲往父子俩碗里夹菜,生怕不能堵上两人的嘴。   顾氏看儿子的模样,与温伯诚道:“你只一个劲的催,却不想永安城里那么多高门大户,本就没有几家同陆家那样不计身份的。儿孙自有儿孙福, 难不成你还怕三郎找不到人不成。”   温伯诚摇摇头:“我这不是担心三郎本事不够,讨不到媳妇么。”   顾氏嗔怪地瞪他一眼。   温伯诚嘿嘿笑,看看四弟, 看看长子次女,最后把目光投到了乖乖坐在边上张嘴等投喂的小儿子, 说:“四弟和三郎现如今都在朝中为官,看样子以后得让九郎跟着我学做生意才行,免得以后田产铺子到他手了, 他一窍不通,几天就拜光了所有家产。”   儿子还这么小, 就被安排上了,顾氏没忍住骂了一句:“九郎才这么点大, 万一日后跟他四叔阿兄一样, 是个有出息会读书的呢。”   温伯诚看看儿子, 道:“那果然还是得让八娘给咱们家找个肯入赘的女婿才行。”   他这么说,囫囵吃完饭,将叔侄俩都叫到了厅堂里。   “你们都是读书的料子, 考了功名,有了官身,再让你们辞官回家做生意肯定是不能的。九郎还小,我媳妇说的对,以后说不定也是个会读书的。我想了想,家里的生意以后就都交给八娘好了。”   “老四成亲的时候,我已经分了不少铺子田产给你。等三郎成亲,我也给混小子你分上一些。余下的就都让八娘先管着,九郎的过些年再给他。”   温伯诚这么说,分明不是临时起意。   温仲宣下意识看了温伯仁一眼,后者神情莫测,显然也是和他想到了一处。   顾家的那个顾溪亭……   那样的人物,肯定是不会愿意入赘的吧。所以果然不用他们阻止,两人压根就不可能成事。   “都听阿爹的。”温仲宣道,“八娘聪慧,将来一定能打理好家里的那些生意。女婿的话……阿爹心里头有人选了吗?”   那几个人选夫妻俩已经商量过了,倒是都还行,哪怕日后不能入赘,也不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有几个想法,就是得等回凤阳了,让八娘自己去看一眼。万一八娘不喜欢可不能胡乱答应了人家。”   温仲宣忙道:“对对对,八娘万一喜欢那种长得好的,阿爹可不能随便给挑一个长得难看的。”   温仲宣瞪眼:“我是这种人嘛!”   可……顾溪亭长得好啊……跟他比,凤阳那些子人,还不就是歪瓜裂枣。八娘见过好的了,怎么能看得上不好的。   这话温仲宣不敢说,温伯仁从旁提了漕粮的事。   温伯诚苦了好几个月,虽然因为回了永安稍稍放下心来,但精神还绷着,坐在正座上,手边拿着一盏茶,苦笑道:“在邸店许多事不好与你们说得太明白。”   想起那几天被人在船里发现兵器和盐铁的时候,他心就突突直跳,后怕得很。   温仲宣见状,忙上前安抚:“阿爹既然安然回来了,就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咱们一家人太太平平的在一起,不去想那些事了。”   温伯诚却摇头,看一眼温伯仁,问:“你如今进了刑部?”   温伯仁话不多,闻声答道:“是,进了刑部比部司。”   温伯诚点点头:“是个好地方。我不懂当官,不过刑部那种地方得罪人,你且要多当心……还有,大哥和季家的案子,恐怕回头就要入刑部。你尽量避一避。”   “先前,发运使司借了我温家的船。我起初时时刻刻盯着,避开了几次麻烦。之后因乡下的田出了岔子,就交给了底下的管事负责。不想就这么一时半刻没有盯着,往永安去的船里,就多了不该有的东西。”温仲宣皱了皱眉:“可是盐铁?”   大承的盐铁不准私卖,由朝廷掌管,底下贩卖的人都必须经过朝廷相关部门许可。若无许可,就是私自买卖,一经发现,就要被关进牢里严审。   先前沧州不就有一家,因贩卖私盐被朝廷判了重刑,一家老的老,少的少,全都流放,除被劫掠的无辜女子外,余下女眷全部充入教坊。   说是流放,可又有谁不知,能活着走到流放的地方,已经是件极好的事情。路上病死的,到了流放地受不住苦自缢的,又哪里是少数。   “不光是盐铁,”温伯诚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还有兵器。”   温仲宣手里的杯子差点砸地上:“兵器?”   温伯仁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是发运使司,还是大哥他们故意陷害?”   温伯诚不说话。   温伯仁这会儿自己想明白了:“按照大哥的能耐,如果没有人帮忙,盐铁他连沾都不敢沾,更不用说兵器。季成圭虽有官身,但也仅仅只是地方小官,盐铁想沾容易,兵器却……”   他顿了顿,问:“是禹王?”   温仲宣霍地起身,几步走到厅堂外。平素侍奉的丫鬟仆役早就被清得远远的,放眼望去,不见他人。   他再三确认无人后,这才回身:“如果是那一位,那这次的事难不成可以让圣上对其发难了?”   禹王这些年势大,永安城里早就在说,如果不是圣上仍在壮年,且早立储君,只怕禹王就要成为最可能继任皇位的人了。   进学时,他曾听同窗闲聊,提起禹王,一时有人夸赞,一时有人激愤。等入朝为官,朝中更是说法众多,但圣上对禹王的态度已经显而易见——   圣上不喜禹王。   甚至可以说,圣上已经极度厌恶禹王的所作所为了。只是欠缺了一个机会,圣上并不能毫无缘由地去处置一位亲王。   “恐怕还发不了难。”温伯仁出声。   温仲宣此刻也明白过来。   他到底在翰林院做事,圣上的心思稍一揣测,多少就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他们借用了温家五艘船,四艘船船舱底下都私藏了盐铁和兵器,唯独只有顶头一艘船是按照规定好的数塞满了漕粮。怕那四艘船吃水太厉害被人发现,船上的漕粮都被有意减少,保持和前船一样的吃水量。”   “以往漕粮虽然也会有人盯着,但这次中途被查,直接就掀到了底,这才发现了底下的盐铁和兵器。”   院子外头传来女孩隐隐约约的说笑声。   温伯诚停下话,伸头瞧了一眼,远远的,是温鸾挽着顾氏的手朝这边走过来。   “这些话你们可别往她们母女俩跟前多嘴!”温伯诚忙警告道,“说什么都行,就这些千万别提。”   叔侄俩面面相觑,还没应答,就见温伯诚忙不迭站起来,笑呵呵地走到厅堂外去接妻女。   “天都黑了,怎么这时候过来?哟,有好吃的!这是什么?”   “八娘亲自下厨做的解暑点心。怕你们三个光顾着说事情,被暑气闷着了,才做好就端过来。快尝尝。”   顾氏说着,将手里的东西送进了厅堂。   温仲宣忙上前接过,端着碗里晶莹剔透的点心,瞅一眼温鸾,凑趣道:“什么时候学会下厨的?”   温鸾抿嘴笑:“你猜。”   顾氏掩唇轻笑:“八娘这几年在李老夫人处,跟着白妈妈学了不少手艺。有些吃食送到东柳巷就变了味道,所以一直没让你尝到。”   “那顾三……”   温仲宣差点脱口而出,温伯仁一声咳嗽,他忙改了口:“那顾十三娘他们一定常常吃到八娘的手艺了,这么一想,我实在羡慕。”   温伯诚没听出别的,满脸喜滋滋地端着碗凑到妻子身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喂着。   温鸾却别过脸,偷偷揉了揉耳朵。   耳朵红通通的,惹得叔侄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勺子舀点心的时候都多用了几分力气。   温伯起和季瞻臣等人被押入天牢后,等待的就是圣上下旨由刑部等朝廷官员严查。虽然在凤阳,已经调查了许多内容,但毕竟涉及甚广,很多事不是几句话就可以调查清楚的。   温伯诚一直在等圣上或刑部召见,他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连东柳巷的巷子口都不敢走出去,生怕突然得召自己没立即赶进宫里。   他这么紧张,连带着一家人都吊着心。   直到顾溪亭身边的长明得了吩咐特地过来,传达主子的意思,表示圣上的召见还需等上几日。   这话到了,温家人一直绷着的神经稍稍松了一些。   “八娘可是有话要问?”   长明被一路送到门口,顾家的马车就在外等着。他不上车,反而转身笑吟吟看着温鸾。   温鸾眉眼带笑,温温柔柔,两耳微微泛红:“三表哥身子恢复的如何?”   长明摇头:“八娘不知,三郎回城后就和宁王殿下一起进宫面圣去了,一直到今早才回了一趟松柏堂。不过与老夫人说了几句话,又得急召,匆忙进宫去了。八娘若是还在府里就好,见了三郎还能帮着劝一劝。”   顾溪亭竟然忙到了这个份上。   温鸾有些吃惊:“那他身上的伤……”   “宫里有医官在,圣上定不会不顾忌三郎的伤得。”   他没敢说三郎今早回来的时候,还说伤得越重,陛下心底的愤恨越重,越不会轻饶了事情背后的人。   温鸾皱眉:“便是铁打的人也不能这么折腾自己。”   长明连连称是。   等送人离开,温鸾回去,就见厅堂里乱哄哄的,热闹极了。   “这是怎么了?”   温鸾拉住捧着一只多宝葫芦摆件从旁经过的明珠。   明珠行礼,笑道:“八娘,是郎君说明日要带上厚礼去顾府,要好好地感谢李老夫人这几年的照顾。” 第95章 、〔九五〕乱心绪   温伯诚要去顾府拜见李老夫人, 说要备上厚礼,便果真备了极其丰厚的礼物。   草药、织布、金饰、银器……能想到东西几乎都备上了。   等一切备好,翌日醒来, 他又带着人亲自清点了一番,这才叫上妻女:“老四和三郎今日衙里还有事,就不必带上他们,咱们把这些礼带上,去顾府给老夫人请个安。顺便,让人把你们娘俩的东西也都收一收,也该从顾府搬出来了。”   顾氏说是, 温鸾旋即也明白过来。   她们在顾家住了那么久,也的确该离开了。   只是……不知能不能再看一眼表哥……   顾府还是原先那个样子,各房的热闹总是显得与松柏堂无关。温家的马车在顾府门前停下, 他们才下车,便见顾溪识与妻子卢氏从门后迎了上来。   “姑父!姑姑!”   顾溪识喊得热切, 目光里也慢慢都是殷勤,“姑父远道而来,快快请进!”   温伯诚乐呵呵一笑, 问:“县公可在?论理等拜见过老夫人,我还需拜会县公。”   顾溪识尴尬一笑, 卢氏掩唇:“公爹陪婆婆去庙里上香了,要等明日才归。”   “既然如此, 那县公处就等日后再登门拜会了。”   温伯诚说着招了招手, “这儿有些薄礼是特地带给县公和夫人的, 还烦请顾大郎让人引路,将这些东西送去县公院里。”他说完又指了边上一箱笼,道, “那是给你们夫妇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见笑了。”   顾溪识忙笑着收下礼,话罢领着人往松柏堂去。   温鸾跟在爹娘身后,时隔几日再走在松柏堂熟悉的每一条路上,她的心境有了不少变化。   想到不日就要离开这里,温鸾不免有些踌躇。   她还没报完恩,可实际上,似乎她欠顾溪亭的越来越多,好像已经怎么都还不清了……   她还在想着别的,一行人已经进了松柏堂,见到了李老夫人。   老夫人坐在上首,神情淡然,见了人这才有了笑意。谁知不等她张口说什么,温伯诚已上前几步,撩袍屈膝,朝着老夫人跪了下来。   顾溪识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扶温伯诚:“姑父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姑父这一下子,可是要吓坏祖母了。”   温伯诚连连摆手,跪地不起:“不成不成,我这妻女弟儿这些年全靠老夫人照拂,磕几个头而已,老夫人受得受得,千万别吓着。”   “幸好这几日叫我那不孝孙吓习惯了,不然你这突然一跪,我还真是要吓坏了。”李老夫人一停,忙抚了抚心口,道,“你这心意我领了,快些起来吧,快别跪了。白妈妈,上茶。再备些茶点。”   温伯诚执意给李老夫人磕了几个头。   他没那么多的规矩,动作也大得很,“咚咚咚”三个响头,磕得实实在在,不作半分虚假。   温鸾在边上听得都有些心惊肉跳,等见着自家阿爹额头上红通通的一片,哭笑不得地上前去扶。   温伯诚却毫不在意,一抹额头,哈哈大笑起来:“好像有点疼。”   “哎哟哟,你这头磕的……”李老夫人笑得直摇头,忙吩咐丫鬟去打水过来给他擦擦。   吩咐完这些,老夫人招招手,牵过走到身边的温鸾,“你阿爹回来了,这下安心了吧?好孩子,你真该照照镜子瞧瞧自己,这眼睛底下黑黝黝的,你都多久没好好睡上一觉了。”   老夫人目光慈爱,温鸾心头暖融融的,坐到她脚边,伏在膝头上撒娇道:“慢慢养,多睡几天就好了。不如三表哥,听长明说,他还在宫里忙着,都没能回家来好好休息。”   提起孙子,老夫人就忍不住叹气:“是啊,身上还带着伤呢。”   “三郎如今是皇城司使,那可不是寻常的官职,自然要比旁人更忙碌一些。且又在圣上跟前侍奉,可不就忙得不可开交么。”顾溪识在旁打趣,言语间多有羡慕和酸涩。   李老夫人点点头,手上摸摸温鸾的发顶:“他倒是瞒得牢牢的。这位子是不低,到底太过危险,我这心自从得知后,就日日夜夜不安宁。想看到有出息的人,没出息。想看着平平顺顺过日子的,偏就有了要命的大出息。”   老夫人这话说的,如温伯诚自然当做什么都没听见,乐呵呵地凑趣,大大夸耀了顾溪亭一番。而顾溪识,则满脸尴尬,便是在旁待着,也有些脸颊发烫,索性寻了个借口,带着卢氏匆忙告退。   温鸾瞧着这对夫妻灰头土脸的离开,微微抬起头:“老夫人……”   “他爹,自从得知三郎实际在皇城司做事后,就吓得成日缩在院子里不肯出来走动。前几日三郎出事,他甚至还害怕地跑到我跟前来,说什么要分家,若是不分家,就把三郎逐出去,省得日后出事祸害了自家人。”   李老夫人招呼温伯诚夫妇坐下,与温鸾继续道,“他一贯不是胆大的人,要不然这些年也不至于还混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我没想到,他竟然会生出这种想法。”   温伯诚与顾氏面面相觑。   “我本想着,若是三郎能活着回来,老大要分家可以,那就彻彻底底的分。我日后就随三郎过活,我一把年纪了,可不怕什么祸害。结果呢,人还没回来,又听说三郎不光是皇城司的人,还是皇城司使,那胆小的家伙索性拉上汤氏躲出去了!”   老夫人越说越气,温鸾忙不迭斟茶,送到她嘴边。   李老夫人看她乖巧,如三郎所言瘦了一些,不禁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这把年纪的人了,哪还会看不出三郎的心思。   为着八娘,拼了两次不要性命都要赶过去救,就是心怀天下之人,都不定有这般勇气。   三郎是个好孩子,自小外柔内刚,要不然也做不到皇城司使这样的位置,却还能在人前当那个寻寻常常的国子监博士。连带着与宁王的关系,看起来都是君子之交。   可三郎是她亲自抚养长大的,这些年没动过的心思,一瞬动了,她身为过来人,怎么会看不出来。   只是……八娘的出身……   他若还是那个顾家的三郎君,是寻常的国子监博士,那又何妨。   可皇城司使,娶一个商家女,日后该如何在官场抬起头来……   李老夫人垂下眼帘,一下一下摸着温鸾的头:“你三表哥是个孝顺的,即便日后真因为皇城司的事……我也不怕最后陪他上路。只是为着他能好好的送我终老,我总是要为他考虑考虑,也不知……这永安城里现如今还有哪家身份显赫的小娘子能看得上他,搬出娘家来帮着撑一把腰。”   温鸾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老夫人心底叹气,面上却还是带着笑:“八娘年纪也不小了,你们夫妻俩也该忙活起来,这几年慢慢相看,有了合适的人选才好叫八娘同人小郎君相处相处。”   温伯诚乐呵:“是这个道理。盲婚哑嫁总归不好,我们也正有这个打算。”   温鸾头一次听见爹娘说这事,不由身子微僵,看见老夫人抿了嘴笑,不由低头:“我年纪还小,不急。阿爹……还是先忙活阿兄吧。”   李老夫人呵呵笑了起来,道:“你阿兄的品貌,只怕朝中不少大人正偷偷打量着呢。”   “是啊是啊,听我四弟说,刑部那儿就有位大人打听过我家那混小子。我估摸着,是该给混小子找起来了,门第无所谓,家世也没关系,咱们温家就是寻常商贾,不高攀人家,寻给混小子自己看中意的就成。”   温伯诚的话不过是自己说自己的事,李老夫人却是心头一震。   温鸾全然不知老夫人心底所想,只觉得自己定然是病的厉害了,要不然怎么听了几句话,就全然不是自己了呢。   温伯诚与李老夫人又说了许多话。   老夫人有意问起他们前几日在山上遇险的事,那些惊险的过程顾溪亭当然不会提起,长乐长明也得了叮嘱只囫囵说上几句,再细问便缄默不语。   老夫人没办法,只好问别人。温伯诚素来走南闯北,说话的本事自然不小。几句话下来,哪怕是再危险的事,他都说得轻飘飘的,更是不断夸奖顾溪亭,生生把老夫人夸得哭笑不得直摇头。   “你啊,也不必一直夸他。”李老夫人放下茶盏,笑望着他们父女俩道,“三郎是什么性子,我还能不知么。他敢拼着命上山救人,那是因借了宁王的势,不然有禹王府在山脚下拦着,他便是三头六臂,也上不了山。”   温鸾就站在老夫人身侧,闻声道:“话虽如此,可如果不是三表哥,阿爹他们还不定要吃什么苦头。”   “是啊是啊,要不是三郎,我们还不知道要经历什么。”温伯诚说着,起身拱手道,“老夫人,多谢您和顾家上下这几年对藻娘他们的照拂。我如今来了,差不多也该接她们母女俩出府了。”   李老夫人一怔,半晌没有动弹。   “怎么……怎么这么急?”虽然不愿三郎娶温鸾,日后受人轻慢,可看到乖乖巧巧的小娘子要走,她这心里多少还是觉得不舍得。   “我这不来了么,哪有让妻女长久借住在娘家的道理。”   李老夫人嗔怪道:“松柏堂可不是什么娘家。我是真心疼爱八娘,你若是舍不得藻娘一直住在娘家,那就把藻娘接走,让八娘再陪陪我。”   温伯诚笑:“那成。让八娘再陪陪老夫人您,我去二房一趟,与岳父岳母告个别,这就把藻娘接走。”   他说着,果真携了妻子就往二房去。   温鸾跟了几步,见白妈妈笑盈盈望过来,这才迟疑的转身,重新坐到老夫人身边。   李老夫人微微将人搂进怀里,低声道:“再陪陪老婆子吧,顺便等你三表哥回来了,同他说一声再走,省得他担心。”   温伯诚的那些子动静,顾溪亭仍在宫中,自然不得而知。   等他从宫中出来,却是迎面遇上了等候已久的尉迟善。 第96章 、〔九六〕正事   今日的风有些大, 尉迟善站在宫外,被风吹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远远看到几个太监一前一后拥簇着顾溪亭走出来,他抬手抚了抚衣襟, 走上前。   还没开口说话,尉迟善先注意到了顾溪亭身上穿得官袍,袍角沾了大块的墨迹,看着就好像是……好像是遭了陛下的训斥。   尉迟善没再想,等顾溪亭走到面前,拱手行礼:“大人,温伯起招认了。”   顾溪亭嗯了一声。   尉迟善接着道:“据交代, 他最初的经营只有鹿县的几块田地和从前家里分的几个铺子。因为几个儿子结交了些好赌之徒,家里的妻妾又一贯娇惯儿子,钱还不上就偷偷变卖家产。他得知后, 已发现家中亏空厉害,为了能维持温家长房的颜面, 他便开始将家中铺子所卖的东西,以次充好,变动价格。尽管如此温家长房的收益还是日渐减少, 慢慢就有些入不敷出了。”   听他说这些,顾溪亭捏住手腕, 动了动拳头。   尉迟善继续说:“温伯起怕长房在凤阳被人嘲笑,怕抬不起头来, 就一直暗地里想办法搞点别的营生。可惜, 他天生就没有温家二老爷那样的经商能力, 私下做了几次生意,都血本无归。只是温家长房门面上的奢侈,一直没有断过。”   “打肿脸充胖子。”   尉迟善道:“是, 的确是打肿脸充胖子。可虚胖就是虚胖。要不然,他也不会想方设法借着女儿和季家次子攀上关系,就拼了命的想结这门亲。一个想为主子谋划,一个想攀附权贵,一拍即合。”   顾溪亭蹙眉:“他招认季成圭背后的人是谁了?”   尉迟善摇头,小声说:“未曾……”他看了看四周,道,“季成圭心机重,并不信任温伯起。从未与他主动提起过背后主谋的身份,温伯起问过,但季成圭奸猾,闻不出所以然来。”   季成圭的身份,不过也只是个地方官员,即便胆大妄为,那也不足以叫他敢没有缘由地铤而走险,不光买卖盐铁,还私囤兵器。   “那个盐商抓到了么?”   “抓到了。正往永安这边来,这次绝不会再出意外。”   季瞻臣的正妻出身盐商家。   历朝历代对食盐俱有极其严苛的管理。盐商各地都有,但想要售卖食盐,便必须经由朝廷允许,并在律法规定之处进行买卖。这些盐每一斤一两,都是有记录的。   因前朝曾因朝廷腐败,致使盐商可以随意抬高盐价,垄断市场,造成民间盐价高昂,百姓为吃一口盐,甚至只能卖儿卖女的地步。   所以,自大承开国,盐价经由朝廷统一恒定,盐商若要涨价,也不可高出买入价格的两倍,且必须笔笔买卖登记造册。   自然,上面有规矩,底下就有人想方设法坏了规矩。要不然,又怎么会有像温伯起,像许家这样那样的事。   季瞻臣正妻家,最早自然也是循规蹈矩的做着盐商买卖。日子久了,得人撺掇,加之听闻发现了几口未曾上报朝廷的盐井,因此便生出了私贩的主意——   没有上报朝廷的盐井,无论会不会有挖完的时候,总之就是一个宝藏。里头的产出,足够一个盐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赚得钵满盆满。   即便被发现之后,很有可能会被抄斩。但未来的事,眼前说什么,不如赚了再说。   可真到出事的时候,人就不定会这么想了。   温家长房和季家出事前,听到风声的人里头,自然也包括了季瞻臣的这位老岳父。   他把家眷一丢,自己一个人闻讯而逃。朝廷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好踏上一艘准备开往琉球岛的船。   凑巧,那船只是临时靠在某地的温家商船,他一不留神,自己撞进温家人的地盘,自然很快就被交给了朝廷。   顾溪亭算着户部呈上的账册,问:“除了盐之外,其他的事温伯起可有招认?”   尉迟善低头道:“盐铁、兵器,都招了。”   被发现的铁不是寻常铁矿里的那些,而是真真正正的陨铁。也不知道究竟是何地找来,温伯起初见时轻叹万分,直道这时天宫落下来的神铁。他想凿下一些偷偷私藏,没想刀刃不好,非但没凿下,还叫他被季成圭发觉,狠狠训斥了一番。   至于兵器,温伯起在被严审的时候,怕极了,直说季成圭只告诉他,是皇城根的贵人要。他想着说不定是哪家贵人想要偷偷私藏一些防身用的,也就没管,只听季成圭吩咐,让人装上了船。   “贵人?防身用?”   顾溪亭面色不变,“温家大老爷再蠢笨,也不至于信了这些。”   尉迟善愣了片刻,道:“或许是季成圭又骗了他。”   那个季成圭既然能得人所用,就绝不会是什么蠢人。且他还多有谋划,那盐商嫁了女儿后,季成圭的手里就神不知鬼不觉从盐商手里拿过了三分之一的盐井红利。   顾溪亭唇角一扯。   “让人继续盯着,一定要让季成圭开口。”   尉迟善应喏。   他应完,想起一事,迟疑了下,询问道:“朝中似乎有大人想要拖延时日,恐怕太子那边很快就要收到消息了。”   顾溪亭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尉迟善皱着眉头,跟在他的身后。   圣上一众皇子中,太子是早早就立下的。当初也的的确确十分得人心,所有人都盼着太子能长成一个仁德之人,这样日后圣上百年,天下百姓才能继续过上好日子,不必担心君王残暴无德。   可太子……太子的确生了一颗仁德之心,却仁善得不辨人心,将心怀不轨的禹王视作至亲之人,连圣上的话有时都不定会听,却对禹王听之信之。   如果太子回宫,即便温伯起和季成圭真招出了禹王,太子也定会有所阻拦,甚至认定是栽赃嫁祸。   顾溪亭倒没有他那么担心,淡淡道:“知道就知道吧,陛下还在,太子也不过只是殿下。”   一个还没有登基的太子,一个已经被圣上恼怒的太子,根本就无须担心。   尉迟善叹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跟上几步,道:“大人,你身上的伤如何了?弟兄们都在担心你。阿麦回来说你为了救那位小娘子的父亲,身上的伤又裂开了……”   顾溪亭摇了摇头:“无事。”   他原是要去天牢,听得尉迟善在身后不住念叨,突然停了脚步。   尉迟善一愣。   顾溪亭忽然问了一句:“我的伤又裂开了,你说,她会不会担心?”   “谁?”   顾溪亭眉头轻轻一皱。   尉迟善回想了一下,啧了一声:“堂堂六元才俊,为着个小娘子没了主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素只与勾栏瓦舍里的那些女子来往,我哪知道正经人家的小娘子心里头会想些什么。”   尉迟善笑:“我往日里受了伤,不论去哪处,那些女子总是会擦擦眼泪,疼惜地望着我。这里头几分真几分假我是不知,但是,顾令端,我的顾大人啊,你要是说的是那位你拼了命也要救的好妹妹,但凡有心,她总是会担心你的。”   顾溪亭嫌弃地看了看他。   尉迟善摸摸鼻子:“还去天牢么?”   “不去了。”   顾府。二房。   温伯诚见着了曹老太太,顺便也见着了爹娘赴任后,留在永安照顾妹妹,看顾二房的七郎。   他拿着看女婿的目光,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把人打量了一遍。   末了,一辈子没读过几本书,认不了多少字的温二老爷还要装模作样校考一番。   要不是顾氏阻拦,只怕他就已经开口,要七郎把什么《春秋》、《礼记》、《周易》都背上一遍。   “为啥不让我校考他?这小子看着长得还不错,说话也挺好的。”   回到温兰院,温伯诚有些不解地问。   顾氏瞪他:“你那肚子里若是有点墨,我也不拦着你校考七郎。”她往人前一站,嗔道,“你知道《春秋》、《礼记》、《周易》分别都有多少字?你要七郎都背上一遍,还不知还背到什么时候。”   她顿了顿,惋惜道,“八娘自小像你,不爱读书,若不是天资聪颖,只怕连与人说上两句典故都难。我是瞧着七郎不错,可到底还没问过八娘呢。万一八娘不喜欢读书人,难不成你还要押着她,嫁一个日后三句话便跳出一句诗文,五句话就道一声之乎者也的女婿?”   那当然是不行的!   温伯诚自己想了想,都忍不住摇头。   “我先前瞧你兄长嫂子是个好的,七郎虽然是后来才养,那定然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可仔细想想,你阿娘,我岳母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让八娘嫁到这里……”他咳嗽两声,拉拉妻子的手,“藻娘,我有些舍不得。那个……七郎他能入赘不?”   顾氏一愣,随即笑着拍了他一下:“你且先问过八娘的意思吧。”   丝毫不知自家爹娘把主意打到了七郎头上的温鸾,还在松柏堂内陪着李老夫人吃茶。   新进的茶叶,透着诱人的清香。可再诱人,她喝多了也觉得口舌有些发涩。   李老夫人叫了十三娘来。   十三娘叽叽喳喳地好不热闹。   一时说十娘偷偷买了街上的帕子,装作是自己绣的,送去了李府,却叫李府寄住的那位表小姐一不留神戳破了慌,恼得甩了好几只杯盏。   一时又说九娘与那禹王长子见了面,对方有些痴傻,得知九娘是自己日后的妻子,乐得一连几日差身边的小太监往四房送礼。什么珍珠鸟,什么草编蟋蟀,甚至还有长相怪异的石子。   四房大老爷夫妻俩嫌弃,想丢了,九娘却都小心翼翼收了起来。还仔细给人送了自己亲自纳的几双鞋垫和一身中衣。   “我记得九娘姐姐出嫁的日子似乎近了?”温鸾问。   十三娘笑盈盈正要作答,屋外却是传来了另一人的声音。   “八月末,就要出嫁了。”   温鸾扭头,顾溪亭自门外大步入内,双手一拱,行礼道,“祖母,两位妹妹。” 第97章 、〔九七〕断了念想   顾溪亭先去了东柳巷, 温家叔侄俩都在衙中,温家的管事说八娘随同二老爷和夫人去了顾家辞别。   他几乎是赶着回了府,走进松柏堂时原是打算直接往重露斋去, 半途却是听经过的丫鬟说,八娘还留在老夫人身边,陪老夫人说话。他这才往老夫人处来,才站到门口,就瞧见正坐在一处说话的一老一少。   他站在门口,鼻尖前一刻分明还是院中淡淡的花香,这一刻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他想过很多次温鸾离开顾家的情景, 但怎么都没想到,温伯诚一到永安,还不等事情处置罢, 便先提出了辞别。   他心里很明白。   只要温鸾一日是温家女,就绝不会一辈子留在顾府。   这里于她而言, 是寄人篱下。   即便是东柳巷的温家,小小的,甚至不过和松柏堂差不多大, 那也是挂着他们温家的匾额。   她的身上,从过去到现在, 都贴着温家女的标签。   如果可以,他太想就这么把人留下, 哪怕朝中的事务再繁忙, 外头的威胁再大, 他都希望回府的每一天,吴霜院里有这么一个人,抬起头, 带着笑欢迎他回来。   但她还小,小的似乎连自己的感情都还没有生出情绪。   顾溪亭的目光落在了温鸾的脸上。她唇边还挂着笑,听到他说话,神色稍稍变了变。   “九娘与禹王长子的日子就定在了八月末。往前后数,没什么黄道吉日,再配他俩的生辰八字,也寻不出更好地日子,索性就挑中了八月末。”   顾溪亭说着,又道,“听说上回八娘给九娘送了一些添妆。”   温鸾忙道:“不是什么添妆,只是一些寻常的东西,当做姐妹之间的小礼。”   “我也得了,我也得了!”   十三娘笑嘻嘻地跟着喊,伸出手臂亮了亮自己手腕上戴的镯子。   “这个也是八娘送我的,多好看。”   温鸾一出手送礼,就从没送得太过寒暄过。即便只是姐妹之间的来往,她也总是拿出最好最适合当下年龄小姑娘喜好的东西。   十三娘手腕上戴的,不用说,一眼就能看出,是水头极好的玉镯。   “你回来了。”李老夫人笑道,“事情都好了?”   “还没。”顾溪亭轻声道,“皇城司的人至今还在紧张着什么。”   李老夫人看着顾溪亭的眼睛,目光清澈,神情寻常,脸上没有丝毫因为温鸾要走所以流露出来的下下垂的电瓶车灯。   老夫人不由迟疑道:“此番事情难道真就牵扯甚广,不然怎么一连数日了,还连个章程都没出来?”   顾溪亭不置可否:“仔细说来,的确是牵涉甚广。不过这些与咱们顾家无关,下回若大伯父或大堂兄再问起,你便按照我教你的那样回他们。他们不敢闹腾什么。”   李老夫人点了点头,不往深处问,道:“八娘她们母女俩要回东柳巷了……”   顾溪亭僵了僵,神色如常,道:“东柳巷的宅子会否太小了一些,我听说只住他们叔侄面,多了个新嫁娘都显得尴尬,何况这还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那么点很大的宅子,再住他们父女三人,只怕连个转身的地儿都没有了。   李老夫人听着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也觉得小了一些。本就是为了温四成亲用的宅子。”随后她神色怅然地看向温鸾,“宅子的事可要我们帮忙?”   她指了指顾溪亭,“三郎在这城里认识的人不少,说不定能帮你们找到处大些的宅子。日后不如就在永安城住下,免得一家人两地分离,就是想见面,说不得还得一两年才见上一回。”   温鸾笑吟吟道:“宅子的事阿爹已经在看了。只是凤阳那头到底是家里的老宅,又有那么多田地商铺在那儿,我们总归是要回去的。永安城里的宅子,日后就留给四叔和阿兄,咱们温家开枝散叶,还得靠着他们。”   顾溪亭立刻沉吟道:“城东大槐树下有户人家,在永安城里做了几辈子的中间人,也认识城里的官牙。你阿爹若是有需要,不妨去找他家……他家经手的,大多是官宦人家或是大商人的宅子,比寻常中间人要更有资源。”   在永安城中买房子,也是要靠着中间人的。   怎样的中间人能帮你推荐怎样的房舍。有小有大还有更大。东柳巷的宅子不过寻常,一看便知是自己随便找了中间人寻摸到的。   温鸾明显对这个有些兴趣:“原来还有这种说法。我这就去找阿爹阿娘,同他们仔细说一说。”   她起身行礼,转过身就往屋外走。   顾溪亭的目光追了她几步,下意识想要跟上,就听见老夫人用力咳嗽了几声。十三娘清脆的声音在旁响起:“老夫人,你是不是不舒服?”   顾溪亭脚下一顿,转回身:“祖母既然不舒服,不如让十三娘先回去,孙儿送您回屋睡一会儿。”   老夫人微微颔首。这是允了他的说法。   顾溪亭转头,没等开口,十三娘已经笑着从高高的座椅上跳下来。   “那我先回去了。姑父给我带了些新鲜玩意,我还没研究出来怎么玩儿呢。”   十三娘说着恭敬地行礼,才到门口,就嘻嘻一笑,提着裙子,带上伺候的丫鬟小跑起来。   屋里,李老夫人默默看着,摇头笑道:“咱们偌大一个顾府,如今也就只剩下八娘和十三娘两个鲜活人儿了。转头,八娘却就走了,仔细想想,我这心里……舍不得。”   既然舍不得,不如就把人留下,做了孙媳妇。   顾溪亭很想这么说,可他嘴才张了张,老夫人的话就紧跟着接了上去。   “方才和温二老爷品茶的时候,听他的意思,他们温家是在准备给八娘寻个门当户对的小郎君了。”   “八娘还小。”顾溪亭皱眉。   “小什么?翻年就十四了。哪家小娘子不是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相看,到了十五六岁,及笄礼一过,可不就有合适的人家登门过礼了。”   “那也委实太早了些。等到了十五六岁,再考虑也不迟。”   李老夫人嗔怪:“你当都如你这般,年年催年年拒。不肯娶妻也就罢,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女儿家的年纪,蹉跎不得。”   女子多娇弱。   如陆娉婷,因一时蹉跎,大龄未嫁,那些年来多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便是如今嫁了温伯仁,仍旧有人不是在背后中伤。   若不是温伯仁看着温文尔雅,实则是个有手段的,只怕那些声音早就沸沸扬扬,而不是眼下这零零星星的样子。   可是阿软……   想起温鸾那娇娇软软的小身躯,顾溪亭皱起眉头。   这么小,就是再过两三年,只怕出了嫁,有了身子,生产的时候都要遇上麻烦。   “你啊,自己不成亲,还想拦着八娘不成?国子监和皇城司,可有什么年纪合适,家境合适的?若是有,你可要帮着看看,总不能让她爹娘真就给找了商家子嫁了。”   李老夫人说着,忽然笑了起来,“瞧我这个老糊涂。八娘她四叔和阿兄如今可是在朝中为官,说不得他们身边就认识一些合适的人选。他们温家,现下出了两人为官,朝中高官攀不上,寻常五六品的小官应当还是可以的。再不济,永安城做的大的那些商家,倒也可以看看。”   “祖母从前并不在意门第。”   李老夫人一怔。   顾溪亭抬起眼帘,道:“祖母从前说过,门第观念,不过是官宦人家自抬门户的做法。若家风正,什么样的人家出不来好儿女,若家风不正,就是皇亲贵胄,也能满室烂人。”   李老夫人低头咳嗽:“话是如此,但士农工商,商最次,若不是大承允许商家子读书科考,商户便永远只能是商户。即便我觉得无须在意,旁人却不会这么觉得。”   “旁人是谁?”   “那些深宅大院里的女人。”   老夫人慢慢站起身:“你们男人,不知道身在后宅的女人的心事。家宅之中,争风吃醋是小,到了外头比的就不是谁更得夫君的宠爱,而是谁的夫君官位更高,谁的出身更好。而男人,则也会为自己的官运鸿途,选择门第更为合适的妻子。若不能,则会被人讥讽。长此以往,即便夫妻感情深厚,又能厚到什么时候。”   顾溪亭直接道:“关上门的事,与外人何干。”   老夫人不愿多说,脸色微沉:“好了。我不太舒服,要回屋歇下了。”   顾溪亭面色不变,嘴角一扯:“好。祖母好好歇息,孙儿这就告退。”   顾溪亭当下就走。   “老夫人何苦要说那些话。明明……明明就知道三郎这孩子心里头有八娘……”   白妈妈赶忙上前扶住老夫人。   李老夫人张了张嘴巴,摇头:“他心里有八娘如何,万一八娘心里没有呢?又或者他们俩心里都有对方,可那又能怎样?三郎若还是国子监的博士,他欢喜八娘,我便为他聘八娘。可他是皇城司使,他……他这个位置,若是没有妻族护卫,日后但凡出了什么事,谁能庇护他?”   “就是八娘入了门。头一年,夫妻和睦,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呢?她要出面迎客,出门参与各种聚会,她从前跟在我身边时,就有不少夫人太太面上亲近,人后说她一个商贾女,厚颜无耻地跟着我出来。她忍得了一年,忍得了一辈子么?”   老夫人红了眼眶,紧紧抓着白妈妈的手。   “他们两个小的今时今日能行,来日呢?等我闭了眼,若他们分开了,我泉下有知,也心中难安啊!倒不如眼下……眼下就断了念想。”   都是她养大的孩子,她怎么会……怎么会不心疼……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法码字了……忙了一天,好不容易回家,吃个晚饭的功夫,明天活动作为机动的我……临时调去负责媒体对接……我要连夜给媒体发通知短信,结果对方……名单有变动,还要等对方把正确名单发给我……QAQ高速开通,为啥子旅游圈这么忙 第98章 、〔九八〕 十娘   温鸾见到了十娘。   她从长房出来, 准备往二房去,才走到半路,就迎面遇上了十娘。   十娘自从和李家说了亲, 便时常往长房跑。她性子急躁,她爹娘怕她日后出嫁了惹人嫌,想好生再掰一掰,却压根没机会把人留住。她的心眼,似乎近日里不是逼着几个女红不错的丫鬟刺绣,就是去李老夫人面前撒娇卖孝顺。   温鸾远远瞧见人,就打算扭头往别处走。   十娘却提着裙子, 几步拦下了她。   “八娘回来了?我还当你是滚回东柳巷,不再来了呢。”   温鸾闻言表情诧异:“十娘怎么会这么觉得?”   十娘似笑非笑地看着温鸾;“难道不是吗?你阿爹不是好好地到永安了,按道理, 你跟你阿娘也该回自己的地方了吧。难不成还想留在咱们顾家,吃顾家的用顾家的, 这也太好意思了。”   温鸾抿嘴笑:“十娘是不是搞错了?”   十娘道:“你和你娘吃住都在咱们顾家,一住就是好几年,不是赖着我们那时什么?”   “不是。”温鸾直截了当地否认了十娘的说法, 温声道,“每年我阿爹都会命人送我与阿娘生活所需的银钱到长房与二房处。另外, 逢年过节,温家名下的铺子也会听阿爹的叮嘱, 往顾府各房送上各类物什。换言之, 我们没用顾家一分钱。”   十娘不禁急了起来:“那些……那些我又没见着, 不过是你一张嘴上下一搭的功夫说出来的话,谁知道真假。”   她又道,“再说, 你们送我的那些东西,也不知是不是赝品。”   温鸾摇头:“商人若无信,则不用做买卖。十娘的意思是说我温家的铺子,经手的都是假货。这话传扬出去,温家的铺子倒了,十娘也就要被我们送去见官了。   “你休要吓唬人!”十娘大叫,神情有些慌张,“我不过是随口一言,难道连话也不许人说了不成!”   温鸾笑笑不语。   十娘冷哼一声:“我知道,你心底是嫉恨我许给了李家表哥,所以才说这些话。我也知道,李老太太一开始的确是动过你的心思,想必你也是猜出了一些。所以之前才阻着我,不愿我和表哥结亲。”   温鸾听着,就见十娘喜洋洋地抬起了下巴,哼道:“可你也不想想,你们温家的出身,如何能和我们顾家相提并论,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李家自然是更喜欢我,而不是你了。”   “那就祝愿十娘日后嫁于李家兄长,能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温鸾实在不愿跟十娘在这种事情上争论不休。   她活了两辈子,好不容易这辈子能活得肆意些,却也不是把时间用来浪费在这等莫名其妙的事情上的。   况且,十娘性子急躁,虽然嘴巴坏,却没有犯过什么大恶。她只当是个不懂事的妹妹,让一让,避一避也就罢了。   温鸾这么想,祝福完当下就要绕开走。   十娘却好像和她杠上了,气得把人又拦住。这一回,连身边的丫鬟都算上了,堵了她前后左右的路。   “你这人!你这人真是说不过别人就要走!”   温鸾心底叹气,索性唇角一弯,问:“十娘最近有和陆九娘联系么?也不知她如今过得如何了。”   十娘脸色一僵。   陆九娘嫁去云北已经许久。   起初十娘还时不时写信托人送去云北。陆九娘也偶尔会有回信,但信里头讲述她在何家生活舒心的内容越来越多,十娘就有些不乐意再往云北写信了。   更不用说,最近陆九娘在云北的日子究竟过得如何。十娘那是一问三不知。   温鸾却是偶尔还能从陆娉婷那儿听说陆九娘在云北的事情。   何家一开始对这个庶出的儿媳妇其实也算不上有多喜欢。只是看在两家人的关系上,给自己本就身有缺陷的儿子勉强定了这个妻子。   等夫妻俩一见面,何家那嫡子是个性情极好的,十分包容陆九娘,相处久了,陆九娘便也跟着生出了感情,尖锐的性子没了,兢兢业业地当着丈夫的眼睛,一刻都舍不得离开。   陆娉婷那儿有陆九娘最新的一份信,说是终于有了身子,她那丈夫生怕会生出一个眼睛不好的孩子,日日夜夜担心,翻来覆去睡不着。   “你看,你说我说不过别人。九娘当初可没少在我跟前讨到好。”温鸾笑吟吟。   她如今大了,便再没像从前那样,说话做事总透着一股子孩子气。   更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上辈子的那个年纪,但比上辈子要更果敢一些。   十娘咬唇。   “就你厉害,可你再厉害,厉害得过那些拿刀拿枪的人嘛,听说三哥哥为了救你,受了很多伤,你不过……不过就是个害人精!三哥哥差点就被你害死了!”   温鸾实在是忍不住了,道:“若是我知道三表哥当时会经过那条路,会冲上来救我,我就该跳崖死了,免得连累他!可这世上的事情,又怎么会是我猜得到的!我既不想遇到那些黑衣人,也不想连累了别人,难道我还能故意不成?”   顾溪亭是谁?   顾府真正意义上鼎力门楣的人。还是圣上跟前最得力的皇城司使……他的身份一出,便是自恃自己有爵位的长房大老爷,也躲得远远的,不敢再随意得罪他,更不要说她会有什么谋划,去故意害人受伤。   要说愧疚,她当然满心都是愧疚。   她愧疚自己牵连了那些下人,愧疚自己无意间连累他。可她报恩还来不及,为什么要去故意害人!   她甚至……甚至连喜欢都不敢……   十娘跳脚:“你就是嘴上说得好听!要不是你非要去什么入苍镇,怎么会发生那么多事情,府上的那些丫鬟家丁怎么会死在路上!三哥哥更不可能会受那么重的伤!”   “九娘也是被你害的,才不得不嫁去云北!要不是她运气好,嫁了个好人家,还不知道要在那里吃什么苦!”   “害人精!害人精!你就是个害人精!”   瑞香还在照顾松香,这几日跟在温鸾身边照顾她的是东柳巷那边的小丫鬟,名叫秋葵。   小丫鬟年纪小,身得也瘦弱,可懂得护主。见状立即上前挡住温鸾,冲着十娘喊:“这位小娘子,你……你不能这样乱说话!”   “哪里来的野丫头?”十娘勃然大怒,“温八,你就让你的丫鬟这么跟我说话?”   她把手一指,喊,“还不给我教训教训这个贱东西!”   她喊罢,身边的几个丫鬟当即要上前拉走秋葵。   温鸾一把将秋葵拉到身边,拦下那几个要动手的丫鬟:“她是我温家的丫鬟,还轮不到你们来教训!”   温鸾生得娇小,这时候护着同样娇小的小丫鬟,看着颇有些虚张声势的样子。   十娘一时忘形,张口就喊:“她既跟着你进了顾家,就得遵照我顾家的规矩!顾家的规矩可没有让小丫鬟在主子面前说话的!”   周围有经过的其他丫鬟婆子想要管一管,可见着十娘跋扈的样子,又都缩了脖子。   温鸾护着秋葵没动,一个丫鬟从边上过来伸手要抓,温鸾一挡一护,手背被挠了一道口子。   那丫鬟吓了一跳,下意识停了动作,扭头去看十娘。   十娘没注意,还在发着脾气:“商户就是商户,连点规矩都不懂。我阿娘还总说你好,说你乖,你就惯常在人前做样……”   “顾家的规矩是丫鬟不能在主子面前胡乱说话,那伤了主子的丫鬟,主子能不能罚?”   十娘话没说完,突然被打断,一时有些怔愣。   温鸾吹了吹手背。   她肤白似雪,手背上一道口子,红红的,尤其惹人注目。   十娘脸色一变,等看到她抬手在摸侧腰,顿时叫了起来:“你敢!”   顾府上下谁不知道,温鸾身上带着一条马鞭。她甩赵壮马鞭的事情,至今还记忆犹新。一看这动作,分明就是又要拿她的鞭子了!   “我有什么不敢?”温鸾瞪眼。   “她是我的丫鬟!”   “秋葵也是我的丫鬟!”   “你敢动我的丫鬟,我……我让你好看!”   “可你也想动我的丫鬟。”   温鸾的手一直搭在腰上。马鞭其实今天她压根就没有带出门,只是做个动作,吓唬吓唬十娘。   “我……我……我的丫鬟,除了我,谁都不许动!”   十娘脸上出了汗,“我原来还想着,你既然赖着顾家,不就是看中了顾家的权势。我给你介绍个年轻郎君,英俊有才,你嫁于她,就什么都有了,别留在我顾家祸害我们!但你这样子,谁……谁敢要你!”   温鸾搭在腰上的手指动了动。   十娘一眼看到,脸色发白:“那可是永安城里极好的人家。他爹是朝中大员,他娘是县主,他又是府里的嫡长子,我……我好心好意要把这人介绍给你,你……你这样子……我不介绍了!”   谢谢你了。   温鸾忍住直接翻白眼的冲动,听十娘继续吵嚷。   “那人生得好,家世也好,要不是因为李家表哥,我还不知永安城里有这一号人物。他不重妻子家世门第,你家又正好要高门大户,配你多合……”   温鸾实在听不下去了,心里懊恼没带马鞭出门,一边拉住气得要冲出去厮打的秋葵,一边视线不住往周边看,想寻摸个东西,好好教训教训十娘这张闭不上的臭嘴。   东西没寻摸到,顾溪亭来了。   “十娘什么时候就开始喜欢给人做媒了?不过也是,你能自谋夫婿,自然是打有本事的。”   他一张口,就噎得十娘涨红了脸。   温鸾喊了声“表哥”。   顾溪亭微微颔首,走到她跟前,不动声色地把人护在了背后。   “十娘,你说的那个英俊有才的郎君,该不会是光禄寺卿齐大人府上那个姬妾成群的齐大郎吧?”   作者有话要说:  忙了一天……又累又乱。唯一好的就是快结束的时候,碰到了张丰毅老师,一车的媒体记者瞬间沸腾起来(捂脸,一路上这帮人可无聊了,都没咋说话。) 第99章 、〔九九〕瞎闹腾   顾溪亭看着面前两个截然不同的女孩, 不禁心底发出一声长叹。   十娘就像温室里的花朵似的,被三房护得牢牢的,一派天真, 一切以自己为中心。她信谁,不信谁,喜欢谁,不喜欢谁,唯心论。   温鸾则像是从温室里移到庭院里的花,她娇美、纤弱,却又历得起风雨, 受得了苦难。   她的种种,不必刻意,都会让人忍不住将目光放纵地停留在她的身上。   就连他, 都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对她好, 听她说话,看她与人撒娇。   具体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温鸾的,顾溪亭其实并不能说清楚。   可能是在她笑吟吟说要给自己送鞋垫的时候, 也可能是因为她时常在祖母跟前,顺其自然地就生出了那些心思。   可在去甘州的路上, 他一度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想护着温鸾,不是因为什么表哥表妹, 不是因为祖母的嘱咐, 也不是那什劳子的她欠了自己一条命。   他是真真切切地想她, 想看她笑,想听她说话,想摸摸她的头, 乃至想亲吻她的唇瓣。   如果不是她还小,顾溪亭早就请求祖母立即为他上门提亲。   可祖母的那些话,是试探也好,是未有深意也罢,他都听出来了。一向没有门第之见的祖母,在他的身份改变后,有了门第之想……亦或者说,他的祖母希望他能迎娶高门女,为了……他日后好。   顾溪亭自然是不愿意和自己的嫡亲祖母有太多的争执。   自生父去世,生母改嫁后,他就是祖母一手带大的。他不愿祖母太过难过,所以府中的事他这些年来也一贯依照祖母,处处忍让,处处不争。   只他的婚事,寸步不让。   哪怕现下他闭口不言,也只是为了来日能正式坦白。   话虽如此,顾溪亭心里多少还是攒着一团火的。这团火,从松柏堂里烧到了松柏堂外,又一路跟着烧到十娘的跟前。   三房的叔父叔母因是庶出的关系,从来谨小慎微,究竟是如何生出了十娘这样性子的女儿?   看看,她都说了什么?   英俊有才的郎君?   齐家大郎?   “十娘,你说的那个英俊有才的郎君,该不会是光禄寺卿齐大人府上那个姬妾成群的齐大郎吧?”   顾溪亭重复问。   十娘差点咬了舌头:“姬……姬妾成群什么的,不过是误传,也就几个……几个而已。哪……哪家的郎君房里没几个女人。”   顾溪亭看着她笑。   当年圣上初登基,东宫属臣们自然在朝中有了不少的位置。连带着后宫的皇后四妃的娘家兄长们,也跟着升了官。   四妃中最小的那一位出身算不得多好,其兄长在光禄寺中任职。圣上登基后,一度极宠爱这位妃子,便将让其兄长填了光禄寺丞的位置。   余后十几年,从光禄寺丞到光禄寺少卿,又从光禄寺少卿一路到了光禄寺卿,可谓是一路顺风。日子久了,渐渐的,齐家上下就有了傲气。   这齐家大郎就是这位光禄寺卿的嫡长子,年纪不小了,却一事无成,不过是仗着家世在外头惹是生非。几年前,因为在勾栏瓦舍与人争抢一个歌姬,拳脚相加,将人生生打死惹出祸事来,被齐大人狠着心送到了南边暂时避一避。   永安城里的世家子弟,哪一个不是打小就互相认识。除开后几年陆续从外地任职年满调回永安的官家子弟,没人不知晓齐大郎的事。   齐大郎这次回来,顾溪亭也是知情的。   还知道,他不光自个儿回来了,还带了一车的女眷,和几个都已经能满地跑的儿子闺女。   “三个妾,四个通房,六个破了身子没名分的,还有从外头带回来的那些七七八八,一溜儿数下来,也近二十人,这难不成还成不了群?而且,光是庶子庶女,都够排成排给齐大人请安了。”   顾溪亭笑,“十娘,齐大郎这样的,你可是喜欢?”   十娘有些慌:“不过……不过就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日后成了亲发卖了就是。至于庶子庶女……赏一口饭吃就行。”   她咽了下口水,“左右齐大郎没成过亲。家中家世也不错,还颇有才名。三哥哥,我是好心给八娘做媒,总不会害了他的。”   十娘还想解释,顾溪亭冷眼一扫。   “你与齐大郎从何处认识?又是从何处知晓他不曾娶妻?”   十娘脸颊微红:“是……是与李家表哥一道认识的齐大郎。齐大郎自己说从未娶妻,我想着虽有妾室,可哪家的郎君屋子里没个女人,若八娘能和他走到一处,也是不错。”   顾溪亭冷着脸。   饶是被护在身后的温鸾,这会儿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喜。   可偏偏十娘却沉迷在自己的世界中,满面羞红,分明是又想起了李英。   十娘仍旧三不五时会往外跑。   听说她是买通了李英身边的一个书童,每日李英做什么,书童都会传消息到三房。尤其是李英出门的消息,一经传达,十娘就一定会一番打扮,装作凑巧的样子,追上李英。   永安城的书斋、茶馆、酒楼,哪哪都有十娘追着李英的影子。   李英又因旁人引荐,认识了齐大郎。十娘便跟着也与齐大郎见了面。   几番往来,十娘就把齐大郎的事听了个七七八八。   “你说那位齐大郎有才,他可做过什么诗词?”温鸾探出头,问。   十娘一愣,拧着眉头,艰难地回忆。   “水精帘里藜麦枕,暖香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月,雁飞残烟天……双鬓隔香红,玉搔头上风。”顾溪亭随口道。   “对对,就是这个。”十娘抚掌笑道,“齐大郎果真有才,这诗作,连三哥哥你都听说过。”   她才说完,温鸾已经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十娘问。   温鸾答:“这才学……李家表哥难不成也赞扬得很?”   十娘哼哼:“李家表哥自然是觉得齐大郎的这词好极了。”   温鸾不说话了。   她再不学无术,不想上课,可也是听四叔和阿兄读书长大的。单是听,也听得出来这词委实……被改得一塌糊涂。   她抬手,戳戳顾溪亭的后背,示意他说话。   顾溪亭一只胳膊往后,按住捣乱的小手,面色寻常,道:“李英要是真情实感地夸赞齐大郎这词做得极好,那他的学问看来根本不足以进国子监。”   “三哥哥这说的什么话?”   “这词原作乃先人温大词人。原是首瓦舍勾栏间的写闺情的词作。他辞藻华丽,浓艳精致,尤其在烟花柳巷所流传。”顾溪亭嗤笑,“齐大郎倒是好意思,拿了先人的词作,改几个字,就当做自己的,与人讨名来了。”   “这词,改得奇烂!”   齐大郎是个纨绔子弟,这一点顾溪亭清楚不过。性好渔色,分明就是他身上的标签。   再论学识,齐大郎只怕连个落第秀才都不如。   十娘哪晓得那么多,被顾溪亭几句话驳斥得整张脸都涨红了。   顾溪亭却丝毫没有放过妹妹的打算。   “你说齐大郎不曾娶妻。但几年前从南边传回过消息,他在那儿自行娶了个乡绅的女儿,成亲不足半月,妻子因发现他不光流连勾栏瓦舍,还在外安置了数个外室,甚至于欺辱寡妇,愤而休夫。”   顾溪亭握了握身后往后拽了拽的小手,惋惜地松开,嘴上继续道,   “所以,十娘,这就是你打算说给八娘的,英俊有才的郎君?”   十娘满脸冷汗。   丫鬟赶忙扶着人,壮着胆子回话:“三郎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和十娘说话。十娘……十娘分明也是好心,八娘子左右不过是……”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顾溪亭拔高了声音。   温鸾在身后劝,他忍着心头,怒道:“十娘,你是真心也好,还是有意想推八娘入火坑也罢。你若是有胆敢撺掇齐大郎,或是往他跟前说一句八娘的闺名,我就要请家法伺候了。”   “三哥哥果真是越来越偏心了!”十娘跺脚喊,眼眶都红了。   顾溪亭道:“我偏心八娘,那是因为八娘值得。你是我同宗的堂妹,但凡你乖巧听话,我自然也会照拂你。”   “你什么时候照顾过我!”   “你当真以为家里人不知你成日往外跑,不知廉耻地追着李英满永安城的跑,闹出了多少丢人现眼的事吗?”   顾溪亭怒极。   “你仔细想想,你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   “顾家没有那么严的礼教规矩,不拘着未出阁的小娘子在外走动。女儿家见得多了,才不至于被人随随便便骗了去。可你都做了什么?”   “你自头回见过李英后,追着他跑遍了永安城的茶馆、酒楼。李英去什么地方,你就要跟着去什么地方,他要见什么人,你也要跟着见一遍。但凡他身边有个一二女子出现,你都要撒泼吵闹。”   顾溪亭深呼吸,身后温鸾一直在轻声劝说。   “你嘴上说着哪家郎君房里没几个女人,可李英与人应酬,身边有一二劝酒的女伎,你却是怎么都不肯罢休。”   “春柳坊的秦娘,莺歌院的赵娘子,你抓伤了别人的脸,砸了人家的营生,也丢了顾李两家的脸。”   顾溪亭叹气:“你若真不希望李英常去那些地方,理该好生劝说。可你没有劝说,李英次次帮你收拾,为你道歉,你面上同他说对不住,转身却行事照旧。他尚且还是应他人要求去的那些地方,若日后他流连不舍,你又该如何?”   况且,李英身边还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   这一个,可是怎么都躲不掉的。   顾溪亭说了那么多的话,再多的火,也被身后软软糯糯,轻声细语的劝说压下了不少。   可十娘听不进就是听不进,被说得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半晌,突然一声嚎啕,捂着脸就哭着跑走。   温鸾目瞪口呆地望着人影。   头上被人轻轻拍了两下。她仰起脸,顾溪亭垂着眼帘道:“你别听十娘的瞎话。什么齐大郎李大郎的,你还小,不必急着出嫁。”   温鸾唔了一下,揪着袖口,算是应声。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还小,所以相什么亲,谈什么对象!   自由多好!单身多爽! 第100章 、〔一零零〕面圣   温鸾以为顾溪亭也就是撞见了十娘训斥了一番, 不曾想,他突然雷厉风行,将顾府上下好一番整顿。   顾渐和汤氏不在府中, 顾溪识又是个说话没多少底气的。一时间,整个顾府由顾溪亭做主,将丫鬟仆役们全都清理了一遍。   他的吴霜院几年前已经成了铜墙铁壁,李老夫人的松柏堂也不再像温鸾刚来时那样。长房的手伸不进这俩地方,只能往边上塞——不敢对着来,那就偷摸着在边上打探点消息也好。   于是他这一整顿一清理,从各房提了十余个有问题的丫鬟仆役出来。   大多都是后来从人手里买来的丫鬟, 也有家生子,时常在背后议论主子的私事,有的还会偷拿主子的首饰往外典当。   温鸾瞧着顾溪亭的那些动静, 就从十三娘那儿听说了十娘摔碗砸杯子的事。   据说是她房里的丫鬟偷偷拿了她的肚兜,要送到外头去。正巧被顾溪亭的人发现, 一番拷打之后,那小丫鬟哭着供出了齐大郎。   “十娘气得脸都黑了,想冲出去找齐家郎君对质, 被叔父叔母拦了下来。叔父这回恼了,将她禁足在院子里, 叔母也不肯帮着她。十娘就天天砸门,又哭又喊, 想让丫鬟去找李家表哥, 可三哥哥这会儿管着严, 谁敢往外头跑。”   十三娘咯咯笑倒在温鸾的怀里,搂着她的腰就喊,“我现在不用去三房瞧, 也猜得到十娘的脸色有多难看。”   温鸾忍笑:“那齐家大郎在她心里不是俊才么,如今可算是知道了,不过就是个贪图美色的浪荡子。”   明明与李英的关系也算不错,却还能买通十娘身边的丫鬟,去偷她贴身的肚兜。这等人,简直丢读书人的脸。   十三娘撇嘴:“十娘可算是跌了一跤。不过好在三哥哥发现得早,不然十娘的脸面就要丢尽了,回头说不得还得连累咱们府里其他姐妹。”   温鸾戳她的脸:“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十三娘哼哼,爬起来问:“表姐,你明日真要进宫?”   温鸾点了点头:“陛下要见我阿爹,顺道就让我也跟着进宫看看。”   顾溪亭在整顿顾府,她借机避开,回了一趟东柳巷。凑巧,宫里来了人,圣上终于要召见阿爹。不光叫了阿爹,来传话的小太监还说让她也随着一道明日进宫面圣。   宫里是个什么情况,她一无所知。   两辈子的记忆里,皇宫是个什么模样她都不清楚。关于皇宫,关于圣上,只有民间的传言。   说皇宫里金碧辉煌,圣上坐的椅子都是金子做的,又说宫里铺的路都用的是汉白玉,喝的水都是从天上来的。   温鸾当然是不信街头巷尾那些夸张的形容,但是真到了进宫的那天,她还是一路惴惴不安地跟着阿爹进了宫。   她才在宫门口下马,见到等候多时的领路太监。那厢皇宫内,圣上笑意吟吟地看着下面跪着的宁王。   宁王不是他的长子。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娶的第一个妻子没能给留下孩子,全靠着侧妃陪他度过那些日子。等丧期过,先帝为他聘了第二个妻子,他这才有了太子。   太子出生的第三年,宁王跟着出生了,是他的第四子。   那时候圣上已经不是皇子了,侧妃也成了四妃之一。他当然喜欢这个四子,可等他发现皇后一家嫉恨他对四子的宠爱后,为了他们母子俩,他开始慢慢冷落,也对四子越发挑剔起来。   等孩子逐渐长大,从四皇子成为了宁王,永安城里就多了个浪荡子——   宁王府里的女人不少,子孙也不少。   圣上由着他闹腾,只要不闹出人命,不闹得满朝文武齐齐参本,宁王就永远是永安城里活得仅次于禹王的最潇洒的一位王爷。   “老四啊,”圣上见宁王跪着,却一下动动脚,一下动动胳膊,忍不住捏了捏眉心,“你是不是还缺个蒲团?”   “缺,父皇,儿臣还真觉得缺一个蒲团。”宁王闻言抬首,嘿嘿笑道。   圣上哭笑不得,拿了御桌上的笔,直接往他头上丢:“瞎胡闹!你看看令端,再看看你自己!”   宁王笑:“父皇,令端他站着,儿臣跪着,哪能一个样。”   圣上瞪眼:“令端没惹祸,你倒是惹了祸。朕难道还得跟你俩小时候那样,太傅罚你抄书连带着罚令端?”   “哪能啊。儿臣和令端自小一块长大,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闭嘴吧你。”圣上手一指,“往边上站着去,好好反省,想想清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宁王忙不迭拍起来,往顾溪亭身后一站,没压着声音,直接问:“你家小表妹呢?”   顾溪亭一身锦袍,俊逸雅致,却是在圣上面前,一言不发。   “少废话,让你站着,没让人拉上令端说话。”圣上拍桌子。   宁王哈哈尬笑,趁小太监进殿通禀的功夫,一胳膊肘撞上顾溪亭的侧腰。   这一撞,肘尖顿时酥麻发疼,宁王忙背过身捂着胳膊肘呼呼哈哈。   后者身姿挺拔,不动如松。   只在温伯诚父女俩进殿时,眼帘抬起,动也不动地望向走在后头的温鸾。   温鸾今次进宫,穿的是自家铺子里新上的一身料子。木兰青的锦缎外裳,上头是绣着淡雅的梅花,肩头还有一条纤细的枝条,枝上有雀鸟,整件衣裳瞧着就让人眼前一亮。   她还戴了一支白玉坠花的簪子,走动间就能瞧见那坠着的小花一晃一晃,分外好看。   她出门前,对着铜镜和丫鬟们再三确认,确定模样好看,既不太素,也不太俗,这才小心翼翼出了门。   这在宫里走了一路,果真是吸引了不少宫女的主意。她忍不住盘算,她从头到脚的这些,回头究竟铺子里能卖出多少。   圣上召见温伯诚,为的不过就是凤阳的那些事情。   温伯诚从前在凤阳见过最大的官,也只有知府,到了永安才接触到王爷这种身份。圣上……那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圣上一张口说话,温伯诚就忙不迭行礼。   他为人素来活络,但不圆滑,因而面对圣上的询问,难免有些舌头打结,忍不住就涨红了脸。   温鸾在后头听着话,偷偷抬头看一眼坐在上面的圣上,忙不迭低头。   圣上看起来……果真威武极了。   而且说话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就问了许多关键的事。譬如漕粮的船为什么会用到温家,譬如季成圭与温家两房的关系等等。   圣上问一句,温鸾就听见自家阿爹激动地回上一大段。所幸圣上不嫌烦,竟还听得井井有味,仿佛压根不是在问讯,而是在听人说民间故事。   等温鸾再一次听到阿爹满怀感激地赞颂圣上,感激圣上富国安民的政策使凤阳成了富饶美丽的地方,她臊得忍不住在背后揪了揪阿爹的衣裳。   “……良田,啊——”   温伯诚噎住。   圣上好奇地挑眉:“怎么了?”   温伯诚涨红了脸。   圣上伸头,看了看后头露出的小半个发顶,笑着说:“让你女儿走近些,让朕看看。”   温鸾听着,眨眨眼,从后面走出来。   她还没站定,就觉得上头的视线已经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完了就听圣上笑道:“令端,听说你之前几次救过温家小娘子的性命。朕先前还觉得你难得好心,如今一看,这般娇滴滴的小娘子若是不救,怕是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圣上的声音透着难掩的揶揄之意,温鸾一时不明,抬头去看旁边,正对上顾溪亭的眼。   他身上穿的这身是皇城司的锦袍,比起往常国子监的那身官袍,更显得风仪严峻。   温鸾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就听圣上又打趣道:“这般模样的小娘子可有婚配?”   温伯诚答:“这孩子年纪尚小,不急,不急。”   圣上颔首:“这容貌,确实急不得。得好好挑,仔细挑,别随便定了人家,免得耽误了孩子。”   圣上顿了顿,笑:“得给这孩子找个护得住她的,最好能有点官身,模样俊一些,日后小俩口生的孩子,也能个个白白嫩嫩,瞧着同神佛身边带的小仙童般好看。”   这话,温鸾听着实在烧得慌。   温伯诚却满脸欢喜,真情实感地连连答应:“对对对,陛下说得对。”   圣上大约也是没见过这么浅白的欢喜,对温伯诚印象一时间好极了。再得知刑部的温伯仁,翰林院的温仲宣一个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一个是他亲子,越发觉得好极。   “凤阳的事虽了了,可背后的事一时半会儿了不了。你妻女既在永安,家中亦有手足亲儿在朝为官,不如索性就在永安城住下。”   圣上摸着胡子道。   温伯诚嘿嘿笑:“陛下都这么说了。小民回头就找找宅子,既然暂时住下了,就不好让孩子再住在岳父岳母家里。”   圣上点头:“朕这儿倒是有个五进的院子,不如就赏了你。回头收拾收拾,一家人住进去吧。”   温鸾一愣,就听得站在身边的顾溪亭微微透了个声响。   “抄来的宅子。不必担心。”   温鸾抿抿唇。   她倒是想担心来着,可她阿爹压根没有多想,已经欢欢喜喜地应承了下来。   温鸾跟着出宫,才上马车,一路上喜气洋洋的阿爹整个人颓了下来,靠着垫子直喘气。   她吓了一跳,忙要请大夫。   “别,我就是吓着了,吓着了。”温伯诚说着大口喘气。   温鸾哭笑不得:“阿爹方才还一直笑呵呵地,我还当阿爹这么大胆。”   温伯诚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那可是当今圣上。除非是真傻子,不然谁有这么大胆子在跟前说这说那。”   他说着直拍胸口:“还好有你三表哥。昨晚他特地到东柳巷,教我在圣上面前该怎么行礼,怎么回话,要不然我还真就要圣上一开口,就腿软地坐地上了。”   温鸾一愣,等回过神来,已不知望着车帘外的世界出神了多久。 第101章 、〔一零一〕辞别   圣上赏了宅子, 自然就是让人住的。   温鸾从宫里出来不过几日功夫,就听说自家阿爹花了些银子将那宅子稍稍翻新了一下,里头搬进了不少新式的家具, 又买了些丫鬟仆役,准备地妥妥当当。   宅子翻新哪是那么快就能做成的事。   就连李老夫人都以为且要等上一二个月,哪知温伯诚财大气粗,手一伸,就撒出去一大笔银子,请了大把的能工巧匠,愣是几日内把该翻新的都翻新了一遍。   温鸾去向李老夫人辞行的那日, 老夫人仍旧有些唏嘘。   “原想着你还能陪我几个月,没想到你爹动作这般快,这就弄好了宅子, 要接你去住了。”她拉着温鸾的手不无惋惜,“你最喜欢的汤水厨子还在老家没回来, 走之前还念着说回来再给你做次他们老家的汤水。还有十三娘,你一走,她没了人陪玩, 只怕要寂寞。”   温鸾安慰她道:“老夫人,我只是搬出去, 可人总还留在永安的。日后您想见我了,差人来喊一声, 我这就过来陪您说话。”   老夫人听了忙点头:“也好, 也好。总归人还在永安, 比回凤阳要好。”   温鸾笑着应声,视线往外头看了几眼。   院子里除了松柏堂的那些丫鬟婆子,见不着她想见的哪个人。   她动作不甚明显, 老夫人却一点不落地看在眼里。   “三郎还没回来,八娘是现在就得走,还是能再等等?”   白妈妈端了茶水来,随口道。   老夫人端茶的手一顿,抬眼去看温鸾。   温鸾微微摇头:“重露斋那儿还有些没收拾好。我得看着。要是走之前表哥回来了,我再去辞别。”   她没一口答应下来,倒是叫老夫人稍稍松了口气。   白妈妈代老夫人送了温鸾回重露斋。   不多会儿,就又走了回来。   青萤带着几个伺候的丫鬟从屋里退下。白妈妈这才近身道:“老夫人这又何必呢。八娘就要走了,让她与三郎再见上一见,也不见得就能出什么事。”   李老夫人望着门外花一般年纪的小丫鬟,想着已经瞧不见身影的女孩,感慨道:“我也知道。可看着三郎面上不说,私底下却处处看着八娘,我这心里就怕极了。他那身份……何苦把这孩子卷进来……”   白妈妈没有吭声,心里却道:三郎未尝没有想过这些。   温鸾回了重露斋。   她来时带的箱笼已经全数被装填地满满当当,可这些年另外添置的东西,仍旧有不少还摆在外头。   瑞香正叉着腰清点,松香捧着册子跟着她点到的东西核对名册。   温鸾一进门,两个香当即停下了手里的事。一院子的丫鬟们齐齐行礼,有些依依不舍地望着她。   这些丫鬟,大多是她住进松柏堂后,李老夫人调到她身边伺候她的。虽然不比她对松香瑞香有两辈子一块长大,还有上辈子舍命的情谊,但这几年来也是处出了不少感情。   眼下瞧着要分别,几个丫鬟们都有些舍不得。   “秋葵,去将东西拿来。”温鸾站上正房门前的台阶,望着几息间都聚拢在眼前的丫鬟婆子们,笑道,“你们都是顾府松柏堂的人,这些日子,承蒙你们照顾。”   “八娘可别这么说。”   “是啊,八娘是主子,我们能伺候八娘这么好脾气的主子,是我们的福分。”   “要是能一直伺候八娘就好了……”   几个小丫鬟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秋葵这时候捧来一个红漆木盒。   温鸾道:“这是一盒东珠。我也不知该送你们什么,只能捧出这个,你们分着便是。”   东珠价值不菲,丫鬟婆子们往日里也常见到八娘身上配着东珠,个个浑圆,哪里想到她临走了,竟还会赏赐一盒让她们分着。   一时间,小丫鬟们面面相觑,饶是平日最胆大的几个,都不敢上前去接。   还是瑞香点了个婆子出来,这一盒的东珠才从秋葵手里递了出来。   平日私底下还有争个漂亮的小丫鬟们这一回谁都不想先去把东珠分了,当即挽了袖子,继续帮着主子收拾箱笼。   温鸾在旁看着,直到又满了一口箱子,她这才缓了缓,回头望向吴霜院的方向。   秋葵机灵,见八娘如此,当下出了一趟重露斋。不多会儿跑过来,附在温鸾耳边道:“三郎君回来了。”   温鸾心头猛地一跳。   她瞪一眼秋葵,却到底没否认心里的想法。   她……的的确确想去和三表哥见一面。   她活了两辈子,在短暂的迷茫过后,太清楚自己的心情、纷乱的心跳都代表了什么。   上辈子,她初初将季瞻臣当做一生所依,全力去喜欢他的时候,心情就和如今这般。   但这辈子有些不同,她的心底多了忐忑,也多了冷静。   她会对顾溪亭心动,从来不是什么突然发生的事情,也不是意外。那样一个丰神俊逸的年轻郎君,才学无双,又曾经几次救过她的性命,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又怎么会不心动。   这满永安城的小娘子,即便只是远远见过他几面,动心的都有一大把,何况是她这样没多少见识的。   只是……   李老夫人几次说要给三郎娶妻,言语间变换的意思已经表露地太明显。她藏着自己的心意,盼着日后能真心实意地祝福他娶到如花美眷。   那一定是……一定是最合适他,也最适合顾家的妻子。   所以,就去看最后一眼,日后离了顾府,甚至离了永安,她都会把人藏在心底,当个乖巧的表妹。   想到顾溪亭有时候几个不经意的小动作,温鸾心头小鹿乱跳,却还是很快压了下来。   那也许……不过只是兄长对疼爱的妹妹几个亲昵的小动作而已。   根本不值得……一提。   温鸾心里转了几转,终是特地换了一身藕粉色的衣裳,配着素白的湘裙,戴着今次生辰得的一支簪子,提着东西去了吴霜院。   院里伺候的婆子皆认得她,见人来了,便要进门通禀。   长乐就在院子里,一眼见着她,忙亲自过去,将人领到了书房。   顾溪亭正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中。温鸾进门时,他正低头擦着手里的佩刀,刀身银亮,泛着光。   “你要走了?”顾溪亭放下刀,问。   温鸾笑着点头,将手里的一袋东西摆上桌:“阿爹心急,大张旗鼓地找了许多人,没几日就翻新好了宅子,恨不能昨夜就接我过去。”   “你们一家人好些时候没见,自然是想念的很。”顾溪亭道,眼睛从她身上落到头上戴的簪子,唇角弯了弯,“今年你的生辰,我没能赶上,只好托人把簪子给你。喜欢么?”   温鸾抬手,摸摸头上特意戴的簪子。   簪子不见得有多华贵,簪头是简简单单的玉兰花,比起温家铺子里做的那些,委实显得朴素了点。