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捡了路边的反派男二(重生) 作者:白糖妖精   本文文案:   上一世,林良善本想与竹马喜结连理,却阴差阳错嫁给镇北王世子闵危。   两人各自有白月光,婚后更是相看厌恶。   不料后来闵危的白月光做了皇后只三个月,就被新帝下旨赐死,新帝扶持了自己的表妹入主中宫。   闵危为报心爱之仇,率军回京,谋反篡位。   这可就连累到了林良善。她的身上被捅了二十三剑,就连死后尸体都被丢去喂了狗。   重活一世,她自然要让当初害她的人不得好死,还要嫁给竹马江咏思。   只是不想回京途中,竟然捡到了正被人殴打的少年闵危。   后来,梁京城的人都知道威远将军府的小姐身边有一个长相俊美的小书童。   ------   闵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天。   雨幕下,一个带着笑意的娇软声音对他说:“小狗儿 ,你可要和我回家?”   他跟在她身边,为她下厨,为她念书,做一切能做的事情。   渐渐地,他有些喜欢她了,但身份有别,他只能把这份感情埋在心里。   直到在一次宴会上,他回去寻她,却见她失足掉入湖水中。   “为什么是你救我!”她哭着扇了他一巴掌。   浑身湿漉漉的他愣怔地看着赶来的江家大公子,心中了然,原来这次落湖是她的一个计,她想要救她的人是江咏思。   后来,他摔伤了脑袋,上一世的记忆重现。   原来那个雨天她会救他,只是为了利用。   梁京城又有大新闻了。   “镇北王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你猜是谁?”   “我告诉你,正是那威远将军府林小姐的书童。”   “真是好大的新闻。”   “这算什么,我告诉你一件更劲爆的,那林小姐和江大公子成婚时,他去抢了新娘子呢!”   ……   上一世,你是我的妻;这一世,亦然。   【阅读指南】:   1.男主重生前卑微暗恋小书童,重生后性格恶劣,疯批一个,慎入哈!大概全文三分之一处重生,追妻火葬场预定!   2.女主不是好人,女配的配置,有两世都想嫁的白月光!大男主两岁,中后期虐男主,打脸捅刀子的那种。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重生 女配   主角:林良善,闵危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恶毒女配和反派男二在一起了   立意:纵使活着再艰难,也要携手共进退 第一章   林良善不喜欢闵危,她也知道闵危不喜欢她。   自她十八岁嫁给他,她就了悟自己的余生只能独自度过,无人可以依靠。   因此当段昇的手下将她从影梅庵中抓住,并绑到皇宫监牢时,她也只是微笑,轻声道:“你们绑我是没有用的。”   换来的只是更粗暴的对待,左右脸颊接连被抽了几个狠重的巴掌。   林良善是被一盆凉水给泼醒的。   一月寒冬,刺骨冰冷的水直往她的脸上倾泻,而后顺着脖颈流入棉服包裹的身体。林良善哆嗦个不停,苍白了一张脸,直直看向前方的人。   惠仁帝段昇风姿伟岸,俊脸沉沉,一双微狭的眼中落着残酷和凉薄。他俯首而视,启唇:“闵危谋反,你可听说了?”   林良善被绑在木架上,她微抬头,长翘睫毛颤动,剔亮的水珠从上面滑落。她低声道:“我听说了。”   她一副无谓的神情惹恼段昇,段昇拿过台上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的身上。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闵危要谋反?”嘶哑的男声中有了隐忍不住的怒气,脸上的肌肉因愤怒而紧绷。   林良善垂头看身上破绽出的血肉,眼角泪流不断,气息停停续续,抽泣道:“我不知道,他的事,我向来不知。”   “哈哈。”段昇大笑,指挥手下狠狠鞭打,“你是他的王妃,你怎么会不知道!”   林良善确实不知道闵危的胆子那么大,会谋反。   自从太子段昇登基为帝,闵危就被派去了北疆驻守,林良善则留在梁京之中。   直到新帝段昇扶持自己的表妹入主中宫,皇后徐幼娇被废冷宫,毒酒赐死的消息传开,远在边疆的闵危在一干军士的呼声中,自北往南,势如破竹,已快逼近京城。   时人都说镇北王闵危野心勃勃,功高盖主,要抢夺皇位。   只有林良善知晓闵危这番大动作的真实意图:为了他心爱的女人,徐幼娇。   他是回来给她复仇来的。   他向来不管不顾。   极致的痛苦中,林良善渐渐失去意识,耳边有一模糊的声音:“停手,别把人给打死了,等闵危来了,还能做威胁。”   林良善的鼻息之间是浓重的血腥气,喉间上涌阵阵血气。痛苦让她连泪都就不出来,呜咽声被闷在口中。   恍惚中,眼前一亮,她强撑开沉重的眼帘,蠕动青紫的唇瓣,哀求道:“陛下,求求你放了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关于闵危的。”   段昇皱眉看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想起谋反的闵危,只觉得林良善越发可憎,可她口中关于闵危的秘密又实在吸引他。   林良善低头咳出一口血,粘糊在她尖瘦的下巴上,她的身体开始抽搐,连带着那张血唇:“陛下,你过来些,我告诉你,只求你放了我。”   段昇终于忍不住,缓步上前,又见林良善的气息很低,侧耳靠近,道:“他有什么秘密?”   昏暗的监牢中,只有烛火跳动的光,映衬着段昇眉眼精致的侧脸。   林良善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低低地喘息,好一会儿,嘴角轻提,一抹诡异的笑容出现在她的血脸上,她喃喃:“你知道闵危为什么要谋反吗?”   “什么!”   段昇听不太清。   “是因为皇后。”林良善的声音越发小了。   “你说什么,皇后?”段昇心中着急,又上前一步。   正是这一步,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只听到一声:“他喜欢你的皇后呀。”   “啊!”   一声惨叫,段昇的右耳被林良善咬下,鲜血淋漓,殷红的血喷薄到林良善的脸上,一双微阖的杏眼也溅入了血。   “陛下!”   周遭慌乱一团,围住以手捂耳的段昇,想要查看状况。   “滚开!”段昇怒吼,他万万没想到林良善会这样对他。   林良善对上他充血发红的眼,张口,将里面的耳吐掉,突然反胃,呕出大口的黑血。她开始笑,笑得肆意,淡然地看着段昇愤怒的神色。   一柄利剑刺入林良善的胸口,用力,贯穿了整颗心脏。   林良善嘴角的笑仍在,一直盯着段昇。   自闵危谋反的消息传来,她已做好准备,独自在宿眠山的影梅庵等待。   闵危的仇家甚多,谁会第一个想到她这一个有名无实的王妃呢?   无论是谁,她都没打算活着。   林良善缓缓闭上眼,她可不想死不瞑目,又想起告诉段昇的那个秘密,心里竟然有些高兴。   她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实在太久了。   “陛下,镇北王妃没气了。”   段昇手中的剑停下,冷静下来,见早已死透的尸体上有了几十个血窟窿,幽暗而恐怖。   段昇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冷笑道:“拖下去,喂狗。”   林良善没想到死后没有立即入了世人所说的阴曹地府,反而变成一具透明的魂体,可以随处飘荡。   她漠然地看着自己的尸体被十几条野狗啃食殆尽,最后只剩下一堆白骨。   不过三日,闵危率军攻入梁京,直攻皇城。   血腥的厮杀中,是逃窜的人群和无望的哀嚎,那些黑甲将士所过之处,无一人再敢拿起武器反抗。   林良善漂浮在宫中的空气中,静静地看着军队最前方的男人。   他头戴一顶银白盔帽,身披同色铠甲,腰间一条黑兽面束带,脚蹬黑色长靴。现下盔甲上布满了血迹,有些已经干涸成黑色。他的脸色沉隽,嘴角挂着淡淡的笑,眼中却是通红,如血般弑杀,长.枪一挑,就将身前的一名禁卫军的胸口贯穿,而后甩开。   他很生气呢。林良善注视着闵危,这个她已经三年未见的夫君。   犹记得三年前他领旨前往北疆时,远没有现在的沧桑可怖,看来徐幼娇的死对他刺激过大了。   不过片刻,只有一只耳的段昇就被闵危的手下给找到,将他一把推到闵危的面前。   段昇的手脚具被绳子绑缚,无法动弹,他面色阴沉,整张脸因仇恨而扭曲,死死地盯着跟前的男人,哈哈大笑起来:“闵危,你这是谋反!谋反!你这个逆臣!”   闵危不理他的这句话,只嘶哑着嗓音道:“是你杀了她,对吗?”   “哈哈,是,她就是我杀的。”段昇端睨着他的神情,继而脑中想到什么,道:“你该不会是为了她谋反?”   这个想法实在有些可笑,刚说完,颠坐在地的段昇就先笑起来,意味不明。   闵危的眉眼间落着骇人的戾气,眸光犀利如刃,似乎要将地上身着龙袍的散发男子千刀万剐。   段昇的笑声不止,突然道:“闵危,你知道你的王妃如今在哪里吗?”   林良善莫名被点名,内心也毫无波动。   “林良善死了,我杀的,身上一共二十三个窟窿呢,不过你要是现在去找她的尸首,怕也是不能,她可是被丢去喂我的乖狗狗了,哈哈。”   闵危的神色不动,不出意外地镇静。   林良善只觉得有些丢人,看看她的夫君,听到她死的消息也面不改色,果真是一个冷心冷情之人。   她无所谓的笑笑。   接下来几天,林良善目睹了闵危处死段昇,又以雷霆手段登基为帝,斩杀大臣的场景,是了,还有去冷宫永巷祭奠徐幼娇。   闵危褪下银甲战盔,换上一身的白色深衣,长身玉立,不再是令人恐惧的杀神。他站在徐幼娇的墓碑前,昳丽的面容上是淡淡的悲伤。   那般的深情,让林良善起了鸡皮疙瘩,还有一丝的可怜他。   好在这深情种没忘了自己还有个明媒正娶的王妃,让人给她收了连狗都不吃的白骨,埋后做了碑,碑上写的是威远将军长女:林良善。   挺好的,最起码自己还有个碑呢,林良善想。   在林良善死后的第七天,她看见自己的魂体渐渐消失,眼前的世界也开始模糊不清。她受不住困意,阖上了双眼,立即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二章   重生后的第二天,林良善终于接受了这般荒诞诡异的事实。   她坐在窗边,撑着下巴看窗外的雨打梨花,静默地发呆。   红萧端着一碗红姜汤过来时,见林良善手中的书还是停留在半个时辰前的那页,有些摸不着头脑,将碗放下,道:“小姐,喝碗姜汤去去寒吧。”   林良善回过神来,放下手,笑道:“好。”   把碗拿起,慢慢地喝起红姜汤,微辣,却甜。   待喝完,红萧显然有些惊讶,道:“小姐不是不喜姜汤的吗?怎么这次都喝完了?”   林良善向来不喜欢姜,之前的姜汤只喝两口就不动了。现今是二月初春,宿眠山上还是有些寒凉,红萧去小厨房煮了红姜汤,倒也不期望林良善都喝完,只去去寒也好。   林良善拿了腰间的白手帕擦了下嘴角,微笑,道:“你这次煮的好喝,我便忍不住都喝了。”   是调侃,红萧白净稚嫩的脸上微红。   奇了怪,这次煮的姜汤还是和先前一样的红糖、姜片用量,怎这次会更好喝?   林良善自然看见了红萧的疑惑,但她却不能解释。在上一世,她留在镇北王府的那三年,身体越发不好,每日都得喝药,药也越来越苦,不得已,后来只能再上宿眠山,在影梅庵养病。之后便是闵危谋反,段昇派人来抓她。   再苦的药,她都喝过,又怎么会忍受不了姜的辛辣。   更何况死过一次的她,更珍视来之不易的生命。   林良善:“红萧,我们明日回府。”   “明日?小姐,你的身体还虚弱着。”红萧不明白。   林良善捡起落在书页上的一瓣白花,是从窗外的梨花树上飘落下来的,偏头,嘴角含笑,道:“我感觉好多了,也想回去见见哥哥。”   翌日,影梅庵的静慈师太来给林良善送行。   林良善:“师太,我这次便先回去了。”   静慈师太合掌做了一礼,递来一张折叠方正的纸,平和地看着她,道:“这里是我今早写好的药方,你回去后,便按着这方子好好修养。”   “我明白,多谢师太。”林良善接过药方,诚挚地道谢。   林良善的生母是在八月大时生下的她,后血崩而亡,而林良善因月份不够,一出生便瘦弱不堪,自小便用药吊着命,后来她的父亲听说在梁京郊外的宿眠山上,有一座尼姑庵,唤影梅,里面有一个静慈师太,最善女子虚弱病症,入冬后便将林良善送到这处养病,开春再接回。   从宿眠山到京城中的将军府,坐马车走大道,要走一天的路程。   “冯叔,走小路。”林良善嘱咐道,小路只需半日便能回府。   冯叔有些担忧:“可小路不太平稳。”那条道不似大路平坦,而且有时还会有乞丐流民。   “走小路吧,才能快些回府。”林良善仍微笑道。   一路上果然颠簸个不停。   马车内,炭火旺盛,暖意融融。林良善裹了一件赤狐披风,敛眉浅眠,红萧也在旁昏昏欲睡起来。   也不知马车是碰上了什么,疙瘩一声。   林良善的脑袋磕了下车厢,睁开眼,微皱了下眉。红萧也醒过来。   红萧问外面驾马的冯叔:“冯叔,怎么回事?”   厚重的车帘外传来一略沉沉的声音:“没事儿,就是遇到一群乞丐,我绕过他们便好。”   “好。”   马车又开始缓缓走动。   林良善揉了揉后脑,并不多疼,但撞的脑袋有些昏沉。车内的热气一阵阵的,直往人的身上钻。   林良善掀开了车窗的靛青帘子,一股冷风携着春雨飘进来,吹得她整个人清醒了大半。   “小姐,有雨的,快些放下帘子吧,怕着了风寒。”红萧关切道。   蒙蒙细雨中,忽见一群从马车旁不断远离的乞丐们,他们衣衫破烂,满身肮脏不堪,正对着包围圈中的一□□打脚踢。黑褐色的泥浆飞溅,随着狠厉的拳脚一起落在那段瘦小的身躯上。   林良善正要放下帘子,遭受殴打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正恰望向她。那是一张污迹斑斑的脸,随着马车远离越来越不真切,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却有些熟悉,林良善微怔,定定地看着他。   但他的头很快被其他乞丐重拳击中,垂落下去。   “冯叔,停车。”车厢内传来一道浅淡的命令。   冯奇还来不及停下车,又听到一声:“折回去一些。”   冯奇听从吩咐,驱动马匹折回。   等车停稳,林良善方下马车,红萧撑了一柄油桐伞在身侧,遮去不断飘零的雨丝。   红萧不明白林良善只是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便要下马车的缘由,但她只能陪同一起,怕那些乞丐会伤害林良善。   小路泥泞,下雨后更甚,林良善的脚上沾上污迹。她裹好赤狐披风,缓步走去,到那群乞丐的面前。   小乞丐们早就停了手,盯着从精致马车上下来的林良善和红萧,眼神各异。   那个匍匐在地上的乞丐还被一人踩在地上,动弹不得。   林良善并不想多说什么,径直将毛绒衣袖中的一袋子银子掏出来,丢过去,平淡道:“这些钱给你们。”   她的下巴朝地上的人扬了扬,道:“他,留下。”   乞丐中的领头被这状况搞懵,却很快反应过来,将胭脂红的布袋子打开,眼睛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里面的银钱,旁边的矮个乞丐凑过来,他忙拉紧绳子,又嬉笑道:“快放了小狗儿。”   踩人的乞丐松了脚,要拿那个布袋子,却被领头赶走“去去!”   “小姐心善,小姐心善!”乞丐领头快被巨大的惊喜冲昏。   似乎又怕林良善返回,忙带着其他人离开。   灰沉沉的天色下,雨势渐大,林良善遥看那些乞丐走远了,才俯首看下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一汪灰黄色的泥水中,他瘦小的身体沉在里面,脸也埋进去,身上的衣服脏的看不清原先的颜色,到处都是补丁。头发又长又黏,沾了好些草木,散了好些在泥水中。   林良善看着他嶙峋的手脚,嘴角轻提,踢了踢那截伤痕累累的左手臂。   “抬起头来。”   乞丐仍和装死一般,一丝动静都没有。   林良善又踢了下。   “抬起头来。”林良善第二次说。   林良善正要再用上点力气,地上的人抬起了头。   这下,林良善可算是真正看全他的面目。脸瘦的脱相,显得五官更加突出,左一块右一快的,黑乎乎的,并不能将他的整张脸完全看清。   他有一双极其好看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睫毛长翘,此刻那双眼下有薄淡的红,眼白爬满了红丝,看起来真可怜。   林良善突然笑起来,右脸颊一个浅浅的梨涡现出,她将脚收回,轻笑道:“你叫小狗儿?”   小乞丐低着头颤抖,不回答。   这双眼,可真是像极了闵危,还有额角的那道疤。   林良善又笑道:“小狗儿。”这个名字可真是有趣又好笑。   “小狗儿,你可要和我回家?”林良善终于问道。   “我家中有好吃的,有好玩的,你想要吗?”   “想要便和我回家,可好?”   ……   林良善并不确定这个小乞丐是不是闵危,她是在他成年后才遇到的他,如今样貌还未长成,再者这副肮脏邋遢的模样也看不出什么。   若不是闵危,带一个小乞丐回府也不是什么大事,还能干点活。   若真是闵危,那就有意思了。她可记得闵危是镇北王的儿子,丢失在外多年,后来才寻回的。   林良善看着趴在车厢上的小乞丐,他是被红萧拎上来的。她有心试探,但红萧在旁不便,只能回府后再询问了。   红萧身负武功,拎一个半大又瘦弱的孩子实在容易的很。她对林良善的行为感觉迷惑。   “我是看他可怜,要是再让刚才的那些人打他,怕是活不了了。“林良善笑眯眯地从小桌上拿了一个红苹果,递过去,轻声道:“小狗儿,拿去吃了。”   “小姐人真好。”红萧感慨一句,拿火钳子将炭火拨得更旺先,车厢里有刚才带进的潮气。   闵危浑身脏兮兮的,本又冷又饿,被方才的几个乞丐揍得全身疼痛,却是忍受下来,想等他们发泄够了就会离开,不想会被面前这个红衣女子瞧见,像是逗趣。他遭遇过这样的事情太多,比之过分的不知多少。   令他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会救他。   炭火燃烧的暖气慢慢将他身上的湿冷蒸发,他缩着身子,抱着膝盖在车厢的一角,一条条的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他的脸,满是戒备。   眼前骤然伸来一只苍白纤弱的手,上面一只红艳艳的苹果。   “小狗儿,拿去吃了。”   闵危没有接。   林良善挑眉:“你不饿?”   车厢内只有水果,因林良善喜食,所以红萧总在旁备了一些。   正适时,一阵咕噜咕噜声起,显然是谁的肚子响了。闵危急忙去按住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怀中陡然丢进了苹果,他下意识一把捞住。   “赶紧吃了,我可不想再听到肚子叫的声音了。”林良善刚说完话,忽然咳嗽起来。   红萧急忙扶着她,顺着她的后背,道:“小姐,你怎样了?”   林良善用手帕捂住嘴,低低地喘息一声,道:“红萧,把药拿来。”   待红萧拿药瓶出来,林良善就水用好苦涩的药丸,咳嗽才停下。   药效发挥,林良善的脑袋昏昏,逐渐陷入昏睡之中,临睡之前,认真叮嘱了句:“红萧,看好他。”   彼时,闵危的鼻尖是一股萦绕不散的药香味,寡淡,微涩。 第三章   马车是在过午时三刻才到的威远将军府。   雨停了,青石板上蔓延着薄薄的雨水。   林良善已经醒转过来,还不等马车停稳,就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   她掀开车窗帘子,就见在门外着深蓝锻袍的高大男人和灰色棉服的老者,正是等候已久的林原和张管家。   林良善欣喜地朝那年轻男人招手:“哥哥。”   红萧先是把小乞丐拎下车,林良善才从车内出来,还未及跳下不高的车台,便被林原一把抱住,稳当地落地。   林原在府中养了些信鸽,昨日他就收到了来自宿眠山林良善的消息,说是今日回来,便趁着刑部午间休息,骑马赶了回来。   林原性情冷淡,即便生了一张俊朗面容,因入了刑部办案审人,便不常笑,时间一久,连府中侍候的下人也不敢直视他。   但见到林良善,他眼尾含笑,嘴角微翘,将人放下后,又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顶,笑道:“现下才二月,不等三月天气和暖了,我去接你?”   林良善任他将她的头发揉乱,眨眨眼,道:“今年比去年开春早些,我感觉好多了,便想早点回来见你,难道你不欢迎我?那我可走了?”   是玩笑话,林原却故作认真道:“哪是不欢迎你回来?”   他将手贴了下林良善的脸,又很快放开,道:“冰吗?我可是在这里等你好一会儿了。”   “是啊,公子可是在这里等了小姐好久。”张管家脸上的皱纹笑得连在一起。   林良善对张管家笑了下,又握住林原的手,道:“好冷,我们进屋再说。”   偏头看到还站在一边的闵危,对张管家道:“张管家,他是我回来路上捡到的,你带他下去好好洗洗,以后就在府中做事。”   林原本就对这个肮脏且泛着一些臭味的乞丐有些好奇,还未来得及询问,听到林良善的话,便猜测她又是“善心”发作了。这还是第一次带人入府。   “张管家,带他去吧。”   说罢,林原就带着林良善回了后院。   林良善和哥哥林原叙旧片刻,知晓他刑部的还有案子待审,推他赶紧出门办公:“哥哥,你快些去,等你晚间回来再说。”   林原又揉了下她的头发,连道:“好好,我这就走,你这一路来定是劳累,就先休息。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回来带给你。”   林良善摇摇头:“要冰糖葫芦!糖要多的!还要两串!”   “好,我知道了。”林原笑应。   马车上浅眠并不舒服,全身的骨头有隐隐的酸痛。林良善躺在床榻上,盯着头顶的薄粉纱帐,犹觉这一切不真实,脑中的思绪纷杂烦乱,想着想着,便睡了过去。   待醒来,临近傍晚,外面又开始下雨,茂盛的桂花树叶索索地响。   红萧端了热水进来,林良善洗漱整理好,坐到窗边,却见那方桌上有两根冰糖葫芦。   “哥哥回来了?”   红萧:“没呢,公子差人带话,说刑部的事棘手,怕今晚回不来,又让那人带了这两串糖葫芦。”   林良善拿起一串糖葫芦,胭红的山楂果外裹了一层金黄的糖浆,晶亮剔透,诱人极了,她转动着木签子,眼睫低垂,道:“红萧,你去把那个路上捡到的小乞丐带过来。”   红萧点头,便退出门去喊人。   闵危被张管家带领着到了一处别院,一路上都低着头,眼睛却通过余光视察这座将军府的结构走向。   张管家:“你是小姐在路上捡到的?”   好一会儿,直到前面带路的人停步,闵危:“……是。”   “叫什么?”张管家接着走。   “……小狗儿。”   张管家看了他一眼,问:“你是哪里人?”   闵危舔了下干涸的唇,小声道:“我是从金州来的。”   “金州?”张管家讶异道:“那里是大雍最南边吧,离梁京好似有两三千里,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   “是。”   “来梁京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随着流民一起过来的。”   ……   “好了,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张管家指着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对他道:“这里住了两个府中的下人,正好还空了一张床。”   张管家回头问他:“你会做什么?”   威远将军府并不如其他大官世家,人丁兴旺,主子多,连带着下人也多。在威远将军林安战死沙场后,府中只有林原和林良善,且他两人不喜人多,因而府中除了必需的人手,没有一个闲人,只厨房中的厨娘不久前回乡嫁人。张管家对派给这个名叫小狗儿的新人差事有些为难,再见他低着头说不出什么,更是皱眉。   “这样,我去问过小姐,再给你活计。”张管家见他一身的烂衣和脏兮兮裸露在外的排骨身躯,道:“我叫人给你送来热水,你先好好洗洗,等会陈娘会给你送身干净衣服来。”   张管家走后,很快就有一个高大个的魁梧男人走进来,肤色很黑,他端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热水,声音洪亮:“我叫宏才,是厨房里做饭的,也住在这屋,这水是给你洗澡用的。”   闵危看着他将水倒入墙角的浴盆中,轻声道谢。   “客气啥,以后都是一个府里的。你先洗着,我得去准备今晚的膳食,小姐刚回,可得好好发挥。”宏才丝毫不见外,咧嘴笑出一口白牙。   张管家的妻子陈娘送来一身灰蓝色厚衣和米饼后,闵危道谢,将房门关上。   房间里静悄悄的,外面又开始下雨,屋檐的雨水滴答滴答地落下。   闵危走到浴盆边,抿唇,伸手进怀,从里面摸出一块玉佩,玉佩通体透亮,为天青色,被雕琢为一只兽,四蹄飞扬,足下驭火,口中撷着一颗火红的珠子。他将玉佩置放在一边,才抬手将身上脏得发黑的烂衣脱下。   红萧来别院叫人时,见到洗干净的闵危,不由愣住。   原先闵危被泥水污垢糊了一身,热水洗掉那些脏物体后,显出他原本的样貌,虽极瘦,骨骼却是端正不偏,长手长脚,尤其脸上的五官精致异常。若是养养,不定如何好看。   此刻闵危垂着眼接受红萧的注视,直到她收回目光,道:“小姐要见你,随我走。”   林良善半撑着下巴转糖葫芦,门外有动静,她移眼看向走进来的两人。   红萧在前,闵危在后。   待走到她的面前,林良善停了手上的动作,将闵危从上往下扫了一遍,又从下往上扫了一遍,而后嘴角翘起,笑了。   “红萧,你去厨房看看杏仁酥做好了没有?”   红萧的视线在两人之间一个来回,心中纵使有疑惑,但点头,道:“好。”便去了厨房。   林良善的闺房烧有炭火,暖洋洋的。她微仰头,又开始转冰糖葫芦的木签子,道:“过来些。”   闵危挪动了一小步。   “再过来些。”   闵危又挪了一小步,比刚才还小。   林良善噗嗤地笑出声来,道:“你的步子倒是迈得大些啊,扭扭捏捏像个姑娘,是怕我吃了你?”   之前在马车上,也是躲得远远的。和上一世一样,闵危在王府中遇到她,都是第一个离开的,除非必须她这个王妃出面的事情,他才会板着一张脸告知她该如何做。   她倒能开玩笑,却不再为难他,盈盈笑道:“你真叫小狗儿?”   闵危的脸色有些红,抿紧唇,点头。   “今年几岁了?”   闵危不知怎么有些心慌,但他努力镇定下来,开口道:“十二。”   “真是十二?看着不像啊,应当要小些吧?”林良善大闵危三岁,她今岁十四,那闵危该为十一才对。   闵危的视线落在女子红裙下的一双绣花鞋上,青色的鞋面上绣着缠枝莲花,曲曲绕绕,针脚繁复。鞋小而精巧。   “上一月底,刚满的十二。”少年音有些低沉。   林良善从未给闵危过生辰,自然不知道他是哪月哪日出生的,她问:“一月三十一?”   “不是,是一月十九。”   林良善:“那也不是月底啊。”   忽然沉默下来,林良善又找到了一个话题:“张管家问我要安排什么差事给你,你会些什么?”   闵危紧张,搜肠刮肚地想,愣是觉得自己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他不远千里,从金州赶往梁京,一路都是在奔波保命,会的都是一些欺人的诈骗之术,以及无法启齿的巧技。好一会儿,他才嗫喏道:“我可以扫地,也可以劈柴。”   “这些都有人做了,你是要抢他们的活儿?”林良善半眯着眼笑。   闵危忽地抬起头,道:“我什么都可以做。”   林良善再次撑着下巴,道:“我听张管家说厨房里的一个厨娘嫁人了,我现今回府,恐厨房忙碌,你能做吗?”   闵危会不会做菜,林良善不清楚,毕竟他可没为她下过厨,但好歹要给他找点事情做,要不然放一个闲人在府中也不好,哥哥林原怕是要说的。   更何况林良善还是有心作弄他。   闵危只迟疑了下:“好。”   “对了,你还有家人吗?”   骤听到这个问题,闵危的手紧了紧,而后松开,平静道:“没有。”   林良善心下不禁好笑,他这样面不改色地骗人倒是自小便有,也难怪上一世那么多人被他耍得团团转,还要感激他给的那点恩惠。   要真没有家人,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不知道远在北疆的镇北王知道他儿子这样说,会不会气得抽他。闵危应当还不知道自己还有个王爷爹,要不然能沦落成这副样子?   上一世她听说闵危是镇北王丢失在外十多年的儿子,也是恰好,镇北王年关回京时遇上他,这才带回王府教养。   那时好似是庆历二十四年的年末,而今是庆历二十二年开春,还有两年时间。   林良善:“在梁京中,有一镇北王府,我之前经过那处时,瞧见过镇北王世子,你倒与他长得颇为相像。”   闵危惶恐,忙跪地道:”小姐说笑了。”   林良善被他这一跪整懵了,反应过来,忙道:“快起来,别跪我。”   她的声音有些大,闵危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蹙着细眉,烦恼的模样。   “起来。”   闵危站起身来。跪地求人他已习惯,第一次见不用跪地的富人官家。这件事并不如何影响他,他此刻脑中想的却是林良善的方才之言。   林良善已经历一世,知道他后面的成就作为,不用说后面登基为帝的种种举动,就光是他被镇北王找到,回到王府,他的手段之残忍暴戾,她也有所耳闻,嫁给他后,也是亲眼所见。他跪她,她怕不是要折寿?她如今可惜命的很。   “我也只是说说,你那么害怕作甚。”林良善想起什么,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闵危不解地看她,他脑子活络,见她红润面庞上的笑意,迅速低下头,道:“小姐。”   “嗯。”   林良善笑着点点头,对这个称呼颇为满意。还从未有人能将“小姐”这两字叫的她如此欣喜。   林良善:“既然你进了我家府内,便不再用‘小狗儿’这样的名,被外面的人听见怪丢人的,我给你重新起个名,如何?”   “你想叫什么?”   她将这个问题抛给他。   闵危捏了下衣角,小声道:“一切全凭小姐做主。”他能感觉到这个女子似乎喜欢他叫她“小姐”。   林良善拧眉思索,一直盯着他的脸,而闵危还是垂眼看那双青绣鞋。   林良善想了半天,斟酌道:“真宁?这个名如何?我是在真宁道上捡到的你,便叫这个名?”   “多谢小姐赐名。”闵危应道。   “那好,你以后就叫真宁。”   “你身上的伤如何?”她瞧见他手上和脸上的红痕和伤疤。   还未等闵危答话,林良善就将准备好的小罐药膏拿出来,递出去:“拿去,好好将你身上的伤弄好,让我看着实在难受。”难受?一点儿都没有,倒是有些爽快。   “小姐,不用。”闵危小声地拒绝。   “给我拿着,要我亲自给你擦吗?”林良善斜睨他一眼,是不想放过他。   正逢红萧敲门,“小姐,我进来了?”   “好,你进来吧。”林良善将手中转动许久的冰糖葫芦递过去,嘴角含笑,道:“真宁,这冰糖葫芦也给你吃了。”   闵危有些愕然地看着面前的冰糖葫芦和药膏,又听到一声:“我让你接着你便接着,磨磨蹭蹭干什么?”   闵危不敢,赶紧接过,将药膏捏在手心,敛眉道:“谢小姐。”   “你先去厨房熟练熟练,有不会的便问宏才。”林良善开始打发人。   红萧将杏仁酥放到林良善面前,见走远的闵危,不禁道:”小姐怎把冰糖葫芦给他吃了?”   “那串有些酸,便给他了。怎么,红萧是吃醋了?”林良善将另一串拿到红萧面前,笑嘻嘻道:“醋可吃不得,喏,这串给你,这个甜。”   “小姐,我不喜欢吃山楂的。”   红萧一面拒绝,另一面又疑惑那小乞丐手上拿的冰糖葫芦明明没有吃过的痕迹,小姐怎么会说是酸的呢? 第四章   对于这次和林良善的谈话,闵危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手里的冰糖葫芦红艳艳的,尤其是浇上糖浆后,和马车上的那个苹果一样。下面的木签子上还有余温,闵危的手指慢慢移到那处,然后捏紧了前往厨房。   厨房里只有宏才一人在忙碌。   原本厨娘走后,他一人也忙的过来,却不想林良善提前回来了,除了要做府中其他人的饭食,他还得单独准备林良善的膳食,而林良善因身体自小虚弱,每一样都得精心挑选和烹饪。这样下来,宏才不免手忙脚乱。   他正生火,突然门口的大半的光被遮住。宏才抬起头,见到是新进府的人,他的同室。   “嘿,你怎么过来了?”宏才将木柴扔进灶膛内,热情地打招呼。   闵危:“小姐让我来厨房做事。”   宏才大笑:“可算是有人来帮我了,今儿我才和张管家说要找个帮手,要不然我忙不过来,没想到那么快,还是你,你会什么?我们两个分工做。”   还不等闵危说话,宏才接着道:“我擅长炒菜炖汤,最不喜切菜,切菜之前都是翠欢做的,但她嫁人去后都丢给了我,你会切菜吗?”   闵危被他这一通话说的几乎哑然,还是开口道:“我不会。”   他确实不会,他做过最简单的食物便是用破瓦罐烧水,然后将抢到的冷硬馒头扔进去,泡软和了填胃,亦或是山上路边挖了草药,随便煮煮喝了,哪里会切菜。   宏才有些呆,他问:“那你会什么?”   闵危有些不好意思,见宏才被火光映照发黑的脸,道:“我会生火。”   “行,那你先来生火。”宏才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站起来,道:“你过来生火,我要赶紧切菜了,要不然来不及。”   在宏才切菜的时候,闵危一边烧火,一边观察着他切菜的动作,菜的薄厚程度。   “等等,火有些大了,汤都炖快没了。”宏才一时不察,待解开盖子,见鸡汤已少了小半,有些着急,忙叫闵危。   闵危连忙将灶膛中的火弄熄了些,抿紧唇,抱歉道:“对不起。”   “没事儿,下次注意就成。这是给小姐喝的汤,得小心些,里面放的都是药材,贵着呢。”宏才接着处理其他食材。   闵危自然闻到了鸡汤味里的药味,他的拇指和食指紧紧扣在一起,有些不安。   “哎,对了,你叫什么?说了这么长的话,我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我叫宏才。”   闵危觉得这人脑子有些不清楚,他刚才已经在房间内做了自我介绍,但显然是忘记了。   “我叫真,宁。”闵危答。   这个名字有些拗口。   “真宁,你把另一个灶膛烧起来,我得在那里炒菜了。”宏才自来熟得很。   闵危:“好。”   ……   林良善吃上晚膳时,天色有些晚了。   张管家过来对她说:“小姐,公子今天怕回不来,你先用晚膳。”   红萧正把菜饭一样样端上桌面。   “哥哥一直那么忙吗?”   “上月京中有妇人儿童失踪的案子,好像还牵扯到了江家的远房亲戚,公子才忙得脚不沾地。现在好像快结案了,等忙完了,公子就能好好休息了。”张管家道。   林良善脸色微变:“江家?”   “是,好像是江大公子的远房表妹失踪,几日前才寻回。”张管家摸了一把下巴上的胡子,犹豫道。   张管家走后,林良善独自坐在桌边,看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没了食欲。   自她重生,她就刻意不去问红萧关于江咏思的消息,但现在突然听到有关他家中的事情,她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红萧瞧林良善呆滞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小姐。”   林良善回神,舀了一勺鸡汤喝,只刚喝一口,她就拉住红萧的袖子,苦着一张脸,指指自己嘴,又四处瞧。   红萧会意,忙去拿痰盂。   林良善将嘴里的汤吐尽,接着漱口,等嘴里的咸味吐尽,她才缓了一口气,道:“这汤太咸。”   “今天谁做的汤?”   等红萧出门叫人,林良善猛地想起自己才将闵危叫去厨房做活,该不会是他?   宏才可没想到这才共事第一天,真宁就给他惹祸,他只不过被张管家叫去帮忙,让真宁等会给鸡汤放点盐,特地说了要少放些。   闵危和宏才两人忐忑不安地进门,到林良善面前。   “小姐啊,盐是我不小心放多了,是我的错!”宏才认错态度实在积极,都要跪到地上了。   “起来。”林良善还不等他下跪,就转目看闵危。   闵危:“是我放的盐,不是宏才。”   他的脑袋耷拉着,额前的细碎发丝半遮额头,在他的眼睛处投下一片阴影,挺翘的鼻尖有点红,两只手捏在一起,一副乖巧等待受罚的样子。   林良善:“……”   闵危这个样子,她可从来见过。向来只有他惩罚别人,哪有人敢惩罚他?   “小姐,我下次不会了。”他低声认错。   林良善:“哦。”   “其他菜也是你放的盐?”   宏才抢过话:“不,其他菜都是我放的,小姐尽管吃。”   林良善:“好。”   两人出去,红萧问道:“小姐不罚真宁吗?”   “他第一次下厨,就原谅他这回。”林良善夹起一根竹笋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厨房内。   林良善用过的饭菜被撤回来。   宏才用汤勺从砂锅中舀了一口鸡汤,刚放进嘴,立即喷出来。也幸好他动作快,喷的是草垛子,要不然全到了闵危的脸上。   “咳咳,你到底放了多少盐啊,这都咸的发苦。”宏才狂漱口,又接着喝几大杯水。   “别说小姐吃不下去,就连我也吃不下去。”   闵危看宏才一张黑色大宽脸上皱巴巴的神情,吸了一口气,低眉道:“宏才,你教教我这一锅汤要放多少盐。”   两个时辰前,做饭时,宏才刚切好一根萝卜,闵危就从灶边起身,说要试试。   宏才自然把刀给他,想着他能快些上手,自己也能轻松很多。却见他的动作娴熟,每一片萝卜薄厚均匀,和他切的没什么两样,不禁睁大了眼:“你这不是会切菜吗?怎么刚才不说呢?”   闵危:“我是看你学的,之前不会。”   宏才只当他谦虚,还呵呵地笑,后来放盐这样的小事就放心地交给他了。可没想到这就捅了娄子,得亏小姐心善,要不然他得哭着离开将军府,他还攒够钱娶媳妇呢。   殊不知在宏才吩咐他放盐,随张管家离开后,闵危对着一锅汤十分为难。   将盐罐拿在手中,他先是一点点的放,感觉好像有些不够,又放了一些,拿汤勺搅了搅,好像够了?感觉又不够,犹豫片刻又放了小半勺,够了吗?那么大锅汤还是不够吧,要不要再放点?加着加着,闵危停手,忽然觉得是不是多了?好像真的多了。   还没等他拿筷子尝尝,红萧就来了,第一道要端的菜就是装在砂锅中的鸡汤。   “真宁,你让让,挡着我端汤了。”红萧从林良善那里得知新人的名字,叫的有些不熟练,他又挡在灶台边。   闵危侧身,让开,然后眼睁睁看着那锅鸡汤离他越来越远。   他忐忑不安地等待许久,直到红萧来问:“是谁做的鸡汤?”   在和宏才到林良善的闺房时,闵危是平静的,但一进门对上林良善的眼睛,他一瞬间地慌,立即低头,不敢看她。   直到他安然无恙地出来,他才真的放下心。   宏才拿过架子上的盐罐,舀了一平勺的盐,指了下砂锅,耐心道:“你看这锅里,汤占了大半,这样的量只需放一勺半的盐,如果是做给小姐吃的,还要少上半勺的半勺,你明白了吗?”   闵危点头,表示自己明白用量了。   “谢谢你,宏才。”   “没事,明天你来放盐,我看你放。”宏才笑呵呵地指点:“其实厨房里总共就这些事,做多做久就熟练了,而且你切菜学的快,这些小事肯定学得更快。”   闵危的瘦削的肩膀冷不丁被一道有力的巴掌拍拍,他勉强笑笑,道:“好。” 第五章   待忙完厨房中的事,闵危同宏才回了别院住所。   宏才点亮蜡烛,见闵危坐在凳子上不动,盯着手中的冰糖葫芦。   “你那冰糖葫芦都放一下午了,还没吃呢?”宏才有些馋了。   闵危点点头。   “你不喜欢?”宏才循序渐进地问,毕竟两人刚认识,不好直接上手。   闵危没点头,抬头看宏才。   宏才大大咧咧道:“你不吃的话,给我吃。”   刚说完这话,忽而想到将军府是在官家巷子里,可没有什么小摊小贩敢过来卖东西,真宁是被小姐带入府的,他在哪里买的?   “真宁,你的冰糖葫芦是在哪里买的?”宏才问。   闵危刚听到他想吃的话,眉头轻微地皱起,再听到他后面的话,徐徐开口:”是小姐赏的。”   嚯,竟然是小姐给的,这下宏才可不敢再讨,只能将馋欲压住。   夜间,待室内另一个人归来。   “这谁?”那人生得精瘦,个子却高,像瘦条猴。刚进门就毫不避讳地脱下沾雨的外衣。   宏才向他介绍:“这是今天刚入府的,和我一个厨房做事,叫真宁。”   “这是厚德,是负责庄子上算账的。”宏才又转头向闵危道。   闵危只是点头示意,并不主动说话。厚德也是。   三人洗漱后,便各自在床上躺下。   不过片刻,闵危的耳边就想起一阵的呼噜声,时高时低,跌宕起伏,两种声音交合在一起,扰人得很。   闵危侧身朝向墙壁,想起那句“在梁京中,有一镇北王府,我之前经过那处时,瞧见过镇北王世子,你倒与他长得颇为相像。”心中波动,手贴近胸口的位置,摸到一块硬质的事物,又不觉捏紧手指,尚稚嫩的眉眼间积聚着散不开的阴郁。   因昨天睡的过多,林良善今晨起的早。   洗漱的空当,她问红萧:“哥哥回来了吗?”   红萧正把窗子打开通风,回头答道:“公子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的?醒了吗?”林良善将帕子放好,坐到梳妆台前,拿起木梳梳发。   “我听陈娘说是寅时回的,现在应当睡着未醒。”红萧拿过林良善手中的木梳,替她梳理后面的乱发。   “等哥哥醒了,我再去找他。”林良善瞧着铜镜中年轻许多的脸,不由伸手摸着颊侧,划过弯细的眉,然后停在眼角不动了。   红萧把那头乌黑的长发梳好,用红色的发带缠绕捆绑做了两个髻。   林良善只画了眉,便叫红萧去端早膳来。   “这粥是谁做的?”   红萧当林良善还对昨晚的鸡汤心有余悸,道:“是宏才做的,不是真宁。”   林良善“哦”的一声,接着吃,待吃完,突然对红萧说:“今天的午膳让真宁做。”   “是。”   红萧把残粥撤回厨房时,对一边正清洗青菜的闵危道:“真宁,今天的午膳你来做。”   闵危洗菜的手顿住,抬头,点点头,道:“好。”   他莫名觉得这是“小姐”的命令。   宏才正切菜准备午膳,闻言接过话:“我帮你。”   近来梁京有些不平,大案小案一堆,林原身为刑部右侍郎,和同袍连轴转了两个多月,前两日终于处理好大半,如今倒可以稍微休息下。   他起床洗漱时,张管家向他汇报府中近来一些重要事情。   林原整理着黛蓝的衣领,一面听,一面又与张管家商议。   待事情汇报完毕。   “善善起了吗?”林原问。   张管家道:“小姐早起了。”   “好,我去看看她。”   林原是半夜回府,劳累过度,一睡便到现在快接近中午,来到林良善的闺房时,正赶上午膳。   “我还准备让红萧去叫你。”林良善的俏脸上笑意盈然。   林原的眼下还有青色,但精神好了很多,掀袍坐下,颇为歉意:“我昨晚本想同你用晚膳的,但刑部事忙。善善,抱歉。”   林良善挨着他坐下,道:“有什么好道歉的,哥哥事忙,我是理解的。”说罢,她见林原消瘦的脸,伸手戳了下,不免心疼,道:“我不在的日子,你没照顾好自己吗?”   林原脸上陡然被一截微凉的指尖点了点,一下皱了眉,把那手拦下,佯怒:“没大没小。”   见林良善眼中的心疼,他叹了口气:“没事儿,我不累,况且接下来也可以好好休息了。”   自威远将军林安逝世,十七岁的林原就担起家里的重任,他不善武,反而对破案刑事一类兴趣十足,后在二十岁时考中进士,又因圣上怜惜林家,只有两个不大的孩子持有门庭,便特许了林原入刑部,到如今已有六年。   两人正用饭,林良善想了想,貌似不经意道:“哥哥,我听张管家说江家的远房表妹被人劫了?”   林原将饭咽下,抬眼看她,又夹了一注青菜吃起来,不理她。   林良善:“……。”   “哥哥。”   林良善去摇林原的胳膊,眼神有些可怜巴巴的。   林原将碗放下,一对浓眉早就皱起,唇角抿直了看林良善,似乎生气了:“你不是和江咏思断绝关系了?还问他做什么?”   林原也是弄不懂自己这个妹妹脑袋在想些什么。   去年十月,江咏思的远房表妹自齐州过来,原是有事上京,却不想住在一个府中,那表妹对江咏思有了好感,两人出门游街时被林良善瞧见,她愣是当街哭起来,气急攻心,疾病发作,又适逢入冬,寒气甚重,林原不得不连日将林良善送往宿眠山,在影梅庵陪她半月,走时托静慈师太好好照看。   那半月,林良善是如何对他说的?   “哥哥,我再也不喜欢江咏思了,他混蛋!”   “他竟然喜欢那个表妹!难道我没她好看吗?”   “呜呜,哥哥,我好难过。”   ……   一连三个多月,林原都没从信鸽传回的字条上见到询问江咏思的笔墨,以为林良善是真的放下了,哪知道这次回来,还知道拐着弯地问他。   这样反复无常已有无数次,这种性子谁又吃得消。   越想越气,林原干脆站起身,要离开。   林良善拖着他的手臂,杏眼蓄泪,小声道:“哥哥,我只是随口问问,你怎么生气了?”   站了好一会儿,林原才转身,郑重其事道:“我能不生气?你看看你,就因为在大街上瞧见江咏思和他表妹,你就生气,还病得倒地不起,要不是红萧在,你让我怎么办!”   “我不会了,哥哥,我真的不会了。”林良善一再发誓,模样乖巧。   她确实不会了,经历一世,她已经知道那个表妹只是一个过客,真正对她有威胁的是徐幼娇。   林良善委实想不到徐幼娇的桃花那般茂盛,不管是太子段昇,还是闵危,亦还是江咏思,皆在上一世痴情于她,偏徐幼娇选了段昇。段昇登基为帝后,却与他母族的一个表妹有了勾连,以至于最后闹出赐死皇后的荒唐事,再然后便是闵危为心爱之人报仇谋反,篡夺皇位。   而江咏思早在徐幼娇嫁给段昇为太子妃后心灰意冷,又偏被太子的姐姐安平公主瞧上,谣传说要去找圣上下旨,让江咏思做她的驸马。   林良善去找他。   江咏思是如此说的:“善善,你年岁小,不会懂的。”   他不过大她两岁,装什么深沉。   林良善哭花了妆容,上气不接下气,抽噎道:“我想嫁给你,我可以学着怎样持家,怎么服侍你,这些我都可以学,为什么你就不能娶我?明明我们自小认识,不会再有哪个女子比我更了解你。”   江咏思轻柔地替她擦去泪水,温柔道:“正是因为我们自小相识,我才不能娶你。”   “还有一点,你错了,善善,你并不了解我。”   那时的林良善看不懂江咏思的神情,她快要被巨大的悲伤给淹没吞噬。   自重生,林良善的脑海一直回放着前世种种,她想改变它们,因此当她在真宁道上见到闵危,惶恐、惊讶、喜悦一系列复杂的情绪掺杂翻倒,终于救了那个泥水里被人殴打的少年。闵危,或许可以改变前世的一切。   林原叹气:“江咏思的那个表妹已经回老家齐州了。”这件事经过他的手,他是一清二楚。   林良善可不管上什么表妹表姐,抿唇,眼中有哀求,道:“哥哥,我想明日就去国子监,好不好?”   威远将军林安尚在世时,不想让林良善以后成为大字不识的女子,且她到底是将门出生,虽身体不好,却十分能折腾找事,不似林原沉着安静。林父琢磨着将她送到国子监读书,想改改她的脾气,让她知书达理、温柔端庄些,以后也能嫁个好人家。   却不想正是在国子监,林良善遇到了江咏思,实为孽缘。   现今江咏思十六岁,还在国子监读书,他是后年参加的春闱,夺得魁首,做了状元,也是在那年遇到的徐幼娇。   林良善还有两年的时间,但现在出门需得林原批准同意。   林原觉得有些心梗,呼吸不畅了,道:“你刚回来,还没在家待上两天,就要去找江咏思了?”其实他心里是觉得江咏思这人靠谱稳重,无论是外貌还是才学脾性,但自家妹子这上赶的架势让他难受。   “我是去读书的,哪是找他呀?”   “爹让我到国子监读书,你现在不让我去,我马上去告诉爹娘,让他们今晚去找你。”   林良善实为能折磨人的小女子,林原被磨得无法,他的袖子都要被她扯断,只能答应,又对红萧道:“好好看着她,别闹出事来。”   喜欢江太傅嫡长孙江咏思的可不止林良善一人,要是再闹出和去年那事儿一样来,林原觉得可以趁早去见父亲和母亲,向他们忏悔了。   “是,公子。”   林良善擦了擦眼角的泪,果然哥哥对她的眼泪最没有抵抗力了。   “你真是我的亲哥哥!”   林原睨了她一眼,道:“难不成我不答应你,你就不认我这个哥?”   “当然不是,我也只认你一个哥哥!”林良善笑得眼泪又要冒出来。 第六章   红萧将午膳撤回厨房时,闵危偷偷看了她一眼,又快速将目光移开。   红萧不明所以,问他:“你要说什么?”   闵危:“小姐,小姐有说什么吗?”   “什么?”红萧不明白,在一边的宏才也不明白。   闵危闭嘴不说了。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问小姐觉得你做的这顿饭如何吧?”红萧觉得这少年的沉默有些好笑。   闵危的脸色有些红。   林良善的胃口小,吃得又清淡。这次的午膳,闵危是在宏才的帮助下完成的,虽他知晓自己有比他人强的模仿能力,却担心林良善接受不了自己做的饭食。   宏才宽慰他,简直和他做的一样,让他不用担心。   红萧不知道怎么说,这次午膳是公子陪小姐用的,他两人在餐桌上聊的都是江大公子的事情,小姐似乎也没特意说这顿午膳如何?但却吃得要比平日多一点点?   “小姐没说什么,但应该还算可以。”   说罢,红萧离开厨房。   一回去,红萧就将这件事同林良善说了。   林良善刚只顾着和哥哥林原说去国子监读书的事情,却忘了这顿午膳是闵危做的,听红萧提及此事,忽觉这顿午膳和宏才做的几无二致。   林良善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姐笑什么?”红萧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林良善自然不能告诉她,现在在厨房里做饭的可是未来的皇帝陛下。   她知晓闵危头脑聪慧,甚至可以说是奸诈多计,若非其能力卓绝,后来又如何在不知不觉中干掉自己长兄世子,与其他兄弟相争,承袭了镇北王的爵位,后又起兵谋反,还有那些大臣能士的追随。   对他来说,做饭也不过是小事。   林良善并不害怕以后闵危获得地位,会对她如今对他的所作所为怀恨在心,毕竟是她将他从那些小乞丐的手中救出。她也没有亏待他,还让他有的吃有的穿,已然是很好。以她对他浅薄的认知,他是不会对有恩于他的人痛下杀手的。   她给他起名“真宁”,也是想让他记住这份恩情。   同时她也没有忘记自己上一世嫁给他后所遭受的那些事情,闵危虽然娶了她,却从没将她当成正儿八经的王妃,他的沉默让她独自面对后宅中的一切。当然,林良善也不在乎,要不然段昇抓住她的时候,她也会尽力想办法活命,哪怕作为一个棋子被威胁。   虽如此,林良善却不想那么容易放过闵危,看以后会丰功伟绩的人为她下厨做事,实在令她心生快意。   不过,“红萧,等晚膳做好,你叫闵……真宁过来。”   差点说漏嘴。   红萧:“好。”   静慈师太给的药方是两日一吃,红萧将药材拿去厨房时,对闵危道:“真宁,小姐叫你做好晚膳后去见她,你顺便把这药煎好了送去。”   她又将煎药的方法告知他。   红萧本不放心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新人,但林良善却开玩笑道:“总不会吃死人。”   红萧忙去捂林良善的嘴,让她可不能说这样的话。   闵危接过沉甸甸的药包,点头,说“好”。   待人一走,宏才凑到跟头来,惊讶地看着他,道:“小姐吃的药一直都是红萧负责煎的,怎么这次交给了你,有那么放心吗?”说不嫉妒是假的,更何况在领略了闵危超强的学习能力后。   闵危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傍午,遥见天色昏暗,乌云笼罩着整个天空,狂风呼呼地刮着周边的树木花草。   闵危摇着蒲扇轻轻扇风,又揭开盖子看了眼里面的药汁,有些浓黑黏腻,嗅着鼻尖的药香,不知怎么,闵危想起将他救回来的小姐身上,也是这样的味道,寡淡,微涩。   是常年喝药所致吧?长翘的睫毛抖了抖,闵危将药罐移开,将里面的药汁倒在碗中。   午时过,有人来府,林原随那人出去,让张管家告知林良善不用等她用膳。   林良善又是一个人用的晚膳。   她问道:“真宁将药煎好了没?”   红萧:“我去看看。”   还未及出门,就见回廊不远处一人身形瘦削,端着木盘过来,步伐平稳利落,待到了红萧面前,始终低着头。   “进来吧。”   闵危遂端着药进屋。   待将药碗放下,他才道:“小姐,药好了。”   林良善看了眼热气腾腾的药汤,又看向闵危。他今天一日都待在厨房做事,身上难免也带出各种烟火气。   “你怎么一直低着头,抬起头来。”   前世,她第一次与闵危相见时,便惊诧于他的身高,她要仰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而他只需低头俯视。后来嫁给他,林良善懒得和他对视,脖子酸累。   现在见少年闵危低着头,她心里又翻搅出什么。   闵危骤听她的话,再次响起那个雨天,他被其他乞丐揍的爬不起来,那只踢他左手臂的红色绣花鞋轻笑:“抬起头来。”他听话地抬头,正见面前女子脸上的淡笑,忙低头。   “别低头。”   “你长得好看,干嘛一直低着头,是怕我瞧上你?”林良善将药碗端起,搅了搅,散去些热气,慢慢喝尽。   闵危有些被她的话惊吓到,脸色微变,心里的怪异感增加,他不敢答话。在林良善喝药的时候,瞥眼瞧她旁边的桌上放了一本书,他视力好,只一眼,就看清了那上面的字。   是佛经之类的书?   闵危心下疑惑又多了一个,这样一个小姐,竟看佛经?   林善良将空碗放下,用绢帕擦了下唇,对上他的眼,坦然处之。   “你认字吗?”林良善放下绢帕,闲问。   闵危不知道这小姐又要如何,心里只踌躇了下,道:“我不会。”   “不会?那正好,我教你识字,如何?”   别说闵危被她的话吓到,就连红萧也是。   林良善自顾自地说:“从明日起,我要去国子监读书,身边总得有个人跟着,红萧不喜欢读书,你认字后和我一起去,要是有时我开了小差,忘了老师的话,你便替我记下。”   大雍国子监一般是对官家子弟开放的书院,允许来读书的公子小姐带一个自己的书童在旁边伺候。前几年林良善到国子监读书都是红萧陪着,但往往林良善还未睡着,红萧便开始打瞌睡。   红萧是威远将军林安副将的女儿,自小习武,比林良善大三岁,被林安看中,来照顾体弱又折腾的女儿。后来,林安和副将战死西北之地,红萧留了下来。   “小姐,你不要我了?”红萧有些委屈。   林良善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地解释:“哪有,我没不要你,只是我想去国子监的时候,身边能有个知道那些之乎者也的人。你要是愿意帮我记着,那我就不要他了。”   红萧哪能记住那些,她宁愿去练剑蹲马步,也不想碰那些书,自然摇头。   林良善也是知道红萧会拒绝,才说出这样拙劣的借口。   “真宁,我是听说你聪明,才给你这个机会。”   这句话的潜台词好像在告诉他:别给脸不要脸。   红萧也不知道闵危聪明在哪里,这下看他的眼神带了点酸。   闵危:“小姐,我愚钝。”他刚才说自己不认字也是随口。   “你这是拒绝我的好意了?”林良善挑眉,是一点儿都不意外,闵危这个人是矛盾的,她知道。   其实她想教他认字,带他去国子监是有自己的私心在。闵危在外面流落十多年,也不知道他曾经过的是什么日子,但肯定没有机会读书,而他今后是镇北王,是皇帝,识字是迟早的事情。现今她将事情先揽到身上,教他认字后,又带他去国子监,里面的大儒会的很多,她是没什么兴趣,但应该对他多有助益。总不能一直待在厨房里。   闵危这人脑袋聪明,该学的很快,也该记得她这份恩情。   等两年后,镇北王从北疆回来,“偶遇”他这个失散十多年的儿子,到时候就好办事了。   林良善想的很好,甚至是认字都要亲力亲为,好让他记得她的大恩,别到时候见到徐幼娇就全忘了。   “不敢,是我,我……”   我什么,林良善直言:“就这样决定了,以后厨房的活你就别做了,明早起和我一起去国子监。”   闵危抿了下唇,轻声道:“多谢小姐。”   “认字的事等明天回来,我教你,现在晚了,我要睡了。”   “……好。”   “那你先下去吧。”   “哎,把碗一起带下去。”   闵危欲走的步子一顿,颤抖着手回来拿碗,逃也似的走了。   红萧有些愤愤:“小姐,你对我都没那么认真?”   林良善透过窗看远处不断走远的背影,悠悠道:“这可是大事,当然要认真。” 第七章   夜间,林原刚回府,张管家就对他说:“公子,小姐想要那个新入府的小子做伴读。”   “什么?”林原觉得自己有些没听清。   张管家又重复了一遍。   林原:“伴读?”   他回忆起那小子的模样,只觉得瘦得像跟杆子一样,身上还破破烂烂的,值得注意的是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里面似乎氤氲着什么,让林原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出什么。   “是,我听宏才说了,真宁很聪明,只不过是教他一遍如何下厨做菜,他便能一步不差地做出一样的味道来。想必小姐也是因为这个才让想让他做伴读的。”张管家觉得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答道。   林原不语。   张管家又道:“我已经问过冯从,他说那小子是小姐在真宁道上捡到的,当时他正被几个乞丐殴打,小姐不忍,便救了他回来,给他取了那道上的名字。我也问过他,说是从金州来的,也不知道那么远,是怎么来的梁京,也是一个可怜娃。”   张管家有一个和闵危一般大的孩子,不免有些可怜他。   林原舒展了皱着的眉,问道:“善善睡了吗?”   “没呢,刚陈娘还去送了新棉被,是刚缝制好的,红萧说原先那床有些冷。”   林原转步,沉声道:“那我去看看她,张管家,你先去睡吧。”   “好,公子也早些睡,你也忙了好些天。”张管家笑了笑,知道林原是心疼他这把老骨头。   林原到林良善闺房时,里面还亮着火光。   “怎么还不睡?明天不是要去国子监见‘情郎’”林原调侃道,瞥眼见桌上摆放的佛经,不免有些震惊:“你怎么还看起佛经了?”   林良善有些无语地看着林原的夸张神情,道:“闲来无事,随便翻翻。”   倒也不算随便,上一世嫁给闵危后,林良善在后院只有红萧陪着,也没什么莺莺燕燕侧妃小妾可以相互使绊子,颇为无趣,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心性变了许多,倒开始看起了佛经。   林原坐下,感慨道:“娘以前也时常礼佛。”   这话有些伤感,林良善及时止住了他的话:“哥哥,你找我什么事?”   “啊,我是来问你那个小子,叫什么来着,真……。”林原一下子想不起人的名字。   林良善提醒:“你说的是真宁?”   “对,真宁。“林原猛地拍下大腿,道:“你是想让他做伴读?”   “是,哥哥怎么知道,是张管家说的吗?”   林良善担心闵危以后要跟在她身边后,厨房只有宏才,怕忙不过来,才让红萧去找张管家,让他尽快找到替补的人。该是张管家问起缘由,红萧说的。   “我回来时,他和我说了。”林原疑惑道:“你怎么突然就想要一个伴读了?红萧不是一直陪着你吗?”   “红萧哪会读书啊?”   适时,一旁的红萧睁着大眼睛点点头:“公子,我看着那些书就犯困。”   林原戳了下林良善的额头,嘲她:“说的你好像有多用功似的,也是半斤八两。”   林良善抓下他的手,又揉揉自己的额头,委屈道:“我这不是要用功了吗?你不是一直想要我成为大家闺秀吗?”   “是,可没有一个大家闺秀身边跟的是一个乞丐伴读。你要是真有心,我明日去给你找一个书童,岂不是更好?”   林良善一下子就拒绝了他:“哥哥,我就要他,他可聪明了,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会学得很多。”   林原有些怪异:“不是你学?怎么变成他学了?”   被哥哥林原那凌厉的眼神一望,林良善差点就要漏馅。她故作生气,怒道:“哥哥,你看我的是什么眼神啊,审犯人呢?”   林原收回目光,仍旧道:“就让真宁在厨房,我明天给你找个‘知识渊博’的书童。”   说罢,就要起身离开。   却不想被林良善一把拽住,他回头看她。   林良善真是心里憋着好大的秘密,却是不能说给任何人听。   上一世,林良善之所以能嫁给闵危,还是自己做谋失算的结果。她想要嫁给江咏思不得,又逢徐幼娇嫁给太子段昇,江咏思心伤不已,她便用了古法制得的绕指烟,想要成就‘好事’,虽她知道这是极其卑鄙的,但那时安平公主将招江咏思为婿的谣言满京城的飞。   林良善忍受不了,即便事后让江咏思知道她是个卑劣的女人,她也不在乎了。   可事情却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也不知道其中是出了什么纰漏,在赏花宴中,去了那个房间的是闵危。众人赶到时,见到的是独处一室的男女,闵危赤红着一双眼,额上滚落下炙热的汗水,衣领微松,而林良善则吓到缩在床角发抖流泪。   既然发生了那种事,林良善也只能嫁给闵危。   哥哥林原被这件事给打击到,拿着剑到镇北王府砍闵危,任谁都拦不住。回来后,他却下令让府中好好准备小姐的婚事。   尽管林良善再三哭着说她和闵危没发生什么,可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两人在一张床上,包括江咏思,再如何辩驳,也是不能。   林良善是被绑着上的花轿,哭得妆容糟糕,林原干脆让人给她净面,不用化妆了,直接盖了双凤戏珠的红盖头,架着入了新房。   因闹得太过分剧烈,拜堂时都是闵危压着她行礼。   后来,就是林良善独自在后院,刚开始还有所谓的妯娌亲戚来骚扰她,可后来那些人都被闵危给清除了,她也越来越清闲,镇北王府的事情她插不了手,也使唤不了闵危手下的任何人,只有红萧一直在她的身边。   在林良善嫁给闵危的一年后,林原陷入通敌大案。   她心里着急不已,彻夜等着闵危回府,想让他救哥哥林原,但一直到太阳升起,她都没等到人。   实在等不下去,林良善干脆出门寻他,辗转了许多地方,又问了很多人,忍受诸多嘲讽嗤笑,她终于在花楼见到闵危。   彼时,闵危身边陪坐着两个美貌妩媚的娘子,林良善哀求他:“世子殿下,我的哥哥入狱了,我求求你救他。”   他不语。   一个娘子掩面笑开:“原是世子夫人,世子殿下刚还和奴家说了曾经的一些趣事,没想到世子夫人那样奔放,奴家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林良善羞愧,却握紧了拳继续祈求闵危的搭救。   他垂眸看着她,懒散笑道:“抱歉,我无能为力。”   即便林良善不要脸面地给他下跪磕头,他也无动于衷。   林良善哭到几近昏厥,是被红萧搀扶着回府的。   最终,圣上下旨,将牵涉进通敌大案中的主谋砍了头,其余人流放宿州,林原也在其中。   在闵危为了徐幼娇谋反篡位的消息传到梁京时,林良善正被病痛折磨,日夜不得安眠,但她强撑着病躯,写了一封绝笔信,忏悔自己当年的过错,恳求闵危成事后,能赦免哥哥林原的罪行,也放过太子党的江咏思。   是什么让林良善相信闵危最后一定会称帝,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将这封信藏在他的床榻上。   闵危杀了段昇,龙袍加身为帝后,回过一次镇北王府,发现了那封信。   他按着信中所言,应下她的一干要求。   从这件事上,林良善是感激他的。她知道当初是她的不懂事和算计,才让闵危不情愿地娶了她,他不待见她,让她有名无实地遭人嘲笑,她也不怨他,那都是她咎由自取。   “善善,你在想什么?”林原的手在林良善眼前挥了挥。   林良善回过神,笑了下,道:“没什么。”   “哥哥,我就要他做我的伴读,其他人我都不要。”   林良善一向最能撒泼,林原受不了,先前答应她去国子监,现在又要答应她一个乞丐做伴读。   他甚至觉得这次林良善回来,行为很让人捉摸不透。   又说了许多好话,林原无奈道:“行吧,不过你别让他犯事了。”   “好!多谢哥哥。”   林良善笑着应了。   她不能说她这样做也是为了他好,为了整个林府好。闵危以后回到镇北王府,成了世子,成了镇北王,甚至成为帝王,只要他们有恩于闵危,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他都会护着他们。   林原头疼地摆摆手,道:“你早些睡,我走了,明天让冯叔送你们去国子监。”   “知道了。”   闵危躺在床榻上,脑子里是方才林良善对他说的话。   “你认字吗?”   “不会?那正好,我教你识字,如何?”   “从明日起,我要去国子监读书,身边总得有个人跟着,红萧不喜欢读书,你认字后和我一起去,要是有时我开了小差,忘了老师的话,你便替我记下。”   ……   闵危至今都想不明白这个小姐为什么会救他,会给他药膏和冰糖葫芦,让他在府中做事,如今还让他做伴读。   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尤其是她看他的眼神,好像他被牢牢拴住,只能任她驱使,他反感这种感觉。   但是,他摸了摸怀中冰凉的玉佩,兴许他安心待在这将军府,是一个契机。商贾多成聚,官宦亦集巷,他必须找到这玉佩的主人,他所谓的爹,在做下一步打算。   如今的他,还不能离开“小姐”。 第八章   翌日,闵危一早起了,洗漱好,先是和宏才一起去厨房做好早膳。   宏才从张管家那里得知他要去做小姐伴读这件事,感到愕然,吃惊地追问他是怎么办到的。   闵危摇头,表示不知。   待他端着早膳走后,宏才忍不住嘟囔:“他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我也不差啊,小姐怎么没选我。”   房门未开,闵危看了看冒着热气的粥米和点心,犹豫了下,还是站在院落里,忍不住打量四周的环境。   院落虽小,却布置精巧,有一个小池塘,里面有三尾红金鱼,旁边栽有两棵桂花树和一棵白玉兰,另外有些栀子兰花,正抽出嫩枝。一副生气盎然的模样。   闵危不由想到,要不是小姐将他救了,带他回府,他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流荡。   他敛眸,视线落在手上背上的一道长疤处。接连两日,他都会涂抹药膏在伤口处,不过短短时间,已经结痂,有些痒,皮肉正在愈合生长。   “宏才,小姐叫什么?”   “嘘,主人家的大名可不能大声说,小姐呀,是威远将军林安的女儿,叫林良善。”   林良善。   闵危在心里又默默地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良善,真如她的名一样,她才将他带回府的吗?   “小姐,真宁来了。”红萧刚推门,就见站在院子里的人,回头对刚起床的林良善道。   林良善拢了拢耳边乱糟糟的云鬓,懒洋洋地打了个哈切,半闭着眼,道:“不用理,就让他等着。”   “他好像还端了早膳来。”   “让他进来。”   一道花鸟四折屏风挡住了床上的风景,闵危进屋后,将早膳放好,正要离开。   “早膳是你做的?”声音有些早起床的软糯和含糊。   闵危低头回话:“是,和宏才一起。”   “你吃过没?”   闵危:“已经吃过。”   “你先到外面等着吧。”屏风后是嘻嘻索索,衣料摩擦的声音。   闵危就出去等候了。   红萧径直去端了热水,侍候林良善洗漱。   “小姐,今日穿什么?”红萧有些拿不准主意,今日可是要去国子监,说不准就碰上江大公子了。   林良善在铜镜前细细地描眉涂脂,听到她的话,一时想不起自己年少时穿过哪些衣裙,她直接道:“你把新裙翻出来,我看看。”   红萧只得翻箱倒柜地把从未穿过的衣裙找出来,堆得床上都是,一色的红艳,夺人眼目。林良善皱眉看着那些衣裙,没有一件清淡颜色的。   红萧瞅着她的神色,道:“小姐,没有合适的吗?”   “有素些的吗?”林良善蹙眉问道。   林良善自小体弱,肤色苍白,性情又骄纵,很是喜欢红色一类的衣裙,也更衬肤色,少显得她柔弱,衣柜里也少素净的衣服。   “没呢,小姐怎么想穿颜色素些的衣服了?”   “没有就算了,就穿这件吧。”林良善从一堆衣裙中挑出一件淡青色的云纹裙和嫩黄色的掐花对襟外裳。   待穿戴齐整,林良善对镜照了照,又转目问红萧:“这身如何?好看吗?”   这身衣服还是去年林原买的,没穿过,几乎压箱底了。红萧少见林良善穿这样素净的衣服,眼前一亮,嬉笑道:“好看,这颜色配的人活泼些。”   林良善摸了摸圆润的脸颊,微微笑开,右脸颊的梨涡若隐若现。随即坐下用了早膳。   房门打开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闵危抬眸看去,就见那小姐一身俏丽衣裙,正缓缓走来,绘着精致妆容的脸上挂着一抹笑意。   及至他跟前。   “小姐。”他俯首唤她。   现在的闵危比她还矮些,到底年龄差了三岁,再加上他常年在外流落,吃得都要靠抢,哪有营养给他长高。   “嗯。”   林良善的视线从他浅褐色的发顶上扫过,朝前走去。   闵危眼睫低垂,微抿了下唇,跟在她身后。   初阳刚从云层中露出,几日来的连绵春雨后,终于迎来了晴天。闵危一路走在林良善身后,刚开始还低着头,后来便抬眼看前面娉婷的背影,温暖薄淡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又因那身衣裙,有了几分柔意。   冯从早在府门口停好马车,两人上了马车,红萧则被要求留在府中。   “红萧,你就在府里,不用和我一起去了。”   “可是公子……。”红萧有些犹豫。   “你不用担心,我会和他说的。”   待马车走动,林良善将车窗帘子放下,抬眼看向一边的闵危。   他今日穿的是陈娘送去的衣服,湛蓝色的初春棉服,不长的头发整齐地用发绳扎成马尾,额前有些碎发,微微遮住他的一双眼。   他侧面坐着,林良善看着他高挺的鼻梁,问道:“伤都好全了吗?”   闵危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下掌心,道:“用过小姐给的药,已经好了很多。”   “那就好。”林良善转而问道:“你是从金州来的?”   这话还是张管家告诉她的,她还未问过。   “是。”闵危应道。   “怎么会来梁京?”她的视线落在他长翘的睫毛上,像一片鸦羽,在他眼下投了暗青的阴影。   闵危只停顿了瞬,答道:“我是随着流民过来的,不知道来的是梁京,被小姐救了后,才知道的。”   林良善盯着他突出的眉骨,问道:“我记得你曾说过已经没有亲人了?”   “是。”   林良善眉眼弯笑,好一会儿,才道:“真宁,你在这世上无亲人可依靠,又恰好被我救了,以后便在府上替我做事,若你以后有了去处,随时可以离开,只要不忘了我们林家对你的恩情便好。”   闵危突地站起,要掀袍跪地。车厢狭小,他被林良善一把搀扶住。   “我早就说过,你不必跪我。”林良善的笑容僵硬。   自从“救”了闵危,她明显感觉到这刚十二岁的少年与前世的闵危截然不同,现在的他给人卑微怯懦的感觉,但前世,他总是一副阴沉面目,谁敢在他面前放肆。   由此,他虚伪的功力可见一斑。   闵危平静地坐回原处,轻声道:“我不会忘了小姐的救命之恩。”   林良善笑了笑,心里安稳了些。   记得便好,以后是要连本带利收回来的。   她之所以一定要带着闵危在身边,一方面是要向他施“恩”,另一方面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府中。只有在她眼皮子底下,她才能安心些。   一路上,不再多话。   威远将军府到国子监只不过隔着两条大街,不到半个时辰,冯从便勒住了缰绳,道:“小姐,到了。”   “好。”   闵危先下车,林良善正要跳下车,一边伸过来一只手,白皙嶙峋的指骨上还有些伤痕。   林良善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将手交给他,自己跳下了车。   闵危眨了下眼,将手收回。   国子监占地宽广,红门高槛,迈过大门,正见里面的书院,皆雅致肃然,间或种植有翠竹兰草。时不时有人在小道上走,时辰尚早。   林良善刚到院门口,便有一粉衣女子远远朝她挥手,喊她:“善善!”   待那人小跑着过来,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   这名女子是林良善自小的玩伴,叫江寄月,是太常寺少卿的女儿,性情活泼,两人很能玩到一起。只后来江寄月嫁去永州,两人未再见过。   林良善心下感慨,面上笑道:“前天刚回。”   “你的病好些了吗?”   两人边说边进了院门。   “好多了。”林良善道。   “那就好,你去年在大街上病情发作的模样吓到我了,病好就成。”江寄月尤觉得有些心悸,她可是没想到闺友能被那江咏思的表妹气出病来。   她挽过林良善的手臂,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的衣裙,道:“你不是说过自己不喜欢素净的衣服吗?怎么今日穿了?”   还能是因为什么,左不过是江咏思。林良善自然不能说以后的情敌便是穿的一身楚楚可怜,赢得诸多人的爱慕。她心里自嘲:也不知是不是东施效颦。   “突然想穿的。”   屋内已经坐了十几家的小姐,各自围成圈在聊天,有人见到进来的林良善和江寄月,忙招呼她们过去。   “良善,你回来怎么也不和我们说声?”   “是啊,你的病好了吗?”   “看着脸色红润,该好得差不多了。”   ……   一阵叽叽喳喳,少女们的声音清脆如铃,林良善眉眼带笑地回应她们。   “要我说,那江大公子实在不懂你的心意,也不知道拦着那表妹,你还眼巴巴地凑上去。”说这话的是兵部左侍郎的幼女李兰芝,她义愤填膺地拍了下桌子。   林良善只道:“他也护着我的。”   “你还说维护他的话,我看你的脑子是不大清醒,那江咏思也只不过长了一张瞧得过去的脸,你就栽在他身上。“李兰芝复坐回去,有些气愤。   江寄月及时插话:“兰芝。”   李兰芝闭嘴了。   可这话还是被其他的官家小姐听到,有人就反驳:“李兰芝,人江大公子是长得好看,又有才华,你也不用那么嫉妒,在人背后说坏话吧?”   “徐秀!我忍你很久了!”李兰芝啪地一下站起身。   江寄月一见这架势,立即拉住李兰芝,朝对面道:“徐秀,兰芝一个女子怎么会去嫉妒江大公子的长相?”   徐秀被她这话噎住,张着嘴不知道怎么回骂。   正对视着,老师贺博光拿着书进了门,一见屋内的情形,重重地咳嗽一声。   各家小姐只得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余光还带着怒气。   林良善的位置在教室的左后方,靠近墙角。她跪坐下,抬头见前面着各色衣裙的女子们和一脸严肃端正的老师贺博光,有些恍惚,这样的场景是很久之前的了,没想到她重活一世,还能再回到这里。   闵危在一旁替她磨墨。   台上的老师正拿着《孝经》讲解,声音老道低缓,节奏感颇强,他只不过一扫眼,便见好些女子不在老师的教导下学习,要不转着手帕玩,或是撑着下巴发呆,亦或是看窗外的明丽风景。   闵危心里有些讶异。他昨日已经从宏才那里得知这国子监是大雍朝最高的教学机构,能来这里上学读书的都是家中做官的,或是受了祖上荫庇,平民百姓少极。学生如此,老师更加厉害,他们都是参加过科举春闱的进士,有的还进了前三甲。   照理说这些小姐该认真听课才是,怎如此怠慢?转念一想,她们家中都有人为其庇护。   他认得字,读过书,头脑聪慧,自然知道贺博光说的是什么意思,便一边磨墨一边听讲。   林良善瞥眼见闵危的模样,知晓他是听进去了,只是懂了多少?明明不识字的。   一个时辰过去,教室内睡倒的人大半,李兰芝更是夸张,口水都淌到桌面上。贺博光一记冷眼过来,李兰芝的丫鬟忙小声唤她:“小姐,醒醒。”   “下课了?”她朦胧着睁开眼,升了个懒腰。   丫鬟的脑袋快要抵到地上,道:“不是。”   哄堂大笑,贺博光.气得快碾断胡子。   因这事,林良善昏沉的脑袋清醒了片刻。她是真不喜欢这些之乎者也的东西,转眼间,便和闵危的视线对上。   她有些含糊地问道:“怎样?”   闵危不解地看她。   “你觉得这个老师讲课好么?”   闵危垂眸,低声道:“好。”   “嗯。”林良善将书朝他那边移了移,也不管他是否看得懂,道:“你好好听着。”   闵危想起她曾说过要是她开小差,他就记着老师说过的话。   待一个半时辰过去,终于下课,贺博光走后,一屋子的少女又摆起了龙门阵。   江寄月说道:“两天后,我要和兰芝去福源寺求签,还觉得少些热闹,正巧你回来,我们便一同去。”   李兰芝点头,道:“一起去罢。”   “好。”林良善不会拂两位好友的邀请,笑着应下。   “嘿,我刚没注意,你怎么没带红萧来,这是谁?”李兰芝像是一下子发现了林良善身后的少年,瞧了又瞧,俏脸上堆满笑意,道:“他长得倒好看,只不过太瘦了些。”   闵危闻言,低下头,微微皱眉。   林良善:“他叫真宁。”   “真宁?”李兰芝想不起来,道:“怎么那么熟悉?”   “城外西郊有一条道,是叫真宁道。”江寄月想起,几个月前,她听父亲说起那里聚集了很多流民。   “是了。”李兰芝拍拍脑袋。   林良善解释道:“他便是我在真宁道上捡到的,所以取了这名。”   李兰芝有些惊奇,想让她说说这过程,正逢另一个教授女训的老师进来,立即哑口,各自坐回原位。   国子监开设的女学只限于午时前,结课后便可离开,并不需要同那些官家男子一般,要坐着苦学一天。且女子学的浅显,绕不开女子该学的淑德,譬如孝经,或是女训。   下课后,江家和李家派了人来接小姐。   江寄月和李兰芝只能挥手作别林良善,道明日再会。   林良善:“你们先走罢,我家还未派人来。”   “好吧,那我们先走了。”   待两人走后,林良善才收拾了东西,对闵危道:“你先到门口找冯叔,我有事要晚些出来。”   闵危只思考一瞬,道:“可小姐身边得有人。”   “不用,你去门口等着我吧。”   闵危只能点头,道:“是。”   等人走了,林良善才迈出院门,朝着记忆中模糊的道路走去,穿过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往男院而去。   她这是要去找江咏思。 第九章   男院的规模要比女院大的多,屋舍连排,有身着淡青袍的年轻男子从内而出,要去食堂,一路相互交谈着课上老师所讲的内容。   “那不是林良善吗?”被人瞧见了。   林良善打了个招呼,微笑道:“吴玉,好久不见。”   吴玉和同伴走过来,眯眼看她,似乎觉得她刚才的行为不符合她的性格,朗声道:“我昨日就听说你回京了,没想到那么快就来了国子监,怎么?是来找江大公子的?”   “是,他现在还在?”   “自然在,要我去帮你叫他吗?”吴玉问道。   林良善笑弯了眼,道:“那麻烦你了。”   吴玉又回到了教室,见江咏思还皱眉思索着书上的文字,哈哈大笑两声,拍了下他的肩膀,道:“咏思,你的小青梅来找你了,还不快出去见她?”   江咏思闻言抬头,一双眸子灿若星辰,微抿薄唇,笑了笑:“多谢。”   不过须臾,林良善遥见远处走来的人。   十六岁的青春年华,一身荼白轻袍,乌发扎束,肤色白净,五官柔和。春风缓吹衣袍,显出他的瘦腰和长腿。若是有人第一次见到他,只会觉得这人是个性情温和的,仿若说什么要求,他都能应下。   林良善怔怔地看着他。   她已经很久很久未见他。上一世,自她和闵危的丑事传遍梁京,她再没有脸面出门,更何况还要反抗随之而来的婚事。新婚夜,闵危警告过她:“你和江咏思的事情,我都知道,但愿你以后不要做出让我不虞的事情。”   那刻,着红色喜服的闵危神情阴沉,锋利的眉骨上落着冷笑,阴鸷地看着她。   她能如何?   “好,我明白。”泪水随之流淌下来。   后来,林良善只见过三回江咏思。   一次,她乏闷无趣,红萧提议去京郊看风筝比赛。没想到在窜动的人群中,她看见了江咏思,一身白衣的他正教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放蝴蝶风筝,没有看到她。   她落荒而逃了。   二次,她随闵危一同参加宫宴,宴会上,江咏思坐在她的对面,未料一个不经意,两人的视线撞到一起。她怔然地看他,蓦然手腕剧痛,原是闵危握紧了她皙白的手腕,   “夫人,这处风大,不若你先去偏殿休息,免得等会疾病发作。”他温柔地给她系上披风。   她苦涩地笑笑,轻声道:“好。”   在出宴时,她回头望去,江咏思正给同座的女郎夹菜,未看她。   最后一次,是在闵危攻入皇城的那夜,江咏思入宫,神色有几分悲伤,质问他:“你可知善善死了?”   闵危沉声:“你话中的意思是在指责我,林良善是因我而死吗?”   他继而勾唇笑道:“江咏思,你不必如此大义凛然,难道她的死,没有你的份吗?”   不,是她自己寻死,不关任何人的事情。林良善想大声辩驳,那时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再如何努力,也不过是多活两年。   时隔四个多月,江咏思再次见到林良善,感觉有些不一样,倒不是说她没穿红色艳丽的衣裙,改穿素净的裙装,而是她微皱眉眼间,似乎沉积着悲伤忧郁。   “善善。”他叫她。   林良善回过神,有些不知所措,脱口而出:“我来看看你。”   好一会儿,江咏思才道:“我们去那边说。”   道路旁,有人朝这边看过来。   林良善点点头。   一方幽静的环境中,空气中有清淡的竹叶香气。   江咏思:“善善,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林良善平静道:“好多了。”   无话。   “我不喜欢笙表妹,那天我去书馆,偶遇她在街上游玩,便一同回府。”   无厘头的一句话,让林良善抬眼看向江咏思,却见他满脸认真,是在向她解释去岁十月那天,他为何和与那表妹在街上。   林良善心中酸涩,暗想:那是当然,徐幼娇还未出现,你怎么会喜欢其他人。   她努力提振自己的精神气,毫不在乎道:“嗯,我知道了。”江咏思说的是实话,他向来不屑于用谎话去欺骗女子,尤其是林良善。   “你有什么想要的?”   在林良善出事后,林原将她送去了宿眠山影梅庵,江咏思没办法去看她,且亲自去问林原她的状况好坏,林原是气的要动手,到底忍住了。   林良善的心跳停止了下,道:“没有。”   这是他曾哄她的方式。   江咏思有些诧异,以前林良善有时候莫名其妙地生气,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让她高兴,索性就给她买些小玩意,或是吃食。   “那次是我不懂事,哥哥没为难你吧。”   林良善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又让江咏思有些讶然。   “没有,那次是我没及时照顾好你的病情,抱歉。”   “不必抱歉。”   “善善,真没有想要的东西吗?”江咏思微笑地看她,见她发上落了一片竹叶,伸手摘下。   林良善脸色一瞬涨红,想摇头,猛地想起什么,小声道:“那我想要锦祥斋的如意糕。”   没像从前摇着他的手臂。   江咏思:“好,我明日给你带。”   突然,他察觉到什么,朝后方左侧看去,那里有一个少年,春风拂过,他额前的发飘散开,微遮双眼。   林良善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就见是闵危。   不知怎么,她一下子慌张起来,跑到那边去,问:“你怎么来了?”   闵危垂眸道:“冯叔担心小姐,让我来看看。”   松了一口气,林良善捏住手中的帕子,道:“那我们走吧。”   她回头,朝江咏思挥挥手告别。   两人的身影消失,江咏思才将手中的那片竹叶松开,看它落入尘土。他的性子敏感,总能感知到他人的神情异动,若是善善因大病一场,性子变得懂事,他是相信的,但那个少年,他的眼神变化有些熟悉,他隐隐在哪里见过。   马车上一片寂然。   林良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闵危看见她和江咏思在一起时,她又想起了上一世他对她的警告,以及那怒而发笑的脸色。   她以为自己已经摆脱,释然了,且闵危如今只不过是一个毫无权势的普通人,一个仆人,他又什么权利来管她。他们以后除了恩人的联系,不会再有其他关系。   闵危显然感受到车厢内沉闷的氛围,一旁的视线似乎带着愤怒。   很快,那道视线又变得平和。   是为什么?联系方才的事情,是因为他去叫她回府吗?刚才的人是谁?他的目光让他不适。   回了府,红萧端了午膳来。   “你申时一刻过来,我教你识字。”林良善对闵危道。   等用过午膳,林良善睡了个午觉。去国子监是要早起的,她体虚嗜睡,课上的瞌睡不足以弥补。   待醒来,还不到申时,她洗漱好,换了身舒适的衣服,坐在桌前看起了话本。   上一世,她还未嫁给闵危时,尤其喜欢看话本,憧憬里面公子和小姐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爱情,想着自己和江咏思是从小认识的,青梅竹马,他的性情也如话本中的一样,温雅端方,君子如玉,更是有了非他不嫁的念头。   后来嫁给闵危,她的梦彻底破碎,开始看起佛经。   “小姐,这话本你都看过好几遍了,还没厌倦啊?”红萧忍不住道。   “反正无事,随便看看。”   等看完这本世家公子和大家闺秀的话本,林良善翻找到一本落了些灰尘的话本,只剩下一半。她用手帕擦了擦,深蓝色的封皮上是清秀的小篆体,名《铜雀锁》。   “红萧,我买过这话本吗?怎么我不记得?”   红萧答道:“我也记不太清,好像是买其他话本顺带的。”   林良善无聊,想着没看过,便打开第一页看起来,越看,眉头皱的越深。   红萧疑惑:“小姐,怎么,是这本不好看吗?”   “不是。”   倒不是不好看,而是这书中的人物,故事走向让她有几分犹疑。   《铜雀锁》,说的是一个被人嫌弃,生活潦倒的少年,自小与他的娘亲相依为命,没想到他的娘亲命丧一场人祸中,这个少年便带着遗留下的信物上京寻父。路途中,他遭受了诸多坑蒙算计,性情更加小心谨慎。   在一次被人殴打至腿骨断裂,他拖着伤重的身躯到了一处破庙。夜雨声大,一个采药的少女来破庙避雨,见到里面有伤者,忙用草药为他治伤。   不好移动受伤的少年,这采药的少女便每日来庙中为他治伤。等好得差不多,采药少女因有事要离开,便向少年告别。   少年伤好,又因缺少银钱,没有户籍,在京城中寸步难行。   也不知是幸运亦或是不幸,少年在与狗争夺吃食时,遇到了被人追杀而受伤的浪客。   浪客抓住少年的手,向他求救。   少年用他的银钱买了药,将他救活。那浪客为了报救命之恩,又见他骨骼清奇,便要教他武功。这一学便是两年,少年长高不少,武功也愈加精深,竟能与浪客一较高下。   这日,浪客派少年到酒店打酒买食。归途中,人声鼎沸,喧闹纷纷,原来是大战得胜的王爷,正高声凯歌。   忽的有尖锐叫声,却是一三岁孩童要坠于马蹄下。   情急之下,少年纵身飞跃,一手捞过孩童。   人群欢呼,那马车中的王爷也掀开车帘观望,却一下子被那少年的模样怔住,神情呆滞。   读到此处,林良善急切想知道接下去的故事发展,书却见底了。   “怎么只有一半?”正读到兴起,林良善不免叹气一声,原本只是想打发时间,可她却被这个话本吸引了。   她唤来红萧,问道:“红萧,你知道这话本剩下的一半在哪里吗?”   红萧摇头,道:“小姐,你所有的话本子都放在了这个木匣子里,其他地方是没有的。”   “罢了,明天出府时,我去书馆看看有没有这话本。”林良善双手撑着下巴,闷声道。   两人正说着话,红萧见窗外走来的一人,道:“小姐,真宁来了。” 第十章   小时,威远将军林安特意找了教书先生来府上给林良善上课,只她的脾性骄纵,先生气走了好几个。   后来,林安听说国子监内管教甚严,且有其他官家小姐作伴,便将林良善送了进去。   初时,林良善没能安心下来读书,后来遇到江咏思,像是突然脑袋开窍了,倒能听得进去老师的授课,虽不怎么认真,但终究让老将军放下心来,直跟自己的亡妻夸耀自己的决定有多英明。   闵危是认字的,但他之前说自己不识,现下只能被林良善抓着认字,也不能开口说自己之前是欺骗她。   红萧去外面练剑去了。   书架上摆放有一本《诗经》,林良善拿了下来,先是问他:“今早的课你听懂了多少?”   闵危低着眉眼,道:“只听懂三分。”   林良善心想:三分已经很好。   接着又问了他几个课堂上关于孝经的问题,皆答的不错。   认字的过程中,闵危时常保持着懵懂无知,不泄露半分真实。   林良善自觉教闵危是一件轻松的事,他的记忆好,很能举一反三。只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已经能认全十几篇《诗经》上的字。   这个速度远远超过她的认知。   “你是真的不识字?”她终于问道。   “不识。”闵危长翘的睫毛颤动了下,看着书上的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是一件很能气人的事情,林良善只能安慰自己这位以后是成大事的人,自然与他们这种凡夫俗子不同。   见今日学的差不多了,她又拿了字帖让闵危临摹,自己拿着话本在一边看起来。   闵危认真地照着字帖上的名家大字临摹,过了好一会儿,他微抬眼,见林良善正半撑着右侧脸颊,专注地看桌上的书。她换了一身青色衣裙,乌发只用一根红色的发带松散地绑缚在背后。   她右侧脸颊靠耳处有一颗小小红痣。   在林良善的目光转到他身上前,闵危已经移开那道视线。   他莫名有些心慌,但仍镇定地拿着毛笔练字。   晚间,林原下值回府,和林良善一同用晚膳,他问:“今天可见到江咏思了?”   林良善矜持地点点头。   林原见她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只得提醒:“你如今都十四了,做事要有分寸。”   “我知道,哥哥放心好了。”   林良善知道林原是关心她,担心她做出过分举动,但她必然不会再让前世的那些事情发生。   天还未亮,江咏思就醒转过来,他打开窗子,散去一屋子的污浊之气。又按压着两侧的太阳穴,舒缓着疲惫。   片刻前,他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到林良善被绑在木架上,太子段昇正让人鞭打她,柔弱的身躯上顿时有了伤痕,皮开肉绽。他不忍看下去,却怎么也挣脱不了那个场景,接下来又目睹她惹怒太子,太子拿剑杀了她,一共二十三个窟窿,血流不止,可她的面上始终是淡笑的。   那样的神情,让江咏思震惊,继而心中涌起难言的悲伤。   他将熏香点燃,袅袅香气如云散开,闻着那浓烈微苦的云鸦香气,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拿了外衣披在身上,他坐在桌前开始温书,却是一字都看不进去,脑海中始终盘踞着梦中林良善惨死的景象。   不看也罢,他合上书,干脆去洗漱整理。   想起昨日答应的如意糕,微松了口气,便趁早和随侍去了福庆大街的锦祥斋。   林良善到教室时,便被江寄月叫去,她的手中正提着一袋子糕点。   “喏,拿好了,这是江大公子向你赔罪的。”江寄月笑嘻嘻道。   江寄月是江咏思的堂妹,他便托她送了来。   林良善接过糕点,笑道:”多谢了。”   李兰芝瞧见,打趣道:“你昨日午时恐怕去见过江咏思了吧?”   她不答话,李兰芝便知是真的了。   课上依旧是讲着孝经,林良善又忍不住打起了瞌睡,嘱咐闵危:“你好好学着。”   说罢,便歪着头睡起来。   等下了课,林良善想着昨日未看完的话本,叫冯从驾马车去了大街的一家书馆。   “是林小姐啊。”书馆老板招呼人。   林良善应了一声,便在那摆放话本的书架前站定,那里摆放着时下最热门,销量最好的话本。她一本本地查找起《铜雀锁》这本书,却是很久都没看见。   闵危跟在她的身后,看她找话本,神情认真。他一一扫过那些外表花哨、名字艳丽旖旎的话本。   什么《三嫁寡妇》、《病弱公子和他的小娇妻》、《花魁情.事》……   一本比一本大胆。   闵危对小姐林良善的认知又更深了一步。   他之前见她看佛经,以为她是一个正经的大家小姐,哪知道她竟然看这些话本。   林良善找不到,便去问书馆老板:“这里有叫《铜雀锁》的话本吗?”   从前江咏思来书馆时,身边总跟着小尾巴林良善,书馆老板早就认识了她,他只思考一瞬,便道:“馆内是没有这话本的。”   “真没有吗?”林良善的心里似有一根羽毛在骚扰,急切想知道故事情节,再三求问。   书馆老板:“真没有。”   馆内进了什么话本,哪个话本卖的最好,他是一清二楚,《铜雀锁》却是没有。   “罢了。”林良善叹气一声。   这家书馆卖的话本是整个梁京最全的,若这里没有,其他地方也不会有。   她只能作罢。   也不知怎么,她总觉得书中的少年和闵危有些相像,不仅是外貌描写,而且同样有一个王爷爹。上一世,她就是听说镇北王是在年关战胜北疆戎人,班师回朝的,在大街上正遇到了闵危,见他样貌,才带回府中的。   一旁的闵危骤然被她灼灼的目光打量。 第十一章   两日后,国子监女院休假。   林良善早与好友江寄月、李兰芝约好了去福源寺求签。上一世因到三月初才回府,并未与她们一起。   她本想让红萧陪同一起去,红萧却告知她弟弟生了病,要回去照顾他。   红萧的父亲和林良善的父亲一样,都是在那场西北沙地之战中丧命的,家中还有一个母亲和六岁的弟弟。如今他们都居住在林家的庄子上,帮忙做些事情。   “红齐的病如何?找大夫了吗?”   红萧蹙眉:“没什么大事,就是昨日和他几个朋友下河捉泥鳅,受了伤寒,大夫说喝些药就好。”   “那便好,你回去好好照顾红齐。”林良善愧疚道:“我让真宁陪我去就好。”   上一世,红齐恐怕也是在这时候生的病,而红萧却在影梅庵陪她,少陪家人。   “谢谢小姐。”   “谢什么,你和我多少年的交情了。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张管家说。等红齐病好,你再回来。”林良善安慰她。   大雍朝自建国起就崇尚佛法,兴建了许多寺庙,光是梁京城就有五十六座,其中最大的便是福源寺,被誉为国寺,其中的僧众多达千人。   初春时节,杏花盛开,还未上山,就见高处的一片粉红,空气中隐隐有清淡的花香传来。寺庙大院中已有许多人,多是妇人和年轻女子,各色裙裾相连,走动间,像流动的虹。   “真是热闹!”李兰芝赞叹一声,见着一旁累极的两人,嘲笑她们:“你看看你们,不过是六百级阶梯,就累成这样,身子得虚成什么样。”   江寄月喘了口气,回击道:“是,我和善善没你厉害,一顿能吃三碗饭。”   这话一出去,李兰芝眉毛一拧,要开口骂回去。   林良善一把拉住她,道:“好了,你们两个别吵了。”   “是她先说我的!”李兰芝回道。   “难道不是你先说我和善善的?”   吵吵闹闹,林良善无奈地看着她们。   她额间有细汗流下,从腰间拿绣帕擦拭。   薄淡的春光下,她本有些苍白的面庞上爬上一些红晕,细密的汗微闪着亮光。睫毛长翘,杏眼弯成了一道月牙状,笑看另两人的争骂。耳边的明月珰也微微晃动。   闵危在一旁怔怔地看着。   “你在看什么?”轻柔的声音响起,还带着未完的笑意。   闵危垂下眼睫,道:“小姐,没什么。”   却不知他刚才的偷视被江寄月的婢女无意瞧见。   三人先是去了大殿中烧香拜佛,金佛之下,她们跪坐在蒲团上,合掌闭眼,心中默念着祈愿。   佛香浓郁,盘桓在殿中的每一处。林良善轻嗅这佛香,莫名想起前世种种,悲从心起,接着又蓦然想起自己这世可以改变。   她心下喃喃:信女林良善至诚顶礼本师释迦摩尼佛,只求这世安稳康健,能嫁得如意郎君,哥哥林原避开灾祸,我所在意之人皆平平安安,心想事成。愿十方三世一切诸佛菩萨,龙天护法慈悲加持,让信女林良善的心愿一切顺缘具足。   待将心中愿景一一虔诚告知佛,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善善,你好了吗?”江寄月和李兰芝早已祈愿完毕。   林良善抬眼看看巨大的金佛,黄金铸就的佛身,却萦绕着无法言说的慈悲。   “好了。”她站起身。   李兰芝急不可耐,道:“那我们快去抽签子。”   这才是来福源寺的真实意图。   福源寺自修建已有两百多年,来这里求签的人许多,虽则是为了求一个好运,但去年的一个进士在参加殿试前曾到这处求签,得了个高中的好签,后果真如签文所占,夺了探花的好名头;同时,一个官家小姐也来了这里求姻缘,得了上上签,后来竟然嫁给了这位探花。   因这天造地设的好前程和姻缘,梁京城来这里求签的人便多了许多。   且福源寺求签只限二月杏花盛开时节,江寄月、李兰芝才约着林良善这时上山。   已经是晌午,人少了些。   一棵四米多高的杏花树下,她们三人各自抽了签子,又惴惴不安地把银两放到桌上,拿着红签去给端坐在桌前的和尚解签文。   那老和尚身着浅蓝僧袍,蓄着白花花的胡子,他收了银钱,先是拿着李兰芝的签,看了看,笑呵呵道:“这位小姐抽的是好签。”   李兰芝追问:“什么好签?”   “近来你家中是要有好事临门了。”   “什么好事?”   老和尚笑着摇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   江寄月又拿了自己签给他,老和尚看了片刻,仍旧笑道:“这位小姐也是好签,家中会有神佛庇佑,一切平安。”   江氏是百年大族,在梁京城的根基深厚,更遑论现今的圣上还要尊称江太傅一声“老师”,自然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但江寄月想问却是另一件事,她有些脸红,小声道:“我想问的是姻缘。”   她今岁十四,到明年便可谈婚论嫁,青春女子,最想知道的便是这事。   一旁的林良善听到她问姻缘之事,默然抿唇。她知晓江寄月喜欢平昌侯府的二公子辛锐,只是上一世她没能如愿,就嫁去了永州,听说她的夫君待她极好,事事顺愿,而那辛锐却是裕王的同党,后被太子段昇设计遇害了。   老和尚摸着白胡子,笑道:“小姐的姻缘还未到,莫急莫急。”   这和尚说的倒是真的。林良善心想。   她并不相信这解签,因她已经知道了后事如何发展,却听老和尚拿着她抽到的签子,沉重道:“小姐这签有些古怪。”   李兰芝和江寄月皆奇道:“古怪?”   “是。”   林良善问道:“何处古怪?”   老和尚没说,先问了她一个问题:“小姐是求问家宅平安还是姻缘的?”   “这两个怎样?”   老和尚:“小姐府上会平安顺遂,可这姻缘却颇为昏暗,让人看不清。”   这与没说有什么两样,林良善正要告辞离去,却听老和尚道:“你现今已犯桃花,只是长久与否还未可知。”   听到这处,李兰芝和江寄月笑将起来,尤其是李兰芝,“哈哈,大师说的对,我家妹妹正犯桃花呢。”   这桃花指的谁,众人皆心知肚明,正是江咏思。   林良善瞥了她一眼。   闵危听到这话时,微微皱眉。也不知道哪家的孩子撞了他的腿,他回身将这垂髫小儿从地上抱起,适逢小儿娘亲赶到,抱起孩子,对他道谢。   他即要转身,却见不远处的高台石阶上,站着一个人。长身玉立,一身青袍,眉目如画,正与一深蓝衣袍和尚说着话。   是书院竹林中曾遇见过的,他犹记得那日他的目光,让他心生不适。   这江大公子,今日为何会来这里?他思及老和尚那句:“你现今已命犯桃花。”   “真宁。”   有轻柔声音唤他。   他回头,见林良善一张明媚阳光的笑脸,她说:“你在看什么?”   闵危不知怎么,忙道:“小姐,我没看什么。”   “我们该回去了。”   “好。”   江咏思为何会来福源寺,还是堂妹江寄月前两日告知他的。   “堂哥,我们两日后要去福源寺求签,你要一起去吗?”江寄月笑嘻嘻问道。   江咏思正思索着老师布置的策论,听到她的话,回道:“你们女孩子去就好了,我一个男子去做什么?”   “善善也会去。”   他想起竹林中林良善眉眼间的忧郁,停顿了下,只说:“这几日去福源寺祈愿的人多,你们要去,便早起些。记得多带些人,注意安全。”   这两日,他时常想起那个噩梦,让他神思不聚,上课竟然会走神发愣。   “咏思,你怎么了?”   “老师,抱歉,我无事。”   “你眼下已有淡青,是压力过大吗?不必如此压迫自己,你的资质已是少见,且用功努力。明日你不用来书院了,我给你一天的时间,你好好休整。”   今早,他还是在天还未亮时醒来,像往常一样温书。直到快要午时,他反而换下常服,换了竹纹暗绣的青袍,整理了穿戴,携着随侍到了福源寺。   他刚到福源寺,便被慧觉主持看见,拉着他,两人攀谈起佛学来。   等两人结束对话,午时的太阳已高悬半空。   江咏思转身,便见到那抹绯红衣裙摇曳间,已渐行渐远。   只一个背影,他就知是她。   他下了台阶,朝着那棵繁密花枝的杏花树而去,他径直站定在方桌前,薄唇微抿,抽了一根签,拿与老和尚解。   “这位公子,你抽的是好签啊,以后定当命途顺畅,前程不可限量。”老和尚见他一身儒士装扮,思量答道。   他见面前的如玉公子没有反应,转口问道:“公子是来求姻缘的?”   还不等江咏思说话,他便开口道:“公子的姻缘也是好极,顺当非常。”   江咏思骤听这话,皱了许久的眉有所舒缓,他温和地笑了笑:“多谢。”   又接着问道:“刚才的绯衣女子,抽的签子如何?”他往方桌上多放置了二两银钱。   老和尚收了钱,笑眯眯道:“公子该说的是姻缘?”   “那女子抽到的也是好姻缘,必能与良人喜结连理,白头偕老。” 第十二章   从福源寺回来,林良善有些犯困,一双杏眼晕染朦胧水汽,她道:“真宁,你去厨房将药煎好了。”她打算小憩一会。   闵危便去了厨房煎药。   厨房中,宏才正和新来的厨娘忙着做晚膳,他随口攀谈起来:“真宁,你今日和小姐去了福源寺,那里热闹吗?”   闵危正认真地用小竹蒲扇扇火,听此言,回话:“热闹。”   “嗐,我也想去福源寺来着,听说那里求姻缘很准,我都还没娶媳妇,真想去问问我什么时候能娶上一个好看又能干的媳妇。”宏才大大咧咧道。   白雾雾的水汽飘散开,携带着一股微苦的药香随风钻入闵危的鼻中,他瞧见那厨娘出门去择菜,略略沉吟,问了一句:“宏才,这梁京中的江大公子是谁?”   虽宏才一直在厨房中做事,却是人缘好极,能知晓许多事情,且他嘴上没有把门的,很是八卦。   一听平日总沉默寡言的真宁问他这件事,他先是嘿嘿笑道:“你怎么会问我这事?”   闵危状似无意道:“没什么,我是这几日在小姐身边,总听到这江大公子的名头,有些好奇,随口问问,要是不方便说,那就算了。”   怎么会不方便,宏才一边切菜,一边同他说道:“在梁京城,谁不知道江大公子啊,只你刚来,不清楚。我这番就好好给你说道说道。”   他煞有其事地咳咳嗓子,板正身子说道:“这江大公子,名咏思,是江家的嫡长孙。江家可是我朝的百年世族,他们的先祖是开国大臣,一直稳居朝堂,如今江家掌权的是江大公子的祖父,现为太傅,曾教习过当今圣上。”   “咳咳,好像有些偏,说回这大公子,他自小聪慧,去年还得了个解元,听说后年是要参加春闱。按照他那样的家世和天资,拿个前三甲是手到擒来的事,实在让人羡慕。真宁,你说这人和人的区别,怎么比人和猪的区别还大?要是我们两个生在那样的世家,还用的着在这里?”   宏才瞧着闵危的侧脸,手中的菜刀剁的咔咔响,颇为不解气:“不过你有一点儿比我强,长的倒好,说不准以后能榜上……”   闵危的眉梢不自觉地低了低,打断他的话:“小姐和他……”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宏才就抢过话,道:“你说小姐和江大公子啊,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   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   这句话猝不及防地进了耳,闵危心中不知怎么有些闷闷,捏着小蒲扇的手指也紧了紧。   “我是两年前才来的将军府,我也是听厚德说小姐和江大公子自小相识,小姐很喜欢江大公子。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事。去岁十月,小姐在大街上遇到了江大公子和他的表妹游街,当场哭闹起来,气厥昏倒,被公子送去了影梅庵养病,没想到这开春回来,竟正巧地救了你。”   ……   闵危煎好药,小心翼翼地将药罐中汤药倾倒进白瓷碗中,又拿了一柄瓷勺子,端着到了林良善的闺房。   林良善刚醒,倚靠在窗前的书桌上,有些迷茫地看着进来的闵危。   “小姐,药好了。”他轻声道。   “放着吧。”   闵危将冒着热气的药碗放到桌上,又端正站好。   林良善并没有立即喝药,目光反而一直落在闵危的身上。   她半撑着左侧脸颊看他。他的肤色很白,哪怕是在外流落多年,身上增加的只是伤痕。他的发似乎被剪过了,有些短,她想起刚捡到他时,他那头乱糟糟被泥浆污浊的长条形头发。   “你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剪的?”   闵危已经被她看的浑身紧张,唇瓣颤了颤,他低眉回话:“刚来府上那天剪的。”   那天,他要清洗头发时,才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打理了,蓄了多年的长发凝结在一起,梳不开。他干脆拿了剪刀一把剪掉长曳发丝。   小姐竟是到现在才看出吗?   林良善问这话,皆是她想起上一世闵危那一头乌黑顺滑的头发,他的头发比她的还长还亮。   她唯一一次触碰到,是在一年的秋狩时。   她假装咳嗽,说:“世子殿下,我的身体不好,便不去了。”   闵危只漠然道:“这次容不得你拒绝。”   秋天寒气渐起,她一直待在帐篷里。虽她嘴上说是身体不好,不方便出去,但追究根本,却是她害怕见到那些贵女,她们又会拿她和闵危的事情嘲笑摆弄。   她与闵危不同,她是那起事件的主谋,是造成那副不堪局面的罪人。   闵危,他是镇北王世子,被迫娶了一个落魄将军府的心机小姐,反而受到众人的哀叹可惜,又说他实在是很负责的男人,还愿意给她世子妃的位置。   可到底不能总躲着,皇后要见她。   她只能去,却不想中了计,喝了带毒的茶水,咳血不止,被赶来的闵危一把抱住,急忙带她去找太医。   她昏迷过去前,见到的是他着急的神情。   他是担心她?   等醒转过来,她便见平躺睡在身侧的他,面容沉隽而安静,睡姿规整。   秋狩没办法和府中一样,可以各居院落。在帐篷里,他们只有一张床,但他之前从没来过,她也不知道他大晚上去了哪里睡觉。   那是第一次,除开宫宴的荒唐事,他们两个睡在一张床榻上。   她轻轻地侧过身,怕惊醒他。他生有一张令人不禁艳羡的脸,但那时他的眼下有浓郁的青色,薄唇苍白,长顺的发未束冠,披散在枕上和被子上。一副柔弱的模样。   她恍然发现他的头发真长,且在烛火照亮下,泛着盈盈光泽。   “你做什么?”他猛地睁开眼,喑哑出声。   她被吓了一跳,连忙将手中的一缕发放下,心虚道:“你的发乱了。”   胡诌的言语,让他皱眉,继而起身,拿了衣服展开穿上。   “多谢世子殿下救我。”她爬起来,对他诚挚地道谢。   他穿衣的动作一顿,微怒道:“你是傻的吗?皇后叫你去你就去,我早些时候就告诉过你,让你不要私下与他们接触,你是没听进我的话吗?”   “可她是皇后,我不能……。”她为自己辩驳。   “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来找我。”他不耐烦地掀帘而去。   她怔怔地坐在床上,喃喃:“可我要去哪里找你。”   他的行踪,她一向不知。   “小姐。”闵危有些不解地看着小姐,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让他不由脸红起来。   林良善不语,又看了眼他尚显稚嫩的脸,隐隐有后来的俊俏模样,少了阴沉之气,倒让人感觉他是一个纯净干净的少年,尤其是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望过来时。   她端起碗喝药,心里却默默叹息他的头发,那手感好极。   等喝完药,她才说道:“这几日你读书习字,我还未考察你,你搬了椅子坐过来,我考考你。”   半个时辰的功夫,林良善将书本上能问的都问了遍,闵危皆都对应上来。   她又看他练字。   他左袖子中的手指甲紧紧扣住掌心,有些疼,握住毛笔的右手却是稳健非常,写出的字和字帖上的分毫不差,有锋芒显露。   他们挨的有些近,他的呼吸都刻意收敛了些。   林良善没察觉出,她心中只想着能在他少年落魄时留下个好印象,好为今后行事,时不时地夸赞他的字写得好,有悟性。   林良善的字当然不能有多好,但她厚着脸皮装作自己很擅长书法一事,夸赞的话一句接一句。   “你这个字写的好!”   “是了,这样写的就很好。”   ……   闵危被她说的有些脸红,他抿紧唇,手下动作不乱。   后来林良善见他红涨的脸,有些担忧,问他:“你生病了吗?怎么脸有些红。”   “没有,小姐,我没生病。”他小声道。   “那就好,你先练字,等会再给你讲解。”她从他一旁走开,又坐回桌前,开始翻话本看了。   她一离开,那股微苦药香也变得薄淡,闵危随之松了一口气,继而心里有些空荡。 第十三章   屋舍内没有其他人,闵危双手枕着后脑,躺倒在床榻上。   那天的雨幕下,他被“同伙”殴打,整个人被他们反复踢踹,身上的骨头和散了架似的,他翻滚着挣扎,甚至求他们不要再打他了。   为什么?不过是因为他的长相,他能得到比他们多的施舍,或是一两个铜钱,或是一个馒头。   他懂得利用自己的外貌,再加上一点儿适可而止的可怜态,引得路人对他怜惜。   闵危经受过许多的挨打,他原想忍一忍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却不想被一个披着赤狐披风的女子所救。   她低笑道:“你可要和我回家?”   他是要拒绝的,只是还不等他说话,她就说:“红萧,把他拎到马车上。”   “不……。”他呜咽的声音淹没在蒙蒙春雨中。   在马车上,那方窄小的天地间,他缩在角落处,一动不动,思绪混乱。   后来马车停下,他被高个侍女拎下马车。周围是欣喜的欢迎声,他拘谨地站在一边,抬头却看见了“威远将军府”的门匾。   原来救他的是威远将军府的小姐。   他原先抗拒的心态悄然发生了转变,这兴许是一个契机。   ***   闵危趴在昏暗的床底下,听着外边的轻.喘,他的双眼瞪得通红,死死盯着眼前不断辗转的两双脚,一双黑色长靴,另一双是红色小巧的金镂鞋,白皙纤弱的脚踝上还挂着一串金铃铛,叮叮作响。   痛苦、压抑、仇恨充斥着他的脑海,伴随着衣物剥落的嘻索声,他的利齿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眼角有泪水滑落,衬得那猩红的凤眼阴鸷而可怜。   终于,在一阵呜呜声后,一双莹白皙良的脚踩到了地面上,她轻声唤道:“危儿,出来。”   声音淡漠,带有一丝喜悦。   闵危从床底爬出,看到刚才进门的矮胖男子已经死在了床上,他的身上没有衣服,袒露着肥胖的身体在红床之上,眼珠几乎要爆出,张大着嘴,嘴角还有鲜血流出。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惨死之景,但仍然愣在原地。   冰肌玉肤的貌美女子毫不在乎地捡起地上的纱裙,当着闵危的面穿起来,等穿戴好,她才道:“我们该走了。”   “是,娘。”他闷声应话。   不过逃离半个时辰,死在床上的男人被发现了。   夜晚,树林深处,滢月高挂。   “娘,怎么办?”闵危依偎在女子的怀里,尽管她的身上有令他作呕的脂粉香气,他也不想松开。   女子显然也有些惊惶,远处火光微闪,野狗的吠声越来越近。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瘸了的右脚,掐着闵危手臂的力道也越来越重。   她突地轻笑一声,把闵危从怀里推出去。   闵危猝不及防地摔倒在草地上,后背被荆棘刺痛。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无骨的手掐住下巴,接着什么东西往他的嘴里钻,是活物。他的双手紧紧扒着掐着自己下巴的那只手,可怎么也挣脱不了,嘴里的活物很快顺着喉管爬了进去。   那只手转而去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出一点儿声音。   “嘘,不要出声。”   女子低头附耳,颤声道:“我已经把三生蛊喂给你。你马上离开这里,记住娘说的话,去梁京找你的爹,一定要找到他。”   她的玲珑眼划过一抹狠厉:“找到你爹,杀了他。”   隐隐有人走动的声音传来。   女子松开手,坐在草地上,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个不停。   “娘,我们一起走。”闵危小声急道,去拽她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   “不,你赶紧离开这里,我的脚已经走不了路了。”   她苦笑一声,要从腰间拿了匕首。   “娘,你做什么!”   闵危忙要去抢匕首,却来不及了,他的手被女子的手紧紧握住,连同匕首,一起贯穿了白皙的胸口,红色的血液喷溅在他的脸上。   他完全呆住。滚烫的血从他干净的脸上流淌下,鼻息间是浓烈的血腥气味。   他猛地将手抽离。   “好疼。”女子背靠着树干,轻轻抽噎起来,细眉紧皱,汗水混着血掉落在她一袭红纱裙上,隐没了踪迹。   “帮帮娘。”   她抖着手去握他的手,喘着微弱的气,道:“杀了我。”   匕首没有完全贯穿心脏,还有几分,但她已经手抖到下不了手,疼痛蔓延全身,一阵接着一阵。   “不,娘,你和我一起走。”   闵危要去扶她起来,却被她强撑着一口气打了一耳光。   “不孝子,你是要我们两个都死在这里吗!”   他的脸歪去一边,又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对上一双灿灿的玲珑眼,她温柔道:“危儿,杀了娘,然后快逃离这里。”   人狗交织的声音愈来愈近,终于,他的手握住匕首,流着泪,咬牙狠心,一个用力,将锋利的刀刃又送进了几分。   “记住,娘说的话,一定要杀了你爹那个,负心汉。”   断断续续的话一说完,女子瞬时如断线的风筝,没了生气。   闵危擦了一把不断流出的泪水,伸手将女子的眼睛阖上,跌跌撞撞地朝密林深处而去。   ***   三年来,闵危从金州一路询问他人梁京怎么走,仇恨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埋没住。   他是想死的,可又不能死。   很多时候他在荒郊野外或是大街角落,裹着一身破烂单衣,不敢深睡,只能浅眠,唯恐会出现什么危险。   身上没有银钱,他曾经去过一家应聘仆人的家宅,得到录用后,只想赚了些银子,能用更快的脚程到梁京。却原来是那家的少爷见他生的好,起了邪心,招他入府。   一日,那少爷喝醉了酒,红着脸撞破门,拉着他的手,欲行不.轨之事。   闵危怒火中烧,拿了茶壶砸向少爷的头,碎了一地的青瓷片。   不幸地是,他在逃跑的过程中,被人发现绑住,关到了柴房中。   等那少爷醒过来,是狠狠地用荆条抽他,鲜血淋漓,伤痕累累。旧伤还没有好,就又添了新伤。   那时,他每天都在疼痛中醒来,又在疼痛中昏过去。   “少爷,我愿意服侍你。”他艰难地开口,用一双虚弱而朦胧的泪眼,婉转地看他。   “好,哈哈,你是个识相的,爷就不计较你的过错了,好好把伤养好。”   之后的一个月,闵危用着上好的药,又有婢女伺候,竟不像是个下人。   伤好的差不得那个夜晚,那少爷来看他。   他先是牵着少爷的手坐到床边,又到桌边倒了事先准备的酒,端着杯子走过去,秀丽的脸畔晕着抹淡红,用柔嫩的少年音轻声道:“少爷,奴给你倒了酒,你先喝了罢。”   “小美人,你该不会在这酒里下了毒吧?”少爷开玩笑道。   “奴怎么敢,少爷若不信,奴便喝给少爷看。”他嗔怪,莹润的唇微张,正要抬手将酒喝下。   少爷揽过他的腰身,好笑道:“我信你。”   他接过酒杯,微仰头正饮酒,突地喉间剧痛,酒杯摔在身上,刚进喉的酒水和着血喷洒成花。   闵危从容地从他身上下来,手中握着当初弑.母的匕首。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断喉而亡的少爷,眼尾的猩红加深,嘴角扬起一抹令人寒凉的弧度。   他将尸.体端端正正摆放到床上,又将少爷的脸划烂,血肉模糊,只有两只黑眼珠子还保留。   最后,闵危轻笑着将床尾的鸳鸯被子铺开,盖住他整个人,指间灵活地转动匕首,转身离去。   ***   他不远千里,徒步来到大雍都城,这繁荣梁京,一路上的遭遇,更是痛恨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   他会亲手杀了他。   半躺在床榻上的闵危将手贴在胸口,那里有一块硬质的东西,是那人留给娘的物件。   他的父亲是梁京人氏,玉佩是唯一的证物。   原本他还为怎么进入管理甚严的梁京而担忧,没想到小姐救了他,直接带着他通过了城门。更没想到小姐是威远将军府的独女。   小姐?   闵危的眼眸微垂,原还有些因恨意而兴奋的眼睛暗淡了些。   他坐起身,伸手将窗边的铜镜拿过,借着薄光细看自己的面容。   金州南下便是南疆,他的娘亲本是南疆人,因一副绝艳容貌,被人贩卖至金州。   闵危无疑是遗传了他娘亲的多数特征长相。眉眼深邃却锋利,鼻梁高挺,唇薄而红,肤色白皙,之前因流荡三年,脸颊尖瘦苍白,这几日已经好了很多。虽还是十二少年,却已经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野性美显露出来。只是这些,都被他在林良善面前刻意隐藏起来。   他装出乖顺的模样,毕竟这是大家少爷小姐喜欢的模样,不是吗?   闵危想起那江大公子的长相,该用什么词来评判?君子如玉?他的嘴角轻翘,倒笑起来。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烦闷,他干脆倒扣了镜子在窗外上。   这几日,他始终在想小姐为什么会对他那么好?不过刚来府上,便让他跟着去了国子监听说,还亲自教他读书习字。虽在一些字文的讲解,他不认同她,但还是表示自己明白了,她会有些开心地笑。   就连宏才也说府上没有哪个人是有他这样好的待遇。   他又想起了她身上淡淡发苦的药香,以及她轻柔的笑意。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更何况是一个没认识几天的仆人。   小姐是在求什么?   但目前,他得先想办法出府,在梁京中找找,看有什么线索可以找到他的那个负心爹。   刚想到这,闵危又叹了口气,现在他的每一天,都是在小姐身边,早晨起了去国子监,午时回来后又在读书练字,哪里有多余的时间。   小姐心善,他是否该去求得一个机会出府?   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有些烦躁地抓拉了下额前的碎发,想到小姐那似乎是可惜的眼神,愈加燥闷了。 第十四章   威远将军府在梁京城紫金街的都院巷,巷子里居住的都是一些富贵权势之家。   自闵危进了将军府,再出门都是同林良善坐马车去的国子监,他无法得知这周遭的情况,甚至梁京城的店铺街道也是一无所知。他不敢轻举妄动,去外探查玉佩的来处,那必然会花费很多时间。   况且有一日,他在经过府中的小花园时,听到两个除草的丫鬟正埋头说一件事。   “你听说了吗?我们隔街的户部尚书家,有一个丫鬟偷逃出府,和情郎跑了,被抓回来后,打了五十棍呢,人都去了半条命!”   “真的假的?五十棍,那人还在吗?”   “我也不清楚,我也是听他们说的,那丫鬟的屁股都被打烂了。”   “天啦,这也太惨了。”   ……   闵危手里正端着从厨房做好的碧羹粥,他悄然站在假山后听完那段话,又神色自若地端着粥往林良善的闺房去。   出府的理由没有想好,又听到那段话,他不免有些灰心丧气。   只是很快便有一个机会摆到他面前。   这日,两人从国子监回来,林良善在房中小憩。闵危正拿书要回屋舍温习,碰上正穿衣整理的宏才。   “真宁,你怎么回来了?”   “小姐在休息。”   宏才在镜前理了理头发,听到这话,有些欣喜道:“你既然无事,就跟我出府去。”   闵危拿着书的手一紧,抬眼问他:“出府做什么?”   “厨房中的食材都用完了,张管家让我今日去买些。反正你也无事,便和我一起去。”宏才解释道。他不过是想有人在路上同他说说话。   闵危自然答应他。   紫金街的东南角有一处集市,宏才带着闵危从府中后门而出。   一路上,他的嘴巴不得闲,一会指着萧瑟凄凉的院落,道:“这家是两年前的状元府邸,那状元还是寒门子,刚到梁京上任官职便是住在这里,后来升官,就搬到了别处。”   一会又指着一栋严整的府邸,小声道:“这是御史大夫的家宅,他家有个顶厉害的母夜叉夫人。一个月前,御史大夫新娶的小妾就被那夫人划花脸,扔到了柳巷里。你还不知道柳巷吧,那里是寻乐子的地方,不过那处的女子多是面相不怎么样或是年老色衰的,比不得香乐楼的姑娘……”   耳边絮絮叨叨,都是官家世族的消息传闻,闵危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知道的可真多。”   “那是,哪怕是这些大家宅院里的腌臜事,我知道的也不少。对了,刚才我们经过的那处是禁卫军统领的府宅……”   不过片刻功夫,闵危已经了解这紫金街上的大部分格局,他将这些牢记在心。   到了集市,人声喧闹。虽已经是午后,贩卖各种果蔬禽肉的商贩不少,购买的人也多。   宏才没忘了出府是要办正事的,他这次要采购几天的食材,要多花些时间。   闵危跟在身后,片刻后,他对宏才道:“宏才,我有些事,要离开会儿,我很快回来。”   宏才正与菜贩谈价格,转头问他:“你去做什么?”   闵危不好意思道:“人有三急。”   “你是要如厕?”宏才明白了,道:“你还不知道这处的茅厕在何处,我指你看,你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下,遇到第一个岔路口左拐,再下一个岔路口,就有一个茅厕了。”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那茅厕有些远,你得憋着些。你好后,我们就在集市门口会面,我还只差青笋和豆腐要买。”   闵危点点头,道:“好。”   说完话,闵危便按着宏才说的话一直沿着直路走,等远了些,人群淹没他这个人,他回头看了看,拐进了另一条小路。   徽记当铺。   店铺中只有一个学徒在打扫卫生,他瞧见进门来的是一个穿灰蓝短衣的少年,该和他一般大,身量高瘦,容貌清隽。   “客人是有什么东西要当的?”学徒问他。   闵危没有直接把玉佩拿出,只道:“掌柜在吗?”   学徒只在店铺中学习两个月,他不相信这个看起来清贫的少年能典当什么珍贵之物,便道:“有什么要当的东西,我也是会看的。”   闵危没有理他,正要离去,掌柜从帘子后面出来,手里正拿着一个小茶壶在嘴边呷茶。   他拍了一下学徒的脑袋,笑道:“我徒弟不懂事,客人要当什么?”   凡是来店铺里当过物件的,他都认识,更何况眼前这少年长相很难让人忘记。既然不是来赎回物件的,便是来典当的。   闵危这才将怀中半暖的玉佩拿出,递给掌柜,眸光微闪,道:“掌柜,我想问问这玉佩值多少钱?”   掌柜接过玉佩,原只打算略看定价格,却是刚接手就愣住了,这玉佩,并非俗物。   门口的光照进屋内,掌柜借着光打量,通透上好的玉质,天青色,玉石被雕琢为瑞兽白泽,四蹄飞扬,足下驭火,口中撷着一颗火红的珠子。难得难得,竟然是双色,雕工也是了得,每一处都完美无缺。   好一会儿,他脸上的惊讶未消,看了一眼少年,有些犹豫地开口:“你这玉佩是哪里来的?”   闵危自然知道这玉佩不是凡物,他的双眼晕染悲伤,声音有些哑,道:“这是亡父遗留下的。”   掌柜听他言语,先是叹气,接而道:“你这玉佩不是凡物,且不说这上品玉质,单是这雕工也是少有。我之前见过这样的雕工,还是京城伯侯所佩戴的。”   他有些怀疑这少年的身份。   却听他小声说:“我的父亲是玉雕工匠,曾为官家做过事。他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只留下这块玉佩给我。现今我遇到难事,想要问问这玉佩价值几何。”   掌柜听他说自己父亲是官家的玉雕工匠,放下心来,又想着这玉佩实在好的很,可以当做镇店之宝。他心下思索,道:“这玉佩,可以典当六百两。”   一旁的学徒被这个数字惊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玉佩,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我们店可以给你保管一个月,若是一个月后你不来赎回,我们才会向外变卖。”掌柜加了一句。   闵危紧握着玉佩,心中想的是那句“我之前见过这样的雕工,还是京城伯侯所佩戴的”,眼里却有不舍,很是为难的样子,他低头垂眸道:“我再想想。”   掌柜道:“好,你要想清楚了,再来便是。”   他开出的这个价格是极好的,正因为这是块极品玉佩,他才给这个价格。据他多年的从业经验,这梁京城的当铺大多会开五百两,而他又加了一百两。他不信这少年最后不会回到他的店铺。   却不知他并非有心当掉玉佩。   闵危将玉佩重新揣入怀中,离开了当铺。   宏才在集市门口站了还一会儿,才远远看见闵危的身影。   “你怎么那么晚?我等你好些时候,莫不是掉粪坑了?”宏才有些怨道,却见他手中拿的两串红溜溜的东西。   “你还买了糖葫芦?”   闵危将一串递给他,又见他周围空荡荡的,问道:“买的菜呢?”   宏才咬了一口酸甜的山楂果,含糊不清道:“菜贩说等会送到府上,我们就不用劳累了。”   闵危点点头。   “真宁,没想到你喜欢吃这种小食。”宏才玩笑道,又咬下一个裹着金黄色糖浆的山楂果。   这回闵危没说话,两人一道回府。   话说林良善刚睡醒,从床榻上下来,修整好仪容,就坐在桌前画画。   可等了许久,也没见闵危过来。   这还未曾有过。   她朝窗外正练剑的红萧招手,等人收了剑,靠近窗子,道:“红萧,你去看看真宁,他怎么还没来?”   红萧去了院落查看,没见到人。   她回来后,对林良善道:“小姐,人没在。”   人没在?   林良善拿毛笔的手一顿,墨汁撒落到已画了一半的山水上。心中窜出一股莫名的情绪,且渐渐蔓延开来,让她开始胡思乱想。   为什么不像先前说好的,来这里练字习书?为什么不和她说一声,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思虑越多,她竟然冒出了一个念头,闵危不会是跑了吧?   毕竟上一世他就厌恶她,他不喜欢她的做派,也不愿与她共处一室。这些天来,他该不会一直隐藏着对自己的的厌恶?他一向最擅扮演,虚伪至极,犹如笑面虎,不知道多少人遭了他的道。   如果他真的跑了,那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该怎么办?他还会记得她曾救过他一命这件事吗?   “红萧,你去问问门房,真宁是不是出去过?”林良善颤抖着苍白的嘴唇,缓缓开口。   红萧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小姐,你没事吧?”   “快去。”这回她的声音大了些,神情严肃。   红萧一怔,忙跑去大门问人。   人一走,林良善无力地跌坐到椅子上。   这厢,闵危和宏才从后门进府,宏才又去厨房里忙活了。   闵危捏着指间的冰糖葫芦,微抿着唇。昨日,陈娘刚给府中的丫鬟仆人发放月薪,他竟也得了。来府上还没有一个月,他得了二两银子。   陈娘慈和地笑笑:“这是小姐吩咐的,你拿着便是。”   从当铺出来后,他赶往集市门口,却听到道路边有“买—糖—葫—芦—喽”的吆喝声。   他买了两串,其中一串,是特意挑了山楂果最红,糖最多的;而另一串则是随意拿的,后来给了宏才。   闵危心中有些忐忑,拿着糖葫芦的手心发汗,面上仍是镇定。   只是他刚进院落,就被一道视线盯住。他望向那个方向,便见玉兰树下,和合窗里,坐着的红衫女子,她的神情似喜似怒,春风吹过,她的发丝凌乱,拂过面颊。   小姐是怎么了?高兴?生气?可等他再看去,佳人已不再窗边。   闵危到房门边,犹豫了下,终究伸手轻叩门扉。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声:“进来。”   林良善整个人在各种乱想中煎熬许久,在见到闵危的那一刻,忽然安心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抑制不住的气愤。   她不看他,随口问道:“你刚才去了哪里?”   她的语气似乎带着火气,闵危见过许多人,经受诸多人情冷暖,很能分辨他人的神情状态。他微微思索,想明白了其中关节。   他看着被她掐着的绣帕,轻声道:“宏才要出门采购食材,让我给他帮忙,我便和他一起去了集市。”   “我刚回,便来了这里。小姐,抱歉,我该和你说声的。”   林良善的火气没发作出来,就被他的这通话给浇灭了。   她拉扯了下绣帕,转目看他:“你以后要去哪里,做什么,记得同我说声。”他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重话:“你要是敢跑,我就让人打断你的腿。”   闵危呆了呆,想起那日午时听到的,“有一个丫鬟偷逃出府,和情郎跑了,被抓回来后,打了五十棍呢,人都去了半条命!”   他虽然有些不解这突如其来的狠话,但很快答道:“是,我记住了。”   闵危将手中的冰糖葫芦递到她面前,嘴角微扬,眼带笑意,柔声道:“小姐,这是我在集市上买的,给你。”   他还记得第一天来将军府上,林良善也是在这屋中问他话,最后还给他治伤的药膏和冰糖葫芦。   他想,她该是喜欢吃冰糖葫芦的。 第十五章   林良善看着那串红艳多糖的冰糖葫芦,许久没反应过来,她愣怔地看着闵危。   “小姐是不喜欢吗?”语气有丝丝难过。   “不是。”   林良善接过,有些呐呐:“你怎么会给我买的?”   闵危眉眼弯弯,却拘谨道:“我刚来府上时,小姐曾拿与我一串,方才去集市,见着有卖,想着小姐应该是喜欢,便买了。”   细竹棍子处的余温未消,林良善手捏着那处,觉得有些烫手。   是了,那天刚归府,她曾给过他冰糖葫芦。   林良善有一个习惯,凡吃食都要双数,譬如糕点两块、橘子两个、蜜饯四颗,因此那日林原问她需要什么,才带回两串冰糖葫芦。   为什么会给闵危一串?   她不过是看他刚来府上,人生地不熟的可怜样儿,就拿了其中一串冰糖葫芦给他罢了。   ***   上一世,她嫁给他的第一年。上元灯会,闵危照旧在外,没有回府用晚膳,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林良善自然不在乎他身在何处。   她和红萧两人比往常提早些用过晚膳后,就去看灯会了。灯火通明、人群嚷嚷,千姿百态的花灯被高悬牵引在街道上方,暖意融融的灯光下,商贩聚集,叫卖声此起彼伏,男男女女,老人孩子,皆笑容玩闹。   她们两人先是去看打灯谜,在一群年轻男女中,林良善勉强站住脚,猜灯谜却是十个只对两个,最后得了一个小兔子的劣质花灯。   林良善开心地提着兔子花灯,和红萧一起去小吃街。   她晚膳吃得少,就是想留着肚子到灯会上吃些小食。拥挤的人群中,她们两个几乎要被挤成肉饼,但还是不愿离开。   镇北王府枯燥乏味,就像一潭百年不动的死水,压抑的林良善喘不过气来,所以只要有机会出府,她都要和红萧在外游玩一番,才肯再回去。   两人正买了红糖芋苗吃,红萧眼尖地瞧见一个身影,不由小声惊呼:“小姐,是世子。”   林良善刚咬着一块芋头,听到她的话,心慌地回头看去,就见不远处的河岸边,闵危一身深蓝圆领长袍,长身玉立,昏黄的灯光照映下,他冷淡沉寂的精致眉眼染上了一丝暖意,似乎嘴角也带着笑意。   他在买冰糖葫芦?   林良善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到,嘴里的芋头滑落下去,哽得她喉咙痛。   他那样的人也喜欢吃冰糖葫芦?又甜又酸的。   不好,他好像要转身了,不会看见她们吧?   林良善忙拉着红萧赶紧走。   千万别被他见着,她每次和他在一起,气氛都是沉闷的,几乎让她窒息。她总是呆坐或呆站着听他吩咐,一句话都不说,最后木讷得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人潮流动,各色衣袍和裙裾摩擦而过。林良善着急,在经过一个卖面具的小摊时,她和红萧买了面具带上。   厚重的兔子面具一带上,整张脸都被遮掩住,只有两只眼睛露出来。   瞬时,林良善心安下来,回头看了看,没见到闵危。   她们走了好一会儿,看见有人在河边放莲花灯,莹莹的火光把平缓流动的河面照的透亮。装饰华美的画舫中传出悠扬动人的乐声,美貌的歌女抱着琵琶在船上轻唱小曲,世家公子在畅谈逗弄。   林良善有些想放莲花灯许愿,便和红萧过桥去对面的小摊买灯,却不想被急匆匆奔来的人给撞到。   她差点儿要摔倒在地,被那人伸手一拉,撞进他的怀中。   林良善有些懵,她抬眼看去,就见是一个穿红色骑装的男子,浓眉大眼,面容端正。   他担忧地问:“姑娘,你没事吧?”   林良善摇摇头,急忙松了他的手,后退两步,道:“没事。”   “不好意思,我的妹妹跑丢了,我正找她,不小心撞到了姑娘,实在抱歉。”男子看着兔子面具后的朦朦杏眼。   林良善移开眼,不知所措道:“嗯。”   她要和红萧绕过他离开,却被男子拦住,他脸色微红,道:“姑娘,我叫蒋畅,在京中任昭武校尉,烦问,姑娘芳名?”   虽话语羞涩,他却鼓足了勇气问。   林良善正犹豫不语,乍听一声沉重冷声:“夫人,你怎么不等等我?”   是闵危!   她一阵心悸,回身见他阴沉肃然的神情,又听他似疑惑道:“这位是谁?”   那男子比林良善更心惊,他忙行礼,颤声答道:“世子殿下。”   闵危点点头,话不再多说,抬步就走。林良善只能跟上。   马车上,闵危的面容隐藏在半明半暗中,他的声音很冷,也很平静,他说:“今日是谁给你梳的发?”   林良善出门时,不愿再梳复杂的妇人髻,便梳了垂挂髻,是少女的样式,那样方便快捷些,她要赶着看灯会。   院里只有她和红萧两人,还能有谁?   他是明知故问,也是兴师问罪。罪在她不守妇道,罪在她勾搭其他男子。   他的话似乎又在提醒她,是她当初的不检点和恶毒,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现在竟然还在犯同样的错误。   林良善敛气,答道:“是我自己。”   “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他如是说。   “好。”她应,捏紧了手中的兔子面具。   明明不是她的错,她也一干应下,毕竟与他争执,她没什么好处。   她低垂着眼,一眼就见到他手里的冰糖葫芦,他还没吃。   闵危将冰糖葫芦递过来,缓声道:“这个给你。”   是打人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吃吗?   林良善避开他的手,听话地接过。   回到府里的小院,那串冰糖葫芦被她放在远处的桌边。她不想吃,因为是闵危给的,可她又不愿意丢掉,她很喜欢吃冰糖葫芦。   后来,那串冰糖葫芦发了霉,扔掉了。   ***   其实,闵危已经发现小姐很喜欢盯着他看,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开始发呆。   这种场景时常发生,例如在国子监上课时,她不听课,有时睡觉,有时会半撑着右边脸颊看他,让他不敢多动;或是回府后,他在一旁练字,她看话本或是画画,没一会儿,她的目光就会落在他的身上。   自己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   难道是自己的这张脸?   每次想到小姐因为这张脸而盯着他,闵危会有些羞涩、无措,还有一股自我难以抑制的厌恶。   他又想起那个少爷了,那个恶臭,死不足惜的烂人。   难道小姐是因为这张脸才救的他吗?   “真宁。”林良善唤了一声。   闵危回神,将方才不经意泄露的神情收回去,也不知道小姐看见没有。他在她面前,似乎越来越不设防。   “你回去看书吧,今日不用在这里了。”林良善轻声说道。   他已经懂得很多,又是在国子监听课的,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装模作样地教他了。   而且,她现在想独自静静,不想见他。   闵危不明白刚才还有些开心的小姐怎么忽然变脸了,眉梢堆积着忧郁,似乎被事情烦恼中。   但他没有资格去问,他转身退下。   闵危是在二月初到的威远将军府,时间匆匆流逝,很快就到了三月初。   这夜,窗外雷电划破昏黑的穹顶,阵雨不断,豆大的雨打落在屋檐的瓦片上,伴随着狂风呼啸的肆虐。   屋舍内,墙角的床铺上,一人蜷缩着身体,紧紧裹着被子。他浑身发冷,惨白的脸上满是汗水,双眼通红,青白的唇被利齿咬破,鲜血流淌出来,沾染唇瓣。   闵危伸舌舔了舔唇,血液的味道让他体内的三生蛊更加躁动,不断啃食他的血肉。   他压抑着抽气,手指扣在床上,指甲几乎要划破床单,发出“嘶嘶”的声响。   三生蛊,是闵危的娘亲用身体引.诱那个矮胖男人,杀了他后拿到的。   那个男人是南域王宫的御用药师,研制了各种用途的药剂,其中一种便是驻颜丹。   闵危的娘亲最初只是为了拿到驻颜丹,她害怕自己容颜易逝,自己会变成迟暮美人。金州是离南疆最近的地方,她勾.引着其他相关人,终于引来药师,却在一次事后,得知他还研制出一种蛊毒:三生蛊。   蛊,并不是好东西,但那个男人得意道:“这三生蛊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只要吃了它,以后遇到大难,可以保人三命,避开三次大祸,即使没了气,也可以活过来。而且这三生蛊是用千种毒物炼制而成,可以抵御这世上一切的毒。”   闵危的娘心动了,因而柔情小意,迷惑男人将三生蛊从王宫中带来,她想长长见识。   男人万般为难,终在美人眼下败落,偷拿了本该上贡南域王的三生蛊。   却不想在床上,刚给美人长完见识,就被她一刀了结了性命。   三生蛊到手,自然要赶紧离开现场。   只是还没半个时辰的功夫,王宫中的人发现,派出侍卫前来秘密追捕,势必要夺回三生蛊。   万万没想到,到最后,三生蛊会进了一个九岁孩子的身体。   闵危弑母,逃离密林后,一路上乔装打扮,躲避侍卫的追查,混在得了疫病的尸堆中,被运出城火化。他趁着夜色浓黑,跑了。   既然这蛊毒可以抵挡这世上一切的毒,那疫病也不过是小事。   可是月初到来,他的心口却像是被千万只小虫啃食撕咬,剧烈的疼痛袭击全身,让他无力抵挡来自身体内部的侵袭。   那个白雪皑皑的夜晚,他以为自己会死去。   可痛昏过去的第二天,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咧嘴笑了。   此后,他渐渐察觉出这三生蛊的异样,会在每月月初的夜晚发作一回,时长近两个时辰。   这大抵是代价,闵危想。   正因为是月初蛊毒发作,闵危那日才被那些乞丐联合欺负。若不是他第二日起来,全身无力,他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闵危痛得发抖,嘴角却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他现在倒有些感激这疼痛,让他有幸被小姐捡到,带回府上,得她独一份的“照顾”。想着她的浅笑面容,他感觉自己好受了些。   宏才睡得死,但厚德听到了动静,他闭着眼,模模糊糊地问了一句:“真宁,你怎么了?”   闵危面色惨白的像鬼,他面对着墙,声音嘶哑:“我没事,你赶紧睡。”   厚德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第十六章   早晨,林良善见到闵危的第一眼,就觉得不太对劲。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暗淡,眼下泛青,嘴唇干燥,神色恹恹的。   她担忧地问道:“真宁,你昨天没睡好吗?”   闵危知晓肯定是自己的模样让她看出了异样,他只犹豫一瞬,点头,道:“昨晚打雷声大,没怎么睡着。”   昨晚的雷声确实大,林良善半夜就是被雷吓醒的。没办法,红萧只能上床陪着她。   林良善见他实在无神的样子,想了想,关切道:“你今日不用去国子监了,在府内休息下吧。”   她说完话,就让红萧陪自己去。   因这个月十五就是江咏思的生辰,她想去问问他有什么想要的,她想送予他一份合心意的礼物。   闵危却快步上前,站到林良善面前,直说:“小姐,我没事。”   他想与她同去。   现下闵危比林良善还矮半个头,林良善瞧着他头顶的两个发旋,她以前听人说过,有两个发旋的人都是极其倔强的。   他的发色在阳光下呈现淡淡的红色,她看了半晌,无奈道:“好。”   马车上,林良善时不时地瞥眼看闵危。   昨日的那串冰糖葫芦,她吃了,很甜,好似他特意挑选的,要不然不会有那么多的糖浆。   他低着头,额前的发丝微覆眼睛,在眼脸处投下一片阴影,让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林良善感觉他目前的状况很不好。   “真宁,你真的没事吗?”   林良善自小体弱,时常生病,久病后也懂得观看人的面色。他确实不像没睡好的样子。   闵危还有不适,但比昨晚好了很多。他的手指紧扣,语气中有些高兴:“小姐,我没事。”   她不再说什么。   马车中沉寂了片刻,终于,林良善朝外喊道:“冯叔,去医馆。”   “小姐是怎么了?是身体不好吗?”焦急地询问。   “不是,是真宁。冯叔,麻烦你现在找家医馆。”   “好,好。”外面的声音安下心来,将马车调转了另一个方向。   闵危错愕地听着对话,他慌道:“小姐,不用,我真的没事。”   林良善却笑了,道:“等去了医馆,看了大夫,我就知道你有事没事。”   上一世,他就惯常骗人,她是一点儿也不信他的话。   松记医馆。   “大夫,麻烦你仔细看看他。”林良善站在一边,嘱咐道。   大夫捻了一把胡须,温声道:“小子,把手伸出来,我给你瞧瞧。”   闵危倒不是担心这大夫能查出他体内有三生蛊,只是他实在不能理解小姐的这番小事大做。   他听话地将手伸出,大夫开始给他把脉,又看了他的舌苔和眼白。   林良善:“大夫,怎样?”   大夫站起身,慢声道:“他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体虚身弱,元气不足。小小年纪就如此,怕以后不会太好。”   “那怎么办?”   听到大夫的话,林良善不免有些着急,追问道。   闵危并不赞同大夫的话,心下好笑,却骤见小姐的慌乱神情,心底涌起一股暖意。   大夫道:“我给他开个方子,先吃着养养。”   “好,麻烦大夫了。”   林良善舒了一口气,等药方拿到手,又让冯从驾车回了府,并未再去国子监。   “小姐,我身体很好,大夫说的话……”   林良善不想听他说话,将手中的药包丢到他怀里,道:“闭嘴。”   她闭上双眼,不想再看见他。   说什么昨晚打雷声大,没睡好之类的话,是觉得她好骗,是吗?   晚间,林原下值回府,同林良善一起用晚膳。   林原刚吃两口饭,就道:“我听说你今天没去国子监?”   来了,林良善就知道他要说这事,她闷头道:“嗯。”   “我还听说你带那叫真宁的小书童去了医馆?”   “嗯。”   “林良善,你别给我嗯嗯,会不会说话?”   “哥哥,你到底要说什么啊?”林良善夹了青菜,细嚼慢咽起来。   林原被她一副无所谓的神情给气到,吸气,平复心情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道:“我怎么觉得你对那小书童有些不同呢?”   若只是把人救回府上,给一份活计就算了,可现在是什么,不仅是可以跟着一起去国子监,而且今日她还带他去医馆,他从未听说哪个大户人家会特意带仆人看病的。而且,陈娘还和他说,开给真宁的月薪是二两银子,也是林良善吩咐的。   林良善:“我不过是看他脸色不对,怕他得病,把病气传给我。”   这话倒是合情合理,林原道:“既然他身体不好,便不用他了,我再重新给你找个书童。”   “哥哥,你怎么又来了?”   自从闵危当了林良善的书童,林原就常提起这件事。   林原也不知道为什么,怎么看真宁,都不顺眼。   “若是你执意要给我找个书童,只要比真宁长得好看,那我就换他。”也是被说的多了,林良善烦道。   林原被她这话给惊到,随之一阵气闷。   林良善自小就喜欢好看的东西。小时,他抱着她到大街上玩,只要被她看上的玩意,不仅好看,价格还比其他的贵上好几倍。   有一次,林原刚给她买梅花糕,一没注意,回过头,便见她拽住了一个长相俊美的公子的衣角,掉牙的嘴一直在叫“漂亮哥哥”,一旁的女子不知所措。林原满脸尴尬地去拉她,又和那对男女再三道歉。   正因林良善这一爱美的特性,后来就栽到了江咏思的身上。   林原懒得再说话,饭都要吃不下了,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气饱了。   “哥哥,我和你说一事。”林良善目露哀戚地看着他。   一见她这眼神,林原就觉没好事。   “什么?”   “我想让你帮忙找个教武师傅。”   林原抬眼瞥她:“做什么?”   “红萧这几天一直在我耳边嚷嚷说想找个武功高深的师傅来教导,我才想让哥哥同意的。”   林良善朝红萧递了个眼神,红萧立马心领神会,道:“公子,是我一直缠着小姐的,不怪她。”   其实红萧这几天并没有和林良善说这件事,但她欣喜地接受这个说词。她自小习武,虽努力用功,也有所成就,但到底没个老道的师傅指教,有些地方受到了阻碍。她不好意思将这事同林良善说,怕麻烦她,也怕这样后,没个尽心的人照顾林良善。   林原想了想,感慨道:“这府上怕只有红萧一人还仍习武的。”自从威远将军林安逝世后。   “明日,我便去找人。”   说来红萧并不像一般世家小姐身边的丫鬟,她更像林良善自小的玩伴,林原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请求,甚至觉得有些愧疚,忽视了身边人的诉求。   “哥哥辛苦了!”   “多谢公子!”   翌日,刚到国子监,林良善便被江寄月、李兰芝围住,她们问道:“你昨日怎么没来?”   林良善笑道:“我昨日起晚了,便懒得来了。”   “起晚?你又睡懒觉了?”李兰芝道。   这样的事从前便有,只是这个月林良善都是按时上课的,两人都以为她“改邪归正”了,却又是犯懒了。   一边的闵危低着头,脸有些红。   散了学,林良善在江寄月耳边,悄声道:“月儿,我想求你帮我个忙。”   江寄月被她这一声称呼给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她道:“好好说话。”   “什么忙?”   林良善颇有些不好意思,她小声道:“我想让你帮我问问你家堂哥,他有什么想要的?再有十多天便是他的生辰了。”   “原来是这事,你不说,我都要忘了他马上要过十七岁的生辰了。”江寄月道,继而疑惑地看她:“你怎么不亲自去问他?”   “善善,我怎么发现你这次回来后,就不常去找他了呢?以前你可是经常去的。”   男院离女院那么近,林良善从前常在下课后去找江咏思,被他人拿来说笑。这一个月,没人瞧见了,也难免议论纷纷,说什么“林小姐是不是不喜欢江大公子了?”,只是这样的流言,不过半日的功夫,就没有了。林良善自然也不知道。   “我现在淑女一些,不好吗?”   毕竟徐幼娇就是如此,矜持娇弱,她现在是有意在江咏思的面前摆出这样的姿态,不主动去找他。刚回国子监的那天,是她上一世已经太长久没见他,忍不住想见一面罢了。   江寄月:“好是好,就是感觉怪怪的。”   “你就帮帮我吧。”林良善可怜巴巴地瞧她。   江寄月却有些无奈,她道:“你昨日没来上课,是不知道莫老夫子来了梁京,堂哥昨日就没来国子监,到焦纵山拜访莫老夫子去了,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恐怕帮不了你。”   林良善微皱细眉,道:“那便算了。”   回了府,张管家正领了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过来,那男人穿了一身深色武服,肌肉蓬勃,身量尤其高,铜黄色的方脸面露凶相。   张管家:“小姐,这是公子找的教武师傅,叫王泰,曾在京中的龙威镖局做过镖师。”   林良善点点头,便对那男人微笑道:“以后便麻烦王师傅了。”   “小姐不用客气。”王泰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张管家离开后,林良善才对他道:“王师傅,我有一事拜托你。请你来府上,原是教导红萧,现下我想再加一人。”   她指了指闵危,接着笑道:“王师傅若是同意,我便再加一倍的薪水。”   “小姐说哪里话,公子给的钱够多了,再加一个人也无妨。”王泰憨笑地挠挠头。   红萧是一个女子,本来他是不想来的,可林原给的太多了。现在有了这少年,以后教武起来也方便些,他是乐意得很。 第十七章   大夫说闵危体虚身弱、元气不足时,林良善颇为惊讶。   上一世,闵危有早起习武的习惯,常是天不亮就在别院里练剑或耍枪。   更何况他的父亲镇北王坚守北疆抗敌十多年,即便是流落在外十多年的儿子,自认祖归宗之日起,也开始勤学武艺、强健体魄。不然后来闵危又如何接收他父亲手中的黑甲卫,震慑北疆,继而挥军南下,谋权篡位的?   林良善看着外院正在王泰面前聆听指导的闵危和红萧。   她想请人来教导闵危武艺,一方面是听了大夫的话,担心他身体虚弱,让他能以武艺强身,另一方面则是为那份恩情偿还,再加谈判的筹码。   红萧是一个借口,林良善不知道该如何和哥哥林原说,只能用这个法子,毕竟现在府中的人员往来都需林原点头,即使他公务繁忙。   林良善不再看他们,将视线移回桌前,她复又坐回椅子上,蹙眉沉思。   自回府,她只有第一次去国子监时见过江咏思,后面都不再去找他,直到现在。   并不是她不想见他,而是她有意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些,不再像从前那样缠着他。   江咏思也未来找过她,虽心下不舒服,但她也只是轻翘嘴角,笑了笑。她明白是自己之前太过分,总是叨扰了他读书,也让他被其他人暗地讨论,他心里大抵是厌恶她的,但碍于君子风范,不好发作出来罢了。   这样的领悟,是林良善上一世嫁给闵危后,慢慢知道的。   林良善的目光渐渐有些迷茫,她再次想起第一次见到江咏思的场景。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雨天,很大的雨。   八岁的林良善一直在国子监门口等林原来接她,但天都黑了,他还没来。   国子监的守卫让她在屋里,等林公子来了,便会来叫她。   但她不肯,执意在院门口。   她生着闷气,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又眼巴巴地盯着大雨中的街道,盼着林原快快出现在她面前。她不过才来国子监上学半月,还和同学生分得很。   一辆暗红色的马车从远处行来,最终停在台阶下。   “你是哪家的?我可以顺路捎你回去。”一个温柔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林良善抬起头,正见一个白色锦袍的小少年低着头,干净俊秀的脸上有淡淡的笑,礼貌而清贵。她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再次开口:“我家里人来接我,我可以带你回家去,可要和我走?”   稀里糊涂地,林良善点点头,和他上了那辆暗红色的马车。   就是从那个下雨的傍晚,林良善知道了老师口中的好学生江咏思,是一个很好看的少年。   林良善那时很讨厌读书,自然也很讨厌书呆子。她刚来国子监,初听到江咏思的名声时,以为他是一个书呆子,可很明显的,他不是。   她很高兴。   自那天起,她开始在国子监里偶遇江咏思,给他送些“小玩意”,逗他开心,又或是约他春游放风筝、夏季游湖采藕、秋季去橘园吃橘子、冬季雪景里赏梅。   虽然江咏思大多时候都是拒绝的,但偶尔的一二次便能让林良善继续锲而不舍地邀请。   在林良善十六岁的时候,十八岁的江咏思夺得了科举的榜首,成为大雍建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   彼时喜炮震天,江咏思身披红绸大花,手捧钦点皇圣诏,足跨朱鬃马,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中,面带淡笑,骑马游街,少女们砸落在他身上的繁花不知多少。   林良善在酒楼上朝他招手,江咏思仰面回了她一个更深的笑容,接过她从高楼之上抛下的一枝杏花。   这些都是很好的。   林良善甚至都在想等他官职落定,便去问问他的意思,什么时候娶她,那时候她要穿什么样的喜服呢?又要戴什么样的凤冠呢?   他们两个的事情,整个梁京都是知晓的。   只是还没等她问出那句话,徐幼娇就出现了,她是丞相流落在外的千金,一朝寻回,竟还是消失已久的神医孙松丛的弟子,就连圣上都下旨让她进宫为太后诊脉。   是天意吗?那时,江太傅因年事已高,时常咳嗽。江咏思亲自到丞相府,去请徐幼娇为自己的祖父看病。   一来二去,江咏思对她生了情谊,后来江太傅病好,他更是拒绝了与林良善再见面。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徐幼娇嫁给了太子段昇,江咏思只能将心思按捺在心中,不再流露。   白鸽飞落在窗沿上,惊醒林良善的回忆,她怔了一下,才伸手摸了摸白色柔滑的鸟羽。   “你说,我是哪里比不上徐幼娇?”她喃喃。   她转而面向铜镜,开始审视自己的脸。   脸颊因生来体弱显得有些尖瘦,苍白的脸色,眉毛稀疏,杏眼上的睫毛虽密,却不长,上下唇瓣一样的厚度,唇色淡淡。林良善摸着额角的一处小疤,那是小时候调皮摔跤磕到的,没得及处理,留了疤,现在只能弄些须发遮掩。   她俯首,胸前的绵软也是平平。   她想起徐幼娇那张明眸皓齿的娇颜和傲人妩媚的身材,遗珠回府,徐幼娇更是成为梁京的第一美人,吸引了多少世家公子的目光,更甚者后来的两个皇帝都喜欢她。   林良善自嘲一声:“是哪哪都不如。”   她不仅没有徐幼娇的高超医术,也比不上她的动人美貌。   忽地,她低笑出声。这些都是上一世的事情了,她绝不会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遍。   她要的不过是能嫁给江咏思,护得住在意之人,让他们平安顺遂罢了。   她不甘心,重来一世还会重蹈覆辙!   王泰教的很认真,他发现这两个小徒弟都是有资质的,尤其是男徒弟。   红萧小时候就在自己父亲身边习武几年,有些根基,虽是女子,力气却大,且严肃对待;而闵危不曾专门学过,只三年流浪路途中会了些三脚猫功夫,但他领悟能力强,模仿极快,一套拳法只是看了一遍便能都记住,且打起来竟带着拳风。   王泰原本只想尽本职工作的心态改变,想要好好教这两徒弟,让他们能学有所成。   闵危虽听着教武师傅的话,手上动作也不含糊,可心思早就到处飞了。   他不明白小姐为什么会突然让他习武,若说之前让他习字读书就算了,他是她的书童,理应要学,可现在呢?练武作甚,有哪家的书童是需要会武功的?   他想起昨天小姐带他去医馆的举动,以及大夫的话,难道小姐让他习武是担心他的身体,才让他跟着红萧一起学武的吗?   “真宁,出拳的时候角度要再向左前方斜些。”   “是,师傅。”   闵危回话,趁出拳的时候望向远处的窗,小姐今日没像往常一样午睡,低着头不知道做些什么。距离太远,他看不真切。   江咏思的生辰将近,林良善现今在想该送什么的好。   对了,寄月提及到江咏思到焦纵山拜访莫老夫子了。   “莫岑?”林良善默念这个名字,想起这个人来。   莫岑少有才名,却不愿入仕途,喜欢游历天下,结交好友,学子也遍布四海。他前几日到梁京一事,哥哥林原曾与她说过,好像是三月底有一个清谈会,就在焦纵山的寒麓书院。   江咏思大抵也会参加清谈会,且他崇尚学识渊博之人,定是要去拜访莫岑的。   林良善隐约记得上一世,江咏思去向莫岑探讨问题,连门都没能进,不知为何。   想到这里,林良善心下有了主意,她倒是知道了该送什么样的礼物,嘴角不由微翘,右脸颊小小的梨涡现出。   晚间,林原下值回府,听到张管家汇报的事情。   “小姐让真宁一起习武了。”   他的脑子活络,只是想了想,便通了关节,心下不免有些气愤。   晚膳时,他问道:“善善,真宁那小子是怎么回事?”   林良善嬉笑道:“我不是看他身体差吗?让他多锻炼锻炼。”   “我看你是用红萧做了借口吧?”   林良善反驳:“哪有?再说真宁会武功后,要是我遇上什么绑匪刺杀之类的,红萧不在,他不是正好能保护我吗?”   “说什么呢?”林原敲了下她的脑袋,疑惑这次她回来后,脑袋瓜好像聪明了些,倒懂得这些弯绕肠子,嘴也伶俐了许多。   “我不说了。”林良善自然是开玩笑,那样的事她上一世经历过,凶险非常。   “哥哥就答应了吧,再说了,真宁学的可快,师傅都夸他来着。”   这都先斩后奏了,林原还能请人家王师傅回去吗?自然不行,他可花了那么多钱。   “是,你捡的小子聪明,学什么都快,我都不知道听了多少遍。”   林原无奈,不再追究这件小事,缓声笑道:“下月我休沐时,带你出去玩。”   身为刑部右侍郎,林原事务繁重,虽这个月的案子比先前两月少了很多,但也只是能每天多睡一个多时辰。原本还想这个月初休沐,带林良善去逛逛街,但近来京中又有大案,怕是不能。   林良善听出他话里的歉意,不在意道:“哥哥忙公事好了,我要是想逛街就自己去好了。”   “那你回来后,怎么没出去玩了?”   林原疑惑这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林良善什么性子他还是清楚的,贪玩好吃,可回府的近一个月除了国子监,竟然没怎么出门,实在不合常理。   上一世,林良善因惧怕他人的言语和嘲笑,早就习惯在王府后宅枯坐,不喜上街,如有必要,她才会和闵危出席那些觥筹交错的宴会。重活一世,她也没再有那个心思和心境出门逛街了。   “外面没什么好玩的。”林良善闷声道。   不知想到什么,她又脸上带笑,语重心长道:“哥哥,你要是得空了,可以找媒婆相看下姑娘,你如今都二十六了,还没娶上媳妇。要是我有嫂子了,可以和她一起出去玩呢。”   林原一听她这话,浓眉一拧,瞧着她,道:“你怎么管起我来了?”   “我不是看你年纪大了吗?要是还不赶紧娶媳妇,这梁京中适龄的好姑娘都嫁人了,准轮不到哥哥你了。”   上一世,哥哥林原没有娶妻,林良善也不知为何。   若说父亲林安去世后,威远将军府没了从前的声望,但林原是刑部右侍郎,有官职在身,人也长得俊逸,性格也好,也有好些姑娘想嫁给他,可他没那个心思,任谁劝都不听。   林原被她的话气笑了,轻斥道:“我年纪大?”不过才二十六。   他舀了一碗山药排骨汤,把碗放置林良善面前,才平静道:“等你嫁人了,我再娶妻。”   林良善哼了一声,他这是哄她呢。   晚膳用罢,林原离开,本要回自己院子的脚转了一个方向,朝别院过去。   刚踏入院子,他就看见在昏黄灯笼下练拳的真宁,虽已满头大汗,但出拳的速度不减。   “公子。”   闵危回身时,见到身后站着的林原,忙收了拳,心下有些忐忑,面上不显,镇静地叫他。 第十八章   来到威远将军府已经有一个月,闵危原先瘦弱长条的身形多了些肉,长高了些,凹陷的脸颊也微微平整,脸色好了很多,把凌厉的五官柔和了些。   他微低头,不知道林原的来意,但感觉不善。   林原并不想多废话,盯着他的脸,悠悠道:“小姐倒很喜欢你,让你读书又习武的。”   昏暗夜色中,湿润空气中还有昨晚暴雨席卷残留下的土腥气味,夜风刮过,吹动一边的竹丛索索作响。   闵危道:“是,承蒙小姐喜爱。”   黑色长靴动了动,转向左侧的方向,林原问道:“近来国子监都学了什么?”   “《孝经》、《礼记》、《中庸》、《诗经》、《女训》。”说到最后两个字时,闵危的话语微顿,答完话又抿直了唇角。   林原微笑道:“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下一句是什么?”   这很明显是要考察课上所学的知识,闵危只想了下,便答:“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   “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接下来又该接何句?”   “故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   接着,林原又问了其他问题,不论是原句还是释义,闵危皆答得无一错处。   林原六年前就是以进士的身份入了刑部,这些书的内容还烂熟于心,他不过是随意抽查罢了,没想到有意外之喜。先前只是听林良善说她捡回来的这个小乞丐是有多么聪明,甚至比得上他,能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他不信,如今看来,却不得不信了。   “可惜。”   林原轻叹两字,闵危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只沉默地站着。   林原离去时,只说了一句:“好好侍候小姐。”   “是。”   闵危行礼,看着他远走的背影,缓了口气,接着练拳。他不想辜负小姐对他的期待,至于这期待是什么,他犹未可知。   翌日,林良善刚到国子监,便被李兰芝拉住,她的脸上满是兴奋,连眉梢都快飞起来。   “什么事那么高兴?”林良善也被这笑意感染,问她。   李兰芝的眼睛晶亮,她笑道:“我家嫂子生了个男孩呢,这下家里可算安生了。”   李府中,只有一个嫡子李叙,是李兰芝的亲大哥,其余四个孩子都是庶出女孩。李叙比林原小三岁,却比他早两年娶妻,李府子嗣少,兵部左侍郎李高是巴不得这儿媳赶紧为家中添麟儿,可两年过去了,竟还流产一回。   林良善之前就听李兰芝说家中还预备给李叙抬一房妾室,可李兰芝喜欢那个温柔的大嫂,又怂恿着李叙不纳。   “福源寺的签子真准,那老和尚说我家中有好事临门,竟然是真的,看来下一年我还得去,那时候我们一起去。”   李兰芝又扯过江寄月的衣袖,笑嘻嘻地问她:“江姑娘的姻缘来了吗?”   “说什么呢。”江寄月红着脸推开她。   “好嘛。”李兰芝又凑到林良善面前,疑惑道:“善善,你最近怎么都不往那边跑了?”   她的眼睛直往男院的方向瞟。   “堂哥还在焦纵山呢,善善跑哪里找他?”江寄月抢话道。   正说着话,又上课了,无奈,各家小姐只能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林良善很想告诉李兰芝,李叙后面会养外室,且是他自愿的。前世,红萧告诉过她王府外发生的事,李府的公子从外带回一个姑娘,李兰芝替嫂子出头,把那姑娘逼得要自尽。后来李叙只能将人养在外边。   默默叹气,林良善也不知该如何说,毕竟是他人的家事。   闵危在一旁,不解地看着她蹙眉沉思。   等下了课,林良善并没有直接回府。王泰大致一个时辰后才会到府上,自己又有事情要办,时间应该够用。   她对冯丛道:“冯叔,我要去一趟万宝轩。”   冯丛点头,便驾着马车,转了一个方向。   江咏思现今是在焦纵山的寒麓书院,也不知他和莫岑见面没有?   上一世,林良善和红萧两人在镇北王府的积微居生活,除了每月末王府中必要的一次饭聚,她都不喜四处走动。   闵危的父亲,镇北王闵戈的后院有十多房妻妾,孩子倒少,只三个男孩和两个女孩。王府人多,嘴也杂,林良善以一种极其不耻的手段得了世子妃的名头,自然不想与他们多加周旋。   只是在她嫁入王府的第三个月,一个锦衣华袍的孩子跑到院子里捡球。   “对不起,我刚才踢球,不小心把球踢进了你的院子。”他忙抱起球,又连声对正荡秋千的她道歉。   林良善轻声说:“没事。”   那孩子有些好奇的目光停留在秋千上,小声道:“这里原先是没有秋千的,怎么现在有了?”   林良善微笑地看他:“是我的侍女做的。”   她站起身,问他:“你要不要玩?”   “可以吗?”那孩子眼中有显然的喜悦,但有些犹豫。   “嗯。”   那孩子将球放在地上,才小心翼翼地坐到秋千上,他的两只小手紧紧攥着绳索,好像害怕会断开。   林良善好笑地看着他:“不用担心,这秋千扎的很牢,我比你还重,都没断呢。”   她从后面轻轻推动秋千,那孩子的秀气脸庞上满是高兴,秋千越荡越高。   “我听娘说了,住在这里的是二哥的妻子,你叫什么呢?”他的额上满是玩闹的汗水。   她将手帕递给他擦汗,才道:“林良善。”   那孩子擦了汗,不好意思将手帕还给她,干脆塞进自己的衣领中,红着脸道:“我明天洗干净了还你。”   “二嫂,我叫闵容。”   黄昏将近时,他抱住球跑了,还回头对她笑:“我明天来找你。”   渐渐地,林良善知晓叫闵容的孩子是镇北王闵戈最小的儿子,他的娘亲是扬州瘦马,只是后来年老色衰,不再得宠。闵容的性子温驯好玩,不得闵戈的喜欢,也就顺其自然,任他自在生长。   闵容时常来找她玩,他们在一个院子里踢球,或是投壶、踢毽子,等他年岁渐长,两人就下棋,或玩飞花令。   后来,闵容出府游玩山川,回来时会给林良善带着些奇特的玩意儿,逗她开心。   有一次,他带了一本棋谱到她的院子,眉欢眼笑道:“没想到这本古谱竟然被我找到了!”   林良善接过棋谱,翻开细看,也是有些惊讶,道:“是哪里找到的?”   《百变效古棋谱》是百年前的围棋大师北厝撰写的,世人一直传闻有这样一本棋谱,里面的棋局亘古未有,现存的两副残局也是棋谱中流传出的,却是谁都没找到本源。   “万宝轩,原本我只是随便去逛逛,没想到在一处堆灰的角落找到了它。老板不知,我只用了一两银子就买下了它。”他显然是想让林良善夸他,眼神有些巴巴地看着她。   林良善当然夸他有一双慧眼,把他夸得不好意思起来。   两人拿着那本棋谱对弈起来,皆有所得,棋谱也放在了她的房中。   直到一次闵容在外游玩时,结交了好友,那好友是莫岑的弟子,闵容也因此认识了莫岑,拜他为师。   莫岑好棋,最后,棋谱到了他的手中。   听闵容说,莫岑收到那棋谱时,是拉着他对弈了三天,饭少吃,觉少睡,累得他眼前都是星星。   因他疲惫的神态和楚楚可怜的语气,林良善最终留他在院中吃了一顿饭。   那时闵容已经十四,不应该的。   林良善端详闵危的脸,这个年纪的他与那时候的闵容是一样的,只是两人的样貌相差甚大。   闵容的五官是温柔的,没有多少棱角,即便他身处王府那样的环境中,却仍然乐观阳光,至少她不曾见过他难过悲伤的样子;而闵危的五官是锋利的,他的每一处甚至是气息都在说着生人勿进,她是早已习惯,且这个年纪的他也还没有后来的权势造就的气势。   闵危不敢去看林良善,他知道她又在看他了。   “小姐,到了。”马车外传来冯丛的声音。闵危跟在林良善身后,迈步进了万宝轩。   万宝轩是梁京中数一数二的古董店铺,上下一共四层,卖的多是书画瓷器,金器玉石也有,琳琅满目。   店铺中有好几个人在看字画,小二见又有人进门,忙来招呼。   “小姐是要买什么?”   林良善只笑说:“我随便看看,若是有看中的再叫你。”   小二道:“小姐随便看。”便又去忙了。   闵危刚一进门,就看见那正围着看字画的一堆人,忽的,他的凤眼停滞在某一处不动了。   拿着雪景图,正侃侃而谈的男人,是那次他和宏才出门,去询问玉佩的当铺掌柜。   闵危心下不由紧张,他绝计不想让林良善知道他身有那块玉佩的事情,更何况在那件事后,林良善曾说过“你要是敢跑,我就让人打断你的腿”的重话。   若是她知道那件事,他该如何说?   这样想着,闵危已有了主意,他快步上前一步,背着身面对那个男人,对林良善道:“小姐,我感觉身体不大舒服,想先去外间休息。”   他的语气低沉,夹杂着虚弱的态势,眉眼耷拉着,眼睛无神。   林良善担心地看着他,怎么突然身体不舒服了?明明刚才还是好好的。她一方面担心闵危身上又有什么疾病,另一方面则是想要找到那本棋谱。   两项权益之下,她道:“那你先去找冯叔,我很快出来。”   上一回,闵危脸色苍白无光,林良善焦急地带他去医馆诊断的场景犹在眼前,可现在她却只轻描淡写的一句。闵危心中涌起莫名的难受,但他仍点头,道:“好。”   他径直走出万宝轩。   林良善先是在一楼处的角落找寻,绕了两圈,都没见到那熟悉的棋谱,她又上了二楼,也是不见,等到了三楼,她在一处阴暗潮湿的角落,在一堆杂书中才翻到了棋谱。   暗黄色的封皮已经脱落,书册有些发霉,黑白棋子对决的杀气隐藏在古朴的书页上。   正是闵容曾与她对弈过的那本《百变效古棋谱》。   林良善心喜,她四处瞧了下,三楼只有她一个人,她有些惴惴不安地将棋谱合上,预备拿到楼下。在临走时,她又从那些杂书中随意挑了四五本,把棋谱夹在其中,一起带下楼。   她的手心有些湿,镇定地等那小二将这书本翻动,然后告诉她:“小姐,总共十两银子。”   “十两?”   小二可能觉得她是嫌这价格贵了,笑呵呵,低声道:“小姐,虽这些书不值多少钱,但到底有些年头,十两已经很便宜了,若不然,少个半两也是成的,再少就不能了。”   没想到有人能瞧上那堆破烂书,自家老板正和人在那边看书画,他捞个一二两银子也是可以的。   “好,就九两半。”林良善付了钱,不再多留,拿了书就走。   却不想,要出门时,被一个矮胖男人拦住,他手中拿着一个茶壶,语气和善,道:“这位小姐,我想问下刚才和你说话的小子,他曾到我的店铺要当的那块玉佩,现今是不当了吗?”   十余天过去,当铺掌柜难免着急了,他是真心喜欢那块双色玉佩,想要自个用,可人不来当,他也找不到。没想到应好友之约,来万宝轩看画,竟瞧见一人和那小子颇为相像。   “什么玉佩?”林良善疑惑,细眉轻皱。   “那小子曾拿了一块双色玉佩到我的徽记当铺来,是瑞兽白泽的造型,他说是亡父遗留下,想当了换钱。”掌柜如实说,又可惜道:“他是否拿去别家当了?”   双色玉佩?瑞兽白泽?林良善想起上一世,闵危确实有一块玉佩,她曾无意间见过。   林良善的脸色一瞬间变了,她的唇瓣翕动着,道:“我不清楚,抱歉,你可能认错人了。”   她不再说什么,绕过他,就出了门。   一路上,她的呼吸都在发颤。 第十九章   林良善的心绪翻滚,胸口闷着一股难消的气。   甫一出门,她就看见正在马车边等待的闵危和冯丛。她缓了口气,手中的书捏的死紧,纤瘦的指节泛白。   马车上,沉闷压抑的气氛充斥整个车厢。   闵危已然感觉不对劲,他的大拇指紧扣着食指,细碎的发微遮黑白分明的眼,嘴角抿直了,不敢率先开口,也不能开口。   马车外是街道的喧闹繁华,时不时有叫卖的声音。   “买—糖—葫—芦—喽”渐渐行进,又慢慢走远。   林良善忽道:“真宁。”   闵危:“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刚才说身体不太舒服,我让冯叔去医馆,找个大夫看看吧?”她以一种极其平静的态度说出的,没有任何关切的含义。   闵危用一种惊慌的眼神看她,忙道:“小姐,我感觉好很多了,不用去。”   “多谢小姐关心。”他补上这样一句话。   “你不想看大夫,那就算了。”林良善垂眸。   又是一片寂静。   好一会儿,林良善复看向他,眼神淡漠。   她问:“你很缺钱吗?”   闵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下,呼吸之间,微苦的药香也变得浓烈,直冲他的脑海,让他急切地思考着答话。   “不缺的。”他只有两个选择,无论哪一个回答都是错的。   他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刚才在万宝轩,有一个人对我说,你曾拿了一块玉佩到他店里去当,想要换些钱。有没有这件事?”   闵危喉间干涸,心脏跳动剧烈,快地他怀疑林良善也听见了。   他咽了一口口水,原先清脆的少年音有些喑哑,他说:“有。”   闵危之所以找寻机会,去当铺试查玉佩的来处,只是为了找到他的生父。   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自己从一出生所遭受的那些苦难,以及母亲的惨死场景。他的手开始颤抖,就是这样一只看起来细瘦不堪的手,亲手将自己的生母杀了。   虽不是他的本愿,但这件事终究是他做下的。   闵危的胸脯起伏不定,眼睛酸涩发红,两片薄唇紧紧抿着,右手紧紧攥住,手背上的青筋浮现,像是要爆裂出里面灼热的血液。   他的呼气吸气声在马车中是那样的清晰,让林良善有一瞬的惊惧。   这个样子的闵危,她见过,杀人时的他都是如此表现。   林良善心悸不已,她的手紧贴胸口,想要纾解里面郁结的气。   她的问话惹怒了他?   宽阔的大道上,一个孩子急跑而过,冯丛慌地拉紧缰绳,让马停住。   马车动荡,林良善一时不察,往前面扑去,却掉入一个怀抱中。   闵危反应迅疾,伸出左臂,拦着即将跌倒的林良善。因冲击过大,他又不得不俯身抱住她,双膝已跪在车板上。   林良善整个人被闵危紧紧抱住,一双手隔着樱桃红的春衣,牢牢地掌住她的腰。   她的脸颊与他的轻擦而过。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外面传来一声:“小姐,你没事吧?”冯丛听到“嗵”的声音。   林良善后仰偏头,佯装镇定道:“没事。”   马车又继续朝前走。   “松开。”她说。   闵危的脸上有些薄淡的红,手掌接触的布料丝滑柔软,隔着布料的细腰正源源不断地渗出暖意。鼻息之间,她身上的药香越浓,混合着一股女子独有的馨香,扑面而来。   他不敢看她,低着头,敛眸,松开了手。   这个意外,打破了刚才的浓稠焦灼的氛围。   林良善不知所措,坐回原位,她胸中的郁气一下子冲淡了,但还有些难受。   她从一侧的匣子中拿了青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黑褐色的药丸,正要吃下,面前已经端着一杯温热的水。   闵危端着水一动不动。   林良善吃了药,又接过水喝下。   “小姐,我有一件事欺瞒了你。”闵危的视线落在她裙摆处的桃枝暗纹上。   林良善看着他。“我之前说我没了父母,是假的,我的父亲尚在。”他从怀中拿出玉佩,拿至她面前,沉声道:“这是他留给我的,我从金州来,就是想找他。”   然后杀了他。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林良善自然知道闵危的身世,但她目前不能说,也不想说。现今镇北王闵戈尚在北疆驻守,要两年后大胜狄人,进京述职才能回来。   上一世,她也只是听说闵戈是无意间在大街上瞧见的闵危,才将他带回府中询问,惊喜地得知自己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   如今让闵危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无疑是让他陷入一种极其危险的境地。   要是他现在就去镇北王府,王妃不会放过他。   “我去当铺,是想问掌柜是否知道玉佩的来路。”闵危诚恳地说道。   林良善问:“可有得知什么消息吗?”   闵危:“无,掌柜说他也不清楚。”他到底没有将真话说出。   只是他话音一落,却见林良善松了一口气。   明媚的午后春光从靛青色的车帘缝隙中渗透进来,剔亮的硬质玉佩微闪莹润的光泽,瑞兽白泽口中的珠子更加艳红。   “若不然,我让哥哥替你寻找。”林良善的手心有些湿,她柔和地笑了笑,道:“你不认识这梁京中的人,要是自己找,恐怕要花很多时间。我的哥哥是刑部右侍郎,认识许多人,他可以帮你找你的生父。”   玉佩是除开闵危那张脸后的唯一凭证。   她要截断这条联系。若是玉佩再被他人见到,最后镇北王府中的那些人知道闵危的存在,怕要灭口。   再者,他要承她的恩情,还没够呢。   闵危有些踌躇,他将玉佩握住,看起来很是犹豫不决。   林良善道:“你不信我?”   闵危忙摇头,他说:“不是,我相信小姐。”   他将玉佩递将过去,歉意道:“要麻烦小姐和公子了。”   “不麻烦。”林良善嘴角含笑,接过玉佩,上面还残留他身上的余温。她的腰又不自在起来。   这下,林良善原本纠结忐忑的心态总算放平,安心下来。   刚回府,王泰恰好到了,闵危和红萧一如昨日,跟随他习武。   林良善坐在桌前,烦闷地翻看《百变效古棋谱》。   棋谱的内容她早已熟悉,她是在迟疑,到底要不要将这棋谱拿给江咏思作生辰礼物,让他送予莫岑,进而讨取莫岑的欢心。   本来该是六年后,闵容找到的棋谱,现在却在她的手中。   莫岑不喜江咏思一事,也是闵容同她说的。   想了许久,林良善叹息一声,终于从桌上拿了大小合适的纸张,执起毛笔开始画棋局。   在梁京的贵女圈中,林良善只算中庸偏上些,比她权势大、容貌美、才华高的女子多有,若必须要有一样拿的出手的,也只有作画。   她小时身体不好,还未去国子监念书时,常在房中涂鸦。   林安没有时间陪伴她,感觉愧疚她许多,专门找了个女画师来教她作画,纯粹是陪伴她玩闹罢了。林良善虽不怎么认真,但到底年岁小,灵气满溢,画技提升地快。后来遇到江咏思,其他的才能不熟,她唯有将画技不断提升,才在那些贵女间有些名声。   她仔细地将棋谱上的棋局画下,公整俨然,与原本并无差别。   她只仿画三分之一的棋局,剩余未画皆属更精妙。   因要一子不差地画下,且是送予江咏思的,林良善认真非常。   晚上同林原用膳后,她一直坐在桌前,挑亮了烛火,眼睛盯着纸上的棋盘,手中的毛笔不敢多移动一寸。   红萧累得发困,坐在一边等了很久,林良善还没画好。   “红萧,你先去睡吧。”   她今晚是要把这棋谱画好的,明日国子监休假,她可以趁机去焦纵山。   红萧打了个哈切,眼中泪花连连,嘟囔道:“小姐,干脆把那本棋谱拿给江大公子,不是更方便吗?还用得着自己画?”   林良善头也不抬道:“这原本有些破烂,还发了霉,拿作生辰礼,总归不合适。”   虽这般说,但她却不是如此想。   棋谱原本,她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拿给闵容。现下算来,闵容不过八岁。   月上中天时,红萧实在挨不住,只能先去睡了,独留林良善在明黄的烛光下,奋笔作画。   这夜,睡不着的还有一人,闵危。   玉佩已经贴身携带三年,胸口处少了一块硬质的物件,他还不习惯。   闵危心性敏锐,且见人太多,很能分辨他人神情的不同,进而猜测他们的意图和下一步动作。   自从被林良善从真宁道上捡了,带回府中,她的一系列举动都让他茫然,他不断地测度她,究竟想要从他身上拿到什么。思来想去,他还没想个明白,她对他的好又加上了几分。以至于渐渐地,他不愿意再去想这件事,只想着能在她身边就是好的。   只是他来梁京是有目的的,他忘却不了生母死时的惨状。   有时候入梦后,梦里一个美艳动人的女子会狠狠掐住他的脖子,狰狞着吼叫:“为什么你还不去找那个负心汉,杀了他,为我报仇!”   “你这个不孝子!”   “不孝子!”   她的胸前骤然出现一把匕首,鲜红的血崩出,喷溅在闵危的脸上,滚烫而腥臭。他的手握住刀柄处,难以控制地将那匕首又推进了几分。   “好孩子,你会杀了他,对吧?”女子的手转而温柔地抚摸他的脸。   “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你一定要帮我杀了他。若不然,我生你出来做什么,我当初真该掐死你!”   女子善变,她又要去掐闵危的脖子。   闵危急促地喘着气,血淋淋的手握住她的手,红着眼,哑声道:“娘,我没忘记,我会杀了他的。”   这般可怕的梦境,让闵危不敢深睡,但凡有丁点动静,都能惊醒他。   耳边是宏才和厚德交织的呼噜声,闵危缓慢地阖上双眼。   自去了徽记当铺,掌柜的那句话“我之前见过这样的雕工,还是京城伯侯所佩戴的”,他就记在了心中。   他的记忆强悍,能记得发生过的很多事,包括两人的对话。   更何况林良善是这世上第一个对他如此好的人,他们每一次相处的细节,他更是熟记于心。   他又记起初入府时,林良善说过的“在梁京中,有一镇北王府,我之前经过那处时,瞧见过镇北王世子,你倒与他长得颇为相像。”   刚开始他只当她说的是玩笑话,没放在心上,可去过当铺后,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句话。   即便有了些想法,可因林良善之前说的那句重话,加之每天都在她身边,他根本没有机会再次出府探查。但是,就在今天的马车上,她的神情和行为,都在表明她的不安和恐慌。   她在害怕,且与他的身世相关。   想到了什么,闵危的呼吸加重了些,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在他的手掌中,鼻尖还嗅得到裹挟馨甜的微苦药香,她的轻声笑意犹在耳畔。   握紧的手心湿濡一片。   蓦地,他睁眸,面无表情的脸上,眼角已然泛红,眼内却异常清明。   他得再找机会出府,去探查那镇北王府。   有无玉佩都无所谓了。 第二十章   清晨,林良善特意挑了一条霜白的暗茶花细丝褶缎裙穿,又让红萧给她梳了现今梁京中最时翘的倾髻。   从木匣中拿了溜银喜鹊簪花别在茂盛的乌发中,八宝璎珞项圈戴于皙白的脖上。她描画好远山眉,又用手指轻抹了朱红的口脂,点于唇上,细细抿开。   左右照照铜镜,瞧见眼下的青色,她赶忙用妆粉遮掩住。   “小姐昨晚是何时睡的?怎么眼青有些严重?”红萧问。   林良善打了个哈欠:“不记得了,画好才睡的。”   一旁的桌案上摆放着整齐的棋谱。   “如何?”   林良善一番折腾后,在红萧面前转了一圈。   红萧点头笑道:“好看。”   “那就好。”   用过早膳,临要出门时,正逢闵危过来。   林良善吩咐道:“现今无你什么事,你便在府中待着,等午后王泰师傅到了,你便跟他好好学着,有空就多看书罢。”   话一说完,就带着红萧出门了。   晨风清凉,闵危还不及说“好”,就看着打扮精致、处处都是小心思的少女,风风火火地朝外而去。   焦纵山在梁京的郊外,若是乘坐马车,一个来回需得两个半时辰,路途又有些颠簸。   马车上,林良善颇为歉意道:“红萧,今日劳烦你陪我这一趟了。”   实在是江咏思的生辰在即,她想借此机会在他面前表现一番。而王泰被林原聘用时,是以红萧为由头的。   红萧笑说:“小姐让公子请了王师傅来教习,我已经很感激了。再说,现在陪小姐去国子监的是真宁,师傅每日教我的,我都会在午时前练习,时间多的很呢。”   “对了,小姐,我同你说,真宁的悟性真好,师傅都说真宁是他教过的弟子中顶聪明的。我怕还没多久,我都要不及他了。”   说这话时,红萧直冒酸,唉声叹气起来。一套拳法,她需要学上十几遍,才能记住,而真宁只需一遍。   林良善笑得眉眼俱弯,她道:“在我心里,红萧最聪明,他比不上你。”   “唉,小姐别打趣我了。”   两人又絮叨起其他来。   寒麓书院在焦纵山的半腰,掩映在一片青翠的松林中。雾气未散尽,缥缈环绕着山峰。   林良善缓吸了一口松间清香,将怀中的布包紧紧抱住。   书院门口的守卫乍见门前马车上下来的两个女子,其中一人姿貌姣好,仪容清丽。   待两人来到门前,他例行公事,将人拦住,道:“来做什么的?”   林良善道:“我是来找江咏思的,可否让我进去?”   守卫皱眉道:“若无邀请函,是不能进书院的。”   “邀请函?”林良善犯难,她没想到还要有这东西。   “三月底,书院要举办清谈会,现今进书院的,都要持有莫老夫子下派的邀请函才能入内。”守卫解释道。   他刚才听见这个女子说要找江大公子,要是耽误了事情,那他就遭了。   “我没有邀请函。”林良善坦诚道,看着他,轻声道:“可否麻烦你去通报他一声,就说林良善有要事找他。”   话音一落,却见不远处走来一穿蓝衣儒袍的男子,正是江咏思的好友吴玉。   吴玉到了门口,惊讶道:“我刚瞧着门口的人有些熟悉,却没想到是你,林小姐怎么来这处了?”   林良善一向都是着红衣的,这换了白色衣裙,他一时没看出。   林良善微笑道:“我来找他。”   他?自然是江咏思。   虽早想到是这茬原因,吴玉还是有些讶异。自这位林小姐回了梁京,到国子监上学,却不再像从前一样痴缠好友。他当她是受不了那个不懂风情的好友,移情别恋了,却原来是还念着,没放弃啊。   “吴玉,能麻烦你带我进去吗?我找他有要事。”林良善恳求道。   吴玉不敢看她一张精心妆点的面容,他说:“书院是不准女子进的。”   守卫低着头,不敢否决。   正僵持间,林良善瞥见书院中翩然而过的黄衫女子,嘴角微翘,朝那个方向扬了扬下巴,道:“那她怎么可以在书院中?”   吴玉回头,见着那女子,不禁要冒出冷汗。   “那是莫老夫子的孙女,自然是可以进。”他如实答,心下暗道:糟糕!   林良善逮着这事,软磨硬泡许久,终让吴玉同意带她入内。   吴玉带着两人在书院中绕了好几个圈子,林良善本就熬夜画图,加之身体虚弱,很是疲惫。   她用绣帕擦拭额间的细汗,问道:“吴玉,还没到吗?”   吴玉只说:“快了快了。”   绕过一处初春莲池,假山的拐角处,林良善眼尖地瞧见对面的江咏思,他一身荼白儒袍,正与一女子说话。   是那个黄衫女子。   一瞬间,林良善明白了吴玉带她这番弯绕的用意。   “吴玉,我找到他了。”她冷静道。   吴玉没听见身后有跟随的动静,回头见林良善停下,看向对面。他望过去,只觉眼前发黑,默念:江大公子,这次我可帮不了你了,你保重。   江咏思抬眼间,见到对面着白色衣裙,乌发簪花的女子正看他,手中白色的绣帕随风晃动。   等林良善及至面前,他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林良善避开他的这个问题,瞧着那黄衫女子,笑了笑。   黄衫女子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秀丽面容上原端的活泼开朗,一应消失无踪,她的语气有些傲气:“我是莫老夫子的孙女莫千映,你是谁?”   还不等林良善回答,江咏思便道:“她是威远将军林安的女儿。”   “原来是你。”   自江咏思来到寒麓书院,莫千映对他是一见钟情,派人去探听了消息,得知这江大公子还有个青梅叫林良善,很是缠他,去年还因吃醋,当街疾病发作了。   莫千映细细地打量面前的白裙女子,显然地,今日这林小姐是有备而来,仅从妆容装扮便可看出。   她正暗暗将自己同林良善比较时,却听林良善道:“咏思,我找你有事。”   这话就是让闲杂人等退让了。   江咏思原本以为林良善会当场发脾气,毕竟去年那场大街发作的场景还犹在眼前,他怕她又气出病来,却没想到她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话。   他看向莫千映,道:“莫小姐,你不用帮我在莫老夫子面前说话,多有麻烦。”   莫千映被两人的话气到,又见林良善脸上的笑意,气得跺脚,携着侍女离开。   临走时,她说了一句:“我等会儿再来找你。”   林良善并未放在心上。   江咏思带她进了目前居住的客屋。   林良善坐在椅子上,垂眸看着他执茶壶柄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与青蓝色的瓷器形成鲜明的对比,衬托地越发好看。   江咏思将倒好热茶的杯子递过去,问道:“善善,你来找我什么事?”   他看着她的脸,美目红唇,脸颊因刚才被吴玉带着多走了路,泛着丝丝红晕。白裙衬的她有些寡淡,若是换上红裙,该更合适。自她回来,只第一天去国子监主动找他,其余时候都没有问询过他,堂妹也跟他说奇怪。   林良善右脸颊的梨涡浅浅浮现,将怀中的布包拿到桌上,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叠薄薄的棋谱,轻声笑道:“你看看。”   她将棋谱递给他。   江咏思疑惑地接过,只看了第一页,神情就震惊不已。   一页页地翻将下去,他终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林良善,沉声问道:“善善,这棋谱是从哪里来的?”   林良善已经为这件事找好了理由,她轻皱细眉,道:“我这几天做梦,梦到一个叫北厝的人,他硬拉着我下棋,还摆了许多棋局给我看。没想到醒来后,我还记得一些,就把棋局画了下来。后来我好奇北厝是何人,就去查找,没想到他竟然赫赫有名的围棋大师。”   “原来是这样。”江咏思初听,惊奇得很。   身为江家的嫡长子,他自小在祖父的身边长大,学棋是必要的事情。虽他如今不过十六,却棋艺精湛,能与江太傅一决高下,不分输赢。   北厝之名,江咏思自然是听说的。遗留下的两副残局,他曾解过,却只解出一副,还是花了几个昼夜的功夫,手中的棋谱却比那两副残局更加精妙有趣,虽是新画的,却不会有假。   林良善看着他脸上的喜悦之情,眼含笑意,道:“咏思,我将这棋谱送你。”   江咏思回神过来,清隽的脸上有些愕然。   “你十六的生辰将到,我就把这棋谱当生辰礼送你。”说到后面,林良善的梨涡越深,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可是……”   他的话未完,便被打断。   林良善嬉笑道:“咏思哥哥,我知道这份礼很重,可只要你开心,那就很好了。若是你实在过意不去,我下一次的生辰,你就好好想着怎么回我一份有情义的礼物。”   话都被她说尽,况且江咏思是真的喜爱这棋局。   转念之间,他已经想到莫岑也是崇拜北厝的,一直遗憾未能得到那本《百变效古棋谱》。他的祖父与莫岑有怨,他这次上焦纵山向莫岑求学,可一直没能得他正眼。   若有了这棋谱,兴许自己这次到寒麓书院会有所得。   江咏思也不再推脱,温和地笑道:“善善,那这次就多谢你了。你的生辰,我一定好好准备礼物。”   林良善不打算多留在这里,她将棋谱成功送出去后,就要离开。   “善善,留在这里用过午膳后,再走吧。”江咏思瞧着外面的日头,道。   林良善淡笑着摇摇头,说道:“不用,我还有些事,要回去了。”   她这般的举动和话语,让江咏思心中感触复杂,好像从前的那个林良善和现在的林良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看着她的笑容,江咏思微怔,噩梦中,她被人狠厉鞭打,又被太子段昇用剑杀死时,也是这样的笑容。   刚才她说自己梦到了北厝,所以得了这棋谱。他已看过,棋谱是为真。   那他梦见的呢?   不能深思。   江咏思将林良善送至书院门口,他的唇张了张,最终说道:“善善,我和莫小姐没什么关系,你别多想。”   林良善乖巧地点头,道:“我知道你们不会有关系。”   他目送着马车渐渐消失在松林的小道中。   一整日,闵危都心不在蔫的,王泰察觉到,浓眉一撇,问他:“小徒弟,你怎么了?看着蔫巴巴的,像霜打的小白菜。”   闵危蹲着马步,默不作声好久。   好一会儿,他才闷声说:“师傅,我今日心情不大好。”   “心情不好?那就更要练武了。”王泰踢了他一脚,闵危差点扑倒在地,幸而用手撑住了地面。   王泰:“来,起来,和我打一场,我看看你进步没。”   等林良善回府时,就见躺倒在地上,不断喘着粗气的闵危,整个人灰扑扑的,脸上还有好几处红肿的伤,一看,就是被人打了。   红萧眨巴着眼睛,感慨师傅是对她手下留情了。   打人者,王泰,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一边挠头傻笑,心下暗想:怎么那么不凑巧呢?   闵危爬起来,见林良善脸上的担忧,难受消散了几分。   “怎么回事?”   王泰:“我……”   闵危垂头,声音呐呐:“小姐,是我让师傅陪我练的,我功夫不到家,才这样的。”   “哦。”林良善轻笑出声,说道:“你今日成了这个样子,明天是不能和我出去了,等你脸上的伤好,再和我去吧。”   说完,霜白的裙裾在闵危的眼底如波浪般划过。   这下子,闵危更像被冰雪冻住的小白菜了。 第二十一章   回府后,林良善立即躺倒在床上补觉,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日落。   林原因事务繁忙,仍在外头。   她独自用过晚膳后,对红萧道:“你等会把我抽屉里治伤的药膏拿给真宁。”   “小姐怎么对他如此好?”红萧疑惑很久,问出了口。   林良善坐在桌前,撑着下巴,轻笑道:“还不是看他长得好看嘛。”   红萧对此无话可说。   四月初时,梁京的近郊青岩坡有一场风筝节。   江寄月、李兰芝两人约了林良善一同到那处玩。   春风和暖,沿河垂柳盛花,人影熙攘,到处是少男少女的轻声笑语。   三人各自买了风筝,寻了块人少的地方。   林良善少时身体不好,林安不许她到风大的地方玩耍,风筝自然是没放过的。她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让手中的蝴蝶风筝像他人飞的那样高。   她仰面看向湛蓝天空中各型各色的风筝,又去瞧他人的方法,却没看出个究竟来。   江寄月和李兰芝也是。   李兰芝的老鹰风筝还因她用力过大,线直接被扯断了。她一时气闷非常,又让侍女去买了一个,势必要让她的风筝飞的比别人高。   在一旁观看许久的闵危上前一步,低声道:“小姐,让我试试。”   红萧的母亲生病,今日不能来。   林良善看向他,明媚的春光落在他的发顶上,泛出一圈暗红的光泽,衬得他肤色更加白净。他好像长高了些,只比她矮了半个头。   他垂着眼,在等她的回话。   林良善将手中的金色蝴蝶风筝给他。   闵危接过风筝,想着刚才见到放风筝的一人,他的风筝是飞的最高的。他的脑子回忆起那人的动作,通过葱郁的草丛和空中的风筝,分析风向,举起风筝,手中拽紧了细线,沿着有些陡峭的小坡奔跑起来。   须臾,半空中就多了一只金光闪闪的蝴蝶风筝,长长的蝶尾随风飘动。   闵危回头时,正见林良善欣喜地盯着风筝,额前的碎发轻晃,微掩她笑意的杏眼。   突地,他的心里生出了一股难抑的情绪,这情绪让他一时忽视手中还有风筝。   “哎!风筝要掉了!”   林良善小跑过来,紧张道,又看向了风筝。   闵危急忙将手中的细线收紧了些,又应着风向把风筝放得更高些,想让她更高兴些。   “你以前放过风筝吗?”她问。   闵危抿唇,摇头,说道:“没有。”   九岁之前,他一直在金州,那边没有热闹的风筝节,也没有见谁放过风筝。后来三年流荡,哪里有闲情放风筝。   “风筝飞的好高。”她感慨道,又说:“你说,我们会不会得了风筝节的第一?”   每年一度的风筝节,要评选出飞的最高的风筝,而风筝的主人,可以得到奖品。   今年是一只制作精致的凤凰风筝。   “小姐是想要那只凤凰风筝吗?”   林良善这才看向闵危,却见他神情认真,浅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林良善笑道:“好看的东西,谁不喜欢?”   闵危没再说话,却比刚才更加小心地拽紧手中的线。   却在这时,李兰芝跑过来,颇为惊讶道:“善善,你这小书童好厉害!风筝飞的好高!”   她拉住林良善的袖子,睁大着眼,楚楚可怜道:“可不可以把他借我一下?”   “做什么?”   林良善听到她夸赞闵危,有些高兴。   “我想让他教教我怎么放风筝,才能飞的这样高。”李兰芝和侍女弄了好久,老鹰风筝都要被她们弄断一只翅膀了。   “好啊。”林良善答应的很干脆。   闵危听此,有些闷闷。   林良善又从他手中接过蝴蝶风筝的线盘,让他教自己如何拿稳了,不让风筝落下来。闵危教的细致,期间两人的手不时有过碰触,他的手微颤,却见林良善只看着空中高高飞着的风筝,根本没注意到。   等林良善拿稳了风筝,她又催着他去教李兰芝。   闵危好不容易给李兰芝说了放风筝的技巧,又教她如何放,期间谨慎地避着接触。   一阵急风刮过,闵危听到一声呼唤:“真宁!快过来!”   是小姐的声音。   他转身跑过去,见那只蝴蝶风筝偏了头,好似要栽下来。   风有些大,林良善一时拉不住细线,见他过来,忙把线盘拿给他,急迫道:“快拉住风筝,要掉了!”   闵危镇定地将细线收了一些回来,操控着即将掉落的风筝。   “还是你来放吧。”林良善拍拍胸口,因心绪激动,她的脸色有些绯红,和身上的茜色的衣裙相映。   正放目远眺周围的风景,她看见两人,其中一人石青色的圆领袍,温和面容端的是柔和笑意,手中拿了一柄折扇。   前两日,江寄月与江咏思说过:“堂哥,两天后的风筝节,你要去吗?”   江咏思自然不会去这种玩闹之地,他道:“我去做什么。”   “我和兰芝、善善约了一起去放风筝,堂哥真的不去吗?”江寄月极力撮合。   江咏思有一瞬的迟疑,才道:“你们一群女孩子,我去多有不便,你们好好玩。”   却是临到日头,他还是来了,且拉着吴玉。   江寄月见着他,高兴地叫他:“堂哥。”   等近了些,朝他挤眉弄眼的,示意林良善在那处。   江咏思早已见着那抹茜红身影,还有她一旁着靛蓝短衫的少年,在国子监竹丛旁见过的。   吴玉在家无聊得很,一天天的被逼着读书,正烦躁得很。不想好同学江咏思亲自上门了,自家那个望子成龙的娘只好放人。   他见着江家两堂兄妹的眼神,又见着那不远处的林良善,只觉得怪异。再一想起不久前他还故意带那位林小姐走弯路,更是不想见着她,忒尴尬。   江咏思可没说这风筝节,还有她在。   正想着要不要找个机会跑时,却听到一声:“吴公子,好久不见。”   林良善打着招呼,甚是友好。   吴玉:“林小姐,好久不见。”一脸的尬笑。   李兰芝把手中的线盘拿给侍女,跑将过来,一时惊奇:“江大公子怎么来了?”   “听说这处热闹,就想来看看。”他微笑道。   江寄月正要说什么,被他一个眼神给住了嘴。   林良善听他的话,没说什么,只抿唇笑了。   江寄月买的是一只红金鱼的风筝,她原先就放过风筝,却是技巧不熟练,只能飞个半高,见着江咏思来了,便让他帮她。   “堂哥,善善的小书童把风筝放的那样高,你该能比的过他吧?”   江寄月的本意是想用激将法,让江咏思帮自己放风筝。她知道他并不喜欢玩这些个玩意,只喜欢看书。   却没想到江咏思道:“好。”   第一次放风筝,江咏思并不懂该怎样收线放线,原先好好飞着的金鱼风筝差点坠落下来。   江寄月急道:“堂哥,你不会,便拿给我。”   江咏思没说话,也没把线盘还给她。他稳住细线,看着一旁一对男女放风筝,很快就掌握了基本的方法。少顷,红金鱼的鱼尾在空中摇曳,往更高的地方而去,渐渐已要逼近那高处的金色蝴蝶风筝。   “堂哥加油!”江寄月兴奋道。   吴玉和李兰芝在一旁看得有些震惊,这江大公子什么时候会玩这些了?   眼前的场景莫名熟悉,让林良善想起上一世,她用了诡计,没嫁给他,反而阴差阳错嫁给闵危后,再次见到他,就是在这青岩坡的风筝节上。   一身白衣的他正教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放蝴蝶风筝,没有看到她。   她不敢见他,也怕他看见她,她慌张地逃跑了。   江咏思注意到她眉眼中不经意泄露的哀伤,轻声关切道:“怎么了?”   林良善忙笑道:“没什么。”   她急步往闵危所在的方向而去。   闵危自然是将刚才发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心中的闷气更深。   只是当林良善回来时,她的眼眶有些红,好似要哭了。   闵危不由心慌,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空中的蝴蝶风筝被紧攥的细线拉得微微发颤。   林良善看着十二岁的闵危,他的面容还不没有将来的威严阴沉,眉眼、鼻、唇,脸上的每一处,都端的是一副单纯无害的模样。   她越看,越发厌恶起来。   若是没有他,没有他,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嫁给江咏思,与喜欢的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而不是在后宅枯坐,遭受他人的嘲讽嗤笑,最后还被段昇杀了,甚至尸体都被丢了喂狗。   混乱的思绪纠缠着她,想着那三十三剑,她的胸口开始隐隐泛痛。   “管你什么事!”   她的厉声让闵危一时怔住,呆呆地看着发怒的她。   他拼命回想自己这段时间以来,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惹她生气,可想了很久,他都没想透。   他的声音颤抖:“小姐,若是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烦请你告诉我,我一定改正。”   林良善转过身,不再看他,竭力将爆发的情绪压住。   好一会儿,她才说:“你没错,是我的问题,我心情不好,迁怒了你。”   她平静下来,开始反复对自己说:不能对闵危乱发脾气,要好好地等镇北王闵戈回京,他成功进入王府。若是现在对他不好,以后他得了势,是会报复回来的,更谈论哥哥林原要是如上一世被人陷害,罪贬宿州,那时她又该去求谁?   闵危的不安越加强烈。   林良善重新看向他,勉强地笑了笑,看向天空,道:“风筝要落了。”   闵危回神,掌控住牵制风筝的细线。   午后阳光灿烂,林良善没什么精神,整个人萎靡地直看风筝,看着那只金色的凤尾蝶飞的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了一个黑点,快要消失不见了。   申时末,有人送来一只一人高的凤凰风筝,笑逐颜开道:“小子,这次风筝节,你赢了头名,这凤凰风筝就是你的了。”   李兰芝和江寄月羡慕不已,时不时地摸摸那用丝绢特制的火红色尾羽,皆道:“这风筝可真漂亮。”   闵危接过风筝,却是将它直接拿至林良善面前,眼睫低垂,道:“小姐,这风筝送予你。”他记得她说过喜欢这般好看的东西。   林良善不拂他的意,沉默地接过。   吴玉撇嘴,女子就是见识少,这凤凰风筝不过尔尔。   他转头看向江咏思,却见他直盯着那风筝,眼神都不移动半分。   吴玉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声道:“你不会是喜欢那风筝吧?”   江咏思抬眼看他,嘴角扬起一抹轻微的弧度,道:“不喜欢。”   只是她好似是喜欢的。   风筝节后,本该各自回家,江咏思提议说是要请他们到醉仙楼一聚,无论他们想吃什么,都他来付银子。   李兰芝道:“那我今日可要把里面的招牌菜都点一遍。”   “当然可以。”江咏思温和地笑。   吴玉可是第一次见着他这般慷慨,跟着说道:“那我们现在就走。”   “善善也一起去?”江寄月眨眼不停。   林良善也笑道:“好。”   五人各自乘坐来时的马车赶往醉仙楼。   不想在马车上,才一刻钟的功夫,闵危就开始冒冷汗,额角的发都被汗水濡湿,脸色惨白,薄唇发青,手背上的青筋也根根爆显。   林良善被他的样子吓到,忙问道:“你怎么了?”   她凑到他的面前,身上淡苦的药香席卷而来。闵危虚弱地喘着气,目光昏昏,暗中狠掐着自己的手腕,声调很低:“小姐,我没事。”   “什么没事!你这样是没事吗!”   他明明一副要昏死过去的模样,却说自己没事,是觉得她好骗吗?   林良善气极,呼吸都要不畅了。   她朝外喊道:“冯叔,你赶车快些,我们去趟医馆。”   闵危长翘眼睫上的汗珠低落在靛蓝色的短衫上,晕开一片暗色。他的嘴唇翕动:“小姐不去醉仙楼了吗?”   “你都这样子,还去什么醉仙楼!”   她真想抽他。 第二十二章   在经过江府的马车时,林良善掀开帘子,朝对面的车夫说道:“烦请你和大公子说声,我不去酒楼了。”   江咏思听见她的声音,他揭开暗红色的车帘,俊脸上浓眉皱起,问道:“怎么不去了?”   “我突然有急事,你们去就好。”说罢,就急匆匆放下车帘,让冯丛赶车快些。   松记医馆。   大夫再次见到闵危,他的情况比上一次还要严重。   他斥问:“我上次开的药没吃吗?”   林良善看向闵危,无声地质问他。   “吃了。”闵危怎能说那药是无用的,他根本没动。   大夫又给他把脉,闵危坐在桌子的右侧,应该伸出左手,可那处手腕有刚才残留的痕迹。他犹豫再三,伸出了右手。   “左手。”大夫没好气道。   闵危迟疑的样子让林良善不耐烦起来,他的脸色惨白地像鬼,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滚落下来,嘴唇开始泛青发紫。   她直接握住他的左手放到桌上。   大夫将袖口往上轻拉,见着手腕上的掐痕,道:“怎么回事?”   林良善看过去,正见一节细瘦的手腕上方有一处明显的青紫伤痕,有些渗血。   闵危接受着两人的注视,好一会儿,才嗫喏道:“可能是不小心撞到哪里,划到的。”   大夫径直给他把脉,比上次的脉象更加凶急,再观他的面相,像是突发之症。   大夫放下手,拈着花白的胡须,似在思考。   林良善看得心焦,若不是闵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让大夫如此不言不语。   “我再给他开副药,要是还不好,再来找我。”大夫叹了口气,去写药方了。   林良善接过药方,急迫道:“大夫,他的身体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大夫只道:“他的脉象奇怪,我之前从未见过,只能先吃药一段时间看看。”   而一旁的闵危却低着头,碎发在他深邃的眉眼处投下一片阴翳。   第二日,林良善见闵危脸色好了很多,才放下心来。   她想起那块玉佩,浓密的睫毛抖了抖,道:“我托哥哥去给查你的亲生父亲,还没有消息。”   “你不要心急,我会帮你找到的。”她紧接着道。   闵危点头,微笑道:“多谢小姐,我不急的。”   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谷雨,很快到来。   整个梁京城都沉浸在春季的暖意中,雨水也频繁起来,郊外的稻田中禾苗长势喜人,农人忙碌。   这日,林良善从国子监回来后,微雨缓落,她耐不住困意,在床榻上小睡。   只是还没彻底入睡,就听见外间的对话。   “张管家,我娘怎么了?”   “胡三娘被人推了,撞到石头,脚流了好多血。”   “什么!”   “那徐二小姐带人……”   林良善的脑袋昏沉,她揉揉太阳穴,起身穿衣。打开房门,就见在外面的红萧、张管家和厚德。   她问:“发生什么事了?三娘怎么了?”   红萧急地眼泪要掉出来,她拽住林良善的袖子,直说:“小姐,我现在要去庄子上。”   “好。”林良善拍拍她的手,道:“我们马上去。”   准备马车的过程中,厚德告诉道:“咱们和徐家的绣庄起了争执,那徐二小姐带人来绣庄上,徐家绣娘和胡三娘吵起来,还把胡三娘推倒在地,不小心撞了好大的灰石头,一时起不来。”   林良善听得心中窝火,又不断抚摸着红萧的后背,安慰她。   林家的绣庄在梁京近郊的十公里处。   外间,阴沉沉的天空飘落细雨,灰蒙蒙的一片。马车中,一向坚强的红萧泪流不断。   林良善皱着细眉,拿帕子给她擦泪,脑中却在想那徐二小姐徐秀。   徐秀,她从宿眠山回京,第一次回国子监时见过,当时徐秀还和兰芝发生过冲突。   一个月前,徐秀没再来国子监。   她是丞相府的嫡出二小姐。林良善只记得前世她好像是与那个假千金姐姐关系好极,两人常是一起出门逛街,后来真千金徐幼娇回来后,她就再少出门。   徐秀好似是不喜欢她失散十多年的亲姐姐。   这般想着,马车停在了林家绣庄外边。   一行人下了马车,进了绣庄。林良善见房内正围在床前的绣娘们,有的掩面哭起来,神色皆担忧。   一个七岁大的男孩见着进来的人,叫道:“姐。”   红萧已经扑到床前,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哽咽道:“娘。”   胡三娘半躺在床上,摸摸红萧的头,轻声道:“萧儿,我没事。”   她见着后边的林良善,布满皱纹的蜡黄脸上带了笑,道:“小姐来了。”   林良善自出生就没了母亲,林安一个粗糙大男人只会打仗,哪里会照顾一个女婴,都是陈娘和胡三娘两人帮着带孩子,林安才能放心。   胡三娘年轻时身体好,为人和善,绣工又极好,就一直在林家绣庄上做事,帮忙经营。后来她的丈夫和林安一起战死西北沙地后,她忧伤过度,又逢怀有身孕。自生下红齐,她的身体就不大好了。   “三娘,大夫说怎样了?”   胡三娘笑笑:“我没事儿,躺几天就好了。”   一个青衣绣娘插话:“小姐,大夫说是要修养个把月呢,哪里是几天功夫就能好的。”   红萧听此,是气得站起身来,要奔到对面的徐家绣庄去。   “萧儿,站住!”胡三娘急道。   林良善拉住红萧的手臂,不让她走。可红萧的力气比寻常女子大,她又是出于生气地暴走,一个用力,林良善差点被她拉摔在地。   等稳住了脚步,红萧红着眼睛,歉意地看着她:“小姐,对不起。”   林良善解释:“我知道你生气,可也等了解好事情,我们再去算账。”   那青衣绣娘上前一步,开始叙说这件事的起因。   原来是因为一个会陇绣的女子到梁京寻求劳作机会,如今皇宫得宠的贵妃娘娘最为喜爱陇绣绣品,这样的人才,各个绣庄自然争得头破血流。这女子刚开始去的是梁京最大的绣庄,也即是徐家名下的。不过徐家绣庄开出的工钱不如人意,这女子不愿,恰这时对面的林家绣庄肯将月俸提至其满意的程度,又给予了一些承诺。   不想,徐二小姐正在徐家绣庄上,被身边的绣娘一拾辍,带人上门来拉人了。胡三娘和她们口角争锋,她们争不过,竟推了胡三娘一把,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红齐气愤道:“是他们仗势欺人!”   林良善环顾四周的绣娘,见着一着淡蓝色盘花扣的年轻女子,问道:“你就是那会陇绣的女子吗?”   那女子显然有几分无措和担忧,她道:“小姐,这都是我的错,我不是有意的。”   林良善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她只轻微地点了下头,道:“你以后要是愿意在我们家绣庄上做事,工钱之类的就按胡三娘与你说的办。”   那女子有几分讶异,她以为发生了这种事,她是不能在这里了,她急忙高兴道:“谢谢小姐,我一定好好做事!”   徐家绣庄。   徐秀一脸气容地坐在椅子上,接过侍女端来的一杯茶,手刚碰到青花茶壁,立即“啊呀”一声,好好的一杯茶被打翻在地,碎了瓷器。   “你是想烫死我啊!”她叫起来,声音尖利。   侍女惶恐地跪在地上,一直在说:“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我重新去泡茶。”   “不用了,我不喝了!”徐秀气道。   正此时,有人传话过来:“小姐,林家绣庄来人了。”   “谁?”   “那林小姐带人来了,恐怕是为了胡三娘。”   大厅中,徐秀紧盯着林良善,却见她神色从容,丝毫不见怒气。   “你绣庄上的人推伤了胡三娘,这件事如何算?”林良善不紧不慢地道。   徐秀从小就和李兰芝不对盘,连带着与之交好的林良善,也是厌恶。她撇嘴道:“如何算?是她自己摔倒的,关我们什么事。”   “徐二小姐,胡三娘是自己摔倒的,还是被你们推到摔倒的,可是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总不可能大家都瞎了吧?”林良善心中有气,但却以一种温和的语调说出这番话,更是激得徐秀要跳脚。   徐秀不以为然,拧眉冷笑:“那又如何?左不过是一个下人,难不成林小姐还要为一个下人和丞相府作对?”   林良善笑起来,轻轻摇头,道:“我今日来这里,不过是想提醒徐二小姐一件事。”   她顿了顿,走至徐秀身侧。   徐秀被她这个亲近的举动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后退,便听到耳侧传来一记低声:“我可听说了,丞相府正商议你的婚事。若是这件事被贺三公子知道了,你说他会怎么想徐二小姐你呢?”   说完最后一个字,林良善后退了两步,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若是其他事情,徐秀完全是不在乎的,可自她上年牡丹花会上,见到中书侍郎贺明觉后,便钟情于他,可贺明觉却对她无多好感。   贺明觉的父亲正是国子监的老师之一贺博光,他得空了会去国子监。徐秀为得其青睐,才至国子监念书,只是贺明觉知晓她在后,便不再去。   这也是徐秀一个月前不再去国子监的原因。   林良善的这番话正戳徐秀的痛点,若是贺明觉知晓了这件事,从而误会她的为人,那他们两人就彻底没戏了。   她可不想嫁给其他人。   到底是小女儿的心思,徐秀只挣扎了两下,就道:“是我们推的人,你到底要如何?”   红萧和红齐两姐弟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小姐说了什么,这骄傲的徐二小姐竟然低了头。   “现在胡三娘还躺在床上,脚走不动路,人也被你们气得躺倒不起,徐小姐,你说要如何?”   林良善把问题又甩了回来。   “好,我找大夫给她看。”徐秀咬牙切齿道。   “我们已经找了大夫。”   “那我送赔礼过去。”   “不需要。”   “林良善,你到底要怎样!”徐秀狠狠地瞪着她。   林良善正经道:“我要那个推人的绣娘去向胡三娘道歉。”   “只要这样?”徐秀不相信。   “是。”她不想把这件事闹大,毕竟哥哥和丞相徐敬有些瓜葛,若是闹大,她担心徐敬会给哥哥使绊子。   徐秀朝一旁的侍女道:“你去把人找来。”   等那抹桃红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徐秀是恨地要将手中绞着的帕子扯烂。   昨日午后,她爹是早早回府,她正在花园摘花。   却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大致十四五岁的模样,一身农布衣裙,却是不掩那吹弹可破的白皙肌肤,她脸上的五官是那样的精致小巧,特别是一双翦水秋瞳含水似地望过来,直教人情不自禁沉溺其中。   徐秀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女子,她第一次觉得有人可以担得起倾国倾城这个词,甚至自己的姐姐:梁京第一美人,都不及她。   可是她爹说什么:“秀儿,这是你亲姐姐。”   徐秀听不懂这话。   “爹,你说什么呢?姐姐在屋里看书呢。”   徐敬:“不,她不是你亲姐姐,当年你娘和一农妇报错了孩子,这位才是我徐家的大小姐,你的亲姐姐。”   徐秀只觉天打五雷轰,整个人恍惚不已。   昨夜丞相府闹作一团,徐秀是烦的要死,今日才到绣庄上来散心,却越散气性越大,以至于纵容庄子上的人犯下错事。   将绣庄的事情处理完毕,林良善才坐着马车回去,一路上精神怏怏。   甫一回府,却被告知真宁不见了。 第二十三章   之前宏才带着闵危到集市上采购食材,一路上将林府所在的紫金街的格局走势,甚至是附近居住的世家大官的后宅之事都告诉了他。   朦胧微雨中,街道两边种植的柳树轻扬嫩枝,雪白的柳絮被雨水浸湿,糊黏在地上。街道上少有人行。   闵危撑伞,沿着街道疾步而走。   今日落雨,王泰未来。他本是想拿书还给林良善,却是没见到人,又听到丫鬟说:“胡三娘出了事,小姐去绣庄了。”   厚德就是负责庄子上算账的,每日都得早起去。他曾说过林府的庄子都是在一处的,且在梁京近郊的十公里处,坐马车的话一个来回需一个时辰。   闵危动了心思,他想去看看那镇北王府。   这般想着,自然就偷偷从没人看管的后门溜了出来。   镇北王府在另一条街道上,与林府相隔甚远。   闵危问过在巷子口卖燕皮馄饨的老伯,按着指引,又拐了两个街巷,才到了一处高门大屋,红漆铜扣的大门口摆放着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   高悬的黝黑门匾上正写“镇北王府”四个烫金大字。   雨势渐大,伞面上落雨滴答。斜风吹得一阵雨雾扑向闵危的面,润湿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他站在对街,沉静地看着。   许久,没有人从大门进出。   蓦然,街道的远处有“嗒嗒”的马蹄声传来。   闵危心中一紧,却见那是辆陌生的马车,无论是车厢颜色还是马夫,都不是林府的。   他不由松了一口气,转身正欲离开,却见那马车的黛蓝窗帘子被掀开,露出里面一张桃腮芙蓉面。   那女子的神情是十足的错愕,里面掺杂着几分欣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闵危皱眉,抿紧唇,拿油桐伞的手歪了歪,将伞面倾斜了一个角度,遮住那道视线,脚步不停地向前走。   徐幼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闵危,她惊喜道:“灵鹊,快叫人停车。”   丫鬟灵鹊不解这位刚寻回的真千金小姐要做什么,说道:“小姐,现在外面正下着雨呢。”   徐幼娇呵斥一声:“叫你让人停车!”   灵鹊被她的气势吓到,忙叫车夫停了车,又颤颤巍巍地拿了把伞撑着,随她下了马车。   身后有“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闵危的去路被人拦住,是那个马车上的女子。   她穿了一身湘妃色烟罗绮云裙,长顺乌发披散,与白璧无瑕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明艳秾丽的桃花眼携着道不清的情绪。她正看着他。   闵危不明所以。   徐幼娇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张脸。   前世,她一直在一个落后破落的村子里长大,母亲去世后,家中只剩下她,还有一个酗酒嗜赌的继父。那恶心的继父正要把她卖了换钱时,却有一行人找了来,说她是丞相府的千金,要她认祖归宗。   可等她到了丞相府,自己的生母和亲妹妹都不认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对那个假千金好,府中的下人也是如此,并未把她当成小姐,给她端的饭菜都是凉的,私下嘴碎地议论她。   就连那个丞相爹,把她寻回府中,也是另有心思。   他要她代替那个享有一切的假千金,顶替她的名字,嫁给太子段昇。   段昇,虽为太子,却在一次外出是遇上刺客,被毒箭射伤,残废了一双腿。朝野上下无一不是在说段昇的太子之位将要被圣上废黜。   她如他们的愿,嫁给了段昇,却不想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一直一以笑对人,不曾为难她,也让东宫中人待她如主子,不得怠慢。   渐渐地,她喜欢上他,用私藏的医术将他双腿中的毒逼出,治好了他的残疾。   后来,她又协助他铲除了其他的阻碍,陪同他一路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段昇封她为后,她高兴地接受了,看着曾经那些鄙视耻笑她的人匍匐在她的脚下,心中是翻滚的快意。   可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段昇和他的小表妹有了奸.情。   她忍不下这口气,暗中找人要杀了那小表妹,却被段昇察觉。   段昇不再去坤宁宫,那个小表妹反倒来算计她。   段昇开始厌恶她,直到他一手扶持的臣子能对抗丞相徐敬,他竟废后,又给她赐了毒酒。   她恨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狞笑着看着那对璧人,道:“若有来世,我必定要让你们挫骨扬灰,不得好死!”   她以为自己会去黄泉,去奈何桥,却不想自己的灵体漂浮在半空,看见那个三年前被派去北疆驻守的镇北王闵危为她率军篡位,杀了段昇。   再一睁眼,自己竟然重生了,回到了九年前。   闵危被美貌女子看的心生不适,他移动脚步,绕过她,继续向前走。若是回去的晚了,小姐回来后没见到他,自己该如何说?说不准腿都要打折了。   “闵危。”   娇软的声音突兀地弥漫在细雨中,夹杂丝丝呢喃。   前世,徐幼娇厌恶闵危。   她只不过是在野外,无意中给一个小乞丐治了腿伤,却不想那个小乞丐竟然是镇北王闵戈流落在外十多年的儿子。   有一年秋狩,她骑的马受了惊吓,狂奔起来,还是闵危救了她。事后,段昇还因为这件事吃醋,两人冷战了一段时间。   闵危此人,总是冷着一张脸,阴沉沉地看着人,少言寡语。更何况他总在政事上不给段昇好脸色看。   闵危领旨,去北疆驻守一事,也是她的提议。   徐幼娇此时是后悔万分,想及此前种种,她觅得很多蛛丝马迹,都在指向同一件事:闵危是喜欢她的。   在金州的九年,闵危没有姓氏,他娘只给他单取了一个名:危。   闵危停住了脚步。   徐幼娇走至他面前,见着他一身蓝布短衫,并未进镇北王府,反朝另一处街道走。   她问:“你去哪里?”   闵危感觉莫名其妙,只冷声道:“小姐怕是认错人了,我叫真宁,去何处与小姐无关。”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徐幼娇只想了想,忽而道。   闵危顿步,这才抬眼看向他。   他的眉眼相比前世,少了阴鸷暴烈的感觉,倒让人觉出几分少年人的单纯无害。   徐幼娇已经想清楚,既然闵危最后会登基为帝,自己为何不与他在一起,况且他前世是喜欢自己的,还为她杀了渣男段昇。   徐幼娇接过灵鹊手中的伞,正要让她去马车边等待。   这时,另一辆马车自远处而来。   闵危一眼就见着车夫冯丛,还有熟悉的车顶。   他要拐进一处小巷,却猝不及防被徐幼娇抓住了衣袖。   “放手。”闵危压抑着怒气,道。   他见着这女子的穿着,就知道她是富贵人家,他不想给小姐惹麻烦。   徐幼娇被他凉薄的话语伤到,却未放手,道:“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吗?”   林良善掀帘时,看见青瓦屋檐下的两人,其中一人是闵危,另一人是一个女子。   距离远,有些瞧不清。待近了些,她看清那女子的面容,心中大震。   是徐幼娇!   她记得徐幼娇是两年后才回的丞相府,怎么现在就回了梁京?   林良善一阵头晕目眩,她扶住坚硬的车壁,微微喘息起来。   “小姐,真宁在这呢。”冯丛欣喜道。小姐回府后,得知真宁不见,问遍府中的人,都不知道真宁去了哪里,是急的让他带她在各处街道寻找。   林良善强打起精神,思绪乱成一团,径直下了马车,连伞都忘了拿。   雨丝飘落在她的身上,与乌亮的发丝纠缠在一起,裙摆被溅起的雨水湿透。   “小姐,你忘拿伞了!”冯丛在身后喊。   林良善却如未听见般,径直走到那两人面前。   闵危一把将那拽着自己袖子的手甩开,急促地叫道:“小姐。”   他又忙将伞隔绝住林良善上方不断纷飞的细雨。   震惊的不只林良善一人,徐幼娇也是满脸错愕地看着他们。   前世,威远将军府的林良善犯下那样的措事,然后嫁给了闵危,她见过那场令人瞠目的婚礼,新娘子是被绑着上的花轿,也是被按着头拜的堂。后来就少见林良善,宫宴偶尔的一两回,也是见她郁郁寡欢的模样。   徐幼娇不耻她那样的长相和心机,竟然妄图嫁给太傅嫡长孙江咏思,却是阴沟里翻船,反而嫁给了人人都畏惧厌恶的镇北王世子闵危。   最后还落得个被夫君放弃,被段昇刺杀了的结局。   这世,他们两人怎会在一起的?这与前世完全不同。   林良善扯了扯嘴角,想笑一笑,却又笑不出来,看着前世的夫君和他的白月光在一起,她该作何表情呢?   “真宁,我们该回去了。”   最终,她只说了这句话。   林良善现在只想赶紧回家,不能再见他们两个,胸口的痛隐隐蔓延开来。   闵危无措地看着她惨白的面色,眼底郁色深深。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害怕。   “是。”   徐幼娇未再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两人的背影。两个多月前,她曾到前世救治闵危的破庙,却是没见到人,她又在那边等了许久,却是只有另一群乞丐。无奈之下,她只得问他们。   “你说的恐怕是小狗儿吧,他三天前就被一个心善的小姐给捡走了,那小姐还给了我们好多银子呢,嘿嘿。”   徐幼娇听到这话,心一凉,不得不先前一步重回梁京的丞相府,一边是暗中找人查探闵危的去处,另一边则是到这镇北王府附近来看看。   没想到人是见到了,却是和他那个前世不得宠的王妃在一起。   她该让人去查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马车中,林良善胸口的闷气堆积越甚,加之这一个下午都在雨中奔波,受了寒气,咳嗽声抑制不住地从喉间溢出。   闵危忙着要拿匣子中的丹药给她吃。   猛然间,林良善咳出一口艳红的血,昏倒过去。 第二十四章   林原骑马从刑部赶回府,一路上,雨水从他坚硬铁青的脸上滑落,聚集在下巴处,然后滴落到深蓝的官服上。   甫一下马,他就赶往后院。   张管家见着他,忙道:“公子,我已请了大夫来看过。”   林原不发一语,瞥眼扫过院子中淋雨的另一人:闵危,就直直往屋内走去。   林良善昏睡在床榻上,脸色白的吓人,额上有细密的汗珠,身子微微颤抖,似乎很冷。她的唇瓣嚅动,低声说着什么,听不太真切。   有一年,镇北王闵戈的王妃过生辰,邀请了众多世家权贵。   林良善不喜,皮笑肉不笑地,跟在闵危身后,去走了一个过场,就回了积微居,继续未完的山水画。   白猫睡躺在案几上,惬意慵懒的模样。   忽地,白猫动了动耳朵,它一下子窜起来,从窗台上越过,奔到院口。   “白白!”她喊它的名字,却叫不住。   林良善丢下毛笔,出门去追猫,怕今天府上来了那么多人,会吓到它。   却是在刚出院门时,就见着了徐幼娇,她的身边还有安平公主陪伴。   “这猫儿好可爱。”徐幼娇摸了摸白猫的毛茸茸的脑袋,开心道。   “是啊,这猫真漂亮。”安平公主道。   徐幼娇正欲抱起猫,却不妨被猫一爪子挥在手背上。瞬时,白嫩嫩的手背上血珠滚落,徐幼娇痛得惊呼一声。   安平公主和一旁的侍女呆愣住,白猫还在龇牙咧嘴地对着她们,浑身炸毛。   林良善心惊,忙唤它:“白白!快过来!”   这时,另一边的道路上走来太子段昇和闵危。   段昇见着自己的太子妃被猫抓伤了手,怒不可遏,一把拎起猫的后颈,将它朝墙面摔扔出去。   猫死了。   艳红的血,白色的毛,混杂在一起,歪断的四肢和脑袋碎了一地。   林良善的眼泪倾刻而出,微张着唇,看着那失去活力,软瘫瘫的死物。   “娇娇,你的手疼不疼?”段昇拉过徐幼娇的手,温声询问。   “我不疼。”   “一只畜生,竟敢伤你!”   林良善已然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音,泪水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掉。她僵硬地走过去,将猫抱起,走回了院子。   “不过是一只猫,我再替你寻一只。”闵危说。   红梅树下,她埋葬白猫的动作一顿,泪水汹涌而出。   她猛然站起来,扬手扇向他的脸。   闵危没料到她会突如其来地打他,但他武艺非凡,反应迅疾。他抓住了她的手腕,脸色阴沉。   “你做什么?”   “松手!”林良善拼命去挣脱那只大手,却是不能,她叫嚣起来。   闵危纹丝不动,好一会儿,他才微微笑起来,淡声道:“林良善,你不要得寸进尺。”   他拿了她腰间的绣帕,给她擦拭脸上的泪水。   林良善用另一只手抢过绣帕,冷笑道:“这种事情不劳烦殿下,你滚吧。”   闵危放开手,走了。   后来,她不知道闵危从哪里弄来了一只和白白长相相似的猫,真的太像了,可到底不是白白。   林原凑近俯耳,听清了林良善的低声轻语。   “闵危,你给我滚……”   闵危?   林原直起身,皱眉思索。闵姓,整个梁京城只有镇北王府出身的儿女才是这个姓氏,他不曾听说镇北王府有叫闵危的。   适逢陈娘端了煎好的药汤过来,林原拿过青瓷碗。   “我来吧。”   林良善在昏昏沉沉中,感觉有什么东西流入了自己的嘴里,很苦。   她不喜欢,都吐了出来。   又有什么要撬开她的嘴,她不耐地咬紧了牙,不让对方得逞。   一道沉重的鼻息声后。   她的下巴被掐住,被迫张开了嘴,冰凉的碗缘贴着她的唇,汤药缓缓流入,顺着喉咙,进了食肠。   “陈娘,大夫说她这次怎样?”林原放下碗,几不可闻地叹气。   陈娘道:“大夫说小姐这回需得好好修养一段时间,原本身子好多了,偏偏今日落了雨,又气急攻心,这才昏厥过去。”   林原点点头,想着等会儿写封信,让信鸽带去给影梅庵的静慈师太,向她询问病情治理。   他问:“红萧呢?”   陈娘:“庄子上出了事,胡三娘的腿摔伤了,红萧在那边。”   林原平静道:“好好照顾她。”   “是,公子尽管放心。”   林原出房门时,雨还在下,砸落在院中人的身上,一身短衫糊黏在他的身上,稍短的头发耷拉在他的头上。水珠从他上翘的睫毛上滑落,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垂眸看着地面。   林原面无表情地走进雨中,然后站定在他面前。   突然,林原抬起脚,一脚踹向闵危的胸口。   这一脚,用了十成的力。闵危一下子摔到地上,他捂住胸口的位置,疼痛很快蔓延开,可他却像没痛觉似的,仍然是低眉垂眼的样子。   “从此刻起,你就跪在院中,一直等善善病好。”林原捏紧了拳头。   闵危双膝跪在地上,道:“是。”   林良善醒过来时,已经是天黑夜深。   红萧已经回府,她欣喜问道:“小姐,你身子还有不适吗?”   林良善茫然地看着她,摇摇头。   尽管身上无力许多,她还是双手撑着要爬起来,穿鞋下床。   “小姐,你快躺着,再受凉怎么办?”红萧担忧道。   林良善揉了揉额角,软声道:“我没事,就是想起来坐坐。”   刚才昏睡中,她梦到了许多前世的事情,都是关于闵危和徐幼娇的。那些片段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整个人都罩笼住,让她痛苦地不能呼吸。   万万没想到,徐幼娇竟然比前世提前两年回来了,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肚子咕噜地叫了一声,她虚弱地笑了笑:“红萧,我饿了,现在厨房还有没有吃的呀?”   红萧道:“小姐等着,我立刻去拿吃的。”   等红萧端了白粥过来,林良善慢吞吞地吃起粥来。   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一向不亏待自己的胃。   阿爹曾说过:“善善,你要记得,不管今后遇到什么难事,你都得好好地吃饭,好好地活着,饥饿的感觉可不好受。”   说这句话的五个月前,林安和驻扎在西北的军队遇到穷凶极恶的沙匪,被断了粮食和水源。最后,三千人的军队只剩下了三四百人。   “哥哥呢?”林良善闷闷地吞咽粥米。   红萧道:“公子现在在书房呢。”   她又默不作声地接着吃粥。   红萧终于忍不住道:“小姐,真宁在外面跪着呢。”   林良善拿瓷勺的手一顿,抬眼看她。   “公子让他罚跪在院中,直到小姐病好。”红萧接着道。   林良善没说话,只静静地将碗中的粥吃完,不剩一粒,用帕子擦了唇,才站起身。   外间的雨已经停了,院子里那棵白玉兰树正值盛开时节,层叠的嫩花瓣被大雨打击地更添脆弱和柔美。闵危正跪在那棵树旁,脊背挺直,头却低垂着。   林良善走至他面前,缓了一口气,道:“起来吧。”   闵危一动不动。   “起来。”她说第二遍。   他还是一动不动。   林良善的耐心用尽,她厉声道:“你给我起来,没听见我说的话!”随之咳嗽声起。   闵危这才抬头,一双眼尾上挑的凤眸看向她,声音沉顿:“小姐,是我的错。”   说完,他抿直了唇,还是不起。   地上有纷乱的白玉兰花瓣,林良善的绣鞋轻碾过其中一片,她问:“你今日去镇北王府做什么?”声音中有微不可查的害怕。   闵危沉默了很久后,他低声道:“小姐,我瞒了你一件事。”   “什么?”林良善不明所以。   “我自小怀有怪疾,每月初发病,需要用特定的药材,才能压住它。我这次出府,是为了买下月初需要的药材。”   简短的话,让林良善震惊不已。前世嫁给他那么长的时间,她从来不知道他有怪疾一事,准确地说,应该是所有人都不知道。   “什么怪疾?”她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闵危捏紧衣角,道:“每月初时,我的身体会疼痛难忍。很多大夫看过后都说不知道我患了什么病,只有一个乡间大夫给了我治病的方子,可以抑制痛苦,但他也说不出来这是什么病。”   晚风吹拂,白玉兰树上的水珠纷纷掉落下来。   若是只有这番话,林良善是一丁点儿都不信的。   可偏偏她想起前世,好似是八月初,因属下将事情办砸了,他差点儿拿剑杀了那人。   天气闷热,她半夜睡不着,起来散心,不巧经过园子的一处角落,见着那副场景,小声惊呼。   闵危察觉到动静,收了剑,又让属下离去。   她本来想转身就走,却见他忽然单膝跪下,持剑撑着半身,身体不断发抖,长顺的发完全遮住他的面容。   “林良善,过来。”他喘着粗气,沉声叫她。   犹豫许久,她终究还是去了,只是刚到他身边,就见他脸上汗水淋漓,眸色深深地盯着她。他捂着心口的位置,看得出很痛苦。   “去把秦易叫来。”   秦易是闵危的随身侍卫,林良善没有移动一寸,她嘴角微翘,笑了:“殿下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叫人呢?”   自林原被罪贬宿州,闵危没有帮她后,她是越来越厌恶他,自小养成的娇惯脾气不再深埋,是控制不住地冒出来。   她看出了他的窘境,反笑问他。   他不说话。   “殿下不如求求我,兴许我心情好了,就想帮你了呢。”她轻笑道。   他似乎气极,握住剑柄的手,青筋显露。   “殿下是想杀了我?这恐怕不行,看殿下现在这个样子,要是我不帮你的话,你恐怕是要死在这处的。我倒是无所谓啊,只是殿下这样威严神武的大人物死在这处,实在是憋屈得很。”她四处打量周围的环境。   他咬牙切齿道:“你给我闭嘴。”   “我生了这嘴,除了用来吃饭,便是拿来说话的,怎么,殿下现在还管人说话的?”   他忍无可忍,终于道:“好,我求你就是,求你去帮我叫秦易。”   “态度好些,成吗?”她转身,打了个哈欠,道:“既然殿下没心,那就好好等那个有缘人路过这里吧,妾身困了,要去睡了。”   “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气伤了,闵危竟然一头栽到地上,“噗通”一声,吓了林良善一大跳。   她还是去叫人了,顺道在去之前踹了他两脚。   后来,闵危对她说:“我已经派人暗中照顾林原,你不必担忧。”   她也只是对他规矩地行了一礼,冷着脸道:“多谢殿下。”   “小姐,我不该瞒着你这事,但我害怕你将我赶出府,不敢说。我不是有心的,小姐这次生病全都是因为我,是我……”   林良善看着他惶恐不安的脸,有些出神。   “好,我知道了。”她说,难怪那次他会是那副样子。   再想及重生后的这三个月,两次去医馆的时间都是在月初,且大夫都说不上什么,还说是什么气血不足之类的话。   镇北王府附近的街道上,恰好有好几家药堂聚集。   林良善已经相信了他说的话。   她又问:“那个人,你是怎么遇上的?”   闵危想了想,道:“我正在街道上走着时,他们的马车差点撞到了我。”   那女子的话犹在耳边回放“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吗?”   多余的话,他都闷在腹中,不能说。那时候,小姐的神情显然表明她极其不喜那女子,还有他的身世,他总觉得小姐在隐瞒什么。   林良善观察他的神色,忽而道:“你觉得那女子如何?”   闵危茫茫然地看向她,不解。“哦,我的意思是说,你觉得那女子长得好看么?”   这厢书房。   跳动的烛火下,林原沉着脸说:“明天你就把那小子发卖出去,我以后不想在府中见到他。”   上一次是江咏思,他动不了,这一次不过是一个下人,他还不能动吗?   张管家道:“可是小姐那边?”   林原:“不管她如何闹,明天你必须把人弄走了。”   既然她喜欢好看又聪明的书童,大不了他努力去找,他就不信整个梁京城只有一个真宁! 第二十五章   林良善垂眼看着他的发顶,默然地等着回答。   她在害怕什么?她不断审视着自己的内心。   徐幼娇的提前回京,是否会如上一世般,让江咏思和闵危都爱上她。   一个为她拒绝了自己不矜持的表白。   “我想嫁给你,我可以学着怎样持家,怎么服侍你,这些我都可以学,为什么你就不能娶我?明明我们自小认识,不会再有哪个女子比我更了解你。”   “正是因为我们自小相识,我才不能娶你。”   一个为她率军谋反,令她被剑杀后,喂了狗。   她并不在乎闵危这一世会不会再次对徐幼娇有意,而是在担心他回了镇北王府,得势后,不再记得她的恩情。林原若是再罪贬宿州,他会帮她吗?   毕竟这也是她初时救他的主要缘由,这一世她不可能再用那个有名无实的世子妃身份,让他暗中照顾林原。   若是以后他的人生道路如上一世般,她亦可让他多照拂林府。   他们之间除去这层浅淡的恩人情分,不会再有其他。   唯一担心的,是江咏思罢了。   梁京第一美人啊,林良善的嘴角牵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闵危不知道小姐为什么突然问他这个问题,那个女子的容貌确实称得起上佳绝色。可他幼时便已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美人,在金州,他的娘亲更是金州第一美人,容貌比起那女子,要更加惑人。   从他记事起,他就一直在目睹自己的娘亲利用那副绝世美貌勾.引男人,从他们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或是财物,或是宝物。   在他看来,一副好容貌不过是为自己谋得利益的一种手段。   可他听出了她话里的不虞,他正要开口说话。   “不用了。”林良善又不想听了。   她裹紧身上的绯红外袍,道:“你起来吧,不用再跪着了。”她不想让他以后记恨林府。   “我去和哥哥说声就好。”   可她这番话说完,闵危仍旧是跪着。   林良善是气得又要冒火,前世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喜欢跪人呢,他不让别人跪他,那人都要感恩戴德了。   “小姐是因为去寻我,才生了病。”闵危闷声道,默默地看着红裙下的青色缠枝绣鞋。   林良善胡诌着:“谁说我是去寻你的?我是去散心的,不巧见了你。生病是因为最近天气不好,我又体弱,怪不得你。”   “还是说你想跑呢,不想在府上了?”   闵危急忙否定:“小姐,不是的。”   她将声调降低,叹了口气,轻声道:“那便好,你是我捡回来的,又不是哥哥,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闵危变了脸色,忙站起身。   可几个时辰的跪地,他的腿已经僵硬湿冷,一时无法动作,身体竟朝前倾了下。   林良善扶了他一把,等他站稳,将手收回,道:“你回去休息吧。”   她转身离去,忽又停住脚步,偏头道:“真宁,你只需记住,你的命是我救的,以后是要报还我的。对了,你明日将那药方拿给我。”   闵危怔怔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他的右手抚摸上左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一抹馨香的余温。   胸口,林原脚踢的位置,还有些痛,但之前王泰已然教过该如何抵御这样的攻击,那时闵危暗中运气抵挡,才不至于断了肋骨。   林良善并未直接回房,而是转了两个弯,到了书房。   她轻叩房门。   “谁?”   “哥哥,是我。”   门突地被打开,林原见着她,是立即骂起来:“你不在床上躺着,起来做什么?你自己的身体,不好好爱护,谁来管你,再说,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他的话说不出口了,因林良善的杏眼蓄满了泪水,直瞪瞪地看着他。   林原闭上了嘴,将她拉近书房时,碰到她的手是凉的,皱眉将门关上。   “行了,别哭了,我又没说你什么。”林原有些烦躁。   他担忧地看她脸色,问道:“你好些了吗?”   林良善将眼泪收回,拿帕子擦了擦余泪,才故作抽噎道:“我没事了。”尽管脑袋还有些昏昏,胸口闷痛,但她没说。   “明日,我让张管家把真宁送走。”林原道。   林良善急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因他而疾病发作,竟还咳血昏倒,他不过是一个下人,我明日就去替你找一个合心意的书童。”林原自然是见到了那沾血的衣裙,当时是心痛得很,怒气让他差点儿杀了那真宁,但到底忍住了。   若是闵危离开林府,他要去哪里?现在的镇北王府,他是不能去的,难道要他继续流荡吗?   “不行!”   林良善一口否决,然后微微咳嗽起来,她压抑不住,用帕子掩住唇。   林原一面给她轻拍后背,一面气道:“这件事我说了算,他是不能在府上了。”   林原身为刑部右侍郎,行查办案,审问犯人,施行律法。在外,他都是冷着一张脸,严肃正经,回府见着林良善,才柔和了脸色说话。   现在他难得冷声说话,脸上没什么表情,让林良善不知该如何是好。   府中之事,一向都是林原做主,她从未忤逆过他。   她犹豫了很久,终于从怀中摸出了玉佩,将它递至林原面前。   林原先是迷惑,拿过玉佩,只是看了一眼,就判断这不是俗物,从玉质规格来看,只会是世家大族的。   “这玉佩哪里来的?不会是江咏思那个混球给你的!”林原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   玉佩是瑞兽白泽的造型,也只能是男子佩戴,而与这玉佩身份相配,且能在林良善手中的,也只能是江咏思的。   “你们不会已经交换了定情信物?这玉佩是他给的?你现在才十四,他也不过十六,还没中了科举,就给你玉佩。我先前就和你说过,男子的心思不和你们女子般单纯,那些个花花肠子多得很。”   林原忽地想起什么,声音一下子低下去,微弯身体,和林良善面对面,道:“善善,他不会对你做了什么吧?”   说这话时,林原感觉自己的舌头在打结,可林良善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父母去世后,她的一干事情都是他在操办。若是真出了那样的事,他担心即便以后她嫁去江家,那江咏思也不会珍惜她。   林良善颇为无语地看着他,道:“哥哥,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我和他什么都没发生。”   林原尴尬地直起身,眼睛也不敢看她了。   “这玉佩是真宁的。”   “什么!”林原惊讶不已。   林良善感觉站着太累,干脆绕过书桌坐到扶手椅上,道:“真宁说这玉佩是他父亲遗留给他的,他来梁京,就是来寻找亲生父亲的。”   林原听罢她的话,将玉佩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观察是否是假货,可看来看去,都是真的。   若是如此,那小子恐怕是来头不小。   这梁京中的大官世家,亦或是商贾之家,除去正室夫人和小妾,男人多的是在外流连花丛,或是养外室的,有那些个遗留子也不足为奇。   等等。   “善善,那小子是从金州来的?”张管家曾与他说过。   林良善点头,道:“是,他从金州来。”   “那么远的地方,而他的父亲却在梁京。”林原低喃。   他问:“他的生母是谁?几岁时父亲不见的?他的父亲曾说过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林良善见着他是查案的瘾子犯了,干脆打断他,道:“他的生母早已不在,关于他父亲的事,他一概不知。”   