可她瞧得出,这玉兰花的石料不太好找,想要雕得栩栩如生,更是件不容易的事。   这么想着,温鸾就抿了嘴笑:“喜欢。”   顾溪亭轻轻松了口气:“喜欢就好。”   他向来做事胸有成竹,连十三娘都说,天底下的事就没有什么能难住她家三哥哥。可眼下看着,却仿佛一直提着心,直到方才这才放下。   温鸾看着他:“陛下虽然赐了宅子,可日后的事并不好说。往后我们一家是不是要长久地留在永安,亦或者有一天陛下觉得我们可以离开了,说不定我们就会会凤阳。可无论怎样,这几年,住在顾家,住在松柏堂,有老夫人,有表哥你照拂……我过得很开心。”   温鸾笑:“我没什么能感谢你们的。若是送些金银,只怕要被说太过粗俗。”她低头,两耳发烫,伸手解开了带来的袋子,“阿兄总笑话我的绣工,四叔虽然护着我,可自从陆家姐姐成了我叔母,四叔身上的东西也一应都换成了她的。我只好祸害阿兄,顺便……顺便也给三表哥你做了一些。”   其实这几年,温鸾没少给顾溪亭做东西。   不外乎就是些不起眼的小东西,鞋垫或者香囊、扇套,不显眼,不夺目,不会被人特意盯着看。   可这袋子里装的却不一样。   护腕、护膝、靴子,甚至还有一身氅衣。   温鸾一件件翻出来,每拿出一样,就觉得落在身上的目光更重了一分。   她没敢抬头,只忍着鼻头的酸涩,笑道:“我绣工不好。这些东西,仔细算算花了快一年的功夫才做完。表哥要是不嫌弃就用着,要是觉得不好,日后也能给长明长乐他们做个打赏。”   她说的轻巧,可日后要是真听说这些成了打赏,落到了别人的身上,她心底估摸着要伤心一阵子。   顾溪亭摸着手里的护膝,嘴唇紧抿。   温鸾说这些只是顺道做的,可温仲宣一个翰林院的文官,护腕护膝这些东西又哪里用得上。   “表哥,这些年承蒙照顾,若是有用得上温家的时候,可随时来我们家做客。我阿爹一定会竭尽所能帮表哥的。”   温鸾不敢久留,生怕自己忍不住掉下眼泪,说话时努力带笑,袖口里的手,早已紧紧攥成了拳头。   可她丝毫不知,开心时的笑和难过时的笑,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顾溪亭看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一如既往:“好。”   温鸾行礼要走,顾溪亭送她道书房门口,看她慢步走下台阶,忽的又把人叫住。   温鸾回头。   一只螺钿漆盒递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给你的东西。”顾溪亭微笑着看着她捧过漆盒,“等回去了,再打开看。”   他说的神秘,温鸾果真听话地一路捧回重露斋,这才打开了盒子。   那里头,赫然放了一对金臂钏,和她让长乐在村子里以物换物的那只一模一样。   温鸾看着,心里钝钝的,眼泪都快落了下来。   还是听得身后瑞香喊了声“八娘”,她这才伸手戴上臂钏,当着几个丫鬟的面,露出肤白胜雪的一截手臂,笑着问:“好看嘛?”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努力凑两人了(捂脸 第102章 、〔一零二〕弃卒   温鸾出顾府的那天, 在门口送别了李老夫人和十三娘。余下几房,除九娘外,无人到场。   她倒也不在意这些。   这几年在顾府的生活, 说到底就连汤氏他们夫妇俩对她都没有那么多的照顾。一应的照拂,都来自于松柏堂的李老夫人。   她既然要走,就没打算这时候还与其他人做什么伪,只再三与老夫人承诺,会时常来看望她。   顾溪亭因为皇城司有事,并未到场,温鸾虽觉得心里有些遗憾, 可到底无法。   她笑盈盈地上了阿爹派来的马车,车帘落下的一瞬,她敛去了脸上所有的笑, 低下头,靠着车壁出神。   松香在旁坐着, 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瑞香则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道:“八娘若是不舒服,不如靠一会儿, 一会儿咱们就能到府了。”   温鸾摇了摇头。   瑞香心疼极了,握着她的手:“八娘不难过。我瞧那三郎就是个不妥当的。他平素……平素处处护着八娘, 如今竟连个送别都不来……”   “瑞香!”   松香叫了一声,看温鸾低着头, 忙低声斥道, “你休得胡言乱语。你还想去外头说, 毁了八娘的名声不成。”   瑞香瞪眼:“不过是想他能来送送八娘,怎的还与名声有关了?七郎不也在门口送行么。再说了,三郎平日里与八娘……”   有些话她委实说不出口, 一想到在八娘不注意的时候,她几次撞见顾三郎的大尾巴,就替八娘气愤。   “三表哥皇城司里有事走不开。”温鸾摇头,往瑞香肩膀上靠,“好瑞香,你别生气。你往日里还巴不得我能与三表哥离得远些,这会儿倒是盼着他能来送行了。”   “八娘原来都知道……”   瑞香“啊”了一声,被松香抬手一巴掌拍在手臂上。   “我只是瞧着三郎的年纪大了,又不是什么孩子,与八娘走得这般近,饶是八娘不在意名声,可也不大好。都说男女大防,又说什么七岁不同席,这都……这都大多少了,怎么能动不动就跟八娘你一块儿说话。”   她后头还有几句话,嘟嘟囔囔的,温鸾听不大清,但也知道瑞香都是凭本心在说,是全心全意替自己在想。   “从前在鹿县,有户庄姓人家是县里的进士,他家的规矩最是森严。庄家妹妹五岁之后就不许和家中兄长说话,就连长辈,只要是男性,她都只能搁着纱帘才能说上两句话。”   温鸾温声提起老家的事。这庄姓人家的宅子离温家不远,向来也最看不起温家。她小时候曾去庄家拜访过,被他家好一番评头论足,说得无一是处,气得抱着阿爹嚎啕大哭,后来两家再没丝毫往来,连面子上的友好都不曾再给。   瑞香显然也记得这户人家。   温鸾继续道:“听说他们有户堂亲,膝下唯一的女儿因为及笄后,多看了一个年轻郎君一眼,被锁在闺房里整整一年。据说是嫌弃她败坏了家中名声,觉得她德行有亏。一年后,有人上门提亲,言语间说是偶然听他家女儿与人吟诗,觉得她姿容绝艳,才情不俗。”   “所以那小娘子后来嫁了?”   温鸾摇摇头:“那家人非但没有允婚,还将女儿浸了猪笼。说她私德不堪,不该苟活于世。”   瑞香倒吸了口气。   松香也捂住了胸口,听得满脸煞白。   “幸而咱们老爷夫人不是这般……不理取闹之人。”   温鸾眨眨眼笑:“其实,我知道瑞香你的意思。可正常人家,表兄妹之间相处只是寻常事,万没有到需要担心的地步。只有那些迂腐不堪的人家,才会将男女大防视若洪水猛兽,将女儿家死死困在闺房之中,不许与任何男人见面。”   她说的那户庄姓人家是真的,那个被浸猪笼沉塘没了的小娘子也是真的。但所有都是她上辈子的记忆,那时候死的不是什么庄家堂亲,而正是那个比她没小几岁,自小被家里约束不准有任何“出格”行为的庄家妹妹。   她那时候尚且被困在别业中,许多事不是身边伺候的婆子随口提的,就是季瞻臣有时酒后醉醺醺说的。   那庄家妹妹死在爹娘的迂腐之中,何尝不叫人唏嘘。   温鸾偶尔想起,都会想,如果老天爷也能给她一次机会,庄家妹妹又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生活。   温鸾没忍住,又出了神。   一直坐在外头的秋葵突然掀开车帘一角,伸进头来:“八娘八娘,我瞧见三郎了?”   “阿兄?”   “不是,是顾三郎。”   温鸾身子一震,旋即伸手掀开了一旁的小帘子。   她顾不上外面的目光,探出半张脸往后看,马车后有个熟悉的身影,骑着马不远不近地始终跟着。   她久久望着,身后头,瑞香附在松香耳边嘀咕。   “八娘说得对,咱们还在永安城里,不过就是从一条巷子搬到另一条巷子。两家人随时都能往另一家去。可八娘怎么看起来……像是要一辈子不见面似的?”   松香不说话,只伸手,狠狠拧了把瑞香腰上的肉。   听得瑞香闷哼,她低低叹了口气。   八娘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种事,她怎么好能跟边上这个傻丫头说呢。   圣上赐的宅子位于通平巷,与顾府隔了小半座城,说远不远,可说近,显然也是说不得的。   那宅子原先是个五品官在永安的府邸。那官员的爹娘妻子都在老宅,永安城的这座府邸住的是他收的姬妾。之后因为闯下祸,被摘了官帽,抄了家。   据说从这宅子里赶了二十几个的姬妾,有生养的,没生养的都有。   那通平巷不少都是从外地迁回永安的官家。宅子不大不小,也都约莫四五进的院子。   陡然间一群官家里进了个商贾人家,还大张旗鼓地翻新宅子,谁都把目光往那刚挂了温宅匾额的人家门口张望。   等温伯诚进出宅子,有不认识的还在撇嘴,就有知道的,连连抚掌惊叹,说圣上果真是隆恩浩荡。   再一解释,整条通平巷都知道,之前传言说禹王世子私贩盐铁被人发现后,意图杀人灭口的对象,如今安好地住进了这里。   这日的温宅门里门外,热热闹闹的,竟看着比前些日子大把工匠翻新时还热闹。有官家派了人打探,回禀消息时仆役满脸惘然——   温家前些年寄住在顾府的小娘子回来了。   这顾府是什么人家?   从前的国公府,后来满府四房出了个六元俊才,还得了圣上的青眼,以少年之姿入了国子监。   现在满永安城还有谁不知道,国子监博士那不过就是顾家三郎的一重身份。人真正的身份,可是威名赫赫的皇城司使!   至于圣上身边的那个老太监张德,不过就是个唬人的幌子。   顾家先前虽然败得差不多了,长房除了最后的爵位,就只剩下一个顾三郎。可李老夫人的名声还是不差的,老夫人时常受邀参加各府的茶会什么的,前几年身边最常带的,可不就是一个从凤阳来的温家小娘子么。   温鸾的容貌原不过只是各官家夫人娘子瞧见过,这一回马车甫一进了通平巷,各家就都派了人去外头看着。   等温鸾下了马车,满心还在想着送到通平巷口这才转身离去的背影,浑然不觉身后头多了那些许目光。   也正是这些目光,在温鸾后来的好些日子,温宅的门槛差点被纷至沓来的媒人踏平。   通平巷的生活比起过去在温宅,多出了许多只属于一家人的热闹。   温伯诚开始忙起永安城里温家那些铺子的事。   顾氏与陆娉婷忙活着家里里里外外的所有事情,走亲访友,举办宴会,热热闹闹的,将凤阳温家的名声推到了人前。   温仲宣在翰林院,逐日接触到了从前还不够资格接触的东西,也渐渐在圣上面前露了脸。   温伯仁则在比部司插手了圣上下旨调查的各地漕粮造册一事。   唯独温鸾,想做些什么,却被家里人你摸一下头,我捏一把脸,留在家里喝茶吃点心。   一切就好像又回到了凤阳温家,她只管当她的温家八娘子,欢欢喜喜的,什么愁苦都有人挡着拦着。   可温鸾实际上一直盯着外头的事,就连偶尔去顾家看望李老夫人,她都不忘打听朝堂上的事。   老夫人并不多说什么,她也鲜少有机会遇上顾溪亭,许多事还是让秋葵上街才打听到的。   比如皇城司在朝堂里掀起了大浪,十数个察子递上厚厚一叠册子,上头密密麻麻记录的都是朝中某些官员在漕粮一事上的作为。   比如顾溪亭已经很久没有回过顾府,只每日让身边的长林在顾府和皇城司之间来回跑,向老夫人报平安。偶尔还会让长林送些东西到温宅。   今日是岭南送来的花蜜,明日就是北面白山送来的雪参。有时候是书房里新进的话本子,有时则是街上新出的点心。   温鸾每回收下都会想办法回送一礼,丝毫不知自家四叔和阿兄绞尽脑汁想拦都叫鬼精灵的长林光明正大送到阿爹手上。   叔侄俩愁得夜不成寐,温伯诚却傻乐,拍着肚子把东西一样一样往温鸾的院子里搬。   这回秋葵从街上回来,身边没跟着长林,意外的跟来了长明。   后者见了人,将手一拱,道:“朝中出了些事。近日里,还请八娘待在家中,谨慎外出。”   长明没说太多。等到了夜里,温鸾才从温伯仁口中得知,朝中的的确确是出了事。   禹王世子死了。   据说是因为得知温家借出的船只上发现的盐铁和兵刃被证实是他托人所运,事发后他更私下召集人马,命人沿路劫杀犯人和温家家主,企图杀人灭口。   所有的事,他辨无可辨,在牢中畏罪自尽。   温鸾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两日,因禹王世子的死,顾家又闹出事来。   温鸾派人去打听。   这才知道,竟然是顾家四房要悔婚了。 第103章 、〔一零三〕悔婚   “四房怎么突然就闹起悔婚来了?”顾氏愣愣地问。   在外头打听了不少消息的秋葵, 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听说是顾家老祖宗托梦,将四房老爷狠狠骂了一顿。老爷恍然醒悟,这才想着悔婚。”   温鸾摇了摇头。   什么祖宗托梦, 不过就是禹王府出了事,顾家四房夫妇俩生怕日后没了靠山,及时止损,想将九娘另择良婿罢了。   禹王的证据没叫抓住,日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成了禹王世子一人所为,就仿佛一个亲王世子手中握有大群人马, 足够让他凭几力在漕粮一事上动上各种手脚。   世子一死,不管宫里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外头而言, 禹王身上就已经被洗清了污名——   他不过是个被狼子野心的嫡次子拖累的亲王。   尽管如此,顾家四房还是怕了。   什么都不如自己的性命重要。   “禹王是个心狠的。在世子被抓之前, 谁也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果。那些被皇城司从世子院子里偷出去的文书,还当真是字字句句都是禹王世子的笔迹。禹王……”温伯仁拧眉,“禹王怕是早有准备。”   顾氏忍不住担心:“九娘是个好性子的。她与禹王长子的亲事, 早就被她爹娘闹得满城皆知,这突然要悔婚, 她……她日后在永安城里,可就难再把头抬起来了。”   四房是什么时候和禹王府搭上的关系, 顾氏还当真是不清楚。   但后来两家有了婚约, 四房却是闹腾得恨不能让全天下知道。幸好四房也没那么多的人脉力气, 只将消息在永安城里传得街头巷尾皆是。   那时候,连路边玩泥巴的小孩,都知道顾家有个小娘子, 许给了禹王府的傻儿子。   众口铄金,哪怕四房老爷说得再冠冕堂皇,九娘都得被人指指点点。   “好好一个小娘子,怎么就搭上了这样的爹娘。”顾氏叹息道。   “也许,九娘自己会有主意。”温鸾轻声道。   她与九娘接触不多,但她总觉得,九娘不是那么会认命的一个人。她听从长辈,与禹王长子定下婚约,如今又……   温鸾想不出九娘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更没料到,第二日,上街去的秋葵急匆匆带回了九娘悬梁自尽,差点断气的消息。   “怎么会突然悬梁?”   秋葵擦了把汗:“我特意去了顾家后门,找了认识的婆子问,说是四房老爷看上了一户人家的嫡子,如今就在太子跟前做事,论前途比禹王长子好太多。于是四房老爷带了婚书,要去禹王府把婚约退了。九娘听说了,不肯,被夫人打了一巴掌关在屋子里。”   她说得急,喘气的功夫,瑞香忙给倒了杯茶。   秋葵咕咚咕咚地喝了几杯,道:“幸好九娘身边伺候的红豆姐姐怕九娘饿着,偷偷给送点心过去,这才撞见九娘悬梁,赶忙把人救了下来。不然,九娘只怕就要没命了。”   温鸾急得站了起来:“她怎么……”   秋葵被吓了一跳:“八……八娘?”   “命多重要,她怎么就想到悬梁。她没了,十一娘、十二娘哪一个不是她爹娘手里的棋子。”   温鸾说完,懊恼地咬了咬唇,“她就是活着,老老实实听话地嫁出去,十一娘十二娘也不见得会被她们爹放过。”   她说完,叫住松香:“我记得,阿爹之前有给我寻了一盒凝脂,说是抹了能褪淤青红肿。你快帮我找出来。”   松香应声。   温鸾又对秋葵道:“等会儿你把凝脂给九娘送去。就说,就说万事保重,切勿拿性命做赌注。”   秋葵拿了东西就走。   温鸾的心却一直吊着,站在廊下,望望天,望望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丫鬟仆妇,忽的开口问:“你说,表哥他……知不知道九娘的事?”   瑞香松香就站在身后,闻声面面相觑。   还是瑞香回了话:“顾三……顾大人神通广大,兴许已经知道了九娘悬梁的事。”   温鸾点点头。   约莫一个时辰后,秋葵回来了。   她去时一个人,坐的是温家的马车。回来时却意外地给温鸾带来了一位客人。   看着站在秋葵身后,慢慢摘下幂篱的九娘,温鸾睁圆了眼睛。   “我……逃出来了,无处可去。”九娘轻轻笑开,“八娘,你收留我一阵吧。”   夏日的风有些烫人,九娘的声音轻轻柔柔地,却带足了属于她的勇气。   温鸾看着她,缓缓道:“我能收留你。可你能告诉我,你眼下最想做的是什么?你想继续和禹王府的婚约,还是仅仅不想盲从堂叔的想法?”   她把九娘领进门,瑞香松香很快上了茶水和点心。   九娘沉默了许久,看着面前入枝头鲜花般娇艳欲滴的温鸾,嘴角一扯:“婚约?我原先并不想乖乖接受禹王府的婚约。”   见温鸾目光中微微流露出诧异,九娘轻笑道,“你不也是拒绝了他吗?”   “禹王妃当初的举动,并不是出于好意。”   “我知道,所以你拒绝了。我阿爹向禹王摇尾乞怜,舍得让我嫁给一个傻子,也要攀上王府的时候,我也想拒绝。”   九娘闭了闭眼睛,“可是我见了他。我觉得嫁给他,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他虽然傻,但还不至于傻得离谱。我嫁了他,日后就能摆脱阿爹阿娘。禹王……早晚会走,到时候我带着他离开禹王府,随便去个什么地方,总有可能讨到生活的……”   她说着话,嘴唇在发抖,眼圈紧跟着就红了起来。   温鸾递给她茶水,问:“所以,你是不愿意悔婚?”   九娘浑身开始发抖。   “我阿爹新看上的那人是个……是个畜生。我身边伺候的红玉被那人看上了,阿爹二话不说把红玉送了过去,等我托六哥哥去找的时候,只找到了一具被人百般凌虐的尸首……”   “红玉才说了亲事,是她老家的邻居。她偷偷与我说,她未来的夫婿答应,等成了亲,一定常常带她回来看望我。她还那么年轻,她满心盼着等我出阁,就回老家嫁人!”   九娘掉下眼泪,紧紧握住了温鸾的手。   “这样的人,阿爹说嫁过去就好,他说那人要是喜欢凌虐,就给他丫鬟。红玉死了还有红豆,红豆死了,还有红湘,我身边的丫鬟死完了那就去外头买,坐稳了他正妻的位子就好……”   九娘还想再说,温鸾却怎么也听不下去了。   她想到季瞻臣,想到在别业的那些日子里,喝醉酒的季瞻臣几次夜里砸门,冲进内院,抓住她,不顾她的反抗,撕扯她身上的衣服。   那就是个畜生,是她两辈子都忘不掉的噩梦。   而和那个畜生差不多的男人,顾洗却说什么都要九娘宁可悔婚也要嫁过去。   就是因为禹王府出了事?   他觉得王府不行了,东宫更加前途无量?   温鸾紧紧回握住九娘。   难以想象,如果九娘不是个有主意的人,如果九娘最后仍旧没有反抗成功,被摁着头嫁给那样的一个畜生,她往后几十年的日子该要怎么过。   那样……太苦了……   九娘哭得嗓子快要哑了。   温鸾一直陪着,给她擦脸,喂她喝水。门外顾氏与陆娉婷差人来了一趟又一趟,最后妯娌俩亲自过来,扶过九娘,将人送到客房好生照顾她睡下。   温鸾望着地上还没干的水渍,沉默地坐了很久。   “八娘?”瑞香走进门,手里还轻轻拽着秋葵的耳朵。   她把秋葵往温鸾跟前一摁,后者赶忙一脸愧疚地跪在了地上。   “八娘,这丫头你可不能再宠着了。她这回送个膏药能把九娘偷带回来,下次还不知能闯出什么祸。”   瑞香嘴上说着责怪的话,可手里的动作轻得很。   温鸾自然看出了她的那些小动作,笑笑,摇了摇头:“不怪她。就算她不去,九娘也会想办法偷跑出来。”   也幸好秋葵把人带回来,不然她实在想不出九娘还能躲去哪里。   禹王府……世子才死,禹王府挂了白,九娘就算想去,也去不得。   “秋葵。”温鸾叫道。   “八娘!”   秋葵脆生生的应,眨着眼看她。   温鸾看着她,嘴角扬起:“再帮我去一趟外面。去找找长林或者长明长乐,就说九娘在通平巷,问问三表哥可有什么主意。”   温鸾并不愿九娘和禹王府有太多的纠葛。   哪怕禹王长子是个天真烂漫,生性纯良的人,可到底……他不健全,他一辈子都只会如孩子一般活着。九娘嫁给他,甚至可能连想象中的太平都没有。   禹王的确早晚要走,禹王世子也的确已经死了。可禹王妃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禹王长子……总有一日要成砧板上的肉。   另一方面,禹王府会出事……   温鸾没法与人说,自己曾经在梦里见过顾溪亭审禹王。   那种有话说不出口的感觉,积聚在胸口,叫人一时间不知所措。   她在屋子里待不住,索性坐在走廊里发呆。   这一坐,就整整做了一个多时辰,秋葵始终没回来。   “松香。”温鸾站起身,“去备车。”   瑞香怔愣:“八娘要出门?”   “去趟顾家。”   马车很快就准备妥当,温鸾上了车,两个香紧紧跟着。   一路上瑞香都皱着眉头,想说什么,犹犹豫豫又不敢说,不住地长吁短叹。   温鸾只当不知,闭着眼,心里咚咚直跳,担心这一趟去顾家,依旧遇不上要见的人。   马车走着,突然停了一瞬。   有风瞬时从外头吹了进来,温鸾当即睁眼,却见车帘掀开,背着夏日艳阳的高大身影微微弯着腰,带着微湿的汗意走进马车。   看清来人的脸,温鸾的心,控制不住,欢愉地跳动起来。 第104章 、〔一零四〕自路   车里, 瑞香松香都吓了一跳。   顾溪亭矮身坐进车厢,目不转睛地看着温鸾,透着长久不见所带来的灼灼。   温鸾只顾得上压住自己狂跳的心, 作势要起身行礼:“三表哥……”   顾溪亭伸手托住她的手肘,轻轻将人按回位子上,问:“秋葵说你要见我?”   他才从皇城司出来,半路遇上了刚找到长林的秋葵。他往通平巷去,温家的马车从通平巷出来,正好撞了个迎面。   马车只停了一瞬,很快又行驶起来。   温鸾掀开边上的帘子, 朝外头看了一眼,答说:“九娘在温家。”   她说完,有些愧疚:“我家丫鬟胆大包天, 帮着九娘偷偷从……跑出来了。”   顾溪亭搁着帘子,对外面的人吩咐了什么。不一会儿就听见长乐“驾”了一声, 有马蹄哒哒跑远。   温鸾有些不解,愣愣地望着顾溪亭。   顾溪亭笑了一声:“跑出来也好……比留在四房,被她爹娘硬生生逼死好太多了。”   温鸾唔一声:“九娘想活得。没人想为了一件不如意的事, 就真的割舍掉性命。”   温鸾一说话,好看的眉头就微微蹙着, 顾溪亭看着她,有些出神, 良久垂下眼帘:“如果换作是你, 你会怎样?”   他记得, 几年前,她还和那个季瞻臣有过婚约,如果不出意外, 她理该平平顺顺长大,然后到了年纪顺理成章地入季家门,成季温氏。   温鸾抿抿唇。   上辈子的温鸾乖顺听话,一派天真地听从满怀信任和惋惜地阿爹,早早嫁进季家,给季母冲喜。于是有了之后那几年的苦楚和困境。   所以,如果不是重活一世,她甚至压根不能和九娘比。   九娘敢不顾一切反抗,拿性命抗争。   九娘其实是最有胆魄的那个人。   “知道当初四房是如何和禹王攀上关系的么?”   温鸾摇头。   顾溪亭笑:“四房堂叔因腿有疾症,学识也不行,一直没有官身。太爷爷为了照顾这个年纪最小的嫡孙子,特意分给他几间铺子,盼他能靠着铺子的营生,不至于差了家中其他几个兄弟太多。”   子嗣多的人家,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顾家并不例外。   有了那些铺子,四房的日子自然不会紧衣缩食,哪怕比不上有爵位的长房,但与二房三房比,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有的人大概就是天生不适经商的料。顾家太爷,开国公顾沣过世不久,四房的一家铺子就不得不转手了。   又过几年,又转手两家。   等到一直帮忙撑着弟弟和侄子一家的长房老太爷过世,四房直接就垮得只剩下三间铺子。   顾洗一直拼了命想把营生坐起来,他腿不好,却是个脑子活络的,就可惜总遇上问题。   这次如果不是凑巧得了件禹王妃十分想要的香料,顾洗还不见得能与禹王妃跟前的喜公公搭上话。   顾溪亭将事情简单解释了遍,视线落在温鸾线条柔和的侧脸上,静静等着她开口。   片刻后,温鸾睫毛微颤:“所以,我拒绝了禹王妃的提议后。四房就……把九娘推举给了禹王妃?”   顾溪亭唇角微翘,目光转向车帘外,透着浓浓的嘲弄:“你后来的事让禹王妃丢尽了脸。禹王差点就收回了王妃在府里所有的权力。如果不是怕几个妾室欺辱到王妃头上,怕世子在外名声有损,禹王妃有的苦头吃。”   他回头,目光直视着温鸾:“不过后来九娘的事。与你并无多大关系。禹王一开始并不同意让九娘进王府,王妃也不同意。四房缠了很久,还想方设法拉着九娘与见了禹王长子。”   “九娘是个好性子的,生得也十分随和,禹王长子喜欢她,自然就在王爷王妃面前多有痴缠。”   他说着话,眉间有鄙夷,也有难掩的倦色。   “禹王素来心疼长子,拗不过他,亲自见过九娘,见她生性良善,为人也十分温和,遂允了这门亲,叫四房心满意足。”那时候他的身份还没暴露,禹王与四房结亲的缘由中,并没有多少是因为他,更多的还是出于对长子的疼爱。   但世子一死,四房立即有了悔婚的意思,即便禹王是个君子,只怕也会心生恼怒。   更何况,禹王不是。   顾溪亭的背脊慢慢紧绷起来:“我早先不赞同顾家与禹王府牵扯上。但四房既然有自己的主意,那就自己去,我不拦着,至多我看着些,免得出事后牵连上家中其他人。现在也一样。”   马车很快回到通平巷。   在温家的后花园里,顾溪亭见到了正在陪小大郎玩耍的九娘。   她倒是已经冷静了下来,小大郎缠人十分厉害,她被缠得脸上不由带着淡笑,没了之前的伤心难过。   温鸾领着人往边上走,道:“有些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她。表哥……还是你说吧。”   顾溪亭嗯了一声。   那头九娘已经见到了人,神情一瞬有些怔愣,旋即回过神,将小大郎交还给一旁看着的奶娘。   温鸾想离开,让他们兄妹说话,九娘却一把抱住她的胳膊。   温鸾一惊,九娘急道:“八娘若是没事,不妨……不妨在这陪陪我……”   九娘这么说,温鸾便没法离开,只好寻了地方安静地坐下。   “我只问一你事。”顾溪亭开门见山。   他同四房并不亲近,但九娘素来乖巧,这些年不管爹娘怎么胡闹,她总会逢年过节给他与祖母送上亲手缝制的一些东西。   就算不为兄妹之情,为这些年的懂事,顾溪亭都不会放任她不管。   九娘睁大了眼睛:“三哥哥……”   顾溪亭看着她紧紧攥着温鸾的手:“你是不是一心要嫁?”   九娘不敢低头,生怕一低头就开始掉眼泪。   “我要嫁。”   她松开手,噗通跪地:“三哥哥,阿爹想要悔婚,要我嫁给另一个人,那人……那人是个畜生!”   温鸾听着九娘把与她说过的事,带着哭腔又说了一遍。   也许是因为面前的男人与之有着相近的血缘,所以九娘哭得比之前更厉害,更显得声嘶力竭。   温鸾听得心疼。   顾溪亭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不管你爹娘是不是执意要退亲,你都只肯认王府的这门亲?”   “是。”   “那就认吧。”顾溪亭起身,随后道,“只你要记住一点。你始终姓顾,是我顾家女。”   顾溪亭的话里,意思太过明显,温鸾愣了一瞬,见他转身要走,顾不上九娘还跪在地上,忙提了裙子跟上。   一边跑,她一边往身后挥手,几个丫鬟赶忙上前将九娘从地上扶了起来,你一言我一句,把人送回屋里收拾。   顾溪亭腿长脚步大,几下就走到了前头,温鸾追得有些累,忍不住停下脚步喘了几口气。   再抬头,前面的顾溪亭已经停了下来,正满脸无奈地回头看着她。   “你可以叫住我。”   他伸手,十分自然地托住温鸾的手肘,见她气喘得急,还想说话,顾溪亭道:“九娘的事交给我。她暂时先留在这里,还要麻烦你照拂。”   他不能保证四房那对夫妇能立即被他说通,总是要费上一些功夫,才好断了那头的路,给九娘留下机会。   温鸾忙不迭应声,又送人出门。   几匹马候在门外,长明长乐牵着马,见温鸾与顾溪亭并肩走出门,忙上前小声道:“老夫人催三郎回府一趟。”   “出事了?”   李老夫人一向不管着顾溪亭在府外的事。从前在国子监时不管,如今在皇城司更是从不多问。   可一时让长明长乐催他回去,就连温鸾在旁听着,都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长明低头撞了长乐一胳膊。   后者疼得龇牙咧嘴,不得已道:“是四房老爷……那个……他又改主意了。”   顾洗这人完全是个趋炎附势的东西。   禹王世子一死,他生怕禹王府跟着出事,忙不迭要脱了关系,拿九娘去攀别的人家。   悔婚这种事,谁家不是小心翼翼,生怕漏出去半分坏了家中小娘子的名声。可他倒好,禹王府还没去,悔婚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   “怎么突然又改了主意?他改了什么主意,难不成是要把九娘再嫁给别的什么人?”温鸾吃惊地上前。   她走得急,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了。好在顾溪亭反应及时,长臂一伸,搂过腰,将人稳稳扶住。   “别急。”他低声安抚,抬头去看长乐,“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长乐神色一肃,道:“四房老爷这回在人前口风极严,连老夫人问话都不肯回复,只说以后再不会悔婚,会照着原先的安排,月末时送九娘出嫁。”   这是和禹王府继续婚约的意思了。   顾洗变得太快,别说温鸾心有担忧,就是顾溪亭也不觉得这是好事。   “定然是禹王府出了什么境况,这才叫他得了消息,突然改了悔婚的主意。”   顾溪亭沉着脸,“长明,去打听一下,禹王府今日都有些什么动静。”   禹王府如铁桶,但四房既然能得消息,别人也能。   长明领命而去。长乐又催了催,顾溪亭这才上马。   他把头一低,见温鸾满脸愁容,道:“如果有什么事,我会立即来告诉你。九娘那头……你帮我先瞒着。”   温鸾应声,见他拿过长乐递过来的马鞭,与她颔首,未再言语,扬鞭而去。   他动作极快,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她的视野。   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温鸾这才收回了茫然的眼睛,偏过头的一瞬,对上了无声无息站在不远处的温伯仁。   “四……四叔。”   “八娘,你和他不合适。”   赤.裸裸的反对,如同一道雷,直愣愣地砸在了温鸾的头顶。 第105章 、〔一零五〕有别   “八娘, 你和他不合适。”   温伯仁先是皱着眉头说话,待见温鸾低下头一言不发,不由叹了口气, 摇头道:“你该与他离得远一些。你……他不是良配。”   温鸾忍不住唇角弯了弯,道:“我知道的,咱们家和顾家……不合适。”   顾家,该有个身份显赫,能力出众的主母,像李老夫人一般,即便夫君不在身边, 也能以一己之力,撑着家中门楣不倒。   温伯仁叹道:“八娘,你该知道, 四叔不是这个意思。”   他并不想说太多门第之别,甚至他也不觉得, 八娘配不上官家子。   温鸾一时没有说话。   温伯仁叹息了一阵子,道:“你性子软和,又一贯是被家里娇宠长大, 这几年兄长和我们也在说为你择婿的事,想到你的性子, 我们觉得理该选一个脾气好、能包容你宠着你的人。”   那人是什么出身,他们并不在意。   高门大户不见得就是福, 寒门蓬户也不见得就是苦。   有温家的家业在, 有他们叔侄在, 八娘嫁给谁都不至于会吃苦受累。   可顾家的情况他们看得分明,那不是个好地方,长房无用, 二房远在他地,三房虽有些出息但也算不得好,更不用说一心攀附禹王府的四房……   他们的八娘,连神仙都能嫁,就是不能嫁进顾家。   况且那顾溪亭,若只是国子监博士已是不错,偏偏还是皇城司使……那脑袋悬在腰带上的活计,他们更不肯让八娘嫁过去担惊受怕。   “如今朝中都在说,顾令端是一头孤狼,他杀伐果断,不过半月的功夫,已经带着人搜查了不少官家,手上沾了不少血……”   温鸾为顾溪亭辩解道:“话虽如此,可这世上的事,难道就因为一个人他杀过人,就是大错了吗?江湖大盗杀人是错,皇城司奉命查案杀人也是错吗?如果没有皇城司,四叔,朝廷……能那么快发现不好的人事,将他们依法处置么?”   温伯仁不由多看了温鸾一眼:“八娘。”   温鸾低头:“四叔,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话。我也知道,四叔说的也不是错的。可是……可是三表哥待我很好,他几次救过我性命,他还帮我救过阿爹他们,我不能……我不能因为几句话的原因就骗自己说,说我没有……动心。”   温伯仁心里咯噔一下:“八娘!”   温鸾笑着抬头,杏眼水润,含着湿气:“四叔放心。我知道的。我就是……就是一时半会儿还收拾不好心情。”   她福了福身,低头就往回走。   温伯仁在身后跟了几步,等听到温伯诚的声音,不得已停下脚步,叹了口气。   温鸾一晚上没有睡好。   她两世为人,上辈子被季瞻臣和温鹂害了,这辈子早早想过等温家的难都过去了,等年纪到了,她就缠着阿爹,自己找一个喜欢的。   一定要挑一个长得好,又听话地。出身低没事,她有陪嫁。门当户对最好,她就守着他,一辈子欢欢喜喜地过日子。   喜欢上顾溪亭……说白了是意外,但仔细想想,何尝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他生得好,性格也好,还一直都很会照顾人,甚至他还救过自己几次性命。、   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只怕也会忍不住动了心。   何况是她这种没什么本事的。   温鸾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她都要离得顾家远一些了。   哪怕是老夫人想她回去看看,她也得挑一个绝对不会撞见他的时候回去。   然后……然后等阿爹带她回凤阳,时间久了,她就再也不会去想了。   温鸾这么想,也是这么做。   她生得软,可骨子里的性子却是说一不二的。   她能放火烧季家人,也能压着性子避开顾溪亭。   只是再怎么避,却是避不开九娘成亲的日子。   九娘在通平巷住了差不多四五日,四房似乎终于把手头上的事都处理完了,屁颠儿屁颠儿地赶到了温家,好说歹说将九娘接了回去。   自认为攀附上了禹王府的四房夫妇俩,对着温家上下摆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若不是九娘要求,只怕八月末,到了王府原先定好的成亲日子,温鸾都不会收到从顾家四房处送来的请帖。   九娘要嫁了。   嫁的还是那位禹王长子,名叫祯卿。   大承皇室姓卫,禹王长子背地里被人叫了那么多年傻子,实则很多人都已经忘了他究竟叫什么。   卫祯卿。   这个名字多少看得出当年禹王对这个长子满满都是喜爱,充满了期望。   八月三十,禹王府与顾家结亲。   虽然禹王世子才畏罪自尽不久,禹王府的白挂了没几日,立即就换成了明晃晃的红。   禹王妃再怎么哭,禹王都不肯答应,照旧要按原先说好的日子,为长子迎娶新妇。   如此一来,永安城里其他人自然更不好说什么。   到成亲这日,果然热闹非凡。   李老夫人作为长房老夫人,且又是顾府身份最高的长辈,依礼在人前露了露脸,便回了松柏堂歇息。长房夫妻俩也跟着出面晃了一圈,表示人在,一转头的功夫也回自己院子躲着去了。   四房夫妻俩倒是欢天喜地,高兴的不行,时不时这里张罗一下,那里指挥一下。   温鸾被十三娘挽着手,待在九娘的屋里陪她。   前头的热闹她们不好去看,倒是留在九娘这儿跟着看了不少。   卫祯卿是个混沌的,要他亲自来迎亲,怕是会闹出什么事来。禹王便点了自己一个庶子出来,白马红衣,谁都晓得是代替大兄来迎亲的。   照习俗,门外得有人拦着新郎官。可新郎官都是代替的,自然拦门的人也少了几分意思,得了开门红包就霍地开了门。   四房的院子里,九娘的房门被人敲响。   正被十三娘压在小榻上闹腾的温鸾忙止了动作,九娘脸上的笑这会儿也缓了一下。   “九娘,迎亲的队伍已经到门外了。”   “晓得了。”九娘应了一声。   那婆子咳嗽了下,道:“九娘,三郎来了,该背九娘上花轿了。”   婆子话音落,屋里头不管是丫鬟们还是几个小娘子,都愣在了那儿。   温鸾一直怔愣,旋即去看九娘,却见九娘也转头看了过来。   十三娘从榻上爬起来,慌里慌张地收拾自己,嘴上不忘念叨:“听说当初二姐姐出嫁的时候,是大哥哥背出去的。五姐姐出嫁,有四哥哥背。八姐姐出嫁,六哥哥背,差点就把八姐姐摔了出去。九姐姐没亲哥哥,我还当是哪个哥哥背,居然是三哥哥!”   说话间,门已经开了,丫鬟婆子们鱼贯而入,最后收拾了一番九娘的妆容,这才把人小心翼翼地扶了出去。   温鸾赶紧跟着走了两步,才到门口,就瞧见了一身锦衣站在门外的顾溪亭。   有几日不见了,她明白自己该避开,可这一眼见着,一时又挪不开了眼。   “八娘也在。”   顾溪亭笑了笑,迈开步子,两步走到门前,手一伸,没等温鸾避开,已经轻轻落在了她的发顶。   温鸾低头,轻轻应了一声。   九娘大喜,她不敢像往常那样穿金戴银地在边上走动,出门前特地挑了一身干净素雅的,珠翠簪环也都不是那种亮闪闪夺人眼球的样式。   即便如此,看在顾溪亭的眼里,面前的女孩儿仍旧是眉如远山,鼻腻琼脂,一抬眼一弯唇,都似春雨中的娇花,夏日里的粉荷,令人挪不开眼。   “你在这好好玩。今天是九娘的大喜日子,府里没人会在这时候闹腾什么。”   温鸾霍地抬头。   顾溪亭意有所指,说完了话,便记起自己来的目的,背过身去微微弯腰,把九娘背了起来,一路往前院走。   后来温鸾果真在酒宴上撞见了十娘。后者昂着头,见了她嘴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身后头有个婆子寸步不离跟着,一见她要说话,就咳嗽一声。   十娘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说不出多少话来,恼得踢了踢脚,才吃了没几口就气鼓鼓地回屋去了。   三天后九娘回门。   温鸾随顾氏也回了顾家。看着牵着九娘的手,寸步不离跟在身边,满脸依赖和好奇地卫祯卿,再看九娘脸上心满意足的笑容,温鸾心底只剩下祝福。   这是九娘自己选择的路,只盼着她余生能与卫祯卿,平平顺顺。只盼着禹王……为着子孙后代,别执迷不悟,继续闹腾。   太平日子过了约莫有两月有余,禹王妃大闹王府。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几乎就是眨眨眼的功夫,全永安城都知道禹王妃在王府里撒泼打砸,闹了好大一出。   温家自然也听说了。   从街上刚回来的温伯诚,捧着茶盏,一边摇头,一边直砸吧嘴:“街上都传遍了,禹王妃打杀了禹王身边两个丫鬟,说是两个丫鬟私底下在说王爷打算立长子为世子,宁可把世子之位交给一个傻子,也不肯再给王妃所出的儿子。”   “竟是真打算给长子么?”顾氏惊讶极了。   “我记得,禹王长子从前也是个十分聪慧的小郎君。”陆娉婷给公婆俩各倒了盏新茶,慢条斯理道,“长子为继,说到底是极为合情合理的事情。况且,禹王长子也是嫡出。”   温伯诚点头:“就是这个理。不过这长子到底如今是个混沌的,就算真成了世子,以后也管不了什么事。禹王妃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恼羞成怒,在王府里大闹了起来。”   “禹王……是故意的吧?”   温鸾突然出声,一屋子的人登时都看向她。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道:“我……我是觉得……禹王不久前才丧子,就立即应允了九娘的事,将人娶过门,实在是……实在是不像单纯出于疼爱长子的样子。”   温鸾抿抿唇,壮起胆子做了个猜测,“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在做戏呢?” 第106章 、〔一零六〕太子   听说禹王妃闹了好大的一场。   她就好像是疯了一般, 在得知禹王有意立长子为世子后,砸了一套自己最喜爱的官窑,又摔了画屏, 打杀了几个下等丫鬟。   甚至,她还拉上了禹王新近得的一个宠妾,说什么都是因为这些狐媚子,所以才害得她的儿子出事。   至于原先世子院子里的那些女人,即便不像丫鬟那样被打杀了,也个个吓得不轻,缩在各自的屋子里瑟瑟发抖, 不敢往门外踏出一步。   就是世子妃,也不得不避到了兄嫂的院子里。   可归根究底,这些女人何其无辜。   禹王妃就算要闹, 也该去找禹王。可禹王得了消息后,听说连王府的门都没踏进, 直接让人在门前调转马头,去了别处。   禹王妃听说之后,越发歇斯底里, 差点打进了卫祯卿的院子里。   好在禹王对长子一向看顾得很,留了不少人手在府中专门保护他。是以禹王妃并没有得逞, 却还有有消息传出王府。   说王妃咒骂禹王长子应该和亲娘一起早点去死,活着不光是拖累, 还是祸害, 抢了他儿子的世子之位。   这一道道的消息, 就好像禹王府压根没有门墙一般,毫无遮掩地流传到了街头巷尾。   不多久,连童谣都有人编了出来。   旁人兴许是觉得不过是凑巧, 且事情闹大了,再大的门户也不定能守得住,为外人所知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温鸾仔细想想,这兴许根本就是一场戏。   不知道唱的是黄梅还是昆曲,反正戏台上的人闭着眼唱,当底下人全都听在其中。   与温鸾一般觉得禹王府唱了一出好戏的,还有隔着宫墙,站在大殿外的顾溪亭。   此时,顾溪亭正仰面站在殿外望天,从天上纷纷扬扬落下来细雨。初秋的雨,微微带了凉意,他望着天,不作声响。   半刻钟前,他得圣上召见,从皇城司赶进宫中,才到殿前,就见张德候在殿外冲他摇了摇头。   太子在殿内。   太子从甘州回来的事,顾溪亭在皇城司就已经听说。   太子进宫的动静不小,虽无百官迎候,可他带了大批人马,一进永安城,就起了很大的动静。皇城司的察子自然就送来了消息。   顾溪亭有意避开,闻言打算先退下,张德却把人拦住:“陛下交代了,若顾大人来了,就请到偏殿喝杯茶等候召见。”   这是不准他走的意思。   这厢大殿内,圣上靠在龙椅上,望着跪在下面的太子,长长的沉默。   良久,久到太子忍不住偷偷动了动膝盖,圣上终于开了口。   “你说,你已经查明白了甘州的事情?”圣上见太子满脸喜色,听到问话的时候抬起身子,眉梢眼角都带着笑,这么一看他果真是满意自己做的事,“那你现在跟朕说说,甘州究竟是什么情况?”   圣上问着太子,语调随意,仿佛对太子做的那些事丝毫不知。   “孩儿已经查明了!甘州当地的的确确有科举舞弊之事,甘州学政孔大人心中惶恐,见孩儿来查案,全心配合。孩儿不消一个月,就将所有的事情查明,又好生安抚了那些出了意外的学子家人,这才回程……”   太子抬首,兴冲冲道。   大承开国这些年,皇室子弟还从未出过太过愚笨的,所以不管是哪一代,登基前都会或多或少的出事。   兄弟阋墙,对皇室来说,太过寻常。   圣上对这个儿子,给予了太多的希望,可看着跟前的太子,他不由偏头想了想,想问问自己,这个儿子是不是抱错了。   能当太子的,明明就不该是个傻乎乎的孩子,可眼前的太子……   圣上有些头疼。   “你说你查明了,那说说吧,究竟是谁胆大包天,有了这狸猫换太子的本事。”圣上双手扣着御案,看着太子问道。   太子笑开:“其实说到底,甘州之事不过只是一场院试。此次未过,来年再考就是。院试不必秋闱春闱,实不必让那些学子们为此愤愤不平。”   圣上看着他。   太子笑着笑着,后知后觉地变了脸色,低头道:“孩儿查了。那些被人顶替的学子们,都颇有才学,的确都能过了这次的院试,只是不甚出了点岔子,所以没能上榜。”   他说了几句话,却还是没说到重点。   圣上已有些不耐。   太子忙伏下身:“是……是当地几个富绅,想给自家儿子铺条通路。原是打算找人替考,可孔大人盯得严,就换了个法子,买通了阅卷的人,把自己儿子的名姓添了上去。出……出事之后,见那些没权没势的学子们竟然还打算闹大,就壮着胆子把人给……给打死了。”   圣上恍然大悟:“既然是这么个原因,那你为何半路非要把顾令端赶回来?”   太子一愣。   “他早你数月回城,朕让他跟着你去甘州,是为辅助你,免得你遭人蒙骗。可你把人赶了回来,似乎是觉得用不上他。”   太子伏身:“顾令端……他对孩儿有不臣之心!他一路上对孩儿多有管束,实在不是臣子所为!”   圣上握紧了拳头,手背青筋鼓起。   不臣之心?   去你的瞎了眼的东西!   圣上闭眼,忍着怒道:“不过也好,你把他赶了回来,正好让他帮了朕一个大忙。你可知道,禹王世子,你那堂兄弟,死了?”   “孩儿知道。孩儿才回城就听说了,还听说……还听说……”   “还听说什么?”   “还听说,父皇似乎答应王叔,让他立大兄为世子。”   “这是你王叔自己提出来的。”圣上点头,“你王叔觉得可以,朕自然要应允。”   “可父皇分明知道,大兄他是个……大兄他当不起这个世子,更不用说王叔百年后,大兄这样的情况也实在当不起亲王。”   圣上抬眼:“那你说,该册立谁?”   “自然是王叔和王妃的次子……”   “陛下,顾大人到了。”   太子的话已经说了大半,关着门的大殿外,突然传来了张德的声音。   圣上沉着脸:“让他进来。”   说完,圣上看向太子。后者已经抬起头。   “太子既然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就回东宫去好生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太子还想再留,可听得开门声,脚步顿了顿,转身就走。   大殿外,顾溪亭已经听了许久,殿门打开,见着迎面而来的太子,他垂下眼帘,退步一旁。   视线里,能清楚地看到太子脚上绣着金色云纹的靴子。   靴子停留一瞬,跟前传来不轻不重一声冷哼,继而迈开步子,走了。   张德这时笑道:“咱们这位太子爷,才回宫就往圣上这儿奔过来了。好了,顾大人,进去吧,陛下等你许久了。”   顾溪亭进殿。   龙椅上的圣上似乎一直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看着他走进,眯了眯眼:“方才都听到了?”   顾溪亭躬身行礼。   这儿不是白日里文武百官上朝用的大殿。在那儿,圣上说句话还得靠着太监们传声才能叫殿外的人听到声音,这儿却不用。   隔着门,顾溪亭把方才皇室父子之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禹王,从一开始就是在做戏。”   圣上闭眼,长长叹了口气,“好一场戏。他连最疼的这个儿子,也拿出来利用了。”   顾溪亭沉默地立在御案前。   禹王那出戏,但凡是有脑子的人,兴许都看得出来。   戏虽然拙劣,演技也实在粗鄙,可想到目的不过就是在人前表露禹王府的无害,再度把所有黑锅往已经死了的世子身上丢,便也觉得差不多就这样了。   往日连皇城司都不好查探出什么的禹王府,什么时候没了门墙院子,王妃发疯打砸这样不能外传的消息都能被传得满城皆知,沸沸扬扬,仔细想想便知道这里头有的是问题了。圣上勃然大怒,摔碎了手边的茶盏:“朕的儿子!朕舍不得伤一根毫毛的太子,居然是个蠢钝的,连禹王那长子都不如!”   茶盏“砰”一下砸碎在眼前。   顾溪亭不动如松,垂着眼帘,似乎没有受到任何惊扰。   “卫祯卿是真的傻了,是被人活生生害成了现在的样子。要不然,以他小时候的聪慧,禹王府世子之位,还有谁能坐。”   圣上怒不可遏,恨不能把太子提溜回来,狠狠打上几板子。   “他倒好。看不出禹王府的沟沟回回也就罢了,也看不出人心好歹!”   顾溪亭看圣上站起身,走到自己身边,又摇头叹气,背着手在身边踱步。   “这臭小子……这臭小子,朕都想抓了医官过来问一问,当年皇后产子后是不是被抱错了孩子。这臭小子,怎的……怎的就连皇后的聪明都不像一分!”   皇后聪慧,虽与圣上的感情并不深厚,可也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做了这些年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臭小子……压根不知道他的性子到底像谁!”   太子的性子仔细想想,的确是不像圣上,看意思似乎也不像皇后。不过也不像禹王就是了。   顾溪亭想。   要是像禹王,大概这宫里头就得死上一批人了。   圣上正值壮年,即便有一日要退位,只怕还要等下几十年。圣上膝下除太子之外,另外还有几个子嗣。但太子既然已经立下,圣上百年之后,必然是太子登基。   太子如今也有子嗣,太子之位越发稳固,且这些年从不见他行将踏错,满朝文武都觉得往后的日子能太平很多年。   毕竟,皇权争斗一向都是历朝历代最大的问题。   气饱了,圣上挥了挥手:“不提那臭小子了。皇城司近日将禹王府再盯紧一些,想办法往里头安上察子。”   “需费些功夫。”   圣上眯眼看他:“你自入皇城司后,朕鲜少见你说一句‘难’。”   顾溪亭拱手:“禹王府确实不好安插人手。禹王是个疑心颇多的人,身边的丫鬟妾室,但凡有谁敢多问一句不该问的,皆会立即毙命,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便是无意间问了什么,碰了什么也只死路一条。”   原先世子活着时,还偶尔能从他在外头养的睡的那些女人嘴里打听到些消息。世子一死,单禹王府内,便有了难处。   “你再试试。”圣上道,“朕信你想得出法子。”   顾溪亭一时沉默,没多久,忽又开了口:“臣若是办成了,陛下可能应允臣一件事?”   “什么事?”   “臣,恳请陛下能为臣……赐婚。” 第107章 、〔一零七〕平顺日子   朝堂上的那些风起云涌, 温鸾不知。   温家叔侄似乎早就暗地里有了约定,从不将朝中的糟心事带回家里说于家人听。   就是温伯诚在永安城中因为生意往来,听说了一些不太好的事, 也只会避开妻女,与叔侄俩在书房中私谈。   温家的男人,似乎从来都希望家中女眷们生活在最无忧无虑的环境之中,那些糟心的腌臜的事,他们更愿意以一己之力挡在外头,不愿叫她们操心。   顾溪亭那边似乎也瞒了什么,即便偶尔长林来送礼, 温鸾问起,他也绝不多言,只说外头一切都好。   温鸾便在这样的环境下, 过了太太平平,安安心心的几个月。   她虽说被护得紧, 可消息也有不断地打听。   几个月内,有秋葵这个机灵鬼,温鸾也听说了不少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禹王当真立了长子为世子, 圣上顺势给下了诏书,确定了这件事。禹王妃又假模假样地闹了一场, 最后禹王到圣上跟前,给禹王妃的另一子请来了郡公的位置。   比如太子与宁王在马球场上相遇, 太子的伴读在比赛的时候, 打折了宁王一个随侍的小腿, 宁王的队伍里缺了一个人,圣上随手就指了顾溪亭上去帮忙。于是那场比赛,毫无悬念地被宁王赢了去。   顺说, 那个打折人腿的太子伴读,被摔下马,差点被马蹄当胸一脚,还是顾溪亭拿马竿打出去,这才逃过一劫,只胸前肋骨断了一根。   伤筋动骨一百天,约莫是要好生躺在家里休息上几个月了。   又比如说,李老夫人这几个月里就没断过给顾溪亭说亲的事。永安城里的媒婆已经快踏平了顾府的大门,连带着躲出去的顾家长房夫妇俩,也被烦得不得不逃回家里,出谋划策帮忙挑选小娘子。   至于温鸾自己。   她每日在通平巷的家里,多了不少事。   练字、女红仍是不断,她开始沉下心跟在陆娉婷的身边念书。还是不读那些女则女戒,她读的和男子求取功名看得那些书无异,至多还多了几本游记和风俗笔记。   那些游记都是顾溪亭让长林送来的。   他本就博学,知道她开始读书,便亲自挑了一些,不好自己亲自来送,就差遣长林或是央求白妈妈和青萤,一趟一趟往温家去,一本一本送到温鸾的手边。   于是这书,就从秋读到了冬,读到温家在永安城里又开了几家铺子。   温伯诚一贯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当初能继承温家家业,在凤阳开出那么多家盈利的铺子,又能买下越来越多的地,还有了船队走南闯北,温伯诚就不是个普普通通憨厚的汉子。   圣上赏了宅子,又说让他在永安住下,他就听话地暂时落了脚。   温鸾偶尔跟着去铺子里,便发觉自家铺子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不多久,永安城最热闹的几条街道上,接二连三又有铺子挂上了温家的招牌。   甚至,还新开了一家酒楼,做的是天南地北的菜色,不过一旬功夫,就吸引了不少商队在酒楼里花钱唱一唱自己家乡的味道。   就连一些城里的达官贵人,渐渐也被吸引过去。   如此一来,温鸾就瞧着自家阿爹日渐歇了回凤阳的心,用膳的时候还盘算着什么时候把凤阳用惯了的那些人也给提携到永安来。   永安城的冬天,温鸾已经习惯了。   这种天气,她最是不愿意出门,只想捧着手炉窝在屋子里看看书,发发呆。女红什么的,手都冻僵了,动不了。   她躲在屋里,手炉捧着,游记摊着,边上还有瑞香松香一个端茶,一个焚香,舒坦得不得了。   顾氏与陆娉婷来时,温鸾正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小脸被屋里的炭熏得红扑扑的。   “你倒是过得舒服。”顾氏点了点温鸾的额头。   陆娉婷笑出声:“八娘惯常是个会享受的。昨日夫君才给她带了一罐子圣上赏的茶叶,我闻着,像是这个味。”   温鸾抿嘴笑:“是四叔给的茶。这茶闻着香,喝在嘴里更香。”   她说着,就下榻亲自斟茶。   顾氏接了茶盏,品一口:“果真是好茶。”见温鸾又给陆娉婷递茶,顾氏摇头拒了,“你四婶眼下不好吃茶。”   温鸾一愣。   温家向来不是什么文雅人。她爹不爱吃茶,觉得那就是草叶泡水,可别人爱喝,盈利也不少,他便开了家茶园子专门卖茶。叔侄俩会吃茶,可并不爱,平素好的坏的都能喝,更多的是得了好茶就给八娘送去。   后来温伯仁娶了妻,陆娉婷爱茶,便往往得了好茶,一分为二,一人一份。昨晚的茶陆娉婷没要,温伯仁就全给了温鸾。   温鸾只当是她家陆姐姐客气,见了人就忙不迭想分享分享,顾氏这一拒,她有些懵。   “是我眼下不方便喝。”陆娉婷也不瞒着,拉了温鸾的手放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今早才见过大夫,是这儿有了小娃娃。”   温鸾瞪圆了眼睛,怔愣过后,欢喜得不行,蹲下身就一下一下摸着陆娉婷的肚子,嘴里嘟囔:“好孩子,快些长大,阿姐给你准备好多好玩好吃的东西。”   温家人少,多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多一份热闹。   陆娉婷被她的反应逗笑了。顾氏也笑得不行,捏捏她的脸:“好啦,别闹。过几日咱们去寺里进香,求菩萨好好保佑你小婶子,和小婶子肚子里的小娃娃。”   温家这日的欢喜过后,不久便到了阖家进香的日子。   一大早内宅就动了起来,从顾氏到陆娉婷,丫鬟们纷纷忙碌,连带着温鸾都早早地爬了起来,一番梳洗打扮后,跟着阿娘小婶出了院子。   门口已经备下了三辆平头大马车,看着普普通通,用料却都是极好。温伯诚夫妇俩一辆,温伯仁夫妇俩一辆,温鸾与温仲宣凑合跟在他们后头。另外还有几个丫鬟婆子与一众护院跟着上了路。   毕竟是早起进香,温鸾乏得很,靠在车里的软靠上就有些昏昏欲睡。温仲宣想数落她几句,问是不是又偷摸着熬夜看书了,嘴一张,自己先打了个哈欠,索性学着妹妹的样子,靠着软垫随着马车晃动闭眼休息起来。   温家去的是落霞寺。   马车颠颠簸簸,等听见外头隐约传来禅钟声,温鸾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边上温仲宣睡着了,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她伸手去捏阿兄的鼻子,见人眼皮抖了抖,不乐意地睁开眼,温鸾这才笑吟吟道:“阿兄,我们快到了。”   温仲宣揉了揉鼻子,听得外头人声渐大,香火气越发重了,他眯了眯眼,伸了个懒腰。   “四婶怀了身子,等会儿进香的时候,你可别光顾着自己玩。”   “我知道呢。”温鸾偷偷掀开帘子一角,“有四叔在,他才不会让别人照顾四婶,恨不能捧在手心里护着走。等阿兄你给我找了嫂子,说不定比四叔还小心护着呢。”   温仲宣屈指就要去弹她脑门,温鸾嬉笑着往边上一躲,马车这个时候慢慢停了下来。   落霞寺是个奇怪的地方。明明是千年古刹,僧人众多,香火也十分鼎盛,却好像千年来,几代僧人只守着山上那算不得大的庙宇。   哪怕有富绅显贵捐赠香火,想帮着寺庙再扩建一些,多容纳几尊神佛,几代老住持方丈却都口中喊着阿弥陀佛,婉拒了那些好意。   若有人硬是要给,他们便给佛像翻新,或者做一批金塑小像往人家里送。逢年过节,更是会拿出那些富绅显贵捐赠的香火,在寺中开设粥铺。每逢灾年,则收养无父无母的孤儿,或收入寺中当小沙弥,或送去学堂供养他们读书识字,考取功名。   兴许也正是因为这,饶是落霞寺不肯扩建,香火依旧极其鼎盛。   从前在凤阳,温鸾对进香的事鲜少上心。或许是因为那时候年纪小的关系,许多时候,去庙里进香相当于是被放出去玩耍。   这辈子,因为重活一世,温鸾相信这世上的事,老天爷确实都看在眼里,漫天神佛会给与人庇佑,所以每每进香,她都跟着。   一行人随着知客僧进了大殿。和往日一样,见了主持,简单寒暄,温伯诚与顾氏低头说了两句,便捐了一大笔的香油钱。而后余下几人稍稍捐上几笔,开始一座佛像一座佛像的烧香磕头,许上心愿,或是求上一支签。   温鸾恭恭敬敬的一路跟着拜过去,拜到送子观音像那儿,她稍稍行礼,便站到一边不动了。   她看着温伯仁扶着陆娉婷走到佛像前,夫妻俩诚心诚意地拜谢,温鸾摸摸手,转过头。   殿外头,有个面善的僧人走过。   温鸾抿抿唇,拉着顾氏说了两句,得了应允,忙提了裙子往殿外快走两步。   出了殿,见往来香客众多,她不得不停下脚步,东张西望,最后寻到那个僧人这才又稍稍走快几步。   她一走快,前头那个僧人停了下来,转身回看。   “拾……小师傅。”温鸾走到跟前,问,“最近三表哥他可还好?”   长林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来过通平巷。她往顾府去看望李老夫人,老夫人每每见着她,就笑吟吟搬出新的画像来让她帮着看一看。倒是白妈妈和青萤,送她出门时会提上一嘴,说是三郎已经许久没回过家,似乎是忙着皇城司的事,直接就睡在了衙里。   “大人近日有些忙。”   拾鸦不多说,就是说话,声音也仿佛压在喉咙里,沉沉的,很轻。   温鸾听得一清二楚,想到外头那些听说的事,身一转,往另一间大殿里走。   等顾氏遣了明珠来找,温鸾已经从僧人手里请来了一枚平安符。   “八娘去做了什么?”顾氏柔声问。   温伯诚凑过来:“八娘是不是给阿爹许愿去了?”   温鸾顿了顿:“我……”   她要怎么说……说“没有,我去给三表哥请平安符了”还是“嗯,给阿爹你许愿去了,愿你财源滚滚,紫气东来”?   温鸾一瞬沉默的功夫,有温家的下人进了殿。殿内有其他香客,人不多,但也不少,下人不敢大声,只能走到人前小声道:“老爷,夫人,方才从凤阳老家来了人,说是……说是老太爷病了,有些不大好。” 第108章 、〔一零八〕回乡   温老太爷病了。   来传话的下人只说是管事的吩咐他赶紧往永安来, 请二老爷和四老爷赶紧回去。   这么说便是不问病因,温鸾也知道,祖父只怕是很不好了, 这分明就是让他们一家子人赶紧回去看上一面。   兴许……那就是最后一眼了。   温伯诚当下没有多说。   一家人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落霞寺,回了通平巷就立即开始吩咐下人收拾起东西。温伯仁与温仲宣则纷纷去找自己的上峰,希望能同意允许自己回乡敬孝。   温鸾抽空去了趟顾府。   如果祖父这一次真的撑不下去了,只怕他们一家就要在凤阳住上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三年。   她心底……多少还是矫情地想要再去看一眼那个人。   温鸾到底没见着顾溪亭,也没见到李老夫人。   “老夫人是气着了。”白妈妈给温鸾斟茶, 顺道压低了声音,与她说话。   “八娘也知道,老夫人这几年一直在给三郎相看小娘子。永安城里的女孩儿几乎都看了个遍。从前三郎还在国子监时, 老夫人瞧上了个文官家里的幺女,原都打算两家凑个日子相看了, 没成想小娘子大闹一场,说是看不上三郎这样老老实实待在国子监当博士。”   “这也就罢。老夫人从来没有强迫的意思。可一转头,到了昨日, 那小娘子竟是主动找上门来,又是跪又是哭, 说什么非君不嫁,瞧上了咱们三郎。”   “她这哪是瞧上了三郎, 分明是瞧上三郎的官位。再一打听, 那小娘子家里有个庶出的长姐, 嫁了皇城司里的人。她们姐妹俩自小不对付,于是乎,就想着要压长姐一头。老夫人一气之下就病倒了。”   白妈妈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温鸾一时间, 竟也是惊得不行。   永安城里官家女眷不少,自然小娘子们也不少。   她有幸见过一些,温婉有之,泼辣有之,善良有,尖酸也有,各家小娘子有各家自己的脾气。就是顾家温家自己,都有各种性子的女儿,何况外头。   “我先前不知老夫人病了,手里也没带什么药材。”温鸾从身上摸出一枚葡萄花鸟纹金香囊,塞进白妈妈手里,“我没旁的什么信物,若是有需要,白妈妈尽管拿着这个,去东街的香附堂取药材。”   那是温鸾自己从旁人手里买到的一家药店。   坐堂的大夫上了岁数,但医术不错,原先的东家年纪大了回乡下养老去,因与温家有些往来,提起想卖铺子的事,就被她买了下来。   白妈妈又惊又喜,望着温鸾,眼底满满都是惋惜。   “八娘这份大德,我定会告诉老夫人的。”   温鸾忙不迭摇头:“不用说这些。我……这些年有老夫人庇护,只是些药材,不算什么。”   她摸着袖筒,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摸出件东西。   “我今早陪着家人去了落霞寺,听说他家的平安符不比弘福寺的差,就顺手为……为三表哥求了一枚。劳烦白妈妈转交。”   温鸾说罢,将手里的东西郑重放在茶几上,这边行了行礼,转身告退。   白妈妈吃了一惊,忙让青萤去送,自己则拿起了茶几上的平安符。   若是平日,有什么东西要转交给三郎,白妈妈总会与老夫人禀一声。可今次,她有些不忍心,叹了口气,将平安符收进袖子,亲自往吴霜院去。   那头,温家一行人很快出发了。   从永安去凤阳,他们花了比来时短上近半月的时间,日夜赶路,终于在凤阳难得冬雪皑皑的一日,一家人赶到了鹿县。   温家的宅子还和从前一个样,温鸾的心却从下马车起,就一直高高吊了起来。   所有的下人都是一副悲戚的样子,叫人放不下心。   温鸾跟着人迈步跨过门槛往里走。   正屋的房门关着,里头隐隐能听见女人的哭声。   门一开,屋里的人显然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起头看了过来。   是个眼生的。   那人呆了呆,认出温伯诚,然后放声大哭:“二老爷!”   温鸾看着,抬头去看阿爹。   温伯诚眉头皱了皱眉,去问边上的管事:“她怎么在这?”   管事苦着脸道:“自老太爷病了之后,原先是丫鬟们伺候,可丫鬟们力气小,没法扶起老太爷喂药擦身,就……就还是把霍姨娘从外头接回来了。”   温鸾没说话,看着面前被叫做霍姨娘的女人,歪了歪头。   温鸾知道,自家祖父从来不是什么圣贤。他有妻有妾,有暖床的通房丫头,年轻时在外头也有过别的女人,后来年纪大了,身边就剩了几个老姨娘。   这个霍姨娘,她还是头回见到。   霍姨娘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虽然是在屋里,也烧着炭,可身上依旧穿得很厚,像是怕冷得很。   她就坐在屋里哭,隔着一旁的垂帘是里屋,老太爷就睡在那里头。   温伯诚眉头紧皱,掩下怒气,问道:“老太爷身子如何?怎么连一点窗都不开,不怕把人闷坏了么?”   霍姨娘还在抽噎,管事抹抹眼泪,掀开垂帘,指着床帏紧闭的床榻道:“老太爷病得太突然,我们请了许多大夫,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都说听天由命。”   管事眼睛发红,“大夫们也说不好紧闭门窗,得开着,得通风。看窗开一点,老太爷就开始叫唤,喊冷喊难受。我们看着心里难过,就和霍姨娘商量着,还是把门窗关了……”   温伯仁掀了床帏,一股子臭味就扑面而来。   温鸾被下意识护在身后,可还是闻到了那股子排泄物的气味。   她往床上看,那上头躺着几年前离别时还精神奕奕,如今却形容枯骨的老人。   老人睁着眼睛,目光呆滞,空荡荡的,不知道在看着什么,脸色很难看,是那种到了极致的病态。他还张着嘴,喉头微微动着,发出微乎其微的声音。   他上身很干净,看得出家里下人一直在给他擦拭。但下身尽管罩着被褥,却已经挡不住气味,显然里头更叫人不忍直视。   他已经完全瘦得脱了相,就好像一具枯骨,还包着薄薄一层皮肉的样子。   尽管祖父最疼的始终都是温鹂,可温鸾好歹也算是曾经得到过祖父不少疼爱的,见老人一场大病成了眼下的模样,她鼻尖发酸,眼泪夺眶而出。   怎么就突然……突然成了这副模样。   “究竟是生了什么病,怎么就……就成了这样?”顾氏的声音发着颤。   温鸾抹去腮边的眼泪,回头看向哭得满脸是累的霍姨娘走到近处。   “也说不上是什么病,大夫说是上了年纪,所以身子坏了,一点风寒就把人给打倒了。”   霍姨娘哽咽难言。   可她说的,在场几人却是不信。   温伯仁更是隐隐有了动怒的意思。   “说起来姨娘的确是不知情。”管事擦擦眼睛,“老爷你走前一直交代我们,要好生把事情都瞒着,别叫老太爷知道了大老爷一家出事的事。就连霍姨娘,也是那时候让我们送走的。”   温伯诚点头。   温鸾仔细听着,就听管事三言两语将那之后的事都说了一遍。   那霍姨娘是前两年大伯从乡下找回来的。听说是祖父壮年时曾看上的一个小丫鬟,但那时阴差阳错,小丫鬟被家人带走嫁了人,没多久成了寡妇,又过了许多年被大伯偶遇,带回家孝敬老父亲。   阿爹走前担心这个霍姨娘不是什么好人,特地叫人送走。   这么说起来,祖父的病倒的确和她没什么关联。   归根究底,是瞒着的消息叫祖父意外听说了,一时怒急攻心,昏了过去。   “大夫说上了年纪,不能这么动怒,差点就要偏瘫。我们也吓得不敢多言,可老太爷不肯,非要大伙儿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不说就要发卖了我们。有几个胆小的,就全都倒了出来。”   这一倒,温老太爷直接又气病倒了。虽然醒过来之后没有口歪鼻斜,但身体僵硬,不能起身,甚至失禁。   刚开始的时候,丫鬟们还能费力照顾,可那时候的温老太爷吃得好住得好,身子病重,丫鬟们很快吃不消。管事这时候就想起了被送走的霍姨娘,立即将做了好些年粗重活,十分有力气的霍姨娘接了回来。   管事说着,霍姨娘扑到床沿边又痛哭起来。   温鸾看她一眼,召来瑞香松香:“扶老姨娘回屋休息休息。”   两个香当即上前,扶着霍姨娘就往外走。   霍姨娘回了几次头,到底走了出去。   “霍姨娘年纪大了,之前既然送走了,好生养着为她送终就是。接回来不让人享福,反而做这些下人的活……”顾氏摇头,叹口气,“如今我们回来了,就让霍姨娘在家里养着吧。”   顾氏说完,温鸾就看她伸手拽了拽自家阿爹。   冷着脸的阿爹顷刻间松开了眉头,与四叔互相看了一眼,走到床边俯下身,低声喊了几下。   床上,温老太爷清醒过来,放在床上僵硬的手指动了动,嘴唇微颤:“老……二,老……三……”   “爹!”   “祖父!”   一家人围拢在床边。温鸾扶住陆娉婷就站在近处。   温老太爷还糊涂着,眼神也不见有多清明,可已经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话来了。   温鸾听得清楚,也看得仔细。她的祖父,在能说话的第一时间,用明显还有些僵硬的手,紧紧抓着她阿爹,一个字一个字问:“老……大……呢?”   屋子里一时间沉默下来。   温鸾忍不住要叹气,就见被人围拥着的祖父明明没有再说话,也没旁的动作,一瞬泪如泉涌。   “快来了,就快来了!老大就在路上了,过几天就到!”   她到底还是听到了阿爹的欺骗,也听到了四叔轻轻的一声“嗯。” 第109章 、〔一零九〕服丧   温鸾放开袖子, 从厨房钻了出来。   秋葵跟在身后,手里头牢牢捧着木盘,小心护着里头盖了盖却还藏不住香味的吃食。   “八娘, 这鱼粥闻着好香啊。”   听到秋葵口水吞咽的声音,温鸾哭笑不得:“这是给祖父准备的,没什么味道。回头我再给你和瑞香松香她们另外做一次,放点别的,提提味,也更好吃些。”   秋葵欢喜地忙不迭点头,越发小心看顾起手里的鱼粥, 只差一步两步挪着走了。   温鸾看着她这般模样,被逗笑得不行。转念想起正院里的温老太爷,又缓缓放下了笑。   他们回家来已经有三四日, 老太爷的病始终不见好,可也没有看着再败下去, 总归是个好事。   于是在开头的寸步不离后,为了躲祖父偶尔清醒时对大伯的询问,阿爹他逃去了外头, 开始忙起铺子的事。   四叔和阿兄则留在院子里照顾祖父,端茶送水, 擦身换洗,一时间都由他们叔侄俩亲自经手。   霍姨娘仍旧留在温家。她毕竟上了年纪, 顾氏便做主让人留下, 让下人好生伺候。   这位老姨娘却不是坐得住的人, 说是粗活做惯了闲着容易病倒,日日往祖父身边去,比起一声不吭的叔侄俩, 也只有她还能和祖父说几句话。   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吃得也清淡。温鸾这几日做的东西,祖父有时候吃不下,就全都入了毫不介意的霍姨娘嘴里。   所以这次的鱼粥,她索性多做了一些。   进了屋,叔侄俩果真坐在一旁,一人捧着一书,偶尔压低了声音互相讨论,偶尔回头看一眼床上的祖父。   霍姨娘坐在床沿上,正低头动作小心地揉捏着老太爷的手臂,嘴里不住地念叨:“老太爷,您快些好起来,四夫人有身子了,等您好起来就又能见着个小孙儿……我前头瞧见小大郎了,小牛犊子似的,和九郎两个生得又壮又漂亮……”   “老姨娘。”温鸾轻轻叫了一声。   霍姨娘扭头看过来,闻着味道,欢喜道:“八娘这是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她说着低头,冲老太爷笑,“老太爷,八娘做了好吃的,你闻闻,香不香?”   霍姨娘扶了温老太爷从床上坐起来,小心伺候他吃粥。   温鸾瞧着,说是厨房里还备了别的吃食让叔侄俩先去吃点再回来守着。   屋子里的气味到底不太好,温仲宣有意让温鸾少待一会儿,却见温鸾摇了头。   “我在这儿守着,况且霍姨娘也在,不碍事的。”   温仲宣还想再说,温伯仁点了头。   叔侄俩一前一后出去,温鸾便过去坐到了床沿边,帮着霍姨娘伺候老太爷吃粥。   