林良善并不想现在就让林原查出真相。   “哥哥,我们不能将真宁赶出府。”她将目的说出。   林原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看着跳动的黄色烛火,想了想,道:“好。”   等他查出那小子的身份,再做打算。   林原问:“善善,你何时认识一个叫闵危的人了?”   林良善的呼吸一窒。   “哥哥,什么闵危?”   “我是听你在昏睡中叫了这个名字,你还让他滚来着。”林原慢悠悠道,靠着书桌的边沿。   “我不认识,可能是做梦梦到的人。”   林原:“真的?闵姓可只有镇北王府的儿女才有这个姓氏。”   林良善恼羞成怒,一下子站起身,道:“我说不认识,就不认识!”   林原见她生气,怕她气急,要犯病,忙道:“好好,你不认识,我就是好奇罢了,听你那梦中语气,像是要把人给撕了。”   “是了,我两个时辰前写了信传给静慈师太,她已给了新写的药方,你这两日便按着这药方吃。”   静慈师太不曾离开影梅庵,更别谈下山了。若有人要寻求她的医治,都得亲自上山去求,她能允许林良善每年冬季在庵中修养已是不易。十多年的相处,林良善很是感激她,要不是她,自己的身体恐怕熬不过二十。   因此前世,当闵危谋反的消息传开,段昇手下来抓她的一个时辰前。   门被叩响时,林良善半躺在床榻上,将被血沾染了大片的手帕团起来,攥在手心,虚弱道:“进。”   进来两个着黑色劲装的高个男人。   两人单膝下跪,对她行了一礼。   林良善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惊讶和害怕,就像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存在。   “王妃,现在麻烦您随我们下山。”   她半阖着眼,只道:“不用,你们赶紧带红萧和静慈师太她们下山,护好她们的安全就好。”   “不行,王爷已经吩咐好的。”一人道。   林良善将藏于被中的匕首拿出,抵着自己的脖颈,杏眼微眯,笑起来:“你们信不信,只要我这样轻轻一划,鲜血立即就喷洒出来。”   她瞧着他们:“想必你们比我更清楚。”   两人神色大变。   “王妃,万万不可!”   “那就按我说的做,赶紧带红萧和静慈师太她们下山,护好她们的安全。”   她接而道:“等将她们送到安全的地方,你们再来寻我。”   那时,林良善已然无望,静慈师太说:“你的身体熬不住两年了。”即便是两年,也是靠那些苦涩至极的药汤吊着一口气。   她那般做,不过是在赌,赌闵危会不会对她有些愧疚之情。   若赌赢了,他会照着她遗留的书信,赦免林原的罪行,让林原从寒苦的宿州回京;若是赌输了,她死了便是死了,左不过是两年罢了,不要更好。   幸而的是那人还有些良心,她赌赢了。   她认定闵危最后会谋反成功,可那又如何?总归和她没关系,她也不想碍了众人的眼。那些年,她遭受的非议已经足够将她埋葬了。   林良善接过林原手中的药方,看着他,道:“好。”   这一世,她能转变前世的种种,也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快些去睡吧,别在这了。”林原揉了一把她的头发。   林良善很是疲惫,但她还有未完的事情,她抿抿唇,道:“哥哥,我想问你一事。”   “你说。”   “你知道丞相府来了一位小姐吗?”   林原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他今日也是听上头刑部尚书说,现在丞相徐敬的大女儿,其实是假的,真千金是在一个村子里长大的,养母去世,养父嗜酒好赌,听着就可怜。   “一个好好的千金小姐竟然流落在外,过着那样的日子。”   林原感慨,却不妨被林良善瞪了一眼,他感觉莫名其妙。   “她是怎么被寻回的?”   林原摸了摸下巴,道:“我听说是丞相夫人到福源寺去拜佛求签子,被一个老和尚告知自己尚有遗珠在外受苦。丞相府这才派人询查,找到了那位真千金。”   “怎么?”他见林良善细眉紧皱,沉思不语。   林良善反应过来,道:“没什么。”   “哥哥,你明日可不能再赶真宁走了。你先忙着,我去睡了。”   她走至门口,忽而转身道,正经道:“哥哥,你要谨慎做事,小心身边的人。”   “好,我记得了。”林原笑道。虽然她的小脾气时不时发作,但他能感觉到她懂事了许多。   丞相府。   “小姐,那人是林小姐二月初在真宁道捡到的,后来被带回林府,取名叫真宁,是林小姐的书童,一直跟着林小姐去国子监的……”   徐幼娇还没听完灵鹊的话,就将手中的茶杯砸在地上。茶水四溢在厚实的绣花牡丹毯上,杯子翻滚了两圈,倒扣在毯子上。   灵鹊战战兢兢地不敢多动多话。   差了三天时间,没想到就让林良善先前一步了。   可前世闵危为她报仇,到她墓前祭奠不会是假。   这一世,她一定会手刃段昇和他那个贱人小表妹,让曾经欺辱过她的人付出代价。   而这些,都需闵危来助她完成。   既然上一世他是爱她的,连谋反篡位这样的大逆之举都做的出,那么这一世再让他爱上她,也不是难事。   目前首要的便是,让他到她身边来。 第二十六章   因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发作,林良善被林原勒令在府中养病,直到病好才能再出府。   在这期间,江寄月和李兰芝来看她,询问发病原因,她也是三缄其口,搪塞过去。   江寄月离开时,悄悄指了桌上的如意糕,眨眨眼,道:“那是堂哥托我带来的,他说让你好好养病。”   林良善微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闭上了,眼睛弯弯,点点头。   她让宏才做了最拿手的甜点:杏仁豆腐招待她们。   闵危的那张药方,林良善看了,都是些普通的药材,并无一样珍贵的。   原先她还有所怀疑,但现在完全放下心来。   若是闵危一直在外流浪,他又是如何知道这些药材的,且他先前不识字,不可能知晓这些。   “你之前在外时,如何得到这些药材?”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闵危低声道:“到山上去寻。”   “若是找不到呢?”   他的长翘睫毛抖了抖,道:“忍着,快便能过去。”   林良善沉默了下,道:“以后但凡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和我说好了,这些药材,我以后会让红萧送去给你。”   她自己本身是要吃药的,府中尚且备着许多,不过是从其中抽出一些给他。   闵危被打发出门后,抬头看了看一碧如洗的天空,黑眸泠泠,松了一口气。   一旁的树丫上,鸟雀鸣叫地更热烈了。   这次养病,一直到五月下旬。   整日无事,林良善不是看话本,就是画画,又或是心血来潮了,看红萧和闵危练武。   这期间,梁京中最大的新闻便是:丞相府的真千金回来了。   林良善一面剥着橘子,一面听着红萧打听出的各种消息,神情无任何波动。   待剥好了橘子,撕掉那些白色的橘络,她笑眯眯地将其中一瓣放到红萧的唇边:“好了,快吃瓣橘子,说这么多,嘴不干呢?”   红萧将那瓣橘子一口吃了,嘟囔道:“那徐小姐也是可怜,一个好好的丞相府大小姐,却在外流落十多年,也不知过得是什么日子。”   林良善的笑容僵住,嘴里的橘子也变得酸涩难吃。   这日,江寄月再来看她时,偷偷在她耳边道:“善善,堂哥明日要去沁兰园为祖父挑选兰草。”   她们两人是相处多年的好友,江寄月当然是想帮她追自家堂哥的。   林良善笑笑,邀她在府上又吃了一次杏仁豆腐。   沁兰园,是一个士人开的园子,里面专种兰草,品种各异,有些名贵的,甚至有市无价。   “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江咏思接过对方递过的热茶,轻饮一口,方道:“自然是来照顾你生意的。”   “哦?”对面之人唰地一声,将折扇打开,虚扇凉风。   “来照顾我的生意,需要穿成这样花枝招展的?”   尽是取笑之意,江咏思也未理会。   凉亭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忽有小厮来报:“江公子,林小姐来了。”   “嘶,她怎么来了?”   若是前世,林良善是会直接闯进去的,可现在她是站在园子口,打量着木架上摆放的寒兰,已经有几株含了米粒大小的花苞。   风送兰香,她静静地站着等待。   江咏思出来时,正见她着一身月白细锦百合裙站在兰草前,明媚的阳光从东面懒散地落下,给她削减的侧脸添了几分暖意。   江咏思有些恍惚地看着她嘴角的浅笑。   距离焦纵山寒麓书院的那一次见面,他们已经近两个月没有单独见过面。她送予的棋谱很是讨莫岑的喜欢,莫岑也愿意接受他的请教,不像之前冷待他。   他身为江家的嫡长孙,自小便被立了多规矩,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都有人在旁督查教导,家人更是对他寄予厚望。   生在这样的世家大族,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努力读书,将来入朝为官,走上和父辈一样的道路,为后辈铺平道路,将家族的荣光延续。   一眼望得到头的未来,他其实并没有多大感受,无不喜,也无不厌。   只是在十岁时,一个大雨天,同学们都回家了,他一个人坐在窗边学习那晦涩难懂的策论。   想着府上的马车快到了,他才收拾好书本,顺着蜿蜒的走廊,到了大门。   一眼就见着那蹲在角落的小身影,两只花苞髻都歪了,粉色的发带乱缠着头发。她双手撑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着大雨淋漓的街道,嘴角撇着,像是要哭了。   他就那样站在她身后,听着她的小声怨骂。   “哥哥,你怎么还不来接我呀?”   “你再不来接我,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要是我有好吃的,也不分你了,哼。”   ……   听着听着,他想起自己尚只有五岁的幼妹,不由笑起来。   直到府上的马车来了,他只微微思索了下,就将脸上的笑意收敛些,微弯腰,对蹲着的小人道:“你是哪家的?我可以顺路捎你回去。”   她仰起头看他,呆愣愣地,好像没明白他的话。   他柔和语调,又说了一遍:“我家里人来接我,我可以带你回家去,可要和我走?”   她没说话,将他从头看到尾,最后又回到他的脸上,一双明灿灿的杏眼看着他,点了点头。   马车上,她缩在车角,时不时偷眼看他,手指紧拽着粉嫩的裙子。   他拿了一块从锦祥斋买的如意糕,递到她面前:“要吃这个吗?”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   “谢谢。”   她的声音太小,快要被外面的雨声遮住,但他听清了,他笑着说:“你若是喜欢吃,便尽管拿。”   但她没拿。   到了林府,要下马车时,她才重新看向他,微胖的脸颊通红一片,又迅速地低下头。   她羞怯道:“我叫林良善,你叫什么呀?”   “江咏思。”   他将自己的名字告知后,将剩余的糕点一齐包好,递给她,又让马夫将她送至林府门口。   也是从那时起,他时不时会看见窗外的她。   同学都打趣他:“快些出去吧,林小姐又来找你了。”   他每次都无奈地走出去,让她回去读书,不要一直来找他。   可她好像和那个雨夜的小姑娘不一样了。   “咏思哥哥,春天来了,郊外好多人放风筝呢,你和我去一起去玩吧!”   “咏思哥哥,微山湖的荷花开了,好多人在那里游湖采藕呢,你陪我去玩吧!”   “咏思哥哥,我家庄子上的橘园正采摘呢,你要不要一起去玩?我家的橘子可甜了。”   “咏思哥哥,这红梅好香,我特意摘来送你的,你喜不喜欢?你要是喜欢,我明天还给你摘。”   ……   她好似没有一般女子的矜持,不顾他人的目光,热烈地让江咏思招架不住。他不过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人,且每日都是与书为伴,不想那雨天中的善行,为自己招致了一个甩不开的小尾巴。   祖父在与书院好友的闲聊中,得知了这事,曾问过他:“你与林安的女儿怎么回事?”   江咏思低垂着眼睫,将事情经过说出。   “你应该明白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儿女情长还未到时候考虑。即便你到了成亲的年纪,家中也会为你安排。”   冷沉沉的话语压下来,江咏思道:“是,我明白。”   第二日,他冷着脸,没有以往的温和语气,对来找他的林良善道:“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含着笑意的眼睛眨了眨,抿紧了唇。   “我厌烦你。”   他狠心说出这话,然后就见她一下子泪如泉涌,转身跑了。   可还没有两天,她又来找他,像是忘了他之前说的话,毫无芥蒂。   反反复复,如是下来,她竟然连他说的狠话都不放心上,还能笑嘻嘻地。   可是从她二月初回梁京,似乎有什么在发生改变。   那个噩梦让他不安,多日不得入睡。鬼使神差地,他那日去了福源寺。   “公子的姻缘也是好极,顺当非常。”   “那女子抽到的也是好姻缘,必能与良人喜结连理,白头偕老。”   那时,他的内心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   可她不再像从前般缠他,有时候他在窗边看着书,竟会下意识地望向窗外,什么也没有,那抹熟悉的身影消失无踪。   在府上,他偶尔从江寄月的口中得出她最近做了什么,心情是高兴,亦或是难过。   他渐渐察觉出自己混乱的心境,纷杂的想法纠缠着他。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拿书看起来,尽力将那些想法从脑海中清除。   焦纵山一行,没想到她竟然来找他,且还送予他那本棋谱。   他惊愕的,不仅是那本棋谱,还有她的行为言语。她从前只会是撒娇耍赖,可那时的她,像是一下子长大了,说的话也透露出不属于她的成熟。   “咏思哥哥,我知道这份礼重,可只要你开心,那就好了。若是你实在过意不去,我下一次的生辰,你就好好想着怎么回我一份有情义的礼物。”   从前,她不会如此说。   那个腻人的称呼,让他回想从前,终究是接受了她的生辰礼,也应下了她的请求。   只是等他下山后,她还是没像从前来找过他,似乎那本棋谱是凭空出现的。   四月初时,他从江寄月那里听说了她们要去近郊青岩坡放风筝。   “堂哥,两天后的风筝节,你要去吗?”   他有一瞬的迟疑,才道:“你们一群女孩子,我去多有不便,你们好好玩。”   却是到了那日,他去找吴玉陪同,一起去了青岩坡。   没料到,那个在书院竹林见过的书童也在。   “堂哥,善善的小书童把风筝放的那样高,你该能比的过他吧?”   不知怎么,他心生不适,接过了线盘,琢磨起从未放过的风筝。   他注意到她眼底的哀伤,问她:“怎么了?”   她笑说:“没什么。”   是因为曾经她邀请他放风筝,他没答应吗?   他看着她跑向那个书童,红裙在春风飞扬,为盎然的春景添了一抹艳色。   乱了心绪,红金鱼风筝最终输给了蝴蝶风筝。   令人艳羡的火红色凤凰风筝落入了书童的书里,被他转送给了她。   不适更深,掺杂着几分后悔,他提议到醉仙楼一聚,众人都说好,她也笑说“好。”   他暗中松了一口气,却是行到中途。   “我突然有急事,你们去就好。”她急匆匆放下车帘,与他隔绝。   后来,他听江寄月说是因为那个书童突发急症,她才没去。   他按捺不住,找了机会,询问江寄月那个书童的来历。   “啊,你说的是真宁吧,他呀,是善善这次回京路上捡到的呢。”   “对了,堂哥,我和你说,真宁他可聪明了,上次我和兰芝考查他来着,没想到那些四经上的内容他都答得出。而且吧,人还长得赏心悦目,看得我都像换个和他一样好看的书童。”   他生了怒气,训斥她:“这种话也是可以随意出口的吗?”   “什么嘛,善善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江寄月反驳他。   他一时语塞。   再后来,他又听江寄月说:“善善病倒了。”   他正临摹大家书法,毛笔一顿,一滴浓黑的墨落在了刚劲锋利的字迹上。   第二日,他起了大早,赶到锦祥斋,买了热气腾腾的如意糕,急匆匆赶回府,镇定地将糕点拿给江寄月,让她带去。   “堂哥,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善善了?你之前不是还厌烦她吗?”江寄月接过糕点,兴冲冲地问他。   他说不出话。   “你能别嘴硬吗?小心善善真和别人跑了,你要哭,都找不到地方呢。”江寄月哈哈笑起来。   他最终说了一句:“你让她好好养病。”   江寄月回来后,只说:“堂哥,善善府上做的杏仁豆腐真好吃。”   难道她没什么话对他说吗?从前,她总是托江寄月给他带话。   昨日,也不知是如何想的,他故作无意地道:“我明日要去沁兰园为祖父挑选兰草,你想要一盆吗?”   “我要那种东西做什么?”江寄月瞥了他一眼,随后坐马车就去了林府。   林良善看见了江咏思,她矜持地笑笑,道:“咏思。”   疏离的称呼,却让江咏思微微笑起来,积聚了几日的郁气消散,俊朗清隽的脸上重复少年人的朝气。   他唤她:“善善。”   林良善显然被他话中的缱绻给惊到。   却见他上前一步,眉眼俱是温柔:“我喜欢穿红衣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江寄月无情脸:我就是个没有感情的传话筒 第二十七章   林良善今日是特意穿了月白色的衣裙,却没想到江咏思说这般话。   精致的妆容上浮现一抹微红,她的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不敢看他。   “你今日怎么来了这里?”江咏思的话中带有几分笑意。   林良善这才看向他,有些局促道:“我随便来逛逛。”   这理由和从前,倒是如出一辙,江咏思也没有揭穿她。   一片清新兰香中,两人一前一后行走。   距离上次两人见面已经有月余,林良善确实想见江咏思,但可能因前世,她又觉得这月余不算难熬。   这次来沁兰园,也并非单纯地来见他,有另一半原因是江寄月提及了这次他来这园子,是为了给江太傅挑选兰草。   前世,十六岁前的她,虽然很早就无父无母,但府中的之人都很疼惜她,譬如张管家、陈娘、胡三娘……对她最好的,当属林原。又因身体弱,即便她做了错事,大家也是口头说说罢了。   人情世故一类,她并不很精通,也不想理会,总归林原帮她撑着。   她一心奔着讨好江咏思,却忽略了他那样的出身,婚姻大事不可能由他做主。他的祖父江宏深曾是当今圣上的老师,现为太傅,位列三公,是正一品的大官职,江氏更是从建朝起便屹立朝堂百余年,朝中为官者多与江氏有所联系。   更遑论江咏思的姑母是后宫中位份极重的贵妃。   而她呢,自父亲林安去世后,威远将军府已经在慢慢落没,岁月流逝,大家开始忘却了那个抗敌被害,生生被流沙吞噬的威远将军。西北之地因少了这样一位驻守二十多年,熟悉军情的将军,不过两年,便有十六城落入黑乞国的手中。   曾几何时,有人说要是林安没死,西北十六城也不会丢失,渐渐地演变成谩骂和责怪。   那天,她本在街上买些吃食,听了这话,气涌心头,直奔向那高谈阔论的男人,挥起拳头打了他。   那人大抵想不到一个穿着华服,身形柔弱的女子会猛地打他,等反应过来,又接着被她身边的侍女按着打。   不过几日,那男人竟然因伤而亡。   那件事影响过大,林良善的名字在整个梁京中流传开来,众人唾弃不已,甚至有人拿臭鸡蛋烂菜叶往林府门口砸。   很快,御史大夫上奏参刑部右侍郎,说他教妹不善,误让百姓以为他们为官者以权压人,还让人因此而死。   圣上震怒,要剥林原的官职,又被其他人劝住。   林原顶着巨大的压力,暗中调查详情,查出那男人家中贫穷,请来的半吊子大夫误判伤情,用错了药,激发隐疾,才致死亡。   可再如何,林良善都难脱其咎。   同时,安平公主将招江咏思为婿的谣言满京城的飞。   “你和江咏思再无可能了。”   林原叹气,吩咐红萧看好她,不许她出府一步。   近三个月,林良善独自在屋子中,白日发怔出神,夜晚点了烛火,彻夜作画,画中人皆是江咏思。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精神不大好,胡思乱想的东西,根本不能告知他人。但等林原每日同她用晚膳,她又恢复了正常。   因她表现尚好,且中秋宫宴的邀请函中有她的姓名,林原无奈,只能携她同往。   万万没想到,就是这宫宴上,又出了大事。   后面的事情,便如先前所言。   现如今想想,江家怎么可能允许江咏思迎娶安平公主。林良善不禁苦笑。   “善善,你还记得前年,你曾和我一起来这沁兰园吗?那时你还不小心摔坏了这里的一盆兰草。”   江咏思回头时,林良善及时地将那抹苦涩消掉,道:“是啊,那盆兰草好像还挺贵的。”   “咏思哥哥,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她挑起话头。   江咏思道:“是祖父想要几盆兰草装饰院子,我这才来的。”   林良善忽地笑起来,右脸颊的梨涡浅浅露出,上前拉住他的衣袖,自夸道:“我懂得怎么选兰草!”   江咏思心道她哪里懂得兰草,准是小脾性发作,想要在他面前显摆自己。若是先前,他大概会以沉默应对,但现在,他却说:“好,便让你来挑。”   沁兰园的兰草是分散放置的,贵的便宜的,掺杂在一起,或是假山旁,或是石桌上,又说是树荫下,多根据各种兰草的生长习性,一般人根本分辨不出。若有人看中了其中一盆,只需给出的价格,对的上兰草本身的价值,便可直接拿走。   这也是沁兰园的独特之处。   林良善虽做出自夸的样子,却是真的懂。   前世,闵容与她熟悉后,有一日,突然指着她院中的一盆枯黄的兰草道:“二嫂,你这兰草好似要死了,我有办法救活它。”   那盆兰草,是林良善出门时,见街上一个白发斑斑的老人正在卖,不过一串铜钱,她便买了,放在院角。   但她见闵容跃跃欲试的样子,不忍心打击他,道:“好,你要救便救吧。”   闵容正要搬起那盆兰草离开。   “我让红萧帮你搬。”   “不用,我自己来。”   他坚持自己搬,林良善看着他像螃蟹的走姿,笑出声。   “二嫂,你别笑!”闵容涨红了脸,走的更快了。   后来,他搬着一盆碧绿色、生机盎然的兰草回来了。   她疑惑问道:“怎么救活的?”   闵容不想说,可越这样,林良善越是起了兴趣。   “你要是不说,以后可不能来找我玩了。”她笑眯眯地看他。   闵容急了,道:“我和你说,你可不能和别人说。”   “好,我林良善对天发誓,绝对不会把闵容……”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闵容捂住嘴。   “也不用发誓。”他慌得又放下手。   “兰草是孟姨娘救活的,不是我。二嫂,你可不能把我去孟姨娘那里的事情说出去,要是我娘知道了,准得骂我。”   孟姨娘不过是闵戈后院十多房妾室中的一个,闵容的娘嫉妒心极强,若是她知晓自己的儿子竟然跑去找死对头,恐怕闵容不会好受。   林良善自然不会多话,她点头,道:“好,我绝不说。”   闵容放心了,他絮絮叨叨地告诉她:“孟姨娘啊,她是青州来的,家中种了几十年的兰草,很懂得这些花艺。”   林良善问:“她怎么愿意帮忙救兰草的?”   “当然是因为我人缘好啊。”闵容笑着拍拍自己的胸脯,很是骄傲。   每月末的王府饭聚,林良善开始注意到那个话少冷清的孟姨娘。   不过也只是互相打量了一眼,又各自用膳。   直到一次,闵容急匆匆地来找她:“二嫂,你快些随我去看看孟姨娘,她流了好多血。”   林良善跟着他,不过是一个转弯,就到了那孟姨娘的院子。一进屋,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味,孟姨娘躺在榻上,鲜血顺着锦缎流淌下来,与地上打碎的黄褐色汤药混合在一起。   林良善虽震惊又害怕,还是让闵容赶紧去找大夫,又硬着头皮帮孟姨娘处理那些肮脏的事物,不停鼓励她,等待大夫的到来。   孟姨娘小产,因为那碗放了血竭的养胎药。   镇北王闵戈只是安慰她几句,并未揪出背后凶手。   因这事,孟姨娘对林良善有了好感,两人有了往来。   孟姨娘的院子中有许多兰草,兴许是一个人太孤独,见着同病相怜的林良善,话多起来,有时候会将自己擅长的东西,例如如何种植兰草,如何挑选品相好的兰草,又或者各种兰草的生长习性,都告知她。   江咏思的祖父江宏深虽在朝堂几十年,但到底是士人,爱好这些个文雅之物,兰草自是其中之一。   走走停停了好一会儿,林良善才指着一个陶土盆,笑道:“咏思哥哥,这兰草一定是顶好的。”   江咏思对花草一类并不如何懂,却见那陶土盆有了两道裂纹,盆中的兰草还因有些缺水而蔫巴。   他有些好笑道:“善善,你觉得这盆兰草价值多少?”   林良善想了想,道:“应该价值五百两银钱。”   江咏思正被这个确切的数字震惊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没想到林小姐对兰草有些研究。”   来人正是沁兰园的主人,文复。   前年,林良善曾在他这园子打碎过一盆兰草,虽是中品,但也是难寻的。   方才文复听见小厮的通报,还为她的到来而不悦。本不想来的,却听小厮说:“林小姐正替江公子挑选兰草呢。”   也是好奇,他才过来,便听到这话。   林良善立刻送开抱着江咏思的手臂,微笑道:“不及文公子有研究。”   “我说的可对?”   文复笑道:“林小姐说对了,只是我还有疑问,你知道这兰草该如何爱护?”   林良善微微思索,将那未忘的养护之法一一道来。   有些细节甚至是文复不知道,他眼中迸发出惊喜,忙上前,却被江咏思从中间隔开。   文复嗜好兰草,岂容有人拦着他询问这等重要的事,是一把将江咏思推了开,接着问:“那每日水量可会影响兰花香气?”   林良善有些尴尬地看了眼江咏思,只回答了这个问题,便不肯再多说。   文复虽觉遗憾,但见林良善闭口不谈,心中琢磨这些都是不易外传的,也不再问了,反倒爽快道:“林小姐既然猜中了这兰草价格,我便将它送予你。”   林良善欣喜道:“多谢文公子了。”   出园子时,红萧在外等候。   林良善眼含笑意,温柔道:“咏思哥哥,你今日不是来为江太傅挑选兰草吗?我这盆就送予你,想必江太傅会高兴的。”   江咏思正抱着那陶土盆的兰草,闻言摇头:“这是你挑中的,我不能收。”   却见她直接登上马车,掀了车帘,朝他摇手,少女细嫩的脸庞上是霞光都不及的笑容。   “多谢。”他微微笑了。   靛青帘子放下,遮住那抹白色的衣袍,林良善才止住了脸上表情。   红萧琢磨道:“小姐,我感觉江大公子好像对你有些不一样了。”   林良善懒洋洋地接过她剥好的橘子,喃喃道:“是吗?”   人情世故,前世已经将她磨得足够知晓它的重要性,若是只讨好江咏思一人,怕是不行的。 第二十八章   两个月前,丞相夫人到福源寺上香祈福。   经由一棵巨大的杏花树下,正见一个老和尚在解签子。她听说福源寺求签只限二月杏花盛开时节,却没想到三月初始,这被众人直道很是灵妙的老和尚还在。   丞相夫人也上前抽了一签,拿与老和尚解。   很长时间,老和尚都沉默不言,只不停抚摸着下巴处的长白胡须。   “大师,这签文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丞相夫人忐忑地询问。   老和尚叹息一声,道:“府上恐有劫难。”   丞相夫人担忧,急道:“何难?”   “府上男丁官职难升,女儿难嫁。”   “怎会!”丞相夫人大惊,继而觉得这老和尚是在欺诈。官职?自有夫君帮衬;婚嫁?丞相府的女儿会难嫁吗?   她振袖欲离开,却听到:“府上近来可有怪事发生?”   怪事?   丞相夫人止步,确实有怪事发生。   这十来天,府中大多数人都生了风寒,就连后院门口养的黄狗也不可幸免。刚开始,她只想着是初春,风寒易感,让府医发了些药给那些奴仆婢女吃,切莫让病情影响了他们这些主子。   但很快,风寒蔓延开来,连大女儿也感染了,每日咳嗽不止,看得她心疼不已。   丞相徐敬昨日夜间,特意从妾室那边过来,道:“你明日到福源寺去拜拜,为府中积攒些福运,去去病气。满院病恹恹的,成何体统!”   丞相夫人咬牙切齿,只得早起来上山,到福源寺祈福。   “是,大师怎会知道?”她又惊又喜问道:“可有解决之法?”   老和尚远眺高山,道:“若要解决此事,恐怕还是要靠夫人你自己。”   “我自己?”   “是,你曾做错了事,现今因果循环,才致恶果。”   “错事?”丞相夫人思索半天,也自查不出。   “遗珠在外受苦,才致府中气运亏损。”说罢,老和尚就离开了。   “大师,烦请你详细说!”   丞相夫人追赶上前,却只得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回府后,不过一日,感染风寒的人又多几人,甚至有未签死契的仆人婢女到管家那处,说要离开丞相府,怕自己也会中邪。   徐敬责怪她求佛不诚,她只能将这事告知。   徐敬听了这话,上了心思,着人去查。   不过半月,便得到消息:城外远郊的何家村有一貌美少女,与丞相夫人有六分相似,年纪也在十四。   至此,疑问解开。   原来当年丞相夫人生产时,尚在庄子上核算账目,近黄昏才坐车回府。不曾想胎动剧烈,手下人慌乱一团,只得在一户农家借地生子。   碰巧的是,那家农妇也正生产,请了产婆在家。   那夜,一个是尊贵的丞相夫人,一个是卑贫的农家妇人,同在一屋产子。   兴许是同色襁褓,两个初生的女婴在产婆的手忙脚乱中,错抱了。   一个月前,真千金才被寻回,现今丞相府有两位大小姐,初时,众人尴尬异常。   可神奇的是,自这位真千金归来,府中多数人的风寒好了起来。只十天时间,没再有一人得病。   徐敬和其夫人讶异地同时,只心道那老和尚说的话果然是真的。遗珠回府,丞相府的气运该是回来了。   因此,徐敬吩咐府中人对待这位真千金,要十分细心。他自己又寻思着找一个机会,将真正的女儿名分确定,好上了族谱。   却说这边,徐幼娇听到灵鹊说:“小姐,那真宁整日在林府,不曾出府过。”   “一次都没有?”   “是。”   “那林良……林小姐呢?”   “林小姐生了病,一直在府中养病,只今日出府过。”   灵鹊不明白这位真千金一回府,就让她去打听威远将军府的事情,且每日都要向她汇报。她现在后悔不已,原本以为这是个好差事,她才竭力表现,终于被夫人选中来伺候,却没想到这小姐的气势实在大,有时候都让她觉得自己在和相爷说话。   “她出府去做什么?”徐幼娇斜倚在窗前,蹙起柳眉道。   “这就不知了,只是今日林小姐装扮地很是好看。”灵鹊一说完,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偏在小姐面前说这样的话。   红唇微抿,徐幼娇起身,她拉了下金丝线织就的裙裾,走至灵鹊的面前,娇笑道:“你方才说什么?”   灵鹊不敢再说。   “掌嘴。”徐幼娇厉声道,这样的丫鬟奴婢,她前世见得多了,嘴上说的好听,心也不知道偏向了谁。   灵鹊惶恐,是接连抽自己的嘴巴。她当然知道相爷和夫人对这位小姐的重视。   “好了。”   灵鹊停下手,两颊处已经红肿。   “你再派人去查,林小姐今日见了何人?”徐幼娇又坐回窗前,拿了团扇,轻扇微风。   “是。”   ***   自见过徐幼娇,林良善的不安越甚。   原本想的是慢慢让江咏思对她上心,他们两人本就自小相识,这两年再对他好些,按着他的喜好来讨好他,讨好他的家人,以后他们在一起的阻力便会小很多。   自重生之日起,她一直在想着规避前世发生过的事情,似乎后来的悲惨结局,都是从江咏思爱上徐幼娇,而她又阴差阳错嫁给闵危开始。   她绝不想重蹈覆辙。   “还好。”林良善低叹,梨涡浅浮。   还好如今的江咏思好似对她有些意思了,她能感知的到。那日他的衣衫,该是特意穿的。   尽管如此,她仍有不安。   日子又恢复从前,林良善去国子监。   她发呆的次数越发多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某处,能看半个时辰。闵危注意到。   江寄月笑盈盈道:“善善,你上次挑的兰草,祖父很喜欢。”这件事,她办的真成功,为善善在祖父面前博了好感。   林良善还有些怔愣,她回神过来,笑道:“江太傅喜欢就好。”   “他今日没来国子监吗?”林良善一大早就起了床,来到国子监,坐在窗边注视男院的方向,却没见到人。   江寄月道:“堂哥他呀,又去焦纵山了,听说是莫老夫子愿意指点他经书,他天不亮就出发了。”   “这样啊。”   江寄月正拿一袋子的糕点袋子给林良善时,李兰芝凑了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她正要伸手拿过,被江寄月打了下手背。   “作甚,这可是堂哥给善善的。”   “好吧,你说就说,干嘛打我。”李兰芝嘟囔一声。   林良善见着她们闹变扭,拉住李兰芝的手,揉了揉,道:“好了,你们两个别闹了,老师快来了。”   回府的马车上,闵危默默地看着那袋子糕点,又是锦祥斋的。   江咏思给小姐的,这是第三回 。   第一次,他刚来府上,在小姐的房内练字时,见着圆桌上放着一袋拆开的糕点,其中一块只咬了一小口。   第二次,是不久前,小姐因寻他生病,江小姐拿来的,小姐也只是咬了一小口。   锦祥斋的糕点,小姐并不喜欢。   林良善瞥眼看见闵危的视线落在糕点上,忽然想起他喜欢吃又酸又甜的冰糖葫芦。   “真宁。”林良善把糕点递到他面前:“喏,这糕点给你了。”   闵危被这举动给吓得瞪大了眼。   “你不是喜欢吃甜的吗?”她说。   闵危的表情都僵硬住,迟疑一瞬,终伸手接过,道:“谢谢小姐。”   林良善没说话,又开始发呆了。   ***   林良善要去绣庄找些绣花样子和时兴布料,红萧颇为吃惊。   “小姐,你怎么突然就想要绣花了?”   还没等她回答。   “小姐是要给江大公子做绣品吗?”红萧揶揄道。   林良善点点头。   胡三娘的腿伤好了大半,可以正常行走。   她带着林良善挑选布料,想了想,和蔼道:“小姐,你先前没学过绣花,不然你在这里,我教你一些基础的绣法。”   胡三娘是看着她长大的,自然知晓小姐很喜欢那江大公子。再者,她觉得自家小姐和那江大公子也非常般配,若是两人以后能顺利成婚,说不准那些个绣被物品要他们来做呢。   林良善已经挑了块荼白的锦布,正选一些丝线,听了这话,只笑道:“三娘,不用麻烦,我自己回去学就好。你还要操劳绣庄的事情,若是还来教我,得多累啊。”   “我教你,不累的。”胡三娘虽觉得她懂事了,欣慰得很,但又怕她伤着自己,坚持道。   “不用了,多谢三娘。”   将绣花样子挑好,林良善和红萧离开了绣庄。   回府后,她坐在窗前,熟练地将丝线打散,按着绣花样子搭配颜色。   窗外,薄暖的阳光散落在栀子花上,洁白的花瓣氤氲着浓烈的香气。远处传来王泰的训斥声。   林良善眯眼,将红色的丝线穿进细小的银针中,将锦布用绣绷固定好,开始一针一线,绣出一树红梅。   小院中,兰香四溢。   孟姨娘斟酌用词:“良善,你对世子殿下没有情吗?”   林良善端茶的手一顿,沉默许久,才道:“为何会问我这个?”   孟姨娘显然有些后悔,但还是说道:“这三年来,我是见着你同他如陌生人相处,很想和你说一话,但又怕冒犯了你,让你心里不舒服。”   “你尽管说,冒犯是哪里的话。”林良善与她相处许久,知晓她的为人。   孟姨娘见着对面之人的冷淡,道:“你不若好好同世子殿下相处。”   霎时,林良善转目看向她。   “我虽只比你年长两岁,却是早早进了这镇北王府,在这后院之中过了八年。不瞒你说,这些年来,我的身份低微,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楚。就连孩子都被人别有用心,用药流掉,我也救不了他。你也是见着的,王爷压根不在乎我的孩子,因他不够格在王府中生存。”   孟姨娘苦笑一声:“不过那孩子没来这世上,也好。他若真的活着出生,我这个没用的娘也护不住他,不像凝青一样有能耐,可以护住闵容安全。”   林良善握紧住她的手,想要安慰,却是说不出什么。   “我知道你曾与江大公子有情义,那江大公子也是个身世样貌才华,样样都好的人,但那终究过去了。你现今已嫁给世子殿下三年多,世事成定局,不能再回到从前了。”   林良善被她的话涩的难受,心口抽疼。   孟姨娘看一眼她低垂的眼,狠心道:“自你嫁进王府,世子殿下只有你一人,未像王爷般,纳了好多妾室,在外还有许多外室。你不若把握住这个机会,好好待他,也算为自己谋得个好将来。”   她没把‘将来要是他起了心思,纳了妾,养了人。那时,你会难过许多。’这番话说出。   林良善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她的脚步凌乱不堪。   “良善!”孟姨娘追上她,语重心长说了最后一句话:“那些个话本中才子佳人的故事都是骗人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恩爱的婚姻,多得是得过且过、听天由命的夫妻。你对世子殿下无情很好,就算你装作对他好,也不会为情所伤,落了我这般田地。”   林良善有些踉跄,终究离开了。   晚间,她的脑海里始终盘旋孟姨娘的话,想着想着,泪水将枕巾浸湿,那只取名叫黑黑的白猫跳到床头,睁着一双璀璨如星空的湛蓝大眼看她。蓦了,将毛茸茸的脑袋伸过来,蹭着她的脸颊。   林良善昏沉睡去。   第二日,还未天亮,门外传来说话声。   “等她醒了,你把这封信给她。”   “是,殿下。”   她穿好衣服,推开门时,那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转角处。   红萧擦了脸上的泪,连忙把信给她,高兴道:“小姐,是公子来的信。”   林良善接了信,当即拆开,果真是林原来的信。   短短一句话:善善,我在这边很好,你不必担心。只愿你在梁京一切都好,勿念。   泪流了一夜的她,抱着信,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孟姨娘觉得自己的话实在让人伤心,不曾去找林良善,还是如从前般,每日浇花、看书、弹琴。   不过两日,却见院门口站了一人,正是林良善。   “你来了。”   林良善是第一次碰针线,手指被银针戳了许多不见血的眼子。   孟姨娘心疼说:“你慢些来,不用那么急。”   她动作慢下来,细细地跟着孟姨娘学,学那闻名的青州绣法。   最后,好不容易绣出了一只极其别扭,造型糟糕的麒麟。她找了香草装进香囊中,又翻来覆去地看着丑陋的香囊,觉得拿不出手。   可她低头间,自己被针扎了许多眼子的手,似乎在告诉她,自己很努力了。   “就这样吧。”   林良善等着闵危回来,已经是三个月后。   她紧张万分,手紧紧捏着香囊,去书房找他。   “殿下,万万不可。”   “既然是她要我去北疆,那我便去,顺了他们的心思。”   ……   林良善静静地听着,然后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闵危当晚来她院中,说:“圣上有令,我要去往北疆驻守,留了两人给你,你若有事要办,就吩咐他们。”   “好,多谢殿下。”   隔着屏风,她的声音有些哑:“祝殿下平安顺遂。”   他离开的步子顿了下:“你注意好身体。”   门开开合合间,人已经走远。 第二十九章   要送予江咏思的香囊,林良善绣了足足半个月。   只是还不等她将香囊送出,丞相府的请帖就到了府上。   请帖是丞相夫人亲拟,邀请了梁京城中有名有姓的世家小姐,三日后到府上做客。   林原将请帖看了一遍,皱眉道:“丞相夫人恐怕是想将那真千金介绍给你们认识。”   一个在市野农村生活了十四年的千金小姐,即便她的爹是大雍朝位高权重的丞相,可若她不能融入这个圈子,怕以后也是没什么用处的。   林良善实在不想听到与徐幼娇相关的事情,她的脑袋微微发胀,右手斜撑着脑袋在桌面上。   她很想说:“我不想去。”   可这太不识抬举,说不准徐敬会因此给哥哥使绊子。   她揉着太阳穴,好半晌才道:“我知晓了。”   林原嘱咐道:“你去了丞相府,可得安生些,别闹出什么乱子来。”   “我能闹出什么乱子。”林良善有些心梗。   说罢这件事,林原又道另一件事:“善善,玉佩的事情有些着落了。”   林良善猛地站起来,碰倒了木圆凳子,“嗵”的一声,砸在地上。   “你说什么!”   她的脸上写满了惊愕。   不可能,据她所知,闵危很珍重那块玉佩,是一直携带在身上。   这世,自从真宁道上救了他,玉佩也该一直在他身上,这其中不会有其他人接触过,除了那个掌柜。闵危说玉佩是他爹留给他的,算着日子,都有许多年了,闵戈尚在北疆,难道现在梁京中真有人认识这玉佩?   也正是如此想,林良善才敢将玉佩拿给林原,不怕他查出。   林原觉得她的反应太过夸张,弯腰将凳子扶正后,不觉用狐疑的眼神看她:“你不高兴?”   林良善讪笑一声,道:“哪有?”   “哥哥已经知道真宁的身份了?”她秉着呼吸。   林原摇摇头,道:“不知。”   林良善立时松了一口气,道:“那你刚才说什么玉佩的事情有些着落了?”   “说来也是凑巧,前日我遇着蒋旭,闲聊时说了这事,他说自己好似见过这样的玉佩。只是当时我没把玉佩带在身上,给他看不了。”   蒋旭是禁卫军统领蒋辉的大儿,与林原一向交好。自他十三岁时,便被自家爹丢进了军营中,一直在镇北王闵戈手下任职。闵戈两年前去往北疆时,蒋旭也是跟随一起去的。   “哥哥,镇北王回京了?”林良善瞪大了眼。   林原敲了下她的脑袋,好笑道:“怎么可能,未得诏,镇北王哪能回来?”   “那蒋旭怎么回来了?”   “南域王宫欲起兵侵占边境,金州流民暴.乱,圣上有令,让蒋旭带着十万兵甲应援金州,昨日他已离京。”   话刚说完,林原不禁叹息连连。这大雍朝经历百余年,早些年倒是富国强兵,得周围小国尊敬,连年上俸。与近邻齐国和楚国,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三足鼎立。   可这些年,圣上是中了得道升仙的瘾,立了一个道士为国师,每日都在缭绕烟雾中炼丹,以求长生之道,少理朝政。   若是如此便也罢了,偏巧五年前,南边的齐国宫乱,最后登基为帝的是一位公主。女帝弑杀残忍、野心勃勃,不断侵占蚕食小国,将齐国的版图扩大。这次金州流民暴.乱,也正是女帝暗中授意南域王宫骚扰,存的是坐收渔翁之利的心思。   三国国力有变,北面的楚国见齐国野心,也时常让些小兵叨扰北疆之地。   更遑论四年前,已经被黑乞国收入囊中的西北十六城。   开春来,更有江南之地洪讯不断,淹没良田桑地千顷,工部偷工减料修筑的水坝也被冲毁,百姓流离失所,疫病蔓延;往北去些的一些州县,却是因干旱和蝗灾颗粒无收……   现在的大雍朝,可谓是国土残缺,民心分散,各地起义镇压不断重复。   林良善蹙眉道:“从北往南,十万大军,路途太长,不会折损军力吗?”   “现今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力,圣上既然下旨如此,也只好照办了。”林原道,却是在想梁京城远郊的大小校场还有五万兵力,可上头却是不派出镇压暴.乱。   多余的话,不能再说。   正是蒋旭要前往金州,林原与他闲聊时想起真宁也是金州来的,才说了玉佩的事情。   林良善心下感慨,不禁想起前世的那几年,圣上越发昏庸,以至于太子段昇接手了国事,虽不是正经帝王,却是握了实权。即便如此,他也没能将国内诸事解决。   她又不由想到闵危篡位登基后,他会如何处理那些糟糕事。   “你又发什么呆?”林原拿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没什么。”   既然蒋旭已经离京,那闵危的身份算是保住了。   ***   三日后,丞相府后院,百花争艳,美食鲜果。   受邀请的小姐都是家中在朝为官的,且她们多是嫡女,即便是庶女,也是在圈子中有名声才华的。   徐幼娇一早就起了来,灵鹊为她细心装扮。   待时辰差不多,她才着了一身霜白水袖百褶凤尾裙,袅袅而来。   她的容貌绝佳,明眸皓齿,一颦一笑间都是道不尽的风姿韵味,只衬得其余小姐黯然失色。   众人看得痴了,心中有了些想法:这真千金的容貌竟比那假千金还要美,看来梁京第一美人得换人来当了。   林良善坐在角落处,面无表情地凝目看着徐幼娇。   “你好像不喜欢她?”李兰芝拍了下她的手,道。   林良善只笑笑。   丞相夫人见着有几家小姐与女儿攀谈起来,面上笑开,让婢女好好伺候,就离开了。   简直坐立难安,林良善想立刻回府。   她见着江寄月同徐幼娇说笑着什么,端了茶水喝起来,差点被呛到。   李兰芝给她拍背,瞅她的眼神,道:“善善,你明显就是不喜欢那徐幼娇。”   还不等她说什么,李兰芝坦诚说道:“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她。”   林良善当然知道她不喜欢徐幼娇,前世也是。   她想起江寄月的姐姐是要嫁入徐家的,她们两人现在如此交谈,也是没错的。即使她和江寄月是好友,她又该怎么说?   蓦地叹气。   却见两人一同走到她的面前。   “善善,幼娇说她之前见过你。”   徐幼娇明眸灿灿,含笑道:“我之前在镇北王府门口见过林小姐,也不知林小姐还记得我吗?”   林良善站起身,直直地看着她的眼,也笑:“当然记得。”   “林小姐上次是找你的小书童吗?刚才寄月还同我说你很喜欢他。”   袖子中,指甲紧紧扣着皮肉,泛疼。   “咳咳。”林良善忽地用帕子掩住口鼻,咳嗽个不停。   “怎么了?”江寄月关切询问。   林良善咳了一阵,白着一张脸对三人道:“我感觉有些难受。”   话还没完,又咳嗽起来。   “我陪你回去。”李兰芝道。   已经有些其他小姐看过来,林良善歉意道:“徐小姐,抱歉,我恐怕要先回去了。”   徐幼娇着急道:“府中有大夫,我让人把大夫找来,给林小姐看看吧。”   “不用了,我身体本不太好,需得吃特制的药,今日不巧落在府上了。”   如此说,便不能再留。   刚一出府,林良善便将手帕收起来,对李兰芝说:“我没事,你不用陪我回府了。”   她的神色太过平静。   “你不会是装的吧?”李兰芝惊道。   林良善嘴角轻翘,道:“你不是也不想在这里吗?”   她已来过丞相府,因抱恙早离,也不会有人怪罪。   起初,她是想干脆装病在家的,可若是那样,林原必定要让她待在府中修养最少半个月,划算不来。   ***   王泰来林府教武近五个月。   他很是喜欢这份工作,不仅是主家开出的月薪高,而且两个徒弟都很努力,且小徒弟的天赋极高。   他自觉四十多年的本事都要被他学完了,自己没什么可教的。   今日来林府前,他突然被一人拦住,说是请他帮忙,并答应给他十两银子。   不过是递一封信嘛,哪里需要银子。   “多谢壮士。”   “嘿嘿,小事。”   今日红萧随林良善去了丞相府,没在。   等教武结束,王泰从衣领中掏出了信封,拿给了闵危,道:“这是一个人托我带给你的。”   “谁?”   “我哪里知道,小子,快拿着,我走了。”   信封上没有任何的字迹。   等到了三人的屋舍,闵危才将信拿出,拆开了外封,里面一张雪白的纸张上,白纸黑字:若想知道你的身世,明日午时到微山湖畔的茗雅居。 第三十章   午时阳光正好,还未正式入夏,微山湖的荷花却已冒出了粉嫩的花苞,掩映在一片碧绿深色中。   徐幼娇突地将手中的团扇置在石桌上,紧皱细眉,遥看通往茗雅居的石子小路。   人没有来。   垂柳上嬉闹的莺雀吵得很,她不耐烦地端起茶水喝起来。   “你确定信送到了?”她问。   灵鹊有些害怕,小声道:“那个人说他是亲自将信递到王泰手上的,应该不会有错。”   徐幼娇缓了口气,又坐在那处等了半个时辰,迟迟不见人来,心情愈加坏透。   不可能。那天雨幕下,当她提起他的身世时,闵危是有反应的,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显然是对身世之事有兴趣。   若是林良善没有出现,也不至于现在还要如此麻烦。   根据灵鹊的打听,闵危现今是在林府,给林良善做书童,并且林良善似乎对他还很好,一个普通书童是需要习武的吗?不合常理。   前世的怨侣,这世倒是关系好极。   徐幼娇笑笑,觉得有些滑稽。闵危,她是势在必得。   这般等待,一直没等到想等的人,却见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泊上,画舫船头站立的一人,金冠蟒袍,正是太子段昇。   画舫船渐渐逼近茗雅居。   徐幼娇恨得咬紧牙关,扇柄几欲捏碎。   当看到信中的内容时,闵危是有些愕然的,但也仅仅是有些。   他坐在窗边思考了一会儿,就将信折叠好,塞入袖子中。   到了厨房,还是如平常,开始煎药。   如今,林良善隔日的药汤都是他在负责。   白雾汽升腾起来,混杂初夏的热,在风的吹拂下,扑向他的脸。   寡淡苦涩,又带着一丝辛甜,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闵危看了眼正忙碌的宏才和厨娘,垂眸将袖子中的信拿出来,丢进火炉中。   橘红色的火舌舔上白色的纸张,上面娟秀的墨字瞬时湮灭,变成一堆轻飘飘的灰烬。   身世?他是想明确知道,可那天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让他止住了心思。   小姐见着那女子的神情状态,有恐慌,有恨意,有害怕……   他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那般复杂的神情。   他没预料到小姐会那么早回来,还冒雨出府寻他,最后还致咳血昏倒。   马车中,被雨淋湿的发丝黏腻在她惨白的脸颊侧,嘴角处鲜红的血流淌下来。   那一刻,他的心口蓦然疼痛,比之三生蛊发作还甚。   “冯叔!快些回府,小姐咳血昏过去了!”   他犯了一个下人不该有的举止罪行,将病弱不堪的她搂在怀中,发颤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唤她:“小姐。”   车外的雨声和他的低喃交错在一起,她也没有醒过来。   被林原罚跪,他没有不甘愿。   都是他的错,他愿意承受任何的惩罚。   倾盆大雨中,他眼睁睁看着进屋的大夫,只期望她没有什么事,可想着那抹血,他又不能说服自己。   他杀过人,不管是母亲,还是那个少爷,亦还是为了谋得生存,与人争执斗殴、头破血流。明明他的手上早沾了许多血,不该再害怕。   可当她在他面前咳血昏倒,他还是恐惧了。   大夫在屋内的时间越长,他所受的煎熬就越烈。   红萧来看他。   “大夫如何说?”他跪在雨中,看着对屋,敛气问道。   “小姐已经没事了。”   身体要朝前倒去,他用手撑住,直起腰板重新跪好,冰凉的雨水从他深邃的眼窝,流经高挺鼻梁,顺着抿直的唇到下颚,在浅色的地面上砸起水花。   他安心下来,随着一股愧疚自责席卷而来。   他不该出去的。   之前,在将玉佩交给小姐后,他一次无意听到看守大门的说:“小姐让我看大门的时候,若是见着真宁出门了,要立即拦住,然后向她通报。你说,小姐是怎么想的啊,那真宁的面儿也太大了。”   “谁知道呢,他不过才来了几个月,就由一个小乞丐成了小姐身边的书童,待遇比咱们还好,真是羡慕死我了。”   ……   小姐不允许他出府。   猜测原因,是与玉佩相关,或者说是与他的身世相关。   正因如此,那天他才趁着小姐去绣庄时,偷偷从无人看守的后门溜出去。尽管门被锁着,但他不过轻巧一跃,就□□而过。   后来,小姐也没问他如何出去的事情。   信上的字迹很明显是女子的,很大可能是那日雨中的女子写的。   冯叔有次说,那女子是丞相府刚寻回的真千金。   她知晓他的身世。   药罐上的盖子扑扑地折腾,闵危掀开盖子,见着里面的药汤差不多了,才将药汤小心倒入碗中。   红萧刚来过,说小姐从丞相府回来了。   ***   七月初的天气,有些闷热。   林良善沐浴完,坐在棋盘前,任红萧给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和林原用过晚膳后,她提出要与他杀一盘。   正下得起劲,张管家突然来找,说是刑部有人来了。   又是公事,林良善被热地气闷,接连推林原:“快走吧,真是好不容易有个空闲时间,你简直比那皇帝那忙。”   林原忙去捂她的嘴,骂道:“小心说话,你不要命了。”   林良善扒拉下他的手,气鼓鼓道:“林大人事忙,我这就不留你了,这样总行了吧。”   林原捏了捏她的腮帮子,笑说:“好了,别生气了,我要是回来的早,给你带馄饨吃,就巷子口那家。”   每次都这样说,可有哪次是回来早的?   林良善懒得说什么,等林原走后,就打算沐浴完睡觉。   红萧用帕子把头发擦了半干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谁?”   “是我,小姐。”   是闵危,他来做什么?   “进来。”   等他进来,林良善见着他手中端着一盘西瓜,红瓤绿皮,看着就很好吃。   “放到这里吧。”   闵危刚进门,就闻到了屋内弥漫开的花香气息,甜腻地有些过。   抬眸间,见着那边盘腿坐着的人儿,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泛着潮气,明显是刚沐浴过。   香气直往他身上钻,他将西瓜放到榻上的小桌上,脚步急促地要离开。   “等等。”   林良善问道:“你会下棋吗?”   前世,闵危是会下棋的,她曾见过摆放在书房窗边的残局。   虽是残局,其中凌厉的杀气却未消散,仍盘踞在棋盘上。白子行棋稳健柔和,黑子却是步步紧逼。那时,她便想:闵危该是执黑子的。   她本是随意问,因刚才和林原下棋的那股瘾还没下去。可惜红萧不会。   闵危停顿离去的动作,微低头,道:“会。”   “那就好,你来陪我下一盘。”   闵危原本该说自己不会,就像他说自己不认字一样,但话到嘴边,又改了。   他坐在榻的另一边。   风从纱窗中吹进来,将她身上浓郁的香气直吹向他。更近些,他想着这香气大概是栀子香,同院子里正盛开的洁白栀子花一样,只是里面掺杂了熟悉的药香。   闵危喉间有些干涩。   “你执黑子?”   闵危见着放置在她那边的是黑子,道:“小姐,我执白子。”   将残局收拾好,两人对弈。   闵危的棋艺是他母亲所教,不过只学了半年罢,后来流亡路途中,哪里还能再玩这些个高雅之物。   不过短短时间,他便已经输了五局。   林良善忍不住道:“你到底会不会啊?”   她是忘了自己怀揣前世所学的棋艺,还有《百变效古棋谱》的加持,连方才林原都输了她两盘。   “小姐,我棋艺不好。”闵危羞愧,要推脱自己不能和她下了。   “我教你。”   林良善一时忘了对面之人的身份,毕竟他与前世的他实在差别大,除了一张脸,性子都不一样。   这几个月的相处,他都很听她的话,没有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情,只有两次他私自出府,惹她生气。   有时候她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他的名字叫真宁,而不是闵危。   她教他该在何处落子,又如何判断棋局走势。   他认真地学着,不过一个点拨,就能举一反三。   “你的棋艺原来是和谁学的?”林良善托着腮,看着棋盘,随意问道。   闵危执白子的手微顿,然后将棋子落下,他说:“是和母亲学的。”   林良善抬眼看他,却见他额前的碎发在他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长翘的睫毛抖了下。   “抱歉。”她后悔自己刚才嘴快。   闵危只摇摇头,道:“无事。”   她想起那块玉佩的事情,为了让他放心,道:“那块玉佩有了些着落。”   林良善拿出林原的说辞来应付。   “哥哥说京城中有一个叫蒋旭的武官好像知道玉佩的事情,只是他已经赶往金州镇压暴.乱,若是他回来了,我再让哥哥替你去问问。”   这事情都过去了近一个月,林良善才提及,不免有些心虚。   刚开始是她提出要为他查明身世,可这时间都多久了。   即便如此,她还得把时间把后拖一拖,等闵戈回京。   闵危听到金州暴.乱,眸光闪了闪,然后看向林良善的眼神又单纯起来,道:“小姐,我不急的,只要能找到我的生父就好。”   月上中天时,红萧来提醒:“小姐,太晚了,该早些睡了。”   两人才停下刚结束的棋局。   闵危离开时,看了一眼那未动一口的西瓜。   林良善注意他的目光,道:“以后的西瓜,你不用切成块,把它剖成两半,再一并拿了勺子送来就好。”   自小,她就喜欢那样吃西瓜。   作者有话要说:  先走点温馨的剧情,好为以后开虐做准备呀。   ————   悄咪咪,明天还有一更。 第三十一章   进入大暑日,天气愈加炎热燥闷。   林良善用膳本就少,这下子更是胃口不佳。尽管宏才竭力做了各种消暑的吃食,她也只吃几口。   这日,林原终于得了空闲,道:“不若我带你出去逛逛,顺道去醉仙楼吃些东西,我听说店里新出了一道消暑的甜品,好像是叫椰子盏。”   林良善撑着脑袋,拒绝道:“我不去了,天太热。”   “做什么不去?我好不容易休沐,你就当陪我去,还不成吗?”   “以前你不是很喜欢逛街的,怎么现在不喜欢了?”   林原劝了又劝,林良善才点头。   待午睡醒了,已经是傍晚,热气消散些。   街道上的人比起白日多了很多,马车停在醉仙楼门口。   林原正要跟伙计要一雅间,忽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他转身,见着那人,诧异道:“你怎会在这里?”   林良善听到动静,也回头看去,正见那人是一穿暗红窄袖圆领骑装的少年,浓眉大眼,咧嘴笑时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看着有些傻。   “善善,这是蒋畅,蒋旭的三弟。”   林原介绍着人,却见林良善一直盯着蒋畅,把人家一小少年看得脸色泛红,不安地挠头。   他拉扯了下林良善的袖子,蒋畅是长得不错,但也用不着如此吧。   “啊。”   林良善回神,歉意道:“不好意思。”   前世,她第一次见着这人,还是在嫁给闵危第一年的上元灯会。   当时她还被急匆匆的他撞得快要摔倒,也是被他拉住的。   “姑娘,我叫蒋畅,在京中任昭武校尉,烦问,姑娘芳名?”他问。   只是还不等她说话,闵危就跟个鬼似地出现她身后,替她回答了:“夫人,你怎么不等等我?”   后来她再见着蒋畅,是在死后化魂时。蒋畅手握禁卫军五万兵力,里应外合,配合闵危的攻城,牵制住了段昇的动作。   蒋畅虽年岁十三,却每日在京城大校场训练,很难得出来一次。这日休了假,本想来街上晃荡晃荡,再到醉仙楼吃些好的,满足下口腹之欲,毕竟校场中的伙食实在让人嘴里淡出鸟来。   却不想遇到哥哥的好友林原,想着总得打个招呼才好。   他早就注意到林原旁的一抹嫣红身影。她身形纤瘦,乌发半盘,用一根缠枝杏花的银簪别着,露出白皙的颈项,兴许是天太热,上面有些微闪的细汗。   等她转过身,见着她清淡的面容,一双明眸直直地看向他,没有一丝的羞怯。   以往见着的女子哪有这样的。   在被林原告知是家妹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镇定道:“林小姐好。”   林良善点点头,不再说话。   既是碰上,林原这个年岁大的,自然是主动请客了。   三人进了雅间,林原点些吃食,又要了一份椰子盏。   伙计笑呵呵地给他们倒好凉茶,道:“诸位稍等,马上就好。”   饭席间,林原和蒋畅说着话,林良善闷头吃着那冰凉清甜的椰子盏。   半个时辰后,用完饭,外面的天光尚亮。   蒋畅借有事离开。   “善善,我陪你去挑几身衣服。”林原提议道:“我见着你前些日子喜欢穿白色清亮些的衣裙,今日我给你买些吧。”   闻言,林良善摇头,仰面笑道:“哥哥,不用了,我不喜欢白色。”   “再说,我的衣裙够多了,买多了,也没时间穿。”   林原却执意道:“自你回来,我都少陪你出门逛街,今日你得挑完几身衣裙,我们再回去。流仙坊该没关门,我们去一趟。”   自林安逝世西北后,林良善的事情都是林原在操办,甚至是吃食衣服之类。   林原很是热衷给打扮她,只不过后来官职升高,忙碌起来,没以前有空了。   流仙坊在另一边的街道。   这厢马车中,林原与林良善闲聊起来:“你还记得蒋畅那小子吗?”   林良善手执绢扇扇风,疑惑道:“不是刚见过吗?”   “我的意思是你还记得从前见过他吗?”林原点了下她的脑袋,笑道:“看你这样子,是忘了吧。”   “什么呀,你倒是说清楚。”林良善一扇子把他的手拍开。   林原有些怅然:“你小时,爹曾说过‘咱们家善善那么笨,以后可得找个还要笨些的小子,要是聪明些的,准得吃苦头。’他与禁卫军统领蒋辉的关系好,便看中了有些傻气的蒋畅。有一次,爹还专门请了父子两个到咱们府上做客。”   “你那是尚且孤僻,总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有时候我带你出去玩都不肯。蒋畅是听了爹的话,跑去你院子里找你玩,却被你丢了砚台,泼了一身的墨。”   说着说着,林原有些说不下去了。   后来林安不在,林家和蒋家的关系越加浅淡。直到后面他任了刑部右侍郎,才又有了往来。   林良善“哦”的一声,想起什么,瞪他,道:“爹什么时候说过那话了?什么叫我以后要找个笨的?这是你自个编的吧?”   “我骗你做什么?你那时年纪小,不记得也是当然。你今年都十四了,明年便可开始议亲。原本爹就不大喜欢江咏思,还同我说过要管着你,不准你和江咏思多亲近。”   林原说到这里,短叹一声,接着道:“我本来也是不大喜欢江咏思的,可见你因着他,性子变得开朗活泼,不像之前忧郁自闭,才许你和他相处的。”   小时候的她,同见着江咏思的她,性子转好了很多。   若不然,他也不会违背林安的意思。   “也不知道那江咏思到底是怎么迷惑你了,怎么你就一心吊在他身上呢?”林原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对面少女的脑袋。   林良善摸摸有些疼的头顶,不理他,偏头过去。   马车外,吵闹的人声中夹杂有一道嗔怪的女声。   “江咏思,我叫你等等我!”   林良善一下子将车帘掀开,却见人头攒动的街道上,白袍儒士装扮的少年身后,有一黄衫清丽的女子攥住了他的衣袖。   “江咏思,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天都要黑了。”莫千映将那截白色的袖子攥地死紧,像是一松手,面前的人就要跑了。   江咏思头疼得很。   莫岑刚到焦纵山的寒麓书院,要举办清谈会时,他是有意要去请教问题。可祖父江宏深和莫岑曾结过怨,任他如何情真意切,也不能打动莫岑。   莫千映是莫岑的孙女,他不过和她无意见过,她就一直缠着他,还自告奋勇地说要为他在莫岑面前说好话。   第二日,江咏思再去找莫岑,是连门都没见去。   他心中只觉这莫千映聒噪,却是不能直言,怕要是惹她生气,莫岑更是厌烦他。   幸而善善的那本棋谱,他才得了莫岑的赏识。   连续几月,他一直在寒麓书院学习,有了莫岑的提点,他了解越多,学识更加广泛。   在书院中,莫千映每日来找他。尽管他避着不见,她还是会来找他,烦不胜烦。   他不想和她多接触。   那日他还在善善面前说:“我和莫小姐没什么关系,你别多想。”   善善乖巧地点头,道:“我知道你们不会有关系。”   可没想到这次下山,莫千映竟偷偷跟着他。   江咏思直接将袖子甩开,回神,俊脸严肃正经:“莫小姐,你不要再跟着我,赶紧回书院吧,不然莫老夫子要担心你了。”   莫千映变了脸色,泪花涌出来,抽噎道:“可是现在都要天黑了,你要我现在上山吗?回去都要一个时辰呢。”   她分明是计划好,不想离开。   江咏思被她的话哽住,只好说:“你自己找个客栈住一晚,明早再回去。”   “那你呢?你要去哪里?”莫千映任眼泪流下来,可无情的男子根本视若无睹般。   江咏思:“我自然是回府。”   “那我要和你一起回去。”莫千映脱口而出,根本没有思考。   话一出口,她又赶紧闭上嘴。   她自小是被莫岑带大的。莫岑游历天下讲学,也是带着她。各地风土人情教养出一个不拘一格、不察细节的女子,连带着对心动男子的表白也是大胆的。   江咏思一言不发,径直往前走。   还没走两步,他发现了熙攘街道中的一辆马车。   太熟悉了,那是林府的马车。   难道善善在车上?江咏思一时有些心悸。   林良善失手放下车帘,整个人都怔住。   怎么回事?江咏思怎么会和那个莫小姐在一起?   林原见着她神情不对,也要掀开车帘看,却被林良善抓住手。   “作甚?”   越是不让看,这副行迹越是可疑。林原一向对可疑的事情好奇,他探头,用另一只手快速掀开车窗帘子。   远处的两人,是清清楚楚地闯进他面前。   他放下帘子,见着林良善已经掉了眼泪。她没像从前那样大声哭嚎,而是无声地,身子不停在抖。   簌簌的泪水,冲地林原怒火中烧。   他甚至不喊停车,直接要一跃而出,又被哭泣的林良善拉住。   “哥哥,你别去。”   林原着急地给用袖子给她抹了一把泪,气道:“你只管在车上待好,不要下来。”   江咏思见着一脸阴沉而来的林原,停了步,看向他。   灼热的天气,加上愤怒的心情,林原冷静不下来。若是去年十月,江咏思和那个什么表妹逛街时,他和善善也如今日般在一起,他是一定会好好教训江咏思的。   只是一次就罢了,江咏思竟还敢犯第二次。   更何况善善这两个月的心情不错,有时候用晚膳,会和他谈及江咏思,脸上都是笑意。   莫千映当然也看见了来势汹汹的林原。   林原身上的煞气直把她吓得往江咏思身后躲。   江咏思皱了下眉。   “江咏思,你身后的姑娘是谁?不介绍一下吗?”林原不客气道。   也不知是见着高大的男子对江咏思的态度,还是她本身的脾性,莫千映抢先答话:“我是莫岑的孙女,你是谁?”   林原懒得和女子说论,只看着江咏思。   “她确实是莫岑的孙女。”话中透着无力的疲惫感。   “你怎么会和她在一起?”林原冷笑一声。   莫千映:“我就是和他在一起,干你什么事?”   可两人像是当她这个人不存在。   “今日我下山……”   话还没完,江咏思就见小跑过来的林良善,眼尾泛着红,显然是哭过了。他不禁有些愣,随后想到恐怕是他和莫千映在一起的场景被她看见。   “善善,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急切地解释。   那样是哪样?   林良善不想听他说,大街上人来人往,那些试探好奇的目光好似把她拉到了前世,责骂、讽刺、嗤笑接踵而来,他们都在取笑她,说她不自量力,说她痴心妄想,竟然想要嫁入江家,嫁给江咏思,最后反而自食恶果。   一瞬间,林良善崩溃了。   本来她该忍住的,可林原在这里,她像是找到了依靠,低着头大哭起来。   “哥哥,我们回去,好不好?”   她的哭,引得街道上人的注视。   “我们回去,我们回去………”   她的一只手捂住胸口的位置,薄薄的一层布料被她攥地皱起。   林良善快要倒下时,林原抱住她,连声说:“好,我们回去。”   她的样子,像是疾病发作的前兆。   林原后悔刚才下了马车。   江咏思的薄唇微张,又闭合上,茫然地看着那抹胭脂红的裙裾,在落日下划过一抹暗色。   “江咏思,她不是那日来找你的人吗?她那是怎么了?”莫千映担忧道。   江咏思看着她,一双黑眸沉沉,平日温和如玉的脸也变得凉薄,冷漠至极:“滚,不要再跟着我。”   莫千映怔怔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   “我做错什么了?”   ***   “真是一出好戏。”见着林良善差点被气厥,她忍不住拍手叫好。   徐幼娇没想到今日来醉仙楼一趟,居然会看到一场令她痛快的戏。   上一次,闵危没有来茗雅居来找她,反而是那个狗渣段昇来了。倒是浪费了她一番心思。   因着这个由头,她对林良善更加厌恶。   待兴奋劲过去,徐幼娇冷静下来,开始思考。   从刚才楼下的情况来看,林良善还是那般喜欢江咏思,之前派灵鹊去查探,得到的消息也是林良善和江咏思在沁兰园相会。   可惜啊,江咏思并不喜欢她。   前世,江宏深年事已高,身体不好,江咏思到丞相府请她这位神医的亲传弟子,去为他祖父看病。   不过去了几回,江咏思就对她有些意思了。   林良善还因此吃醋,每次见着她,都要冷嘲热讽,使些小心机吸引江咏思的注意,可江咏思哪里会再看她。   徐幼娇情不自禁地抚摸上自己的脸颊,细腻的触感让她微笑起来。   说来前世林良善能嫁给闵危,还有她的一部分功劳在。   中秋宫宴上,林良善那拙劣的演技,不知道被多少人看出。   镇北王闵戈有意用战功,为闵危向圣上求娶江咏思的幼妹。   她不过是顺手推舟,协助那个愚蠢的幼妹,让闵危去了那个房间而已。   毕竟若是让镇北王府和江家联姻,对当时的太子段昇实为不利。可那整日沉迷修仙长生的圣上或许会忌惮闵戈手中的兵权,为了保住自己的如意日子而让步。   既然如此,不如她先下手为强,让两家结不成姻亲。   正巧,林良善撞上来,那也别怪她了。   那场婚礼,实为壮观,令她满意地很。   可恨!   徐幼娇狰狞笑起来,后来的一切都被段昇毁了。   若不是段昇的变心,何苦费劲心机做的谋划,全都烟消云消。   不过还好,她可以重活一世。   徐幼娇端起茶水轻抿一口,眼底眸光一闪。   既然林良善那么喜欢江咏思,那她就帮她一把。   一旁的灵鹊被她变化瞬息的表情吓得不敢动。   作者有话要说:  善善的性格是有些偏执的 第三十二章   江咏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林良善哭着对他说:“咏思哥哥,你别娶安平公主,好不好?”   他觉得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娶安平公主,他们都没见过几面,但身体不受控制般,他听见自己冷淡的声音:“善善,你年岁小,不会懂的。”   林良善的泪水更多了,杏眼红肿不堪,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   他慌张地想给她擦泪,可连手都抬不起来,整个人犹如石头般,嘴角耷拉着,沉默地看她。   “我想嫁给你,我可以学着怎样持家,怎么服侍你,这些我都可以学,为什么你就不能娶我?明明我们自小认识,不会再有哪个女子比我更了解你。”   她说出这番话后,江咏思的手终于可以动作了,但在他轻柔地用手帕给她擦了泪水后,又听见自己说:“正是因为我们自小相识,我才不能娶你。”   “还有一点,你错了,善善,你并不了解我。”   他绝计不可能对林良善说这样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还不等他解释,面前的场景跳转,他来到一场觥筹交错的宫宴上。   美人佳酿,曼妙歌舞。圣上端坐上方,身边妃子环绕,底下群臣欢畅饮酒,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咏思,不知你可有心仪之人?”圣上含笑发问。   他被之前林良善的质问和自己的凉薄影响,心绪慌乱一团,不知道该怎么说。   “回圣上的话,臣没有。”   “那便好,我家安平今年十六,生的花容月貌,虽有些小女儿心性,但为人善良活泼。她说心悦于你,也不知你有没有这个意思?”   一旁打扮精致的安平公主用扇掩面看他,眼中却期待非常。   什么时候安平公主心悦于他了?   “圣上恕罪,臣无意安平公主。”   他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但就在他话音落下时,忽有一太监快步而来,满脸惊慌,在圣上耳边说了什么,随后皇后离席。   一切又恢复到歌舞升平。圣上没再向他提娶亲的事情。   当瞥见对桌的林原也匆忙离席后,他越加不安,却根本动不了。   直到幼妹身边的丫鬟过来,小声道:“公子,林小姐出事了。”   他心中一紧,随即站起身,向身边逢迎的众人淡笑道:“诸位,我有事要先行离开。”   丫鬟在前面带路,他跟在后面。   “她出了什么事?”   丫鬟急迫地闪烁其词:“公子去了便知。”   推门而入,当他见着床榻上的两人,一瞬间头晕目眩起来。林良善瑟瑟发抖地缩在床角,海棠红的衣衫错乱,泪水止不住地流,而塌边坐着一个男子,他身上的玄色衣领微松,长发遮住他的面容,正垂头,隐约有压抑的喘息声。   屋子内已经聚集了一些人,皇后、他的幼妹、堂妹、林原……还有一个长相绝美的女子,皆是震惊地看着榻上的两人。   他的出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咏思哥哥,我和他什么都没发生。”   林良善含泪解释,急欲从床榻上下来,却被一只手臂拦住。   “皇后娘娘,烦请您和其余人先出去。”男子抬起头,眼尾泛红,一双凤眸微眯,藏着怒意。   男子又转向盛怒的林原,声音喑哑:“林公子,也请你先出去。”   他的手臂始终拦在床前,没有让林良善越过。   江咏思终于看向那人,只是两人目光触碰的刹那,他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那分明是善善身边的书童!   明明是一样的长相,但面前之人的眉眼要更加凌厉沉沉,深邃的眼眶中,一对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嘴角似有似无地扬起一抹弧度。   “我们都先出去。”   皇后娘娘发话,众人都退出门,他也一同出去。   身体完全不由他支配,门关上的那刻,他清楚地听见一声低唤:“咏思哥哥。”   场景再次转换,这次回到了江府。   院子中,他竟然抬起手掌,要打向幼妹江迎曼的脸,却还是停在了半空中。   “你打啊,你打死我算了!”幼妹一边哭,一边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挥。   “是林良善自己先算计你,我为了你不中她的圈套,才帮你的,你现在反而来怪我?”   他好像抑制不住喷薄的怒气,朝她冷声讽刺:“你是真的为了帮我,还是别有用心,你自己清楚。”   “是,你说的对,我就是不想嫁给闵危,才把他们两个凑在一起,就让林良善替我去嫁给闵危好了,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乞丐世子,竟然妄想娶我,简直是在痴人说梦!还是说你宁愿让我嫁去镇北王府受苦?”   “是了,哥哥,我告诉你,这次的主意可不是我想到的,正是你心心念念的太子妃和我说的呢。”   你心心念念的太子妃,这几个字像是滚烫的烙铁在他的心上反复炙烤。   他想要问:“什么太子妃?”   但又听到自己说:“你先回去,我要一个人静静。”   他像是一只毫无自由的行尸走肉,心中疑问太多,但却问不出口。   他回到自己冷清的屋子,一直坐在昏暗的房间中,阴沉的冷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直往他身上钻。这一坐,也不知道是多久。   忽地有人敲门,他说:“进。”   “公子,林小姐和镇北王世子成婚了。”   什么!   他转动僵硬的脑袋看向来人,是身边的书童学素。   学素高兴道:“公子,虽然事情出现些偏差,但以后林小姐都不会缠着你了,真是太好了!”   “公子,我和你说,今日那林小姐成婚时,又哭又闹的,是被绑着上的花轿呢,连拜堂都是被世子压着行礼的。”   “镇北王世子可不是个好相处的,就林小姐那脾气,嫁进王府,还不得被生吞活剥了,光是后院的那些妃妾也够消磨她的。”   别再说了,他不想听这些。   可学素还在说:“不过今日的婚礼盛大的很,聘礼都足足有百担,红绸是铺了一地,就连圣上都去了,还没有哪个臣子娶妻是这样大的阵仗呢。”   “就林小姐那样的身份,做了陷害公子的事情后,还能嫁作世子妃,已经是天大的福运了。”   ……   场景跳转,这次来到青岩坡,正是踏春好时节,少男少女的欢笑声荡漾在春风中。   一个女孩子拿着蝴蝶风筝,踯躅地仰头,看天空中高高飞着的风筝。   他不由走过去,俯下身子,温声问她:“要不要我帮你?”   女孩苦巴巴的脸立即笑出花来,她将蝴蝶风筝递给他,道:“好呀,谢谢大哥哥。”   风筝飞得很高,女孩围着他打转。   “你好厉害呀!”清脆的童音满是夸赞。   他笑了。   可不过一个转眸,便见到熟悉的背影。   红衣翩飞,人已经跑远。   回府后,他让学素去打听一些事情。   学素:“公子作甚要知道她的事情?”   尽管如此说,学素还是去打听了,回来后对他说:“世子妃在王府中过得尚且算好,没听说闹出什么事来。”   他沉默地点头。   画面再次跳转,又是宫宴。   林良善梳着妇人的发髻,坐在那个被称是镇北王世子的书童身边,与他遥隔。桌上的佳肴美酒,她一口都没动,就那样沉静地跪坐着,连歌舞都不看一眼。   他只觉得那在舞女缝隙中晃动的人影陌生非常。   他开始意识到这是一场不受自己掌控的梦,不允许他有多余的动作。   是无意还是巧合,他们的视线还是撞在一起。   可很快,她就偏头看向她的夫君,嘴角挂了一丝笑意。   两人说了什么,那人为她系好披风。   她起身,离开了。   时间过得极快,眨眼之间,一年就过去了。有一天,圣上判定朝中的一众臣子与割裂金州之地的贼子有勾连,其中包括刑部右侍郎林原。   林府被查抄,人员散尽,身家财物全部被充入国库,林原并同府中签订死契者,全都流放宿州。   只有镇北世子妃林良善幸免于难。   祖父严肃地对他说:“你不要去趟这次的浑水,陷害了江氏。”   祖父早有预测。当日晚间,学素苦着脸,拿了一封信给他:“公子,我刚出门,就被红萧拦住,硬塞了这封信。好似我不替她递这封信,她要哭死在我们江府后门。”   拆开信封,里面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情真意切,都是求他救林原。   信纸上尤有干涸的泪痕,将颤巍巍的字晕开一圈。   枯坐在桌前一夜,浓郁的墨几乎将桌面浸透,他都没能落下一字。   他应该可以想到办法,可是却动弹不得。   他冷静地对自己说:“这只是一场梦,都是虚假的,不必在意。”   窗外吹进一股风,桌面上的烛火忽然熄灭。   等他睁眼时,已经身处另一个地方:镇北王府的后街。   他的怀中抱着一只白猫。   学素说:“公子,不如我将这猫直接给红萧好了,即便公子心中有愧,又何必过来呢?”   他说不出话。   不过须臾,从后街出来的不是林良善,而是一个锦衣华袍的孩子。   “怎么不是世子妃?我明明都打听好了,这个时间世子妃是会出来的。”   学素的疑问刚出,他怀中的白猫就挣扎着跳出怀抱。猫轻巧一跃,就朝那个孩子跑了过去,扒拉着衣角。   江咏思移回墙面的转角处,看着那孩子四处环顾了好一会儿。   天开始下雨,阴沉的雨幕下,那个孩子脱下外袍,包住白猫,快速地跑了回去。   雨水像是没个停顿,一直下,冲得他眼前模糊一片。   他不禁闭上了眼。   再次睁眼,又是之前的那个噩梦。   江咏思惊醒的瞬间,一下子从床上直起身体,愣怔许久,他才伸手揉动自己的额角。   外面的天光未亮,他起身披衣,点了凝神的云鸦熏香,坐在桌前,盯着那缥缈的香气,薄唇紧紧地抿着。   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全当欺骗人的把戏。   可刚才梦中经历的一切,太过真实。虽然他不能自主行动,但仿佛所有的事情,他都曾经历过。   他低声呢喃:“善善。”   她绝不可能会做出那样的事。   还有那个镇北王世子,怎么会是善善身边的书童?现如今的镇北王世子名叫闵瑜,是镇北王妃亲生,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梦中,那个叫真宁的书童不仅成了世子,还娶了善善?真是越想越荒唐,江咏思忍不住笑了下。   只是他的笑不过一霎,很快消失无踪。   这半年来,他感觉得到善善对他的心意,若是从前,他也只当她是玩闹,依赖他成性。可如今,她不再总来寻他,还适时地能给他些助益,不管是棋谱还是兰草。   她看他的眼神,有时候是冷静的,有时候是悲伤的,又或是痴缠的……   生在江氏这样的大家族中,他并不是看不懂林良善对他的感情,但他不能回应。   祖父已经提醒过他:“你应该明白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儿女情长还未到时候考虑。即便你到了成亲的年纪,家中也会为你安排。”   天光渐亮,透过纱窗照进来,爬上他面无表情的脸。   最终,江咏思扯动了下嘴角,闭上了晦暗不明的眸。   他似乎忍受不了林良善嫁作他人,还是她的书童,尽管是在梦中。那人的眼神,让他心生不适,更准确来说是厌恶,从第一次在书院竹林见面开始。   他和莫千映在一起的事情,得想办法解释清楚。   至于他们两人的以后,还得等自己后年春闱中举再说。   ***   林良善的病情并不严重,用大夫的话来说,就是天热,容易燥火气闷,吃个两贴药就无事了。   林原反复问:“真的没事?”   “林公子要是信不过老夫,以后就不用请我了。”大夫气哄哄地要走。   “不是,我怎么会信不过您呢。”   林原一顿赔罪后,把人送出府,才回转到林良善的房中。   “哥哥,我都说了我没事,你还要小事大做什么?”她就是克制不住眼泪流出来罢了,顶多心口有些疼。   林原气得直戳她的脑门,道:“你还说!那江咏思也是艳福不浅,走了个表妹,又来一个莫岑的孙女。偏偏你还栽他身上,要我说啊,我还是尽早给你找好对家夫婿,免得哪天我要被你气死。”   “别呀,这不是天热吗?我才气闷的。”   林原懒得和她贫嘴,坐在床侧,正经道:“善善,我说真的,要不咱们还是换个人喜欢,整个梁京城总会找到合适的。”   若善善真的嫁进江家,那样的家族可有的折磨。   这样的话,林原说了无数遍,但林良善却没有一遍听进去的,只歪着头瞧窗外的景色。   林原无奈至极,留红萧照顾她,自己尚有事要忙。   药汤还是闵危煎制的。   林良善一气喝完药,瞥见他躲闪的眼神,用手帕擦擦嘴角,才道:“怎么?你有话要说吗?”   “小姐,我没有。”   “你要说什么就说,掖着藏着干什么?”   这半年来,林良善算是发现了,一旦闵危不敢与她直视,多半就是心里装着事,而且这事还难以同她说。   但她就是喜欢逼问他,总归他现在也不能拿她如何。   闵危有些踌躇,还是道:“小姐这次是因为江大公子吗?”声音有些低落。   “是啊。”   坦诚的回答,让闵危有些难受。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是担心小姐身体。”   林良善闻言,看了他一眼,又玩起手中的香囊,道:“对了,你之前不是说月初时怪疾会发作吗?如今好多了吗?”   这都过去了几个月,她才想起来问。   闵危闷闷地低着头,道:“好很多了,多谢小姐关心。”   是吃得饱穿得暖,他整个人抽条似地长,都已经比她高了半个头,就连那一头短发都长了不少。   林良善颇为满意地将他从头看到尾,嘴上说着:“你记着我们林府对你的好就成。”   闵危已经听了很多次,小姐似乎对这件事异常执着。   他道:“是,我不会忘记小姐的恩情。”   他的视线落在那个香囊上,算不上精致的绣工,但却用心得很。纤瘦皙白的手指抚摸过荼白锦布上的点点红梅。   是小姐做给江咏思的,他心下早有定论。   “你先出去吧,我要休息了。”她开始赶人。   “是。”   江寄月去看望林良善时,带了一只猫。   “你这是什么神情,这猫是送给你的,难道你不喜欢?”江寄月摸着白猫毛茸茸的脑袋,抱着它好一顿撸。   林良善瞪大了眼盯着那只胖乎乎的猫,不可置信道:“这猫是哪里来的?”   白猫和前世的那只猫几乎一模一样,要不是腹部有一小块黑色的毛,她都怀疑连猫都重生了。   江寄月高兴道:“这可是堂哥托我带来给你的,说怕你无聊来着,也不知道在哪里找到的这猫,真是太可爱了。”   白猫被困在女子的怀抱中,太过亲密的举止让它眯起眼睛,享受异常。   “还有这信,也是他托我给你的。”   江寄月从袖子中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林良善接过,随手放到桌上,没直接拆开。   “怎么,你还在生他的气呀,我可替你问过他,他说莫千映是偷偷跟着他下山的,他压根就不知道。”   “你看这猫还是堂哥特意找的,你别生他的气了。”   江寄月又给江咏思说了些好话,干脆把白猫抱到林良善的膝盖上。林良善却一惊,吓得跳起来。   猫很明显察觉到她的动作,在她起身时,径直跳到窗台上,懒洋洋地趴着晒太阳。   “你不喜欢这猫吗?”江寄月看着她惊恐的样子,疑惑不已:“你从前不是很喜欢猫的吗?”   林良善拍拍胸口,缓着气,她勉强地笑笑:“我喜欢的。”   江寄月走后,那只白猫已经转移阵地,趴到书桌的阴凉处睡觉。   林良善坐在另一边,看了猫好几眼,才将信拆开。   “善善,我同莫小姐确实没有什么,你不要多虑。我同你说的话,没有一句谎言,以后也绝不会和其他女子有纠缠。我让寄月带给你带了只猫,望你喜欢。”   看完短短的几行字,林良善虽觉江咏思的情意怎转变地那么快,但她明白了那些字的含义,有些苍白的脸绽开一抹笑容。   虽没有直言,但他大概是喜欢自己的。   ***   江寄月收到徐幼娇的请帖时,有些惊讶,还是到了约定的茶楼。   “寄月,你来了。”徐幼娇亲昵地起身招呼。   “徐姐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听说这茶楼的凉茶好喝,想找你来尝尝,顺道聊聊天。我一个人在丞相府,无人可以说话,有些无聊罢了。”   听了这话,江寄月赶忙上前,道:“徐姐姐若是无聊,尽管找人来寻我。”   之前丞相府宴请各世家小姐时,两人有过交谈,江寄月只觉得和这真千金小姐说话很舒服,并不厌烦。况且自己的姐姐是要嫁进徐家的,若是在丞相府有个帮衬,也是好的。   茶楼伙计上好凉茶,徐幼娇朝丫鬟灵鹊示意。   灵鹊带着江寄月的丫鬟一同出门,只单留两人在雅间内。   “徐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江寄月讶异道。   徐幼娇发愁道:“有一件事闷在我心中许久,很想同你说,但又怕是我多想,才拖到现在。”   江寄月问道:“什么事?”   “这事同你家堂哥,江大公子有关。”徐幼娇的声音弱了些。   “堂哥?”   “是,不仅是他,还与林小姐有关。”   这下,江寄月更好奇了。   “徐姐姐尽管说好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人。”   徐幼娇似乎有些口渴,她端起凉茶轻抿了下,眼神不安地四处转,然后凑到江寄月的面前,小声道:“你还记得四月时,林小姐曾生了一场病,修养了好一段时间吗?”   江寄月想了想,点点头,道:“是,我曾去看过她,怎么了?”   “她有说为何生病吗?”   “善善说是因天气骤变,淋了些雨,才致疾病发作。”   “林小姐确实是淋了雨,可她是因去找一个人,而不是天气骤变。”   江寄月追问:“谁?”   “她的书童。”   徐幼娇见着对面女子脸上的愕然,心下一笑,将那日在镇北王府门口发生的事情,省略了些告知她。   江寄月紧皱眉头听完她的话,突然道:“难怪那日在丞相府,你会说在镇北王府见过善善,当时我还奇怪呢,可也忘记问了。”   “不过这事与堂哥有什么联系?”   徐幼娇:“你不要怪我多嘴,我那日是见着林小姐生气的模样不像一般小姐对仆从那样,好似极其重视那个书童般。”   江寄月感慨笑道:“你说的这点倒没错,善善是挺重视真宁的。”   这半年来,她和李兰芝是有目共睹的,李兰芝有次私下开玩笑说:“他和善善看起来极般配,可惜身世配不上。”   徐幼娇循序渐进道:“我自来了梁京,便听说林小姐和江大公子的事情,虽未见过江大公子,但两人青梅竹马,该是相处地极好,相配的很。”   “可林小姐这般重视那书童,怕是有些不妥。”   话一出口,徐幼娇忙捂住自己的嘴,睁大着眼,慌张连声:“抱歉,是我多话了。”   “寄月,你就当我刚才都是胡说的吧。”   虽如此说,徐幼娇见着她若有所思的神色,嘴角不禁翘起。   江寄月的性格单纯,却到底是江氏之人,很是维护家人,何况她与江咏思的关系很好。   今日她回去,必定会将这件事告诉江咏思。   两天前,灵鹊打听来消息:江大公子送了一只猫给林小姐。若是这样,恐怕那次两人在街上胡闹的事情算是揭过去了。   这样更好,原本徐幼娇以为还要多花些功夫,现在全都省了。   既然林良善把闵危看得那样紧,她也只能借江咏思的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不信江咏思对此毫无想法。   前世,林良善就痴心于他,若是江咏思对闵危的存在反感,林良善定会有所行动。如果能将闵危赶出府,就再好不过。   ***   回府后,江寄月心神不宁,始终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些事同江咏思说,但又觉得自己多疑。徐幼娇不过才来梁京几月,她也并不知晓所有的事。   “翠儿,你说我待你如何?”   “自然是很好。”   “那你觉得我待你,和善善待真宁,有差别吗?”   只是没等到回答,丫鬟却走至她面前,纠结道:“小姐,我有一事想要告诉你。”   方才茶楼外间,徐小姐的丫鬟灵鹊同她聊天,说起一事。一大家闺秀弃了自小定好的婚事,和身边的仆从私奔,被抓回来后,是被打地半死不活,人也残废了。   继而灵鹊提及到江大公子,说他的样貌才华真是世间少有,且有一个自小相识的青梅。话里话外都是羡慕之意。   现在听到小姐问她这样的问题,她只感觉全身冒冷汗。   “你说。”   “小姐,先前二月去福源寺时,我见着真宁偷视林小姐,我那时以为自己多心,可在国子监时,瞧见好几次真宁看着林小姐发怔,还有那次风筝节,我也瞧见他……”   江寄月被她的话震地半天没反应。   “你说的都是真的?”她呐呐地开口。   “小姐,我若说半句假话,就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在晚上十点左右吧 第三十三章   这些时日,江咏思读书极认真,常常到深更半夜。   书童学素劝道:“公子刻苦读书是好事,可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才好。”   江咏思“嗯”了一声,却一目十行地翻动手中的书。   学素还正要问他想吃些什么填肚子,敲门声传来。   他去开门,见着来人,忙不迭地行礼,恭敬道:“太傅。”   江宏深点头,进到屋内。   江咏思听到动静,抬起头,见着来人,站起身,道:“祖父。”   “现在都那么晚了,还没睡呢?”   “回祖父的话,我等会儿就睡。”   江宏深看见桌上密密麻麻都是字的书,和蔼笑道:“我听你父亲说,这段时间你是越发钻研学识了,不过也得注意好身体,江家以后还得你来应撑。”   江氏历百年,虽在大雍朝的根基深厚,但十多年前就显露颓败之势。江宏深有三儿,大儿早年因病逝世,余下两子皆是不争气的,受了荫庇入仕途,都没什么成就,不出乱子都是好的。   幸好第二子的大儿江咏思,幼年时便能咏诗诵词,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且品行温和有礼。   江宏深很是看重这个才学兼备的嫡长孙,对他寄予厚望。只望在他百年之后,江咏思可以接过江氏一族的重担,为后辈开拓道路。   这般想着,江宏深叹息不已。   如今的大雍国土支离破碎,圣上整日沉迷炼丹修仙,这几日朝堂上又在为边关粮草和兵马告急的要紧事而争吵不休。   曾经教导过的圣上听不进他的任何谏言,他是越感乏力无奈。   江咏思道:“我明白。”   “你前段时间去往寒麓书院,那莫老头教习你如何?”江宏深这话有些泛酸,两人曾是师兄弟,只是后来一人入仕,一人游历天下,观念不和,恩怨就结下了。   江咏思:“凡我有疑问,莫老夫子都会尽心为我解答。”   本该话就断在这处,但他接着道:“祖父,莫老夫子肯教导我,是要多谢一人的。”   江宏深问道:“谁?”   “林良善。”他直言名字。   江宏深看向他微低着的头,不言。   “她送我一本棋谱,里面是北厝遗留下的十几副棋局。莫老夫子很喜欢那本棋谱,这才答应了教导我的事情。”   江宏深诧异道:“北厝遗留的棋局?她怎么会有?”   江咏思:“她说是做梦所得,想是北厝同她有缘,才托梦告知。”话音刚落,他想起自己做的那些梦,一时有些僵硬。   “倒是奇事。”   “我记起你先前给我带的那盆兰草,好似也是她挑的?”   “是。”   “咳咳。”   江咏思忙上前搀扶住江宏深,担忧道:“祖父,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江宏深摆摆手,道:“我还没老呢,能自个走,不用你扶。你看好书,也早点休息。”   “凡事讲个适度。”   还未来得及褪下深红官服的白发老人,兀自推门而出。   江咏思正要重新坐回桌前,门再次被打开。   “堂哥,是我。”   江咏思皱眉,批评道:“那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找你有要紧事。”江寄月是急得冒火。   “明日再说。”   “不行,这会儿我不告诉你,今晚我肯定睡不着。”   江咏思只好道:“那就快些说。”   “学素,你先出去。”   等屋子里只有两人,江寄月咽了下口水,道:“堂哥,你还记得善善身边的那个书童吧,叫真宁来着。”   这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人,江咏思又想起那梦中的荒唐场景,原本还带笑的脸霎时消失无影。   江寄月看傻了,惊疑道:“你不会已经知道了吧?”   江咏思:“知道什么?”   “那你做这副表情干甚。”江寄月舒了一口气,继而提心吊胆起来,小声道:“堂哥,你有没有发现些什么?就善善和真宁之间。”   江咏思凝目看她,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你究竟要说什么?”   “哎!”江寄月拍下桌子,道:“难道你没发现善善对真宁很特别吗?”   “比如去国子监时,善善都带着他,有时候我们出门游玩,真宁也是和我们一起的。善善还给他找了一个教武师傅。这些也就算了,堂哥,你还记得四月那次,善善突然疾病发作,你还托我去看了好几次呢。那时善善同我说是因为不小心淋雨才发病的,可真正的原因却是真宁出府去,不知道做些什么,善善心急,冒雨出去找他,才致发病。”   “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书童,你说善善为什么关心他?就像你不会对学素特别好。”   一气把话说完,江寄月总算解脱似地瘫在椅子上。   江咏思怔怔地听完。   “你先回去。”   最终,他如是说。   江寄月说好话,终于放心了,自然是赶紧溜了。这件事,没有定论,她是不好意思去问林良善,可也不想自己憋着,全都和江咏思说了,至于后续如何,也不关她的事。   ***   这几日,对于那只懒惰的白猫,林良善的心情复杂非常。   她确实很喜欢猫这类毛茸茸的都动物。   可自从那只叫白白的猫被段昇摔死后,她就有些排斥猫。闵危给她的那只,若不是担心它再次乱跑,她也不至于看管着。   是报复心,还是怨恨的心理,她给那只白猫取名叫黑黑。   黑黑是一只很乖的猫,总是待在屋子里陪她,不像白白一样活泼好动。   有时候她想起一些伤心事时,黑黑还会主动爬到她膝盖上,用脑袋磨蹭着她的腹部,像是在安慰她。   尽管她一开始是讨厌它的,可后来,她已经习惯了它的陪伴。后三年她的身体愈加不好,只能去往影梅庵养病,黑黑就托付给了闵容。   也不知道黑黑最后如何。   林良善叹气一声,默默地抚摸着膝盖上的白猫。   “该给你取什么名呢?”   思来想去,她放弃了各种想法:“还是叫你白白好了。”   林良善将两只软乎乎的猫肉垫抓在手心,笑道:“以后就叫你白白,好不好?”   “喵。”低声的呜咽。   “你答应了,那以后你的名字就叫白白了。”   林良善笑眯眯道,一边撸猫,一边却想江咏思给她送来这只猫,是肯定将她从前的话记住的。   闵危端着切成一半的西瓜过来时,正见盛阳下,深色的树荫中,薄红裙衫的女子抱着一只洁白如雪的猫正在嬉闹。   “你放着就好,我等会吃。”她看了他一眼,随口道。   “是。”   不过三日,江寄月来到林府,悄声道:“堂哥说想要和你见一面。”   林良善惊讶道:“你别是在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喏,这是他让我给你的。”   又是一封信,纸面上飘散开淡淡的墨香:善善,明日午后醉仙楼,望来此一聚。   “是吧,我没骗你。”   从来都是林良善主动,这还是第一次见江咏思主动的。   她面上一笑,有些羞涩道:“你同他说,我会去的。”   “那成,我去回话了。”   翌日,林良善挑挑拣拣地,终于从衣柜中找出一件自己满意的衣裙,是绯红色。   她细致地给自己化制妆面,又费了好些时间盘发。   林良善打扮妥当后,又亲自去找闵危,道:“你今日和我出去一趟。”   “是。”   闵危已经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吩咐。   只是当两人到了醉仙楼,闵危见着从雅间内开门的江咏思,一愣,迅速地低下头。   江咏思也愣了下。   他很快反应过来:“善善,进来吧。”   林良善正迈进雅间,又听到一声:“学素,你在外间等着。”   闵危止步。   江咏思是第一次约见人,尽管有些忐忑,但脸上不显情绪,一如平常的温和笑意。   他道:“善善,我已经点了些吃食,你看喜不喜欢,若是不合味道,我叫人再换。”   林良善的脸颊有些红,看着桌上的各色菜肴,道:“都行的,不用换了。”   “那就好。”   两人一时无话,林良善正觉尴尬,筷子都没动两下,想要找些话说。   “善善,我想问你一事。”   “你问。”林良善赶紧接话。   江咏思酝酿了许久的话吐露出来:“今日你为何不带红萧出门?”   “红萧今日要给她阿弟过生辰,不在府上。”   “原来如此。”   又是无话。   没有旁人搭话,林良善有点被这气氛给闷住,她从袖子中摸出之前绣好的香囊,递过去,涩然道:“咏思哥哥,这个香囊,你喜欢吗?”   江咏思伸手接过的时候,与她微凉的手指触碰到,不由一颤,镇定地接过香囊。   白色的锦布上绣制了半树红梅,并不怎么精致,但他细心地发现在香囊的下角处,绣有两个小小的字:咏思。   江咏思看了又看,才愕然道:“善善,这是你绣的吗?”   “是,咏思哥哥喜欢吗?”林良善微笑道。   “喜欢。”毫不迟疑地回答。   香囊的意思非凡,江咏思的话刚一出口,立即不知所措起来。   “那我便送给你了。”林良善抢先道。   江咏思薄唇微张,最后还是闭上了。   菜肴并不怎么合胃口,但林良善还是每道菜都吃了一两口。   “善善,你知晓真宁的来历吗?”   骤然的一句话,让林良善夹菜的动作停顿。   她看向江咏思,却见他认真严肃地注视她。   “怎么了?”她问。   江咏思道:“他一个来历不明的乞丐,你好心救他,带他到府上。可若是他心怀不轨,置你于危险中,我如何放心?”   筷子磕碰到瓷碗,发出清脆的声响。   “咏思哥哥,你什么意思?”林良善冷静道。   江咏思见她忽变的神色,前一刻还能甜腻地叫他“咏思哥哥”,后一刻脸上就清冷一片。   难言的感觉席来,他道:“真宁不能再留在你身边,必须要将他驱逐出府。”   林良善站起身,冷声道:“为什么?”   江咏思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看自己,他紧紧捏住那只香囊,又松开了。   “因为他杀过人。”   他从容地自怀中掏出一张纸,抖动间,纸上的画像露出来,虽有些模糊,却是闵危无疑。   “他本该在牢狱中,而不是在这里。” 第三十四章   江咏思并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虽然他外表温和近人,看着是个好相处的,但内里却是个极淡薄的人,对待他人也仅仅是以礼相待。   若说先前对林良善没有几分上心,他不会特意注意她的事情。   可现在,他对她有了些想法,不免会关注起与林良善相关的事物和人。   自江寄月同他说了那事,江咏思是整晚未眠,脑袋中盘踞的都是梦中的场景,时刻让他不能安心。   从深深夜色一直到清彻天明,铜香炉中的云鸦熏香燃烧殆尽。   “你去查下那个叫真宁的来历。”   学素进门时,就听到这话,本想问缘由,却被自家公子沉郁的脸色震住,忙道:“是。”   十几日的功夫,学素就将查到的东西一一告知。   “公子,我只查到林小姐身边的书童是从金州跟随流民来的梁京,具体来历并不知。”   学素的话语突然有些颤抖:“公子,我还查出一事。”   他将一卷画像展开,上面赫然是真宁的相貌,并有通缉令三个大红字,下面的黑字叙述他的罪行。   “真宁在严州的清水镇杀了一富户家的少爷,手段之残忍,实在令人恐惧。那富户上报官府,想要逮他审问判罪,却一直毫无音讯,到现今,已有两年多时间。”   江咏思将画像接过,看下面罗列的罪行。   受害者在被一刀割喉后,面相俱被匕首一类的锋利之物划烂露骨,只余两只眼珠尚且完整,子.孙.根也被斩断,后在院中看门狗的食盆中发现残留。   “公子,那真宁可是个杀人犯,林小姐不会有危险吗?”学素急道。   正是因这事,江咏思才约见林良善到醉仙楼,却不想她还带着真宁。   林良善怔怔地看着通缉令上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熟悉是因她每日都可以见着这张脸,陌生是因那画像上的闵危本就眉眼阴沉,也不知是画师的功夫未到家还是故意,让闵危带着十足的狞笑,很能吓人。   她又将视线转向下方的罪状,只看到前面的受害者是被一刀割喉而亡,后面的字都被墨汁胡乱地涂掉。   “善善,我知道你是见着他可怜,才将他带回府中。可他犯下这样的重罪,是要送进衙门审判定罪的,绝不能再留在林府。”   江咏思说完话,却见林良善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害怕之样。   她的神情好像只是有些惊讶。   “善善,你不害怕吗?”他问道。   林良善不由看向江咏思,她少见他惊慌,可这刻,他显然是出于关心她,而担忧地说这话。   尽管心中有些暖意,但她问道:“咏思哥哥怎么会想要去查他的?”   江咏思一时被这个问题给难住,说不出话。   “几日前,偶然碰到一人,说起这桩案子,又谈及了杀人者的样貌,我才觉得他与真宁有些相似,况且那杀人者也是从金州来的,一直在外流荡,被那家富户好心收留,不料被恩将仇报。”被她审视的眼神看着,他最终如此说,意有所指。   闵危的样貌确实很能让人记住。   林良善走至窗边,看着大街上的熙熙攘攘,蹙着眉,抿紧红唇,在想着什么。   “我已经修书一封告知你的哥哥。”   此话一出,林良善一下子转身看他:“你说什么?”   “这样的人,不能让你来处理,你的哥哥在刑部任职,交予他来,更为合适。”   “不行!”她厉声道。   “他在我身边没做任何坏事,也未曾伤害过我。更何况这天下之大,长得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你怎么确定真宁就是画像上的人,还是错认了?若是真的错了,岂不是害了他,还让真的杀人凶手逍遥在外。”   她的语速极快,红唇张张合合间,都是维护闵危的话。虽心下有了猜测,但她不能让他进了牢狱。   若闵危真的被定罪入了大狱,她没有办法能救他。要是他扛不过那些残酷刑罚,死在狱里,岂非浪费了她这半年多的苦心;即便他还活着,闵戈回京,他又该如何认祖归宗,回到镇北王府?   江咏思只当林良善是小脾性发作,与那人相处得久了,被影响了。   “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了。”   “我送你回去。”   这顿饭,吃得两人各怀心思,争锋相对。   雅间外,闵危察觉出江咏思的书童对他有一种敌意,还有些许恐惧。   纵然他不明所以,但也懒得去想。   门开时,林良善跟随江咏思出门时,见着外间安静等待的闵危,唇瓣翕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回林府的路上,她与江咏思共坐一辆马车,也是相对无言。   “善善,若真宁不是杀人凶手,你的哥哥自然会还他清白。”   林良善心道:就怕那事是闵危干的。   她的冷淡,让江咏思觉出难受,不过是一个书童,难不成比他还重要?他刚向她示好,就立即遭到了冷待。   刚到府上,果然见着穿官服的林原,并两个随从,都是严肃以待的样子。   甫一下车,那两个随从就来抓人。   闵危一开始被这状况弄懵,本想还手,却见小姐在一旁观望,没什么表情,像是早就知道了。   他的迟疑,让那两个随从顺利地用麻绳绑住他的手。   “大人,这人我们就带走了。”   林原似乎累极地揉下眉心,摆摆手:“把他带走,稍后我亲自来审。”   在经过林良善身边时,闵危忍不住叫她:“小姐。”语气中夹杂失落。   却没有得到她的一言。   江咏思见人已经被带回刑部审问,松了一口气。   “这次要多谢咏思你了。”林原客气笑道。   “不必谢,我只是偶然知道了这事,接下来还要辛苦你。”   两人客套一番,江咏思就准备离开林府。   离去时,林良善也只是看他一眼,未向他告别。江咏思对她笑了笑,和学素径直往外走去。   书房内。   林良善整个人扒拉着林原的袖子,开始装腔作势地哭:“哥哥,真宁没杀人,咏思哥哥是错认了。”   林原见惯了她的套路,觑着她装哭,道:“等我和严州那边的府衙会通,审问了真宁,就知道他是不是犯了杀人的大罪。”   “哥哥,你可别忘了那块玉佩的事情!”   林良善将玉佩拉出来,义正言辞道:“那块玉佩是真宁的父亲留给他的,说不准真宁的身份比咱们还高呢,你要是现在把人抓进牢里,那以后他找着他爹,不得报复我们?”   “那时候怕咱们一府的人都得蹲大牢,吃牢饭去。”   林原被她叽叽喳喳吵得头疼,赶紧道:“我又不是傻的,当然还记得玉佩的事情。”   “那你还让人把他押送刑部?”   林原:“江咏思亲自写了书信来,连证据都搜罗了些,要不是严州离这儿有千里远,恐怕现在你那书童的脑袋都落地了。”   林良善瞬间停止了哭声,擦了把眼泪,道:“哥哥,这意思是你可以救他的吗?”   “你在想些什么?”林原戳了下她的脑门。   “救他?得等我将事情问清楚了再说。不管他的身份是高是低,可他要是杀了人,我是不能再让他在你身边。”   林良善忽道:“在你审他之前,我要和他见一面。”   ***   刑部大牢中,闵危独坐在一张发霉的草席上。   他大概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抓到的原因,只是不知道因为何人。   是那个少爷,还是那个老人,亦还是那个妇人……他们总想从他身上得到益处,但他偏偏对这种人最为恶心。   他从不后悔杀了那些人,也从不手软。   只是想到小姐刚才的神色,他又害怕起来。   这半年多来,小姐对他好极,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读书习武,她都关心过他。还主动替他寻找生父,尽管里面有某种刻意。   但有时候,他分明从她眼中看出某种恨意。   小姐恨他?   闵危百思不得其解地思索,是否自己有哪些地方做错了,惹她生气。他努力将所有的言行举动都按照她的喜好来,不敢有一丝懈怠。   渐渐地,他觉察出自己的不对劲。   自幼,他就跟随娘亲身侧,每日多见那些风月之事,听到最多的便是什么情什么爱。听得多,见得多了,他越发怨恨娘亲的温柔情意,但那些贪图美色的男人前仆后继般,不惧佳人一笑后的狠毒,互相争夺斗殴,妄图与她一眠。而娘亲却在一旁笑。   事后,娘亲总是把他揽在怀中,将从那些男人得到的财物或是珠宝在他面前晃动,笑如银铃道:“危儿,你说那些男人傻不傻?”   他厌恶所有与情爱相关的事物,不想变成他娘亲口中的傻子。   可如今,他的不对劲好似来源于对小姐那点觊觎。   也只是一点儿,闵危清楚自己。可也就是这一点儿,让他对小姐的无动于衷感到难过。   闵危埋首在膝盖时,一只硕大的老鼠从墙角的洞爬出,跳到他的身上。   他动作迅速,一把掐住那只灰色的老鼠,虎口在慢慢收紧。他冷漠地感受它的挣扎,听着它低低的“吱吱”声。   忽然,走道的尽头传来动静。   “林大人,人被关在这里了,您放心,我们没动刑,人好得很呢。”   在林原出现在铁栏外的刹那,闵危松手,老鼠歪着身体逃命似钻回洞里。   “善善要见你。” 第三十五章   时隔不过一个多时辰,林良善再见到闵危,竟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他仍坐在席子上,耷拉着脑袋,额角的发微覆脸颊,一双眼垂着看地面,都不与她直视,整个人怏怏的。   林良善用熏过香的手帕微掩唇鼻,盖过牢狱中混杂的各种难闻气味。   她瞧了一眼他手上的麻绳,是林原刚绑上的。   “严州清水镇的那个少爷是你杀的?”   闵危知晓她来的时候,欣喜蔓上心口,但他不敢看她。这下听到她的质问,显然已经知道了那件事。   陡然间,他惊慌起来,猛地抬头看向林良善。   “怎么不说话?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鼻息间是她身上微苦寡淡的药香,初时的烦躁已经转化为习惯。   闵危不清楚她究竟知道了多少,那个少爷对他的恶心举止?他残忍的杀人手段?这一刻,他又有些后悔。   他的迟疑,让林良善不悦。   前世,她早就知道闵危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凡是与他针对的人,莫不都入了他的圈套,被他陷害一番,有的甚至连脑袋都掉了。更何况她死后,是亲眼所见到段昇的侍卫被他一剑开膛破肚,若是还活着,她指不定怎样作呕犯吐。   那少爷是如何得罪闵危的,她并没有兴趣知晓。   “是我。”   他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却没有见到任何害怕的情绪,她似乎不过在和他闲聊。   难道她不怕吗?   这次来,林良善不过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是不是他做的。虽然心里有了定论,但她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来问。   听到他承认了,林良善不免心梗。   按着林原的意思,若他真的犯了杀人的罪行,以后便不能在林府。即便真的把他放出牢狱,那时候闵危又要去哪里?现今离闵戈回京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林良善蹙眉,她实在受不了这牢狱中的气味,难闻至极。   “小姐,这件事我先前没有告诉你,是我的错,让你担惊受怕了。”   他见她难受的模样,忍不住道:“小姐,你回去吧。”这样的地方,她本不该来,她闻不得这里的腥气。   临走时,林良善只说:“哥哥不会为难你,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   丞相府。   徐幼娇听了灵鹊打听回来的消息,面上一喜,问道:“爹回来了吗?”   “相爷已经回府了。”   徐幼娇对着铜镜整理下仪容,方往书房的方向而去。   徐敬见着亲生女儿,一张老脸带上笑,道:“你怎么来了?”   自从将这个女儿接回府,府中仆人丫鬟的风寒好的迅速,正是应了福源寺那老和尚的话。再者见她容貌绝佳,仪态并不像那出身农家的女子,心中更喜,自然对她的态度极好。特意吩咐夫人着人好好伺候着,万不能耽误了丞相府的福运。   徐幼娇心下冷笑,但表面却温顺道:“爹,我想让你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应了你。”   徐幼娇这才将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爹,我想让你救一个人。”   徐敬疑惑道:“救人?”   “是,我从前在乡间时,一次偶然摔下小坡,腿脚不能动弹,被一人所救,但现在那人却因被陷害,入了刑部。”   这几日,徐幼娇又约见了一次江寄月,虽不能从她口中得出江咏思是如何想那件事的,但可知其心情不大好。   江咏思的为人,徐幼娇不十分清楚,却也知道几分。   前世,她嫁作太子妃,江咏思就是太子党的人。渣男段昇顺利登基,还得了他的帮助,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哪里有外表的清朗可言。   她不相信江咏思面对闵危和林良善的事情,会毫无动作,却没料到他竟将闵危送进了刑部大牢。   徐敬担忧道:“可有摔到哪里?”   徐幼娇:“我没摔到哪里,全赖了那人帮助。那人对我有救命之恩,只望爹能帮帮他。”说到这里,她的话里带了哭腔,道:“若没有他,恐怕我就不会在这里了,也见不到爹娘你们了。”   她将前世的事情颠倒过来。   “说什么呢!”   徐敬怒过后,见着女儿的玉容带泪,忙道:“我答应你就是。”   ***   对于严州清水镇的那桩惨案,江咏思已将完整的通缉令拿予林原。   初时,林原也被里面的犯罪手法给惊到。   比之残忍的,他并不是没有见过,只是想到这样的人居然在自家府上,且每日就在林良善的身边晃悠,不由感到一阵阵的后怕。   他简直不敢想象要是这犯人哪天动了心思,如杀那个少爷般,害了林良善……   如今再回想起这犯人进府时的种种表现,从未被林良善厌弃过,甚至还冒雨出去寻他而致生病。这世上,没几人能受得了林良善的脾气,可他却少见能接受,也不知是真受得了,还是故作假意。   这犯人除去一副好容貌,还有那极强的记忆。林原当初夜间考察他学识时,就惊诧于一个刚读书没多久的人,竟能流利地对上四书五经中的句子。那时他还可惜这样的人没生在一个书香之家,浪费了那般好的天赋;更何况王泰与他说过:“林大人府上的真宁资质极好,我所有的本事他都已掌握,我已没什么可教的了。”   林原端的是一副肃容细细地审问。   闵危也是一一说出其中经过,并没有任何隐瞒。   林原从初时对他的冷静生出一股莫名的惧意,到后面得知真相,微不可查地叹气。再想到那块玉佩和林良善的话,到底有所顾忌,道:“这段时日,你先在狱中,待我派人去严州查得此事,再做定夺。”   闵危看着他,平静道:“麻烦公子。”   只是林原的手下还未将人送回牢狱,刑部尚书就急匆匆而来。   “张大人。”林原作揖。   “林大人,我还道你出去查那常家灭门案呢。”   林原:“我这就要去了,张大人不是去大理寺了?怎这时候来刑部?”   刑部尚书笑呵呵道:“这不是有人被抓错,我亲自来拿人出狱。”   “抓错?”   刑部尚书凑近了些,对林原道:“我正是要请被你抓进来的小书童出狱。”   “张大人,这案子都还没定,怎能就此释放犯人?”林原质疑道。   “这是丞相大人的意思,我哪里知道。”   刑部尚书擦了下额上的汗水,就叫手下去放人。   “林大人先忙,本官先走一步了。”   林原被这状况弄得云里雾里,徐敬怎么插手这事了?可要是现在真宁被放出去,那他要去哪里?   “张大人,等等,你要把人带哪里去?”   “不瞒你,丞相府的大小姐说那人是她的救命恩人,丞相大人这才让我来搭救的。这人嘛,自然是要带回丞相府。”   一桩没头没尾的案子,牵涉进许多人,江咏思、丞相徐敬、那个寻回的真千金小姐、还有善善,林原只觉脑袋疼。他的官阶低,反驳不了上级的举止,况且上头还有一个徐敬。   若是十多年前,朝堂清明,还可上奏;可现今的朝堂大半都被徐敬掌握,可谓是大权在握。   闵危被带出牢狱时,刑部尚书看了他一眼,只道:“也算你小子命好,救了丞相千金,要不然按着你的罪,得掉脑袋。”   他对一旁的手下说:“你们把他送去丞相府,本官还有事情要忙。”   “是,张大人。”   林原这边反应过来,让手下的官差先去办案等他。这才骑马赶回林府,匆忙下马后就往林良善的院子而去。   林良善本在纠结要不要透露一些闵危的真实身份告知林原,却见门外闯进一人。   “哥哥,你怎么回来了?”   林原给自己猛灌两口茶后,才说道:“你那小书童已经出狱了。”   “什么?”   林良善朝门外瞧了个遍,也没见着人。   “你骗我呢。”   “我骗你作甚,他被丞相府的人带走了。没想到他还救过那真千金的命,这才得了那小姐的救助……”   等林原看向林良善时,才发现她呆愣住,两眼无神地盯着他。   林原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善善,你怎么了?”   “你再说一遍,他被谁带走了?”   林良善只觉得脑袋里一阵阵的嗡嗡声,听不清外界的任何动静了。 第36章 地三十六章   林原:“我说是丞相府的千金派人带走的。”   林良善的手撑着桌面,稳了稳心神,脸上尽是苦涩之意,呐呐开口:“哥哥,你怎能让他们把真宁带走?”   “怎能?徐敬都发话了,我还能不应?”   他本事务繁忙,还挤出时间赶回来告诉林良善这件事,也是考虑到她恐怕在府上胡思乱想,不想让她劳心费神罢了。他能看出她对真宁的重视,可到底放心不下,决不能将这人放在府上,正好丞相府要人,那他就顺理成章地放人。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林良善再难与真宁见面,再好不过。   即便真宁的身份未明,可这比起林良善的安全来说,不足一提。   林原说罢这句话,也不再管她,对一边的红萧道:“你看好她,别让她出去,要是出了事,唯你是问。”   红萧难得见他沉脸发话,忙道:“是,公子。”   等林原一走,林良善跌坐在梨花木扶椅上,两眼茫茫,不知道在看哪里。   近来,那只取名叫白白的猫与她接触得多了,从窗台上一跃到书桌上,又顺着椅子要爬到林良善的膝盖上。   林良善只觉膝盖一沉,看向白猫,瞬间心中的那口燥热闷气乱窜,是直接站起身,任猫掉落在地上。   白猫的动作灵巧,只一个翻身,就跑远了,似乎被她吓到了。   此刻,林良善埋怨起江咏思的多管闲事,他怎么就有闲情查起闵危之前的事情,且还有部分罪证,这些绝不是一两天的功夫就能弄到的。即便他查出了闵危的事情,为何不先与她说,而是擅作主张替她决断,通知了哥哥带人缉拿闵危,让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在她的印象中,江咏思并不是一个不顾他人感受的人。虽他的本意是为她好,但这件事,他却是完全没有顾忌她。   她又想起林原提到的:“没想到他还救过那真千金的命,这才得了那小姐的救助。”   什么时候闵危救过徐幼娇了?难道是在她捡到他之前?   若是如此,那天下雨,她出府去寻闵危,遇见他与徐幼娇在一起,两人却不相识的模样。   闵危是在骗她?   林良善霎时变了脸色。   ***   天□□黑,丞相府的两个随侍奉了徐敬的命令来带人回府,况且这人还与刚寻回府的大小姐有些关系,一路上更是不敢懈怠。   可还未行走至一半的路途,闵危忽地“哎呦”一声,捂住肚子,一脸痛苦的神情。   两人大惊道:“你怎么了?”   闵危一脸痛苦,不好意思笑道:“大人,我肚子疼,恐怕要去趟茅厕。”   “真是事儿多。”一人抱怨道。   待三人到了一处街道的官厕,那人道:“快些去,我们在这里等你。”   “好勒,两位大人稍等,我马上就好。”   拐进一处灰墙,里面正是修建了许久的官厕,浓郁熏人的臭味传来,与墙角边的一棵梅花树很是“相衬”。   闵危将捂在肚子上的手放开,沿着官厕的墙壁往后走,到了另一边的边墙。   他向后退了退,猛地往前冲去,鞋面半踩在墙面上,双手勾着墙顶,起身之间,一个翻身,便越墙而出。   闵危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往小巷子深处而去。   甫听说是丞相府的小姐要救他,他就想起那封被丢进炉子里烧掉的信。那次他没有前往微山湖畔的茗雅居,也不知那丞相府小姐如何想,总归他不想让小姐知晓后难受,再如先前被他气病。   不想这回自己能出狱,是得了那丞相府小姐的说辞。   自己从前未见过她,哪里救过她?她在说谎,且还让人带他回丞相府,是想做什么,他并不想知道,也不想去什么丞相府。   再想及这次入狱,是闵危没料到的,仿若在林府的平静生活一下子被打破了,他的真面目被拉出来,挂在众人的面前遭受审视。   闵危心里有了些猜测,从醉仙楼那叫学素的眼神,以及小姐从雅间出来后的神态,江咏思和林原的对话。   都在昭示着他入狱一事,是江咏思的手笔。   也不知想到什么,闵危嘴角微翘,笑了笑。   只是这笑又很快消失。   如今,他从那两人手中逃脱,也不知他们会不会来追,但他还是要尽快离开这里。以他犯下的那桩罪行,林原绝不可能再让他回去。   “哥哥不会为难你,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他也觉自己难救,却见她信誓旦旦地对他说出这话。   闵危轻叹一声,原先他来梁京就是为了找到那个爹,应了娘亲的遗言杀了他。可是阴差阳错,自己进了林府,一直跟随在小姐身边,并没有多少时间去查探消息。   不过那仅有的两次出府,已经给他足够的信息。   后来,他问过宏才:“这梁京中有姓闵的人家吗?”   “闵姓?那可是镇北王府的姓氏。”   宏才颇为积极地给他说道:“如今的镇北王叫闵戈,承袭爵位三十多年,手握重兵四十多万,常驻守在北疆,为我大雍朝抗争杀敌,可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就连圣上都忌惮他。”   “他现今还在北疆吗?”   “可不是,楚国近些年一直侵扰北疆,镇北王还在那边驻守呢,恐怕要等边境那些贼子消停了,才会回京。”   本来他还有所疑虑,可有一次,小姐兴许是身体不适,在马车上昏昏睡着时,轻喊了一声:“闵危。”   不过就在小姐叫了这个名字后,她倏地睁开眼,似是惊恐地看着他,彷徨问道:“我刚才有说什么吗?”   “小姐没说什么。”   他摇头,但那名字是听得一清二楚,与那日丞相府小姐在雨中叫他的名字是一样的。   他的名是危,可独缺姓氏。   况且娘亲曾与他说过:“你那抛妻弃子的爹是个武夫。”   再联系那块恐怕是伯侯所佩戴的玉佩,似乎所有的证据都在指向那远在北疆的镇北王是他爹。   正是如此想,他才想趁着这个机会彻底断掉与林府的联系,怕会连累到小姐。   至于那丞相府的小姐为何会叫他“闵危”,而小姐也在梦中说出这个姓名,他心中留有疑惑,但现在也不是去追根究底的时候。   天色昏昏,小巷子里安静极了,只有远处的狗吠声扰人。   今晚该去哪里,他是一点儿都不知道。不过之前已在外流荡三年,寻一处休息之处也不是难事。   整条巷子只有他一人,长而蜿蜒的巷子少有人住,也没有寻常街道上的灯笼照明。   蓦然,闵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味。   他循着那气味望去,一片暗色中,一人躺倒在地。   闵危本无意惹事,想转身就走,却听到那人虚弱的声音:“我是一名浪客,今日你救我一命,我应你一事。”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感觉自己越来越短小了,明天我得空,补上两更赎罪。 第三十七章   浪客本名常同承,是梁京富商常家的长子,虽自小生活富足,却厌恶家人整日开口闭口都是银钱,手上拿的总是拨得噼啦响的算盘。后年岁渐长,常家给他定了一门婚事,是一家丝绸商户的女儿。   常同承抗争不过,收拾衣物吃食等,连夜逃跑了。   这一离去,便是十二年。   等再听闻常家的事情,已经是两个月前。常家遭遇灭门,府上两百余人无一活口,俱死在无眼的刀剑下,实为震惊梁京城的一桩惨案。   常同承恨极自己,潜入封查的府宅寻找线索,调查那杀害族人的凶手,势必要让其付出代价,为常家报仇雪恨。   却不想查出的真相是那东宫太子所为,只是因常家未肯将手中的商路命脉交出。   常同承恨得目眦尽裂,暗中埋伏在太子出行的路途中,妄图一击必杀,却是被其暗卫所伤,只能带伤逃走。   闵危凝着血流一地的黑衣浪客,道:“看你的样子,怕是正被仇家追杀,若是我救了你,不是也会被对方盯上?”   常同承捂住腹部还在不断渗血的伤口,心下却想这少年倒不是个傻的,只是他的伤再拖延不得。   他正要利诱,却听到“我可以救你,只要你能帮我离开梁京。”   “这是小事,我答应了。”常同承话音刚落,便因失血过多晕过去。   丞相府。   徐幼娇听说闵危中途逃掉后,怒火攻心,不由将手中的书丢掷在地,道:“还不快让人去找!”   灵鹊颤抖后退,道:“是,是。”   而林府中,红萧坚持道:“小姐,公子说了你不能出去。”   林良善怎么也越不过红萧的阻拦,气极反笑道:“好,我不出去。你去找人问问真宁是不是真的进了丞相府?”   说这话时,她颇为咬牙切齿,心绪乱糟糟的一团,让她胸闷起来。   红萧忙扶着她坐下,去拿药与她吃。   “小姐,不过是一个书童,你这又是何必呢?”   林良善吞吃下药丸,喝了水,才微阖着杏眸喃喃:“若只是一个书童,走了就走了,可他不是。”   不过一个时辰,红萧小跑进屋,脸上尤有惊讶,道:“小姐,真宁跑了。”   “什么意思?”   “听人说是在去往丞相府的路上,真宁借机跑掉了,现在丞相府的人在找他。”   林良善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等觉出这句话的涵义,竟笑了。   是了,闵危那极重要的玉佩还在林府,在她这里。她之前已从林原那里拿回。   无论去哪里,闵危是绝对不会丢掉玉佩。   她尽可以在府上等他。   先前是她心急,忘了这事儿。   只是这般等待,过了一月,始终没有见到人,林良善愈加不安。   入秋的深夜,她难以入睡,躺在床榻上,听着外面风吹树叶的簌簌声,盯着头顶的青色纱帐发呆。   忽地,门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声,尽管声音再小,她还是听见了。   林良善一动不动,只移眼透过透薄的床纱帐看过去,却见屋内站着一人,隐隐绰绰地,动作轻缓。   她心中一惊,瞪大了眼,抿紧唇,不敢发出一丝动静。   有贼子偷入她的房内,是要做些什么?林府虽人少,但还是派人在夜间巡查,这贼子是怎么进来的?   林良善的脑袋里闪过许多的猜想,手紧紧地揪住被子,望着那人在桌前翻找,很是仔细的样子。   是要财物?   糟糕!玉佩被她放在那个木匣子中!   她焦急不已,可理智让她不能去阻止。   只盼着这贼子拿了值钱的东西,赶紧离开,她好去叫林原抓人。   可很快,那道朦胧的高瘦身影就朝她这边过来,只是快临近时,又停顿住,似乎在犹豫。   林良善屏住呼吸,脸色苍白,咬紧上侧内唇,看着那人慢慢过来。   心脏跳动剧烈,身上开始冒冷汗。   要不要装睡?要是这贼子发现她是醒着的,可怎么办?她只恨身边没什么利器,如果这人敢对她有歹心,她必定让他有来无回。   浪客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闵危没那个闲心等他好全,见着他能自如行动,再次提出了当初救治的条件:帮他离开梁京城。   之前,他就已经从宏才那里得知,出入梁京城得持有户籍一类的证明,可他当初是跟随小姐进城的,检查松泛。   现如今京城管理加严,闵危想独自出城,是不大可能的。   救助浪客,不过是看他究竟有没有办法。若有,再好不过;若没有,那只能另寻他法。   幸好浪客精通易容之术,且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户籍证明。   闵危已下定决心要离开梁京城,只是在离开前,他还有一样东西必须要拿到:玉佩。当时,小姐借口为他寻找生父的缘由拿了去,一直未还。后面闵危察觉不对劲时,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拿回。   在被抓入刑部大牢前,他是记得那块玉佩被小姐拿在手中把玩的。   还有两个时辰,他即要离开这里,万般无奈下,只好□□而入。   闵危心中紧张,这处院子,这闺房,他都熟悉异常,甚至是每样物品的摆放顺序,他也是清楚得很。   这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入内。   现在正深夜,是人沉睡的最佳时候,闵危挑了这个时间,也是不想惹是生非,徒留麻烦。   他的手脚轻快,时刻注意那青纱帐中的人是否被惊醒。   不过翻找片刻,闵危就见放在木匣子中的玉佩,拿了放入怀中,正欲离开。   脚步一顿,他愣在原地。   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回林府,此去北疆,也不知将来如何,是生是死。   距离上次在牢狱见过小姐,已经时隔一月。这一月,他都是和浪客宿在一处破烂屋檐下,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她。   想要每日都能见到她,但是很快这种思念又在浅睡中娘亲的声嘶力竭中散去。   这恐怕会是他最后一次见小姐了。   他应该离开了,但是身体好像不受控地走向那青纱帐的床榻。   薄淡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内,把青色的纱帐里的人儿映出一道暗影。封闭的闺房,她身上的药香积聚浓郁,在他鼻尖环绕打转。   闵危轻嗅了一下,手缓缓地伸向那层薄纱,一点点地接近。   忽然,他察觉到不对,原先里面的清浅呼吸声没有了,好似有一道目光在看他。   小姐是醒着的?   闵危大惊,连忙将手撤回,转身要逃离,不料那只叫白白的猫朝他扑过来,挥着爪子要往他的脸上的抓。   林良善已快要被这外间贼子的一番动作弄得呼吸不畅,怨毒的眼神要把人给挖几个窟窿。   一道飞跃的残影,再加一声猫叫。   林良善无法保持假睡,一把掀开纱帐,见着那贼子模样,整个人都呆愣住。   怎么会是闵危?   闵危见着她醒了,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顾不上什么,一把抓住猫的后颈,将窗子打开,将猫丢出去,立即将窗子关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直把林良善看傻了。   她眨了眨眼,问道:“你最近都去哪里了?”   闵危原本以为她会问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不想她第一句出口的话是这样的。   林良善起身急,浅白色的寝衣有些松散,露出里面细白的锁骨,乌发散开,有些落在身前,与那有些苍白的肤色相照,更显得她有几分柔弱。   闵危只看了一眼,就慌得转过身。   林良善一怔,低头间,见着自己的穿着,脸上划过一抹不自然,赶紧起身,拿过木架上的外衣穿上。   待整理好,她道:“你给我转过身。”   闵危这才低着头转身,没有看她。   “你最近都去哪里了?”她再次问道。   没有回应。   “既然不愿去丞相府,为什么不回来找我?”林良善说这话时,口气有些咄咄逼人。   这一月来,她简直是无心做其他事,全是在想他去了哪里,又不断安慰自己只要玉佩还在她手中,他迟早得回来。   还是没有回应。   林良善想起什么,瞧了一眼他紧握成拳的手,拢了拢外衣,冷笑道:“该不会是为了不想见我,偷回府中拿玉佩后,彻底消失不见吧?”   不是,闵危想否认她前面的话是错的。   他想这时候的自己该迅速地离开,和她不再见的好。   闵危已经比她高了许多,林良善恨恨地看着他,道:“难道我对你不算好?就这么想离开林府?”   越看越来气,林良善只觉自己从未亏待他。   前世,自嫁给他,她过得又是何种日子,每日枯坐后院,能说话的只有红萧、闵容和孟姨娘,虽则他给她备足了一切事物,但何曾给过好脸色好。   当然,都是她作孽,她也不在乎是了。   只是这世,她有意对他示好,几乎是样样都给他准备妥当,吃穿上不曾虐待,就连今后的文武两项,都为他着想准备,还费得心思在哥哥林原面前闹。   有时候,林良善看着他就想起前世种种,他的那些冷言冷语。她甚至想要讽刺他,以解前世的仇恨。   但到底还是没有出口。   “你是哑巴吗?”   闵危深吸一口气,道:“小姐,我不是不想见你。”其余的话,他都没应答。   林良善:“你这般鬼鬼祟祟地回府,是为了拿回玉佩,不再回来,是不是?”   她将手伸出,压着燥火道:“把玉佩拿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二更困难,不该说大话   ——————   再次悄咪咪地说下:女主性格真的不大好哈 第三十八章   闵危迟迟不肯将玉佩交出。   他此刻焦急如焚,面上划过一抹纠结,终于狠心将脚步一转,就要往外而去。   林良善注意到他离去的动作,慌张间,抓住他身上的深蓝色短衫后摆,紧紧攥在手心中。   可闵危的动作迅疾,也没料到她会来拉他。等觉察出身后之人要摔倒时,他忙回身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扶住。微苦药香猝不及防地侵入他的肺腑,带着晚间沐浴后的栀子馨香,被握住的一截手腕触感细腻微凉。   林良善懵了一瞬,抬头见他垂眼看自己,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眸中是自己的影。   她呼吸一窒,立刻伸出右手,就要往他的衣服内拿回玉佩。   闵危先是被她的目光看得呆了呆,等她的手伸过来时,却又敏捷地捉住那只右手。   “小姐。”他浅声低唤。   林良善被他制住,动不了,唇边落了凉薄的笑,道:“怎么,是被我说对了?拿回玉佩就彻底不回来了?”   “不是。”   他会回来的,只要还活着。不能完全做到的事,他不会开口保证。   “可见你刚才的样子,是恨不得赶紧跑呢?”林良善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腕,掀着眼皮子冷声追问。   闵危薄唇紧抿,不敢看她的眼睛。见着因两人拉扯,石榴红色的外衣散开了些,里面的冷白肌肤再次闯入眼内。   他移开视线,看着她披散的乌发云鬓,只觉手中握住的皓腕炙烫起来,不由松了松,也没放开。   “小姐,严州那人是我杀的,即便我被丞相府的人所救,脱离了刑部牢狱之灾,可也不能再回到林府,公子不悦我已久。”   这番话是句句在理,把林良善说的哑口无言。   闵危正要趁她发愣时逃走,却听到她问道:“你如今是住在哪里?”   她要知道他的行踪。   闵危:“我不知。”   那个地方是槐水巷子的一处鬼宅,因二十多年前那户人家离奇死去,无人敢搬进去,岁月长久,那屋子就在风雨中破烂生草。那样的地方,闵危不想让她知道,也不想让她去寻。   他即将离开梁京,她不会在那里找到他的。   林良善这时才想起来自在真宁道上救了他回府,他就鲜少出府,每次外出,都是在她身边,哪里知道这梁京城的格局走向。   “你带我去。”   她强调:“现在。”   闵危愕然,然后摇头,道:“小姐,不妥,那里还有一人。深更半夜,你去那里不安全。”   “你与那人住一起?”   “是。”   “为何你会和那人在一起?他是谁?”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让闵危不知该如何应付,他敛眸,道:“那人是一名浪客,我偶遇他受伤,便帮了他,才与他同住。”   其余的事情,他都一概不提。   也就是那瞬间,林良善猛地想起之前那话本中的剧情。   当时她还觉得那话本中的少年和闵危太过相像,还专去书馆找了话本的后文,却被书馆老板告知根本没有那话本。   后来,她也就淡忘了这件事。   可两日前,红萧收拾她的那些话本子时,又把那本翻了出来,她随手翻了翻,就丢在桌子上。   此时,那话本子的剧情却莫名地,清晰异常地出现在林良善脑海中,她的身体颤抖了下,惊疑问道:“那浪客是不是叫虹?他是不是左撇子?”   林良善只觉自己是抽疯了,竟然问出这样的话。   “小姐怎么知道?”   被吓到的何止林良善一人,闵危被她这话惊到,松开了她的手腕。   难道这一月来,小姐其实知道他的行踪,也知道他今晚来这里的目的,所以没睡,是特意等他吗?   他的话,让林良善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她竭力克制自己要冲向书桌翻出那话本的冲动,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声音飘忽:“你是不是从来都是识字的?”   闵危不明所以,见着她一副害怕极的样子,想要上前,却见她又后退了两步,碰到床榻边缘,直接跌坐在柔软的被上。   “是。”既已到这时候,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只一个字,就让林良善心悸起来。   心口止不住地抽疼,她捂住胸口,嘴唇泛白,伏趴在床上,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痛苦不堪。   这状况太突然,闵危将呼吸不畅的她扶上床榻,急地到桌面的一方红木匣子中找药丸,却发现没有。   他又赶忙到林良善身边,慌乱道:“小姐,药呢?你平日吃的药放哪里了?”   林良善的嘴唇哆嗦着,两眼迷蒙地看着上方的纱帐,心口痛地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下来。   她的唇边溢出一声声苦痛的呜咽声,昏昏地看他。   “你去找哥哥,找静慈师太……”   闵危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将被子给她盖好,就直冲出门。   这月余,那桩常家灭门案始终未有进展,像是被谁在中途截断了线索,林原白日带人在外查案,回来还得整理卷宗,忙得脚不沾地。   他刚睡下一个时辰,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公子,是我!小姐病倒了!”   林原连鞋都没穿上,打开门,见着外面的闵危,愣住了。   “小姐心疾发作,可没有药了。”   林原听了前半句,就赤着脚跑向那方小院。   闵危是想进屋的,但犹豫了片刻,还是站在院中。   上次,天青色的药瓶被林良善无意放在枕下,自闵危走后,她就紧捂着心口,抖着手摸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放入口中,吞吃下去。   因此当林原进屋后,她已经好多了,只余痛还在。   林良善挣扎着起身,惨白着脸道:“他呢?”   林原皱眉:“谁?”   “真宁呢,他在哪里?”   方才,她没有当着闵危的面拿出药,是想让他去找哥哥林原,这样一来,即便他拿了玉佩,也难逃走。   在她还没有把那话本的事情弄清楚前,她绝对不允许闵危离开林府一步。   林原气得要死,道:“你这时候不关心自己,倒是时时刻刻注意到他!”   “静慈师太给的药丸是足够的,怎会没有?”   “哥哥,真宁不能走,你快让人去把他抓回来。”   林原睨着她的脸色,目光如炬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林良善顾不上什么,径直下床,被林原拦住。   “你给我躺着。”   “他是不是走了?”林良善急地哭出来。   林原耐不住她的折磨,道:“他人应该还在外面。”   “哥哥,你快让人拦住他,别让他走了。”   林原恨恨看她一眼,道:“你是不是魔怔了?”   最终,闵危没离开,倒不是因为没法脱身,而是林原说的那句话:“上次,善善疾病发作是因你而起,这回,也是因为你。她的身体本就不好,你是要她的命吗?”   “你私闯他人府宅,更是罪加一等。”   闵危被关进柴房,也没开口辩驳什么,只想着等她病好,自己再离开。   那个叫虹的浪客还在等他,条件是他提出的,若是他这次不能应约前往,后面就需要自己想办法了。闵危坐在一堆木柴中,沉默地想。   红萧被外间动静惊醒,才得知半夜中,已经发生了许多事情。   林良善笑道:“哥哥,我已经好多了,你快去睡吧,明天还得办案呢。”   她瞧着他光裸的脚,心中难受,这次又是自己的折腾,让他为自己担心了。   林原见她确实脸色好些,只道:“明日,我再处理他。”   他,自然是闵危。   林良善没说话,只望着林原的高大背影走出门去。   红萧道:“小姐早些睡吧,明日请了大夫再来瞧瞧。”   她乖巧地躺下,点头道:“好,你也快些去睡吧。”   只是人一走,林良善是再也耐不住那股怪异疯狂的想法,尽量忘却心口余留的闷痛,从床上爬起来,穿好鞋,急切地往书桌的方向而去。可临近那桌子,她又胆怯起来,不敢再动分毫。   她想到自己的重生,这般玄之又玄的事情都发生在了她身上,要是那话本中的故事是真的,那她该怎么办?   她不断和自己说:这世上没那么多玄乎神奇。   林良善还是点了蜡烛,拿了放置在一堆杂书中的话本子,封面上写《铜雀锁》,一如先前般暗淡。   她坐在木椅上,踌躇片刻,打开第一页。   这话本,她没细细看过,左不过一个故事,还轮不到拿出认真的态度来读。   暗黄的烛火下,林良善从第一个字看过去,越看越觉得古怪,书中的少年和闵危真的太像。那时,她还当自己是多想,可今日闵危提及到浪客。   “那人是一名浪客,我偶遇他受伤,便帮了他,才与他同住。”   书中也是同样的剧情,“也不知是幸运亦或是不幸,少年在与狗争夺吃食时,遇到了被人追杀而受伤的浪客。浪客抓住少年的手,向他求救。”   都是叫虹,都是左撇子。   只是前面的剧情对不上,后面的剧情又缺失。   疯狂的想法让林良善觉得自己是病糊涂了。   却这时,趁着刚才开门空当跑进来的白白跳上书桌,不小心碰到了斜放在桌沿的一摞书。林良善蹙眉,拍了拍白白的脑袋以示惩戒,弯腰将那叠书捡起来。   等将书都捡起到桌上,她的目光一顿,直直地落在最上方的书上:《铜雀锁》。   林良善瞪大眼,难以相信这骤然出现的书。裙面被她捏地死紧,她明明白白地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剧烈声音。   翻动上下几本书,她忽然想起这一摞书,是那次去万宝轩找寻《百变效古棋谱》时,顺手拿的,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回来并未翻动过。   万万没想到其中会有这话本。   林良善咽了下口水,颤着手将它打开,闭着的眼睁开,开始看起来。   和那本不一样,是真正的下本。   蜡烛渐短,透过纱灯罩的光越弱。林良善已被这话本中的故事震撼地无法动弹,若说上本的人物没有名字,可这下本已然是确凿地定了姓名。   那被大战得胜的王爷带回王府的少年,正是闵危。而那采药为其医治的少女,正是徐幼娇。   林良善的脑子开始发昏胀痛,她定定心神,接着往下看去。   这个话本都是在叙述两人之间的虐恋。   因当年破庙的救治,闵危对徐幼娇心存感念,后回到王府中,却发现当年的少女已然成为太子妃,心中嫉恨,暗中图谋算计,时刻与那太子段昇作对。最后的结局,闵危篡位夺得帝位,杀了太子段昇,却单留下太子妃徐幼娇。   后面的文字,林良善已然看不下去,胃中翻涌起一股股的恶心,竟干呕起来,眼泪掉个不停。   她将话本翻来覆去地看,去找自己的名字,却只得一句:那威远将军府的林良善心思歹毒,不得江家嫡长孙江咏思的喜欢,后设计陷害,妄图与其成就好事,却是害人终害己,落了个毒发身亡的后果。   不,这一定都是假的!可那些事,那些人,都是真实存在的。   林良善头痛地几乎要裂开,眼中满是癫狂,要把书给撕了,可只撕了一半,她又停手。   这话本中的事情快要和前世重合,可又有不对。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是真是假?……”   她反复地说着这句话,然后抱头痛哭起来,喉间血腥气味积聚。 第三十九章   还未及卯时,红萧进门来看林良善时,发现她趴倒在书桌上,地上是一堆杂乱的书,白白在一旁“喵喵”叫个不停。   “小姐!”   红萧乱地手脚无措,近了些看,人已经昏过去,怎么也叫不醒。   待把林良善扶去床榻上,红萧忙出去叫人。   “大夫,如何?”林原焦急道。   大夫摇摇头,叹气道:“她的状况很不好,原就不该多动情绪,可我方才观她脉象,似是多虑多愁,才成了如今的模样。”   “老夫的医术不精,这次恕我无能为力。”   说罢这句话,大夫拿起药箱往外走。   林原截拦不住,脸色难看。   却这时,有小厮拿了一信纸过来,道:“公子,静慈师太来了回信。”   林原接过,当见着里面的内容,不由一愕:师傅已外出云游,她临去时说要是林小姐疾病发作,可去寻丞相府的徐小姐,徐小姐是神医张松鹤的弟子,有办法医治林小姐。   字迹歪歪扭扭的,恐怕是静慈师太的小童所写。   传闻就算是没气的死人,张松鹤都能将人救活,什么疑难杂症更是不在话下。林安尚在时,曾派人去寻他,想要为林良善除去自出生携带的病症。可张松鹤的行踪难寻,一连几年都没找到人。   自林原入朝为官,他也借着官职便利去找关于张松鹤的消息,却没所获。   好似这样被天下人尊崇为神医的人根本不存在。   如今,静慈师太竟说张松鹤的弟子是那丞相府的徐小姐。两人是相识的,可之前从未提及到。   林原想了想,便确定这徐小姐就是刚寻回的真千金徐幼娇,丞相府的其他小姐一直在府中后院,怎可能接触到神医。静慈师太的话不会有假,他该去丞相府一趟。   丞相府。   灵鹊将一方帖子递过去,徐幼娇笑着拿过打开,待把里面的墨字看尽,唇边的笑意更甚。   说来张松鹤收她做徒,教她医术,还是一桩机缘。那段时间,他曾无意透露那宿眠山影梅庵的静慈师太是他的师妹,有愧于他。   一个月前,她就已经去往影梅庵。而这回,她正是要利用这层关系谋事。   午时过,徐幼娇就坐着马车到了林府。   只带了灵鹊一人,她还不想将自己会医术的事情弄得人尽皆知,让人觊觎。   林原亲自接待她,道:“徐小姐,家妹的病要麻烦你了。稍后,我会将真宁亲自送到贵府。”   他知晓这徐小姐一直在派人找真宁,特意开出这样的条件。   徐幼娇将手中的绣帕绕着手指两圈后,矜持地笑了笑,道:“好。另外,我希望林公子不要将这件事告知他人。”   “自然。”   林良善还未醒过,脸色白得能看清那流动的青色血管,双眸阖着,沉静地躺在柔软的床榻上。   在一番把脉和细察后,徐幼娇微微锁眉。   林原忍不住道:“徐小姐,如何?”   徐幼娇思索片刻,然后一张仙姿玉色的脸上泛起为难,道:“家妹的病是自胎中带来,难以彻底治好,恐怕只有师傅有办法。”   “那张神医如今在哪里?”林原早就想问这个问题。   “师傅的行踪难定,自一年前我与他分别,未再有联系。”   徐幼娇诚恳道:“虽我不能彻底治好林小姐的病症,却可以缓解。若以后林小姐好好按照我给的方子修养,也会好上许多。”   林原赶紧道:“麻烦徐小姐了。”   “小事罢了。”   “吃了我的方子,林公子可得嘱咐林小姐切勿再多动情绪。”徐幼娇意味深长道。   “是,我会与她说。”   ***   林良善醒转时,已经是三日后。   她两眼无神地盯着上方的青色纱帐。   红萧端着煎好的药来时,见着她醒了,高兴道:“小姐,你可算是醒了!”   林良善转动两只眼睛看向她,未说话。她的目光又落在那书桌上空置的一角,忽而挣扎着要起来,却全身乏力地跌回去。   “小姐,你做什么?”红萧把药碗随手放好,就来搀扶她。   “那些书怎么不在了?”   她的声音哑地听不出原本的音色,像是一把磨顿的锯子,不断割拉着粗糙的木头。   红萧道:“我给收拾好放在箱子里了。”   “你有没有看?有没有谁看过那些书?”林良善抓住她的袖子,杏眼中都是红血丝。   她的语气太强硬,又太焦灼,还未说完,就咳嗽起来。   红萧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道:“小姐,没谁看的。”   “那就好。”她低靡地应道。   红萧将药拿与她喝。   只一口,林良善就想要吐出来,比起之前的药,实在太苦了,但她还是咽下去。屏气,将整整一碗黑乎乎的药汤都喝下去。   她将空碗拿与红萧,虚弱道:“这药怎么苦了许多?”   “这是徐小姐开的药方。”   “你说什么?”   红萧还来不及接过空碗,青瓷碗就砸落下来,碎了一地。   “那徐小姐是神医张松鹤的弟子,公子专去请了她来给小姐看病。”红萧将事情经过告知她听。   “药也是她给的吗?”林良善只觉方才费力吞咽下的药汤在胃里翻滚。   “是,徐小姐说你喝了这药,三日内必定会醒来。”红萧不明白她的神情为何那般痛苦。   林良善想起什么,慌道:“闵危……”   “不是,真宁还在吗?”   红萧:“真宁已经被公子带去了丞相府。”   这几个字在林良善的耳边反复来回,好一会儿,她阖上双眸,躺倒在床榻上,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   “小姐,会闷着的。”红萧以为她难过,又怕她这样会加重病症。   林良善窒闷而嘶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我想一个人静静,红萧,我肚子饿了,你去给我弄点吃的吧。”   这次养病,一直到九月底。   林良善始终在房内,不曾出去过,拿出静心的佛经摘抄。   徐幼娇给的药方确实很灵妙,从前胸口时不时的闷痛消失,只偶尔会咳嗽,也属正常。   这日,院子里的桂花树开了,米粒大小的桂花在秋风的吹荡下,散落了一地金黄色。   林良善闻着沁人的香气,坐在窗前发呆,桌案上摆放着层叠的纸张,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墨字。   她想着那话本中的剧情,若是真的,按着时间推算来看,应该是她提前救了闵危,才致后面的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可徐幼娇怎么提前两年回来了?难道是因为她救了闵危吗?   或许闵危和徐幼娇两人才是一对,正如话本中的故事一样,而她打破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林良善苦涩地笑了。前世便是如此,是她的恶劣计谋迫使闵危娶了自己,他的厌恶和不屑,她清清楚楚,也更加记得那些暗淡的日子。   她从来不恨闵危,因一切恶果都是自己造成的。   若是真的恨,在这世碰到他的时候,她就该折磨他,甚至是杀了他,而不是救他回府。   有时候,她会对闵危产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看着他爱而不得的样子,就像看见自己。   尽管闵危再如何不喜她,可他还是让她在镇北王府后院平安地活着,也暗中照顾林原。按着他的性子,她这样心思歹毒,算计到他头上的人,活该死个百八十遍。   她该庆幸前世嫁得是他,不是吗?   不是吗?   林良善眼前朦胧一片,她赶紧用帕子擦了泪,抑住难言的悲伤。   重生后,她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规避前世遭受的那些苦难。这世,她是一定要嫁给江咏思的,也一定要让林原逃过流放宿州的命运。   这些月来,她明白江咏思已经对她上心,正如他会用闵危犯下杀人罪行的事情,让林原将闵危逮捕入狱。   那时,她很生气,气江咏思擅作主张,不与她商量。可现在想想,他大概是真的担心她。   林良善又笑起来,只不过泪花还在脸上挂着,一副滑稽的样子。   她又想起徐幼娇,梁京第一美人啊,又是丞相府的大小姐,还是神医张松鹤的弟子,男人没有理由不爱上这样的美人,不管是闵危还是江咏思。不似自己,除去一颗恶毒心肠,还剩下什么。   前世,便有许多人如此说她,说她简直是梁京贵女圈的恶瘤,妄图与星月争辉。   徐幼娇这次给的药方是那么有用,让林良善更加难受,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为了闵危,她还闹出这许多的事,折腾了许多人。   林良善再次想起那话本的最后结局:帝后二人恩爱和睦,携手共老。   前世、话本、这世,她的脑子里徘徊回放着。   也许这世她再强留闵危在身边,又会重蹈前世的覆辙,他本该和徐幼娇在一起。   林良善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浪费了这些个时间和精力,但望闵危以后有所成就,乃至成帝,可以照拂林府。   她瞥眼扫见墙角处悬挂的风筝,那只在青岩坡风筝节上,他送予她的凤凰风筝。本不该是她的,等会就让红萧将它烧了罢。   从此各有各自的道路,互不干涉。   桂花香是那样的浓郁醉人。   林安:“善善怎么哭了?告诉爹,我去教训那个欺负你的人。”   她想到小时候,那棵桂花树下,阿爹抱着她,小心翼翼哄她的样子。   她忽然好想见阿爹,想告诉他这所有的事情。 第四十章   当闵危被林原带至丞相府的路途中,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对。   林原瞧了他一眼,只道:“当初你是被善善救回府上的,我不清楚你和那丞相府的大小姐到底有什么联系,但现在能救治善善病情的只有她。而对方要你,你该清楚我是一定会将你交出去的。”   “况且善善的病是不是你引起的,你心里清楚。”   闵危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自己那刻的犹豫,拿了玉佩后没有抽身离开,酿成了现在的局面。   甫一听到林良善的病只能是徐幼娇救治时,他本想趁机逃脱的心思暂时歇下。   “是,我明白。”   到了丞相府,并没有见到徐幼娇,反而是她身边的丫鬟来安排他的住所,之前在镇北王府前见过。   闵危心下疑云丛生。   陌生的环境,加之陌生的人,让他生出一种厌恶之感。尤其是这丞相府的小姐,她的种种行为似乎都是带着极强的目的,而他并不清楚她的用意。   丫鬟将丰盛的饭食摆好桌面,道:“小姐听说你在林府受了委屈,特让你在这处好好休息,明早再与你一见。”   闵危不言,等人走后,将整洁清亮的房间视察一遍,没有发现什么。   跨出门,在幽静的院子门口,有两人正站立在一左一右。   他重新回到房间,把门合上。回到桌旁,他拿起筷子挑了一箸鳜鱼,看了半晌那油光蹭亮的纯白鱼肉,放入口中。   一整夜被关柴房,闵危是饿极。这桌上的佳肴虽让他感觉到危险,但他无惧。   无滋无味,他的味觉早已缺失,尝不出那些酸甜苦辣。   饥饿并不好受,如今还没有决绝到饿死的地步,他面无表情地吃着饭菜。   天色黑沉下来,闵危半阖着眼,靠在床榻上,思索接下来该如何,只是所有的想法都在想及林良善时停顿住。   不过片刻,他的胸口处传来一阵阵的噬痛,是三生蛊发作了。   现今还不是月初,三生蛊发作只能说明他中毒了,才引得蛊虫为了这具躯体存活,而去消耗那些进入身体内的毒物。   闵危皱眉,斜眼看向那桌吃剩一半的饭菜,嘴角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有人进屋,他闭上了眼睛。   “灵鹊姑娘说这小子吃了饭菜后,会昏睡过去,要我们去向她通报一声,他该睡了吧?”   “看这样子,不是睡了,难不成还是死了?你快去通报,我在这守着。”   “凭什么我去?你去。”   ……   闵危的听觉敏锐,屋外的人已经走远。他起身理了理身上皱乱的衣服,又远远看见那院子门口少了一人,灵巧地翻过竹丛掩映下的那堵墙,跟上了那走远的人。   屋内。   奴仆道:“小姐,人已经睡了。”   “好,你继续去看着,别打扰到他就好。”   听到这话,闵危干脆顺着一棵粗壮茂盛的槐树,爬上了屋檐,藏身在阴影中,小心地掀开一片瓦,继续听屋内的对话。   经过几月,徐幼娇已经有些信任灵鹊。   自重生,她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但她一人难以成事,总得培养一两个得心的帮手才好。   灵鹊:“小姐,真宁吃了那饭菜,明日便会真的忘记之前所有的事吗?”   起初,灵鹊还对这个脾气颇大,气势颇强的小姐不喜,每次为其办事都得挨骂,但她也渐渐看出了这位寻回的真千金小姐,与其他养在深闺的小姐不同。再如何,丞相府也不会允许她有第二个主子,还不如为这位小姐好好办事。   徐幼娇道:“当然。”   那饭菜中放了能让人忘却前尘旧事的消愁散,今晚一过,闵危将会忘记在林府中的所有事情。   尽管她不知道前世明明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人,这世怎么会在一处的,且林良善还对闵危好得很,不似小姐和书童的关系。   徐幼娇担心将来节外生枝,才下了消愁散。消愁散无味,他不会发现,且用量少,忘记的是只是一年的事情。   等今晚一过,她将把这歪曲的过去,拉回正轨。   “小姐,那林小姐的药方真的没有问题吗?”灵鹊问道。刚一问完,她再次想到上次的多嘴,不由害怕,正要自行掌嘴。   徐幼娇眯眼笑道:“自然不是,那药方中有两味相克的药材。若是林良善少动些情绪,那药方自会保她性命,可若是她动了怒气肝火,那药方可是个催命符啊。”   那副药方,她坚信不会被人看出破绽。她还不想将事情做绝,只是想着闵危竟被林良善提前三天从真宁道救走,害得她后面的计划都被打乱,到底心有不满,想要惩戒一番。   屋檐上,闵危的脸上落了一层寒冰,他咬紧后槽牙,将瓦片盖回去,跳下屋檐,重新回到那间屋子。   翌日。   徐幼娇再次见到闵危时,他已经换上了一副单纯无知的面相。   徐幼娇不会自疑医术不济,满意笑道:“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面前之人立刻摇头,又低着头,像是在烦恼,道:“不记得了,我好像忘了很多事。”   一旁的灵鹊显然惊讶住,用手捂住嘴。   “我是在郊外救的你,那时你正被人欺负,可能是不小心磕碰到了头,忘记了之前的事情。”   徐幼娇问道:“你可记得自己家在何处?”   “我没有家。”   “那你还记得自己的父母?”   闵危心下冷笑,想着之前的事情,分毫不露馅地无辜道:“我的娘亲已经没了,这次来梁京是为了寻找我的生父。”   “既是如此,那你今后便在丞相府暂住,等找到了你的生父,再离开不迟。”她安抚道。   倒是一点也不提知道他身世的事情。   ***   在江咏思揭露真宁曾在严州清水镇犯了杀人罪行一事后,又听闻了林府和丞相府之间闹出的事情,很是有些讶异。   他是没想到就一个普通的书童,能让两家的小姐争执起来。   林良善在府上修养期间,江咏思托江寄月去看望过许多次。   起初,她还是愿意的,但次数一多,就不免闹些脾气。   “你想看,就自己去!”江寄月有些烦闷道。   那次和徐幼娇在茶楼一聚后,她将林良善和真宁的事情说给他听,没料到后果那么严重。她现在是万分后悔当时管不住自己的嘴,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每次去林府,见着林良善病弱的样子,就让她难受。   江咏思看了她好一会儿,而后严肃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江寄月不说话了。   “江寄月。”   这一连名带姓的称呼不免严厉,让她支支吾吾起来。   “我,唉,我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善善、真宁两人的事儿吗?其实都是徐小姐告知我的。”江寄月是一股脑地全抖了出来。   江咏思愣住,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   江寄月又道:“正是她告知我这事,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想的多了……”声音越来越低。   待人走后,江咏思一人坐在窗边,手中握的正是林良善送予他的那只香囊,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红梅,面上却是沉思的神情。   九月底,正是中秋佳节,梁京城各巷街道上热闹非凡,到了夜间,更是灯火通明,彩灯悬挂。   自从林良善想通后,便不再去想闵危。虽然眼前少了个晃悠的人,但也习惯起来,且身体渐好,也不敢再多想了。   这日临近傍晚,林良善打扮妥当,同红萧一同去街道上散心。   说是散心,不过是因江咏思给她的书信中说要邀她一同去看灯会猜灯谜罢了。   林原看破不说破,况且自那件事后,他对江咏思也有了些好感。   到了约定的地方,林良善一下马车,便见着站在流光溢彩的花灯下,一派清隽温柔的江咏思。今日他着了一身淡青暗竹纹的广陵深衣,很显得清朗俊逸。街道上拥挤不堪,卖吃食和小玩意的摊子前聚集了不少的人,尤其是小孩子拉着父母的衣衫叫嚷着要买。近处是河道画舫上唱曲的乐女,远处是杂耍的嬉闹声。   江咏思时刻注意着周围的人,护着林良善,不让她被人撞着。   低头间,见着她眼中好似有哀伤,不禁问道:“善善,你怎么了?”   林良善忙笑道:“没什么。”   她不过是很久没逛过灯会了。   这年的中秋灯会格外热闹,就连写着灯谜的花灯都挂了一整条街。   林良善很不会猜灯谜,十个里只猜出了一个。   繁华声中,她看着江咏思一连猜出许多,最终以那些谜底换了一个极其漂亮的六角宫灯。宫灯的纱罩上绘制的是六个古典仕女,各有姿态仪容,美不胜收。   “善善,这宫灯送予你。”   林良善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的笑意,然后接过他手中的宫灯。期间,她的手与他的轻碰而过,又瑟缩回去。   她高兴地对他笑了笑,道:“咏思哥哥,我很喜欢。”   他的笑意更深。   两人在人群中走走停停,间或谈论什么,多数时候是江咏思说着话,林良善点头应是。与从前反转过来。   正见着红糖芋苗的摊子,江咏思注意到她的视线停留在那处,道:“你在这边等我,我去给你买一碗来。”   摊子边的人太多,他怕挤着她,就让她在一处稍许人少的地方等着。   那个位置,他也能看得见她。   林良善看着他走进密集的人群中,挺拔的身姿在一众人中尤为显目,她捏紧宫灯的木杆子,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   忽从另一条交叉的街道涌过来一群人,隔绝开江咏思和她的对视。   林良善要避开这些人时,却被一只手握住了手腕。   粗糙的指腹有些硌人,那人应该用了些力气,林良善只觉腕上泛疼,想要挣脱开,却是不能,一直被那人往前拉着走。   人太多,声太杂,她的声音淹没在其中。   在她看向那人的一瞬间,她认出了他。   她不再挣扎,护着另一只手中的宫灯。直到被拉至一处僻静的巷子口,等那人回身。   林良善看着熟悉的面容,绘着精致妆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听着他叫她一声“小姐。” 第四十一章   他上拉脸上的猫咪面具。   “小姐。”   这一声低唤隐藏着无法言说的情愫。   今日的她着一身海云红蝶纹织锦仙裙,手臂上搭了一条滚雪细纱披帛,浓密的乌发被梳成双环髻,倒让明艳的妆容显得有几分俏皮。   小巷子昏暗,街道上的华光映射过来,略微散落在她的脸上。   闵危看清她脸上的冷淡,敛眸垂眼,便见着那造型精美的六角宫灯。   她的手紧紧地捏住那梨花木的杆子,小心翼翼地提着宫灯。灯中亮光透过雪白轻薄的纱罩,撒落在她的红裙裾上,裙面上的金色的凤尾蝶似在翩飞起舞。   他一直盯着宫灯看,林良善不知怎么就心慌起来,把宫灯一偏,开口道:“你这是做什么?”   一月未见,他好似又长高了些,快要比她高一个头。明明不过十三,还比她小二岁。   他为什么要将她拉至这小巷子?   林良善倒是一点儿也不害怕,她微仰着头,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语气中本掺杂着几分愤怒,可见着他头上的猫咪面具,怒气竟淡了些。   闵危抿了下唇,声音有些萎靡:“小姐,你的病好些了吗?”   “好的不能再好了。”   林良善担心江咏思要寻她,又会发现她和闵危在一处,道:“你要和我说的是这个?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她转步就要绕过他,却被他轻拉住披帛,倒不像方才直接攥的是手腕了。   “你如今是入了丞相府,还和我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林良善气笑了。   她放他自由,诚心助他和那徐幼娇成为一对恩爱眷侣,就如话本中一样。可今日中秋灯会,他倒是来找她,也不知道徐幼娇知道后会如何想了?   林良善伸手,要将披帛拉回去,却拽不动。她一个长年病弱的人,又怎么可能比得过闵危的力气,干脆松手,任他将那滚雪细纱披帛抽出她的臂弯。   闵危顿觉手中的细纱烫人得很,却不敢丢弃,握紧在手中。他疾步上前,拦住她的去路。   “小姐,我有一事和你说。”   这月余的时间,他并非一直在丞相府无所事事。自徐幼娇给他下了那名叫消愁散的毒药,他便装作无知,忘却前尘的样子,不让他们怀疑。   他自王泰那里习得武艺,倒是可以脱身离开,按照之前的计划前往北疆,毕竟玉佩已经到手。   只是想着徐幼娇给她的那张药方,又不敢离开。   在林府半年之久,闵危已经听说林良善自小临近冬季时,会去往宿眠山的影梅庵养病,庵中有一位擅长治理女子弱症的静慈师太。他之所以被她从真宁道上救起,也是因开春,她从庵中离开,正恰遇见被欺负的他。   他蒙受过的欺骗太多,见识太多欺诈嘴脸。他不相信会那么凑巧,静慈师太正好去云游,而徐幼娇又知道该如何医治林良善,更何况是在暗听了那些话后。   半夜,闵危离开丞相府,前往槐水巷子的鬼宅,正是要去找浪客虹。   原先两人商议好,他救浪客一命,而浪客助他逃开城门的严森检查,可后面都泡了汤。这次他正要用这一命之恩,让浪客帮他办一件事。   浪客行踪不定,闵危并不确定他是否还会在鬼宅中,但还是要去看看。   到了破烂发霉的屋舍,果真见到人,不过又添了好几处伤。   “哦,是你啊,我还当谁会来这里寻鬼玩意呢?”浪客靠着破墙,斜眼笑道,腹部伤口处的血流地更畅快了。   闵危看了一眼他的伤口,道:“你又是去报仇了?”   “嘿,管你什么事。”浪客止住笑,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上回约定好的时间,你没准时到,现在再想让我帮你躲过城门检查,可不太行了。你看我这伤,帮不了你。”   闵危道:“自然不是为了这事,而是另一件事。”   浪客立即拒绝:“一命换一报,既然上次是你违约,那恩情也就没了。”   闵危挑眉笑道:“若这回再救你一命,可有一份恩情?”   “倒是好买卖,赶上热乎的。”   浪客大笑。   这回浪客身上的新伤旧伤齐发,费了近乎一个月的时间才好得差不多。尽管闵危再心急,但他还是耐下性子。   “说吧,要我替你做什么?我可只答应你一件事。”他强调道。   闵危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予他,道:“我想让你帮我去一趟宿眠山的影梅庵,看看静慈师太在不在庵中,顺道再拿这药方给她看,是哪两种药材相冲了?要如何化解?”   “你不离开梁京城了?”浪客接过药方,讶异道。   “自然要离开,只是这事要更重要些。”   宿眠山在城外远郊,要想去往那里,得费好些时间精力,闵危自恃没有那个本事,只能托人代办。浪客虽负伤,但武功终究比他好太多。   说到底,还是两人性情相投,浪客才愿帮他。   不过一个昼夜,两人还是在鬼宅碰面。   “如何?”   “老尼姑在庵中呢,哪里去云游了?”浪客将药方从袖口拿出,道:“她说那药方是极好的,可见开药方的人医术高深,相冲的两味药材兴许是那人没考虑周到。”   闵危接过他递过来的新药方,道:“你确定这副药没有任何问题?”   他说话的样子太过正经严肃,让浪客大笑起来,拍着他的肩膀,道:“你放心好了,我是拿剑架在小童的脖子上,她绝不敢给假的。”   “你看起来也不像是要吃药的,这药方是给谁的?”浪客好奇道。   闵危咧嘴笑道:“管你什么事。”将先前的话还给他。   拿了新的药方,已近中秋佳节。   趁徐幼娇出府观花灯,闵危也翻墙出府,先是按着熟悉无比的道路去了林府,没见到人。   “小姐今日打扮地真好看,你猜那江大公子会不会喜欢呀?”   “我都喜欢,更何况是男的。”   两个丫头喋喋不休,闵危只听了一半,就往灯会的方向而去。   街道上人山人海,声音繁杂喧闹。   他钻进人群中,一边小心碰到徐幼娇,一边不断寻找时常想起的人儿。   可找了许久,那些红衣女子全都不是她。他烦躁不已,却又去往猜灯谜的地方。到处是衣着华丽的才子佳人,他们的脸上挂着笑容,或大方或羞怯地猜灯谜。   等将整条街走过,闵危正要往另一条街道而去,忽在纷扰杂音中听到熟悉的声音。   “咏思哥哥,我很喜欢。”   蓦然回首,却见高挂的彩灯下,她手执六角宫灯,对江咏思浅笑,脸颊上泛着微红。   那样的笑容,他不曾见过。   闵危愣在原地,在他们即将走过来时,慌乱地躲到一旁的面具摊位背后。   “小子,买面具吗?我这摊卖的可便宜,只要两个铜板。”老头笑眯眯道。   他心急,担心在这茫茫人海再也找不到她,从兜内摸出从浪客那里拿的一两银子丢到摊子上,又随手拿了最近的猫咪面具戴到脸上,跟上前面的两人。   面具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也让他更加肆无忌惮地看她。   江咏思应该说了些有趣的事情,她低头笑起来,娇羞的模样。   他不由捂上自己心口的位置,好似有些疼。   她的视线接连在红糖芋苗的摊子停留,江咏思终于注意到,要去给她买。   “你在这边等我,我去给你买一碗来。”   她安静地站在一处稍许空荡的地方,等待江咏思。   在一群人经过时,闵危终究快步过去,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穿过人群,要往另一处地方去。   起初,他感受到她在竭力挣扎,但某个瞬间,她又放弃了。   她顺从地任由他拉着,到了小巷子内。   林良善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道:“你有什么事就赶紧说。”   闵危从怀中拿出药方,温声道:“小姐,以后你不要再吃徐小姐给的药方了,这张药方是静慈师太根据那药方改的。”   “你什么意思?”   “徐小姐给的药方有问题,有两味药材是相冲的,不利于小姐身体健康。”闵危顿了下,道:“静慈师太并未外出云游,她尚在影梅庵。”   林良善闻言,整个人呆住。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即便事实真的如他所说,他又是如何拿到这药方的?   闵危见她迟迟不肯接过药方,不免急切道:“小姐,我说的都是真的。”浪客的事情不能再说出口。   “你相信我。”   可林良善盯着他笑起来,最后笑得眼角冒出泪花。   这世上,最不能相信的就是他:闵危。   方才她不再挣扎,而是由他拉着,皆是因为她认出是他。他的背影,她再熟悉不过了。   正此时,江咏思严厉的声音传来:“你们快去找林小姐,要是谁找到了,赏十两银子。”   闵危听此,将药方直接塞到林良善的手中,又将那滚雪细纱披帛附于她双臂上,抿唇道:“小姐,你千万不能将今晚见过我的事情说出。”   他将头上的猫咪面具拉下,朝外跑去,混进人群中,再不见身影。   等江咏思找到林良善,见她一时怔怔。   “善善,你怎么来了这小巷子?”   她仰头笑道:“刚才见着一只猫,忍不住追过来,却没见着。”   “我送予你的那只猫,你不喜吗?”   林良善愕然,赶紧摇摇头,道:“不是,我喜欢的。”   江咏思看着她的脸,笑了笑,道:“我送你回去吧,现在太晚了。”   “好。”   她攥紧了手心的纸张,也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下更新问题,因为是毕业狗,有很多事情要忙,本文尽量日更,晚上十二点前更新,实在更不了,会挂请假条得,蟹蟹各位小阔爱的支持啦! 第四十二章   回府后,林良善一直坐在灯下看那张皱巴巴的纸张。半撑着腮帮子,她又不由想起闵危方才说的话。   徐幼娇给的药方中两味药材相冲,而静慈师太也没有离开影梅庵云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没来得及多想,敲门声起,正是林原。   “你怎么还没睡?”   常家灭门案,林原已经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是与东宫太子有关。这夜在外忙碌许久,等回府后,却遥见这处的院子有亮光,猜测林良善该还没睡,便过来瞧瞧。   林良善见着他,紧皱的细眉一松,笑道:“我正好有事要找你。”   “什么事?”   “我想让你找人去影梅庵看看静慈师太在不在,最好明早就去。”   林原疑惑道:“静慈师太不在庵中,已去云游了。”   “哥哥,我今日出门好似听到她回来了。”林良善用袖子虚遮口鼻,咳嗽两声,接而道:“我这病一直都是师太帮忙调理的。虽徐小姐的药方很管用,但还是感觉有些不妥。”   先前徐幼娇就已同林原说过不能将她是张松鹤弟子一事说出,他自然也瞒着林良善了。   林原好笑道:“那我明日飞鸽传信去问问。”   “别,你亲自派人去影梅庵瞧瞧吧,这等重要的事情还得亲眼见着才好。”   林原无奈道:“好吧。”   “今日你与江咏思如何了?”   他转口问道,却见她脸颊泛红,忍不住笑道:“三日后便是江老夫人的五十生辰,你好好准备一番,到时候我选了礼品,你一并带过去。”   “知道了。”   林良善推他,道:“你快些去休息,我就不劳你操心了。”   “等你什么时候真的懂事了,我才不多劳心费神呢。”林原轻敲下她的脑门,晃悠着出门了。   这厢江咏思刚回府中,就听到一记清脆的笑声。   他不禁皱眉,待进了正堂,果真见到是一身黄衫的莫千映,另一边坐着的是藏蓝长袍的莫岑,以及祖父江宏深。   “咏思,快过来见过莫老夫子。”江宏深招手道。   待他过去,一旁的莫岑摸着花白的胡子,和蔼笑道:“我都有两月未见你,课学上是否有了新的疑惑?”   江咏思恭敬地行礼后,道:“夫子好,近来确实新有疑问。”   “这才刚来我府上,你就抓着他问这个?”江宏深不满道。   莫岑道:“你这长孙三月份去的寒麓书院,每日都往我那院子里站,跟个木头一样求我解疑。今日到你府上,你倒是嫌我多事了。”   江咏思忙道:“祖父并无此意。”   两个老人皆笑起来。   “他同我开玩笑,咏思你不必当真。”   江宏深与莫岑曾为师兄弟,同在一个老师门下学习,后来道不同分别后,一个周游国内四处讲学,一个在朝堂上做威望极高的太傅。   天色过晚,江宏深对侍候的丫鬟道:“你先带莫小姐去客房歇息。”   “是。”   这次下山,莫千映是执意要同莫岑一起,只说从未到京城中玩耍。莫岑也不戳穿她曾偷跑下山的事情,装作无知。经过江咏思身边时,她特意看他一眼,却没得到回应,跺跺脚,跟着丫鬟走远了。   莫岑将这些看在眼中。   “咏思,你今晚去哪里了?”江宏深这才想起来问,刚从宫中回来,原想同他说些事情,却听仆从说“公子他出门去了。”   “他去哪里了?”   仆从也不知。   江咏思:“今晚紫金街有灯会,我同吴玉他们去那处看了看。”说这话时,他是半分都不露怯,好似说的是真话。   他又朝两人行礼,要先行离去。   还未回到自己院子,江咏思便被一人拦住。   “莫小姐,你该回客房,而不是出现在这里。”语气中夹杂严厉。   莫千映看着许久未见的人,心中顿生委屈,道:“我们那么久没见,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想看见我吗?”   “不想。”不过两字,决绝得很。   江咏思对身后的学素道:“你送莫小姐回去。”   不再多说,他直接回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隔绝外间的一切杂音。   桌前沉静了许久,江咏思的脑子里仍然在回想那刺目的场景。在小巷子找到林良善时,起初的担心都消弭无踪,可在送她回府的路上,一个不经意,他看见了她手腕上的红痕,与白皙的肌肤相比,太过鲜明。   他隐约觉得方才她的消失不见,应该另有原因,而不是因为一只猫。   在还没有春闱中举前,他没有足够的底气对她言说情意,尽管他都接了她亲手绣的香囊。不过一年,再等等吧,总会有机会的。   却说这边,莫岑和江宏深两人对弈。   黑白棋子对杀中,两人从朝堂之事聊到民间营生。   “金州已丢失五城,蒋旭没能守住庸行关,怕那溧干城也会丢了去。”   “我可听说是粮草不足,吃不饱饭,那些将士哪里有气力打仗。”莫岑定下一子,移眼看向对面,道:“如今的皇帝可是个寻仙问道,不理朝政的,你可听闻民间都在传说什么?”   还不待江宏深言语。   “百姓都说这大雍朝形如枯木,皇帝每日炼丹求长生,不会管他们这些穷苦百姓。连年加重的赋税和徭役,再加上各处的起义战乱,已有一些人前往齐国和楚国避难”   江宏深沉默,须臾道:“我知晓这些。”   两人皆是心知肚明,这大雍朝只剩下个偌大的壳子,而这壳子正不断被那些野心之人争食。只不过一人在竭力挽救,而另一人在观望。   此事沉重,两人又是久别重逢,便谈起其他。   莫岑是个直性子,道:“咏思可定亲了?”   这话不免让江宏深停住了思考下一步棋的走向。   “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那不着调的孙女是喜欢咏思的。我便先替她问上一问,免得到时候让我难堪。”   “他还未定亲。”   “如此便好。”   两人各怀心思,下棋至三更半夜才停歇下来。   江宏深回屋时,夫人何氏还未睡。   “都一把老骨头了,还不晓得早些歇息,明早还要上朝的。”何氏给他更衣,又绞了帕子给他净面。   江宏深闭眼醒目,道:“我和莫岑十多年未见,这回该是托了咏思的福,他才愿意来府上坐坐,与我相见。”   何氏不太懂这些,说起另一件事:“方才我身边的丫头说她瞧见你师兄的孙女去了咏思的院子。”   江宏深睁眼,脸上的皱纹深深,他坐到床沿上,道:“莫岑刚还和我说,他孙女喜欢咏思的事情。”   “什么?”   何氏惊讶道,这般直白的话,也是能直接说出口的?   “莫岑性子耿直,他的孙女也该随了他,人却是不错的。”   “你这意思是觉得她配得上咏思了?”何氏久居后宅,更清楚这些女儿家的事情,只道:“两人不合适。”   “我也只说他孙女人不错,也没说两人般配的话,你怎补出那么多?”   说罢这话,江宏深就掀开被子睡过去。   ***   十月初,太傅夫人何氏的五十生辰宴会,来了诸多朝野官家的人物,有些是听说莫岑在此,专程来的。何氏还专门拟定名帖,宴请梁京城中颇有名声的世家小姐。   生辰宴上,偌大的府邸喜气洋洋,各色锦衣华服如彩云般窜动。   江宏深与何氏多站片刻招呼客人,就有些吃力,只能叮嘱两个儿子在门外迎客,便先行入内去。   百年前,江府曾是大雍朝第一富商练英达的府邸,后来练英达被皇帝以勾结外邦的缘由,查抄全府,财物全充入国库。只府邸却保留下来,赏赐给开国大臣江赟,改换了府邸姓氏。   江府经过十多次的修改和加固,占地宽广,尤其是后花园,以雅致精巧著称,专引活水做了两处小池塘,并一处小湖泊。假山是从鄞州运来的奇石,花草是各类珍稀品种,兰草居多。   此次受邀的世家小姐中,林良善也在其中。   今日,她着的是淡紫色绡翠纹裙,不是平日喜爱穿的红裙,妆容也属清淡。虽看上去与平日有些不合,但也衬出几分典雅来。   她少出门,结交要好的也就两人:江寄月同李兰芝。   听说李兰芝为大嫂出头,打伤了亲哥李叙新纳妾室的头,被关在李府禁足,不能出来。   这是林良善第二次来江府,第一次已经是三年前,是被江寄月带进来玩的,可那天江咏思没在府上,最后只能败兴而归。   将礼品送过登记。前面有丫鬟带领,穿过几丛开得旺盛的月季,又过了一处枯荷池塘,才到了世家小姐们聚集的凉亭小院。   林良善眼尖地瞧见江寄月,正要同红萧过去,却见与之相谈甚欢的人是徐幼娇,脚步顿住。   “小姐,江小姐在那处呢。”红萧道。   “我们不过去。”   林良善将手中的绣帕碾了几转,道:“我们就在这边逛逛。”   两日前,林原派去的人回来说:“静慈师太尚在影梅庵,未曾去云游。”   果然同闵危说的一样。   徐幼娇开的药方早两日停了,新的药方不过才喝了一日。   林良善自觉这世没有得罪徐幼娇的地方,却得她这般的对待。她本就讨厌徐幼娇,这下更是厌恶到极点,新仇旧恨一起要冒上来,让她见着那张脸,就火冒三丈。   更何况江寄月与徐幼娇在一起交谈,看起来还有些欢快,更是令她心梗。   她真想冲过去质问,可现在是在江府,只能忍耐下来。   难得进江府的园子,在周围游逛的人不少。林良善带着红萧随意逛着,只想着消磨些时间,好等见过江咏思的祖母何氏。   她记得何氏一向爱好寡静,最不喜热闹,这次趁着五十生辰,宴请各府小姐,该是为了江咏思的婚姻一事。前世好似有这样一出,林良善也不知自己记错了没,那次自己并未收到名帖,因此生了许久的闷气。   这世虽收到名帖,却是更生气了。   越走越偏,都不知道转到哪里,离热闹的地方越远,红萧小声道:“小姐,咱们回去那边吧。”   偏此时,有一清凌凌的女声传来:“江咏思,你别躲着我,成吗?”   莫千映好不容易进了江府,却一连几天不得江咏思的待见,心中难受。她的性子耿直爽朗,有什么话就直接问出口。再者还有两日,祖父就要离开梁京城,她更是焦急。这是她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可对方却不看她一眼。   “江咏思,你是不是喜欢林良善,才这样待我的?”   这般直白的话,被她问出口。   林良善将食指放置在唇边,作噤声的动作,红萧不敢再动。   两人躲在幽暗的假山后,听着那方的回话。   不过一瞬,一道如寒冰的冷声响起:“莫小姐,你不要信口雌黄,随口乱说。”   江咏思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入林良善的耳中,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手指紧紧扣住坚硬的假山,指甲上的蔻丹被磨毁。   “我的祖父很喜欢你,他已问过江太傅你定亲没,江太傅说你还没有未婚妻。既然你不喜欢林良善,何不试着喜欢我,我这人虽有许多不足,但也有许多好。”   ……   直到两人走远,林良善还回不过神。   思绪乱成一堆,胸口隐隐作痛起来,她伸手去攥紧胸前的锦纱,皙白的脸上冒出细汗,杏眼泛红。   红萧搀扶住她,着急不已:“小姐,你怎么了?”   不知怎么,林良善好似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本不会对红萧发脾气的,可却甩开她的手,怒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费了那么多心思,竟得了这样的结果?”   红萧愣住,很快去扶住快摔倒的她,又从衣兜的一个布袋子中拿出青瓷瓶。   只不过还不等她将药丸倒出,一只素手挥过来,将瓷瓶打翻在草地中,药丸也散在泥地中,再难寻找。   红萧急地也要哭了:“小姐,你这是做什么?你的身体可怎么办?”   不,我不想这样的。   林良善呼吸有些艰难,身体里有两股气在乱窜,让她无法平息下来,满脑子都是江咏思方才的话。   “莫小姐,你不要信口雌黄,随口乱说。”   信口雌黄,随口乱说。   原来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吗?就连中秋灯会上的欢声笑意都是假的吗?   莫千映啊,没想到自己送出的棋谱,竟然牵扯出他们两人的孽缘。林良善只想大笑,可身体的痛苦让她笑不出来。   她的视线落在不过几步的小湖泊上,猛然之间,一个惊人的想法顿生。   不行,不能再这样。恶果已在前世尝过,这世绝不能再那样。   可她压抑不住那股猛烈的情绪,身体偏靠在假山上,她竭力镇定地说:“红萧,你快去找江咏思过来。”   他不过离开片刻,只要紧握机会,他和她有了肌肤之亲,也只能娶她了。   “小姐,我扶你回去。”这是红萧第一次违背吩咐。   “我没事,你现在去找江咏思过来。”   僵持不下,红萧终于败下阵来,咬咬牙,就赶去找人。   明明想让红萧不要去,但她喊不出口,等人跑远。她忍着痛,站在湖岸边。低头间,如镜的湖面倒影出的凄惨模样。   前世今生,都要用恶劣的计谋吗?   她不想如此的,不想的……若是再被人唾骂,再被人嘲笑,再被人嘲讽,她已经承受不起。   可有时仿佛是天意,在林良善向后退步时,胭脂红的莲花缠枝绣鞋偏在湿滑草地上一滑,她整个人滑入了下方的湖泊中。   冰凉的湖水争先恐后地灌入她的鼻腔之中,吞没呼吸的自由,比身体的疼痛更让她恐惧。越往下沉,光线越淡,浑浊的湖水让她无法睁开眼睛。   林良善清醒过来,她开始扑腾双臂,挣扎着浮上去,可再如何努力,湖面离她越来越高。她想起自己前世掉过水,分明自己是害怕落水的,为什么刚才会想出这种办法让江咏思娶她?   恐惧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她渐渐无力,沉落下去。   自己就是个傻子。   霎时,她想起前世闵危总是骂她傻的话,自己果真是傻的。   果然聪明人就该和聪明人在一起,她这样傻的人还是不要去掺和他们聪明人之间的事情了。   忽地,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又搂抱住她的腰,力道是那样的重,让她恢复了生机,紧紧抱住骤然出现的人。   她不想死,也绝不能死。   她无法睁眼,但还是依靠着本能缠上去,像是即将枯死的禾苗遇到甘霖,抱住对方的脖子。   闵危有些吃力,即便他擅长潜游,可这般被人缠住,也难将人救起。   他一把扣住她的脑袋,将唇贴上她的,触碰到的是刺骨的凉,比湖水更甚。还不及渡气,她已经在拼命汲取。   到底是放松了些,闵危抱住她,往上游去。   草地被两人拖拽上的湖水弄湿一大片。尽管闵危再着急,但他一面注意周围的动静,一面将人放在膝上,拍击后背。   她全身湿透,脸色苍白,眸子半睁,咳出一口口的湖水。   隐约间,林良善听见这样一声:“小姐,你是傻的吗?”   她彻底睁开眼,喉间最后一口湖水吐出来。   在闵危松了一口气时,正要唤她,脸上却被甩了一个重重的巴掌。   “为什么是你救我!”她尚且被湖水浸湿的脸颊上流下泪水。   远处有嘈杂的人声传来。 第四十三章   这—巴掌,她似乎用尽了仅剩的力气,而后朝前扑去。   闵危怔了—下,却还是及时将她拉住,不让她摔落在草地上。   脸上—阵辣痛,他从前被人抓住,也被打过巴掌,甚至打得嘴里吐血,可远远没有这次来的痛。她的眼神,真是恨极了他。   三日前,中秋灯会,他们在小巷子时,她分明不是这般的。   闵危虽胡思乱想,但听得人声离这边越来越近,也不说话了。   他的视线落在她莹白小巧的足上,方才在草丛上滑倒落湖时,—只绣鞋被蹬落在岸上。他将人抱住,又伸长手拿过那只歪倒的莲花缠枝绣鞋,抬眼看了下她惊惧的脸,抿了下薄唇,轻声道:“小姐,我帮你把鞋穿上。”   林良善在他话音刚落时,就慌得撑手往后退,可她已经没了力气。多动—下,肺部就泛起落水时的窒息感。   “不要!”   她的声音嘶哑。   在如此下去,那些人将会过来。没有任何迟疑的,闵危轻握住她的脚踝,任她如何使力蹬踹,也只低眉敛目地给她穿鞋。   他的动作迅疾,却又温柔。尽管脸上的疼痛在警示他,面前这个变脸多化的女子,在片刻前刚甩了他—巴掌,而他竟还做着这样低微下贱的事,真是忘记了恶劣的本性。   闵危给她穿好鞋,又将那湿透的翠纹裙面拉下些遮掩。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道。   落湖后,她之前的那些怨气闷气似是散在冰冷的湖水中,不见踪迹。只是她被闵危救上岸后,被他的这些动作弄得又慌乱,更何况她想起在水下时,自己好像和他……而现在,他还看了她的足,替她穿鞋,前世都没这般亲密过。   他本不该出现在江府的。   闵危听着愈近的声音,倾身将她脸上凌乱黏腻的湿发顺到耳侧,—双黑白分明的凤眸看着她,启唇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闭上了。   林良善见他脸上红色的巴掌印,手微微颤抖,自己竟打了他。   “你,我不是……。”   只是她还没有将话说出口,就眼睁睁地瞧着他跳入湖泊中,咕噜咕噜的水泡不断破碎在湖面上,然后湖泊再次恢复平静。   红萧去寻江咏思时,未曾料到林良善是抱着那样的心思,因此等人到的时候,见着浑身湿漉漉的她坐在—席青草地上,对着湖面发呆。   —同来的还有莫千映。   林良善听到身后动静,转过头去看他们,更准确的是看江咏思。他显然被她的模样吓到,清隽面容上有十足的愕然。   “红萧,过来扶我起来。”林良善收回目光。   红萧跑过去,将她搀扶起来,惊慌而害怕:“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此话刚落,又出现两人,正是江寄月和徐幼娇,两人手挽着手。   江寄月直冲过来,道:“善善,你落水了?”   这样明显的事情,人人都看得出。   江咏思终于反应过来,他微侧首,不敢看她湿透后,衣裙勾勒出的曲线,沉声跟随江寄月过来的丫鬟道:“你快去找—件干净衣衫来。”   丫鬟赶忙跑回去拿衣衫。   十月初,已是入秋。林良善全身泛冷,唇瓣泛白,不过都不及心中的冷意。   —旁的徐幼娇见着此景,却只林良善—人浑身湿透,心下疑惑。   她记得前世的林良善并不会凫水,—次落水,是闵危救的她,怎现在却只她—人湿身,难不成是她自己游上来的,不可能。   江寄月有些懊悔,那时她是见着林良善到凉亭边的,可徐幼娇拉着她说话。她想着过—会儿再去找林良善,可不想就这片刻功夫,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她过去要安慰两声,却见林良善轻咳起来。   “善善,你的身体可有事?”   林良善依靠着红萧,苍白的脸上出现突兀的笑意:“我没事。”   “你们不必担心,我刚才不小心脚滑,沾了些水。”   这样的谎话,直接被莫千映揭穿:“你这样子哪里是沾了些水,是落湖才对。”   江寄月后怕地拍拍胸口,想起什么,道:“善善,你记得你好似不会凫水,你是怎么上来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也觉这样的问题不对。   这疑问正是徐幼娇所想。   “你记错了,我是会凫水的。”   她不清楚闵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水中,又为什么会突然消失水中,但她不能将方才的—切说出。   她故作镇定地看着他们,—个个地看过去,偏对上江咏思探寻的眼神。   林良善微微笑起来,多少有几分涩然。   丫鬟回来的速度很快,红萧将干净的衣衫披在林良善身上,又扶着她去往客房休整。   江寄月也跟随—同去,而徐幼娇若有所思看了—眼走远的人,同灵鹊回了园子。   早就潜入湖中的闵危,屏气,透过清亮的水面,看见先行赶到的人。   “为什么是你救我!”   原来她想要救自己的人是江咏思,难道她会如此生气,气到打他—巴掌。从前在府上,不管他做错了什么事,她从未这般对他。   自己约莫就是蠢货,就像娘骂的那些男人。   自中秋灯会那—晚过后,闵危就在筹划要离开梁京的事情,最终在丞相府的书房中找到—册梁京城的地形图。他本想不经城门,顺着潜嵩山脉翻过,正好可入到北疆的小道,能省下许多功夫。   今日徐幼娇会到江府参与宴会。天未亮,闵危便离开丞相府,随身只带了—块玉佩赶往潜嵩山脉。不过行至半路,脚步顿住。   就这样在荒芜的山道上思虑许久,他咬牙,转身折回。   他还想再见她最后—面,—刻都不能再等。   她应该也在江府。   那册地形图清清楚楚地留存在闵危的脑中,他自然知晓这样的宴会防守严备。江府后花园中的小湖泊连接梁京北城门处的—处大湖泊,他便顺着水流方向,游了进去。   偏是天意弄人,—片冰凉的湖水中,他听到湖面有重物掉落,凝目看去,却见是熟悉至极的身影。   沉在水中的闵危见着林良善已被人护着离开,不由松了口气,竟感激起自己的这般愚蠢行为。   湖岸边,只单留两人在原处。   江咏思走至林良善落水的地方,用手拨开青草,看了半晌错乱的脚印,而后又看向平静无波的湖泊,眼中有沉思。   突然想到什么,他盯着适才林良善藏身的那块假山,—动不动。   “怎么了?”莫千映问道。   江咏思转身,眼神凉薄地看她—眼,迈步离开。   何氏得知刑部右侍郎林原的妹妹落水,忙着两个儿媳去看望,满是担忧这生娇体弱的林小姐在江府出事,折损了今日的好运。   她很不喜林良善,因这女子很是能缠江咏思,还闹出了许多的笑话来。可在拟定名帖时,从不管后宅之事的江宏深却道:“再加—个林安的女儿吧。”   既然人是竖着进的江府,就绝不能让她横着出府,要是传出去,准得在背后议论江府。   林良善见着何氏,原先准备好的言辞全都埋入脏腑,虚弱笑道:“江老夫人,给您添麻烦了。”   “我已让人去请大夫,你且等等。”   “江老夫人,不用了,我平日吃的药还放在府上,今日忘了拿来。”   何氏颇为无奈,见她能站立,不敢再多耽误,忙叫人去准备马车,要送人回去。   “祖母,我陪善善回去。”江寄月道,想要弥补。   “好,你陪林小姐回去,若是见着刑部右侍郎,要记得向他赔罪才好。”   何氏吩咐儿媳带人去库房拿了些珍贵补品,—并送到林府。   “江老夫人,不用这些,都是我自己不小心……。”   “不过是—些补品,你身子弱,拿去补补也好。”   推辞不过,林良善只能点头,道:“多谢江老夫人。”   马车上。   江寄月始终低着头,犹豫许久,还是去勾住了林良善的袖子,小声道:“善善,你是不是生我的气?气我没理你?”   林良善只觉疲惫不堪,落水后的湿冷还萦绕在身上,想及徐幼娇,她说:“我没生你的气。”   她紧紧抱住温热的手炉,却是没看江寄月。   —度的好友,与自己最厌恶的人在—起畅谈,她到底难过了。   原本—切都该按着自己的想法走,可好像自徐幼娇回京后,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偏离。   “你这样子分明是生我的气了。”江寄月握住她的手,碰到—片凉意。   “我真的没生你的气。”   “既然你没生我的气,那就是被堂哥气到了!”   林良善不语。   江寄月觉得自己找到真正的缘由,道:“你别气,莫老夫子和祖父是师兄弟,这回好不容易来府上坐坐,莫小姐也跟着来玩,明日就会离开了。而且堂哥也没理她,你放心好了。”   “嗯,我知道。”林良善木讷道。   她的神色淡淡,像是随口敷衍。   回府后,林原还未回来。   “你好好修养,我就先走了。”江寄月嘱咐人将那些补品摆放妥当。   林良善点点头,道:“天色快晚了,你早些回去也好。”   这晚,林良善又是—人用的晚膳。   沐浴过后,她半靠在小榻上,任红萧给她擦拭长发,差不多时,她道:“红萧,你把那盏宫灯扔了吧。”   “什么?”红萧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把那盏宫灯扔了,江咏思送我的那盏。”她重复—遍。   红萧:“小姐,真的要扔掉吗?”   先前小姐说要烧掉那只凤凰风筝,最后也没舍得,那盏漂亮的六角宫灯,也该不会真扔了。小姐说的该是气话。   “扔了,我不想再多说—遍。”   林良善无力地说完这两字,趴在小榻上,阖上眸子。   在湖泊中即将窒息而亡的那刻,这世种种在她脑中回放,毫无遗漏地宣告着她令人耻笑的行为,而江咏思的话也在—遍遍地回荡。   她忽然不想折腾了,就这样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再说一遍,本文女主前世是女配的设置,性格有很多缺陷(前世男主也很有问题,这两章会出来的,到时候再写)。全文还没走到三分之一,从这章起会有所成长,但也不可能变成另一个人。如果有实在接受不了女主的,可以弃文,不用勉强自己看下去,毕竟讨喜的小说女主有很多。应该也是我第一次写文笔力不够,才塑造了这样一个令人讨厌的人物(不过我还是想在这里说一句,女主为什么会有跳湖的想法,可以联想前面的章节,徐幼娇开的药方是有问题的,会扩大人的情绪,引发胡思乱想。而男主拿到的新药方才吃了一天,根本不能及时消除之前的影响)。   今天说的有些多,评论区在连载期间我不会再看了,完结后我再看各位的意见,还是感谢各位的支持了。 第四十四章   薄云笼月,秋风骤起。   窗边,江咏思手捏一卷书,却始终看不进一个字,干脆弃置在桌上。手抚上紧皱的眉心按压,长叹了一口气。   今日在与莫千映说完那通话后,他烦不胜烦,不想再搭理她,就径直离开。   还没一会儿,红萧来找他,说是林良善的疾病发作,想要见他。   当时他满心焦急担忧,等红萧带着他到了小湖泊边,见着全身湿透的林良善跌坐在地,更是忧心不已。   无奈身旁众人看着,他也只能对丫鬟说一句:“你快去找一件干净衣衫来。”再这样浑身湿漉漉的,她的身子恐怕受不住。   淡紫色的衣裙将她的身姿勾勒地一清二楚,他不敢多看,偏过头,余光却是清楚地看见她的淡容,尽管浑身乱遭遭的,却丝毫没有落水后的惊慌和害怕。想及红萧的话,他心中起疑。   堂妹江寄月将他的疑惑问出口:“善善,你记得你好似不会凫水,你是怎么上来的?”   林良善不会凫水一事,他是知晓的。   大概是前年的盛夏,她守在书院门口等他散学。被同窗笑话,她也只管笑着望过去,还是硬拉着他到微山湖畔游湖采藕。   近黄昏,远处的天色落着橘红色的余晖,荡漾的湖水折映出层层闪烁的碎光,晚风吹进浓密的荷丛中,送出阵阵清淡的花香和女子们的欢声笑语。   “咏思哥哥,我们一道去玩。”她高兴地攥住他的袖子,到了湖畔边一个等客的船夫面前。   “我们租一条船,要多少银子呀?”   他说:“善善,今日我课业繁重,要回府温习,不能同你一道玩。”   “书中还说要劳逸结合呢,你别一整天盯着书看,多累啊,和我一起去摘些莲蓬,就当放松了。”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已经拿了银子递给船夫。   “喏,我银子都付了,可不能浪费。”   他还要拒绝,莲花深处突地传出一声声的尖锐叫声。   “有人落水了!”   “快救人啊!”   ……   呼救的声音此起彼伏,打断林良善要登船的动作。   等那落水的女子被救上岸,已然是一副劫后余生的哭腔模样,好友围住她关切不停。   “咏思哥哥,要是我落水了,你会救我吗?”   他见林良善盯着那幕场景,眼中有显然的害怕,便道:“善善,我们还是别去了。我凫水不精,要是等会儿发生这样的事,该如何是好。”   该如何是好?   如今江咏思回想起这些,不免埋怨起自己。   那天,两人终究没有去游湖采藕。可两天后,他收到了一袋子莲子,粒粒白嫩肥胖。   “咏思哥哥,这是我昨日从采莲女那里买的,花费了我许久时间才剥好这些,手指头都疼了。”她伸出红彤彤的手在他面前晃荡,笑眯眯道。   那时,他说了什么,好像是:“你以后别做这些,我不喜欢吃莲子。”还是其他什么话。   灯纱罩中的烛火忽明忽暗,江咏思想起林良善的那句话:“你记错了,我是会凫水的。”   她明明不会凫水,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可若真的不会,她又是如何从湖泊中上岸的。小潺湖虽小,但也不算浅,她不可能独自上岸。   对上他探究的眼神,她只微笑地看他一眼。   应该不会是那样的反应,若是从前,林良善该会向他哭泣,以此得到他的怜惜。有什么在发生改变,在他即将要抓住时。   众人离去后,江咏思走至湖畔,蹲下身细看那处有些塌落的草地,拨开青郁的草丛,错乱的脚印交叠在一起,带有水迹。是刚踩踏上的,且是两个人的脚印。   一双小巧,而另一方要大得多,分明是男子的脚印。   可水迹只那处有,其余地方再无。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人还在小潺湖中。   那刻,他不禁心下冷笑,到底是什么人让林良善如此维护,竟对着众人面不改色地说谎。   在转身的瞬间,江咏思看见了那座奇形怪状的假山,一瞬间想起什么,莫名的火气消散,脸色难看起来。   莫千映与他的对话,应该是被她听见了。   “嗵嗵”的敲门声突兀地在夜间响起。   “进。”   学素进门后,见着公子阴沉沉的脸,不由抖了下,然后端正地站好,道:“公子,我已着人查了今日府中所有的人员往来,没有发现可疑之人。只小潺湖与北城门寒澄湖的连接处,似乎被人破坏了。”   他这话一出口,却感觉面前之人身上冒的冷气更甚。   “可找到人了?”   学素:“还未。”   “那就派人继续找,一定要将这贼人找出来。”语调严厉非常。   “另外这件事先不要被祖父他们得知。”   “是。”   正此时,敲门声再起,门外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咏思,可睡了?”   江咏思收敛神情,恢复沉静。开门,果然见着是祖父江宏深。   “这都多晚了,还没睡呢。”   “祖父,我稍后就睡。”   江宏深今晚来此,是有事要问:“我听说今日林安的女儿在咱们府上落水了?”   “是。”   “可有大碍?”江宏深看着他,沧桑的眼中有试探。   江咏思微皱眉,道:“祖母及时让人送她回府,寄月也是陪同去的,应该没什么事。”   “你可知道这次后花园小宴,你的祖母本没那个意向请她,是我让你祖母加上她的名姓?”   这回,江咏思沉默下来。他自然知道这事,还知道这回小宴是祖母有意为他掌眼将来妻子。   “你今岁虚十七,也不算小,可谈论亲事,不然我也不会允许你祖母彻底机会宴请各家小姐。虽林安的女儿赠送你棋谱,还为我选了那盆心仪兰草,但婚姻一事不是儿戏。况且今后江家要你来支撑,不说你现在仕途之路未定,即便定了,以后你的正妻也得是端正温婉,与你门当户对的。”   “至于林安的女儿,我们便用其他方式弥补。”   江咏思不曾想过江宏深会直接点破,一时僵硬在原处。   “以后你会知晓我今日说这番话的用意,早些睡吧。”   江宏深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然后跨门而出。   学素自小跟在江咏思身边,人早就学精了。这些时日,他当然看出了公子对那林小姐的与众不同,上次是查真宁的来历身份,这回是查偷溜进府的贼人,这些都与林小姐相关。可现在江家的掌权人发话,那他还要不要接着查?   “公子。”   江咏思闭目,没等他说完,就沉声道:“接着查。”   这厢,徐幼娇回丞相府后,被胆战心惊的仆从告知闵危不见了,顿时怒不可遏起来。   “还不赶紧去找!”   到底没忍住怒气,她挥手将檀木架子上摆放的青花瓷瓶打翻在地,顿时碎片散落各处。   灵鹊不敢上前,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小姐,小心伤着你。”   徐幼娇瞪她一眼,坐到软塌上,仍觉气极。花费许多时间精力将人弄来丞相府,还派了仆从暗中看管,却还是让人跑了。   不对,闵危不是吃了消愁散,忘掉了之前的事情吗?在府中时,他也是安分守己,没有做出什么异样的事情。   闵危绝不可能突然消失!   不知怎么,徐幼娇想起今日林良善落湖后的种种异常表现。   与江寄月的交谈中,她自然得知了莫千映喜欢江咏思的事情,而林良善怎那么碰巧就落湖了?前世的她根本不会凫水,又是如何得救的?   难道林良善又与前世般,想用这般愚蠢的方式吸引江咏思的注意?可众人在场时,她又是冷漠的神情,像是不在乎。   许多疑问生成,徐幼娇头疼地揉着脑袋。等等,她好像忽略了一件事。   莫岑。   是了,她记起自己嫁给段昇后,为他筹谋划策,其中就包括拉拢闻名天下的莫岑。当时江咏思是段昇的谋臣,她本以为借着江宏深与莫岑的关系,可以让莫岑协助段昇夺位,曾多次派人去拜访他,却得不到回应。   就连江咏思也去拜访,也得了个冷脸回来。   怎么这世莫岑会愿意来江府,而且在与江寄月的谈话中,莫岑似乎还很喜欢江咏思,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呢?   徐幼娇轻皱细眉,联想起七月,在醉仙楼看得那出好戏,姣好的面容慢慢扭曲。   她得想办法与莫千映见一面,找寻真相。   还未从寒澄湖浮出水面,闵危就觉出岸边有人在暗察。天色正好昏暗下来,他才借机从一处小坡逃离,若是白日,他必然会被抓住。   只略略思索,他大概确定了岸边之人是来做什么。   寒澄湖在梁京城北门,因临近荒山,很是偏僻,就连在这处聚居的百姓多为家境贫苦。可来人的衣着服饰明显是富贵之家,且带着刀剑一类,眼神凌厉。   江家大公子吗?闵危从小潺湖离去时,正见他蹲下身体查勘岸边的情况,该是发现了不对,才派人来查。   这时的闵危竟然在想:小姐有泄露是他吗?这样的念头刚出,他就立即摇头,小姐绝不可能泄露是他。   不管是因为他救了她,还对她做了那样过分的事,她怕人知道后,会遭人非议;亦还是她不想让人得知他的行踪,想要保全他,就像中秋灯会,那个小巷子的事情,她没有向任何人言说。   他希望是第二种,可想起她那句话,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又耷拉下来。   已经耽误去北疆的行程,他在树林中想了片刻,还是决定先去浪客虹的居所槐水巷子。这次落水,小姐的身子恐怕会不大好,他想等她好些再离开。   身上的衣衫还在滴水,闵危起身,一面注意岸边之人的动静,一面扭着衣衫上的水。   待弄的差不多,他才动身要前往槐水巷子。   可还未走出三步,胸口开始泛起剧烈的疼痛。仰头望着林间上方的一轮镰月,闵危的眼角泛红,发丝上的水珠混合着削瘦脸颊上的汗水,滴落在腐烂的落叶中。   原来是月初,三生蛊发作。他倒是忘记了这件事。   ***   茶楼中,徐幼娇靠坐在窗边,看着楼下马车中下来的黄衫女子,不由一哂。   今日午后,莫千映本要与祖父莫岑离开梁京城,往南边而去。她不愿离开,却不想再三语磨被江咏思的娘亲听见,开口让她留在江府。她当然高高兴兴地答应了,莫岑也无可奈何。   回到客房,忽有一丫鬟递予她一封书信,道:“莫小姐,这是丞相府的大小姐让我交予您的。”   拆了信,看了里面的内容,莫千映是再也坐不住,赶来茶楼赴约。   “莫小姐,昨日我们才见过的。”徐幼娇给她斟了一杯清茶,礼貌道。   “你说有办法让江咏思喜欢我,是真的吗?”   莫千映是直性子,不想多说废话。   徐幼娇笑起来:“是,我与江小姐的关系好,知晓了许多关于江大公子的事情,大概能琢磨出他喜好什么。”   她的笑容像是初春的桃花,娇艳而动人,让莫千映看得自惭形秽,暗思自己的长相远不及这位丞相府的大小姐。   “你该不会也喜欢江咏思吧?”   徐幼娇被这单纯女子问地愣住,喝了一口茶,才道:“不喜。”   江咏思此人,面相才华家世俱属上乘,可到底只能做臣子,够不上帝王的位置,太忠诚,野心不够。   她见着莫千映脸上的欢喜,将茶杯放下,不紧不慢道:“不过在我告知你江咏思喜好之前,我想得知一事。”   徐幼娇的语气很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喜欢上他的?”   这个问题,有些羞耻。   莫千映咬咬唇,不好意思将两人相遇的事情娓娓道来。   徐幼娇越听,脸色越沉重。   “棋谱?”   莫千映:“是,我的祖父喜欢围棋,尤其崇拜北厝大师。也不知道江咏思是从哪里弄来的棋谱,祖父说应该是《百变效古棋谱》的遗本,只是残缺了一部分,他还可惜得很。”   她见徐幼娇不对劲,两只手攥地紧紧地,眉头紧锁,像是在想什么重大事情。   “徐小姐,怎么了?”   《百变效古棋谱》,在前世,徐幼娇便有所耳闻。因要拉拢莫岑,理所应当要投其所好,只是北厝遗留的棋谱实在找寻不到,其余人的棋谱,莫岑又看不上。后来,她听说闵戈的小儿闵容找到了这被尘世蒙蔽许久的棋谱,还拜了莫岑为师。   一个可怕的想法冒出来,难不成林良善也重生了?   若是真的,这一切都变得合理了。为什么本该等待她救治的闵危,会被林良善带到府上?为什么江咏思会得到莫岑的青睐?为什么每次两人见面,林良善都会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看她?……   闵危的消失,该是林良善所为,要不然一个失去记忆的人,为什么会毫无踪迹可寻。   徐幼娇无法再忍耐心中的冲动。难怪,难怪所有的事情不受她控制地发展,却原来是这个缘由。   莫千映被对面之人的神情吓到,不由朝后边的榻退了退。   即便是拥有倾城之姿的美人,她也不想再多待在这处,忙起身道:“徐,徐小姐,我有事,就先离开。”   就在莫千映即将走出雅间时,身后传来一道冷声:“莫小姐,我不妨告诉你,江大公子是极其喜欢林小姐的,就是那位落水的林小姐。”   人一走,灵鹊的腿肚子颤地更厉害了。   “灵鹊,我们回府。”   “是,小姐。”   ***   一连几日,江寄月被江咏思托付了书信到林府。   “善善,堂哥给你的书信,你便回一封吧。”   虽江寄月夹在两人中间颇为难做,但还是偏向自家人。况且她再三解释莫千映不过是一个住客罢了,江咏思不会喜欢她的。   林良善看着好友情真意切地劝说,还是没接过书信。   她万分难受,心口就像有一把钝刀子在不断地拉磨,势必要将她割地心血淋漓。她对自己说:“既然决定放下,为何还要犹豫不决,是不是还要经历一遍那样的痛苦?”   “寄月,你告诉他,我以后不会再缠着他了,以后也不必再给我书信。”   决绝的话出口,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杏眼酸涩,也一齐憋回去。   窗边的白白跳到桌面上趴着,歪着头,就像平日,想让她摸摸它。可等了许久,白白也没等到温暖轻柔的抚摸。   “寄月,你将这只猫带回去给他,就说我不喜欢猫,很是烦人。”   林良善将猫抱起来,放在膝上,最后挠了下它的脖子。白白听不懂人言,依旧享受地眯起湛蓝色的大眼睛,慵懒的模样。   江寄月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般,忙不迭站起身,道:“善善,堂哥写的三封信,你都没回。你都不晓得这几日他的情绪有多糟糕,我都被他骂了。”   “善善,你别为难我。”   林良善苦涩地笑了下,道:“好,我不为难你,你等等我。”   她拿过桌上的毛笔,铺开一张雪白的纸,用笔蘸了些浓墨后,悬在纸张上方。   “善善,你还没看堂哥的信呢?”江寄月将信封递过去。   “不用看了。”   江寄月无法,抱着猫走远了些,不去看她落笔内容。   这封信,林良善写得极慢,慢到边写边流泪,袖子湿了一大片。没什么不忍,在再次体会死亡之后,她不想再折磨他人,也不想折磨自己了。   “寄月,你把这信带回去给他,还有这猫,他不会骂你的。”   “算我求你了。”她哽咽道。   江咏思在府中等得心急,没法静下心看书。   屋外传来走动的声音,他慌得将手中的红梅香囊放进抽屉,合上。   一只猫窜进来,迈着轻盈的步子打量着周围环境,浑圆的身体像是一只球,长长的尾巴乱晃个不停,有几分陌生焦虑。   江咏思一直盯着猫的动作,整个人动弹不得。   江寄月晚了好一会儿进门。   甫一进屋,就迎上一道冷硬的目光。她慌张地将手中的两封信丢到他的桌上,道:“这是善善给你的信,我先走了。”   话没完,人早就跑远了。   江咏思仿徨良久,终拿过信。他感觉得出这封信的沉甸,深吸一口气,拆开了。   不过寥寥两句话:江咏思,以后我不会再缠着你,你放心。猫,我不是很喜欢,照顾起来多有麻烦,便送还给你。   直呼其名,是第一次。   以后我不会再缠着你,也是第一次。   你放心。   他要如何放心?   江咏思瞬时怒从心起,尤其是见着那只有悠闲的白猫后。若是真的不喜,她早该说出口,而不是此时。若是不喜,那日中秋灯会,她会为了一只猫追到小巷子?   可这怒气消失地很快,他沉默地将信封上的墨字看了又看,该是他那日说的话让她伤心了。   莫千映问他:“江咏思,你是不是喜欢林良善,才这样待我的?”   他嘴上说的是:“莫小姐,你不要信口雌黄,随口乱说。”可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   他如今不过是一个毫无前途的世家公子,在还没有春闱中举前,他不敢对林良善说出任何承诺的言辞,也不想因此让人污了她的闺誉。即便祖父的警示在前,若是他知晓她就在假山后,也绝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此刻,江咏思万分懊悔自己的先前的所作所为。   白猫迟疑着靠近萎靡不振的人,跳到混乱的桌面上,用爪子拍了拍那人的手臂。   江咏思抬头,抿唇看着猫。原先送出去时,还是苗条身材,现今却胖了好几圈,毛发光亮顺滑。   兴许她说的都是气话,他努力地笑了笑,可这强行挤出的笑容有几分滑稽。   ***   林原不晓得骄纵妹妹和那江大公子又发生了什么事,见着最喜欢在桂花树下睡觉的胖猫不在,问红萧:“白白去哪里了?”   红萧压低着声音道:“小姐把猫送还给江大公子了。”   “怎么回事?”   红萧不说话。   林原的两条浓眉皱地紧巴巴,走进屋内,见林良善正半撑着下巴看书。   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到她旁边,轻声道:“你和江咏思怎么了?”   林良善保持着那个姿势,声音有些哑:“没怎么。”   “那你把白白还回去了?你不是很喜欢它吗?每日都得抱着它玩好一会儿。”   “哦,我只是以后都不想再见他了。”   这句话轻飘飘地传进林原耳内,不过他不信。   “你俩又闹什么矛盾了?说与我听听,我好替你教训他。”   “没闹矛盾,我是真的不想再见他了。”   林良善正视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林原见着这架势,顿觉不妙,声音更轻:“他欺负你了吗?”   他的神情太认真,仿佛她说“是”,他就能立即冲出去为她报仇。林良善憋不住眼泪,扑到他怀中,抽噎道:“哥哥,我真的不想再见他,以前是我太固执,一直缠着他,让你总担心我。以后我不会了,不会再缠着他,让你难做。”   眼泪倾泻而出,沁入林原深色的官服中。   林原心疼地抱着她,轻拍她瘦弱的后背,柔声安慰道:“好,江咏思没什么好的,也没什么可稀罕的。咱们家的善善那么好,哥哥再给你找个更好的。”   想起她在江府落水,林原火气更甚。   这件事后,林原担心她常闷在府中,对身体不好。   张管家提议:“今年庄子的橘园结了许多好果,小姐不是喜欢摘橘子吗?可以让小姐去庄子上散散心。”   林原将这件事说过后,林良善点头道:“好。”   府中确实闷闷,也没什么事做。   翌日清早,天朗气清,秋风送爽。   林良善与红萧坐着马车,一路上慢悠悠地赶往梁京城南城门处的林家庄子。   因着落水,林良善每日吃药,很容易疲惫。昏昏沉沉间,也不知到了哪里,等她醒来,掀开靛青车窗帘子往外面看,却是一片层叠山峦,郁郁青青,景色尤美。   “红萧,快醒醒!”   林良善有些惊慌,把红萧摇醒,指着外面问道:“这是去庄子的路吗?”她记得好似没有这般荒凉的。   红萧迷糊地揉揉眼睛,道:“不是去庄子的路啊。”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   “冯叔!这不是去庄子的路啊!”林良善朝外喊道。   却没得到回应。不可能,冯叔虽有些耳背,但每回听见,都会回她的话。   “冯叔!”她又喊了一遍。   没有回应,而马车还在不停往前行进。   两人面面相觑,红萧一把掀开车帘,却见车辕上驾马的不是冯叔,而是两个黑衣人。   红萧大惊:“你们是谁!”随之看见他们手中的刀剑,一下子噤声了。   林良善吓得捂住嘴。   两个黑衣人蒙着面,看了她们一眼,邪肆的眼闪着光亮,挥动马鞭,驱使着两匹马跑得更快了。   马车中,林良善急促地喘着气,手紧紧地攥着绯红的裙面。   “红萧,冯叔是不是没了?”   “小姐,我会护你安全的。”红萧握住她的肩膀,尽管再害怕,她还是坚定道,脸上划过一抹决然。   林良善拉住她的手,强行冷静道:“红萧,我不怕,我们先问过他们的意图,再……”   马车停了,车帘子被锋利的刀划断,掉在泥泞的地上。   “林小姐,到地方了,下车吧。”一高瘦的黑衣人抽出刀,对着马车中的林良善。   忍住恐惧,林良善和红萧下了马车。   “你们想要什么?是想要财物吗?多少都可以,只要你放过我们。”林良善颤巍巍地要站不稳,却仍装作镇定道。   黑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起来,道:“林小姐,我们知道你是刑部右侍郎的妹妹,既然敢绑你,自然不是为了那区区财物,而是要你的命!”   凌厉的话音刚落,手中的刀已经劈过来。   红萧自小习武,又被镖师王泰教习过,虽实战不足,也有功夫在身。在利刀劈过来时,看准时机,一拳击向那人的手臂,脚也踹向他的下盘。   黑衣人没料到一个婢女竟会武功,大意之外,收敛散漫的态度,持刀转向,横劈向她的脖子。毕竟买主可是花了大价钱请他们两人出手,要这林小姐的命。   “小心!”林良善大喊。   红萧及时躲避开,着急道:“小姐,你快跑!我来拦住他们!“   可红萧对付一人已极其吃力,手臂上被利刃划开了大口子,鲜血直流,哪里还能应付另一个人。   稍矮些的黑衣人嘿嘿一笑,上来就要抓住林良善。   潮湿的密林间,林良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身后的黑衣人像是在逗她玩,追地不紧不慢。   不!她不想死!   林良善只觉心口一阵阵地抽疼,可绣鞋还是踩断了枯枝,朝前不断地跑。摔倒在荆棘上,她也不敢犹豫,赶紧爬起来继续跑。手掌处被长刺戳破的细小伤口流出血,发麻发疼。   这样的奔跑,直到一处断坡才停下。   林良善的整张脸惨白异常,她不断地在后退,喘着微弱的气道:“你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满足你,只要你放过我,放过红萧。”   “林小姐,很抱歉,买主花了大价钱买你的命,要是今日不杀了你,我们兄弟两个在江湖上难以立足。”   此话落地,长剑直刺过来。   林良善睁大着眼看着逼近的剑尖,脚一直往后退去。   “不!”   一道厉声从黑衣人的身后传来,还没等他反应,脖子后处一疼,身体僵硬住。膝盖被狠踹一脚,黑衣人跪倒在地。   林良善看见了身后之人,是闵危!   他冲过来,夺过黑衣人手中的剑,一剑砍向那颗头颅。   巨大的惊喜一下子从心底冒出,林良善想要唤他,可方才后退的太多。砂石滚动间,她的身子一歪,朝断坡下方滚去。   闵危从未这般害怕,这股情绪在不断噬咬他,让他不能冷静。   在看见林良善滚落下去的刹那,他飞身过去,抱住她,将她紧紧锁在怀中,双手护住她的头。   窒闷的怀抱中,林良善想要抬头看他,却根本动不了。模模糊糊见,她听见一道坚毅的沉声:“小姐,你别怕。”   两人的身躯紧抱,顺着嶙峋的砂石滚落而下。   林良善从未觉得时间有那样的漫长,他的手始终放开。她的后背被一块块的石头割伤流血,耳边听到的是他胸膛中跳动剧烈的心跳,伴随一声闷哼。   “放开我!”她说。   可他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将她抱得更紧。   终于到了坡底,他的一只手还是护住她的脑袋,一直手抱住她的腰。   林良善忍着身上痛楚,艰难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却见他已伤痕累累,手臂腿上没一处好的,都在流血。脑袋后也在流血,嫣红的血将那些灰色坚硬的石头都染红了。   她怔怔地看着闭眼不醒的他,泪水滑落下来。   林良善抖着手,摸上他的脸颊,颤声唤他:“真宁。”   “真宁,你别吓我,你快醒醒,快醒醒!”   那刻,无边的绝望席卷着她,让她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 第四十五章   长化三年九月,叛臣闵危率军攻入梁京,直捣皇城。惠仁帝被其斩杀在宣武门,朝臣府宅俱被逆军控制。   闵危龙袍加身,登基为帝。一面以雷霆手段整治朝堂,肃清前朝政党,另一面颁旨赦恩,减轻百姓赋税徭役。整整三月,京城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开春后,积雪消融,嫩叶新发。大雍不再,魏国初立,改年号为建兴。   议政殿中,连续多日,以徐敬为首的大臣们接连上奏。按照律例,新帝该娶纳后妃,设立后宫,以绵延子嗣。   新帝端坐龙椅之上,半眯着凤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下方心思各异的臣子,将目光落在一人身上,突然道:“户部尚书以为呢?”   户部尚书江咏思微僵,低着头,道:“臣无议。”   这些个大臣在朝堂浸淫十几栽,甚至更久,已经察觉出不对劲,都闷着声不说话。偏御史大夫耿直,头硬着上奏,言说古国帝王未有皇嗣,致使无继亡国。   整个大殿中都是他一人言之凿凿的劝诫。   新帝的表情显而易见地阴沉下来,冷声道:“国家初立,尚有许多要事处理,例江南水患病灾、北方干旱蝗灾、流民安置牵引,还有未收复的失地:金州六城,西北十六城,岭南四州,况外界还有齐国和楚国的扰乱。爱卿不与这些提意见,反盯着这些微末小事,是觉得这御史大夫的位置坐地□□稳了吗?”   此话一出,御史大夫白了脸,忙跪地道:“陛下恕罪!是臣多嘴了。”   新帝未让其起身,只笑道:“众卿可还有事要议?”   朝堂之上,恢复了议论国事的火热场面。   建兴三年四月,魏帝闵危先是以谋反罪查抄丞相府,赐死丞相徐敬,羁押流放徐氏一族。五月,他在众臣的反对声中要御驾亲征岭南,将国事移交端王闵容后,并亲上焦纵山请莫岑下山,封其为丞相,与太傅江宏深共同帮辅朝中要事。   建兴三年六月,魏帝亲率黑甲卫赶赴岭南,在瘴气满生的山林间,与蛮族争斗近两年。军队本有十万之众,后只剩余两万,死于毒瘴沼泽的士兵不计其数。最终,丢失二十二年的岭南四州得以收复。   建兴六年二月,魏帝只回到梁京城一个月,再次出征金州。金州临近南疆,又有齐国在其中作梗,六城收复时,已经是三年后。   这次,魏帝受了重伤,带剧毒的倒齿箭贯入心脏,众人皆以为他活不了。前朝残留的余孽开始作祟,甚至打出亡魏复雍的旗号,游说众人魏帝是逆臣贼子,这是上天要亡他,让他入十八层地狱。梁京城的议政殿中,有些臣子的野心开始窜动,端王竭力控制局势。   却不想三个月后,魏帝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大殿上,他歪坐在龙椅上,掀着眼皮,懒洋洋道:“朕听闻这段时间,有些人好似不安分。”   底下有人快要站不住。   “端王,你来说说吧。”   这一波肃清,又死了百余人。就连在外隐藏的前朝余孽也一并拎出来,处以五马分尸之刑,尸首挂在城门处令人围观。   此事过后,御史大夫再次上谏,让魏帝立后选妃。若是立国之初,国事繁忙,且朝局不稳,倒也罢了。可如今国内太平,百姓安业,失地只剩余西北十六城,一个皇帝再不设立后宫,就太说不过去了。   况且魏帝常年在外征战,这回还因毒箭差点身亡,更是令一众跟随其谋反的臣子担忧,接连附和御史大夫。就连丞相和太傅都在劝谏。   那是魏帝第一次在众臣面前动怒,一脚踹翻了面前案几,奏疏散乱着滚下台阶。   众臣抬头再见,玄色龙袍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建兴九年八月,魏帝在出征西北之地前,去往恒巫山看望一个人。   恒巫山山清水秀,薄雾笼罩,崖间溪水潺潺地流淌。一丛丛洁白的栀子花散出浓烈的香气,让人不禁晕眩。   他站在一块墓碑前,静静地看着。直到天上飘落微雨,在他深色的衣衫上晕开暗色的花。   近侍秦易撑开一把伞,替他遮去那些雨丝。   “回去吧。”他说。   西北之地,曾是大雍威远将军林安镇守,后林安在抗敌时被流沙生生活埋。不久后,十六城便被黑乞国夺走,至此已近二十多年。   西北风大沙多,不仅被熟悉地情的黑乞国占去大半,更有沙匪暴民横肆,情况较之其余地方更为复杂。   有士兵被吓住,想要逃跑,却被发现。魏帝持剑,一剑削下那几人的头颅,对下方的将士厉声道:“谁敢临阵脱逃,这就是下场!”   众人噤声。   这场战役,持续了近三年,十六城接二连三地被收复。   不过在最后一城中,魏帝被沙匪首领砍伤了胸口。沙匪尽灭,魏帝却倒下了。   随军大夫看过后,害怕地跪倒在地,不敢说话。   将军常同承抓住大夫的领口,吼道:“陛下的伤究竟如何?”   “将军,陛下怕是大限将至啊!”大夫抖得不成样子。   魏帝躺在粗糙的床上,胸口处还在不断地流血,他沉声说:“这件事不要外传。”   在将西北之事处理妥当,他叫秦易搀扶着他,要到一个地方去。   “你扶我去西崖关看看。”   土黄的沙丘,零稀的枯草。满月高挂,照耀着这荒芜孤寂的西崖关。   “叫人在这里立一块碑。”   最终,他沉声嘱咐。   秦易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道:“是。”   从西北到梁京的千里之地,魏帝一直强撑着,不露出一丝破绽。等到了京城,急召御医诊治,却是回天乏术。   他阖上眸子,让人传唤端王进宫。   寂寂深宫中,闵容看清他脸上的惨白之状,担忧道:“你的伤到底如何?”   “如你所见,大限将至。”他扬唇笑了下。   “你之前中了毒箭都能好全,怎这回好不了?”明明前者的伤势更严重。   他避开这个问题,缓了一口气,道:“我死后,会将皇位传你。”   闵容一愣,而后气笑道:“你以为我稀罕?这些年,你让我管理那些政事,我已经厌烦非常,那些大臣各有心思,我不想再掺和进去,和他们争锋相对。”   他说:“我知道你不稀罕,可你是最适合的人选。若是其余人,这个国家迟早四分五裂,你大概不想看见再战火再起,百姓流离失所。”   “闵危。”   他看向闵容,狭长的凤眸含笑,道:“已经很久没人直呼我的名字了。”刚说完,他的胸膛一震,喉间疼痛。   他艰难地抬手,用帕擦去薄唇边的血。   “闵容,我再托付你一事。我死后,将我葬在明临山。”   他疲惫地阖上眸子,闵容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出。   夜间风大,吹开了甘泉宫的一扇窗,将守寝的大太监吹醒。他先是揉揉眼睛,把窗子合上,又到龙榻边查看状况,却见魏帝唇边有一干涸的血迹。   大太监顿时慌张着急起来,颤着手放到榻上之人的鼻下,停留了片刻。   没气了?   大太监摔倒在地,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大喊:“快传御医!快传御医!”   建兴十二年九月,魏国开朝皇帝闵危薨逝,留有遗诏,传位于端王闵容。并命丞相莫岑、尚书令江咏思、太常卿林原等人辅佐,另令骠骑大将军常同承、归德将军蒋旭等人镇守边境。事无巨细,都有安排。   在下葬时,太监发现魏帝右手紧握,尾部留有一串暗淡的流苏。掰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将其手中的东西拿出。   正端王来此,沉默了下,道:“就这般下葬吧。”   九月二十五日,举国哀悼,叹息帝薨。   正逢细密秋雨淋落,明临山生出一层缥缈的冷雾,与对岸的恒巫山遥遥相隔。   ***   他的伤口太多,林良善撕下绯红的纱裙,忍住不断上涌的泪意,将他的头抬起,用薄纱一圈圈地缠住他后脑的伤口,鲜血渗过纱,沾染上她的手。   手在不断地颤抖,她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咬住唇,接着给他缠伤口。   “真宁,你快醒醒。”   这句话,她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可都没能唤醒他。   荒凉的坡底,到处是锐利的乱石和杂草,以及几棵树。不远处有一处小水潭,林良善扶不起他,只能摘下较大些的树叶,捂着心口泛起的痛和后背的割伤,急跑向小水潭。将树叶围成一个兜,装了些水,小心翼翼地走回来。稍微抬起他的头,捏着下巴,将水喂进去。   即便如此,人还是没醒。   她再次将手放在他挺直的鼻下,还有气,没死。眼角冒着泪花,她笑了笑。   林良善将坡底看了又看,没有任何办法,单凭她一人,根本上不去。要怎么办?   她开始回想起自从在真宁道上救了他到林府,他对她的各种好,从冰糖葫芦,想到凤凰风筝,再到那张新药方,落湖……甚至有时她见着这张脸,不会给他好脸色,但他仍不计嫌地给她煎药,所以的行为都按着她说的做。   想着这些,林良善到底没忍住眼泪,她应该对他好些的,对他好些的。   要是再这样下去,得不到救治,他会死的。   闵危在一片昏暗中,只感觉脑袋后一阵疼痛,身上也酸痛异常。忽觉脸上有凉意,伴随着低声啜泣,他努力从黑暗中清醒过来,睁开困顿不已的眼。   入眼的,是一张泪水涟涟的花脸。她的乌发散乱,额角的发被汗水濡湿一片。她哭得太认真,以至于没发现他醒了。   闵危怔怔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整整十五年,他没有再见过她,心下骇然。   终于,他抬起手。手臂胀痛,他还是伸手摸向她的脸,触碰到流淌的凉意和微热的面颊。   霎时,他的嘴角不由扬起轻微的弧度。   “真宁,你醒了!”她抹掉脸上的泪,杏眸中是隐藏不住的喜悦。   闵危的笑容顿住,喉间干涩,他听见自己用一种嘶哑的声音问:“你叫我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主前世的感情很复杂,我慢慢写,各位慢慢看。 第四十六章   “你叫我什么?”   就在闵危说出这句话后,脑袋突然剧痛起来,他不禁闭上眼睛,手紧紧地按压着前额。   许多未曾经历的画面涌入脑海,一幕幕地展现在他面前。而他就像一个过客,看着那画面的少年是如何林良善相处的,他们之间的每一次对话,他都能清楚地听见,甚至是少年脸上的表情,他也能知晓是何种意思。   泥泞的道路、林府、国子监……青岩坡、镇北王府、闺房……刑部监牢、中秋灯会、江府后园……   “你想叫什么?”“一切全凭小姐做主。”“真宁?这个名如何?我是在真宁道上捡到的你,便叫这个名?”   “你要是敢跑,我就让人打断你的腿。”“是,我记住了。”“小姐,这是我在集市上买的冰糖葫芦,给你。”   “小姐不去醉仙楼了吗?”“你都这样子了,还去什么醉仙楼!”   “严州清水镇的那个少爷是你杀的?”“是我。”“哥哥不会为难你,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该不会是为了不想见我,偷回府中拿玉佩后,彻底消失不见吧?”“小姐,我不是不想见你。”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你相信我。”“小姐,你千万不能将今晚见过我的事情说出。”   “小姐,你是傻的吗?”“为什么是你救我!”   “小姐,你别怕。”   ……   闵危头痛欲裂,整个人就像被烈火炙烤,要将他烧成灰烬。唇边溢出难忍的喘息声。   猛地,他睁开眼。一双凤眸已然通红,里面血丝缠生,令人惊惧。   头顶乌云遍布,隐约要下雨。黑沉沉的天色压下来,令他一时无法从刚才的场景中回神。   耳边萦绕着一声声急切的唤:“真宁,你怎么了?”   “你说话啊!”   林良善将手覆上他的额,立即被上面滚烫的热度吓到,手缩回来,握紧成拳。这天快要下雨了,可周边都是乱石,根本找不到可以躲雨的山洞。   要是淋雨了,重伤且发烧的他怕会更难受,若是坚持不住,该怎么办?   闵危将目光转向她的脸。她是这般的焦灼忧虑,是为自己,又不是为自己。   原先睁眼时的惊喜,残留三分,与另外七分痛苦交织在一起,纠缠住他的心,令他呼吸艰难。   林良善见着他一动不动的模样,更是担心,怕他烧坏了脑子,想要去小水潭边,先用纱布浸湿给他降降温。接下来,再想办法离开这里。   刚转过身要往水潭的方向去,脚踝处一烫。   林良善的身子抖了下,回头,正见地上的人伸长手握住她的脚踝。   她忍住要踢过去的冲动,柔声道:“我去给你接些水。”   闵危盯着绯红的裙摆,上好的雪纱已经被撕掉大片,露出下方的青色昙花浅纹的绣鞋。视线上移,对上那被利石划破的后背,   他说:“我知晓附近有地方可去,你扶我起来。”声音哑的不成样子。   此话一出,林良善呆住。真宁从未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   闵危察觉出她的异样,想及方才见着的场景,半敛着眸,迟疑道:“小姐,你扶我起来,这附近有一处村庄。天快下雨,我们可去那里避雨。”   “小姐”两字在他舌尖打转许久,终于出口。   他的两颊开始泛红,林良善不敢多耽误,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连忙弯腰将他扶起。   闵危只觉脑袋上的昏沉更甚,手臂和腿伤阵阵的刺痛。他缓气,咬紧后槽牙,还是自己撑住大半的身体。   “要往哪里走?”   林良善觉得吃力,她常年病弱休养,力气小,更何况自己背上有伤。抑制弱疾的药丸也在被黑衣人追杀时弄丢了,心口还在泛痛。   尽管如此,她还是搀扶起他。   这地方,该是梁京城南城门处的朔山。观周围地形,皆是乱石杂草,很大可能是朔山北面的怀措崖。   闵危回想起梁京城的地形图。他既敢攻入皇城,又怎会不做好万全的准备?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州一县,他都再清楚不过。   他抬手,指向东面,道:“朝这个方向一直走,会看见村庄。”   脚下都是乱石,好几回,林良善扶着他,要往前面扑去。   闵危在摔倒之前,都护住她在身上,自己反而又摔出血来。   林良善的泪水冒出来,连声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   泪水像是掉线的珠子砸在他身上,闵危怔住。从前的她,少在他面前落泪,即便是哭了,也是他又做了什么事,惹着她。她一边骂一边哭。像这般担忧的哭,是未有的。   倏地,他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是真宁,而她是在为真宁哭。   闵危面无表情地伸手给她擦泪,粗粝的指腹擦过细腻的花脸,无奈道:“别哭了。”   “再不赶紧走,真的要落雨了。”   林良善止住哭意,肩膀一抽抽地,赶紧扶起他继续走。路上捡了一根粗木棍子给他拄着,两人才各自轻松了些。   远处的村庄隐约可见,天却开始下雨。微雨随风飘忽,朦胧眼前视线。   等好不容易到了最近的一户农家,闵危削瘦的脸颊已经潮红一片,但他仍努力睁着眼,不让自己昏过去。   林良善用湿透的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敲门,喊道:“有人吗?有人在屋里吗?”   门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农妇,见着外间两人,大惊。   林良善拔下歪倒发髻上的一只镂空白玉蝶金钗,道:“这钗予你,我们想借此地一用。”   农妇何曾见过这样好的东西,又见这姑娘的衣着装扮,忙笑道:“可以的,快进来吧。”   接过金钗,农妇将两人带至一处狭窄小屋,不好意思道:“这是我闺女的屋子,她前年嫁人了,你俩要是不嫌弃,就将就这屋子。”   “不嫌弃的。”   林良善清楚那金钗的价值,道:“你这处可有伤药?另外我还需要些热水。”   “我家没有伤药。”   “那这里有大夫吗?”   “我们这儿偏僻地很,大夫都不愿意来的,看病得去镇子上。”农妇瞧见她皱眉,一拍手,道:“不过有些止血的草药,可以将就用。我前个才从山上挖的,准备拿去卖,一棵都要二十个铜板呢。”   等农妇烧好热水,用木盆装好,并捣好的草药拿进屋子。   没一会儿,她再次进来,手里拿了两套干净衣衫,道:“你俩的衣服都湿了,这是我儿子和闺女的衣服,虽旧了些,但也算好的。”   农妇想起什么,拉过林良善的手,好奇问道:“姑娘,这小子是你什么人?他身上怎会有那么多伤?可方便换衣服?我家大力刚回来,可以让他来帮忙换。”   林良善想了想,泪水涌出,哽咽道:“他是我弟弟,我们本要去看亲的,却遭遇了绑匪,这才落了难。”   “绑匪?”农妇惊道。   本昏睡在矮榻上的闵危咳嗽起来,朝这边喃喃:“我不用人换。”   林良善以为他昏睡过去,这才乱找个理由胡诌,没想到他都听见了。她的眼泪顿住,演不下去了,干声道:“麻烦你了,他的衣衫确实需要人帮忙换。”   闵危不喜他人近身,呼吸间都是高烧的热气。   林良善可不管他的,她拿了那套暗粉的布裙到隔间换,又在外等待。   半晌,那农妇的儿子出来,朝她道:“你的弟弟不让我帮换衣服。”这恐怕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姑娘,红晕在黝黑的脸上都看不清。   他很自愧,就连换衣服这样的小事都没能帮成。   闵危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地见着一抹倩影冲到他面前质问:“你现今发着高热,身上还有伤。衣衫都不换,是等着死吗?”   刚说完,林良善闭嘴了。他是为了救她才成这样的,自己还对他恶语相向。   “真宁,我叫人来给你上药换衣,这样身体才好的快些,好不好?”   她在温柔地哄他,可闵危心口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地,直叫他紧抿着唇。   好一会儿,他才嗫喏道:“那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说:“我还没想好。”   林良善没想到这种时候,他竟然闹起脾气来,这还是第一次。不过她也只当他脑子不清醒,想让他赶紧伤好,不然自己良心难安。   “好。”   闵危在极度不愿意中,被人上下摆布地上药换衣。他真的厌恶极了,可这具身体不过年少,太弱小,根本扛不住这些个摧残折磨。   在这期间,他问:“现今是何年?”   大力道:“正是庆历二十二年。”他疑惑地处理少年后脑的伤,想这人莫不是傻了?   闵危虽有猜测,但骤听到确切的年份,还是不免震惊。   他自然知晓这具身体是自己的,若如此算,他现今不过十三。所有的一切都在重返,可又有不对的地方。   滚烫昏昏的脑中,那些场景又开始来回流动。   闵危这才注意到那些遗漏的细节,它们都在昭示着同一件事:林良善和他一样,都回到了从前,且比他更早。她的所作所为,都不过利用罢了。   就连目前的这点温柔,都是给予“真宁”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一丝可悲。   作者有话要说:  唔,基友提议把男主的年龄设定提至十三,不影响剧情哈,男女主差两岁,依然年下模式。不过男女主的年龄差有一个蛮重要的剧情,也不知道有没有小阔爱看出来了,哈哈哈。   ——————   目前先虐哈男主的心。 第四十七章   庆历二十六年,立冬后的第三天。寒风吹拂,镜湖薄冰。   镇北王世子迎娶林小姐的消息在梁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先前,这位威远将军林安的女儿在大街上打死一人的事情刚消停下来,百姓皆道这是当官的仗势欺人,准是她那位好哥哥替她摆平的。   现今这位林小姐竟然丢弃了青梅竹马的江大公子,反而要嫁作镇北王世子妃,可见其贪慕权势。   这样恶毒的女子,战功赫赫的镇北王竟然允许她嫁入王府,该是她又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歹毒事,迫地世子不得不娶她。   众人打抱不平,却在一阵如雷鸣的鞭炮声中,看见十里红妆,百担聘礼。   镇北王世子骑着一匹高头红鬃马,面带微笑地前往都院巷接亲。   实在诡异,难道这是一桩双方都愿意的好姻缘吗?   “公子,镇北王世子已经到了。”   林原见着再次被泪水冲花的妆容,上前握住那单薄的肩膀,叹气道:“善善,此事已成定局,无论如何,你今日都是要嫁入王府的。我已和世子说好,他不会为难你。”   林良善的两只杏眼已经红肿不堪,她一把推开林原,声音尖锐:“我都同你说了,我和他什么都没发生,为什么你就不肯信我!你还是不是我亲哥!”   “给小姐净面,不用再给她梳妆了。”   林原站定,转过身,沉声吩咐。   可她闹得太厉害,桌上物件被扫落在地,瓷器一类碎了一地。她又接着去摔那些镇北王府送来的礼品,一时屋内都是乱哄哄的阻挠声和尖叫声。   无奈之下,林原只能用红绸将人绑了,亲自拿温热的白净帕子,给她擦去那些糊塌的脂粉,轻声道:“善善,这是御赐的婚嫁。”   在一行清泪落下前,他拿过陈娘手中双凤戏珠的红盖头,轻搭在繁杂精致的凤冠上。   “红萧,到了王府,好好照顾她。”   街道上是围观的众人,近侍秦易乐呵呵地,嘱仆从将带着的饴糖分与他们。在热烈的鞭炮声中,大家笑着说各种祝福的话语,镇北王世子也只是淡笑地应着。   因此当林原背着被绑着的新娘子出来时,众人大震。   “记住你答应的事。”   “我说出的话,你尽可放心。”闵危看了眼被塞入花轿中的人儿,勾唇笑道。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奏乐,从林府到镇北王府的路途中,新娘子都安安静静地不曾闹腾。可等下了花轿,她又开始挣扎起来,尽管被红绸绑着,有眼睛的人都看出了她的不愿。   闵危翻身下马,将她身上的红绸解下,递予一旁的喜婆。继而低身,隔着红盖头,在不安的她耳边道:“若不想林府出事,你就安分些。”   他牵过她的手,将那只冰凉的手紧紧握在手中,拉着她走进宾客满坐的大堂中。   香烟缭绕,红烛高烧,周边都是欢声笑语。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直到“夫妻对拜”的高声起,闵危察觉出她即将松开牵红,仍然淡笑着,迅疾将牵红同她的手一起抓住。在众人的惊愕中,压着她行了最后一礼。   争议声起,镇北王原先就不大好看的脸更黑了,扫视下方,凌厉地瞪向司仪。   “礼成,送入洞房。”司仪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月上中天,一身酒气熏天的闵危才进了婚房。   “你们都先出去。”他的声音喑哑。   喜榻上,已经自己揭开红盖头的林良善怒视着他,叫道:“都给我站住!不许出去!”   