她特地熬了很久,米粒都开了花,还特地选了没刺的鱼片成鱼片,没加调料,连盐也没放,一锅都是浓浓的鲜味。   “我从前在乡下,一年到头能吃上一口猪肉是件老奢侈的事情。也就溪涧里头的鱼,能时不时抓两尾回家解解馋。可溪里头的鱼,刺多,吃着麻烦,哪里像八娘做的这碗粥,又香又鲜,连根刺都没有。”   霍姨娘笑盈盈,舀了一勺鱼粥,低头吹了吹,这才小心翼翼送进老太爷嘴里。   老太爷还没清醒,一口粥喂到嘴边,要哄上好一会儿,才知道吃进去,再一点一点往下吞咽。   “老姨娘来了家里,就安心住下吧。”温鸾接过碗,“我多做了一些,老姨娘跟着一块儿吃,我来喂祖父。”   “诶,好好。”   霍姨娘是个能吃的,即便是在乡下守寡,吃苦受累的那些日子,也依旧肉乎乎的,什么都吃。先前为了照顾老太爷她瘦了一圈,等温鸾他们回来,没几日就又胖了回来。   温鸾让她去吃,她便欣然应了,秋葵帮着舀了一碗,她呼啦呼啦,也不怕烫,直接往嘴里送。   “果真还是八娘的手艺最好。”霍姨娘笑了两声。   温鸾笑笑。   一锅热腾腾的鱼粥,温老太爷用了不过小半碗,余下的尽数入了霍姨娘的肚子。   给老太爷擦过嘴,趁着叔侄俩还没回来,温鸾问起霍姨娘从前的事来。   霍姨娘重新回温家的时候,都已经是五十来岁的人了,早过了多问两句就臊红脸的年纪。温鸾稍稍问起,她便笑吟吟的都说了。   “我那会儿年纪小,知道老太爷的心意,又怕又喜,可想着太夫人是个好人,我总不能对不起她,就随爹娘回了乡下,嫁了邻乡的汉子。我那汉子是个憨厚的,可惜走得太早,我连个孩子都没给他留下就守了寡。”   “日子久了,哪还记得老太爷的事。要不是前几年大老爷找来,我都不晓得太夫人走了。我答应来,也没想过攀着老太爷大富大贵,我都这把年纪了,当个老妈子伺候着,有口热汤热饭吃,就成了。”   霍姨娘说这把年纪了,没的什么喜欢不喜欢,爱不爱的,说的肉麻,听了也肉麻。   可温鸾觉得,她心里应当多少还是有祖父的。就是因为有,所以哪怕是来当个老妈子伺候人也乐意。   温鸾问自己,要是顾家……她愿不愿意回去照顾顾溪亭。   也是愿意的吧,只是太过卑微了,卑微得自己都觉得害怕。   温老太爷没打算给温鸾多少时间卑微害怕,一碗鱼粥下肚,不过是又迷糊了半个时辰,人突然清醒了。   “开开窗吧。”老太爷突然道。   霍姨娘一愣:“外头怪冷的,都下雪了呢。”   平日里倒是都开了角落的一扇窗,开得不大,够通风就行,免得冻坏了人。昨夜起,外头就一直在下雪。凤阳地方暖和,一落雪,那就是真的冷到骨子里的感觉,一家老小更是不敢开窗。   温老太爷摇头:“开吧,我瞧瞧雪。”   “诶,诶,我去开。”   霍姨娘去开窗的功夫,顺便差着几个小丫鬟去前头院子里把主子们都叫过来,这才回到床边。   温鸾和几个丫鬟从橱里抬出一床软被,又盖到老太爷身上。   老太爷安安静静坐着,望着窗外的落雪出神。温鸾和霍姨娘谁也没开口,静静地在一边陪着。   不多会儿,门开了,带着外头的飘雪,一块儿走了进来。   温鸾回头,见一家老小急匆匆进门,忙站起身,让出了床沿边上的位置。   温伯诚这会儿也不怕老太爷再问起老大的事了,几步走到边上:“爹,身子怎样?”   温老太爷见儿孙都近到身边,笑眯眯道:“都来了啊。”   他说“都”,视线自然而然地往后头看了看,脸上的笑顿了顿:“老大……”   “在路上了,兴许是临时被什么绊住,所以还没到。”   “还没到啊……”   温老太爷的声音满满都是遗憾。   温伯诚抹了把脸:“是,还在路上呢,快到了,就快到了。”   一直混混沌沌的温老太爷即便有清醒的时候,但都说不了几句话,也不像现在,能好好地坐起身,能完整地说一串的话。   现在这样子,谁都想得到一个词——   回光返照。   “你们兄弟四个,我打小疼着。老三没得早,就剩你们三兄弟。老四是个聪明的,咱们温家……这么多年,总算是出了个读书人,有了功名,当了官,光耀门楣了。看谁还敢说咱们温家就是个土财主!”   温伯仁在旁轻轻应声。   “老二啊,你野心不小,能力也够,温家这几年在你手里很好……”温老太爷有几分唏嘘,“你守着温家,我放心。三郎也是好孩子,就是还没成家,你别光顾着忙生意上的事,该给三郎找个媳妇了。八娘……”   他喊了一声,温鸾近前,被温老太爷握住手。   “是祖父以前委屈你了……季家……没事,你以后会遇到好人家,能抢走的都不值得念想。”   温老太爷的这些话,分明是在交待身后事了。温伯诚有些慌,忙要下人去请大夫。   尽管温老太爷人还能动,还能说话,可温鸾还是看得清楚,自家阿爹全身都哆嗦了起来。   温老太爷松开了握着她的手,转而握住了两个儿子。   “老大是不是死了?”   温伯诚突然瞪大了眼睛。   温老太爷笑:“我听说了,他跟着季家那几个犯了事。那么大的事,皇帝老子怎么会放过他。”   禹王世子是“自尽”的,看着像是一力承担了所有的罪名,可圣上不好糊弄,更没打算放过那些效力的人。   底下那些做事的无论男女被流放千里,像季成圭一家还有温伯起一家,自然是被斩首示众。   就连尸首,都不准收拾。   温伯诚这次回来,只在山上给长房立了衣冠冢,余下的他也没有办法。   “他做错了事,回不来了。”温老太爷点点头,“我也知道,他差点害了你们,现在他一家没了,你们……你们兄弟俩能不能原谅他?”   温老太爷话音落,屋子里却是谁都没有应声。   便是霍姨娘,这会儿也听出不对来:“老太爷,这事……这事……”   没人会应的。   温鸾低下头。   祖父想的是手足亲情,可大伯什么时候想过。也许小的时候,因为一母所出,大伯还念过阿爹的好,可随着年纪长大,闹出分家的事,又闹出漕粮的事,一分一毫地看不出手足亲情。   这样的事,任是谁都不会轻易谅解。   温鸾不知道阿爹他们会怎么想,但起码在她自己的心里,两辈子所经历过的事,足够让她永生永世不会原谅大伯他们的所作所为。   温老太爷没求来子孙对长子的谅解,等到大夫被匆匆带来时,已经出气多入气少了。   没多久,大夫摇了头。   甘露十一年十二月初九,凤阳温家老太爷温成病逝。 第110章 、〔一一零〕黄婆子   温老太爷病逝, 温家上下皆要服丧三年,温家叔侄俩虽然仕途正好,却也不得不丁忧在家。   这样一来, 自然就没人能回永安去。   出殡前,温家门前车水马龙,这些年认识的朋友几乎都来了。到出殡那日,更是满城是人,路边送行者无数。   整三年,温家挂白,素衣出行, 就连温家名下的铺子也都一改平日的惹眼。温鸾出门,也都没戴那些金银首饰。   直到陆娉婷临盆,生下个软乎乎的小女娃, 温家这才有了喜色。   三年里,凤阳当地百姓和途径的商队都纷纷说温家孝顺。   三年后, 温家出孝。   顾氏坐在窗边小榻上,望一眼正有模有样读书的九郎和小大郎,低头在花绷子上落下一针, 又与坐在一处的陆娉婷低声说了几句话。   有小丫鬟这时候进来禀道:“夫人,黄婆子过来了。”   顾氏微微一愣, 道:“她怎么过来了?”   凤阳当地有几个尤其出名的媒婆冰人。譬如这个黄婆子,她婆婆就是原先凤阳的老媒婆, 手底下说成的婚事, 没有上万, 也有几千。黄婆子进了夫家门,跟着婆婆做起了媒婆,这些年也说成了不少。   三年前, 温家服丧,自然没人会登门说什么亲。   三年了,三郎都二十出头,早该说亲,八娘也翻年就要十七,早过了及笄之龄。这么一想,黄婆子登门也就成了情理之中的事情。   陆娉婷笑道:“她一个媒婆,这时候登门还能有什么事,怕是有哪家小娘子瞧上了三郎,也兴许是想给八娘说个人家。”   顾氏想想点头,心下有些欢喜。面上却不显,与陆娉婷一道出了门,这才叫丫鬟引了黄婆子去花厅吃茶。   两个孩子如今的年纪都已经不小了,可是不好再蹉跎。   虽然温伯诚兄弟俩总说不急不急,可以一辈子养着八娘,可瞧见他俩私下里催着三郎出了孝就赶紧去相看小娘子,便知晓他们多半还是盼着两个小辈能成家的。   顾氏往花厅去,便见着了那位黄婆子。   “这是府上的四夫人吧?”她看见陆娉婷面露惊艳,乐呵呵道,“早就听说温四爷在永安城娶了位官家小娘子回来,如今一瞧,竟是这般玉琢的人儿,可真是漂亮!咱们凤阳当地的小娘可是连点边儿都沾不上。”   一个媒婆,最厉害的就是一张嘴。   黄婆子一张口,就先将陆娉婷从头到脚夸了一番,奉承地丝毫不叫人心生厌恶。   “四夫人生得这般美貌,咱们满凤阳都找不出更好看的人来了,这可怎办,我这还想着给小温大人说个媳妇儿呢!有自家婶子珠玉在前,再好看的小娘子都得生出愧色来。”   她说得夸张,将陆娉婷捧得天上有地下无。若不是顾氏晓得,四弟这门亲一开始凤阳当地人都说温家是为了攀富贵,才叫庶出的四爷娶了个大了许多岁的妻子,顾氏还真就要信了黄婆子的嘴。   饶是如此,顾氏仍旧不禁定睛去打量她。   黄婆子是个不算年轻的妇人,约莫有四十来岁的样子,生得有些胖,脸盘同圆月一般,一双小眼睛,一笑就眯成缝儿。她皮肤不白,是那种常年在外头走动晒出来的麦色,配上一身绿袄子,加外头的毛披风,整个人瞧着又胖了一圈。   “你说,你是来为我儿说亲来的?”顾氏问。   温家几代商户,突然出了两个当官的,因为辈分有差,外头就称呼起叔侄俩一个“温大人”,一个“小温大人”来。   黄婆子抿了嘴笑:“是啊是啊,有门亲事,人家专门请我过去说了说,觉得若是有缘,想试试能不能说成了。”   顾氏请了黄婆子坐下。   黄婆子又说了好一番恭维的话,这才讲到正题:“是咱们隔壁邝县的孙家。他家夫人应当是知晓的,家里上三代都是读书人,可以算是书香门第,早年不也出过当官的。论门第,倒也相当。”   黄婆子提到的孙家,顾氏还当真有些印象。便是陆娉婷听到是这家,也想到了些事情。   孙家老太爷从前当过太傅。圣上登基后,老太爷念自己岁数大了,身子骨不好,就告老还乡,带着老妻和老来子回了老家邝县。   孙老太爷的几个儿子倒是出息不小,如今都还在各地当着差。唯独小儿子陪着在老家,长大之后做起了生意。   孙家生意不大,比不得温家,但温伯诚对这个孙家小儿多有赞叹,直说他是个脑子活的。   “我记得……孙家没有闺女。”陆娉婷婉言道。   那声“没有闺女”,把黄婆子说得一愣,笑了起来:“是没闺女。可孙老太太的娘家有个适龄的小娘子,待字闺中,虽然比不上四夫人好颜色,可也是邝县数一数二的美人,才情好,管家也是一把好手。这样的小娘子娶回家,岂不是美哉。”   “那就不是孙家的小娘子了。”   “虽说不姓孙,可也是养在孙老太太膝下的。”黄婆子殷勤道,“那小娘子今年十六,年纪正好。孙家老太太瞧上了温老爷,一打听,知道小温大人尚且还没娶妻,房里也没个伺候的人,觉得温家家风正,是个好人家,这才托我来问问……”   她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孙家在邝县的情况,从祖上几代一路顺着讲了下来,竟是连点磕绊都没有。   顾氏与陆娉婷听得津津有味,都觉得这黄婆子若是没当媒婆,当个说书人也是不错的。   她们问什么,黄婆子都能答得出来,一时间觉得那小娘子似乎确实是个可以考虑的。   反观自家三郎,二十出头的年纪,配一个十六岁的小娘子,有些平白委屈了人家。   “这可说不得什么委屈。且不说小温大人才这般年纪,就是年纪大些,孙七爷,他如今不也还未娶妻。”   黄婆子笑呵呵道:“七爷翻了年就二十三了,虽说是老来子,可一点儿都不见娇气,更不是什么纨绔。孙老太爷和老太太为着这个儿子愁了好几年,七爷愣是不急。”   她顿了顿,有意问:“孙老太太说,若是说不成小温大人的亲,能说成八娘子的也行。我厚着脸皮冒昧问一句,咱们府上八娘可说了亲事,若是没有,两位夫人不如看看孙家七爷?”   顾氏心头一突,忙去看陆娉婷。   陆娉婷微微皱眉。   黄婆子是个伶俐的,见她俩的神色有变,忙笑道:“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位夫人不妨亲自去看看,若是合适,这门亲自然是你们说成就成,要是不合适,也不妨着两家同从前一样,点头之交。”   “我身为母亲,自然是要为一双儿女考虑,为他们好生挑选另一半。只是温家从来不是身为长辈一句话就决定儿孙的事,这亲事我还得问过三郎和八娘,不好专断。”   她说完要送黄婆子走,黄婆子却笑着坐稳了道:“话是如此,那不知夫人能不能让我先见见八娘子。我见过了人,也好回去给孙家回话不是。”   顾氏点头,差了丫鬟去请温鸾。   彼时,蘅芜院的小厨房外,温鸾正弯着腰在捡坛子里的腌鱼。   腌过的鱼,多少带了一股子腥臭味。平日里封存着倒没什么,开了封,那气味简直能熏到一头牛。   更别说这些坛子已经封存了有半个多月,味道一出,简直……   蘅芜院里的丫鬟婆子们这会儿个个都捏着鼻子,不敢往小厨房靠近一步。温鸾却像是没事人一般,挽着袖子,亲自在那查看腌鱼的好坏。   “八娘,这鱼……成了吗?”   瑞香塞着鼻子,蹲在坛子边,瞧着温鸾拣出一条腌鱼凑近问,忍不住出声问了问。   凤阳有一种腌鱼,传闻流传了上百年的历史,虽然有些臭,可当地爱吃的人都觉得味道好极了。况且那鱼也近几年也很难找到,要不是温家有钱有人,还真不一定能帮着温鸾找到几筐子用来腌制。   “我瞧着是差不多了。”   温鸾接过厨娘递来的盘子,将一尾腌鱼放在盘子上,“让刘婆子看看成不成。”   厨娘应是,端着盘子往小厨房里头走。   瑞香忙不迭帮着把坛子封好口,这才丢了鼻塞,连连吐气:“八娘,这么臭的东西,真要往永安送么?”   温鸾直起身,就着松香端来的热水,洗了洗手。   “虽然臭,可这鱼是好东西,又是咱们凤阳的特色。上回不是说老夫人口味不好么,送去了盼着老夫人能开胃。”   温鸾说着喊:“秋葵。”   “八娘。”   三年过去,秋葵也长大不少。温鸾身边几个丫鬟,瑞香松香之后便是最伶俐的秋葵。   温鸾早做好打算,等出了孝,她就为她们三个找人家。   她自个儿不着急嫁人,却不好耽误了三个实心实意为自己的丫鬟。   “你在这儿看着,若是刘婆子的人等下过来说腌鱼成了,你就去找商队,让人把这几坛子鱼都打包起来,还是和之前一样,往顾家送。”   秋葵应是。   温鸾转过身,正要走,想到点事,又回身要进厨房。   有个小丫鬟急匆匆跑了过来。   温鸾看着她,哭笑不得:“跑这么急做什么?后头有老虎追着不成?”   小丫鬟羞红了脸,喊了声八娘,这才道:“有个媒婆登门,先是说要给三郎说亲,方才……方才突然说要给八娘也说一门,还说……还说想见见八娘。”   小丫鬟有些急:“夫人让八娘过去看看。八娘要不……咱们把那个媒婆打出去?”   她费了好些功夫才进温家,这要是没等大人过来提亲,就叫八娘被别人横刀抢了去,她回去只怕是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三郎:来人啊,拿刀来! 第111章 、〔一一一〕巧怼   “瞎胡闹。”   温鸾笑着戳了把小丫鬟的额头。   “人家是正正经经上门来说亲事的。即便不说我的, 不是还有我阿兄在么,万一真是个合适的,总不能因着我的原因, 平白害我阿兄丢了未来媳妇。”   “可那媒婆要给八娘你说亲哩!”   “出了孝,你家八娘我就十六了,翻年就都十七,有人登门说亲也是正常。”   温鸾的心态平得很。   若不是碍着三年孝期,只怕温家的门槛早就被人踏平了。阿兄那样的身份,凤阳当地谁家不是生怕错过,虎视眈眈的盯着。放在她身上的目光自然也不会少掉多少。   甚至, 三年里,阿兄也没少遇见有胆大的小娘子有意无意地靠近。   可惜,她阿兄是个愣头愣脑的, 孝期就乖乖守孝,与四叔一道, 鲜少出门。四叔还会陪陪妻儿,阿兄就……就只剩下看书跟宠着她玩了。   至于她自己……   温鸾捋了捋耳边的发丝,心下微叹。   三年孝期, 一家人离不得凤阳,但也始终没有和顾家人断了联系。   阿娘逢年过节都会往顾家送礼, 尤其是长房李老夫人和二房七郎十三娘处,更是次次都是大头。   金银不会少, 温家商队船队带来的新鲜玩意, 更不会少了他们的。   舅舅舅母今年入秋的时候, 被调回永安。   回永安述职前,舅舅他们还专门来了一趟凤阳,她瞧见了舅母在外头为舅舅新添的十四娘, 胖嘟嘟的,煞是可爱。   七郎前年由外祖父做主,定了一家小娘子。今次入冬,刚刚成了亲。   十三娘听说也到了说亲的时候,吵着闹着不肯答应,直接就躲到了她原先住过的重露斋。   李老夫人上了年纪,小病不断,身边越发离不得人。即便如此,每年都会点了青萤来凤阳看望她。青萤也果真没有许人,一直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着,如今已经自梳。   顾家所有人,好像在三年间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变化。   唯独顾溪亭……   温鸾去不了永安,便回回都托商队,借着给老夫人送东西的理由,顺带着也给顾溪亭送了不少东西。   一份往顾府,一份往皇城司。   头一年,松香发现了她的那些自以为藏住了的心思。她俩都以为,离得远了,又有漫长的三年要过,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都能渐渐散了。   可时间久了才知道,散不掉。   尤其是得知,三年里,尽管李老夫人一直没放弃给他说亲,他却仍旧还是独身一人。   她更是恨不能把身边所有见着的新奇玩意,或是对方喜欢的东西,都打包起来送到他面前。   什么氅衣、护膝,护臂、金银箭,甚至就连那日新做的点心,她都想送到他嘴边,看他吃一口,听他说一声“好吃”。   简直……就是疯魔了。   就连这几坛子的腌鱼,说是为了李老夫人开胃,可实际上……不过是因为那人曾经夸过味道不错。   那还是在祖父下葬后不久,永安顾家派了人来祭奠。领头的是长房的顾溪识,顾溪亭也随行同来。   她远远的瞧见他站在人前,依旧还是那副比星月更引人注目的脸庞,身姿挺拔,叫周围看了,忍不住留神。   论理,孝期是不好上荤菜,阿爹却没那么在意,亦是不好怠慢了客人,让厨房特地上了几道荤菜给来客用。这腌鱼就在其中。   旁的人个个都捂了鼻子,不敢下筷子,唯独顾溪亭认真吃了,还评了句“好吃”。   温鸾为着这一句“好吃”,一直记得。头几年鱼难得,腌了也味道不对,就没往永安送,今年这几坛子总算是差不多了。   想到顾溪亭兴许会喜欢,温鸾稍稍吐了口气。   见秋葵带了人来,她转了个身同小丫鬟笑:“那媒婆还在前头?”   “在呢,在等着八娘过去见上一面。估摸着,是要在八娘面前把人吹上一番,媒婆的嘴最是能开出花来,还不定能吹出什么花来。”   这小丫鬟平素就在蘅芜院里洒扫,或是帮着蘅芜院去其他院子里跑腿。虽然性子有些跳脱,却最懂规矩,温鸾喜欢她的性子,平素瑞香松香和秋葵若是不得空,便多是让她帮忙。   “你呀,一张嘴吧嗒吧嗒的。”温鸾嗔笑,“走吧,去见见。”   “八娘不换身衣裳么?”   这一下,不光是瑞香松香,就是传话的小丫鬟都瞪圆了眼睛。   虽说没沾上什么脏东西,可在厨房里外忙了一回,就穿着这一身去见客,会不会……有些不太好?   温鸾却回头,眨眼笑:“不是不想让她帮着说亲么?”   腌鱼臭味的小娘子,也不晓得人家还愿不愿意说什么亲事。   温鸾到花厅,一眼就瞧见了坐在里头夸夸其谈的胖妇人。   黄婆子也瞧见了她,满脸惊艳,当即站起身去拉温鸾的手。   柔白滑腻的小手,摸着直叫黄婆子咋舌:“果真是天仙一般的人儿。这温家的风水简直好到不行,两位夫人也是,个个都是美人。不要说鹿县了,就是一整个凤阳都找不出第二个能和八娘子媲美的小娘子了!”   这话似乎有些耳熟。   可媒婆的嘴,不就是能将普通人都夸出花儿来的么。   温鸾没在意,只抿了嘴笑。   黄婆子这会儿闻到了些许腥臭味,鼻子嗅了嗅,问:“这……这什么气味?”   臭烘烘的,怪难闻。   “是腌鱼。”温鸾冲着人笑:“前些日子刚得了一些鱼,就带着丫鬟们腌了一些好送人。”   那声“腌鱼”可把黄婆子给噎了下,尴尬地松开手:“八娘……心灵手巧,竟是连鱼都亲自……腌了。”   这商家的闺女,生得天仙一般,怎么还做这种进厨房腌鱼的脏事儿,未免太不讲究了一些。   “八娘什么时候去邝县转转?”黄婆子一抹脸,猛地觉得手上都有了腌鱼的味道,尴尬笑道,“我再凤阳住了一辈子,还没见过哪个地方有邝县这么漂亮的地方。八娘什么时候得空,去那儿转转,定能觉得心神舒畅。尤其是他们邝县孙家的几处宅子,更是风景秀丽,好看极了!”   孙家啊……   温鸾若有所思。   顾氏见温鸾听得津津有味,十分认真的模样,趁着黄婆子喝茶润喉的功夫,点了点温鸾。   温鸾瞧见了,唇角微勾。   “这丫头自小被我们夫妻俩娇惯长大,从前在永安的时候就喜欢跟着人到处走到处看,也是瞧过了不少精致的院子。”顾氏道。   黄婆子愣了愣:“永安那儿的院子……一定很好看……”   “是啊,有些宅子那院子跟院子之间的正路明明很短,可偏偏就是望不到边,周围的景色,一双眼睛压根看不过来。我还曾见过一家宅子,青砖铺路,两边摆上十几口海缸,缸里养人手臂长的锦鲤,颜色又鲜又亮,漂亮的很。”   “还有的宅子,瞧着素净,像是没什么特别贵重的花花草草。可识货人去看一眼就认得出,那边边角角里开的花,都是难得的品种。更不用说有人精心看护的那些古木,实则都价值连城。”   温鸾似乎说的有些兴起,黄婆子脸都快笑僵了,趁她一句话罢,赶忙打断:“那真是……太好了。不过八娘子若是有兴趣,老婆子我下回可以带八娘去孙家的院子转转。”   这是一心想要撮合的意思。   温鸾淡笑不语。   顾氏忙与陆娉婷一道转移话题:“对了,听说上回你帮着说成了谷家长子的亲事?”   “是呢是呢,其实也不是我说成的,是那谷家的自个儿跟染坊秦家的闺女对上眼了……”   有了别的事,黄婆子自然而然忘掉了温鸾这边。   温鸾陪坐在旁,一时间闲了下来。   管事的这时站在花厅外来禀,说是永安顾家又送了东西来。   顾氏一愣,笑道:“怕又是三郎的礼吧。”   她笑着让人将东西抬进花厅,箱子不大,但也有数个。   黄婆子看着不免咋舌,道:“夫人,这些……这些都是永安过来的礼啊,这也太多了。”   顾氏笑道:“是啊。”   黄婆子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顾氏这会儿已经命人开了一口箱子。不大的箱子里塞了几匹亮如流霞的布匹。另外还有一个螺钿小盒。   顾氏随手拿起,不用细看,转手递给温鸾。   黄婆子一愣:“这是?”   “定是永安新近流行的话本子。”顾氏笑,“我那侄儿最是疼爱这个妹妹,回回有什么新故事,不必等流传到凤阳,就先搜罗齐了托人送来。”   温鸾接过盒子,一抬眼,就见黄婆子听得眼珠子直转。   “我听说,永安顾家那行三的郎君,是……是如今的皇城司使?这可是个大官呢,圣上跟前的大红人。”   满凤阳的人都知道,温家二老爷的妻子顾氏那是出身永安顾家,祖上有爵,如今还出了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皇城司使。   听说温大老爷犯的那些事,就是叫皇城司的人挖出来的。   原本因着这个,凤阳有些人家背地里还说二老爷夫妇俩的不是,说他俩压根就是为了私利,所以大义灭亲。可那些人家目光委实太过短浅。   从前,谁不知道顾氏那是私奔出来,嫁给了二老爷。可人到底是官家女,又是温家认下的夫人,谁能给她脸色看。   再者,如今顾家那位可是皇城司使!这小地方的人不能直接和那位结亲,能与温家有个关系也是好的,说不得就借着温家的力,攀上了顾家呢。   说到底,那些为这为那瞧不上他们夫妻俩,连带着瞧不上温家一双兄妹的,真是悔青了肠子,都没得找补。   “这顾大人这么照顾八娘……”黄婆子到底是媒婆,脑子转得快极了,当下就笑着问道,“难不成是温顾两家有亲上加亲的打算?”   顾氏立时一愣。   温鸾正与陆娉婷分享了一块点心,闻声手上冷不丁用劲,捏碎了块点心。   作者有话要说:  吃年夜饭回来了,所以更新晚了见谅。   快过年了,逃不了催婚,催得我想把现在这个在聊的相亲大兄弟飞了。烦死了!!!!! 第112章 、〔一一二〕赏梅宴   “怎么会。”顾氏笑着, 警惕起来。   媒婆的嘴总是最碎的。外头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还从没少过媒婆的份。温顾两家交情再好,要是有碎嘴子在里头搬弄是非, 日后还不得成了什么样子。   正正常常的来往,一不留神,就得被人说成别的。   “温顾两家是姻亲,这几年我们母女几个又受顾家老夫人照顾,三年前回凤阳,顾家也没忘了我们,温家自然也要知趣, 多多往来才是。”顾氏含糊地道,“顾大人是何等身份,能有这等子厉害人物做亲戚, 温家已经是多多收益了。这亲上加亲的事,怕是身份不够。”   黄婆子仔细一想。   也是, 永安顾家听说那是有爵位的人家。那顾大人虽说承不了爵,可当着皇城司使,那就不是寻常官宦人家了。   那样的大人物, 怎的会去娶一个商户女。纳妾倒是成,可瞧着两家的交情, 再看温家往日里对温八娘的疼爱,给人做妾, 是万万不可能的是了。   这么一想, 黄婆子心下觉得, 说不定孙家的那门亲,还真能说成了。   见过了人,黄婆子便没在花厅里再坐多久。   等人送了客, 温鸾垂着眼帘,仔细擦干净手指尖的点心碎。秋葵找来的商队人这会儿也到了,温鸾索性回了蘅芜院,亲自盯着几坛子腌鱼被小心翼翼送出家门。   黄婆子走后没几日,孙家忽然来了人。   顾氏去请了温鸾出来和孙家来的长媳见了礼。   孙家长媳见了人,合不拢嘴:“这就是八妹妹吧?真是好模样。瞧着就喜人。”她说着话,手里已经顺势把戴着的一支碧玉镯子撸了下来,要给温鸾做见面礼,“也不是什么好物,你且收着把玩就是。”   温鸾辞了又辞,见对方执意,只好收下。   镯子入了手,她便知道,这碧玉镯子哪像人说的那样不是好物。料子摸着微凉,颜色通透,只怕比一般人家的镯子都要好上许多。   一时间,竟是让人觉得烫手极了。   孙家长媳一直看着温鸾,脸上喜色藏都藏不住。   顾氏见了不免笑道:“我这闺女难不成脸上开出花来了?”   孙家掩唇笑:“这哪是开出了花。夫人,我说句实话,八娘分明就是一朵娇花,颤巍巍的开着,还不知谁家小郎有福气摘了去。”   顾氏笑道:“自然是她喜欢的。不然还有谁能摘。”   孙家奇道:“夫人竟是让小娘子自己决定婚嫁么?”她说完似乎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掩了唇诧异地看向温鸾。   温鸾冲她笑了笑,不吭声。   三年孝期下来,温鸾觉得自己的性子越发沉静了下来。她依旧爱撒娇,爱玩闹,可在外人跟前,十六岁的温八娘和十一二岁的温八娘那是不同的,她的娇气都藏着,只给自家人看。   孙家放下手,点头道:“这也不错。自己有自己的主意,也是极好的事情。”   孙家说着摸出件东西,道:“这是请帖。我家老太太啊,打算办一场赏梅宴,想着多少与温家相识一场,想请你们一家能一道过去坐坐,吃吃酒,赏赏花。那园子的梅花开得正是好时候呢。”   那请帖顾氏自然是接了。   到帖子上说的日子,温家自然是早早准备好,坐着马车出了门。   孙家设宴的宅子位于邝县城外,因孙家老太爷过去曾是太傅,这府邸是当今圣上所赐,若放到城内足足能占据大半条街。   宅子门庭高大,内院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景色秀美。说起来,还当真是邝县里首屈一指的宅院。   “拜见老太太。”温鸾跟着陆娉婷恭恭敬敬地给人行礼。   孙家老太太坐在上首,她是那种不算富态的老人家,但衣着打扮依旧看得出出身极好。她坐在那儿,端庄威严,正仔细打量着温鸾和温仲宣兄妹俩。   虽说是个庶出,又是商户出身,但行礼如仪,又生得这副好模样,一身清新干净的打扮,瞧着就叫人心生好感。这言行举止,不比官家自小教养出来的女孩们差一丝一毫。   行礼毕,孙老太太招手让陆娉婷和温鸾近前。   “认真说来,孙家与陆家还有亲,你幼时我还曾抱过你。”这是对陆娉婷说的。   “你可读过书,都读过哪些,做什么绣活,平日在家做何消遣?”这是对温鸾说。   陆娉婷恭敬地答了。到温鸾,她一一作答,老老实实,丝毫不作伪。   读过书,都是闲书,女红不好惹人笑话,平日消遣不少下厨钓鱼样样都会。   与孙老太太一处的,还有别的夫人太太,更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娘子也坐在边上。她答得仔细,态度不卑不亢,显然没把旁人发笑的神情看在眼里。   孙老太太眯了眯眼,却是丝毫不介意,笑着点了点头。   “是个实诚的好孩子。”   孙老太太说着,指了身边的小娘子笑道,“这是你贺家妹妹,闺名盈盈。与你差不了几个月。”   温鸾看过去。   孙家打算说亲阿兄的小娘子,果真如黄婆子说的那样,是个生得不错的。   “盈丫头带你温家姐姐出去玩玩。”孙老太太吩咐着贺盈盈,又慈祥的对陆娉婷道,“你且陪我这老太婆聊聊,永安城如今可都是什么模样,陆家这几年可好?”   陆娉婷笑着作答。温鸾这头已经谢过孙老太太,跟着贺盈盈出了妇人们聚会的花厅。   贺盈盈在孙老太太膝下长大,在孙家的地位与孙家子孙无异。她带了温鸾出门,在园子里游赏一番,两人已经很快从寻常的交谈中聊到彼此都有养在没有多少血亲关系的老太太膝下的事。   这一聊,交情很快就有了,两人亲亲热热的说上了话,一人说邝县的点心,一人说鹿县的鱼宴,见左右没人,话题又兜转到话本子上。   得知温鸾手里有新得的话本,贺盈盈满脸羡慕。   “若是你我住得近些就好了,我能问你借话本。”贺盈盈对温鸾十分羡慕,“老太太照拂我,阿兄们也十分照顾我,可我在这儿实在不敢光明正大看话本子,生怕叫人见了,说我不正经。”   “看话本子怎么就不正经了?你瞧见我四婶婶没。她的阿爹是国子监祭酒,最是正经不过的读书人,我四叔也是个不堪闲书的人,可我四婶婶依旧会看那些话本子,我四叔才不阻着她,有时还帮着她挑些好看的。”温鸾轻笑。   “真好。那你阿兄呢?”贺盈盈低声问。   温鸾眨眨眼。   贺盈盈抿抿嘴,脸颊发红:“我就问问呢。”   温鸾笑开:“我阿兄也不阻着。”   她左右张望,见没什么人,压低声,偷偷道:“他从前四书五经读得累了,就背着阿爹看些闲书。他把闲书往正经书里一放,两本一块儿捧着看,不凑近了,谁也瞧不见他手里捧着《春秋》,实际在读什么《闲鹤记》、《龙女报恩传》。”   温鸾说完,见贺盈盈一双眼睛亮莹莹,充满了好奇。   “他居然也看……”贺盈盈有些惊奇,“我还以为,像你阿兄那般人物,肯定是不看那些市井话本的。”   温鸾很想说,她阿兄又不是天上的神仙,就是个寻常人家学问做的不错,考了功名,得了官身的年轻郎君。   会发脾气,会疼人,也会偷偷摸摸做些小动作,更会打嗝放屁。   不过这些……温鸾眯眼笑。   她说了万一吓跑了阿兄的未来娘子怎么办。   温鸾脸上打趣的神情,贺盈盈估摸着是看出来了,之后的时间红着脸拉着她到处溜达。   孙老太太有意和温家说亲的事,贺盈盈知道,温鸾记得阿兄也知道。孙家请他们来赏梅,说白了也存了让两人自己相看的心思。   温鸾逛了一路,还诧异怎么不见自家阿兄。一个拐角,眼一抬,她瞧见人了。   温仲宣是被孙家一个郎君带过来的,显然也是清楚要做什么,见了站在自家妹妹身边的小娘子,话还没说呢,脸先红了。   温鸾啧舌,扭头看一眼贺盈盈。   后者也是满脸通红,揪着袖子,咬着唇,一边行礼,一边道了声“温家哥哥安好”。   要相看的人互相碰上了,孙家那郎君笑着避到了一旁,温鸾自然也不好留着“碍眼”,见不远处有片梅林,指了指那头,得人应允,便带着丫鬟往林子那头去了。   孙家的这片梅林,就在宅子里,不大,临着湖。这个季节,正开了密密簇簇的梅花。   坐在湖边,隔着梅枝,温鸾还能瞧见那头正相看着的青年男女。   梅林间还落着厚厚的积雪,枝头红梅在白雪间隐隐绰绰,令人心醉,煞是好看。   孙家的丫鬟极有眼色地送来了暖酒。温鸾喝不得酒,又让丫鬟另外送来了热茶。   品茶赏梅又赏雪,若非不能饮酒,不然更是应景。   温鸾瞧着眼跟前的一簇梅花出神,边上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她把头一回,就见一年轻郎君从林间走近,正一脸怔愣的望着她。   这郎君约有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十分寻常,一身衣着规规矩矩,面上也不见醉态,想来是原先就在这林子里头待着,适才走近了才瞧见多了个不认识的小娘,一时有些诧异。   方才进孙家时,照着当家的待客的规矩,郎君们自有孙家老太爷等人接待,女眷则都去了花厅见过孙老太太。温鸾自然就没见过孙家的郎君,眼前的人她更谈不得眼熟。   “是……温小娘子?”年轻郎君迟疑道,“在下孙正棠,家中……行七。小娘子……怎会在这?”   居然是孙七爷。   孙家想为他说亲自己的事,顾氏并没有藏着不说。阿爹对他好一番夸赞,可末了仍是“八娘要是不喜欢,那就不嫁”。   温鸾镇定心神,起身行礼道:“原是瞧着这片林子花开得正漂亮,过来赏花赏雪。要是打扰了郎君,这就……”   “不打扰!不打扰!”   孙七爷涨红了脸,连连摆手:“天气冷了,不如喝点酒暖暖身。”   他说着,就走到还没端走的红泥炉前伸手打算斟酒。   温鸾忙要拒绝,余光一瞥,就见梅林间,许久未见的顾溪亭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的望着她。   “表哥!”温鸾顿觉欢喜。   什么孙七爷,某某郎的,她当下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离得近一些,看看他,再多看看他。 第113章 、〔一一三〕见梅林   温鸾的心怦怦乱跳, 面上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惊喜。   她提着裙摆,就朝顾溪亭的方向跑去。身后,瑞香叫了声“八娘, 当心地滑”她也丝毫顾不上。   眼见着人从林子那头往这边走来,温鸾喜上眉梢,正要张嘴,谁知道脚底一滑,似乎是踩到雪地里湿滑的石子了,整个人当下就朝前跌了过去。   那头,一声低笑, 随后她就扑进了一个熟悉的怀里。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墨香,若有若无,头顶的低笑, 带了三分的揶揄,和七分……若有似无的宠溺。   “三表哥。”温鸾抬起头。   顾溪亭微微低头, 眉眼温润,一如星月。   “小狐狸。”他突然道。   温鸾眨眼,有些怔愣。   顾溪亭笑:“脚滑。”   顾溪亭是为宁王来邝县的。   孙老太傅当年告老还乡, 虽有子孙仍在朝中任官职,但对皇室来说, 真正有影响力的仍旧只有孙老太傅一人。   这三年,朝廷风起云涌。禹王似乎彻底沉默了下来, 但圣上的动作丝毫不见少。三年下来, 圣上撸下了一批的官员, 这批人有禹王的,也有不成器的太子的。   这么一来,禹王也好, 太子也好,都被削弱了一些助力。禹王府倒没有多大的动静,反而是太子,私下里竟隐隐有了结党营私的趋势。   圣上明面上并未对太子做的诸多事有多少干涉,暗地里却开始将身边得力的人往宁王手边送。   其中,就有孙老太傅。   当年老太傅要走,圣上挽留不成,送人归乡。如今,圣上要为宁王寻求老太傅的帮助,便命顾溪亭往邝县,拜访孙老太傅。   顾溪亭想过等拜访过孙家后,顺道去一趟鹿县,看一看温鸾。   只是没想到,拜访孙家的当日,竟然恰逢孙家老太太设赏梅宴,并邀请了温家诸人。   更没想到,会再这里,见到有段日子没见的他的阿软。   从前在永安,即便是搬去了通平巷,他总还是能时常见到人。那初初长开的女孩,同枝上花蕾一般,叫人心醉。   而后三年孝期,分隔两地,他只能偶尔借着机会跑凤阳看她一眼。有时只能远远地看一眼,看她长高了,又瘦了,更漂亮了,便觉得心头鼓鼓胀胀的,越发放不下。   尤其是三年里,她往他手里送的那些东西,更是叫人心头猛跳。   好久不见,他的阿软又长大了。   褪去稚嫩,渐渐有了独属于女子的娇美。   顾溪亭望着被毛绒围脖拢着的雪白小脸,手指微动,好不容易才忍下抬手去摸的冲动。   “你是哪家的女子,生得这般娇媚,一眼看去就不是什么良家女!”林子那头突然传来一声怒吼,紧接着话音落地,一个约莫十四五岁,身披氅衣的小娘子急匆匆走了出来。   她生了双大眼睛,说话时恶狠狠的瞪着,圆滚滚的,有些凶,“说,你究竟是哪家女子!”   她说是问话,可言语间分明是逼问,仿佛温鸾一旦说出些什么令她不如意的话,她就能立即把人手撕了。   温鸾从那小娘子身上收回视线,慢吞吞,敛衽行礼:“小娘子安好。我是此番过来赴宴的温家女,行八……”   孙家的赏梅宴,据说只送了两家帖子,一家是他们温家,另一家就是孙老太太那边的贺家。   进门时一路过来,温鸾没瞧见过眼前的小娘子,在老太太身边也并未见到,这突然冒出来一个陌生的小娘来,又是在林子里……   温鸾没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孙家七郎。   孙七爷涨红了脸:“我没有……不是的……没……”   想要解释,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孙七爷“啊呀”一声,冲着小娘子道:“四娘,这是温家八娘子,是我祖母邀请来做客的。你……你……你休要胡言乱语!”   “原来是贺家小娘子。”顾溪亭颔首。   贺四娘对孙七爷的解释全然无感,神情依旧凶狠:“表叔何必为她说话。我瞧着,身为女子却独处林中,作这副娇柔袅娜的姿态,分明就是知道表叔你在这里,有意想要引你与她相遇!我瞧着,那温家果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商贾人家,这家教,不过如此。”   温鸾盈盈一笑,心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平平,道:“那贺四娘子为何在林间?”   来孙家前,她四婶曾特地命人打听了孙贺两家。阿爹阿娘觉得,既然有意结亲,就该事先去了解下对方家中的情况,自然就没有阻了四婶。   孙家不用多言,确实如黄婆子说的那般家境。贺家倒是有些意外。要与阿兄说亲的贺盈盈养在孙老太太膝下,同宗还有几个堂妹都留在贺家,大多都已经说了亲,只等着贺盈盈嫁出去,便好依次出嫁了。   这么想来,倒是与陆家的情形有些相似。   孙七爷有些着急,见贺四娘神情激动,心中一急,脸上就浮出了汗:“温小娘子,你误会了!四娘是我小辈,我与四娘只是……只是凑巧在林中一遇……就如你我也……”   贺四娘皱眉道:“表叔和她说这些做什么?她若是识规矩,就该在看到你的时候,主动避让开,何必留着还与你说话,分明……分明就是故意在这等着你!”   贺四娘跺脚。   “她不知羞耻!”   温鸾抿了抿唇,视线在孙七爷和贺四娘的脸上扫了个来回。   那贺四娘也不知喝了多少酒,方才一时间还瞧不出什么,现下再看,两颊发红,眼角眉梢都带着醉意。   说不定,她突然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训人,是因自己无意间坏了花前树下的美事,所以闹了脾气。   “像我表叔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学识,哪容得你没有规矩!你们温家便是送上几千两的嫁妆,孙家也绝不会同意这桩亲!”   “看你这狐媚的模样……你……你……你休要多想!”   贺四娘厉声道,喊完伸手就要去抓孙七爷的袖子。   孙七爷避了避,望向温鸾:“温小娘子……”   顾溪亭突然开口,不紧不慢问道:“孙家是什么出身?”   贺四娘气结:“孙老太爷可是做过太傅的人!更不用说孙家的几位叔伯,如今也在朝中有着官身!他们温家……他们温家才出了两个,一个刑部,一个翰林院,不过如此!”   温鸾冷笑:“是。论出身,温家倒的确是不如孙家。可这与贺家娘子有什么关系?”   她看一眼顾溪亭,后者面色平平,似乎是丝毫不觉得她的态度有什么问题。   温鸾稍稍松了口气,问道:“我倒是想请教小娘子。你说我独身入林子,是为了……孙家哥哥。可你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没看见我身边跟着的几个丫鬟。便是你瞧不见我身边的丫鬟,你也应当瞧见了我手边这些酒垆和茶盏。若无人知晓我进林子,这又是谁帮着安排的?”   贺四娘噎住。   温鸾冷声:“小娘子口口声声称我有意为之,又道我是狐媚。那身边不带丫鬟,似乎是与孙家哥哥在林中独处的小娘子你,又是什么?”   她把手一甩,冷冰冰地行了个礼:“孙家老太爷曾任太傅,八娘心中敬佩不已。可眼下看来,孙家说不得也不过是沾了孙老太爷名声的光彩,底下子孙待客的礼数,也不过如此!”   贺四娘气得跳脚:“你……你血口喷人!”   温鸾微微一笑:“是了,我忘了,四娘子不算孙家人。”   温鸾说完话,也不要什么仪态了,大大方方翻了个白眼,袖子一甩,走到顾溪亭身侧。   才站定,耳边就清楚地传来了男人发沉的笑声。   她抬眼一瞥,顾溪亭微微低头,虽敛了笑,嘴角却还微微勾着。   顾溪亭原本有些替温鸾担心。   三年孝期,她乖巧地待在家里,听说鲜少出门。如今一出来,就碰上这么件糟心的事情,实在令人无奈。   可听到她一开口,顾溪亭就笑了。   他的阿软还是那副脾气,瞧着软乎乎好说话,骨子里却是硬气得很。   贺四娘恼极了,呀呀叫着,就要去抓温鸾。孙七爷大惊失色,伸手想要去抓,才抓着袖子,就被人躲了开去。   温鸾好在早去了顾溪亭身边,贺四娘这头扑过来,那头顾溪亭已经把人护在身后。瑞香松香也跟着一左一右,护在温鸾两侧,嘴里不忘大声嚷嚷:“打人了!贺家娘子要打我们八娘!”   顾溪亭单手抓住贺四娘的手腕,一使劲,所有人就听到了贺四娘“啊”一声尖叫。   一时间,林子都静了下来,只听得到贺四娘疼到哭嚎的尖叫。   “疼!表叔……表叔救我!”   “表叔……表叔,好疼啊……表叔……”   贺四娘跪在地上,手臂折在背后,哭得妆都花了。   “顾……顾大人……”孙七爷脸色发白,“四娘不是有意的,请你放了她……”   顾溪亭身在皇城司,手上的功夫自然不弱。   他没放手,冷眼对孙七爷道:“因着是女子,我这才没用多大的劲。”   “顾大人,是四娘错了……”   “贺家娘子喝醉了,在林子里哭得一塌糊涂,劳烦你送她回去好生歇着。”   梅林这边的动静,有丫鬟来时瞧见,匆匆忙去向主子通禀。这会儿过来,恰好听见顾溪亭的话,再看贺四娘的模样,吓得赶忙上前。   又是搀又是扶,几个丫鬟赶忙把贺四娘往林子外送。稍远点,有几个婆子迎面走了过来,嘴巴一张一合,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孙七爷这会儿回过神来,擦了把汗,对顾溪亭拱手道:“顾大人……多谢。”   顾溪亭颔首:“不必。”   孙七爷看看温鸾,有些踌躇:“温小娘子不如一块回去,若是……若是等会儿问起,也好……”   温鸾摇头:“贺家娘子只怕不愿见我。郎君且自己过去吧。”   孙七爷犹豫了一瞬,忽的脸色一变,丧气地低了头。   温鸾瞧得清楚,略有些诧异,不等想明白,发顶被人轻轻一拍。   她抬起头,顾溪亭正看着她:“要说亲?” 第114章 、〔一一四〕对饮   顾溪亭一笑, 温鸾看得都愣了。等醒过神来,急忙道:“是孙家请了媒婆往家里提了提。阿爹阿娘并未答应,我也……我也……没答应。”   她声音越说越轻, 到后面,几乎是从唇齿间轻轻吐出来的,头也跟着低了下来,自然就错过了顾溪亭勾起的唇角,和含笑的眼。   顾溪亭脚步一迈,转而走回到树下,席地而坐:“这茶如何?”   “虽不如家里的, 可也算得上不错。”   温鸾答应了声,也跟着坐了下来,亲手倒了杯茶, 递给顾溪亭。   顾溪亭接过喝了一口,捏着茶盏的手点了点盏壁, 道:“确实不错,也确实不如你上回托人送来的春茶。”   温鸾弯眉:“表哥若是喜欢那春茶,等开春了, 我再让人送些永安。那是我新收的一家茶园三年前种的,头年养得不太好, 出不来几两好茶。这两年种得好了,正打算再多种一些, 提高产量。”   顾溪亭脸上浮上微笑:“这三年, 你倒是没让自己闲下来。可是觉得凤阳比永安更令你痛快?”他嘴里说着话, 目光牢牢盯着温鸾。   温鸾抿抿唇,笑道:“我……总是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的。”   头一个月,她陪着阿爹阿娘沉浸在祖父过世的悲痛里。时间久了, 再多的难过也都渐渐散了去,于是空闲下来的更多时间里,她都会忍不住去想永安的那几年。   想的多了,就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可孝期里头能做什么?上街跑马,教训不长眼纨绔子弟,还是看书练字带弟弟侄子玩耍?   到最后,她买了个不得已转手的茶园,看着身边的瑞香松香为着茶园奔波,看着头一年的茶叶送到面前,她第一个念头是遗憾。   遗憾好茶太少,没能送到表哥手上。   这念头一起,她就再没停过。哪怕四叔的劝告还在耳畔,自己当时下定的决心也牢牢记得,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和想法。   于是一车又一车,三年里,没有断过往永安送的礼。   她阿爹倒是以为她单纯只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就像永安买的铺子那样,给自己攒点积蓄。殊不知自家闺女心里头究竟都在想写什么荒诞的事情。   顾溪亭有些无奈:“找点事情做?”所以买铺子,买茶园,倒是将永安城里那些姑娘家不敢做的事都做了个遍。   不过也是,这才是他的阿软。   温鸾也不怕他觉得自己做事出格,笑吟吟道:“不光是茶园,我还在阿爹的商队和船队里都投了银子。上回送去老夫人那儿的一斛南洋珍珠,就是我投的那船带回来的!”   她当初跟阿爹提起说要投一只船,阿爹还吓了一跳。可吓完了,阿爹还是手一挥,让她自己挑了一只船。   说来也怪,那船这些年从来寻常,得的东西也并未多出色。等她要了那只船,连着两年,回回都从外头带来好物,为这那船老大还特地带着妻儿来给她送过礼。   顾溪亭闻言,哭笑不得。他在温家放了人,她做的那些事,三年里他自然是一刻都没错过。尽管如此,看着长大了不少的温鸾,他还是觉得惋惜错过的那些日子。   “你也不怕日后说亲,别人会嫌弃你做的事太过惊世骇俗?”   “不怕。”   顾溪亭见她乖顺却又带着固执的模样,心中生出欢喜。   二人就这么坐在树下,一壶茶,慢慢喝着,间或闲语几句凤阳的生活。满目的梅花,夹着茫茫白雪,这时看来竟也不觉得冷了。   就连茶,莫名也染上了酒意,叫人心醉。   顾溪亭说话间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身边的温鸾。   她一直在笑,是那种藏不住的笑意,就好像要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般。   也许,她是真的比起永安的顾家,更喜欢凤阳。   毕竟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她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被人抱上街,第一次……遇上订了亲的未婚夫,那些他不曾见过的第一次,统统都发生在这里。   所以,她显得更加快活。   而这些快活,是她在顾家生活时,全然体会不到的。   哪怕祖母最护着她的那几年,她也是寄居而已,是寄人篱下,是不自在……   顾溪亭微微垂下眼帘,看着与自己说话时,不自觉往他身边靠的女孩,心头酸涩。   “十娘嫁了。”顾溪亭道。   温鸾一愣:“怎么才嫁?”   十娘和李家的亲已经订了几年,只是这几年她一直不见十三娘送来的信里有提起过这桩婚事。就连九娘都给卫祯卿生了孩子,十娘都还不见嫁人,她早就觉得奇怪了。   顾溪亭点点头:“嗯。才嫁。”   他把事情简单地带过,温鸾听得瞪圆了眼睛:“李英居然落榜了?”   十娘是觉得李家家世好,李英日后也能有个功名,这才一心要嫁进李家。谁晓得李英竟落了榜,不光如此,荆小娘子还落了胎。   十娘为此大闹了一场,顾溪亭问她是否要退亲,她却又舍不得眼看着要到手的东西,咬牙忍了,只说必须要等李英有了功名,才提婚嫁。   这还没一年,荆小娘子又有了身子。李老太太恼怒孙子还未娶正妻,就先让连妾都不是的表妹几次怀孕,又恼怒荆小娘子缠着孙子,令孙子读书无力,大发雷霆,这才与顾家商量着把十娘先娶了过来。   “这是拿十娘当枪呢……”温鸾咬唇,“十娘那性子,因为这成了亲,又怎么会甘心。她是非要闹出个胜负来的。那样子岂不是更耽误李英科考?还有那荆小娘子,明明瞧着不是个糊涂的……”   “是人就都有自己的算盘。谁打得响,谁又打了多少,那都是算盘上的事。李老太太,这是彻底放弃李英了。”   “因为放弃了,所以怎么闹她都不会再管了。”   左右李家不是只有这一个孩子。李英娶谁都可以,但娶十娘,起码李家和顾家还有一层关系在,不至于李老夫人过世后,两家就断了联系。   至于十娘会不会和荆香斗法,那都不管李老太太的事了。   温鸾想明白这些事,一时间,也吐不出别的话来。   望着温鸾拔高后纤细如柳的身姿,顾溪亭心里突然松了口气:“这三年,永安出了不少事,幸好你……”   “都出了什么事?”温鸾诧异,下意识伸手去抓他的袖子。   没留神,先是碰着了手指,一瞬后,这才抓住了袖口。   温软细腻的指尖,令顾溪亭心头猛地一震,低头望着温鸾:“不太好的事。”   这三年,温顾两家虽然没有断了联系,但不管是他还是祖母,都有意将永安发生的一些事瞒着她。就是十三娘兴冲冲地写信,他都会让丫鬟婆子叮嘱,免得写了让她不放心的内容。   温家的那些掌柜也极有眼色,但凡是不会影响到温家生意的事,都会避开,不叫老爷一家担心。   “难道是禹王又做了什么?还是说太子与宁王殿下……有了分歧?”   温鸾问话,就见顾溪亭的脸上有一瞬的怔愣。   随后,顾溪亭问道:“为什么会这么想?”   温鸾笑笑:“我瞎猜的。只是三年前,太子便不喜表哥,表哥又与宁王殿下走得近,只怕太子也不甚喜欢宁王。而且我听说,太子十分亲近禹王,当年不是还为禹王妃所出的次子求过册封么?”   顾溪亭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他一向知道,温家叔侄俩鲜少会在温鸾面前隐瞒什么。尽管更多的时候,温鸾都看着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娘子,可他更清楚,她是个聪明的,她坐在内宅中,却努力耳听八方,去了解身边所有的事情。   就像她快刀斩乱麻,断了和季家的婚约。   就像她对温家可能会出事的警觉。   这不是一般世家小娘子能比的聪慧。   “圣上如今还活着的手足并不多,禹王是一母所出,当年也并未流露出想要争夺皇位的意思。但人心是会变的,禹王有野心。就如太子和宁王,幼时的好兄弟,长大了,却总会有一人露出恐吓的尖牙。”   顾溪亭一字一句的说道,“这些年,禹王在朝中各处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就连东宫也有。太子只当禹王与自己亲近,从未怀疑过禹王的用意。不过这三年,陛下拿下了一批禹王与太子的人。太子……以为是宁王所为,与宁王针锋相对几乎……是放到了台面上。就是马车在路上遇见了,若是宁王先行,他必驱赶之。”   温鸾听的目瞪口呆。   她与太子不熟,听四叔的意思,太子虽有些太过信任禹王,但也不是这般……这般不知轻重的人。   顾溪亭续道:“宁王并不想争。早年禹王就多次在陛下面前,捧太子,踩宁王。宁王一一忍让,将自己养成闲王,纳妾蓄婢,斗狗遛鸟,民间的纨绔怎么玩他就跟着怎么玩,学问人脉一俱抛在脑后。”   “但太子咄咄逼人,又蠢钝不自知,宁王……已得陛下受益,开始与太子一争高下了。”   这一争,宁王就丝毫没有放手退让的意思。   也是,都是流着圣上血脉的皇子,虽然生母不是同一人,可这有什么关系。只要是圣上的儿子,就都有权利争夺帝位。   而圣上,并不阻拦,甚至在太子及朝臣并不知道的情况下,选择站在了宁王的身后。   “所以,陛下打算废太子了?如果禹王突然……表哥会不会受到牵连?”温鸾有些紧张,“我听说,这世上有假死药。我不是说不好听的,只是若有万一,是不是有那种药会更好一些?”   她很着急,是出自本心的着急。   顾溪亭看着,心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密密实实,透不过气来。   他捂了捂胸口,深深吸了口气,放下手,道:“不会。”   其实,他也不知道结局。   三年前,他向圣上请求赐婚。圣上允了,临下旨的时候却被他自己拦下。   圣上问为何。   他答。   怕事败,更怕她早早成了寡妇。   作者有话要说:  累到趴……把所有的好脾气都用在了加班上,对着游客(普通的、胡搅蛮缠的)把所有的微笑都用完了,回家跟爸妈说话脸都是板着的……有点对不起爸妈。   明天不更新,大家可以等后天再来戳一戳。这两天留言仍旧会送红包,因为实在是太累,对不住,红包致谢。 第115章 、〔一一五〕留宿   毕竟是赏梅宴, 梅林的事丫鬟们自然不敢放在客人面前,转而偷偷与孙老太太禀报了整件事。   贺四娘在孙老太太面前怎么闹,温鸾不知道。她只知道, 阿兄与贺盈盈一道进林子寻她的时候,她正听顾溪亭聊着永安城里的世家们这几年发生的八卦。   她不爱读书,最爱看那些话本游记,听顾溪亭讲着永安城里的八卦故事,似乎丝毫不觉得有大材小用之嫌。   可那毕竟是……六元之才。   温仲宣在孙家没说什么,赏梅宴了,一回到家, 见了阿爹,不由哭笑不得,将事情一一讲了。   “八娘的性子还和小时候一样, 让三表兄同个说书先生一般,讲了许多永安城的八卦事。”   温伯诚哈哈大笑:“八娘就爱听故事!她小时候可爱抱着我的手, 听我讲外头的见闻了!”   温伯诚说完,乐呵呵地去看顾溪亭:“三郎难得来一趟凤阳,可是有落脚的地方?要是没有, 不妨就在这儿住下,我让厨房好酒好菜招待。都是一家人, 也不必客气!”   温伯仁皱眉道:“阿兄……”   温仲宣将人带回温家,他心底就有些不喜。八娘……他最担心的还是八娘。可一家老小看着, 压根就没有留意到这些事, 他想反对, 竟也一时找不到什么好的的理由来。   “四叔放心,我问过表兄的,他要办的事已经办得差不离了, 也正好要寻我们,所以我就把表兄请了过来。”温仲宣道。   “蠢……”   “蠢”字差不多是从唇齿间挤出来的。温伯仁简直想拉了这个蠢蛋侄子出去狠狠揍一顿。   明明就知道顾令端对八娘有……竟像忘了一样,还把人往家里领。   他还要再说,温伯诚大手一挥:“就这样,我让人把客房收拾收拾,三郎就暂时住下,不必去住外头那些不干不净的邸店。”   顾溪亭应下,这边先与温仲宣回了院子歇歇脚,等着客房收拾好,用过晚膳再过去休息。   一家之主发了话,温伯仁到底无言。只是到了晚宴的时候,他也沉默多过插话。   因为有客人,温家的晚宴比以往又多了不少酒菜。   温家没有男女分桌的习惯,温鸾自然也在宴中。她难得胃口大开,吃了许多,还分外殷勤地给男人们斟酒。一直到奶娘过来说小二娘哭着要堂姐,她这才离席匆忙去照顾几个弟弟妹妹。   不多时,顾氏和陆娉婷也回了房,只留几个男人继续吃酒。   顾溪亭陪着温伯诚喝了点酒,说了说朝中的事情,酒足饭饱,倦意上头,这才各自回房。   顾氏早早在房中等着温伯诚。   丫鬟们端来热水,顾氏上前亲自服侍温伯诚更衣,顺嘴道:“我瞧着三郎这番来凤阳,似乎是带了心事。”   温伯诚闭着眼,脸上红通通的,满满都是酒意,但一开口,十分清醒,不见醉态。   “丁忧……该结束了。”温伯诚想着妻女走后,顾溪亭说的那些话,“他说这几年圣上杀了一批朝臣,朝中缺人。老四和三郎都该回去了。说起来,我愣是瞧不出他到底是圣上的人,还是那个宁王的人。不过到底是个好人,救过咱们八娘,也帮了咱们温家这么多回,不管他是谁的人,总之不会害了我们。”   说到这里,温伯诚笑了起来,“六元之才,当了圣上的一柄刀,指哪打哪,想想也挺有意思的。”   顾氏斜睨道:“你且小声些。咱们家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商家,不昧着良心做生意就是。那朝中的事情,少谈论。”   温伯诚却若有所思:“从前老四和三郎没当官的时候,我日日夜夜盼着家里能出几个有出息的小辈。现在出来了,却有些提心吊胆的。不过我看老四和三郎也不是那么野心勃勃的人,兴许安安稳稳个几年,等龙椅跟前的事情安定下来了,咱们家的日子才真真正正地舒坦了。”   顾氏不关心这些。   她拧了把男人的胳膊:“我不管这些,我就想知道,孙家七郎你究竟看上他什么了?要不是弟妹和我说,我都不知道,他身边那个贺家四娘竟然还敢冲着我们八娘发脾气,说八娘……说八娘是……”   以她的教养还真学不了贺四娘那张嘴。   温伯诚倒吸了口气:“是我的错……是我识人不清!可我那时候夸他,也没打算让他娶咱们家八娘啊!他……他生得太……普通了点。”   他想着那孙七爷长得也算有鼻子有眼睛,算不了多好看,但起码是个男人样,又是个做生意痛快的,所以才夸了几下。   可谁晓得身边有个小辈,竟然是个没规矩的,有胆子干出孤男寡女私会的事,完了还会欺负八娘。   顾氏不悦道:“那就好。”   她倒是满意贺盈盈,可对着孙七爷跟那个贺四娘,她就是再满意贺盈盈,温家都不会去考虑这门亲了。   没得给自己找不痛快。   也许是因为白天见着了顾溪亭,温鸾洗漱后,坐在榻上看书。两个香几次进出,都往书页上瞥上一眼,话却是一句不说。   秋葵跟着进出了两趟,看了眼书,张口就问:“八娘怎么还在看这一页,难不成是有生僻字么?”   她猛地一出声,瑞香一把伸手捂住她的嘴,松香笑吟吟挡住回过神看来的温鸾,一直等瑞香把人半拖半拉地带出去,这才恭敬道:“八娘,该歇了。”   温鸾这一觉睡得很香。   等她睡着,瑞香这才熄了烛灯,与松香一道叮嘱今晚守夜的秋葵和院子里一个二等丫鬟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秋葵应了事,当下与丫鬟两个守在隔壁。   温家对下人向来体贴大方,守夜的丫鬟们从少不了汤婆子和炭火,只是入了夜,又是冬天,到底有些冷。   秋葵打了几个喷嚏,有些鼻塞。   她才揉过鼻子,瞧见小丫鬟扭扭捏捏地坐在边上,张口便道:“想解手就去吧,别憋着了,小心憋坏了。”   那小丫鬟应了声是,撇着嘴就往外头跑。   秋葵又哼了哼鼻子,哀叹一声,挪了挪屁股,抱膝坐在炭火边上取暖。   那头客房。   烛灯只亮了一盏。   仍旧一身丫鬟打扮的木香,低着头单膝跪在地上,偶尔壮起胆子想瞥一眼,就瞧见了被切成整整齐齐几段的一截蜡烛。   “名字,是八娘起的?”   听到顾溪亭的声音,木香松了口气,忙道:“是。蘅芜院的丫鬟,都是香字打底。前头有瑞香松香两位姐姐,所以到了我这,就起了木香。”   “不是还有个秋葵?”   “八娘嫌……秋香或者葵香不好听,就没改。”   因为难听所以不改名?顾溪亭忍不住低笑出声,到底还是带了点孩子气。   他笑过了,余光瞥见木香偷偷看自己,敛去唇边笑意,问道:“孙家是怎么一回事?”   来了来了!   木香眼睛一亮,直起身,当即把一肚子的话倒了出来:“大人,是这样的……”   皇城司里的人,要么直接跟着顾溪亭,要么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见过皇城司副使更不提皇城司使。木香当初在皇城司内,算是在顾溪亭跟前露过脸的,她长相平平,出了门就能混进人群里,因这,她进了温家,也混到了八娘身边,这三年可没少把八娘的事送到大人的案头。   她一张嘴,几开几合,就把黄婆子给孙家说亲的事讲了一遍。   顾溪亭听着,嗤笑:“孙家,看样子,也只到这一代了。”   他正要再说话,忽而听到远处有呼喊声,当即起身推开窗,侧首望去,竟是宅子的另一头,隐隐现出了火光。   “是哪里起火了?”   “是蘅芜院!”   木香跟着探头,一眼认出起火的位置是蘅芜院的方向,当即顾不上告退,从窗子直接跳了出来。   天干物燥,不光是凤阳城中有专人日日巡逻,便是各家各户,也大多小心翼翼用着火,生怕一不留神着了哪里。若是碰上风,更是能一瞬掀起大火,燎了许多房子。   顾溪亭当下出门,快步往蘅芜院跑。   凛冽的寒风刮过耳旁,风中有木头被大火烧着发出的噼啪声,也有丫鬟婆子的尖叫。   阿软……   客房在前院,离后院的蘅芜院有些远。两院之间的门早早就落了锁,这时候后院起火,前院的下人们听到动静都拼命地涌向那扇门。越心急,钥匙就越打不开。   顾溪亭赶到,想也没想,推开众人,抬脚就是重重一踹。   门“哐”一声踹开。   他如影,蹿入后院,一瞬跑没了身影。   蘅芜院的丫鬟婆子们已经被惊醒,疯狂的大喊着救火。   火势很大,温伯诚几次想冲进去,都被下人死死拦住。   “八娘还在里面!八娘!八娘!”   顾氏哭的不行:“快救火!你们快救火!”   温伯仁脸色铁青,跟着下人一块朝着蘅芜院的房子一桶一桶地泼水。   陆娉婷扶着顾氏,咬牙问:“这火是怎么回事?”   秋葵早就哭得说不出话来了,陆娉婷问不出什么,一颗心纠在一起。   “嫂嫂,没事的……八娘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她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忽的擦过他们,夺过一桶水哗啦从头倒下,而后一言不发撞开了房门,冲进屋内。   他动作极大,几乎是在冲进门的一瞬,屋檐上掉下一块被火烧断的木头。   “咔嚓”一声,惊心动魄。   门被撞开的瞬间,除了顾溪亭,谁也没看到里头的景象——温鸾被四面的大火困在房中,她早就哭得满脸是泪,泪珠挂在长睫上,梨花带雨,是全然不输于平日的天资绝色。   她身上穿的是亵衣,杏色的衣裳汗湿后就贴在前胸后背上。   顾溪亭眼神暗了暗,当下就解开外头湿漉漉的衣裳,往她跟前走。   他才走一步,温鸾就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什么也不顾,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   一声“表哥”,颤声哽咽。   顾溪亭只愣了一瞬,当下低头。这一看,就看清她的手臂上,红通通的,已经燎起了泡。   顾溪亭牙一咬,伸出手臂抱住了她,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罩上衣裳,身子一弯把人抱了起来。   火还是很大,他紧紧护着怀里还在抽泣的温鸾,低头冲出火场。   几乎是在他跑出的一瞬,身后横梁烧断,轰然塌下。   作者有话要说:  和姑姑她们聚餐,更新完了。抱歉。   最近加班加的存稿快吃不住了,明天还是继续不更。10号更新,依然有道歉红包,实在是不好意思。   顺便,最近在考虑要不要飞了相亲对象,没太多相亲经验,但是自从认识之后,我心情没愉快过,今天突然一下子就想直接断了,想趁还在接触阶段,把好人卡送了,不想委屈自己装开心了。不知道有没有经历类似的,总感觉是我太矫情,对方没什么过错,只是我不喜欢。 第116章 、〔一一六〕不合适   温鸾被顾溪亭从蘅芜院救了出来。   火有下人会救, 人被立即送到了温伯诚夫妇俩的院子里。不小的屋子一时间挤进了许多人,竟也显得狭窄起来。   温鸾刚从火里出来,还能说上几句话, 风一吹,身上一疼,等到了院子,人已经发起烧来。   温伯诚亲自找了大夫来,一面摸着温鸾的额头,一面心疼地问大夫:“我女儿身上这伤能治好么,会不会留疤?她怕疼, 也最怕苦,你那儿有什么药,不苦的, 还能不留疤?”   大夫被问得满头是汗。   手里的医箱还没放下呢,人都没靠到床沿边上, 他……他能说什么啊。   顾氏拉开温伯诚:“你快让大夫看看八娘!”   大夫得了空位,赶紧挤到床边。床沿边上还坐着个人,被病人抓着手腕, 动也不动。   “这位郎君……”这手抓着,他不好诊脉。   顾溪亭爱怜地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 小心翼翼地试图松开温鸾抓着自己的那只手。   可人虽然烧着,也有些迷糊了, 却是一刻不空松开, 嘴里喃喃地喊着什么, 可惜声音太小,谁也听不清楚。   “八娘这孩子……”温伯诚急得眼睛都红了,“大夫, 另一只手,另一只手!”   大夫擦了把汗,只好去号她另一只手腕的脉象。   顾溪亭一直陪着,见大夫开始号脉,这才心中微定。   想着温鸾一贯都是个做事谨慎的,因为知道自己身子骨不算多结实,所以很少不拿自己身体当一回事。   平日里用的炭火、汤婆子甚至是屋子里的烛灯,她都会小心用着,她身边的丫鬟也没哪个敢粗心大意,添麻烦的。   这火势大得他看着不对头,心里头隐隐觉得不对劲,但一时间想要查明却也不容易。眼下更重要的,还是她的伤势。   大夫的动作已经十分小心了,可仍旧不免在查看伤势的时候,碰到已经起泡的伤口。   听到温鸾闭着眼,喊了声“疼”,顾溪亭陡然想要将她再搂进怀中,牢牢护着。可听到温伯诚他们焦急地问讯,他心中一震,这才忍住。   不一会儿,大夫起身行礼:“小娘子没事。只是受了惊吓,加上受了伤,所以烧了起来。喝几副安神定气的药就好了。”   他说着顿了顿,“只是这伤恐怕要费些时候才能好。就是好了,十有八九也会留下疤。”   大夫已经一把年纪,白胡子老长,瞧着温鸾就同瞧家中小孙女似的,摇了摇头。   这么娇滴滴的小娘子,竟受了这等难,日后留下疤来,也不知会不会被夫家嫌弃。   “八娘不怕!以后谁要是嫌弃你,阿爹帮你教训他!”   温伯诚拍着胸脯说话,可温鸾压根没醒。大夫开的药很快好了,瑞香松香红着眼端来药,顾氏亲自接过。   温鸾这个时候却偏偏在昏迷中开始全身发颤。温伯诚吓了一跳,忙要儿子赶紧去追已经送出去的大夫,自己急得在屋子里直打转。   陆娉婷上前去扶了温鸾,想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好叫顾氏把药喂下去。可温鸾身上颤得厉害,牙关这时候却紧紧咬上,说什么都不肯打开。   “她方才还说着胡话,怎么……怎么现在嘴都不肯张一下了?”顾氏心疼极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温伯诚又是心疼妻子,又是心疼女儿,急得头发都要掉了。   顾溪亭想也没想,当下重新坐回到床边,一言不发将温鸾抱进怀中,低头在她耳边说话:“好八娘,张张嘴。”   温鸾没有反应,眼角却开始流下眼泪。   顾溪亭看得仔细,心下骂了声该死,咬咬牙,伸手去捏她的两颊。手上动着,嘴巴越发贴近她的耳朵,低低唤了几声“阿软”。   温鸾已经有些烧糊涂了。   她哪里知道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晓得自己的身上难受的厉害,一阵冷一阵热,胳膊还火燎般的疼。   一会是突然睁开眼看见的大火,一会又是她放火烧别业的时候听见屋子里季家人的尖叫咒骂。耳边更是嗡嗡嗡的,不知谁在说些什么。   温鸾有些生气,想问是谁,又想说去你的季家,就是去了阎王老爷面前告状她也不带怕的。   可冷着热着,她又舍不得真去见了什么狗屁阎王爷。   她心里还念着三表哥。   她都看到表哥来救她了。   顾溪亭的动作并不大,可温伯诚瞧着,实在心疼,这边才喊了声“轻点”,那头就见温鸾眼皮颤了颤,慢慢睁开。   眼巴巴地小眼神,瞧得温伯诚心都疼了,赶紧上前想要亲自给女儿喂药。   “表哥。我好疼……”   温鸾声音一出,温伯诚顿住脚。   他瞧着偎进顾溪亭怀里的女儿,再瞧着丝毫不带遮掩,满脸心疼的顾溪亭,温伯诚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傻了。   温鸾其实还没清醒,顾溪亭扶她靠在怀里,一勺一勺喂过药,又柔声哄她躺下再睡。   她闭上眼,很快就带着起作用的药性睡了过去。   顾溪亭松了口气,轻轻地起身,避过温鸾受伤的胳膊,帮她盖上被子。做完这些,他这才直起腰,转过身目光迎上一屋子的沉默不语。   “那个……令端先回去休息休息……吧?”温伯诚迟疑地问。   见顾溪亭点头,目光清亮且坦然,温伯诚松了口气,“你快去歇歇。蘅芜院救火的事有我们,你不用跟着操心。”   顾溪亭跟着人走出院子,回头看看火势渐小的蘅芜院,再看看灯火通明的屋子,目光徐徐黯淡了下来,袖子里修长的手紧紧握拳。   蘅芜院的火烧了近一个时辰,才彻彻底底熄灭。起火的原因暂时还没有查出,温家上下只能忙着灭火,防止大火蔓延到两旁。中间鹿县的救火队来过,见没有出人命,火势也得到了控制,这才离开。   温鸾的烧半个时辰后退了,可一家子的人连半分松懈都没有。   温家的书房里,温伯诚一向带着笑的眼睛难得没半分笑意。   书房门开了又关上,他抬头看向送走妻子后回来的温伯仁:“顾令端和八娘是怎么回事?”   前几年他在凤阳,妻女在永安,的的确确受了顾溪亭许多照顾。分隔两地,尽管女儿的信从没断过,铺子里的掌柜也不时会传回消息,可他还真不清楚两个小辈私底下都有过什么事。   甚至那会儿顾溪亭上山救人,他也从没想过其他事情。   譬如八娘怎么会跟顾溪亭这么亲近。   譬如守孝三年,八娘回回托商队送去永安的礼里,有没有特定嘱咐给顾溪亭的一份。   温伯诚当初对顾溪亭和颜悦色,既是因他是妻子家中难得懂事且出色的小辈,也是因他对妻女多有照顾。可这“照顾”里头有别的什么,温伯诚想想都觉得能呕出一口血来。   “顾令端心悦八娘。”温伯仁想着两个人的种种,说道,“他一向对八娘多有照顾,比起府里的姐妹,更亲近八娘。”   “那八娘呢?”   瞧温鸾昏迷时都不忘紧紧抓着顾溪亭,温伯诚心头酸得厉害。   温伯仁沉默几息,道:“八娘也是。”   他说了自己是怎么发现两人的心思的,却还是有意模糊了那两人偶尔亲昵的举止。   “哈!我谢他们顾家对我妻女多有照顾,他们倒好,来来回回的,最后还出了个顾令端心悦八娘?我家八娘什么都好,他一把年纪了,配不上!”   “阿兄。”温伯仁说,“顾令端人不错,虽年纪比八娘大了一些,如果不是眼下的身份,也的确是个良配。少年及第的六元之才,又是圣上的左膀右臂,日后也会是顾家真正的当家人,在永安城里,这门亲极好。”   “极好也不行!”   温伯诚气得拍桌子,“他都多大年纪了?快三十了吧?快三十了还没成亲,不是有隐疾就是不正常!”   不是,人家其实才二十五、六……   温伯诚气道:“老四,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做叔叔的,就没想着拦一下?”问完温伯仁,瞧见坐在边上努力老实巴交的儿子,温伯诚气不打一处来,“还有你!你自己的亲妹妹,被人拐了你都不知道吗?”   温仲宣咳嗽:“我们拦了。”   “八娘不是小孩,她心里明白。”   “她明白,你们也不能……”   “行了行了。”顾氏打断兄弟俩的话,“八娘不是个心里没成算的孩子。她知道的,她……知道不合适。”   那孩子打小不爱在心里藏事,大的小的总会跟家里人说。可和顾溪亭的事,顾氏翻来想去,确定她从未在面前提起过。   没有提起,就证明她心有打算。   温伯诚本来一肚子火,怨四弟,怨儿子,也怨自己。等听了妻子的话,他突然只剩下心疼了。   “咋就不合适啦!”   “我家八娘多好的姑娘,咋就不合适啦!”   温伯诚拍桌子。   “我家八娘是顶好顶好的小娘子,生得漂亮,人也聪明。我瞧着,还没人能配得上我家的八娘!顾令端也配不上!”   配不上的顾溪亭在温家又待了两日。   温鸾的烧退了,人也能下地走两步了,就是胳膊上的伤泡下去了,却留了痕迹。大夫又来了几趟,仍是摇头惋惜说快结疤了。   温鸾伤在胳膊,再柔软的料子也不好盖在上头。可外头天寒地冻的,她只能躲在屋子里,靠着垫子,抱着汤婆子看书。   听说顾溪亭过两日要走,温鸾有些心急:“表哥来时身边也没带个伺候的人,我连长林的影子都没瞧见。瑞香你去帮着他收拾,问问可还需要带点什么上路。要是盘缠不够,就拿我的牌子去账房拿些银子……”   温鸾坐在床上,一样一样叮嘱。   她说得认真,丝毫没注意瑞香犹犹豫豫的神色。   还是松香叹了口气,打断温鸾的话:“八娘。”   “嗯?”   “顾大人说……”   “说什么?”   “顾大人说,永安城里名医众多,他想带着八娘回永安,为八娘遍访名医,治好胳膊上的伤,绝不留痕。”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终于可以休息了!!!!!欢天喜地,敲锣打鼓!明天睡一整天,后天去看流浪地球!!!!开心!快乐!!! 第117章 、〔一一七〕再回永安   “不行!”温伯诚拒绝。   面对顾溪亭的提议, 他想也不想的拒绝。   温家着火一事不算小,那火光冲天,惹得鹿县当地人人议论此事。温家八娘在火中受伤的事, 自然也就瞒不住,即便如此,温伯诚也不希望让女儿再跟顾溪亭有太多的接触。   顾氏心疼女儿,问:“永安真有大夫能治好八娘的伤?”   “永安毕竟是皇都,大承各地小有名气的大夫都会聚集在永安城中。宫中的医官也个个医术不凡,尤其是为后宫嫔妃们看诊的医官,更是对如何恢复肌肤小有心得。”顾溪亭想了想, 郑重道,“即便医官不行,还有城里的那些大夫, 他们再不行,我还能让手下人遍访名医, 总能找到恢复八娘伤疤的方法。”   “你一个皇城司使,差底下人去找大夫,”温伯诚撇嘴, “你这么做,也不怕底下人不服, 不怕御史台参你。”   顾溪亭没说话。   他从不害怕御史台的人,就如御史台上参亲王, 下参县令, 就是不敢参皇城司。那是因为皇城司是圣上手里的刀, 参皇城司如参圣上。   他用皇城司的人,做自己的事,有圣上先前的应允在, 他并不担心。   “姑娘家的身上,不管是什么时候,都不好留着伤疤。”   温伯诚皱眉:“如果是找大夫,温家也有的是人手。”   “但温家的商队船队能分出神找大夫的怕是不多。”顾溪亭说道,“八娘手臂上的伤现在开始在结痂,如果动作快,也许很快就能找到大夫,用上合适的药,如果一年、两年甚至更久都找不到,伤疤说不定会留一辈子,就是找到了大夫,也没法让肌肤恢复原貌。”   “怎么会……”温伯诚讷讷道,“疤痕什么的,拿钱总是能砸出点什么好药来。”   他想着又看了顾溪亭一眼,心里嘀咕怀疑顾溪亭想带八娘走,说不定就是为了拐走他宝贝闺女。   八娘那么好,留了疤,要是被以后得夫婿看不起怎么办?   对,看不起就不嫁了!   温伯诚心底刚下了个决心,顾溪亭那头又开了口:“我听说,有些疤若是不得处理,在又潮又湿的南方,尤其是到了天热的时候,说不定还会生出变化。”   温伯诚:“……”   啥,结疤的伤口还会有变化?   顾溪亭见温伯诚面色阴晴不定,垂下眼帘,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他知道自己说的带了欺骗,但与其让人留在凤阳被耽误,不如带她回永安,他总是有办法给她找来祛疤的好药。   顾溪亭看温伯诚,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变了,犹犹豫豫,坐如针毡,一会看看妻子,一会看看自己。   “你……你要带八娘去永安也成……”   温伯诚犹豫再三,小声道,“就是回去的路上,不准孤男寡女。回头也不准……回头得让八娘跟着她叔叔婶婶住!”   他声音起初不重,到后头声音重了,一个字比一个字更像是从齿间挤出来的。   蘅芜院失火之后,温鸾就住进了阿爹阿娘的院子里。顾溪亭要带她回永安的消息传回来,温鸾整个人就紧张了起来。   她想跟着走,又害怕爹娘发现自己的心意会伤心难过。   她在屋里提心吊胆,一直到黄昏,才从顾氏口中得到了确认——阿爹同意她去永安了。   同意归同意,温鸾仍旧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家阿爹满心满眼都是舍不得,当面仔仔细细叮嘱,背过身就拿手背开始抹眼睛。   温鸾哭笑不得。   她哪里晓得,自家阿爹是觉得捧在手心里养了这么多年的白菜,被头猪虎视眈眈盯着,万一在没人的地方被拱了,他哭都哭不出来。   因为同行的还有上了年纪的孙老太爷,顾及到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身体状况,顾溪亭让温家叔侄俩先一步出发,自己则又等了两日,等接到孙老太爷,这才在码头坐了船往永安去。   温鸾坐在船舱里,望着湖面穿梭如织的船只,枕在手臂上,微微出神。当初她坐着船去了永安,在那儿遇见不一样的世界。后来也是坐着船,回到凤阳,又坐船返回永安。仔细想来,有种十分奇妙的感觉。   温鸾想着,目光往船头去看。   因为格局的关系,从船舱想要直接看到船头并不容易,隐隐绰绰的,能看到几只脚在上头来回,大多是寻常的布鞋,没有一双是属于顾溪亭的。   她出神地看着,好一会儿才瞧见熟悉的鞋子,当下走出船舱,正想喊一声“表哥”,就瞧见了同样从船舱走出来,走到顾溪亭身边的孙老太爷。   两人同时朝她这边看了过来,温鸾尴尬地笑了笑,退回到船舱里。   船上的床不大,她低着头,叹着气往床上扑,一不留神撞着胳膊,下意识“嘶”了一声。   眼泪一瞬间疼了出来。   之后的日子里,温鸾乖乖的躲在屋子里,实在闷得慌,才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吹吹风。   有时候难免会胡思乱想,温鸾做梦都在问自己有没有后悔跟着走。梦里没答案,等到天亮了,睁开眼,偶尔听到那人隔着门对自己的关心,她又倒在床上,抱着枕头打滚,觉得一点都不后悔。   船越往北,气温就越能觉得在变冷。   南方的湿冷,到临近北方的干冷,连天气都变得不好起来。   这日下了雪,温鸾琢磨着,拿了件披风,去到甲板上看飞雪。   风吹着雪花,不断地从天空上旋转飘落,落在脸上冰凉凉的,让人忍不住眨眼睛。   温鸾站在甲板上,伸手去接。大朵的雪花落在掌心,很快就化成了一小点水滴。   顾溪亭站在甲板另一头,望着丝毫没察觉到甲板上还有其他人的温鸾,弯了唇角。   他想了想,走了过去。   他没有隐藏脚步声,才走了没两步,那头的温鸾就听到了动静回过头看。   “表哥。”   因为孙老太爷在的关系,她明明记得,他大部分时候都与孙老太爷在一处谈论政事。   “过两天是什么日子,还记得么?”顾溪亭笑着走了过去,见温鸾满脸诧异,屈指敲了敲她的脑门,“在船舱里躲着,把日子都给躲忘记了?”   温鸾唔了一声,揉揉额头。   “过年了。”   顾溪亭笑,“大年三十,想不想靠岸走走?”   温鸾这下回过神,点头:“想!”   在船上待久了,多少有些发闷,能下船当然是要下去走走!   顾溪亭笑道:“就这么想靠岸?”   温鸾“嗯”了一声,已经跃跃欲试,恨不能立即靠岸。   眼下自然是不能立即靠岸的,到了大年三十那日,船果真在附近的一个小镇暂时靠岸,补给所需外,也让船上人下岸松快松快,跟着当地人过个年。   那小镇与凤阳和永安都不同,年三十的夜里,酒楼还处处都点着灯笼,不少人在楼中设了春宴,宴请亲朋好友。   甚至还有灯会。   城中央,有乡绅出钱,造了个六层塔高的巨型花灯,灯上向四方伸出八个檐,每个檐上还挂出了八盏小花灯,天色一暗,立即灯火通明,照亮了半边天。   温鸾跟着顾溪亭站在街上,远远望着那盏花灯,她看得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很喜欢?”顾溪亭微微弯下腰。   城里到处都在放着鞭炮,他说话不得不弯腰,贴得近一些,不然他和温鸾谁都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   温鸾眉眼如画,望着大花灯,兴奋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漂亮的大花灯。”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风俗,凤阳的花灯以动物造型居多,永安的则大多喜欢在灯上贴仕女图或山水画。论造型,竹木、绫绢、玉石,辅以丝穗、羽毛、编结等等,什么样的都有。   但这么大的,温鸾的的确确还是头一次见到。   顾溪亭微微笑道:“既然这么喜欢,不如走近些看?”   温鸾赧然:“这儿人太多了。我这么看看就好。”   听得女孩凑近自己耳边说话时的气音,顾溪亭直起腰,转身拉着人走到最近的一处摊子前:“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温鸾一愣,想说“不用了”,毕竟街上左右能见到的都是年纪小的孩子提着花灯到处跑,没一个像她这样年纪的。   可话到嘴边,等看清摊子上的那些花灯,温鸾抿了唇。   这里的花灯做的委实漂亮。   琉璃的、竹木的、绢纱的,绘了龙凤,绘了山水,四方、六方、八角、圆珠、方胜、葫芦、如意……什么样式的都有。   温鸾看得目不转睛,顾溪亭忍笑,提了一盏海碗大小的琉璃花灯递了过来。   挑杆是木头的,头尾鎏银,还仔细雕了花叶。琉璃烧制出花瓣的形状,十余片层层叠叠围着烛心,在中间烛火的照耀下,透明的花瓣散发着璀璨的光,竟是与她常用的那几盏水晶灯相差无几。   “真好看呀!”温鸾没忍住,到底接了过来,小脸红扑扑的,透着欢喜,“这里的花灯做的真好。”   “这座小镇在前朝的时候,主要是负责做各类花灯的。镇上的工匠有时也会被请入宫中,教导宫中的工匠制作花灯。”   顾溪亭笑道,“既然喜欢,就带回去挂在屋子里。”   温鸾忙不迭点头,提了灯,看看路边的人,又没忍不住低头再去看自己手里的灯。   顾溪亭走在她身侧,落后一步,一面护着当心路人不留神撞到人,一面看着她。   如果温鸾这时候转头看他,一定不会错过他眼底蓄着的满满深情。   她长开了许多,小时候的娇软,现下的玉软花柔,哪怕经历过可怕的大火,她依旧还是那副一点小事,一件小物件,就能欢喜得不行的样子。   温鸾走了几步,突然停下。顾溪亭循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那里有对小夫妻,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孩子,年长一些的是个男孩,小一点的是女孩,被夫妻俩护在中间,正提着兔子灯笑嘻嘻走过。   “想家了?”顾溪亭问。   温鸾收回视线:“想了。”   顾溪亭抬手,拍拍她的或脑勺:“很快就能见面了。”   温鸾抬头,有些诧异。   顾溪亭笑笑,并没有解释。   回船的路上,能瞧见许多慢慢散去的人群。温鸾提着灯,心情愉悦,只想赶紧把琉璃灯挂上床头。   她才踩上踏板准备上船,身后急匆匆传来马蹄声。   两人一齐回头,有一人没坐稳,直接从停到跟前的马背上翻了下来。   温鸾定睛一看。   是孙七爷。 第118章 、〔一一八〕你看看我吧   孙七爷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身。   因着贺四娘的事, 他被父亲责难,被母亲训斥,为着能让父亲母亲原谅, 他去了趟外地,紧赶慢赶才在几天前回到孙家。   结果人才到,就听母亲说,父亲随顾大人从鹿县坐船,往永安去了。他再问,又得知温家起火,温八娘被火烫伤, 也与顾大人同行去永安求医。   孙七爷这下坐不住了,带着一点盘缠,骑上马就沿着陆路追赶。   孙七爷那日见过温鸾一面后, 魂牵梦萦,即便有贺四娘的事情在那儿闹着, 他脑子里想的还是梅林初见时的温家八娘。   邝县也有那么多漂亮的,家世相当的小娘子,容貌出众, 举止端庄的并不少见。可唯独看到温家八娘,他才觉得心底有了想要成家的想法。   原本他以为要一直追到永安, 才可能再和温八娘见上一面,没想到他日夜兼程, 竟然会在这边的小镇上遇到父亲身边伺候的下人。   “八娘, 我听说……我听说你受伤了?”孙七爷慌张地在身上摸, 好一会儿,才摸出只小盒子来,“我在来的路上碰巧遇见几个大夫, 就……跟他们买了这个,听说……听说用完一盒子,就是陈年旧伤疤也能恢复。”   说完话,孙七爷还小心翼翼地看着温鸾,生怕她不肯接受。   “多谢你的好意。”顾溪亭平静地拿过盒子。盒子打开,里头草药味很重,甚至还带了点腥臭。   “哎,好……”孙七爷犹豫了下。   温鸾谢过孙七爷,转身往踏板上走。   顾溪亭显然也没打算在船下和孙七爷有太多接触,脚尖一转,正要走。身后,孙七爷急匆匆喊了起来。   “温……温妹妹!”   他叫得太突然,码头边上另有几艘船停着,也有和他们一样临时停靠,好让女眷下船走动的。孙七爷这一嗓子,一时间让许多人都看了过来。   温鸾站定。   街上悬着花灯,映照着孙七爷的脸,将他脸上那些羞涩全都展露了出来。   “我……我自那日梅林初见后,就……就对温妹妹一见钟情,我想……我想娶温妹妹为妻!我一定会待你如珠如玉,如珍如宝!”   孙七爷的脸涨得通红,他一门心思地想要表露自己的心意,丝毫不觉自己越说越激动,声音已经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孙七爷害羞道:“我,我实在是……太欢喜温妹妹了,温妹妹若是答应,我、我一定会好好对妹妹的!妹妹想要什么,我……我都给妹妹找来!妹妹身上的疤要是好不了,我也……我也绝不嫌弃!”   顾溪亭面色一变:“闭嘴!”   孙老太爷那样谨言慎行的一个人,竟不知是怎么将小儿子养成了这样的性子。这些话,竟敢拿到外头说,分明是没有顾及到女方的名声。   再看孙七爷无知无觉的神情,顾溪亭又气又无奈:“孙七爷,你逾矩了。”   “顾大人……”孙七爷见顾溪亭面色难看,一时间不敢再言语什么,可他实在是喜欢极了温鸾,虽然碍于顾溪亭的身份不敢说话,视线却还是时不时往温鸾脸上去。   他连家都顾不上,就想过来看看,怎么就……怎么就……   “顾大人!孙某是真心求娶温妹妹的!”   孙七爷豁出去了。   他豁出去了,顾溪亭的脸黑了。   “孙七爷你再这样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客气了!”   “顾大人,你……”   “孙七爷看上了我什么?”   温鸾开口。   她已经踩上了踏板,如今在踏板上转过身说话,即便身材娇小,却也显得高挑了起来。尤其是说话的时候,视线微微下压,更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抬起头回应。   孙七爷没忍不住,就这么抬起了头:“你……你生得好看……”   脱口而出的话让孙七爷有些后悔,但见她神色寻常,似乎并没有因此生气,孙七爷又忍不住补了两句。   “我没见过比你生得还好看的小娘子。就好像……就好像是从天上下来似的。对!就是天上下来的仙女儿!”   好听的话谁不喜欢。   温鸾从前喜欢,现在喜欢,以后也还是会喜欢。   可喜欢听这样的话,不代表她还得顺便喜欢说话的人。   看着面前恨不能剖心剖肺表露真情的孙七爷,温鸾弯了弯嘴唇,笑说:“原来是因为八娘这张爹娘恩赐的脸。”   她说着,摸了摸脸,笑道:“这张脸,八娘也觉得生的好极了。可是除了这张脸,孙七爷你还了解我什么,喜欢我什么?只是因为一张脸,就非我不娶会不会……太随性了些?”   孙七爷怔愣。   他哪里答得出来。   他就是觉得……觉得温鸾好看,他甚至……甚至不清楚这个好看的小娘子究竟是什么性子。是聪明的,还是蛮横的,或者娇弱的。   梅林的事,四娘被训斥后跟他哭诉,他是觉得温鸾似乎不是个大肚的人。可哪家小娘子没有一点小性子。小性子不大,那就是情趣,他……他觉得挺有意思的。   “其实孙七爷,你不过只是一时喜欢我这张脸。在没见到这张脸之前,或是以后,你也会喜欢上别的长相。”   温鸾笑吟吟地行礼。   “孙七爷,今日除夕,既然来了,不妨给孙老太爷拜个年吧。”   温鸾说完踩着踏板往回走。   身后的孙七爷听到孙老太爷是个什么表情,她才不想知道。倘若只是为了一张脸,就疯了一般喜欢上一个人,等年老色衰的时候,谁能晓得这份喜欢还在不在。   这世上,有那么多年轻漂亮的人。一个老去,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他能喜欢上第一张脸,也能喜欢上第二张、第三张。这对于因此而被娶进家门的人而言,分明是种痛苦。   温鸾回了船舱,孙七爷有没有被顾溪亭放上船去见孙老太爷她不清楚,她现在满心眼里想的都是手里的琉璃灯。   两个香帮着在床头找了处位置,她亲手挂上灯,坐在床沿边,瞅着灯发呆。   没多会儿,门被敲响。   瑞香去开门,瞧见门外站着的人,瞪圆了眼睛。   顾溪亭看了看眼前的丫鬟,迈脚。   他一动,瑞香跟着动,就是要严严实实把人挡在外面。   门开着,有穿堂风。   船舱里温鸾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瑞香?”   瑞香跺了跺脚,让开一条路。   顾溪亭进门,看着温鸾坐在床沿边上揉鼻子,鼻头被揉得红通通的,忍不住道:“怎么打喷嚏了?”他看了瑞香一眼,后者满脸愧疚,忙不迭倒了热茶送到温鸾手边补救。   “方才的事,你怎么想?”   温鸾喝了口茶,道:“我能怎么想。难不成有人追着我走,口口声声说喜欢我,想娶我为妻,我就得心甘情愿嫁了不成?”   她一张口,就直白地提起婚嫁的事来。说完了,竟还撇了撇嘴,气鼓鼓地转了转身,不肯看他。   顾溪亭被她的举止逗乐,道:“是,你说的没错。他有追着你跑,喊着要娶你的自由,你也有不喜欢,要拒绝的自由。”   他其实隐隐知道,他的阿软心里有自己。可看到孙七爷的举动,他心底多少有些空——如果有一天,他的阿软松动了,应允了别人该怎么办?   “孙七爷去见孙老太爷了。他是幼子,最得老太爷的欢心。他既然说要娶你,在温家明明白白已经表露过不与孙家结亲的意思后,还敢追来,难保孙老太爷日后不会再问。”   “要问就问,左右我不会嫁!”温鸾咬唇,低声补了句,“孙家总不会强逼。若真要强逼,大不了我学阿娘,与……与……”   “与人私奔?”   顾溪亭的声音透着笑。   温鸾刹那红了脸:“我……我就是说说!”   她就是想私奔,那也得有一个像阿爹那样的人,愿意接纳,愿意带着她走,而不是有一天忽然醒过神来,说什么聘则为妻奔为妾。   她偷偷瞅了顾溪亭一眼,心下免不了无奈。   如果真有那一天,也一定……不会是他的。   他有那么好的前途,她怎么舍得害了他。   顾溪亭哭笑不得。他知道这丫头有时极为大胆,却没想到竟真会生出这种心思。   私奔?她想和谁私奔。   想着温鸾在船下和孙启七爷说的那些话,顾溪亭免不了想要再问几句。   “你问孙七爷除了这张脸,还看上了你什么,还了解你什么。是因为你觉得,单凭一张脸喜欢上一个人太过肤浅?”   温鸾愣了愣,随后垂下眼帘:“表哥觉得不对么?”   她的神色有了变化,顾溪亭一瞬怔愣后,心头钝痛:“你说的……也没错。”   屋子里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我,我不会嫁给只觉得我长得好看,看不到其他优点或是不了解我的人。”温鸾抬起头,望着他,眼底流露出了翻滚的坚定,“一张脸总有老去,变丑的时候,只因为一张脸喜欢我的人,能喜欢我多久?”   上辈子的季瞻臣,难道不就是这样的人么?季家求娶温家的亲,季瞻臣会点头同意,其中既有季成圭的意思,也有他那时的少年心性。   所以最初成亲的时候,他何尝不是有好好对待过她。哪怕次次做了令人受伤的事,他也会真情流露地表达愧疚,恨不能以身代之。   但后来呢?   好看的脸多了一张有一张,再加上野心,她生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温鸾脸上的表情写满了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惆怅。   她自己看不见,顾溪亭却是看得仔细。   他怎么舍得让她嫁给一个只看得到颜色的男人。   他望着她娇嫩的脸庞,和眼底的晦暗,忍了忍,终是伸手抚上她的面庞:“我知道了。”   这个动作太过突然,温鸾睁大了眼睛。   他低头,亲昵地额头贴上额头。   几个丫鬟早已经去到了船舱外,屋里没人,他不必再压抑心底的咆哮,贴着心爱的女孩的额头,吐露藏在心下的声音。   “我喜欢你的脸,然后喜欢上了你的性子,喜欢上了你的一切。”他低低的笑,如同少年初露爱意的羞涩,带着春日的明媚,撩人心颤。   “所以,我的阿软,你看看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四月这样开新文,先丢个链接,大家有兴趣收一个先~《大龄世家女〔穿书〕》 第119章 、〔一一九〕心上人   顾溪亭忍不住看着温鸾的眼睛。   她就在面前, 睁大了眼,漂亮的眼睛里渐渐泪光点点,神色酸楚而又欢喜, 如突然受了甘霖的花儿,哀婉美丽,却在听清楚他说的话的那一瞬间立刻站直了身子,露出梦境般的笑容来。   她明明没有开口说话,可她的一双眼睛,分明在说着“是梦么”、“是做梦了吧”、“真的吗”……   顾溪亭的心一下子紧紧揪了起来。   他想起这几年来她兴致勃勃送到面前的那些礼,想起她明明女红不好却还是辛辛苦苦做的鞋袜, 想到她偶尔羞涩的眼神,和信里欢欢喜喜的笔调……   她其实,早就将自己的一切都坦露在了他的眼前, 只是他明明知道,却一直等着等着, 前思后想,想要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将面前的这朵娇花, 移栽到自己的手心里。   差一点……   几次都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要成了别人的妻子。   顾溪亭深呼吸, 双手捧住温鸾的脸庞。   风从身旁吹来,是冰冷冷的刺骨寒意, 却也令他的掌心滚烫如火。   “阿软。”他放缓了声音, 似乎怕极了会惊扰到这个一贯娇软的心上人, “你看看我吧,这世上,也许会有许多人喜欢你, 但请你一定一定要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   他如同乞求一般,在温鸾根本来不及反应的瞬间,将人压在了门扇上。   灯火透过琉璃花瓣,照着床榻周围,余光落到门扇处,仅仅只剩昏黄。即便如此,温鸾的脸庞在微暗的光下,一双眼亮莹莹的,泛着水泽。   如妖精,自水中而出,眨着泛着波光的双眸,迷惑人心。   顾溪亭的脑海中一时间,弦断。   他猛地低下头,吻住她的唇瓣,动作青涩,只是吻着,便像是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温鸾傻了。   在听清楚他说的话的瞬间,温鸾满心欢喜。   偷偷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这种感觉,仿若喝完一盏苦涩汤药后,猛然放入嘴间的一颗糖果。   甘甜的味道,顷刻就在唇齿间分散开,狂奔,雀跃,让人一瞬就甜到了心里。   而这一瞬过后,落在唇上的吻,就又显得是那么的莽撞和甜蜜。   如果换做别的什么人,有胆子敢突然亲她,温鸾保证已经拿鞭子抽了过去。抽不死也要抽得满脸开花才能解气。可这个人……是顾溪亭。   温鸾不敢动了。   甚至,在他终于摸索到窍门,去舔吻她的唇齿的时候,她惊得快要站不住。   孟……孟浪!   相比温鸾的惊讶和羞涩,顾溪亭已不能自拔地沉溺其中。   他没有侍妾,没有通房,也从不在外沾染女色。可不代表,他没有做过梦。   他曾在梦里亲吻过怀里这具纤柔的身子,也亲吻过她粉嫩柔软的唇瓣,勾缠过她胆怯的唇舌。   鼻尖属于女儿家才有的芬芳,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这一次不是梦。   唇齿的交融,柔嫩的肌肤,都叫人血脉喷张。他恨不能化身为兽,将面前的女孩拆骨入腹,从此不分彼此。   一直等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听到瑞香松香与人回话,顾溪亭这才慢慢地放开了温鸾。   温鸾的眼眸蕴着水汽,如同被雨水冲刷过的黑曜石,带着令人炫目的润泽。她被吻过的唇瓣,微微红肿,仿佛上了一层最为水润的唇脂,如花般娇艳。   顾溪亭没忍住,低头啄了一口。   “我的阿软,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小娘子。”   温鸾唰得红了脸,“哎呀”一声,捂住脸颊不肯看他。   她从来没想过会……会突然来这么一下。   可是……   温鸾犹豫了下,咬着唇,慢慢分开捂着脸的手,小心翼翼看着顾溪亭:“我真的……是最好看的小娘子吗?”   “重点是这个么?”顾溪亭低低地笑了,目光炽热仿若盛夏。   她、她当然知道重点不是这个!   她就是不好意思问了!   温鸾心里一团挣扎,放下手,靠着门扇,咬唇看他。   看一眼,再看一眼。   “表哥是……说真的?”   “傻丫头。”顾溪亭忍不住笑,捧着她的脸,欺身又落下一个吻,“我欢喜你,欢喜到想把你拴在身边,我去哪就带着你去哪。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找来,只要你开开心心的,看着我,陪着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温鸾瞪大了眼睛。   面对甜言蜜语和唇上的温度,她始终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是如若梦境。   这种感觉,就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重新被人送到了面前,她甚至不用再踮起脚尖,伸手努力去够,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拿在手心里,捧回到面前。   温鸾的眼泪,忍不住就要落下来。   “傻丫头,哭什么。再哭,我又想亲你了。”顾溪亭的声音透着比以往更深情的温柔。   温鸾吓得忙止住了眼泪,贴在门扇上抿嘴。   虽然这种感觉她不讨厌,甚至于有些喜欢,可是……可是他除了捧脸外,他还……他还伸手抹她的腰!   她……她腿都软了……   看到温鸾这个反应,顾溪亭哭笑不得。   他无奈地把额头抵在了她的额头上,对上她怯怯的眼睛,温声道:“你讨厌吗?”他说着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问,“讨厌我这么对你吗?”   “不……不讨厌。”温鸾喃喃地道。   顾溪亭嘴角弯了弯,额头的吻落到了眼皮、鼻尖和脸颊上:“这样呢?”   “不讨厌……”   “那这样呢……”   他的询问,最后隐没于再次落在唇瓣上的亲吻。   温鸾身子一颤,缓缓放下眼帘,温顺地在唇齿碰触时,给了低低的回应:“是……喜欢的呢。”   如果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亲吻,她简直要以为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做梦。这个梦也许是老天爷看她两辈子受的苦,所以大发慈悲地给与恩赐。   可现在。   是真的。   她压在心底喜欢的人,原以为身份配不上的人,却原来也早就将她放在了心上。   珍而重之。   这种感觉……令人欢喜。   离得那么近,温鸾再轻的声音,顾溪亭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在得到回应的一瞬,他的心如同绽开的花,一时间被甜蜜装填得满满当当,所有的力气只余下紧紧地将人抱在怀中,用着仿佛是要将人镶嵌进身体里的力气,紧紧抱着。   这天之后,船继续行程。   孙七爷只跟了一段路,到了下一个码头,垂着头被孙老太爷赶下了船。   他走时,温鸾正在甲板上,瞧见下船的孙七爷还回头看,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孙七爷那样的人,兴许还是找个性子坚韧,手段果敢的妻子才好。   左右那个人,绝不会是她就是了。   后面的行程,与当年水路去永安一样,按部就班地走着。   唯一不同的,是在人后她多了个亲昵的心上人。   想着昨日背着人说话时咬耳朵的亲昵,和吹拂在耳尖暖暖的呼吸,温鸾的脸就红了起来。   幸好她现下是坐在回城的马车里,除了身边的几个丫鬟,没人瞧得见她脸上的红云。   瑞香犹豫了一会儿,见外头的路越发眼熟了,这才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八娘,咱们这是要先去顾府么?”   “啊,是去顾府么?”温鸾揉了揉脸,掀开车帘往外看,回来却又忍不住红了脸,“那就先去拜访下老夫人。也有几年没见过她老人家了。”   瑞香心里着急:“八娘,这一回来就去拜见李老夫人,会不会太……太快了些?”   船上这一路,旁人兴许不知,温鸾身边几个丫鬟却是知道自家娘子和顾家三郎之间有了点什么动静的。   八娘这才回永安,就先去顾府,总觉得……总觉得快了些。   木香却道:“其实先去顾府也没什么,顾大人不也和咱们一道回去么。孙老太爷如今在永安没有落脚的地方,大人要将老太爷暂时安顿在府上,咱们八娘这时候跟着去一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怎么能这么说!”瑞香觉得这事实在是太要紧了,“孙老太爷是孙老太爷,可咱们八娘又不是三年前的小娘子了,怎么能……怎么能……”   瑞香急得说不出话来。   松香忙按住人:“八娘当真打算先去拜访李老夫人吗?”   “去吧。”温鸾点头,“只是先去拜访下老夫人,完了咱们就回通平巷。四叔他们也不知到永安了没。”   见温鸾已经决定,瑞香也不好再说什么。   等马车到了顾府门前,扶着自家八娘下车的时候,瑞香还没忘记狠狠瞪一眼来接人的长明长乐。   瞪不了他们主子爷,就瞪他们!   被莫名其妙瞪了好几眼的长明长乐面面相觑。还是一起候在门口的青萤咳嗽两声,开口道:“八娘,老夫人得知你也一块儿回来,一直盼着呢。”   温鸾笑盈盈:“老夫人念着八娘,八娘心里也记挂着老夫人。”   温鸾这么说,倒不是为了客气,而是真的打从心里记挂着李老夫人。   那边的李老夫人也是如此,哪怕再不愿孙子娶温鸾,可又怎么会舍得把一个自己养了几年的小丫头丢在一边不闻不问。   两厢一见面,瞧着三年不见的人儿,一老一少都红了眼眶。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四月这样开新文,先丢个链接,大家有兴趣收一个先~《大龄世家女〔穿书〕》 第120章 、〔一二零〕看诊   松柏堂这些年冷清了不少。温鸾一到, 顿时人来人往,跟着热闹了起来。   在见到李老夫人之前,温鸾的心情有些紧张。一直到看见了站在正房屋檐下笑盈盈的白妈妈, 她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也跟着松开了攥着袖子的手。   白妈妈上前行礼,笑道:“老夫人一直在屋里等着呢。”她说着往温鸾身后看了两眼,“三郎果真又要先忙上一会儿才能过来么。”   温鸾回头看一眼身后。   顾溪亭没有一道来给老夫人请安,而是直接带着孙老太爷进了吴霜院。   白妈妈叹过气,打了帘子迎温鸾进了屋。   李老夫人在屋内坐着,一如从前, 端庄又不失随意。   满头的白发绾在脑后,戴着一对赤金的簪子,簪子十分眼熟, 分明是温鸾先前在凤阳时,托人送给老夫人的礼。   老夫人身上石青色牡丹纹的袄子, 那布料也正是出自温家的铺子。   老夫人还是那张看着略有些冷漠的脸,只在瞧见了人后,面色骤然温和了起来, 眼眶微红,笑着朝温鸾招手道:“八娘, 快过来让我瞧瞧。”   温鸾忙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老夫人。”   李老夫人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来回扫过, 心下不由赞叹。   三年不见, 竟是出落地越发漂亮了, 玉雕一般的人儿,有谁多看上几眼还不会动心的。   要不然,三郎也不会三年了, 都依旧把人挂在心底。   老夫人忍不住想到这一回回来,原本就是两人一道来的,路上还不知发生过什么事,心下有些没底。   “路上可顺利?你三表哥不会照顾人,别害你吃了苦头。”   温鸾很快就发觉了李老夫人对自己的打量。   她心里有鬼,生怕被看出了什么,满脸是笑:“表哥一贯会照顾人,我三年没出过远门了,这一路上多亏有表哥,不然还不知坐车坐船要吐成什么样。”   她说着话,手里无意识地攥了攥袖子。   这动作并不大,连她自己都不定有注意到,可李老夫人就是看到了。   这一下,分明就是路上还真发生过什么。   老夫人不由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两个小的……   虽然很不喜欢两人有太多的接触,可到底自己养了那几年,有着感情,老夫人不好对温鸾下面子,遂吩咐身边服侍的小丫鬟上了果碟和茶点,放到了温鸾身边的茶几上:“你先前托人送来的厨子,如今在咱们府里算是手艺最好的一个,南北点心都会做,就是汤羹也做的极好。来,你尝尝,这是他前些日子才试出来的新方子。”   温鸾有些意外。   她这三年给老夫人送了许多,可从来没送过活人。   让一个人背井离乡去到别地发展,饶是她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上头试一把。   她才想解释,身后头木香咳嗽了一声,温鸾当即闭了嘴。   木香虽然没有明说,可这一路上温鸾看得仔细,木香多半是皇城司的人。是顾溪亭特地放到她身边保护并帮衬的人。   她一咳嗽,温鸾当下就明白过来。   那厨子,多半是他借她的名,送进顾府哄老夫人开心的。   “老夫人喜欢就好。”温鸾说完,让瑞香松香把带来的两个小匣子碰到了老夫人面前,“这是阿爹的商船从外头带来的一些好东西。据说十分养身体,我从阿爹那儿讨了一些来,老夫人用用看。若是好用,下回我再让船队带些回来。”   老夫人满脸笑意:“你这样,你阿爹岂不是要少赚不少银子?”   温鸾笑道:“这世上没有赚够银子的事,左右都是要赚得,早一步赚晚一步赚不都一样是赚。至于多了还是少了,自然是不影响到生意就够了。”   士农工商,虽总是将商排在末尾。可就永安城里的这些官员来说,除开俸禄和田产,还真就没有哪一家比得上温家。是以温家随随便便送的那些东西,换到别人跟前,只怕是恨不能搂着连指缝都不带漏沙子的。   顾家这几年没少收温家的照拂。若不是温鸾没傻到什么人都照顾到,只怕家里那些混账东西,除了三郎外,还要赖上他们温家来。   温鸾在顾府吃了两盏茶,被李老夫人聊了一个时辰,这才回通平巷去。   小二娘晕船,温家叔侄俩是走陆路回的永安。他们比温鸾早出发,到最后到达的时间也不过才比温鸾早上一日。   温鸾回到通平巷的温宅,下人们早就在管事的指挥下,将整个宅子里里外外清扫了几遍。   回了家,疲累感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   等瑞香她们伺候着泡过澡,简单地吃了几口晚膳,温鸾扑进床榻上,眼一闭,连心上人的脸都顾不上回想,抱着被褥转眼睡了过去。   她睡得沉,只依稀觉得夜里似乎有人进过内室,给她小心翼翼掖过被角,额头有过片刻温热的感觉,旁的她一无所知。   一夜好梦。   次日醒来,天光明媚。温鸾不过才陪着小大郎和小二娘玩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前头管事的匆忙来禀,说是顾大人带着医官来访。   陆娉婷不禁愕然:“这么快?”   温鸾身上的伤已经结痂留下了伤疤,这一路过来也用了不少祛疤的药物,甚至为了能祛疤他们还让八娘每日起床入睡前都用牛乳擦拭胳膊。可这些都没有效果,疤还是那个疤,不光不见淡化,皱起的皮肉看得久了,越发显得丑陋。   陆娉婷惊讶完,忙不迭让管事把人请进来。   果不其然,顾溪亭带了宫中的医官来,不光是医官,一并来的还有两个女医,显然是奏请了圣上这才请到的人。   “韩医官!”陆娉婷认得那医官,见是宫中专门负责圣上龙体的韩医官,声音都忍不住变了调。   温鸾这时也愣住,要不是见顾溪亭笑了笑,她差点以为这几位是他从宫里抢出来的。   宫中的医官也有等级之分。如女医,多数是为后宫的宫女女官看诊。寻常医官则负责后宫嫔妃和皇子公主,再往上有专门的人负责圣上。   若是臣子想请医官出宫看诊,则需要走一定的手续。或是直接奏请圣上,由圣上指定。   顾溪亭在圣上跟前地位非凡,想要请最好的医官不是难事。可请最好的医官只为了看她胳膊上的伤疤……便是温鸾也觉得心底忐忑。   “小娘子是被火烫伤的?”韩医官一落座,张口便问起伤势来,“可有化脓溃烂?是否已经结痂?现在碰触是疼还是已经没有感觉了?”   温鸾应了一声,目光从顾溪亭脸上扫过,镇定道:“起初有红肿和水泡,当时的大夫给敷过药,之后化脓,慢慢的就开始结痂。”   她说的镇定,手还是下意识地摸上自己受伤的胳膊。   如果不是陆娉婷就在旁边,顾溪亭很想上前抱一抱温鸾。   他的小姑娘,那么爱漂亮的小姑娘……   韩医官摸了摸胡子:“小娘子可否让两位女医近身看看?”   伤疤在胳膊上,大承礼教虽然没那么森严,可也不好让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解开衣裳,让人看看胳膊。   温鸾自然是应允,陆娉婷忙遣了丫鬟,带女医去到抱厦。   不多会儿,女医回来了,将看到的情形和韩医官说了说,三人一齐走到屋外商讨了会儿,这才走回来。   “疤痕可是能祛掉?”顾溪亭问。   “能。只是并不容易。”   温鸾听见了就是一愣,眼看得顾溪亭拧了眉头,脸色有些不好,她忙上前询问:“韩医官,这个‘不容易’是指想要祛疤不容易,还是祛疤用的草药不好找?”   韩医官冲她摆摆手:“草药虽不寻常,但也不是太难。小娘子出身凤阳温家,那草药必然不会难得。”   他这边说完,见顾溪亭拧着眉头,不等他发问,自己便跟着解释道:“小娘子胳膊上的疤不知是表皮上的伤,是直接烫到了里头,如果要祛疤,得先把外头的皮肉剐了,再填补上药材,帮助皮肉生长,等长好了,才能下一步祛疤。”   韩医官说的仔细,温鸾听得毛骨悚然。   陆娉婷已经捂了嘴:“八娘,要不咱们算了……”   “必须得这样?”顾溪亭问。   “必须得这样。”韩医官答。   温鸾咬了咬唇:“可能用麻沸散?”   “自然是能的。”   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再看顾溪亭满脸的担忧,温鸾笑了笑:“我不怕疼。既然想要漂漂亮亮的,忍些疼也没什么。”   她满脸是笑,分明没有想过那种剜心裂胆的痛。   顾溪亭心疼地想劝。他不在意她身上有什么伤疤,他更在意她会不会因为祛疤痛到大哭。   他这些年,没为多少事烦过心,头一回为着这事发起愁来。他的阿软倒是一门心思都放在了等待上。   韩医官那头为这事准备了两三日,终于是将所有的药材收拢齐。   到约定好的那日,顾溪亭没去皇城司,一大早就等在了宫门口。带韩医官和女医去通平巷的时候,留在凤阳的察子送来了蘅芜院起火的调查结果。   蘅芜院的火太过突然。温家也好,顾溪亭也好,都不敢放心地认为只是一场普通的大火而已。   顾溪亭特地在凤阳留了人,这些人与温伯诚一道,暗中将温家里外仔仔细细都查了一遍。蘅芜院的丫鬟婆子们则是直接被顾氏叫到跟前,一个一个讯问。   温家是凤阳当地闻名的仁善之家,能留在温家做事的下人大多是踏实本分的普通人。大火先把他们吓了一遭,再被温伯诚夫妇俩一个黑脸一个白脸地唱了几出戏,很快就有个在小厨房当差的小丫鬟哭着出来认错。   察子细细勘察之后,确定了起火原因,仅仅只是因为小丫鬟偷了个懒,小厨房灶下的炭火未清理干净,最后引发了蘅芜院的大火。   所有的证据和线索都在说,蘅芜院的火的的确确只是一场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还是会正常更新。单位在忙了一个春节之后慷慨地给了我们这帮大龄未婚少女所谓的相亲假,于是和同事一起定好了去广州旅游。为了减负,电脑什么都不带了,所以17号开始会停更,22号回家,不出意外也是22号恢复更新。之后应该就会正常更新到完结了,除非单位又临时组织啥旅游什么的…… 第121章 、〔一二一〕不忍   “既然只是意外, 那就算了吧。”   温鸾后怕地摸了摸胳膊,又问,“那个小丫鬟呢?阿爹罚她了?”   顾溪亭回道:“那小丫鬟是家生子, 家里三辈子都在温家伺候。你阿爹顾念她爹娘一片忠心,罚了小丫鬟半年的月俸,将人赶到了别处的庄子做事。”   他说完,顿了顿,有些不满地蹙起眉头:“你差点丧命,只罚了月份赶了人,未免太轻了些。这样粗心大意, 以至于差点害死主子的奴仆,理该发卖。”   “到底只是意外,总不能为了这事就要了一个小丫鬟的性命。”   顾溪亭脸上显出复杂的神色。   温鸾左右看了看, 见没人往这边注意,笑吟吟地去抓了抓他的手指。   “你别恼, 那小丫鬟一家既然都在温家做事,若真把她发卖了,恐怕会让他家里人生出恼怒, 到时候做事不尽心也罢,就怕里应外合, 心里生了恼怒帮着外头的人暗中对付温家。”   她撒着娇,手指勾着手指, 脸颊上的梨涡深得叫人挪不开眼。   “等会儿我就要进去了。韩医官说要先把没长好的皮肉都剜了去, 虽然有麻沸散, 可也不知有没有用。”   她有意把话题转开,顾溪亭心下叹气,只好顺着说起别的。   “如果害怕, 不如就算了。”他手掌一番,将小巧柔软的手握进掌心。   温鸾眉眼弯弯:“不怕。”   身后头传来女医的声音,温鸾抿抿唇,突然一个起身在男人的唇边偷了一口香。   顾溪亭一时怔愣,等回过神来唇边忍不住弯起弧度,久久放不下。   韩医官不愧是御前伺候的人,两位女医也能耐不小。   三人齐上阵,配合麻沸散,不过半个时辰,就将温鸾的胳膊做了全部处理。等她醒来,屋里浓烈的草药味中还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   温鸾撑起身,下床走了两步。松香端着茶水进门,见状忙上前搀扶:“八娘不如躺会儿,不必急着走动。”   “我是伤着胳膊,又不是伤着腿。”温鸾笑。   话虽这么说,可她才走了没两步,额头就沁出了大片冷汗。   这是麻沸散的效果去了,从胳膊上带出来的疼。   松香叹气:“韩医官说,八娘醒了之后得好好养几日。等皮肉长好了,才能再上祛疤的药。长皮肉的的时候最是容易发痒,八娘可千万别挠。”   松香一句句叮嘱,生怕温鸾一不留神就忘了胳膊上的伤。   温鸾笑吟吟听着,让松香扶自己坐到窗边的贵妃榻上:“好啦好啦,我的好松香,我都知道了。”   她抬起没事的那条胳膊,揉了揉肚子:“我都饿了呢。厨房里有吃的么?”   她睡着前才用了早膳,一觉醒来,午膳已过,肚子自然饿得叫唤。她这会儿肚子饿着,胳膊疼着,虽然很想再问问表哥是什么时候回去的,可见松香嘴唇动了动又想叮嘱,忙不迭让人赶紧去找吃的。   松香哭笑不得,见自家八娘嘟着嘴喊饿,只好去厨房走一趟。   她前脚走,温鸾后脚没撑住倒在了贵妃榻上,闭着眼疼得直咬唇。   等松香从厨房端了热汤面进屋,一眼瞧见贵妃榻上满脸苍白的八娘,吓得差点砸了手里的碗,忙喊来瑞香,一道儿把人扶到了床榻上休息。   原先还只是以为伤口疼,让八娘睡会儿就好,却没想到,还没等到晚上,人已经烧了起来。   陆娉婷赶了过来,摸着她的额头,烫得直心疼:“八娘一直是你们伺候的,怎么突然病成这样了?什么时候烧起来的?”   瑞香急得不行:“原先看着还只是脸色不大好。我们想着定是因为医官处理伤口的关系所以吓着了,歇歇就好,没成想竟然会烧起来。”   这话说完了,瑞香眼泪都掉下来了。   她伺候了八娘十几年,越来越觉得自己实在是没用的厉害。   陆娉婷不想去喝斥一个丫鬟,摸着温鸾的额头,便吩咐自己身边的婆子:“快去请个大夫来!”   婆子不敢耽搁,忙往前头去。   陆娉婷又差遣几个丫鬟打来水跟温鸾擦身子。几个人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就怕让她觉得不舒服。   大夫来了,留下药方子,又给了个退烧的土方法,这边被送了回去。   一院子的人却不敢有片刻的松懈。   约莫一个时辰后,温鸾身上的热稍稍褪了一点。陆娉婷拿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叹道:“幸好叔侄俩今晚都不回来,不然瞧见八娘这样子,只怕是要心疼死。”   陆娉婷说着爱怜地摸着温鸾的头。   丫鬟们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让八娘睡得不安稳。松香在旁倒了杯茶,递到陆娉婷手边:“医官的法子虽然说不错,可八娘到底是个小娘子,一时受不住也实在没法子。”   陆娉婷叹了口气,有小丫鬟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陆娉婷惊道:“他怎么来了?”   小丫鬟自然回答不出。   陆娉婷也没打算为难她,只犹豫了下,到底还是让小丫鬟将人请了进来,自己起身将床前的帐子放了下来。   顾溪亭进了内室,就见坐在帐子前的陆娉婷站了起来:“顾大人怎么来了?”   “经过的时候见到了下人送大夫出门。”顾溪亭站在帐子前没有伸手,“四夫人,八娘怎么样了?”   冬日的床帐为保暖料子用得厚了些,不比天气暖的时候,隔着帐子还能瞧见里头的人影。顾溪亭这会儿站在帐子外,什么也看不见,心底有些担心。   陆娉婷道:“吃过药了,睡了一会儿,烧也褪了一些。”   顾溪亭看着帐子,微微有些出神,不多会儿回了头。   “因为伤口?大夫开的方子在哪,我带回去请韩医官看看,免得和韩医官的方子有冲突。”   “是该请韩医官看看。”陆娉婷忙让丫鬟去拿了方子过来,“方才光顾着让大夫看看,忘了将两个方子拿到一处比对下药性有没有冲突了。”   方子很快拿了过来,顾溪亭正要细看,帐子里传来温鸾细细弱弱的声音。他顾不上多看,收了方子,伸手掀开帐子。   他动作太快,陆娉婷刚要叫出声来,帐子已经被掀开。   温鸾面色通红,满头是汗地躺在床上。   “阿软?”顾溪亭脸色一变,当即坐上床沿,什么礼教规矩都顾不得了,伸手就把人抱进怀里,手掌抚上温鸾的额头,眉头紧蹙,“这就是退了烧?”   他掌心滚烫,分明是温鸾的烧越发厉害了。   他低头看怀里的女孩,手掌抚过她的脸庞,心疼得胸口发闷:“怎么烧成这样了。”   “顾大人!你不好这样抱着八娘子的,这不合规矩!”   有个婆子瞧见这模样,心里慌了下,刚要再说上两句,顾溪亭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   皇城司都是杀过人的!   婆子脸色唰得白了。   “规矩规矩规矩!这是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规矩!人都要烧糊涂了,难道还能想着规矩?长明长乐,去请韩医官!”   顾溪亭话音落,屋外院子里就传来了长明长乐的应答声。   陆娉婷道:“这时候能请到么?”   “能。陛下特地允了韩医官今日给八娘治伤后休沐两日。”   顾溪亭随口一答,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温鸾的身上。   她烧得厉害,整个人迷迷糊糊的,难受极了才哼哼几声,像受了伤的小兽在梦里头索求依靠。   顾溪亭低下头,轻轻拍了拍她的面颊,嘴里喊着“阿软”。   陆娉婷一直在旁看着,手里的帕子揪了又揪。好一会儿,才见温鸾费劲地睁开了眼睛:“八娘!”   她喊了一声,却发觉温鸾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反而睁开眼,病恹恹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声音虚弱,一声“表哥”,弱弱的,无力极了。   顾溪亭的心顿时揪了起来,像被人拿刀狠狠地剜了一块,蚀骨一般疼得不能自己。   “没事了,韩医官很快就来。”   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抚的话,只能紧一点,再紧一点把人搂进怀里。   温鸾烧得迷糊,只觉得头也疼,身上也疼,从头到脚没有哪一处是舒服的,甚至一阵冷一阵热。   她难受地想哭,可听到熟悉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喊她的名字,阿软,阿软……明明是喊错了,可就是打从心底欢喜得不行,想要张开嘴应一声,更想睁开眼去看一看,跟他说,我没事,我不难受。   等眼睛真的费力睁开了,看见了抱着自己的男人,什么没事,什么难受,一下子全都化作了委屈。   温鸾没忍住,眼泪扑簌簌的就掉了下来。   顾溪亭心头一乱,忙将人紧紧搂住,顾不上什么陆娉婷,什么丫鬟婆子,低头亲了亲温鸾的额头,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除了头疼,还有哪里难受?伤口疼不疼?”   他一哄,温鸾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疼……哪里都疼……”   麻沸散的效力过去之后她就没哪里不疼的。   顾溪亭不停地哄着,一会儿低头隔着衣裳往她伤口上吹,一会儿亲亲她的额头。就连韩医官被请进内室,坐在床前诊脉,他都没松开手,全然将自己当做靠垫,让温鸾安稳地靠着。   韩医官看过药方,眉头皱了几下。   “可是药方有什么不对?”陆娉婷心都吊了起来。   “确有些不对。”韩医官摇摇头,“药性冲了一二,加上小娘子并非是寻常风寒发热,是以吃了也只能暂时退烧,不多会儿就返了回来。”   韩医官这么说,陆娉婷更是着急,等他再写下新的方子,忙亲自下去熬药。   屋子里一时间就只剩了几个伺候的丫鬟。   顾溪亭扫了那几个丫鬟一眼,抱着温鸾的动作没有变过,甚至在木香端来水想给她擦身子的时候,还在一旁搭了把手。   方才的婆子已经下去了,没人再敢这时候跳出来说一句“不合规矩”。   瑞香想说的话不少,可瞧着自家娘子烧得都要糊涂了的样子,心疼地把那些话都咽了回去。   她打算去小厨房瞧瞧汤药,刚把身子一转就看见了与陆娉婷站在一处的李老夫人。 第122章 、〔一二二〕相护   李老夫人站在门外, 一时间屋里屋外静悄悄没有半点声响。   良久,陆娉婷还清了清嗓子:“八娘这里不如还是让丫鬟们看顾着。”   她说完话,自己先走进屋里。   顾溪亭没有点头, 目光坦然地望着李老夫人。   老夫人抿了抿唇角,别过脸:“既然已经没什么事了,那就好。”   她是听说顾溪亭连夜去请了韩医官,心下有些不放心,这才往通平巷来想看看究竟。   顾溪亭走了出来:“我让长林送祖母您先回去。”   “你也回去。”李老夫人淡淡道,“这边有人伺候,你留在这能做什么。八娘说不在意名声, 你就跟着不顾忌她名声了?”   她后头的话压着嗓子,顾溪亭想了想,点头:“好。”   祖孙俩一路沉默回了顾府。   从前的长房但凡听到松柏堂里有什么动静, 都会派人去瞧上两眼,如今却是谁都不敢再盯着松柏堂, 生怕一不留神惹恼了顾溪亭,回头叫皇城司给翻出什么事来。   因着这,李老夫人才进松柏堂, 二话不说叫住了顾溪亭。   “跪下!”   顾溪亭没有跪。   老夫人恼怒道:“如今是翅膀硬了,祖母要你跪下你都不愿跪了?”   顾溪亭摇头。   老夫人咬牙:“你在发什么疯, 三年了,你心里还念着八娘?就算你心里想着她, 难道你就忘了分寸?你大晚上的去通平巷, 又大张旗鼓地几次请韩医官, 你叫外人知道了该怎么说八娘?”   “圣上已经赐婚,论理,八娘便是我的未过门的妻子, 即便我夜半入温家,又有何人能随意言语她?”   “何人能言语她?就凭如今圣上的赐婚你还压着,并未叫人知晓,就足够让她被人指指点点,名声扫地!”   老夫人恼怒道,“我从不在意小娘子的名声。这世上多的是口舌是非,即便是好人家的姑娘,也没少别人在外议论。一个人真要是身上只有好名声,没半点异样的声音,只怕是一辈子没踏出过房门,那样的人又有什么用。”   “可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在意,八娘不在意,你却不能不在意!名声能压垮一个人,你不能真害得八娘名声毁尽!”   顾溪亭沉默,良久,问:“祖母认可八娘了吗?”   老夫人一顿:“她毕竟在我膝下生活了几年,我心里头装着她。盼着她好,盼着她欢喜,我疼她,可说到底,更疼你,我更盼着你好。”   “孙儿知道祖母疼孙儿。”   “可你还是有自己的主意。”   “是……”   老夫人叹气。   她当初生了三个儿子,一个没本事靠着爵位混日子,一个醉心山水早早离世,还有一个老实巴交没多大能耐好在听话。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会教孩子,才叫三个儿子都没生成老爷子的性子。后来亲自教养三郎,生怕这孩子被养废了,小心翼翼地看顾,为他请先生,送他去学堂,终是养出了个和老爷子一般无二的性子。   可这性子太像了……   主意大,固执,也……死心眼。   “你主意大了,我说不过你。”   “祖母……”   李老夫人揉了揉额角:“你回吴霜院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门一步。你好好想想,你做的那些事到底对还是不对。”   这是要将他禁足的意思。   顾溪亭小时也能顽皮胡闹,也被罚过跪、禁过足。长大了,懂事了,自然就没再经历过这些。   虽然说起来有些难堪,可顾溪亭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他丝毫不担心禁足会影响到自己什么。   李老夫人还以为他这是知道认错,愿意低头。谁料等到天明,宫里头却是来了太监,说是圣上召见,让人赶紧跟着进宫去。   既然是圣上召见,旁人自然不能拦人。   得知顾溪亭光明正大地出了门,老夫人气也不能气,拍着桌子直嚷道:“他这是一早就等在这呢!”   白妈妈在旁忍笑:“三郎哪里是等着。难不成他还算准了老夫人要禁他足不成。只能说三郎在圣上面前得力得很,圣上处处念着他,这不一有什么事就召他进宫了么。”   老夫人斜睨了白妈妈一眼。   “你只管给他说好听的话,我这肚子里的气可没消。”   白妈妈笑:“老夫人,您仔细想想,你这气,是气三郎三年过去了还想着八娘,还是气三郎不管不顾一不留神就会坏了八娘的名声。”   老夫人不答。   青羽从外头过来,附在白妈妈耳边说了几句话。   白妈妈愣了愣,便见老夫人看了过来。   “怎么了?”   “是八娘过来了。”   老夫人下意识心中一喜,刚道了声“怎么还让丫鬟通禀”,突然皱了眉头。   “她昨天夜里还在发烧,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能过来了?这丫头,能有什么要紧事,连自己身子都不顾了么?”   白妈妈哭笑不得:“那老夫人是想见见八娘,还是?”   老夫人瞪眼:“自然是要见的。”   温鸾不多会被领了进来。   一进门,便是规规矩矩的行礼,瞧着竟是没了从前的亲近。   老夫人一时心底有些遗憾。她是当真把八娘当做自己的亲孙女照顾,虽然不希望两个孩子在一起,可圣上赐婚的圣旨就在三郎手里压着,消息公布不过是迟早的事,她又哪里希望这孩子与自己生出嫌隙来。   温鸾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神色温婉,虽然看着仍是与平日里一样的温顺和娇软,但眉宇间谁都瞧得出来多了一份坦荡和坚定。   就好像黑沉沉的天,豁然露出了里头白亮亮的明光,而走在光下的人,迈着大步,朝着已经明了的方向在走,丝毫不害怕会迷路。   这样的温鸾,让李老夫人突然觉得有些内疚和心疼。   多好的孩子,三年里头哪一次不是想着她,记得时不时给她送些礼。倒不是她缺那些东西,这孩子会托商队专程送来,那是心里挂念着她呢。   那个时候,她就心软了。再看看孙子又回到了拿皇城司当家的日子,越发后悔自己的反对。明明是两个好孩子,明明是出于长辈的好心,可也许是她老了,让孩子自己拼一拼,试一试才是最好的选择。   再看现在的温鸾。   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可以什么都不懂,一派天真的小姑娘了。   李老夫人一时间神情恍惚。   温鸾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等白妈妈斟茶送到手边,低声说了声谢谢。   白妈妈笑笑,低声道:“厨房里最近又有了新点心,八娘好久没尝过咱们厨房的手艺了,不如尝尝?”   温鸾笑了起来,道:“自然是要尝的。老夫人这边的厨房,我这三年就是在家里也十分想念。就是从前吃过的菜回了凤阳,家里的厨子虽然手艺不凡,可也做不出一模一样的滋味。”   她喜欢吃,爱吃。守孝的那三年,虽然到后面也是开始能吃荤了,可毕竟是在孝期,不好大鱼大肉,心底难免会想念那些过去吃过的好吃的。   她怀念地舔舔嘴唇:“白妈妈,点心什么时候上来?”   她一说这话,瞧着就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   李老夫人眼眶一热,问:“你这丫头,心里头是不是……”   白妈妈一走,温鸾转头便看向了老夫人:“表哥是个好人,如果不是表哥几次搭救,我的命早就丢了数次。”   老夫人沉默。   温鸾以为这是不高兴了,手攥了攥衣袖,强撑着继续道:“我知道,我出身太低。士农工商,就算温家的生意做得再大,就算阿爹如今连宫里都有了生意往来,可温家始终还是那个温家。我家……给不了表哥助力,甚至可能会因为我家拖累了表哥。我……知道我说这些,实在有些不要脸面,但是老夫人,您别生表哥的气……”   顾溪亭对她的好,温鸾几辈子都还不清。   她重活这一世,最早想的是为了报上辈子为温家平反的恩情,结草衔环。   从结草衔环到喜欢上那个对自己好的人,她有时候自己都想不明白这里头的转变。   但是温鸾不否认,不否认现在她就是喜欢顾溪亭,就是想要有一天能和他在一起。   甚至,不管以后会怎样,起码现在,她希望老夫人不要生顾溪亭的气。   就像温鸾从不否认顾溪亭对她的好,温鸾对顾家的好,老夫人也没有办法否认。   顾家这几年,靠着顾溪亭在永安城中重新有了引人瞩目的地位。然后又靠着温家,有了更加优渥的生活。   老夫人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两个孩子从来没有谁引诱了谁的说法,所有的感情,都是悄悄然地发生了。   不然,又怎么会逃过她的眼睛。   老夫人再度去看面前的女孩。   白雪般细腻的肌肤,鲜花般娇嫩的面孔,还有纤细的腰肢……已然是个能穿上嫁衣,与人成婚生子的大姑娘了。她这会儿倒是不觉得身份有什么差异,反而是觉得……自家那孙儿年纪大了,委实……太委屈了这孩子。   李老夫人想。   他以后还不知能不能一辈子只待她一个人好,万一喜欢了三五年,身边便多了一个接着一个女人该如何是好。   老夫人叹了气。   温鸾突然道:“老夫人,说到底,是我的错。我知道您都是为了表哥好,为了我好,从前我还小,所以您只看着表哥,怕他犯错。现在不一样了,如今我长大了,不再是孩子了,若是有错,那也不该只是表哥一人的错。”   老夫人看着,叹息:“你这孩子。”   她伸手,招温鸾近身。   温鸾抿抿唇,坐上脚踏,同三年前一样,伏上老夫人的膝头。   “我知道了。”老夫人的声音透着无奈,“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会怪他的。”   温鸾笑着点头,一双明眸含着春水,眉宇间俨然又恢复了从前的娇俏。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去旅游啦,22号回来会正常更新的~ 第123章 、〔一二三〕突染病   有宫中的医官专门治疗, 温鸾胳膊上被剐去的部分开始慢慢恢复。到了开春,已经开始用上了祛疤的膏药。   而这个时候,永安城里却似乎是因为倒春寒的关系, 开始陆续有孩童咳嗽、发热,生起病来。   往年倒春寒也是如此,身子弱的老少总是最容易在这个时候被变幻的天气搅得一身病。   于是街头巷尾就处处都会散发着熬煮汤药的气味。   今年的倒春寒也是这般。只是生病的孩子比较起之前来得都要多了些。   温伯仁和温仲宣在外走动更多,渐渐生出些不安来,每日回府都会先将身上的衣服换下,擦过脸,洗过手, 这才去接近小大郎和小二娘。   温鸾起初觉得诧异,一日两日后倒也习惯了。   这日叔侄俩下衙,温鸾正与陆娉婷商量着等叔侄俩休沐了, 大家一块儿出城去踏春。   “先别出去了。”温仲宣摇头。   温鸾诧异。   温仲宣摸了把咯咯笑着凑过来的小二娘,道:“今年开春来外头不少孩子都病了, 咱们家里的这两个就先别出门的,省得也跟着生病。”   他说完,瞅瞅温伯仁。   后者喝了口妻子的茶, 对着温鸾道:“你也乖乖在家里,别到处跑。”   “怎么我也不能出门?”   温鸾捧着脸惨叫。她好久没见表哥了, 想去趟顾家,就是遇不上人, 陪老夫人说说话也好。   她叫完, 转念想着外头的情况, 多少还是明白叔侄俩的担心,收敛了想要往外跑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看书、算账、陪两个孩子玩。   这样的日子过了没两天。   夜里, 温鸾被陆娉婷推醒了。   温鸾睡眼惺忪,整个人还有些迷迷糊糊的,才睁开眼,就瞧见陆娉婷脸色难看地站在窗前。她难得露出这样的神情,温鸾不由地惊醒过来,蹙眉问:“怎么了?”   “出事了。宁王府出事了!”陆娉婷急道。   温鸾睁大眼,问:“宁王府怎么会出事?太子动手了?”   “不是,是宁王嗣子染了疫病,宁王亲自从宫中请了医官,没成想,又接连发现了几个庶子庶女染上了相同的病症。眼下发现最早的病情最严重的几个已经……已经没了。”   陆娉婷不忍说,眼底已经泛了泪光。   温鸾彻底清醒过来。   冬去春来,少儿染病是时常的事。大多是因天气变化,小孩的身子骨弱,一时受了风寒所致。虽然的确会有孩子在这种时候夭折,但还不至于一下子发现那么多,什么连救的机会都没有。   温鸾下床,顾不上招呼瑞香松香伺候更衣,随便抓了身衣裳穿上,当下立即就要出门。   陆娉婷伸手,一把将人拽住:“你要做什么去?”   温鸾直接道:“去顾家。表哥与宁王关系亲近,宁王府现下出了事,表哥应当知道……”   陆娉婷拦住她:“宁王府出事,连我都知道了,难道顾家,他顾溪亭还会一无所知?皇城司的察子只怕早就知道宁王府出了什么事,甚至哪个孩子先发现不对,最早用的是哪副药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温鸾转头看向陆娉婷:“宁王府出事的消息,这么快就传遍了?”   “已经传遍了。”   “那宫里呢?宁王的几个孩子,我记得时常会进宫。如果这病不是简单的开春的小病,那几个孩子进出皇宫,宫里只怕也……”   陆娉婷拧眉:“这病瞧着不像是普普通通的换季引发的小病。似乎……似乎是疫病。”   陆娉婷话音才落,屋子里伺候的几个丫鬟当即都倒吸了一口气。   温鸾眉头紧紧皱起。   “如果是疫病……如果是疫病……如果真是疫病,那近些日子生病的那些孩子,难道都是?”   陆娉婷不敢应声。   见温鸾似乎冷静了起来,陆娉婷不再去看她,而是吩咐起府中婆子丫鬟将城中可能发现疫病的消息都知晓,做好府内防疫的准备,又让人去了外头请大夫来看看两个孩子。温鸾坐在屋里,满脑子想的都是疫病。   疫病几乎年年都有爆发。   大承疆域面积极大,有的地方疫病防治做得好,一旦发现疫病的苗头,立即就会进行治疗,控制好传播,减少疫病爆发带来的影响。   但有的地方,即便是派去了医官,医官一走,便依旧是陋习难改,导致疫病爆发后一传十十传百,次次都有病死数十甚至数百人。   疫病从来都不是可以容人马虎的事。   风寒尚且还能死人,更何况是传染性极强的疫病。   若是一个不小心,疫情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传遍一座城。然后通过行脚商或是普通的农户,再传给下一座城,下下一座城……   温鸾现在只盼着自己的猜测真的仅仅只是猜测。   不然,接下来会死的人,绝对不止宁王府那几个孩子。   想到前几日城中已经出现不少孩子陆续生病的消息,温鸾心急如焚,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责怪谁的无知,叫这样可怕的病症传染了那么多无辜的孩子。   这边气着,那头温鸾心里也有些懊悔。   她重活了两辈子,上辈子死的时候多少也有十七了,可怎么都不记得那时候曾经听说永安有爆发过疫病。   她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现在的宁王府只怕已经没有哪个孩子还是健康的了。   她在屋子里坐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听到动静说是大夫终于请来了。   温鸾赶紧往陆娉婷那屋去,小大郎和小二娘睡得熟,丝毫不知被奶娘们抱着等大夫诊脉。   大夫满头是汗,这会儿正坐在桌子边大口喘气,一杯接一杯的喝茶。   “已经确诊了,外头那些孩子都是疫病。源头是已经查不出了,幸好这病传孩子,不传大人,不至于死的更多。不过外头现在都已经乱成一团了,快,快把两个孩子抱过来,赶紧让我看看先。”   大夫说着伸手,两个小家伙排着队送到他面前。   “没事没事。这两个孩子没什么问题。”大夫收手,“我给你们留个方子,喂孩子吃了防着点。外头疫病好了之前,别抱孩子出门。另外下人出门回来都得做好更衣,那些穿过的衣裳拿热水烫一烫……”   大夫碎碎叨叨叮嘱了许多。   一屋子的人不管知道还是不知道,这会儿都忙不迭点头,生怕记漏一点半点。   温鸾望着还在熟睡的两张小脸,伸手轻轻摸了摸。   小二娘嘴唇动动,小手张了张,顺势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小小软软的孩子,还带着奶香。   宫中。   圣上脸色不太好看,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医官,更是恨不能立刻命人拖下去砍了。   顾溪亭这时与皇城司副使尉迟善进殿。   “查到了吗?”圣上的视线从医官身上挪开,落到了他二人头上。   “尚未……”尉迟善硬着头皮道。   “究竟是谁第一个出事,又是谁隐瞒了疫病的消息,难道这点事你们都查不到?”圣上大怒,猛地摔了手里的茶盏。   尉迟善跪地。   顾溪亭依旧站着,不急不躁。   圣上看着他,怒道:“顾令端,你说说,为什么还没有查到?皇城司号称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却连疫病究竟何时开始,何处开始到现在都尚未查清,难不成是懈怠了,还是并没有放在心上?”   疫病这样的事,哪一年不是会从地方上报到朝廷。现在却是眼皮子底下发生了疫病,而且还是一直到出现了病死的情况下,才终于发现了问题。   死的,还是宁王府的子嗣!   朝中百官兴许还不知道他的打算,顾溪亭却是明白的——东宫一片人早已被圣上摒弃,留着不过是为了再看看朝中究竟还有哪些人会跳脚,圣上心属的太子人选现下就是宁王。   宁王将来是太子,太子的子嗣就是未来的皇子。这不是亲王子可以比拟的尊贵。   好好的孩子就住在宁王府,即便是出府玩耍,身边也离不了人,不会与寻常百姓人家的孩子有什么接触。这等疫病,又是从哪里沾染上的?   面对盛怒的圣上,尉迟善额头冒汗,顾溪亭眼帘低垂。   “目前已经在城外挖掘出了数具被掩埋的孩童尸体,都是因疫病而死,现下正在让仵作检验哪具可能是源头。”   “要多久?”圣上怒气稍缓。   顾溪亭默不作声,踢了边上尉迟善一脚。   “你不必叫他回答!他是副使,你是正使,你想拉拔他,你先护着自己!”   尉迟善噤若寒蝉。   顾溪亭拱手:“还需数日。城外那几个孩童尸体,并不一定就是唯一几处。臣已派人在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外方圆几里地仔细搜查,相信一定能尽快查出结果。”   圣上眉宇微凝:“这件事,朕之所以气恼不仅仅是因为宁王府出了事,还是因为全永安城现在都陷入了惶恐!疫病对谁来说都不是玩笑事!”   顾溪亭称是。   张德急匆匆进来禀告,还带了东宫的人。那人是许多年前圣上派到太子身边的,一走到近前,“噗通”就跪了下来。   “陛下!东宫出事了!”   在宁王府出事后,紧接着东宫也有皇嗣被发现染上了疫病,有个侍妾所出的庶子更是直接病死了。   圣上一惊,猛地看向顾溪亭。   后者神色不变,只看向来人,问道:“何时发现的染病,又是何时病死的?”   那人伏地应答。   一五一十,将东宫的事说了一遍。   宁王府出事后,紧接着东宫出事。圣上的脸色黑得能滴下浓墨来。   “皇城司接令!”   “臣在。”   “封锁城门,令医官携城中大夫一道迅速诊疫,将所有病童集中治疗!另外,将宁王府与东宫封锁起来,由皇城司的人亲自看管,有无令进出者,一律关押!另,彻查近段时日与两府来往密切者!”   “臣等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飞机延误,落地时间晚了。现在人还在客运站,等回去的客车,估计到地方了再开自己车回家要九点了。所以先蹲在候车厅把更新发了。   感受了广州的温度,现在回宁波都觉得冷飕飕的_(:з」∠)_ 第124章 、〔一二四〕靶心   宁王府挂了白。   论理, 未成年的孩子过世,家人不能像为成人那样发丧,挂白更是不能。   但这次, 宁王府的小皇孙们夭折得太多了……   站在灵堂外,温鸾看着里头成列的小棺木,不由想起了宁王。   圣上下令后,永安城的街头巷尾就处处都能看到宫中医官和民间大夫的身影。药香也跟着浓郁地飘扬了好几日,如今疫病得到了初步的控制。   有底子不弱的孩子在喝了几天的汤药后,已经能正常下地走动了。   严重的如宁王府的一位差点也跟着夭折的小郡主,现下也呼吸平顺, 能好好的睡上一觉了。   可对于宁王来说,眨眼间一连夭折数个孩子,都是一场一辈子忘不掉的噩梦。   