闵危忽而笑了,道:“既然你不想让她们出去,那就都好好地在这里站着,谁敢出了这洞房,我就让她人头落地。”   此话一出,那些个喜婆、婢女都慌地想要夺门而出,却又不敢真的出去。   他走到塌边,见她一下子蹦跳起来,连带头上凤冠悬着的碧珠红玉在晃动,与她那张清淡瘦减的脸格格不入。   闵危看出她要逃跑的意图,按住她的肩膀坐下,冷漠道:“这里是镇北王府,你能去哪里?”   她朝后退的动作顿住。   他放开手,这才道:“你们都先出去。”   几人忙不迭地逃出去,单有一婢女还在。他冷眼看过去,红萧也只能退出门去。   “你给我滚出去!”   在闵危靠过去时,林良善抬起脚就往他身上踹,张牙舞爪地像要把他撕碎了。   他看着她这副模样,不免失笑,捉住那要往他脸上抓的手,将她再次按回床榻坐好,道:“你让我滚出去?难不成那催.情的药是我下的吗?林良善,若不是你的劣计,何至于造成如今的局面。”   他的话直直地戳进林良善的心口,让她怔怔。   林良善只觉自己要被气昏过去,胸闷得很,还是紧盯着他,无畏他的眼神,厉声道:“我要和离!”   他握紧的拳终究松开,薄唇边漾起一抹冷笑,道:“不可能。”   “闵危,我要和离!”   “不可能。”   闵危像是想起什么,扯着唇角道:“你和江咏思的事情,我都知道,但愿你以后不要做出让我不虞的事情。”   这番警告,显然让林良善恼羞成怒起来,像是没见着他的脸色,趁机朝他的脸挥过去。   霎时,闵危的脸上出现了几道指甲刮出的红痕。他的表情一瞬间阴沉下来,锋利的眉骨上落着刺人冷意。伸手在左侧脸颊摸了下,果然有些血。   他眯眼看向她,然后伸手摸向她的脸,轻轻摩挲起来,低声道:“你说我要是在这里划上一刀,江咏思还会不会喜欢你呢?”   她整个人都开始抖,闵危见着吓到她,也没收回手,接着道:“既然嫁给我,除非我休了你,要不然你就安分地做好这个世子妃。”   “若是惹我生气,我可保不准你能出得了这镇北王府。对了,还有林府,你该不想让他们因你被圣上责罚才是。”   他轻笑了声,然后听见肚子响的咕噜声。   闵危出门,对外面道:“去厨房端些饭菜来。”   待人将几碟精致的小菜摆上桌,他见她还是直愣愣地站在那处,道:“过来吃些。”   林良善不动,仍然恨恨地看他。   “你再如何瞪我,这桩婚已成,是反悔不了的。不如填饱肚子,好好休息一番,明日还得早起去爹娘敬茶呢。”   他看着跳动的烛火,意味不明道:“若是你饿死了,高兴的可不是我。”   桌案上的合衾酒未动,他懒散地倒了一杯酒。甜腻的果酒入口,让他微皱起眉,一口将酒饮尽,凝着她用膳。   林良善狼吞虎咽的样子实在不像一个有修养的小姐。   “你出去。”   用完膳,她开始赶人。   闵危却是不搭理她,出去唤人撤掉残食,又着人准备热水沐浴。   “闵危!”   她叫嚣的样子太过滑稽,闵危看了她一眼,挑眉笑道:“还没有哪对新婚夫妻是分房睡的。”   林良善就像一只炸毛的猫,要冲过去时,却见他抬手解开腰间玉扣,慌得转过身去。   “之前你的胆子挺大,现在就剩下这点了?”   闵危的语气虽有调笑的意味,但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眸中满是淡漠。他走至四折花鸟屏风后,将大红色的喜服脱下,随手抛掷在一边。   世间万千好颜色,他独厌恶的就是红色。   哗啦啦的水声外,闵危自然听清了屏风后不断走动的脚步声,十足的焦急。   他靠在浴桶边,微阖上眸,再次想起不久前的中秋宫宴。   宫女不小心泼了他一身的酒水。他被人引至那间屋子换衣,刚进门就觉出那里面飘散的淡香,已然吸入一些。   若是平日,这些毒对闵危根本无用,偏不久前他遭遇暗杀,月初又是三生蛊发作,克制那剧烈的催.情香有些无力。   门被人从外反锁,他当即要踹门而出,却被人从身后抱住。   “咏思哥哥。”柔弱的呢喃声响起。   闵危额角青筋爆出,转身欲一把推开这女子,却被她亲昵地搂抱住脖颈,整张脸要往上凑,杏眼迷惘,神志不清的样子。   他按住她,看清她的长相,是刑部右侍郎之妹林良善。   “咏思哥哥,我好想你。”她迷糊地扒着他的衣领,整个人贴过来。   不过一瞬,闵危就明白其中关节,原是遭人算计了。   他冷怒地反手抓住她的手,却见她皱起细眉,抱怨道:“咏思哥哥,我的手好疼啊。”   江咏思?   江家?   想及闵戈今日要在圣上面前求得他与江咏思之妹江迎曼的婚事,闵危抓住她的手一松,任她抱着。   “你怎么不说话呀?我都好久没见你了,哥哥不允许我见你。可我真的好想你啊,真的好想你。”   她脸上的眼泪往他玄色的锦袍上糊,伴随抽泣呜咽声。   闵危无动于衷地任她抱着哭,侧耳听外间的动静。   但渐渐地,林良善的面颊开始涨红,呼吸急促起来,显然是情动了。闵危也不好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但到底能克制住。   她拉住他到床榻边,垂着头小声道:“咏思哥哥,我想嫁给你,好不好?”   她要解开腰间暗红色的系绸带时,闵危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动。额上汗如雨下,他忍住下腹不断激涌的冲动,却没想到被她揽过他的脖子,摔倒在柔软的床榻上。   束发的玉簪被她扯落,长发披散下来,与她的发纠缠在一起。   她睁着一双微红的眸,痴情地与他对视。手压着他的头,红唇要往他唇上贴。   闵危撑着大半的身体,胸脯起伏不定,喘着粗气。将她的手拉下,反压在床榻上。   “你亲亲我,好不好?你还从来没亲过我呢。”   媚眼如丝的眼中,倒映着他的影子。   有那么一瞬间,闵危想俯身下去,堵上那张喋喋不休的唇。但他听见了外间有人正来到,扯过一旁的被子,将她塞入里面。   接下来,不过是一场戏码,出场的角色有谁?   皇后、太子妃、江迎曼、林原……还有一人,江咏思。   也许是见着这么多人,林良善清醒过来,惊惧地缩在床里侧。慌乱之间,薄被根本掩饰不住里面错乱的海棠红衣衫。   “咏思哥哥,我和他什么都没发生。”   闵危的唇角不由翘起,什么都没发生?她竟是忘记了刚才的所作所为,睁眼说瞎话。   她也不看看,那江大公子信不信她说的话,可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得了这种事。   在林良善昏了头要从床榻上下去时,闵危伸出手臂将她拦住,凤眸微眯,藏着怒意,道:“皇后娘娘,烦请您和其余人先出去。”   他转向盛怒的林原,道:“林公子,也请你先出去。”   众人退出屋子时,林良善的目光还在追随那个白色衣袍的人,泪水无休止地掉落。   闵危站起身,看了一眼早被他碾断的香,整理着衣袍。残留的香还在运作,但已经淡了许多。   他回身,压着燥火道:“林小姐,你这般错认人,可是出了大事。”   “为什么会是你?”她疯了般,衣衫不整地冲他扑过来,厉声质问。   闵危也只是淡淡地看着那桃红色的肚兜,上面绣制着大朵盛开的木芙蓉。   他单手握住她两只手腕,替她将外衫绸带系好,漠然道:“林小姐,这般不可再被人瞧见了。”   看向她的泪脸,闵危捏着她的下巴,轻笑了下,道:“我会向圣上求得赐婚,让你嫁作我的世子妃。”   御赐的婚姻,打断闵戈的计划。   书房中,常年在外征战的闵戈狠抽了闵危一巴掌,用了十成的力气。   “你方才在圣上面前说了什么昏话,你明白吗?”   闵危满嘴都是血,他抬袖擦去唇边的血迹,垂眸道:“江家并不愿意让江迎曼加入镇北王府,他们已有准备。今晚我与林良善的事情,皇后和太子妃第一时间赶到,恐怕也有他们在中作梗。”   “即便如此,那你也不该许她世子妃的位置。”闵戈烂铁不成钢地看着他,而后发问:“你是觉得自己的世子之位坐稳了吗?”   “我既然能让你坐上这位置,也能让其他人坐上。我可不止你一个儿子。”   闵危低着头,道:“父亲,我明白。”   他没有反驳,只是接受。   闵危心中清楚,朝堂中开始有人怀疑闵戈有狼子野心,上谏要圣上收回他的兵权,但圣上并不会听他们的,而是事事都要问过给其炼丹的玉空道人。   而玉空道人,早就被闵戈收买了。   江迎曼?   闵危对于一个在背地辱骂他是乞丐世子的人没有兴趣,更为重要的是她是闵戈中意的世子妃。   闵戈想让他娶江家的女儿,闵危偏偏不如他的意。至于他所说的世子之位,很快,闵戈这个镇北王都会做不成,何谈这恩赐?   呵,不过都是利用,偏那个愚蠢的林小姐撞进来,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   她自以为完美的计谋,却反被他人利用。就连她那时脸颊潮红的异样,也不是屋子里的绕指烟引起的。而是另一种香,名妄魂香,专用于女子,制造幻象。半柱香的时间,那香的功效失散,并不会被人察觉。   太子妃,果真很懂得这些害人之物,是在害怕镇北王府和江家联姻,会对段昇不利吗?   闵危睁眼,从浴桶中出来,从木架上拿过白色中衣,一丝不苟地穿上,从屏风后出来。   他自然看见了林良善的惊恐之状,但也不管她如何,径直走到床榻边坐下,翻身朝里睡去。   一字未说。   “你给我起来!”   “你睡在这里,我要睡哪里?”   “闵危!”   ……   闵危全当听不见,不想再和她吵,今夜说的话够多了。   若不是外间有各路人的眼线,他也不会宿在这处。   闵危向来浅眠,不敢深睡。   过了好半晌,他听见身后的动静。又等了片刻,听到沉稳的呼吸声,才转过身去,便见仍穿着嫁衣的她缩在一张小榻上,趴着睡着了。   他起身,出门。   “世子,人已经都走了。”秦易道。   “好。”   闵危关上门,沉默了下,还是走到小榻边,将她抱起,走至床榻边。把人放下,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这才走出去。   ****   一对龙凤烛,燃尽到天明。   也将闵危烧地要裂开,忽而有一阵凉意兜头泼下,将火光熄灭。   他猛地睁开眼,却见是林良善正给他额上敷冷帕,忧心忡忡的模样。   闵危迷茫起来,在他的印象中,她何曾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又何曾这般待他?她嫁予他时,是十八的年岁,如今却是十五,要稚嫩得多,也要沉重许多。是经历了那些事,让她变成这个样子。   想及前世种种,闵危不敢泄露半分不对,原要摸向她的脸,手终究没有抬起。   他甚至不敢想,若是林良善得知他也回来了,会如何对他。   真宁,起源于她的利用。   闵危忽然想笑,笑这三千世间,果真有轮回因果。前世,阴差阳错地,他利用了她,而这世,是他来偿还报应。   林良善想要利用他,把他便装作“他”,继续被利用便好。她想要什么,他都会帮她得到。   心甘情愿被人利用,唯她一人尔。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男主视角,联系前文片段,就可以得知那晚的事情了。本文真的就没啥好人。   ————————   我感觉今晚写不完二更了,呜呜呜,努力写哈,即使是更新也得很晚很晚,别等哈。 第四十八章   林良善见着他醒了,道:“真宁,我已经让大娘他们给你煎药。我现今要回城内,告知哥哥此事,让他找出背后凶手,另外红萧的安危我也很担心。”   红萧自幼与她一同长大,方才黑衣人要杀过来时,红萧是挡在她前面的。   尽管先前闵危与她说过:“红萧无事,浪客已救了她。”但林良善还是不放心,总要亲眼见过。   闵危额上的高烧消退了大半。他的身体遇到病灾,向来恢复地常人更快。   虚弱模样的他躺在狭窄的矮榻上,并不想让林良善离开他的视线。终究还是担心她要离开,再次解释道:“小姐,你这次遇险,正巧是那浪客知晓此事,这才与我来搭救。那个杀手已被浪客杀了,红萧也被他救了,我们流落此地,相信浪客会向林公子说明。我们只需在这里等着他们便可。”   前世,闵危与流民混入梁京城,但因户籍,在城内寸步难行,又加上闵戈尚在北疆驻守,致使他在城内流荡许久。   说起与常同承的相识,应算一项机缘。   那时的常同承倒在血泊中,身上满是剑伤,他抓住闵危的手,向他求救。后两人结识,他又教导闵危武功。这般一直到闵危回到镇北王府。   常家灭门案是东宫太子做下,常同承也一直在伺机报复。   自认祖归宗后,闵危在镇北王府的日子并不好过,常同承既作为他的师傅,也是他的帮手,暗中为他做了许多事。自然地,闵危也答应会帮其灭了东宫一事。   说到底,两人皆是有利可图。   后来闵危登基,封其为忠武将军。在外征战近十年,常同承跟随左右,战功卓绝,且忠心耿直。闵危临死时,才放心将魏国军事半数交予他。   这世,因林良善提前将他捡回林府,后续事情皆有所改变,但常同承还如前世般被他所救。   闵危也觉此事颇为惊奇,但也不由松了一口气。如此,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办了。   说起林良善遭遇暗杀一事,确实是常同承告知,但并不简单。   常同承那时说的话是:“小子,你猜我今日去杀段昇时,见着什么了?他正约见那丞相府的大小姐,那大小姐实在生的美,光看着就够赏心悦目的,可惜你说他是个蛇蝎心肠的女子,我还想不至于吧,便跟着她到了茶楼喝茶。”   “你猜我听到了什么?她和自己的小丫鬟说杀手找到了吗?我还惊奇一个小姐,找什么杀手呢,却听见小丫鬟说:‘小姐放心,已经都找到了’,那大小姐就笑起来,那笑声简直令我害怕。哈哈哈。”   “她找人杀谁?”真宁道。   “你猜?”常同承也不再逗他,道:“就是那个把你扫地出门的林小姐。”   林良善仍旧担心,但在被他救了一命后,她心中已不自觉地开始相信他的话。   “真宁,你确定红萧真的被救了吗?”   闵危再次听见这个称呼,闭了闭眼,道:“小姐放心好了。”   按照常同承的个性,他不会丢弃一个女子在山林间。目前林原该在彻查常家灭门案,常同承定不敢在他面前出现,但也会想办法让他得知此事。   此处村庄离那断坡不远,只因他与林良善身上有伤,才花了许多功夫到这里。林原的人手该很快能找到这处。   闵危知晓这所有的事,丝毫不慌。他在想另一件事:接下来,他该何去何从?   经历一世,闵危那颗复仇的心已经淡了许多,并非忘记生母的死状,而是前世大半生都沉浸在无止境的黑暗中,只为报仇。即便后来闵戈死了,他仍旧不能从中脱离。加之深陷皇权争斗中,他要的不仅仅只是闵戈的命,还要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利。   闵危清楚自己的野心,甚至于闵戈的死,都是在其铺路罢了。所有能利用的,他都不会放过。   可等得到世人所崇尚的至尊之位,他又感觉迷惑,自己本该高兴的,却好似高兴不起来。尽管如此,他还是踩踏着那些累累白骨,端坐龙椅上,听着下方臣子的争议和上谏。后来近十年,他大多在外征战,身上盔甲都是浓烈的血腥气。每日想的都是该如何克敌制胜,收复失地,又如何处理自京城传来的重大政事。   回顾前世,他惊觉自己一直活在阴谋和杀戮中。   而这世呢,他该何去何从?重走前世的道路吗?   正此时,木门被人敲响,林良善忙去开门,却见农妇左手端了一碗黑漆漆的药,道:“这药兴许有些苦,但治疗发热很管用,我们农家人都喝这个,姑娘别介意,给你弟弟喝了,保证一会儿就能好。”   农妇又将另一碗暗红色的汤递过来,道:“这碗是姜汤,给姑娘去去寒的。”   林良善一面感激,一面接过两碗。   农妇怕太烫,她端不住,道:“我帮你端进去。”   “不用,我自己来便好。”林良善突然道:“大娘,你家有糖吗?”   “你是怕姜汤苦吗?”   林良善刚要摇头,又点点头。   农妇朴实,收了上好的金钗,便想事事尽量满足这两人。她笑道:“你等等,昨日卖货郎过来,我买了些饴糖给小孙子,这就去给你拿一些。”   “好,多谢。”   门关上,林良善将烫手的两只碗放下。先是走到矮榻边,扶他坐起。   闵危注意到她泛红的手指,不自觉地伸手握住,正要细看。   林良善猛地将手缩回身后,道:“你做什么!”   “我想看看你的手烫到没有。”他的声音很低,模糊地听不太清。   “哦,没有。”   闵危再次道:“小姐,你后背的伤如何了?”   林良善眨了下眼,端着那碗散着浓重苦气的药汤过来,递给他,道:“大娘给我上过药了,你赶紧把这药了喝。”   闵危攥了下手心,接过碗,在她的注视下喝个干净。   “你慢点,不烫吗?”   闵危一顿,喝药的动作慢下来。   林良善接过空碗,放到木桌上。木门再次被敲响,这次,她接过农妇手中的几颗饴糖。   她将糖丢到被面上,道:“喏,给你。”   闵危愣住。他听见了方才她和农妇的对话,这糖分明是她嫌苦,向农妇讨来的。   “我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   林良善不管他,径直端起那碗放凉了些的姜汤,一饮而尽。   闵危紧紧捏着那几颗饴糖,看了眼窗外渐亮的天色。雨停了,乌云也正在散去。   他终于道:“小姐,你先前答应我一事。”   林良善看向他,有些惊讶他忽然提这件事,但想了想,道:“你说吧,我能做到的话,就答应你。”   毕竟他是因为救自己才成了这个样子。   “我想与你回林府。”   既然知晓后续发展,闵危并不会再独自前往北疆,他大可以就在梁京城等闵戈回来。至于这段时间,他不想再像前世般,与常同承流荡在外,风餐露宿的日子到底不好过。   再者,他想一直见到她。   从真宁的记忆中,闵危能得知林良善这世仍对江咏思念念不忘,甚至于做出了跳湖这样的“蠢事”,简直和前世宫宴催.情香一事如出一辙。   若不是“他”救了她,那后果不堪设想。   前世,他可以以林府、以林原威胁她安分守己。可这世,在他还是一无所有时,并不能要求她什么。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她身边,看着她。   林良善脱口而出:“不行。”   “为什么?”   他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让林良善错愕地看着他锐利的凤眸。   闵危眨眼之间,已经将面部表情更换柔和。他靠在枕上,微仰着头,无意将手臂上的伤口露出,作出一副虚弱的模样。   林良善心中有愧,温声道:“你已经进了丞相府,哪能再出来?”   丞相府?   闵危微眯眸子,想起徐幼娇的种种言行举止,都在应证着她也回来了。这回林良善遇害一事,也是她在算计。   他会清算这笔账。   至于此事真相,林原查不出什么。即便徐幼娇在其中出了纰漏,以她的心机,必然会让徐敬给她兜着。   林原如今不过是一个刑部右侍郎,与手揽大权的丞相作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闵危不想因此事连累到林良善。   “而且哥哥不会允许你再进林府。”   林良善虽感动于他的救命之恩,但也没忘了那话本中的文字,她不想再牵涉进那些事情。自落湖一事后,她有了自知之明,自己愚笨,并不如他们这些玩转阴谋的人聪明。   若是可能,她就想这样安稳地过一辈子。   林原吗?他自有办法应对。闵危仍装弱道:“小姐,我可以让林公子同意此事。”   他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伸手要将小桌上的换下的衣物拿过。林良善忙上前阻止道:“你要什么?我帮你拿,你身上还有伤。”   闵危道:“我的衣衫中有一物,小姐帮忙拿出便好。”   湿哒哒且被利石划破的衣衫本该丢弃,但闵危却不许帮他换下衣衫的农妇儿子再动。甚至于换衣时,农妇儿子也只是搭了一把手,根本未瞧见里面有何物。   林良善觉得在他面前翻拣衣衫,有一些难为情,但见着他挣扎的难受样子,还是将衣衫翻开。   果然藏有一物。   林良善拿起那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惊疑道:“这是什么?”   “这是浪客给我的人.皮.面.具,可以让人改头换面。”闵危解释道。   常同承在江湖上流浪十二年,学得很多奇术,包括易容。前世征战时,闵危曾与他用过此法混进敌营,斩杀敌将。   没料到昨夜,“他”自常同承处得了这人.皮.面.具,预备今日离开梁京城,却遇到了林良善遭遇暗杀一事。   人.皮.面.具自然还放在衣衫内。   林良善忆起话本中,浪客确实有易容之能,也不再稀奇,反而沉静道:“真宁,你不能与我回林府。”   分明片刻前有松动的痕迹,这刻怎又变卦了?   闵危不解其意,不过转念一想,白着一张脸看她,颓然道:“小姐,先前我入刑部大狱时,你说会想办法救我。可后来呢,林公子以我换取了徐小姐的药方,你知道我是不愿意的吗?我不想去什么丞相府,但念着你的病,我没有逃跑。”   “徐小姐给你的那张药方有问题,我便让浪客去往影梅庵,探知静慈师太究竟在不在?”   “你在江府落湖时,救你的人也是我。为什么我会出现在那里?”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头也快埋进被子里。   “因为我很想见你。”   真真假假中,唯有最后七个字是真。   林良善已经被他的话震地呆住,久久不能回神。这番话,让她不由陷入深深的愧疚中。整个人向后退,一直抵到墙面上。   也不知道这些话折磨的是谁,闵危刚说话,就后悔了。   他看着她神思飘忽的样子,想起这些事都是“他”做的,而他不过借用。   闵危不断说服自己,同样的躯体,他即是“他”,并无区别。   “小姐,等我身上的伤好,我会离开林府的。”   闵危终究退了一步。   林良善抬头看着他,好半晌,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嗯,男主真的性格很恶劣呢,不说假的。   ——————   让好基友帮忙看了下评论区。   以下三个问题自问自答下:1.Q:本文为啥会有追妻火葬场呢?明明前世女主一点儿都不care男主(注意前文提到的女主死的很惨,但根本不恨男主,不怨男主,只认为是自己的问题导致了最后的结果。要是真的恨,按照她的性格,不给这世刚捡到的男主来一刀都算好的)   A:因为本文追妻与其他的追妻不大一样,女主两世都不想和男主产生感情联系!一点点喜欢都么得!!真的只想利用(这点可能会误导女主想和男主男二都有联系,想脚踏两只船),后续真宁的一系列行为确实让她感动,但根本不是动心,这里真的蛮虐的,对喜欢真宁的小阔爱很残忍(以后番外再写吧)。   重生后的男主可劲地造,惹毛了女主,才有追妻。女主心理大概就是本来想让你给我家带点好处的,但现在大家都重生了,你就好好走你的大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也不求什么了。但现在你捣乱,把我拽着和你走大道,我就要发飙了。   女主虐男主,不是因为前世!!!而是因为这世(一部分因为真宁)!!!   2.Q:为啥文案女主会嫁男二呢?   A:前文有好几章说明了男二性格,也不是个善茬,后面更黑。先不要急着骂女主哈,不剧透了。   3.Q:男主为啥会喜欢女主呢?明明她身上没啥优点?(反过来,女主好像也没喜欢男主的理由,就像有一见钟情这个词,相反,也有一见生恶。女主虽然不至于初次见着男主就厌恶,但也不喜欢)   A:一方面是我个人不喜欢写完美人设,另一方面是剧情还没有彻底铺开,后文会一点点从回忆得知的男主的心路历程(前文一些细节部分,可能有小阔爱没注意到)。   嗯,还有一点呢,就是女主这性格啊,还埋了一个很大的剧情点,但可能是太深了,至今评论区都没人指出来(哈哈哈哈),后面再揭露哈,到时候就晓得女主为啥是这性格了,也直接关联到为啥那么固执地喜欢男二(男主知道这个剧情点,但他不说)。   更何况女主真的女配设置,要是她的长相身世才华性格都独一无二,前世直接当女主,那么本文也就不存在了,男主的人生经历注定他不会喜欢这样完美的人,女主也能安安稳稳和男二在一起了。(再次强调,本文从女配角度写的,真女配!)   本来做女主人设时,是想写成一个身弱娇软款的,性格温柔,治愈型的。但想想男主的性格,非常之性冷淡,很有点自私自利,不走寻常路,真搞治愈型女主,还没等别人治愈他,他都要先把人搞致郁了,致死的可能性更大。最后还是定了这样一个和他针锋相对的女主,专门克他,后续感情主导权也会在女主手上(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男女主的人生经历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   嗯,女主的好,只有男主知道。接下来请男主来说说。   闵危:谢邀,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而且口味奇特,就喜欢她这小作精。   4.对了,还有更新问题哈。因为最近毕业真的很忙,要找工作考试论文等等,本人又非常擅长立flag激励自己,但往往要翻车,。嗯,自我检讨,尽量日更。 第四十九章   近黄昏,橘黄色的余晖将天际染透,空气中满是雨后的清新,夹杂乡间泥土的腥气。   林原率众而来,却在一处低矮小坡见着两人。   林良善正搀扶一人行走,那人身形瘦高,着粗布灰衣,头发凌乱。   “善善,你可有事?”林原下马,急着拉人看了好几转。   一个多时辰前,林原尚且在外查案,林府却来人说:“公子,不好了,小姐出事了。”   却是府中仆从听到大门的敲击声,开门后,见着伤痕累累的红萧躺倒在大门口。张管家和陈娘忙叫了大夫来为其救治。   红萧醒后,惊恐地对众人道:“快去救小姐,我们遇到了杀手。”   林原得知此事,急召人到朔山附近找寻林良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虽如此说,但一直未见到尸体,林原的希冀更甚。   只是还未来得及进村,便遥见两人身影。   “我没事。”   林良善的后背仍然泛痛,但这话可不好在众人面前说。   她偏头瞧了眼身边正虚弱的闵危,深袖中的手紧紧捏着,将目光转向林原,抿了抿干涩的唇,道:“哥哥,这人因救我而受了重伤,我想让他到林府养伤,可好?”   他方才执意从农妇家出来,林良善拗不过他,也知道他的意思,是怕到时候林原找去那处,要露馅。   林原这才看向那人。   方才远观,只是看个粗略。如今再看,这人虽受了伤,但脊背始终挺直,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上满是淡定从容,看着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该和自己一般大。   林原自然感激他救了林良善,道:“这位该如何称呼?”   “啊,哥哥,他叫……。”   林良善一向不会说谎,闵危看出她的窘迫,改变声线,将声音压低了些,直言:“我叫崔折,是一个江湖人。这次与好友正经过朔山,要到潜州会友,不巧正见这位姑娘遇难,这才施手相救。”   常同承的易容术,闵危是学了个精通。不仅是外貌上的改变,就连声音和举止都变得不像少年人。总归他死时已经三十五,声线扮老些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也见不得自己的少年模样,过于幼稚。   林原拱手道谢:“多谢崔公子搭救家妹。”   他道:“崔公子身上的伤严重,可到林府上修养。”   闵危清楚林原底细和性格,不然前世也不敢在朝政上用他,临终还封了个太常卿的官职。虽则这其中有部分是林良善遗信的缘故,但到底要为人可用。   林原对林良善之重视,他一清二楚,才想用此法挟恩求报,光明正大地前往林府,不用再担心其他。   尽管脸上要带着这块皮,但闵危也不在乎,他道:“那崔某要麻烦林公子了。”   “不麻烦。”林原喜欢爽快之人,更何况这人有恩于林府。   短短几句话,林良善有些愕然。她收敛脸上神情,想起答应的事,默不作声。   ***   林府。   前世,闵危来过两次。   一次是林良善嫁进王府后的第三天,他陪同她回来,见过她父母的牌位。   二次是林良善死后,他来过一次。那日薄暮,本该回宫的他独自前往林府,却在已经荒芜生草的后院中待了片刻。   张管家得到指令,特意让人收拾出一间上好客房,又让丫鬟往屋内添置许多好东西,才把这救了小姐的江湖侠士请入其中。   客房位于后院的东墙处,闵危细细地看过其中装饰摆件,竟有些想念起那三人合住的小屋舍。   他转身淡笑道:“多谢张管家。”   “不用谢,既然崔公子救了小姐,阖府上下感激你还来不及。若你还有其他需要,尽管说便是。”张管家乐呵呵道。   “好。”闵危倒也不推辞。   林良善回府后,被大夫看了又看。幸好身体没出现什么大问题,林原不禁松了一口气。   她本不想将自己后背的伤说出,但林原火眼金睛,瞧出了她动作间的不对劲。再三询问下,得知她的伤,想及红萧的伤势更重,特意让陈娘找了个机灵的小丫鬟先用着。   林原把这些事安排好,才将那林间暗杀的事情问个清楚。   他本有一事疑惑:为何崔折的好友送红萧回来后,却消失地无影无踪?但在崔折告知他那人有些古怪后,倒也不再追问。   林原之前接触过,江湖中人嘛,多少有些毛病。再者说,若是崔折的话有假,为何善善不说?   现今最重要的就是找出谋害林良善的真正凶手。   不过他还有一事要说:“善善,这次你出事,若没有崔折的帮忙,恐怕凶多吉少。也怪我考虑不周,没有给你配一个武艺高强的护卫。红萧毕竟是女子,哪里能抗得过那凶狠的杀意。”   “明日我就给你找护卫。以后你若外出,他好护你安全。”   林原恨不得抽自己一顿,竟让林良善出了这样的事。   林良善本想拒绝,可见着他悔恨不已的样子,还是没说出口。她不该再让他担心自己才是。   “好,麻烦哥哥了。”她笑了笑。   不过两日,便有十余人来应征,皆是身强体壮之人,有的甚至满脸横肉,目露凶光,看着有些吓人。   这次林原开出的月俸实在高,比高门世家开给护卫的银钱还要多出两倍,因此前往林府,想要得到这份营生便有许多。   林安在时,专在后院一处修了练武场。   这下子,十余人都聚在这处,各个摩拳擦掌,势必要把其他人比下去,好得了这美差。这其中还包括之前来林府当武师的王泰。   林良善遇难一事,林原是封锁了各处消息,并未让它流出。这些人当然不知。   林原这日赶上休沐,便专站在一边看他们比试。   一轮轮比试下来,最终剩下的只有两人:王泰,以及那个满脸横肉的武夫。   林原正观看两人比武,身后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他回身,见着是崔折,道:“崔公子的伤未好全,怎不好好修养,反而来了这处?”   闵危来此,自然是有事而来。   他凝目看着台上大汗淋漓的两人,道:“林公子是要为林小姐找护卫吗?”   林原点头,道:“是。她这回无事,全仰赖崔公子的搭救,这才脱险。挑选护卫,也是为她的安危着想,绝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   闵危袖子中,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间轻轻地摩挲着,而后道:“我也来应征林小姐的护卫一职。”   林原错愕地看着他,道:“你不是说要往潜州去会友?”   “我与他多年未见,再晚些去见他也无妨。”   林原不好说这事什么,他将崔折从头看到尾,很有些审视的意味。虽崔折救了林良善,但武功该不如何精通,要不然也不会落得个受重伤的结果。   而且崔折看上去,虽年岁、身高与他相当,但到底身板有些单薄,感觉不太靠谱。   闵危也任由他看。   若是先前,在他未重生到这具躯体时,确实不能够说出这般话。   现在,他想要继续留在林府,单靠那救命之恩,也不太说得过去。更何况,他要的是,能时刻在林良善身边。   这护卫一职,似是专为他准备的。   闵危淡声道:“林公子挑选护卫,无非就是保护好林小姐。这许多人,谁的武艺高深,就能胜任,不是吗?”   林原:“是,不过崔公子身上还有伤,不宜动武。再说你是家妹的救命恩人,怎好再让你做护卫?”   “我的伤不影响,况且能给林小姐做护卫,我也不是好心。”   闵危凤眸微眯,笑道:“我是听说林公子开出了高额月俸,这才来应征的。”   “这。”   林原愣住,继而道:“崔公子若是缺银两,尽管和我说,不用这般辛苦。”   他前日已吩咐张管家给崔折五十两银子,没想到少了。   “我乃江湖中人,一向拿人钱财,□□。若是让他人得知我崔某白拿了林府的银两,是要遭耻笑的。”   “好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已收了林府的五十两银子,断不能再白拿第二回 。”   林原被其话说的哑口无言。   正逢练武场上,一人摔倒在地,却是那满脸横肉的武夫,胜者为王泰。   王泰跳下高台,一身重汗气地冲到两人面前,对林原拱手道:“林公子,我胜了……。”   话未完,被打断。   “还有我。”一道淡然的声音传来。   闵危瞧着王泰,前世这人并未曾出现,这世倒是因林良善的一番好意,让他得王泰教武。不过,这与他闵危有何干系。   林良善听着小丫鬟兴奋说道:“小姐,你不知道,原本王泰师傅都赢了许多人,要得了这护卫的职位,但崔公子出现,就用了三招,就赢了王泰师傅。”   “以后便是崔公子来当小姐的护卫了。啊,不对,该改口叫崔护卫了。”   林良善复问一遍:“你说的都是真的?”   小丫鬟点点头,道:“是啊,我是亲眼瞧见的。”   林良善不喜这些争斗场面,觉得无趣,没有去看,也不知道这结果。   她颇为震惊的神情让小丫鬟好奇。   “小姐在想什么?”   “没什么。”   虽这般说,她却在想:果然那话本中的事情是真的。   ***   这厢一连几日,学素都觉喘不过气来。   那曾藏匿在小潺湖的人始终找不出来,他根本不敢再去公子面前晃荡说话。   他正无聊地站在外间走廊,却见不远处走来一俏丽的黄衫女子,忙跑上前,道:“莫小姐。”   “我给你家公子炖了汤,你放我过去。”莫千映手中端着小盅鸡汤,蹙眉道。   学素心中叫苦不迭,道:“公子正读书呢,莫小姐别来打扰了。”   “哪有人时时读书的,他准是用这个理由骗我来着,上次也是这样。你快走开,别拦着我。”莫千映急道。   学素是半分也不肯退。   他这次要是再退,必定要被罚十大板。公子上次可如此说了。   莫千映进进退退,都不能绕过学素的阻拦,气得想把汤砸在地上,好让江咏思出来。   她这念头刚出,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一个白影,往她裙间钻。   “啊。”   莫千映吓了一大跳,瓷盅脱手,掉落在地,油腻的汤水混着青色的瓷片,撒了一地。   她慌得跳脚,那道白影却绕过她的腿,往屋内窜去。   莫千映怕猫,是因为小时候曾被黑猫挠了一爪子在手臂上。自此,她见着猫,就怕得不行。   “这猫是哪里来的?”   学素忍着笑,道:“是林小姐送还回来的。”   糟糕!说错话了。   莫千映只听见林小姐三字,她不由想起徐幼娇在茶楼对她说的话:“莫小姐,我不妨告诉你,江大公子是极其喜欢林小姐的,就是那位落水的林小姐。”   “什么叫送还?”   学素不敢再多说话,紧闭着嘴。   莫千映气得整个人都在抖,跺了下脚,然后哭着跑了。   屋内。   江咏思自然听见了外间动静,但他仍安静地坐着看书,分毫不受影响。   白猫跳到他的膝盖上,用两只前爪挠着他腰间的那只香囊,想要吸引他的注意。江咏思放下书,这才将猫扒拉下,轻轻抚摸起它的背来。   他细窄的眼皮沉静一片,叹息道:“好,我带你去找她。” 第五十章   这次江寄月来林府,颇为忐忑不安。   堂哥托她办一件事,将善善约出来,不过不是以他的名义,而是她的。   头次做这样的事,江寄月心下骂着江咏思,却又不得不替他跑这趟。谁叫俩人都是一个府上的,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林良善见着她的到来,吩咐小丫鬟去厨房,让宏才做杏仁豆腐。   江寄月更难为情了,小声道:“不用了。”   “你不是喜欢吃我府上的杏仁豆腐吗?”   “是。”江寄月转口道:“不过每次来,都要吃一回,感觉不大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尽管吃好了。”林良善也只笑着挥挥手,让小丫鬟去厨房。   江寄月坐立难安,她明显察觉出林良善有些不一样。若说上回来林府,为了给江咏思传信,却见她一副红眼眶,悲苦哀伤的模样;可这回,她好似忘了那件事。   有时候,江寄月真想骂她那个不解风情的堂哥。之前善善对他好时,他不搭理;等人对他凉透心,他才醒悟过来,倒追回来。   也不知道折磨的是谁?总之,她挺受折磨的。   恐怕这回后,林良善会怨恨她。但转念一想,善善心里肯定还念着堂哥,只是伤心多了,难免会有些怨恨。这回堂哥亲自邀人,善善定会原谅他,两人的感情说不准要如何好了。   这般想着,江寄月的脸上现出一抹奇怪的笑。   林良善伸手捏了下她圆鼓鼓的脸颊,疑惑道:“你笑什么呢?这么吓人。”   江寄月拿下她的手,想了想,还是有些语气不足道:“善善,你近来可有事?我想约你出去玩。”   “我能有什么事?”   林良善这几日一直在府中养伤,身体弱症也好了些。无聊时,左不过画画,右不过看书,又能做些什么呢?   “还有两日,便是重阳节,福源寺有一场点茱萸茶的茶会,可去病气,我们正好去那边游玩。”江寄月说道。   “福源寺?”林良善摇摇头,道:“那还得爬山,实在累人。我不去了,你约着兰芝去吧。”   兴许是这几日躺久,身子骨都睡懒了。想着那百级台阶,林良善再想出去玩,也歇了心思。   “这怎么行!”   江寄月见她一愣,温言劝道:“茱萸茶会是慧觉主持亲点,我们同去吧,一年也就这回。冬日临近,也顺带去讨个好寓意,替你抵着寒气,少生些病。再者,你一直在屋内,不闷得慌吗?”   在她的一再劝说下,林良善终于点头,道:“这事和兰芝说过了吗?”   江寄月点头,道:“我等会回去,顺便去李府一趟。”   虽这样说,单江寄月不打算去,到时候随便扯个缘由就好。若李兰芝同去,那堂哥的事就不好办了。   闵危身上的伤好全。当晚,他再次□□而出,前往槐水巷子。   一路上,他扫视这梁京城大大小小的街道,皆能叫得出名字。   前世,这座城是他的囊中之物,他熟悉它的每一寸土地。甚至这个残破的国,都是他带领众人打下,并修复完缮的。   闵危唇边携着冷笑,听着打更人愈来愈近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脚步一转,进了幽暗狭窄的巷子。   常同承正坐在火堆边,想着复仇之事,却听闻门外有动静,沉重陌生的脚步声。快速弄熄火,拿剑藏匿起来。   闵危进门的瞬间,眼前闪过一道冷意的光,利剑已经朝他胸前刺来。   他不过抬手间,就用食指和中指捏住了锋利的薄刃,不让其再进一分。   “常同承。”   冷冽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让常同承握紧了手中的剑,脸上怒意和讶异混杂在一起。   门外的月光折散一些在对面之人的背上,衬得他的面部沉沉,无甚表情。   “你不是真宁,你究竟是谁?”   常同承自然认出了那张人.皮.面.具。   闵危哼笑一声,放开指间的剑,朝身后退了一步,道:“你倒是对他了解。”   常同承自恃武功不及他,剑尖依旧指向他,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的身份,你以后会知道。”   闵危看着他,扬唇道:“你本名常同承,是梁京富商常家的长子,在十七岁时逃离常家,一直在外流浪,成了浪客虹。三个月前,常家因不肯将商路命脉交给东宫,被太子派人灭门。你多次暗杀太子,却反被其暗卫所伤,始终不能报仇雪恨。”   常同承听得他再提这噩梦,满脸怒容,持剑正要杀过去。   “我可以帮你报仇。”闵危淡然地说出这话。   如同前世般,再次重演罢了。只是这回,他必将段昇扬灰挫骨,尸骨无存。   常同承手中的剑顿住,好半晌,他道:“你凭什么帮我?”   这许多次,他都没能伤段昇一根毫毛。段昇身边的暗卫各个武艺高深,若是两三个,他倒能抵挡,可那些暗卫似乎是无穷尽的。凭常同承有再大的本事,也杀不了那么多的暗卫。   若不是近来段昇欲与丞相府的大小姐相好,他暗杀的机会更少。   “我要你帮我做一事。”   常同承的身份不曾外露,也不可能有人知道。他思量许久,道:“这点,你倒是没变。”   闵危全当听不见这话。   “不过你要算得那么清,我可得将那林府的恩情账和你算个清楚。”   闵危道:“你对林府的恩情算我头上,但你还是得帮我这个忙。”   事实上,常同承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清楚这点。更何况常同承还担心一点,若他走出这里,眼前之人可能会向那刑部右侍郎说明他的踪迹。   “什么忙?”   常同承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再次点燃火堆。   “我要你帮我查徐幼娇。”   “你也要寻仇?”常同承竟不由笑出声了,随意躺倒在一堆茅草中,双手枕着脑袋,看向他。   “她未曾回府时,丞相府阖府上下风寒蔓延,你需得帮我查明此事,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闵危心下有些猜测,但需得证据。他轻笑一声,道:“这件事对你来说不也是顺带的吗?”   既然段昇有意徐幼娇,常同承当然也关注她。若不是此举,几日前,也不会发现徐幼娇派杀手要杀林良善一事。   “好,我答应你。”   ***   不过一个日夜,常同承便将一张纸递给闵危,道:“啧,真是没看出徐小姐的心机这般深。那次丞相府半数多人感染风寒,确是她的手笔。丞相夫人为此事上福源寺祈福,正是碰到了一个老和尚说有千金遗落在外,这才将徐小姐寻回。”   万事凑巧,偏林良善第二日要前往福源寺,参与茱萸茶会。   闵危当然是要随行的。   林良善不愿意让他跟着,但也无法拒绝。毕竟林原已经规定,凡是以后她出门,都得带着崔折。   老马夫冯丛已被杀在林间小道上,闵危自然接过赶马的职责,戴着个斗笠,握住缰绳,驱使两匹马行得安稳。   待到了山脚下,林良善只见江寄月一人,问道:“兰芝还没到吗?”   因李府和江府都在梁京城的北面,道路背离,当初说的是三人在山脚下聚集,如此便利些。   江寄月心虚道:“我今早去李府找她,她说临时有事儿,不能来了。这回只有我们两人。”   “是吗?她有什么事?”林良善道。   “她没说,我也不知道。”   江寄月见着她身后除了小丫鬟,还有一男子,虽面容平淡,却有一种巍然的风度,拉着林良善的手,问道:“这人是谁?”   林良善道:“这是哥哥给我找的护卫。”真实身份,她一字未说。   “那红萧呢?怎么不是她来?”   “庄子上有事需要她忙,就没来了。”暗杀一事,林良善并不想说,更何况还有林原的叮嘱。   江寄月也不再说其他,道:“既然来了,我们定是要去茶会的。”   “好。”林良善无奈。   茱萸茶,苦涩非常。但品茶的人有许多,挤得满满当当,两人也不过在其中待了片刻,便抽身离开。   江寄月道:“善善,我们去往后山看看秋景,如何?”   后山有一棵百年的银杏树,正值深秋,小扇般的树叶随风飘落在地,铺开一面厚重的金毯。   林良善看得出神,耳边传来异动,却是江寄月轻捂着肚子。   她附耳道:“善善,我恐怕要离开一会儿,你在这里等我。”   林良善道:“好,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刚说完,江寄月就带着自己的丫鬟翠儿溜了。   闵危靠在不远处的红木栏杆处,遥看林良善。她说不想自己跟在她身后,那这般也是可以的。总归在他的视线中就好。   她穿着绯红的衣裙,站在一片灿灿的金黄色中。秋风吹过,将裙摆吹得翻飞,与簌簌纷落的银杏叶相映。   也不知道丫鬟说了什么,她笑了下,是前世未曾见过的笑靥。   闵危安静地看着,忽然想起那只丑陋的麒麟香囊,里面装的便是银杏叶。   将宫中诸事定下后,他再次回到镇北王府。在下令封存积微居前,他进去过,绕着不大的屋子走了一遍,最后在墙角处看到了香囊。   那日,孟姨娘见着他手中拿着的香囊,说:“三年前,她曾想与你好好相处,还让我教她如何绣香囊。她学了很久,把手指都扎出许多眼子,终于绣好一只香囊,是麒麟的图案。我说让她随意绣什么简单图案就好,可她说你这人脾气不好,若是选的图案不够衬你的身份,说不准更厌烦她。”   银杏叶,早就枯黄,甚至因为潮湿而发黑。   此后每年,他都会将更换香囊里面的银杏叶。   闵危怔怔地看着那抹绯红,眼中再无其他。   直到一抹白闯进来,她先是惊喜地抱起那只长毛白猫。秋风将她的声音传来:“白白,怎么是你?”   然后他见她变了脸色,盯着正走向她的江咏思。   那刻,闵危甚至看不懂她的神情,究竟是愕然,还是痛苦,亦还是悔恨……   前世,江咏思早期为他之政敌,后期为他之臣子。若不是他的才能及江氏在前朝的根基,单凭林良善一封遗信,闵危又怎会放过这样的人?   即便他的心胸再开阔,也还没有大方到重来一世,重蹈前世覆辙,让林良善和江咏思的事情重演。况且是江咏思把他送入了刑部大牢,致使后面发生了这样多的事。   闵危眸中毫无温度,笑着看远处场景。   更为重要的是,前世,江咏思最后娶了莫岑的孙女。这世,他怎好让林良善拆散这对恩爱夫妻呢? 第五十一章   林良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江咏思。   他看起来清减了不少,本该是风华正茂的少年,却有一种颓靡感。荼白绫缎袍子被秋风吹得翻动,显得他身形有些空荡。   林良善压下心中莫名的心疼,敛眉,将猫放在地上,转身就走。脚步凌乱,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白猫追在身后,伸着两只爪子,扒着她的裙裾。   “善善。”江咏思看着她绯红的背影,唤她。   林良善停步,垂着杏眸看下方铺成片的金黄银杏叶,轻声道:“春儿,你先过去些等我。”   小丫鬟也被这突发情况弄懵,这江大公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道:“是。”就去了远些的地方。   “江大公子有什么事吗?”   林良善不过想了一转,便明白这次江寄月邀她来福源寺的真实缘由,不若李兰芝会突然不来,而江寄月方才也借机离开。   江咏思听得这个称呼,抿紧唇,一时难以开口。   “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离开了。”   “善善,那封信,你是真心实意的吗?”   江咏思,以后我不会再缠着你,你放心。猫,我不是很喜欢,照顾起来多有麻烦,便送还给你。   他终于将这个折磨了他几天的问题说出口,可瞬间,他又怕听到她的答案。   真心实意?林良善难过地想,要是那次落湖,没有真宁救她,说不定她如今就不会站在这里,而是被塞进棺木中,埋进黑暗窒闷的地下。当时脑子不知如何想的,竟做出了那样的事情。   江咏思,他是她两世的执念。   可就是这份执念,在前世模糊了她的双眼,推着她走上不归路,嫁给闵危,最后落了个尸骨无存的地步。   这世,她只想好好活着,不想再招惹他们一干人。   “是,全是我心中所想。”   这刻,林良善忽然觉得自己从未懂得江咏思。他的心思就好像六月的天,琢磨不透。明明先前是她一直追在他身后,万般讨好他,即便他一直拒绝她,但也还是允许她跟着。言行是那般的不一致。   “善善,你并不了解我。”前世,他是如此说的。   她果然不懂啊,也不想再去猜。   好似从二月回京后,江咏思总能在她的眉眼间看出一股淡淡的哀伤,分明从前都是带笑的。   “我与莫千映说的话,并非出于我的本心。”   江咏思看着她的眼,极其认真道:“善善,我喜欢你。”   不过几个字,他却说得很慢,清晰的咬字中,纠缠着缱绻。   耳边响起这样的话,林良善不禁愣住,看着他清隽的面容。   “祖父大抵不赞同你我之间的事。那些话,是搪塞莫千映的,我担心她向祖父诉说,到时候你的闺誉受损。另则,我要到后年开春参与科举,事事未定前,我不敢对你许下任何的承诺。”   江咏思见着她呆愣的模样,心中闷闷,接着道:“我知晓可能是我说过的一些话伤了你,但那非出自我的本意。若是我真的无意你,也不会收了你送予我的香囊。”   他自袖中拿出那只红梅香囊,不由笑了下,道:“你在这香囊上绣了一字。”   善。若是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林良善转目看向庙院的红栏杆,那里懒散地靠坐着一人,正遥看着她。兴许是隔地有些远,那人沉利的目光,让她仿佛看见另一个人,霎时心慌起来。   她又看向江咏思,捏紧了袖中的拳,好半晌,才道:“我在信中说的很明白了。”   “这个香囊,你还给我吧。”   她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又要伸手去拿他手中的香囊。这般有定情蕴意的物件,必须得拿回来。   江咏思先是被她的话怔住,接着见她急切的动作,忙握紧了手。她的皙白手指,连同散着梅花香气的香囊,都一齐被他捏住。“善善,你若还生我的气,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事,都会尽力办到,只求你别再生气了。”   他以为她是还气先前的事情。他从未哄过女子,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语颠来倒去的。   林良善突然觉得这世事多少有些可笑。不肯对她说半个情字的人,却在她放手后,说着这些从前的她会欣喜不已的话。   她不想哭的,可泪水就那样流下来,朦胧了面前之人的面目。她极力抽回自己的手,胡乱地用袖子擦去泪水,哽咽道:“你把香囊还我。”   她再三重复同样的话。   江咏思不是没见过她落泪,但没有哪次是这样地刺痛他。他紧紧攥住香囊,将它捏地变形。   闵危本想在那边观望片刻,却没料到她被江咏思握住了手,好似还哭了。   香囊?他狭长的凤眸闪过冷怒,又恢复平静。她讨好男人的手法真是一成不变,拿着前世为他学的绣法,来讨好这世的江咏思。   倏然闯入的人,让江咏思不悦。   “崔折,我们回去。”   林良善不想再多说,转身就走。只是在她走出两步时,猫又来扒她的裙,很舍不得她离开。   “善善,既然它是我送你的,断没有再送还回来的道理。你若不想要它,便丢了吧。”   倒是江咏思率先离开了,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   十二月,临近年关,天气愈加寒冷,刑部事务更加繁忙,林原回府的次数更少,甚至要宿在刑部。   偌大的林府中,林良善无聊地很,但也不想出去玩。   外面屋檐上结了细碎的冰棱,屋内生有暖洋洋的炭火。林良善窝在小榻上,腿上盖了一床厚重的羊绒毯子,手中还握有一个铜手炉。   红萧见着她神色怏怏的模样,道:“小姐,你去睡会儿吧。”   一入冬,林良善的精气神就会差上许多,无精打采的。她将小桌上的书合上,道:“好。”   原本该窝在床榻边的猫不见了。   她问:“白白呢?”   福源寺那次,白白还是被她抱回府上。江咏思的话,并不单单是为了猫,她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   红萧:“该跑去找崔折了。”   林良善皱眉疑惑道:“怎么又去找他?”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白白这次回府,不大黏着她,反而常去找闵危,在那边的院子,一呆就是大半天。   “算了。”她叹息一声。   闵危不喜欢猫,更准确的说,是不喜欢任何需要精细饲养的活物。   他拿着将细柔茅草绞做的长尾逗弄着白猫,看它上蹿下跳地玩闹。   这猫是江咏思送予林良善的,就如前世般,简直一模一样。   闵容在王府后街捡到的猫,不好在院子中养,又为了让林良善少些孤单,才带予她养。他们不知道猫是江咏思找的,闵危却是一清二楚。   那次,段昇摔死猫,她哭得伤心不已,在梅花树下埋葬它。   闵危没什么感觉,却难得好心地安慰她:“不过是一只猫,我再替你寻一只。”   却得她一句:“你给我滚!”   他当时也来气,抬步就走。不过后来他还是找了一只猫,尽量同那只死去的猫一样。   闵容同他说:“二哥,二嫂给你找的那只猫取了一个有趣的名字,你猜是什么?”   闵危每日要忙碌的事情很多,分不出多余的心去关注其他,更何况是一只无足轻重的猫,管它叫白白,还是黑黑。   可在后面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身边只有那只叫黑黑的猫陪着。   有时候,闵危得空,倒是会与它玩闹下,只是更多时候,它趴在勤政殿的桌案上,陪他处理政事,从入夜到天明。   它的年岁渐大,吃得越少,不再活泼好动。   近侍秦易道:“陛下,它老了。”   黑黑死于建兴十一年十二月六日,那时的他正带兵征战西北之地。闵容在那些不能独自决断的政事后,专附了一张纸,说明此事。   闵危面无表情地逗猫,江咏思倒是懂得利用林良善的心软,说出那般话。   原本他该悄无声息地弄死这只猫,可想及前世,闵危到底没有动手。   若不能杀敌,改为招安,对他也不是难事。   不过是一只猫罢了,若是它常出现在林良善面前,保不准她又会变了心思。 第五十二章   林良善小憩醒后,有些木然地盯着顶头的青色纱帐。她又梦到了前世的事情,不知怎么回事,这几日,那些事一遍遍地在梦中回放,全是闵危的身影。   红萧见着她醒了,高兴道:“小姐,外间下雪了!好大的雪!”   雪,真的很大。   林良善出门时,只见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她整个人缩在夹袄的毛领中,看了一会儿纷扬的雪花,顺着蜿蜒长曲的走廊,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红萧正要给她拿手炉,可刚出来,就见着她走远了。   “小姐,你去哪里?等等我。”   却在她要追上来时,见着那着殷红袄子的人儿转过身,笑着对她说:“我去抱白白回来,你不要跟来,去厨房看看药膳好了吗?”   林良善小心翼翼地踏足在雪地上,来到一方小院中,虽不如她的院子精致,但已算得上林府中很好的。   绕过一丛竹林时,积聚在青翠竹叶上的白雪滑落到她的面颊上。   林良善刚伸手将冰凉的雪抹去,却见小院中一人正半蹲着,与猫玩耍。猫被他手中的细柔茅草绞做的长尾耍得团团转,找不到方向。   她在那处看了许久。   闵危早就听到了动静,他站起身,温声道:“小姐,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它回去。”说话间都是雾汽,她的鼻尖冷得通红,唇瓣有些泛青。   她忽然问道:“你喜欢猫吗?”   闵危看着她,镇定道:“喜欢的。”   “我还道白白常来找你,你要是厌烦的话,我以后不会再让它来了。可没想到白白与你关系很好。”   林良善把猫抱起,瞧着他脸上的那张皮,道:“真宁,我救过你,你也救过我,我们之间的恩情也算抵消了。以后无论你什么时候想要林府,都可以。”   “我不会离开小姐的。”他说。   她也只笑了笑,就离开了。   ***   十二月三十一日,每年的最后一天,正是林良善的生辰。   她的生辰鲜少过,因这天也是母亲的忌日。   从前林安尚在时,尽管心中再难受,也是会给林良善过生辰的,专带她去大街上,见着什么喜欢的,都会买给她。   后来林安不在,府中只留下她和林原,她也不再提这件事。   可这年的生辰,是她的及笄之日。林原不敢再怠慢,一早就让张管家和陈娘两人着手准备,又写了请帖邀请有德才的世家夫人,并请了一些与林家关系亲近的朋友近亲。   及笄礼繁重复杂,要在众人面前举行二拜三加等礼仪。林良善实在不喜欢被人围观,但见着林原为她的事情忙前忙后,到底没像前世般闹腾起来,而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念祝词,行着各样的礼。   因双亲俱不在,这场及笄礼让一些做了母亲的妇人唏嘘不已,感慨这林家女儿连自己生母什么样子都没见过,父亲的尸骨还埋在了西北沙地。   林良善看见她们眼中的心疼,忍下难受,对她们强作笑容。   江寄月和李兰芝两人好生安慰。   夜间,林良善特意到堂屋处摆放父母牌位的地方,点了香,心下默念:爹,娘,我今日满十五了,已经长大,以后会听哥哥的话,不再做蠢事了。望爹娘保佑我这辈子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不再有大风大浪。   她将长香插.入香炉中,抬袖擦去脸上的泪,可越擦,泪越多。白日的故作坚强都是假的。   “我好想你们。”   她的低声抽噎在幽暗的房内显得轻飘飘的。   林良善回屋时,见里面站着一人,是林原。   林原伸手将她脸上的泪痕抹掉,道:“去看爹娘了?”   她点点头,坐下。   林原坐在她的对面,许久,兄妹两个无话。   “哥哥找我什么事?”她问,声音有些哑。   林原先是咳嗽一声,然后看着她,道:“今日你及笄后,便可议亲了。”   林良善猛地抬头看他。   “莫非你对江咏思还是有情的?”   “不,没有。”她忙否认。   林原叹气道:”爹娘都已不在,你的亲事自然由我做主,但我也清楚你的性子,若是不喜欢,断然要闹出事情来。曾经爹在时,你喜欢江咏思,他也早和我说,让我不要让你与江家过多接触,免得到时你被人所伤。可我后来没按照爹的话做,以至于你的多次发病都是因江咏思而起,差点失了性命。”   “你前些日子同我说不再喜欢江咏思,我也只当你说的是气话,但现今,我还得再问你一遍,是否真的无情于他?”   他的神情很是严肃,让林良善再次想起那日福源寺,江咏思说的话。   “是,我不再喜欢他。”   她决然地说出这句话,但接着就道:“哥哥,虽然我不再喜欢江咏思,但你不必那么早地为我择亲,我还没有那个心思。”   林原似乎松了一口气,笑了下,道:“那就好。”   他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你的未来夫婿,我自会给你好好挑选的。总得挑个你喜欢的,又待你好的,我才能安心将你交出去。”   “嗯。”   林良善随口应着,但也明白自己和江咏思的事情,整个梁京城都是知晓的,没有哪家会想让她这样一个遭受纷纷议论的女子入了家门。不过这样也好,就这般过,也是好的,林府还不至于养不起她。   江府。   学素将退回的礼物放到桌上,不安道:“公子,三小姐说林小姐不肯收这礼物,让她退还你。”   江咏思静默片刻,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那时,她送他棋谱作为生辰礼时,还笑着说:“咏思哥哥,我知道这份礼很重,可只要你开心,那就很好了。若是你实在过意不去,我下一次的生辰,你就好好想着怎么回我一份有情义的礼物。”   可真到了她的生辰,她又没收。是真不再喜欢他了吗?   江咏思将礼物小心地放入后面架子中的抽屉中,又挑燃烛火,接着书写未完的策论。不过一年,很快便能过去。   ***   第二日,已经是新的一年。林良善还未完全醒来,睁着惺忪的眼正穿衣,耳边就乍起惊呼声:“小姐,快过来看!”   红萧在窗边,满脸惊讶和欢喜,但就是不说什么。   林良善好奇地走过去,却在见到窗外院子里的景象时,呆住了。   最近一月,梁京城一直在下雪,接连的大雪几乎要将这座百年古都埋起来。院子里一些脆弱的枯枝也被雪压断了,冷寂而清净。   可就在那棵唯一焕发生机的腊梅树下,有一个雕琢精致的雪人,正敛眸含笑。   林良善不由走出门去,红萧追在她身后,给她披上赤狐披风。   “小姐,这与你真的太像了,究竟是谁做的?我得找人问问。”   红萧将雪人看了又看,见白白要去扒拉雪做的裙,忙把它抱起,不让它毁掉这般好的雪人。   “不用问了,该是崔折做的。”   这个名字,不管再多叫几遍,还是陌生地很,有时候林良善还是忍不住想叫真宁。   雪人,和她一般高,无论是身形还是神态,几乎与她一致。   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般的事。   林良善想起那日,他在雪地中与猫玩得很开心。前世,他根本不喜欢猫,这世,倒是喜欢得很。   那时,她的心中跳出一个想法:真宁和闵危是完全不同的。   雪人的眼睛被雕刻地很精细,甚至能看出里面的笑意。   是的,他们不一样。林良善想。   可也是这瞬间,她似乎发现了一件事。念头一旦冒出,就开始泛滥在她的脑海中,无休止地,让她开始回想从前种种。   林良善抓住了红萧的手,紧紧地,她的声音很轻:“你去把崔折叫来。”   红萧以为她是很喜欢这个雪人,想要见崔折,夸赞或是奖赏一类。   “等等,不用了。”她说。   “外面太冷,我们回屋。”   屋子内,暖融融的。   林良善许久没回过神,她得想办法验证这个想法是真是假。   若是假的,倒没什么,可若是真的,她该如何?   只是还不等她去验证。一日,红萧从外带回消息:“小姐,丞相府的大小姐死了。”   “你说什么!”林良善大惊。 第五十三章   闵危本不想过早清算徐幼娇找江湖中人谋害林良善一事。   因他目前尚无权势庇护,若不慎暴露行迹,必然会让丞相府查寻到林府头上。况且以目前林原的官职,不足以抵抗徐敬。到时候,林良善也会受到牵连。   但徐幼娇再次触碰到了他的逆鳞。   两日前,梁京城有些地方开始传闻:京城中有邪祟作怪,将影响大雍国运。且这邪祟方位正在城西的东南角,易感体弱女子,会令双亲逝亡。   大雍如今的皇帝正沉迷修仙炼丹,很是忌讳这类事物,连带着下面官员及百姓都以此为害,势必尽灭。   众人大骇,消息还在蔓延,知晓的人越来越多。   林原自然听说了,派人去查根源的同时,也让府中之人瞒着林良善。也不怪他多想,已经有些人谈论起林良善就是这传闻中沾染邪祟的女子。   甫听说此事,闵危便察觉出不对劲,心下有了猜测。   他让常同承去查徐幼娇,果然得知是她做的鬼。   雪天夜半,闵危再次□□而出,去找寻被她收买的道士。   道士正睡得香,突然脖颈一痛,他惊醒过来,却见床头坐着一蒙面人,一双冷厉的黑眸正看着他。   “醒了?”   道士吓得一动不敢动,颤巍巍道:“阁下有何贵干?”   “哦,近日京城中传闻的事,是你做的吗?”   他手中的匕首更近一分,瞬时鲜血流出,顺着冷刃滑落到被褥上。   “是,是,我也是收人钱财,为人消灾。”   道士满头大汗,忙不迭道:“阁下快收了这刀,刀剑无眼啊。”   一记冷笑声过,匕首已经划破了道士的喉管,鲜红的血喷溅在床榻上。   白雪皑皑的京城街道上,闵危没有摘下面上的黑布。他抬头看着空中落下的雪花,低声喃喃:“消灾?”   她是灾吗?或许是,但只能是他一个人的灾。   闵危悄步,转步走向另一条街道。他要去找一个人,彻底消解这梁京城的流言,顺道让这个人再帮他办一件事。即便铤而走险,他也要走一遭。   天还未亮,宫中的圣旨就到了丞相府,宣丞相徐敬立即进宫。   徐敬急匆匆进宫后,待回来,就跌坐在椅子上。   其夫人问道:“怎么?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好半晌,徐敬才瞪着眼,道:“她不能再在府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一日,徐幼娇溺水身亡,阖府哀悼。令众人奇怪的是,这嫡出大小姐的丧礼实在小的很,甚至连亲戚都未请,就草草下葬了。但此事到底只是那些世家大族的事,百姓更关心的是即将到来的年节,以及如何买卖年货。   近月来,林良善对梁京城的各种消息并不关心。她每日精神不振,本该上影梅庵修养,但因先前静慈师太欺骗一事,她也不大想去。得了林原准许,这才在林府过一个难得的新年。   邪祟流言,她并不知情,红萧也一并将这件事告知她。   可林良善只记住了那句:“丞相府的大小姐死了。”   “如何死的?”   “听说是溺水身亡。”   “溺水?”林良善低声念道。   怎么会这样?这完全与前世不同。林良善左思右想,始终想不出什么。看向窗外,那个精致的雪人仍是敛眸含笑的模样,正遥遥与她相对。   一时之间,所有的事情都混乱起来。她忙叫红萧出去,自己在书箱子中翻找起来。   话本,那个叫《铜雀锁》的话本。   林良善翻东找西,却都没找到。到底在哪里?她明明放在这里,吩咐红萧不许碰的,不可能有人见过。   她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喊道:“红萧!红萧!”   红萧进门后,道:“小姐。”   “我箱子的书,你有没有碰过?”   “没呢,小姐说不要碰里面的书,我连打扫都没动呢。”红萧见着她一脸的着急,道:“小姐,是有什么书没找到吗?”   林良善呼吸不畅,脸色通红,道:“无事。”   红萧扶着她到小榻边坐好,安慰道:“小姐要是想看什么书,再买一本就是了。”箱子里的书都是话本,没什么遗世孤本。   “你让我一个人静静。”   最终,她疲惫地揉揉眉心,歪靠在小桌上。白猫睁着一双湛蓝的大眼,默默地陪着她。   果真有邪祟吗?   ***   还没等林原查清事情真相,似乎有人已经将这些都解决了,京城中针对林良善的流言都消失了干净。   林府中,张管家也早让账房结算,又让仆从丫鬟打扫各院,挂上新灯笼,准备好各种菜肴,只待除夕的到来。   大街小巷,到处是过年的热闹氛围,买卖年货的有许多。   此景一直延续到除夕日。夜间,名运街道上有一场大型的烟花表演,并有舞龙舞狮,要去观望的人很多。   每年除夕,也是林原最忙的时候,甚至不能在府上吃上一顿饺子,他摸摸林良善的脑袋,道:“善善,你用过晚膳后,便去名运街看烟花和舞狮,这几年你还未看过一次,这次玩个够再回来。”   林原从兜内掏出红封,递予她,道:“这是今年给你的压岁钱,今晚尽管花,准够用的。若是还不够,你就赊账,等我来垫付。”   林良善感动地眼泪冒花,接过红封,想要抱下他,却被林原抵着脑门,失笑道:“你如今都是大姑娘了,可不能再随便抱男子,只可抱未来夫婿,不过也得等成婚后。”   他说的头头是道,林良善点头,笑道:“知道了。”   “对了,记得出门时带着崔折。我开给他高额月俸,可你也没出两回门,这次总不能白浪费,咱们府上也没多少家底。”林原开玩笑道。   “嗯,我不会让哥哥担心的。”   林良善知晓他说这般话的真正涵义。   毕竟是一月,天气寒冷,街上还有落雪。   红萧尚有家人在绣庄上,早到那边过年去。小丫鬟春儿给林良善找了厚实暖和的袄子穿上,又端了刚煎好的药汤来。   她端起青瓷碗,屏气,将一碗苦涩的药汤都喝下。用帕子擦拭唇角,缓了一口气,道:“春儿,你便在府上,不用跟着我。”   “小姐身边没人伺候怎么行?”   “有崔折呢,哥哥也说带他一人便可。”   林良善笑道:“我知晓你和其余人都约好着要去玩,便都去吧。”   春儿推辞不过,高兴道:“多谢小姐。”   名运大街,人声喧腾,到处悬着明亮的灯笼。前晚下的白雪积在红灯笼上,倒映出一片艳红的雪光。   林良善在窜动的人群中走着,眼神都没停留在某处一刻。闵危本是跟在她身后,瞧着她绯红的披风,但渐渐地,他开始走至她身边,替她避开那些拥挤的人群。   “公子说让我护好小姐安全。”   在她转头看向他时,闵危看着她灿灿的杏眸,这般说。   林良善复看向前方,不动了。前方有一处摊位,挤满了人。   “小姐是要吃红糖芋苗吗?”她好似很喜欢这种小食,无论是前世,还是这世。   “我去给小姐买……”   林良善打断他的话,摇摇头,道:“不用,我不吃。”   闵危顿住,眼睫低垂,一副失落的模样。他的头发长了许多,在灯光下,发顶泛着暗红色的光晕,与大雍内地的人不同。   她将目光收回,接着走。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去哪里玩,但听得旁边有一个孩子拉着父母的衣衫袖子,嚷道:“爹,娘,我们快去那边看烟花,我想看烟花!”   林良善跟在他们身后,到了半安河边,那里又在放花灯,大多是莲花花型,载着人们的希冀向下游飘去。   似乎每年都是一样的活动,毫无新意。   但林良善还是在小摊上买了一个莲花灯,她问:“真宁,你要放吗?”   闵危先是一愣,而后在她平淡的眼神中点头。   她又买了一盏,递予他。   小摊上有笔墨,虽劣质,但已用去大半。两人各自在纸张上写好后,寻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将莲花灯轻轻地放在河面上,任它们顺水而流。   林良善站起身,将冻红的手指缩回毛绒绒的袖中,敛眉沉目,忽然道:“真宁,你还记得曾经与我说的话吗?”   闵危抿着薄唇,不知道该如何说。   “你说来梁京城是为了找寻生父,为此你还私自出府去询问当铺老板玉佩的来历,后来更是半夜潜入我的房内,为了拿回玉佩。这些事,你该还记得?”   她静静地看着他,透过那张不属于他的面皮,看向里面。即便那是一张平淡普通的皮,但那双凤眸也足够瞧出此人不一般。   自徐幼娇的死讯传来,话本的消失。林良善始终不得安眠,一切都被打乱了,事情的走向与她的设想完全背道而离。就连刚重生时,自己想要嫁给江咏思的念头,如今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但这些都不足以让她震惊。林良善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真宁是不是有意于她?   于爱情上,她很是迟钝,此前只知晓一心对江咏思好,并未注意到真宁的心意。可自真宁从断坡处救了她,她慢慢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   林良善开始回想此前种种,越想,那股念头越是克制不住地冒出来。在见到与她几无二致的雪人时,彻底崩塌。   不!   在她即将跳开前世那些事时,她绝对不要再掺和进去。她无法忘却前世的事情,也绝对不能接受他。   即便这世,他对她很好,可这些都起源于她的心机利用。   今晚,她将会挑开这一切。   闵危当然知晓她提到的这些事,他隐隐觉得不安,低声道:“小姐,我都记得。”   “好,那我告诉你,其实我知道你的……”   噼噼啪啪,五彩缤纷的烟花在半空中绽放,周遭升腾起欢呼惊叫声。烟花此起彼伏地湮灭,坠落。   林良善被烟花吸引,抬头看去。   倏然间,闵危抓住她的手,俯身,凝着她皙白的侧颈,在她耳边道:“我带你去一处地方看烟花。”   流动的人群中,两人逆流而上。   闵危护在她身前,拉着她的手,直到一处阁楼。他将兜内的银子全递出去,与她上了阁楼。高处风大,他的后背挡住迎风口,笑道指向远处:“小姐,你看那边。”   林良善被攥地手腕疼,她收回手,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更见烟花绚烂,比河岸边清楚不少,也更壮观。   闵危见着她的动作,不觉皱了下眉。   阁楼上,朱红的木柱,雕梁画栋的工艺。林良善扫了一眼,轻声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个地方的?”   “浪客告知的。”他说。   “他也喜欢看烟花吗?”   林良善侧身,极其认真地看着他,红唇轻启:“闵危。”   作者有话要说:  在写二更了,但估计很晚很晚很晚,别等了,明早再看吧,flag好立,实现起来好难啊,嗐。 第五十四章   闵危被这一声叫地心脏骤停。   华光熠熠的烟花点燃漆黑的雪夜,折散的光在她的面颊上流转。她的浅褐色瞳孔中,映照着他的影。   “你应该早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为什么还会想要留在林府呢?”   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他身上,但闵危此时已经无暇再想其他。   为什么?   最了解自己只有自己,闵危对自己重生前的这具躯体所有者:真宁,一清二楚。他喜欢林良善,那些美好或阴暗的心思,全都埋在内心深处。   而这些,只有闵危一人得知。   阻止真宁动身前往北疆的缘由,全都是因为她。   正是那一次次的磨蹭,才等来了他的重生。闵危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若是此处无人,他该放声大笑,可这里有她,还不能吓到她。   很快,悲哀涌上心头。真宁所付出的,他没有做到;而真宁所得到的,全都转嫁到他身上,让他如今能在她的身边。   不对,他们本质上都是同一个人,没有任何差别,他不必再为这种想法自扰。   “我对你并不是很好,除了在真宁道上救了你,再无其他。”   闵危沉默了很久,反驳道:“不,小姐对我已然很好。”   他开始叙说起记忆中的过往,每说出一件事,都无疑是在他的身上割上一刀,比刀剑还要锋利。那些过往,他都未曾参与。   阁楼有三层高,周围有些剥落红漆的栏杆。林良善站在栏杆前,眺望远方的繁忙街道。人间灯火,除夕佳节,可她的脸上没有喜悦。   “好,就算我对你很好,但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很好吗?又为什么会救你?”   她的呼吸间,都是白茫茫的雾气,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我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的身世,知道你的生父是谁?我想要利用你。”   林良善又看向他的脸,却没见到惊讶,笑了下,道:“看来你已经知道自己叫闵危了,其实我早该猜到的。我多次阻止你查自己的身世,你也是心知肚明。”   “你的生父是镇北王闵戈,我知晓你是他流落在外的儿子,想要利用你,让你欠着林府的恩情,以后好偿还。”   闵危当然知晓她是利用他,不若论起前世的恩怨,她不顺手把自己杀了,已经算是好心。   他原以为她认出自己也重生了,但目前的这些话都在暗含另外的用意。   闵危想不出缘由,只能更谨慎地答话。   “怎么不说话?”她问。   “小姐说的,我全明白。”   林良善的身体已经有些坚持不住,精神厌倦,脸色难看。   她刻意朝前扑去。下一刻,就落入了一个怀抱中。   闵危接住她,搂住她的腰,急道:“小姐,我们先回府,你不能在外久待。”   林良善站稳,手肘撑在他胸前,推他,平淡道:“放开。”   “我说的话,你没听到吗?”她说。   闵危察觉出异样,他端详着怀中之人的神色,没有半分的局促不安,太过安静了。即便他如今的脸极其普通,也不至于会是这样的情形。   她用意何在?   林良善并不挣扎着从他怀中出来,而是抬起手,慢慢地,摸上他瘦削坚硬的下颚,摩挲到一处,一把撕下那张人.皮.面.具。   这个举动,无疑是把闵危的真面目摆在她的面前。此前,他带着这张面具,一是为了行事方便,二是心下对这张脸有些排斥,不愿见到。   她的声音很冷淡,就如同她身上的药香,寡淡苦涩,都一齐往他的身体里钻。   “你喜欢我吗?”   这几个字无疑比惊雷更让闵危震惊。   他凝着她,好半晌喉结滚动,才道:“喜欢。”   可就在他的话出口瞬间,脸上就挨了一个结实的巴掌,“啪”的一声,在清净的阁楼上是那般的清晰。   林良善趁他愣怔之际,推开他,自那个怀抱中出来,冷声道:“这是一个护卫该说的话吗?今日你便可离开林府,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   “从此,我们之间一笔勾销,各有各的道路走。你别来烦我,我也不会再用恩情要挟你。”   有多久,没人敢打他了,还是往脸上招呼。闵危不禁摸着左侧脸颊的红处,凤眸微眯,薄唇紧抿。   好,原来她的那些话,全是为了这个,但他偏偏不如她的意。   闵危看向她离去的身影,眉眼压低,沉声道:“林良善。”   无需多余的话,那抹绯红已经站住,等她回身时,已经是骇然的神情。   这样的嗓音,唯有一人喊过。   闵危。   可这怎么可能?难不成他也重生了?   她望向他,还是一样的脸,可已经是不同的人。分明前刻还是温柔的神色,这刻已换成阴沉冰冷。   林良善不由朝后退去,呼吸急促起来,杏眼瞪大,惊恐地看着面前之人。   直到她将要摔下楼梯时,被一只坚实的手臂揽住腰身,转换了一个方向。   “闵危。”她的声音发颤,甚至不敢多动。   “嗯。”他应着。   可这只是短暂的平静,林良善反应过来,竭力推开他。这回闵危不再放手,任她如何用力,也推不开他。   这番场景,与片刻前完全翻转过来。   “你放开我!”她厉声道。   却只得他一声不咸不淡的答话:“不放。”   林良善不再挣扎,任他抱着,瞧着他深邃的眉眼,冷笑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他不语。   “你该听见我方才说的话了,是不是要报复啊?”   林良善只想着用那些话逼退真宁离开林府,却没料到这人芯子早就换了。若不是自己是重生的,她绝不会如此认为。   闵危见她的披风歪了,垂眸,单手替她整理好,才道:“我都听到了。”   “你有任何要求,我都应你。”   这时候,林良善猛然想起他说的那两字“喜欢。”情绪再也无法克制,她咬牙切齿道:“闵危,你是不是有病?”   她根本不信他说的任何话。她的手掐上他的脖子,尖锐的指甲深陷进皮肉中。   闵危有些窒息,但他没有动作,任她充满恨意的目光盯着他。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是有病。”微微上扬的语调似乎带着笑意。   闵危将冰凉的手贴在她有些苍白的面颊上,缓慢道:“你要我死?”   “你究竟要做什么?”他从来不做无利可图的事。   闵危明白她的意思,轻笑道:“既然是你救我回的林府,那我也会好好待在府上,否则对不起你的一番好心。你所要求的偿还恩情,无论是何种,我都会办到。”   “我现在就要你偿还,给我立即滚出林府!”   林良善也不知怎么回事,现今再见这张脸,怒气忍不住地上涌。她不想再与这个人有任何联系。   “这可不行,要是我滚了,得去哪里?”   闵危看向外檐的飘雪,声音很轻:“下雪了,我们回府吧。”   俨然一副林府是他家的模样。   她的脸色越来越差,闵危不想再多耽误,他们还有许多时间可以争吵。他将面具重新贴上面,微弯腰,抄起她的腿弯,将她抱在怀中。   “闵危!”   “嘘,小姐。你小声些,要是被人听到,去告诉镇北王府的人,那我可就真的要死了,到时候说不准要拉着整个林府陪葬呢。”   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她一人能听清。   林良善再听到小姐这个词,只觉犯恶心,道:“你别叫我小姐,你不是真宁。”   闵危下楼梯的步子一顿,神色在幽暗中有些晦暗不明。他踏下一个台阶,沉重的脚步声,温和道:“那我以后叫你善善,如何?”   怀中的人默不作声。   待到了阁楼下,雪下得愈大,可人群还是热闹一片,不曾散去。舞龙舞狮的火光隐约可见。   “放我下来,我有脚,自己能走!”   适才在楼梯间,林良善根本不敢动,怕自己摔到地上。现在,她揪着闵危的衣领,怒声道。   闵危刚要放她下来,却见不远处的人,白袍儒学,清隽之姿。显然那人也注意到了这边。   既然已经坦诚重生之事,那以后也不必再压抑自己的性子,实在憋屈得很。闵危低头,忽然笑道:“你猜徐幼娇是怎么死的?”   是了,徐幼娇死了,闵危怎会是这样的神情?   他意味深长道:“小姐,你要乖些听话的好。”   江咏思原不想来这名运街,可莫千映与自家亲妹关系甚好,这次又是陪来玩的。却没料到走散后,见着这样的场面,袖中的拳紧握,两颊绷紧,浑身泛着冷意。   学素着急,正要说上两句话,自家公子却朝那方走去,他只能跟上。   “善善。”江咏思先是唤她一声,却见她侧过首,不看他。   “你是怎么了?”   这要如何说?林良善实在不知道在闵危面前,该对江咏思说什么。况且闵危的警告犹在耳边,她不敢置信徐幼娇的死,竟和他有关。   抱着她的人担忧道:“小姐不小心扭到脚,走不动路。”   “那怎么是你抱着她?”   “林公子花了高额月俸请我做小姐的护卫,小姐出事,我自然是要担责的。若是江公子有意见,可去向林公子说明,好辞退了我。”   “小姐情况紧急,江公子还是莫挡路,耽误了小姐病情,到时候可就不是我一个人的错了。”   林良善在闵危怀里,恨地想剁他几刀,把他大卸八块。   待到了停在巷子口的马车边,闵危才将人放下,凝着她的脸,漠然道:“怎么?还对他有情?”她的那些小动作,别以为他没看出。   “与你何干!”   闵危也不多说,只道:“我们快些回府吧,等会道上都是人,就不好走了。”   他看出她的恨意,有些无奈道:“今日就我们出来,我若不来驾马车,你该如何回去?”   “徐幼娇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林良善已经被这个问题缠住许多天,这次定要问个清楚。   “以后慢慢说。”   他笑了笑,一点也不急着解释。   大雪漫天,飘落在车辕上。闵危赶着马车,他何时做过这种事,没成想重生后,倒把前世没做过的全做了个遍。   除夕夜晚的鞭炮声响个不停,家家户户都是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多得是守岁的人。   这大抵是两人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却闹得两相分散,各自不言。   闵危捏紧缰绳,将上面的积雪抖落,想了想,还是道:“知晓我回来了,你没什么特别想问我的吗?”   车厢中传来一道冷笑声:“有啊,我想知道你前世是怎么死的?说来让我高兴高兴。” 第五十五章   等了片刻,都没等到应声。   林良善也不在乎,事实上,关于他的任何事,她都没兴趣知晓。   只是方才,闵危以无赖威胁的方式想要继续留在林府中,还动她动手动脚的,林良善不免心有怨气,却也不敢对他真的放肆,恐最后自己遭殃。如前世般,她又开始在言语上,与他针锋相对。   蓦地,马车安稳地停下。   厚实的车帘子被掀开,钻进一个裹挟着风雪的人。   林良善正气在当头,抬脚就踹过去,却被他压住腿。   “你别碰我!”想及先前他的那些行为举止,她更是气得整个人在抖。   她迟早得习惯他碰她,只是这话闵危没说出口。   他松开手,将一旁的蜀褥小毯拿过,展开铺在她的腿面,好遮去冻人的风寒。   林良善被他这番动作惊得不敢动,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慌得一下子揭开车窗帘子,却见不知道到了哪里,根本不是到林府的路。   闵危伸手,刚将她的手握住拉下,又立即松开,微微笑道:“你不用害怕,我想与你说些话,等会自然会送你回去,毕竟如今我也要住那处的。”   车外,是热闹;车内,是寂静。   闵危脸上的笑意减淡,变得面无表情。他并不爱笑,即便他面上带着笑,也多是不怀好意。   他说:“你是不是恨我?”   她看着他,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你什么意思?”   “前世,是我对不住你。”   闵危以为会如阁楼上,再次见到她眼中的恨意。但此时,她太过安静。   他的声音很低,却砸落在她的心口。   林良善的脸上现出一抹笑,唇瓣翕动:“你哪里对不住我?”   闵危看着她脸上的笑,一时间有些愣怔。终于,他垂眸道:“我没能救你。”   在临去北疆时,闵危指派两个武艺极高的暗卫护好她的安全,无论她有何事要办,也尽管吩咐他们。当时大雍各地兵乱不止,情形复杂多变,闵危时常彻夜与营中谋士及将士筹划将来,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时机,只给予有野心的人,若他那时不把握住,后来也不能夺位登基,改换新朝。多年的忍辱负重,手下众人的期盼,他必须一直走下去。   有时候在昏黄的烛火下,疲累至极的他听着营帐外的号角声,会想:若是此事得全,该如何待她?   但下一刻,就有无数的军务需要与之商讨,或又要与敌军厮杀对战。   只是后来,当他率军彻底占据梁京城,却听说她的身上被捅了二十三个窟窿,就连死后的尸体都被丢去喂了野狗。   “我是如何吩咐你们的?”   “王妃不愿随我们下山,她以自身性命威胁,我们也不敢上前阻扰……”   耳边是这般的解释。闵危阖眸,再睁眼时,挥剑砍下一人的头颅。   鼻息间是蔓延的浓重血腥气,有血溅入他的眼,剑尖指向另一人惊恐的脸。   “她不过一体弱女子,即便是用自身性命要挟,但以你的武艺,是真的夺不下她手中的匕首,还是在猜测我的心思,以为她无足轻重?”   锋利的刃,切开皮肉,斩断筋骨,又一颗人头落地。   闵危轻声道:“你的遗信,我都照做了。林原,我将他从宿州召回,赦免罪行,封了官职。就连江咏思,我也没有动他。”   却听她说:“那很好了,我为什么会恨你呢。”也不过是多了两年可活。   她不恨他吗?   闵危隔着绯红的袄子,将掌心轻轻贴在她微微拢起的胸口。前世,正是这处,被利剑贯.穿二十三剑。   林良善本压着脾气好好说话,没想到他的举止越加过分,抬手抽向他的脸。   “闵危!”   闵危迅疾抓住她的手,又将贴着她胸口的手放下,忽然道:“你是我的妻,我碰你又如何?”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林良善的怒气。   她咬牙道:“你该知道,那不过是一桩阴差阳错的婚姻,你从来没把我当成你的妻子,我也从来没把你当成我的夫君。你现下说的这话,是在恶心我,还是恶心你自己?”   好半晌,闵危才把握紧的拳松开,他的脸色阴沉下来,眸中毫无温度,道:“你为何会绣那个香囊?”   “三年前,她曾想与你好好相处,还让我教她如何绣香囊。”   林良善想了许久,终于想起那只被她丢弃在角落的香囊。   她冷声道:“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什么香囊。”   很好,合着她全忘了个干净。闵危怒火攻心,胸脯剧烈起伏,面色落了乖戾:“你是在装傻吗?你绣予江咏思的香囊,难不成是自发会的绣法?”   她先是被他的神情震住,但听到他的话,厉声回击道:“所以呢?我爱给谁绣就给谁绣,关你什么事!”   这话实在刺耳。   朝堂战场近二十年的磨砺,闵危本不易动怒,更何况是外泄情绪。他缓了很久,紧压着怒气。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道:“你曾想与我好好相处,是也不是?”   定是孟姨娘将那事说与他听。林良善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再想及这段时间他的所作所为,只觉得浑身发冷。   “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闵危倏然笑了,与她靠的很近,呼吸间都是她身上的寡淡药香。   林良善吓得直往后面躲,可车厢中哪里有多余的地方可以后退。他的手抵在车厢壁上,鼻间喷薄出的热气,落在她的侧颈。   “你给我滚!”她是双手双脚,一齐往他身上招呼。   闵危不动分毫。他挑起她的下巴,大拇指按在她嫣红的唇上,轻轻摩挲起来,低声道:“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他凝着这张脸,分明是中人之姿,并无特别出挑的地方,甚至当这张脸对上他时,展现出来的都是怒容和冷淡,没有一丝笑意。   夜间,闵危常做噩梦,可那十二年,他一次也没梦到她。即便是噩梦,她也不愿来报复他。   “这世,我仍会娶你。”   他敛着气,愈加凑近她的唇,却见她杏眸含泪,忍不住松开手。   林良善偏过头,哽咽道:“闵危,前世是我心如蛇蝎,算计不成,反而祸害了你,逼得你不得不娶我。我从来不恨你,也不恨任何人,都是我的错,恶果也全该我一个人承担。我知晓自己那四年,能在王府后院安稳地活着,以及哥哥在宿州得人照顾,都是你的安排。可那些都是前世的事情,这世我们都忘了,各走各的路。”她再次搬出阁楼上的说辞。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把有关你重生的事告诉其余人,绝不会背叛你。闵戈还未回京,我可以和哥哥说,让他事事待你如贵客,直到你回了镇北王府。”   闵危听着她抽噎不断的话,沉默良久,道:“你以为我的意思是这个?”   他将她的脸掰过,拿过绣帕,给她轻轻擦拭起泪水,叹息一声,换了脸面,温声哄道:“小姐,别哭了。”   林良善的眼眶泛红,怔怔道:“我要回府。”   ***   近几日,江咏思睡地不大安稳。   正巧,定神用的云鸦熏香用完了,他一时烦闷,便和书童学素前往香铺购买,顺道去万宝轩看看,有无中意的事物。   却在刚进门时,见着一群人谈论书画。其中一矮胖男人腰间挂着一块双色玉佩,瑞兽白泽的形态。   徽记当铺的掌柜正与好友高谈阔论,时不时炫耀这新做成的玉佩。   “我家公子请你到茶楼一聚。”   掌柜转头,见着穿着装扮上好的书童,疑惑道:“你家公子是谁啊?找我有什么事?”   “我家公子正是城东江府出身,想与你说些事。”学素也不懂,老实道。   城东江府?那不是江太傅府上吗?掌柜忙不迭地与好友告辞,高高兴兴地前往茶楼。   进了雅间,正见里面坐着的白袍少年,儒雅之姿,身形挺健。江咏思亲自斟了一杯蒙顶甘露,递予对面桌上,温和笑道:“阁下如何称呼?”   掌柜掩饰不住激动,忙接过茶,道:“我是徽记当铺的掌柜,叫王寿,也不知江大公子找我有什么事?”江府在梁京城有好些商路,若是能搭上,那可是财源广进啊。   江咏思也不多废话,直言:“方才,我见着你的玉佩好似不是凡品,很感兴趣,便想询问来路。也不知王掌柜是否方便?”   掌柜愣了下,眉开眼笑起来,将腰间的玉佩拿起,道:“江大公子说的是这块吧?”   “说来这块玉佩还是赝品,并不是真品。曾经有一小子来我的铺子,想要典当真品,我开出六百两的价,可那小子说要考虑考虑,后来未再来过。”   掌柜摸着胡子,嘿嘿笑道:“说来不才,我这人对喜爱之物一向记得牢。那人未来典当,我将玉佩的样式画下,专找巧匠制作,花费了近半年多的时间,才得到这块玉佩。只可惜这玉质和技艺远远比不上真品。”   江咏思捏着茶杯的手指泛白,声音有些冷:“你可还记得那人模样?”   “倒是记不得了。”掌柜道。   忽而一拍脑门,道:“对了,我记起有天还在万宝轩看到他,跟着林小姐一起去的,但晃眼间,那小子就不见了,我还道认错人了。”   “林小姐?”江咏思心下沉了几分,道:“哪个林小姐?”   掌柜:“是刑部右侍郎的妹妹。”   霎时,江咏思的神色大变,原本温润如玉的脸似着霜雪,冰冷冻结。   上月,梁京城中遍播流言:京城中有邪祟作怪,将影响大雍国运。且这邪祟专附身病弱女子身上,残害双亲。   许多人道这邪祟恐怕就是林府的小姐,有好些隔街的邻居亲友,专买了辟邪的符纸在家门贴挂。   江咏思听闻此事后,立即着人去查事情真相,却未料到这事是徐幼娇所为。同时还得知她曾派人暗杀林良善一事,大抵是为了失踪的真宁。   只是还未等他动作,徐幼娇却溺水身亡,就连祖父也不得其中关窍,只知是玉空道人向圣上的提议。   再加之先前江寄月不小心说露嘴:“善善和真宁两人的事,是徐小姐告知我的。”   此间种种,不由让江咏思联系起那个支离破碎的梦。   “是了,哥哥,我告诉你,这次的主意可不是我想到的,正是你心心念念的太子妃和我说的呢。”亲妹江迎曼如是说。   太子妃?   江咏思在见过徐幼娇后,又从做了贵妃的姑母处,得知养在她名下的太子喜欢徐幼娇,有意等她及笄后提亲,选作太子妃。   这无疑都与梦中相合。   玉佩,他也在梦中见过,那着玄色锦袍的男子腰间,就有这般的玉佩,几无二致。   真宁?镇北王世子?   待学素将人送走,见着自家公子沉着脸坐在窗边,冒着热气的靛蓝瓷纹茶杯被紧紧捏在手心处。   “公子,这茶水烫手。”学素不安道。   江咏思回神,唇角紧抿,道:“你继续派人去找真宁,无论花费多少银钱精力,都一定要找出他。”   “等等,她身边的那个护卫也一并查清楚来历。”昨夜那幕,实在刺眼。   ***   连续多日,林良善在嘱咐张管家事事安排好闵危所住的院子后,就待在屋内,哪里都不去。   院子的雪人,看着太令人心烦。   “红萧,你去把那个雪人打散了。”   “小姐,那雪人多好看,打散做什么?”   林良善不免生气道:“我让你打散,你还问我这许多!”   等见着红萧脸上的愕然,她鼻尖一酸,涩然道:“你帮帮我吧。”   “好,小姐,我立刻去,你别难受。”   红萧心下猜测是崔折惹恼了小姐,就连白白去那边几日不回,小姐也没去抱它回来。   这日,林原好不容易偷闲,下值回来,还能与林良善用上晚膳。林原瞧她一眼,道:“你心情不好?”   “没有。”她闷闷地戳着碗里的饭。   “那怎么这副样子,无精打采的。过两日城中有庙会,你去散散心。”   再提及出去玩的事情,林良善一口否决:“我不去!”   “谁惹着我们的林小姐了?是不是崔折?”   林原虽忙,但也清楚府中的事情,张管家事无巨细地报与他听,这其中自然包括崔折的事。从除夕夜开始,她就不大对劲。   “不是他!”   话一出口,林良善就闭嘴了。   “看来就是他。怎么,他做了什么,惹你生气?”   “没有,是我这几天心情不好,不管谁的事。”   尽管林良善巴不得闵危立刻滚出林府,但目前还不行,她怕他会记恨上他们。   “行吧,你不愿说就算了。”   她是一个瞒不住事的,林原清楚她的性子,也不再提这件事。   待用完膳,他提到她的亲事:“这几日,我寻了媒婆与你说亲,有三家合适的。”   从身世家底外貌品行等等,林原一一将这三人的信息告知,却见她神情怏怏,不很在意。   “是没有喜欢的吗?”   林原敲了下脑袋,笑道:“也对,你也没与他们见过面,要不我寻个机会,让你们见过认识,先相互了解。正好后日有庙会,你便选一家,我让媒婆去说。”   “他们家都知晓我与江咏思的事吗?”她问。   林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道:“善善,此事你不必忧心,我不会选待你不好的人家。”   最终,林良善还是以“我这几日身体不大舒服,就不去庙会了”的缘由,拒绝林原的安排。   她确实不想这些事,一是根本没有心思;二是闵危的那句话,她竟然分辨不出真假。   那夜,他的质问和逼迫,让林良善心悸不已。   闵危从来没有那样对她,两人靠得太近,几乎让她窒息。若不是那些年看多了他的虚假,她都要以为他对她有情了。   总归她就一直在这屋内,不出去,他也不能如何。毕竟这里不是镇北王府,他还无权势。   却不想当夜,林良善正睡得模糊,朦胧间看见床榻边有一个影,蹬时吓得要大叫。   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   闵危将食指放在薄唇边,轻声“嘘”道:“是我。”   就是因为他,林良善才更怕。   闵危见着她清醒了,似乎有些失落。收回手,他坐在榻边,沉静地看着素面的她,青丝散在枕上,有些凌乱。因睡姿不整,被面都扭成一团。   “林原要给你选夫君吗?”   林良善怒视着他:“你大半夜在这里,就是问我这个?那你可以滚了!”她顶厌恶把她从睡梦中叫醒的人,脾气瞬时爆起。   闵危嘴角含笑,替她拉上些棉被掖好,道:“你声音再大些,引来府中的人看见我们在一屋,你也只能嫁给我了。”   她不说话,翻过身朝向里面,闭上眼睛。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临睡前,林良善喝了药汤,困乏得很。可闵危一直在她身后,没有离开。   她不耐烦道:“是。我回答你了,你赶紧滚吧。”   闵危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也不再说话。   他一向少睡,这日在府中听得林原为她选婿的事,按捺不住,终于在夜间来找她。没想到她早睡,他便坐在这处一个多时辰。   直到平和的呼吸声起,闵危才喃喃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离开的步子很轻,门悄悄地打开合上。   林良善睁眼,漠然地将手中紧握的匕首,重新塞回枕下,翻转身体,躺平。   一月十九,他的生辰。“他”刚进林府时,她问的。   可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林良善再次闭上眼睛,这次,她是真的睡着了。   ***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到了二月初时,林原从朝中带回一个消息:镇北王闵戈要回京了。 第五十六章   甫一听闻闵戈要回京的消息,林良善有些坐不住,想去别院找闵危,问清此事是不是他干的,闵戈怎会提前近一年回京。   但自他夜闯闺房后,这些时日,她一直避着不见他。他也没再来。   烦闷许久,林良善干脆作罢,总归与她无关,只是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这晚,孤月高挂,夜风和缓,吹得外间新生的草木索索作响。   红萧小心地将跳动的烛火挑灭,盖上薄纱灯罩,才走出门去。   林良善平躺在榻上,一时睡不着,手揪着软和的被面,在黑暗中发呆。   忽地,木门发出轻微的响动。   她侧首,目不转睛地看着,进来的人果然是闵危,可他却是一身黑衣,衬得整个人愈发冷肃。   闵危走过窗边小桌时,借着透过窗纸的月光,看清她脸上厌恶的神色,不再往前走一步。   “你这是去哪里做贼了?”   他听见这话,也不回应,反而靠在桌沿边,懒散笑道:“皇宫。”   林良善噤声,没再追问。   “闵戈回京的事,你该知晓了。”   见她沉默,闵危倒也不在意,手指轻捻着细嫩花枝,自顾自地道:“明日我会离开这里。”   她的脸上划过难掩的喜悦,他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一梗,花枝被折断部分。   “你倒是高兴我离开。”他瞥眼见着角落处的风筝。   林良善觑他一眼,浅笑道:“我是在替您高兴,我们这处小庙可容不得您这尊大佛,难免委屈您。”   这满是嘲讽人的语气,闵危也笑。   他慢步走至床榻边,垂着长翘的眼睫,居高临下地看她,眼神专注而平静。   林良善被他看得心惊胆战,正要往床榻里滚去,却见他俯身,下一刻便被他连人带被子地抱住。他的手隔着一层薄亵衣贴在她的后背,手臂勒得有些紧,让她动弹不得。   “你不要出声,要是被人发现就不好了。”在她要怒吼前,闵危道。   他将她整个人揽在怀中,轻嗅着她颈侧的药香,呢喃道:“你让我抱一会儿。”   林良善被他这番动作弄得气极,越发觉得他有病。   自从两人重生的事情摊开说明,他好似就不再顾忌言行。她明明都与他说了,不会背叛他,将重生之事说出去,但他却置若罔闻,还总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完全与前世不同。   可这世,她不想再与他有任何联系,更遑论还是如此亲密的动作。   此时,恨意充斥于脑海。林良善的左手悄然摸入枕下,将早藏匿在那里的匕首摸出,手指滑动间,刀鞘脱离。就在她即将握住刀柄,刺向他的后背时,蓦地被一只手攥住手腕。   闵危翻手间,就将她手中的匕首夺过。   “你要杀了未来夫君吗?”他倒也不生气,反而轻笑道。   又提这件事,林良善趁着他松手,将他一把推开。   “你在说什么浑话!”她压着声音。   闵危拿过榻上的刀鞘,垂眸,单手将匕首入鞘。这才道:“上回在马车中,我已和你说得很清楚,这世我仍会娶你,但你好似错解了意思。”   匕首扔至一边,他忽地按住她的肩膀,将她压制在床榻上。   在她满是恨意的眼神下,闵危冷声道:“林良善,好好记住我的话,可别忘了。”   这段时日,他一直好脾气地对她说话,时不时温声言语,可内里还是冷漠至极。甚至于匕首刺过来时,他下意识要将夺下的匕首划破对方的咽喉。   可这人是林良善,不是敌军,也不是刺客,他不能。   闵危又笑起来,贴着她微凉的面颊,语气很轻:“你先前对江咏思的那些所作为,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但以后别再让我听到你招惹他的消息。”   他多变的神情,很明显地吓着林良善。   前世,算到底,两人只有四年的相处。她对他的了解也并不完全,更何况闵危还比她多活有十五年,经受更多,性情变了不少,早有些不同。   很久,林良善才哑声道:“闵危,我不会再嫁给你。”那些事,那些人,她都不想再遇到。   像是看出她的心思,闵危收敛了笑,起身,眸光如刃,沉声道:“我不会再让你经历那些。”   如今的大雍已是强弩之末,虽梁京城还算平和,但边境之地已被侵占多许,百姓名不聊生,食不果腹。过不了几年,各地将会爆发起义征战,亡国是必然的事。   闵危仍会进镇北王府,早日做好筹划。在世间,许多人都渴望无上权力,他自然也是。前世魏国政权的建立和巩固,几乎耗尽闵危的余生精力,重来一世,他没有理由放弃这般的便利。   另则,为了不让前世种种发生,他也必须要手握权势,才能护得住她。   第二日,林良善刚醒,尚且朦胧睡意,脑子有些昏沉。   “小姐,这花是从哪里来的?昨晚桌上还没有的呢。”   她望向红萧手中的一枝桃花,正是含苞初绽放的状态,却有些歪折和蔫巴。林良善系丝绦的动作一顿,道:“昨日就在桌上的,你恐怕是忘记了。”   面上再镇定,心里却把闵危骂了个遍。   林府并无种植桃树,这年春,又怎会有桃花?想及他昨夜说去过皇宫一事,怕不会从宫里摘来的。不过管他是从哪里摘得桃花,她也不想见到。   “丢了吧。”她道。   林原对于崔折要离开林府有些惊讶,道:“可是府上有哪里怠慢你了?”   “倒不曾怠慢,只是林小姐鲜少出门,我拿着高额月俸实在过意不去。另外好友来信,催促我赶赴潜州,我也只能推脱掉这份差事。”   如此,林原不好留人,又着张管家替他准备好行囊马车等物,亲送人至大门。   “若以后来了梁京,只管来找我。你救了家妹一命,实为大恩。”   “不敢不敢。”闵危面上带笑,拱手作礼。   两人将客套话说了个来回。   ***   镇北王回京的当日,万人空巷,人头攒动。老□□女挤在夹道处围观欢迎,一时热闹非凡。   传闻中的亲兵黑甲卫皆着玄色盔甲,腰配利剑,面色肃穆地护卫在镇北王身后。   闵戈已近四十,蓄着长须,冷硬的脸上有战场残留的痕迹,皱纹深深,眼角低垂着。虽年岁已高,但可见年轻时的飒然风态。   他骑着一匹纯黑高头大马,目光凛凛地扫过两边的人群。   一个多月前,北疆传来急诏,让他立即回京,不得有误。在将诸事移交其他驻守将领后,闵戈只得带部分兵士回京。   他正沉思这上面旨意,忽而有一衣衫褴褛的少年扑到马蹄下。   众人都没瞧清怎么回事。   闵戈皱眉,拉住缰绳,强拉着马偏转另一边,这才让那少年免死蹄下。   有近侍上前,要把人赶走。   灰头土脸的少年慌张地爬起来,却在起身时掉落了一块玉佩。   闵戈听得清脆声,往地上看去,目光一滞。   少年已经将玉佩捡起,万分珍惜地塞进怀里,俯首,极卑微道:“我不是有意的,王爷恕罪,王爷恕罪。”他又扑到地上,磕头不停。   “等等。”闵戈挥手,让近侍止步。   他浑厚的声音响起:“你抬起头来。”   少年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不敢与之对视,脸色惶恐。   尽管他的脸上有些许尘土和污渍,但闵戈却看得愣住。这般样貌,与那女子太像了,尤其是眉眼。   还有那块玉佩。   不过一瞬,闵戈沉目,对近侍吩咐:“把他带回府上。”   镇北王府。   一众家眷早等候多时,王妃叶氏甚至天未亮就起了来,检视王府各处,是否都打扫干净。厨房是否都备好膳食。   她又嘱咐嫡长子闵瑜等会儿好好表现。   其余十多房妾室更有未眠者,在翘首盼望闵戈回府。各院的人忙碌起来,一时间,闹哄哄的。   待一记高声:“王爷回来了!”   花厅中的人更加坐立难安,恨不得直奔到大门口。   却在好半晌后,还没见着人。   叶氏派人去问,仆从答复:“王爷去书房了。”   两个才进府一年多的妾室闹起来。   “王爷怎么刚回京,就去了书房啊?也不来见见我?”   “见你?你看看你那模样,连鬼都不想见你。”   “说什么呢?”   “说的就是你!”   ……   叶氏脸色难看,众人一见,不敢再说话。   “全都给我回各自的院子。”   书房中,闵戈还未来得及卸下身上盔甲,他看着面前的少年,直言:“你是从哪里来的?”   “回王爷的话,我是从金州来的。”少年道。   “那块玉佩是你的吗?”   少年掏出玉佩,眼中有怀念,声音有些哽咽,道:“是我父亲留给娘亲的。”   “你的娘亲叫什么?”   闵戈注视着他的脸。在十多年前,他因一件事前往金州之地。夜间,与好友到那边的消金窟:金粉楼游逛,正巧碰上了众人口中的金州第一美人。   香气缭绕的楼下,他被那女子的绝色吸引,不惜一掷千金,与她有了露水情缘。   此后,每至夜晚,他都会去找她,间或说上些令女子欢喜的甜言蜜语。却瞒着自己的身份,分毫不说。   后来,他办完事,当然是要离开金州,再返梁京。   虽那女子不断哭泣,求他带她回梁京,但她不过一妓.子,他在京中已有妻妾,又怎会带那样的浪情女子回去。于他的仕途也无助益。   只是等回到梁京,再想及那女子的容貌和身段,不免食髓知味。他让人前往金州去寻,却再没找到人。   也罢,他身边最不缺的便是美人,再找就是了。   不过后来再见更多的美人,都不及那女子。   “阿丝娜。”少年吐出这三个字。   闵戈怅然地听着这个不属于中原人的名字,沉默很久。   他问:“你为何会在梁京城?”   少年低着头道:“我的娘亲逝世,她让我拿着这块玉佩来这里找生父。”   闵戈愣了下,而后虎目阖上,叹气道:“我就是这玉佩的主人。”   ……   于京城街道上差点死在马蹄下的少年,竟然是镇北王流落在外的儿子。   这般消息,先是在王府中传开,引得后院中风波不断,争闹不止。只因闵戈少子嗣,后院中不过三儿和四女。原还有两儿,但都不幸夭折。   王府中掀起的波澜还没断,梁京城也同时传开了,不过消息要更加吸引人。   “镇北王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你猜是谁?”   “不就是那日扑到军前的人吗?谁不知道。”   “可不止。我告诉你,他还曾是威远将军府林小姐的书童,我见过的,绝不会错。”   闵戈听说这些话后,将刚寻回的儿子叫到面前,询问此事。   闵危略得一些事告知。   “如此说,林安之女对你有恩?”闵戈问。   “是。”   “既如此,我明日命人备礼,去林府一趟。”   “多谢父亲,不必了。林公子曾将我送入刑部大狱,恩情也算消了。”   短短时日,闵戈见他已弃了先前卑微,初具棱角,有些欣慰。况在考察其学识和武艺后,更是欣喜他比其余儿子强上不少。   闵戈想了想,道:“不过你曾进了刑部大狱一事,为何丞相府会搭救你呢?”   他这话暗含试探,毕竟他与徐敬一向不对盘。   “我曾无意救了那徐小姐,想必是这个缘由,丞相府才出手相救。”这般理由,闵危说出口时,垂着的眸中流转冷意。   在听得后续详情后,闵戈笑道:“原是这般,倒是人死了,有些可惜。”   ***   江府中。   在学素将一干事都告知后,显然地瞧见自家公子的脸阴沉下来。   找寻许久的真宁,偏这时候冒出来,竟是镇北王的儿子,果然如梦中预言。   “公子,还有一事。”   江咏思抬眼看去,再听得:“林小姐身边的护卫已经离开林府,查得的消息说是往潜州而去,却没离开梁京城,人也没能再找到,好似消失了。”   窗边,风送花香,鸟雀叽喳。   江咏思想了会儿,温润的眉眼落着凉意,执笔在一张白纸上书写起来。   他的笔速极快,不带停顿。不过片刻,他看着那纸张的内容,待干透,将它装进信封,递过去:“不管用什么法子,你一定要把这封信送到林府,交到她手上。”   “是。”这个她,学素明白。   等人走了,江咏思头疼地揉着额穴。   梦与现实的纠缠,让他一直回想那一幕幕的场面。他绝对不会容许那些事的发生。   实在凑巧。真宁,崔折,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他一定要得知。 第五十七章   这日,林原得知曾在府上的真宁是镇北王遗落在外的儿子,先是震惊不已,继而想到真宁曾被他送往刑部大牢,后来又以他为交换得了徐幼娇的药方,很是心惊胆战。   这些倒也罢了,林原忽然想起一事,再思及林良善的那些异样举止,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刚回府,他就急匆匆地赶到后院。   这几日,自闵危走后,白白还是一如既往地往西厢房那边跑。去得多了,它似乎也意识到那人不在了,才又蹦跳着回来。   林良善颇为嫌弃地撸着它身上的长毛,道:“你倒是与他关系好。”   门晃荡一声开了,进来的正是林原。   他挥手让红萧先出去,想了措辞,终于道:“善善,这几日城中的新闻你都听说了吗?”   该来的迟早要来。   林良善早知道林原会来问她这事,眨巴着杏眼,道:“听说了。”   “你早知道真宁是镇北王的遗子?”   他这话一出,林良善立即站起身,满脸惊讶。膝盖上的猫摔落在地上,翻滚一圈,跑地没影了。   “哥哥,你在说什么?”   她一副被他的话惊到的模样。   “去年四月初时,他私自外出,你出府寻他,却因大雨弱症发作,在睡梦中喊了‘闵危’这个名字。后来我问你,你说不认识,我怕气着你,也没再问。”   林原审视着她,眼神锐利,缓缓道:“如今他果然成了闵危,我思来想去,他在府上时,你对他就不一般。”   林良善故作愕然,朝后退了步,然后低下头,半晌才嗫喏道:“哥哥,我有一事要与你说。”   她自知在林原面前瞒不住事,即使说了假话,也会被看出。   “我确实知晓他是镇北王的遗子。”   她捏着身侧的纱裙,瞧了眼林原的脸色,接着道:“不过这件事是我在梦中得知的。去年开春,我自宿眠山回来,确实是见他被人欺负,可怜得很,才救他回府。后来,不知怎么,我就梦到了一些事,知晓他的身份,但也怕梦中的事情虚假,不敢说出,才让你去查玉佩的来历。”   “我没想到后面发生了那么多事。”说到这处,林良善特意看向林原,似是在埋怨。   林原坐在一旁,思量许久,嗟叹道:“也不知此事会不会影响到林府。”   那块玉佩,好友蒋旭说见过,而他又常跟在镇北王闵戈身边,那时便有了些线索,但蒋旭要前往金州领兵,由此耽误了事情真相。   林良善:“哥哥,这件事你不必担忧。”   闵危如今该有许多事要做,还没那么闲工夫来管林府的事。   用晚膳时,林原又与她聊了些闲话,无疑又是亲事。   林良善默默地吃饭,等他说完,才低声道:”哥哥,我不想嫁人。”   “说什么呢?哪有姑娘是不嫁人的,我定会给你个样样都好的夫婿,你尽管放心好了。”林原笑道,不以为然。   夜色浓重,天还有些冷。   林良善喝完药汤,正要沐浴洗漱,好去歇息,却见红萧一脸纠结地跟在身后。   她转身,疑惑道:“怎么了?”   “唉。”红萧一跺脚,将袖子里的信拿出,道:“小姐,这是江大公子交予你的信。”   不过就是出去一趟,倒让学素逮住,强塞了这信,还说:“这是我家公子给林小姐的信,里面可是写了大事,若你不将信交到林小姐手上,可是会出事的。”   林良善迟钝了瞬,接过信,坐到桌前。   上回福源寺,她已说的很明白,却未料到江咏思直言心意。她确实有所感触,但下一刻,林良善又逼着自己说出决绝的话。   闵危说的没错,她现今还没有放下心。   毕竟江咏思是自她八岁时,就一直切切实实存在的。她的所有行为,似乎都围绕着他,讨他欢心。前世今生,她都没法完全放下。   这世上就有这许多无厘头的事。   林良善有时候会想,要是那个雨天,江咏思没有出现在她面前,笑着对她说:“我家里人来接我,我可以带你回家去,可要和我走?”就好了。   她或许还是会缠着林原,让他带着她到处玩。等到了及笄,林原自会挑选门当户对的好些公子,再让她慢慢选着,直到找到称心如意的,她会高高兴兴地嫁给喜欢的人,与他白头偕老,子孙绕膝。   若不然像话本中的那样,有一个江湖侠士倒在血泊中,正好被她救了,那她也可以与他浪迹天涯去。   可是,这世上没那么多可是。   在遭受了那些事后,她无法再说服自己,能与江咏思走到最后。只要岁月够长,她迟早会忘记那些过往。   林良善终究没有拆开信,当然不知道里面的内容。   可即便她真的看见,也只会冷笑地想:这是闵危该操心的事,与她何干。   ***   镇北王府。   夜间,积微居内一片和静,里面的草木正生长茂盛。风拂过,有清淡的花香气散开。   闵危静静地站在院中,于昏暗中看着那些树木花草。   前世,她在这处住有四年。   大婚后,林良善执意要与他和离,甚至摔碎了屋中的一干物件,每日争闹不止。   凡他回府,她都会堵着他,开口就是:“我要和离。”   倒把他在那洞房花烛夜说的话全忘了个干净。   闵戈本就对这桩婚亲极其不满,在听闻这些事后,也召了闵危到书房,对他说:“既然她要求和离,你便应了,总归对你无甚影响,到时候我再为你择选其他贵女,好助益于你的仕途。”   也不知是对谁有益,闵危不应。   这件事也被闵戈的一妾室听说,竟想利用林良善将他从世子之位上踢下,好为自己的儿子争得该位置。   闵危再次来看林良善时,她改了任意妄为的样子,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有问题。   但闵危也只接过她手中摇摆不定的茶水,还难得好声道:“你今日着婢女让我这里,就只请我喝茶?”   茶水有毒,他早知道。   “等等。”她又抢过茶杯。   她低着眉眼,抽出一张和离书,说:“闵危,你签下这份和离书,以后我也不会再烦你。”   闵危都要压不住嘴角的笑,合着他不签下这字,她就要毒死他了。   他偏偏不签,反而夺过她手中的茶杯,道:“我刚从校场兵训回来,口渴得很,等我先喝过茶,再说这件事。”   不等她反应,他一饮而尽,继而肺腑一阵咬痛,是蛊虫在吞噬毒物。   闵危伏趴在桌上,扫落一桌的瓷器,怒目厉声道:“你在这茶中下毒了?”   她显然被吓到,朝后退了两步。继而见他满头大汗、痛苦不堪的模样,又疾步上前,着急道:“只要你签下这和离书,我会给你解药的。”   也真是个傻的,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闵危一把撕了和离书,怒道:“我是世子,也是你的夫君,你这番给我下毒,可知是什么后果?”   话音落,他就昏倒过去。   事后,在闵危的一番动作后,闵戈自然知晓了这毒是后院得宠妾室的手段,原先的怜惜转变成怒不可遏,嘱人杖打致死,扔至乱葬岗。就连那个三儿也一并处与刑罚,派往幽州去了。   可林良善也落了责罚,罚跪在佛堂念经整三月。   彼时,闵危躺在床榻上,难得清闲一段时日。   等听近侍秦易说:“世子妃已两日未用膳了,怕是支持不住了。”   夜深人静。   林良善跪坐在蒲团上的身躯单薄孱弱,却挺得笔直。   “怎么,你是要饿死自己吗?”他睨着一动未动的馊凉饭菜,冷声道。   她抬起混沌的脑袋,看向身侧的他,声音嘶哑:“你的身体如何了?”   闵危嗤笑一声:“没那个胆子和心计,你就老实安分地待着,别做了别人手里的一把刀,还妄想脱身。”   他俯身,捏住她尖瘦的下巴,挑眉道:“若这次我真的被你毒死了,你猜自己能不能走出镇北王府?林府是否又能得安全,不会因为你的愚蠢而蒙受无妄之灾?”   她拼命解释:“不是的,那药不会致死的。”   闵危收回手,懒得再说,将左手提着的食盒放至地上,道:“吃些,别饿死了,到时候整个梁京城恐怕都说我苛刻你。”   他漠然地看着她狼吞虎咽,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开始慢吞吞地吃。   闵危转目看向上方供奉的佛,却听到:“闵危,这次我犯下这样大的过错,你休了我吧。”   好,很好。不说和离,改说休弃了。   闵危简直被气笑了。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妻子是谁。情爱一事,他也毫无兴趣。   但此时,闵危忽然觉得她挺有意思。若说刚开始只是借用她挡掉与江氏的联姻,可现在,他倒是想留着她,看看她还能给自己多少惊奇的言行举止。   不过是多养一个人,还不至于养不起。   “林良善,你这次还留有命在,可全是我在保你,不若怎会是罚跪佛堂如此简单。”   他提醒她:“即便我休了你,你依然走不出这里。”   走不出这里。   她至死都是他的妻。   战火过后,鼻息间都是残杀余烬的血腥气,他的双手沾染了无数人的血。斩杀他们时,不曾手抖,可在见到那堆零碎尸骨时,克制不住地开始颤抖。最后,竟连长.枪都握不住。   他不能再动分毫。   半晌,他问:“确认是她吗?”   ……“是。”   在得到肯定的答话后,他不由一阵晕眩,又撑住站好,不敢再看那堆白森森的骨头。   埋葬她时,闵危并未到场,只吩咐人:“碑文便用‘威远将军长女:林良善’。”   她生时,他未能如她的愿,却只能在她死后,不与她同葬。   后来,闵危曾动了追封她为后的念头,但这样的想法不过一瞬,便在想起她的惨死时抛掷。   林良善宁死,也不愿等他来救她,又何至稀罕这样的名分。   帝王,果真是孤家寡人。   闵危笑起来,笑声既凄凉又阴冷,在偏居的小院中轻起。   ***   一直到庆历二十四年一月,林良善都未再见过闵危。   他好似彻底消失了,她也渐忘了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有时心情好了,倒也偶尔出门去,与李兰芝一道玩。   初时倒也邀了江寄月,但被拒绝了。江咏思也未再见。   林原一连给林良善找了好些未定亲的公子,但都被她以各种缘由拒了。   而到了二月初,梁京城中的各家客栈挤满了从各地赶赴的学子,茶楼也都是人在谈论科举,赌场中也开始有人压状元头名。   却正是春闱开场。 第五十八章   春日烂漫,草长莺飞。   李兰芝的性子跳脱,又是兵部左侍郎之女,很喜爱骑射一类的技艺。这日,她又来找林良善,想两人同去关山马场。   “我不会骑马,便不去了。”   李兰芝将人拉起,拍着自己的胸脯,笑道:“我教你啊。”   她又道:“天气这样好,不出去玩岂不是浪费了。再者,我可听说你哥哥正给你找夫婿呢,若你嫁人,我们以后再一起玩闹的机会便更少了。”   “喏,我连着装都给你准备好了。”   林良善实在推辞不过,只能应下,换上她拿来的银红暗纹骑装。   一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方才去找寄月,她又说自己有事,没办法随我们一起。”   李兰芝握住林良善微凉的手,感慨道:“这一年来,我总觉得我们三个生疏了不少。”   林良善沉默,自然不能把那些事告诉她。   “而且你啊,我原以为你会一心嫁给江咏思,哪知道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说起此话题,李兰芝便止不住地道:“还有三日便要放榜,不过我可听我爹说了,江咏思说不准要连中三元,状元头名早定下了。赌场中压他的也最多。”她瞒了自己也下注五两的凑热闹事。   她瞧了眼林良善,接着道:“到时候怕他的婚姻大事也要提上日程。”   林良善仍低着头,轻声道:“兰芝,我们别说他了,行吗?”   “抱歉。”   李兰芝噤声,心下暗骂自己。   到了关山马场,李兰芝唤了管事牵来两匹温顺的马,一红棕一纯白。   马场上,春风缓吹青绿色的嫩草,空气中溢着淡淡的草腥气。   远处正有一群锦衣少年在打马球,其中一暗红骑装的少年尤为显眼。矫健的身姿更是引人注目,挥杆间,球已入门,同队的人欢呼不已。   林良善不由望向那处。   李兰芝回头,见她还看那处,笑道:“那人怕是蒋畅。”   “你该不认识,他是禁卫军统领蒋辉的三子,平日最不着调了,最爱笑,见着谁都能笑上。”李兰芝嫌弃地撇眉。   林良善记得他。   前世,她在上元灯会曾遇见过他。   这世,大概是前年盛夏,林原带她去醉仙楼时也遇到过,那时三人还一同用过膳。   爱笑吗?她倒不记得。   李兰芝的骑术不错,教人也不马虎。她又摸着马鬃,好一顿安抚,才将林良善小心地搀上马。   “善善,你不用怕,这马性格温驯,不会摔着你的。”   林良善手颤地握着缰绳,睁圆的杏眸中显露害怕,紧抿着唇,呼吸有些急促。   小时候,她闹着要骑马。林安无奈之下,只能应了,牵来那匹威风凛凛的黑马,把她抱着至身前,护着她。   可等马真的跑动起来,她又怕地闭紧眼睛,根本不敢看前方。   林安大笑道:“我们家善善怎么这么胆小?你可是我林安的女儿,怕这些做什么?”   她也只管揪着父亲的衣服,哭得鼻涕眼泪糊一脸:“爹,我不骑马了,一点儿也不好玩。”   林安也只得将她抱下马,给她买了好些饴糖糕点,才止住哭声。   从那时起,林良善再未主动骑过马。   她攥着马鞭,小声道:“兰芝,要是等会我摔了,你可得救我。”   “好,我会救你的。”李兰芝哈哈笑道。   半个时辰后,林良善倒也能驱着身下的白马慢慢走动,她的脸上有显然的喜悦,心中的惧意也消散不少。   两人骑着马悠闲地晃荡着,便不觉晃到了正热火朝天的马球外围。   李兰芝:“我们下马,去看看他们比赛。”   坐在马上久了,林良善的大腿两侧有些麻疼。她点点头,等李兰芝下马后扶她下来。有些高,她不大敢。   可也就在那瞬间,一只球飞出围栏,直往这边冲过来。   白马受惊,一下子疾速跑起来。   风景转瞬而过,林良善吓得抓紧缰绳,连马鞭都丢了。呼呼的风刮在她的脸上,如刀生疼。   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怕地不知该如何反应。只知道如果松手,自己一定会摔死的。   连泪都流不出,眼前满是初春的绿。   直到身侧有一道模糊的声音传来:“快把手给我。”   林良善偏头,见着正是蒋畅。   风将他高束的马尾吹得飞扬,暗红色的窄袖圆领骑装也吹得飞掀。