她方才进府时, 没能瞧见宁王,但见宁王妃和几位侍妾的憔悴脸色, 她也想象得到宁王会是怎样的状况。   他一定不比妻妾们过得舒心……   一直到发丧的时辰到了,温鸾终于看见了宁王。   温鸾头一次看到,一向风流倜傥, 放荡不羁的宁王,竟是满脸胡渣, 脸色难看地穿着蟒袍,为孩子们送行。   没人敢在这时候说他一句“不合规矩”。   这时候若是有一个人能说出一句宁王听得进的话, 那人一定就是宁王少时的伴读, 如今皇城司使顾溪亭顾大人。   但宁王府发丧, 顾溪亭并没有到场。   眼下,他更多的时间都留在了皇城司,专注在调查疫病爆发真相上。   和他一起的, 还有皇城司副使尉迟善。   当年尉迟善与顾溪亭同时进的皇城司,如今一人成副使,另一人成了正使。明面上许多事都是尉迟善出面,实际顾溪亭做的事也从来不少。   他们二人外人面前关系平平,不少人都生出过要挑拨离间的心思,只是一直缺了个机会。   这一回,却是在疫病的事情上,有人动手了。   看着尉迟善递到面前的迷信,顾溪亭挑了挑眉:“让你不要动?”   他丢下笔,靠上椅背,笑道,“这人倒是有趣,不说自己身份,只让你在后面不要说话,不要有任何动作。这是想让你在边上看着,然后把我赶下位置,拱手送给你?”   尉迟善撇撇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好心人。”   “是啊,哪来的那么多好心人。这人啊,是铁了心想让你别搭手,等我被他干下了台,皇城司使的位置还不定是谁的。”   顾溪亭站起身,问,“捉了多少人,审讯出来了?”   尉迟善无奈:“把那些掩埋掉的孩童爹娘都请到司里了,也审问过一些人,不过都是些寻常百姓,听说这病传染得很厉害,死的又都是未成年的孩子,自然就随便找了个地方掩埋掉。”   “他们这么说,你就跟着这么信了?”   “大人,难道要对他们用刑?皇城司虽受皇命彻查此事,但那些毕竟只是寻常百姓,用刑审讯只会让人有机可趁。”   “那就让那些无辜受到感染的孩子,让宁王受了这些委屈?”   顾溪亭屈指敲着桌子。   “都是人命,没有贵贱之分。”   “更何况,疫病绝不是突然爆发的,一定有人故意隐瞒了消息,并且将它带入了宁王府和东宫。”   顾溪亭说得笃定,也做得十分坚定。   皇城司“请”了数十名百姓,如尉迟善所言,看模样都是寻常百姓,没了自己的孩子,一个个神情黯然,十分伤心。便是他们再怎么询问,都只重复说着自己的那些话。   孩子是多久之前开始发热的,以为是普通风寒,吃了药,养了好几日,不但没好,反而越病越重。   请不是什么好大夫,买不起好的药材。   家里有几个孩子的,一个病了,没多久第二个第三个也都跟着病了。   还有的,见孩子病得快死了,心里觉得不对劲,怕是中邪,就早早找了地方把孩子埋了。   活埋孩子的事,在民间并不少见。皇城司早已习惯了这些,便是顾溪亭听到,眉头也不见皱一下的。   他习惯了冷硬,说要逐一审讯,就是逐一审讯。   将人分开在漆黑的屋子里关上一天一夜,不需要用刑,就有人禁受不住,哭着喊着坦白了。   ——那些被发现的孩童尸体,大多的的确确是病死后才被掩埋的,而且仵作的验尸结果也告诉他们,这些孩子死亡时间距离被发现的时间并不久。   这就说明,大部分的孩子,也只是可怜的染病者。   而后,问题最大的一对夫妻被顾溪亭单独提了出来。   这对夫妻在永安城里做的是最不引人注意的活计——倒夜香。   这个活又脏又臭,做活的人从来不受人重视,更不提他们做什么会有谁去盯着。   这对夫妻在一群人里头,也是反映最奇怪的。顾溪亭很快就盯上了他们,将人提出来亲自再审。   这一审,果真审出了问题来。   他们的女儿最早得病,起初没有觉得有多严重,放任大女儿在外跑动,和从前一样帮着走街串巷,问哪家需要倒夜香。   等到女儿病得起不了身了,夫妻俩没钱,也请不到大夫给孩子看病。再想到家里还有四五张嗷嗷待哺的嘴,为了养活下头那些,他们选择抛弃女儿,骗女儿出城找大夫,拉到山上想要把女儿活埋。   生了病的孩子没有反抗的能力,被埋在地里,什么时候死的夫妻俩都不清楚。只知道回家的路上,听路人说最近街上多了不少生病的孩子。   一开始夫妻俩仍旧没在意,可家里没两天,余下几个孩子也跟着病了,一个两个和大女儿的症状一模一样。   这个时候,有人找到了他们夫妻,高价买下他们孩子的几件贴身衣裳。   “所以,这个人拿了病童的贴身衣裳分别混进了宁王府和东宫,让小皇孙们近身接触,染上了外面的疫病?”   两日后,早朝之上,尉迟善递上了一部分证据。   圣上看着手里的供词,眉头紧皱:“这个人是谁?”   尉迟善张嘴:“是……”   “陛下!臣要参皇城司众人!”   “陛下,臣也要参皇城司!”   文臣武将的列队中前后脚站出了数人。   都是朝廷中的老臣新贵,平日里都不曾与皇城司或是与顾溪亭有过什么仇怨。可这一下子都站了出来,多少叫人吃惊。   圣上看着他们,合拢了手里的供词:“你们,都要参什么?”   “皇城司为陛下手中利刃,理当陛下手指何处,他们便剑指何处。可正因为如此,皇城司近些年来越发狂妄自大,手下察子无孔不入,另有皇城吏为求有所成,对待嫌犯不等彻查,刑讯逼供!”   “尤其正使大人,心狠手辣,为了能用最短的时间定案,为了铲除异己,好大喜功,对待嫌犯刑讯逼供,不惜屈打成招,根本不管真相究竟如何!这几年来,永安城中已有数位大人因他之故,被打成重伤,无辜获罪!”   一个两个,口口声声都在控诉顾溪亭的“所作所为”,似乎圣上不给于一个明确的答复,他们就决不罢休。   圣上看看他们,再看看尉迟善。   尉迟善一身冷汗,原本是站在殿前,此刻单膝跪下,抱拳道:“陛下,皇城司不好说从未有过冤假错案,但臣担保,自顾大人任正使至今,并未有过几位大人所参之事!”   有一大臣反应极快:“皇城司这些年所做之事,难道桩桩件件尉迟大人都心知肚明吗?如果尉迟大人都知道,那大人岂不是知情不报?”   尉迟善果真迟疑了下来。   殿中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一句一句抛出各自观点,竟是一个两个都在参顾溪亭的作为。   圣上听着,面无表情。   看起来像是相信顾溪亭,又好像是渐渐信了他们的话。   他们并未有互相试探的举动,似乎当真只是同时想到了要参顾溪亭,凑巧地各自拿出了能够拉人下马的证据。   圣上道:“既然你们认为皇城司这些年越发肆无忌惮,对人刑讯逼供,不如就让人仔细查查。看看究竟是真是假,是事实还是污蔑?”   底下人面上一喜,正要称是,圣上沉吟一瞬,继而道:“就让御史台和大理寺一起彻查吧。至于疫病一事,依旧由顾溪亭主导,谁也不准在这个时候去打扰皇城司。”   “陛下——”   怔愣的人当即就要大喊,却见圣上冷眼看来,顷刻间宛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瞬间冷汗淋漓,低下了头。   顾溪亭被参,圣上命御史台与大理寺协力彻查,永安城里这头疫病的恐慌才隐约过去了一些,一下子就又因这事惹得街头巷尾到处议论纷纷。   顾家长房父子从狐朋狗友处得知此事,回到家中对着李老夫人痛斥顾溪亭的胆大妄为,牵连家人。   四房也趁着这个时候,冒头说分家的事。   顾家早就分了家,不过一直是分家不分居,现在再提分家分明是想要分了长房顾溪亭手里的那些东西。这一下长房却是不肯了,与四房闹成一团。   老夫人气急,可她也知道,皇城司这些年行事张扬,动了不少人,被人借机收拾不过是早晚的事。可她孙儿这棵树还没倒呢,树上的猢狲已经开始散了,临走还想再拽几根树枝走!   另一头,温家。   温鸾从榻上猛地坐了起来。   瑞香在旁忙道:“……八娘,别着急,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温鸾揉了把脸,“你去找长林……算了,我自己去!”   她做了个梦。   迷迷糊糊的没想起梦里都是什么人。   可等瑞香说了外头的事,梦瞬间就清楚了,人也跟着清醒了——   那梦里,有个从宁王府后门偷摸着逃出来的妇人,话还没说清楚,就被人挥到砍死了。   那妇人,她见过一眼。   是宁王妃身边的负责照顾小郡主的奶妈子。 第125章 、〔一二五〕梦兆   温鸾得了梦兆, 当即就要往顾府去。   她更想去皇城司直接找顾溪亭,可现在风头浪尖,永安城里不管信还是不信, 都在议论皇城司的事。   不过还没到顾府,半路她就先撞见了长明长乐,再一问,表哥就在附近。   “人在哪儿?可是在忙?”温鸾下了马车,着急地询问。   长明未语。长乐笑了笑,也没应答。   温鸾皱眉,正要说话, 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   她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头一转,抬眼就看见了顾溪亭。   “表哥!”温鸾叫了一声。   叫完人, 她不由打量。顾溪亭穿着锦衣,腰间佩刀, 精神奕奕,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到街头巷尾那些言论的影响。   顾溪亭笑着捏了捏温鸾的手道:“有事找我?”   温鸾脸上微微发烫,盯着被顾溪亭捏着的手, 唇角忍不住想要上扬,转念想起要紧事, 忙磕磕巴巴道:“我,我做了个梦。”   顾溪亭低头:“什么梦?”   语气温柔, 似乎并不觉得她为了个梦就这么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找人有什么不对。   温鸾咬着唇瓣:“我梦见从宁王府里逃出来个奶妈子, 被人一剑杀了!”   顾溪亭失笑:“怎么会做这种梦?”   他抬手, 又捏捏温鸾的耳朵。   她的耳朵,小巧如贝,耳垂肉乎乎的, 满满都是福气。他捏了一下,忍不住又捏了两下。   男人的手很热,捏着她的耳垂,将指尖的温度传递到了脸上。   温鸾心跳如雷,忙不迭抓着他的手:“那,那人我见过!”   顾溪亭微微思忖片刻:“是谁?”   “是宁王妃身边照料小郡主的奶妈子!我那日去宁王府,亲眼在王妃身边见过她!”   顾溪亭侧头看向长明长乐。   两人颔首,当下引着二人往就近的一家茶坊里走。   人落座,茶很快送到面前。   温鸾捧着温热的茶盏,低下头道:“表哥,那个梦……梦里头,我就瞧见奶妈子偷偷摸摸地从个侧门逃了出去。好像是……好像是带了什么。出门没跑几步就被一伙人拦了下来……”   她想也没想,把梦里的事仔仔细细都说了一遍。   “那伙人不说话,也可能……也可能是我在做梦,听不清楚。反正他们一刀……一刀把人砍了,还从她怀里摸出些东西来,一道带走了。”   顾溪亭蹙眉道:“带走的是什么东西?”   温鸾愕然抬头。   她做了个梦兆,放在别处,谁会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不过是个梦罢了。   梦哪有什么真的,都是假的,信不得。   可顾溪亭信了,并且还很认真地询问。   温鸾心底发热道:“瞧不仔细,但看着像是一卷契书,能瞧见红章印子。”   她说完,犹豫了下,小声道:“虽然只是个梦,可、可我与那奶妈子不熟,也没什么仇怨,好端端的突然梦到她死了,心底有些不安。表哥若是有空,不妨去查查。”   要是活着就守着,查起来也方便。若果死了,也能查,只是没那么容易了。   她从前做过那么多梦,大多都是上辈子经历过的事,或是上辈子她死后发生的事情。这次的事,她不知道是预兆还是……还是上辈子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永安城也发生了一模一样的事。   温鸾这头愁眉苦脸,恨不能敲自己的脑袋。顾溪亭却是看着她的反应觉得很有趣,将茶点推到她面前道:“虽然只是一个梦,可你急匆匆地来找我,把梦的事告诉我,我很高兴。”   温鸾瞪圆眼睛,又窘又急,半晌才喃喃地道:“你……你胡说什么!我这是怕……这是怕有人要对付你和宁王殿下!”   顾溪亭哈哈地笑。   门外,长明长乐面面相觑,继续面无表情地守着。   他们家主子爷铁树开花,稳重了这么多年,一朝得了可心的人儿,可不就乐疯了。外头乱成一团,他倒是能乐呵呵地同人说话吃茶。   门内,温鸾的脸被笑得轰地一下通红一片。   她忍不住跺脚,心里又麻又酥:“都说有人在这个时候参你和皇城司是生了坏心思,我瞧着那些人杀奶妈子,不是为了扳倒你,就是为了疫病的事,你……你怎么还有心思逗我玩!”   顾溪亭见她一副气恼的样子,索性拉了她的手,把人引到自己身边。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所以,我很高兴。”   听着话,温鸾心里软软的,一汪春水被轻轻搅起。   她咬了咬唇瓣,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轻声道:“表哥,你要好好的。”   “我当然要好好的。”顾溪亭的声音又温柔了几分,“我要好好的,热热闹闹的,娶你过门。”   这话一出,温鸾的脸烧得更厉害了。   她本就生得白嫩,长开了越发显得乖巧。   顾溪亭没忍住,捧上她的脸就吻上了她的唇瓣。   温鸾愣了一瞬,伸手想要推,却不知不觉攥紧了顾溪亭的衣襟。   吻到后头,温鸾已经被顾溪亭抱在了他的膝上。   心跳得很厉害,咚咚咚的,被擂鼓还重,也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一吻罢,她窝在了他的怀里,闭着眼,嘴巴微张,吃力地喘着气。   顾溪亭温柔地抱着她,一下拍拍她的背,一下亲亲她的额头。温鸾想下来,却又舍不得身上的温柔,靠着人,恼道:“我……我等下怎么见人?”   屋子里没镜子,可不用镜子她也知道,下唇烫的厉害,分明被人给咬破了。   耳边传来顾溪亭的低笑:“没事,就当是吃点心的时候咬破了。”   温鸾大赧。   谁家吃个点心还会……还会咬破嘴唇的!   顾溪亭好笑地亲亲她的嘴角。   他的阿软。   “你说的事,我会让人去看看。不管是真是假,宁王府后宅的那些人其实都已经被我与宁王盯着了。只要是人做的事情,就绝不会有天衣无缝的时候。那缝就是再小,我也能给它掰开了看。”   温鸾诧异地抬头。   顾溪亭的目光深邃而沉静,她看着,忍不住坐直了身子,主动抱住他的头,亲了亲他的眼睛。   亲完了,她松开手,红着脸道:“你忙你的,我……我会时常去陪陪老……陪陪祖母的。”   温鸾同顾溪亭碰完面,原是打算立即往顾家去。碰巧小二娘突然病了,温鸾生怕这是沾上了疫病,忙赶回通平巷。   陆娉婷守着女儿,温鸾便帮她照顾小大郎。   索性前后请了两回大夫,确诊不是疫病,只是普通的头疼脑热,喝几服药就能好。两天过去了,小二娘的病果真好了。   到这会儿温鸾这才提出了要去顾家看望李老夫人。   叔侄俩晓得她那点心思,不拦着她去,只盯住了瑞香松香务必跟好了她。   主仆三人往顾府去,一下马车,就见青羽匆匆走了出来。   青羽急急走下台阶,一见温鸾,当下哭着跪了下来:“八娘!”   她哭得厉害,温鸾吓了一跳,忙问:“这是怎么了?”   青羽哭道:“老夫人突然病了。我们请了大夫来看,可都看不出什么,想让大老爷拿帖子去求医官来看看,可大老爷……大老爷喝多了,大夫人说什么都说不知道!”   温鸾心下一惊,提了裙子往台阶上走:“快!快带我去看看!不对,不……”她猛地转身,抓着瑞香的手腕,急道,“瑞香,你赶紧回家,去问小婶婶拿帖子,去请医官来!”   青羽哭成这样,想来李老夫人的病绝不轻。   温鸾在门口就已经有了准备,可等进了松柏堂,真见到了躺在花梨木雕的大床上的李老夫人,她还是差点跌坐在地上。   老夫人平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难看的像是刚刚历了大劫。眼窝又黑又深,面色青白,嘴唇干得发青,哪里还看得到平日里康健的模样。   屋里还站了好些人,都是平素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的丫鬟婆子。   白妈妈就坐在床沿上,手里端着碗清水,一手捻着帕子,这边沾点水,那边就往老夫人干燥的唇上轻轻擦一下再擦一下。   “白妈妈。”   温鸾叫了一声。白妈妈当下站起身来:“八娘!”   话音落,白妈妈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八娘,这可怎么办,老夫人突然就病了,大夫、大夫还诊不出是什么病。”   若是知道病因,就好用药。可诊不出是什么病,就是与顾家来往了几十年的老大夫,这时候也不敢随便下方子。   万一吃不好,那是能吃死人的。   “我听青羽说了,已经让瑞香回去拿四叔的帖子去请医官了。妈妈放心,等医官来了,一定,一定就能知道老夫人是得了什么病!”   温鸾握着白妈妈的手,一面说一面去看老夫人。   “白妈妈,老夫人究竟是怎么病倒的?前些日子来不还是好好的吗?”   白妈妈颓然摇头,想到老夫人如今的情形那些个畜生却还吃得烂醉,气恼极了:“四房闹着要分家,长房也……”   “八娘怎么在这?”   白妈妈的话被人直接打断。   温鸾循声回头,有人迈腿走进正屋,纤手撩开了间隔开里外屋的垂帘,露出了许久不见的脸孔。   顾十娘。   “十娘怎么在这?”   温鸾直接拿她的话反问回去。   十娘脚步一顿,唇角微勾,笑道:“我这不是听说老夫人病了吗,专门过来侍疾的。”   她把身一转,捧过丫鬟手里的一只碗,脚步轻轻走到床边,“虽说老夫人究竟是得了什么病眼下大夫们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可药用不了,总还能吃点东西。我亲手做了盅老鸭汤,最是滋补,八娘不妨和我一道侍奉老夫人用汤?”   她殷勤地很,舀了一勺吹了吹,见温鸾与白妈妈并不动,索性看向自己带来的丫鬟。   几个李府的丫鬟当下上前就要扶起李老夫人。   “别动别动!”   白妈妈一迭声地叫,推开几个丫鬟,死死守在老夫人床前。   十娘脸色一僵,有些恼怒:“白妈妈这是做什么?” 第126章 、〔一二六〕假殷勤   十娘脸色一僵, 有些恼怒:“白妈妈这是做什么?”   她把汤往丫鬟手里一搁,怒道,“我好心好意赶回来为老夫人侍疾, 又亲自下厨熬煮鸭汤,白妈妈这是防着我呢还是什么?”   十娘终归是主子,便是嫁出去了,没法管着白妈妈,但也是主仆之分。   她要训要骂,白妈妈只能硬着头受着。   温鸾却是不用。   “你从未下过厨,想来是不知道, 鸭汤鸡汤这类汤汤水水虽然滋补,但油也不少。无论是什么病,病人总归不好吃这些, 更何况老夫人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大夫还说不清, 这吃进肚子里的东西还是当心些的好。”   温鸾话音落,指着那两个原是打算扶老夫人的李家丫鬟,“你们夫人亲手做的鸭汤, 浪费了可惜,不如就赏给你们, 也算是主子的恩典。”   两个丫鬟吃了一惊,忙跪下求饶。   温鸾挑眉, 转脸笑吟吟地望向十娘:“这是怎么回事?”   十娘脸色难看, 僵笑道:“这几个丫鬟平日里在李府都有些不太懂规矩, 我管得严了,叫她们心底发憷,所以八娘你一说恩典, 这不一个两个都吓坏了么,生怕惹恼了我。”   她说完,没好气地甩了袖子,冲着丫鬟道,“你们俩倒是给我丢了好大的脸!这鸭汤,既然八娘说了赏给你们,拿你们就拿下去分了喝!”   两个丫鬟吓得瑟瑟发抖,却还是你扶着我,我扶着你,从地上站起身,端着鸭汤退出屋子。   温鸾一直盯着她们看,半晌收回视线:“十娘嫁了人,比从前更威风了。”   十娘尴尬一笑:“我瞧着八娘也变了许多。”   从前那娇娇软软的小娘子,眨眨眼的功夫,已经抽长了个子,脸庞上的肉也少了些许,五官更显得精致。   这容貌从前就在永安城里叫人留意,现在更是越发显得出类拔萃。   想到李家那几个狐狸精,再看面前的这张脸,十娘脸上的笑越发僵硬起来。   “八娘如今出了孝,也该是说亲的时候了。”   温鸾眼皮一抬,笑道:“十娘还是和从前一样,总是热心旁人的婚嫁之事。我听说荆姨娘又有孕了?”   十娘嘴角一抽,差点站起来吼:“你……八娘是怎么知道的?”   温鸾笑笑,却是不语。   十娘坐上床尾的墩子,拿帕子掩了掩嘴角:“荆姨娘前头先落了一次胎,后来怀了一个,可惜生的是个丫头片子,这不又怀上了,我倒是盼着她能给家里生个带把儿的,就看她有没有这个命了。”   “那你呢?你还没想过要孩子?”   “想,怎么没想过。”十娘眼波一转,抽泣起来,“可我那公公婆婆在别处,原是不管事儿的,哪想到三年里头,不光李家祖母给我夫君纳了三房妾室,婆婆还不远千里送了几个年轻漂亮的通房丫头过来。长辈赐,夫君不好拒绝,只能都收用了,再加上荆姨娘不要脸面缠人得很,我这一个月到最后,与夫君同房也不过只那一两回,哪还能怀上孩子。”   温鸾明明只是问孩子的事,十娘却立马扯到了夫妻同房。白妈妈听得明白,脸都气红了:“十娘在这儿胡说些什么?八娘尚未出阁,十娘怎么能在她面前说这些混账话。”   正经人家的娘子谁会再未出阁的小娘子跟前提什么夫妻同房。十娘不害臊,她们这些做下人的还觉得害臊呢!   十娘眉头一皱:“我不过就随便说几句,八娘也这般年纪了,三年不见,说不得已经和人订了亲呢。我瞧着八娘可不是个笨的。”   白妈妈急道:“八娘守了三年的孝,能定什么亲?就是定了也还是未出阁,十娘你……”   温鸾却微笑道:“不比十娘。”   她四个字,噎得十娘涨红了脸。   医官被请到了顾家。温鸾这边叮嘱下人去告知顾溪亭,那头医官已经从里屋走了出来。   “大人,老夫人这是?”   医官摇摇头,满脸无奈:“这病说来古怪。从脉象上竟不像是我们平日里所知的病症,我也……说不清。”   医官话音才落,十娘突然扑到床边,扯开嗓子就要哭。   白妈妈吓了一跳:“这……难道老夫人她就……”   “这位妈妈先不要害怕。”医官忙道,“这病下官一时说不清,可朝中医官众多,说不定大伙儿都来看看,还这就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说完,又向着温鸾拱手,“温小娘子,既然方才的名帖是温大人的,不如再由温大人出面,多请几位医官一道看看。”   如果顾溪亭在,自然是让他出面请医官会诊。可顾溪亭眼下的境况不好说,什么时候被圣上唾弃也无人能知,倒不如还是请温大人出面。   比部司的温大人如今可也是成了圣上面前,极其得脸的人物,想来多请几位医官并不是难事。   温鸾应是。可偏巧去而复返的下人说,他家三郎并未在皇城司中,听说是得令急忙出了永安甚至来不及回府探望一眼病倒的祖母。而四叔那头,也凑巧因着比部司的事,被留在宫中,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事。   温鸾无法,又不放心莫名殷勤的十娘,索性留在松柏堂内,贴身照顾起老夫人。   她这一住,便是好几日。   十娘日日夜夜都殷勤地服侍着李老夫人,似乎是打从心底地在照料。可她越殷勤,温鸾心底就越有不安。   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十娘会亲自下厨做汤水,甚至还不准身边有打下手的人。   过去几天才想起一次晨昏定省的十娘,几乎从早到晚都要守在松柏堂内。就是三房大老爷,她亲爹过来,十娘都不肯离开。   零零总总,不对劲的地方越看越多,温鸾渐渐开始怀疑起十娘回顾家的目的来。   而这个时候,明明不过才隔了一两条街的李英,终于来接十娘了。   “原来是夫妻拌嘴,所以十娘一气之下跑回家里。”白妈妈一边给老夫人喂汤水,一边乐呵道。   李老夫人病了几日,虽还不能起身,不能下床走动,但每日也能有一会儿时间睁开眼睛,听她们说说话。   温鸾伸手,动作轻柔地给老夫人擦了擦嘴角:“若真是夫妻拌嘴,怎么还拖了这许多天才过来接十娘。我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事是我们不知道的。”   白妈妈笑:“八娘还未出阁,自然不知道。这夫妻之间拌嘴乃是常事,便是再恩爱的夫妻,也有那吵两句的时候。更何况,家家还有本难念的经,谁能知晓十娘夫妇俩究竟是因为什么红了脸。”   她又喂了老夫人一口,感叹道,“虽然还没能请到医官们,可这几日瞧着老夫人的脸色好了许多,等医官们来了,老夫人一定很快就能康复了。”   温鸾看了看老夫人。   这几日的脸色确实好了许多,她也稍稍放了点心,只盼着四叔或表哥能早些回来,这才好请医官们过来看看。   温鸾在里屋陪着又坐了会儿,等白妈妈喂完手里的汤水,老夫人眼皮沉沉又昏睡过去,她这才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肢,走到院子里松松筋骨。   木香这两日从通平巷过来了。她的身份光是在身边当个丫鬟,实在有些委屈,温鸾索性指了她去盯着十娘。   这头夫妻俩前脚才走,木香后脚就跑了回来。   “八娘,李家前些日子确实小夫妻俩吵了一架。”   “起初是顾十娘打杀了一个新近得宠的丫鬟,李老太太被惹恼了,骂她生不出蛋来,却还善妒,不肯让别人生养。”   木香不光说,还活灵活现地演了一遍。   她没在场,可凭着打探来的消息,竟也将李老太太和十娘的言行举止给模仿得有七八分相似。   “如果是因为这样,那倒是能理解为什么过了这些日子,李英才过来接十娘走。”温鸾颔首。   木香道:“我看李家的意思,夫妻俩似乎感情一直不太好。”   温鸾不语。   这是十娘自己千辛万苦求来的亲事,酸甜苦辣,都只能她自己吞下去。   “八娘,我瞧那李家和顾家关系亲近,总不至于李老夫人病了的时候,他们家还要趁机做点什么吧?”   “老夫人病倒,长房和四房都能闹出是非来,更何况外头的人。”温鸾抿抿唇。   这么说也在理。   木香没再多问,只想着老夫人病了这些天,两房的人都没往松柏堂来探望一眼,反倒是三房的人时不时过来帮忙,就忍不住想要说两句。   不过话到嘴边,还没说出口,门房来报,说是禹王世子与世子妃来探望老夫人了。   九娘?   温鸾一愣。   她回永安的头一天,还听人提起,禹王府的世子带着世子妃出门游山玩水去了。夫妻俩突然上门,她难免有些诧异。   人被迎到了松柏堂外,远远的,温鸾就瞧见了被人搀着胳膊慢慢走近的九娘。   九娘比三年前稍稍圆润了一些,一道圆润的,还有她隆起的肚子。   “这孩子都……”温鸾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九娘肚子上,惊叹极了。   九娘掩唇,眉角眼梢都是温柔的笑意:“还有三个月就快生了。”她摸摸肚子,还拉过温鸾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宫里的医官说,是个小郎君。平日里调皮得很,时不时踹我一脚。”   九娘说话的时候,边上的世子卫祯卿一直乐呵呵地傻笑。   还是一样痴傻,只是瞧着比没成亲前稳重了许多。   温鸾还没打量几眼,九娘突然“哎哟”叫了一声。   温鸾忙不迭伸手,九娘抓着她的手靠在满脸紧张的夫君肩头,呼痛道:“这孩子,又踹我……”   “先进屋吧,快进屋坐着!”   白妈妈出来,瞧见这样子忙让九娘进屋。   温鸾慢一步,看着夫妻俩互相靠着往屋里走,她握了握拳,捏住掌心九娘塞进来的卷纸。 第127章 、〔一二七〕越俎代庖   九娘与世子进屋探望李老夫人。   温鸾独自一人站在院中。老夫人的屋里是浓浓的药香, 连带着院子里也留着了草药的气味。   她仰头看了看天,晴空万里,一片湛蓝, 可远处的天边,却阴沉沉的团着黑云,隐隐有往这边来的趋势。   温鸾在院子里立了一会儿,才进到重露斋,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   瑞香松香守在了门外,没人会在这时候走近。   九娘塞的是一张小卷纸。   出人意料的是,展开之后却并不小。   那纸上写了许多, 温鸾仔细看下来才知,九娘嫁进禹王府后,竟也开始帮着顾溪亭送消息。   禹王府的消息不好打探, 除非是禹王有意为之。所以皇城司在起初的尝试过后,便只将人安插在王府附近。九娘过门后, 禹王也并没有信任她,只将她作为照顾自己长子的人。   即便如此,有些不算重要的消息九娘总归是能听到一些。   譬如十娘的事。   十娘进李家后, 没能得到她一心想要的日子。李老太太是个厉害人物,老太太虽然对李英失望, 全心教养起别的孙儿,但仍旧分了神在盯着他们院子。十娘过后门和荆香折腾的那些事, 老太太都看在眼里。   老太太对十娘和荆香都没多少好感, 见后院里闹成一团, 索性又搅了几次浑水。   十娘不是个能忍的性子,当下就撇了李英,出府自己耍着玩去。一来二去, 就遇上了太子。   若不是禹王派了人盯着太子,也还不知十娘究竟是怎么就和太子扯到了一块,甚至等九娘听说的时候,十娘已经成了太子的人。   李英宠着荆香,身边又伴着其他的侍妾通房,十娘嘴上说着不喜,实则自己常常出门与太子苟合。   禹王手里捏着证据,一旦爆出,夺臣妻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更不用说,到后面,九娘知道的消息里,还有十娘借用自己是顾溪亭堂妹的身份帮太子做事。   温鸾捏紧拳头,把松香叫进门。   大白天的,点起蜡烛。温鸾二话不说,将纸靠近烛火,直接烧成灰。   “八娘?”松香诧异,轻声问。   “无事。”温鸾摇头,“九娘还在陪老夫人?”   “陪着呢。老夫人虽然睡着,可白妈妈在,九娘就与白妈妈在说话。”   瑞香进了门,一边斟茶,一边道,“八娘,我瞧那世子也不像是很痴傻的样子。当初八娘要是应了这门亲……”   温鸾笑着打断瑞香的话:“那是因为九娘好。就算我当初应了,也不会做的比九娘更好。”   温鸾说着起身:“十娘从前对老夫人恭敬有,但从不愿意在松柏堂里多待上一会儿。这次回来大献殷勤,说是和夫家拌嘴回来讨个好,想借长辈的关系给自己当个靠山,可我总觉得不对。”   瑞香松香面面相觑。   “八娘,说起来也的确有些古怪。那次你让李家的丫鬟把十娘做的汤水喝了,那几个丫鬟个个愁眉苦脸,瞧着不像只是害怕十娘的样子。”   “汤水是喝了,但听说喝完一会儿就全吐了出来。十娘一贯严苛,却奇怪的没有责罚她们。”   “十娘那段时间天天往厨房走,不是做点心,就是煮汤水。许多不会做的,厨娘在忙,她也要搭把手,让厨娘去休息休息,喝口水什么的。”   温鸾眉头越皱越紧。   瑞香哎哟一声,突然道:“仔细想想,十娘进厨房的时候,不是里头正在给老夫人做吃食,就是十娘自己要下厨,做了的东西都往松柏堂里送了。”   十娘与太子有了苟且。   十娘莫名回府大献殷勤。   十娘……   厨房……   老夫人的吃食……   温鸾腾地站起身:“瑞香松香!”   “在!”   “随我去见老夫人!”   温鸾去见李老夫人,九娘与世子正从里头出来往外去,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看了看九娘。后者微微颔首,彼此走过。   除了白妈妈和青萤,丫鬟婆子们都被勒令守在了屋外。温鸾在屋里不知待了多久,中间青萤脸色难看,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没多久,整个顾府吵嚷了起来。   再一会,从松柏堂外,吵吵嚷嚷地来了许多人。   稍一辨认,都是长房与四房最得力的几个下人。   一边走,一边还有人吵嚷:“八娘这是什么意思?八娘说老夫人的病有古怪,难不成还是有人故意害的么?”   “即便是有人故意,八娘又怎么能越俎代庖,差遣了松柏堂的下人,到处搜院子!”   门开了,温鸾从里走到门外檐廊下。   她才站定,长房四房的人立即上来阻拦。   “我们家老爷让奴婢来问问八娘,”说话的是长房汤氏身边的管事婆子,这会儿脸上还堆着笑容,却不显得有过恭谨了,“大夫人说了,今个儿八娘若是要越权,那也得说清楚八娘凭的什么。虽说八娘喊曹老太太一声外祖母,也曾经在咱们老夫人膝下生活过几年,可归根究底,八娘不姓顾,身上也没流着咱们顾家的血,八娘……凭什么敢在顾家吆五喝六!”   温鸾看向院子外,长房和四房都没有来,只派了他们各自得力的婆子下人来松柏堂问话。他们似乎根本就没有想过,松柏堂里躺着的,那是早年一力撑着这个家的李老夫人。   温鸾向管事妈妈回礼:“大夫人的意思,我明白。”   管事妈妈抿嘴一笑,眼神明明白白挂着轻蔑:“八娘既然知道,那就该明白。老夫人的病再怎样,那也是咱们顾家自己的事。就算不好,要查,那也该是顾家自己查。这让八娘动了手,传出去了,还不知要被人怎么笑话……”   话还没说完,一个丫鬟匆匆赶过来,脸色有些慌张地打断了管事妈妈的话:“赵妈妈,大夫人问好……好了没有……”   赵妈妈顿了顿,看一眼温鸾,没好气地低声呵斥,挥手让丫鬟走远一些。   “正说着呢,夫人急什么。”   丫鬟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看了温鸾一眼:“夫人……夫人有客登门,怕这边闹得厉害,让……让外头客人听见了丢脸。”   赵妈妈心里一沉,脸上忙堆了笑:“八娘你看,大夫人那头还有要紧事。八娘既然明白咱们大夫人的意思,不如就歇会儿。有什么事等老爷夫人得空了,自然会过来看着办。”   温鸾道:“赵妈妈是么。赵妈妈既然能替大舅母来松柏堂说事,那一定是大舅母身边得力的人。不如赵妈妈回去帮我问问,老夫人生病的事,大舅母究竟查不查?”   “自然是得空……”   “得空又是什么时候?是今日这客人走后,还是明日用过早膳后,亦或者是等老夫人病入膏肓了,大舅母想起来,哟,还有老夫人生病的事没查呢?”   听温鸾这么一说,赵妈妈倒吸了口气。这话说的有些……有些诛心了。   “八娘可不能这么说。老夫人的病,大夫人可是放在了心上的,怎么会等到病入膏肓了才想起来查……   “那怎么至今我还未在松柏堂内,见到过大舅母?”   温鸾笑了笑,转首看向被四房派来的一脸惶恐的大丫鬟,“也没见四房的舅舅舅母来过。”   那大丫鬟尴尬地笑道:“八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老爷夫人平日里自有要忙的事,这不是让九娘特意回来探望过老夫人了吗……”   “是吗?”温鸾笑,“我还以为九娘是九娘,四房是四房。”   “八娘不好这么说。九娘是四房的姑娘,自然与四房是一体的,九娘代替老爷夫人来探望老夫人,不也是敬孝吗。”   “呸!九娘怀着身孕,老夫人的病若是有什么不妥,也不怕叫九娘也沾染上去!”   温鸾不出声,瑞香在边上愤慨地唾弃道。   大丫鬟脸色难看:“八娘,你这丫鬟……”   温鸾问:“我这丫鬟怎么了?”   她笑吟吟的,大丫鬟反而不好再说什么。   赵妈妈推了把身边的丫鬟,温鸾眼皮轻抬,也不拦着,只继续道:“老夫人的病,你们不让查,我偏要查。”   “好八娘,”赵妈妈道,“这事儿不是不查。老夫人病了,咱们几房的老爷夫人心里头都挂念着,可这事要查也不该是八娘你来查。”   赵妈妈来时定是应允了汤氏要把人拦下,带足了人手。温鸾说句什么,她都要想方设法地把话头给截住了,就是温鸾派人硬闯,她都敢叫人堵上路,拦住人,不叫人往松柏堂外走。   温鸾与赵妈妈周旋了一会儿,方才走的丫鬟急匆匆又赶了回来。   一块来的,还有汤氏和顾渐夫妇俩。   再往后看,顾浃与小裴氏,顾棠与廖氏,顾洗与叶氏都赶了过来。   她舅舅今日在衙内,舅母周氏陪在老夫人身边照顾。若是都在了,还真是整个顾家的长辈都出来了。   温鸾唇角一弯,浅浅地露出笑来。   不等她笑完,汤氏已经冲到了跟前:“温八!”   “你又不是顾家人,你凭什么要插手管我们顾家的事!”   温鸾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各位舅舅舅母。   长房三老爷夫妇与三房大老爷夫妇四人面上虽有不喜,可听见汤氏的话,眼神还是对汤氏的反应流露出更重的不悦来。   再看顾渐和顾洗,那才是从头到脚都写着“不行”。   “我虽不姓顾,可我也是受过老夫人恩惠的。老夫人病了这许久,你们不见来探望一眼,只顾着争家产,先是怕三表哥倒了,接着怕老夫人没了。你们,是怕我查到什么,碍了你们路?”   温鸾凛然。   汤氏脸都青了,顾渐和顾洗更是脸黑如墨。   “你一小丫头,胡乱说些什么?”   “就是,就是!小小年纪,满嘴胡言乱语!二房夫妇俩不管着点你,是想让几个孩子日后都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不成!”   “两位舅舅。”温鸾上前行礼,“老夫人的病,我可以不查。但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想请几位医官一道来给老夫人诊脉。”   “胡闹!上回不已经请过医官了吗,你当医官是咱们家开的不成,还想请几位来?简直胡闹!”   温鸾说完要求,顾渐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顾洗也跟着道:“三郎的事,已叫咱们顾家在外头被人指指点点,你这样胡闹,岂不是送上门的让人嘲笑顾家?不成!绝对不成!”   一个两个的反对,三房大老爷劝了几句,就被顾渐一把甩开手。   想那还在外奔忙的顾溪亭,再想身后病得浑浑噩噩,却还是会关心自己的李老夫人,温鸾心下滚烫,道:“好。左右几位舅舅是只顾着眼前争权夺利,顾不上老夫人了。那还请舅舅舅母回去吧,这头我还要请人来查查,老夫人这病究竟真的只是病了,还有有人动了什么手脚……”   汤氏尖叫:“你凭什么管顾家的事?”   温鸾抿抿唇,还没答话,身后紧闭的房门霍然打开。   “就凭八娘如今是三郎未过门的妻子!” 第128章 、〔一二八〕正名   温鸾回头, 白妈妈站在门前,稍稍侧身,扶过身后的人, 慢慢送到门口。   是李老夫人。   老夫人醒了,还下了床榻,由人扶着一步一步吃力地走到门口,用僵硬的腿迈过门槛,走到温鸾的身边。   不仅如此,老夫人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样东西。   她走得小心,也许是因为身体上的不适, 也许是因为手里握着的东西,每踏出一步,即便有人搀扶着, 她都忍不住身体晃悠两下,但脸上的神色十分的凝重。   “母亲刚才……在说、说什么?”   顾渐吃惊地开口, 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李老夫人艰难地站稳,冷哼:“我说什么,难道你没听清楚?”   顾渐噎住。   汤氏急忙道:“母亲在胡说什么, 八娘怎么就成了三郎的……成了三郎未过门的妻子了?”   汤氏的声音都忍不住尖利了起来。   汤氏这些年没少打顾溪亭的主意。她想尽办法,想把汤家的女孩往他跟前带, 他一个都没看上。   她想着说不定是觉得家世不好,虽然心底不喜, 可也忍了, 转而在永安城里帮着老夫人各种找家世不错的小娘子, 想借着做媒的那点关系,以后也好套套近乎。   可忙了那么久,都失败了, 顾溪亭居然……居然要娶温八娘?!   “母亲,你别是身体不好,被人蛊惑了吧?”   汤氏一叫出声,顾洗就觉得不好,忙让妻子上前去把大堂嫂拉开。   叶氏硬着头皮上去拉汤氏,哪知汤氏突然用劲,一把把人甩开,几步冲到老夫人跟前,继续喊:“母亲,你想想清楚,让三郎娶谁都好过娶她温八吧?温家不过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商家,他们给不了三郎助力!”   被汤氏指着鼻子,温鸾丝毫不介意。   她又不是当年的孩子,听不得任何人尖利的责难,更何况汤氏的那些话,她本就可以不去理睬。   温鸾伸手要去扶老夫人,却见老夫人微微摇了摇头。   “你说我是被人蛊惑了。”老夫人望向汤氏,慢慢地展开了手里的东西,“可三郎和八娘的婚事,那是圣上所赐。你敢说,圣上也是遭人蛊惑了吗?”   展开的是一道被人密密实实包起来的圣旨。   不用去看里面的内容,只需要看到圣旨背面的龙纹,汤氏的脸已经彻底白了。   “怎么会……”顾洗惊恐地叫出声来。   “这……母亲,这是假的对不对?母亲,你这样假传圣旨是要杀……杀头的……”顾渐腿软。   相对于这两人的否认,顾浃和顾章已经认出了圣旨。李老夫人不会去假传圣旨的,那是杀头的大罪,所以这道圣旨一定是真的!   温鸾也是第一次看到这道圣旨。   上面的字,在老夫人一字一句中被念了出来。她听不到其他,只注意到了最重要的一个词——赐婚。   她与表哥,是圣上钦赐的婚约。   不是什么无媒苟合,也没有所谓的门不当户不对。   温鸾几乎是整个人僵硬地听老夫人念完圣旨,心头的火热差点带出眼眶的泪。   顾渐已经说不出话来,汤氏还在挣扎:“母亲,这不应该,不应该啊……”   老夫人吃力地靠上白妈妈的肩头:“什么不应该?圣上赐婚,你还想悔了不成?”   汤氏张了张嘴,最后只能颓然。   “既然身份你们也认下了,那顾家的事,八娘就能搭手了吧。”   老夫人费力地咳嗽。白妈妈忙不迭要把人往回扶,老夫人这时候却抓住了温鸾的手。   “八娘,你且去查!好好的查!我还没死呢,这府里还轮不到别的人管着你查!我这病,来的古怪,这要是真有什么人动了坏心思,你帮我查出来!”   老夫人每说一个字,都要费力地喘上一口气。   温鸾重重点头,再看底下长房四房,脸色已然有了变化。   老夫人的身体到底还是弱,能撑着将圣旨念完已经不容易。一直到几房从松柏堂退出去,老夫人这才整个人绵软了下来。   白妈妈急匆匆将人扶着,喊着丫鬟们一道把人扶回里屋。   老夫人的身子压根就没有好。本也是在昏睡中,刚八娘来时提起九娘送的消息,人也还在昏睡中。   可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老夫人还是醒了过来,问明情况,二话不说,叫人翻出了藏在屋子里的圣旨。   老夫人到底舍不得让三郎和八娘受那些委屈。   温鸾半跪在床边,紧紧抓着老夫人的手,咬唇道:“老夫人放心,这事我一定好好查,仔细查。要真是……要真是谁在里头动了什么手脚,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白妈妈抹着眼泪。几个丫鬟也都忍不住抽起鼻子。   老夫人却费力地抬起眼皮,笑:“怎么……还喊老夫……人?”   温鸾眼泪都要出来了,被这么一逗,噗嗤笑了出来。   “祖母!”   温鸾的身份既已明确,又有老夫人亲自发话,顾家几房就是再不同意,也没了法子。   也许是运气。   温伯仁从宫里出来,闻讯拿着帖子再度请到了医官。不光如此,还辗转让圣上得知了李老夫人意外得了怪病的事,圣上一片仁心,当下大手一挥,将宫中几位医术了得的医官全都派往了顾家。   众人拾材火焰高。   几位医官各自诊脉,而后仔细探讨,等到温鸾在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以韩医官为首,几位医官终是得出了结论。   “老夫人这是中毒了。”   屋里没有外人,医官们摇头叹气,直接道。   换作别人家里,医官们兴许还不敢直言,可顾家三郎那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外头那么多风言风语,圣上也没打算拿他做什么,医官们自然也要直言不讳才是。   眼看着一众医官都是一样的神色,温鸾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她生得好,就是面若寒霜,也叫人觉得是个令人惊艳的冷美人。   “大人们确定祖母这是中了毒?”   温鸾喊李老夫人作“祖母”,虽有些古怪,可医官们并未在意,只就着中毒一事,仔细道:“温家娘子,老夫人的脉象是中毒无疑。虽听伺候的丫鬟们的意思,呕吐、腹泻似乎像是寻常的病症,但脉象仔细辨认后,我等都觉得这是中毒。”   温鸾捂住心口,扶住桌子问:“中毒?大人们可能诊出来祖母中毒有多久了?”   “这个……”韩医官为难道,“待我们再诊诊。”   医官们说着又聚拢在李老夫人床边,一个接一个号脉,交头接耳一番商量,重新道:“这毒最少也有半月了。倒是不厉害,温家娘子若是要查,不妨……不妨从老夫人身边人查起。”   多的话医官们自然不会说,温鸾让人送走医官,自己坐在老夫人的床边,沉默地望着再度陷入昏睡的老人,攥紧了衣袖。   白妈妈恨恨地抹了一把脸:“外头那些人简直……简直就是黑了心肝!他们怎么敢对老夫人下毒!我们只当是老夫人这些日子累着了,这才突然病倒,没成想竟然是中了毒。”   顾家这几十年,几房之间吵吵闹闹实在寻常,就是外头,也鲜少有大户人家的兄弟姐妹不会有吵闹的时候。可谁都没想过,竟然会有人对着长辈下毒。   “八娘,你看现下要怎么办?真能查出是谁下的毒吗?”   温鸾点头。   白妈妈抹抹眼睛:“那就好,那就好。”   温鸾从里屋出来,就见木香早已在院子里候着,一起站着的还有四叔和阿兄。   温仲宣有些着急:“他们说老夫人拿出了陛下的赐婚圣旨?你不会真被指给顾令端了吧?”   温鸾没答。温仲宣更急了:“这事怎么就这么突然……”   他话没说完,温伯仁开了口:“李老夫人身体如何?”   “不太好。”温鸾摇头,“四叔和阿兄不妨先回通平巷,这几日我还得留在这儿。”   “你留着做什么?”   “老夫人的病……是中毒。”   温鸾话音落,叔侄俩的神情都凝重了起来。温仲宣顾不得再追问赐婚的事,皱起眉头:“中毒?是外面人还是……顾家?”   这个问题,温鸾眼下也不知道。   九娘给的消息里,十娘是最值得怀疑的那个人。可医官们的意思是老夫人身上的毒,最少也是半月之前就有人下了,那个时候十娘还没有回来大献殷勤,这么一来她又成了最没有可能的人。   而除了十娘外,顾家里又会是……谁?   “你想留在这可以,但若是有什么事,别自己一个人硬抗。”   温伯仁屈指,弹了下温鸾的额头,“等老夫人的事好了,咱们再好好聊一聊那道圣旨的事情。”   温伯仁丢下话,这边拉上温仲宣走了。   温鸾将叔侄俩送到正门外,一转身,木香就恭谨地站在不远处。   她不认得顾溪亭安排在府里的察子,只知道身边的木香出自皇城司。她轻声吩咐了几句,便开始等着木香带回她要的消息。   一日,两日,温鸾一方面派人搜着各个院子,看着长房四房鸡飞狗跳,一面等着木香。   三天后,所有的证据都被木香摆在了她的面前。   这些证据,包括埋在三房院子树底下的几包药渣子,包括被汤氏偷偷丢掉却被木香捡回来的药粉。   她看向木香。   后者恭谨地单膝跪在面前,抱拳道:“长房的汤氏和三房的十娘都动过手。” 第129章 、〔一二九〕人心歹毒   “老夫人是大老爷的亲娘啊, 大夫人怎么能……怎么能下毒害老夫人呢?这是做了什么孽!”   得知了可疑的药渣药粉,白妈妈恨恨道,“老夫人说病就病倒, 后来说是中毒,我就觉得心寒。这能下毒害老夫人的,说来说去总归是自家人,是谁都让人心里发寒。可我怎么都没想到,居然会是大夫人!还有三房……老夫人平日里对三房多好啊,虽然三房老爷是庶出,可老夫人这几十年来从没亏待过三房!这一个两个, 竟都是白眼狼不成!”   当年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为了能与老夫人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松柏堂内要什么有什么, 厨房自然也是早早就造了下来,所有的吃用都是松柏堂自己人负责。   松柏堂上下伺候的也就那几个人, 大多祖孙几代都在李老夫人跟前伺候。   虽说早前老夫人和三郎的确没怎么管那些下人,可自从八娘来了府中,送走了曹家娘子, 松柏堂内外被很快肃清了一番。   那之后,松柏堂如铜墙铁壁, 想往里头塞人,已经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老夫人平日里用的喝的, 都是我与青萤青羽亲自负责。吃的虽是厨娘做的, 可这些年来也从未出过什么事。这些白眼狼究竟是……究竟是从哪里下的手……”   温鸾抿抿唇, 沉声道:“祖母用饭都是自家人在做,论理不该出现任何问题。但白妈妈,别忘了十娘曾经进出过厨房。”   小厨房的人有她送的厨子, 也有被顾家自己的老仆。木香已经去查过了,长房的人没有进出过松柏堂的小厨房,更不用说向来不喜欢进厨房的汤氏。   相反的,最近进出厨房最频繁的,是已经被接走的十娘。   而三房的院子里,正巧也发现了埋着的药渣。   白妈妈脸色变了变:“十娘……可十娘来之前,老夫人不就已经中毒了。那之前老夫人只吃过大老爷送来的一块茶砖……”说着说着,她眼里泛起惊恐。   温鸾急忙问:“什么茶砖?”   白妈妈急得直打转,忍不住抬手猛拍自己的脑袋:“就是一块茶盏,我……我突然记不起东西在哪儿了,我……我怎么这么糊涂啊!”   白妈妈毕竟上了年纪,温鸾也明白她心急起来一时忘了事,见着模样,赶忙上前抓着她的胳膊:“别急,知道有茶砖就好办了,慢慢来,白妈妈,慢慢来。”   “八娘,我知道白妈妈说的茶砖是哪块!”   青萤刚给老夫人喂过药,见两人提起茶砖,忙开口道。   她说完就匆忙去找,不多会儿,就把茶砖送到了温鸾的面前。   “就是这一块!”   “大老爷说是外头好不容易得的,知道老夫人爱喝茶,就特地送到松柏堂。那会儿瞧着包得好好的,不像是开过封的样子。”   温鸾伸手掰下一小块,放在鼻尖嗅了嗅,又伸舌头稍稍舔了一下。   白妈妈担心道:“这茶,我给老夫人煮了一次,老夫人十分喜欢,就接连喝了好几日。难不成真的是因为这茶有问题?”   “所以,这茶祖母喝了多久?”温鸾舌尖发苦,声音跟着微微发颤。   白妈妈慌神:“约有七八日……”   温鸾攥紧了拳头,喊人去韩医官府上请人。   等韩医官一来,查验过茶砖,脸色都变了:“这个茶砖温家娘子从哪里得来的?”   “是、是长房送给咱们老夫人的!”白妈妈喊。   “这茶砖掺了东西。”韩医官摇头,“这里头掺的东西倒是不会立即致命,可就算这样,一日多一日,用的多了,就容易坏了人的身体底子,再往后就是有人参雪莲,坏了的就是坏了,养不回来。老夫人这样的年纪,也难怪会病倒不起。”   韩医官又具体说了几种毒药的名称,温鸾半点听不懂,只知道这茶砖就是老夫人病倒的真凶。而这个真凶,来自长房。   “那……这个呢?”   温鸾呆了半晌,将一包药粉递到了韩医官面前。   “这……也是毒……比方才那个性子烈一些,只是一时半刻不会出人命。这、这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永安城里世家无数,世家背后乱七八糟的事也从未少过。他见过比这更毒辣的毒药,但有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才最叫人害怕。   温鸾颤声:“大人们之前说,祖母的毒能解,人也能救回来……”   “是,原先解毒要慢一些。但现在有了这两件东西,知道是什么毒,就有解毒的法子,我们自然能照着法子救回老夫人。”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温鸾气得浑身发抖,紧紧捏着拳头。   听到身边白妈妈的抽泣声,她忽然躬身:“祖母就拜托大人们了!”   不等韩医官应声,温鸾转身喊来木香。   “查、清楚了吗?”   她从发现药渣药粉开始,就吩咐木香继续调查下去。长房夫妻俩、三房的十娘,还有风吹两边倒,这段日子跳得最欢的四房,都是她怀疑的目标。   即便眼下,长房和十娘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毒害老夫人,她也仍旧怀疑是不是还有谁在暗暗地盯着松柏堂。   木香敛去面上所有笑意:“茶砖的确是大老爷从外寻来,药粉则来自汤家,似乎是汤家女眷一贯捏在手里的东西。从前长房也死过几个丫鬟,多是不知所以的慢慢病死,想来也是因为用了这个药粉的关系。”   到底是皇城司的人,虽是照着顾溪亭的吩咐,守在温鸾的身边,可真正要用的时候,比谁都好使。   木香动作利索,几日功夫,就将汤氏是如何利用大老爷找来的茶砖给老夫人下毒查得一清二楚。甚至,她还查出了汤氏这么做的原因。   而十娘那边,是凑巧,也是故意为之。只是好在温鸾那时机敏,后来有意拦着,这才没叫老夫人吃下太多她那边带来的毒。   想到汤氏和十娘的所作所为,想到她们背后的那些意图,温鸾闭上眼睛,只觉得满心愤恨,胸口闷着一股郁愤之气。   “都将人请过来。”   半晌,温鸾终于睁开眼,出声道。   “请”字被她咬得重重的,木香当即咧开嘴笑:“得令!”   温鸾说请,果真便是请。   木香光明正大露了身份,带着松柏堂的人,将长房、二房、三房、四房所有人都叫到了松柏堂内。   便是出嫁女,如十娘,也有人去敲了李府的大门,直接带了回来。一道回来的还有似乎并不知情的李老夫人及李英。   “八娘,这是怎么回事?你从哪里找来的这许多人,这是想做什么?”   院子里传来了吵嚷声,温鸾让白妈妈留在里屋照顾老夫人,自己走了出去。李老太太神情诧异,一边询问,一边还在打量周围。   老夫人病后,李老太太有来探望过,那时十娘并未随行,之后才自己另外摸了过来。   温鸾还未作答,汤氏气鼓鼓地来了,一进院子见了她,当下就开了嗓子骂道:“你这死丫头,又要做什么妖!你现在还只是三郎未过门的媳妇,你再闹,再闹我就、就请圣上毁了这门亲!”   顾涛今日也在,与周氏走得稍慢些,听见汤氏的吵嚷,当即护短道:“大嫂不问清楚八娘叫我们来究竟是什么,上来就开口吵嚷叱骂!”   顾溪识也在,皱了眉头要问,他爹先没了耐心,烦躁地扯开妻子:“八娘,你究竟要做什么?好端端的,把咱们家里人都叫过来是要干什么,这要是传出去了……还当顾家没人当家,随便一个未过门的小娘子欺辱了。”   他新得了一个舞姬,正想好好玩乐,却被突然叫了过来,心下要有多不痛快就有多不痛快。   温鸾看着面前的一众顾家人,视线从长房一家的脸上,依次落到二房、三房、四房还有李老太太的身上。   汤氏的脸色很是不好,色厉内荏,额头还冒着虚汗。   三房大老爷夫妻俩满目疑惑,分明是不知内情。   四房全然是来看热闹的。至于李老太太。   她是个老狐狸。   一圈看下来,她终于开了口:“祖母允我查她生病一事,我查清楚了。”   顾渐着急,随口就道:“原来就是这事,你快点说,说清楚说明白了就赶紧散了。”   温鸾道:“好。”   她轻轻应声,语调云淡风轻,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大事。   可没等底下人松口气,她又开了口。   “表哥先前在我身边留了一人,名为木香,原先是皇城司的人。”   李老太太朝着她身边几个丫鬟看过去:“皇城司的人,三郎竟也拿出来给你作使唤丫头,他倒是对你真上心。”   “也多亏了木香,我才能将祖母生病一事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温鸾并未回应老太太的话,反而笑容文雅。   曹老太太也在。她如今闹归闹,可再没像从前那样胡来,只是这次过来,仍旧有些不乐意。   听见温鸾这么说,曹老太太催了催:“你这丫头,说件事左一句右一句的,就没个重点。倒是说快些呀!”   温鸾颔首。   然后,抬起头,目光直直落在汤氏的身上。   “大舅母。”她喊了一声,“你丢出门的药粉,我捡回来了。”   顾渐一头雾水:“什么药粉?”   其余人都还没反应的时候,看热闹的四房最先喊了起来:“是下毒?大嫂子,是你给老夫人下毒了?” 第130章 、〔一三零〕对质   四房张口就喊汤氏下毒, 一时间人人心头都是咯噔一声,吓了一跳。   顾渐一头雾水:“你们在浑说什么!什么下毒,这种事怎好胡乱认定!”说完他看了汤氏一眼, 恍然发觉汤氏的神色竟是十分难看。“难不成,你真的?你疯了不成!”   四房的叶氏掐着嗓子继续叫:“大嫂子,你居然、居然对老夫人下毒!”   “你闭嘴!”顾渐暴跳如雷,“你不会说话你就闭上嘴!”   顾渐到底是李老夫人的亲子,即便成年后感情生疏了,可亲娘的好,做儿子的始终记在心里。平日里再怎么不贴心, 终究不会想到去毒害亲娘。   温鸾看着顾渐怒气冲冲,骂完叶氏骂顾洗,骂完顾洗指着妻子汤氏的鼻子, 嘴巴张了几次,愤愤地甩了她一巴掌。   “老爷, 你别听他们胡说!我没下毒,我怎么可能下毒害母亲呢!我孝敬她还来不及,我、我怎么可能会害她!”   汤氏踉跄跌坐在地上, 伸手去拽顾渐的裤腿。   顾渐咬牙:“你若是没下毒,四房的说是你下毒的时候, 你变什么脸色?我和你夫妻这么多年,你是什么样的脾气, 我还不清楚吗?”   “我没有!我没害人, 我没下毒!他们是骗你的, 他们就是想离间我们夫妻!”   “你不光给母亲下毒,还给我的那些妾室通房了是不是?”   “没有!”   温鸾看着夫妻俩吵成一团,默不作声。   周氏走上前, 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八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涛定了定神:“八娘,这府里都是自家人,怎么会有人做出这种毒害家人的事?”   问是这么问,可夫妻俩也清楚,温鸾身边跟着的是三郎从皇城司里挑出来的人,武艺如何不说,查人的本事一定厉害。八娘能这时候把人都叫过来说事,想来事情的确如此。   温鸾看了看木香。   后者将两个小包袱放到了众人的面前,并且轻轻解开,露出里面的内容。   顾洗最先冲到了跟前,伸着脖子去看里头的东西。   “这就是大嫂子下的毒吧?”   温鸾笑了笑:“这袋子药粉是。”   “那些药渣又是什么?”   木香是个有意思的,从各房院子里都挖了点东西出来,挖出了什么却是除了松柏堂的自己人,别个一概不知。那里头,有的如三房,是药渣,有的就只是猫猫狗狗找地方埋的骨头。   “这些是另外的宝贝,比大舅母手里的药粉更厉害一些。只是好在,被我拦住了,没叫老夫人被这些害得吃更多的苦。”   汤氏一听这个,顿时脸色煞白,指着那些药渣就喊:“这才是下毒害了母亲的毒药!这才是!我没有下毒,我的那些药粉是滋补养身的!”   “你果然下毒了!”曹老太太顺手抓过二老太爷手里的拐杖,咣咣往汤氏身上招呼,“你一会说没有下毒,一会说药粉是用来滋补养身的,你这个畜生!你敢做不敢当!”   汤氏尖叫。   温鸾冷冷道:“大舅母,你明明知道这药粉有问题,明明靠着这药粉,你做了许多的错事,可你还是用它去害祖母。”   “也许是有什么误会呢。”四房夫妻俩这会儿倒是给汤氏说起好话来。   顾渐也紧张地看向温鸾,支支吾吾道:“八娘,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温鸾冷冷一笑:“误会?这药粉的事,大舅舅你也许是一无所知,但大舅母为了什么才对祖母下毒,大舅舅难道就不想知道吗?”   “为、为什么?”   温鸾道:“朝廷的事我虽不懂,可我也知道,什么叫结党营私。尤其是近几年,禹王、太子、宁王之间风波不断,顾家一贯中立,即便四房的九娘嫁给了禹王世子,顾家仍是中立。”   “你……你说这个做什么?”   顾渐的后背沁出汗来。   曹老太太没好气地甩了他一拐棍:“闭嘴,听八娘说!”   “禹王是宗亲,是圣上的手足。顾家已经有四房与禹王府有亲,如今尚且没有被归到禹王一派,那是因为世子情况特殊。可大舅舅大舅母,我很想知道,长房是什么时候从属禹王府的?”   “你、你胡说什么?”   温鸾弯了下嘴角:“长房追随了禹王,大舅母也许是为了能让禹王看到长房的可用之处,所以献了一把说不定并不需要存在的殷勤。大舅舅并不知情,大舅舅对祖母也是真心想要孝顺,所以才给出了自己在外找到的一块茶砖。大舅母利用茶砖下了毒,送到祖母的手边。祖母爱茶,每日都吃,这才身子渐弱。好在后面吃得少了,没真吃出人命来。”   温鸾说话时,一直盯着汤氏的脸,她脸色青了又白,冷汗淋漓。   “我察觉到祖母生病背后一定有问题,就提出要查,那时候大舅母你就最为反对。等发现发对不成,你匆匆忙让人把一袋药粉丢出后门。可你没料到,帮你丢东西的丫鬟,因为心急,只急忙找了地方丢,并没有把药粉处理了,于是木香,找到了它。”   顾渐舌头打结,气得脸都涨红了:“你还不说清楚你都干了什么!你、你真为了禹王府给母亲下毒了?”   汤氏怒道:“证据呢?无凭无证,怎么就成了是我下的毒?难不成就凭这死丫头几句话就要给我定罪吗?而且,不还有那一袋药渣吗?说不得下毒的人其实是那袋药渣的主人!”   “大舅母既然还嘴硬,既然觉得我没有证据,只是胡说八道,那不如咱们把医官们都请过来,让大人们再辨一辨。或者,咱们直接去见官。”温鸾张口就堵住了汤氏的话。   顾洗有些慌了:“见官不成!绝对不能见官,家丑不能外扬,这要是见官了,就等于传出去了,传出去了咱们顾家哪里还有什么脸面!”   温鸾委屈道:“那可怎么办?大舅母不承认是自己下的毒,我总得让她心服口服吧。”   她丝毫不奇怪长房和四房的反应。   这个家里,真正关心老夫人身体状况的,除开顾溪亭,也许早就只剩松柏堂的人了。   “几位舅舅,我知道,大家谁也不想把这件事传到外面,叫外人议论纷纷。可祖母怎么办,祖母就该为了这个家一直牺牲下去?就是真被人毒死了,也理该为了顾府,无人过问,不明不白地下葬?”   温鸾气笑了。   顾洗急得直跺脚,冲着顾渐就嚷嚷:“大哥!这丫头的脾气真能做出报官的事!”   嚷完顾渐,他又拉上顾涛去劝温鸾,“八娘,好孩子,你可别去报官!咱们有什么事咱们关上门处理。你要为老夫人出气,要恶人有恶报,可以!咱们,咱们让大嫂子吃了药粉看看,她不是说没证据吗,那就吃了看看,真没事不就没事了!要是出了事,可不就证明是她下的毒!”   “顾洗!”汤氏尖叫。   “那些药渣是怎么回事?”曹老太太把拐杖往媳妇怀里一丢,嫌弃地看一眼乱成一团的长房,嫌弃地指了指药渣问。   “是十娘。”   温鸾答道。   李老太太脸色难看:“这里头怎么还有十娘?”   温鸾行礼:“原也不该有十娘。毕竟十娘当初一心想要嫁给李家表哥,且也是让她心想事成了。可意外的是,她结识了太子。”   “什么叫结识了太子?”周氏迟疑地问。   “是说十娘勾搭上太子了吧。”曹老太太没好气道。   三房夫妻俩脸都黑了:“这不可能,十娘虽然娇蛮了些,可绝不会下毒害人,更不会……更不会去、去勾搭太子!”   温鸾不语。   自有木香走上前,将这几日查到的事一一报道。   几时几刻,十娘从李府离开,去某茶楼见了太子,与太子密会半个时辰。   几时几刻,十娘与李英争吵,偷偷写信传书于太子。   甚至,几时十娘身边的丫鬟从外头买了避子汤。木香那样子一个平日里笑盈盈的丫鬟,这会儿却是板着脸,就是再阴私的事儿,她都面无表情的说着。   她话音落,汤氏的声音顿时拔高了:“看!不是我,是十娘下毒的,不是我!她勾搭上太子了!她要帮太子害咱们顾家!是她做的,都是她做的!”   “你还想推脱!”温鸾终于狠了起来,不光声音大了,连眼神也变了,“医官已经查验过了,在十娘回府前,祖母的身体就已经因为中毒开始衰败了!十娘的确是想为太子做点什么,也的的确确赶回来下毒了,但十娘刚开始下毒,就被我机缘巧合拦了下来,之后更是有下人防着,祖母压根没有碰过她太多沾了毒的吃食!相反,祖母喝了带毒的茶砖,这难道不是因为你的毒吗!”   说出这些话,温鸾已经没打算叫人好走。太子厌恶顾溪亭,所以针对顾家并不是意外,但不能说十娘就当定了汤氏的替罪羊。   “你们不愿见官,可以。”   温鸾有意停顿了一瞬,见长房露出惊喜,四房暗藏遗憾,她紧跟着道,“不见官,那就暂且关起来,等表哥回来,祖母病愈,再由他们决定究竟该如何处置大舅母和十娘!”   “好!”   “不行!”   在叫好声中,意外出来了个反对的声音。所有人循声看了过去,就见李老太太脸色发青,十分难看。   曹老太太呸了一声:“你不行什么,你想做什么?”   论辈分,曹老太太与老夫人平辈,自然是矮了李老太太一头,可说话却是丝毫不见客气。   温鸾哭笑不得,然而望向李老太太仍是十分恭谨。   “老太太的意思是?”   李老太太深吸一口气:“这样的毒妇自然应该,休弃!” 第131章 、〔一三一〕大闹   此话一出, 长房和三房皆是大吃一惊。   十娘更是大叫:“你不能休我!”她去拉扯李英,后者脸色难看,竟是狠狠甩开了她的手。   汤氏怕极了李家来这么一出, 自己的下场也八九不离十,当即骂道:“李老太太,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说休妻呢,十娘已经是你们李家的人了,好好的姑娘家,你、你这是作践她呀!”   三房顾棠大吼:“李老太太!”   温鸾站在当前,问:“老太太是什么意思?”   李老太太道:“就是这个意思。十娘自从进我李家门后, 害得李家成日没个安稳,我早有让李英休妻的意思了,只是碍于顾家的面子, 这才留着她。可她现在犯了大错,我可不想再留着一个人能连长辈都敢下毒的恶妇, 而且她还敢与太子……李家招待不起她。”   老太太的话像支箭,直接就戳在了十娘的心口。她一口气没上来竟撅了过去,还是三房的丫鬟冲上前将人抱住, 才免得她摔在了地上。   即便如此,李老太太和李英仍是看也不肯多看她一眼。   廖氏急得直顿足, 眼泪淌得满脸都是:“我家十娘是骄纵了些,可、可还不至于犯下这么大的错。”   “老太太, 我家十娘的性子确实是差了些, 我也知道老太太是被她惹恼了。”顾棠只能好声好气的劝说, 大老爷们一个这会儿为了女儿也只能卑微地祈求,“可这孩子已经嫁了女婿,要是被休了, 她以后可怎么办。”   “怎么办?她不是有太子殿下么?”李老太太冷笑,“这个媳妇,咱们李家可是要不起了,说不定太子那边可能还会要她。”   廖氏哭的稀里哗啦:“老太太……八娘,好八娘,十娘不会做这些事的,要是真做了,真做了那也一定是太子殿下逼她的!”   一个两个的,都在拼命为自己妻女找寻借口,可谁都没想过,躺在床上的李老夫人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你们都在拼命地为自家人找借口。”温鸾眨眨眼,任由眼泪滚了出来,“你们都是一家人,是夫妻,是父女,独独祖母,就活该受人毒害。”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温鸾摇头:“你们说不是,可做的事情哪桩不是?现在是因为三表哥不在,你们没把我看在眼里,所以我说什么,你们都想尽办法驳斥。等三表哥回来,你们又能做什么?”   一时间没人回答。   温鸾深吸一口气:“一个攀上了禹王府,一个与太子有私情,以后说不得还要闹出什么分歧来。”   汤氏看着温鸾抹了眼冷,冷嘲的看着自己,心头的火陡然旺了起来,伸手就要一耳光甩过去。   温鸾没躲,木香已经伸手拦了下来。   “大舅母尽管闹,闹开了就让全永安城的人都看看,谁家有敢下毒的儿媳孙女还敢好好养着!”   汤氏气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瞪着温鸾的目光愤恨不已。顾渐却不敢让她再得罪了温鸾,忙伸手去拉人:“到了这个田地,为孩子们好,你就认罪不行吗?难不成非要我学李家,也给你丢一封休书?”   下毒的事,推到谁身上都可以,却怎么也推不到禹王的身上。真要说是禹王府教唆的,那以后说不定儿孙的仕途都要受到影响。顾渐怕的不行,只能一个劲地催汤氏自己认罪。   汤氏被吓住了,可转念想到自己的身份,仍是不忘训斥温鸾:“你个死丫头!你就是想要搞死我们顾家,你这样做会不得好死的!”   吵得凶了,说什么的都有,可作为长辈,咒小辈不得好死……   周氏几乎跳了起来:“大嫂子!”   “大伯娘在咒谁不得好死?”   这个声音来得太突然。汤氏被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转头看清风尘仆仆而来的顾溪亭,目露祈求地望向顾渐:“老爷……”顾渐能冲着温鸾撒火,可看见了顾溪亭,就像老鼠见着了猫,忙不迭缩脖子,更别说帮妻子说两句话。   顾溪亭大迈步走到温鸾身边。   他身上还带着一点血腥味,走得每一步都十分坚定。   “我已经都听说了。”顾溪亭道,“现在,我先问问,大伯娘,你在咒谁不得好死?”   汤氏噎住了,捂着脸大哭:“我、我就是……”   顾溪亭没真想让汤氏回答什么,头一低,看着温鸾道:“祖母身体如何?”   “恐怕还需要养上一段时间。”   温鸾说着摇摇头,看着长房四房冷笑,“他们一个两个只想着想办法为犯错的人辩解,却没想过祖母的意愿。”   “因为中毒的不是他们。”   顾溪亭的话叫人打了个寒颤。   顾涛叹了口气:“三郎,八娘,这件事实在不小,不如仔细想想究竟要怎么做。送官还是府内自行处置,总要商量个结果出来。”   顾溪亭点头:“我会先去问过祖母。”   顾渐张了张嘴:“那我、我们先回去了……”   “长明长乐,看好所有人。”   “是!”   顾溪亭压根就没打算让任何人这时候离开,温鸾安抚地拍了拍周氏的手,跟着顾溪亭一道去见李老夫人。   老夫人的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并不少。见三郎终于回来了,一个个都瞬间红了眼眶。白妈妈更是含泪抓着他的手直发抖。   顾溪亭安抚好白妈妈,慢慢走到了老夫人的床前。   “先前瘦了一大圈,这几天好不容易才养回来一些。多亏了八娘,不然老夫人还得吃不少苦头。”白妈妈抹抹眼泪道。   顾溪亭弯腰,轻轻呼唤:“祖母,孙儿回来了。”   他没奢望祖母能立即醒过来,可呼唤完,看见祖母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他还是忍不住激动地跪坐在床边,紧紧抓住祖母的手。   “祖母,孙儿回来了。你感觉怎么样?”   老夫人点了点头:“挺好的。”   她说两句话,就显得有些费力,好容易才接着道,“八娘做什么、你别恼她……”   顾溪亭意外地看了看温鸾。   后者趴在床沿边上,脑袋蹭了蹭祖母的胳膊。他没忍住,当着祖母的面,轻轻揉了揉心上人的后脑勺。   “我不恼她。”   顾溪亭长话短说,把外面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末了问道:“祖母,你说怎么办?”   老夫人重重的叹气,良久,闭眼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你去做吧……该断都断了……别叫他们拖累了你、拖累了顾家。”   老夫人重视顾家,但也最重视顾溪亭这个孙子。眼见着家里出了要拖累孙儿前程的,甚至心怀鬼胎的人,要不是她倒了,她恨不能自己亲自把人赶出去。   顾溪亭自然不会让老夫人去做这些事,也不会让温鸾去做。   等哄老夫人再睡下,他留温鸾陪着祖母,自己走了出去。   不多会儿,坐在床边给老夫人掖被子的温鸾,就听见院子外传来的汤氏哭天喊地的声音。   屋里的安静,和屋外吵嚷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   门关着,温鸾望着门,一动不动。   “八娘。”   老夫人的声音虚弱的传来。   温鸾回头:“祖母。”   老夫人吃力地握了握她的手:“你别怕,外面那些事,你别管了,让三郎去折腾。”   她说两句话,就喘上一会,“三郎大了,那几房难免不会生出什么心思。”   温鸾苦笑一声:“到底还是要把事情闹到外头人尽皆知。”   “那就人尽皆知。”老夫人咳嗽两声,道,“汤氏留不得,十娘就算回来了三房愿意继续养着,也不能再留在家里。咱们这一家子人,出了站三位贵人的,只怕早叫人笑话了。”   听着外头的叫声,温鸾沉默许久,慢慢点了点头:“祖母说的是。”   这一天,顾府的吵闹直到夜黑人静,方才彻底消散。   永安城这一日人人都道,皇城司使顾溪亭原来是个在家中也说一不二的性子。祖母被家人下毒,他拿了证据便送去见官。永安府尹不敢管,他就带着家丁,将下毒的长房大夫人汤氏,他的亲伯娘赶出了顾家。   几乎人人都看到了汤氏被丢出门后,是怎么狼狈地趴在地上敲门,怎么哭着喊着求饶认错。   有人说,顾溪亭果然心狠手辣。   也有人说,他这是祖孙情深。   与他一起被议论的,自然是凭着一道没有外宣的赐婚圣旨,插手顾家事的温八娘。   汤氏被赶出府是顾溪亭下的令,长房父子俩再不愿意,也不敢得罪了他,连点银子都不敢接济了汤氏。   更不知,这日过后,汤氏是怎么求到了禹王府。只知道两天后,有人在郊外,发现了一具应该生活优渥,却不知怎么被野狗啃点半张脸的女人尸首。   而另一边的李府,却是截然不同的场面。   李老太太在被顾溪亭送回府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要李英写下休书。   李英早已被十娘折腾得身心疲累,如今能摆脱了她,当下便要进书房去写休书。   十娘大吵大闹,不肯被休,最后竟晕了过去。李老太太不得已,只好请了大夫。   这一请,了不得。   十娘怀孕了。 第132章 、〔一三二〕提亲   “十娘有身子了?”   温鸾惊地摔了手里的杯盏, 狐疑地看向温伯仁。   她那日之后就回了通平巷,顾家的事自有木香时时提起。这会儿木香还在外面,倒是温伯仁先得了消息。   温伯仁看了眼地:“顾十娘与太子来往已有一年, 有身子也不足为怪。”   温鸾噎住。   温伯仁又道:“她起初并不愿意从李家走。毕竟太子那头对她一个妇人来说,盼头可能永远只是个盼头,圣上不会允许一个妇人成为太子的侍妾。”   但是现在十娘有了身子,对急迫需要更多子嗣的太子而言,怀着这个孩子的十娘就必须接进东宫。   “所以,到头来,十娘其实什么都没失去, 她没有为给祖母下毒的事付出任何一点代价。”   温鸾的声音透着浓浓的不满。   温伯仁斜睨道:“祖母?你还没说清楚,你在顾家是怎么一回事。”   顾家发生的事经有心人有意传扬,根本不用等顾溪亭强势地赶走汤氏, 也不用等李老太太劝孙子休妻,永安城的街头巷尾已经人人皆知。   温家八娘越俎代庖, 在顾家插手顾家事。   温家八娘与顾三郎私下定情,无媒苟合。   温家八娘对长辈无端责难……   说什么的都有,在最短的时间内, 各类谣言飞满天。若说没人有意引导,怕是谁都不能信。   “你与顾令端的事说说吧。”温伯仁屈指敲了敲桌面, “你在顾家做的那些事,就不怕外头把你的名声都传坏了?”   见温鸾张嘴, 他补了句, “别提不怕名声坏的话。”   温鸾嘟嘴。   “不许撒娇。”   “我真不怕。而且, 表哥他那时候都已经从圣上手里求到了赐婚的圣旨,我、我总不能就因为身份,所以眼睁睁看着老夫人被害一声不吭吧。”   八娘的性子, 温伯仁自然是了解的。   她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身份一类的事情,放任最亲近的人在自己眼前受伤。只怕会拼尽全力,哪怕受伤,也要搏一把,把人救下来。   “你呀。“他无奈地摇头。   温鸾吐吐舌头。   温伯仁没有办法,只好叮嘱她:”虽然圣上已经下了圣旨,可你与顾令端说到底还没有成亲,以后顾家的事,你还是稍稍远着一些。就算哪天、哪天嫁过去了,他若是成日里叫你忙活他们一大家子人的事情,你也别顾念什么感情,该走走,该闹闹,总归咱们家里能给你撑腰。”   温鸾抿了嘴直笑,等温伯仁说完,道:“四叔这样说,若是换了别家,怕是临成亲了新郎官都能给吓跑。三表哥不像李英,老夫人也不是李老太太,只怕还不等顾家那些人折腾到我头上,他们已经帮着把事情推出去了。”   温伯仁啧啧。   温鸾笑嘻嘻,外头传来咳嗽声,她扭头去看,敞开的门外她家兄长一下一下探着头。   “看什么呢,探头探脑的?”温伯仁问。   “就、看看,就看看。”   话是这么说,温仲宣揉揉鼻尖,指了指自己后面,“四叔,那什么,顾、顾令端带人来了。”   表哥来了。   温鸾忍不住站起来,想过去看看,又见四叔朝自己看过来,她摸摸鼻子:“那个、四叔,表哥来了……”   “恩,不光来了,还带了不少东西。”   温仲宣哼哼两声,“看起来像是来提亲的。”   顾溪亭自然是来提亲的。   威风凛凛的皇城司使,这会儿却像是初出茅庐的小子,站在通平巷温家的门前紧张地深呼吸。   他生平做过许多事,杀人,救命,好的坏的都有。   但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忐忑,觉得紧张。   温家叔侄俩现如今在朝中,都不是普普通通的小官,温家也早已不仅仅只是商家。   温伯仁为人持重,谦逊有礼,温文儒雅。温伯诚远在凤阳,他就是温鸾在永安最重要的长辈。在顾家发生了祖母中毒的事之后,顾溪亭不由担心温伯仁并不愿意让八娘嫁进顾家。   即便陛下有旨,他也希望温家人全然是放心的把人递到他的手里。   他到门口,正打算递上帖子拜访,就遇上了温仲宣。   后者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身后带来的所有东西,自告奋勇地拿帖子先进了门。这进去有一会儿了,门房却始终没有让人这就进去的意思。   长明长乐动了动:“三郎,要不要我们进去探探?”   “探什么?”顾溪亭不动如山,“这里头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他话音落,就见温家叔侄俩身边的下人到了门前。   “四爷和三郎已在花厅等候顾大人,大人这边请。”说着,一人引路,一人指挥家丁帮忙将他带来的那些东西,一箱一箱地往府里抬。   叔侄俩果真在花厅等着,见他随人进门,面上并未显出几分不喜,神情平平,请他坐了下来,又吩咐丫鬟上了好茶,然后才道:“令端今日来,是有何事赐教?”   温伯仁闭口不提顾家事,也不提赐婚,只平平地寒暄,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顾溪亭却站了起来,表情真挚诚恳,开门见山道:“温大人,我想聘八娘为妻。”   温伯仁不语。   温仲宣张了张嘴,半晌才吭哧道:“你、你瞎说什么?我家八娘才、才不会嫁你。”   “赐婚圣旨在你手里,难道不是无论如何,你都会娶走我们的八娘?”   温伯仁踢了侄子一脚,对顾溪亭又问了一遍,“你什么时候请到的圣旨?”   顾溪亭没有在意叔侄俩的小动作,认真道:“在八娘回凤阳前,我就已经有了准备。陛下虽已赐婚,但我还是希望,八娘是能带着家人应允和祝福出嫁。”   他心爱的姑娘,花一般娇嫩的女孩,他愿意倾尽所有去迎娶她,更希望她是带着祝福来到自己的身边。   “可你、你能对八娘好么?”温仲宣涨红了脸,坐不住了,站起来就在花厅里又急又气地来回踱步。   他家八娘多好的姑娘啊,嫁谁不是嫁,可没得要嫁进顾家。顾家对他们来说,可不单单只有二房舅舅那一家子。   长房四房那两家,就够要命的了。现在已经惹出了那些个乱子,以后的事,谁晓得会怎样。   万一欺负了八娘怎么办?   想想外头现在说八娘的那些话,温仲宣气得手都开始发抖:“回头你家里那些个长辈欺负八娘了怎么办?你那个已经再嫁的亲娘回过头来挑剔八娘又怎么办?”   这可不是什么胡诌的事儿。   他们凤阳当地就有好些小娘子出嫁后原先说得好好的夫家长辈,一时嫌弃这个,一时嫌弃那个。什么改嫁的亲娘,再娶的继母,总是能出来一个两个不满意的人来。   顾溪亭早知道他没有那么容易能得到温家叔侄俩的同意。   “这些事绝不会发生。”顾溪亭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真心倾慕八娘,欲聘八娘为妻。她是你们手心里的宝,亦是我心头的肉。”   温仲宣都要跳起来了。   什么手心的宝,心头的肉,肉麻兮兮的话听得人身上发麻发痒。   温伯仁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虽有圣上的旨意,可到底没说几时成婚,你若真有心,不如就等等。”   温仲宣急了,张嘴要阻挠,被四叔踩着脚,吃痛地跌坐在椅子上。   “结亲一事,总归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圣上未言明成婚时日,这事就该由温顾两家决定。”   温伯仁这么说,就是主动后退了一步。   顾溪亭当即上前几步,朝中叔侄俩一揖到底:“应当如此。我今日来,本就是为了和温大人商量婚期的。”   他挥手,要人将聘礼抬进花厅。   几个箱笼沉甸甸的,装满了东西,更有活雁被绑在篮子里一并摆在了人前。   看到那白毛黄嘴的雁子,温伯仁额角紧了紧。   这人果真一早就打定了主意!   “这些礼,你暂且带回去。”温伯仁镇定道,“八娘的阿爹尚且还在凤阳,婚姻大事应当由他亲自与李老夫人商议才是。”   圣上的圣旨都已经下了,又经由顾家的事,全永安城都知道了圣上将温家八娘指给了顾溪亭。左右这桩亲事是推不掉的,那便只能想办法先拖上一拖,顺便看看这个男人是不是真适合八娘。   “好。”顾溪亭应道。   温伯仁有些意外,一瞬愣怔后,神色不由柔和下来。   倒不是个难说话的。   温顾两家的亲事虽然还拖着,但丝毫不影响顾溪亭和温鸾两个人见面。   疫病的事,让宁王没了好几个儿女。小郡主自然成了宁王府里最受宠爱的一个。连圣上都因为怜爱,特地让宁王在小郡主的生辰日在王府中大摆宴席,热闹一下。   至于疫病的真相,圣上既然有意不言不语,旁人自也不好说什么,总归都已经过去了。只可怜了王府没了的那些个孩子。   小郡主的生辰,宁王特意给顾家和温家分别下了帖子。顾家的帖子自然是给李老夫人和二房顾涛夫妇的。   而原本该是直接给温鸾的帖子,则在进门的半途被拦在了温家叔侄俩的手里。   温仲宣暗暗骂顾溪亭狡猾:“他一定是想趁着机会引诱咱们八娘!”   话是这么说,可帖子总还是要给八娘的。   温仲宣别的不说,对温鸾这个妹妹一贯护得厉害。见帖子不能藏,索性积极道:“小郡主的生辰,我陪八娘去。”   温伯仁头疼,瞪眼训斥:“你陪去有什么用?”   女宾在一块吃茶闲话,难不成还要他陪在边上?又不是三岁小儿,硬要坐在女宾堆里,岂不是叫人笑话。   “你也不必陪着。”温伯仁道,“左右拦不住。”   那四叔你拦什么帖子?   温仲宣瞪眼。 第133章 、〔一三三〕翻船   温伯仁就是想拦, 自然也拦不住宁王的请帖。   等到了小郡主生辰的那一天,温鸾好好打扮了一番,坐着马车就去了宁王府。   李老夫人与周氏几个早到了, 正站在垂花门后,与相熟的几位官家夫人闲聊。   温鸾被宁王府的侍女引着走过垂花门时,正好听见那几位夫人亲亲热热地和老夫人打趣道:“难怪三郎神神秘秘的,原是早就得了陛下的赐婚。那温家小娘子模样生的好,等以后小夫妻俩有了孩子,定然是个好模样的。”   老夫人笑道:“模样好坏我是不在意的,性子好才真的好。皮相这种东西, 哪能一辈子都是一个样子。”   说话间,瞧见了温鸾,拉了人的手, 对几位夫人道,“瞧这孩子, 三年不见,好不容易回来已经长大许多。我从前就想着,也不知哪家小郎君这么好的福气, 能娶她过门。没成想,这福气最后竟然是落在了我家那混不吝的孙儿头上。”   温鸾听着, 适实娇羞地低下头。   几位夫人笑盈盈地听着,时不时夸上两句。   这几位夫人家里都有尚且待字闺中的女孩, 从前也不是没想过和顾家结亲, 毕竟顾溪亭实在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丈夫人选。   虽然亲没结成, 不声不响地就落在了温家头上,可她们也不是小心眼的人,自然还是同从前一样, 与顾家正常来往,更不忘适当地夸夸这个顾家未来的小媳妇。   宁王妃的人这会儿过来笑盈盈地请了她们去花厅坐。   温鸾与周氏一道,一左一右,跟着老夫人过去。   花厅里已经坐了不少夫人太太。宁王设宴,自然请来的都是官场上的人家,那些夫人太太们也大多互相熟识。大家说说笑笑,互相问候,那些平日里不愉快的家长里短,今个儿都默契地隐了过去,只乐呵呵地说着有趣的事儿。   人渐渐的多了,品茶吃点心,再听一听宁王妃特地设在花厅外的小曲儿,聊的事儿便越发多了起来。   等宁王妃特意让奶娘抱着小郡主进花厅,瞧着奶娘怀里糯米团子似的小郡主,有太太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抹起了眼泪。   这一哭,花厅里顿时静了下来,便是外头唱的小曲儿都轻了三分。   “王太太哭什么?”有夫人问。   那王太太歉意地揪着帕子:“没什么,只是瞧见小郡主,便想到不幸去了的小世子和别个孩子。若他们都活着,只怕这会儿都能陪着小郡主耍呢。”   说完,她又抹抹眼睛。   小郡主的生辰到底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她却突然提起宁王病死的孩子,这里头还有宁王妃所生的小世子,怎么也不像是无意。   温鸾看了看王妃。宁王妃果真神色难看了起来,便是抱着小郡主的奶娘,也经不住额头沁出了冷汗。   “娘——”   小郡主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   奶娘忙道:“小郡主想跟着王妃呢。”   宁王妃顺势牵过小郡主的手,道:“我也想小世子。若小世子还在,定会给妹妹送一份大礼。”   她抬起头,望着温鸾:“八娘上回送小郡主的小布偶,这孩子喜欢极了,天天抱着不肯撒手。这回八娘要送她什么?”   温鸾乖巧而又温顺地顺着宁王妃说的话,让身边的松香送上了一个盒子。   盒子里装着雕工精致的小箱笼,箱笼打开,里头还能出来几个木偶人,各个都做工精良。宁王妃一开小箱笼,小郡主的眼睛就转不动了。   夫人太太们都是人精,看这模样,当即顺着掏出了各自的贺礼来。   那王太太却伤心道:“看小郡主今日这开心的模样,想想都觉得庆幸,要是和小世子一样……对了,王妃,都说陛下命人去彻查疫病的事,可查出什么没有?”   宁王妃不语,旁人这会儿也都察觉到了不妥。   “这好端端的,怎么又提疫病的事?”   “就是,这也不怕晦气。”   王太太生气道:“这怎么就不能提了,难不成你们不想知道吗?”   疫病的事,圣上交给了皇城司彻查。顾溪亭自然已经查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因牵涉众多,圣上暂压不作说明,宁王当然只能沉默。   在场的夫人太太们不知,温鸾却是从宁王妃的神情上猜到,王妃只怕已经知道了内情。   王太太这会儿咬着不放,也不知是她背后人的意思,还是她真的愚蠢。   “疫病的事,自然有大人们彻查,今时今日还未言明,兴许是还没查清楚事情吧。毕竟疫病这种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要查清楚查明白了,才好叫老百姓们都能放下心来。”   温鸾开了口,见王太太脸色有些不好看,继而笑道,“太太一直在追着问疫病的事,想来定是菩萨心肠,舍不得那些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夭折了。”   “这是自然。”   王太太微微抬起下巴,洋洋自得。   温鸾抿抿唇,点了点头。明白了,这位太太也不是什么背后有人,不过是真的蠢而已。   “既然太太有这份善心,不如就捐些银子给慈幼院的孩子吧。”温鸾道,“这次疫病听说外头有不少穷苦人家,怕没钱医治,把染病的孩子给丢了。慈幼院救了不少孩子回来,有的病好了找到家里人接回去了,有的留下了残疾,家里不肯接走,就留在了慈幼院里。王太太有这份善心,不如就可怜可怜这些孩子们吧。”   慈幼院是朝廷设置专门照拂孤儿的地方。疫病过后的慈幼院收留了不少可怜的孩子,这些孩子大多有了残障,如果不是慈幼院,多数就要因被家人遗弃而饿死,甚至被家人溺死在河中。   温鸾这么一提慈幼院,王太太的眼睛瞪得老圆,半晌只能支支吾吾道:“我、我自然会、会去捐点。”   谁不知道这王太太是个吝啬的。她家夫君在朝中虽不是什么大官,可年俸也不低,却偏偏是个只能蹭别人的应酬吃酒的可怜人。据说身上每月只能带十两银子,花完了就得等下个月,多了绝对不给。   平日里,各家夫人太太没少觉得她蠢笨,偏人蠢笨还不自知总搭腔说话,惹人烦躁,这会儿见人吃了瘪,当下心里头都痛快极了。   众人看到了热闹,呵呵笑开,七嘴八舌跟着赞王太太的善心。   这一夸,那王太太的脸色跟着好看了起来,似乎真就觉得自己果真是心善,丝毫没有被人忽悠的感觉。   温鸾说完了话,便沉默下来,乖巧的受着众人笑吟吟的打量。宁王妃松了口气,握着她的手就轻声细语地说了声“谢谢”。   温鸾这么一打岔,倒是顺顺利利把话题也转到了别的地方。之后的事儿也跟着顺利了起来。   不管是小郡主的生辰,还是宁王妃安排的宴席,再没生出些奇怪的事来。   到结束,温鸾扶了李老夫人出门。老夫人康复之后,身子到底虚了不少,吃了一顿席眼皮都快耷拉了下来,温鸾不放心,陪着出门到了马车边上。   周氏与白妈妈一道,将老夫人搀扶上马车,正要叮嘱温鸾几句,远远的,就瞧见自家老爷和三郎过来了。   顾溪亭走了过来。   因是宁王宴请,他穿了一身靛蓝色绣竹叶纹的袍子,脱去一身皇城司的束身锦衣,摘下官帽,以白玉为簪,整个人看起来越发显得风仪俊朗。   只他腰间挂的香囊,看上头绣的花样,竟是一眼看不出是鸭还是……鹤?   温鸾有些不忍直视地挪开眼,等听到有与他认识的官大人在旁问了一句香囊的事,她偷偷转头看过去。   顾溪亭笑着抚了抚香囊,瞥她一眼:“是鸳鸯。”   那位大人一脸懵地来回看了看,“哦哦”两声,摇着头离开了,嘴里还在念:“这绣工……这是指鹿为马啊……”   顾涛给李老夫人行了行礼,这才与还没上车的妻子低声说了两句话,说罢又与温鸾道:“八娘,十三娘在家里给你藏了好些东西,不如一道回顾家,今晚就和十三娘一块儿说说话。”   十三娘也一块来了宁王府。出门前周氏反复叮嘱,她听话极了,整个宴席下来都没说上几句话,只顾着老老实实地低头吃东西。眼下一听话,眼睛都睁大了,笑嘻嘻地伸手就要去挽温鸾的胳膊。   “好八娘,你快些与我一道回去……”   她话音未落,手落了空。   顾溪亭轻轻抓着温鸾的手腕,往身边一带,拒绝道:“祖母先回去,我与八娘说会儿话。”   十三娘噘嘴:“三哥哥又跟我抢八娘。”   说归说,十三娘却已经不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小丫头了,冲着温鸾眨眨眼,笑嘻嘻道,“八娘快些嫁过来,省得叫三哥哥总是想方设法地要抢人。”   温鸾被说得红了脸,偏被顾溪亭挡着,不好扑过去抓挠撇嘴跑开的十三娘。   宁王府门外来来去去好些人,顾溪亭也不愿在这儿与温鸾说话,两人寻了最近的一家茶楼,要了屋子,点了香茶,坐了下来。   “你帮王妃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说了。”顾溪亭斟茶,递到她的面前,“殿下与我说,你为王妃解围,等我们成亲,宁王府要为你添妆。”   以宁王和顾溪亭的关系,日后成亲,定然是要送他贺礼。这一头说要为温鸾添妆,这是宁王夫妇俩真心实意地感激她的解围。   温鸾红了脸。   这屋里没有旁人,自然瞧不见她羞涩的模样。   落在顾溪亭眼中,他的阿软娥眉曼睩,仙姿佚貌,害羞的时候更显美貌。   顾溪亭的声线微微喑哑,稍稍转过头,摩挲着手里的茶盏,道:“你想什么时候成亲?”   温鸾脖子都红了:“这事、这事哪有问我的……”   顾溪亭咳嗽两声:“那我们说说别的?”   他本是只想与温鸾找个地方坐一坐,哪怕不说话,看上两眼也能心满意足,却没想到提到宁王府添妆,见了温鸾羞红的脸,心头一时间没忍住问了不合时宜的问题。   “九娘快生了。”   温鸾仰起头:“那十娘怎样了?”   她虽不喜欢十娘,可如今人进了东宫,她更担心太子抓着十娘和十娘的孩子拿捏顾家。   顾溪亭神色微沉:“禹王极其看中九娘腹中的孩子,毕竟那是前禹王妃正经嫡出的孙辈。东宫那边,太子却也十分看重十娘的孩子,里头颇有些古怪。”   太子不缺孩子。   所以疫病爆发的时候,他能舍掉一个孩子,死在疫病中,想方设法脱去自己的嫌疑。   就因为这,顾溪亭与圣上都不能理解太子为什么会尤其看重十娘。   “我不懂那么多。”   温鸾伸手,按了按顾溪亭的手背,“我就觉得,感觉无论是禹王,还是太子,或者是宁王,不管最后谁输谁赢,顾家都已经被绑在了船上。”   长房和四房攀附了禹王府,三房虽没战队却出了个没名没分进了东宫的十娘,顾溪亭自己更是早早地就与宁王交好。   外人看来顾家那是处处讨好,可实际上分明就是危机重重。   温鸾心下感慨,脸上免不了带出了几分担忧。   顾溪亭这时候抬手遮住她的眼眸。   温鸾诧异地张了张嘴,便觉得唇上被人蜻蜓点水地吻了吻。   男人的声音微微发沉,如诱哄幼童一般,低低的说道:“没关系,船翻不了。我还想让你欢欢喜喜地给我生儿育女,白首到老。” 第134章 、〔一三四〕意外   从宁王府离开, 温鸾依言先去了顾府。得了十三娘特意藏给她的几册新出的话本,和一提顾府的点心,这才欢欢喜喜地回了通平巷。   提着点心去陆娉婷院子里找小二娘, 温鸾一眼就看见陆娉婷正在弯腰收拾行囊,小小年纪的兄妹俩也在边上时不时递给东西,算是在给阿娘帮忙。   看到温鸾回来,陆娉婷笑道:“唉,怎么这才回来?”   温鸾眨眨眼,把点心递给丫鬟们:“去了趟顾家,给咱们小大郎小二娘拿了些好吃的点心回来。”   她说完, 瞅了瞅行囊,里头都是她家四叔的东西:“四叔要出公差?”   温伯仁进比部司后,一日比一日忙碌, 可至今还没出差远行过。毕竟比部司又不像皇城司,为着各种事, 总要有人往外头去。   “是调任。”陆娉婷揉了揉吭哧吭哧吃点心的女儿的发顶,说道,“你四叔得了调令, 要往金州去。”   金州临近岭南,天气略显炎热, 说来是个极其寻常的地方,只是因岭南是禹王的封地, 物产丰饶, 倒是显得金州略微贫瘠了些。   可这个地方两辈子温鸾都没听说有什么不太平的时候, 居然会需要调任比部司的人。   “四叔去哪儿做什么?金州难道需要比部司的人盘算账目?”   “我也是这样问的。”陆娉婷让丫鬟压实行囊,嘴里道,“比部司不比六部其他人, 调任比部司的人去金州,实在是不知朝廷究竟是什么打算。”   温鸾点点头。   陆娉婷抿唇笑:“我与你四叔要一块儿去金州,所以你阿爹阿娘来永安前,家里这两个孩子就得托付给你们兄妹俩先照顾照顾。”   “唉?小婶婶也去?”   小婶婶、四婶、陆姐姐,这都是温鸾平日里对陆娉婷的称呼,乱是乱了些,可夫妻俩由着她喊,温家上下也就没人纠正。   陆娉婷点头:“是啊,我与你四叔一块去。”   她没说原因,温鸾也没问,说了句“保重”后,戳了戳两个孩子的脸颊:“哎呀,那小大郎和小二娘可要听话呀,不然八姐姐我可要打你们屁股的。”   已经长大了不少的小大郎冷静地抹了把脸,把胖嘟嘟的妹妹往自家手痒痒的堂姐跟前推了推。   朝廷的调令来的快,温伯仁去得便也快。   夫妻俩去了不过半月有余,还在途中就寄了两封信来。   信里头是夫妻俩对一双儿女,和对温家兄妹俩的叮嘱。   温鸾等两个孩子一道写完回信这才回了房,瑞香端来香茶,松香送上点心,木香笑嘻嘻地半跪在前,道:“八娘,你上回让我找的安神香我给找着了。这就要送去禹王府么?”   九娘即将临盆,近来几个月情绪一直不大好,就是夜里都很难好好睡上一觉。温鸾惦记着,就让身边人特意去找些上好的安神香来。   禹王府不是没有安神香,就是对九娘似乎没多大的作用。   “送去吧。”温鸾道,“算算日子,九娘下月就该生产了。”   “是呀,应当就是下月了。禹王和世子听说这几日正忙着要给世子妃找稳婆和奶娘呢。”   主仆几人说着话,就听见门外来了传话的小丫鬟,慌里慌张的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屋子里的热闹驱散。   “八娘,八娘!”   瑞香掀了帘子,皱眉冲着小丫鬟喊:“吵嚷什么?”   她看一眼丫鬟身后跟着的女官模样的女子,问,“这人是谁?”   小丫鬟嘴笨,只好去看身后的女官。   女官慌慌张张道:“我是禹王府的女官,世子妃临盆了,现下正疼得厉害,还请八娘子随我快些过去……”   “世子妃生产,让我家娘子过去能有什么用?”   瑞香大声问。   女官擦了把汗:“世子妃曾私下里说过,整个禹王府能信的只是世子一人,禹王府外能信的便是八娘子。现下世子妃临盆,身边虎视眈眈,想来八娘去了,世子妃定然能安心生产。”   “……”温鸾目光微动。   这理由听着委实有些古怪,偏女官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古怪的地方。   “我跟你去。”温鸾道,“禹王和世子可知晓世子妃临盆的事?”   “王爷今日入了宫,世子也不在府上。咱们的王妃……王妃她……是巴不得世子妃难产而死的……”   温鸾看一眼木香,随后幽幽叹了口气:“走吧,去禹王府。”   女官是备了马车来的,温鸾坐上马车便从通平巷离开了。   她留了木香在家,自己只带着瑞香松香出门。虽然心里早有警惕,但当发现马车并没有朝禹王府的方向去时,她仍旧蹙起了眉头。   “这不是去王府的路。”   “世子妃现下不在王府。”   “你们世子妃身子重,明知下月就要生产,你们怎么还让她随意离府走动?”   “只是意外。原也没料到世子妃会在今日突然生产,是以世子他们才允了世子妃出门。”   女官说完这些,便没再开口。温鸾坐在马车里,只隐隐绰绰能听见她在那儿催车夫快些再快些。   温鸾偶尔看一眼车外。   一开始还都是熟悉的街道,渐渐的,便依稀都是些不太常见的地方。等到马车停下,已然是到了一个她从前从未来过的地方。   “晴园?这是哪里?”   温鸾抬头,望着陌生的匾额发问。   女官微微行礼:“此乃太子妃的别业。”   温鸾心下诧异。那女官显然不想多言,只低头匆匆忙带着她一路往前去。   这园子挺大,里头侍奉的女官宫女也不少。温鸾一路走一路看,渐渐的便瞧见了一些神色匆匆的宫女。   再往前进到一处院子里,就能听见女人哭喊的声音。   “怎么办,怎么办,孩子还没生下来!”   “医官呢?医官来了没?”   亲眼看着一盆盆的血水被人从屋子里端出来,又有干净的水送进屋,温鸾的脸色都变了。   “稳婆呢?”   女官急忙拉住一个宫女问,那宫女答道:“稳婆一直在里面。实在是世子妃难产了,孩子生不下来,这才派人去请医官了!”   温鸾顾不上外头这些人,当下就在一片阻拦声中闯进了产房。   床榻边,围了好几个人,有稳婆模样的老婆子正满头是汗地扶着十娘的腿。   “世子妃,再加把劲,加把劲!”   “世子妃,你再使使劲,医官就要来了!我们已经派人去请世子爷了,世子妃你别睡,千万别睡!”   温鸾几步上前,就见九娘嘴里咬着几根人参须,牙关紧咬,因为用力整张脸都绷得紧紧的,头发乱糟糟地散在枕上,满身是汗,模样狼狈极了。   “九娘。”温鸾挤到床边,握住了九娘的手。   眼下的情景,根本不容她能从九娘这里问出什么,她也实在不想这会儿还让九娘分神,只能紧紧抓着九娘的手,盼着自己能分她一丝半毫的好运和力气。   生产从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阿娘和陆娉婷生孩子时顺利得很,可她也记得阿娘生阿兄的时候曾经坏了身子,被大夫断言不能再生育。   这都还是好的,她甚至听说过有产妇在生产时血崩而亡……   温鸾闭了闭眼,将那些不好的念头从脑海中驱散,紧咬嘴唇,伸手帮着宫女擦了擦九娘额头上的汗。   九娘似乎睁开过眼,很快又闭了上去,然后听从稳婆的话继续用着力气。   吸气。   呼气。   用力。   温鸾的手都被抓青了,终于听见稳婆高喊出声:“生了,生了!世子妃生了!”   “是男孩女孩?”   “是个男孩!”   温鸾松了口气,听见屋外传来着急地询问,她精神一振,松开手拦下了作势要把孩子抱出去的宫女。   “这是要做什么?孩子还这么小,抱出去受了风寒怎么办?”   宫女一愣:“可外头……外头……”   “外头除非是圣上或禹王来了,这个孩子谁来都不许抱出去见!”   温鸾抱过孩子,让人把奶娘喊进屋,亲眼看着她奶孩子,这才重又思量起整件事来。   九娘临近生产,禹王府无人,她出府游玩,在太子妃的别业里突然生产。然后……她的女官跑到通平巷请自己过来陪同……   “温、温小娘子。”   “什么事?”   “我家主子想请小娘子一见。”   “你家主子是谁?”   来传话的小宫女低头道:“是太子妃。”   温鸾拧拧眉,回头看了看还在昏睡中的九娘,遂起身道:“我与你去。”她转身,又叮嘱瑞香松香,“你们帮忙照看好九……世子妃。”   温鸾跟着宫女走了一段路,却是一直到后院的水榭处,方才见到了一个穿着艳丽的背影。   另一边。   九娘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被人喂进了苦涩的汤药。   说是喂,倒不如更像是被灌进嘴里的。   那汤药又苦又涩,滋味实在不好,令人难以下咽。可灌药的那人动作粗鲁,生生按着喉咙,逼得她不由自主地吞咽。   有人在身边说话,听得不大清楚,倒是能清清楚楚听见婴儿的啼哭声。   九娘心中一酸,想要睁开眼睛,却眼皮发沉,想动动胳膊,浑身僵硬,不由地就淌下了两行清泪。   她的孩子……   那一定是她孩子的声音!   哭得这么大声,是不是饿了?是不是冷了?   她现在是不是……是不是就要死了?   “八娘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是不是遇见什么事了?”   “怎么办?今次的事本就处处古怪,可八娘不放心九娘还是跟着来了,这要是在这里出了什么事……”   略显得耳熟的声音传来。   九娘动了动,想起自己在生产时依稀见到的身影,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   “九娘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太子妃的别业里?还有那什么医官,一直到孩子都生下来了,才慢吞吞的赶到?”   “院子里那几个女官瞧着也不像是什么好人。一直打主意想抱走孩子,送来的汤汤水水也看着古怪得很。”   这是……八娘的那两个丫鬟的声音?   “八娘要我们守好了九娘和孩子,兴许就是因为知道外头那些人心怀鬼胎。”   “可八娘怎么办?木香……木香能来得及吗?”   “希望太子妃……不会为难八娘……”   不对、不对!   没有什么太子妃……那根本不是太子妃!   “救、救人!”九娘猛地睁开眼,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滚落,“那不是太子妃……不是……” 第135章 、〔一三五〕下等局   “是你。”   方才来产房传话说太子妃要见她的小宫女一路上一直低着头, 话也不多说一句。   等到了后院水榭,看到那个穿着艳丽的背影,温鸾就知道, 那绝不会是太子妃。   果然,转过身来的那张脸,赫然是如今已经进了东宫的顾十娘。   太子妃的别业,不见太子妃的人影,在这里充主子娘娘的只是一个没名没分的……顾十娘。   温鸾看着十娘那一身的红红绿绿,心里五味陈杂:“看起来你最近过得很不错。”   十娘捻着帕子,擦擦嘴角, 又抚摸着如今隆起的肚子,笑呵呵道:“自然是不错的。这东宫的日子可比李家好太多了。”   温鸾闻言,觉得她这话委实太没意思了。   东宫到底是太子住的地方, 太子一日没被废,就一日能享受奢侈的生活。十娘入了东宫, 日子自然过得要比在李家时好上许多。   已经李家,那是无论如何不能与东宫相提并论的。   十娘见温鸾不语,有些不乐意:“怎么?不说话了?”   “太子妃的晴园什么时候, 由你当家做主了?”   温鸾问得直接,十娘的眼里飞快地略过一丝气恼, 捧着肚子就要站起来。   温鸾却在这时候退了两步:“还请问这位娘子如今该如何称呼?”   “你!”   十娘一时语塞。   太子妃的别业便是太子妃入了东宫,那也是她一人所有。如果是太子的院子倒也作罢, 可不是太子的院子, 却被太子妃以外的女人拿去用了,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太子妃自己的主意。   至于十娘。   她现下是李家休弃的女人,又被太子收进东宫。可她的身份和由来又不是能随意说出口的,是以直到眼下, 十娘在东宫仍旧半点身份也没有。   “我便是再没个身份,也比你好。你是个什么东西,到这儿来讥讽我!”   温鸾眨眨眼,又听十娘道,“你看,这儿就算是太子妃的园子又怎么样?还不是太子想让谁进谁就能进,想让谁用谁就能用。我肚子里怀的可是太子的骨肉,日后说不得还就是太子了!”   “虽然没明白太子妃的园子怎么就由得太子折腾,但你说的这些话,叫外人听见了只怕惹人非议。你好歹有了身子,为着肚子里的孩子,也该踏踏实实一些才是。”   温鸾敛去面上的笑意,只觉得跟前的十娘越发叫人倒尽胃口。   过去那个只是有些许坏心眼的顾十娘,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成了这副模样。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十娘问。   温鸾转身打量四周,道:“我想,从一开始太子妃就没在晴园对不对?把九娘从禹王府带出来的人,就只有你。你让九娘离开庇护,带她到晴园,然后设局令她早产。”   “你还设计了我,将我骗来晴园。”   十娘冷哼:“你无凭无证,可别胡乱栽赃。”   “是不是栽赃,十娘不是应该最清楚么。只是十娘的计谋太低劣,我有些怀疑,你做的这些事究竟是太子的主意,还是你自己的。”   十娘只笑不语。   温鸾话罢转身要走,十娘恼羞成怒:“你走不了的!”   话音落,温鸾便见从水榭外围来数人,一个个拿枪拿剑,俱不是寻常守卫的模样。   温鸾到底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小娘子。她身上带着马鞭,可马鞭的作用在面对真拿枪拿剑的士兵跟前,起不了多少的作用。   她能抽走一个人,抽不走所有。   “十娘这是要做什么?”   温鸾的手已经摸上了侧腰,却在这个时候听见了九娘的声音。   她抬头去看,明明应该躺在床榻上的九娘却被人搀扶着站在了水榭外的九曲桥上。   刚生产完的妇人,脸色通常都很难看。九娘也是如此。   她走两步,就忍不住要停下来喘口气,额头上也沁出细密的冷汗来。几个宫女神情紧张,小心翼翼地跟在身边。   温鸾微微侧过脸,对上十娘惊诧的眼神。   “你跑出来做什么?不是说你刚生完孩子,还下不了床吗?”十娘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看起来,你好得很,没哪里不舒服的。难怪死活不肯让女官把孩子抱出屋。”   十娘是个没多少经脑子的。   温鸾心下惋惜,伸手扶过终于吃力地走到身前的九娘。   她的手都是冰冷的。   “你想做什么?”九娘走进水榭还没说话,十娘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声音发紧,像被什么掐住了脖子,“顾九,我是太子的人,你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九娘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咳嗽先起来了。   温鸾赶忙将人往身边靠了靠,撑着人。   “我……咳咳咳……凭什么要、要将你放在眼里……咳咳咳……”   九娘说话费力,温鸾把人一扶,替人开口:“九娘是禹王世子妃,论身份,禹王是太子的王叔,太子自当敬重禹王,禹王极其看重世子,太子自然也该对世子表示尊重。这么一来,九娘的身份也的确比你高,不把你放在眼里,又有什么错?”   十娘瞪圆了眼睛。   温鸾小时长得白白净净,软软糯糯,可那时候说话软归软,怼人的时候从没输掉过什么。现下长大了许多,硬声硬气说话的时候,更是带了一股子要把人挤兑死的味道。   “何必、何必和她说那么多。”   九娘吃力地拉了拉温鸾的袖子,“咱们走……”   九娘说走就走,温鸾自是不去睬水榭里气得跳脚,还指挥着人抓她们的十娘。   一个是禹王世子妃,一个是皇城司使未过门的妻子。   太子指派给十娘的人倒不全都是蠢货,此刻哪里真的敢在太子妃的别业里动手。   十娘蠢钝,一帮子士兵却不傻,装作抓人的样子,跟了温鸾和九娘一路,见人带上了随身的宫女丫鬟,还抱走了刚出生的孩子,然后又“追着”把人“赶到”了晴园外。   大门外,几匹马迎头而来。   才听得“吁”一声,一个胖墩墩的男人同颗球似的,整个人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九九,九九……”   男人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因为着急,还带了稚气的哭腔。   温鸾还没来得及开口,九娘已经扑了过去。夫妻俩你要扶我,我要抱你,最后就成了九娘抱着紧靠在怀里的世子的头,不住地说着安抚的话。   “世子怎么来了?”   温鸾看了眼互相安慰的夫妻俩,抬头去看顾溪亭。   后者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地走到近前,伸手将她拉过,好一番打量后,这才道:“路上遇见的。听说九娘在晴园生产,世子惊慌失措,惊了马,差点出事。我凑巧路过,把人救下,又遇上木香,便一起过来了。”   确认温鸾没受伤,顾溪亭对上那杆子士兵的脸色也不见有多好。   “你们是太子的人?”   一众人不敢招惹顾溪亭,面面相觑,低声称是。   顾溪亭冷眼看着:“太子的人。所以今日所有的事,其实是太子所为了?”   “……”   “太子设局,让一个连侍妾都算不上的女人借用太子妃的晴园,假借太子妃的名义,请了禹王府即将临盆的世子妃到晴园吃茶,而后世子妃突然临盆。这是……想做什么?亦或者,已经做了什么?”   “世子妃突然临盆,可是太子的人暗中动了手?”   “我的未婚妻被人借口世子妃临盆一事,从家中带出,连蒙带骗地拐来晴园,难道也是太子的主意?太子,是打算再夺人妻不成?”   他语调平平,声音却透着冰冷。   一众士兵当即跪下,不敢吭声。   神仙打架,说到底与底下人没多大关联。都是听令行事,他们委实没别的办法。至于具体是什么阴谋什么局,他们又怎么会知道。   顾溪亭也不会随便为难底下人:“人,我带走了。余下还有几句话,你们转告太子殿下。”   士兵们面面相觑,状似领头的一人,出声:“顾大人请说。”   “告诉太子殿下,若是想断禹王香火,不如用点别的法子。此等下三滥的手法,分明就是内院妇人的伎俩。而且,他与禹王府的争斗,不该叫个女人节外生枝牵连了我的人。”   顾溪亭说完,应转身就走,可才一动身,袖子被人轻轻拽住。   他回头看,温鸾没有松开手,只扭头去看那些士兵。   “晴园是太子妃的园子。太子想做什么,温鸾不好言说,但让一个没名没分的女人糟践了太子妃的园子,想来若是太子妃生了气,也会牵连到你们。你们……小心些。”   温鸾的话听起来分明是在担心这些士兵。   可前脚离开晴园,后脚她就背着人撇了撇嘴。   “我才没那么好心。他们听十娘的话,就十娘的性子也不像没让他们做过坏事的样子。都不是什么好人。”   她说完,回头看了眼马车。   九娘和世子被安置在了马车里,这会儿随着车轮滚动的声音,还能隐隐听见世子逗弄婴孩的声音。   “世子是个愚笨的,可也是个心善的。九娘……可惜那里是禹王府。”   前头有禹王妃虎视眈眈,后头原本与禹王府亲近的太子也渐渐生出了嫌隙。桩桩件件,都是麻烦事。   “有宁王在,太子即便最初十分信任敬重禹王,也只会渐渐察觉到禹王昭然若揭的野心。在不能确定禹王和宁王会败,会死的时候,让两个人都没了后,是最好的办法。”   “太子不见得有多重视十娘肚子里的孩子。毕竟他若登基,定然也是册立太子妃所出嫡子为太子。至于十娘肚子里那个,至多不过是个皇子。但宁王府的,禹王世子的不同。所以全都想办法弄死了,最简单。”   “毕竟……稚子易夭折。”   稚子……易夭折……   温鸾慢慢回头。   马车车帘被风轻轻掀开一角。   车里,刚得麟儿的夫妻俩抱着襁褓中举着小手的婴孩,满脸都洋溢着欢喜的笑容。 第136章 、〔一三六〕东宫难   东宫之内, 传来女子低低的啜泣声。   殿外的小太监们面面相觑,回想起方才被太子妃毫不留情地拖拉进殿,一把甩在地上的女人, 又一个个低下了头。   殿内。   在女子的啜泣声中,太子妃开了口:“哭够了么?哭够了,我们来谈谈晴园的事。”   “我的园子,何时轮到你做主?你竟也敢在晴园里作威作福,设局陷害自己的姐妹?”   太子咬了咬牙,站起来,伸手去拉太子妃。   太子妃猛一甩手, 道:“都什么时候了,殿下难不成还想护着她?这不是一个晴园这么简单的事情!”   太子轻咳一声,道:“十娘也是出于好意。局是我设的, 与十娘有何干系。她如今怀着身子,自是要紧的时候, 太子妃还是别……”   “别什么?别迁怒她?”   太子妃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太子,又挪开眼去看坐在地上,捂着脸哭泣的十娘, 嫌恶道,“殿下要对付禹王, 这局原本百无一失。世子妃的孩子若是没了,世子就没了后, 禹王一时半会儿也就没了嫡孙, 无论从哪里看, 这对殿下来说,都是极好的机会。可殿下,你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让这个女人去做这件事!”   太子妃话音才落,十娘的啜泣声越发清楚了,伴随在一起的还有她捂着嘴哭泣说话的声音。   “……都是妾身不好,妾身辜负了殿下。殿下,你怪妾身吧,是妾身的错,没将事情办法,让九娘带着孩子回去了。妾室……妾身实在是没用。”   十娘没有注意到太子妃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呜咽哭泣,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   东宫里,不缺姿色好的女人。   太子不是个聪明的,但胜在乖巧老实,所以才得了圣上那么多年的庇护,哪怕他没有太多才学,可也坐稳了太子之位。   但私底下,太子对女色的喜好之情实在浓烈,入了东宫的只要不是臣妻,便都是他唾手可得的玩物。   十娘的姿色放在东宫里,实在平平无奇。太子对她自然没有那么多的喜爱,从一开始不过就是利用。因此,十娘梨花带雨的颜色根本激不起他太多的保护欲望。   没有立即转身离开,不过也是为着她顾家女的身份。   “殿下,现在不是心疼顾十的时候。殿下要用晴园,我何时反对过,妹妹们平日里也没少用晴园,可那么大的事便不是由我出面,也该由侧妃妹妹出面,殿下怎么就交给了她……殿下难道还不知道,顾十究竟在晴园都做了些什么?”   太子诧异问:“是……什么?”   太子妃冷眼道:“按照原本的计划,只是诱骗世子妃到晴园,喝下能催人早产的茶,生下府中胎儿。若是女胎,则留一命,若是男胎就抱走溺死。”   “对……”   “殿下可知,为何事情会败?”   “为何?”   “为何?呵,顾十倒是个有意思的,殿下你这么重要的事情,她竟还一心想着小打小闹似的对付自己姐妹!”   十娘愣了愣,啜泣声在滞了一瞬后陡然拔高,跪着爬到太子脚边,紧紧抓着他的裤脚:“殿下,都是妾身的错,妾身也没想到八娘会……“   “什么没想到,难道温八娘不是被你的人从家里骗出来的?”太子妃打断她,问道。   十娘瑟缩了一下,偷偷看了太子妃一眼,抱住太子的腿,飞快地摇头:“妾身……妾身一贯与八娘不和,又怎么会……”   太子妃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转瞬从殿外叫了人来。   太子到底不是个太过愚蠢的,一看进殿的女官,再看十娘捂着脸不肯抬头畏畏缩缩的样子,眉心深锁,怒喝道:“晴园到底还出了什么事?”   晴园的局莫名其妙被迫,他只听说禹王世子带走了世子妃和孩子,又听说连顾溪亭都掺和了进去,急得嘴角都生了泡。   紧接着去晴园的人都回来了,太子妃甚至当着他的面,连拖带拽地把还怀着他孩子的顾十娘丢进殿内……   太子到这个时候才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   “世子妃在产房里生孩子,她倒好,突然生了个什么主意,派女官去温家请人,不说地方,只说世子妃要生了,身边没个能搭把手的人,就把温八带了出来。要不然,你以为顾溪亭是从哪里得的消息,正正好赶到晴园把温八她们都接走?”   太子哑然:“我还以为是皇城司……”   太子妃呵了一声:“皇城司。殿下还知道顾大人是皇城司的人,那就该知道皇城司是陛下的人,就算宁王与顾大人关系再好,陛下在一日,难道皇城司就能成了宁王的刀剑不成。”   “从前不好说,太子你再忌讳顾溪亭,他到底从未做过什么,且一向是奉陛下的命才会动用皇城司的力量。可太子,顾十今日做的事,无疑就是拿了把刀贴在了顾溪亭的脖颈上。她要害温八什么时候不能害,偏偏又蠢又笨,在晴园里设局。”   太子妃说完了话,见十娘趴在地上,哭得抽抽噎噎,心下越发嫌恶。   “罢了,讨嫌的话,臣妾也不多言。这就告退了。”   左右太子只会迁怒旁人,觉得是旁人没做好事情,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做错了决定。那么更多的话,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太子妃说完就走,半点不想停留。   门外候着的宫女们见人出来,忙低头跟上,径直将整个大殿都留给了太子和十娘。   “殿下,妾身肚子疼……”   不等太子妃走远,十娘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扭捏着靠上太子的臂膀。   往日看着耐心十足的太子此刻却是没了耐心,一把推开十娘,低吼了一声:“够了!”   太子到底是男人,手上猛地一推,毫无防备的十娘没有丝毫力气站稳,整个人直接被推倒在地上。   “你说你能办好晴园的事,所以我让你去了。可你办的都是什么?”   “你还牵扯了温八娘进来?”   太子气恼,见十娘仍然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语气更是凶狠极了,“你个废物!我要你,不过是看在你是顾家女的份上,哪怕被赶出来了,你好歹也姓顾。我倒是真没想到,你愚蠢成这个样子!”   太子恼极了,甩了袖子,迈步就走。   十娘跌坐在地上,茫然地望着太子走远的背影。   大腿间,渐渐有了湿意,她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额头上冷汗如注,整个人都疼得痉挛了起来。   “来人……来人!”   “我的孩子……”   “救我!”   十娘的孩子没能保住。   太子那一下到底用了力气,十娘这一胎实际本就不算稳,平日里就靠着医官开的安胎药和东宫如流水般的补品在养着。   她这一摔,摔得面如金纸,摔得好一番折腾后还是落了胎。   她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想见太子,可宫女告诉她,太子被圣上传召进宫了。   而太子妃那里,得到的消息更全面——   不光太子被传召进宫,一同接到传召的还有朝中几位肱股之臣。连禹王、宁王也一并接旨了。   宫里。   御书房内。   茶盏被重重砸在地上,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御书房外的小太监吓得缩了缩脖子,回头想要去看,却被张德一把捏住下巴,扭了过去。   “父皇——”太子跪倒在地,仓皇喊道。   “朕没有你这样畜生不如的儿子!”圣上大怒,指着丢在地上的奏疏,怒骂,“你看看,你好好看看,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混账事!”   “你是太子!是日后的天子!你有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的做,不能好生生的说,非要背地里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做那些龌龊的、畜生一般的事情!”   太子哆嗦着手,去翻地上的奏疏,越看他手越发抖,到后头,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抬起头还没喊,眼泪先滚下来了。   圣上心痛极了:“你是太子!身为太子,不聪明没关系,仁善、大义,这些都可为明君品格,朕观你本分,从未想过要多怎么苛责你,可你做了什么?你几次三番与手足兄弟不睦,任由旁人挑拨,朕看着事情不大,已然忍下。”   “一次,两次……一年,两年,三年……朕忍你多久,就看着你犯了多久的糊涂!可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   “你的人最先发现了疫病,可你并未留意,还吩咐了底下人将疫病带去宁王府,累及宁王府的几个孩子!事后,为能洗脱嫌疑,你甚至放弃了自己的一个子嗣!”   “顾家十娘,嫁入李家为李家妇。我不管那李家究竟是谁的人,你与李家妇苟且,撺掇其对顾府的老夫人下毒,甚至还让李家妇怀上了孽种,接进宫中宠爱至极!若非顾念朕不会容你册封她,你是不是还打算让她在东宫有了品级?”   面对伏地大哭的太子,圣上捂住心口,止不住地悲痛。   “你一错再错,竟还不自知,一步步往深处走!你现在身上,哪里还有从前仁善温和的影子!你怕宁王抢了你的位置,你怕余下的兄弟们抢了你的位置,可你也不看看,他们一个个都退到了什么地步!”   “父皇,是儿臣糊涂了,儿臣只是看宁王如今……所以才一时犯了糊涂啊!”   太子跪行到圣上跟前,已然顾不得身后还站着那么多肱股之臣,只想着能求得圣上原谅。   可不等他上前,已有人手扶腰刀,挡在了面前。   他抬头去看,顾溪亭就站在身前,冷冰冰地望着自己。   “是你……都是你的错!”   看清楚是顾溪亭,太子突然爆发,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对他动手,嘴里宛若发疯一般大吼大叫。   “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觉得宁王是个威胁!”   皇室子孙自小习文习武,是以太子虽然无用了些,腿脚功夫却是不弱的。   他朝顾溪亭一扑,便是在场的大臣们都心头一惊。   既怕顾溪亭碍于身份不与回避,生生被太子打了,又怕太子腿脚不行,输于他。   两下一矛盾,就见顾溪亭手一抬,拔出腰刀,刀身一转,拿刀背轻轻一拍将太子拍跪于人前。   前后不过眨眼功夫,他人已避至一旁,太子那个位置不偏不倚,跪向了圣上。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晚上单位工会组织三八节活动,上了堂插花课。完了回家发现家里网出问题了,折腾到十一点……只能感慨自己聪明,放了存稿箱。想说今天让我妈找找电信的小哥,上门查查看问题,结果电话一打,小哥说他们那总网炸了,他已经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接了几百个电话,手机都要打爆掉了…… 第137章 、〔一三七〕秋汛   甘露十五年, 废太子胤,幽于秋深宫。   废太子是圣上长子,如宁王这般少年时便在宫外有了王府的经历不同, 废太子少时随圣上居于潜邸,后入住东宫,从未有过自己单独的府邸。   是以他一时间从太子之位跌落,还是圣上念他到底是骨肉血脉,将人幽禁在了宫中一处冷僻宫殿内。   那秋深宫比之东宫,自然是小之又小。圣上命人散去东宫里一些不必要的女眷,然后将余下之人全部送进了秋深宫。一时间, 这座冷僻的小宫殿被住得满满当当。   这也罢了,毕竟只是幽禁,圣上并没有打算将废太子及其女眷处死, 可耐不住女眷之中还有人在这种时候触人霉头。   十娘落了胎,还没来得及休养好, 就被人抬着送进了秋深宫。   惯常过得是锦衣玉食的日子,陡然间落到这种田地,她一时承受不住, 只能日日磋磨、打骂身边的宫女太监。   从前还有太子护着,太子妃便是再恼怒她, 也不会插手太多,至多只是让身边的女官将上好的伤药给那些受了打骂的宫女太监们。   眼下却是不同。   太子成了大皇子, 太子妃也成了皇子妃, 又是幽禁宫中, 自不会再由着十娘胡闹。更何况,大皇子如今性情大变,寻常能容一事, 到了现下那是片刻不能容忍。   果不其然,不过半月,原以为还能再得恩宠的十娘,便惨死在深秋宫。   只得草席一卷,匆匆送出宫去,送往了顾府后门。   温鸾听说时,正在通平巷过自己十七岁的生辰。   她五月初五出生,天气已经日渐入夏。因为过去几年,阴差阳错时常错过生辰,顾溪亭今年特地五月初五与人调了休沐,在温仲宣嫌弃的目光下,陪温鸾过起生辰。   往年在凤阳的生辰,总是顾氏亲手做的一碗长寿面,然后是阿爹他们送的各类宝贝。   如今,多了一个切切实实陪在身边的人。   索性欢喜地吃完了长寿面,也簪上了顾溪亭特地寻来的簪子,长乐才从外头回来禀了十娘的事情。   温鸾一时愣怔,忘了十娘做过的那些事,就这样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   顾溪亭挥手命长乐退下,这才瞥向她的视线。   乌黑的眼眸中映着许许多多的东西,唯独没有精神。   “……阿软?”他伸手,捂住她的眼。   温鸾下意识动了动,叫了声“表哥”。   顾溪亭轻声慢语:“你在想什么?你在为十娘难过?”   “表哥,十娘……如果当初没有嫁给李英,是不是就不会认识太子?”她的声音又轻又细,裹着一丝无法掩饰的不安。   “也许吧。”顾溪亭极其自然地为她将一束长发捋到耳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每个选择都可能带来不一样的结果。”   温鸾点头。   顾溪亭说的没错。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选择,摆在面前的永远不会只有一条路,但每一条路的后面可能有着不同的分岔路口,不同的结局。   她活了两辈子,哪怕不知道永安城里各家各户的事情,只单看温家,她也知道,她重活一世后做出的选择,成功改变了上辈子的很多结局。   所以,如果十娘当初没有选择李英,可能真的就不会遇上太子。   再如果……如果当年她没有被送到永安,甚至顾家都可能不会是现下这样各有心思。   温鸾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背,问:“十娘……下葬的时候,我能去为她送行吗?”   “……嗯。”   顾溪亭代三房应下,回去之后见过三房夫妻俩,提起了温鸾的话。   三房夫妇二人自是忙不迭的答应。十娘的作为让夫妻俩愧疚万分,尤其面对温鸾,更是头也抬不起来,一听说她愿意为十娘送行,又怎么会拒绝。   十娘到底不是什么正经死法。顾家上下念在三房的好,允她在家发丧,只是整个丧礼简单地操办了。   十娘发丧那天,永安下起了雨。   温鸾撑着伞送了一路,回来的时候远远瞧见顾溪亭在与尉迟善说话,这便回了通平巷。   太子被废,东宫无主,以后的永安城,只怕还有得闹腾。   如她所想。   在大皇子被幽秋深宫,太子之位空缺之后的几个月时间里,永安城的的确确没有了之前的太平。   看起来废太子已经失势,他手底下的人自然树倒猢狲散。   这些猢狲能聚集在废太子手下本就不是蠢笨之人,不过半月,大部分就已经给自己找好了新主——大多明面上仍旧是中立,实则都投入了禹王麾下。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去了宁王那边。   听阿兄说,朝中几次有大臣上奏,请求圣上能尽早立下皇储。   这是巴望着能赶紧在几位皇子之间选定新太子。   可谁都知道,圣上余下的几位皇子中,身份、年岁都最合适的正是年轻的宁王殿下。   这要是立皇储,必然是宁王胜出。   可暗地里,还有一位与圣上一母所出,同样是先帝血脉的禹王……   风起云涌的,一日日便入了秋。   入秋之后,天气渐渐干燥起来,温仲宣接连两日燥得流了鼻血,起早上朝的时候,还得捂着鼻子走路。   温鸾开哭笑不得,让丫鬟们煮了些清热润肺的汤水,备着等阿兄回府了好好喝上几碗。   煮好的汤水稍稍放凉,温鸾端着碗,一勺一勺喂给小二娘。   “阿姐。”小二娘咧咧嘴,“好喝。”   包子似的小姑娘笑起来甜滋滋的,好看极了。温鸾看着心热,低头亲了亲她光光的小脑门:“好喝吧。那就再喝两口?咱们甜甜嘴儿,开开心。”   温鸾说着,又舀了一勺子。   小二娘乖乖点头,噘嘴等喂。   喂完小半碗,温鸾左右看了看,问:“你阿兄呢?”   照着温家的齿序,小大郎和小二娘理当排在九郎的后头,叫作十郎十一娘。却是温伯诚早与温伯仁说好,四房的孩子从头排,不必跟着原先的齿序下来。   如此,温家的下人们便也习惯了喊两个小主子做大郎二娘。   “小大郎去了前头,说是新临摹了一副帖子,想让三郎一回来就能看看他的字。”   瑞香端了一碗汤水过来,搁在温鸾面前,“八娘也喝些。昨晚都听见咳嗽声了,便不是病了,润润喉也好。”   小二娘这时也凑过来:“小二陪着阿姐喝。甜甜的,好喝呢。”   温鸾捏着她肉嘟嘟的脸晃了两下,松开后瞧着她脸颊上粉粉的红印子,低头吹了吹:“好孩子。”   说着话,姐妹俩就听见了从身后不远处传来的说话声。回头去看,几个丫鬟正给温仲宣和小大郎行礼。   与他们一道来的,还有顾溪亭。   顾溪亭一袭素袍,他鲜少会穿这么素净寡淡的颜色,素袍在身,便是连半点武人的模样都很难看出。   瞧着就像一个寻常的文人书生。   “一进门就听说新煮了润肺止咳的汤水,可有我的份?”顾溪亭走上前,低头看着温鸾笑问。   温仲宣翻了个白眼:“去去去,我阿爹虽然允了你俩的亲事,可还没到日子呢,你少厚着脸皮上咱们家里蹭吃蹭喝。”   温鸾没忍住,红了脸。   赐婚的圣旨公开后,凤阳那头很快就得了消息。   她阿爹阿娘忙着凤阳当地的生意,一时半会儿不好上来永安,便让身边人送了信来。   信的前头,是她阿爹暴跳如雷的字迹。   再往后是明显被她阿娘安抚后的内容——   圣旨已下,这门亲事自然没有回转的余地。只她阿爹为了能多留女儿一段时间,非说女儿太小,等过了十八的生辰,才能出嫁。   这么一来,婚期最快也得到明年的五月初五。   之后李老夫人又派了白妈妈亲自去了一趟凤阳,这才彻彻底底定下两家的亲事。   还真就是明年的五月初五。   “松香的手艺我是吃惯了的,就是不知道表哥喜不喜欢。”温鸾说着,忙让丫鬟从厨房端了一碗出来。   顾溪亭不禁莞尔。   饶是温仲宣再不想让自家妹妹这么快嫁出去,这会儿也知道要给俩人留点相处的空间。   喝完汤水,他已经左手牵着弟弟,右手抱着妹妹往别处去了。   “表哥今天怎么过来了?”温鸾把新上的点心推到顾溪亭面前,乖巧地歪了歪头问道。   皇城司事不少,平素都是她往顾家去的多,偶尔能遇上人,或是难得休沐,一块儿出去吃个茶或点心。   “有些事。”顾溪亭道,“我又要离开永安城一段时间,走之前同你说说话。”   温鸾怔愣,不解地问:“皇城司又要去外地查事?”   “也不算是查事。”顾溪亭笑笑,眼底有些担心,“今年南方一带多雨水,光是凤阳,就足足下了一两个月的雨,没有停歇。入秋之后,凤阳隐隐传来秋汛水患的消息。从前这些事,都该是太子出面,去当地处理,但这次太子被废,陛下思来想去,决定让宁王带人前往凤阳,主理这次防汛的事。”   “你也要跟着去?”温鸾询问。   顾溪亭答:“嗯。明着我是皇城司的人,宁王也依旧只是个王爷,但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宁王不出意外就是太子,所以这次去凤阳,无论如何绝不能出事。陛下命我暗中护卫,只怕也是担心有人会趁机动手。”   皇城司是圣上的人,圣上有意将来将皇位交给宁王,所以皇城司也心知肚明,往后他们是要为宁王所用。   这次去凤阳,不光是顾溪亭去,他还会带上其他人。永安城里的事就暂时交给尉迟善负责。   “凤阳的情况现在如何?”温鸾问。   底下既然是报上了秋汛水患,那凤阳当地恐怕就不单单只是接连下雨这么简单。   她有些担心阿爹阿娘。   顾溪亭摇摇头:“现下还不需要太担心。只是凤阳历年来鲜少有这么大规模的雨势,个别地方防备不当暂时出现了点小问题。宁王这次过去,带了工部的人,想来凤阳很快就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今年的秋汛了。”   那就好。   温鸾点点头。   末了又左右看看,几个丫鬟都已经避到了边上,她抿抿唇,轻轻咳嗽一声,说道:“那到了凤阳,表哥也要好好保重自己。” 第138章 、〔一三八〕意料之外   顾溪亭很快启程离开了永安。   顾溪亭暗中护卫宁王的事, 全顾府只有李老夫人—人知晓,老人家年纪越发大了,心里挂念着事, 整日整夜地吃不好睡不好。温鸾听说后,索性白天带着两个孩子往松柏堂跑,黄昏了再带回通平巷。   —来一回,有孩子们热闹着,老夫人的情绪也终于好了起来,能吃能睡,气色越发好了。   老夫人身体好了之后, 便提出要去弘福寺上香。   周氏打算作陪,老夫人却摇头:“十三娘的亲事不是定下来了么,你呀好好在家里忙活女儿的亲事。上香让八娘陪着就成了。”   十三娘与人订了亲。对方也是皇城司的人, 因出入顾府这才得与十三娘有了—面之缘。之后由顾溪亭牵线搭桥,两家前不久正式订亲, 只等着明年秋天成就好事。   老夫人去上香,—是为了孙子,二也是为了这个在跟前长大的小丫头。   弘福寺还是老样子, 马车—到山门外,就立即有沙弥尼迎了过来。   温鸾扶着李老夫人进庙, —路上还碰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偏巧李老太太也在庙中,身边更是带着个年轻小郎君。   “巧了, 你们也来上香。”李老太太笑呵呵地招了招手。   李老夫人笑着颔首:“十三娘定了亲事, 我特意来感谢菩萨。”自从十娘的事之后, 顾李两家虽然还是亲戚关系,可说不上是谁家对不起谁家,自然也就少了以往的亲近。   老夫人看了看那小郎君:“这孩子倒是脸生。”   “是我家孙儿, 才从他爹娘那儿过来。我带着来庙里上个香,也好给这孩子求门好亲事。”   李老太太说完话,便把目光转向了温鸾,“好些日子没见三郎了,倒是时常瞧见八娘的马车往顾家去。”   温鸾笑吟吟:“老太太也知道,我幼时得老夫人照顾良多,现下虽然长大了不少,自然不能忘了恩情。左右家里没什么事,我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便多陪陪老夫人,也好一块儿解解闷。”   老夫人笑着,拍了拍温鸾扶着胳膊的手背:“你这孩子。”   这—老—少喜滋滋的样子,实在有些戳眼。李老太太弯了弯嘴角,带上人往别处去。   “他们李家,之前站了废太子,没少帮太子做事。好在大事他们不敢,不然废太子被幽禁后,只怕李家也得受到牵连。”   老夫人说着,与迎面来的沙弥尼说了两句话。沙弥尼双手合十,微微行礼,当下转身作势要往前引路。   “我去见见知惠大师。你在附近转转吧。”   温鸾应了声好。见老夫人跟着沙弥尼走远,这才带上瑞香松香闲逛起来。   顾溪亭走前曾说过会从皇城司带走几个得力的助手。温鸾见过其中几个,原以为那些人都会跟着去,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弘福寺里再次见到拾鸦。   “你怎么在这?”温鸾诧异问。   “大人离开前特意交代,命我留在永安,护卫八娘。”   拾鸦—板一眼的回复。   温鸾哭笑不得:“我哪需要什么护卫。”   “大人也是担心八娘。”   “我也不用护卫。”温鸾自然知道顾溪亭的担忧,“反倒是凤阳那里……小师傅,你还是去凤阳吧。”   拾鸦沉默,良久颔首应下。   等拾鸦—走,瑞香出了声:“小师傅既然是三郎留给八娘的,八娘怎么就让人去凤阳呢?”   温鸾屈指弹她脑门:“表哥留他在这里护卫我,那肯定是因为他有本事,有能耐。既然是个厉害的,留着护卫我不是太大材小用了?还不如去凤阳,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她心里头想的都是凤阳的事。   之后的—段日子里,温家还不时有商队进永安城。温鸾每回都会去铺子里见人,但也许是因为商队离开凤阳太早的关系,凤阳的—些近况他们并不知情,更不用说秋汛的具体情况了。   三个月后。   凤阳传来信报,凤阳当地有三处堤坝因长期大雨,隐隐有了决堤的预兆,目前宁王正与凤阳当地官兵一道,严守堤坝,固堤防堤。   这消息是直接递进了朝廷,而后放到圣上的御案上。因此,朝野上下全都知道了这件事,—时间人人心怀担忧,永安城内外大小庙宇道观香火鼎盛,皆是求神拜佛的人。   温鸾听到消息的时候,人正与白妈妈—起坐在院子里给又病倒的老夫人熬药,听罢她脸色瞬间变了,手里的蒲扇擦过炉火掉在地上。   蒲扇被火点了—角,掉在地上很快就烧掉了小半边。   “八娘,你小心。”白妈妈吓了—跳,忙把人拉开—些。   温鸾回过神来,有些后怕:“我没事,我……没事。”   决……堤?   从她知事起,还从没听说凤阳有过决堤。就是每年秋汛,也还从未发生过像今年这样朝廷派人去守堤固堤的情况。   所以,凤阳真的……可能要决堤么?   温鸾看着咕咕冒泡的药罐,霍然转身,叫住青萤青羽:“凤阳的事,你们谁都不要告诉祖母,—定—定要瞒住了。”   她咬住唇,懊恼地抓了抓自己的胳膊,“祖母身子不爽利,不能再让她担心了。”   “八娘也别担心了。”白妈妈扶住人,劝道,“宁王殿下他们都在凤阳,不说别的,就是为了殿下的安危考虑,底下那些人都一定会守住的。”   白妈妈只当她是在担心远在凤阳的爹娘。   温鸾慢慢点了头,心里却是记挂了许多。   爹娘的安危,还有顾溪亭的安危……   她忍不住咬了咬手指,满脸忧心。   凤阳。鹿县。   大雨已经下了几个月。中间偶尔有过雨停的时候,满城的百姓正高兴地等退水,就见天色又阴沉起来,不多时便又是接连十几天的大雨。   雨势又大又急,就好像天被捅了—个窟窿,大雨倾盆而下,非要把底下的人浇透为止。   宁王—行人抵达鹿县时,是带了不少车马的。原以为都能派上用场,可雨水太大,马匹在雨中睁不开眼,最后只能蒙上眼睛,由人在前面牵拉,才好帮着忙拖拉些东西。   就连原本在堤边放的军帐,到后头也开始放不住了。最后索性所有人都住进城中,每一个时辰换一班人,轮番守堤固堤。   温伯诚从堤坝上被人扛回温家,身上都已经被雨水打湿了,薄薄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不用看也知道究竟有多冷。   顾氏准备好了洗澡水,人一回来,赶紧扒衣服往浴桶里丢。   泡下去没多久,人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泡够了,身子暖和了,温伯诚爬出浴桶,顾溪亭已经候在了门外。   “你小子怎么来了?宁王呢?”   顾溪亭一到凤阳,就乔装陪在宁王身边。人人只当是圣上派了个禁军高手随扈宁王,压根没认出他的身份。   反倒是温伯诚,在鹿县与宁王碰面的时候,—眼就认出了宁王身边的护卫,是要娶走自家宝贝闺女的臭小子。   “宁王也进城了。眼下正在邸店里休息。”顾溪亭一脸疲惫,眼中还带着血丝,尽管如此面对未来岳父仍旧十分恭敬,“过几天雨势如果依旧没有变化,姑父姑母还是尽早离开凤阳的好。”   “……真要决堤?”温伯诚吓了—跳,问,“可怎么还没听到动静?真要决堤,要撤也该通知全城的百姓才是。”   顾溪亭道:“殿下正有此意。只是县令的意思是如果告知全城百姓,可能会引起恐慌。”   “他这哪是怕引起恐慌,是怕自己饭碗不保吧!”   温伯诚暴脾气,当下就要跳起来。   顾溪亭无奈地捏了捏鼻梁:“殿下说是休息,实际上还在和县令说这事。殿下的意思是,凤阳三处出现决堤之兆的地方,需要将百姓全部撤离,哪怕只是撤离到附近县城,也好过留在原地受难。”   这么说倒是可以。   温伯诚点点头。   “你小子也受累了,快些滚回去休息!”   说完话,不见顾溪亭挪动一步,温伯诚挑了挑眉,“怎么,你小子还有话要说?”   毕竟已经是自己未来女婿了,温伯诚说话也就没那么多客气。   顾溪亭也不恼,道:“姑父,我和八娘的吉日,似乎可以提前—些,不如……”   没等顾溪亭说完,温伯诚瞪圆了眼睛:“不如什么?没得不如!—点都没!你再多说两句话,我改到后年!大后年!”   顾溪亭哭笑不得。   温伯诚气鼓鼓,再狠的话这会儿又说不出口了,嘟囔着“再拖……再拖我家八娘多吃亏,最多就……就后年”。   末了他又道:“我家八娘才多大,明年五月初五挺好的,黄道吉日,又是她的生辰。多的话我也不说了,你在这儿好好的,护卫殿下也行,可心里头记着点八娘。”   “我也不求你拼出什么功绩来,别受重伤耽误了我家八娘,也别叫你祖母伤心。”   “等以后你俩成了亲,我就带着你岳母搬去永安。你要是敢欺负八娘,我就带着老四跟俩儿子—块路上等着你!”   顾溪亭看着在面前挥拳头的老岳父,无奈地点了点头。   既然没法提前,那就只能……老老实实等到明年了。 第139章 、〔一三九〕失踪   永安城里似乎真的太平不了了。   每日总有各种消息, 不断地涌现。   今日是兵部侍郎府上又纳了两房年轻貌美的小妾。明日是禹王妃母家的小娘子们被人纷纷上门求娶,就连和离的、守寡的,都从先前的无人问津转瞬成了香饽饽。   宁王去了凤阳, 宁王府的热闹却丝毫没有变化,甚至比他在时有更多人登门拜访。   如果不是有宁王妃约束着,宁王府后院得宠的那些侍妾们就要越发张扬起来。   于是乎,参禹王的,参宁王的,各种都有。   唯独被幽禁的废太子,显得就格外的悠闲。听说不过是一两个月, 就有随他入秋深宫的女眷发现怀了身子。   通平巷,温宅。   两个孩子已经吃饱了,在奶娘的照顾下睡得像两头幸福的小猪仔。   温鸾坐在书房内, 一边烹茶,一边听温仲宣说话:“这几日从凤阳传回来的消息听起来都不大好, 不光是凤阳,连与凤阳临近的几个县,也都受到了秋汛的影响。”   “今年的雨水, 也的确是大了些。”   “翰林院有当地出身的同僚想要回趟老家。”温仲宣皱眉道,“永安城的房价极高, 他们不少人考取功名后,压根没法在城里买上宅子, 只能租赁一两进大的院子暂住, 家中老小则都留在老家。现下老家出了事, 谁都坐不住了。”   这事说来也在情理之中。   永安城的房子从来不便宜,要不是温家有钱,他们也买不了适合的宅院用来生活。   更何况是那些苦出身的书生, 一朝得了功名,身上哪还有那么多银钱去添置院子,恣意生活。   