他伸出手,着急吼道:“快把你的手给我,我救你。”   “快!”   面前是一处陡峭小坡。   凌乱的发丝糊在她的脸上,林良善狠咬唇,终于把右手伸出。   靠近些,蒋畅右手握住缰绳,左手握紧她的手,一个用力,将她整个人拖过来些,再揽住她的腰身。旋身间,人已经安稳地落到身前。   他牵紧缰绳,“吁”的一声,让身下的马匹停止奔跑。   蒋畅松了口气,这才看向怀中的姑娘,一副凄惨吓坏的模样。   “林小姐!”他这才认清她,不由叫道。   林良善怔然地抬头,没反应过来。突地,她捂住自己的心口,额上虚汗直冒,唇瓣泛青,喘着微弱的气。   蒋畅握住她的肩膀,急道:“你怎么了?”   像是想起什么,他朝无人的四周看了眼,然后抱紧她,驱马顺着一条小路而去。   在即将进闹市前,他又撕下下摆的锦布,遮去她的面,挡住那些看过来的目光。   待到了医馆前,蒋畅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后,把人抱下,一脚踹开大门,大声道:“大夫!大夫!”   “快来个人看看她!”   ***   林良善醒来时,天已黑。   浑身无力,也酸疼得很,尤其是大腿处。心口还隐隐泛疼,但能忍受。   她转头看向周围熟悉的一切,有些迷糊起来。   她记得在自己痛昏过去前,耳边是一声声的焦灼安慰:“林小姐,我带你去看大夫,你可得撑着。”   可马匹颠簸,林良善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恶心疼痛交织在一起,让她难受万分。   林原见着她醒了,忙到跟前,道:“善善,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微微摇头,声音有些涩:“蒋畅呢?”   蒋畅出现在刑部时,林原颇为惊讶,却见他垂着头说:“林哥,令妹病症犯了,现正在松记医馆。”   林原气急。这一年来,林良善在府上好生休养,未再犯病,身体比从前好了很多。未料到,他刚放下些心,竟出事了。   医馆中,蒋畅阐明缘由:“我与好友打马球,没想到打偏了,球飞出去,正撞上令妹的马。马受惊,才致如此。”   他一再道歉,林原却是气得不言。   “作甚?他回去了。”   林原接过红萧端来的药汤,扶起她,道:“先把药喝了。”   等喝完药,林良善见他脸色,小声道:“哥哥,是他救得我,你可别埋怨他。”   林原只道:“你好好休息。”   夜间,屋内安静一片,只听得外间风吹叶动的簌簌声。   林良善正睡得朦胧,忽觉有些口渴,不禁喃喃道:“红萧,水。”   话出口片刻,她模糊地想起已是深夜,红萧被她叫去睡了,没在这里。   她强睁开眼,想要起身去倒水喝。   面前却递来一杯水。   林良善顺着那只嶙峋的手看上去,就见是一脸沉静的闵危。   他的模样变了不少,眉眼变得更加深邃,脸颊仍瘦,唇锋冷然,下颚棱角分明。与一年前比,变得更冷,让人觉得难以接触。   明明是少年郎,却活似中年人,端着一副肃容。   “喝吧。”他柔声道。   在他的手要碰到她时,林良善朝里躲过。她也是不明白,这一年来,两人都没见过,各自相安无事地很好。他这次出现在这里的缘由是什么?   “你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半夜醒来见着他,似是见鬼了。   “你不是说你口渴吗?你喝完这水,我就走。”   闵危仍旧递着杯子,黑白分明的凤眸看着她,不动分毫。   林良善与他比不过耐心,抢过茶杯,咕噜咕噜地喝着。   “慢些喝。”他说。   “好了。”她一气喝完,道:“你滚吧。”   闵危接过空茶杯,并没有滚,而是安然地坐在榻边,杯子在指间转动。他笑道:“近一年不见,你都不曾想我吗?”   林良善怒瞪着他,懒得与他说。她算是发现了,她说的越多,他越是来劲。   她不说话。   闵危也不说了。这一年来,他倒是见过她许多面,只是没让她知晓罢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半掩的身躯上,比上回见面丰腴了些,但还是纤瘦。移到那张素容上,脸色差了许多。   想及她这回发病的原因,闵危终于道:“你的身体不宜骑马,以后不要去了。”   他自怀中掏出两个瓷瓶,一青一白,道:“这青瓷瓶中的是安神静气的药丸,与你平日吃的药不冲突。若是气不顺或烦躁难安,可吃这个,当做养身也可。”   林良善握紧了拳,简直想揍面前的这张脸。   闵危当做没见到,又道:“这白瓷瓶中的是专治摩伤的清玉露,你身上有伤,用这个不过两日,便能好全。”   他这话意有所指,林良善忍不住,真地挥拳揍过去。   闵危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半抱在怀中,嘴角含笑道:“你这是投怀送抱了?”   蒋畅的那番举止,他也得知了。尽管有些不适,但说不上生气。   “闵危!”   他把她放下,又拉过被子覆在她身上,掖好被角,轻声道:“你睡吧,我走了。”   如今的她身体虚弱,他不想再与之争吵。   闵危出去时,周遭只有虫鸣风声,月已沉至半空。   快了,再有半年。   ***   蒋辉得知三儿做出的好事,一回府,就把人叫到面前跪下,抽了堂上的木棍,直劈到他身上。   蒋畅拳抵着地面,咬着后槽牙受着家法。   “你今日做了什么?差点让林安的女儿丧命!”蒋辉想起好友,怒地又是一棍。   其夫人在一旁哭道:“你还分不分青红皂白了,那球又不是畅儿打出去的,况且救人的还是他!你再打他,干脆先打我。”   她拦在身前,蒋辉就无法再动手了。   “你知道什么?”   蒋辉一把扔掉木棍,无厘头地说了这句,就径直离开了。   夜间。   “你今日那话什么意思?”   “唉,也没什么。只当年林安与我说,他看中了畅儿,想与我定下亲事,可他的女儿不似中意,也就算了。况且这些年来,他的女儿与江家那小子的事闹得太多。这回畅儿救了她,也不知会不会有心人利用了?”   屋外,正准备来请罪的蒋畅将屋内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蒋畅的剧情,后续番外会补充完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角色。 正文依旧是男主男二的火葬场,男二中途没戏,男主虐到底,嗯。 第五十九章   三日后,是放榜日。   窗边春景正盛,鸟雀叽喳。   林良善盘腿坐在屋内小榻上,左手撑着半侧脸颊,专注地看着小桌上的山水画册。白猫窝在一侧睡觉。   红萧方从外间回来,听得许多人的议论。却是江家嫡长孙六元及第,夺得大魁,正与榜眼和探花骑马游街。   “红萧,你去厨房看看香酥苹果做好了吗?我有些饿了。”她翻动一页画册,懒洋洋道。   “好,我去看看,应当做好了。”   红萧将即将出口的话咽回去,转身出门去厨房了。   福运大街被堵得水泄不通,全是嘈杂欢闹。   江咏思不喜热闹,却不能推拒这般传统。他又常以温润示人,此时也面带微笑,对着下方的呼声,以为谦意。   各家茶楼酒楼上,同样挤满了人,还有不少既羞怯又大胆的女子。   她们将繁花从楼上抛下,砸落到他的身上,伴随一声压一声的喊声:“状元郎,快接住我的花!”“状元郎,这边!”……   江咏思也只微笑,驾着红鬃马,目光从她们的脸上扫过,却没见到想见之人。   他不甘心,再次看过去,认真非常。   那些女子以为状元郎是在看自己,更是将各样春花丢掷下去,一时争闹纷纷。   没有她。她没来。   江咏思心中闷然。这一年来,他未再主动寻她。   只一次,他恰巧外出,正遇见她与李兰芝。她着了浅青色的细纱云烟裙,崭新亮丽,微红笑靥。两人双挽着手,在街上闲逛。   在他心念动时,身后传来一道沉声:“没成想在这里遇到江大公子。”   江咏思转身,就见是那被寻回镇北王府的遗子。   闵危笑道:“不知江大公子可否赏脸,到茶楼一聚?”   先前江咏思怀疑,甚至确定这改换了姓名的真宁与那崔折是同一人。他以为能从林良善那处得出实情,却不知道那信根本都没有拆开。   后来,他再找人去查这件事,却是一点讯息都无。   再见这人,江咏思心下有些猜测。再想起从前之事,他自是也笑,推脱尚且有事,要先回府。   那抹浅青早已没影。   林良善未来,江咏思不免有些失望。但想及三日前,他听闻她在关山马场出事,被蒋家三子救下的事情,又宽松下来。   她该在府中养伤,自己倒是有些着急。   一年都能忍耐下,何况这短短时日。   于落英缤纷的杏林中,宴会上酒香四溢,吹捧逢迎。   皇帝神色有些萎靡不振,眼下泛青,显然沉迷修仙之道已深。   他俯视下桌的新科举子,忽而把视线投在最受瞩目的人身上:“咏思,朕听你姑母说你今岁十八,还未有亲事,不若朕给你指一门?正好给你凑个人生二喜,哈哈。”   江咏思忙起身,拱手作礼,道:“劳烦圣上为臣多虑。”   顿了下,他接着道:“只是臣已有心仪之人。”   周遭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向这处。太傅江宏深脸色不虞起来。   皇帝好奇道:“是哪家的姑娘,能讨得我们新科状元的欢心?”   江咏思有些面僵,于一众探视的目光中,缓慢道:“圣上恕罪,她还未应下臣。臣不敢多说,怕有误她的闺誉。”   “你年少有为,仅十八就夺得状元头名。那家姑娘竟还未应下你,不免有些不识好歹。不若你告诉朕,朕给你下道圣旨,成全了你们。”   “圣上恕罪,臣想等她应下。”江咏思垂眸道。   “也罢也罢,你们年轻人的事,便自去决定,朕便不掺和了。”皇帝头疼地扶额,接过太监递来的丹药。   江宏深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待回府,他把江咏思叫进书房,皱纹遍布的脸严肃异常,道:“你今日在圣上面前说了什么混话?”   在他的一干子孙中,唯江咏思是成器的。   这些年来,江宏深的年岁愈大,身体愈差。他知自己的半截身子已埋进泥土,便只能期盼这嫡长孙能负起重责,担起整个江氏的前途命运。婚姻大事又岂可儿戏。   他问:“你说的可是林安之女?”   江咏思本沉默地站着,听到此问,道:“是。”   “你是没听闻林原正与她找夫婿的事?”   江宏深狠皱眉,见这令他得意的孙儿不语,道:“想必你也是得知了。况且我早些时候便与你说过,以后你的正妻得是端正温婉,与你门当户对的。可今日,你倒全忘了我说的话。”   那是江咏思第一次反驳长辈,他的声音很沉:“祖父,我能承起江氏的责任,无需外娶妻有益。她也未定亲,我与她,皆是未娶未嫁。”   这番话,着实把江宏深气得不轻。他推开江咏思搀扶的手,厉声道:“你知道什么叫责任?不过十八年都在氏族庇护下,还未历经朝局险恶,便也敢说出这样的话!”   江咏思不敢再多言,静默地接受训斥,心下却有一个念头正形成。   ***   蒋夫人在带着歉礼去往林府回来后,蒋畅便窜到她面前,咧嘴笑道:“娘,林小姐如何了?”   “怎么?”蒋夫人正倒着茶水,觑着她这不着调的三儿。   “我好不容易救回的人,自然是要关心的。”蒋畅抢过茶壶,热情地倒了一杯清茶,再双手端着递过去。   蒋夫人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才道:“倒也没什么大事。”   再想起方才见着的林安之女,与传闻中的实在不像。虽身弱,言行举止却很得体,那般礼仪很是标准,似乎专门学过。   林良善一再表示对蒋畅的感激,倒让她这个母亲不好意思起来。   蒋畅见着自家娘亲叹气,疑惑道:“娘,你叹什么气啊?”   “只是想起林小姐失了双亲,唯有兄长亲人,有些可怜她。”那次林良善及笄,她也是去了的,看着那幕,实在让人难受。   蒋畅抿紧唇,不说话了。   蒋夫人瞧着他,早觉察出不对劲,道:“你何曾这样关心姑娘了?不会有些歪心思吧?”   这话一激,果然让蒋畅耐不住燥性,大声道:“什么歪心思!我不过是喜欢她,这也能叫歪心思吗?”   蒋夫人忍不住笑了。   蒋畅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脸色泛红,道:“娘,我都听到了。小时候,爹和林将军是要让我与林小姐定亲的。”   “是,可那不是没定成吗?”   蒋畅性子直率,心里藏不住话,更何况是面对亲人。   醉仙楼那次,他其实有些印象,只觉那用缠枝杏花银簪半盘乌发的姑娘很好看。且她一双明眸直直地看向他,没有一丝的羞怯,更是让他心颤。   但那时他没旁的想法。可这回,兴许是长了两岁,周边好友有好些娶妻的,他也生出了娶妻的念想。   林良善是他见过的姑娘里,最喜欢的。   他转头,憋着满脸的通红,小声却认真道:“娘,你便找人去一趟,问问林小姐的意思。林哥不是正给她找夫婿吗?”   作者有话要说:  嗯,今天还有一更,晚上更。 第六十章   杏林宴上,江咏思的那番话自是传出。京城中的好些贵女伤心欲绝,纷纷猜测那女子是谁,争论来争论去,终于有一个比较稳靠的人选:莫千映。   “你们还不知道呢?她可是莫岑的孙女,已在江府住有一段时间。上回我母亲有事去了趟江府,回来后说江夫人很是中意莫千映呢。江大公子说的也该是她才对。”一粉衫少女以扇掩面,浅笑道。   这少女的母亲是从江府嫁出去的旁支女儿,说出的话很能让人信服。   有些人不禁失望。莫岑是闻名遐迩的大儒,他的孙女自不会差到哪里去。况如今人都住进府了,她们更是没什么机会。只是想起那莫千映竟然不允婚事,她们开始愤愤不平起来。   “莫千映未免不识好歹,这般好事都不立即答应了。”   “是啊,还让江大公子在圣上面前难堪。”   却在这时,有一个着浅紫衫裙的少女拧眉道:“我看不是莫千映,而是林良善。”她记起去岁,一次去福源寺时,无意见到的两人。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又相互打趣道:“江大公子厌恶她都来不及,哪里可能说的是她?”   “她的哥哥不是正与她找夫婿吗?而且这些时日,我也没听见林良善再缠着闹了,好似安分许多。”   “这倒是。从前她总追在江大公子身后,简直和块牛皮糖似地,也不嫌人烦。也亏得江大公子脾气好,要是换个其他人,还不早发脾气。”   暖融春阳下,湖岸亭边,传出一阵阵的笑声。   ***   寂夜深处,一树荼蘼梨花。清风吹过,洁白的花瓣轻飘着落进石桌上的酒杯中。   前世,大军攻入梁京城后,朝臣府宅俱被军队控制。闵危绝无可能留有谋逆他的前朝臣子,下令斩杀几多愚忠臣子,留下的皆愿归顺新朝。   江宏深身居朝廷几十载,声望极高,能力卓绝。若江氏不得他担当,恐已落寞。   闵危自是要拉拢这般人,顶多是花些嘴皮子的功夫,若不应,也只能做他剑下鬼。至于江氏根基,再多费些功夫,慢慢拔除罢了。不过江宏深倒是识时务,既愿俯首,他也不会为难。   今日江咏思的所作所为,却是大胆,大抵也会令江宏深气怒。林良善想嫁入江家,江宏深是绝不可能应下的。一朝君臣,若他还琢磨不透他们的心思,岂非无能。   想起什么,闵危又皱起眉头。   重来一世,林良善仍是想着各种法子,去讨好江咏思,与前世的那些愚笨举止并无二致。   他半眯着眸,捏着白玉瓷的酒杯晃动,看里面游荡的梨花,不由记起一件事。   每月末,镇北王府会有一次饭聚。各院有些名分的会聚在厅堂,虚情假意地用膳。   那是她嫁给他的第二年,十二月三十一。   厅堂内生了炭火,暖融融的。她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很少动筷。   王妃姜氏突然道:“良善,你看你这般瘦,可要多吃些,把身子养好了,才好为世子诞下子嗣啊。”   闵危偏头看向她,就见她脸色遽然泛白,身子僵住。   一桌的人都望着她,神色各异,有忍笑的,也有不屑的。   “世子妃,我听说你自小就体弱,恐怕身有亏损。我认识一个很懂得调理的大夫,可让他与你看看。”闵戈的一妾室笑道。   “这可是大事,万万耽误不得。”   “是啊,耽误不得。这都一年了,肚子也没个动响,莫不是个……”   七嘴八舌中,闵危将手中的筷子放下,在青花瓷碟上敲出一声重响,打断那人的话。   闵戈:“吃你们的,怎么那么多话?”   一顿饭,吃得众人各怀心思。   撤席时,林良善脚步凌乱地逃了。闵危也未在意,只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半夜雪大,窗边的松枝“啪”地一声被压断。   闵危将文书放下,想了想,终于迈出门去。顺着蜿蜒的走廊,再穿过两个园子,才至积微居。   外边还落着雪,他未撑伞,于纷乱的雪花中,看见屋内还亮着微黄的光晕。   她还未睡。   临近门时,闵危听清里面的声音“小姐,你别喝了,再这般下去,身子会受不住的。”从门缝间,隐隐有酒香飘出来。   他推开门,果然见着她喝了酒,脸颊醺红一片,歪倒在小榻上。手中拿着酒壶,还直往嘴里灌。   “你出去备碗醒酒汤来。”他说。   屋内只剩下两人,闵危走至小榻边,伸手夺过她手中的酒壶。   “你还给我,还给我。”   林良善满身酒气,歪歪扭扭地扑过来,却抱住他的腰。她拼命地摇头,似在清醒,接着仰面,睁大了杏眼,与那双黑岑岑的凤眸对上。   好半晌,她喃喃道:“咏思哥哥。”   彼时的闵危,只觉肺腑中一股怒气乱窜,几乎压不住。深呼吸几口气,他握紧了拳,咬字发沉:“林良善,睁大你的眼看清楚,我不是江咏思。”   错认一次,他无话可说;可错认二次,他忍无可忍。   林良善扑腾着半跪在小榻边,猝不及防地揽住他的脖子,迫地他低下头,与她的脸靠地极近。   两人鼻尖相抵,她的眼尾沾染醉酒后的红,呼吸间都是混杂的清冽酒香和微苦药香。她努力瞪大眼,笑地傻气:“你看我的眼睛睁地够大吗?”   闵危怔住。   直到耳畔传来一声低唤:“咏思哥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瞬时,他恼羞成怒地推开她。   林良善的后脑袋磕到窗沿,她先是呆了下,然后大叫:“我的脑袋流血了,我要死了。我不要死,不要!”   她开始哭,毫无顾忌地哭,两只袖子轮换着擦泪。想着脑袋后的伤,她又去捂,一时手忙脚乱,哇哇大叫起来。   声音太闹,闵危额角青筋直冒,干脆捞过她的身子,看向她的后脑袋。头发被她扒地乱糟糟,他只能理顺那些青丝,仔细看了一遍,道:“没流血。”   “可是好疼啊!咏思哥哥,你给我揉揉,好不好?”她狡黠地抱紧他的手臂,可怜巴巴道。   “林良善,你别太过分!”   闵危磨牙凿齿,不想再与这个醉鬼言语。若她清醒,知晓了这番行为,不知该如何怨怼他。   他用力扒下她的手,转身就走。真是闲得慌,来这处找气受。   “你别走,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林良善连鞋都来不及穿,只单薄的袜裹着足,踩在地上。她追过去,从身后抱住他,埋在他坚实的后背,嘀咕一声:“今日是我的生辰,你还没陪我过过生辰呢。”   闵危终究没走成,他留下来,等红萧端来醒酒汤再走。   不过林良善可不会这般放过他,她晃着他的手,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我的生辰礼,你有没有准备呀?”   哪有什么生辰礼?   “你藏在哪里了?快给我!你一定准备了!”她忽然就像一个小孩子,来扯他的衣袍,腰带被扯落,手在他身上游动。   闵危头疼地握住她的手,冷漠道:“没有。”   “不行!我要生辰礼!”她不依不饶地叫道。   闵危烦躁不已,不想再管,整理好衣袍。这回是真的出门去了。   门一开,寒风将雪花吹了些进来。她惊喜喊道:“下大雪啦!”欢呼着要跑出去。   闵危拦住她,又关上门,厉声道:“你给我在屋里待着,别乱跑。要是身子生病,又得折腾。”他不想到时候,又得找个人顶着这世子妃的位置。   “我要堆雪人,我们一起去!”她转动了下眼珠子,脸色通红,软声道:“你堆个雪人给我作生辰礼,好不好?我不嫌弃的。”   短短时辰内,闵危仅有的一点耐心都没了,沉着一张脸,很是吓人。   可醉酒的林良善就当没见着,她歪着头,眨巴了下眼睛。倏然扶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在他的右侧脸颊亲了下。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样行不行,你就给我堆个雪人吧?”   闵危愣住,无法动弹。如蜻蜓点水的吻,在右边脸颊燎烧起来,脑子里空白一片。   “呐,要是还不行,我再亲你一下。”她又凑过来。   鬼使神差地,他答应了:“好,我给你堆雪人。”   “那我要一个和我一样的雪人。”她开始提要求。   闵危脸色难看,道:“你在屋内待着,我堆好了,你再去看。”   林良善再三抗议,他只能道:“你要是不应,我就走了,不给你堆雪人了。”   “那好吧。”她低着头,闷声道。   真开始堆雪人,冰凉的雪花落在闵危的脸上,他猝然觉得自己脑子有病。这等浪费时间的事情,他竟然答应了。   窗子被打开,她红着脸,探头探脑地看着这边。   昏暗的院中,屋檐下的六角宫灯,映出一片光亮,与雪光相照。在纷落的大雪中,他描摹着她的模样,用白雪堆铸出一个她。   “好像啊!”她跑出来,绕着与她一般高的雪人转个不停,高兴道。   他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嘴角翘起,却很快归于平静。   林良善忽地跑到他面前,认真道:“以后你的生辰,我都会准备礼物的。”   刚说完这句话,她就犯困地直打哈欠,跌跌撞撞地要跑回屋,闵危却一把抱起她回去。红萧正端来醒酒汤。   以后?不过是醉酒后的乱行,造就的胡言。   他出门时,于雪夜灯光下,将那个雪人一脚踹碎。   前世,她对江咏思那般深的情意,以至于醉酒,都能把他当成他。甚至于他能娶她,也是因为她设计江咏思,反被他人利用。   她对江咏思,有执念。而他,对她亦有执念。   即便林良善比他先前重生,那又如何。总归这世,他有一辈子的时间,与她消磨。人心易变,这个词,他擅用,也懂得。   至于江咏思,他不会再有机会。   闵危将杯中的烈酒一口饮尽。   ***   蒋夫人好不容易找着的媒婆去询问林府意思,却得到回复说:“那林小姐有意找个年岁大些的,蒋三公子比之小四个月,怕不太妥。” 第六十一章   对于蒋家的提亲,林原初时有些惊讶,但想及几日前蒋畅救了林良善一事,略沉吟道:“其实蒋畅也不错。”   林良善默默地撕下橘瓣上的白丝络,道:“我不喜欢年岁比我小的。”   “不过是四个月,能差到哪里去。况且蒋家的家风严正,三个儿子都是蒋夫人所生,府中没有别家乱七八糟的事情。”   林原看着她,忽而叹气道:“再者,从前爹与蒋统领就是相识多年的好友,本有意让你与蒋畅自小定下亲事,可你不喜,只能作罢。”   先前他要给林良善找夫婿时,她就定下了诸多条件,什么年岁比她大、身高比她高、家世门当户对、性格温和有礼、不风流……   倒是有符合条件这些的公子,不过每次都被她挑刺地拒了,说出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门,不是这家公子有顶厉害泼辣的母亲,就是那家公子有嘴碎的毛病。   渐渐地,林原也算看出她根本没这个心思,但女儿家总归要嫁人的,他也不能真的让她在府中变成老姑娘。   蒋畅的条件实好,且两家有些渊源,林原很是放心。若不是小时拒过一次,和之前的“年岁要比她大”的条件,他早会找人去蒋家问问的。   “关上马场那次,他救了你,你也该瞧出他的为人是极好的。而且方才媒婆说他欢喜你,才着人来提亲。”   林良善还未来及说什么,白白就从窗外窜上来,又朝林原的脸扑过去。   林原及时逮住那两只伸着锋利爪子的猫脚,拎着它皮实的后颈,瞧着那口呲牙,道:“近来,怎你这猫总与我作对?”   “总归我不喜欢。”   林良善放下剥好的橘子,用帕子擦了擦手,伸手把猫抱到怀里。   她低着头撸猫,说:“哥哥,你帮我拒了吧。即便是小四个月,都不行。”   林原无可奈何地走后,屋内只剩下林良善一人。   她斜靠在窗边,懒散地看院中的春景。   蒋畅确实很好,无论是家世还是性格,亦还是外貌,都是很讨姑娘家喜欢的,但她已配不上他。   她没办法在经历那些事后,坦然地接受另一个人的喜欢,也不想欺骗他。蒋畅值得更好的良配。   至于年岁,林良善从前的确喜欢比自己年纪大些的,她依赖相差岁月带来的安全感,那意味着对方有比她更多的阅历,大概也会更宠着她。   幼时,她因身弱常独自在府中,接触最多的只是父亲和哥哥,他们总是满足她各种无理的要求,以至于她的性子越发骄纵。   那个雨天,少年江咏思那些似哄着孩子的言行,都让她沉溺,那是只在林安和林原身上才能得到的安心。   可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在告知她,她的想法是错的。   而现在,她也不再需要别人的喜欢,唯愿在意之人平安喜乐。   ***   在春闱揭榜后的七日,大街小巷刚消停了闲聊,又有大事件传开:太子遇刺,成了残废。   “太子成了残废,可如何是好啊,这不是断了大雍的前途吗?”   “你这就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了,我们小老百姓操心这些事干什么,那些大官才急呢。再说了,皇帝那么多儿子,随便拉出一个来当太子,还不成?”   “你骂谁太监呢?”   “不要命了,在这里编排上头。”   “嘿嘿,不说了,你家的豆腐可得给我留块,别都卖了。”   ……   这般消息,自然在朝野上下传遍。太子一党的官员恐慌,找了几多太医去查看,却是毒入双腿骨髓,不能救治。   一时之间,其他党派的官员开始冒头,参了许多奏本,无一不是在落井下石。   皇帝却是两眼泛青,昏昏欲睡,听了片刻前朝的争议,就朝旁边的太监挥手示意。   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退朝!”   底下的群臣可谓是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了。这样重大的事情,皇帝都不在乎。   前朝如此,后宫同样,最着急的莫过于懿贵妃,天天派人去往东宫视看情况,却始终不见好转。   虽段昇不是她的亲儿,但自他出生起,便是她照顾长大的。后来段昇在弱冠时搬居东宫,便不常见了。   母子连心,且母族江氏是站于太子这边的,她实在担心,连忙让宫人去请皇帝过来,却得到小心回禀:“圣上正在怡春宫。”   怡春宫?定然是新进宫就连升四级的狐媚勾地皇帝不肯过来。   懿贵妃闭上眼,缓和几瞬,对贴身宫女道:“伺候纸笔,磨墨。”   江宏深收到宫中的来信时,正与江咏思对弈。   “祖父,可是姑母的信?”   “是,正为太子一事。”江宏深把信放置一旁,捻着花白的胡子,问道:“太子这事,你如何看?”   江咏思沉着地在纵横的棋盘上落下白子,垂眸道:“自古便没有帝王是身残的。”   自梦中场景与镇北王遗子一事对上,江咏思就不得不重新考虑那些零碎梦境的真实。思及两年前林良善刚从宿眠山回来时,他做的那个梦。   林良善被绑在木架上,段昇正让人鞭打她,柔弱的身躯上顿时有了伤痕,皮开肉绽。他不忍看下去,却怎么也挣脱不了那个场景,接下来又目睹她惹怒段昇,段昇拿剑杀了她,一共二十三个窟窿,血流不止。   原以为荒诞,可如今再想,他没办法放下既成的想法。况且他说的话不假,段昇残疾,确实已失去作为储君的资格。   祖父如何想的,他大致也估摸得出来,只是可怜了姑母罢了。   ***   说起与夫君文复的相识,孟蕙仍觉神奇。   那日,她正在屋外给兰花浇水,却听得敲门声,忙跑去开门,却见是一翩翩公子。   那公子彬彬有礼道:“请问这里是孟世礼家吗?”   她顿时羞红了脸,轻声道:“他是我的父亲。”   “打扰了,我是梁京来的,叫文复。我听闻你的父亲是养兰的能手,特来请教,还望姑娘与他说声。”   后来他来孟家勤快,两人生了情意,顺理成章地婚嫁,孟蕙便与他来了梁京城。   孟蕙曾好奇地问他:“你是如何找到知晓那些技巧的,难不成也和我的父亲般,感悟出的?”孟家虽有养兰的技巧,却是不外出的。   文复笑答:“我哪有那样的本事,是有人告知了我的。只是我要问她更多时,却不肯再说。一次好友到访,说那般法子与青州孟家相似,我这才找去的。后面嘛,自然就是认识了你,娶了个美娇妻。”   不着调的话,让孟蕙狠掐了一把他的腰,哼笑道:“那人是谁?”   “说来你该听闻的,正是林家的小姐林良善。”   二月底,林良善意外地收到一张请帖,是邀请她前往沁兰园,参与赏兰会的。她本来不想去的,却见着落笔处是孟蕙。   她呆愣了好一会儿,又将请帖看了十几遍。   孟蕙是孟姨娘的名,若只是同名也就罢了,可字迹也与记忆中相似,只是多了些锋芒。   犹豫再三,她决定赴会,要去看个究竟。   到了日子,林良善早早起了,挑了素色散花如意裙穿着,又绘了浅淡的妆容。   她左右瞧着菱花镜中的自己,不及平日艳丽,倒有些寡淡。但也好,那般雅致的赏兰会,过艳反而惹人视线。   因起得早,沁兰园又有些远,坐马车都要近一个时辰。林良善便在车上打起瞌睡,可颠簸地到底有些难受,等到了园子外边,她强打起精神,想要去见孟蕙。   已经有好些雅士或是爱兰之人到处,见着她,都不可避免地看向她,三五成群地甚至议论起来。   林良善捏紧了绣帕,笑着看过去。   正此时,一个小厮跑过来说:“林小姐,我家夫人邀你,请你随我来。”   她与红萧跟在小厮身后,从那些目光中穿过,到了一处幽静的小院。流水金鱼,春兰暗香。   石桌旁,一个着藕荷色的女子站起身,眉眼温柔,浅笑道:“你好,我叫孟蕙。”林良善的杏眸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的样貌,果真是孟蕙,那个曾在前世指点她的女子。   孟蕙也在瞧这女子。她也打听得知了这林小姐诸多事迹,更加对她如何得知那些养兰秘技而好奇。   “林小姐这边坐。”她道。   林良善压下紊乱的心绪,敛眉坐下,看她娴熟地沏茶。那样的动作,与前世无二。   “林小姐请用茶,这是新摘的碧螺春,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孟蕙笑道。   林良善端起微烫的茶杯,轻吹了下,抿了一口,微微笑道:“合的。”   接着,她就问道:“也不知文夫人邀我来此的用意?”   孟蕙对她的直言感到一丝惊讶,瞬时放松下来,自在笑道:“我是听我夫君说起一些养兰的技巧,那些是我父亲花了近二十多年的时日,才专研出来的。夫君说他得知的都是你告知的,我一时好奇,便邀请你来了这处,望你不要怪罪我。”   原来是这样。林良善忆起两年前,来沁兰园见江咏思那次,她确实告诉了文复一些养兰方法。   她看着孟蕙脸上的笑容,有些怔怔。前世,她在王府后院总是淡着一张脸,哪里有这般的生机。心中说不上什么感受,但总归是高兴的,替孟蕙高兴,她摆脱了前世桎梏。   林良善的声音有些远,又有些近,她道:“从前,我做了一个梦。那个梦中,你住在一个满是栽种有兰花的院子,而我住在你隔壁的院子。我无聊时,常去找你,你有时会给我弹琴听,有时会和我谈论书画,养兰的法子,也是你告诉我的……”   她说着说着,愈加哀伤起来,竟不自觉地落了滴泪。   孟蕙被这清形吓到,忙道:“林小姐。”   林良善阻止了她起身过来,自己拿帕子擦掉泪,笑了下,道:“没什么,只是那个梦太真,让人想着有些伤心罢了。”   “那梦中有什么伤心事吗?”   “有。”林良善勉强地提着嘴角,道:“不过都是假的,也没什么好说的。”   孟蕙不再问下去。   “文夫人是如何嫁给文复的?青州离梁京有些远的。”   孟蕙再次被她的话惊到。从前,她是听说了有人做的梦可以预知将来,那时道离奇,却是未料到遇见真的了。青州是她的祖籍,这林小姐不可能得知。但不过短短时日,她已莫名生出好感,就将与文复的相识告知这林小姐。   林良善攥紧手指,听着那些话。却是她曾无意的话,改变了孟蕙的将来。   两人又说了些话,却见文复与一人说笑着过来,正是江咏思。   “夫君。”孟蕙起身道。   文复与妻子笑道:“这可是近来的新科状元,也不知我这小小的赏兰会能请得这样的人物。”   他瞥眼瞧着背着身,仍坐着的女子。   江咏思本就想见林良善,这回是收到了好友的信,得知她会来此,特意过来的。   林良善坐不住,起身,对着三人作了一礼,低着头,对孟蕙道:“文夫人,我尚且有事,便先离开了。”   “哎,我已让人准备膳食,你留在这处,用完膳再走也不迟。”孟蕙也是看出了自家夫君的意思,她拉住林良善的小臂,亲昵道。   拖延间,四人在一张桌上,各有心思用了顿饭。   尽管孟蕙与她说多吃些,但林良善闷地吃不下去。她开始后悔为什么会来这里,不然也不会遇见江咏思。   而江咏思在与文复说话的同时,时不时地看向林良善。   太久没这样近地接触了,他想与她夹些菜,却有外人在。   等用完膳。   孟蕙道:“我与你有缘,以后你若得闲,可以来这处找我。”   林良善轻声道:“好。”   她忙不迭地告辞,带着红萧,匆忙地就要走。   却在园子中一处较僻静的地方,猝不及防被人从身后握住了手臂。   林良善扯不过,干脆回过头,看着那穿着荼白锦袍的人。   江咏思艰难道:“你就这般不想见我?”她用力扒下他的手,故作笑道:“我的哥哥也在为我找夫婿了,你该知晓了。”   江咏思当然知晓,提起这件事,心中便涌起怒气,他温言道:“只要你点头,我明日便去林府提亲。”   “你如今是新科状元,又是江家的嫡长孙,以后会有更好的仕途。你不能娶我,且我不再喜欢你了。”   林良善的每一句话,都直戳重点。   江咏思却只听得最后一句话,他的脸色骤然一沉,道:“你喜欢上闵危了,是也不是?”   “或者我该称他真宁,还是崔折?”   这瞬间,林良善不知是怎样的感受。此时,前世今生,一切悲哀的,难堪的,痛苦的情绪咆哮着充斥在她的脑海,几乎将她淹没。   她终于颤着手,朝那张曾朝思暮想的脸打过去。   “你再说一遍。”   泪水将她的视线模糊。 第六十二章   江咏思被这巴掌打地失神,脸微侧着,瞳仁失聚。   自出生,唯有四岁时,他不愿读书,被祖父严厉地抽打了手心。至于脸面,还从未有人敢这般打他。   好半晌,江咏思才转动僵硬的头,重新看向她。她的眼眶泛红,泪水顺着苍白的面颊流下,唇瓣颤抖着抽气,不单纯是极伤心的模样,里面夹杂着几丝怨恨。   怨恨?是因为他方才说的话?   看着面前这个温润如玉的人顶着巴掌红印,林良善哭着哭着,笑出声来。   这简直是她两世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她的心也就那么点小,如何在喜欢他后,再重新喜欢上另一个人?   江咏思忍不住叫她:“善善。”   “我喜欢谁,与你何干?”林良善抬袖擦去泪,一双含泪的杏眸微弯。   与你何干?   江咏思滞住,终于,他说:“闵危不是好人。”   林良善这下子是真的被他的话逗笑了,笑地眼角直冒泪花。她唇角微翘,道:“你说的没错,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你该去与他说,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你不能喜欢他。”那般身临其境的梦,江咏思不想经历。   林良善止住了笑,瞬时冷淡下来,她道:“江咏思,我的事情不是你该管的。想来你如今忙碌得很,还特意来此与我说这些话,也是为难你了。”   她模棱两可的话,让江咏思更是认定了她已经喜欢上闵危,不若会是这样的表现。   他们相识于八年前,却是抵不过一个突然出现的遗子。   闵危此人,他之前调查地不很清楚。这几个月又着人去查,却是连严州清水镇的案子也被消掉了,更别说其他的行踪。   再想及闵危尚且是真宁,或是崔折时,对林良善的那些举止,他的疑心更甚。   可现今,闵危已在京城大校场任职,由此可见镇北王对其重视。   这刻,江咏思甚至有些后悔,为何不在那时处理掉此人。留至此时,已再难办到。   他道:“难道你我之间的八年相识,抵不过你与他的两年相处吗?”   这句话,让林良善顿住了离去的脚步。   他的话还在继续:“从前,你总对我说及笄后会嫁给我,想做我的妻子。可现在呢,你都忘了那些吗?”   林良善背对着他,将泪水逼回眼中,无力道:“是,我是说过那些话,可有哪次你是回应我的。”   一次都没有。   他们本就有缘无分,更何况那份缘也是她强求来的,而今她全还回去。   ***   马车中,红萧本想安慰说些什么。   林良善却是摇摇头,道:“我想睡会儿,若是到了,你再叫我。”   本来乏困,昏昏沉沉中,她不知道睡了多久,却忽地被摇醒。   红萧着急道:“小姐,马车的轮轴坏了。”   林良善缓着昏意,掀开靛青的车窗帘子,就见天色暗淡,落日快入远处的山头。这条小路是到沁兰园的必经之路,有些僻静。   “可能修好?”   “车夫说轮轴是直接断裂的,怕是不能修好。这可如何是好,天都要黑了。”   偏说这世上就有那么多的无意。   林良善坐不住,挑起帘子,下车去问车夫情况时,就见后面慢悠悠行来两辆装饰质朴的马车。   江咏思下了车,朝这边而来,似是忘记了方才的对话。他看了眼正修着轮轴的车夫,温和道:“怎么了?可是你们的马车出现故障?”   林良善不答话。   红萧却是回道:“江大公子,我们的马车确实出了故障,轮轴断裂,恐怕不能修好。”一年多前的遇刺,她还记忆犹新,实在凶险异常,她万万不能让小姐再遭受那样的伤害。   “善善,不若我送你回去。”江咏思转目看向沉默的人,道。   “不用了。”   江咏思皱眉道:“若是天黑了,这路上怕有危险。”   他话音刚落,便从一旁杂乱的灌木中闪出二十多个黑衣人,各个目露凶光,持剑杀过来。   这突来状况,让一众人慌乱不已。江咏思忙把林良善护住。   却在这时,有一个叼着狗尾巴草的人从茂盛的树上跳下,抽出腰间的剑,就往那些黑衣人身上刺。   黑衣人到底人多,且武艺精通。即便江咏思还带有护卫,一时也难阻挡全部。   刀剑划拉的声响,在寂静的小道上是那样地清晰,血肉横飞,难闻的气味开始蔓延。   倏然有一个黑衣人趁乱,从马车后边绕过,朝着林良善所在的方向而来。   林良善惊恐地看着周遭的砍杀,除去害怕,还有痛恨。为何好不容易出趟门,总会遇见这些事?   黑衣人的速度极快,红萧正夺下一人手中的剑,见到那边的场景,大叫:“小姐!”   江咏思回头,就见闪着冷光的剑刃已经朝这边刺来。来不及多想,他将林良善拉至身后,身体调转间,利剑已经刺入他的胸膛。   江家的护卫急红了眼,杀过来,将那黑衣人断了手臂。   猝然地倒地,江咏思只觉肺腑难以吸气,痛苦非常,他还未体会过这样的身痛,脸色惨白。   林良善呆愣地看着倒地的人。   荼白锦袍沾染上尘埃,刺穿的胸前还在源源不断地冒着血。尽管如此,他仍强牵着嘴角,似乎想对她笑笑。   “你怎么样?”她反应过来,蹲下身,抖着手,也不知要不要摸向那处伤。   她一下子哭出来,抱着他,抽噎地说不出话。   江咏思艰难地抬起手,想把她眼角的泪擦去,却引得肺腑阵痛,咳出血来。   林良善握住他的手,急地眼泪直掉:“你别动了,你身上还在流血。”   若不是为了救她,他也不会变成这般。   “好,我,不动。你别,哭。我,没事。”他的薄唇张张合合。   黑衣人被杀尽时,江咏思身前的锦袍已经染红一片,难觅片刻前的清隽。   于颠簸急驰的马车中,林良善忍着难受,正与他处理伤口,却听他含糊地说:“善善,若我现在应下从前的话,你能原谅……”   他的话未说完,人就昏倒过去。   ***   闵危方从校场回到镇北王府,等迈进院子,就听到轻微动静。   他看向院角的竹丛,从那里出来一人,正是常同承,他身上的衣衫都破烂了好几处。   闵危凤眸微眯,冷声道:“她出事了?”   “你放心好了,都已解决,不然我也不会来这处。”   常同承将嘴里青翠的竹叶吐掉,忽而笑道:“二公子啊,你这回怕是遇到大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先发了,明天多更些哈 第六十三章   偌大的江府,彻夜通明,人影匆忙。   一处雅致清肃的院落中,不时传出哀哭声,伴随着轻声安慰。   “别哭哭啼啼的,扰了太医诊断。若要哭,回你的院子去!”江二爷不耐烦地对一旁的贺氏道。   江迎曼擦了脸上泪水,道:“爹,娘也是担心哥哥伤情。”   贺氏用帕子掩住鼻,哽咽道:“若不是咏思替那林良善挡了一剑,何苦成了如今模样?”说完话,泪又掉下来。   站于偏侧的江寄月想要说些什么,却是闭口不言。   江二爷瞥了眼自家爹的神情,严厉道:“行刺杀之事的人都还未查清身份,你别在这里乱说。若是传出去,不定引起纷争。”   “可不管如何,咏思都是为了救她,才伤重成这样。可怜我儿,才刚得了状元头名,就因这等霉事躺在这处,也不知能不能好全了。”   “贺氏,你若不会说话,就被我把嘴闭上了!”江老夫人的脸色本就不好,这下更是气地有些变形。   江三爷的妻室正要安抚婆母一番,太医已开始收拾药箱。   江宏深蹒跚着步伐,忙上前问道:“陈太医,我孙儿如何了?”   太医道:“江太傅不必太担忧,江大公子的伤虽看着可怖,却幸而未伤及心脏,养两三个月便能好转。”   “我再开个方子,以后便按上面的用药。”   “劳烦陈太医夜深还来此,为我孙儿诊治。”   江宏深显然松了一口气,满是皱纹的脸笑了下。他又着管家备好银两给太医,将人好生送至门口,才对屋内的一众人道:“你们都回各自的院子去,别在这里扰了咏思修养。”   在把事情安排妥当后,他对学素道:“你好好照顾他,若是有事,要赶紧派人来说。”   学素点头应道:“是。”   无边的黑暗中,江咏思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没有任何指点的明光。   他有些茫然地站于原处,脑子里空白一片。   不过瞬时,周遭天光大亮,他置身于繁闹的街道中,人声熙攘。   又是这般熟悉的感觉,江咏思有些心惊,似乎在怕什么。忽地,他的手被抓住。   “咏思哥哥,你等等我呀。你走那么快,我都跟不上了,我的脚好痛啊。”   他微睁大了眼,回过身去,果然见着是林良善。   她梳着两只荷花髻,粉嫩的发带缠系着,圆润的面颊上,一双杏眸明亮。兴许是跑的快了,粉红的衣裙乱了,鬓发也湿了。   他再次不受控制地说道:“我说了,你别再跟着我。”   “可是现在散学了呀,你读了一天书,肯定累了。要不我带你去一处地方玩,那里可只有我一人知晓呢。”像是在炫耀某样很自得的玩意,她兴致勃勃道。   “你自己去,我还有事,就……。”   他的话被远处传来的热闹奏乐声和鞭炮声盖住,噼里啪啦地,街道上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朝那边望过去。   很快,便有一迎亲的队伍过来,新郎官高坐在马上,脸上带着笑,很是高兴。后面则跟着四人抬着的红轿,各个喜气洋洋。   江咏思的手再次被抓住,他低下头,便见她红着脸,却仰着面,大声道:“咏思哥哥,我以后要嫁给你!就像这个新娘子一样。”   她的话湮灭在欢腾声中,但他看清了。   等迎亲队伍走远,她还紧紧抓着他的手,这回却羞涩地低着头,小声道:“你说好不好?”   好。   他明明是要如此说的,可出口的话是:“不行。”   霎时,她抬头看他。   她的笑容消失地无影无踪,嘴角撇着,眸中泪光闪烁,就那般地看着他,开始变得空洞和无望。   江咏思不由望进那双杏眸中,耳边乍起一声:“江咏思,我不再喜欢你了。”   不该是这样的,他是喜欢她的,可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为什么会在她放弃时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公子,快醒醒!”学素急唤道。   江咏思猛地睁开眼,好一会儿,才呼出一口浊气。他闭了闭眼,虚弱道:“她回林府了吗?”   学素给他擦拭额上的汗,道:“林小姐已被安全送回去了。”   那就好,他阖上眸,道:“你去把熏香点上。”   马车中,几欲痛昏过去的他,听到了她的回答。   “我原谅你。”   只要得她这句,那他接下来也好安排了。这该是因祸得福吗?江咏下忍不住笑了下。   ***   这夜,林良善彻夜不眠,她没想到在那刻,江咏思会奋不顾身地替她挡了那一剑。   片刻前,她已把话与他说清,自此一刀两断的好。可如今,她竟又想起曾经她做过的那些蠢事,每一件都是为讨他欢心。   即便是重来一世,她仍然想得到他的喜欢。   可为什么偏在她放弃时,他才对她说那些话?若是再早些,再早些,她定然不会沦到如此境地。   “若我现在应下从前的话,你能原谅我吗?”   她应该说:“不能。”   可最后,在看见他胸前大片染红的衣衫时,她抽泣地说:“我原谅你。”   林良善不断地说服自己,那只是应付重伤的他的话,不该多想。是的,她还是该按照之前想的那样,不要再掺和进那些事情了。   可不过几日,梁京城中不知怎么开始流传出:江大公子为了救刑部右侍郎的妹妹,身受重伤,现今还昏迷不醒的新闻。   “真的假的?江大公子不是不喜欢那个林小姐吗?怎么会救她?”   “我那个在一户大家做婢女的远房表妹说了,这事是真的,她做活的那家主人也去的沁兰园,回府时正遇上那场刺杀,是吓得赶紧换路跑了。”   “哎,我隔壁那个大伯是给江家送菜的,他说啊,那江大公子当晚送回府的时候,差点没气了,要不是江太傅把太医从皇宫中请出来医治,怕人早不在喽。”   “等等,各位,咱们说的是江大公子救林小姐的事。”   “谁知道呢?说不准是君子风范呢?林小姐都在议亲了,若是两家有意,会耽误那么久吗?”   茶楼上,几个着清丽春衫的女子聚在一处,议论纷纷。   “你们先前谁说江大公子喜欢那个莫岑孙女的,怎么现今变成这般了?”   “我可没说,那时我还说江大公子自杏林宴上说的林良善,可你们没一个信的。”   “唉,不说这个,我可我爹说,这回发生这样的事,怕是后面有人在作怪。”   “你倒是说是谁啊?”   “是啊,快说。”   ……   这几日,江府中来送礼的人很多,一部分是江咏思的同窗,或是未中举,或是已有官职的。另外大部分则是朝堂中有些脸面的官员。   本该过两日就要走马上任的江咏思,因受伤一事,只能在府中修养。   他倒也不如何着急,只每日闲看着书。   听学素说起城中的流言,他翻过一页书,垂眸间,也只淡定道:“接下来不用再管。”   学素不再多说,也猜出了自家公子的用意。   只是还没多时,率先来找的便是江宏深。   “祖父。”江咏思正欲下床,却被拦住。   “你好好躺着,别动着伤口了。”江宏深对一旁的学素道:“你先出去。”   “祖父来此,是有什么事吗?”他将书放置在一旁,认真道。   江宏深看着这个自小便在他的教导下长大的孙儿,竟觉有些陌生,他问道:“城中的流言是你找人传的?”   虽是疑问,但却是肯定的语气。   “算是。”他只是让人加大了蔓延态势。   江咏思不否认,他沉默了下,直言:“祖父,我想娶林良善。”   每一个字,他说得都很慢,也很坚定。   “你这是在逼我同意?”朝局险恶,江宏深不知经历多少。可面对孙儿的计,他一时气得不知该如何反应。   江府中做主的是江宏深,只要他同意,其余人的意见都不是阻碍。   江咏思却道:“祖父,我与她已私定亲事。”   那只红梅香囊被拿出,底下的嫣红流苏晃动,他从容道:“这是她送予我的香囊,上面绣有她的名,祖父若不信,可拿去细看。”   江宏深怎可能拿过来看,他深吸一口气,好半晌,道:“你先前为何不说这件事?”   虽江宏深在朝廷为官几十载,但骨子里仍是有儒士的那份清高,不若会喜爱兰草那样的高雅之物。男女之事,于他看来,若是定下承诺,必定是要做到的。   正是如此,江宏深才会在江咏思小时,便与聪慧的他说这些,望他能明白这份责任。   “祖父,我先前不说,是因为这年春闱,是怕不能承起您的期望,便不敢说出此事。”江咏思道。   他接着道:“是我没与她说清,让她误会。她的哥哥也才会想给她找夫婿。”   这句话,直接堵上了江宏深即将出口的疑问。   在江宏深愣怔时,江咏思拖着伤躯下床,在他面前跪下,庄重道:“祖父,江氏,我能撑得起来。”   “我与她的婚事,也望您能同意,我要聘她作正妻。”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凌晨发了,不知道啥时候,没码完,小阔爱们明早再看,算今天的,怪我手速渣,快到文案剧情了 第六十四章   江宏深俯首看着他,忽而叹息道:“起来吧。”   他却仍跪着。   “既都如此了,我还能说什么,但愿你以后不要后悔才好。”   三番两次,江宏深确实不知晓该说什么了。他原本是想与江咏思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婚事,两人性情相合的。   想及林良善曾闹出的那些事,他皱紧了眉头。   “多谢祖父。”江咏思的语调不由上扬。   “那就快些起来。”   待人站起,江宏深这才道:“我虽同意了,但你的母亲却不大喜欢林安之女,此事你还得去与她说谈。我不希望今后这府中闹得鸡犬不宁。”   “是,我明白。”他应道。   “另有一事,这次你遇刺是端王的人所为,想必是太子身残的事影响,那几位坐不住了。”   江咏思醒后,便有些琢磨,再听得这话,他问:“姑母那边可有回信?”   江宏深拄着拐杖的手一紧,声音沙哑:“还未。”   “近来大雍的西北和南境大乱,各地又有匪肆起义,这般内忧外患,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你这段时日便把伤先养好了,若能早入朝廷,多做些事,也是好的。”   江咏思自然明白祖父在担忧什么,这大雍历经三百余年,已到了衰败之际。去岁寒冬,竟比往年提早了近一月,大雪下了整整三月,鲜少有停歇时,有几万流民冻饿死在城外。除此,各地抢劫官车,甚至是粮草的罪行翻了几番,山匪是愈加多了。   即便如此,皇帝在下罪己诏时也浑是心不在蔫的样子,百姓间也已传开。梁京城中倒算祥和,但其余几多州县早就闹翻。   江氏先祖是大雍唯一留存的开国功臣,江氏也是依着皇族附生。女子多送进宫去,而男子也俱是入朝为官。   只是自祖父一代起,氏族竟和国势般开始衰落,虽然并不如何明显,却也能从某些地方窥得事实。   “是。”   他看着两鬓斑白的老人,心中酸涩不已。   晚些时候,贺氏和江二爷来看望儿子。想起方才听到的流言,贺氏尖利着声音问道:“你与林良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外间都传成什么样了?”   江咏思抿直唇角,待面前的人冷静下来,才道:“过些时日,还要麻烦父亲和母亲,着人去林府提亲。”   “你说什么!”贺氏叫道。   江二爷看向这个令他得意的儿子,极明事理道:“这事你已决定好了?”这两年来,他自是看出点端倪来,尤其是在问过学素后。   “祖父已经同意。”   贺氏拧着眉道:“这事儿我不同意,林良善可不能做我的儿媳。”   她想起什么,赶忙道:“莫岑的孙女欢喜你,这些时日还给你亲自熬汤,你该能明白她的心思。”   江咏思淡声道:“她做的汤,我一口都没喝。”   他看着贺氏,眸中坚定,道:“母亲,我要娶林良善,是想她做我的妻子,而不是做你的儿媳。”   在贺氏要发怒前,江咏思又道:“父亲,母亲。自小,我就从未要求过什么,走的每一步路都是按着你们的要求,不合你们心意的事,我从不会做。而今,我只想你们答应我这一件事。”   “林良善并非你们认知中那样,若母亲愿意,你可与她见见,便能知晓我的话。”   话音刚落,他咳嗽起来,胸口阵痛,脸上虚汗直冒。   “咏思,你少说些话,快躺着歇息。”   “还望母亲同意。”   不等贺氏回答,江二爷率先道:“既然你祖父同意了,那此事我便与你娘去办,你只管安心就好。”   “不行!”   贺氏还要争论,却被自家丈夫强行拉走,“别在这里影响咏思歇息,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待人都走了,学素才上前,急道:“公子,你的身体可有不适?”   江咏思接过他手中的帕子,按在面上。于些许闷窒中,带着几丝笑意,道:“无事。”   ***   过了一个多月,江咏思的伤在用了上好的伤药后,好地极快。   大概是定了心,这段时日,除去入职翰林院等一干事务忙碌,他好似特别想念林良善。   江咏思本想把提亲的日子往后延迟半月,却在听闻镇北世子闵瑜意外身亡后,莫名将日子提前。不过在这之前,他得先去见一人。   这日傍晚,林原难得地回府早些,倒是能与林良善一道用晚膳。   饭桌上,他忽然道:“善善,你猜这日遇见谁了?”   林良善疑惑地看着他,循着他的话问:“谁啊?”   “江咏思。”   她夹菜的动作顿住,收回神情,平静地点点头。   “难道你不好奇他同我说了什么吗?”林原想起方才江咏思说的那些话,意有所指道:“他与我提及你的婚事。”   林良善愣住,心中莫名忐忑,不说话。   林原也不再卖关子,道:“他与我说,三日后便会着人来提亲。”   若是先前,林原倒真对江咏思没什么好感,但这回,他舍身救了林良善,还因此重伤,耽误了仕途。尽管已送去各种礼品,却仍难抵那份恩情。   再者,林良善已不知道拒绝了多少人家的议亲,可见其心里还是念着江咏思的。   这下可好,也算是全了这份心意。   “善善,你如何想的?”他问。   林良善只觉脑子乱成了浆糊,她迟疑道:“你说的是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不信的话,三日后,等着人上门就是。”林原笑了笑,道。   只是当晚,林良善再次辗转难安,在床榻上翻滚了几圈,还是睡不着。屋外风声渐大,门忽地被吹开。   她心悸一瞬,却在见到进来的人时,脸色刷地变得恼怒。   等人关上么,走到面前。她裹着被子,怒道:“你又来做什么?”   好些时日不见了,闵危静静地看她片刻。想着那些事,他伸手将木架上的绯红衣裙拿过,低声道:“把衣衫穿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靠在床头,一双眸警惕地看着他,却在扫视到他手背上的疤痕时,移开目光。   “你大晚上的发什么神经?我要睡了,你赶紧滚!”林良善压着声音道。   真是可恨,她和哥哥说了许多次,夜间巡视的人着重挑选,却还是拦不住他。这般都有多少次了?她总不能大声,把人都招来。   她一向早困,若是真的要睡,也不会等到现在。不若是想着江家三日后的提亲,高兴地睡不着了。   她是要得偿所愿了,可他却没有。   闵危不理会她的骂声,说地不紧不慢:“你是要自己穿,还是我给你穿?”   蓦地,他笑了下:“毕竟我也不是没给你穿过,你要是愿意,我倒是乐意之至。”   前世,闵危就已经知晓她厌恶他,这世,自然收敛了那些脾气,不想逼迫她,还予她选择的余地。   兴许还有比她多出十几年人生阅历的缘故,他倒也不会像年少时,易被她激怒,还用言辞厉击她。   似乎她的那些糟糕脾性全对着他,而对于旁人,她总是柔声笑意。不过这些他都能容忍,有时竟觉她怒骂他时,有几分趣味。   可若是今晚过后,她的选择再出现偏差,他也不介意将所有强拉回正轨。   到那时,她别怨恨他才好。 第六十五章   林良善恨地瞪眼望向他,道:“闵危,前世你还未有这般令人恶心的时候。”   闵危僵硬一瞬,很快咧嘴笑开,露出白森森的牙。   他忽地将手中攥紧的衣裙丢掷在床侧,俯身,单膝跪榻,把她连人带被地压在床头。   他靠的太近,炽热的呼吸喷薄在林良善面颊上。她一下子白了脸,偏过头去,却擦过他凉薄的唇,像幼时摘漂亮的花朵时,却没发现绿叶上的带刺毛毛虫。   林良善悚地几乎要大叫,却被一只手捏紧下巴转过头去,对上一双笑意盎然的眸。   “怎么?就只这样就觉得恶心了?”他都还未做什么过分的事。   他的为人,林良善再清楚不过。她憋着气,垂着眼睫,急忙道:“你把衣衫给我,我和你出去。”   闵危凝着她的面,笑容彻底消失。在这世上,谁都可以说他恶心,但唯独她不能。   因他没有办法下手除掉她。   他松开对她的钳制,站起身,走至小桌边,逗弄起在那处旁观了许久的白猫。   林良善慌张地在床榻上穿着衣裙,才下了榻。   闵危听得身后动静,转身来,看着她恼怒的神情,微微笑道:“衣带系错了。”   银红色的暗海棠纹衣带错了位置,少不得有几分别扭。林良善瞪了眼叛变的猫,抿紧唇,背对着他重新系好衣带。   这时,她才想起来问:“你要带我去哪里?”心下暗骂自己愚蠢。   闵危笑道:“我总不会害你。”   一路穿过回廊和院子,都未见着巡视的人,林良善犹疑又害怕道:“那些人呢?”   “你不必担心,他们不会知晓这件事,林原也不会知晓。”闵危看出她的那点小心思,不禁好笑道。   毕竟那些人都是他安排进来的。还是不要有其余闲人同他一样,喜欢半夜来林府的好。   他强行拉着她的手,不顾她的挣扎,到了后门。   门扉半掩,外面小街上正有一辆马车。   “二公子,林小姐。”车夫恭敬道。   在他含笑的注视下,林良善终于忍不住踩了他一脚。   “林小姐,请上车。”闵危眉眼舒展道,倒是一点也不在意。   马车中,两人相对而坐,都不言语。半昏半暗中,闵危的目光落在她攥紧的两只手上,轻声叹息。   他忽而道:“你是不是很感激江咏思为了救你,身受重伤?”   林良善猛地抬头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闵危沉静地看着不安的她,嘴角挂着笑意,道:“稍后你会知晓的。”   不过片刻功夫,马车停了,车夫在外道:“二公子,到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过一处窄小巷子口,远处有狗吠声传来。   林良善避开自然伸过来的手,自己跳下马车,却差点崴了脚。   闵危笑道:“我扶你下车,难道不好吗?你若是崴了脚,明日可如何说明?”   “你别再碰我,到底有什么事,你赶紧说了,我还要回去。”林良善听得他在马车上提到江咏思救她的事情,眼皮子直跳,心中担忧愈盛。   闵危的笑容变得有些冷,却仍不顾她的意思,牵住她的手,跨过门槛。   院子很小,屋舍联排三座。檐下的灯笼亮着,一间屋子也亮着光,显然这户人家未睡。可门前却有两个面容严肃的高大男人看守。   林良善认出其中一人,是前世就为闵危做事的近侍秦易。   “二公子,林小姐。”两人道。   在推开门的瞬间,林良善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一个男人被麻绳捆绑在椅子上,嘴里还塞着粗布,可谓是动弹不得。   见着突开的门,那人望过来,嘴里呜咽着。   闵危握紧要挣脱逃跑的手,扯着她到那人跟前。   “你是否对此人有些熟悉?”他侧首问道。   林良善认出这个男人便是先前因遇险,自请辞退的马夫。她压着惧意,反问道:“你就是让我来看这个?”   闵危似笑非笑道:“这人活着,自然是要听些话的,若只单看这个人,我可不会让你大晚上来此。”   “你且说说自己做了什么?”   男人嘴里的粗布甫一被拔除,就忙不迭道:“林小姐,那天马车轮轴断裂,可都是江大公子派人让我做的,我不是有意的,那可是十两银子啊。都怪我,是我一时被银子蒙蔽了眼睛,做下错事,让林小姐陷入危险中。只求求林小姐饶恕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耳边是无望的求饶声,林良善已然被他的话惊地愣住。   门外的秦易在见到出来的两人后,问道:“二公子,此人要如何处理?”   “不用留了。”闵危淡声道。   林良善回过神来。朦胧月色和暗黄灯光下,她看着握着她手的少年,他的相貌年轻许多,但仍端着冷硬无情。   她听着他们的对话,最后只道:“闵危,我要回去。”   “好,我送你。”   一派平静。   马车中,闵危审视着对面女子的神情,好半晌,才道:“你是觉得我在骗你?”   林良善倏地笑道:“你与他们演了这出戏给我看,到底要我相信什么?难不成你想告诉我,就连那些黑衣人,也是江咏思找来的,只为了故意陷害我?”   实在可笑,她一点都不相信那人的话,即便他的模样很惨。   闵危也笑了,言语冷漠道:“想必林原告知你那些人是端王派去的,我还不至于说些莫须有的事情。你若是信了这是场戏,那我让车夫调转车头,我们回去看看那人怎么死的。再如何,戏都得做全了,不是吗?”   江咏思大抵想借机与林良善亲近,却未料到突来的暗杀,反而促成了这桩“英雄”救美的好事。   可若是那时江咏思护不住她,那会如何?   他看着她偏转过去的侧脸,半眯着眸,缓声道:“其实你已经有些相信,只是还嘴硬罢了。不可能那时会那般凑巧的,你所乘坐的马车轮轴断裂,而江咏思正好与你遇上。又或是,在那之前,你与他说了什么,让他想出这个法子,想与你……”   林良善被他的话激怒,厉声打断他:“够了,别再说了。”   闵危似乎被她这暴怒的脾气逗笑,换了个靠坐的姿势,接着道:“他为了救你,流了那么多的血,你心中该十分心疼他,大概还会自责惭愧。江咏思呢,也借着这点,想利用你的心软,让你答应他的提亲。”   “我让你别再说了!”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所有心思,包括她的猜测,这让林良善恼羞成怒。她扑过去,掐着他的脖子,眼眶通红。   闵危却是镇定地靠在绘着华丽图纹的车壁上,由着她掐,艰难地唇边吐出几个字:“你要答应他吗?”   他太清楚她了。前世,她敢于做那些事,只为了博得江咏思的欢喜;即使这世她再次受挫后,对江咏思死心,可也不过是表面。   只要那个人装出些无辜可怜,她随时可以背叛自己的初衷。   而对于他呢,她只有恨。不止是这世,还有前世。在林良善心中,他就是她与江咏思未成的根源,闵危明白这点。   却在这时,听到她的回话:“是,你要如何!”   要如何?   他抬起右手,按住她的后脑。于几息窒息中,噬咬上她的唇,辗转之间,将那些恨意全都还回去。   后来的十二年,闵危时常会在半夜想起她,初时只是单纯的想,回忆从前她做的那些蠢事。但渐渐地,想念开始有些变质,夹杂了恨意。   恨什么?恨她在他大业将成时,却彻底离开?可那样的结果,也是他促成的,终究全是恨自己。   可上天有好生之德,让他能与她再回到从前。   不过,为何她还是执迷不悟地想要与江咏思在一起?而这世,江咏思也终于被她打动。   若是没有他,两人大抵能喜结连理,白头偕老了。   那份原本埋怨自己的恨意,一下子转向她,是她先放弃的,而不是他。连带着前世,那些微末细节,全被他放大。   林良善拼命往后躲,却难抵闵危的力气,唇瓣疼得好似分裂,嘴里有血腥味弥漫开。她呼吸不畅,渐松了掐着他脖子的手,身子软下去。   面颊触碰到微凉的液体,闵危像是惊醒般,睁开眸。他松开她,却见她面色惨白,泪水挂了满脸,双唇破裂,殷红地渗血。   嘴里全是他的气息,林良善只觉恶心透顶。她在他怀中,突然干呕起来,眼角的泪连串地滴落下来。   闵危的脸色有一瞬的难看,但很快冷静下来。   他轻拍起她的后背,拿着绣帕给她拭泪,温声道:“抱歉,是我不对。”   这刻的他,与前一刻的他,截然不同的两人。   林良善浑身无力,挣不开他揽着她腰的手。她咬着牙,竭力止住泪意,却听耳畔的一道沉音:“先前我说这世仍会娶你的话是真的。三日后,我会着人上门提亲。这两日,你思量清楚了,再做决定。”   “你的婚事,林原做不了主,到时候,你可别用这个理由搪塞我。”   他像是想起什么,淡声道:“还有一事忘记与你说了,前世江咏思后与莫岑孙女成婚,又纳有两门妾室。”   “我知晓你心中肯定又在想我说的是谎话,可我如今也证实不了,只是将发生过的事实告知你。”   林良善沉默地听着絮语,心绪乱成一堆麻。   唇上忽地被食指指腹轻触。   闵危轻声道:“还疼吗?”是他冲动了。   “你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与我说,我会……”   沉默许久的林良善,终于转头看向他,平静道:“我要你死。”   无关旁人。 第六十六章   她挥开他的手,无畏地望着那双渐沉的眸,说出这番话。   闵危侧手捏紧了拳,最终什么都没说。虽不说话,但揽在她腰上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   在看见她轻皱的眉头时,他又松开了些。   待到了林府后门,他抱着她回房,她也不挣扎,好似木头,连多余的神情都没有。   闵危将她放坐在床榻边,俯首看着她有些纷乱的鬓发,想抬手替她理顺。   她无意识地偏头。   他收回手,轻声笑道:“你总得习惯我碰你,毕竟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日要相处。”   她的身子显然僵住,闵危看在眼中。他道:“不早了,你睡吧,我走了。”   在人消失后的片刻,林良善终于反应过来,她猛地扑到枕上哭起来,喉间哽咽着,泪水将绣着缠枝莲花纹的枕巾浸透。   或许一开始她就错了,不该为了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而在真宁道上救了他。   那时,她就应该趁机杀了他。   可也是在这瞬间,她想起了真宁。若是闵危没有回来,也许一切都会按照她的想法走,但是偏偏他回来了。   分明前世他是被迫娶得她,他们之间互生怨恨,为何重来一世,他还执意如此。   泪水流经唇上的破裂处,一阵阵的咬痛,似那时他的撕咬。   也就是在这痛意中,林良善想起了真宁曾说过的一句话。   她绝对不会再嫁给他。   ***   近来镇北王府发生两件大事。先是世子闵瑜意外身亡,后是王妃叶氏因丧子之痛,夜半失手打翻烛火,葬身火海。   短短时日,连去两人,世子母族自然上门来讨要说法,却在一番商谈后,自请离开,也灭了消息。   丧事是匆匆办下的,镇北王也未到场。   尽管其余人再好奇此事蹊跷,但谁也不敢多问什么。   此事过后,镇北王亲自对王府后院进行整顿,仗打处死了几个妾室。   若说这其中,谁是最高兴的,莫过于王府后院中有儿子的两个妾室,都在暗自争斗,以此为儿求得世子之位。   书房中,闵戈瞥眼瞧着这个一年来为他出过许多主意的二子,道:“怎么,你也是来与我求世子之位的?”   闵危心下冷笑,却恭敬道:“父亲,我是想让你答应另一事。”   若不是现今还需要闵戈存在,他定然不会活到现在。   闵危垂首道:“两日后,我想向林原之妹提亲,还望父亲同意。”   闵戈想起一事,斜眼道:“我可听说江家那位新科状元要在两日后到林府提亲,你这是去凑什么热闹?”   林安之女,他倒是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但从前就有所耳闻那女子自小爱慕江咏思,能追个十里八街的。若江咏思真的娶得林安之女,对他,倒是无甚影响。   现今段昇残废,几乎不出东宫。宫中传话来,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要废太子新立,人选已定裕王。   如此一来,原本属太子党的江氏自处困难。林原身为刑部右侍郎,并不属哪方派别,江氏此举,也不知是否有深意了。   “还望父亲应允。”   闵戈不由皱起浓眉,沉目道:“你若需要女人,可纳几个入府。提亲娶妻的事,还尚早。”   大雍男子在十四五便可娶妻,如今他这二子虽过十五。但闵戈有意将世子之位给他,到时候再择选京城中的贵女,与他作妻。   闵危听到他的话,不禁想起林良善那张怨怼的泪脸,转口说起另一件事:“父亲,我听说徐敬等人与圣上提议,要收回您的兵权。”   他不察闵戈脸色,也知其心中想法,嘴角微勾,道:“我可与父亲说一计。”   半晌,闵戈被风霜历经的脸上现出笑意,道:“你倒是懂得,你先说说,我再应了你那桩亲事。”   “近来蒋旭在金州又吃败仗,连丢三城。齐国在中作乱,南域王宫又与边境官员勾结,流民逃窜,可谓混乱。父亲可上请往金州清缴兵乱,收回失地。。”   闵本异姓,镇北王这个爵位也是靠着战功得来,若是没了兵权,几乎等同于将猛兽的獠牙拔除。到时候,只能任人宰割。   此法,闵戈自是想过。他一面惊讶于二子的心思竟与他相同,另一面则是更加满意,心中想法暗成。   “父亲,金州地情我算熟悉,我愿与您同往。”   闵戈看着他,笑道:“你既要与我同去金州,怕没个三年两载回不来,林安之女可如何安置?”   “凭父亲本事,定然不用两年。”闵危狭长的眸中闪过嗤笑。   金州之乱,的确不需两年。若是可能,他倒是想立即娶了林良善,只是如今局势初乱,还未安定下来。   况且此去金州,也有另外必去的缘由。   提亲一事,闵危心中清楚万分,她大抵会都拒了两家的提亲,谁也不会答应。   他此举,更多的是做与江咏思看罢了。   ***   闵容正晃荡在花园里,却见着经过的闵危,他忙跑过去,笑着仰头打招呼:“二哥。”   闵危停下脚步,转身,眯眸看了一眼他,也笑道:“你在这处做什么?”   “我摘花,想送予母亲。”闵容不好意思地从背后拿出一把新鲜的月季花,嫣红色。   闵危的笑容变得有些冷,他淡声道:“我有事,便先走了。”   “二哥,我是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吗?”   身后有疑问和困扰,闵危也只管提步就走。确实有不高兴,让他想起前世那把放置在窗边的嫣红花束。凡他遇见,都不曾有凋谢的颓样,该是常换的。   可闵容不曾做出任何过分举止。那四年,陪伴她最多的,是他。   就连最后,她也是将黑黑托付与闵容照顾。   ……   闵容眨巴了下眼睛,在见着人走远后,拿着花蹦跳着去到一处院子。   “娘,你看我摘的花好看吗?”他高高举起月季花束,却被一只手狠狠地打落在地上。   凝青怒视着他,斥责道:“你不好好读书练武,又跑去玩闹,长大会有出息吗?”   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所有的希冀都寄托在他身上,是万万不能出现闪失的。   “现今世子之位空悬,你不认真努力,在王爷面前表现,是想等那个闵理做了世子,承袭爵位,好陷害我们吗?”   闵容一听这话,忙用左手去捂住她的嘴,睁着两只大眼,小声道:“娘,爹最近心情不好,要是听到这话,会发脾气的。”   他放下手,又嘟囔了句:“而且还有二哥在呢。”   “闵容,你说什么?”   “没什么。娘,我去读书了。”他捡起地上的花,仍固执地放在桌上,才一溜烟地跑了。   灿烂的阳光从窗外映照进来,闵容左手撑着圆润的下巴,端详着方才被花刺刺中的右手。   他说的没错啊。二哥虽刚入府一年,但那么厉害,爹肯定早中意二哥了,只是碍于王妃娘娘和大哥而已。   如今大哥因做了那些龌龊事没了,当然是二哥做世子了。   唔,虽然三哥的娘是四品官员之女,但他怕不会有机会了。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大哥的死,和二哥脱不了干系。   “好困啊。”   闵容嘀咕一声,趴倒在密密麻麻的字上,闭上眼睛,梦游周公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的太费时间了,不好意思哈。另外工作原因,以后更新都在白日了,大概中下午的样子,不确定具体时间,写完就发哈,大家晚上再看了,有等不及的小阔爱可以养肥的。 第六十七章   三日后,那位体弱多病、性子骄纵的林小姐拒了江家和镇北王府提亲的事,在梁京城引得七嘴八舌地争论。   “真是奇怪了,我还道前不久那出英雄救美,正好合了这意思呢。怎么又没答应?”   “我看呢,是那林小姐的兄长怕得罪两家的人,谁都没应呢。”   “也是,这两家得罪哪个都不行,不过这提亲的日子怎么撞到一起了?我看不简单。”   “可再如何,按照那林小姐的性子,应该恨不得立即嫁入江家,她的兄长怎么可能拦得住?”   ……   林原瞧着正蹲在玉兰树下逗着猫的林良善,道:“善善,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两日前,当见她唇上的伤处时,他就颇为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询问怎么回事。   得到回答是吃东西咬着了。   可在她答话时,眼睛却不敢直视他,如同小时候撒谎时望着地面。   林原不好再问下去,在问过红萧后,得知这几日林良善都不曾出过门。就连夜间的巡视护卫,他也问了一遍,得到的也是一样的话:“我们没有在夜间见到小姐出门。”   这般过去两日,待见着两家的提亲,林原心中有了答案,顿时怒不可遏起来。   她拒绝两家时的神情,更是应证了他的想法。   林良善撸猫的手一顿,接着将头低了些,轻声道:“没有。”   “闵危是否在夜间来见过你?”虽是疑问,但是笃定的语气。   林原肝火直冒,尤其是看到林良善支支吾吾的样子,更是脑洞开得大了,想着那半夜窃入的贼子是否又更过分的举止。   兴许是他的声音大了,惊吓到猫。   白猫一下子窜出去,林良善努力提着嘴角,站起身来,镇定道:“哥哥,你在说什么啊?”   她望着地面上的落花,话中有涩意。   林原忍不住呵斥道:“他有没有对你做其余过分的事?你抬头看着我回话。”   须臾,她抬起头看着他,鼻尖酸涩,闷然道:“没有。”   “你为何不与我早说?”   林良善听到这句话,难受地不能言语。她要如何说?有太多的事,不能让林原知晓,只能是她一个人承受。   林原想的很多,他问道:“就是因为这个缘由,你拒了江家的提亲?”   本来在江咏思与他交谈后,他都已经想好不久后,要开始着手准备婚事了,甚至还去堂屋的灵牌前告知此事。但如今发生这样的事,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春风缓吹,将树上的白玉兰花吹落,擦过林良善身上的朱红春衫,滑落下去。   她背过身去,掐紧手中的绢帕,笑了下,道:“哥哥,若我不嫁人,林府总养得起我吧?莫不是你嫌弃我,想我赶紧出嫁?”   闵危说的那些话,终究是影响到她了。不管是江咏思救她一事,亦还是前世江咏思最终会娶了莫千映。   “自然不是。”林原忙着否认,又道:“可是……”   林良善打断他的话:“那便好,你以后不要再与我提婚事了。”   她轻声咳嗽起来,已然心累至极的模样。   ***   林原没能咽下这口恶气,他提着剑去了镇北王府,却被一仆从告知:“二公子说是林公子来找,尽管去丽水湖畔的清月亭。”   等到了地方,就见轻泛波澜的湖泊旁,一着玄色缎面圆领袍的少年正坐于亭中的石桌旁,闲适地饮茶。   闵危遥看着怒气冲冲而来的人,面上仍带着浅笑。   虽他是在极气愤的情形下,对林良善做出那样的事,但也考虑到后面的事情。林原会在这时候来找他,他是早预测到,特意在此等着。   “林公子,坐下喝杯茶。”闵危淡笑道,亲自倒了一杯茶水放置在对桌。   林原拔除剑鞘,锋利的剑尖对准了眼前这个装模作样的人,冷声道:“当初是善善将你救回府上,虽后来因你的罪行,我将你逮捕入狱,但好歹有恩于你。你为何要这般报复,毁掉了她的姻缘?”   这个时候的他,竟然也是能笑得出来,想必今日的提亲也不过是随行而为。再想及从前林良善维护他的各种话,林原更是气堵非常。   闵危对他的话微微诧异,转念一想,收了脸上的笑。   毁掉她的姻缘?他不过是在让一切回归正轨而已。林良善没有应下这次的提亲,他也并无难过,只是做与他人看罢了。   “林公子为何会这般想?”闵危看了一眼快逼近他咽喉的剑,眉梢间暗藏冷意。   “你是明知故问吗?”林原嘲讽道:“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都是一般小人。”   话音刚落,眼前一花,手掌忽遭震痛,利剑掉落下去。   不过眨眼间,闵危反手夺过剑,眉眼间满是肆意,将剑置于辱他之人的颈侧,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小人,谁曾得罪过我,我都会报复回来。”   他看着脸色剧变的林原,又忽而轻笑道:“你说我毁掉她的姻缘,难不成江咏思就是她的好归宿吗?”   “林公子啊,你是小姐的兄长,可别忘了江咏思曾做了多少令小姐伤心的事。不过是一命之恩,就这样值得你同意小姐嫁入江家。”   “或许你该去查查那桩刺杀,小姐为何会正巧遇上,又为何正好被江咏思救了?亦或是不久前梁京城的流言是怎么回事?我相信你身为刑部右侍郎,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林原捏紧拳头,问道:“你这些话什么意思?”   闵危收回剑,顺手插.入他手中的剑鞘中,又坐回石椅上,懒散笑道:“倒也没什么意思。”   这个闲淡饮茶的少年,与从前在林府时差别过大,也不过短短一年时间。   林原沉声道:“即便你说了这些,可又与你对善善做下的那些事有何关系?”   自林安逝世后,林良善的一干事都是在他管,婚姻这般的大事,他当然是希望林良善嫁得如意郎君。俗话说的长兄如父,倒是确实。   闵危瞥了眼蠢蠢欲动的剑,挑眉道:“哪些事?她全与你说了?还是你目光所及?”   此话一出,便让林原惊住。   闵危见他神情,心下清楚,语气有些哀愁和悔恨,他道:“那些事是我不对。她不敢言说,或许会隐瞒些许。可我身为男子,却不能如此。我得知江咏思今日要向林府提亲,才会着急地也提亲,原本我是想都准备妥当的。”   此刻,他的话让林原信以为真,接而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们是何时开始的?”   何时?闵危的表情淡了些,然后颇为怀念道:“很早之前。”   “应该在很早之前,我就爱慕她了。”   “不久前,我仍对她念念不忘,以至于做下错事。”   这接连的两三句话,实在太过歧义,林原久久不能回过神。   闵危看着他,认真道:“如今,只有我能娶她,她不能再嫁旁人。”   难怪了,如今面对江家的提亲,她拒绝了,又说出那番话。林原心想。可没有哪个女子是不嫁人的,他也不能将她的话当真。   垂柳明花,清风碧湖。   闵危平静地看着远处的春景,道:“林公子应该还不至于要将亲妹推入火坑,若是让其余人得知此事,你可知是什么样的后果?”   林原说不出话了。女子失.贞,在大雍确实严重。   “这番都是我的错,我也会承担责任。只是你该听说镇北王将在两日后前往金州南地征战,我也会同去。我原想这回定下亲事,也算安定下来,可她该恼恨我的过错,没有答应。”   “等我回来,定会娶她,还望你替我护好她。”这话也只是虚话,闵危自暗中让人护好林良善。   很久,林原才道:“这一去该有三四年。”   林良善的年岁已至十六,若这般一直等着,也是耗不起的,非议更多。   闵危笑了笑,道:“不过两年,我定然回京。”   尽管不信他的话,可林原也是无可奈何。到时遇见其他情况,只能另做打算。若现今就定下亲事,不说林良善不愿意,即便愿意,若闵危死在那边,到时更加难办。   林原是左右为难,浑然不觉已信了他人谎言。   待回了府,他让人将红萧叫来,特意让她做一件事。   过了大半个时辰,红萧回来后,满脸惶恐道:“小姐的守宫砂不在了。”   不在?林原瞬时心更凉了,想起闵危的那些话,也不能真的去问林良善这些事。事实证据都摆着了,他还能不信吗?   不过片刻,派人去查那桩暗杀得到了结果。那自请辞退的车夫被人杀死了,且在暗处搜寻出十两银子以及一封书信。歪歪扭扭的字体,显然是自己写的。信中写的是那些银子的来路,以及一些望妻女父母安好的话。   就连那时他未多加注意的流言也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夜半微凉,乌云遮月。   江咏思未能安睡,他紧紧按压着眉心,鼻息间是云鸦熏香的缭绕烟气。   他万万没想到闵危会与他同一日提亲。   兴许是因从前之事,林良善没应下他的提亲。况且如今镇北王手握兵权,即将出征金州南地。林原大抵也不敢在此时拒了与镇北王府的结亲,只能两边都拒了。   江咏思在找着各样借口说服自己。   在出征前两日,镇北王改立三子闵理为世子,又将侧妃叶氏提为正妃。王府后院总算消停下来。   对于林安之女拒了两家的提亲,闵戈觉得有些可笑,道:“你这番心思倒是落空了。”   闵危也只表面恭敬地不答话。   先前用婚事引出的,他也要一同去金州南地,不过有两个缘由:一是徐幼娇死后,段昇断不可能接替皇位,后事会有所改变。为避免发生不可控的事情前,他要早些做好谋划,金州之乱是让他能最快掌握权势的地方;二则是,若要避免前世林良善嫁与他时,那些事的发生,闵危必须在这之前把所有可能的障碍铲除。   而闵戈就是最先前的一道障碍。至于王府中的其余人,到时再做决断。   其实还有一个缘由,他的娘亲在金州,闵戈总要去陪陪她才好。前世受限,这世倒算全了这意。   临行前一夜,闵危想了想,终究去了林府。   夜深处,她已昏昏睡去,却睡得不老实。被子落了一部分在地上,手臂放在外侧,寝衣袖子微拢,露出上面的守宫砂。   闵危将那截袖子拉下些,又捡起落地的被子,拍了拍,给她盖好,掖好被角。   在床侧看了少顷,他还是俯首,手撑在她浓密的发侧,谨慎地靠近她素净的面。随着那寡淡苦涩的药香愈浓,他感受到她轻浅的呼吸。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合着的唇,还未好全,唇角似乎还残留一处伤痕。   那次是他不对,强逼了她。当时唯一的感受只有气愤和痛苦,可后来再想起来,他竟有些贪恋起与她呼吸交融的感觉。   他缓缓地接近,却在鼻尖快要相抵时,听得她一声嘤咛的轻哼。   闵危不敢动了,屏住呼吸。   顷刻,他阖上眸,起身。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离去。   林良善后半夜睡地尤其不安稳,自己好似站在一个深不可见的洞边,她想后退的,却猛地被什么从身后推了一把。她掉入那个洞中,任由她如何喊叫,身体还是在不断下坠,没有尽头。   她惊醒过来,脸上是流淌的虚汗,呼吸急促,身上黏腻。   林良善怔然地睁大杏眸,盯着头顶的青纱帐醒神。待缓和了些,她才闻到一股沁人的花香气,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床榻上起来,穿鞋循着香气,到了窗边的桌前。   却见桌上摆着一串洁白的栀子花,花瓣上还有晶莹的露珠,香气浓郁。   ***   两年之中,发生了很多事情,例如江寄月嫁与平昌侯府的二子辛锐;又或是段昇被废太子之位,裕王入主东宫;亦还是圣上吃多了丹药,缠绵病榻,却仍大肆选妃,言官死了好几个……   世事与前世脱节,完全不同。林良善有些不安,她开始害怕起这世。这种恐惧不断蔓延,就像那个深渊。   有时候在晚膳时,她会对林原说:“哥哥,你把官辞了,我们寻一个清净的地方安居,不要再在梁京了。”   可林原只觉得她的话好笑,道:“善善,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什么?她说不出。   直到一日,在与李兰芝逛街时,听到上方茶楼传来的惊呼声。   “你们还不知道呢,镇北王在带兵突袭平月城时,被作乱割据的敌军砍掉了半截身子,没救成,死了啊。”   “你不是在骗人呢?怎么可能!”   ……   天色黑尽时,林原才回来。   林良善一见着他,刚想问闵戈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却听他说:“善善,闵危为报父仇,怕是遭遇不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后面男主还能再狗点。   ————————   啊,找的那个工作不大对劲,我走掉了,还是换成晚上更新了。 第六十八章   乍一听此话,林良善整个人愣住。   闵危遭遇不测?这怎么可能?金州南地,他应该再熟悉不过。更何况前世他就在外历经那么多的战乱,重来一世怎会一战败倒?   “他死了吗?”她问。   林原看着她微蹙的细眉,想起闵危在丽水湖畔对他说的话。当时他没应下,就是担心会发生意外。如今,他那时的担忧都应验了。   “听传回的消息,是。”   正值入秋,天气转凉。   林良善不禁吸了一口冷气,攥紧手心,再问:“哥哥,你确定他是真的死了吗?”   她确实是恨不得他立即死了才好。可近两年,随着世事与前世的脱轨,她怕一切都有所不同,原先的希冀全都要化为泡影。   抛去闵危与她的那些纠葛。若闵危只是一个对后事发展无足轻重的人,倒也罢了,可他的存在实在关键,前世的改朝换代就是他在促成。   若是他死了,那么接下来该如何?   “这消息是从金州传回的,该是真的。”林原的语气颇有些烦躁。   此时,他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该怎么安置林良善?她已和闵危有了肌肤之亲,若是嫁人,怕是不好安排。   即便如此,倒也不算什么,凭借家世,虽找不着大富大贵之家,但找一两个有上进心的寒门子弟,也是可以的。可棘手的是,江咏思好似并未放弃。   前不久,梁京城方冒出些诋毁林良善的谣言,就被人压下去。   林原后来得知,那放出谣言的人是意欲和江家结亲的大都护云家,压下谣言的正是江咏思。   他本来是有些看中江咏思的,但在得知那些事后,再想起从前林安说的话“咱们家善善那么笨,以后可得找个还要笨些的小子,要是聪明些的,准得吃苦头。”   果然说中了,闵危和江咏思两人,谁都不是省油的灯。林良善还谁都未嫁呢,就已遭受那么多事。   谁能料到无意中捡回来的小乞丐转身成了镇北王在外的遗子?而先前冷心的江咏思也转变了心意?   唉,真是孽缘。   只是林原还未来得及与林良善说上几句话,就有仆从来传话,说是厅堂有人来找。   他也只能匆匆离去。近来大雍内忧外患,朝局不稳,连带着刑部事务比先前更加忙碌,大小案子加在一起,实为折腾。   窗边,林良善独自静坐许久,看院子里纷落了一地的桂花。   直到天色昏暗下来,她才将攥着衣角的手松开,声音极低:“死了更好。”   ***   先太子倒台后,不免有些朝臣连带贬低江家。但很快,江家三房长女嫁予平昌侯府幼子,而平昌侯与裕王交好,如此一来,江家倒与裕王搭上线了。   一年多前,裕王入主东宫,成为现太子,渐从年迈昏庸的皇帝手中接过国政,江家又复炙手可热,连丞相徐敬都不能与之抗衡。   江咏思方回府,连朝服都未褪下,就见疾步而来的下人道:“大公子,老爷唤您过去。”   待穿过花园,绕了两处弯道回廊,才至一间散着清雅兰花香气的院子。屋内传出两声急咳。   “今日太医可来看过了?”江咏思问一旁服侍的婢女。   还不等婢女回答,江宏深就摆摆手,让人出去。   “我的身体不打紧,好得很呢。”江宏深勉力地笑笑,又道:“你先坐着,与我说会话。”   兴许是从前几十年的费心竭力,近年来,江宏深的身体愈加不好,早朝不再去,就连江氏中的一干事都移交给江咏思处理。他自己心里清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去了。   两人聊了些其他,江宏深才道:“金州的事我听闻了,是你与太子提的提议?”   这话虽是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江咏思微微顿住,看着头发花白的老人,抿紧了唇。   半晌,他才道:“镇北王手中握有四十万大军的兵符,对于如今局势来说,实为威胁。况他早些年在北疆时就有谋反的意图,现今各地兵乱严重,太子既要完全掌握朝局,那人是必须要除去的。”   其实不用多说,江宏深也明白闵戈此人是必须要除去的,只是他没料到此事会那般快,还那般顺利。今日就听说了闵戈身亡的消息。   “金州仍乱,闵戈不在,那乱处还能扫平?”   江咏思:“这两年南地战乱已平息大半,失去的城池也收回了十之八七,闵戈死后,会由其手下副将接任职位,旨意已往金州传达。”   卸磨杀驴的事,他平淡地说出。   江宏深睨着他,道:“那闵戈的二子,是遭遇不测了?”   朝服衣袖中的手握紧成拳,江咏思沉声道:“我听说是他不顾军令,执意要往敌军军营中去,没再回来。”   屋子里寂静了片刻。   “你如今年岁不小了,都二十有一了,总不可能一直拖着,今日曹家派人来说亲,是他家的嫡三女儿,相貌端正,琴棋书画都是精通的,性子也是好的,而且……”   话被打断。   江咏思站起身,垂眸道:“祖父,我还有事,便先离开了,你注意好身体。”   江宏深看着越发利落肃面的孙儿,叹息一声,道:“咏思,我总得在去之前,看见你娶妻生子才好,否则我岂能瞑目安息。”   这话严重了,他又虚弱道:“既然有事要忙,就赶紧去吧。”   江咏思回到自己的院子,才松开握紧的拳。   那日,他本该高兴地等待她应下亲事,便开始着手准备两人的婚事,可等到却是闵危插足提亲,扰乱了所有的安排。   后来,更是听到林原与闵危私下交谈的事。   他再去找林原寻问此事,却见林原面带愠怒道:“你既做下那些事,也好再与我说娶善善的事吗?”   哪些事?   江咏思不免惘然无措,他不停地反省自身,并未做任何出格的事。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不过很快,他就得知那车夫身亡的事情,以及那封阐述他罪证的信。   也是在那瞬间,江咏思明白了,是闵危在背后设计陷害他。   既然闵危偏在那刻去往金州南地,那也不能怪他如此行为。本该死的就只闵戈一人,毕竟镇北王倒下,梁京城中的镇北王府也无存在的必要了。   可江咏思没料到,闵危竟会为父报仇,冲进敌营,以至于遭遇不测。   他脸上整日紧绷的神情松懈下来。   这夜,扰乱江咏思心神的梦不再出现,他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   在听闻闵危遭遇不测后,林良善惴惴不安了几日,日夜安稳不得。明明她该吃好睡好,却一闭眼就想起闵危的脸,尤其是到了夜间入睡时,更是折磨。   她再次从噩梦中惊醒,发丝黏腻在她脸颊两侧,虚汗直冒,轻喘着气。   猫从床角一下子窜到她的面前,吓得她一颗惊魂未定的心几乎跳出来。   她轻声斥责道:“白白!”   猫却蹭着她的手腕,似在安抚她烦闷的心情。   天未亮,林良善就起身穿衣,又如先前般,洗漱用膳好,就开始摘抄佛经,或是绘些山水。总之,不让自己空闲下来。   林原未料到会在下值时,被江咏思拦住。   群青锦袍将那人映衬地更加长身玉立,与年少相比,少了些许生机,倒落着稳重。他有些凉意的眉眼带了些笑意,道:“林公子,我有些事想与你说,还要耽误你一些时候了。”   晚膳时,林良善明显察觉到不对劲,她瞧了林原好几眼,终于问道:“哥哥,你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林原只道:“你先把饭吃了,我再与你说。”   话这般说,他自己倒是吃不下,林良善也因近日事烦,吃得少。   待人收拾干净,林原犹豫许久,才道:“江咏思与我提了娶你的事情,我应了。”   什么!   林良善被震住,一动不动。须臾,她道:“哥哥,你莫不是在说笑?”   “我没与你说笑,你之前说不嫁人的话,不过都是气话,我又怎么能当真。江咏思是最合适的人,你嫁给他,我才能放心。”   江咏思说的话恍在耳边:“如今大雍局势复杂,你也是知道的。若善善嫁予他人,你该是担心的,若那人护不住她,你岂非愧对了林将军对你的养育之恩。”   “二十八年前,被满门抄斩的沈家遗子。我或许该称呼你为沈公子,这些年,你在刑部,想必是要查当年的那桩冤案,为亲人洗除冤恨。这件事,我可以帮你。”   林原万万没想到这世上,竟有人认得出他的身份。   他确实不是林安之子,也不是林良善的兄长。   当年,林安将尚在襁褓中的他从尸山血海中救出,隐瞒了他的身份。又逢林夫人还未入梁京,在其他州县,便让他以长子的身份暗中送出城,在外过了一年,才重新回到梁京城。   自小,他就被林安告知了那桩惨案。他势必要查出真相,还惨死亲人清白。   不若亲生父亲是位将军,作为长子的他竟入了刑部,初时被人议论纷纷。且近三十的年纪,他都还未娶妻生子,有时还要受同袍耻笑逗乐。   家族惨案,林原已有了些眉目,只是苦于自身能力有限,根本触及不到宫中的部分人。若是江咏思协助,定能有些进展。   可这样的念头刚动,林原就立即否定了。   林良善是林安去往西北时托付与他的,他绝不可能拿她作为交易。   自小,她便是他看着长大的。林安逝世后,有关她的事,都是他来张罗。虽非亲兄妹,但他们之间的感情也非一般兄妹可比。   江咏思似乎看出了他的迟疑,道:“我并非想与你交换什么,也不会将你的身份说出。”   “我知晓先前的事,我再如何解释,你或许都不相信。可我仍要说,若是我真的那般阴险,也不会在那时舍弃自己的性命救了善善。”   林原明白了江咏思话里的意思,思忧片刻,他说:“你恐怕还不知晓一事。”   “闵危曾与善善在一起过。”   就在他话出口的瞬间,江咏思显然愣住。   “便是你想的那般,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娶她吗?”   林原补充道:“作为正妻,就像你之前向我承诺的,会好好待她?”   他并没有报任何希望。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将来妻子与他人有染,更何况江咏思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处,若以后太子登基,江咏思的前途更是不可估量。   同为男人,林原再清楚不过。也正是如此,他对遭遇不测的闵危更是痛恨至极。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他听到对面沉郁的低声:“之前我的承诺仍作数,你尽管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再更文案剧情了,有些地方我还要修改哈。 第六十九章   一点萤烛下,江咏思披着石青色单衣坐于桌前。他以拳抵着额面,双眸微阖。   浓烈的云鸦熏香袅绕在他周身,几乎将他淹没。   林原告知的事,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没有想到林良善曾与闵危的关系已然亲密,不若林原不会有那般神情。   但其实在更早之前,他就有所猜测,只是不愿多想。   譬如那年的除夕佳节,她被闵危抱于怀中,说是什么不小心扭到脚,不能走路。可在那条幽暗的街道转角处,他清楚地看见她是能正常行走的。   又譬如那次落湖,她分明不会凫水,又怎么浑身湿漉漉地在岸边,只字不肯多说。   这般的事,往前追溯,还有许多踪迹可寻。   似乎从四年前,从林良善从宿眠山回京,从她将闵危带至林府,一切都有所不同了。刚开始,她还会对他目露情意,但渐渐地,她的视线开始转移到闵危的身上。   江咏思再次想起了那些不得让他安眠的破碎梦境。   如何不介意,除去加诸在身上的这些身份地位,他与一般男子无异。   可在现实与梦境的交织中,他受着往复不断的折磨。尤其是两人比肩而立、言笑晏晏时,更是刺目。但同时,这种折磨将他心中冒出的怒意和醋意浇灭了大半。   是从何时开始后悔的?后悔没有更早应下她的要求。   “咏思哥哥,我以后要嫁给你!就像这个新娘子一样。”“你说好不好?”   “不行。”   若是那时他就说“好。”那么如今的事还会发生吗?   闵危,不过是一个突如其来,插足他与林良善之间的人。无论是他在清水镇犯下的那桩罪行,亦还是后来他的陷害,都在昭示着此人的劣迹,不愧出身镇北王府。   她向来单纯,不懂得如何分辨人心利害,兴许是受了闵危的蛊惑罢了,也许还是被迫。   他不能去谴责她。   再者,闵危已死在金州,她的婚事也该成了难事,不若林原不会用那句话问他。   即便是死了,也要给他留下这般难题。   昏暗的光从薄透的灯纱罩中映出,江咏思忽地睁开眸,里面清冷一片。   他摊开左手掌心,那里正躺着一个香囊。因岁月长流,绣线已经有些磨损,虬枝红梅暗淡了几分。他的拇指轻轻地摩挲右下方处的一个小字。   翌日,江咏思方从外回府,学素就递上一封信。   “是林小姐的信。”   昨日,学素眼见自家公子从酒楼雅间出来时,沉着一张脸,颇有些可怖。他还心想难不成与林小姐的婚事吹了?可现今再看,却好似不是那回事。   江咏思接过信,细看了几遍,唇角微翘,看上去倒是高兴。   ***   林良善不曾想过,再与江咏思见面,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十月,几进深秋,山间枫叶似火,燃尽秋色。间或有鸟鸣声。   她不想有有关两人的流言传出,又虑及江咏思目前不与从前般,想必事务忙碌,不知何时有时间,便只在信中说要与他见一面。其余便由他安排,他的为人,总归信得过。   庙宇不大,却在山间落得个清净,秋霜落了瓦檐和暗角处的细草。   红萧与学素自然退居门扉外边,留有两人独处。   从远处传来一记沉顿的敲钟声,荡开在四方,震地林良善心生波澜。   她正欲开口,却听到身侧清悦温润的声音:“善善,你看这面墙,是否熟悉?”   她转目看向他所说的那面墙。明黄色的墙皮下角脱落,裸露出里面的灰色墙身,却在之上的斑驳中,隐约可见上方绘制的纵横棋盘,黑白两子寥落几处。   是北厝遗留下的残局之一。   林良善抬眸看向江咏思,正对上他的视线。她迅速垂下眸。   心绪转了几个来回,再想及林原对她说的那些话,林良善微锁着眉,终于道:“我不能嫁给你。”   她的声音有些哑,含带着某种压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跳过。   长久的寂静,只余枫叶的梭动声。   “是因为闵危吗?”江咏思止住脚步,面上笑意变浅。   他看着她,等待答案。   “不是。”她盯着满地的红叶,轻声道。   江咏思瞥眼瞧见她捏紧的手,道:“他恐怕已回不了梁京,你大概等不到他。”   这话甫一出口,就见一直低着头的女子抬头直视他:“与他无关。”   真的无关吗?   一片金黄落叶飘落到她的发髻上,江咏思伸手摘去,却见面前之人僵住了身子。松手间,那片落叶再次飘向地面,   “你之前说过原谅我的话,都是假的吗?”即便知晓之后定是闵危做了什么,导致后面事情出现偏差,但江咏思并不打算直言。   他仍然温和地询问。   林良善在他温柔的注视中,差点回不过神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她隐隐觉得江咏思好似有些不一样了。不仅仅是面容上的变化,更多的是周身的气势。这种感觉,是她从前未接触过的。   不过转念一想,她道:“是真的。”毕竟他是真的救了她。   “那为什么不应下这门亲事?”他的目光润泽。   事实上,江咏思已与林原说好,接下来的一概事都会顺理成章。林良善会来找他,他也料到了,却没想到她直接开口拒绝。   还不等她说话,他继而道:“是闵危在离京前对你说了什么吗?你都信了吗?”   “亦还是他对你做了什么?”   这接连的问话不免有些逼迫,林良善哑然。   他都说对了。这两年,她有时候也会想,若是没有闵危说的那些话,她也许真的会嫁给江咏思。   被她珍视了许久的人,倒在血泊中。她没办法忘记这一幕,那刻,好似所有的怨都消失了个干净。   “善善,你知晓吗?这几年我常会做一些梦。”   “我梦到你嫁给闵危,可我却无能为力,我没有办法去改变梦中的一切。你与他成双成对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却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梦中,你的哥哥遭遇劫难,被贬宿州,我也没能帮上你。兴许你会觉得荒诞,但这就像你将棋谱送予我,当作十七岁生辰礼时,说的话一样。”   林良善怔然地望着他,脑子嗡嗡地响。唇瓣磕碰间,她问:“你说这是你做的梦?”   江咏思有些不解道:“善善,你怎么了?”   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她的小臂时,林良善忽而道:“若这些都是真的呢?”   这回,她对视上他的眸。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不是梦呢?”她不知道为什么江咏思会梦到这些,可此刻,她竟毫无任何犹豫地问出这个问题。   但下一瞬,林良善扯动着唇角,苦涩地笑了笑,道:“你当我没说过这话吧。”   她已和自己开解了无数次,便当前世是一场梦罢了,何必一直沉溺过去。尤其是在这几日,她更是每日都暗自说这样的话。   她不想再在此处,更像是逃避,疲累道:“我今日与你来这处,就只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不会嫁给你。我哥哥应了你,但我却没答应。”   若是再早些年,有人对林良善说:“以后说不准,你自己都不想嫁给江咏思呢。”   她一定会追着那人,怒骂他:“我这辈子只嫁给咏思哥哥!”   林良善想的是,即便是再难,她也要让林原尽早辞官,寻一处僻静的地界安居。世事难料,不能再拖了。依着林府这些年各处铺子和田地,也有了不少积蓄。这足够他们过活。   前段时日,她已让陈娘将账簿拿与看过清算。他们只揶揄她是想以后嫁人后掌中馈,却未猜中她的心思。   至于这以后京城中的事,与她再无丝毫瓜葛。   可在她转身要走时,有一个小和尚端了茶水过来,恭敬道:“施主,这是寺里新煮的清茶。”   待将茶水放置一旁的石桌上,小和尚又离开了。   “善善,你既然不愿,我就不再提这件事,也会和你的哥哥说清。只是这寺院的清茶出名,既是来了,你便与我共品一杯,我再送你离开,好吗?”   “我们已许久未曾这般相处了。”   他的话颇有些怀念的意味,让林良善忍不住顿住离去的步伐。   “好。”他向来说的是真话。   林良善看着他娴熟流畅地倾倒茶水,指骨分明的手执起紫砂壶,将清亮的热茶倒进同是砂制的杯中。   她接过递来的茶杯,于氤氲的水汽中,晃眼觉得对面之人的眼神有些晦暗。   可再细看,他对她温柔道:“近来天气寒凉,你的身子本就不大好,喝些热茶当驱寒了,里面有些姜片。”   尽管林良善闻到姜片的味道,有些犯呕,但她还是端起,轻吹了些气,轻抿一口。   本不想再喝,可在见到那张清隽面容上的笑意时,她还是决定不拂他的好意,直把那杯茶饮尽。   她站起身,道:“我要回去了,你也不用送我,我自己……”   话未完,林良善就感觉脑子一阵昏沉发麻,她不禁手撑着桌面,晃了晃头。再睁眼,面前却开始模糊一片,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形重影。   “善善!”一道急声,伴随着搀扶而来的手。   “……”   她彻底昏倒在他怀里。   ***   金州,作为大雍朝南地边境,与南疆接壤。   在建朝初,该地就不太平,后历代皇帝皆派武力镇压,守军将领更是直从梁京城调派。只是天高皇帝远,随着国运势弱,相连城池的将领恣意行事。以至于管辖愈加松泛,南域扰乱不止。   前几年,各地起义不断,金州也开始冒出俗称的正义之师。再加之被大齐暗派的奸细怂恿,更是要掀翻了这块地。   只不过这样的状况在这两年减弱不少,因谁都未料到镇北王竟主动请缨,来到这处镇压兵乱。   初时,那些残留守军皆不认同镇北王的领导,大抵又会与前一年来此的蒋旭一般,连吃败仗。金州可是与北疆大不一样。   但镇北王手中握有兵符与圣谕,即便不认圣谕,那兵符却能调兵遣将。   几仗打下来,不过耗费月余时间,便收回一城,且抓住俘虏千人。众人皆疑,但接下来令他们更震惊的是,仿佛镇北王能得知敌军的动作,每次都能在先前截断敌军的动作,无论是粮草的运输,亦还是暗袭的防卫。   更何况镇北王治军严谨,短短一年时日,军下士兵便不敢再懒惰怠慢,皆为了更高的军功,扑身战场中。   可不久前,在夜袭平月城时,镇北王□□战马受惊,似发了癫痫。敌军首领趁机挥长刀砍向他的腰腹,几乎砍断了半截身体。   镇北王二子匆忙赶去救护,却难护生身父亲。那夜,营帐之中,有难抑的痛哭声传出,直听得众人哀伤不已。   可也是在那夜,有几个亲兵将领目睹了镇北王将兵符交予其二子的骇然之举。   “此后,你们需得唯我儿命令是从。”   人已断气而亡。   有人不服,但这时,先前那些攻敌计谋,多数为镇北王二子所出的消息在军中流传。   从军之人,除去上面的部将,剩余的不过是大字不识的士兵,即便有反对声,又能做的了什么?甚至有些反对的部将不过一两日,就被镇北王二子召去营帐,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已归服。   金州城池已收复十之七八,闵危倒也不如何急切剩下的二三分。   他本想亲自动手了解闵戈性命,却未料到千里之外的梁京城中,有人比他更急切地,想要闵戈的命。   如此也好,省的麻烦。   近十月中,秋风浓重,吹得一方木板搭建桌面上的油灯灯火跳动。   随军大夫看着胸膛上直入的箭矢,颇有些心惊胆战道:“二公子,你可咬着纱布,忍着些痛。”   他自然是听说了这位镇北王二子是如何的善用兵谋,化险为夷。可也不过是十七的年岁,更何况其身上还有兵符。若是挺不过去,可就真的没了。   闵危沉声道:“你尽管处理伤处就好,不必担心其他。”   只是普通箭矢,他已不知受过多少,倒无什么影响。   他的侧脸在半暗中深邃冷然,一记闷哼声后,连带血肉的箭矢拔出。随军大夫又小心翼翼地倒上金疮药,缠好纱布。   待人走后,闵危拢起衣袍,召秦易过来。   “京城可有消息传来?”   “无。”   已近半个月,仍是半点消息都没有。   闵危的眉梢落着冷意。莫名地,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就如前世他在北疆,即将率军南下,反攻梁京时一样。   两地离有千里,传达消息再如何快,少则需要十日。   离开之前,除去派人暗中保护林良善,当然还有隔断时日汇报她去往何地,见了何人,又做了何事。若遇急事,需立即将消息传往金州。   如今,闵危倒是有些后悔没将常同承留在梁京了。   “你找一个脚程快的人,回一趟梁京。”他吩咐道。   秦易明白他的意思,道:“是。”   近二十天的时日,闵危除去将一些趁他“重伤”,意图不良的人处理,再次带兵,一举攻下另一座城池。   回营时,他的面上还有未干涸的血迹,携有残余的弑杀气息。   还不得他喘一口气,有人进帐。   秦易咽了一口口水,低头道:“二公子,去梁京城的人传回消息。”   闵危猝然转身,一双狭长凤眸紧盯着眼前之人,却见着他的惧色,心下一沉,道:“说。”   却听见“林小姐与江大公子的婚事将在这个月中举行。”   距今不满七日。 第七十章   林良善醒来时,有些发懵地环顾四周,鼻息间萦绕着香火气,似乎在某处庙宇。   可看屋内布置,又不是影梅庵。   她只感觉自己睡了好长一觉,安睡无梦,舒适至极。   转眼见,她见着旁侧的红萧,不禁问道:“红萧,这是在哪里?”   可另她疑惑的是,红萧急忙奔到门口,打开门,出去了。   “红萧,你去哪里?”   尽管身子还有些无力,林良善还是挣扎着起身,身上灰蓝色的被褥滑落下来。她正要穿鞋,却被进门的人惊住。   那抹欣长的身姿,逆着秋光,跨过门槛。柔和的灿阳撒落在他荼白的锦袍上,晕开一层暖融。   他的面部轮廓棱角分明,眉眼温柔,薄唇微翘,似带着笑。不是她印象中的模样。   林良善呆了呆,唤道:“咏思哥哥。”   那人似乎被这声轻唤怔住一瞬,然后走过来,道:“善善,你还是先躺着休息片刻,别慌着起身。”   绯红的裙裾没完全遮住素白的袜,林良善注意到他的眼神,眨巴了下杏眸,扯了下裙面,缩着脚。   “这是哪里啊?”她没躺回去,问道。   “这里是红叶寺。”清润的回答。   她的腮帮子鼓着,纳闷道:“红叶寺?”   “是。”   林良善还未来得及抬头,头顶就罩上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没有任何压力,似乎在安抚她。   江咏思轻抚着她毛茸茸的发顶,担忧道:“善善,你怎么了?”   他的语气和动作是那样的陌生,让她莫名有些紧张。   但林良善没有躲开那只手,嘟囔道:“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她继而望着他的俊朗面容,呐呐道。   从前,她总是期盼着能与他多亲近,但他从来不搭理她。   可在这话出口后,他就松开手,转身欲走。   林良善慌地抓住他的手,急道:“咏思哥哥,你去哪里?”   江咏思回身道:“你不久前晕倒,一直到此时才醒来,我让清远主持再与你看看。”   “你能不能不走?”   她可怜巴巴地望过来,江咏思再难动一分。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直看得她通红了脸,低下头去。   这般模样,与多年前一般无二。   心口涌起复杂的情绪。他回握住她的手,道:“我不走。”   他朝外喊了一声:“学素,去把清远主持请来。”   林良善本就不期盼他能留下来。这样的话,她说过许多,但他从没有哪次应下的,都是恨不得立即跑了。   “怎么这般看我?”   他的笑容是那样好看,林良善看得痴了,又觉被他紧握的手发烫,想要收回,却终究没动。   “咏思哥哥,为什么你好似与之前不一样了?”   不仅是相貌更成熟了,而且对她好了许多。好温柔,若是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江咏思眸光微闪,俯身,临近她的面,笑道:“若以后,我们之间都一直这般,你喜欢吗?”   林良善愣住。   窗外的光斜射进来,在他的左侧脸颊落下。一半明,一半暗,但都好看极了。   她忽视掉那点不对劲,点点头,眼睛弯弯,高兴道:“嗯,我喜欢。”   须臾,就有一个着蓝衫的和尚进屋。   在诊断脉象后,和尚和蔼道:“这位施主的身体没什么问题了。”   江咏思道:“可她好似忘了一些事?还要麻烦主持再看看?”   红萧急道:“小姐怎么了?”   林良善疑惑地看着他们,她确实感觉自己的脑中空了一些,不记得为什么会在这里?甚至是江咏思的模样变了,对她的态度也变了?就连红萧也是,为何会奇怪地看着她?   在一番查探病情和问答后,和尚皱眉道:“这样的情况倒是少见,该是失忆,十几年前,我见过与之类似的症状。”   是怎么回到林府的,林良善仍觉恍惚。   许多事物分明熟悉,却有几分陌生。红萧说如今是庆历二十五年,可她只记得庆历二十二年之前的事情。   林原得知消息后,匆忙回府,又急找了许多大夫看过,都说从未见过这般奇怪的病症。   终于有一人,说是这样的状况与他见过的一例症状相似。   那个病人,意外被嬉闹孩童投掷而来的石块砸中脑袋。再醒来,竟然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   “林小姐的状况,比之那人,要好得多。”   红萧道:“红叶寺的清远主持也这般说。”   林原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横眉怒道:“可她也没摔伤脑袋,又怎会失忆?”   再问,大夫也不知了。   林良善捏着裙面,望着他们,开始拼命回想那些遗忘的记忆。她想知道这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任她再如何努力地想,还是都想不出来。   林原在将大夫送出去时,对红萧道:“你照顾好她。”   “是。”   屋内只剩下两人,以及一只猫。   不知从某个角落窜出来的白猫,跳到她的膝盖上,林良善瞪大了眼,感受着沉甸甸的肥胖猫身,犹豫了下,上手抚摸着光亮的猫毛。   “我养猫了吗?”   她记得自己小时在路边遇见一只小猫,很瘦小,被一只狗追得四处逃窜。小猫惨叫着,扑到她脚边。   她把它捡回家,日夜悉心照料,还亲自替它包扎被狗撕咬的后腿伤口。   可是后来,它还是死了,因伤口太严重。   她哭了许久,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救治任何在路边遇到的活物。   红萧道:“小姐,这猫是江大公子送的。”   林良善撸猫的手一顿。她再次想起片刻前,他的温和言语。她不好意思地问道:“红萧,这些年,我是不是与他很好呀?”   “也不算。”   红萧想了想,道。她将四年之间的事,慢慢叙说,却刻意避开了一些事。   可此时,林良善却瞥眼瞧见挂在墙壁上的凤凰风筝,火红色的尾羽随风摇曳,与那满山的枫叶一样惹眼。   她情不自禁将猫放下,走过去,细看那风筝。   “这是买的吗?”她问。   红萧颇有些不知所措道:“不是买的。”   “那是哪里来的?”   林良善觉得不对劲,她盯着红萧,看了好一会儿,道:“你是不是隐瞒了我一些事?”   红萧本不欲说关于真宁,也即是闵危的事,因他已死在金州。她害怕说出那些事后,会令小姐伤心。   可到底还是说了。   “真宁?”林良善困惑道。   这个名字,她毫无印象。她救了这人?还将他带回府上,让他练字习武?甚至还因冒雨出去找他,生了病?……   这些事,真的是她做的吗?可是,能让她在乎的人极少,为何她会那般对一个陌生人好呢?   “后来,镇北王回京,他认祖归宗,回了王府,换了名姓,改叫闵危。”   “闵危?”林良善喃喃道,却仍是想不起。   “小姐都不记得了吗?”   林良善摇摇头,道:“嗯。”   她又问道:“他现今还在王府吗?”毕竟随便在路上捡到的人,竟然是镇北王在外的遗子,还是颇让她好奇的。   红萧张了张口,终究道:“在两年前,他与镇北王去往金州南地抗敌。前不久,镇北王被敌军砍断半截身体,逝世后。他为父报仇,也遭遇不测了。”   到底曾在一处府上做过事,这话有些伤感。   林良善只皱了皱眉,望着蹭过来的猫,然后笑道:“你与我说些江咏思的事吧。”   ***   江府,花厅中。   江咏思让婢女沏了上好的茶水招待,这才歉意道:“是我的过错,让她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林原锐利地将面前这装模作样的人打量,厉声道:“你敢说这件事,与你毫无干系!”   一阵沉默后,江咏思平静道:“确实与我有关,是我与她约见红叶寺,才发生这样的事。可如今善善忘记了有关闵危的所有事情,不是很好吗?”   他知晓林原的愤怒只是因为这件事的突然,担心他会伤害到林良善,并不是因为林良善忘记了那些事。   江咏思抬眼看向对面,缓慢道:“善善除去失去记忆,也并无其他伤处。还是说你想让她记起那些事?”   他明白林原的想法,反问道。   得到的是默认,他微不可查地笑了笑。   曾经因查闵危时,他偶然从要逃出府,叫灵鹊的婢女口中得知,那丞相府淹死的真千金小姐对闵危的重视。从而得到了那味令人失去记忆的消愁散。当时不过是对这类神奇“毒物”的新奇,却未料到有用上它的时候。   给林良善那杯茶水中的用量,是经过试验的,为了让她彻底忘记那些事。   这是最省力的方式,他们会回到从前,不用再因一个叫闵危的死人而纠结痛苦。   在林原走后,江咏思收敛笑容,思考几瞬,踱步出屋,向另一处院子而去。   只间隔两日,林良善还对着桌上那张写满闵危的白纸发呆时,就听到门外传来的疾步声。   她回头去,就见红萧兴高采烈的样子。   “怎么那么高兴?”   红萧道:“小姐,你快到厅堂去,江家派人来提亲了!”   “什么!”   林良善震惊不已,却很快掩不住笑,提着裙子,跑出去。   这是期待了许多年的事,巨大的喜悦几乎冲昏她的头脑,甚至让她差点摔了一跤。   此刻,她想起那日从红叶寺回来,在路口分别时,他笑说:“善善,两日后,我让人去林府提亲。”   原来都是真的,就像美梦一般。   林良善不明白为什么会在醒来后,被周围的人告知自己失去了四年的记忆,但现今,那些记忆又有什么重要呢?曾经企及不到的人,将要娶她了。   三书六礼,除去最后的迎亲,一切都定地很快,似是早就准备好的。   对此,林良善在喜悦之余,还感到羞赫和无措。   两家约定婚期定在明年开春,红情绿意时。   阖府上下都在谈论这件事。不过几日,就连梁京城都传开了。   “你知晓吗?江家送去的聘礼足有六十六担,礼金、名贵物件都装了好大的箱子,可真是羡慕死了我。”   “这还不算,今个我还从别处得知,流仙坊中最好的绣娘正在赶制各种婚亲绣品,哪一样不是百两银子起步的?”   “嚯,这江府可真有银子。”   “银子?怕是金子,我做一辈子的活儿,怕都赚不到一个金元宝。”   “哈哈哈,谁不是呢。也只有看着眼红的份了。”   ……   嫁衣,是要亲手绣的。   林良善还特意去往绣庄上,找胡三娘,想让她教自己如何绣制。   胡三娘乐意得很。   她也听自家女儿说了小姐失忆的事,但那些都比不得婚亲一事重要。她认真地去库房中挑选最好的布料,又挑选了最好的绣线。不得马虎,都得要最好的。   她拿着针线,耐心地讲解,该如何下针,如何切线。每一步,都说得极清楚,又拿了其他布料示范。   “小姐,你试试。”   林良善点点头,手心有些湿,她又用帕擦了下手,再次拿起那根银针。   她害怕绣地难看。若是在迎亲时,让他人见着她绣的嫁衣,指不定要说她一个女子,连女红都不会,实在丢人。也许会连带着说江咏思,怎么会娶这样的女子。   她不想让他丢脸。   可在下针的那瞬,林良善仿佛知晓该怎样绣制,居然不用胡三娘教予的绣法,而是转用了另一种绣法。   胡三娘反复看了几遍,大红云锦布料上栩栩如生的凤羽,惊讶道:“小姐,这般是青州的绣法,你何时学的?”   林良善停顿时,针偏了些,扎进她的中指指腹。   她“呀”的一声,血滴落到布料上。   胡三娘急地要去找药。   “三娘,不用了,是我不小心,不疼的。”林良善拉住她的衣袖。   她又解释道:“我也不知,好似下针就自然而然地。三娘,我不是故意不用你教的绣法。”   胡三娘虽觉诧异,但她笑道:“小姐就按这绣法,我还道这青州绣法颇难,一时学不大会,就没教你。”   这日,自绣庄出来,林良善并未直接回府,而是让车夫调转方向,去了一趟明运大街。   快逼近入冬,天气愈来愈冷,她突然想吃热乎的红糖芋苗了。   街角有一家,她自小就常去的。   那处排队的人有些多,红萧看了眼,道:“小姐,你在马车上,我去买。”   “好。”她将手揣进暖融融的袖子中,眯眼笑道。   但在等待时,有人经过,低声窃语:“江大公子为了娶林小姐,都拒了好多家的议亲,尤其是云家,只听说那云三小姐昨日差点跳河了。”   “这几日要哭晕的何止云三小姐,我可悄悄和你说,就连安平公主都要哭瞎眼了。”   “嘿,你从何处得知公主消息的?”   “还不说听人说的,也是昨日,有人瞧见安平公主堵了江大公子下朝回府的路,哭得那叫一个惨烈。”   “你这听着也忒假,一国公主能做这样的事,也太掉身价了。”   “你爱信不信,我也是听说来的。”   人走远,话也听不太清。   林良善缩在雪白毛绒的领子里,咬着唇,眼眶微红,鼻子发酸。   自卑又开始冒出来。   她一直都知晓自己配不上江咏思。他那样的身世,那样的才华容貌,脾性品格也是梁京城公子中顶好的。   许多女子想嫁予他,而她也是其中一个,甚至比不得她们,或是身世,或是才艺,亦还是相貌。   她不过是借着与他相识早,趁机缠着他,求得他对她的上心,讨得他的欢喜。哪怕他时不时地露出厌烦的神情,她也当做没瞧见,还笑嘻嘻地,厚脸皮凑上去。   世人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   可到了她这处,好似变得很艰难,那曾纱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竟比铜墙铁壁还厚,让她硬生生地去磨。磨啊磨,磨地睡过去,再醒过来,纱破了。   尽管奇怪,终归是破了,不是吗?   林良善笑地眼角泪花冒出,她抬手擦去,看见手指上的细小针孔。其实是有些疼的,她最怕疼了,自小就怕,能哭上许久。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别再哭了,以后你还得为他担些责任,不能让他在外操劳,回府后还要来照顾你。他会厌烦的,会厌弃你的。若是他喜欢上其他女子怎么办?会不会休了你,再娶其他喜欢的女子?   光是这样想,她就忍受不住。   红萧掀开车帘,端着红糖芋苗进来时,就见缩成一团的人儿,泫极欲泣的模样。   “小姐,你怎么了?”   林良善慌乱地抹掉眼泪,笑道:“你回来了?”   “红萧,你再帮我一个忙,你去和摊主说声,看能不能让他送一碗红糖芋苗到江府。”   “要热的,可不能凉了,会伤身体的。”   这样的事,从八岁那年的冬日,就开始了,只是不知之前三年有没有继续,应该有的。   她要将自己喜欢的事物,都与他分享,让他时刻记得自己,不能忘了。   ***   江咏思看着片刻前接到的密信,视线在那方纸上停留许久,眼神冷然,薄唇紧抿。   敲门声响起,他将信折叠好,收放好。   “进。”   学素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芋苗进来,不知如何是好地问道:“公子,这是林小姐差人送来的,要如何处理?”   公子不喜芋头,从前都是他给吃了,可现今林小姐将要嫁给公子,成了这当家主母,他可不能再吃这特意送过来的吃食。   说来都三年未送,怎么突然送来了?   江咏思望着那袅袅雾汽,陷入沉思中。他道:“父亲回来了吗?”   “二爷回来了。”学素不明所以道。   江咏思接过他手中的瓷碗,轻搅着里面软糯的小块芋头,扑面而来一股夹带桂花香气的甜腻。   他一口口吃完,直到碗里再无一点。   其实芋头也并不难吃。他想,即便她送来关于茄子的吃食,他也是能吃下去的。   江咏思决定要婚期提前,尽管这会令正在有序进行的准备都忙碌起来,但刻不容缓。尤其是在得知闵危未死后。   这夜,江府上下各院好几处通明到天亮。起初还有争闹,但后来都消停下来。   林良善因夜间点着烛火绣制嫁衣,第二日,是到晌午才醒的。   她眼下还有些青色,显然没睡好。   洗漱好,正要用些午膳,再要到绣庄去,问胡三娘一些绣法上的问题。她想将嫁衣绣地好看,最好比那些卖的成品还惹人夺目。   可林原却忽地回府,直接到她的院子,扭眉道:“善善,你与江咏思的婚期怕是要提前了。”   “江太傅的身体愈加不好,怕是熬不过这个冬日。江家说要在一个月后迎亲,也算添些……喜气。”   这话,林原有些说不出口,可还是要说。   