就是过上几年,手里头积攒下来的银钱够买个自己的小院子了,也不过将家里人接过来一起讨生活的。   温仲宣叹了口气,“他们家里都让人担心了,凤阳的情况只怕更不好。我也有些,想回去看看。”   温鸾听着,满怀忧虑地点头。   他们都知道,担心无用。四叔去了金州,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他们兄妹俩要是再回凤阳去,孩子更没法看顾。   可凤阳的秋汛,已经有了恶化的趋势,难免叫人担忧。   “对了,信送去了吗?”温鸾想到事情,急忙询问。   “啊,送去了。”   温鸾给阿爹阿娘写了信,前几日没有往凤阳去的商队,就是民间的信差遇上凤阳当地的大雨,也纷纷摇头,不肯去送。   还是温仲宣托往凤阳去的小太监,帮着一道把信带了过去。   只是不知这信送到的时候,凤阳的雨会不会小一些。   兄妹俩说着话,想到凤阳的事,连手里的新茶都喝得没了滋味。   出去端点心的瑞香进了门,与木香站在一处,犹犹豫豫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温仲宣从来不怎么注意自家妹妹身边几个丫鬟,见两个丫鬟站着,也不斟茶也不把手里的点心放下来,有些诧异。   “你俩在这充柱子?”   “……”瑞香噎住。木香抬手蒙住脸,无奈地转过头。   温鸾“噗”一下笑出声:“阿兄,你这样……真的没法给我找嫂子了。”   她笑完,没忘记去看两个香,“怎么了?想说什么?”   瑞香抿抿嘴角,胳膊肘撞了下木香:“木香在外头听到些消息。”   “什么消息?”   “我、我说不大清楚,木香说!”   瑞香是个脾气急的,温鸾也晓得她急躁的时候总记不住一些事,哭笑不得地去看木香。   木香咳嗽两声,正色道:“城中有人在传民谣。”   “民谣?”   温仲宣吹了吹茶盏,摇头道,“都说民间自有高人在。每回出点什么事,总有人立即就传了民谣出来。”   他们小时候有年大旱,就听租了自家田地的农户小孩裸着身子,在田埂间跑来跑去,传唱不知哪里编的民谣。   什么天大旱,地大旱,百姓肚里缺稻麦。   不过温鸾那会儿才出生,哪记得这事,听木香说起民谣,当下问道:“什么民谣?”   木香有模有样的学了一番。   唱的就是凤阳大雨,天下即将大乱。   因着内容十分简单,且没有什么难念的字词,以至于传唱极快。木香听说的时候,已经整个永安城的街巷里,都有小孩在喜滋滋地唱了起来。   “禹王的手笔?”温仲宣皱眉。   木香摇摇头:“副使已经将民谣的事告知了陛下。陛下命皇城司彻查,但眼下还未查探到是从哪处传出的。若真是禹王,这手段也太低劣了些。”   温鸾微微点头。   她不如阿兄,知晓那么多朝堂上的事,可她也知道,党争如果真的那么简单,就绝不会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禹王心机深沉,派人在外头到处说什么凤阳大水,天下大乱,简直会令人笑掉大牙。   而且,目标太过明显了。   “那会不会是有人想要趁乱做点什么?”瑞香开口,见自家八娘看过来,手忙脚乱地比划道,“譬如说,是为了给大家添点乱?或者是……想让圣上做点什么?”   添乱是真的。   让圣上做点什么……   温鸾冥思苦想。这种乱七八糟的民谣,能让圣上做点什么,设祭坛祈求神明快点把雨水停下来?   “啪”。   温仲宣猛地握拳,砸在自己的手心里:“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温鸾看他。   温仲宣啧啧两声,道:“今日翰林院里在说,早朝时有大人上奏称,凤阳大雨,兴许是因为东宫至今尚缺,陛下没有立储的关系。当堂请求陛下能尽早立下新太子,好让老天平息怒气。”   “……”   太子未立,所以老天爷看不下去了,让凤阳接连数月下雨,从而警告圣上应该早日立储?   “那它咋不在永安下雨?”   瑞香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说完瞧见屋里三人都盯着自己看,她嘴唇蠕动,嘟囔,“不是、不是应该这样么……那凤阳多远呀,下雨警示圣上的话,直接下在永安,或者就下在皇宫顶上,那才明显不是。”   “这要是真下在皇宫顶上,”温鸾捏了捏鼻梁,“大概朝野上下要闹成一团了。”   说不动,钦天监得逼得跳大神,然后各种老道神僧都被人送进宫里作法去了。   瑞香“唔”了一声,问:“那三郎,朝里都怎么说。真有人信这说法?”   温仲宣点点头:“信啊。不过也都是些不信装信的人。”   他屈指点点桌子,“宁王可是在凤阳呢。这一个两个的还不知到底是禹王的人,还是是后宫那位嫔妃的家人。”   温鸾笑笑,喝了口茶。   有风吹开轩窗,她扭头望向窗外的一小片天空,月亮隐没在半片云朵背后,暗沉沉的,瞧不见点滴星光。   与此同时,凤阳邝县,顾溪亭护卫着宁王,迎着风雨站在下游,催促身边的人往上游去固堤。   忽然从远处传来轰隆声,而后有无数人接连大喊:“决堤了!决堤了!”   还不等顾溪亭看清上游的情况,就见水花翻滚,卷着无数木桩、沙袋,甚至还有人一路翻涌而来。   不过片刻功夫,岸边的所有人都落入了水中。   湍急的水流向东去,将人几番沉浮,很快没了踪影。   十天后,朝野上下收到了凤阳决堤,当地死伤无数,宁王被水卷走,彻底失踪的消息。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正是早朝时分,满朝文武哪怕前一刻还在互相就政务争论不休,这一瞬全都沉默下来,齐齐看向了坐在龙椅上的圣上。   圣上没有流泪,他沉默地坐着,威仪不变,但谁都知道,宁王失踪对于圣上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在长长的沉默过后,圣上冷静的向六部做了关于凤阳的全新部署,命令他们即刻从各部挑选出合适人选,前往凤阳支援当地救灾情况。这些布置完毕,他这才提起了宁王。   “写信告诉宁王的人,无论是生是死,务必找到宁王殿下。将人……将人给朕带回来。”   做完这一切,早朝自然也是开不下去了。百官退下后,张德望着坐在龙椅上寂寥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宁王殿下……   还没等六部派出去的人到达凤阳当地,朝廷又收到了新的消息——宁王的尸身被找到了!   据说是被水卷走后,凤阳知府特意派人没日没夜地搜寻,终于在一处河岸旁,找到了被冲上岸,已经泡得肿胀的宁王尸身。   自宁王失踪的消息传来后,圣上就身体抱恙,不再宠幸后宫,便是皇后都不能轻易见他。   而当张德颤巍巍地将宁王已死的消息告诉他,圣上一口血,直接呕了出来。   “陛下,凤阳知府薛巡说,宁王的尸身他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派人护送回宫,以免……以免潮湿腐坏得厉害。”   张德说完,躬着身,不敢抬起头来去看圣上的神情。   几个小太监手忙脚乱地给圣上擦嘴,擦去地上的血污。另有宫女急匆匆地跑去传唤医官。   大殿内,乱成一团,圣上的呼吸声却沉重地没有被丝毫盖过。   “宁王……真的死了?”   “是……”   太子废了,宁王死了……   他余下皇子,皆十分年幼,他说不得压根等不到那些孩子成年就会过世。难道……真要把一切都留给……   禹王? 第140章 、〔一四零〕生死命   “八娘?”   温鸾因木香传来的消息, 手中茶盏径直掉落在地。清脆的声音过后,几步之外的门口,清楚地传来了温仲宣的声音。   松香反应极快, 忙弯下身,把地上的碎瓷片都收拢起来,免得一不留神让娘子割伤脚。   进门的温仲宣揉着额角,抬眼看温鸾的神色,便知她多半已经听说了凤阳的事。   翰林院这几日也十分忙碌,他连着数日没能归家,吃喝拉撒都留在翰林院内, 一时间人也跟着消瘦了不少,尽管如此,他最担心的还是跟前的妹妹。   “你已经听说了么?邝县决堤, 当时在附近帮忙的人,大多都被卷进了水里, 虽然救回不少人,可也有一部分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去了。听说如今已经搜寻到了宁王的尸体,正打算尽快送回永安。”   温鸾听着话, 眼帘微微垂下,低低的视线中, 能清楚地看到她自己的手指一直在发抖。   她想问表哥怎样了,转念想到那个人是领了圣上的口谕, 暗暗护卫宁王, 也想到如今还有个专司伪装的皇城司暗卫假扮他的模样, 隔三差五来往皇城司和顾家。   她所有想问的话,就都堵在了喉头。   “你别担心阿爹阿娘。”温仲宣看温鸾的神色不太好,语气忍不住放缓, 说道,“咱们远在凤阳,这时候回去只会给当地添乱,不如在家里为他们祈福。阿爹阿娘做了一辈子的善人,老天爷不会这么吝啬,连个好也不给他俩。”   “我知道,邝县决堤,鹿县的不一定就也会跟着出事。”温鸾说道,“阿兄也累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温仲宣点了点头:“没事,我回屋小憩一会儿就行。”   话虽这么说,他脸上的疲惫却不是作假的。温鸾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拉人坐下,又擦了擦手,给他按了按额角。   “四叔在金州,阿爹阿娘在凤阳。阿兄,这里只有我们兄妹俩,你可千万不能累倒。”   温鸾轻声细语。她手劲不大不小,刚刚好,揉捏了近半个时辰,温仲宣差点坐着睡了过去,忙不迭揉了把妹妹的头,匆忙回屋。   人一走,三个香便端了热汤、毛巾过来给她洗手。   “八娘,这几日城中谣言四起,宁王又突然落水,现在还、还没了,难不成还真的就都说中了……”瑞香脸色不大好看。   她不懂那么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只是三人成虎,听得多了总会叫旁人忍不住相信一二。   温鸾看她一眼:“不能全信。”   像那个古怪的民谣,就不能信。圣上立不立储,与天何干,实在没必要为了这种事下什么大雨发什么水。   至于宁王没了,这事既然敢禀告到圣上跟前,叫那么多人都知晓,只怕……是真的。   先是失踪。   紧接着就……确认人已经去了。   这对圣上的打击一定很大,很大。   松香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凤阳那边怎样了。鹿县……不会出事吧?”   “当时就报了三个有决堤之兆的地方。邝县既然已经出事,鹿县不至于也跟着……总归有些防备的。”温鸾道,鹿县的堤她知道的,一直都有人在巡逻,发现丁点问题县令若是没补修的银两,阿爹总会主动拿出一些。这样年年维护,总会比邝县的要牢固一些。   瑞香道:“希望宁王殿下……的尸体能好好的送回来。免得到时候叫圣上看见了,心里难受。”   温鸾低头,细想许久:“希望吧。”   可也许真就应了不知是谁有意散播的民谣,宁王的尸首尚未回宫,又有新的传言,如身插翅膀,一路飞进永安城,在一片沸沸扬扬、战战兢兢中,递到了圣上的面前。   ——毗邻岭南的乐翔镇有暴民作乱,一路向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今已临近了金州。   乐翔镇原属岭南,理该在禹王封地内。但乐翔镇土地贫瘠,比物产富饶的岭南,简直是天壤之别。兴许也是这个原因,乐翔镇就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原本的百姓不得已外迁,而镇上逐渐聚拢了一些附近的流民。   杂乱的人一多,便有些没了王法规章,杀人越货的事紧跟着也时有发生。   但出人意料的是,就是这么一帮乌合之众,竟然有一天会聚众作乱,还组成队伍,一路向北劫掠。   去凤阳的商队不好行路,却丝毫不妨碍有温家的商队从金州绕路,特意带着四爷夫妇俩的信跑到永安,送到三郎和八娘的手里。   温鸾谢过商队,命人带下去好生安顿。   温仲宣这时候匆匆忙忙跑回府,满头是汗:“四叔来信了?可说了什么?”   “朝廷现在什么情况?”温鸾问。   “只知道那些乱民已经逼近金州,其余的一概不知。说不定,还是四叔的信里写的更清楚。”   乐翔镇的消息来得甚是突然,谁都没防备居然会再这种时候,突然出了这一桩事。   宁王走后,圣上本就已经心绪不宁,身体不适,听说方才消息进宫,圣上跟前的太监们就慌张地开始请医官了。   温仲宣蹙眉:“怎么就突然出了乱民?”他话锋瞬转,问,“快快快,快看信,信里都说了什么?”   温鸾利索地拆开信,一目十行,飞快地看下来:“商队走时,那些乱民刚刚开始攻城。是四叔命人护送商队和妇孺从另一侧城门走,才让人得以离开。”   她把信往温仲宣手里一塞,心慌地坐不住了。   “那些乱民手里有火药?”温仲宣骤然叫道,“不是说是乌合之众么?乌合之众有火药?”   温鸾说不出话,好久才颤着声音喊:“木香……木香!木香——”   木香没有出现,瑞香松香站在门外面面相觑,急得迈开腿就要进门。却有人动作比她们更快,已经先一步进屋,转手关上了门。   看着面前一身白色僧衣的和尚,温仲宣一愣:“这位师……”   “木香去皇城司了。八娘想知道什么,尽可以问贫僧。”   是拾鸦。   温鸾顾不上去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附近,只想到信上说的内容,稳了稳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火药……这么容易得到?”   拾鸦双手合十,行礼:“阿弥陀佛,此等杀器便是皇城司也不可多得。禁军手中也有部分,进出都有记录,所以整个永安城中,火药的数量实在不多。至于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朝廷有意管束火药,为的就是防止有人利用此物来谋事。这么一来,除了官府军营,寻常人想要搞到火药,分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想要制造火药,就少不了硝石,但历年来乐翔镇都没有出产过硝石矿的消息。”   拾鸦一贯云游,天南地北无所不去,又是皇城司的人,自然会有意打探一些旁人不会去留意的消息。   他这样说,温鸾自然信他。   “那些乱民手里的火药又是怎么回事?”温仲宣脱口而出,见拾鸦沉默不语,丢下手中信件,音调不由拔高,“如果火药真的被朝廷这么严格地管控着,怎么还会……”   “小温大人。”拾鸦站着不动,“贫僧知道,小温大人和八娘一样,都在担心远在金州的顾大人,但乱民手中为何会有火药,贫僧不知。起码乐翔镇是不出产硝石的。”   “那岭南呢?”   拾鸦霍地抬头。   温鸾眼眶发红,泪珠牢牢绷在里面:“乐翔镇不产硝石,那岭南有没有?聚集在乐翔镇的乱民,如果没有人在背后供给,我不信他们当真能一路风驰电掣地向北打。”   如果说是因为天灾人祸,百姓民不聊生,所以有人起义叛乱,她都觉得可以理解。   但今年,最大的天灾只是南方的雨,这些与乐翔镇无关。   至于人祸,那附近就是禹王的封地。   拾鸦不语。温鸾的状况看着不对,温仲宣忙起身去握她的手。   冷得像冰。   “岭南有!”   木香直奔进门,脚步匆促地扑倒在温鸾跟前:“八娘!我们查到了,岭南藏了一处硝石矿!”   那是很大的一处硝石矿,皇城司的察子用了五六年的时间,终于混进其中,打探到了消息,又花了一年,才将消息送回。如果不是这样,谁都不知岭南竟还藏了一处硝石矿,且已经开采了数年,每年的产量虽然不是特别高,但也足以……让禹王利用制作的火药谋事了。   温仲宣闻言一惊:“是禹王?这消息,你们正使大人可有告知圣上?”   “已经禀报了。”   “这就好。这就好。”   温仲宣接连说了两声,随即去看温鸾:“好了,八娘,没事了。圣上知道了消息,一定会有办法处置的。”   他随后又道,“知道四叔那里,却不知能支撑多久。他信里说,金州的粮草还能支撑两三个月,可一旦打起来,这些只会消耗飞快。粮草、兵马……都是问题。”   粮草、兵马?   温鸾霍地站起身,一拉阿兄,道:“阿兄,我能帮上忙了,我能帮上忙了!” 第141章 、〔一四一〕鹿县   鹿县。   邝县已经决堤, 由当地县令为主,已命留当地百姓和军士们暂时撤离出。凤阳知府薛巡从邝县,转至鹿县指挥工作。   宁王的尸体被人从河岸边发现后, 径直送到了鹿县,如今就停放在鹿县官驿内,由府兵及宁王亲兵看顾。   而鹿县堤坝旁,军士连夜固堤,将所有可疑的地方再度放上加固用的各类材料,不知不觉,远山升起朝阳, 又是新的一天。   温伯诚满身疲累地带着温家的工匠回去歇息,没走太远,就瞧见宁王的几个亲兵被几个府兵模样的人带着往前走。   “这是要做什么?”   府兵们也认得这位凤阳的大善人, 当下回道:“是这位大人想见知府大人。小的们正带大人过去呢。”   温伯诚往那几个宁王亲兵脸上扫了两眼。   宁王带来的亲兵大部分一到凤阳,就被丢到人群里, 帮忙守堤固堤去了,也就亲卫长和顾溪亭两个人还跟在宁王的身边。   余下的人就是往人前走过,除了一身王府亲兵的衣裳, 一张张的脸都弄得脏兮兮的,谁认得出来是哪个。   他这一看, 还真就只认出了两张脸——亲卫长及顾溪亭。   温伯诚乐了:“正好,我也正有事想同知府大人说。我跟你们一道过去。”   他说着也不等府兵们拒绝, 回头让身边的工匠们先回去, 自个儿迈开腿就要跟上。   知府薛巡在当地已经几年了。凤阳因着温家的关系, 向来是个人人盼着过来的肥沃之地。前头几任一俱都是在这儿当了几年知府后,被朝廷升迁到别处,或是直接调回永安城。   薛巡自然也想如此。只是运气不好, 一时是皇城司到凤阳查案,一时是温家差点出事。   他这边才放下半块石头,那边又被人吓得夜不成寐。   现在好了,秋汛,决堤,还有宁王……薛巡恨不能捂上耳朵,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还是他身边的先生说得对,事情既然都已经发生了,那就没处躲了,还是得想办法将功赎罪才行。   一见宁王的亲卫长,薛巡当即就道:“如今天气日渐暖和,凤阳又太过潮湿,宁王殿下的尸体若是再放下去,只怕就要腐坏,我已奏明圣上,立即护送宁王殿下回宫。”   想到还搁在官驿的那具已经肿胀的尸体,温伯诚点点头,跟着道:“是得送走了,不然可不得都坏了。”   他说完看一眼顾溪亭。   后者微微低着头,和寻常亲兵无异。   薛巡抚掌:“宁王殿下虽然已经不在了,可身份尊贵,这回去的路上若是再出点意外,岂不麻烦?所以,本官思来想去,不如这样,让府兵们护送宁王回宫,务必保障这一路上安安稳稳,好叫宁王的尸身完完整整地回到永安城。”   “就不必让府兵护送了。”顾溪亭突然出声,“殿下虽然尊贵,可凤阳当地百姓更为重要。如今秋汛未果,若是分出人手来,只怕有碍救灾。”   一旁的亲卫长愣了愣,随即回神:“确实,若让府兵护送,实在是太过占用人手了。”   “不如用我温家的人护送。”   温伯诚开口道。   几人看了过来,他乐道,“我温家的商队还有一支留在鹿县。这天气原就打算让他们去别处转转,说不得避开了雨,还能做几笔生意。左右都是要出城区,不如就让我温家的商队与各位军爷一道护送宁王回永安城去。”   他说着摇头:“我瞧着那堤一时半会少不得人。分出府兵去送人,这万一再出点什么事,让还留在凤阳的这些百姓如何是好。”   温家的商队向来走南闯北,什么样的情况没有经历过。如果不是凤阳近来不太平,他余下的那些商队这时候也该回凤阳来了。   单就这点来说,商队的人可比这些府兵更靠谱更有经验一些。更何况,不是还有宁王当初带来的那些亲兵么,一路上的安全自然就有了保障。   “这不行,”薛巡立刻道,“送宁王尸身回永安这么重要的事,怎能让温家人来做。万一出什么事,可不是你我能担当的。”   他急忙摆手,想也不想地拒绝。   “这不是件小事,还是让府兵护送的好。鹿县的堤本官瞧过了,暂时看不出什么问题,而且说不定过两天就雨停了,就更不用担心会出什么事。还是将宁王好好护送回宫最要紧。”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就照着本官说的做。”   薛巡说一不二,作势还真就要叫人进来,吩咐去拨出一半府兵。   亲卫长皱起眉头,见薛巡这副模样,微微扭头,去看顾溪亭。   顾溪亭咳嗽一声,打断薛巡吩咐的话语。   薛巡拧眉:“你有话说?”   听了这话,顾溪亭看了那被叫来的府兵一眼。亲卫长这时帮着道:“知府大人,让人先出去。”   薛巡有些不满,还是依言挥手让人退下。   顾溪亭这时才掏出一物,丢到了薛巡的面前。   他动作十分随意,薛巡眉头紧蹙,嘴角也抿了起来:“这什么东西……”   一边说,一边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   方方正正的,看着像个牌子……   话没说完,薛巡瞪大了眼睛,只觉得手上的东西突然烫手得叫人拿不住。   “皇、皇城司……”他手抖得厉害,“顾、顾、顾大人?”   亲卫长自然是认得顾溪亭的,见薛巡如此,知道他这是怕了 ,当下介绍道:“这位的确是皇城司使顾溪亭,顾大人。”   薛巡愣了愣,舌头打结:“顾大人,怎么、怎么在此?”   顾溪亭冷了脸:“我陪同宁王前来凤阳。护送宁王回宫的事,自有亲卫负责,不需要知府大人分出府兵,浪费人力。”   听到这话,薛巡瞬间明白,这是不希望他插上一手呢。   可他在凤阳都已经待了多少年了,一直也没什么起色,眼看着又到了该调迁的时候,自己却好像没有升迁的可能,要是……要是能在护送宁王这事上沾点功劳,说不定他就能入了圣上的眼呢?   “还是让我们来、来吧,顾大人既然是……陪同宁王来凤阳处理秋汛一事的,不如就专心……”   “薛大人!”   顾溪亭压根不给薛巡说太多废话的机会。   “此事由不得你说了算。”他冷着脸,“还是说,薛大人是想对宁王有什么不恭?”   薛巡哪里敢应。   顾溪亭看向温伯诚:“宁王殿下就托付给岳父大人了。”   温伯诚噎住,想训斥他占便宜,末了想起边上还有其他人,只能气得瞪眼。   顾溪亭心下一笑,恭敬地行了一礼。而后才与薛巡道:“凤阳府统共发现三处出现决堤之兆的堤坝,邝县堤坝已毁,余下两处虽暂时看不出什么问题,可雨一天不停,秋汛就一天不会结束,意外任何时候都会发生。”   “薛大人是凤阳知府,若大人能坚守当地,固堤守堤,阻止灾难再度发生,并且将邝县的灾情好好控制,安置好当地灾民。想来陛下也会知道大人都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他不动声色地戳破了薛巡的心思。后者有些尴尬,当着顾溪亭的面,一时不好再说别的,只能连声应是。   翌日,温伯诚的人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顾溪亭亲眼看着棺椁被运上马车,目送商队一行人穿着蓑衣,冒雨出城,这才转身往堤坝处去。   温伯诚没跟着商队走。温家在凤阳还有那么多产业没安置好,碰上这么个情况他哪里放得下心,还不如带着工匠在堤坝边守着。   这会儿他才啃完干粮,就见顾溪亭回来了:“怎么又过来了?也不去歇歇?”   听说官驿昨晚灯火通明,宁王亲兵们忙活了一夜,这才恭恭敬敬,照着民间的规矩做了场简单的法事,然后把棺椁给盖上了。   那么大的动静,就是他在温家也听见了,想也知道他这准女婿绝不会在别人都忙的时候,找地方躲起来睡觉。   顾溪亭就近蹲下。   连日大雨,助长了水势,堤坝看着牢固,可他丝毫不敢放松。   自从邝县出事后,鹿县的堤坝前就来来回回被修补了数次。到今时,甚至还有许多大树被整根砍倒横在坝前,再下游临近村子的地方,另外有土包垒砌了长长高高的障碍。   这些,都比邝县要做得好多了。   “这雨还不晓得要下到什么时候。”温伯诚咽完干粮,瞅着边上的老伙计抽着快发霉的旱烟,忍不住叹了口气,“今年收成本就不好。再下下去,恐怕明年的生计也困难了。”   有个帮忙的农夫抹了把脸:“别说明年了。过几天,都要饿肚子了。听说邝县那边连粮仓都淹了,也不知道剩下那些人以后要怎么办?”   农夫说着冲顾溪亭抬了抬头:“这位官老爷。”   他们也不晓得什么皇城司,什么几品官,就知道这帮后来来的人,都是从皇城里来的官老爷。   “这朝廷会不会给咱们放点粮食?我瞅着别说邝县了,就是咱们鹿县,这堤万一垮了,恐怕也撑不了多久就得饿死了。”   顾溪亭摇摇头:“鹿县不会出事的。”   他还要再说什么,忽听见不远处有人喧哗。他站起身,迎风去看,稍远处有与他一样留下的宁王亲兵带着一行走路都吃力的百姓,顶风冒雨地走了过来。   “几位是?”   他去看亲兵,亲兵摇了摇头。   就听见一行人中,有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扯开嗓子道:“大人,我们是温家娘子花钱雇来的工匠。我从前给官老爷们搞过水利!”   “我会木工!”   “我力气大!”   “我眼睛好,会看天气,辨水势!”   “我会……”   他们叽叽喳喳,各报各的专长,夹着风雨,听起来好不嘈杂。   可偏偏顾溪亭的耳朵听得清清楚楚,甚至连温伯诚知道这群人是温鸾特意花了大价钱送来后,得意的吹嘘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可是我家八娘送来的能人!”   “我这闺女就是贴心!”   是啊。   顾溪亭忍不住扬起嘴角。   他的阿软,最是贴心。 第142章 、〔一四二〕个人心   乐翔镇的乱民一路向北, 沿途有村庄百姓民兵竭力抵抗,被乱民虐杀,更有甚者恣意屠杀。不少村子为此被洗劫一空, 生灵涂炭。   甚至于有些当地的官兵因对方人多势众,被杀得节节败退,不得已弃城而逃。   一时间,乱民北上的这条路,满地血雨。   金州自得到消息后,便将主城外的几个村子全民引到城中,等到乱民兵临城下, 金州知府派人护送村民逃出城,往其他平安的地方暂退。   乐翔乱民在城外叫嚣的第一天晚上,谁也无法入眠。   一天, 两天,三天……   然后从单纯的叫嚣, 到试图攻城,每一天空气里都能闻到血的腥味。   温伯仁在城楼上站了很久,久到秋风吹到身上, 叫人凉得能呼出一口热气来。   金州知府已经许久未睡,只怕今夜也没法睡着。尽管如此, 温伯仁还是将人送回府,自己与府兵一道, 守在城楼上。   他来金州, 是奉了圣上的命, 借调任金州为幌子,查岭南这些年的账目。他查到了许多,该有的不该有的, 都查到了。如果不是乐翔乱民,他手里的那些证据,理当等到明年,才会上呈至御案。   如今,他命人暗中送回证据,自己仍旧留在金州,与尚且还留在城中的官兵百姓,打算死守。   这一守,已经守了一月有余。   温伯仁忍不住咳嗽两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回身去看,陆娉婷抱着一身披风走上城楼,借着城楼上的明火,慢慢走到人前,展开披风给他披上。   “这日子一日日凉了,你可别受了寒。”陆娉婷弯了弯唇角,笑道,“这披风还是临走前,八娘特意塞进箱子里的,没成想还真派上了用场。”   温伯仁抬头摸了摸肩头,线头没能缝好,一摸就是温鸾自个儿做的。   他哭笑不得:“八娘的手艺……算了,胜在暖和。”说完,去牵陆娉婷的手,将她微凉的一双手贴在胸前,“你也别凉着。”   陆娉婷轻轻应了一声,扭头看向城楼外:“金州……能守住的是不是?”   “嗯。”温伯仁点头,“能守住。”只是不知援军和支援的粮草送到时,金州到底还在不在。   远处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火光,那儿是乐翔乱民驻扎的地方。   “温大人!”   有府兵匆匆跑上城楼,不带喘气,“温大人,有人送来了一车队的粮草!”   “说是、说是永安温家送来的——”   永安。   禁军环卫下的皇宫。   圣上斜倚在御床上,闭眼休憩。   张德在旁侍立,见皇后带着宫女脚步轻盈地进门,忙无声行礼。   皇后近前,亲手端过宫女手中的小盅,轻着手搁到御床旁的小几上。   “咯”一声。   打破一室的寂静。   圣上睁开眼,沉默地望向那只还冒着热气的白瓷小盅。   皇后低声吩咐张德趁热服侍陛下用汤,而后告退。还未走出门,身后传来圣上低低的一声“倒了”。   禹王府。   数十名侍卫前庭后院地守着。   花厅门前,几个宫女太监低头跪着,瑟瑟发抖。   花厅内,躺着一具宫女的尸体。   血从脖颈处,汩汩地流,染红了地上的绒毯。   禹王妃瘫坐在椅子上,脸色发白。几个王府的小郎君小娘子也与身边的兄弟姐妹抱作一团,哇哇大哭。   世子爷就坐在边上,搂着妻子,满脸茫然。   唯独禹王面色如常地吩咐下人将尸体拖下去收拾了。   “皇城司的察子,果真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禹王妃嘴唇动了动,伸手去抓他的袖子,哑着声音问:“王爷,陛下难不成真要动我们?不然府里怎么就进了皇城司的人?”   禹王转头看了一圈身边的人,道:“你当咱们那位圣上是个蠢的么?咱们的事,他早晚会知道,现如今不过是被他发现且防备起我们罢了。”禹王妃吓哭了:“那可如何是好?王爷,要不你收手吧,看看孩子们,趁早收手吧。”   禹王摸了摸长子的脑袋:“我儿,你说,父王该不该收手?”   世子愣着神,似乎没听懂,只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妻子,紧紧地抱住,一言不发。   禹王妃还要哭。   却见禹王收了手,目光冷冷地落在了脸上。   “哭什么?不到最后,谁知道是谁输谁赢。说不定,到时候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是本王呢?”   禹王妃愣住。   禹王低头,看着这个续娶的妻子:“你,想不想当皇后?”   想,怎么会不想。   禹王妃欢喜地整个人颤抖了起来。   那可是一国之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怎么会不想。   “那你就乖乖地待在府里,哪里都别去。”禹王道,“你要是怕了,本王允你和离,拿着东西这就回娘家去。不然,赢了你就是皇后,输了你和这王府里的所有人,陪着本王死。”   一个“死”字,禹王咬得紧紧的。   禹王妃吓得又要哭了。   世子却在这时突然出声:“九娘……病了……没醒……请大夫……”   禹王顿住,转头看他。   九娘被世子紧紧抱着,闭着眼,昏昏沉沉,不知身边都发生了什么。   就在宫女被杀之前,她还醒着,坐在世子的身边,温柔笑着喂他喝茶。世子愚笨,却是个心善好学的。她喂一口,世子便也学着喂她一口。   夫妻俩你一口,我一口,虽不如正常夫妻那般情投意合,却也是能高高兴兴地坐在一处。   “九娘只是睡着了。”禹王道。   顾家的人,哪怕只是个与顾溪亭关系算不上亲近的三房女,他也不愿让人醒着。   假若不是顾及到长子,他更想杀鸡儆猴,拿这个儿媳妇做个要挟。   世子显然不能理解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睡着了。   搂着呼吸缓慢的妻子,他皱皱眉,低头蹭蹭妻子的脸,笨拙地亲亲额头,嘴里念叨:“不睡了……咱们不睡了……九娘……我胸口难受……咱们、不睡了……”   有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   一直低着头的世子猛地抬起头:“焕儿?焕儿……怎么哭了?”   他腾地站起身,抱着九娘就要往花厅外走。   侍卫有意拦了一下,他有些急,抱着人就去撞。侍卫不敢伤着人,忙退到一边,而后望向禹王。   禹王眯眯眼,望着一边抱着妻子,一边循着麟儿哭声迈开步子疾走的长子,抿了抿唇。   顾家。   李老夫人翻来覆去,眼睛闭上,又睁开,屋里的安神香没了又点,却始终难以入眠。   外间的白妈妈听到里头的动静,披上衣裳,煮了热茶捧进屋:“老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服,要不要去请大夫,或者煎副安神定气的汤药吃吃?”   这几年到底是年纪大了,李老夫人的身子越发地坏,时不时便生上一场病,有时甚至关节发酸发胀,不好走路。   可老夫人的性子总是说好不说坏。白日里实在是不舒服了,才闭门不见,不然总在松柏堂里等着,等八娘带着几个孩子上门来玩,来陪自己说说话。   到了夜里,便时常因为身上不舒服,彻夜难眠。   “不必了。”李老夫人坐起身,斜靠在床头,吃力地揉了揉发酸的膝盖,心口也有些闷得慌。   白妈妈叹气:“三郎这几日都在宫里,好些时候没回来了。不如等天亮,我让长林去送个消息,让三郎回来一趟?”   老夫人坐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用叫那孩子。给我拿卷佛经过来。”   白妈妈自然是不肯,好声好气又劝了几句,见老夫人始终摇头,无可奈何,只好拢了拢身上的衣裳,出里屋拿佛经去了。   屋里,老夫人痴坐在床边,长长叹了口气。   “宫里那个,哪是我的三郎……我的三郎……在凤阳冒险呢……”   与李老夫人同样彻夜难眠的,还有温鸾。   通平巷的温家,入了夜,便是一片安静。   四叔不在,阿兄又没有妻室,整个温宅最热闹的也就只有温鸾的院子。可到了夜里,再热闹的地方,也冷清了下来。   “八娘还是睡不着?”   瑞香坐在矮墩上晃了好几回,差点跌到地上,这才彻底醒过神来。   瞧见温鸾还坐在小榻上出神,瑞香忍不住出声询问。   “睡不着。”温鸾摇头,“你去看看两个小家伙,别睡着睡着又踢了被子。”   瑞香应声,轻轻掀开床帐去看。   “没踢。今晚睡得可乖了。”瑞香走回到小榻边。   “这天气,就怕踢了被子,回头病倒就不好了。”温鸾松了口气,抱膝道,“我这心里闷闷的,也不知凤阳那边什么情况。还有四叔那儿……金州应该能守住吧?”   她嘟嘟囔囔的说话,瑞香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   “八娘……八娘放心吧,四爷向来能逢凶化吉,一定不会有事。况且、况且八娘不是怕金州粮草不够,让人往那儿送了粮草么。”   “可我心里头还是怕。”   温鸾发愁地抓了抓头。   她才洗过头,漆黑的长发披在身上,这一抓直接就乱蓬蓬的。   “你说,去凤阳的工匠,还有去金州的粮草都到地方了没?”   她愁得不行,咬咬唇,“要不,我再送点人和粮食过去?”   她能花十倍的工钱找到愿意去凤阳冒险的人,也能花更多的钱,往凤阳送去更多的人。   金州也是。   她现在有的是钱,不怕花多少。   只求……   只求她的爱人,她所有的家人能平平安安地回家。 第143章 、〔一四三〕猛然   天边堪堪露出鱼肚白, 永安城的街道上,上朝的官员们开始走出家门,坐上马车, 紧赶慢赶地往皇城去。   金殿上,大门敞开。陆续有文武大臣从侧门进殿,起初是闲散地站在殿内,慢慢的,三五成群,开始泾渭分明。   这一边是文臣,那一头是武将, 中间还夹着一群承袭父辈爵位,领着闲差的贵族子弟。趁圣上还没有到,一群人窸窸窣窣的, 各自说着各自的事。   圣上走进大殿,目光在众臣身上扫过, 最后落在了禹王的身上。   禹王照旧上朝,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没有什么要紧的。   今日的早朝进行得很顺利。各部要说的事都说了,要下的令也都下了。圣上神情疲累, 怎么看都像是要挥手散朝,回宫休息。   偏这个时候, 一位御史走了出来,提起凤阳秋汛的事。   “陛下, 近日所有驿报都提起, 凤阳灾情严重, 邝县因受灾粮草短缺,听闻鹿县的情况似也不大好。如今,宁王殿下身死, 凤阳当地定是群龙无首,臣等以为,陛下理当再派一人,领禁军前往凤阳协助抗灾。”   御史台平素做的都是参这人,参那人,今日突然提起凤阳秋汛,引得满朝文武纷纷侧目。   尤其是这人提出领禁军前往救灾,更是令人玩味。   一时间,文臣武将都盯着他看,纷纷辨认此人究竟是禹王的人,还是宁王的。   虽然听起来,似乎该是禹王的人才是。   毕竟领禁军远行这样的主意,怎么看也不像是宁王麾下会想出来的。   可禹王这时却道:“禁军,不可随意调离永安。”   “陛下,禁军虽然直辖于陛下,担任的是护卫陛下及皇宫的任务。可正因为如此,才该派禁军出行,由他们代表陛下的威仪,告诉凤阳百姓,陛下并没有不管他们!”   御史台的人各个说话犀利,这一位却是字字句句都在吹捧着圣上,似乎生怕圣上不会同意这个建议。   他言罢,圣上不语。   沉默的朝臣中,却接二连三有人出面附议。   “臣附议!”   “臣,同样附议!”   “附议!”   “附议……”   一个个的,声音干干脆脆,偶尔夹杂一两声压低了的声音,圣上循声去看,便是一张略显得熟悉的脸。   上早朝的文臣武将,没有哪个是他不熟悉的。但这几张脸不一样。   他们都曾经是宁王的人。   圣上被朝臣们吵得脑仁发疼。他本就疲累不堪,这会儿越发显得不耐,皱着眉头,揉了揉额角,直接道:“你们都觉得,朕应该派人领着禁军去凤阳?觉得禁军出动,是代表了朕的脸面,朕的心意?”   众人称是。   禁军环卫皇宫,只在圣上出宫时才会随行离开。或者得圣旨,在永安城中走动。   将禁军派往凤阳,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可转念去想,宫中的安全谁来保障?   “陛下,”有年迈的老臣拱手行礼,“陛下,只是派一部分禁军出行,余下的人自然仍旧守卫皇宫,绝不会出什么纰漏。”   “事无万一,若是真出了什么大事呢?”圣上不耐烦地摆手,“凤阳处缺人缺粮,朕早已下旨由就近州府援助。若是当真从永安城里调禁军过去,不等他们到达,只怕人都已经饿死大片了。”   那老臣还要再说。   圣上直起身,冷冷地看向他:“禁军不能离开。凤阳的事,有别的人能去。唯独禁军,不能离开。”   老臣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朝圣上又行了一个礼,退回朝臣之中。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知晓圣上所言,已经给足了面子,若再反复建议禁军去凤阳,只怕圣上要当堂大怒。   可偏偏就有人不肯。   “陛下,宫中并无要紧事,且陛下近日也没有出宫的打算,与其让禁军闲……与其让禁军都留在宫中护卫,不如分出一支来,援助凤阳。更何况,宁王殿下的尸身也在回来的路上了,说不得还能派他们去接应一二。”   “陛下,请派禁军援助凤阳!”   “陛下……”   张德伺候圣上多年,此番情景在这些年中也曾遇见过几次,最近一次就是在不久之前,请立太子的时候。   现在,则是调派禁军。   大殿之内,沉默的,匆忙的,尖锐的,每张脸孔的神情都有不同。   他把头微微一抬,小声道:“陛下,可要退朝?”   圣上揉了揉眼睛:“退朝!”   圣上一声喊,殿内瞬间安静,一时静得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始终沉默的禹王,不得已,恭恭敬敬行礼告退。   不过一会功夫,大殿空了下来。   一声长长的叹息过后,是冷冷的嗤笑。   “这一个两个,朕还活着,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想给自己主子谋事了。”圣上沉默半晌后,终于开口了,“这些人,真当朕不知道他们是禹王的人么。”   皇城司是他一人执掌,又有顾溪亭临走前的吩咐,尉迟善自然是每时每刻都会将察子们打探到的消息,直接送进宫中。   禹王府难以打探,朝臣府中却不是什么铜墙铁壁,禹王党……方才说话的那些人倒是一个个都在禹王党的名录当中。   还有一些虽掩藏着身份,但还不至于看不出问题来。   倒是今日说话人中宁王党的人,颇叫人大开眼界。   “宁王从小聪颖,若不是为了太子,也不至于藏拙,成日闲散浪荡。自废……大皇子几次三番动手后,陛下允许宁王培养自己的人手,不然也不会命顾大人去邝县帮着宁王殿下将孙老爷子请回王府。”   张德微微躬身,笑道,“陛下,方才……可是那些人出了事?”   宁王比起太子,品性更显仁厚,加之天资聪颖,日后继承帝位,定然会善待宫中的兄弟姐妹。   可眼下,宁王……出事了。   宁王党……   “方才那些人里头,有几个跳得厉害的,是老四的人。”圣上语气平静道,“就在昨夜,尉迟善送进宫的一本新的名录里。这几个人,在老四出事之后,不过几晚的功夫,就成了禹王的人。”   张德一愣:“竟然……”   “良禽择木而栖,”圣上低声冷笑,“木的确是快好木,陈年的老木头梆子,没个好的子孙后辈,至多不过还能活上几个年头。至于禽,更见不得是什么良禽。”   “不过就是几只秃毛的畜生!”   张德缩起身子,不敢再圣上盛怒时从旁接话。   圣上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沉声道:“去,将礼部和翰林院的人召进宫中,就说,朕要见他们。”   “喏。”   这日之后,有三五日的功夫,礼部与翰林院的人都留在宫中,不曾各自回府。   三五日后,家眷可入宫一趟,为他们添置欢喜的衣裳,送些外头的吃食。即便如此,仍是无人问出他们究竟在宫中做些什么。   所有人都在猜,会不会是在准备立太子?   这日,夜半。   有军报自金州传来。   圣上正在酣睡中,看过军报,大喜。   “乐翔镇的乱民,打到金州,终于被平了!好,很好!”圣上高兴极了,挥手就要颁旨,赏赐有功官员,“金州知府有大功,还有那温伯仁!一介纤弱文官,敢誓死守城,是个好样的!”   “不光如此,陛下,这军报上还提到了温家八娘子。”   军报从金州来,前面细细说了整场战事的详情,最末提及了温八。说是乐翔乱民兵临城下,围城想要逼城中百姓因无粮可用,无奈降城的时候,远在永安的温八娘命人不畏艰险送来了粮草。   因为这些粮草,金州军士们受到鼓舞,勇敢抗争,终将那些不要命的乱民全部拿下,彻底熄灭了这群从乐翔而来的暴徒嚣张的气焰。   圣上自然也看到了这几行字,满意地点头:“这小娘子的确是个好的。虽是商家女,倒不像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子,遇到了事只知道害怕畏缩。赏!她也有赏!”   张德笑着应承,顺便等圣上决定赏赐。   偏这时殿外人影晃动,不多时有太监慌张地撞进门,在地上摔了一跤,顾不得爬,仰起脸就喊:“陛下,宫中生变!禁军……禁军突然反了!”   张德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   “不知是听何人的令,禁军突然将皇宫团团围住,甚至杀了原先守门的几个禁军军士!武德司的人,正守在陛下的宫外,令派了人前去查探原由!”   皇城司下另有武德司一门,与禁军行同等职能,只不显山露水,多有隐秘。禁军叛乱,武德司当即出现,夺过圣上寝殿的护卫工作,拱卫左右,不许外人擅入一步。   这太监是张德的徒弟,亦是圣上十分信任的心腹之一。   比起张德,圣上虽有些惊讶,面上并未显出慌乱来:“调动禁军,且还能指挥他们谋反……”他陡然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禹王……这是等不及了。”   张德发愁:“陛下,眼下该如何是好?”   圣上挥手,淡淡道:“他想要帝位,就得名正言顺的来。他敢杀进来,却也不敢就这么杀了朕。不然,天下人都会知晓,他禹王,是弑兄从而夺来的帝位。他能做,那别人也能这么做,甚至别人还能有更好的谋反理由。”   话虽这么说,圣上还是闭了闭眼,嘴里呢喃道:“他是朕的亲弟弟,朕以为朕这些年已经待他足够好了。他若死了,能葬入皇陵,他的长子朕会命太子优待,他的其他子孙若是聪明上进,自是能得皇族庇佑一生。现在……”   现在,已全然是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第144章 、〔一四四〕游说   不知是哪里的军士趁夜进了永安城, 城中巡街的守军与之发生了激烈的厮杀,杀声震天,火光照亮了小半的天空, 血腥味就那样随着风,被带到了城中各处。   这样的动静,从一开始就没有瞒过城中任何人。   高门大户,蓬门小户,全都在睡梦中被惊醒,更有无数平民百姓死于乱刀之中。   温鸾就是在这种喧闹声中被惊醒。外面的尖叫声就那样传进重露斋。   她匆匆忙起身穿戴好,头发散乱地出了门:“木香!”   松香急匆匆过来:“八娘, 木香去外头打探消息了。”   温鸾点点头,又问:“两个孩子呢?”   “八娘放心,瑞香已经过去照看了。只是被吵醒了, 还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   温鸾听到这,稍稍松了口气, 可耳边传来的尖叫声越发的多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人、闯进来了?”   一样被吵醒的几个小丫鬟吓得紧紧搂抱在一起,闻声如鹌鹑般低着脑袋瑟瑟发抖。   “不、不知道……八娘, 我们害怕……”   小丫鬟们的年纪都不大,最大的也不过才十三四岁, 遇见如今的情况,哪里能要求她们多有多大的胆子。   毕竟, 那被风送来的血腥味, 和捂住耳朵也没法假装不存在的惨叫声, 就如一张网,铺天盖地,严严实实将她们都罩了起来。   温鸾叹了口气, 就见有身影从一切院墙上翻了下来,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身道:“八娘,是禹王反了!”   木香身上带着血,伤口被她简单地包扎了几下,人就跑回来送信。   “永安城里,四品以上官员的府邸全部被围!温宅已经被人闯进门,下人们都被抓了起来!顾家……顾家门外现在也全是人了!”   偌大的永安城,竟不过几息功夫,被禹王党的人处处掌控。温鸾觉得不可思议,可随即明白过来,禹王这是早有准备,甚至可能在今天之前,还收拢了不少人家。   好在通平巷那儿只留着几个伺候的下人,阿兄几天前就被召进宫中一直没有出来,暂时逃过一劫。她又因李老夫人寂寞的关系,把小大郎和小二娘一起带到了松柏堂,被围困住,总也好过死在通平巷内。   “拾鸦呢?”伤口到底发疼,木香龇牙咧嘴,“这时候他不是该护在八娘身边,怎么没见到人?”   “也许是皇城司有事。先不管他,”温鸾立即道,“去祖母那儿,把两个孩子也带过去。”   她当下就要出门,几个小丫鬟们吓得就要哭出声来,可又不敢跟着走,生怕到时候出什么事,就被人拎出来挨了刀子。   温鸾瞧见她们的神色,心下发紧,到底没说话,带着三个香,抱上孩子去了老夫人房内。   不光是城里的动静,整个顾府也都因此亮起了灯火。没有哪房人这时候还睡得着的。   温鸾到时,周氏已经陪在了李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戴着抹额,披着衣裳,就坐在床边。白妈妈在旁端茶,看到温鸾来便道:“八娘来了。”   老夫人抬起眼:“外面,可是禹王反了?”   温鸾低头道:“是的。城中都乱了,杀人放火,什么情况都有。都说祸不及家眷,也许不会有事……”   周氏说:“是啊,咱们三郎这时候还在宫里,就凭这,外头的人也不敢拿咱们做什么。”   话是这么说,周氏心里头还是怕得很。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祸不及家眷,那也不过只是随口说说。真到了要拿人要挟的时候,家眷才是最好控制的。”   “府外的人一时半会只是围着,还没攻进来,可也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杀了人进来了。”温鸾咬着唇瓣,两只手紧紧绞在一块,“舅母,你带着祖母她们想办法找地方躲一躲。”   松柏堂建造之初,顾老太爷就起过防备之心,特意挖了一个地窖,可以用来藏人。   现在,这个地窖派上了用场。   “那你怎么办?”周氏不放心问。   “我?”温鸾抿抿唇,“我先留着看看。府里还有其他人,我去找找他们。”   温鸾打算先将老夫人藏起来,然后再去找其余几房的长辈。只是还不等她去扶起老夫人,长房夫妻俩在家丁护卫下,急匆匆地赶到了松柏堂。   一起来的还有这时候本不应该出现在顾府的李老太太。   城中乱成一团,但凡敢出门的,木香说十之八九都死在了乱刀之下。那些杀人者,压根不会管被杀的究竟是平民百姓,还是高官世族。   可李老太太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顾府了。   温鸾心里一凉,抬眼看向了与老太太站在一处的长房夫妇俩。   顾渐的目光有些闪躲,胳膊肘撞了撞汤氏。后者神情狼狈,咳嗽两声道,“八娘也在啊。”   温鸾点头,问:“老太太是如何过来的?满城烧杀抢掠,竟是分毫没有伤到老太太?”   这话,李老太太避而不答,只看看她,又抬眼去看她身后的李老夫人。   顾府已经开始乱了,那些人果真没有在府外围太久,已经耐不住性子,闯进府里大肆搜拿。   小裴氏的尖叫,甘氏廖氏的哭喊,叶氏的求饶,隔着松柏堂的院子,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还有顾家大小郎君的声音,近在咫尺,就被人拦在了松柏堂外。   “小姑姑来这里,是为禹王做说客来的么?”李老夫人慢慢走到院子中。   “说是说客,不如说,是作长辈的想给小辈指一条明路。”   李老太太道,“你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家三郎如今尚在宫中,生死不知。若是死了,你们家倒是能逃过一劫,若是活着,非要与禹王为敌,拿顾府满门都要受其牵连……”   她说话慢,汤氏有些心焦:“母亲,禹王的意思是,请母亲和八娘帮忙劝说三郎,叫他千万别与禹王作对了!他是皇城司的人,等禹王登基之后,自然也是要重用他的,眼下宁王已经死了,他还不如聪明点,投靠禹王,日后总是会有好日子过的!”   温鸾与老夫人对视一眼,问:“所以,李家成了禹王的人,是反贼了?”   她又去看汤氏,目光落在畏畏缩缩的顾渐脸上,“大表舅也跟着反了?”   “说、说什么反贼,多难听呀……”顾渐别过脸,嘴里嘟囔。   “是呀,反贼什么的,也太难听了点。这不是、这不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么。外头的情形,你们也猜到了,这禹王、禹王必然是会登基的,咱们家早点低头,往后少不了得到些好处。”   汤氏眼神躲闪,嘴里的话也说得有些含糊。   温鸾心中火起,恨恨道:“所以,三表哥在外拼命,费尽心思撑起顾家,你们却在后面扯后腿?李老太太,李家从前不是大皇子的人么,大皇子成了废太子,所以你们都投靠了禹王?宁王没了,可宫里还有其他皇子,你们当真以为禹王坐得上那个位置吗?他要是没坐上,你们想过自己会是神马下场没有?”   李老太太脸色沉了下去。   李老夫人费力道:“禹王只是反了,还没胜呢。你们一个两个都投靠了他,若是他败了,你们觉得圣上会如何处置你们?嗯?”   汤氏嘴角抽动几下:“母亲,都到这时候了,你还在胡乱想着什么?禹王殿下既然敢做,自然是有了万全的把握。”   跟着李老太太他们进到松柏堂来的,还有禹王手底下的军士。   这帮人平日里就习惯了狐假虎威,禹王要反,他们就是禹王的先锋队,哪里要人往哪里去,趁火打劫,烧杀抢掠,什么都干。   “要不是禹王殿下先前有令,给你们次机会。你们以为,自己现在还能好端端站着和我们说话吗?”为首的军士,口中骂骂咧咧,推开汤氏,上前就要冲温鸾动手,“你就是顾溪亭未过门的媳妇?你这模样生得不错,听说家里也是个有钱的,可惜了,不识趣。你要是乖乖听话,随我们去劝劝顾溪亭,说不定以后你们温家还能买个皇商当当。”   老夫人抬手拦了拦:“这位军爷,你们要是想要钱财,顾府上下你们看得上的都能拿走。唯独人不行。”   “哼,你们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成!”   “禁军都是禹王殿下的人了,你们还盼着殿下失败不成?”   “顾李氏是吧,让开!不然连你也抓!”   到底是生母,顾渐忍不住想要上前,汤氏急得赶紧把人拉住,一边拉一边往后躲:“你可别犯傻,你这时候上去是想跟着一块被抓走不成?没听见二房三房他们都没动静了吗,说不定都已经被杀了!”   “可那是我娘……”   “娘什么娘,命要紧!”   顾渐张了张嘴,那个为首的军士已经挥手带着人作势要将老夫人和温鸾一道带走。   温鸾下意识搀着老夫人往后退了几步。   松柏堂的丫鬟们这时候都自发地走上前,想要去遮挡祖孙二人。   军士扯了扯嘴角,正要嘲笑他们的螳臂当车,忽有脚步声传来,哒哒哒,不紧不慢,从松柏堂院门外,一步一步,慢慢走近。   本该守在院外的人,似乎一下子都不见了。   那个脚步声轻车熟路,径直而来。   “谁?”   “我。”   随着话音的落下,踩着明暗交错的青石板路,一道身影半身被烛灯照亮,显露出熟悉的脸孔来。   只半张脸,满院哗然。   “顾溪亭?!” 第145章 、〔一四五〕一场局   松柏堂上下都陷入了惊愕当中。   顾渐等人惊奇顾溪亭这时候竟然不在宫里, 毕竟谁都知晓皇城司使已经接连几日留在宫里,如今这个时候自然更是要护卫在圣上的身边不是吗。   而温鸾与李老夫人则是因为清楚地知道,宫里头那位皇城司使是假扮的, 真人分明远在凤阳,可现在眼前看到的这个人,明明白白,就是本尊。   顾溪亭一句“表哥”堵在了喉咙里,一时无言,只能愣愣地看着他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   顾溪亭在院中站定, 军士们才顾得上去看他身后的情形——本该围在松柏堂外的兵卒要么被顾家几个郎君拿胳膊勒住脖子,要么捂着嘴,形容狼狈, 不停挣扎。   这是活着的。   地上还倒了几个被抹了脖子的人,血汩汩地流, 殷红殷红的,刺眼极了。   顾溪亭稍稍抬手,手掌按在腰间的剑柄上:“你们, 是打算抓谁?”   军士们脸色难看,心中也不知瞬间功夫想了多少。面对顾溪亭, 他们一个个都失了方才的嚣张得意。   毕竟,站在他们面前的, 是顾溪亭。   皇城司自建立以来, 处事最为严苛, 手段最是凶残的一位正使。和他相比,露脸最多的尉迟善,都真正应了自己的名字, 成了个善人。   他在宫里,硬拼他们不一定能抓到人。所以禹王才决定让他们来这里“请走”李老夫人和温八娘,借此要挟顾溪亭。   怎么料到,明明应该是在宫里的人,居然出现在了眼前!   一时间各种念头交杂在一块,为首的军士下意识缩了缩,不由露怯。   顾溪亭遥遥望了温鸾一眼,看着军士道:“你们还没回答我,你们是打算抓谁?”   军士们不敢作答,李老太太咳嗽两声:“三郎怕是误会了,是请,是请你家祖母和八娘一道去……”   “是去吃茶,还是看戏,亦或是禹王的人想请祖母和我未过门的妻子进宫,看看所谓的‘屠戮’是什么意思?”   顾溪亭动了动身子,低下头看着李老太太。   “废太子还活着,李家当年为废太子都做过什么,老太太应该还记得。不光老太太记得,我想废太子也记在心里,自然圣上那边自有计较。”   李老太太眼神闪动,嘴上不忘辩解:“三郎这是从哪儿听来的事。废太子从前待李家有恩,李家自然要报这份恩情,可那些不该做的事,李家可从来不敢沾手。”   她这副模样,实在叫人倒尽胃口。   温鸾忍不住嘲讽:“是啊,李家从来不做不该做的事。就像方才,老太太一口一个禹王,现在却是闭口不谈。这是终于想起来,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逆臣贼子了么?”   余光瞥见汤氏脸色难看地拉着顾渐要跑,温鸾气恼地想要将人叫住,却被老夫人按住了手。   她回头,老夫人神色难看,却微微摇了摇头。   温鸾顿觉心疼,跺了跺脚,挽住老夫人的手臂,咬唇不再言语。   为首的军士拧了眉头,看清了院里院外的情景,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手指一动,剑鞘划出一截。   然下一刻,却传来几声嗤笑。   军士一愣,随即就见院外脚步整齐地走近一队人马。   这群人一个个人高马大,身上还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戾气。这不是刚刚杀人能熏染上的,分明……分明都是一群常年杀人的人。   军士们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谁也不敢这时候硬碰硬的上。   有胆子小的,甚至还尿了裤子。   “顾大人,外面那些废物,我们都已经收拾干净了!”为首一人,留着络腮胡子,烛火下,满脸黑红,一双眼睛直瞪得那群军士双腿发软,忍不住想要弃械逃跑。   顾溪亭拱手:“多谢将军。等此事了,顾某必上门道谢!”   那人哈哈大笑:“顾大人不必这么客气,咱们都是为陛下和宁王殿下做事的人,何必分那么仔细。”   他说完,又恶狠狠瞪了眼被反困在松柏堂内,出不去走不掉的军士,“顾大人,这几个废物,可要我们帮着顺道处置了?软叽叽的东西,逆王就是真成了事,难不成还想用他们打天下守江山?”   顾溪亭:“那就多谢将军了!”   方才还嚣张无比的军士,在两人客套的话音落下后,发出了他们平素最看不起的尖叫,惊慌地丢下手中兵刃,跪的跪,逃的逃。   可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能逃得掉。   手起刀落,跪地求饶者狼狈被俘,试图逃跑的被当场斩杀。   松柏堂内,一片血色。   几个鼓起勇气保护主子的丫鬟们,到了这个时候,尽管知道这些后来的不会胡乱杀人,还是觉得心惊肉跳,两腿发软,后背的衣裳已经彻底湿透,紧紧贴在身上。   瑞香松香是经历过追杀的人,饶是如此,看到眼前的情形,仍旧脸色发白。   那将军这时候回过神来,啊呀两声,抓了抓胡子:“我忘了,这边还有这么多女眷在,那个……没吓坏吧?”   “没事,还得多谢将军。”温鸾忙行礼。   那将军连连摆手,末了,撞了顾溪亭一胳膊肘,低声问:“这小娘子,就是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儿?倒是有些胆魄,挺好,挺好。”   顾溪亭莞尔:“那是自然。”   他去看温鸾。   面前的少女明明留在了丰饶的永安城,却还是肉眼可见瘦了许多,一双杏眼更显得又圆又大。   他想念极了面前的少女,想捏捏她的手,亲亲她的唇瓣,想紧紧把人搂在怀里,什么也不说,就这么抱一天慰藉许久不见,显得空荡的心。   只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做。   顾溪亭与将军说话的功夫,温鸾已经让丫鬟们都先回屋,又吩咐白妈妈亲自去小厨房熬煮安神汤,给她们一人一碗都看着喝下去。   李老夫人看看忙开了的人,这才去喊孙儿:“三郎,你……”   “祖母。”顾溪亭上前,微微摇了摇头。   老夫人当即止住话,只紧紧抓着他的手,眼眶很快红了起来。   她的孙儿,打小命苦,如今竟还遇上这样大的事。   她越想心越疼,眼泪忍不住就掉了出来。   “你这孩子……这都是什么事呐,怎么就偏偏叫你遇上了!”老夫人又气又恼,忍不住连着拍了顾溪亭几下。   手掌拍在他的胳膊上。啪啪的,声音不小。   顾溪亭嘴角含笑,任由祖母发泄,等人打累了,这才道:“这事早晚总是要遇上的。孙儿既然入朝为官,又怎么可能毫无关系。”   他不分昼夜,疾驰数日,终是从凤阳回到了永安。   他是悄悄离开凤阳的,知情的紧紧只有身边带着的几个人,以及他的岳父大人。沿途所用的所有宝马良驹,也都出自温家。   他赶到永安,正好遇上事发,一切都恰恰好。   “那你也……罢了,你是将要成家立业的人了,祖母也不好多说你什么。”老夫人叹口气,回头看了看正在安抚从屋里跑出来的两个孩子,“你走之后,八娘每日都往松柏堂来。哪怕我病着,她都不忘守在屋里看顾。自己铺子上的账册,我瞧着是一本能看上一个月,她那些神魂……早跟着你跑去凤阳了。”   听着这些话,顾溪亭的视线又落回到温鸾的身上。   “你们好久没见,不打算说会儿话么?”   “等事了了再说不迟。”顾溪亭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低笑道,“祖母,我怕她一开口,我就挪不动脚。我,很想很想她。”   老夫人深知他的性子,当下也不强求,只惋惜地叹了口气。   长明长乐过来附耳说了几句话。   老夫人本以为是来催人的,不想顾溪亭这时说道:“祖母,大伯大伯母他们我命人暂时关押起来了。”   老夫人一愣,温鸾这时走来凑巧听见,当下就问:“那李老太太呢?”   问完想起老夫人还得喊老太太一声“姑姑”,她懊恼地闭上嘴。   顾溪亭回道:“李老太太受到了惊吓,需要好好休息,所以孙儿已经请人暂时留在府中小住。祖母就代替孙儿好好照顾这位贵客。”   他说的委实客气,可这里头的意思实在清楚。   温鸾忍不住想笑,唇角一抿,又赶忙压了下去。   顾溪亭一眼看清了她的小动作,想要伸手刮她的鼻子,顾忌到祖母就在身边,只好动了动手指,暂压下心头的小小悸动。   没多久,来了个催人的小兵卒。   顾溪亭没再停留,转身就走。温鸾的声音却在后头清脆传来。   “祖母,我去送送表哥。”   说是送,从松柏堂出来的一路上,温鸾一声未发,只微微低着头,乖巧安静地走在顾溪亭的身边。   顾府的骚乱已经彻底平息,沿途开始有胆大的仆役拖走尸体,拎着水桶费力地清扫血迹。   温鸾裙摆微长,走了几步,就沾染了一些血色。到了敞开的门前,尸体虽然已经拖走,但地上的一大滩血迹仍在告诉来往的人,这里曾经有过多惨烈的激斗。   温鸾提起裙摆,试图找一处干净的地方迈过去。   宽大的手掌,从旁边伸了过来,托着她的胳膊,直接把人带过血水。   踩上台阶上干净的一块石板,温鸾清楚地感觉到手掌离开自己的胳膊,下意识迟疑地拉住了顾溪亭的衣角。   男人回过头,温鸾仰起脸,咬咬唇,问:“宁王是不是没有出事?你们一开始就设了一个局?”   在前头走的那个兵卒,身上穿的是再好认不过的宁王亲兵的甲胄。宁王的尸首听说已经送进了宫,那是一具的的确确凉透了,硬结实,没有呼吸的尸体。   尸体被发现时穿的就是宁王出事时身上的衣裳,身形也颇为相似,除了因为在水中被木头砸扁的脑袋,和被水泡肿的身体,这就是一具没有任何异议的宁王的尸体。   所以,没有人怀疑。   连宁王府上下都以为这是真的。   但是……   看到顾溪亭,看到宁王的亲兵,温鸾心里豁然开朗。   都是局,一定都是局。   顾溪亭原本已打算离开,闻言沉默了一瞬,道:“嗯。他还活着。”   他抬手,指了指皇宫的方向,那里已经燃起了火光,浓烟在空中飞扬。   “他在那里。” 第146章 、〔一四六〕惊惶一夜   顾溪亭走后, 温鸾一个人在门口站了很久。   她静静望向皇宫的方向,半边脸还浸润在冲天火光中。   四叔曾经说过,宁王未曾没有过称帝的想法。历朝历代, 没有哪个皇子是打从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当一个闲散王爷,甘心辅佐他人的。   如禹王,说好的无心帝位,不也暗中豢养了那么多的人,藏匿了兵器粮草。   所以,宁王未曾没有过同样的想法。只是宁王退让了, 他甘愿让自己纨绔放浪形骸地活着,藏拙示弱,当一个什么都不关心, 只想吃喝玩乐的亲王。   可一旦有人拿着武器,“咚咚”砸响了他的门, 他就不会再忍耐。   那时温鸾还不甚明白,现在都明白了。   宁王是人,是人就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不管是从前的忍耐, 还是现在假死以伺反击,都是他最正确的, 最该做的事情。   “八娘。”   素来镇定的青萤惊慌的跑来,见她好好地站在门外, 当下脱力地扶着门大口喘气, “八娘送三郎出门, 迟迟没回去,老夫人担心极了。小二娘也哭着不肯睡,非要等你回去。”   青萤呼了口气, 抬头去看皇宫方向的火光,“这么大的火……八娘放心,有三郎在,宫里一定不会有事。小温大人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回来。”   温鸾点点头,晚风吹拂起她鬓边的长发:“是呢。一定都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外头到底还是乱成一锅粥的情景,温鸾没有再继续留在门外。   回到松柏堂,小二娘果真哭得稀里哗啦,怎么也不肯停。小大郎在边上紧紧搂着妹妹,谁也不准靠近。   兄妹俩直到看见温鸾回来,这才一起扑了上去,不哭的揉了揉眼睛,哭惨了的抽着鼻子。   温鸾一左一右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亲了亲他们的额头,好不容易才把人都哄好,送回屋里。   再过一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两个孩子受到惊吓,一开始怎么也不肯睡,还是温鸾躺在兄妹俩中间,轻着声音给哼歌,这才把他俩哄睡。   她想下床去陪陪李老夫人,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兄妹俩攥着她的衣角睡着了,攥得用力,她动作大些,说不定又要惊醒。   她没法,只好稍稍坐起,靠在床头,哭笑不得地捋了捋两个孩子睡得杂乱的头发。   瑞香松香端了小厨房刚做好的吃食进屋,瞧见这副模样,提了一晚上的心这才得到一丝松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轻轻笑出声音来。   “八娘吃点东西。”松香端了一只小盏送到床边,怕碰着孩子,舀上一勺吹了吹,然后伸长胳膊递到温鸾嘴边,“折腾了一晚上,老夫人特地吩咐厨房给八娘做盏鸡蛋羹,好克化。”   “祖母睡了么?”   温鸾咽下一口鸡蛋羹,不忘问一句老夫人。   她跟着青萤回松柏堂,原该是去看老夫人的,偏两个孩子有些不好,只好等孩子睡了晚些再过去。   可结果是没法动了,心底就生出了愧疚。   瑞香刚从李老夫人那回来,闻声答道:“白妈妈正给老夫人捏脚,捏舒服了很快就能睡过去。一觉睡醒,天亮了,想来外头那些事也能结束了。”   温鸾点头。   一盏鸡蛋羹下肚,两个小的都不见醒。温鸾稍稍松了口气,擦过嘴,道:“让木香仔细些祖母的院子,若是有什么事,先不用来过问,直接解决了。”   松香应是。   “再找些人手,加紧巡逻,如果发现不对劲的,立即禀报。二房三房那边看顾着些,别让人去惊扰了他们。长房不许任何人靠近,大表哥夫妇俩……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抓起来,跟大舅舅他们丢到一处。”   “四房那边……盯紧了。如果他们的人敢跑出去,不管是为了什么,都抓回来关起来,一切等表哥回来再做处置。”   布置完这些,两个孩子已经睡得发出了小小的呼噜声。温鸾靠在床头,闭了闭眼:“你们都先去休息吧……”   瑞香不肯:“我陪着八娘。”   温鸾缓缓转过头看她:“你陪着我能做什么?回去休息,后面还有得忙呢。”   温鸾说着就要笑,本该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清羽却突然径直从外头奔来。论性子,青羽是个藏不住事的,这会儿脸色煞白,分明是遇见了什么吓人的事情。   她奔进门,当下顾不得什么礼数,直接跪了下来:“后门……后门来了人……”   “什么人?”温鸾诧异。   青羽吓得直打哆嗦,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是、是禹王、禹王世子!”   她话没说完时,温鸾差点从床上跳起来,等听明白是禹王世子,这才不自觉地舒了口气。旋即,温鸾又拧了眉头:“只有世子一人?”   “世子好像、好像还抱着一个人……”   抱着的人,还能是谁!   温鸾噌得起身,两个孩子自然而然地被惊醒,睁大了眼。温鸾心头一软,摸摸两张小脸:“阿姐去接人,马上就回来陪你们好不好?”   小二娘扁扁嘴就要哭,小大郎忙搂住妹妹,冲着温鸾点头。   温鸾心疼不已,只能加快脚步去青羽说的地方。   那毕竟是禹王的长子,虽然是个痴傻的,可青羽还是不敢就这么把人放进来。温鸾到时,门紧紧关着,平日里负责看后门的门房神情紧张地抓着一根手臂粗的棍子,生怕门外的人突然冲撞进来。   温鸾低声安抚两句,抬手慢慢打开了门。   门外。   胖乎乎的世子裹着一身并不合时宜的宽大裘衣,可怜巴巴地蹲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门一开,他就转过头来,饶是如此,温鸾还是一眼就看到他的背上还背了一个不合身份的竹篓。竹篓里,小小的孩子含着手指,睡得香甜。   而他阿爹的胸口,还用裘衣紧紧搂着一个人。   温鸾喉头一哽,伸手去摸。世子下意识想要避开,身子顿了顿,配合地把裘衣松开些,露出了怀里脸色发白的九娘。   “八妹妹……”他笨拙地开口,双臂却还是紧紧搂着妻子,不知愁苦的脸上写满了难过,“九娘睡着了……睡了好几天……我心里难受……八妹妹……你帮帮她……”   夜黑如墨,青羽手里提着的灯打在九娘的脸上,任谁都看得出她不对劲。   温鸾伸手探了探,毫不掩饰地放松了下来。   还活着,活着就好。   把夫妻俩带进门,温鸾当下就让人去外头请大夫。留下护卫的兵卒见一院子的女眷,立即自告奋勇。温鸾叮嘱几句当心,这边把人带进了重露斋里。   孩子没有奶娘照顾,总让世子背着也不像话,温鸾想也不想抱着孩子去了兄妹俩那屋。   一直乖巧等着她回来的兄妹俩,见抱回了一个小小的娃娃,立即聪明地让出了中间的位置。温鸾亲亲他俩,又留下松香在屋里照看,这才去到自己屋。   九娘躺在她的床上,世子浑身狼狈,却还是一步也不肯挪地守在床边,一双眼睛牢牢黏在妻子的身上。   “九娘是什么时候开始睡的?”温鸾问。   “一、二、三……”世子扳着手指,费力地数数,可数了几次,都有些数不下去,最后只能哭丧着脸,“我、我算不清了。她吃了点心,吃了茶,然后就突然倒在我身上,父王、父王说九娘是累了,所以睡着了。”   他低着头,想哭又不知为什么擦了擦眼睛,“我喊了好久,她一直不醒。父王突然说要送我们去岭南,说九娘是生病了,岭南有大夫能治病。我抱着九娘,带着焕儿,我坐在马车里好害怕。然后……然后车夫说他要拉尿,我就、我就跑了。”   世子说得有些混乱,温鸾大致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下越发确定九娘这是被喂了药。   不用猜也知道,是禹王。   城里乱成一片,温鸾本没打算大夫能很快被请回来。那自告奋勇出去请大夫的兵卒却是有个厉害的,不光请回了大夫,还请的是凑巧没进宫,被人围在府里战战兢兢了几个时辰,刚刚得救的韩医官。   韩医官一眼瞧见禹王世子,下意识转身就要逃。还是守在门外的兵卒和后来赶到的木香反应快,一把把人拦了下来。   韩医官擦了把汗,老老实实给九娘切脉。   切了右手,切左手,切完又换回去。   良久,他才收回手,瞧见世子忙不迭拿帕子给九娘擦手腕,韩医官眼角一抽,道:“世子妃这是中毒了,不解毒的话人就只能一直睡下去。虽然不伤人性命,但还是有些霸道。”   他挥笔开了道方子,“毒能解,人也能醒过来。不过……”   他偷偷瞥一眼世子,后者只顾得上妻子,没听到这边的话。韩医官挥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几个字。   影响寿数。   温鸾沉默,看看床上的九娘和靠在床边像只弃犬的世子,缓缓垂下了眼帘。   活着就好。   重露斋里为着九娘的事忙活到天亮。一直到老夫人醒了,温鸾这才派人分别给老夫人和四房送了消息,却是说什么都不准四房的人往松柏堂来。   听说顾洗和叶氏非但没有心疼女儿,反而怨恨女儿这时候回到顾家,分明是要招惹禹王不快。   温鸾气坏了,当即就嘱咐下人不准往四房送任何吃食,还封了四房的小厨房,不光没得吃还没得热水用。   做完这些,下人来报,小温大人到了。   不光是到了,还是被人从宫里抬出来的。 第147章 、〔一四七〕穷追   温仲宣是被人从宫里抬回来的。   人人都说, 温家叔侄俩都是端方君子,如松如柏。温伯仁的情形现下不知,温仲宣倒是浑身狼狈不堪, 面颊凹进,嘴唇发白,胡子拉碴,像是在宫里受尽了折磨。   通平巷没有主事的人,他被直接抬回了顾府。   温鸾心里记挂着阿兄,见人被抬回来,立即扑了上去。   温仲宣人醒着, 精神也不错,温鸾问清了才知道,他在宫里没受什么折磨, 只是受到惊吓,走不动路, 他那未来妹夫大手一挥,直接就找人把他抬回来了。   李老夫人闻言一时怔愣,随后哭笑不得地骂了句“那浑小子”。   白妈妈叫了人伺候温仲宣梳洗, 又煮了吃食,等人终于有了力气能走的动路了, 这才领着他到松柏堂。   老夫人屏退了一干丫鬟婆子,好叫兄妹俩能好好说上话。   到底是已经吃饱喝足的人, 温仲宣摸着已经光溜溜的下巴, 不适应地从几天前的事开始慢吞吞说了起来。   几天前, 圣上突然把礼部和翰林院的人召进宫中。正如所有人猜测的那样,圣上召见他们,是为了册立宁王为太子一事。这事虽早已有了猜测, 但圣上并没有召见内阁,就突然命礼部和翰林院为册立太子做准备,实在出人意料。   毕竟,宁王明明已经死在了凤阳。   立一个死人为太子,叫人摸不着头脑。   似乎是为了避免消息外露,他们所有人都被留在宫中,不许在事情结束前各自回府。于是那几日,一日三餐俱是在宫中度过。   温仲宣以为再过个三年日就能直接回通平巷了,甚至还想好要拉上八娘去酒楼叫上一桌席面,痛痛快快吃一顿。   结果,不等他们出宫,宫里先出事了——禁军突然叛变,并将整个皇宫都围了起来。   温仲宣一听到这消息,就知道是禹王按奈不住,起兵造反了。   禁军是圣上的人,可禁军还是反了,足以说明禹王的人早已渗透进皇城各处。   礼部和翰林院的都是文官,文官在这种时候派不上多大的用场,因此禹王的人只将他们齐齐拘禁在宫中,不放任何人离开。   负责看管他们的是废太子身边曾经十分得力的一个东宫属官,废太子成皇子后,此人就投靠了禹王。靠着出卖废太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成了禹王手底下十分看重的一个人。   这人自称自己很快就能成为禹王心腹,因此多有嚣张自得。从他嘴里,翰林院的人不声不响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譬如,禹王的人不光将皇宫团团围住,还去围了城中那些达官贵人们的府院。   譬如,禹王让禹王妃亲自端了鸩酒,带着人一道去秋深院,赐死废太子及其女眷子嗣。   譬如,禹王可没用什么“清君侧”的借口,他就是堂堂正正的兵谏圣上,逼宫自立而已。   温鸾听着听着,“啊”了一声。   她到底不懂朝政,就算想过很多,猜测过很多,也没料到禹王这次起兵的理由,竟然就这么直白赤.裸地表露了出来。   兵谏圣上,逼宫自立。   “禹王,是不怕自己留下恶名了么?”   “那都是身前身后名,对禹王而言,没什么可在意的。”温仲宣道,“只要登上了那个位置,有什么是不能改写的。就是史官执笔不肯写上好听的,不肯叫后人知道他是造反逼宫得来的位置,他也能杀一个,换一个,直换到他心满意足的能替他做事的人为止。”   禹王的确不在意这些,所以他杀了宫中胆敢反抗的人,直逼着要圣上写下诏书。   温仲宣等人被困宫中,听着外面的厮杀声,提心吊胆的,谁也不敢冲杀出去。偏偏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爆炸的声音。   “火药的气味,哪里都挡不住。我们被关着,也能闻到那气味,刺鼻得很。大家都在猜,是谁的人搬出了火药在用。”   如果是禹王,指不定圣上就要驾崩了。   如果不是,那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不过我们谁都没想到,宁王会突然出现。”温仲宣摸摸下巴,“都说宁王在凤阳溺水而亡,可陛下还偏要立宁王为太子,大家都在想,陛下是不是精神不大好,也可能是单纯为了抚慰自己的心。”   温鸾着急道:“宁王进宫了?”   温仲宣点头。   他没亲眼见到宁王进宫,却也从送他回来的那些人口中,知道了当时的情景。   禹王逼到了圣上面前,圣上不愿下诏,禹王只差动手,就能真正弑君夺位。正是时,宁王带着黑压压的军队冲到了殿前。   温仲宣说得激动,不过到底也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消息,说了几句之后,有些不知该怎么继续了。   好在温鸾也知道情况,没有追着问。   “你们既然能被送出宫,宫里应该已经太平了吧?”   “还不好说。”温仲宣如实道,“禹王虽然抓着了,但听说,又逃了。”   “怎么还能又逃了?”   “宁王手底下出了叛徒,抓到禹王后故意把人放跑了。”   谁都不是傻子。宁王早就防了一手,所以得知禹王逃跑,立即带了人前去追捕。皇城司的人更是全部出动,只为了严守死防,将禹王及其党羽围困在永安附近,绝不给他逃之夭夭的机会。   末了,温仲宣提了一嘴顾溪亭。   “你那表哥一马当先护卫在宁王身边,连杀数人。我见他时,浑身如着血衣,精神看着极好,想来是没有受伤,身上那些都是旁人的血。对了,听说他和宁王一道去追禹王了,有他这个杀神在,禹王就是不死在外面,等抓回天牢,也得被他撕下一层皮来。”   温鸾才不会去管那些谋反之人的生死,听到顾溪亭安好的消息,她这才松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嘴里念了几声“菩萨保佑”。   念完她抬起眼,就瞧见自家阿兄神情古怪地盯着自己。   半晌,他撇撇嘴:“妹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你阿兄我被困在宫里受了那么多委屈,你都不心疼心疼我。你这还没嫁出去呢,要是嫁了岂不是……唔……”   没说完的话,被温鸾一个果子堵在了嘴里。   瞧着自家妹妹瞪圆了好看的眼睛,他哼哼两声,咬下果子,酸得腮帮子发疼。   看样子,他得赶紧找个媳妇来疼疼自己了。   与此同时,永安城外,官道自禹王起事就已封闭。起初是禹王自己人看守各处,之后则被宁王的人取而代之。   禹王虽逃出宫去,可想逃离永安城,逃到岭南,怕是要越过重重关卡。   他到底在城中藏有人手,狼狈地逃出城后,果断骑上早已备好的马匹。   他骑着马逃了没几里地,忽然右眼跳了跳,还未四顾查看,嗖,一支箭擦着他的脖颈飞过,穿透了护卫在他前面的骑兵的身体。   那骑兵年纪不大,一箭当胸,尚来不及呼痛,就整个人僵硬地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倒地时年轻的面庞上还带着惊愕之色。   飞箭来得突然,骑兵一倒,他的坐骑就撒开蹄子跑了。禹王不敢停下,狠着心肠从骑兵的身上踩踏过去。   马蹄极重,寻常人避之不及,死人却是避不开的。   那一蹄子下去,骑兵口中涌出血水,甚至还能让人清楚地听到胸骨被踩到断裂的声音。   马蹄踉跄,差点把禹王从马背上摔下来。   紧接着,一箭飞来。   这一次,有提防的骑兵呼喊了一声“保护王爷”。   喊声刚落,就见一阵箭雨从四面八方袭来,防不胜防。   自宁王出现后,禹王手下的军队便已军心涣散。   人人都想争一个名夺一个利,可那是因为宁王已死,余下的皇子们不是年幼无知,就是无才无德,是以他们才投靠禹王,听从禹王,希望禹王得势。   但已死的宁王“死而复生”,本该被围困在宫中的皇城司使穷追不舍,追随禹王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死的死,逃的逃,更多的是眼见不敌,丢盔弃甲,跪地投降。   这会儿护卫在禹王身边的,都是跟随了他多年的亲卫。箭雨袭来,亲卫们避之不及,当下就倒了一片。   受惊的马连踢带踹,不少明明没有受伤的亲卫此时都从马背上倒了下来,结结实实被踹了一两脚,血吐了一地。   禹王扭头去看。   顾溪亭立于马上,搭弓拉弦,神情冷凝:“禹王!”   他松手,箭枝破空而起。   禹王当下伏下身子,作势要避开飞箭,那箭却狠狠插进了他的臂膀。   亲卫脸色一变:“王爷!”   “禹王,你该收手了。”   顾溪亭的声音稳稳传来,“禹王,你此刻收手与我回宫,陛下兴许还能看在手足之情上,留王爷你一条命。”   禹王捂着臂膀,咬牙想要驱马,顾溪亭却又射了一箭。这一次,射中了他的另一条胳膊。   两臂一伤,禹王直接翻下了马背。   亲卫怒目圆睁,当即勒马停下,想要救起禹王。手才伸到马下,身后马蹄急踏,银光一闪,一条胳膊血淋淋地落到了地上。   禹王仰面躺着,胳膊就砸在了他的身上,血水溅到脸上,腥臭滚烫。   “禹王。”   顾溪亭走到近前,低下头,“王爷,你该认输了。”   “你们什么时候设下的局?”禹王疼得满头是汗,目中写满了怀疑和讥讽,“宁王,其实一直没有出事对不对?”   顾溪亭:“如你所言。”   他微微侧着身,正好可以让禹王看到他身后,领着人慢慢走近的宁王。 第148章 、〔一四八〕夜宿   更夫颤颤巍巍地敲响了三更天的梆子。   温鸾却依旧了无睡意, 坐在窗边摇着扇子望天发呆。   没有雨的夜空,繁星浩渺,皓月高悬, 一切都平静地不像才刚刚发生过逼宫那样大的事情。   长房和四房还被关着,每日只送去一餐,饿不死,却也肯定吃不饱,省得他们闹腾。   可到底还是有点力气的,这会儿整个顾府都安静了下来,就还能让人听到一些从那边传来的呼救声。   只不过, 没人会这时候去救他们。   府里的下人都知道,要关他们的是三郎,三郎还要回来审问的。   睡意渐渐有些涌起, 眼皮略略发沉,温鸾打了个哈欠, 正想起身回屋,就听见院子外一阵吵杂,隐隐有雀跃的呼声。   不多会儿, 木香提着裙摆跑了过来:“八娘,八娘, 三郎回来了?”   温鸾一愣:“怎的这个时候才回来?”   三更天了,人才回府, 可不是再过一两个时辰, 就又得进宫去?   木香后知后觉:“兴许、兴许宫里的事已经全部了了呢?”   温鸾哭笑不得:“算了, 不管是了还是没了。表哥这时候回来,要么去见祖母,要么就该回吴霜院。你去前头看看, 若是一时半会不睡,就让厨房备些点心。”   木香低声应是。   温鸾望了望她提灯远去的身影,抬手关上窗,总算是放下心,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温鸾睡得不沉。   昏昏沉沉的时候,窗棂外突然传来“嗒、嗒”的响声。   她一下清醒过来,攥紧了胸前的被子,一双眼紧紧盯着窗户。   因为禹王的事,顾府的护卫加强了许多,论理不该有贼人这时候还敢来作乱。可夜半窗外的声响实在听着不正常。   她屏住呼吸,只听见声音一下接了一下,之后沉默下来。可不等她稍稍松一口气,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窗子内侧的栓子被什么东西轻轻一勾,直接往边上勾开了。   温鸾慢慢坐起身,缩进床角。   就看见隔着轻纱幔帐外,一个黑色的矫健身影动作干脆利落地从窗外翻了进来。   屋里的烛灯在她上榻前就已经熄灭了,那道身影如果不是外头照进的月光,压根看不清。   那人似乎在窗边停了停,然后一步步地走过来,身形宽阔,不像寻常小贼那样瘦削矮小,走路的姿态更不显畏缩。   一直到那人走到床边,伸手轻轻撩开了幔帐,温鸾终于对上了一双在稀疏月光下仍旧显得黝黑深邃的眼。   温鸾一瞬间嗓子干透,张了张嘴,却出不了任何声音。   顾溪亭压根没料到他的阿软这个时候竟还醒着。   他从宫里回来的太晚,宁王邀他去王府借宿一晚,等天亮了再回府,省得让一家子醒来嘘寒问暖。   他心里一方面不愿家人操劳,一方面却还牢牢挂念着心上人。   就好像久旱逢甘露,总盼着多一些再多一些。他也想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抱一抱,亲一亲都可以丢在一旁。   他就是想……看看她。   “怎么还没睡?是被我吓着了?”   顾溪亭说着,伸手要去摸桌上的烛灯,呆坐在床角的女孩突然跳下床,乳燕投林般扑进他的怀里。   她动作太快,虽然瘦小,可猛一下仍有不少力气。   顾溪亭被撞得差点撞上身后的桌子,堪堪站稳脚,正要笑,就听见怀里呜咽的声音。   “表哥……表哥……”   她喃喃喊着表哥,除此之外,什么话都没有。   顾溪亭叹了口气,把温鸾的头摁在自己怀里,紧紧抱住:“嗯,我在了。”   他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那天见面,时隔好久,他想说的很多,想做的也很多,但是没有时间,想着一切事了,他就回来把在凤阳日思夜想的那些话都告诉她。   可现在,听到她哭泣的声音,再多的话都散了。   顾溪亭扯了扯嘴角,低头认错:“我该早些回来的。”   所有的局从宁王出宫开始就下了第一步棋子。后面禹王的逼宫等等都在棋盘上早有痕迹。可这些,他都不能告诉别人,哪怕是眼前他最心爱的人。   禹王手底下的那些畜生,那一晚不知杀伤了多少人。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世族一朝落难,受制于人,就被人上门欺辱。   宁王护得了一些人,却护不住所有。有曾倾向于他的某个世族,为庇护自家不受侵扰,主动送出了自己的女儿。   那个年轻的曾经是祖母心属的孙媳妇人选的小娘子,被发现时,死在了一条深巷里。身上寻常百姓买不到的衣裙被剥开皱巴巴地压在身下,身上处处都是青青紫紫的瘀痕,血丝混着肮脏的白浊,死得极其屈辱。   这些事,他不愿让他的阿软知道。更后怕如果他们回来的迟了,禹王的人会不会不管不顾冲杀进顾府。   顾溪亭想着,俯首轻柔地吻了吻温鸾的发顶。   余光瞥见她踩在地上赤着的脚,顾溪亭哭笑不得把人抱起:“怎么连鞋子都不穿,难不成我还会跑掉?”   他把人抱到床上,然后单膝跪地,握着温鸾的一只脚放到自己的腿上。   “小娘子的脚不能总是赤着踩地,不然久了来葵水的时候容易身上不舒服。”他一张口就是令人害臊的话。   温鸾瞠目结舌。顾溪亭却笑道:“我从前可以不知这些,可既然就要成家立业了,总得知道一些,不好什么都不懂,白白叫你跟着受委屈。”   他说完低头。   女孩的脚很小,不过才有他巴掌这么大,月光稀稀疏疏地照进屋子,也照得她一双小脚又白又亮。圆润的趾头踩在他的腿上,叫人忍不住揉捏了一把。   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这一捏,不管是顾溪亭还是温鸾,都怔住了。   顾溪亭抬起头,面前的女孩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带着眼角都捎上了红晕。   他突然有些后悔,如果不是没点起烛灯,兴许他还能看得更加仔细,还能看见她发颤的睫毛,和轻咬的唇角。   顾溪亭下意识地往后让了让。   他毕竟是个男人,面前坐着的是他真心想要娶进门的妻子,吻过也抱过,但在成亲之前,仅止于此。可这么做,不代表他……没有过欲念。   他偶尔也曾做过梦,梦里他抱着他的阿软,恨不能将人揉进身体里。梦醒后,身下的狼藉一次次在提醒他心底的无耻……   顾溪亭咳嗽两声,站了起来:“你……”   话音未落,温鸾也跟着站起身,他刚要皱眉怪她不听话又赤脚踩在地上,就察觉小巧的玉足踩上了自己的脚背,比自家要矮上许多的小娘子垫着脚,使劲够才凑到自己的下颌处亲昵地吻了一下。   他到底没舍得把人推开,搂住人,就拿脸蹭了蹭她的。   情人间的耳鬓厮磨,荡漾开一池春水。   顾溪亭微微低下头,温鸾便迎着他的动作,主动贴上了他的嘴唇。   顾溪亭的唇边溢出一声哭笑不得地叹气,绷着脑中那仅存的几根弦,托着人抱了起来。之后的吻,是温柔的引导,也是热情的含吮研磨。   温鸾不是个好学的,可架不住她记得住。初初的生疏后,很快就尝试着主动去追逐。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像一团火,烧得顾溪亭丢盔弃甲,抱着人直接压在了近处的床榻上。   深吻愈发激烈纠缠,唇舌交缠间忍不住就溢出了低吟。男人的吻落在额头上、眼睛上、脸颊旁,流连在细嫩的脖颈和肩胛,也埋首于丰盈。   更多的却始终没有再继续。   饶是温鸾再胆大,这事上却始终有些怯弱。   上辈子没在房事上讨到过欢喜,所有的记忆都是哭喊和嘶吼,这辈子她心甘情愿将自己交给别人,可心下还存着怯意。   顾溪亭似乎就是看出了这份胆怯,最后的吻落在肩胛,压着人再不去动,良久直到呼吸都平顺了,这才睁开死死闭住的眼,翻了个身躺在床上,顺手将温鸾搂进怀里。   “还要再等大半年。”   沉闷的声音就在头顶,温鸾一时怔愣,旋即忍不住笑出声来。   顾溪亭叹了口气,拿下巴摩挲她的发顶,手掌也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胳膊和后背。   空气中旖旎的氛围慢慢散去。   温鸾侧了个身,抬起脸:“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设计的?宁王一开始就没有死?你们是有意在逼禹王先动手?”   顾溪亭闭着眼道:“禹王是个厉害的人物,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很隐秘,如果不是宁王的这个主意,皇城司甚至都抓不到他的把柄。所以,我们只能冒险一试。”   他和宁王走得每一步,都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他们算计好了要在凤阳出事,不过落水的的确确是一场意外,他们只能顺势利用落水的事,回到永安。另一方面,去了金州的温伯仁也用最快的速度,将他们需要火药秘密送到了宁王府。   他简单地将他们所有的安排都说了一遍,温鸾沉默,良久才问。   “圣上知道么?”   “不知道。”顾溪亭摸摸自己的鼻尖,“所以宁王……晚上被圣上追着打了几棍子,还罚了一年的俸禄。”   温鸾目瞪口呆。   想起阿兄时常回来说圣上因为宁王出事,神情憔悴,就觉得只是被打上几棍子……简直是圣上的仁慈。   “对了。”温鸾回过神来,翻了个身,抓着顾溪亭手臂就问,“我四叔他们是不是也能回来了?”   顾溪亭一低头,不偏不倚,正正好瞧见她微垂的领口露出的大片雪白。   他抽了抽鼻子,抬起脸,瓮声回道:“嗯。金州没什么事,自然就能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啦,快完结啦,丢个新文链接抱头逃跑。   《大龄世家女〔穿书〕》   预计五月开,大家赏脸给个收藏吧~ 第149章 、〔一四九〕小审   顾溪亭在温鸾屋里和衣而睡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 人就已经醒来,从窗里翻了出去。等丫鬟来催温鸾起床,天光大亮, 屋里早没了人影。   禹王的事,闹得整个顾府没人能睡得踏实。就是如今事情到了结尾,人都被关了起来,丫鬟婆子的眼底下也都一个个的带着重重黑眼圈。   就是瑞香,温鸾都听松香说,半夜的时候睡着睡着哭起来。   这是都受了惊吓了。   李老夫人连喝了几天的安神汤,温鸾今日去请安时, 才觉得她精神稍稍好了一些,面色也不再发青。   她陪着老夫人用过早膳,这就见长林得了顾溪亭的吩咐, 来请她往书房去一趟。   吴霜院的书房过去只有顾溪亭身边三个长能进出,后来温鸾也成了这边的常客。   她这回来, 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同。   走近了才发觉,长房三老爷一家、二房和三房老少都聚在了这里。   “舅舅,舅母。”温鸾一眼瞧见周氏, 忙上前问好。   顾涛捋了捋在外为官这几年蓄的胡子,闻声点点头。周氏握了握温鸾的手腕, 问:“三郎怎么把你也叫过来了?”   “兴许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   “也不知究竟是有什么事。长房和四房都还被关着,这也……不是个事情呐。”说到这里, 周氏忍不住叹了几口气, “他们两房这么一闹, 也不知圣上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   “就是真怪罪下来了,咱们家也得受着。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出了什么事, 总还是得一起担着。”   说这话,曹老太太丝毫没有撇除关系的意思。   温鸾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老太太拧起眉头,恼怒道:“你这小丫头,我说这话很奇怪么?”   温鸾忍笑,忙不迭摇头。   老太太哼了一声,冲着在屋里侍立的长明就问:“三郎呢?他把我们喊来怎么自己人不在?”   “郎君这就来了。”   长明这么说,果不其然,顾溪亭很快就迈着长腿进了门。   “三郎。”三房廖氏见了人,上前道,“到底有什么事要把我们都叫过来?我还想着给十娘多念几卷经书……下面冷冷清清的,万一她过得不好可怎么办……”说着便红了眼眶,拿帕子捂眼睛。   温鸾心下惋惜。   自从十娘出事后,三房一家就彻底沉寂下来。其实夫妇俩本就是低调的人,几个儿女里也唯有十娘是个性子跳脱的。   十娘一死,廖氏每日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吃斋念佛,就连出事那天,她本也是在院里的小佛堂内念着佛经。   “三婶稍安勿躁。”顾溪亭道,“那天大伯他们被我关了起来,有些事今天是时候好好问问了。”   他说的是问不是审。两房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做什么回答。   长房和四房闹的那些个事,的的确确有些出人意料。再想到那晚他们冲着老夫人说的那些话,一时也能理解他的意思。   不多会儿,长乐从书房外走进,一转身喊了声“进来”,就见几个兵卒连推带搡地从门外把人推了进来。   是顾渐和顾洗夫妇四人。   关了没几日,两个男人已经满脸胡茬,女人则个个神情憔悴,没走两步,就虚弱地跌坐在地上。   汤氏一进门,话也不说,先捂着脸开始哭。   叶氏却是连哭都哭不出来,紧紧抓着顾洗的胳膊,张嘴求道:“三郎,你行行好,给请个大夫。你小叔的腿又疼了,请个大夫看看吧。”   温鸾反应最快,当下吩咐身边的松香去请大夫。叶氏满眼通红,咬着唇说了声“谢谢”。   汤氏平素最是骄傲,好面子。这会儿跪在地上,连连抽泣,似乎是想着自己的几个弟妹们素来脾气好,没法忍心看着她做出这副委屈难过的姿态,说不得就能帮着她向三郎求亲。   谁知等来等去,哭得眼睛都快干了,都不见有人帮她说些宽宥的话,只好尴尬地擦了擦眼睛,巴巴抬起脸。   顾溪亭没说话。   汤氏又去看了一圈书房内的人,最后满脸乞求地望向了温鸾。   “好八娘,你快帮大舅母和三郎说说好话。大舅母也就是一时糊涂……真的就是糊涂了下……”   温鸾摇头:“大舅母不糊涂。”   汤氏心头乱跳,强笑道:“糊、涂的……怎么能没糊涂……”   “其实糊涂也没什么。总归做过的事,都该自己承担的。”温鸾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汤氏脸色惨白,伸手去抓身边的丈夫,却被一把甩开。   她又去看顾溪亭,犹自惊疑不定:“三郎,你是吓唬我们的对不对?我们……我们就是一时糊涂,也没犯什么错,我们就是……就是一时糊涂,帮错了人……”   话还未说完,顾溪亭便笑了:“一时糊涂,便领着外人来质问祖母,甚至还想着要拿八娘去要挟我,这就是你们的一时糊涂?”   汤氏瑟缩了身子。   顾渐是个没胆子的,能冲着妻子发脾气,却不敢同顾溪亭说几句硬话。顾洗却还存了几分侥幸:“我们可没做什么错事!我们也是为了顾家好,如果当时不听禹王的话,顾家早就满门被杀了!”   “是,不听禹王的话,顾家满门的确可能被屠。”   顾溪亭话落,顾洗正要笑,他又突然冷笑道,“但顾家的大门是谁打开的,又是谁带着那些人闯进松柏堂的?”他早就备了人手,只要禹王的人不是连续几日强攻硬闯,没有使用火药,他的人足以抵御。   顾洗打了个哆嗦:“……我、我只是为了顾家……”   这话说出去想必书房内没人会信。温鸾只要一想到那天晚上的动静,就整个人发抖,是害怕,也是气愤。   顾溪亭根本不去理睬这些狡辩,继续道:“大伯虽然一心想要仕途,也从未放弃过往仕途里钻,动过不少心思,可大伯还没那么大的胆子去支持禹王造反。毕竟,父死子继,哪怕陛下与禹王是亲兄弟,帝位也该由皇子继承。”   顾渐眼里蓄着泪光,闻声趴在地上,头贴着地,呜呜地哭出声来。   顾溪亭道:“大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但大伯耳根子软。只要有亲近信任的人,不断在耳边撺掇蛊惑,他就容易动摇,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他去看汤氏,温鸾一眼就瞧见他眼底浓重的阴鸷,“大伯娘,是你在旁巧言善语,以从小叔那里听来的重利为诱,不断地撺掇蛊惑,终于让大伯动了心,信以为真,觉得跟从禹王,将来一定能得到想要的富贵。”   “是的,都是她!都是她的错!是她一直说投奔禹王,禹王能成事的!是她的错——”   顾渐脱口而出。一声完了,似乎就打开了他的窗口,哭着喊着把责任都推给了妻子。   汤氏双目喷火,恨得不能扑上去咬死顾渐,可身子才动一下,身后立即有人上前将她整个人毫不客气地压在了地上。   “对,你没有错!你什么错都没有!”   她像火山一般爆发出来,吼叫道,“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你一直就是个废物!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你能做什么,你会做什么?你什么都不会,考不到功名,当不了官,连爵位都要保不住了!”   “你除了睡女人,你还能干什么?你个废物!我盼着长房能好,所以才说要投靠禹王!禹王如果赢了,三郎一死,咱们就是真正的当家人!等禹王开恩,再给咱们家爵位,大郎才不会活得那么窝囊!”   顾渐被她吼得整个人都懵了,半天还反应不过来。   汤氏吼完顾渐还不够,虽然整个人被压在地上,却还不忘再去吼顾洗夫妇俩:“还有你们!要不是你们一直在跟我说禹王能成事,我也不会动心的!”   “放你娘的屁!”顾洗突然骂了句粗话。   “你们卖女儿不是卖得很开心嘛?你们一开始就被绑在了禹王的船上,九娘成了世子妃,你们盼着禹王能当圣上,你们其实还盼着九娘能当皇后!那个那么蠢的世子怎么可能当太子!你们就是痴人说梦……”   “所以你把庶女偷偷送给了禹王。你觉得,比起让九娘以后成为皇后,不如让自己的庶女去当禹王的宠妃。”   顾溪亭在旁冷眼道。   顾家这样的门第,庶女想要高嫁几乎不能。他和家里的弟弟妹妹本就关系不亲近,更何况是庶出的那些。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九娘会传来消息说,大伯有个庶女,被偷偷送进了王府,成了禹王的一个侍妾。   汤氏的脸色顿时变了,嚎啕大哭。顾渐一时间也成了哑巴。   她这模样,让温鸾忍不住叹气,偏巧这会儿长乐从外头过来附在顾溪亭耳边说了几句话。   汤氏在地上涕泪滂沱的哭嚎,顾溪亭却是看也不看她,只隔着长辈们望向温鸾:“陈国公夫人来了。”   温鸾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那这边……”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他嘴上说不是什么要紧事,可既然一开始就让她过来,定是想她在旁也跟着看看,知道些事情。毕竟这是顾府的事,日后也是她的事。   温鸾虽然好奇,但还是往老夫人处去。临出房门,她还回头看了一眼地上。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大好,汤氏哭得越发厉害,而后长明突然抓了一个布团,抬起她的下巴,手一动,直接塞进了汤氏的嘴里。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啦,快完结啦,丢个新文链接抱头逃跑。   《大龄世家女〔穿书〕》   预计五月开,大家赏脸给个收藏吧~ 第150章 、〔一五零〕各有欢喜   禹王逼宫时, 陈国公被围困在了府中。永安城才解禁,宋老太太就托人传了消息到顾府,得知李老夫人无恙, 这才道等太平了来顾家看望老姐妹。   宋老太太穿着件赭色绣松鹤纹样的褙子,因着外头的情况,身上并没戴什么惹眼的首饰,可看着仍是那贵气十足的国公夫人模样。   温鸾到花厅时,老姐妹俩正你一言我一语讲着那天夜里的事,一个两个都心有余悸。   宋老太太边说边抚着胸口:“……说宁王殿下出事的时候,我这心里还真是吓了一跳。禹王在永安城里的名声可是有意思的很, 闲散王爷,无心政务,可我家老爷没少说听到他同陛下说宁王的不是。不过, 那也是宁王殿下年纪还小的时候,之后殿下就一日比一日浪.荡。”   温鸾乖巧地行过礼, 被宋老太太拉着坐到身边。   “三郎如今回来了,又帮着圣上和宁王做了那么多,只怕等事情都结束, 圣上会重重赏赐他。加官进爵也是说不定的事情。”   “旁的也不求,”李老夫人笑道, “圣上若是开恩,不如多给些赏赐, 日后两个孩子成了亲, 可不是得要好些开销。”   宋老太太嗔笑:“你说的都是什么浑话。难不成三郎成亲, 你们顾家还拿不出来那点办事的银钱来么?”   老夫人摇头:“从前自然是拿得出的。可你也知道了,三郎这会儿正在后头……”她说着叹气,“还不知圣上怪罪下来, 咱们府里还能剩点什么。”   温鸾忙去安抚老夫人。   她一口一个“祖母”,听得宋老太太眉开眼笑。   “瞧八娘这模样,怕是府里什么都不剩,只剩你们祖孙俩,她也愿意过门。不过你也少胡思乱想,有三郎在,便是圣上要拿那几个糊涂的下刀子,顾家总还是在的,说不得还会看在三郎的面子上,轻饶了他们。”   宋老太太说着道,“一群跳梁小丑,一个个当自己攀上了富贵,暗地里做的那些子勾当,都当皇城司不知道。自以为高明,洋洋得意的嘴脸,如今可不是都叫人一巴掌一巴掌给扇了下来。”   “圣上那是明君,禹王的那点计谋虽然没那么容易看破,可底下那些笨的哪一个不是蠢得死。就是后宫那些嫔妃,心大了,圣上也都在边上盯着,怎么会不知晓。”   听说禹王的人当初都逼宫到了圣上的面前,温鸾还以为是禹王早就将禁军都收到麾下的缘故。听宋老太太说,这里头竟还有后宫的事?   宋老太太也不藏,瞧见温鸾满脸好奇,当下就捏了捏她的脸继续说。   “可不是还有后宫的事。八娘,你年纪尚小,又不是自幼长在永安,这里头的许多事你还不清楚。后宫啊,哪是什么女人争宠的地方,那是女人背后的世家争名夺利的战场。”   圣上可不是有几个没成年的小皇子。才多大的年纪,离沾边朝政还有几年的光景,说来说去,最后可能当太子的可不就是宁王。   小皇子年纪小,只喜欢跟着宁王这个兄长玩耍。但他们的生母不是没见识的妇人,就是生母没见识,那还有世家在,心里多多少少都有那点心思。   等宁王一死,耐不住的人便先跳了出来。再碰上禹王的人这边说两句奉承的话,那边说几句好听的,今个儿是帮小皇子当太子日后辅佐登基,明儿个就成了等禹王成事,就过继一个皇子到身边,也算将帝位传回皇兄的血脉。   温鸾听得瞠目结舌。   这些话,再怎么听着都不像是真话。   她怎么也不明白,后宫的娘娘们怎么就偏听偏信了呢。   尤其是因为相信禹王登基后会过继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于是让全族相信愿意冒险帮着禹王里应外合,放兵马进城的一位妃子。   温鸾更是觉得……分外天真。   “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亏得宁王他们早有防备,不然圣上和宁王岂不是还真要遭了这帮人的算计。”   老夫人摇头感慨。   宋老太太点点头,又说了许多她们祖孙俩不知道的事。   什么禹王被抓回来的时候,陈国公在宫里头见着了,整个就像头待宰的猪,被人抬着就丢去天牢了。   什么王府人去楼空,就留了几个看门的下人,禹王妃哭着闹着被人从城外的庄子里发现。   这些听下来,便是再不懂朝政,温鸾也能判断,禹王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为啥不是因为圣上这几年有意设下的局。   圣上从前可能当真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这个弟弟,但是随着禹王的名声越来越好,圣上心下自然就有了忌惮。再加上皇城司所探之事,他很难再和从前一样,把禹王单纯地当做自己的兄弟。   尤其是废太子那时信任禹王,比信任圣上更多。甚至是听信禹王的言语,将手足兄弟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圣上既动了心思,便不会再由着禹王发展。   这几年朝廷风起云涌,鼓吹圣上要放权给太子,甚至给禹王的几位大臣,被圣上不知不觉地架空,有严重的,直接就冠以罪名流放千里或斩首。   禹王也不是蠢的,自然发觉了这些。眼见着圣上的帝位依旧稳固,废太子后,宁王也隐隐有了要被册立太子的趋势,禹王一系都开始着急。   宁王有孙老太傅在身后,身边又有看似中立的顾溪亭,整体看来再不是从前那个势弱的闲散王爷。   两边似乎就这么僵持了起来。看起来谁也没有往前一步,谁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黄雀还是渔翁。   于是,就有了背水一战的逼宫。   “听说禹王府的人全部被抓后,只剩禹王世子和世子妃不见踪影。也不知那两个孩子去了哪里。”宋老太太惋惜道,“这两个倒是好孩子。世子虽然痴傻了些,却不是个混的。想必等找到他们,圣上也会念在世子痴傻,能容许他们夫妇俩好好活着。”   其实如果禹王世子是个聪明的,只怕后宫那些嫔妃们也不会轻易信了禹王的承诺。   温鸾咬咬唇:“其实,九娘和世子眼下就在重露斋。”   宋老太太一愣,旋即笑道:“也好。在你们这儿,总是比让夫妻俩在外辛辛苦苦的谋生活好。”   老太太摸摸温鸾的手,“你是个好孩子,想来你也知道收留他们夫妇是要担多少的险,可你还是把人留下来了。”   “是世子。九娘被禹王下了药,要把他们一家三口送往岭南避险。世子害怕,不肯走,就偷偷半路找机会带着妻儿逃了出来。哪里都没去,直接就来了顾府。”   老太太双手合十,连连拜了几下:“那真是菩萨保佑,没叫他们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她平日里在陈国公跟前没少骂禹王,可对着禹王世子,那是打心底觉得惋惜同情。   好端端的孩子就这么一朝成了傻子。   温鸾跟着点点头,想到这几天恨不能黏在床边,跟九娘寸步不离的世子,便也觉得禹王果真是个混账东西。   “听说这两天光是皇城司挖出来的消息,就在御案上堆成了山。更不说御史台手里曾经压着不敢往上递的奏疏,跟刑部大理寺合力审问出的新东西。简直是桩桩件件能将禹王钉死在地上。”   宋老太太喝了口茶,见老夫人叹气,忙不迭道,“你也别想太多。你家那几个小的,既然跟了禹王,那心底就该知道有这么一天。你就是再担心又有什么用。”   老太太说着,拍拍温鸾的手,“你呀,与其去操心那几个让你不省心的家伙,还不如操心操心三郎和八娘的婚事。”   突然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温鸾腾地烧红了脸。   尤其是想到昨夜睡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她更是热得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怎么了,害臊了?”宋老太太笑着去看老姐妹,“瞧这模样看来你以后也不用担心他们小俩口会有什么不和的地方。”   老夫人笑得开心:“拌嘴还是要的。夫妻俩拌拌嘴,感情才能更好。幸好圣上没事,不然这门亲怕也要成不了了。我啊,现在就等着他俩明年成亲,后年让我抱个曾孙乐呵乐呵。”   温鸾烧得更厉害了,挪了挪屁股,有些坐不住。   老夫人看出来了,忙挥手让她回去。   温鸾捂着脸颊从花厅出来,还能听见身后宋老太太打趣的声音在说“是个脸皮薄的”。   她实在是臊得不行,红着脸就要回重露斋。才走到半路,却又听见“呜呜”的声音。   她抬头去看,一行兵卒押解着汤氏等人从吴霜院方向走出,因为被堵了嘴,所有的求救、求饶和哭喊声,最后都只有含糊不清的“呜呜”。   顾溪亭走在最后,一边走一边还神情清冷地在交待长明长乐什么。   也许是余光注意到了自己,等人走到身边,温鸾看到他停下了脚步慢慢走到自己身前。   看着他,温鸾忍不住道:“表哥……”   顾溪亭轻叹一身,揉捏她的耳朵:“表哥又要进宫几日。”   “是为了舅舅吗?”   她很清楚,顾家的事哪怕有顾溪亭在,圣上仍不会睁一只闭一只眼,至多是留他们性命,却没道理不带回去审审。   顾溪亭轻应一声,唇角微微翘起,眸中湖水似乎是被吹过的风拂起了一层涟漪。   他含笑低头,趁左右无人,飞快地在她唇上偷香。   “我很快回来。”   顾溪亭说着很快回来,实际上却是又在外忙了约有半月。   半月后,终是所有事了。   甘露十五年的事在圣上的授意下,被史官仔仔细细地记录在了史书中。   废太子,乐翔暴乱,禹王谋反。圣上顾念手足情谊,杀禹王,将禹王世子削爵,降为郡王,无实权,禹王府其余庶子贬为庶人。   禹王死后,自然还要肃清余党,重赏有功之臣。一时间,永安城内,几家欢喜几家愁。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啦,快完结啦,丢个新文链接抱头逃跑。   《大龄世家女〔穿书〕》   文案:   冯缨穿进书里,一不留神把自己养成了书里几笔带过赫赫有名的女罗刹。   亲娘早亡,亲爹另娶,不闻不问过了二十几年。   正当她在边关混成大龄单身女青年的时候,一道圣旨降下,她当皇帝的表舅说——   缨娘,你该嫁人了。   预计五月开,大家赏脸给个收藏吧~ 第151章 、〔一五一〕结局   禹王死后, 已经成了禹郡王的卫祯卿带着九娘住进了圣上新赐的郡王府。那位置前后左右住的皆是朝中新贵,人人都知禹郡王的情况,倒是照顾比监视更多。   温鸾去看过一次, 虽比不得禹王府,倒也是座不错的宅子。九娘十分满意,尤其是看着开开心心抱着孩子这边赏赏花,那边逗逗狗的郡王,她更是心满意足地握着温鸾的手说了句“足够了”。   温鸾知道,九娘在禹王府里做了很多外人想象不到的事。   宁王和皇城司之所以能查探到一些消息,就是通过九娘的手传递出来的。   九娘说, 她不后悔自己做了那些事,也不后悔因此让长房和四房得到报应,唯独对郡王, 她心里有很多很多的愧疚。   禹王毕竟是生父,哪怕郡王至今都不明白什么是生死。   温鸾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九娘。   但是九娘一定有她的主意。她不是那么柔弱的人, 她……会有自己的主意自己的方法,去补偿郡王。   另一边,长房大老爷和四房老爷都被判了流放。   谋反毕竟是大罪, 但因他们本身在朝中并无官职,也没什么大的能耐, 圣上念在他们罪不至死,就叛了个全家流放。   汤氏原还想再闹, 可听说禹王府满门抄斩, 她送去的那个庶女也跟着被斩了首, 当下就没了声音。   一起被流放的,还有其他因禹王事被贬的人家。   该杀的杀了,该流放的流放了。   余下的便都是有功之臣。既然有功, 自然是要封赏。   圣上从来都不是个吝啬的人,面对功臣,更是大方地给与赏赐。   如温伯仁,金州一役,他付出良多,上到知府,下到兵卒,都得到了朝廷的赏赐,他更是进了官衔,从比部司员外郎升作了比部司郎中。兴许是觉得这个赏赐太过轻了些,另外还给了其妻陆娉婷一个恭人诰命。   因温鸾送去凤阳和金州的那些粮草和匠人,圣上还封了她为乡君。虽是个有名无实的称号,但在永安城中还是引起了不少争议。   只是一来这是圣上下令,旁人无可指摘,二来有顾溪亭在,便是再不满意她得了这外人眼中的便宜,也没人敢多嘴什么。   尤其是那些从前跟着十娘没少在背后说些难听话语的小娘子们,父兄一朝落难,她们跟着也都没了荣耀,更只能望着温鸾叹气,被磋磨的连一丝一毫的嫉妒都不敢生出。   顾溪亭也得了赏赐。   皇城司使这样的位子,对旁人来说,顾溪亭已经是身居高位。可他暗中陪同宁王去凤阳治水,又对圣上护驾有功,加官进爵是板上钉钉的事。   因而,当圣上封他为开国郡公时,竟也是无人反对。   毕竟顾家太爷曾是开国公,他的祖父承袭爵位为郡公。尽管已经一代一代降到了县公,但以郡公的身份重新回到顾溪亭的手上,并不算太过突兀。   有了顾溪亭这么一位郡公,顾府尽管流放了人,却还是满府都带着喜气。下人们各个笑盈盈的,尤其是看到了宫里送来的一抬一抬的赏赐,更是笑逐颜开,殷勤地给人端茶送水。   温鸾就是在这样的热闹中,看到好久未见的顾溪亭回了顾府。他向来低调,从前在国子监时也从不让学子们登门,此番回府身边却有皇城司的人鞍前马后。   顾府的下人们自是不怕这些皇城卒。左右都是三郎手底下的人,还不至于欺负了自己。   反倒是那些送了赏赐来的太监兵卒们,一个个吓得够呛,一口把茶盏喝得底朝天,连个茶叶渣滓都不敢留。至于说平日里帮忙跑腿主人家会送的荷包,他们这回更是不敢沾手。   荷包是温鸾特地嘱咐的。   装了好几袋,沉甸甸的,足够让所有来的人都能分到。但是现在看起来……温鸾哭笑不得,她觉得她准备的这些荷包看样子是没人敢拿了。   “表哥回来了。”温鸾走上前。   皇城卒们被他留在身后,随身只跟了长明长乐两个,见了人也都知趣地退了下去。   一段时日不见,他身形又清减了些,但精神极好。温鸾稍稍松了口气:“宫里可是事情都了了?那表哥能在府里好好休息几日了么?”   她看着人忙进忙出,看着人三过家门而不入,要说不心疼,那肯定是假的。   顾溪亭点头,随即牵了她的手往里面走,走到不见下人的地方,突然就停了脚步。   温鸾一时间有些怔愣,不解地抬头看他。   顾溪亭笑看她,拉着她的手,与她五指交缠。   “陛下允我在府中休沐。不过等宁王册封太子的时候,我恐怕就得回去做事了。”   他说完,另一只手抬起,轻轻地抚了下温鸾的脸,“不过这些都是外人的事。我打算趁着休沐,早些安排好我们的事情。”   “我们?”   “自然是成亲的事。”顾溪亭说完,抬起五指交缠的那只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然后放了回去,“我有些迫不及待了,不过还是得听岳父岳母的意见。为了来年五月,我得早早地准备起来才是。”   温鸾一听,顿时红了脸。他拉着人走,她便也低头继续跟着。走到半路,她狂跳的心还在疯了似的雀跃,尤其是被男人的手握着的地方,更是觉得滚烫得要命。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真正感觉到,外头那些风风雨雨的事终于过去了。   温鸾做梦都没想到,好不容易忙完了所有事,得圣上允许休沐的顾溪亭果真马不停蹄,雷厉风行地开始准备起来年五月的婚事来。   偏生他动起来就没个轻重,闹得全永安城都知道顾大人是有多心急。   温鸾索性带着两个小的,躲回了通平巷。   饶是如此,那人却好像突然得了趣味,平添了一项夜里探春偷香的本事。   起初温仲宣自然是没能察觉,可次数多了,就是再后知后觉,也发现了不对。尤其是连着两晚蹲在温鸾围墙外守到了顾溪亭后,他更是觉得自己被人当猴子耍了!   于是温鸾就眼见着第三晚,自家阿兄命人搬了一架屏风来挡在她的床前,自己盘腿坐在屏风那头,手边还抓着一柄不知从哪里来的剑。   如果不是知道自家阿兄是个连拔剑都会手抖的文弱书生,温鸾还真要担心等下某人再来的时候,会有血溅当场的事情发生。   果不其然。   窗子又被人轻巧地从外头撬开,温鸾昏昏欲睡间,就瞧见屏风外的阿兄猛地站了起来,举着来不及脱鞘的剑,哇哇大叫。   “混账东西!”   “阿兄也在……”   “你别叫我阿兄!”   啊啊啊,真的好吵啊……   温鸾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看着屏风上映着的追来追去的身影,索性一掀被子,倒头去睡。   这晚那两人最后到底闹成什么样子,又谈了什么,温鸾一无所知。等她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干干净净的,也不见屏风的踪影,唯独瑞香松香两个人神色尴尬。   “怎么了?”温鸾打了个哈欠问。   松香支支吾吾,瑞香“呀呀”两声,直接道:“昨晚八娘睡着之后,他们就去三郎院子里了,结果人还没走到,就遇上了老爷夫人。”   温鸾正喝着水,闻声一口茶水没来得及咽下去,直接喷了出来。   松香赶忙去擦,又急忙找了身干净的衣裳,作势要让她重新换上。   “所以阿爹阿娘他们……他们知道了?”   自然是知道了。   不用木香专门去打听,大概只有她们八娘睡得太熟,所以没听见老爷昨晚的怒吼……   之后顾溪亭果真没再夜里翻墙。但仍是寻了各种机会,把温鸾从通平巷接出来。   今日是东山的枫叶红了,明日是酒楼出了新的菜式,后头又是哪里的戏班子出了新戏。   总之,他有无数的理由能把人光明正大地带在身边。   哪怕温家老少并不乐意,可疼了温鸾这么多年,哪里舍得为了个男人,就把好端端的闺女关在家里,要她学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当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   是以,顾温两家的婚事还是被提上了行程。   全永安的人也都知道,人家未婚夫妻俩还真是难得的情投意合。   等到温伯仁带着妻子从金州回来,已然翻了年。   甘露十六年春。   圣上册立宁王为太子,宁王妃为太子妃。宁王府上下尽数迁入东宫。   同年五月。   温鸾出嫁。   这桩婚事是圣上做的媒。与两家来往的如今又都是朝中新贵,和圣上重用之臣。到了婚礼当日,无论是顾府还是温宅,俱是坐满了受邀观礼的同僚。   尤其是通平巷,还来了许多与温家有生意往来的商人巨贾。   一时间,当真是热闹非凡。   温鸾被温仲宣背出门时,身边跟了许多人。就连主动来做十全老人的宋老太太都依依不舍地跟在后面。   新娘蒙了红盖头,无人能知下面经过装扮后的脸会是怎样的美艳动人。几个小孩你追我赶地从边上跑过,倒是带了一阵风,掀起盖头一角,露出下面国色天香的美人脸。   “去去去。”赶跑还想再来一次的小孩,温仲宣不依不舍地背着温鸾站在了花轿前。   底下人怕三郎舍不得妹妹,临上花轿了把人背跑,忙你一言我一语,笑呵呵地催着上轿。   温鸾到底还是被送上轿子。   听得前头仪仗的锣鼓声,再感觉到身下轿子被人稳稳抬起往前走,温鸾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从出门起就憋着,到这会儿松了气,她便觉得自己如雷的心跳近在耳边。   等听到沿街传来的恭贺声,和隐隐约约听见的男人的应答,她放在腿上的手动了动,慢慢抬了起来。   前面就是轿帘,风一吹,帘子拂上指尖,被她猛地攥住一角。   她一手掀开盖头,一手去掀帘子,微微探身,偷偷地往前头看。   迎亲队伍的前头,走着一匹高头大马,马尾甩得厉害,坐在马背上的男人却稳如松柏。   那是她的男人。   姓顾,名溪亭,字令端,是大承的皇城司使,太子的左膀右臂,更是她的男人。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热,马背上的男人忽然回过头来。   那一瞬,目光相遇,如蜜似糖,甜入心底。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明后天还有番外。   丢个新文链接抱头逃跑。   《大龄世家女〔穿书〕》   文案:   冯缨穿进书里,一不留神把自己养成了书里几笔带过赫赫有名的女罗刹。   亲娘早亡,亲爹另娶,不闻不问过了二十几年。   正当她在边关混成大龄单身女青年的时候,一道圣旨降下,她当皇帝的表舅说——   缨娘,你该嫁人了。   预计五月开,大家赏脸给个收藏吧~ 第152章 、〔番外一〕   温鸾成亲了。   嫁得是皇城司使顾溪亭。两人一成婚, 许多事就都渐渐有了变化。   不光是朝野内外的文武大臣们,就是皇城司上下,都觉得顾大人越发显得有人情味了。   那杀起人来, 手起刀落,干净利索的杀神,如今再忙再累,也会想着给自家乡君带点东西回去。   都说乡君出身商贾人家,且还是出了名的巨贾,大人回回买的东西就是在他们眼里看起来都寻常得很,可偏偏乡君就喜欢极了。   什么刚做的糖葫芦, 新捏的面人,甚至还有巡路时看见的长在路边的野花。   即便是这么不起眼的小东西,也能讨得乡君欢喜许久。   于是今天是青精饭, 明天是樱桃煎,后天又早早的说好要做梅花脯。总之是大人待乡君好, 乡君便也待大人好,日日都会亲自下厨,再命人送到皇城司来。   他们自然也得分到一两口, 一次两次,便是司里的厨子也开始馋起乡君的手艺来。   可偏偏他们那位顾大人这时候却小气了起来。   也是, 有乡君这样漂亮又能干的妻子,任谁都不会大方。   夫妻俩是在甘露十六年五月成的亲, 到了次年五月, 整整一年, 仍旧是泡了蜜罐子的感觉。   这一年,温伯诚夫妇把凤阳的生意正式交给了几个掌柜和管事,自个儿搬到了永安来, 美其名曰怕女儿嫁得太远受夫家欺负。   有生意往来的商人玩笑说不是还有叔侄俩在永安当官。   温伯诚哼了一声,道:“他俩当着官,还能跟人撕破脸皮不成。”   而后,温伯诚一边督着女儿女婿早些要孩子,一边恨铁不成钢地三天两头追着始终不肯成亲的儿子打。   兄妹俩就相差了五岁,温鸾如今已经十九,温仲宣自然到了二十四岁。这个年纪的男人,放眼整个永安城,还真就找不出第二个身边没妻妾通房,膝下没一儿半女的了。   就是当年迟迟不肯成亲的顾溪亭,如今也已经过上了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日子。   “……你阿兄又逃出去了。”   顾氏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小三郎,坐在陆娉婷的床边,妯娌俩一边逗着孩子,一边同耐着性子教几个大些的孩子竹编的温鸾说话。   温鸾哭笑不得:“怎么又逃了?”   “还不是你爹他这次直接带着人小娘子来给他相看。”   顾氏自己说着都忍不住直摇头。   “你爹心太急了,恨不得能立刻就叫你阿兄看上人小娘子,然后立马寻一个黄道吉日把这个儿媳妇给讨进门来,再眨眨眼掉下对孙子孙女来。”   “那小娘子倒也不差。”陆娉婷笑,“听说因为爹娘早亡,一直和弟弟相依为命。即便日子过得苦,也咬着牙供养弟弟读书求娶功名。”   温鸾难得回通平巷。   顾府如今是顾溪亭当家做主,她自然就是府里的主母,要忙的除了外头的铺子,还有偌大一个顾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所有事。   顾溪亭不拘着她回娘家,就是没料到她偶尔回来一趟,居然会听到这么出人意料的消息。   “阿娘和小婶婶看起来好像对那位小娘子十分满意?”   顾氏笑:“你没见过那小娘子,的的确确是个好的。模样也不差,关键是有主见,吃得了苦。这样的小娘子,理该苦尽甘来。”   “可是阿兄不喜欢。”   “他还没来得及见人,才走到门口,听说你爹把人带了回来,吓得转身就逃,还踩脏了你四叔才穿头一天的新鞋。”   这还真是她阿兄做得出来的事。   温鸾哭笑不得。   家中女眷对那小娘子都是称赞不已,惹得她都好奇起来。等见了人,果真是个既漂亮又干练的模样。   小娘子姓姚,相依为命的弟弟如今刚入了户部,还只能跟着上峰跑跑腿,做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即便如此,姚家姐弟在他们村里也已经算是出人头地了。   姚小娘子是在买米的时候,遇上了正巧在米行里巡视的温伯诚。她只当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伯,怎么都没想到之后又遇见了一次两次,老伯突然问起她有没有婚配。   再一聊,得知老伯有个年纪有些大的儿子,尽管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可出身贫贱,难免有高攀的嫌疑。没成想,老伯摆手就说没事,还邀请他们姐弟一起来家里坐坐,顺便看看儿子,要是满意就把亲事定下来。   等到了地方,姐弟俩才知老伯口中的儿子,竟然是翰林院的小温大人。   还不等姚小娘子开口婉拒,那头刚下衙的小温大人才进大门,连人都没见,转身夺门而出。   这些是木香打探来的消息。   温鸾听得瞠目结舌,难怪阿兄会吓得连人都不见,掉头就跑,就阿爹这动静,根本就是打算直接把这门亲事定下来了。   这么一想,她阿兄和姚小娘子定然是没得缘分。   可兴许缘分就是种奇妙的东西。   前一刻温鸾还觉得没这个缘分,成不了一家人,没过半月,她便在市集上遇见了正带着姚小娘子闲逛的阿兄。   彼时,顾溪亭难得休沐,又正好遇上永安城开市集,温鸾夫妇俩自然是上街出游。不必非要买些什么,单是逛逛看看就觉得十分欢喜。   再看市集上来来往往的那些人,不是拖家带口,就是成双成对,温仲宣和姚小娘子走在其间,全然就好像是其中最是寻常不过的一对。   要不是温鸾凑巧遇上,还当真要以为两人没什么缘分。   她作势想要过去打个招呼,顺便调侃调侃阿兄,才迈出步子,身边的男人已经长臂一伸,揽住她的腰把人扣进怀里。   “做什么去?”   他就在耳边说话,呼吸轻轻拂过耳骨,带着揶揄的笑。   “没瞧见你阿兄这是和小娘子相处正欢,你这时候过去,你阿兄倒是没什么,只怕这小娘子会害臊得很。”   温鸾“啊”了一声,再看那边阿兄正从货郎的担子上拿起一支簪子往姚小娘子头上戴,迈出的腿乖乖地收了回来。   “说不定,阿兄这一回终于可以不必被阿爹再追着打了。”   她仰起头,冲着顾溪亭笑。   果不其然,不过是又过了三五日,通平巷送了消息给温鸾——竟还真是要给温仲宣定亲去了,定的还就是那位姚小娘子。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一整套六礼下来,竟也是挨着挨着就到了隆冬。   迎亲的前一天,永安城下了一整夜的雪。   为着阿兄成亲的事,温鸾在通平巷住了几日。这日早起为迎亲做准备,门一开,便见得庭院内一片冰雪琉璃,放眼看去,屋檐瓦上,庭中松木,皆被白雪覆盖,皑皑一片,借着晨曦映出盈盈亮光。   温鸾穿上大氅,拢了拢衣襟,呼出一口气,搓搓手,踩上一侧的长廊。   临近长廊的一边,有阿爹来永安定居后特地挖出的一个池子。池水一半结冰,一半还在流动,艳红明黄的锦鲤从那头游到这头,一直跟着她走动,直到喂食的小丫鬟捧了鱼食过来,这才循着食物去了另一头。   观月和她养得一群猫猫狗狗都养在了顾府,是以温鸾平日里回娘家小住,最喜欢的就是庭院里的这一池锦鲤。   要不是怕锦鲤吃得多了撑死,她能坐在走廊边一喂喂上一天。   可今个儿,也不知是不是这几日为着阿兄的亲事累着了,温鸾总觉得身上有些不太舒服。   想着过了今日便能好好歇歇,她转念便把身上的不适抛到脑后,跟着家人忙碌起今天的喜事来。   迎亲的事,有阿兄的那些同僚帮忙,顾溪亭和四叔也跟着过去,为的是怕姚小弟为难,叫阿兄傻乎乎地站在门外头,接不到新娘子。   旁人家成亲,婚期将近前,女方的嫁妆总会先抬进男方府中。姚家只有姐弟俩个,姚小弟也还只是个微末小官,拿不出来流水般的嫁妆,可也咬着牙送了些床桌椅屏。   那都是他亲自打的,废了不少力气,模样虽然不大好,胜在心意。阿兄欢喜得很,当下把新房里的椅子都换成了小舅子打的,拍着胸脯表示会好好用。   饶是如此,迎亲队伍回来,温鸾还是听说姚小娘子出门的时候,姚小弟背着人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死活不肯把他阿姐往轿子上放。   人到底是迎了回来,礼也循着风俗按部就班地办。   温鸾在旁看着,心里高兴,等人礼成,忙与丫鬟们一块将新娘扶回新房。   她陪着新娘等来了喝得满脸通红的新郎。   等新娘的盖头被揭开,瞧见底下露出的双眸春水微漾,温鸾灿然笑开,转身从热闹的新房走了出去。   庭院里,顾溪亭正背着手,仰头望着天。   听到脚步声,他转回头来,弯了眉眼:“掀盖头了?”   温鸾没有说话,抬手抚了抚心口。   停了一个白天的雪,这时候又开始飘,零星地落在男人的肩头。   她听着身后的热闹,冲着男人勾了勾手。   男人疑惑地顿了顿,微微俯下身。   她笑,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有了。”   “有什么?”   顾溪亭愣住。   片刻之后,他恍然回过神来:“真的?”   温鸾点点头。   她原以为只是这段日子累着了,还是白日里遇上太子身边的宫女大黄,大黄懂医,随手一搭,这边有了发现。   她摸了摸平坦的小腹,笑得瞧不见眼睛。   顾溪亭更是高兴得不行,恨不能立马踹开新房的门,告诉里头正高兴闹洞房的人他有孩子了。   他把头一低,捧着温鸾的脸,一口落在额头,一口落在鼻尖,一口落在她嫣红的唇瓣上。   而后,他抚上她放在小腹上的手,眼眶微热:“阿软。”   “嗯?”   “谢谢你。”   他幼年丧父,生母很快改嫁。生父在世时,爱与妻子游山玩水,因此他从没体会过一个完整的家究竟是什么感觉。   他一直都只有祖母,后来多了一位心爱的妻子,现在他们有了孩子。   一个还小小的,还正在努力长大的孩子。   属于他们俩的孩子。   他心中的“家”字,落上了重重的一笔。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有一个番外,记得看~   丢个新文链接抱头逃跑。   《大龄世家女〔穿书〕》   文案:   冯缨穿进书里,一不留神把自己养成了书里几笔带过赫赫有名的女罗刹。   亲娘早亡,亲爹另娶,不闻不问过了二十几年。   正当她在边关混成大龄单身女青年的时候,一道圣旨降下,她当皇帝的表舅说——   缨娘,你该嫁人了。   预计五月开,大家赏脸给个收藏吧~ 第153章 、〔番外二〕   “你叫什么名字?”   被奶婆子牵在手里的小娘子乖乖巧巧的, 像只街市上在卖的,泥塑娃娃。   “招、娣。”   招娣张了张嘴,听到自己难听的声音。   她喊完, 听到旁边的丫鬟姐姐们在偷笑。   是啊,这个名字,粗俗难听……可谁不是这样,就是、就是家生子,被主子叫到身前伺候的时候,都还得改一个名字。   她就叫招娣了。她顶上还有个哥哥,可是阿娘说, 只有家里男丁多,家族才能旺盛,所以……所以她叫招娣, 如果再有妹妹就叫盼娣。   她从前从来不觉得难听,毕竟身边还有叫大菊, 叫阿花的姐姐。可是现在,听到眼前的小娘子学着她的口音,念了几遍“招娣”, 她涨红了脸,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她是顾府的家生子, 是生来就做奴婢的。   招娣一直以为自己只能当个洒扫院子的下等丫鬟。五六岁的时候开始洒扫,慢慢地长大一些, 等到十五六岁, 配府里同样下等的小厮, 再生几个孩子,再给顾府为奴为婢。   最多……最多因为这张脸,被哪房的郎君相中, 纳进院子做小,运气好生几个庶子庶女,运气不好就年华老去,无人疼惜。   一辈子,就这么下去。   她怎么都没想到,二房的大娘子到了挑丫鬟的年纪,竟然会把她们这样的下等丫鬟都叫到跟前。   更没想到,自己会被大娘子直接叫出队伍,亲口询问名字。   “大娘子,这丫头虽然是个家生子,可瞧着生得太好,以后难免心大,不如挑几个聪明伶俐的放在身边?”   奶婆子耐着性子,点了几个容貌清秀,长得聪明的小丫鬟出来。   招娣还跪伏在地上。她瞧不见大娘子的神情,余光只看得见同样走出队伍,跪在身边的几个丫鬟姐姐。   “可我喜欢她。奶娘,让她也一起伺候我吧。她生的好看,我喜欢她。”   小小的声音还有点奶声奶气的,不用看也知道,大娘子此刻一定是正摇着奶婆子的手撒娇。   顾府这一辈里,只有二房生了这么个女儿,取名叫顾藻。府里的人都称呼她为大娘子,听说来府里的客人会笑盈盈喊她“藻娘”。不管以后府里还会不会有其他小娘子,总归眼下是这一位最得宠。   她一撒娇,奶婆子便受不住了。见顾府主母李氏点点头,奶婆子顺势答应了下来。   这些招娣都看不见,她只知道,自己被大娘子挑中了。   “紫绵,你以后叫紫绵好不好?”   招娣,不,现在该叫紫绵了。   紫绵抬起头,望着面前的大娘子。她生得真好看,像仙女一般。   仙女弯着眉眼笑起来,伸手去摸她的脸:“好紫绵,你以后就跟着我,再也没人会笑话你了。”   紫绵后来才知道,大娘子挑中她,是因为看到她在一次洒扫的时候,被几个稍稍年长的丫鬟欺负了。   她们笑话她的名字,又欺负她年纪小,把脏活累活都丢给她。   她那个同样是家生子的哥哥,捧着爹娘攒的银钱,给府里漂亮的小丫鬟买珠花,买簪子,由着她们欺负自己的妹妹。   她的哥哥越这么做,那些丫鬟们就越看不起她,欺负她。   紫绵不懂为什么,偷偷问大娘子。那时候的大娘子已经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大娘子说:“因为紫绵生得好,所以她们嫉妒了。”   大娘子摸着她的脸说还说,生得好是老天爷赏赐的礼物,别人是嫉妒不来的。   那时候,紫绵已经跟在大娘子身边好多年。   她总是觉得,大娘子拿她当亲姐妹看,吃的用的,总会分出一些给她。哪怕后来二房又有了二娘子,三娘子,院子里的丫鬟们也换过了几波,她总是大娘子身边最亲近的那个。   后来,就到了大娘子该谈婚论嫁的年纪。   顾家在永安城,是个不上不下的存在。论身份,顾家有爵位,论能力,顾家最厉害的长房大老爷已经去了,如今当家的虽承袭爵位,却是个有名无实的主。自然也就没有人家愿意与顾家来联姻,起码,愿意结亲的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大娘子生得好,想娶她回家的自然就不少。二房曹氏一心想要三个女儿日后都能嫁进高门,尤其是大娘子。   于是从大娘子十二三岁开始,她就时常带着女儿参加各种赏花会、茶话会,只为了能挑个高门子弟给女儿当夫婿。   最重要的,是能拉拔二房。   可曹氏挑三拣四,愣是找不出一家看得上眼的,气急了便朝大娘子发火。   大娘子不是个逆来顺受的,当下带上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跑到老爷给的一个庄子上去住了。   紫绵那时候已经成了大娘子身边最得力的一个丫鬟。大娘子自是去哪儿都带着她,左右不离。   这一住,她遇见了一个年轻的商人。   商人姓温,凤阳人,是来乡里收棉花的。他成日里笑呵呵的,与谁说话都是这副模样,哪怕是和乡里的乞丐,也能蹲下身,亲和地你一句我一句交谈。   紫绵跟着大娘子遇见过几次这人。 第一回 是看他给个乞丐喂包子。 第二回 是见他抱着个棉农的小孩买风车。 第三回 ,就是乡下突然暴雨,跟着马车回来的主仆俩遇见了凑巧带着随从在山庄前避雨的他。   于是就有了往来。   再于是,紫绵知道了什么叫情愫。   可自小在家里养成的性子,哪怕跟了大娘子这些年,紫绵骨子里仍旧带着藏不住的卑微。   就算是商人,她也觉得自己是配不上的。毕竟那样的人,连大娘子见了都能动心。   也的确是动了心,紫绵很快发现,大娘子与那个商人互诉衷肠。丫鬟们瞧不上商人,总是规劝,紫绵也想劝说,可看着大娘子满心欢喜的样子,她说不出口。   自从……自从大娘子到了年纪后,她从没见过她露出这样欢喜的笑容过。大娘子,是真心实意喜欢着那个人。   可能是丫鬟们透的消息,顾家很快来人将大娘子带了回去。紫绵跟着回去,就见迎接自家娘子的,不是家人的呵护,而是太太的满心欢喜——禹王要续弦了。   “母亲疯了才会觉得,嫁给禹王是件好事。”   没有别人,只有主仆二人的时候,紫绵听到大娘子望着月亮叹气。   她给大娘子打扇:“太太也是盼着娘子能好。”   “她是盼着二房能好。”大娘子捏了捏她的脸,“禹王妃出身名门,就是王府里那些妾室,哪个不是有点身份的人家。我嫁过去算什么?再说了,禹王也不一定能看得上我不是。”   太太从来不去问大娘子的意思。她一心盼着能和禹王府扯上关系,根本没料到,突然有一天,大娘子会从家里逃出去。   整个顾府都找不到大娘子的踪影,和大娘子一起逃走的,还有大娘子身边的丫鬟紫绵。   从此永安顾府少一个大娘子和一个丫鬟,凤阳温家多了一对漂亮的主仆。   紫绵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护着大娘子与人私奔。   甚至紫绵还问过大娘子,如果这个人将来对她不好,她会不会后悔。   大娘子笑嘻嘻地靠着她,一双眼睛牢牢望着窗外院子里,勤勤恳恳给自己种树的男人:“将来若是真的不好,那就带着孩子和你,咱们一起去别的地方生活。”   因为大娘子的这句话,紫绵全心全意留下来伺候主子,把心底那点点心动严严实实地藏在最底下。   她们到了凤阳才知道,商人哪里是个普通的商人。凤阳的生活远比永安城的更好。   于是一年后,大娘子生下了长子。   这一胎,大娘子伤了根本,大夫说日后恐怕不能再有孩子。   所有人都在担心,夫人不能生育了,老爷日后是不是就会嫌弃了夫人,纳妾蓄婢,不再宠爱夫人。   可是紫绵丝毫不担心。   哪怕是大娘子身子最不好的时候,老爷都成日里守着,连铺子都不去了。至于那些动了歪心思的女人,更是不见老爷打理。   他不睡书房,赶走兄长送来的女人,连她们这些丫鬟手里的活计都抢了过去,亲自服侍大娘子。   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大娘子不能再有孩子,就嫌弃了她。   一年,两年,三年……   瞧着大郎渐渐长大,大娘子身子愈发好了起来,紫绵也把心里的事忘掉了。她也有了喜欢的人,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铺子里的账房先生。她想找大娘子帮忙撮合,想给自己找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家。   可那天,她听到大娘子在哭。好几年了,大娘子果真没有再怀孕,她怕温家只有这一个孩子,她找了几个年轻的丫鬟想送给老爷,老爷不肯要,还发了一通火。   紫绵望着哭累了睡着的大娘子,有了个决定。   她告诉大娘子,她也喜欢老爷的,如果大娘子真要给老爷纳妾,不如就纳了她。她还会和以前一样,好好伺候大娘子和老爷,只要老爷给她留个孩子就够。   她听到大娘子与老爷争执,也撞见老爷几次嫌恶的神情。   终是成了老爷房里人。   但是只有一次。   她忍着眼泪,忍着对那个账房先生的欢喜,和主动吃了药才能做事的老爷有了极短的一次。   甚至那一次,老爷都没有做到最后,只草草几下结束,就把她丢在了房里。   可紫绵谁也不怨。   她比谁都盼着这一次能成。只有这样,以后她就可以全心伺候大娘子,不必再做让大娘子难过的事。   也许是老天爷听到了期盼。   就那样不成调的一次,紫绵怀上了孩子。   大娘子十分期待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成日里围着她转。老爷虽嫌恶她,可因着大娘子和孩子,对她也多有关切。   肚子里的孩子渐渐大了,紫绵的心事便也越发沉甸甸起来。   她盼着这是个女儿,这样日后不会有坏心人教坏孩子,去争抢不该有的家产。   可又盼着是个男孩,这样有了两个儿子,温家就有了两条香火,大娘子日后也不必再为了只有一个儿子,忍着心痛去给老爷纳妾。   另一个,她还听说,那个账房先生终于要娶妻了。   那是个温柔贤淑的小娘子,一定,一定能夫妻和睦,白头到老。   孩子出生那天,是难产。   紫绵躺在床上,疼得说不出话来,脑海里混沌沌的,想了很多很杂。   她听到大娘子在哭,听到老爷在门外吼着“大夫”,也听到很远处欢天喜地的锣鼓声。   她想,那一定是她喜欢的人娶妻的声音。   她还想,真是对不住大娘子,她没办法再伺候大娘子了。   那个带她脱离苦海的,一直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将来也一定会带她的孩子极好的。   只是……   她到底还是不知道,她的孩子究竟是个乖巧可爱的女儿,还是活泼淘气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番外是从一开始就有过想法的。紫绵是个傻姑娘,彻头彻尾的傻姑娘,别人给她一分好,她掏出整个心待别人,更何况大娘子对她的好不仅仅是一分。   其实,在她给温伯诚做妾的整件事情里,没有谁真的有错。只是三个傻瓜,你想我好,我想你好,她想大家都好。   ——————————   小阿软的故事,今天正式结束了。   其实每个故事结束,对我而言,好坏如何,心知肚明,但是咱们得看向前面不是,好故事坏故事都是故事,未来在前头,总能慢慢进步。   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所以再丢一次新文链接!记得回头再来看我!   《大龄世家女〔穿书〕》   文案:   冯缨穿进书里,一不留神把自己养成了书里几笔带过赫赫有名的女罗刹。   亲娘早亡,亲爹另娶,不闻不问过了二十几年。   正当她在边关混成大龄单身女青年的时候,一道圣旨降下,她当皇帝的表舅说——   缨娘,你该嫁人了。   预计五月开,大家赏脸给个收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