林原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心中清楚定是江咏思用了什么法子让林良善没了近四年的记忆,但也像他说的一样,这对她百利无一害。   可这般提前婚期,到底委屈了她。有哪家结亲是这样匆忙的?也亏得是江家这样的百年世族。   无奈现在也只能应下江家的要求,还能如何?   林原想着江咏思暗中协助自己调查家族惨案的事,肚腑肠子都要拧成麻花了。   嫁衣做不成了。   江家送来了一整套的凤冠霞帔,烟罗红布,上绣缠枝连理,绕颈凤凰,缀有珠玉玛瑙。风动间,裙裾流动,似霞光耀眼。   林良善不敢去触摸那艳绝的嫁衣,只怔怔地看上面的繁复花纹。   是那样的好看,绝不是她能绣出来的。   “小姐,你快试试,要是不合适,还能趁着时日再改改。”红萧道。   她小心翼翼地换上嫁衣,轻提着裙,听着珠玉撞击的清脆声响,有点不大敢去照镜子。   “红萧,好看吗?”她嗫喏道,眉梢间却是上扬的笑意。   “好看。”   红萧看直了眼,想推她去照镜子,却在要碰到嫁衣袖子上的莲花纹时,停住了手,笑道:“小姐,你看去照照镜子,这嫁衣真的太好看了!”   林良善挪步到菱花铜镜前,看向里面的另一个自己,不由晃了眼睛。   一个月后,在一阵热烈的鞭炮声中,颜如冠玉的新郎官驾着一匹雪白骏马列于最前,后有唢呐锣鼓喧天震耳,旗锣伞扇瞩目,近百担的礼。   许多人出来围观,把不宽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只好有侍卫在前面开路,加之喜乐,前面的人避开两边,让出道来。后面的人又快速聚在一起,对着朝都院巷而去的迎亲队伍羡慕不已。   那可是江家的八抬大轿啊。当今太子总理朝政,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登基为帝,那江家的地位怕会涨地更高。   即将离别居住多年的地方,林良善终是掉了泪,顺着精致端丽的妆容滑落下去。   专请梳妆的一些世家夫人退出门去。   林原小心地替她擦去泪,虽心中不舍,但强笑着道:“善善,再哭,妆就花了。”   他说:“府上的地契铺子,田产经营,还有这些年的库房银两物件,带着江家的聘礼,我全给你清点好,列好单子,夹在第一个红木箱子里了。红萧知晓的,你问她就好。”   “还有江家不比我们府上人稀事少,上至公婆祖辈,下至叔侄孙辈,直系旁系,加起来不知有多少人,还有府中人事用度,怕是以后你都得管些,不可再意气用事,一有不合意的,就耍脾性,招了他人恨意。”   论起江府的那大家子人,林原才是真的担忧不已。   他不免有些哽咽,缓了一口气,才接着道“善善,你若在江府受了委屈,江咏思不与你出头,也不必忍着,让人回来说声,我们也不必在那处待着,你明白吗?”   林良善听着他的絮叨,难受地不能自已,泪水像成串的珠子掉落在嫁衣上。   “我明白。”她猛地扑到他怀里,紧紧抱着他,抽噎道:“哥哥,我都明白的。”   林原拍了拍她清瘦的后背,道:“好,明白就好,哪怕受了丁点委屈,都尽管与我说。”   这是他唯一的妹妹,以后万不能再对不起她。   若是她过得不好,怕是死后,他都无颜去见抚养他长大的林父,和因难产而亡的林母。   外间传来“新郎官来了!”的兴奋喊声。   林原再次轻拭她面上的泪,将龙凤双戏的红盖头拿过,轻搭在制作精巧的凤冠上。   他背着她,迈过门槛,经过院门,穿过园子,再经厅堂,最后到了前院大门。   张管家、陈娘,胡三娘等人站于旁侧,湿润了眼角,却连声道:“天喜,地喜,祝贺小姐与新郎官结百年夫妻姻缘,事事顺意。”   “并蒂莲,鹊桥仙,愿恩爱和睦,共撷莲理。”   立冬后的风,冷地直冻人。林良善在转动的红光中,只能看清下方的方寸。她听着祝词,默默地对他们说:“会的。”   鞭炮声停了,敲锣声停了,欢呼声也停了。   “内兄,我定会好好照顾她,不让她受半分委屈。”玉润水清的声音响起。   “愿你做到。”   奏乐声再起,新娘已在轿中。八人平稳地抬着绘制丹凤朝阳图案的轿子,紧随在新郎官身后。周遭又想起热闹的欢腾声,纷纷抢过撒落的喜糖。   江府中早已宾客满座,相互畅谈。这些人,大多是在朝为官的,按着官位品阶落座。女眷则分席在另外的园子,小声议论着这桩不匹配的婚亲。   整座偌大府邸挂满红绸,贴上囍字。来往人员匆匆,护卫安全的、端茶送水的、摆弄桌席的、清点送礼的……人人脸上都带着笑,看着喜气极了。   大门处围了一堆人,却原来是太子到来。江二爷忙与其弟同去迎接,将人请至内厅上方落座。   “江内侍客气了。”   “能得太子爷来此,观我儿成婚,是我江家的荣幸。”   太子未立即坐下,反而朝坐地端正、强打着精神的白发老者拱手道:“江太傅,前些日子孤方得了一棵五百年的人参,借此机会,正送予太傅补养身体。”   身后的侍从得到示意,立即呈上一长形木盒,打开来,正见里面根须繁盛、品相绝好的人参。引得四周宾客抬眼看过去。   “劳烦太子的关心,只我这副老身用不着这样好的东西。”   正说着话,有人自外跑来,高声道:“新娘子来了!”   众人望向门口处。太子朝后挥手,让侍从收起礼,坐下观礼。   江咏思的手发颤,他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看着乖巧不动的她,想着她是否也和自己一般紧张。   他牵过她的手,才停止颤抖。她的手冰凉,他不由握紧了些。   若是可以,他想在春时迎娶她。那时盎然春意,桃红燕飞,和煦暖阳,都要比得过这时的寒冬冷风。她的身子本就有弱疾,再受风寒,怕要病一场。   江咏思想与她说:“不要怕。”   也如此做了。于众目睽睽之下,他侧着身,俯首,隔着红盖头,在她耳畔低声道:“善善,不要怕。”   他的手心忽地被指甲轻轻划过。   江咏思微弯了眸,她听见了。   他牵着她的手,走上长铺的红毯。尽管地面再平整不过,他仍一面注意着脚下,一面笑着回应宾客。   厅堂之上,燃着一对红烛,并着烟香气。   喧闹声没了,一瞬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两人身上。   梁京城最好的司仪先是传唱长绵的祝词,然后笑道:“接下来,请新郎官和新娘行三拜礼。”   押韵顿挫的声调,是说过千百遍的词,但显然比从前他主持过的任何一场婚事都要有力。   “一拜天地!”   江府外的街道上倏地传来战马的嘶鸣声,伴随着连连惊呼声,“快闪开!前面的人快闪开!”   有人来不及躲开,被一道横空出现的鞭子裹着,抽至一边,摔倒在亲朋同友身上。还没缓过劲,灰尘扑地满脸都是。   眨眼间,着玄色盔甲的十几人,骑着彪壮的战马,消失在眼前。   “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那人啐了一口,捂着身上痛地要裂开的鞭伤,指着远处怒骂道。   “嘘,还要不要命了,那好像是黑甲卫,镇北王的亲兵啊!”   “我得个娘嘞,你没认错吧,镇北王不是死在金州了吗?”   有眼尖地瞧见方才甩鞭子的人,抖擞着精神,道:“怕是有好戏看了。”   “什么好戏?”   “我要是没看错,最前头那人是镇北王好不容易找回的遗子。今日可是江大公子娶林小姐的日子,这诈尸回京,怕不是好事,以前两家可是同时提亲的。这条街的尽头可就是江府了。”   哗然一片。   “二拜高堂!”   江府大门外,一人紧攥着缰绳,勒停了战马。还不等马停稳,就抽出光悬染血的利剑,掀袍下马,直奔到门口。身后跟随者随之下马。   “何人!”守卫列成一排,领头者扫视着冲过来的人,呵叱道。   却见那人高束着马尾,鬓边青丝凌乱,浓眉之下,狭长的凤眸中血丝遍布,唇薄而锋利。整张瘦削至极的脸沉着掩饰不住的杀气。   闵危一剑削下那人的右臂,抬脚将那人踹开,声音嘶哑而阴翳:“滚。”   有守卫来阻,身后的黑甲卫都替他拦住,或削腿,或断臂。一时哀嚎不断,与血一同流出。   有离门口近的宾客听见动静,皆疑惑地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   在下一刻,就看见一人拎着剑进来,剑身上还滴答着嫣红的血。   “啊!”有人大叫。   这声可算是唤回了众人的魂。这进宴的人,即便是会武艺的男子,但哪里会带着兵器?更何况见着这人一身凌厉杀气,更是吓得保命要紧。能活到他们这个位置的,太清楚命的重要性了。   自然也有眼尖心明者认出来人,心里翻腾个来回,也退到后边。   宾客开始逃窜,凳椅被带翻在地;婢女手中的酒水倾倒在地上,碎了一地瓷器;甚至有更胆小的,钻入桌下。   里屋的司仪正喊道:“夫妻……。”   “等等。”   这两字沉声打断后续两字。   一屋子人都将视线投到了进来的那人身上,一时骇然地,僵住了脸上的笑。   闵危始终盯着那抹窈窕身影,紧咬着后槽牙,眼中怒火滔天,捏着冰冷剑柄的手咯咯作响。似乎下一瞬,就要持剑杀过去。   恨意充斥着他整个脑海,让他回想起前世,她被他压着行完这第三道礼仪。   那时,逼不得已地,她嫁给他。   这刻,万分情愿地,她嫁给他。   好的不能再好了,枉费他在临走时,用了那么多的法子阻挠她要嫁江咏思,可到底都是白费。   盖着红盖头的她似乎感觉到异常,紧握着红绸,朝江咏思的方向靠了靠。   闵危死死地盯着她,竭力克制弑杀的冲动。   江家的人都被这状况惊住,但江咏思最早反应过来,他本笑着的唇角放平,挡在林良善面前。于一片寂静中,道:“不知闵二公子不在金州,反而出现在梁京,是何意思?”   他这话,提醒了周围一众人,这人出现在这里,是违旨不遵!   闵危扫视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前世,或为他剑下鬼,或为他御下臣。但此时,这些人都在庆祝他的妻,与另一个人的亲事。多么喜气的场面啊,若是他不出现,他们都当他死了。   他的脸上极力拧出笑来,说地不紧不慢:“没什么意思,就是听闻小姐今日成亲。我高兴得很,不远千里,日夜不停地奔波,特意赶来祝贺。”   沉重的一声“嗵”,他一手将闵戈的佩剑掷压在太子那桌酒席上,带血的剑刃颤动着,发出鸣声。   “这是我带的贺礼,如何?江大公子可还满意?我能否讨杯喜酒喝?”   最后一句话,是他咬牙切齿地说出。   ***   我的妻,今日是立冬后的第三日,是你与我前世成婚的日子,为何你一定要在这日嫁给江咏思呢?   这让我很生气。 第七十一章   林良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得红盖头外响起沉沉戾声后,她与江咏思的最后一拜礼停下了。   小姐?是谁会敢在这样的厅堂中这般叫她,竟让人不敢阻拦?   她倏地想起红萧提起过的闵危,在镇北王府排行第二。   可他不是死了吗?   林良善不由捏紧了红绸,垂眸看着下方的红毯,小心地朝江咏思的方向靠去。他方才说话的语调该是生气了。这些年,她大概也能分辨出他的脾气。   她心里莫名涌现出不安,怨恨着此时出现的人,只期盼他赶紧消失个干净,别再扰她的婚礼。   但在似刀剑争鸣的激荡声后,她听到那人说要讨杯喜酒喝。   “来人,给闵二公子上酒。”   她的手被握住,温和有力。继而,她听到他说:“麻烦司仪继续。”   此时,江咏思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立即将这最后一拜礼完成。即便闵危死而复生地出现在这处,也不能阻止。   若是没有此人,那他与林良善,早在两年前就已成婚,何必等到此时。忍耐已经够久了,他想每日见着她。   闵危偏这时出现,左不过又想插足他与她之间。   可如今,她忘记了那些事,能依赖相信的只能是他。   更何况在大庭广众之下,即使闵危以剑威胁,又能如何?在座的都是朝中官员,还有太子在此。脑子清醒的,都不会胡来。   江咏思相信,闵危还是有那个脑子的。   “且慢。”   再次被打断。   周遭谁敢说话?有的人想起两年起那场提亲,这不摆明了是来抢亲的?挑的时机恰恰好。可也有几个眼尖的将领认出那柄利剑,是镇北王闵戈所有。再联系闵戈的死,脑子活泛的有了想法。   太子段治自然也认出了那剑的真正主人。他暗自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想着接到的密报,镇北王将兵符交予二子闵危。现今攻打下来的金州南地,几乎都在这未满弱冠的二子手中。   虽大雍国都的朝政都在他掌控中,但其余各州地是愈加放肆了,近来时不时有地方传达加急,又有匪寇起义,兵将割据。尤其是北疆,听说镇北王逝世,那里已然止不住□□。   再者,这些时日,他的父皇怕要不行了。他得尽早做好筹划,奈何手下能用的武将少之又少,唯禁卫军统领蒋家有足力,两江流域有他侧妃亲父江南提督镇守。   若能得闵危手中的兵符,统御骁勇善战的黑甲卫,定能加快扫平动荡,恢复山河完整的进程。只可惜江咏思先前与他提的建议,倒便宜了闵危。   胆敢擅自回京,那他便让他有来无回。   江咏思对上太子的眼神,一瞬明白他的意思。   闵危前世置身尔虞我诈中大半生,岂能不知这些眼神变化多端的人的心思。他确实是来阻止这场婚事,可也不是脑子发热发冲地阻。   他是气极,但也不想再让她受那些流言蜚语的困扰。这样的事,前世便给他教训了。   闵危瞥眼瞧着悄然绕后的太子侍卫,又转目看向比肩而站、两人交握的手,他压制住要用剑去斩断的暴怒冲动。   他日夜兼程地赶回来,站在此处,她却愈接近江咏思,是在装聋作哑吗?   “喜酒倒不急着喝,江大公子不认识这贺礼吗?”   在众人的抽气声中,闵危再次拿起剑,慢步过去。锋利剑刃上的血未干涸,顺着滑落下来。   “这是我父王的佩剑啊,你可知他是如何死的?”他竟淌下几滴泪来,道:“他被敌军将领砍断了半截身体,肝肺肠子淌了一地,血都将那片地浸透了。他为大雍呕心沥血、肝脑涂地,最终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你说他是否死的值当?”   不明所以的官员,虽听着这毫无干系的话,但也不免点头赞同。少数得知真相的,相互递交着眼神。   江咏思听着他这番说辞,再见他始终盯着自己身后的目光,心中再清楚不过。闵危表面说的是闵戈的事,却是有意阻止婚礼的进行。   吉时将过,司仪瑟缩在一旁,不敢说话。他后悔不已,只企盼着能活着出江府。   年迈多病的江宏深坐于上方,本就是强撑着出现在孙儿的婚宴上,却被这突来状况激地张着嘴。这些年来,他算是最清楚三人纠葛的人之一。   他急促着喘气,肺管子像是被堵着,一时颤着手,指着那对着孙儿的利剑。   林良善听得靠近的沉重脚步声,接着就闻到了血腥气,然后是一番令人作呕的话。她攥紧了江咏思的手。   却忽地听到前刻哭声,变得讶异:“江太傅好似不大好啊,还不赶紧找个大夫瞧瞧?”   闵危收了指向江咏思的剑,瞧着上方之人,眸光幽暗。   江家的人反应过来,慌乱起来。   叫大夫的声音和惊呼担忧声交织在一起,官员宾客坐不住了,有好些离得近的站起来,探视过去。   片刻前还沉默安静的厅堂,霎时“热闹”起来。   林良善只感觉紧握的手松开,她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江咏思的手离开了她眼下的方寸之地。   一切都变得乱糟糟的。   在这般状况下,她终究掀开了洞房花烛夜,新郎才能掀开的红盖头。   瞬间闯入视线的,是一个着玄色铠甲的人。凌乱鬓发,深邃而精致的眉眼落着漠然之色,挺直鼻梁,唇边似带着笑意。   他就站在她的一臂之外,身姿长立,手中握着一柄泛着血光的剑。他半眯着眸看她,不移一分。   林良善没多看他,而是看向江咏思。   透过围着的众人,她看见其中着红色喜服的他。她的指甲掐进手心,眼皮低垂。   于叠重杂乱声中,闵危凝视着她的妆面,有些怔然。   忽地有一道暗影自后而来,警觉的他迅速偏头,回身之间,挡住对方的凌厉拳脚。利剑翻手间,横亘在那人颈侧。   “还不将人拿下!”太子喊道。   那边众人还未从江太傅的晕厥中反应过来,这方有暗中被太子授意的将领来抓人。   闵危却也不真的要杀人泄愤。他的脸上浮现一抹诡笑,从怀中掏出一纸谕书,抖了抖,道:“太子爷,我可是得了圣上诏谕才回京的。”   话音刚落,有一个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头上的帽子都掉了,也来不及捡起。   他冲进厅堂中,扑到太子面前跪下,大哭道:“太子爷,圣上薨逝了!”   乱,乱成一团了。   ***   不知何时,外间落了冬雨,刺骨冰冷,更添寒意。   林良善是如何回府的,她自己都恍惚不已。   泪水止不住地流,将精心绘制的妆容冲花,聚在尖瘦的下巴处滴下,落在艳红的嫁衣上,乍开一朵朵暗色的花。   低声呜咽,混杂着雨水砸落在车顶的声响。   林原将她抱在怀中,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道:“善善,若是难受,便大声哭出来罢。”   她压着哭声在喉咙中,任由泪浸湿了林原的前襟。   已整整一月未完整安眠,她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嫁给江咏思后,该如何讨得他家人的欢喜。她特意去了平昌侯府,去见江寄月,让她告知江府一大家子人的喜好,牢牢记住。   她甚至还央求林原去寻了京城中最擅礼仪的嬷嬷进府,每日努力地学着,又请陈娘教她账面算计。凡是能学的,她都努力去学,只求嫁给他后,不给他丢脸。   昨日夜间,想着今日的婚嫁,她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若不是红萧说:“小姐,若是你再不睡,明日可得顶着两只大黑眼圈嫁人了。”   她才睡过去。   早早起了,又仅用了一些清淡的吃食,连水都不敢多喝一口,怕中途出现意外难堪。   世家夫人们围着她,替她梳发、绞面、弄妆。她困地要命,却被时不时拽疼弄痛。   她们笑着说:“忍着些疼,哪个新娘子都要这样的。”   沉重的凤冠压住发丝,又簪了珠钗榴花。嫁衣一层层地穿上,里里外外加起来,不知道有多少层,腰被勒地紧紧的。   她闷地很,也觉脖子要断了。当在看见菱花铜镜中的丽影,她害怕:他会喜欢吗?   红盖头遮去外界所有,可当他握住自己的手,她又忍不住浅笑。   到江府的路途中,她饿地发慌,又困倦地很。临冬,虽花轿中备了暖炉,但她仍觉得冷。   不过微末小事,她都可以忍着的。   一路上,她都在想着礼仪嬷嬷和那些世家夫人说的话,下花轿后的每一个步骤,她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想,万不能出错了。   今日可是有许多朝中官员来的。   她还是有些怕,险些站不住。但他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善善,不要怕。”   心一下子安定下来,她的指甲在他的手心轻轻划过,笑着,心道:“咏思哥哥,只要有你在,我都不怕。”   她将自己完全交给他,放心地任他牵着。   一切都是那样的顺利,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最后一拜礼被打断,红盖头下的笑容僵住。   为什么那人会出现?自他出现,所有的事情都乱了,乱了。   林良善揪着林原的衣服,抵着他的前胸,抽泣道:“哥哥,江太傅能好吗?”   林原要如何说?他能将自己能及时赶来江府,带走她,也是闵危派人告知的事说出吗?本来他正在府中有些哀愁担心,却有仆从来说,外面有人求见,说是镇北王的亲兵。待他出府,那人就让他迅速赶到江府。   他自认出那人是黑甲卫的装束,一惊,正要再问,那人却驾马疾奔,远了。   纵使林原想破脑袋,也没料到闵危还活着。他真是怕了闵危干出什么事来,担惊受怕地赶到江府,却见乱成一锅粥的众人。   以及站在中间无措难安的林良善。   “定能好的。”他安慰道。   林原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心中犯愁,两年前,本就与闵危说好,等他回京,便应了两人亲事。那时万不得已,因他说了那样的话。可如今,林良善忘记了与他的所有事,这可要如何办?   即便是记得,林原也愈加不喜闵危。今日江府的混乱,皆由他一人造成。比之江咏思,闵危要更加阴险。   皇帝薨逝?隐约地,他觉得不对。   众臣已离席,急赶往皇宫大殿。林原在将林良善送回府后,细心着人看好,万不能让她出事。依着她的性子,怕是会做出什么。   他吩咐完,就急匆匆赶往皇宫。   一直到入夜,林原还没回府。   红萧端了热粥和汤药过来,道:“小姐,吃些东西吧,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会饿坏身体的。”   林良善眼眶红肿,身子还在一抽一抽,却也拿起勺子,慢慢吃起来。   还未吃完,她又哭起来,侧身抱着红萧抽噎道:“红萧,我还能嫁给他吗?”   “会的,小姐一定能嫁给江大公子。”   她又问:“你说我从前对他好极,为何他今日会出现?你说从前他对我好极,为何他今日会出现?你说他已经死了,为何他今日会出现?”   为何他偏偏在今日出现?   红萧也不知,她心疼极了一同长大的小姐,看她流着泪,将一碗粥都吃尽,然后说:“红萧,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去休息吧。”   她又将近来每日要吃的汤药喝尽。   冬雨声中,林良善拥着被子,缩在床角处,一动不动。她已无数遍地在心中祈祷,望江咏思的祖父能够病好,她还未来得及叫上一声祖父。   猫窝在一旁,望着她,更是让她想见江咏思。   外间响起动静,门开了。林良善以为是红萧,呐呐道:“不是让你去休息了吗?”   可没有应答声,门关了。   她抬起头,却被那进来之人惊得瞪大眼。   这般事,做的多了,便是轻车熟路。闵危掸了掸身上的少些雨水,这才抬眸看向那心心念念之人。   他缓步过去,就听她大叫一声:“啊!”   这夜雨声够大,人也被支开了。闵危任她喊叫,视线落在木架上的嫁衣上,艳红似火,眸色渐冷。   今日她穿的便是这身,让他看得肝火直冒,想要撕碎了它。   “红萧!红萧!”她爬起来,急着下床榻。   闵危却是慢条斯理地拦住她,一把抱住她的腰身,将她的双手绞在身后,压在床尾。他望着她惊惧的脸,低声发笑:“跑什么?”   靠的近了,便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药香气,依旧寡淡苦涩。   他俯首在她的颈侧,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薄唇快要贴近细白的肌肤。   林良善几乎要被吓死。   她只知道这人就是破坏她与江咏思婚礼的闵危,也是那个人人口中好的不能再好的真宁。   他的这番举动让她惧地心脏骤停。   “放开我!”   她挣扎起来,却在下一刻,被压住双腿,尖叫出声。脖颈处一阵剧痛,被尖锐的牙咬住,冰凉的唇贴紧吮吸,湿热的舌似蛇信子舔舐而过。   在尝到血的那刻,他的眼尾难抑泛红。他阖上眸,想着奔波的六个多日夜,即便受着三生蛊的痛苦,他也不敢停歇,拼命赶回梁京,阻止她与江咏思的婚事。   不能只他一人痛苦,而她却安然地抛弃他。若是他没能赶到,她现今已在江咏思怀中,共度洞房花烛夜。   想到此处,他的恨意加深,咬地颈侧越发狠。听得她的低声抽气喘息,激地他心神荡漾,另一只空着的手按着她的细腻后颈,不让她动弹分毫。   “真宁,求你,放了我。”   微弱的声音,让他停顿住。   闵危僵住,半晌,才稍稍抬起头,见她泪脸满面的凄惨模样。颈侧被咬破处,血还在流出,顺着锁骨,蜿蜒而下。   “我叫什么?你再说一遍。”凌厉眉眼落满戾色,他厌恶极了真宁这个名。   那是另一个他,受了她好意的他。而那些,都是闵危不曾有过的。尤其是在他们坦白后,她对他愈发厌恶了。这般感受更加强烈。   “真,宁。”林良善吓得说不清话,不敢与他对视,直哆嗦。   她的手被攥地生疼,颈侧更痛,那只手还紧握在她的腰上。   她想让他记得曾经的恩情,红萧曾说过的。她要让这人停下,若是让江咏思知晓了这件事,那她和他,算是完了。   完了。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林良善挣扎地更剧烈了。   却在下一瞬,两颊腮帮被狠狠掐住,闵危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的泪,冷笑道:“小姐,你是在激怒我吗?”   近两年未见,她真是越来越会气他了。   侧耳,门外雨声中传来轻敲三声。   他收了表情,抬手,粗粝硌人的指腹擦过她通红的眼脸,抹去那些泪,沉声道:“随我走罢,去金州。”   她刹那白了脸色,急道:“不行。”   这件事,闵危早就定下,本就没打算与她商量。他伸手按住她颈侧的咬痕,看她痛地瑟缩抽疼,含笑道:“你必须与我一道走。”   此后,她得时刻待在他身边,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更何况大雍即将大乱,他怎么能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   “我不记……”   他不想再听她气他的话。闵危抬手在她后颈劈落下,将昏去的她揽在怀中,又替她穿好厚袄鞋袜,裹上赤狐披风,横抱在怀中。   门外已有亲兵撑伞等待。   “把那个叫红萧的婢女也带上。”他嘱咐道。   “是。”   作者有话要说:  会虐男主!会虐男主!会虐男主!   刀子还没捅呢! 第七十二章   北风卷着冬雨,砸落在深蓝的海面上,浪花翻滚,冲撞上船身的坚硬木板,泼撒出成串的水珠。   闵危坐于一侧,静静地看着阖眸安睡的林良善。只是很快,他就皱起浓眉,微眯着眸。   忽然,响起敲击门板的声响。他站起身,到了外间,听得秦易传达而来的新讯。   “二公子,江太傅逝世了。另外宫中发生兵变,但都被太子带兵拿下,遗旨也是传位太子。”   闵危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汹涌的狂风巨浪,在秦易话落时,却问道:“那个婢女可醒了?”   “还未。”   他说:“把人弄醒了,带过来。”   红萧还未完全醒过来时,就觉得后颈酸疼不已,伴随着阵阵颠簸。待一睁开眼,见着周围的环境,瞬时清醒过来。面前站着一个人,着玄色盔甲,严肃冷漠地看她。   是那日小姐大婚见着的黑甲卫!   她忍不住往后退去,就被那人逮着后脖子衣领提起来。   红萧被拎出那间屋子时,才瞧见自己身处何种地方。周遭浪花不断,雾沉沉的天空中荡着浓黑残云,不知名的鸟拍击着双翅,于巨风中飞翔,还有银白的鱼跳跃出。一个前浪扑过来,船身震动着,风卷着冰冷的水珠冲向她的面。   她惊地站不稳,要摔倒时,被那人拽着,拖到了另一件屋子。   待看见那方躺着的人,红萧挣扎着要过去,却是不能动弹。身后之人只是轻拉着她的衣领。   “小姐!”她唤道。   闵危这才将目光转到红萧的身上,冷言:“近来她的身上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答应江咏思的提亲?”   在梁京时,他出于急怒,并没有细察她的话;可现今冷静下来,才觉出怪异的地方。   若说她真的想嫁给江咏思,被他那般阻止,还不得要撕了他,踹他打他,发泄一番。怎可能只是哭地伤心,还害怕他接近?对此,闵危是深刻了悟的。   而那时,他也只在她眼中看出惊惧,再无其他情绪。至于真宁这个名字?在她喊出时,似乎也不带有任何感情。   对待他人,闵危并没有多少耐心,他道:“若你不说。”   “秦易,把她丢到海里去喂鱼。”   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   红萧吓地直抖。再见从前与她在府上做事的人,已然大不相同,端的是冷容,喝出的是骇人话语。那般气势,让她连跪,都跪不住。   暗中瞧了眼被他护在身后的林良善,想及从前种种,她终于颤着声音道:“小姐失忆了,她忘记了许多事。”   她将那日红叶寺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闵危的脸色愈沉,他已然从这些话中得出了结论,林良善失忆一事,与江咏思有关。   “把她带下去。”他不想再听到那三个字。   好半晌,闵危才侧身望着还昏睡不醒的人。新婚妆容早就洗净,露出掩盖下的瘦削面颊,眼下泛着淡青,双唇浅淡紧抿。   她的相貌不属惊艳,也不属清丽。若要形容,兴许用寡淡这个词更合适,如她累年喝药,身上便也携带的药香味般。他将手掌轻置在她的右侧脸颊,感受着那点微热。   胸口闷着的气消散无影,只剩下莫名的复杂。   她如今忘记了与他相关的所有事,无论前世,亦还是今生。她的记忆里没有他这样一个人。   闵危的手指轻抚过她清淡的眉眼,忽而想起四年前,她在泥泞道路上,捡到他时,是何种感受?也许真的如她说的那样,是知道了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想要利用他罢了。但真的没有一点其他想法吗?   她曾说:“前世是我心如蛇蝎,算计不成,反而祸害了你,逼得你不得不娶我。我从来不恨你,也不恨任何人,都是我的错,恶果也全该我一个人承担。”   可在他看来,这样的话,只是她摆脱自己的借口。   她该恨着他,也该在救他的时候想杀了他。但最终没有动手,也许是没有那个胆子,下不去手;也许是还对他还残留一些情。   “三年前,她曾想与你好好相处,还让我教她如何绣香囊。”   是了,那时候他急往北疆,根本无暇说那些儿女情长,那日夜间,他正与亲卫谈论要事,却听到外间动静。   能来那处院子的,只能是她一人。开门时,果然见着她消失在院门的红裙边角。   临行前,他去看她,并说留了人给她差遣,实则是护她安全。那时,他就已经有谋逆的心思。   隔着屏风,她祝他平安顺遂。   他终于也道一声:“你注意好身体。”   若是那时说开,他们两人的结局大抵会不一样。若是先前他对她好些,不对她那般冷淡,手下之人也不会认为她无足轻重,让她遭受那样的死法。   是惩罚吗?后来的他,不是埋头处理朝政,就是身处金戈铁马中,根本不敢让自己停歇下来。   只要有片刻休息,他就能想起她。幸而开国之初,事务繁忙,他也得以长解痛苦。   林良善说的对,他们是因一桩阴差阳错的婚亲才成为夫妻的。可她不知,就连这份阴差阳错,也是因他当时的处境,强求来的。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这两辈子,她都不会知晓,那时他明明可以脱身离开,却仍故入陷阱,与她成就那份阴差阳错。   闵危沉默地看着她的睡颜,然后收回手,拿了腰间的匕首,拔除刀鞘。   他低眉敛眸,漠然地将锋利的刃划开自己的左侧手腕,看着殷红的血流淌出,抬手,将那些血含进嘴里。   托起她的身体,他捏着她的下巴,将那口血渡过去。   兴许是血腥气浓重,就如那次秋狩,她喝了带毒的茶,几近丧命。始终喝不下他的血,浪费许多。   闵危稍放平了些怀中瘦弱的人,又不让她呛着,抵着她,直到她都咽下去。   他抱着她,替她擦去唇角残留的血。   失忆?左不过想了想,闵危就猜测到恐怕是消愁散。在徐幼娇死后,他本想找到她身边的婢女,斩草除根,却未料到后来找到的是一具尸体。   君臣一场,江咏思为人如何?闵危再清楚不过。   他扬起一抹冷笑,都是心狠之人,不过江咏思比他更能装罢了。   直到天明时,林良善才醒转过来,她仍觉有些头昏。在睁眼时,她怔然地看着完全陌生的环境,都是木板筑成的屋子,似乎外边有水流动的声响,还有一声声的鸟鸣,与她平日听到的不一样。   这时,她察觉不对劲。   她僵着身体,转过头,才见床榻上的另一人,披散长发,穿着素白中衣,沉隽面容上端着笑意,道:“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写不完,还有一更在晚上了 第七十三章   闵危!   林良善被眼前之人震住,一下子坐起身来,却也在这时,脑袋就疼痛起来。她双手抱着头,紧压着额穴,却仍压不住不断冒出的记忆。   那些陌生而零碎的片段,就似真的发生般,不断重复翻滚着。   记忆还在后延,林良善忽地被身侧之人揽入怀中。   闵危一手扶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则将她的脑袋轻压在胸口,低声道:“忍忍,一会儿就好了。”这般状况,该是她的记忆在恢复。   尽管痛苦,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终归得清醒过来,就如他一般。   他等待着,掌心落在她颤抖单薄的后背,轻柔地安抚。   直到许久后,怀中的人不再发颤,反而双手抵在他的胸前,要推开他。闵危仍固着那具羸弱的身子,不分离半分,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然后笑道:“现今可记起我是谁了?”   近两年,他的容貌又变化了些。较之从前,平添了几分战场上磨炼出的硬朗和冷厉,让他尚且只有十七岁的身体,多了一股莫名令人信服的感觉,引得旁人的侧目。   林良善推拒不开,她微仰着头,愣然地看着他的脸。接着,她的视线下移,正落在他松散皱乱的衣领处。   在长久的沉默后,她就那样被闵危抱着,听着外边的涛浪声,垂头问道:“这里是哪里?”   “海上。”闵危答道。   他抬手将她耳边凌乱的鬓发理好,又移至她的下巴处,轻抬起她的头,凝着那张苍白慌然的面。须臾,他柔声道:“可是身子有哪里不舒服?”   “我要回去。”声音略嘶哑。   只四个字。   闵危的唇角放平,笑意顿失,道:“你要回哪里?”   “梁京。”   “不可能。”他脱口而出,捏着她下巴的手不禁重了些力。   林良善本就身体难受,再逢那些零碎不堪的画面充斥在脑海,整个人已然神魂分离。若说前面她是在佯装冷静,可这刻,彻底那痛楚惊醒。   “我要回去!”   “我要回梁京!”   她竭力推开他,却撼动不了一丝,反而被他抱得更紧,两人之间严丝合缝。她又伸手要打他的脸。   闵危偏头,避开气势汹汹的巴掌,将她整个人抱坐在怀中,单手攥住她纤细的手腕。这时,他竟笑道:“这才像你。”   炙热的身躯,紧贴着她,带着浑厚浓烈的气息,耳畔边,是他低沉的笑声。林良善拼命挣扎起来,用脚蹬踹着。却在下一瞬,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双腿。   “闵危!”   闵危笑问:“为什么一定要回梁京?与我在一起不好吗?”他的笑浮于表面,深深地望着她,不错过每一丝情绪。   “还是说你想回去找他?”   话音刚落,就见她通红了眼。   尽管林良善竭力不让自己在他面前落泪,但这刻,哀痛和苦涩不断上涌。前世与今生,杂糅掺杂,成了一团雾,拖着她,拉进深渊。就像梦中,没有人来救她,只能一直下落。   闵危的笑,似乎在讽刺她。可他又有什么资格笑她?他与江咏思一样,都在前世弃了她。   这世,一个不惜做下有违君子德行的事,费尽心思娶她;而另一个则威逼着她,甚至出现在荒唐婚宴上,造成那般混乱。   凭什么他们都想要她听话地,与他们在一起呢?   林良善几近崩溃,仰面大声道:“是,我就是要回梁京去找他,你要如何?”   她的话激怒了闵危,他压低着眉眼,戾声道:“我不会对你如何,只是江咏思的命,保不保得住,全在你。”   实在可笑。林良善一动不动地,任他掐她腰的力气愈大,痛地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倏然道:“闵危,你当我是真的傻吗?若你真的要他死,何必用我做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前世的你,可从没把别人放在眼里。大抵是他还有用,你才没动手杀他,不是吗?”   “你说想要我嫁给你,可你在见我与他拜堂时,竟也是能忍住不杀他。该说你这世有慈悲心肠,还是说你的心里,并不如你嘴上说的那样,喜欢我呢?”   “这样的你,又凭什么要我嫁给你?让我与你到危险至极的金州受苦?”   “闵危,你说,凭什么?”   她的话,一句接一句地砸落在闵危心口上。他说不出话来,渐松开她。   林良善忙退开,只觉眼前朦胧一片,继而被一只长伸的手擦去泪水。常年握刀剑的手,指腹带着薄茧,抚过面颊上,带着微微刺痛。   “你放心,我现今不会动他分毫。”闵危的话语有几分沉落。   他平静道:“你该知晓,近几年,大雍各地不太平,至多五年,梁京城要守不住了。”   “到了那时,即便不是我,也会是他人攻占,这是大势所趋。”   这是第一次,闵危毫不避讳地,在林良善面前表示自己的野心。   “你说的没错,我没杀江咏思,确实是别有用心。如今大雍皇室还不能倒下,既然江氏支持段治,那我便让他们多活一段时日。至于到时,江咏思是死是活,皆由你说了算。”   闵危并不看她,接着说道:“你也知我的脾气不好,若是一时不顺,暗中杀人也是可能的。”   是威胁。   “我绝不让你受苦。凡你所求,我都竭力而为。五年为期,我定送你,这世间女子都渴慕的位置。”   是利诱。   林良善听着他最后的话,忽而嗤笑出声:“闵危,你以为我稀罕?”   若她真的稀罕,就该在一开始救他时,全心讨得他的爱慕。即便后来他也重生了,但仍要娶她,那她也该欢喜地接受,而不是一再拒绝。   她不稀罕,即使知晓他的野心,知晓他将来路途。重生后的他,大抵会更加所向披靡,无人能敌。如今想来,闵戈的死,怕也与他有关。   闵危向来不对尚未达成的事情许下承诺,但对林良善,他如此说。   他的目光落在那双泛红的眸上,认真道:“我知道你不想要,可我仍想给你。”想起前世,话中有几分苦涩。   这世,他会将所有最好的,都予她。   “你说江咏思后来娶妻纳妾,那你没有吗?你如今与我说这话,是在恶心我吗?”   林良善望着他的肃容,冷嘲道:“想来三宫六院少不了。你又何必固着我,以后你灭了大雍,建立新朝,再如前世,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我自会离你远远的,绝不误你的事。”   好半晌,闵危才敛眸道:“我若说没有,自你之后,我没再娶一人,你信吗?”   “我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追根究底,她的心里根本没有他。以至于他的事情,全都不在乎。   闵危方冷静些,又被她的话激起怒火顿生。他深呼吸一口气,望着她苍白的面,冷漠道:“任你说的再多,自此也只能在我身边,别想着离开。”   “至于梁京,我们还会回去,只不过不是现在。”   闵危阖了阖眸,就下榻穿衣。待将腰封扣好,他才调整好面部神情,转身道:“林原尚在京中,你若有话给他,可与他通信。”   自醒后,在海上摇晃颠簸的船身,让林良善觉胃中难受得很,又在一番与闵危的挣扎后,力气几无。但此时,不断上涌的恶心让她再也忍不住,急着要下榻。   “让开。”她虚弱道。   闵危不解,以为她要跑,忙拦住,却忽地被吐了一身。   他当即变了脸色,看着袍角和黑靴上的污秽,额角青筋隐现。但见林良善伏趴在塌边,难抑恶心地接着吐,终究叹息一声,俯身,轻拍着她的背。   一连两日,林良善始终身体不适,面色差到极点,弱疾显露。无论是汤药,亦还是膳食,用地极少。   闵危看着她日渐清瘦的面,终对亲卫道:“改走陆地。”   当时决议走海面,皆因闵危担心梁京到金州的道路,被段治,或是江咏思派人追击。若只他和亲卫,到没什么,可带着林良善,终是不好办。   更何况从海上走,路程要更快些。闵危前世便经由过,熟悉海情,后来更是计划拓开海域,只可惜被搁置下来。   没想到她的状况越加糟糕,终日昏睡,不若醒来,便是恶心犯吐。   林良善再醒来时,已然在一家客栈的厢房。   屋内暖融融的,只有她一人。她迷茫地看着四周陈设,整个人不由缩成一团。   正此时,有人推门而入。她抬眸看去,是闵危。   “醒了?”   温声询问,没有得到回应,他也只笑了下。手中黑漆托盘中端着一碗米粥和一碟松糕,放在床边的案上,又俯身要扶起她。   在他要碰到她时,林良善挥手推开,躲闪,失声道:“你别碰我!”   这些时日,她清醒时,唯一见到的人,只闵危一人。吃药用膳,全是他在照顾,那时无力,她抵抗不得。可现在,她感觉身体好了稍许,倒能动作。   闵危看她一瞬,道:“看样子,你身子好些了。”   他伸手端过那碗粥,递给她,本凌厉的眉眼微弯,缓声道:“我不碰你,你将这粥吃了。”   “若端不动,我喂你。”   她起身抢过那碗粥,颤着手,兀自吃起来。昏睡大半天,早就饥肠辘辘,她也不管自己的吃相多难看。   闵危坐于旁侧看她。她有一点好,便是身处困境,再难过,也不会委屈自己的肚子。这让他放心许多。   “还饿吗?可要吃些松糕,是临城特有,不腻,你大概会喜欢的。”闵危接过空碗放好,又将那碟子糕点端到她面前。   这些时日,林良善清醒时,会想许多事,随后陷入迷惘中。她不明白为什么闵危会如此执着地,想要她再嫁他,迫着她与他在一起?如今还这般待她,分明前世两人相看两厌。   简直是疯了。   她望着那张沉隽面容,出众至极,眉眼鼻唇,每一处,都无可挑剔。不论地位权势,单是他的长相,轻易就能让女子沉陷。   林良善的视线落在他修长有力的手上,本不该做这般伺候人的事。   寂静的室内,她看着那碟金灿灿的糕点,怏声道:“闵危,你该找个大夫来。”   “可是你哪里不舒服?”闵危将那碟糕放下,忙道。   “你该让大夫看看你的脑子。”   在见到他脸上的愠怒之前,林良善冷笑一声,翻身朝床里侧睡去,不再看他。   ***   从前,林良善在描述各地风情的杂书上粗略见过临城,位于南下海岸,处在梁京以西,虽有大风,却常年温和。   她从未离开梁京城,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宿眠山的影梅庵。外间风光,她也只在山水画和书籍中窥得想见,再听他人说起。   自小,她便想四处游玩,看尽世间景色。可因身体缘故,林原并不允许。   可笑的是,如今她得出梁京城,见到眼前景色,还要拜闵危所赐。   兴许是因气候不适,加之几日前的折腾,林良善的身体迟迟未好全,时不时呼吸不畅。大夫说若再受马车颠簸,怕是病症更加凶险。   “你是闲的发慌,偏要在这里?”   林良善见着桌上摆满的急信公文,忍不住嘲讽道。   她实在不知闵危还专找了一处幽静的宅院居所,好似要在这里久住。可偏偏按着如今的局势,他该忙地脚不沾地。若是这般,也就算了,他还执意要与她住一屋,睡一榻,说是方便照料她。   尽管林良善再抗争,摔了架上桌案的瓷器摆件,最后也只能无奈作罢。更何况外院有黑甲卫看守,她就连出个房门都被监视。   念着闵危先前做的事,夜间,她便时不时咳嗽,故作心痛之状。索性他也只关心她的身体,未多动她。   闵危笑笑,道:“待你身体再好些,我们再动身前往金州。”   他当着她的面,执笔回信给在金州作假身的常同承。   与此同时,梁京却是混乱一片。   太子登基,国丧正忙,各州县起义造反的人,就如雨后春笋,一个个突然冒出来。就连皇室叔侄间也同室操戈,不服新帝统治。偏此时,也不知从哪里传出荧惑守心的传言,百姓愤议,更是让新帝忙地焦头烂额。   若是这些,都还不足乱。   新帝欲杀镇北王二子,派出的人却无一人回来,往金州下达的旨意也石沉大海。他又让人急往镇北王府捉人,却是少了两人,镇北王三子及其生母;   京城中最大的倚靠:江氏。如今也如皇宫,阖府通宵达旦。府中下人急匆匆地撤下红绸,换上白绸,喜事变丧事;   林安之女于婚宴回府后,在雨夜失火中,烧成了焦骨,又是一桩丧事。刑部右侍郎林原状告镇北王二子种种罪行,力谏新帝下旨征讨逆臣闵危;   ……   江咏思已多日未合眼,白色的丧服更衬得他形销骨立,空洞麻木。片刻前,江府众人才将江宏深的尸身下葬。   远处的院子,依稀可听哭泣声。他疲累至极道:“林府如何了?”   学素屏着气,不敢看他,道:“林小姐已下葬。”   江咏思只觉一阵晕眩,差点站不住,学素忙扶住他,哽咽道:“公子,你要注意好身体。若是你倒下,江府可如何是好?”   缓了片刻,江咏思看向窗外飘飞的白雪,捏紧了手中的香囊。   尽管那具白骨右小腿处有骨裂的痕迹,就如她小时为了摘酸甜的青梅给他吃,从树上摔下来般,但他不信。   天下没有这般凑巧的事。   一枝红梅被白雪压断,“啪”地一声,裂在雪地上。   “我明白,你去把朝服拿来。”声音极低。   无论是真是假,他总得见过闵危,才能确认。到时,连同祖父的账也一并算清。 第七十四章   对闵危而言,失去味觉已经成为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除了他自己,没人知晓。   那是在杀了那个肮脏丑陋的富户少爷,逃离严州清水镇后,他一路北上,前往梁京。路途中,衣衫褴褛的他,总是饥肠辘辘,除去装作乞丐沿街乞讨,他还时常去山野间寻些能果腹的食物。   可那年的雪实在是太大了,仅十岁的他,在与一伙人争斗后,还是被夺走了被施舍的一个冷硬馒头。   浑身是伤的他仰躺在蔓野雪地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上方零星掉落的雪花。张口,待一片皎洁的雪花落入,才合上唇,吃起冰凉的雪水来。   太饿了,那次的饥饿是前所未有的。以至于他的神思恍惚,仿若看见了自己的娘亲。   可下一刻,他的娘亲就狠狠攥住了他的头发,将他从雪地里拖起来,尖锐的指甲掐进他的皮肉,面目狰狞地尖叫:“给我起来,去给我报仇。哪怕是爬,你也得给我爬去梁京!”   他的头皮剧痛,脸上又接连挨了许多的巴掌,痛苦呜咽道:“娘,我知道,我知道。”声音中带着哭腔。   他努力地睁开肿胀的双眼,却见到一方幽暗温暖的室内,不是雪地。   呼吸间,是浓烈熏人的药香。   在他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时,门被推开,走进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着灰蓝色的长袍。   老人将几张饼递了过来,和蔼地笑道:“我方才给你诊断脉象,虽气血有亏,但脉象强劲。好好修养,不日便能好全。”   “谢谢。”他诚挚地道谢,甚至要下跪感激这个将他从雪地里救回的老人。   “不必如此客气,待你身体好些,我倒是有件事要你帮我。”   闵危忙不迭地应下,他知晓的,“滴水之恩,该涌泉相报。”他曾从贤书上学习过的。   可后来,等待他的,却是近乎噩梦般的两年。   自喝下老人给的一碗药汤后,他再也不能行动自如,哪怕是指节的活动,都会让他感觉疼痛难忍,更何况是行走。   “这碗药是什么?”他的额上滚落下汗珠,艰难地开口。   是什么?   在桀桀的笑声后,他沦为了传闻中的药人,全因他特殊的体质。   一碗碗苦涩恶臭的药被灌入肚中,全身上下浸泡在如墨的药浴里。他忍受着一次比一次更强烈的痛苦,反复来回,如砧板上的鱼,生死不能。   几时慈目的老人眼中,已然泛起令人恐惧的渴望。   渐渐地,在窄小的暗房中,被不断灌药的他,失去了味觉,再也不能尝到任何滋味,就能作呕的药汤也若无其事地咽下,即便喉咙肿痛。   那时,来给他灌药的是一个相貌精致的女孩。   他两眼无神地望着被封闭的木窗,抬起下颚,乖巧无声地喝下药汤。   醒时,是药物带至的痛苦;昏时,是生母凶狞的面目。   闵危曾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个药庐。他紧闭着嘴,也决计不提自己身上有三生蛊,心中隐约有了些猜测,也怕会遭至更严重的事。索性蛊毒发作,也能掩盖住。   如今回想,他还是记得异常清楚。   一把小刀割开了他的手腕,鲜红的血蜿蜒着,流淌进瓷碗中。道貌岸然的人,将血喂食给了中毒的兔子,然后紧紧盯着它。   闵危看着那只可怜兔子,在见到它恢复生机,活蹦乱跳时,无神的双眸终于有了点光。   血一次次地流淌出,开始进入中毒人的身体中。   他得以从那个暗房中出来,却仍然动弹不得,偶尔得到允许,才能晒会早春的阳光,然后闲观那人拿着他的血,救活了不远千里赶来的伤者。   那天是立春,正是草长莺飞、沿河踏青的好日子。   有人上门求药,一待便是月余。   一处静谧,如世外桃源之地,却燃起了熊烈大火,将几具上好肥料,烧成灰炭泥烬,滋养新生的嫩草。   浓烟滚滚,一个瘦小的人,从即将坍塌的药庐中爬出,姿势奇怪难看。他竭力站起来。   暖春的风中,夹杂着草药混乱的香气,和一声声嘶戾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人,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择手段,自相残杀,无论是何种方面。善意,自此以后,他不再相信。   闵危的目光落在渐好的左侧手腕上,刀刃划过,虽有些深,但好在他的伤一向好得快。船上时,林良善也因和他争吵,而没有注意到。   在昏黄的烛火下,想起江咏思竟是能狠心,给林良善下消愁散,闵危不觉笑了下,眼尾微挑,很细微的神情。   若是前世江咏思能拿出这份魄力来,而不是优柔寡断,与徐幼娇及其他女人纠缠不清,何至于如今的局面。皆是他咎由自取。   神医张松鹤,他这次倒是真的感激他了。唇角的笑意深深,眸中却是寒凉。   回到内室时,已是深夜。彼时林良善裹紧厚被子,面朝里侧,徒留一个后脑袋给他,一句话也没有。   闵危也只无声地笑笑,揭开素净的灯纱罩,把烛火挑灭。待摇曳的火光灭尽,他才把薄纱罩盖回原处,脱去外衫,走至塌边,褪下鞋,掀开另一床被子躺下。   她的性子,他太清楚不过,也不求她能立即敞开心扉,徐徐图之才为正道,逼急了反而适得其反。那些碎掉的瓷器摆件,值算什么,任她摔罢了,总归要发泄出来,闷在心中反而对身子不好。   闵危知晓她装模作样地咳嗽心痛,是不想让他碰她。他可以退步,但也有底线。两人不能分床而睡,更何况是分房。   有些事情,总会被时间磨成习惯。世间夫妻,多是如此。对此,闵危的耐心很好。   寂静的室内,冷月透过窗纸照进来,留下一片朦胧的银辉。他侧首看着蜷缩入睡的人儿,半晌,道:“还没睡吧?我们说会话。”   这般语气,好似真的平常夫妻,在灯灭后的温意交谈。   没有回应。   闵危想从背后轻抱住她单薄的身躯,但到底没有伸手,而是轻声唤道:“善善。”   话音刚落,懒得搭理他的人儿终于直起身。   这些时日,闵危也真如他嘴上说的,不会在行为上强迫与她,反而在言语上得寸进尺。林良善忍无可忍,盯着舒适仰躺的他,气道:“别这样叫我。”   闵危将她身上滑落的绣被拉上些,语气关切:“躺下吧,小心着凉了。”   林良善也只管紧紧抱住自己的被子,瞪着他,正要骂上两句。   “那我要如何叫你?”于朦胧的黑暗中,闵危的声音带着几丝笑,“娘子如何?不若夫人也好,你觉得呢?”   “闵危!”林良善听得这些称呼,身子不由抖了抖,拳头更是握紧。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叫你善善。”   闵危好整以暇地躺着,笑着接过她的拳头,左手掌心牢牢裹着那点微末气力,右手臂却是揽住她扑过来的身躯。   在她开口前,闵危低声道:“这次可是你先扑过来的,不是我。”   温热潮湿的气息落在她的耳际,徒添些许痒意,让她僵住了身体。   在林良善反应过来时,闵危已经率先放开她,并将她按回里侧,正要掖被角,她又挣扎起来,大声道:“滚开!”   这样的话,也只有她敢对他说,且说了无数遍。   他凝着她,俯首,贴着她的面,正经道:“我不是圣人。在榻上时,你最好安静些,别乱动。”   话中有提醒的意味,林良善真的怕了他,便也不动,任他给她掖被角。   在这样陌生的异乡中,她唯一认识的人只有他一人。一面,她害怕他,另一面,却好似只有他可以依靠。   见着她这发怂的模样,闵危觉得好笑,也真的笑出声来。   “你放心,在你同意之前,我不会碰你。”随后她显而易见地松懈了紧张的神色。   闵危复躺回原处,收敛了笑意,这才道:“你若是想念林原,可写信与他。”   这话,此前说过,但当时林良善身子不适,修养了几日。此时闵危的话正中她的想法。   “我带你临走时,留有书信给林原,他知晓你在我这处。你就当报平安,告诉他好了。”   林良善还是默不作声,但闵危知晓她听进去了。   “闵危,你放我回梁京罢。”   长久的沉默后,她终于开口。   但得到的回应却是:“如今外面世道正乱,我如何放心让你回去?你不必担心,我既护你安全,自然不会让林府遭受围难。”   林良善不想再说了,不由阖上双眸。   她正胡乱思索时,又听到旁侧的温柔声音:“早些睡,养好精神。明日临城有花会,我带你去看看。”   快要临近十二月,尽管是在南边临城,却仍有些冷。   屋内生了炭火,暖融融的,就连林良善身上盖着的绣被也是新棉制成的双层。她本睡不着,但半个时辰前喝得药汤作效,她泛起困来。   耳畔传来沉稳和缓的呼吸声。她眸中隐有水意,偏头模糊可见闵危已然入睡,身上盖着一床薄被,乌黑长发规整地散落在枕上。   林良善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身,被子裹紧了,整个人都要塞进去。   不知过去多久,闵危睁开双眸,小心翼翼地转身,在一片昏暗中,静静地看着她沉睡的面容。   先是抬手将她眼角残余的泪刮去,又将再次凌乱的被子整理掖好。   闵危才继续把目光落在她脸上。   他入眠浅,且只需两个时辰,不似林良善身弱,需睡上许久,才有常人的精神气。但想着兴许只有这段时日,两人才能如此躺在一榻,即便是吵闹,也算是夫妻之间交谈感情。   这些是闵危在那十五年的所见所闻。   那些年,床榻上,他始终一个人,没人敢于逾越,睡于他身侧。   她在适应这样的相处,他也在调整过去的既定。   虽大雍多地战乱不止,但临城似乎被遗漏。百姓小声议论着糟糕的国事,却仍举办起热闹的花会。用临城府尹的话说,便是:花会邀请花神娘娘来人间,还可为大雍祈福。   因这冠冕堂皇的理由,下面的官员纷纷应是,四处筹备开了。   临城百姓自然也沉浸在欢闹的节日中。毕竟临城前面还有岭南四洲挡着,再如何,仗也打不到这处。   林良善起时,外侧的榻早凉透了,也不知闵危什么时候起的,去做了什么?合着她也不想知晓。   想着闵危昨夜说的话,在婢女侍候好梳洗后,她也不急着用早膳,去了宅院的书房。短短的道路上,已然见到了四个身着黑甲的守卫,个个面相肃穆,手持武器,站立挺拔。   在看见她的一瞬,皆低下头,就如见到闵危般。   林良善的脸上浮现难言的神色,只好加快脚步。待进了书房,才背靠着合上的门,松了一口气。   桌案上摆放的,多为从各处传来的急件公文,又或有兵书律法。   林良善只匆匆看了眼,就见那些公文外封的州县,潜州、庸行关、金州……溧阳城、庸行关、北疆……梁京。还有一封加急信件,字形不属大雍,但林良善杂书多看,识得那些字,是齐国的官字。   她心下惊愕,闵危现今是与齐国的人接触了吗?   但她在一派深呼吸后,拿起的是梁京而来的急件。她的手有些抖,明知道不是自己该看的,但她想知道如今的梁京城究竟如何了。   信封已被撕开,显然闵危已经看过。她拿出来看看,也不会被发现。   更何况他之前说过:“这世,我不会再欺瞒你任何事。”   林良善看了眼紧闭的门,然后又看窗外无人,终于还是看了里面的内容。   闵危从外回来的时候,先是去了趟书房,被守卫告知:“林小姐一炷香前刚离开。”   他的脚步一顿,皱了皱眉,抬脚转向后院。   说起这栋宅院,闵危前世就在此处住有半个月余。那时魏国疆域多半稳定下来,只余未收复的失地。   以临城为主的沿海州县,联合层层上报,海盗猖獗,恳请朝廷派遣将士前来征讨。   闵危当时正御驾亲征金州,在听取了太尉和剩的提议后,决议战后,一并解决临城之难。可惜的是,他一时不察,被倒齿剑贯入心脏,正逢旧朝余孽作祟,原定的计划有所更改。   在临城的半月,他与近臣商议,一面指挥解决海盗,另一面却远控千里之外的梁京。待将盗匪解决,才从海上赶回梁京,处置前朝余孽及某些不安分的朝臣。   闵危进屋时,林良善还未用早膳,坐在桌边。也不知是不是心虚,她低着头,道:“你用过早膳了吗?”   “还未。”   闵危掀袍坐下,与她用起膳食来。皆是她喜欢的,存在真宁的记忆中。   待用完膳,闵危才道:“与林原的书信,写好了吗?”   林良善想起在公文中看到的关于江家的事,莫名一慌,点头,道:“是。”   额上被一节指骨轻敲了下,她抬起头,正对上他笑意盎然的眼,不觉有些错愕。   “是作甚亏心事了?”他问。   林良善自然不能说偷看了那封急件。她微佯怒道:“我没有!”   “好。”闵危也只笑笑,而后看着她的眸,道:“我说过,我不会欺骗你,也不会隐瞒你任何事。你若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就是。”   这话无疑是表明了他知晓了她的举动,但没有更多的话。   在林良善实在受不了他的视线时,闵危凤眸微弯,笑说:“昨夜说过要带你看花会的,去看看罢?”   好似在征求同意。   有着先头的事,林良善稀里糊涂地答应的。   整个花会中,尽管她还如先前那样不如何说话,但闵危的兴致好似很高,护着她,走过有趣的摊子时,会问她想不想要。   因此,当两人回来时,闵危的手上拿了许多的事物,有吃有玩的,多是梁京没有的东西。   闵危走后,林良善独自坐在窗边,发了许久的呆。   这夜,两人无话而眠。直到林良善入睡,闵危不由叹息一声。   翌日天光未完全亮,院子七分凉意。近侍秦易低头,将急件递予闵危。   “二公子,这是从梁京最新来的信件。”   闵危闻言,只道:“你念,我听。”   这是十足的信任,秦易不明白这份信任源于什么。但自他被这位二公子挑中,做了近侍,他隐约感觉自己的将来命途会不可限量。   早在两年前,他就暗下决心,要为了二公子唯命是从,赴汤蹈火。   闵危有晨起习武的习惯,他细致地擦拭着手中的格弓弓身,神情没有因急件中的内容而有一丝波动。   “怎么,你有话要说?”   在被凌厉审视的眼神看着时,秦易终于忍不住道:“为何二公子会暗中帮助江氏?”   紧握弓箭的手一顿,闵危闭上左眼,将弓弦拉满,瞄准远处的红靶心,唇角扬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悠悠道:“他该庆幸,遇到的是如今的我。”   若按江咏思先前做下的那些事,闵危决计不会让他活到此时,即便这人在前世为魏国政权的巩固出力。   更何况让一个一直觊觎自己妻子的男人活着,实在是他这个身为夫君的耻辱。   可他不再是十七的年岁,早就不再莽撞易怒,会为了一时冲动而做下不可挽救的事情。若不然,早在两年前,江咏思就会身首异处,现在的坟头草都应几尺高。   相反的,江咏思得活着,而且是,必须好好地活着,就如前世般。他早说过,会把这一切都扳回正轨,不同的是,这次,他不再是孤家寡人一个。闵危的右眼微眯,指间松动,箭矢脱离,在冰冷的空气中乍起破裂声,而后牢牢扎进了那抹红,穿透靶心。   他无声地笑笑。   毕竟活人可争不过死人。倒是江宏深有些可惜了。   “我让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秦易不明所以,却不由感到一阵胆寒,低头道:“已经有眉目,那人应该是在城中的山塘街。”   闵危抬眼看了下蒙蒙亮的天色,摘下黑漆护腕,道:“走吧,去看看他。” 第七十五章   和剩今日起了个大早,坐在海边礁石上整一个半时辰。却也只钓了一尾黄花鱼,细小得很,看着约莫三四个月大的样子。   他叹气一声,将小海鲈从鱼钩上取下,抛向翻滚动荡的海面。复取了蠕动青虫,重新做好诱饵,优哉地钓起鱼来。   这次未等待多久,鱼浮沉沉浮浮。瞧着,似有大鱼上钩。   和剩不由面上一喜,小心地收着鱼线,担心好不容易钓上鱼跑了。是一条海鲈,个头比先前的黄花要大了许多。   他正盘算着要如何料理这鱼,却有沉重脚步声自后而来。   “先生这鱼倒是不错。”   和剩不由抬头,看向来人。这人面容若秋霜冬雪凛冽,身姿似岩岩孤松挺直,着了一身鸦青色暗纹窄袖长袍,未束冠,年岁不大,却无故携来无形压迫。身后还跟着两人,皆着黑甲。   他低头将鱼放进一个破烂竹篓,拿起鱼竿,欲离开。   闵危面上带着尊崇之意,双手抱拳,作了一礼,恭敬道:“还望和先生原谅,是小辈擅自让手下查寻先生行踪。”   彼时林良善的身子扛不住海上折腾,只能停靠沿岸州县。之所以选择临城,不仅是该地较安全且近,要方便许多。还有另一个缘由,便是和剩在此地。   前世,闵危得以谋逆造反成功,改换大雍为魏朝,还要多靠身边的谋人将士。后来这些人,也多拜官授职,成为新朝的能臣。   再次重来,他自是要召集旧部,为将来做好谋划。如今才得召十之六七。   和剩前世为他之军师,后拜职太尉,属三公之列。只这世事变动,闵危才按着忆中所得,提前来临城寻人。   “你是何人?”   闵危闻言,看着面前年过四十之人,沉声道:“家父方于三月前,为国命丧金州。”   和剩不由眯眼,一字未说。他将鱼竿搭在肩膀上,提着竹篓,迈大步走了。   秦易望着走远的人,对仍立在原处的闵危道:“二公子,这要如何是好?”   “无妨,明日还来此处就是。”   前世闵危为得和剩协助,曾舍下颜面,访问月余。对于此等有才能之人,他向来不惜时间。   “可明日他不一定在此处。”秦易疑惑。   闵危看着翻涌的波涛浪涌,平静道:“他会来的。”   林良善正坐于菱花镜前,望着昨日买的两个小木偶,一男一女,临城特有的,用于栓系双方情缘。忽而听得外间声响。抬眼望向窗外,就见是归来的闵危。   她也不问他去了哪里,连多余的眼神都没一个。   闵危挥手,让侍弄的婢女退下。他走过去,轻柔执起她散落在后的发,道:“你今日想出门逛逛吗?外间热闹得很,花会还未结束。”   他的动作轻柔,指间的发顺滑。透过面前的镜,闵危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神情,倏然笑道:“我给你梳发吧。”   “不用。”林良善脸颊抽搐一下,断然拒绝。   但显然她的话没有用,闵危已经拿起状台上的木梳,正欲给她梳发。   林良善一下子站起身,挥手打掉他手中的梳子,细眉紧皱,唇角也抿直了看他。   “闵危,你别太过分!”她仗着是白日,怒道。   闵危眼中的笑意未散,看她一眼,便低身捡起那把桃花木梳,放置在妆台上,轻声道:“你不愿意就算了。”   他还未来及说自己梳发的技巧很好,虽是自夸。   坐于旁侧,在林良善梳妆时,闵危凝着她仍有些泛白的病容,主动说道:“你与林原写的信已经传往梁京,想必不用多久,他会回信过来的。”   她垂着眸子应道:“嗯。”   又是沉默,直到两人一同用早膳时。   窗外有些冷风吹入,微翻她耳鬓的发丝。侍候的人早已退居屋外。“你不必等我一同用早膳。”她蓦然道。   这许多日,林良善起来时,闵危都已不在。问过身边的婢女,才得知人早在三个时辰前起了。可每次,他总能赶回来,同她用早膳,尽管此间过程,两人少话。   两人前世自是没在一起用过膳,算起来,新婚洞房那次倒算勉强。其余便是镇北王府每月的宴聚,不过都是一伙人。更何况是这不上不下的早膳。   林良善心中不知什么滋味,总归让她难受。   这些时日,闵危待她,与从前有许大的差别。即便她发闹脾气,他也没再回怼。   这样的生活好似再正常不过,但林良善时常觉得喘不过气来。这些全不是她想要的,而是他强行给的,却逼得她不得不拿着。说不准,慢慢地,她会沉浸其中,接受这一切,还要感激他。   她不是未经世事的女子,不知这样的路数。   林良善甚至不愿去深思,闵危如今这般待她,与她从前待江咏思有何区别?   她不会真的为了回到梁京,而不顾自己的身体,设法逃离。那些话本中的故事,也只不过无聊打发。她自嘲也没有那些女子的本事,即便有,若是真的那样做,闵危会如何?   林良善不敢接着想下去。她清楚地知晓,他并不是一个真正好脾气的人。   争吵时的口不择言,确与实际不大相同。   可她也不愿在受着他暗中的、细水长流的好意。   闵危听得她的话,用筷给她夹了一注鱼肉,只道:“可是我回来的晚了,若是你饿了,便早些用,不用等我。”   他明知故问,也在颠倒黑白。分明是掐着时辰赶来,却说是自己的过错。   “我饱了。”令人噎得慌。   林良善时常觉得和他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干脆闭嘴了。   可想着婢女的话:“小姐,公子是特意回来与你一同用膳的。”到底是他派来的人,全是想着他说话,又气闷地很。   闵危放下筷子,见对面碗中还余半数的粥米,皱了下眉,却也没说什么。   在婢女撤下残食后,他又吩咐了句:“让厨房做些松糕来。”   甜而不腻的糕点,她好似喜欢吃些。闵危注意到。   她坐在小榻上,胡乱翻着一本杂记,关于农事的。本就没多大兴趣,还因对面坐了一人,更是难坐。   待闵危将秦易送来的公文处理妥当,已是半个时辰后。   他看了一眼那书的封面,原严肃的面变得轻松起来,有些年少人的生机,笑道:“你若是无聊,既不愿外出,我们下盘棋如何?这书就不必看了。”   积微居中的书,多为游记话本,言的是有趣好玩。她哪里喜欢看这种务农生产,多半心不在其上。   “我想看书。”林良善拿书隔开他的脸,道。   正此时有人敲门,是秦易的声音。   “你倒也不必在这里,去忙罢。”   在他开口前,林良善率先赶人。   “好。”闵危本欲摸摸她的脑袋,却止住手,想起什么,道:“等会会有大夫来此,为你查看病情。”   “嗯。”极冷淡的声音,表示知晓了。   待人出来。   秦易自然察觉到了落在他身上的冷视,忙道:“二公子,是青姨娘又闹了,小公子让我来找您过去。”   闵危微弯的唇角扯平,面上笑意尽失。   另一处临街小院。   本是镇北王妾室的凝青,在得知自己的夫君被敌砍成两截,身死金州后,是恸哭了一场,差点气厥过去。待被下人灌了药醒后,又是哭得不能自已。   王妃叶氏同众多后院之人,都在待闵戈的尸身被运回梁京,好办了丧礼。府上早挂了白绸灯笼,阖府哀悼。   凝青自是抱着自己儿子,每日流着泪絮叨,十分担心今后生活。   可是闵戈尸身迟迟未回,等来的却是猝然返京的闵危。是时,等凝青听到闵危大闹江府婚宴的下一刻,便被人敲晕了。连同亲儿闵容,一同上了贼船。再得知绑了他们母子的是方被寻回府三年的遗子闵危,是吵闹着要见闵危。演变愈烈,是到了这处小院之后。   什么都不知,便脱离了原先日子,让她更加惶恐不安,隐有癫疯之症。   闵危到前厅时,那里已然有一人,颇有些坐立难安。   “二哥。”闵容听到身后动静,忙回过头,面上担忧未散。   距离上次两人相见,已有四五日。   “你找我何事?”   闵危本就不是什么善人,还多管他人死活。但闵容是必须要随他前往金州,若留在梁京,只会和其余人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后边的院落隐约有发狂的尖叫:“闵危呢?闵危呢?”   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定,闵容俊逸清朗的面,落着沉重,倒有几分后来的样子。   闵危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父王真的是被敌军杀害的吗?”闵容捏紧了拳,直问,眸中是窜动的火。   只欠缺世事历练。   闵危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了,话中却有哽咽难声:“是。”   “真的?”再次发问。   这回,闵容直视着他这个所谓的二哥。自闵危被寻入府,待见此人,他就觉不对。   闵容说不上哪点不对,但他一向对人性敏锐。这些都是他自出生,在那方尔虞我诈的王府后院习得,只不过平日都被他表面的嬉笑爽朗掩盖,也少有人对他设防。   到底是生身父亲啊。闵危心下讥笑,面上露出些许惨白之状,艰难道:“倒不全是。”   闵戈,是死得其所,诸多人都期盼着。   他将那些事实说出。   闵容的脸色一瞬白了,不可抑制地后退两步,道:“怎会如此,明明父王是为国尽忠,才战死沙场的。”   “闵容,你现今该明白了。”   “可为何只带了我和阿娘离开?”他的声音有些钝,失了少年气。   闵危转过身,看着滴落在院中黄木香叶片上的雨水,细窄的眼皮沉了几分,低声道:“你就当是我还你的。”   闵危回来时,冬雨是愈发大了,天色阴沉。即便撑着油伞,肩膀处也湿透了大半。   外屋内,他未换下外衫,便问等待已久的大夫,问道:“她的身子如何?”   大夫正偷眼看面前的男子,却不期然对上他的冷目,瞬时,竟是想下跪。他赶忙移眼,又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有些结巴道:“夫人,夫人的身子仍有些发虚……但,但也是娘胎带来,还需时时注意才好。”   说罢,又习惯地摸了把花白胡子。   正此时,却听到一问:“孕育子嗣可会损害她的身子?”   大夫是临城边村最出名的,擅治妇人病症,探查病情时自是知晓这些。   这下,六十多岁的老大夫更是冷汗直冒,却是在收了巨额诊金后,不得不说:“令夫人的身体恐难受孕。”谈何孕育子嗣之后。   在秦易将人带出后,屋内只一人站在窗前。好半晌,闵危才不觉闭了闭眼,面色无异,和日常一般。   夜间,林良善始终等不到闵危回来,加之外间的滴答雨声,用过药后,入睡地很快。   正睡得朦胧,耳边乍起惊雷声。她不由睁开了眼,一副惊吓之状。   随后,她便见到侧坐在床榻边的闵危。白紫色的雷光透过窗纸,映照在那张锋利沉隽的面容上,莫名显露出妖艳惑人之色,根本不似往日。   隔着一层海棠色软绸单衣,他的右手掌正贴在她的腹部,掌心的热意正源源不断地传来。   林良善瞪大眼,先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大力挥开那截手臂,惊道:“你做什么!”   这场景不说十分诡异,但让她极度不适,尤其是见着他脸上似有似无的笑。再合着一阵阵的雷声,让她无端悚然起来。   闵危垂着眼睫望她,似平常,叹气道:“你睡得熟,被子落了也不知,要是着凉可如何是好?” 第七十六章   前世,早在那次中秋宫宴的荒唐事后,闵危就派人去查了有关林良善的详事,事无巨细,都一一清楚。自然也是知晓了她是林安之妻生产时遭遇意外,难产生下不足月的亲儿。   林安之妻因血崩难产而亡。那时,尚且在西北守疆的林安听闻消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回,却也没见到亡妻最后一面。   只有一个瘦小不堪,比巴掌大些的孩子,青紫着皱巴巴的脸,哭不出声来。正是夭折的前兆。   埋葬亡妻后,林安自承起照顾了襁褓中女儿的责任。虽有军务在身,他却是把上奏朝廷,望留他在京城中,不断托人去寻能治小儿弱症的医者。   圣上怜惜,遣派太医去了一趟威远将军府。虽在太医诊治后,女婴的病症有所缓解,却是无法根治,嘱咐只能好生娇养着。   这自娘胎中带出的弱症,此后便一直跟着林良善,以至于在府上众人爱护下长大的她,性子愈养愈娇,一点委屈事都能让她有比常人更大的反应。少有人受得了她的脾性。   只是这份惹人嫌弃的小性子,在她嫁给闵危后,是逐渐收敛起来,不敢再如从前般放肆无忌。   女子嫁人后,自然而然地,便要谈及到孕育子嗣。更何况那时闵危的身份是镇北王世子,上至宦海朝野,下至王府后宅,明里暗里,盯着他的眼睛不知有多少。   林良善与他的婚亲源于一桩丑事。轰闹的婚宴上,他强压着她行完夫妻对拜之礼,令一众观礼的人目瞪口呆,瞬时安静。这其中,也不乏看戏的人。   无论是来此哪方,出于何种目的,闵危自看在眼里,却也不在乎地笑。至于林良善是如何心境,他也无所谓了解探知。   婚宴过后,闵危无事不入积微居。有需要她出面的事,或宴会,或每月适当几次的夜宿,他才会去寻她。有时也能见着在那方碎花小院玩闹的两人。一见着他,那两人立即不约而同地噤声。   “二哥,我先走了。”说罢,小少年便一溜烟地跑了。   独林良善一脸冷淡地看他,无甚情绪道一句:“这次又是何事?”   提及子嗣一事,最早是在庆历二十六年的年末,十二月三十一。同时也是她的生辰。   在王府每月的聚宴上,女人们的七嘴八舌,全是关乎林良善嫁入王府一年,却还未为闵危诞下子嗣,甚至毫无孕子的征兆。   她的脸色一瞬间苍白暗淡,动弹不得。   谁说了句:“是啊,耽误不得。这都一年了,肚子也没个动响,莫不是个……”   闵危用力掷筷与瓷盘上,止住后方之话。   散宴后,明亮火光下,外间的雪簌簌地落着,他莫名烦躁不已,终是放下手中文书,前往积微居。   她喝酒了,且醉地不轻,连他是谁都没认出来。   他再次被她当成了江咏思,是一点记性都没长。   闵危仍记得很清楚,那个如蜻蜓点水的吻。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的主动,却是在醉酒时。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不知所措,索性她也忘记了就是。   待他出了那方院落,闵戈身边的人就已在外等候多时。   “世子,王爷正在书房等你。”   至今,闵戈的冷笑仍在耳边:“你这是娶了个祖宗回来供着?她的身体不好,怕是不能替闵氏延续香火,既不愿休妻,不若我再给找两个貌美的给你做妾。若让子嗣断在你这处,我也算是罪大恶极了。”   闵危那时只低头道:“父王,是我之问题,并非她。”   “你?”闵戈的视线在他的身上扫视,随后肃着脸,道:“明日倒是要给你找个大夫好好瞧瞧了,若真有大事怕是这个世子要换个人做了。”   怕是不行要是你,闵危心下嘲讽。   年幼时,在见过生母的放.荡行径后,他甚至已失寻常男子对女子的情.欲。更何况,此生令他最为恶心的,就是自己得以存活,还是靠着生母那些惑人的“本事”。连着体内的三生蛊,亦是。   外出宴会,或遇女子妩媚动人、清纯丽质、端正大方……全然是他见识过的把戏,甚至还比不上那些。   在闵危眼中,她们披着如花的面皮接近他,或是官家小姐,又或是青楼娘子,亦还是……间夹好似不是故意的撩人举止。不过都是带有目地。   若他没有当时的权势地位,那些女子可还会上前?   最经不起考验的,便是人心,因它趋利易变。他也是这般人。   闵危自记事起,就不信真心这种受人渴望的玩意。他之所以娶林良善,确是真的需要一个世子妃,而她正撞上了那场赐婚宫宴。那也怨不得他了。   留着她的性命在,不过是看她蠢笨,掀不起大浪来。只要听话,他自会护着她,也会应她的心意,不让他人去她的院子叨扰,解决其余他事。   至于子嗣,闵危更是并未多想。   不远千里,一次次快要踏上黄泉路,进了阎王殿,见过“善意”的人心,忍受诸多苦楚,才得到梁京城。繁华热闹的京城暗藏刀剑阴谋,却也是通往权利的道路。   若说一开始,闵危被寻回王府时,确抱着为在噩梦中不断纠缠的生母复仇的遗愿。可到了后来,他的所作所为却藏有另外的野心。   在享受着镇北王府带来的权利庇护时,他渴望得到更多的权利,把更多人踩在脚底下的权利。   走的每一步,都是精心算计。尤其是得知闵戈有意谋反时,闵危的狼子野心更是膨胀到前所未有的地步。身体里的热血翻滚,神经紧绷却是兴奋不已。   世子妃,是顺势而娶;子嗣,倒也不必。   林良善身子有亏,难孕子嗣,他也无波动情绪。若是将来得偿他的贪欲,这些全然不必操心。   即便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但闵危毫无动摇,仍坚定地践踏着累累尸骨,听着哀求哭嚎,朝人世间权利的顶峰爬去。   林良善瞪他一眼,拉紧被子,往榻里侧移动。心下又自骂,怎会睡到外侧去。   她翻转身,面朝雕刻戏水鸳鸯的黄花梨床纹。看着闹心,又紧阖着眸,听着外间的雷声。   林良善自小便怕打雷,若有雷雨天,红萧必是与她一同睡得。可方才闵危的神情比这沿海惊雷更让她惧怕。   冬雨声大地掩盖住身后人的动静。   待闭眸内的光昏下来,外侧垫褥有轻微的塌陷。   “睡吧,我在此处。”温声语调,却清楚地在雨声中传达到她耳中。   这夜,在林良善入睡后,闵危却清醒异常。极平静地看着她睡熟的背影,侧耳听着窗外雷雨声,置放在被面上的右手缓慢地合拢,似攥住方才的余温。   闵危确实动过与林良善成就夫妻之实的想法,若是两人能有子嗣,便能让她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安分地待在他身边。此后,两人之间的是非恩怨,总会被时日磨去。   侯爵之家,多的是此类。   但他未如此做。   闵危想得出千百种手段让林良善收起她的利爪,温顺地,如那些祈求他爱慕的女子一样。哪怕拿出前世十分之一的狠厉,也足以让她屈从。   她的性子虽烈,嘴上争骂地厉害,但那些年也学得审时度势。若再触及身边之人,更不敢再抗衡。   但这般做的后果,大抵会比前世更加严重。且闵危也不是如外皮的年岁,活至三十五,历经人世种种,权衡利弊以子留母后,也暂消了偏执行事。   现今,凡他目光所及,她皆为自由,而非一方限地囚牢,这是他最大的让步。那些曾说出口的狠话,也只吓吓她罢了。   闵危早知以林良善的身子,孕子困难。今日请大夫来此,不过再次确认,是有其他想法。   翌日晨醒的早,床塌外侧又是凉的。   林良善状似无意问道:“他去哪里了?”婢女好似很高兴,却挠头道:“不知。”   她望着窗外的淡蒙天色,与梁京很大不同。同是冬月,临城暖和许多,不似北方京城寒冷。院里一棵叫不知名的树还有翠叶,旁边则立着黑甲的守卫。   她眸光暗淡,不知晓还要在此处待多久。   那日江府婚宴,突至皇帝薨逝的消息,混乱一片。臣子们是跟在太子屁股后面,火急火燎地赶往皇宫。家眷则是坐车返回府上。   林原得了黑甲卫的传讯,将尚着大红嫁衣的林良善带回。马车上,他好一通安慰伤心不已的她,却心有怒火。   可骤然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林原无法都顾忌到,也只能在吩咐府中人看管好林良善,往皇宫去了。   他心急如麻,虽忧心今后朝局变动,但更担心林良善的状况。无奈分身乏术。   皇室之中,也乱成一锅粥,竟是有起兵之乱。本顺位的三皇子被其六弟夺了太子之位后,更是趁机,连同胞弟七子带兵围了内城。   太子大怒,幸而他早在一众皇兄皇帝之间安插暗探。   虽费了气力,血染红了内城池,但也算控制住了局面。这其中,禁卫军统领当属立得大功劳。   林原等臣子被留至外廷,方宣了圣旨,传位于太子段治后,不由松心一瞬。   却在下一刻,有内臣太监来报,说是:“林侍郎,不好了,林府着火了,好大的火!”   林原蹬时呆滞住,却极快反应过来,在得了太子通令后,拔腿跑向宫门,又不断鞭打马匹赶回府上。   刺骨寒冷的冬雨中,那方院落燃起熊熊大火。即便雨水浇注倾灭,也仍挡不住蔓延的火势。他疯了般要跑过去,却被张管家、陈娘等人哭着拦住。   “公子,你可别进去,火这样的大!”   “别去!”   “公子,求求你了!”   ……   烧毁的仅林良善的闺房,连同树木围廊。雨水冲刷了最后的灰烬,连同里面的两具白骨。   林原是狠狠捶打自己,甚至于跪地不起。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是悔哭一场,嘴里不断念着些许什么,显然是神志不清了。   此时,林原紧捏着手中的信,用力地,似乎下一刻要撕了它。   他的脸色极其难看,盯着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一个个看过去。胸脯起伏不定,是气极了,也夹杂着无限的担心和后悔。   “哥哥,我很好,现在沿海临城,你不必担忧……”   那几日,他神思恍惚地处理着忽来的“伤心事”,等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自己屋内,却发现了一封密信,外写四个锋利遒劲的行书:内兄亲启。   林原是眉心直跳,待拆开那信,看了其中内容,是立时一拳砸在桌面。巨大的响声,指骨也红了一片。   “既是你有违约在先,善善我便带走了。将来,必然是有事要麻烦内兄你了。”   短短半月,新帝登基,万事正忙,林原就以亲妹不堪大婚其辱、命丧大火的缘由,上奏征讨逆臣闵危。还是受这贼子的威胁。   林原再见着书信中的安慰措辞,是恨地咬紧了后槽牙,握紧了拳。   闵危究竟要作何? 第七十七章   自闵危带少许亲兵离开金州之地,便是常同承在城属内替代于他,暂管此前攻打下的城池,并兵训将士,以为将来行事做好准备。   此事,只有少许人知晓。这些人,自然是闵危极其信任的人。   初听林良善将嫁江咏思的讯闻,他虽是气愤非常,但非直往梁京城而去。在极快的思考后,他是做了一番部署。   金州临近南疆,多的是凶蛮之人,打仗一向凶残,屠城之举多为,老幼妇孺也不放过。世人多称为“南蛮子”。这点,闵危前世便已经领教过。   虽是在两年内攻下十之七八的城池,但那些原本驻扎的将领似是看他年岁小,资历浅。表面上是服从他的管治,却时不时会找茬闹事,其部下的兵员更是相互斗殴,浑然不像正军。   闵危原打算闵戈死后,将兵符拿到手,对这些人采取些手段,好早日为他所用。   却正在此时,被千里之外的婚事打乱。   常同承混迹江湖十余年,多会奇巧淫技,先前的人.皮.面.具便是其中之一,可任意扮作他人,且身形声音俱无异样。即便是亲人在前,也认不出真假来。   前世闵危自拿了这路数,进了那时同是叛军的牧王敌营,斩杀牧王,取其首级,又带兵收编了其部下十万。   常同承两年前,与闵危来了金州抗敌,也是渐识其野心。他得了暗令,模样姿态全仿,是做了个全套。可即便再像,又能得远处传至的指令,此法也不能长久。   眼下,金州是出了乱子。   隔着一条蜿蜒明河,对岸潜州冒出了所谓的正义之师,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应和不久前砸落在其地的陨石,大肆状告天下,这是上天要灭亡段氏皇族的征兆。   所谓正义之师领头者,也是闵危前世曾交手之人,名薛照,擅兵法计谋,本家被派潜州百年,深扎大雍南方,有千百能人门客为其出谋划策,更有富财供应征战,实为一个难缠的对手。   目前,薛照正欲率兵渡河来,起兵燹之祸,抢占金州之地。而金州内尚未收回的三两城池将领也有意薛照招降。至于其余将领,更是人心难测。   偏此时,新帝误以为闵危已回金州,是派人无数的暗探前去,要杀人,夺了兵符。倒还未挑明了,还让各地之人以为闵危还未大雍效力,兢兢业业守卫金州。   常同承是应对困难,又忧心如此下去,怕是两年功劳心血都得费尽。心下自然是暗骂了那林家小姐偏在此时出事,却也急慌地去信请示下步该如何走。   闵危得了其信,手抵着下巴,神情淡然,并未立即回信。   翌日,是再次前往山塘街拜访和剩。如此往来,已有六日。   这六日,和剩在钓鱼的时候,闵危自持了一鱼竿,在他旁侧,也钓起鱼来。两人相安无事,也没有任何的交谈。   第七日,在钓上一条肥长的黑鱼后,把鱼放入竹篓,和剩终于转头,看向仍安静钓鱼的男子,道:“这样是钓不上鱼的。”   连续六日,鱼钩上都未放饵饲,就这般直亮亮地想让鱼咬钩。   “不试试如何得知。”兴许是近两个时辰未说话,闵危的声音有些沉哑。   他手臂不动,仍保持着姿势,似是思考几瞬,微微笑道:“和先生可听说过姜太公钓鱼?”   这话是意有所指。连续七日,他要钓的便是和剩这条鱼。   和剩并未再次刮饵料,也未收拾东西起身离开,仍坐在一方礁石上,看着远处平静的风浪,道:“你是如何得知我的?”   和剩今岁四十三,年少时曾跟随百年前就闻名天下的清道子,做其关门弟子,习纵横军事之术。而清道子,又曾是围棋大师北厝的师弟。论起来,这三人的关系匪浅。   只是和剩理念并不为他人有识,再加上其本人颇有些心高气傲,也不愿为那些俗人所用。   学成之后,便隐居在南海临城,在此处贩鱼为生。每日天尚黑,便到海边钓鱼。午时贩鱼,若卖尽,拿了银钱买酒吃;卖不完,便提着余下的回茅草屋吃鱼去。   他自认为这天下间,无人知晓他在此处,也无人知晓他的身份。   可这尚且未及冠的少年是如何得知的?   “家父方于三月前,为国命丧金州。”由此可知,他的生父该是那战功赫赫的镇北王闵戈。   和剩想到此处,是不由鼻孔嗤气一声,显然是瞧不起的。   闵危并未立即回他的话,反而站起身,自身后秦易手中拿过一本破旧不堪的书,恭敬地低头,道:“和先生,可先看过这书。”   那书的封皮已是模糊不清,甚至有些油渍泼在上方。依稀辨认,却也能认出几字,正是《《百变效古棋谱》。   “这棋谱怎会在你手中?”   和剩惊愕地捧着棋谱,珍爱的鱼竿掉在地上也不管了。他小心翼翼地翻动里面的书页,一页页地看过去,仔细非常。   闵危站在旁侧,唇角微翘,道:“偶然所得。”   因有着真宁记忆,闵危倒是清楚地记得那时林良善与“他”夏日下棋时,旁侧摆放的棋谱,这些都存在他的脑中。棋谱并未同那件大红嫁衣烧毁于大火中,是被一同带出来了。   他当然知晓这本棋谱前世是通过闵容的手,到了莫岑手中。这世怕是不能了。   和剩并未翻完棋谱,是到了一半的位置,就停下手,似是犹豫不决。   “和先生若是喜欢,我可送予先生。”闵危再道。   “不必。”和剩这回是将棋谱递回来了。天下间从未有便宜事,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如今朝局动荡,这人找来此处,又是这般举动,目的可见。   闵危并未接过。笑意收敛了,微眯着眸,唇角也扯平,淡声道:“和先生,俗话说的好,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若非经过前世,闵危兴许会被这人的拒绝有些无措。但此时,却不会。   “和先生隐居临城十年之久,虽以渔为生,但也常观四路消息,暗查明主。否则,多年苦学岂非如粪土般不值。百年之后,又会有谁记得先生之名。青史垂记,必不会有先生,或许有游历天下、桃李满园的莫岑一席之地。”   这般才能之人,虽是隐居。但自古以来,文人雅士,心中莫不有名垂青史的想法。更何况和剩也不是真正的隐士。   至于后面的激言,是他知和剩不喜莫岑举行,不该将所学大肆教与学生,而是该挑两三优秀学生传授。当然,这只是一点,两人的不对盘,还有许多。前世,自将莫岑请下山,两人就没少在朝堂之上起纷争。   闵危又有些歉意道:“也不知我这番话是否打扰先生?”   不知何时,平和的海风有些急呼,浪花拍打在脚下的礁石上,溅起无数的水珠,又被风裹挟着吹向岸边之人。   好半晌,和剩转身看向他,质问道:“你的意思,该你是伯乐?”   他将闵危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嘲笑道:“不过是一个未及冠的孩子,也敢口出狂言。”   闵危道:“大雍太.祖当年起兵时不过二十,于三十岁时打下了这莫大的江山,于三十三岁时拓宽海域,往来海外各国邦交,于三十六岁带兵攻打南疆,分得如今的金州之地……而在此中,始终在其身边,为其筹划之人,却只一人:贺明远。”   “我的年岁虽小,和先生又岂知,我今后不会有大作为?而和先生,又不会成为和贺先生一样的人?”   这话说的有几分狂妄,但闵危的神情却是谦逊。   他又低下头,双手抱拳作礼,道:“还望和先生能助我,将来必不会亏待先生。”   和剩面色不显,闭眸不言。   闵危又道:“现今大雍二十三州,已有十三州发生兵乱,百姓多流荡而亡。这几月,北方之地,尤其是北疆,已有五万之数冻饿死。我曾观清道子所著《民论》,言说为君者,该为民所为,而非竭民之力……和先生,该也听说过?”   和剩虽有功利心,却也有忧民之心。   这又是一个漫长的等待,待到了午时的冬阳晒将过来,落在两人身上。   “你是何人?”   与七日前见面的第一问一样。   但这次,闵危笑道:“我是已故镇北王二子闵危,现据金州之地,欲自南往北,攻占之。”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闵危并未打算在临城待上多久,算算日子,该有九日之久。明日便是第十日,既然和剩愿同往金州,自然是立即动身的,最好今日日落前。   金州那处,尚且有许多事处理,耽误不得。常同承也挡不住多久。   再者,从临城往金州,还余一千五百里。若是乘船渡海,倒是快些,只需两三日;若是走陆地,则需四五日,还多有麻烦。   闵危自是想渡海往金州,可虑及林良善的身子,不由皱了眉。   这般想着,在将和剩带去闵容所住宅院,交代清楚,安顿好了。正往目前所居而去,远处却急来一人。   “二公子,不好了,林小姐昏过去了。”   那人话音未落,就见面前之人脸色剧变,瞬时绕过他跑地飞快,哪里还有前刻的淡然从容。   闵危回到后院时,尚不及喘上一口气,就奔向榻边。青纱帐半帘开,她就那般虚弱地躺着,本就白的面颊更显苍白无力,杏眸紧阖,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他狭长的眸中蕴着冷怒,声音低沉,质问眼前跪地的婢女。   婢女瑟瑟发抖地跪着,浑身流着冷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旁边还坐着个大夫,也是低着头不敢看他,简直坐立难安。   闵危只觉肺腑之间,一股怒气不断冲撞着,紧抿着薄唇,一语不发地俯视着。   “是,是方才我陪小姐出门时,没,没看好小姐,让她吃了烤蟹饼。”婢女说完,就不断地磕头。   螃蟹,是寒凉之物。来了靠海临城,闵危还特意同厨房吩咐,要注意温和饮食,万不能做带寒凉之食。却未料到,一次出门,竟是吃了那童叟无欺,带着满满蟹黄的烤饼。   闵危听此,紧握的拳咯咯作响,到底对身后的秦易道:“把她给我带下去……”   只是话未完,那榻上的人就睁开了一双明眸,偏头看着他们,最后目光转向那个怒气丛生的人。须臾,异常平静道:“是我自己要吃的,不管她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过渡章,和剩是后面一个很重要剧情的人物。 第七十八章   林良善并非什么事情都不知晓。尤其是在看过书房中那些急件公文后,她心里更是清楚地很,闵危并不如表面般轻松,尚且有许多事需要他决断处理。   且因她不愿与他说话,他便时常挑起话头,想让她说上三两句。前两日,闵危便说起了来临城的目的,是要找寻一个叫和剩的人,自然谈及前世的事情。   林良善不想听那些事,只觉听得越多,他们之间的纠缠越深,他就越不会放过她。   她只道:“我困了。”   身后的声音便断了,随后很轻的一声:“歇息吧。”   如今在临城已住有九日,恐怕很快,和剩便会被收服吧,她就不得不随着他们去金州。   可她不想去。   金州在大雍最南,去了那处,意味着她将离梁京愈远,不知晓会遇上什么。在临城,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闵危,若是到了金州,恐怕更是如此。   林良善厌恶这种感觉,就如前世在王府后院时,她毫无任何言语的权利。只能依附于他,凡事听他安排。   且自闵危在她那夜烟火阁楼下对她坦明身份,这种感受是愈加强烈了。   若说前世两人出现口角之辩,闵危也多半不会如何,毕竟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在我动休妻的念头前,你就给我安安分分地做着这个世子妃。”   她自然会安分守己,他也不必来找她就是。   只是这世却不同了,林良善委实不知道闵危抽了什么疯。她并不认为前世自己死后,孟蕙说的那些话,会让闵危动容。然后他后悔地想要弥补她,想要补上那份亏欠,不惜放下曾经桀骜阴鸷的姿态,待她温柔。   林良善知晓自己是如父亲所说的一般笨。那些年,闵危有时也会骂她是傻的。   她确实不聪明,也多不明白那些弯弯道道的人心肠子,似乎那些人的每句话,都是暗含目的。   有时候林良善也会不明白,当时的自己只是想嫁给江咏思,一辈子做他的妻子,待他好,与他白头偕老。可为什么后面会发生那样多的事?直到让她陷进那座偌大的王府。   一开始,她不满那样的结果,时常争闹不止,想要与闵危和离,因此着了他人的阴谋,给闵危下毒以求和离书。   佛堂中,苍白着脸,却仍架着高姿态的闵危斜睨着她,道:“怎么,你是要饿死自己吗?”   那时,林良善饿得两眼发昏,却固执地两日未用饭。她心中担心不已,怕闵危被她毒死了。   当她看着装满饭菜的食盒,其实很想对他说:“对不起。”   同时,她心中松了一口气,甚至借着这个机会,让他休了她。   林良善不在乎了,她再也忍受不了在王府中,受着各种的嘲讽冷笑。在此不久前,那只白猫更是被太子段昇摔死在墙。她又被人议论,是她指使猫取抓徐幼娇的手,因嫉妒仇恨。   她想回自己的家,想回去找林原了。哪怕是被休弃。   “即便我休了你,你依然走不出这里。”他说。   可还没能等闵危休她,林原就被定了通敌的罪名。   就像天真的塌下来般。她泪流满面,昼夜未眠,焦急地在闵危的院子等他回来,却始终不见人。她枯站了一夜,然后外出寻他,却是在那“销金窟”香乐楼。   在忍受着那些花娘的言语嗤笑时,她苦苦哀求他,求求他救林原。可他没有一句话,就那样懒散地半侧着脸,最后浅笑道:“抱歉,我无能为力。”   可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流着泪下跪,给他不断地磕头,直到额前出血。   当时的闵危,是在做什么?是与那两个花娘调笑喝酒,无动于衷地看她。   林原最终被流放宿州,本就凋敝的威远将军府彻底没了。   那夜,林良善哭地几乎断过气去。   闵危半夜到了积微居,精致的锦袍上还带着酒水和脂粉混杂的气味。他倒是在那时装模作样地轻拍她的肩,似笑道:“林原被流放宿州,也算是保住了性命,这是值得高兴的事,你又哭什么呢?”   自那之后,林良善的脸上不再有任何的情绪,每日淡着一张脸,没有喜怒。   她不再和他争吵。   直到那晚夏,她闷热难眠,在林间瞧见了闵危痛苦不堪地倒地不起。那刻,她真恨不得他死了才好。   可她还是去叫人了。   后来,也不知闵危是不是要封她的口,说是已经找人在宿州暗中照顾林原,不会让他受到虐刑。   时隔几个月,林良善会从闵危那处得到自宿州来的信。也是从那时起,她不再想和离的事,也不再憎恶闵危。甚至在那两年,她知晓了那些在侯爵之家后院发生的龌龊肮脏之事,也知晓了一些朝局上的事。   兴许闵危那时并没有能力帮她,是她强求于人了。   她竟对他后面的所为生出几分感激。   也是因着这份感激,当孟蕙对她说出那番话后,她除去那晚的哭,也想,或许和闵危做一对得过且过的表面夫妻,也不算难。   她不断地说服自己,闵危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他的样貌生的极好,眉眼鼻唇,都可以说的上是她这生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虽他总是冷着脸,发怒时更是吓人,但也是因他曾经处境困难,才至如此,并不能怪他。   且闵危还是镇北王世子,大抵很快便能承袭爵位,那她是不是就是镇北王妃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更何况府上还没有其他妾室,不用勾心斗角,为了得到他的垂爱想尽办法。   他也不曾亏待她。甚至是她当初的劣计,才迫地他不得不娶她。   她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   林良善鼻尖酸涩,擦着眼角不断涌出的泪,低头继续绣那只香囊。   可香囊到底没送出。闵危得了新帝圣令,往北疆驻守了。她自然听到了那句话,是徐幼娇要他去。   自始至终,她都比不过她。   可不知为何,她轻松下来,全身无力。   那三年,她的身体愈加不好,咳血加剧,染红一张张方帕,屋内的药味更加浓重。心情却好起来。即便从远方传来闵危要谋反的消息,她也只静静地躺在病榻上,看着木窗外的一树雪白梨花。   段昇将剑捅.进她的心口时,她真的很疼,比病痛还要难以忍受。   但林良善却感到一种解脱。   在阖上眸的那刻,她想的是那两人该把红萧和影梅庵里的人安全护好,没让他们出事吧?   她对闵危却是一点心意都无,至多感激。如今,前世积攒下的那点微末感激,都被闵危对她的控制,消散地无影无踪。   若人能重来一世,谁都不愿意走上与前世一样的道路。   即便这世的闵危再如何温言笑意,能改变前世曾发生的一切吗?她是一个记仇的人,仍能想起那时他的各种冷笑嗤讽,恶劣言语。   若是仅这些,都不能够。   闵危前世谋反成功,这世仍走上相同的道路。可这次,他是硬拉着她一同,至于那些急件公文,是他有意还是无意,林良善已经不想再去猜测。   她只知晓一件事,那便是闵危依然如前世,是一个待谋逆的臣子。   那块烤蟹饼,她是故意吃的。婢女在她故作怒后,也不敢再阻拦。   林良善自出生就是病体,怎会不知自己该忌口什么。她根本找不到可以逃脱闵危的办法,唯有让他两难。她不相信,在现今动荡不堪的局面下,闵危会为了她,而停下前往金州的进程。   给林原的回信中,她已写明所在,只盼林原赶紧派人来寻。   闵危看了好一会儿床榻上的人儿,黑岑岑的眸中怒气逐渐散去,忽而道:“你们都先出去。”   众人忙不迭地出了屋,秦易又顺手把两扇门合上了,只留两人在屋内。   林良善不由攥住了手掌,指甲掐进手心肉里,移开目光,看向远处氤氲着水墨的八扇屏风。   他慢慢踱步过来,一直到榻边,然后居高临下地看她。   “烤蟹饼好吃吗?”须臾,他问。   他的眼神实在太过平和,让林良善掐紧掌心。   她顺着他的话,道:“是我一时贪吃,多吃了,才至如此。”   闵危盯着她的脸,然后坐在床侧,伸出右手握住她皙白的手腕,又用左手将那些紧扣的纤弱手指掰开。他转目看着掌心中的红痕。   她一向不会撒谎,尤其是在他面前。   闵危记忆强悍,自是记得真宁与宏才之间的对话。其中关乎厨房膳食的注意点,林良善不能吃这些寒凉之物。其实无需他说,她自己也是知晓的。   可偏偏她就在此时吃了。   粗略一想,闵危也知道她这番举止的用意。他的声音中满是心疼,说道:“即便那饼再好吃,也应当少吃些,更何况你吃不得,现今感觉身子如何?”   林良善竭力抽回自己的手,却是被他握住手腕,半分动不了。她有几分气弱,也不再去挣脱,看向闵危,苍白的唇瓣翕动,正欲说什么,却咳嗽起来。   闵危扶着她的后背,轻拍着,又拿了枕侧的绣帕给她。   林良善用帕掩住口咳嗽起来,待平缓些,才道:“是我自己要吃的,你不要责罚燕香。”她又重复方才之言。   他看她不欲多言,轻声道:“好,你先休息。”   待林良善睡着,闵危才悄步出门去。   秦易在外等待许久,焦急不安,在回廊处走了几十个来回。这些年,他自是见识了二公子是如何看重这林小姐。他也不知跑了多少腿,办了多少事。   这回,二公子竟还抛下了金州一众事,急返梁京,只为了阻林小姐和江大公子的婚事,其中还闹出许多事来。   这些也就罢了。偏偏林小姐在这时候又病倒了,而金州那边再等不得,若是二公子为了这林小姐,执意留在此地,该如何?   秦易正想东想西,身后的门猝不及防地开了,又轻阖上。   他正了神情,欲上前问出疑惑,便听到一声吩咐。   “你去通知众人,于明日卯时三刻返回金州。”   秦易犹豫问道:“林小姐可一同往?”   院子里的草木犹绿,闵危看着似笑起来,道:“她既然喜欢临城,那便在此处好好修养身体。” 第七十九章   闵危早知依着目前局势,他是没有多少时间陪同林良善的,因此这些时日,才会这般与她亲近,观她心绪变化。   兴许是时日尚短,她仍冷容看他,无一点儿情意。再多不过厌恶和避开。尽管这在他的预想之内,却不免有些心伤。至于她执意不愿与他同往金州一事,他也是知晓的,却没想到她会伤害自己的身子。   该说是威胁?   闵危虽是气怒,却未直接质问于她。   他垂着眼睫,看着手中的一封书信,是自梁京来的,林原的回信。   林良善那时候的去信,他并未看过其中内容,可连着今日的事情,他已是明白她的小心思。   到底是想的太简单了。   些许寒冷的西风自窗外吹进,烛火摇曳,书页梭梭地翻动着。明灭火光下,桌案前坐着的人背靠着黄花梨椅背,一张颇为妖冶的面容上无端爬上淡笑,眉梢唇角却渗出冷意。   将林良善带离梁京,甚至造了一场大火。一方面确实是他此后想时时见到她,另一方面却是不想在他忙碌战事时,还要分心出来,去察京城中她的安危。   毕竟这世诸事有变,若林良善继续待在梁京,难免会发生什么事。而他担心顾忌不到,会酿成祸事。   原本闵危还寄望对林原说的那些话,会让他护好林良善,可到头来,却差点连人都要嫁与江咏思。   想起前世在赐婚圣旨到了林府后,林原拿着剑来找他拼命的场景,闵危不由哂笑。   有关林原的事情,他在查林良善时也一并查清了,毕竟也算是朝中的一员,他名义上的内兄。有趣的是,是料到林原竟不是林安之子,自然也不是林良善的长兄。   那时的闵危,得知这个消息,在微微的错愕后,心中有些许心疼即将嫁给他的林良善。她可是被蒙在鼓里十余年,却不知这世上再无一个血缘亲人。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桩阴差阳错的婚亲属实是绝配,是大笑起来。   林原来找,他也不过是拿了这件暗藏的事告知。   “你说我要是将这件事上报,你会不会入狱?林府会不会遭殃?到时候,恐怕令妹也要受牢狱之灾,想必以她的身体,也受不得那苦。”   “内兄,你说是不是?”   “若她嫁与我,我自不会将此事说出,也会保她在王府平安顺遂。”   “好。”   在长久的沉默后,那拿着剑的男子是应下了。此后,便是顺当非常。即便林良善再闹,也反抗不得。   闵危手撑着下颚,侧目,视线依然淡淡地落在信上,不移一分。他就不该相信林原。   至于当初他让林良善写信一事,不过是让她安心地待在他身边,火灾之事也未告诉。他太了解她不会让亲人担忧的性子,给林原的回信中,想必不会提及自己的处境。   恰恰是这点,才会让林原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一般手段,却是要用第二次。   另则让林良善远离梁京,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便是这世的江咏思倒不一样了。   闵危并不是好赌之人,他喜好凡事尽在预想内,而不是脱出控制,还要劳心费神地去拉回。他是不会让江咏思脑袋搬家,却也不会让两人再见面了。   至少不是现在,待重回梁京时,他有信心,那时的林良善已会对他有情意。无论几分,总会有的。   想及此处,闵危敛了神情。   若非现今正是紧要关头,金州临近各州县接二连三地混乱,他倒是能陪同林良善在临城。可偏偏她是抓住了这点,好让他离了她。而他,也真的不能不顾她的身体,强行带她去往金州。   那块烤蟹饼,林良善并未吃多少,她有分寸,不至于送自己上黄泉路。重来一世,她惜命得很。   待醒来时,外间天色已黑。   闵危是亲自伺候她用些饭食和汤药,其间,始终温和着面容,不再提她的故意之举。   林良善记挂着同她上街的婢女燕香,唯恐闵危拿她出气,怏声道:“燕香呢?”   “我把她叫进来?”闵危看着她,唇角的笑仍挂着。   她不说话,他也真的出去叫人。   待人进了屋,林良善见着人好好的,是松了一口气,抬眼见着一旁立着的闵危,道:“没事,你先出去吧。”   燕香惶恐不安地退下,又觉莫名其妙。   “你不信我?”好半晌,闵危道,声音中隐约带着委屈。   林良善未说话。他前世责罚手下之人的手段,她看在眼里,多的是断气没命的,少数活下来的,也只吊着口气,缺胳膊少腿,再难如常人。   闵危坐到榻边,似乎对她的反应不在意,反而拿出袖中的信,道:“这是林原的回信,你看看罢。”   林良善闻言,眸中显而易见地欣喜,却在对上那双天生带着冷意的凤眸时,低下头,自顾自地看起信来。信纸微微偏转,挡着某人目光。   我在梁京一切安好,勿念,望你同样。   再无其他。   怎会如此?林良善颇有些无措地看着上方短短一句话。难不成……   她望向闵危,却见他眸光沉静,似无辜道:“我没看其中内容,也未拆开信封,这信也不是我写来骗你的。”   “你该认得林原的字迹。”   当然认得。林良善一下子觉得心烦气躁起来,她方冒出的念头全被闵危说出,甚至更全面。雪白的信纸被她捏地皱巴巴,又折叠起来。她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闵危洗漱好后,正欲上榻,却陡然被一只脚踹向膝盖。   “你去别的屋睡,别睡这!”片刻前还病恹恹的女子,此刻却蕴含生机。   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握住那截脚踝,并未让她真正地踹到。闵危未立即松手,看了眼一脸怒容的她,又垂眸看向手中紧握的足,比他的手掌还小,纤瘦无力,又透出苍白的病色。   有那样一刻,闵危想起他的娘亲,也有这般好看的足。若是在上面系挂一串金铃,必然是好看的。   叮当作响的声音,似是回忆,将他的想法荡尽。   闵危将目光移回那张苍白的面,满眼皆是笑,道:“你这般是在诱我吗?”他的声音本清越,却又低沉,有些蛊惑的意味。   林良善被他的话吓地有些呆,握着脚踝的手似在慢慢收紧,让她颤抖了一下,然后竭力要收回脚。   “不是!”   闵危瞧着她挣扎的模样,故意不放,却松了些力道,仍旧笑道:“那我今晚可否在这睡了?”   “不碰你。”他补充上。   林良善还能说些什么,只能点头,又是在心下骂自己,作甚要踹他。   照世俗规矩,夫妻之间,合该男子睡床榻里侧,女子睡外侧,方便事事照顾夫君。虽则林良善和闵危如今并未婚嫁,却已是应下这般规矩,只是颠倒过来。有些夜半,闵危被惊醒,还得照顾她掖好被角,或是端水给她解渴。   不过又是如之前几夜般,待闵危上榻过后。林良善依然是转过身去,不再和他言语。   她与他,没什么好说的。即便思虑着闵危该是这几日将要离开,那她呢?他是如何想的?是真的要去金州,还是留在这里?   哥哥林原是否会过来寻她?   她心绪繁杂,想了许多。又不免想到江家,那桩婚乱后,江宏深是当堂发病没了,江氏如今是江咏思主事,他又如何呢?偏生她喝了药,又犯困起来。   正朦胧睡意时,身后传来一道低声:“明早卯时三刻,我会离开此处。”   猝不及防地,她转过身,却对上侧躺的他。冷月的光透过窗纸散进来,落在他沉静的眉眼上,添了些许冷意。   “善善,你没什么要问的吗?”他柔声问道,薄唇边再次带着浅笑。   在她面前,他才这般笑。   林良善一时没注意他的称呼,想了想,咳嗽了两声,问道:“我呢?”她的声音携着渐睡前的温意。   闵危面上的笑意深了些,却道:“你的身子不好,便在临城修养,这处风景宜人,倒极合适你养病。”   他开始为她找寻理由:“先前是我考虑不周,金州之地,战火将起,我怕也照顾不好你,还可能让你受累。你先前说随我去那处,是去吃苦的,我如今想想,倒确实。”   林良善唇瓣微张,想说些什么,却又闭嘴了。   闵危伸手欲落在她的发上,想摸一摸。与此同时,问道:“你这是舍不得我走了?”   好了,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了。   “你要滚,我还巴不得!”   闵危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低声笑起来,却意有所指道:“不问问我去多久吗?”   “随便你,即便你死……”   林良善蓦地住口,看向闵危,他脸上的笑犹在。   似是注意到她有些踌躇的神情,闵危收敛了笑,望进那双杏眸,极认真道:“我会留着这条命在,不会死。”   “毕竟这世我还未娶你。”   林良善不敢接这话,两人又是沉默下来。她再次转身去,面向那鸳鸯戏水的梨木床纹。   “我这次留了半数亲兵在此护你,你不必担心。不会有人知晓你的身份,为难你。若是想出去走走,也是可的,只是临近港口,风大,你还是不要去的好……临城盛产海鲜,虽鲜美好吃,但你不要食用,以免伤了身子,和这次一样,而我又不在你身边。有想吃的,尽管和厨房说就是,他们曾在梁京做过厨子,会许多菜式,你喜欢的,他们都会做……”   身后之人,详细地她说着,无一缺漏。   闵危说着这些,却又想起前世那人,不由阖上眸,道:“善善,是我对不起你。若非那时我对你态度不佳,让他们误解了我的意思,也不会让我们落了如今的局面。”   话音未落,瑟缩在床榻里侧的人很轻的一声:“你那时的意思我不想知晓,那些也已经成为过去,我们还是放过彼此的好。”   过去?   可偏生他就过不去。若是能过去,他也不会在那些年的深夜想起她。整整十二年,她都不愿来梦里责骂他打他,徒留他一人在世间,望着偌大的宫楼城阙悔恨。   或许也是他过不去,这才让他得了重生之机,让他能够回到从前。而她也回到了过去。   这兴许是上天见他那些年兴造寺庙,每年烧香拜佛,才给予他弥补的机会。   他为何要放过?   过不去,也放不下。这回,是闵危没接话,道了句:“歇息吧。”一如之前。   翌日,林良善起时,外侧的床榻又是凉的。   也许今后都会是凉的,她心中无任何波动。   她下榻后,正欲唤人来伺候梳洗。门外却进来一人,熟悉的容貌身姿,不是红萧还能是谁?   红萧是隔着十多日未见林良善,甫一见她醒了,是朝这处跑来。   两人抱了一会儿,红萧便先松开了手,嗓音中带着哭腔:“小姐,我好久未见你了。”   林良善拭去眼角的泪,有些哽咽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这些时日一直在临城,只是真宁,不是,是二公子不让我见你。”红萧又急着摆手,语调急促:“也不算是不让,只是他让我跟随他的一个亲卫习武,说是我的武功太差,连小姐的安危都护不住。”   “我觉得惭愧,又想着他从前对小姐很好,所以也想着等我学武精进了,再来见小姐。”   “可片刻前我师父,就是那个亲卫,对我说虽然我学的不如何好,但也可以来见小姐了。”……   断断续续的话中,林良善怔怔地听着。   “小姐,你怎么了?”红萧问道。   “啊?”林良善勉强笑笑,话中有些苦涩,道:“没什么,只是这些时日,我身边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   过去近一个月,林原依然没派人往临城来。自金州却有闵危揭旗谋反的消息传来。   那时,戴着帷帽的林良善正与红萧、燕香在街上闲逛。身后的路人中暗藏着多个亲卫随行。   “金州的闵危谋反了!杀了新帝派去的大员,还把那人的头颅扔给随行的官员,让他们带回去给新帝看看呢,还带了话的。”   “这么嚣张,是什么话?”   “快说。”   “急哄哄的,说的是什么新帝有胆子杀他爹,又来杀他夺兵符,那他就要掀了皇室的老巢。”   “我也听说那镇北王二子还被新帝派去的人砍伤了腿,差点废了。要不是及时发现,人都没了。”   “不是吧,镇北王不是被那个谁,哎,我一时想不起,就那个谁杀的吗?当场就成两截了,怎么就变成新帝暗杀了?”   “谁知道呢?不过我猜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可多得很。”   “现今金州那处可热闹了,我方听说潜州的那位薛霸王是淌过明河,打到金州去了。就连明州的牧王好似也造反了。”   “北疆也乱了,听说是那里的将领得知镇北王的死有蹊跷,又应和着闵危,是反了。”   “还有京城,听说新帝是杀了好几个老臣。”   “打吧打吧,别闹到我们这处来就成。咱们这块地,可百多年没打过仗,也经不住折腾的。”   “哎,你们说这大雍是不是要变天了?”   “谁知道呢?”   ……   她手中的泥瓷娃娃掉落在地,碎了一地。 第八十章   闵危甫一回到金州,便接过了常同承手中的事务,详细了解了近来各处城池,及潜州薛照的动静。   烟硝未尽,外间还是黑乎乎的一团,从梁京城传达新帝指令的大员是终于得见真正的闵危,却不由有些惊愕。皆因行走将来的人拄着一根拐杖,拖着一条不良于行的右腿,看着十分困难。   周遭站立了十多人,无一不是身着军袍,正左右交接着眼神,似在讨论,又装作是怕被发现的模样。   闵危的目光扫过那些已然落座的守城将领,与几人对上,却是笑笑,不在意地在上方落座。   “诸位可是有话要问?”他的面上带着温和的笑,问道。   声调并不高,却是在出口时,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闹糟糟的众人住了嘴。那名大员是慌得忙抹着额上的汗,不敢抬头。   在须臾的安静后,终于有一人站出来,道:“不知二公子的腿是如何受伤的?”   那人三十多岁,生的粗糙坚硬,面额宽阔,身量也高。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他这话自然是问出了众人心中疑问,接连附和道。   “这是残了吧?”   “军医如何说?”   “是谁敢伤了我们英明神武的二公子?”   ……   皆不是什么好话。他们早就看闵危不顺眼,不过仗着自己是镇北王闵戈的儿子,就顺当地得了兵符了来管治他们。不过是一毛头小子,能有多大能耐,吹得神乎其神。   原本以为这天不亮的就把他们叫来此处,是发生了何事。这下子见着闵危是残了一条腿,是幸灾乐祸起来,更有心思深者,已然在盘算兵符的事情。   身旁的常同承正欲说话,闵危却抬起手,让他住口,然后视线幽幽地落在那名大员上。   “这还得问过陈督军。”他的唇边携着似有似无的笑,端过桌上的一杯茶水喝起来。   下方之人见他悠闲地喝茶,都看向那名大员,意欲得知。   与此同时,常同承却是上前去,手中捏着一柄长刀,手臂挥动间,锋利的刀刃便落在了那人的脑袋上。   “陈督军说说罢。”   那名大员是新帝派来询问金州军事,这回是吓得直接跪倒在地,直说:“我不知。”身后的两个官员也跪下。   只三个字。不过是家人性命皆在新帝手中,决不可在此处说错话。他匍匐在地,头抵着地面,却清楚地听见头顶处的叹息声。   没由来的,他心下一紧。下一瞬,脖颈剧痛,脑袋掉落在地。   守城将领们被这突来的状况搞懵,再次看向上方之人。却见那身着玄色窄袖圆领的二公子正把青瓷茶杯放下,看着剩下的两个官员,道:“你们知晓我这腿是如何被伤的吗?”   前头杀鸡儆猴的戏码,是让那两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昨夜的暗杀皆是圣上派人所为,我们并不知晓其中详情,还望二公子饶恕我们的性命。”   “我不清楚其中谋划,大抵圣上是想要二公子手中的兵符,才至如此。”   “是啊,该是这般。”   ……   两人争相说着,唾液横飞,唯恐说的少了,性命不保。   闵危掀起眼皮子,察看近两年攻打下城池的原先将领神情。大拇指和食指摩挲着着下颚,微微偏头,睨着他们,笑道:“各位将军可听清了?”   无人应答,皆沉默下来。脑子活络的,倒是明白这个举动了。   常同承挥刀,再次把其中一人的脑袋砍下。咕噜咕噜地,滚落到几人的脚边,仍是惊骇之状。碰巧其中一个将领有几分野心,觊觎那块兵符,粗黑的眉毛抖动下,便将那血淋淋的脑袋踢回剩余一人的面前。   那人是吓得晕死过去。   此刻,闵危站起身,拄着拐杖,是低垂了眼睫,清清嗓子道:“我知诸位将军并不如何服我,皆因我在战事上的资历尚浅,不及各位。可如今新帝治下严厉,是连斩了朝中多位老臣,其中还与你们其中一些人有姻亲关系。”   其中两个将领闻言,皆望向他。   他复抬眸道:“这天色尚黑,便将你们召来,也不是为告知我腿伤之事。不过是小事,还不值得各位将军费心。只是想与各位商议新帝此举,是为何?”   闵危唇畔边似带着苦笑,道:“也不知诸位将军是否觉察出这里少了一人?”   他这话方出口,底下人是骚动起来。   确实少了一人,正是梁京城禁卫军统领蒋辉的二儿蒋旭,先前从北疆调至金州抗敌。现下是没他的身影。   “蒋旭不在,怎么回事?   “人呢?”   “我不知,昨晚我们还一同喝酒来着。”   闵危这才道:“蒋旭已然身首异处。”   众人是大骇,便听他言说:“蒋旭恐是因昨夜饮酒过量,并未察觉暗杀,这才没了性命。”   先前说与蒋旭一道喝酒的人是僵住了。   “诸位该明白我的意思了。新帝得以登基,其□□劳多要归功于在内城的蒋统领,却是转头将其亲儿杀害,该是因蒋旭自十多岁时便跟随我的父王在北疆征战,知情甚多。”   闵危说起另一事:“不瞒诸位,关于我父王的死因,是因敌军,却也有新帝缘故。为何那时我父王的战马会有疯癫之症,是因其副将得了那时尚是太子的圣上指令,在那日的草料中放了药。”   这话是再次震住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左斜处的副将王胜。   王胜没想到今日是自己的断头日,猛地拍桌,竭力辩解道:“不可胡言乱语,我为何会陷害镇北王!”   “这个中原因该你清楚。”闵危阖了下眸,又睁开,道:“毕竟唯一的知情者蒋旭已不在。若非他顾忌在京的亲人,想必早告发此事。却未料到被你灌酒,以剑杀之。”   “你这是在血口喷人!”王胜正欲上前,却被身形魁梧的常同承阻拦住。   其余将领是干脆敞开了说,全是针对那怒目圆瞪之人。   王胜是恨地咬牙切齿,盯着闵危道:“好,你说蒋旭是唯一的知情者,而你又是如何得知?”   听到此问,闵危自是无任何慌张,反而安稳地坐下,似是站累了,怕坏了腿。他对着众人,感慨道:“若我说这些该是蒋旭告知于我,诸位可信?”   他自袖中拿出一封信,拿与常同承,让他们传阅开来,无任何隐瞒。纸上确实是蒋旭字迹,其中不乏与蒋旭熟识的。   字字忏悔,行行悔恨。   “这信是在何处找到的?”有人质问道。   闵危泰然自若道:“这信藏于其亲信部下手中,蒋旭曾对他说,若是自己出现意外,便将这信交出。”   他拍了拍手,从灰蒙蒙的外间进来一人,正是蒋旭的亲信。一进来便冲上前,拽住了王胜的领子,伸手就是一记重拳砸在面中。   “若非你,蒋将军便不会死!”   常同承忙拉住了人,又把王胜五花大绑,嘴里塞了破布。   “烦请诸位将军安静片刻。”上方之人不咸不淡地瞧着下面的争议。   他缓缓道:“今日蒋旭既死,我的腿亦是遭了难,更遑论我父王的死有蹊跷。”   “而这些全与新帝有关。”   闵危整理了下窄袖袖口,这才道:“新帝已容不下我,更准确的说,是镇北王府。自然,也可以说是想要这兵符。”   他拿出了那块被人瞧着眼热的兵符,置放在桌面上。   金铜铸成,是一只完整的虎符。镇北王闵戈几十年在北疆驻守征战,常年执半只兵符,将士也更愿遵其军令。现今的另外一半却是两年前凑成。   下面的将领眼神各异,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谁不知如今世道正乱?前两日明河对面的薛照已是下了战书过来,扬言是要一年内打下金州之地。而以东的明州牧王也反了,再连着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和匪肆横行抢劫,北方万万数的百姓是流荡冻饿死。   新帝段治根基未稳,且不久前陨石砸落在潜州,是让薛照得了“荧惑守心”的天命,举了大旗。   有人率先问出:“二公子这是作何?”   闵危的唇角扯平,眸色深深,望着众人,声音肃穆:“我欲起事为父征讨说法,也不知各位可愿追随我。”   短短一句话,是掀起了更大的波浪,连起事名头都寻好了,却是无人再说话。   “诸位都是有大才大能之人,部下士兵万数众,前途抱负想必深远,若执着原处,怕也是不甘心。再者,如今大雍局面诸位皆知,我也无需多言,将来世事变化,也是难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各人心绪,唯有自己知晓,谁也不敢先表态,做了出头鸟。   偏此时那人又道:“若有人不愿,可自行离开,我自然不会为难。只希冀留下之人,皆能为今后你我命途竭力而为。”   他这话是意蕴其中,果真是有人站出来,嗤气一声:“这般谋逆之事,我不屑为伍。”   却是一个自幼熟读精忠报国的将军,武艺高强,手下管治金州最大的城池溧阳城。他自踱步而出,倒是无惧有人杀他灭口。   闵危也只淡淡一笑,问道:“还有人?”   “我。”又有一人出去,是与溧阳城守城将领极要好的,却是个私心重的。   “还有人?”   再一问,无一人出去。可也不见得剩下之人是能用忠心之人。   “既然诸位将军肯留在此处,我自是怀恩在心,也不愿隐瞒一事。”闵危站起身,转目看向门外,凤眸微眯,笑道:“和先生,还劳烦你与诸位将军见过一面。”   一身着灰白长袍的男子自门外而来,绕过那满地的血污和两颗人头,淡然地站至闵危旁侧。   “此人是谁?”前头的庸行关守关将领张乾问道。   “诸位大抵听说过清道子之名,大雍前两任帝王曾访其住处,欲拜其为帝师。而和先生便是清道子的关门弟子,此后便任军师之职。”   合着这天不亮的把他们这些人凑到一起,全是安排好了。那颇有些仙风道骨的人却只轻点头。   众将领无论是处于何种心思,闵危皆似不在意,甚至将今后行事与他们商讨。   只是待天光大亮,暖意的冬阳落在院中。那些将领才看清门口处的大滩血迹,一共两处,均已干涸,无端散出刺骨的寒意来。   若是他们方才走出,这处怕要有第三处血迹。由此可见,那镇北王二子却不如表面般和善。再想及先前之言,有些人不免心生忌惮。   不过一月,也不知是不是那军师委实厉害,金州余下的城池全部攻下,明河岸边已驻扎军营大帐,应对薛照兵力。加之整顿的严明军纪和在军中施行的律法,军中将士是上下脱了一层皮,愤声栽道。   如今可由不得他们退后,谋逆的大旗已于那次军议的午时举起。   夜间,营帐外传来兵训的喝声。   闵危正思虑潜州薛照及牧王的事情,陡然是得了自梁京来的急信,江咏思已派人往临城而去。他不由挑眉,眸色渐凉,冷笑出声。   ***   一个多月过去,江氏已完全由江咏思做主。无他,不过是其生父及叔父无能罢了,且这也是江宏深闭目前的遗言。   新帝登基。江咏思自是遵其旨意,入了新朝,担的是吏部左侍郎一职,有些破格逾矩。   这段时日,新帝是忙地连轴转,其御下的近臣也跟着转。   各处起义征讨、叛王造反、“荧惑守心”、万数流民、新朝动荡,间有北疆接壤的楚国,及金州再往南齐国的刻意搅局。一时间,新帝是头昏脑涨,在早朝聆听下方那些老臣的好言上谏,更是怒从心起,想要将其更换为自己的亲信。   为树立威信,也为彻底解决后顾之忧,新帝是下令一连斩了多名此前并不支持其登位的老臣。   可此事未过去多久,被派往金州的官员便回来了,还带回了一颗脑袋和问罪书。新帝是当朝发怒,撕了问罪书,指派了朝下亲近将领陈风,不日领兵攻打金州,让他提着闵危的脑袋回京。   早朝过后,江咏思是与其他臣子,在御书房待了近两个多时辰,商议此后行事。   待回了江府,他将朝服换下,这才疲惫地揉揉眉心,接过学素递来的一杯君山银针,在桌案前落座。   “有眉目了吗?”他问,原先清润的声音有些沙哑。   学素是看自家公子这一月来每日少睡忙碌,身形消瘦许多,心疼得很。他回话:“林小姐还未找到。”   全然无一点消息。   学素心中想的便是人已经死了,入了黄土,怎可能有什么消息。可公子不信,执意让他派人去寻,金州那处更是去了不少人,却是没有林小姐的一点儿影子。   江咏思捏着茶杯的手一紧,然后松开来。他的面颊削减不少,将整个人衬得不如从前温和,落着些锋利。他想起片刻前在御书房听到的事,以及不经意瞥见的林原脸上神情。   他未喝一口茶水,就把杯子放在桌案上,要往外去。   “你随我去林府一趟。”   学素又不明白了,怎突然要去林府了,却也不得不跟上。   林原在早朝时听得那问罪书,心一直在狂跳不止,却也不得不随众人表现出义愤填膺的模样。下朝后,还与同回的官友表示:“此次出兵金州,定要杀了闵危,好为我妹妹报仇雪恨。”   那些官友也是可怜他,直说闵危该死,又说闵危骤然出现在婚宴上,不为了百姓非议的抢亲,反而是为了这谋逆的名头,那把佩剑可是闵戈随身。   只是林小姐一个姑娘家被毁婚事,加之江宏深当堂发病没了,此后大抵是无缘嫁入江家了。依着林小姐的此前爱慕江家大公子的态势,大抵是想不开,这才引了火患。   他们是好一番地劝慰林原,道:“此事还是尽早放宽的好。”   林原也只目露哀戚地点头,道“是,也只能如此了。”   待在刑部处理一些案子后下值,林原才回到府上。还未穿过前院进花厅,便被张管家告知江咏思来正在厅内坐等他来。   林原是右眼皮莫名跳动下,就直往花厅去了。   一处客座上正坐着个石青色素面锦缎袍子的男子,五官轮廓鲜明清隽,半侧着面,正抬袖饮茶,举行雅致。似是察觉出外间来人,忙放下瓷杯站起身来,唤来人。   “内兄。”   林原被这猝不及防的称呼给叫地停止了脚,顷刻,在那人的目光中上前,道:“你不必如此叫我。善善未嫁与你,我自不是你的内兄。”   他实在是怕了这称呼。那个闵贼也是这般,也不知善善是否真的安好无事?   婢女上了新茶,又退出去。   林原接过喝了一口,余光却在打量江咏思,就见他面色无异。   江咏思宽袖中的手紧握在一起,却不动声色道:“抱歉,是那时我考虑不周,未及时顾忌到她,才酿成了惨祸。”   话中有悔恨之意,让听得人不由动容。   林原却是念着闵危的威胁,叹气道:“谁也未料到会出现那样的事,再者江太傅逝世,你大抵也难受。”   江咏思垂了眸,道:“总归是我没有如先前答应的护好她。”   这回,他的语调中似带着些许哽咽。林原微微一愣,也不好说什么,心下对闵危的冲动之举更恨。想及他谋逆的事,自然不会把林良善在临城的事告知。   如今可万万不能让人得知他们联系,不若依着新帝的性子,这林府怕要遭殃了。   江咏思收了心绪,看向林原,说道:“不知内兄如何看闵危谋逆一事?”   话头转换快,林原还未及反应,便道:“自是希望陈风能手刃他,将金州夺回。也算是为……善善报仇了。”   江咏思点点头,道:“我也是这般希望。”   可接着的便是这样一句话,“若是在内兄不知详情的状况下。”   林原错愕,随后面色变得难看,质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如今只想知晓善善在何处。”   江咏思并无全然的把握确定林原知晓林良善身在何处,可这一月来,在全无消息的境况下,他是无法再受这折磨,又见着林原在朝上的异样,是要诈上一诈。   林原观他一眼,便怒道:“她是入了黄土,你是没清醒过来?魔怔了,来问我她在何处!”   “她果真不在这世上了吗?”江咏思目光不移地看着面前人,道:“沈原。”   毫不客气的两字出口,就见林原瞬时僵住了身体。先前江咏思用他身世一事威胁,他才半妥半就答应了求亲,可未料到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这回林原是咬紧了牙,再思及闵危该会护好林良善,便不再受这言语胁迫。   “即便你将此事告知圣上要治我的罪,我也不知她在何处。”   可也是这句话,让江咏思时隔一月阴翳的脸晴朗了。   “听内兄意思,善善该还活着。”心中久悬的石头这才落下,他温和地笑。   林原是被他绕进去了,待回神过来,紧抿着唇,一语不发。   “你走吧。”   他朝外喊道:“送客。”   江咏思也知再问不出什么,低身作揖,道:“内兄,那我便先走了。”临走时,倒是看了眼那老迈的张管家。   待人走后,林原是气地站在原处近乎一炷香时辰。转念想想,即便江咏思知晓林良善还活着,也无法得知她的具体下落,也安了些心。   若是此事让新帝得知,怕是全府脑袋都得掉。如今,他们是被迫与闵危绑系在一起。   即便是再如何大逆不道,再思索了几个昼夜后,林原也希冀闵危能成事。至于江咏思是否会举检此事,想及他对林良善的重视,林原仍旧忧心忡忡。   在还未踏足朝堂前,江咏思虽知晓其中黑暗阴谋,却持有清明之心。可江氏接二连三地被打击,以及变化莫测的朝局,是让他虽多数仍稳重,有时也激进行事。   临城此地,还是自林府张管家口中得出。   林原自然不会把这样的事告知张管家,只是到底相处了二十多年,犹如亲人。有次竟说起临城,似是感慨,随后也无声了。   张管家和其妻陈娘唯一的儿子是被请客了,在嚎哭哀求之后,是好不容易在渐痴呆的脑子里搜寻到这个无意说起的地名。   该事不会被林原得知,江咏思有另外的想法。想起猝然发病而亡的江宏深,他是紧握了拳头,闭眸冷静。   隐约地,强烈的预感告知他,她一定在临城。   ***   近日,林良善不再出院子一步。因不想听到有关闵危的消息,也因街道上不如先前花会时热闹了,少有小铺摊子,只有少数卖些吃食和春联的,却是生意惨淡。   大雍各处战事告急,多地已陷战火之中。临城中,官员调任频繁,治理加严,出入皆需证明。   临城确实是个适宜修养的好地方,林良善的身体是渐好,脸色也红润起来,膳食上也多用些。尽管有些无聊,但前世已习惯,倒也能在那份无聊中度过。红萧也在旁陪着她。   还有两日,便是新的一年,新帝也改换了年号为延平。   这天夜里,林良善睡得不安,又被外间的动静给惊醒。她下榻披衣,唤来红萧,皱着细眉问道:“怎么回事?”   红萧习武精进后,是早出门去看过。她道:“师傅说不过是几个小贼,还叨扰到小姐休息,望小姐不要介意。”   这处宅院比林府占地更加宽阔,修缮精巧规整,内植了各种草木。虽隐蔽在普通巷子尽头,但只要进门,就能发现其中富贵之处。   兴许是贼人要偷盗,结果被抓了。   翌日的傍晚,天色黑沉下来后,红萧方去端了药汤来,忙道:“小姐,二公子来了!”   林良善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真的?”   “就在外院呢,我们好似要离开这儿了。”   林良善还没理解这话意思,门就从外打开,走进一人。他身着玄色刻丝窄袖袍子,面容肃穆,长眉凤眸也带着冷意,薄唇紧抿,见着她,缓声道:“善善,恐怕我要食言了,你现下就要随我去金州。”   闵危自幼便不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自然也不管那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言论。多是言而无信的时候。   他本不欲欺瞒林良善,可江咏思也实是动作迅速,该是林原那处出了差错。可如今还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她不能再待在临城,他不希望出现任何的偏差。   林良善怒而辩说:“你先前答应可让我在此处,你这是在出尔反尔?”   “只此一事。”闵危沉声道:“此后我不会再欺瞒你。”   他不会把江咏思派人来临城的事说出,遑论江咏思若将该事告知段治,多有麻烦。到那时,林良善便成了对他的威胁,且是他绝不能舍弃的威胁。   让她在临城一月,已是极限。金州之地也尽在他掌控中,她在那边,他会安心很多。   任林良善说的再多,也扭不动闵危的决意。   他们之间,向来如此。无论何事,她只能遵从他。 第八十一章   尽管从明河对面潜州得到的消息是,薛照将于三日后再次率兵攻打金州,以洗前面两战的败耻。但此次返回金州时,闵危还是决议走陆地,并非乘船渡海以缩短时日。   林良善的身体在近一月中是好了很多,且她也未料到闵危会突然到来,自然也不会再临发有事。   闵危到底担心她不适海上,还是走了陆地,要经益州和明州两地,才能抵达金州。他本可以派人来将林良善带往,但还是将军中事务暂交常同承、和剩、张乾等人,亲自来了一趟。   也亏得江咏思在京城中脱不开身,若是他也来了临城,倒有些许难办。   愈往南,气候便愈暖和。随之,便是更加混乱的州县。   一路上,即便走的是偏僻山路,也时常会遇到逃亡的流民和拦路的劫匪。对于前者,黑甲卫是驱赶;而后者,则是直接斩杀,血腥残忍自是少不了。   前世今生,林良善从未出过梁京城,关于大雍各州的事了解甚少,读游记书籍时也只看其中风物人情,哪里直面过此等民不聊生,是不由怔住了。   马车中,闵危将靛蓝色车帘放下,观她面色,开口道:“你不必看那些。”   他轻握住她的手,似是安慰。林良善却是甩开他的手,偏过头去。   她已经两日未与他说过一个字。   再过一夜,便是延平一年。这晚是在一处稍显破旧的客栈中住宿。   林良善不管身后之人,照常地翻身,却是睁着眼过了近乎一个多时辰才睡着。自是没听见片刻后,身后很轻的一声:“善善,生辰快乐。”   过了益州,便是牧王管辖的地界:明州。此地比益州要更多生灵涂炭的惨象,街道上多的是衣衫褴褛哀嚎的人,依稀可听见远处的战鼓声。   牧王章程与镇北王闵戈,同为异姓王,却在明州百年,爵位世袭。不过章程是漫散惯了,虽有野心,却是无能支撑,其部下兵卒也多散漫妄为,毫无军纪可言,抢夺烧杀为常事。   各州地形,闵危自是熟记于心,更遑论前世还与章程交过手,了解其人。路途中,即使遇到偶发的事件,也是小事。加之闵危是让所有人改换了装扮,扮作逃难的小富人家,又派了一队人马在前方开路,以及部分亲卫在后方断后,自是顺畅许多。   林良善不知这些,除去在客栈时能稍松懈,其余时候皆与闵危在马车中。红萧自是不敢掺和其中。   只两人,她时常觉得喘不过气来。   可能如何?她根本跑不了,也不知如何从这全然陌生战乱的地方回梁京。即便真的能回去,可后面呢,闵危定然怀恨在心。   那时,又该如何?她不能不顾林府,从林原的回信,她猜测到林原大抵受到闵危的威胁了。   林良善想的愈多,便愈发厌恶起闵危来。   在抵达金州的前一夜,客栈的天字号房内。   终于,她抬眸看向那个正在烛火下处理军务的人,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也亏得他日理万机,还得赶去临城,将她带去金州。   这是连续四日来,林良善第一次对他说话。闵危放下手中的征兵传檄,望向她。   半晌,似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狭长的凤眸弯了些,肃然的面容柔和起来,唇角含笑道:“自然是要你……平安。”   隔着圆桌,闵危静静地看着她。她轻蹙眉头,淡色的唇紧抿着,手指也紧抓着袖子,可那双明亮的杏眸却仍盯着他。   “我并不值当你如此做,若因此耽误了金州军事,我可承担不起。”她道。   闵危闻言,笑意不减,语气却重了几分,认真道:“值不值当,不是你说了算,该我说的算。”   他接而道:“至于金州之事,我皆安排好了,你不必担心。即使出现偏差缺漏,也是我能力不足,与你无关。”   这与她确实无关。林良善把目光移向那盏烛火,沉默须臾,平静道:“闵危,前世我就对你无任何情意,至多感激。而这世,就连那点感激都被你消耗没了。我如今很厌恶你,甚至是不想见到你。只要看见你,我就觉难受非常,这种感受,大抵就如我每日必须喝药,虽然不想,却必须要喝。”   她说地很慢,刻意让那人能听得一清二楚,让他不舒服。   “你说不会再欺瞒我,可我哥哥的事,是真的如你说的那样吗?而红萧也早在临城,你为何不与我说?难道是看我一人孤独,发了慈悲想对我好?然后让我觉得你实在是个大好人?”   说到这里,那人已经有些僵住了,然后又听到了接下来的话。   “若我们两人此生都是如此,这也是你希望的吗?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我死了才好,才不会受这折磨。”   林良善已不想再用此前的暴躁脾性与他说话。越是那般,反而是自己遭罪。她的每句话都往闵危的痛处戳,让他一时反应不及。   闵危脸色沉郁,眼睫低垂,一句话也没有。   “我歇息了。”   林良善起身,往床榻边去。毫无任何躲避地,她在他面前脱下厚实的绯红外衫,褪下鞋袜,掀了被子往里躺去,不再管身后人是何种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身后的动静,沉重的走动声,接着屋内黑了些,是烛火被挑暗了。   脚步声愈近,跟着锦布的嘻索声,然后外侧床榻深陷下去,再无任何声响,静地只能听见窗外骤起的鸟鸣声。   林良善极其认床,在临城本有些适应了,又要颠簸到金州去,是难以入眠,即便白日赶路劳累。更何况在对闵危说了那番话后,更是睡不着。   一张榻,两张被,是她在临城最后的执意。而今,在这处小小的客栈,他自是遵守。   可在下一刻,他是犯了界限。   林良善身上盖着的棉被陡然被掀开,她被揽进一个怀抱中。一只坚实的手臂紧紧地抱住她的细腰,灼热的呼吸随之落在她的颈侧,薄凉的唇缓慢地下移。   “你做什么!”她是尖叫出声,竭力挣脱他的控制。   在她话音未落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唇,让她再难出声,只有低声呜咽,闷闷地传开在昏暗的床帐中。   他翻身至她上方,压住了她乱蹬的腿,用右手解开了她胸前的绸花系带。   “呜呜呜。”她瞪大了眼,不断用手去推他,却根本撼动不了。   他的衣衫凌乱不堪,露出大片结实冷白的肌肤,胸前有两处可怖狰狞的伤疤。他的动作还在继续,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系带未完全解开,他抓住她纤弱白皙的手腕压在上方,然后俯身,唇落在胭脂红的系带上,用齿咬住,慢条斯理地拉开。   忽然间,身.下的人不再挣扎,反而安静下来,只是杏眸中隐有水意。   闵危抬起身,黑沉沉的眸中不带有任何情.欲。他松开捂住她唇的手,撑在她的头侧,居高临下地看着。   “你一定要这样吗?”林良善仰面看着他,喉间难受道。   可他像是没有听到这个问题,而是微微喘息道:“你不喜欢吗?若是不喜,你又喜欢哪种?这种呢?”声音中有几分嘶哑。   他再次低下身,唇贴着苍白的面颊,濡湿潮热的气息落下,渐渐逼近她的唇瓣,轻舔描摹着。每一次动作,都让林良善颤栗难抑,泪水顺着眼角流到枕上。   身前春光尽显,银丝织就的木槿团花微微颤动。滚烫的呼吸落在她耳际:“为什么又不推开我了?”   “让我猜猜,是你知晓挣不开,才会用这般逆来顺受的方式让自己好受点,想让我对你更温柔些吗?”他的沉声中带着十足轻佻,活似那些久逛春楼的男子。   见着她眸中更加汹涌的泪水,他抬手,粗粝热意的指腹擦去那些泪,俯视着她,似调笑道:“你向来很是审时度势,只是我今日要告诉你,除去不要挣扎,最好还不要落泪。”   他轻轻地摩挲着她的面,低声道:“你这样落泪,不会让我心疼,反倒更能激起我的兴致。”   这样的闵危,与片刻前截然不同,像是换了另一个人。   林良善前世早见识过他的变脸,可如今还是被他这副面孔吓到,又被这些话羞辱地紧咬着唇,克制着泪水涌出的冲动。   “啧,这副模样瞧着多可怜。”他看着她,然后捏住她的两颊,迫地她张开殷红流血的唇,有些怒道:“谁允许你这般伤自己的?我允许了吗?”   倾身,他再次覆上她的唇,细细地舔去那些血,举止间却是温柔缱绻。   两世,林良善都未受过这样的委屈,闵危好似把她当作了那些发泄欲孽的女子。   她终于受不了,偏过头去,躲开他,不住抽噎道:“够了!”   “这样就受不了?”他笑问。   够了,不要再用那样的眼神看她,也不要用那样的言语羞辱她。   她压着自己的哭声,眼眶红了大片,身子也不由颤抖起来。半晌,闵危将她扶起,不顾她的反抗,将她的头靠在他胸口,轻拍着她单薄的后背顺气。   待她哭的声音小了,平复大半。他才握住那单薄的肩膀,抬起她的下巴。   “我的所为,对你来说,算是折磨吗?”闵危看着她满是泪水的面容,声音发冷:“你知晓所谓的折磨是什么?绝不会是我方才对你那般。”   “善善,以后别在我面前说那样的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明白了吗?”   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我死了才好,才不会受这折磨。   他在等她的回答。林良善被迫迎上他冷然的目光,无处可逃。最终,她哽咽道:“我明白。”   看她退步,他似是妥协了,道:“即便这世我们都如此度过,你也不要有那个想法。”   “毕竟这世间活着的人还很多。”   她的身子抖了下,然后应道:“是,我明白。”   闵危垂眸,细致地将她身前的绸花系带系好,又下榻将烛火挑亮,唤人送来热水,用温热的帕子给她擦去脸上的泪痕,温声道:“歇息吧,明日便能到金州了。”   灯灭,屋内真正地陷入黑暗中。   这回是一张榻,一张被,却是同床异梦。   闵危阖眸便能想起那些年的孤寂,可身侧之人的和缓呼吸声,又让他平心下来。终究在少顷后,他侧身轻抱住她。   隔着丝柔的布料,他炙热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林良善睁着眼,一动不动。与此同时,恨意充斥着她的脑海,让她想杀了他。   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一更,在晚上九点到十点间吧。 第八十二章   金州地界广袤,边线蜿蜒。三百多年,该地属南疆疆域,后被大雍开朝皇帝打下,并划分成十四城池,派遣守将以烽烟为讯,在各处驻守。   此州并不与大雍国内的其他州县相同,因其人俗风情不同,加之南域王室时不时的“叨扰”,更是引得纷争不断。即便百年间在该地设立了不少学堂,实行规定律法,也难改野蛮之风。   闵危出生金州,自然十分清楚。虽如今金州是在他管控下,但短短时日,又尚未完全一统,是难以展开文治手段,全靠武力镇压。   他虽将林良善带至金州,却也不很放心。因此,是让人专在庸行关内找了一处尚且雅致僻静的小院,亲自严选了侍候之人,又让近侍秦易在此。   自昨晚过后,林良善是不再与闵危针对。面对他的各种安排,她也只点点头,沉默应下了。   简直与前世如出一辙。   闵危离去前,低头看着温驯的她,顺手在她毛茸茸的发顶摸了摸,语调轻柔:“这几日我将在明河浅滩处应敌,你若有事找我,尽管让秦易来告知我。不过两个时辰,我便能赶回。”   这倒与前世不同,他会把自己在何处、又做何事说与她听。   “嗯。”她垂着眸,轻声道。   闵危知林良善未接受他,昨晚的那番行为是吓到她了。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能接受,却偏偏不能再提死这个字。他只希望这次的警告,能让她长记性,不要忘了。   到底是看她乖顺模样,闵危抿直唇角,将她揽入怀中,侧头在她耳畔,轻声道:“善善,抱歉,昨晚是我不对。只要你不说那些惹我生气的话,我不会那样对你。”   林良善呼吸间都是他身上的冷冽气息,整个人被迫埋在他怀中。   她又是“嗯”的一声。   或许两人该各自冷静些。   闵危离开后,红萧是赶忙进屋来,然后看到正呆呆站着的林良善,两眼无神地望着窗外。   “小姐,你怎么了?”她不知发生了何事,怎会变成这样。   红萧上前,却见自家小姐低声喃喃。仔细听了,是什么“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下一刻,那抹纤瘦的影终于注意到进屋的人,她浅褐色的眸转动下,然后忍不住扑到红萧身上,是抱着她大哭一场。   红萧只能搂抱着,无措地安慰:“小姐,你别哭了。若是有难过事,你说给我听,也许我知晓一二解决之法呢。”   可压抑的哭声还在继续,不曾停下。   转折之机,发生在第五日。那天,林良善方醒来,脑袋有些昏沉,她披散着长发,坐在镜前看着里面两只红肿的杏眸,又有些呆了。   倏然听到窗外有争吵的动静。很显然地,里面有少女的清脆声音。   “让我进去看看!”   “你若不让我进去,我就去告诉我爹!”   “明明那日我见着闵危带了个女子进关,她定在这里。”   ……   “二公子有令,谁也不能入内,张小姐还是速速离开的好。”秦易正赶人,他可不敢违背二公子离开时定下的命令。更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张乾的幼女喜欢二公子。   若是让二公子得知他让张小姐见着屋内的林小姐,他怕没好果子吃。   张明荔坐在院角的墙上,两条腿晃荡着,翠绿色的罗裙也随之晃出一圈圈波澜。她鼓着腮帮子,看着下方的十多人。毫无疑问,都是闵危亲指的黑甲卫,各个蓄势待发,手捏在剑柄上。   她不过是要来看看那个五日前无意见着的女子,竟让闵危这样对付。可见那女子的威胁甚大,她一定要见见了。   这些人,定然不敢奈她何!   张明荔手撑在墙上,提着裙子,正要向下跳。秦易也是急地满头大汗,他一个大男人,来对付个小姑娘,这不是为难他吗?可也只能拦着,万不能出现差错。   却在这时,远处有人过来,脚步声愈近,伴随一道些许哑声:“让她下来。”   秦易回头,见着来人,心道:完了。   本来林小姐就不如何喜欢二公子,这下更是添堵。他这回不知要受什么罚了。   张明荔打量着下方说话的女子,身形纤弱,神情也淡。她未施脂粉,面色极白,虽着绯色衣裙,却更衬地弱不禁风。   她生地很美,是有别于金州女子的美,好似在瓢泼大雨中被摧折的花,瞧着有几分可怜?莫名冒出的念头,被张明荔摇头甩开。   “林小姐,二公子已……。”秦易为难道。   却被打断,“此事我与他说,定不会让他罚你。我在此处少人说话,颇为无聊,就让她陪我说说话好了。”   林良善仍看着墙上的明丽少女,微微一笑,道:“你下来吧。”   若这少女真是不怀好意,秦易也不会还留她性命在。   张明荔眨巴下眼睛,朝底下的人喊道:“让让,我下来了。”亲卫只能收剑退开。   她的身手很好,不过一个翻手间,就从墙上跳下来,是半点伤都没有。林良善见她下来,稍上前一步,道:“既是来了,也算是客,与我一道过去坐坐吧。”   秦易还欲阻拦,张明荔却主动道:“好啊。”俏生生的脸庞上是得意的笑。   无可奈何,在见着两道渐行渐远的女子身影后,秦易是对一人说道:“你去往浅滩大营,将此事告知二公子。”   “是。”那人领命而去。   红萧接过婢女送来的茶水,又倾倒在两只瓷杯中后,才退出门去,只留两人在屋内。   奇怪,又透着诡异。张明荔觉得面前的女子看她的眼神就是这般。她未端起茶水喝,也耐不住这样的氛围,在环顾了屋内四周精巧布置后,大声道:“我是这庸行关守城将领的女儿张明荔,你是谁?与闵危是何种关系?”   她自幼便是在金州蛮风中长大,说话是毫无顾忌,大大咧咧。她既表明了身份,那面前的女子也该说出。   林良善看着她,正是豆蔻年华,活泼明丽,又生有一张娇俏面庞。虽举止言行过于大方,却也不会让人生厌。她想了想,笑道:“我是闵危的远房表姐,你叫我善善便好。”   到底是十四的年纪,那点情意都写在脸上。张明荔闻言是松了口气,她就说嘛,闵危怎可能喜欢这样病弱女子,却又有些疑惑这女子的身份。   林良善看着她,仿若见着当年的自己,只是没有这般生机。她笑了笑,道:“我初来金州,还谁都不认识。方才听到外间动静,才出去的,便见着你了。”   她甚是亲昵道:“明荔,你是我在金州认识的第一个人。”   张明荔不由松了心,端起茶水喝了一大口,道:“表姐以后要是无聊,我可以来找你,陪你出去玩,我知晓有许多好玩的地方。”   林良善眉眼弯弯,用绣帕捂嘴笑道:“不用,我身体不好,还是少出门的好。你若是得了空,可以过来与我说说话。”   “可是那些人……”   林良善看着苦恼的少女,道:“闵危也是担心我,才让那些人护在那边。你放心,此后你尽管来,他们不会再拦你了。”   “好啊。”张明荔高兴道。   接着便听到一问:“明荔,你该是喜欢闵危,对吗?”   张明荔望过去,就见那女子杏眸含笑,真心地关切。她不由地红了脸,低下头去,好半会,才嗫喏道:“是。”又羞地用手捂住脸。   “如何认识他的呢?”她问。   即使张明荔再羞涩,面对这样的轻声温语,也不好意思地说起那次初见。   两年前,闵危随镇北王来了金州,出谋划策收回了如今的庸行关,守关将领张乾也愿表示归降。张明荔不过是随父亲到城楼上时,便见到了闵危。   彼时的他,身着玄色银甲战袍,高居马上,沉隽面容,飒然之姿,自然牵动了少女的情丝。   此后,张明荔便时刻想见他,想引得他的注意。可那人虽常笑,看着温和,说出的话却极其伤人。   一次,她是听父亲说闵危在战场上受了伤,特意拿了家中最好的伤药跑去军营,却被他用剑指着喉咙。   她委屈地很,又气愤道:“闵危,我过来给你送药,你不要也罢,却是一点儿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吗?”那时,张明荔方从书中学了这个词。   可听着这话,那冷情的男子却像是听到笑话般,剑尖不移一分,道:“你是哪种香,哪种玉,也值得我怜惜?你最好立即给我滚出这里。”   她是气跑了,回去后,更是被自己的父亲禁足三个月。还是闵危下的令。   林良善听着这些别扭的事情,自是好一番安慰道:“他向来如此,你不必放在心上。”   张明荔问道:“他对谁都是如此吗?”   林良善听得此问,有些心梗,然后开口道:“是。”   “所以你耐心些,就当他那些话不过废话,女追男隔层纱。“说到这,林良善是想起江咏思来,又是哽住,接着道:“他终归会喜欢上你。”   聊到此处,张明荔是面上一喜,兴奋道:“表姐,你与我想的一样。那句俗话怎么说呢,叫做只要功夫深,铁杵怎么着?对了,铁杵磨成绣花针。”   她不好意思笑道:“我方学的俗语,还不大记得牢呢,应该是一个意思吧?”   “是一个意思。”林良善微笑道。   “那表姐,你知晓闵危喜欢什么吗?”张明荔睁着莹亮的眸看她,道:“若是我能送他心意的东西,他该会对我有些改观吧。”   林良善面上的笑僵住。   闵危喜欢什么?她想了好半晌,竟是在那些尚存在记忆中找寻不到。他好似没有什么喜欢的事物,在他眼里,只有可利用,和废物两种区别。即便是可利用的,在用处尽后,也是随手抛弃。   “表姐,想到了吗?”   林良善听得清脆的少女声,回过神来,愧疚道:“抱歉,我与他相处甚少,也不知他喜欢什么。”   可她忽然想起什么,眸光亮了瞬,道:“对了,他好似喜欢吃甜的东西。”   “甜的?”张明荔有些许不可思议,最后笑嘻嘻道:“好呀,我记住了,多谢表姐。”   两人又说了些其他,张明荔才在午后,满脸欣喜地离开。   “小姐,你与那张小姐说了些什么,怎么那么久?”红萧收拾着桌面,好奇问道。   林良善轻轻摇头,道:“没什么。”然后依靠在小榻上闭眸养神。   待醒来时,小榻边已经坐着一人,仍着玄色军袍,并不整洁,有些许硝烟的气味。他正专注地看她,眼尾微挑,眸色深深,无情似有情。 第八十三章   见着闵危,林良善的神情也无丝毫变化,似乎在她意想之中。   她起身靠在软枕上,并不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向屋内的一架书,上面摆放着许多游记画集。也不知是不是碰巧,多的是她喜欢的,可如今的她没那个心思看。   闵危自然地伸手,将她鬓边的乱发顺好,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温软的面颊。她微微蹙眉,敛着眸,没有躲开。   他问:“在这待着无聊吗?”   林良善并不想与闵危说话,可在这般沉默中,他的手愈发没有克制地顺着弯曲腰线,滑落到绯裙上,隔着绸丝,掌心的热意熨着她的腰。   他这是来问罪了,用此等法子逼得她开口。   林良善终是忍不住,挥开他的手,话语清淡:“是,一直待在这处,不得出门,我确实无聊的很。好不容易有人来,我自是想与她说话,解解闷。”   闵危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闻言笑了笑,道:“那你可知道她身份了?”   “你有什么话便直说,我不想去猜你的心思,也没有那个脑子,到头来还要被你耍地团团转。”也不知是自嘲,还是嘲讽他,林良善冷眼看他。   闵危捏紧了左手掌心,里面有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刺痛地麻木。他唇角的笑消失,认真道:“那人叫张明荔,是这庸行关守将张乾的幼女。两年前我随闵戈来金州抗敌时见过,后来她时常来找我,但我从未接受过她的好意,也未许下过什么。”   “你不要听信她的话。”   他在解释,语气颇重,无任何虚假之言。   可得到的却是一句:“你以为我会吃醋吗?”   林良善有些许好笑,望着他沉隽昳丽的面容,对上那双极好看的凤眸,道:“谁喜欢你?又对你如何好?而你是否接受她,与我有何关系?”   她对他的恨意,是在与日俱增。若说前世,是自己咎由自取,可这世,却是切切实实的恨。   不过是不在他面前提那些话,可她也不会让他舒坦好受。五日后再见到他,她从前的脾性又有复发之意。   闵危知林良善故意气他,也确实如她的愿,一股怒气憋在肺管中,不上不下。他下颚紧绷着,倏然道:“若是江咏思喜欢别的女人,你也是这般大方的?”   这个名,林良善不想再听到。   想及江咏思的那些所为,她也不知自己现在是何种心绪,乱糟糟。更何况她如今的处境,哪里有闲心去想江咏思,回忆那些年的苦思。   甚至有时候她会想,若不是前世一意孤行地想嫁给江咏思,以至于做下了那般遭人唾骂的龌龊事,后面也不会嫁给闵危,让自己陷入泥泞囹圄。   重来一世,她也无法忘怀年少时的情意,不甘心前世结果,又不顾脸面地去求得江咏思的喜欢。   这回得到的是什么?又是如前世般,处处受到闵危牵制命令。   此事,该怨怪谁?是怪她不死心?还是怪江咏思没尽早认清自己真心?亦还是怪这世就不该在真宁道上救了闵危?   总归这两人,她是一个都不想再见了。   林良善漠然道:“你明明知晓我会说什么,就不该再问我这个问题。”   闵危心中火气愈盛,可到底阖了下眸,不会朝她发火。他微微笑道:“善善,你尽管放心,我可不像江咏思。”   这话又折回去,林良善紧抿着唇,心下是恨不得他喜欢上张明荔,然后好放过她。   闵危细察她的神情,话中有歉意:“金州还不大稳定,且此地风气蛮横,不比临城,这段时日你暂时不要出门去。若有什么想要的,与我说,我去替你置办。”   话语温柔,却是让她如雀,安安静静地被囚在此地。   他又道:“我不希望你出现任何事。”他再承受不起如前世那样的事。   林良善垂眸时,见到他手背上的伤,未及处理,已凝血结痂。她瞧了一眼,便偏过头去,道:“外院那么多看守的人,我能去哪里呢。”   闵危侧手,将那些伤口朝外,听着她的微词,承诺道:“待这山河彻底平定,你想去哪里游玩,我都可陪同你。”   她没应,却在下一刻,被一只手臂揽住了腰身,将要投入他的怀抱。   “你身上脏,不要碰我。”   蓦地,闵危僵住。他收回手,低声道:“抱歉,我没注意。”   这五日,潜州薛照带兵攻线凶猛,他自是日夜少眠,与众人商论谋略布局,又要树立威信,为将来夺取其他州城做好准备,次次亲自率兵冲在前方。   薛照的万数人马尚未渡河,是陷计,死了大半。闵危方得了片刻喘息,就听传讯的人说张明荔和林良善见面了,他是将事务同和剩等人说了,急着回来,尚未及换衣裳,军袍上自是沾着那些肮脏血腥。   他回来时,她是睡着了。一时不愿离开,就忘了这件事。   她爱洁,该是自己的错。   林良善不愿再见他,道:“想必你忙地很,倒也不用为了这点小事特意回来,我一个人独处,倒是自在,毕竟前世也是如此过来的,不是吗?”   这话再次往闵危的心上扎。他愧疚道:“现下那边无事,我等明早再回去。”   他想要与林良善长相厮守,必然要走上与前世一样的道路,不若如何在乱世中,得以与她长久。   更遑论在获得过世间巅峰权利后,他也不愿在重来时放弃,无人可以抵挡这般诱惑。争权夺势,他已习惯。另则他尚有许多抱负未在前世实现,虽可惜,但换来这重生之机,太过值得。   权势与她,他一样都不会放弃。   夜色稍深,两人沉默地用着晚膳。   林良善自然不会用绝食逼得闵危放了她。他不会受这威胁,她清楚。   这些时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办法逃离。但这逃离,必然是闵危先放弃她,不若遭罪的只能是自己。   纵使想破脑袋,林良善也实在想出来。她和闵危之间,差距悬殊过大,更何况他还时不时地发疯病,她根本反抗不了。更谈何此前心说的要杀了他。   张明荔的出现,她抱着那点细微希冀。可也没料到闵危竟会抛下军务,那般快地回来。想及自他重生后的一众行为,她是愈想,愈加绝望。   若是这般下去,迟早地,她也得疯。   “试试这汤,你该喜欢的。”闵危用瓷匙舀了小半碗的虫草鸡汤,放到她面前。   “你的身体本就不大好,该多吃些,将身体养好了。”他说地关切,视线落在她纤瘦的身躯上。   林良善确实喜欢,可这顿晚膳是吃得难受,嗓子噎地发慌。自那晚后,闵危看她的眼神是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再被他这话一说,是真地吃不下去了。   腾地站起身,她道:“我吃好了。”   正欲离开,却听到一道厉声:“坐下。”   闵危在林良善面前,是刻意收敛了自己的脾性,少在她面前摆上前世积聚的威压。若是他之过错,他全都认下;可她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   这回再见她,是又瘦了些,看地心疼。他已问过侍候的婢女,得知她这五日膳食用的少。   林良善被那两字怔在原地,迈不动步子。凡是他这样子,她都会莫名心生恐惧。   闵危仍坐着,缓了面色,眸色柔和,道:“善善,将这碗汤喝了。”   她转动僵硬的脚,然后坐下,端起碗,缓慢地将里面的汤喝尽。   他又说:“即便我不在,你也该多吃些,这事我已同侍候你的人说过,红萧也知。”   他不明说,林良善也知道这暗中意思,长袖中拳头紧握,她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闵危打算明早离开,这晚自然是要宿在此处的。   夜深人静,屋内只听得外间簌簌的风声,桌案上,薄纱罩中的烛火一晃晃地,在墙上映出两人的重影。   “善善,早些歇息。”闵危是洗尽了身上的血腥,处理好身上的伤口,换了一件深衣。   林良善只拿着一册书坐在窗边,轻声道:“我今日睡得多了,一时睡不着。”她将书翻过一页。   泛黄的灯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晕开一层浅淡的暖意。闵危未应话,而是一直坐在塌边看她。   她终究是受不了那道强烈的视线,看向他,愤恨道:“你要睡便睡,别盯着我。”   “可没有你,我睡不着。”他唇角含笑道。   林良善真是受够了这样变脸无常的他,前刻冷脸训人,这刻便能转换成柔情温意。说出的话也在不断试探着她的底线。   她想起那晚,是真地不敢再与他睡在一榻上。   “过来睡吧,就算睡不着,也当陪陪我。”   林良善一下子是怒从心起,恨意在肺腑中直窜,她道:“闵危,你把我当什么了?”   闵危仍旧望着她,长眉凤眸携着的笑意淡了三分,反问道:“你说呢?”   在看见她变了脸色,他道:“自然是妻子。”   “我不是!”林良善是控制不住地将书扔了过去,要砸落在他脸上。   闵危伸手,轻巧地接过书,又复了温和的笑,不接她这话,而是不紧不慢道:“你若不过来,我可就过去了。”   在他人面前,他极重脸皮;可在她面前,他倒是可以暂时舍弃。   林良善只觉气地要死,可到底抗不住他的目光,咬牙切齿道:“你不准碰我!”   “好,先前答应你的,我没忘了。”他应道,又忍不住玩笑:“这几日我累得很,即便有心,也没那个精力,你尽管放心。”   既是没忘,为何会有那晚行径?可林良善不敢怼过去。   他又道:“过来睡吧,我只在此睡一个多时辰,便要走了。”   两人睡在一榻,闵危确实安分得很,不曾动过手脚,阖着眸子睡着了。   林良善睡不着。好半晌,她微微侧身,就看见已然入睡的他。清冷的月光透过纸窗,又渗入微微被风吹动的轻纱,落在他面上。   兴许是真的很累,他的眼下泛青,原就深邃的眉眼更显出凌厉来,鼻梁挺直地似严峻山峦。即便是入睡,薄唇也紧抿着,唇峰利地如刃。他的相貌,莫名又带着些许异域的妖冶。   林良善静静地看着,想起前世听到关于闵危的生母是金州人士,而这世在将他救回府上时,他也说是金州来的。   如今这处院子里,有些人的长相也是这般,只是不及闵危的精致雕琢。   再往下,便是坚硬的下颚,突出的喉结……林良善的目光落在那处,一动不动。   长久的寂静无声,恨意随着渐暗的月色,在她心中滋生泛滥,瞳孔也在收缩,心在狂跳不止。   若此刻他死了,那她是不是解脱了?不用再受他的威胁?   却在此时,骤然听到一声喃喃低语:“善善。”   林良善被吓地魂都要没了,呼吸一下子停了。终于,她忍住惧意,抬眸看向他,却见他仍然闭着眼,并未醒来。   他紧锁着眉,似是痛苦,从唇边溢出隐约的哭意:“我对不住你。”   作者有话要说:  加班了,先发这章,另一章看看写得完不,写完就发,写不完只好明天了 第八十四章   未及子时,闵危便睁开了眼。沉静片刻,才微微侧身,便看见已入睡的林良善。   她的睡姿向来不好,常在半夜把被子踢到一旁。   闵危不由叹息一声,将她身上的被子掖好,又摸了摸她的侧颜,才下榻穿衣。   轻阖上门,他迈步朝外厅而去,就见院中正来回走动的秦易。   “此后,若是以后还有人能随意进出,你也不必让人告知我,直接让那人提着你的脑袋来见我。”   秦易担惊受怕了大半日,这下听到这话,是吓得冷汗直冒,低头道:“是。”   心下却想着好歹这次不用受罚,算是逃过了。可也由此事得出,二公子实在是看重林小姐。   待闵危回到前滩军营时,距离五十里的亭山夹道方经过一场战役,是薛照部下率兵从高处岩壁攀爬过来,欲从后方袭击,与前方正部形成夹击。   天色昏暗,驻扎军营处却是灯火通明。营帐内多人站立着,常同承正将详情一一告知。   “对方大致一千三百人已全部被射杀落崖,无一人过来。”   闵危看着桌上的舆图,道:“我们损失了多少人?”   “六十二人。”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常同承与另两名守将是按照闵危前日的指示,提前到亭山做了埋伏,这才只损失了区区百数兵力。   闵危转目看向灰白长袍的和剩,道:“和先生,如今已征得多少兵数?”   “三万又一千。”和剩摸了一把下巴处的花白胡子。   他自临城而来,不过才跟随面前这“毛头小子”一月,却已见识过闵危行兵高明、谋略深远,加之行事狠辣,倒是有帝王风范。   也不知是他错觉,还是如何?他总觉得闵危是知晓了许多事,能提前布局。   这番想想,和剩倒是真心实意地愿供出十二分的心力,为其做事。若将来大业得成,他定是第一等的功臣,也不枉费几十年的苦学。   “太少。”闵危皱眉,食指轻叩着桌面。   三万数,加上原先兵数,不过十六万。且这新入的兵卒是多看重军饷,为在这乱世中填饱肚子,还未经正规兵训。虽有蛮力,但遇上稍大的战事,却毫无军纪,死伤必多。   潜州,必须尽快夺下。   另有一件紧急要事,便是粮草供给。   闵危抬眼看向张乾,道:“张将军,这些时日,还要劳烦你将那些新兵卒训练好。”   张乾起身,恭敬道:“是。”   “陈风到何处了?”闵危。   另一人道:“听传讯的人说,是刚过了浙州的余益山。”此前,溧阳城守将耻于谋逆,是被杀在帐外,此人便接替了他的位置。   “倒是慢的很。”闵危闻言笑了笑,道:“既是快到了,也省心了。”   和剩最先明白他的意思,道:“是要劫他们的粮草?”   “再过两月,军中粮草必不够,既段治送来了这急需之物,为何不收下?”   “此次的粮草督运是谁?”闵危再。   溧阳城守将有些犹豫,终于道:“是户部左侍郎江咏思。”   闵危乍听这名,轻叩桌面的动作停了。   营帐内显而易见地静下来。常同承回想起那些年亲眼所见的事情,更是不敢有动静了。   “他来寻死吗?”   好一会儿,众人才听得一道轻笑,身上莫名泛起冷意。   薛照是一连吃了三回败仗,却没料到派往亭山的人也是无人生还,全被射成刺猬,躺尸崖底了。是气得将桌案拍断了腿。   他日夜与部下商讨,却得不出任何有用的策略。   无论何种动作,金州的闵危总是能预先察知。败仗是不得不吃,手下死伤的兵卒愈加多。再如此下去,他不仅丧失威信,若是闵危打到潜州来,下面之人,临阵倒戈也是必。   “倒也不急,现今朝廷派了骠骑大将军陈风围剿金州叛兵,我们尽可以坐山观虎斗。”这时,军师提议。   “到时候,趁着双方兵力削弱,我们可以派兵渡河,一举夺下金州。”   一连的附和声。   薛照也拍手称好:“甚好甚好。”   ***   这几日,林良善没有再见到张明荔,转念一想,也知道是闵危的意思。   至于当初对张明荔说尽管让她来此,陪同聊天的话,不过是虚假之言。再瞧见闵危的那张冷脸时,林良善也不敢提及。   至于那晚闵危熟睡时说出的话,她是真的奇怪。若她真的那么重要,那他前世就不该对她那副态度。难不成她死了,他才觉出这份情意来?   那些年,林良善窥见过闵危对他人的残忍无情。有时候,他的无情也针对她。   她实在不能理解,也看不透他。   两世,他们都不是一般性情的人,就如水火不能相融。   如今待在这处精致僻静的宅院,林良善毫不知晓外间的事情,连与林原的通信也断了。秦易只道是闵危吩咐的。   这般感觉,恍若回到了前世的镇北王府,她也是被困,事事只能听从闵危的安排。凡是有意违抗,他都会拿出那套说辞威胁她。   此时,院中的人,除去红萧能说上一两句话,其他人都是谨慎做事,闭口不言。   是因为早就料想到会这般,所以才将红萧一并带来吗?想到此处,林良善对闵危的恨意是更深了一分。   她以为重来一世,可以走上不一样的道路。   可到底是她想当。   第四日夜晚,屋外隐约落了小雨,打落在碧绿的玉兰叶上。凉风吹得雨丝飘进窗内,红萧赶忙去关窗,却惊呼了一声。   林良善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隐约见昏暗中,一人正大步而来,未撑伞,整个人浸在初春雨丝中。   是闵危。   她认出来,吃惊地站起身,还未及胡思乱想些什么,那身形高大的人已进屋来。   他甫一进屋,林良善就察觉出不对。   不同以往脸上还带着笑。此时的闵危,眉眼落着阴翳,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极其难看。他身上的玄色衣袍被雨水浸透了,头发也正滴落着水。   他眸中毫无温度,定定地看着那略微惊慌的女子。   林良善委实不知道他又抽了什么疯,转头对身后的红萧道:“你先出去。”   红萧犹豫再三,还是出门了。   待屋内只余两人,林良善才道:“你做这副样子给谁看?我又是哪里惹到你了?”   可等了好一会儿,那人也不说话,就那样盯着她,把她看得毛骨悚起来。   林良善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却听到一声:“是你与她说我喜欢吃甜的?”   “是,怎么了?”她道。   就在她这话出口时,闵危阴沉沉的面上露出一抹笑,平静道:“没怎么,去拿帕子来,给我擦擦发,都被雨淋湿了。”   林良善就没做过伺候闵危的事,加之心中恨意,自不愿意。   “你自己去。”   他唇边的笑意加深:“真不去?”   闵危想及张明荔递过来的那串糖葫芦,以及周遭的起哄声,火气是真的要压不住。此前江咏思作为粮草督运一事,已在他心下久压。   “一样的话,我不说第二遍。”他脸上仍挂着笑。   林良善看着他,握紧了拳头,也是真的冒火了,叫道:“我就不去!”   他掀袍坐在一张凳上,沉默地看她。   又是这样。   林良善故意转过身去,避开他的目光,却听他说:“此次来金州平叛我这逆贼的是陈风,你猜猜一道同来的还有谁?”   莫名提出这个题,她听出其中诡异,道:“这是你该操心的事,与我何干?”   “真的?”   闵危压着燥火道:“既如此,我杀了江咏思,你也不会怨我,对吗?”   乍听此言,林良善一下子转身看他,面上犹有惊愕。   闵危的笑是彻底消失。“善善,去拿帕子来,给我擦擦发。”他再次说。   他始终在看她,黑岑岑的凤眸中再无其他,只有一个她。尽管发丝上的雨水还在滴落,心下却希望她不要去。   林良善瞬时白了脸。她不愿再看见江咏思,也怨恨他。可若是闵危真的要杀他,她到底有几分心慌和愧疚。江宏深毕竟是在那场婚宴中逝世的。   希望落空。   在踌躇的脚步声中,她终究是去屏风后的架子上,拿了块干净的帕子,慢吞吞地走到他身后。   手执起他的发,轻轻地擦起发丝上的雨水来。可与此同时,那些激起的恨意从她的指尖,通过青丝,传达到他的脑海。   闵危的脸色骤惨白一片,呼吸急促起来。他咬紧牙关,手紧抓住心口的位置,剧烈的疼痛很快席卷全身,让他渐渐麻木。   蛊毒偏在此时发作了,不该提前的。   他面上残留的雨混着不断流出的汗水,砸落在地面上。   林良善一直在想从前之事,并未注意到异样,思及闵危从前说的话,不免憎恨讽刺道:“你先前在海上说的话是假的吗?那时你可是言之凿凿地对我说,可以让江……。”   话未完,手中的发滑落,身前之人一下子站起,并转过身。   蹬时,林良善的神情震住,杏眸不禁瞪大。   闵危本就疼痛难忍,这下再听到她口中的话,心下的怒气是再控制不住。他双眸通红一片,面容扭曲,抬起手,紧紧握住了林良善削瘦的双肩。   “别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他艰难地开口,心口上蛊虫的啃食还在继续。   他的力气太大,林良善只觉肩上泛起痛来,竭力挣开他的控制。又见他这副疯魔的样子,是惧怕地要赶紧远离。   “放开我!”她叫道,拼命去推开他。   闵危放不开手,自蛊毒发作那刻起,她身上那股寡淡苦涩的药香愈加浓烈,袅袅如丝地,往他身体里钻。随着她的挣扎举动,那股药香更是侵蚀着他残留的意识。   在无边的痛楚中,他想起前世的那个药庐。也是这般,双重的折磨,让他痛不欲生。   却也是这痛,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隐秘不堪的兴奋,合着她身上的药香,刺激着他不断收拢手掌。   想杀人的冲动,在逐渐加剧。他的眼前模糊地只剩下衣裙的红。   红,是血。   他想起那些被他踩踏在地的累累白骨,以及不断蜿蜒流淌的鲜血。   又不免想起那时,他看见她的,那堆零散白骨。   ……   不行,再这样下去,他会伤害到她。   闵危咬紧后槽牙,清明一瞬,欲松手。   破风的声响,心口处的痛一下子停滞了。   他垂眸,是一把剪刀插.入了他的胸口。再顺着看过去,握住这把剪刀的,是林良善。   此时,她的煞白脸上,是止不住的,对他的恨意。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张明荔这个剧情点为什么会让闵危产生那么大的反应,要到全文完结的最后一章再揭露了,算是贯穿全文。   ————————   明天下午整六点或者整七点更新,希望不会被锁。 第八十五章   想杀他的人,有很多。或因他挡了他们的道路,或因他身上有利可图,或因看他不顺眼……又或是他的生母,从前夜深时狠掐着他的脖子,把他当做闵戈,想杀了他。   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死在了他的手上。   他从一开始的孤弱无势,到后面的大权在握,再面对那些想杀他的人,甚至产生不了任何的情绪波动。斩首示众、株连九族、五马分尸……凡对他有杀心的人,皆入了黄土。   闵危一时忘了蛊毒的痛,看着林良善。   他一直知道是自己的错,才造成了如今两人的局面。有时候他也会想,若是那次中秋宫宴,他没有故入圈套陷阱,利用她挡回闵戈安排的求亲,她就不会嫁给他,最后也不会被段昇抓了杀害,落了死无全尸的结果。   此事,折磨了他将近十二年。这世,他确实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弥补她。唯有对她,他可以做到有求必应。   闵危知道林良善恨他,可没办法放手,也不愿放手。   而如今,她的恨意终于不再只现于那双眸中,而是化作了这把尖利的剪,直直地扎进他的心口。   就如那些要杀他的人,恨不得他死的人。但不同的是,她是唯一一个能做到此步的人,趁着蛊毒发作时。   “你想杀了我?”闵危仿佛一下子平静下来,凤眸中却藏匿着激涌的戾色和癫狂。   林良善快要握不住剪刀,手脚冰凉,秉气看着被热血喷溅上的手。方才情急之下,她从身后桌上摸到的剪刀,是入了一半在他的胸口。   她颤着手要脱开剪刀,却猝然被一只大手握住了,再难动分毫。   “回话!”   外间雨势加大,噼里啪啦地落在屋檐的瓦片上。屋内,是他的厉声。   林良善只觉手被捏地疼痛,指节也恍若在错位。她压住爬到嗓子眼的恐惧,叫道:“是!”   一字方出口,便见那人扭曲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微俯身在她耳畔,苍白的唇轻声:“难道是我对你太好,以至于让你忘记我是怎样的人?”   林良善知道,可也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不愿再如此下去。她迟早会被逼疯。   她再也忍不住,朝他吼道:“我已与你说过无数遍,我不会将前世之事告知别人,让他们害你,也绝不会背叛你。我们放过彼此,当做陌路人,可你偏偏一定要让我与你在一起。”   “你对我的好,是你自以为是的好!我就该全部接受吗?若是没有你,我能过得更好,而不是沦到现今随你颠簸的境况,不被他人知,还被阻断了与哥哥的联系!”   “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是瞒着我的?”   “自始至终,我们就不是一路人,前世不是,这世也不会!”   心口处,蛊虫受到外物刺入,是疯狂地乱窜,啃食着生机血肉。那把剪刀也未及拔除,重叠加剧的痛苦,都不及她的话,让他更痛。   闵危低下头,眸中的仅有的光散去,低声喃喃:“所以你听到江咏思的事,就迫不及待想离开我,为此还想杀我吗?”   “陌路人,陌路人……”   林良善愈加觉得他不对劲,模糊地只听到他口中的几个字“陌路人。”他的衣袍上早被雨水浸湿,自胸口处流出的血还在不断蔓延,更添深色。   只想赶紧远离这正犯病的人,林良善狠心抬脚踹他,想让他松开她的手。   猝不及防地,闵危倾身,单手搂住她的腰身,将她放坐到窗前的檀木桌案上。与此同时,那把剪刀却进了一分。他不禁咧嘴笑开,露出白森森的牙。   林良善被他突来的动作吓到了,接着便被握住手,将那把剪刀拔除。鲜红的血,一下子朝前喷去,溅落在她绯红的裙上。   铁器与地面接触,发出沉重的脆响。   他抬起手臂,修长的手指抚过她冷淡的眉眼,用湿透的袖子擦去面颊上的一点血迹,轻声道:“善善,我舍不得杀你。”   明明他的身上巨痛,说出的话也令人悚然,可语调却再温柔不过。   “闵危。”林良善怔怔地看着似乐似痛的他。   下一刻,他的手就顺着温软的面,滑落到她身上的飞鸟染花纱绣裙上,指间缠绕上碧色系带。   “你做什么!”她伸手推他,却正按在那处伤口。   瞬时,闵危的脸色更白了。右手的动作停下,他忍住源源不断地痛意,捉住她的那只手腕,缓了口气,低笑道:“我们是夫妻,自然该做云.雨之事。”   这是第一次,他在她面前如此直讳。   林良善闻言,是真的被吓呆了,随之甩了一巴掌在他面上。“你是疯了吗?”   她要挣脱,却是整个人被控在桌案上。哪怕闵危是在痛极的情形下,她仍然争不过他的力气。   闵危盯着满脸惧意的她,抬手摸了摸微痛的右脸颊,须臾唇角勾起,微微笑起来:“夫妻之间,合该有些情.趣,你若喜欢,尽管往我脸上招呼,我都受着。”   他已经听不进她的任何话,把她的手腕绞在身后,又勾着系带扯落,伏在她清减的肩头,将纤弱白皙的腕绑住。   “只是今日不行。”闵危长翘的眼睫低垂着,微掩眸中的痛意。   她眼神微滞,颤着声道:“我们不是夫妻,不是……你放了我。”   “我们是御赐的婚亲,又交换了庚帖。而我也在十一月十四那天,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你过门,拜完三礼,怎么不是夫妻?”   闵危极力压着身体内那些残食他血肉的蛊虫,和胸口处的痛处。俯身,冰凉的唇在她的颈侧摩挲着,极轻的一声:“比起江咏思,我更有资格拥有你,不是吗?”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我们这世不是,不是。”林良善偏头要躲开,却被闵危掌住后颈,再难动分毫。   “迟早会是的。”他抵着她的额,舔舐过她的唇角,轻咬着她的下唇。   林良善双手被缚在身后,两条腿也被他制住动不了。她似乎反应过来,忙道:“是我错了,我错了,不该对你起杀心的,你快放了我啊。”嗓音中带着哭意。   闵危面上都是痛苦激起的汗水,闻言吻了下她泛红的眼角,而后看进那双隐含水意的杏眸,道:“善善,你忘了我同你说过的,别在这时候哭。”   他的手顺着腰身曲线,已从层叠堆聚的裙间延入。   “既是错了,就合该受些惩罚,不是吗?善善,你心里该清楚,我对你是极仁慈的。若是他人妄图杀我,此刻,他的脑袋早就掉了。”   他的身上泛着阴沉沉的冷意和血腥气,面色惨白地似鬼。   “放了我,我真的知道错了啊。”   林良善紧咬着唇,拼命压抑着喉间争相溢出的喘息,苍白的面颊上泛起红晕。终是忍不住,眼角的泪滑落下来。   “哭什么,难道不舒服吗?”他微微喘气,眉眼间却是渗人的冷。   “快停下,停下啊。”   “若你对我笑上一笑,说不准我会放了你。”闵危认真道。   林良善也真的强行挤出一抹笑来,比哭地还难看。偏此时,是抑制不住地低叫出声。   他再次贴上她的面,轻舔着她紧闭的唇瓣,低声道:“既是舒服,叫出来也无妨。”   “你骗我!”她哭哑着声音叫道。   闵危望着她,感受着身体内蛊虫的争食,眸中血丝遍布,却带笑:“善善,我今日要告诉你,不要轻易听信床榻间男人的话。”   林良善是真的受不住了,她从前只从书上画集看过,却是未曾亲身经历。更何况闵危是刻意折磨她。   外边的雨更大了,掩盖了所有的声音,也盖住了两人的纠缠。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不如让你死了好。”她叫道,是不管不顾了,泪水落下。   闵危先是微微一愣,继而笑道:“无论你救不救我,我迟早会见到你。”   “我们会重逢。”他敛眸,吻去她的泪。   “闵危,我恨你啊!”林良善恨极了,眸中泪水愈加泛滥。   可他还在继续,不曾停下。   片刻后,闵危终于抬头,捏住她的下巴,喘息地笑道:“善善,若你真的恨我,不若试试其他法子。”   他将掉落下的轻纱重新覆上她微微泛红的肩头,然后把她抱在怀中。到了塌边,将她放下,又倾身半撑在她上方。   闵危的身体痛地发颤,却仍细察她的神情。他一边伸手将她乌发上的海棠红发带扯落,一边却似回忆道:“善善,你从前该听说我的娘亲是金州人士,而我也是出身金州。”   “你知晓那些年,我的娘亲是如何养活我的吗?她啊,不过是仗着自己是金州第一美人的名声,勾.引地那些男人上了她的榻,然后被她杀在温柔乡中。那些男人的钱财宝物自然也落到她的手上。”   “我自出生起,便是靠着那些肮脏之物活下来的。”   他的语气很平常,但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杀意和痛苦。林良善不敢再动,她从来不知闵危的事情,更何况这样的事。   闵危看着她瞪大的杏眸,敛了神色,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可怜我。而是你知晓这些事后,我就更不可能放你走了。”   “若你真的想要我死,想要离开我。我现今倒是可以给你出个主意。”他的话中透出几分诡异。   林良善被缚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牙关紧咬着,泪还在流淌。   “譬如让我死在这榻上,就像死在我娘亲床榻上的那些男人。我方才被你捅了一剪刀,现下也无多少气力,甚至是痛苦难忍。”他胸口处的血滴落在她皙白的肌肤上。   “闵危,你不得好死!”她哭骂道。   他无视她的骂声,垂首低笑道:“书上还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即便今日我死在这榻上,也是甘愿。”   红与白之间,闵危掌住她柔软的腰,挤进纷乱半褪的绯裙间,解开了那根绑住她手腕的碧色系带。   “不过你得抓紧了。过了今晚,若我还活着,你以后不会再有机会。”   他的脸,一半欢愉沉溺,一半痛苦恨意。   用温柔至极的动作和话语,却在做着最卑鄙无耻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jpg,求审核大大放过我! 第八十六章   屋外大雨纷落,初春将至;屋内一夜云雨,被翻红浪。   林良善从一开始的叫骂抓打,渐渐地没了力气,泪流不止,只能攀附于他,在时急时缓中低弱出声。   她长及细腰的云鬓漫散在身下,与白皙透粉的玉肌相映,眼角眉梢染上了秾丽的春红,嫣红的唇瓣上也沾满了莹亮的银丝。   “不要了……我不要了……”林良善紧紧捂住了自己泛红的双眸,抽噎道。   不过是短短的时辰内,她就已经被翻来覆去多少回,也明白了所谓的情.欲。她厌恶这样的自己,可身体毫不受控地,在他的引.诱下变得“放.荡”。   一点烛火快要燃尽,纱帐中昏暗下来。闵危喘了一口气,将身.下的人抱起。   他本该狠狠地折磨她,可到底不忍心。就连这欢好之事,也都尽可能地顾忌到她的感受。年幼时已亲眼看过许多此事,自是知晓让女子欢愉的诸多法子。   他不喜此事,也难生出平常男子对情的欲孽。可现今,却是在身体不断的巨痛中,愿以从前最为恶心的事物取悦于她。   这才是区分夫君与其他男人的根本,不是吗?兴许就不该等到此时。   闵危将她的手拿下,覆上她的唇,轻咬慢舔着,哑声道:“真的不要了?”他真地停下了。   可一停下,林良善是愈加难受,她不敢看他,啜泣道:“你离开啊。”   “是你不愿放了我。”他意味深长地笑一声,又贴着她的面,耳鬓厮磨般地闻着她身上的寡淡药香,叹息:“善善,只这次,好不好?”   分明先前是暴怒之状,此刻却是伏低求.欢。   虽是温声询问,却容不得拒绝。尽管林良善手抵着他胸口处的伤,故意让他疼痛,他也仍在继续。   待事毕,闵危下榻穿衣,到外间叫了热水,给林良善擦净身子,又给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衫,换下了那床被褥。并未假手于人。   林良善浑身酥软无力,也似自暴自弃地任由闵危的动作,只心中难受万分,泪水再次流出,落于枕面。   不过片刻,闵危处理好身上的伤口,才上榻来搂抱着她,将那些泪擦去,轻声道:“既是累了,便睡吧。”   床头打架床尾和,似乎两人之间的争吵怒骂都在床笫之间解决了。他也不会再计较她要杀他一事。   林良善终是受不住困意和疲累,昏睡过去。   闵危却彻夜未眠,垂眸沉默地看着怀中的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翌日天光未亮,外边的雨早停了,院中凌乱一地。林良善醒地比平日早上许多,她仍怔怔地回不过神。好半会才想起昨夜发生的事,转目间,就对上一双含笑的凤眸。   闵危关切道:“天色尚早,你再多睡会。”   林良善不应他的话。须臾,终于开口道:“我要喝避子汤。”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楚地传到闵危耳中。他的脸色霎时难看起来,抱着她的手臂也不由收紧了三分。   “我要喝避子汤。”她加重了语气,也不再管他的亲近之举,还能如何,她都争不过。   如今事情成了这个局面,林良善也不是年少无知,不知事后可能受孕,更何况昨夜又是那般状况,她阻止不了,也不会要死要活。可若她真的怀上他的孩子,简直是可笑。   闵危费劲了一夜功夫压下的火气,又有复发的迹象。   林良善自幼体弱,常年用药,本就不易孕育子嗣。在临城时,大夫再次佐证了这件事。前世是他未上心,也不在乎。可这世怎可能让她服用会损害身体的避子汤?   闵危本不欲用孩子绑系她,可两人已行敦伦,那孩子也该是顺其自然。无论是平常百姓,还是权贵之家,凡是夫妻,就该有孩子。   “夫妻间,合该有孩子,成全膝下之乐,不是吗?”他微微笑道。她第三次道:“我要喝避子汤。”   他们不是夫妻,也不会有孩子,什么膝下之乐,与她无关。   “善善,我们要一个孩子,不好吗?以后他会叫你……”闵危感觉胸口的伤又开始痛了。   “够了!”   林良善牵起唇角,苦笑地看他,道:“闵危,我们不会有孩子,我也不愿为你生。”   闵危捏紧的拳咯咯作响,愈是气急,反而平静道:“若是江咏思,你就愿意了,是吗?”   她不应这问,就那样看着他,似是在嘲讽。“你若想要孩子,该有很多女子为你生,又何必揪着我一人?”   闵危阖了阖眸,缓气道:“善善,我孩子的生母,只能是你。”   她的声音一下子尖利起来:“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要避子汤!”   却在下一刻,闵危松开了抱着她的手,翻身下榻,背对着她站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的身体本就不易受孕,若我们要有孩子,光是昨夜还不够,避子汤倒也不用喝。”   “近一个月,我不会回来,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院中的人说。”   说罢,他拿过木架上的衣袍穿戴好,便出门去了,似是逃避,也似不愿再发火。   顷刻,进了一人,正是红萧,见着窗边妆台下的一滩血迹和摔歪的剪刀,以及不断蔓延至床榻边的血滴,是不由呆了呆。被褥也换了新的,不是昨日的那床鸳鸯花纹路。   她望向榻上的人,却见自家小姐面色不似往常清淡,眉眼间莫名添了一些媚。   红萧摇摇头,正把这点想法晃出脑袋,就听到那方说道:“红萧,你先出去,让我一人在这处。”   “可是二公子让我……”   “别在我面前提他!”林良善的声音大了些,也瞬时低下:“红萧,我想睡会儿,你先出去。”   他不答应,避子汤,这院中的谁也不敢给她。   ***   闵危返回军营时,众人瞧着他的阴沉脸色,纷纷噤声。   军师和剩自是关心了两句:“二公子这是怎么了?为何回来后会是这个样子?”他还欲问闵危去了何处?与上次相比,倒显得更加气怒。   闵危默了默,道:“无甚。”   一旁的常同承只心道:和先生还是不要问的好,若是惹毛了他,怕是有你好看的。   除去近侍秦易,常同承自是知晓其中事情最多的人,甚至要更加详细。毕竟他知道闵危尚且是林小姐身边的书童时,是如何地卑微谨慎,甚至不惜为了救那林小姐摔落崖底。   亏得他命大,也没死了。要不然,何至如今做了这反贼头子,要翻了这乱朝。   只闵危的性子是变化了太多,也不知那林小姐是否还如从前般。   不过依着这模样,两人大抵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该不会是与那张小姐有关?可也不大可能,谁会有哪个胆子说出?难道是那江大公子?   这厢常同承正猜测着,骤然听到一道沉声:“常同承。”   他忙道:“在。”   “江咏思到何处了?”闵危坐在桌前,捏了捏疲惫的眉心。   “快到随州的盂县了。”常同承道。   “好,既然快到金州的地界,也该准备一番,万不能让他无功而返。”语调再平常不过。   常同承一边应道,一边又心道:江大公子啊,你一个文官掺和什么战事,要是死在这处,怕是林小姐又有得闹了。   “王将军,潜州那边可有动静?”闵危将目光转向另一人。   那人躬身道:“薛照近两日没再派人渡河来,对岸安静许多,夜间反而篝火燃亮,似乎……在歌舞。”   也不知薛照从哪里找来了一群美貌善歌舞的女子,夜间便在对岸喝酒行乐起来。是把这边沿岸驻守的兵卒看得呆了,甚至有人急哄哄地要接替夜间的站岗。   闵危听着下方之言,压低了眉眼,冷声道:“薛照想坐山观虎斗,又偏忍不住搅局。”   他看向和剩:“和先生有何想法?”   和剩想了想,道:“应严惩示众。”   “正合我意,最好在今晚。”闵危将目光在营中众人间转了个来回,笑问:“诸位以为如何?”   “是,我无异议。”   “我也。”   ……一连的附和声。   闵危瞥眼见庸行关守将张乾,半眯着眸,朝那方道:“张乾,你有何话要说?”没有尊称,倒是直呼其名了。   张乾心中憋着一股火,自己心爱的幼女张明荔五日前来到军营,不过是给闵危送了些吃食,竟被他下令二十仗行。如今爱女还趴在塌上,动弹不得,成天哭闹。   那时,闵危出口之话:“军营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一起被惩戒,还有放行张乾之女的兵卒,不过是翻倍的杖行。一时起哄的众人是不敢再闹。   张乾看着上方之人,不过二十,却武艺高强,谋略高深,又有掌兵之能。遑论还有一张姿容绝然的脸。爱女极其喜欢闵危,这两年总是会问诸多关于他的事。   可张乾除去军务交谈,又哪里知道更多。如今他是跟着一起谋反了,自是赌上了身家性命,不免希望闵危能看得上自己的女儿,结为姻亲。算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可关键就在于闵危对自己的女儿毫无想法,甚至这两年的战事中,每至夜宴时,他人无论老少,都会找一二美貌女子作陪。   而闵危每每孑然一身,只少量饮酒。   无论如何,二十仗行对于一个女子,终究太重。张乾正欲开口。   “想清楚了再说话,若非紧要事,倒也不必说。”闵危眸中冷然,唇角却带笑。   张乾一僵,将出口的话咽回去,低身道:“二公子,劫运粮草一事,我愿前往。”   闵危半撑着下颚,满眼皆是笑,道:“我正思虑该让何人去,张将军既是主动,那我该是感谢了。”   众人屏息,不敢在此时出声。   张乾深吸一口气,道:“若有任何用得着我的地方,二公子尽管吩咐。”   “自然。”闵危唇边笑意加深,又看向另一人:“贺将军,牧王是否愿出兵助金州一臂之力?”   那人站出,恭敬道:“牧王已来回复,愿以五万兵力助我们。”   ……   待将一众事务安排妥当,闵危与常同承一同巡视了正训练各项军器的兵卒。只看了片刻,他就道:“还差些时日。”   常同承点点头,道:“是还差了些,不过我已让他们日夜加急训练,再快,这些方放下庄稼农作的新兵也得累死。”   “这般就好,倒也不用再急。”闵危道。欲速则不达,还可能造成祸患。   常同承侧看了一眼他脖颈上的红痕,显然是女子抓的。接着又把目光落在他的胸口,那处该是受了伤,问道:“你这脸色不大好,是发生了何事?”暗中却是“那林小姐对你做什么了?”   闵危察觉到他的视线,面无表情道:“无甚。”   与和剩说的话一样,但常同承不再追问。一是再问就是自找麻烦,二是问也问不出什么。他也是好奇罢了,随口问问。   两人下了高台,闵危忽道:“闵容何在?”   常同承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道:“你先前让我把他安排在那些新兵卒中,我自然是照办了。你是要去见见你的三弟吗?”   闵容是十天前来到的金州,甫一到了这处,便被闵危扔进了这军营中,说是让他勤学苦练武艺,免得无所事事。   在镇北王府时,他是无甚机会学武的,因王妃不允。即便其生母凝青再着急,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读些诗书,懂些风花雪月之事。   那时在临城,闵危对他说什么“你就当是我还你的”,闵容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可也知晓是这个只称呼了几次的“二哥”,让他和母亲免遭了梁京城中的惨事。   除去他们,王府中的他人,无论男女老少,均被新帝下令斩杀了。   闵容是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个二哥。他甚至想可能也是自己对闵危表现出的“善意”,才让他施以援手。   现今,大雍乱成一锅粥,闵危也揭旗谋反,闵容随他一处,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他自是想出一份力,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他那所谓的“父王”而努力一番。母亲既被安排在安全之处,他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因此这些时日来,闵容是以一个普通兵卒的身份在军营中,也无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夜间,他是在一堆的酸臭汗味中,与战友度过。   午时,正是所有人歇息时,好为午后的兵训养精蓄锐。   闵容只稍作休息,便拿了那把沉重的剑在一旁的树下接着练。间或有路过的兵卒谈论起他,他也视若无物,丝毫不受干扰。   兴许是太过认真,他挥动手臂朝后刺去时,没料到身后会有人,那柄利剑直往那人的胸前而去。反应不及,也收不回剑。   闵危微微侧身,闵容就连人带剑地摔在地上,吃了满嘴的土,幸而他自己未被剑刺伤。   在之后的常同承看到此景是不由大笑起来。远处围观歇息的兵卒也笑着打趣。   “练剑时,除去专注眼前,还需注意身后。若是上了战场,你这般,易被人从身后捅成筛子也不一定。”闵危俯首看着地上的人。   闵容忙从地上爬起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过来巡视一番。”闵危道。   闵容闻言,抹了一把清隽面容上的汗和尘土,道:“你现下有空吗?”他也没有称呼“二哥”,皆因场地不合。   “想让我陪你练练吗?”闵危笑道。   闵容被他看透了心思,也不后退,道:“是。”军中时常说起他这两年在金州的所为,自然说及武艺谋略是何等地好。   “我只与你练一炷香。”   “好。”闵容应道。   那些正歇息的兵卒是远远地观望着,一时都有些目瞪口呆,是没料到会看到眼前的一幕,那个阿容是得了什么好运,竟能得二公子亲自指点。   常同承鞋尖一挑,是把面前的一块小石头踢过去,正中一兵卒的小腿,让他止住了上前的脚步。   “若你们也和他一样勤奋,这回站在那里的便是你们了。”常同承懒洋洋地看着那边的两人,实在不明白闵危为什么会留着闵容的性命,他可不是仁慈之人。   一炷香太过短暂,但闵危在隔开对方剑身后,停了手,道:“好了,今日就这样。”   闵容浑身上下都是汗,气喘吁吁地快要拿不住手中的剑。方才闵危的剑打在他手中的剑身上时,他的掌心就一阵麻痛。若不是强力忍住,剑都要飞出去。   可也是在其中,恍然悟出许多。   “不必急于求成,打好基础才是关键。”闵危收了剑,道。   闵容缓了一口气,道:“是,我明白了。”   “既明白,得空了把我方才教你的那些好好练练。”   正欲离开,闵危听得身后一道极轻的声音:“二哥,多谢。”   他也只笑了笑,便与常同承离开了。   ***   江咏思派往临城找寻林良善的人,无一生还。一开始他是笃定她在那处,所以那些人没一人回来。可后来,也渐渐不确定。   若非他无法脱身梁京,定会亲自去临城。   而闵危和薛照之间的狗咬狗,抢夺地盘。他身为户部左侍郎,新帝段治的心腹,在御书房内是一清二楚。   新帝派遣了曾经征战沙场四十多年的老将陈风出马,信心蓬发地要捉拿那不过二十的叛贼闵危,再一一扫清潜州、明州、北疆,以及各处的反乱。   此次粮草督运一职,在朝堂上,无人站出接过。不过是都知道这职位的凶险,老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督运更是冲在最前头。   若是那闵贼率先拿这当督运的人开刀,那在梁京的上下老小可如何是好?一朝积累的富财权势都无了用处。   新帝是气地直冒火,一连点了几人。不是说自己有重疾,就是说年岁已高要致仕。   “你们都好得很啊,满朝上下养的都是窝囊废不成?”新帝门猛地一拍龙椅,站起身。   一旁的总管太监是忙上前搀扶,给他好一番顺气,急道:“圣上息怒,息怒啊,要保重龙体啊。”   新帝才复坐回去,看着下面跪着的众臣,却见一人站着,身姿挺拔如竹。   “江侍郎,这是何意?”新帝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道。   江咏思微微躬身,道:“臣愿领粮草督运一职,前往金州,还望圣上应允。”   跪着的臣子多的是受邀那次婚宴的,谁都瞧见了江太傅是如何在上座发病而后没得,就连那时尚且是太子的圣上送的五百年人参都没派上用场。   这是其一,还有其二,便是那意外死于雨夜火海中的林小姐。本是一对青梅竹马,好不容易要婚成,却遭到这等惨事。   众人叹息,这江侍郎委实太惨了些。   林原自是跪着,受着各方的视线,也只管低着头。心下却是对江咏思此举颇感震惊。   再想及从前之事,他只道不好,若是江咏思去了,怕闵危不会放过他。何况林良善还在闵危那处,林原只不断希冀着两人不要相见的好。   现今的江咏思,林原已无法从他身上看出什么。若他将自己与闵危联系的事情捅出,不若林府是真的要没了。   这些时日,林原每日夜间都会到祠堂处,给林安及其妻上香,只望一切安好,勿再多发事。   新帝连声道三声好,又笑道:“待江侍郎回京,朕必定给你封赏,加官进爵!”   “臣领命。”江咏思敛眸道。   江府众人得知此事,是一时大哭大闹起来,尤其以贺氏的嗓门最大:“儿啊,你怎么就想不开要担了这职,去了金州啊,那不是去送命吗?”   往日一向不插手儿子决定的江二爷也是紧皱着眉,坐立难安地走动,片刻后终于道:“咏思,你不能去。”   “父亲生时曾得了先帝的圣旨,可作违抗圣令之用。我这就去找来,你拿去与圣上看,必然不会让你再去金州。”   “快去啊!”贺氏是抹着泪,推了一把江二爷。   江寄月的父亲江三爷也语气凝重道:“咏思,你去不得,还是留在京城的好。”   “哥哥,你不要去,好不好?”就连向来不懂事的亲妹江迎曼也拉着哥哥的衣袖,哭道。   江咏思望着满屋的人,将袖子抽回,声音带了些厉:“我既已请旨领命,哪里能随意更改。”   他顿了顿,道:“我会活着回来,你们放心。”   “如何放心啊?那里可都是作乱的逆贼,儿啊,再听娘一句劝,别去了。”   “咏思,你再想想。”   “呜呜呜,哥哥别去。”   任他们说的哭的,江咏思去意已决。只在临去前,去了江氏祠堂,长跪在江宏深的牌位前一个时辰。   粮草督运一职,实为苦差,甚至会为此丧了性命。   江咏思与众人一路往南,拿了新帝圣旨,于江南各处州县粮仓聚了足够的粮草,又有新帝岳丈江南提督的大儿周鸿率兵护送。即是如此,半路上时常遭受到饱受饿寒的流民抢食,以及上山为匪的抢夺。   死在刀枪剑戟下的无辜百姓一日比一日增多,江咏思看着饥黄肿胀的他们,也不由生出恻隐之心。   可粮草是即将要用作征伐金州,不可能散分于他们。   愈往南,江咏思更加日夜不得安眠,若说从前年少,总会与老师同窗,还有江宏深谈及民生,总能说出许多的建议来,又辩论其实际用处。   可当真实的世间百态摆到他面前,他又对从前的那些高谈阔论感到不安。   就在这样的不安中,一行人接连过了渝州、浙州,又绕过岭南四州,到了随州,渐渐逼近金州。   夜间,一处平地,十分之四的人在视察周围动静,而剩余人则在歇息。还有不到一刻钟,便是换岗的时候。   周鸿不免烦躁起这桩差事,他本就不愿来,可得了父亲的指令,也不得不来金州一次。   若还在浙州,他倒还可以在半夜去找一两个小娘子喝喝酒,可快进了金州,是荒成什么样了。怪不得是南疆分出的,尽是蛮夷。   此处是连绵不断的绝山,形成了山谷。树木连绵,鸟雀安眠。   他看向一旁正在篝火前的江咏思,是无聊道:“江侍郎在想什么呢?这样认真作甚?”   江咏思看着那橘红色的火光,驱散了身上的冷意,道:“只是在想快要进金州了。”   “听得传讯,陈大将军也快到了此处,至多一个夜晚,明早便到。”   若非现今可供调遣的兵卒多聚北方州县,大将军陈风是要与江咏思一道的,可惜就在兵卒和粮仓分在一北一南。两方只能在此处聚集。   众人提心吊胆,只盼着一切顺利,却还是出了意外。   换岗时,山谷中忽地回响起战鼓声,一声比一声更激,直让歇息的人从梦中惊醒,纷纷拿起手边的武器。林间的鸟雀也被惊起,黑压压地在空中乱飞。   周鸿自是护卫在江咏思前面,大喝一声:“护好粮草!万不能出现差池!”   江咏思心一凛,也环顾起四周,可不见敌方一人。到底是谁在敲响战鼓?是闵危派人如此做的吗?   可激烈的战鼓声在一刻钟后停下了,周围又恢复了寂静。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也无人出来。   众人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下来,却又是一阵战鼓声,比方才更大,惊起了更多的鸟雀。甚至有些鸟已发现了大量的粮食,竟是成群结队地飞过来,落在那些麻袋上。   周鸿所带兵卒一面为了应对即将出现的敌军,一面还得应付这成千上万的鸟雀,是手忙脚乱起来。   待那鼓声停下,鸟雀还在争食,即便是死在刀剑下,也直往粮食上冲。   不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江咏思周身一堆不知名的鸟飞闹着,他忙用剑挥开,可也不过驱散三四只。君子六艺,他虽习过,却并不如何精通。   周鸿是砍断了一只鹊的双翅,不禁怒吼道:“果真是南蛮之地!连鸟也是不要脸皮的!”   兵卒是急于用对这些凶猛的鸟类。   一炷香后,第三次战鼓声再起,这方人马已然有精疲力尽之状。   江咏思还未及喘气,忽大喊:“不好!周将军,快让他们护好粮草!”   糟糕!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林间埋伏许久的人终于出动,从三方包抄而上。   他们的身上似乎涂抹了什么难闻的气味,那些鸟雀纷纷绕过他们。双方交战,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江咏思、周鸿等人就被夺手中的刀剑,绑上了麻绳。   张乾打量了两人一眼,便挥手对手下人说:“将这两人带回去。”   “张将军,那其余人该如何?”有人问道。   那些被夺了兵器的败兵恐惧地等待着,也有人叫道:“求求将军不杀之恩。”   接连的哀求声响起,一时的山谷中回响。   张乾想起闵危的吩咐,道:“若有人愿跟随我们,自然活命,至于其余杂人,就留在此地喂鸟。”   兵卒四散去传达命令。   江咏思是不得不被逼着跪在地上,又被蛮力拉起,跟上他们的脚步。手腕活动间,那活结是越动越紧,他也只看着前面领头的人。   是闵危的人。他一瞬判定。路程倒是不长,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一处军营。四处点燃着篝火,照地周围通明,时不时有训兵的喝声。   还未及与周鸿说上一二,便见那领头者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就是江咏思?”   这般面容,可在人群中突显而出。   “是。”江咏思应道,也知接下来的会发生何事。   “将他带去二公子的营帐。”张乾对亲信吩咐道,又急着去处理那些粮草。   江咏思又是被人一阵拖拽着,终于到了一处营帐前。那名亲信禀报后,得了一句:“把他带进来。”   江咏思随后被推搡着进了营帐,就见到了里面之人。果真是闵危,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不给江大公子松绑?”   张乾亲信有些惶恐,极快解开江咏思身后的麻绳后,就得令退出帐外,帐内也只剩下两人。   须臾,在沉默中,闵危方沉静笑道:“江咏思,我们倒是许久不见,上次见着你,该是在你的婚宴上。”   江咏思握紧了袖中的拳,面颊紧绷,一出口便问道:“善善在你这处。”   不是疑问,已是认定。   闵危唇边笑意犹在:“是在我这处,你能如何?”   能如何?江咏思只觉如今狼狈之姿已落下乘,却仍道:“她已和我拜堂成亲,合该是我的妻,此番,我要带她回去。”   闵危闻言,狭长的眸中冷意乍现,笑意顿失:“你们未行完最后一拜,算不得夫妻。”最后两字,似是咬牙切齿地说出。   “也该未若你江氏族谱,不是吗?”即便是入了,他也定让她的名从上方剔除。   江咏思是怒地脸色都变了,只道:“让我见她一面。”   他许久未见她了,甚至于那场婚宴上,他都未及看她新娘子的妆容。想到此处,悲从心起,伤难自抑。   闵危望着他惊变的神色,忽而又笑道:“你擅棋,不若我与你下一盘棋,若你赢了,善善我便让你带走。若是输了,你得留下你的命,如何?”   “你赌,还是不赌?” 第87章 第 八十七章   沉沉的声音落下,对面之人就不由滞住了。   江咏思此次在金銮殿上接了粮草督运一职,却是寻了正当理由离开梁京。此前那些派往金州和临城找寻林良善的人,是没有一个回来的,想必早身亡了。   他确信是闵危所为,也无畏金州蛮夷,不远千里赶来。即便胜算微乎其微,他也要将她带回去。   从前,他已很对不起她,没想到连那场期盼甚欢的婚宴也被打断,更至此后事端。想及这些时日,林良善不知会遭遇什么,他也不敢再深入去想。   “我要先见过她。”江咏思毫不犹豫道。   闵危脸色骤沉,冷笑道:“你没有和我谈判的资格。”给江咏思一个“机会”,已是他好心泛滥。   营帐外是纷乱的兵训和嘈杂的呵斥声,而帐内是充盈的冷寂。   不过两年功夫,面前之人已不是当年卑微。江咏思终于道:“好,我赌。”   他心中不安,清隽的面上却不显露一分。从在绝山山谷被俘获,他就猜测到接下来的事情走向。   闵危既是敢提这样的赌约,可见胜券在握,且从他占据金州之地的种种手段来看,也绝不是妄言之人。他是笃定自己赢不了他。   此时,江咏思是不由再想起林良善特意装扮到焦纵山,眼含笑意地将那本《百变效古棋谱》作为十六生辰礼送他。   如今,他是走上她曾经走过的路,一一尝过那些苦涩。   “倒是不怕死。”那人也不知是讽笑,还是自嘲。   帐中桌上,已摆放有棋盘及黑白两子,显然是等候已久。   两人各据一方,分占相对。   对方甫一落子,江咏思就心道不好。这般老熟,比莫岑更甚,思考许久,手中紧捏的白子始终找不到落地的地方,只能任由黑子形成连绵激烈的攻占之势。   他不由想起了闵危自林良善救助到府上前,不过是一个乞丐。这短短几年功夫,怎可能学得这样的棋艺?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闵危神色淡然,在对上他疑惑的视线时,明白他在想什么,却只闲适地端起一旁的茶水喝起来。   这盘棋,下了近两个时辰,一直到外边天光大亮。   棋盘上白子已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等待被屠。江咏思的额上都是汗水,手心也湿了大半,连棋子都要拿不住。   半个时辰已过,最后一子,迟迟未落。   无论落在何处,都是死局。   他终究是输了。   闵危站起身,理了理有些乱的袍角,道:“既是输了,也该应上我们的赌约。”   白子砸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江咏思踉跄地起身,手脚冰凉,一时盯着残局怔怔。   初时,他还抱有那点侥幸。自幼便跟着江宏深学习棋艺,随着年岁渐长,他的棋艺也愈发精进,少有人能在棋上赢过他,甚至是后来的江宏深也不能,只嗜棋的莫岑能占上三分优势。   可现今,就连他曾引以为傲的擅长之事,都被这逆贼以轻力压制。   闵危见着江咏思的神情,心下是莫名快意,忽地笑道:“我现改变主意,又不太想要你的命。”   此番,不过是他故意为之,想要看看江咏思的落魄沮丧之态。林良善心心念念两世的人,不过如此。   这世,闵危既决意要与她相守一生,定然事事顾忌,万不能留下任何的遗漏。至于江咏思的命,他是极压制着杀人的冲动,不想让一个死人在她心中永存。那必然是消除不了的威胁。   他尚且未失理智。   偏此时,江咏思厉声道:“你谋逆一事已是违反天道,想要你命的人诸多。若让善善一直在你身边,是要陷害她于危难中吗?”   闵危细窄的眼皮沉了几分,接着听他说。   “更何况她本就无意于你。若她有意于你,早在两年多前,就会应下你的提亲,而非后面答应嫁与我。你现今不仅是不顾她之性命,还强行把她固在身边,到底是为你一己私欲。”   江咏思自然看见了对面之人的脸色愈差,但继续道:“那场大火后,她的尸骨被找到,你猜我如何知道那不是她。”   他似是痛苦地回忆道:“十岁那年,她为了给我摘青梅,偷偷爬到树上采摘,却不慎从树上摔下,摔裂了右腿小骨,那处有了痕迹。”   “那时她救了你,还事事为你着想,你却恩将仇报,借着闵戈的名义坏了我与她的婚事,究竟是真的为追讨道义,还是别有用心!”   转瞬之间,江咏思的脖颈就悬着一把利剑,锋利的剑刃割开了他的皮肉,鲜红的血流出,落在他脏污的月白色袍子上。   闵危阴鸷地看着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欲杀之后快。   林良善与江咏思的种种过往,他不会去打听,只会让自己恨意难消,却未料到他们之间还有这段。   好一对青梅竹马,是他强拆了他们。   “江咏思,你这番大义凛然的模样,倒让我觉得可笑。”闵危却未笑。   他是小人,江咏思也不过伪君子。都是一般人,却说地动听。更何况林良善于这世救了“自己”,也不过始于私欲,她确实对“自己”好极,但那些全不是他。   闵危的右侧脸颊抽搐两下,控制着手,反讽道:“若你真地爱惜她,自不会让她为了你从树上摔下,还裂了腿骨。此类事,还有多少?”   话音刚落,江咏思脸色骤变,身体颤了下,剑刃更深一分。   “她年幼时便爱慕你,费尽心思去讨你欢喜,而你又是如何待她的?曾经,在她受着众人非议时,你又在做什么?不过是忽然觉出她的好,甚至给她下了失去记忆的消愁散,让她仍记得对你的情意吗?”   “你比之我,又好上几分?”   这番话,直冲入江咏思的耳中,让他的脑子一阵晕眩起来。他知道林良善为他做了许多,也蒙受了诸多非议。是他对不起她。   却没料到闵危会知道消愁散的事。   闵危想起前世之事,更是怒不可遏。十多年练就的处变不惊,到底是抑住,移开手,将沾血的剑狠置在桌面,剑身发出了一声争鸣。   “看在她的份上,我不杀你。”闵危朝外喊道:“来人!”   营帐外自是站着守卫的兵卒,常同承早听说江咏思被绑了来,怕会出事,是在外许久。只听得里面的剑声,却不敢进去。   这下听到唤声,忙拦住兵卒,自己进去了。   当见着那江大公子满脖子的血,还活着站起那里,他有些震惊,又不免放下心来:幸好幸好,没死呢。要是死了,依着他十几年的江湖经验,那林小姐和闵危是彻底完了。   江咏思这下是回过神来,急切道:“我要见她!”   闵危漠然道:“此生,你不会再见到她。”他不会让他们再相见。   他吩咐:“把他带出去,务必要安全送回梁京。”   “是。”   江咏思还欲说些什么,常同承忙不迭地在他后脖子砍了一刀,防他再乱说话,又拎住他的衣衫领子。   “二公子,这送到京城,是什么个意思?”   常同承的疑惑方出口,便被一道冷眼扫过,是赶紧抓着人出去了。   再无他人,营帐中只闵危一人,他的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须臾,唇角勾起似有似无的弧度。   此次劫运粮草,唯有江咏思活着回去。回到梁京后,能不能在那多疑的段治手下活着,全看江咏思自己的本事。   死容易,活着就难了。   只望他再返梁京时,江氏还有人在,毕竟曾为魏国政权出力。若是死绝了,他倒是良心不安了。   ***   近一个月,金州与随州的交界处硝烟滚滚,伤亡无数。   闵危身为叛军头目,指挥着手下十万兵数,与牧王借用的五万兵卒,据地形之势,整合列阵布局。不待陈风从粮草被劫的事情中有所反应,就率先挑起战火。   陈风虽年轻时到金州打过几仗,却无法做到闵危熟悉地情,又因敌军攻势凶猛,是节节败退。   此间,闵危自是身披盔甲,身先士卒地冲在最前方,无疑鼓舞了底下将士不断斩杀朝廷兵马。   陈风所带的二十万人马,不过在一个月后,就只剩十三万。这剩下的兵卒,也多数受了重伤。更为重要的是,因粮草提前被劫,不得不四处征粮,以应战时之需。又忙遣人返回梁京告知新帝,再从江南粮仓征调。   临时征粮,只能在随州附近各县城进行。百姓本就饱受战火之苦,又强征了粮食,失了生存根本,又逢闵危让人四处张贴的征兵告示,上书各项军功奖赏及粮食补用。   不说军功,光是粮食。许多随州的男人,无论老少,不惜跨过地线,携着家人暗中前往金州。   金州前滩处的军营是昼夜通明,不得停歇。   梁京城的皇宫内也是暴怒不止。新帝是万万没想到粮草押运是出现这样大的纰漏,这般就罢了,可为何活着回来的只有江咏思一人?   江南提督失了大儿,是从浙州传了斥责书。而后宫的贵妃听闻自己的大哥死了,每日哭哭啼啼。新帝这段时日也不再去她宫中。   “待江侍郎回京,朕必定给你封赏,加官进爵!”   那时之言,全换做现今的猜忌。   江咏思道是自己侥幸逃脱,又被手下之人掩护,才从随州一路艰辛地逃回京城。话中漏洞,他也只能尽力弥补,也隐约明白了闵危此举何意。   江府众人是大喜之后,又是大忧,询问在金州发生何事。江咏思都闭口不言。   此间,又有江寄月的夫君平昌侯府二子辛锐从中运作,说服自己的父亲前往皇宫,向新帝解释该事。却是适得其反,更惹新帝不悦。   江咏思官职被剥,一时闲散,也是闭府不出。江府门可罗雀起来,从前交好的权贵,也不再来往。   府上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这厢,从江南再次征调的粮草还未到随州,那处的战事已到了关键之处。   闵贼带兵攻势比之先前,更加猛烈,且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大量的火药,于夜间偷袭。陈风的人马死伤惨重,陈风也被闵危亲斩首级,悬于阵前。   “尔等曾为北疆戍守,也自跟随过我的父王,今我不愿为难你们。若降,便随我等一路往北,攻取梁京;若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乌云遮月,他浑厚有力的话在漠漠的阴风响起。   乱世之中,唯有苟住性命,哪里有其他选择。败兵直跪在地,不断磕头饶命。   事后,统算兵数,有六万或多或少带伤,但养好伤后也可用;还有两万多人,却是伤势严重,断腿断臂的多有,自是遣返不用。   现军中一切用度,都是能省则省,不能再为无用之人,浪费粮食伤药。   薛照听到战况,是大急召集部下商议,万不能浪费此等好时候。因此,还未待金州叛军缓一口气,便迎来了与潜州叛军的对战。   一个月前,河对面还有众人看守,而今,那边的人数骤少一半。   薛照军师道:“定是那方损失惨重,才会少人看守。”   薛照听其意见,亲自率大部分的兵卒再次强行渡河去,是要一举夺下金州。   却不想本营遭到袭击,原是闵危于陈风一战中,并未令所有人直返金州,而是让常同承张乾等人率黑甲卫自随州,翻越重山,险过山道。于最短的路途中,放火烧了连片的军营。   此外,早于十天前,闵危就让人从潜州北面的礼县抓了薛照藏匿起的儿子。   薛照闻讯,是目眦尽裂,大吼:“放了我儿!”   可对面之人笑道:“既要你儿活着,便退兵。”   权势与生身父子,该如何抉择?薛照一再犹豫下,又听后方着火,眼欲滴血,终是狠心下令:“进攻!”   根本无路可退,只有斩下闵危首级给亲儿赔罪。   只是这般想法落空。   薛照远估对方兵数,加上心绪紊乱,及其听从军师意见,是溃不成军。终在半个月后,败了彻底。   薛照被闵危一箭射穿心口,从马上翻下,被铁蹄践踏而亡。大军失了主心,也如无头苍蝇般,死伤大半。   至于薛照的九岁亲儿,闵危一剑杀之,让人拖下去,与亡兵一道处理。   留着只会祸患无穷。   溧阳城守将贺光将薛照军师带至高台之上时,闵危的手上犹有热血,顺着凸出的指节滴落到地面上。   “还要多谢高军师的协助了。”闵危笑了笑。   高立从连忙道:“不敢不敢,不过是些微末小事。此后,我愿为二公子尽忠效力。”   “是吗?”闵危看了一眼被血染红的剑身,幽幽道:“可我身边从不留二心之人。”   高立从乍听此话,是怔住了。此前他观闵危之能,判定其比薛照更有能耐,恐是最终胜者。是暗自递话过来,愿为其暗中行事。   却没料到会如此结果。   他正欲辩说,却是脖间一阵剧痛,再难开口。   “拖下去。”闵危道,目光看向了明河对面的辽阔潜州。片刻后,对身后众人道:“三日后,拔营前往潜州。”   和剩上前一步问道:“牧王那边要如何处理?”   先前两方商议,借用对方五万兵数以对朝廷兵马,可如今潜州薛照已死,三方失衡。牧王必定已得知消息。   “他敢来,便不用回去了。”   ***   这日,林良善正坐在木窗边,无心矮桌上摊开的画集,视线落在院中的一棵正盛开的茶花上许久。   不期然地闯入一人,玄色衣袍,肃然面容。正是闵危。   林良善移回目光,唇紧紧抿着,手也攥紧了。不过眨眼间,外边的人大步进屋来,红萧退出去,阖上门。   闵危一进屋,便见心中念了月余的人正低头看桌上的书,不曾朝他看一眼。   他走过去,自然地坐在她旁侧,轻声笑道:“在看些什么?这么认真。”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冷淡地翻过一页,继续看上面的淡墨山水画。   就这般在沉默中过了片刻,闵危终是揽住她的细腰,微俯身,凌厉的下颚轻靠在她削瘦的肩头,道:“原打算一个月回来的,只是那边有事耽搁了,才回来晚了。”   “秦易该把我的话传达你听了。”   林良善被他抱在怀中,是抑制不住地要推开他,却被抱地更紧了。他身上凛冽寒凉的气息直扑过去,让她窒息难受。   “这一个多月,有没有想我?”那夜他说了许多比之过分的话,也是愈加熟练了。   林良善不回答,也不再挣扎,任他抱着,无情地似根木头。   可下一瞬,一只手就沿着她的脊背滑落下去,缓慢地摩挲起来,似是那晚的动作。耳畔伴随有他低沉的嗓音:“这一个多月,我很想你。”   林良善的身体不由颤了下,终于道:“闵危。”   闵危松了手,望向她,垂眸笑道:“我还道你不会再理我。”这般语气,恍若孩子。   “这样有意思吗?”她问。   闵危的面色僵了瞬,笑容尽失。他缓了缓,对上她含恨的眸,歉意道:“善善,抱歉,是我这些时日未顾忌到你,让你一人在此处……”   “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这一个多月,林良善想了许多。她是愚笨,可也清楚那夜闵危对她手下留情了,不若就那样放过她。虽听着可悲,却与那些想杀他的人比起,已是最好的结局。   她现在见到他,心中不断冒出的惧意,与恨意一同,是活生生要把她淹没。甚至于这些日子,林良善竟盼着他死在战场上才好。   闵危自然懂,可不愿再与她争论。   此时,他低垂的眸光是落在了她的右边小腿上,不由想起江咏思的话。她曾为江咏思采摘青梅,从树上落下。   林良善的右小腿蓦地被闵危的大手覆上,隔着软纱,轻握住。   “你做什么!”她狠力拍开他的手。   那点力气,还不足以让闵危松手,他温声道:“善善,我已与你说得很清楚。你也该明白我的为人,除非我厌烦腻味了,否则绝不会放手。”   林良善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接着便被他按住肩膀,推倒在小榻的软枕上。   他倾身上来,又伸手将窗拉上。   “这是白日。”她的声音颤抖着,双手抵着他的胸口。   闵危半跪在她裙间,轻掐着她的腰身,低身正欲吻上她的唇。闻言,稍抬起些身,目光沉静道:“可我现在就想要你。”   他滚烫的气息落在林良善的面上,她不禁偏过头去,道:“我身体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他捏着她的下巴,将那张冷淡的面转过对视,不容半分躲避。   林良善受不住他的审视,又被他带薄茧的手捏地疼,直言:“一见着你,我就浑身不舒服。”   “既是如此,以后我们得时常做些亲昵事,总会舒服的。”闵危看她轻蹙着眉,松了些手上力道,笑道。   他在曲解她的意思。   随后,他凉薄的唇落在她的唇上,辗转咬噬。与此同时,他伸着长手,将她的裙推高了些,并未褪下。   林良善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溢出,在慌乱中抓住了他的手。   闵危停了动作,望着她,喑哑出声:“怎么了?是要轻些吗?”   “若你一定要做,事后,我要喝避子汤。”林良善推不开他,眼尾泛红,哽咽道。   她始终没忘了这件事。“你的身体本就不易受孕,若我们要有孩子,光是昨夜还不够,避子汤倒也不用喝。”   林良善只望那夜过后,没用避子汤,该不会有孩子。 第八十八章   自那夜的折腾过后,林良善终是意识到让闵危放了自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那时,在欢愉和痛苦中,他将年幼时的事告知于她。那些龌龊耻辱出口,他更是有了困住她的缘由。   闵危想要孩子,她不知他到底是出于何种想法,或单纯想要一个血脉相连的亲儿,亦还是用这个孩子让她再也离不开他。   林良善的身体孱弱,不易有孕。这点,她自己也是清楚得很。   可万一,万一有了,那要怎么办?光是想想,她就无法忍受。即便避子汤会损害身体,她也可以不在乎。   林良善没料到闵危此次回来,似忘了一个多月前离开时两人的纷争,竟直接白日行欲。他的举止强硬,她根本推拒不了他。   “闵危,我怕疼啊。”她眸中水光肆意开来,伴随着低声抽噎,道:“若是有了孩子,我不想和我娘亲一样啊。”甚至是听从他的话,都不敢提及死这个字。   林良善紧紧攥住他胸前的衣襟,哭得不能自已。更何况这番话也不算假,再想及生母确实是因难产而亡,泪水更是哗哗地流下。   整个屋内,只能听到她一人的哭声。   好半晌,闵危才用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泪,见她有些呛声,又将她抱起靠在胸口。轻拍着她的后背,只字不言。   林良善趴在他怀中,仍在哭,把那片暗色冰凉的衣襟浸湿。她的哭声小了些:“我真的怕疼。”   “闵危,我们不要孩子,好不好?”   她不再与他争骂,而是换了一副模样。总归争不过他,再想及除去他恼怒生气,还有将她强行留在身边。其余时候,都算得上是好的。   她也是借着这点,想要让他断了要孩子这个念头。   “好不好?”她软着嗓音,又适时地抽泣两声。   林良善只觉快要窒闷在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中,可他一直没说话。若是他不答应,她该如何?   “好。”   倏然地,头顶传来一道沉声:“我应你,别哭了。”   闵危心中火气正盛。若是她真的那样怕,为何前世,以及这世初时,仍会执意地想要嫁给江咏思,难道不曾想过这样的问题吗?合着这样的理由是拿来应付他的,还要故作这样的姿态。   又是想起江咏思的那些话来。   可他不得不思虑她所说的话。不谈孕育子嗣困难,即便真的有了,若是发生那样的事,他该如何?   闵危不再想,火气是直压着。他拿过她腰间的绣帕,抬起她的下巴,认真地擦去那张花脸上的泪。   林良善不知他这答应是真是假,也不敢推阻此举。禁不住他的目光,她只好转目看向另一侧。   须臾,面上不再有柔软丝帕扫过,可捏着她下巴的手也未离开,他始终在看她。林良善忍着煎熬,只得望向闵危,小声道:“我下巴疼。”   闵危松了手,见着她小巧尖瘦的下巴确实泛红。他缓声道:“善善,我答应你这件事,你也需答应我一事。”   “以后好好待在我身边,别再想着离开了,好吗?”   这已经成了现况,且改变不了。闵危却想听她亲口应下。   林良善怔怔,不由垂下眼睫。过了好一会儿,终是点头,呐呐道:“好。”   她能去哪里?除非真的如闵危说的,等他腻味时才会放了她,可那时,又是何时?   声如蚊呐,闵危听见了,却无喜无悲。   他又接着方才的动作,林良善想起那夜他的言行,是不受控制地推了他两下,而后被握住手腕压在两侧。她道:“能不能等到晚上?”   她实在不愿做这样的事。   “善善,我忍不了。”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颈侧,他喘息着,又不断撩拨她。   林良善紧咬着唇,压着喉间的声音,忍受身.下的激潮。却是到了后面,再受不住闵危的刻意,半张红唇,叫出声来。   事后,闵危替她理着凌乱的红裙,见着上方的污秽之迹,作罢,去柜中拿了一套崭新的衣裙来。   “抱歉,是我弄脏了裙。”此刻,他倒知道是自己的错。   林良善低着头,面颊绯红地不成样子,两腿微颤着要从小榻上起身。避子汤也不用再喝。   闵危扶住她,又道:“我替你换了罢。”   “不用。”林良善推开他,背着身自己换上了。身后那道视线一直在。   闵危看她换好了新裙,又给她理了理乱的鬓发,俯身低笑道:“累吗?不若你先歇息片刻。待晚膳时,我叫你起。”   他虽心中有火气,到底顾忌林良善的一副弱身,行事多顾着她,未逞凶肆意。因而林良善未觉多少乏力,却也不想再面对他,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最好同上次一样,完事赶紧走的好。   “两日后。”闵危道:“薛照已死,潜州现只剩下些不成气候的杂兵,需将那些收拾妥当。”   林良善不懂战事,也无意了解,只想着这两日,他怕是都要在这处。   这夜,他没再碰她,道了一声:“早些歇息吧,明日我带你出去逛逛。”   翌日,闵危特意带林良善在庸行关内游转。   虽近来战事不断,但金州因着闵危领兵镇守,又有大片疆域边线与南域接壤,商易比不得从前,但也比其他州县好上很多。   林良善头戴着帷帽,透过面纱一一看过那些小摊。他们中大多数人说的话,她都听不懂。   闵危换了常服,于她身旁,用奇怪的腔调与那些人交谈着,买下许多她看过好几眼的东西。又温和道:“善善,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   她想起他是金州出生,会此地方言是当然。她摇摇头:“没什么想要的。”   她确实不缺什么,却觉得这样有别于梁京的事物有趣。先前闵危忙于战事,又担心即便是亲兵护卫,在这素有蛮风的金州会出事,因此不让她出院,是闷着有一个多月。   闵危看出林良善喜欢买下的这些东西,只是不肯承认罢了。前世,她就是喜欢出门游逛的性子。   他不免歉意道:“善善,现今是委屈你了,待这世事平定,我必然不会再困着你。”   正是害怕会发生前世那样的事,他才会这样困着她。林府只有林原一人,先前又发生毁约一事,闵危自不会再放心林良善在梁京。更何况江咏思也在。   林良善心下苦笑。待他大权在握,她更是跑不了。只希望他赶紧厌烦了她。   想到此处,她的脑海里不由冒出了一个念头:让闵危腻烦了她。心中装着事,她就心不在蔫起来。   闵危见她突然耷拉着脑袋,似乎在想着什么,许久都未回神。   他低身问道:“在想些什么?”   林良善正想地入神,耳边猝不及防地传来这一声,是吓了一大跳,忙道:“没什么。”   风微微吹动素净的白纱,她心虚道:“我累了,想回去了。”   “既是累了,那回去吧。”闵危笑道。   他牵过她的手,另一只手中提着那些买下的东西,穿过弯绕的道路小径,慢慢地走着。   也不知他又是抽了什么疯,林良善忽地见他松开手,稍前一步,半蹲下身来。   “善善,上来,我背你回去。”   林良善不想被他背着回去,莫名怪异,只道:“我自己走。”   “上来。”这回闵危的语气重了三分,想起适才在街上看见的一幕谐景,很快又笑道:“我今晚不碰你。”   林良善踌躇思量了片刻,终于还是上前,伸出手,道:“你把东西给我。”   “不用,我拎得动。”他玩笑道:“你快些上来,我的腿快蹲麻了。”   她抿着唇,收回手,然后趴到他宽阔的后背上。双手犹豫地不知该往哪里放。   他扶住她的腿,忽地前倾起身。林良善慌地一下子抱着他的脖子,待稳住了,是忍不住拍打他的肩膀,骂道:“闵危!我不要你背了,我要下去!”闵危笑了一声,道:“还不是怨你,让我蹲那么久,方才起身才会那样。你抱紧了,可别松手。”   林良善也不敢松手。   他又轻声哄道:“善善,你放心,即便我摔地头破血流,也不会让你受一点伤。”   闵危稳当地背着她,手中又拎着东西,朝前面缓慢地走着。风有些大,将那薄透的面纱吹得骚动着他的颈侧,泛着微微痒意。   林良善两辈子,只被两个男人背过。一个是父亲林安,还有一个,就是哥哥林原。   年幼时,林安自西北回来,都会抱着小小的林良善转上好几圈,看她哭得哇哇大叫,又会把她背到背上,带着她出门逛街,买上两根山楂果又大、糖又多的冰糖葫芦逗她开心。   林原也时常背着她出去玩。只是这些,都停在了九岁那年。   林良善闷闷地趴在闵危背上,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唤道:“闵危。”声音很轻,散在风中。   闵危应道:“怎么,是我背的不舒服吗?要高些吗?”   他正要将她颠高些,却听她问道:“后来的西北之地如何了?”   闵危一愣,步子也停了。待反应过来,又接着走,沉声道:“自然是收复了。”   他再次想起也是那最后一战,让三生蛊彻底失去了作用。连带着前面三十多年受的那些毒伤,再没有压制之物,是齐齐发作。让他痛不欲生,终于还是阖上双眸。   一滴滚烫的泪滑落进闵危的后领。   “善善,我已去过西崖关,并让人为岳……为你父亲立碑,你别……”难过。   闵危终究没说出口。他想要安慰两句,却说不出让林良善别难过的话。何时,他会这样的结巴?   他听见她说:“谢谢。”   那夜,满月高挂的西崖关,是望不到尽头的荒漠,只有零星枯草。   年至三十五的闵危对着那具被埋在沙漠下的白骨,不断地忏悔自己的过错,是他没有照顾好林良善,让她蒙受了灾劫。甚至想到她会不会哭着向自己的父亲诉说,嫁的那个人是如何地狠心无情?又是做了如何对不起她的事?   那时,他想求得的不仅是林安的原谅,也有林良善的。   “那是我应该做的。”他道。   身后隐有悔意:“若是能更早些,更早些,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闵危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若是能更早些重生,她兴许可以阻止林安去往西北,不会让自己的父亲活生生被埋在沙地中,还要被人指骂几十年。   她还可以和从前一样,这世上仍有一个爱她的至亲亲人。   有时候,闵危也会想这个问题,若能更早些。但这般虚幻的想法转瞬即逝,重要的是,他要抓住的是眼前的人。   灿灿的晚霞将两人重叠的影拉长,映在地面上。   闵危垂眼看着那道长影,笑了笑,又紧了紧她的腿,将她牢牢地背着。   这世,他们定然白头偕老、良缘永结。就如当年他们的婚宴上,司仪传唱的那般。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章准备拉拉时间线的,出去玩来不及了,明天早上六点再更新一章了。 第八十九章   延平一年六月初,明州被叛臣闵危带兵攻克,牧王章程被暗杀,断头掉进明河,血染了盛夏河水。   闵危打着提父征讨的旗号,带兵继续往北直上,先后途经禹州、青州、利州、遂州等。一路上,他指挥若定,又早记住那些州县守城将领的样貌、擅用兵法等事,常能提前预判,因而行军进程是加快不少。   即便遇到突发状况,他也能在最短的时间中做出最快的决定,又有和剩等人在旁协助帮辅,失误甚少。   战中,他常冲在最前方,不畏前方的万发箭矢,于阵前总能将对方敌将斩落马下。或遇到前世能臣,他倒是手下留情,只待将城池收入囊中,又将那人招为部下。   其手下将士受其鼓舞,又见打下的疆域愈大,更是拼尽性命与敌军厮杀,要搏得前程。   及至延平三年三月底,风雨飘摇中的大雍失去了半壁江山。若浙州再被攻克,大军是要直逼向梁京。   江南提督周韬得了自京城中来的暗令,誓死保卫好浙州,万不能让闵贼越过浙州。   却没料到闵危是留驻了大半数的兵力在遂州与浙州的边界,再率十二万兵力往东南下,到了岭南四洲。   四年七月底,瘴气沼泽遍布的岭南四洲被收复,不过损失两万兵力,更是令军心大振。此前大雍派出多少将士收回该地,却是折损无几。   因该事,前来投奔闵军的人数大增,更有识才的富商愿以捐赠布帛金银,又或是粮食等,是望着日后事成,能记得他们名姓,好为将来商路开拓。   此战过后,闵危并未直接从岭南返回遂州,而是下令让张乾、贺光等人带兵返回遂州,自己则带了少部分亲卫南下,越过长山界,到了明州。   林良善迁住明州已有四年多。   近些年,闵危到底不能时时在她身边,既担心她的安危,又怕她在金州那处待得太过无聊。只得择选了明州,并又在亲兵中再三挑选,令这些人护好她。除此,他又寻了两个武艺甚佳的女子,与红萧一道,在其身边侍候。   明州也算稳定,街景热闹。若她无聊了,倒是可以上街游玩片刻。   战事繁重,即便闵危再如何加快行军,也多的忙碌,少有能与她见面的时候。得了约莫的空闲,他倒会写上一二书信过去,却没得任何回信。   说不失落是假的,可他仍是一得空就会写信,再让人快马加鞭地送信过去。   初时,林良善是看都不看,直接就撂在妆台的一角。   可这样的日子到底有几分无聊,她上街时,又听得不少人说起如今的战事局面,就连百姓都在津津乐道。道是马上要变天了,怕过不了多久,这朝就要换了姓。   周遭附和着说赶紧改朝换代的好,现今的徭役赋税是愈加重了,若非明州早不归朝廷管了,大家都得喝西北风饿死去。   自然这话是悄悄地说,可说的人多了,也就愈传愈广。再者这明州还有闵危留下的嫡系将领看守,更巴不得底下人如此想,如此说。   那天也是无聊极了,她又见桌上摆放满满一叠的信,终是放下手中的书合上,拿过最顶上的信,拆了封。   里面不过短短几行银钩虿尾、遒劲有力的字,如同他的人。   “前两日我方到岭南,便被这里的蚊虫叮咬地不能直视,也幸好你不在此处。一是因你细皮嫩肉,怕更招它们的喜欢,我会心疼;二是因我如今的脸实在难看,若让你见着嫌弃,可如何是好?……”   信中言语,与他平日说的话有几分差别,更偏泼向。也许是久不能见面,倒想着办法让她回回信。   林良善细细地看着其中内容,起初微微蹙眉,又渐渐地舒眉。   她将那些信一封封地拆开,一行行地看过去。信中描述了他所到各州发生的事情,不论战事,只写遇到的一些趣事,似乎想逗她笑笑。其中不免夹杂着他或隐或明的思念之情,又是引上一两句那些他视之酸腐的情诗。   诸如“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或是“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似在控诉她许久不回信。   林良善匆匆对这些字句扫过。也无怪他用词语言带着趣味诙谐,引得她又接着看下一封书信中的趣事。   这四年多,闵危并非没有来过明州,至多待个一天一夜,便离开了。三年多前,又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只通体金色渐变,猫瞳也是金色的猫儿给她,纯粹让她解闷。   她曾想过与林原通信,闵危告知若是这样,怕林原在朝局中会有危险,她也作罢了。   林良善厌恶这般被困,但她前世就很能苦中作乐,加之时常不见闵危,她更是舒缓了心情,每日过得算好。   只是这种心绪随着日月的推移,是杂乱起来。   她不由想,难道真的要和闵危这般下去吗?想及此处,竟是想将面前的所有书信都烧得一干二净。   林良善想让闵危厌烦了她。这些年,她懒地搭理他,一信不回。甚至是他来时,夜间不可避免地想要与她行.房,她常在中途就说累了,又或是咳嗽两声,故意打断他的兴致。   每次他都潦草完事,也不责怪她,或是强行,便抱着她睡了,避子汤更是没让她喝过一次。倒与那第一次相差甚大。   林良善后来想想,或许那次他是真地气疯了,而现今是在用这种以退为进的方式让她松心。   以退为进?有朝一日,她竟会想到这个词。   八月二日,林良善没料到这次闵危再来明州,竟是带她去遂州的。   也许是在岭南苦战,又或是匆忙而行,他确实如信中写的那般,原先凌厉沉隽的面容有损,青色的胡茬都未及刮除,右侧面颊,接近下颚的位置有一处剑伤,已经结痂。身上的军袍也烂稀稀的,总之又难看又落魄就是了。   时隔四个多月,闵危再见着林良善,她正蹲在地上逗着猫玩。   似乎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她转过头看了眼,是吓地赶紧站起身来。一点惊喜都没有。   闵危有些失望,又想着或许是现今的这副糟糕模样吓着她了,可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收拾。想要抱下她,又怕她嫌弃地说他身上脏。   夜间戌时一刻便要启程。闵危在将院中的一众事交代妥当后,让人烧了热水来,沐浴换衣,整理仪容。   林良善本来在屋外院子里胡乱走动,想着杂七杂八的事。忽地被一小仆告知,闵危让她进屋。   她忐忑不安,又见着往来忙碌的人,终是进屋去,就见他裸露着劲瘦的上半身,暗青的衣袍褪在腰间,不由偏过头去。   “善善,过来。”他叫她的名,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笑意:“都看过多少回了,你的胆子还是这般小吗?”   他故意调笑,却见她真地要摔门而出,又道:“我身后有伤,你替我上些药。”   “你不会让他们给你上药吗?”林良善冷着脸道:“我给你叫人去。”   “我只想让你上。”   倏地,他低身下去,手握成拳,头抵着桌面,似痛苦的模样。下一刻,就要摔到地上。   林良善见他这样,犹豫了两瞬,走过去。就见着他满身的伤,这里一刀,那里一剑的,比上次来时还多,是不由在心下感慨。   闵危攥住了她的手腕,瞧见她神情复杂的脸,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被人砍成这样,怎么还活着呢?”林良善直接道,见着他犯病地好了,又刺声道:“怎么不痛死你算了?”   闵危此刻只想一直看着她,笑着答道:“自然是还要活着回来见你。”   说这些话,他可是愈加熟练,也愈加没脸没皮。林良善比不过,噤声了。   “帮我上药吧,我身后的伤是真的泛起疼来。”闵危将桌上的药瓷瓶塞到她手中,又转头回去,双臂枕着趴在桌上,方便她上药。   林良善被他这迅疾的动作弄地措手不及,待反应过来,人都趴着等着了。   她是真想将手中的淡青色瓷瓶子砸他脑门上,可最后也只是想想,洗过手后,就给他背上纵横交错的伤抹开药来。   因方沐浴完,伤口着水,有些皮肉绽开来,微微泛白出血,看着可怕。   若非林良善年幼时早见识过其生父身上的伤,以及前世时自己那凄惨的死法。她定然看不下去。   她认真地涂抹着药,心中却想着:这时候他可还不能死。这是在听了那些大街百姓的言辞后,她的想法。   骤然听到一声:“难看吗?”   “嗯?”林良善没听清,抬头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闵危低头笑道:“我说让你轻点,怕是这伤没先把我疼死,你再用力点,我就真的要疼死了。”   林良善正给他左侧肩胛骨处的刀伤抹药,闻言是往那处按了按,力道不轻不重,正好让那处渗出血来。她道:“你说真的?”   这回换他不说话了,闷哼了一声。   她接着给他抹药,总归抹地整个后背都是药。   药未干,闵危也就那般坐着。待林良善将手洗净过来,他才委屈道:“善善,你怎么一封信也不回复我?”   明显是见着那妆台上的信被拆了。   “没什么好回的。”她淡声道。   闵危也不纠结这个,望着她,道:“此次你与我一同到遂州去,我倒也不用再苦等你的信。”   说的有可怜似的。林良善懒地再搭理他,却想起听到的一件事,问道:“我听说莫岑是下山,进了朝堂吗?”   这是近两日传开的消息,说的是以学识闻名天下的莫岑是入了朝局,试图以一人之力挽救倾颓高楼。前世该没有这出的。   闵危站起身,将腰间的衣袍穿上,整理着暗纹的窄袖和领口。   他笑道:“难不成你是在担心我吗?”   “没有,只是好奇罢了。”她道。   闵危只道了一句:“他确实是要协助段治,只是太晚了。”即便是在五年前,莫岑就这般做了,也依然救不了这废朝。   这还不是最有趣的,莫岑入局,可是江咏思的功劳。此中,又是莫千映在中牵系。   此事,还未到告知林良善的地步,一切都在向前世那般靠拢,只是快慢而已。   更何况,闵危也不想两人之间再出现江咏思这个名字。 第九十章   延平四年八月中旬,江南之地炎阳高照,酷热难当。   浙州与遂州分界处的溯水河畔已集聚百万兵数,是要一举破了浙州防线。   江南提督周韬应对困难,又不断派人往梁京去急信,要求调动援军,说是要撑不住了。   段治已在龙椅上坐了四年多,却每日心惊胆战,没有舒心日子。且随着叛臣闵危攻占下愈多的州县城池,他更是惶恐不安,夜半难眠。   若浙州破了,叛军很快就会攻入梁京。那时,怕是他的项上人头都要不保。段治是急急地传召莫岑进宫,与近臣商议应对之策,要赶紧将叛军逼退才好啊。   尽管如此,叛臣闵危却是无畏,总能识破那些计谋。   终在十一月二十八日这天,浙州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攻克。周韬也被叛军俘获,斩首于阵前,更是令那些守卫官兵惊惧,再见大势已去,其中副将首先放下了手中的剑。接连地,兵卒也纷纷丢下武器,不再反抗。   战事方结。闵危翻身下马,将染血的长.枪扔与亲兵,抹了一把面上的血,就召集了众将领,对接下来的事务进行一一交代。   “如今只剩最后一战,还望各位竭力而为。只待城破,夺下梁京,我定然不会忘记诸位功劳。”他看着底下的众人,笑道。   将领们皆拱手道:“末将定不辱命!”   “如此甚好。”   十二月初时,梁京城内的百姓也得知了在京郊外驻守的百万叛军,是乱了套,欲逃出城门求生。却是梁京城周围的十六道城门皆封闭起来,不允任何人进出。   大雍将要灭亡的消息,是疯了般地在城内传开。城内百姓慌成一片,大多数人家闭户不出。   而朝中当官的也是担惊受怕得很,可大雍一日不倒,早朝便还是要去。皇帝是每日发着火气,甚至从台阶上下来,踹了前头的好几个大臣发泄怒气。   众臣敢怒不敢言,就连莫岑都想不到办法,他们能如何。   一旁的莫岑也是尴尬异常,同时也对自己几十年的学识有所怀疑。不过很快,他就得知了叛臣闵危的身边有和剩出谋划策,也只能心道这怕是天命。   若非自己的孙女执意让他下山,说要帮助江家,又拿了自己的性命作威胁,他本该不入朝堂,何苦是现今的自讨没趣。   江咏思未料到莫千映会在三个月前来到府上,是哭红了一双眼,问他有没有事。   四年多前,江咏思被剥官职,虽后面又重赋了一个五品的官,又逐渐升任上去,但皇帝不再待见他。   在江宏深逝世后,江氏是渐渐没落下来。因粮草督运失职一事,江氏更是人心分散,已有部分旁系分离本家,怕会招致祸患。   莫千映的出现,为此带来了一线生机。   江咏思借着她,得以与莫岑见面,又拿出曾经他与祖父的师兄弟之情言说,想让其下山帮辅皇帝。   不过两日,莫岑就应下了此事。   江咏思也知其中有莫千映的牵引,只能道一声:“多谢。”   此番举动的意义何在,不仅在于尽力保住大雍,其是江氏兴起的原本,而另一层意思,则是那叛军领者是闵危。   只是他的打算彻底落空。   三日后,各城门守将得了圣令,率众军誓死护好城门,万不能放一个叛军进城。   外边轰鸣的擂鼓声和喝声,夹杂在一起,又有箭矢飞石不断,砸落射穿了那些木窗屋顶,引得近城处的百姓四散往更远处逃窜。   箭矢上引着火,成片的屋檐蔓延起橘红的火光来。一时之间,烧杀抢掠,在四通八达的街道上上演。各个自顾不暇,只求保住性命。   大多数官员都窝在自个府上瑟瑟发抖,或是与家人商议对策,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似乎已成定局。   林原自也是在府上待着,但他无紧张之感。张管家、陈娘等人听着那些动静,是吓得魂都要没了。   府上有些人要离开避难,但他道:“谁也不能出府。”便叫人把大门封死了。   林原未料到闵危率军攻城的速度如此之快,却想着大概很快能见着林良善,是安心不少,又好一番安慰府中之人。自然不会把详情告知他们。   辰时三刻,已过一夜,城门终被重木撞开。十六道城门,失守十三,城门下的尸体堆聚成海,冷风吹地血腥气四溢。   叛军进城,铁蹄下尘土弥漫,声响如雷,旌旗蔽日。   梁京大乱。   延平四年十二月初八,戌时方过,叛军攻入宫城门,禁卫军统领蒋辉放弃抵抗,率先招降。   皇帝被斩阶下,至此存在四百多年的大雍王朝彻底覆灭。   林良善已近四个月未见到闵危,自上次到了遂州,也只能听得每日传回的讯闻,直到梁京城破。   “善善,想必你早想回林府,我今事忙,只好让人先送你回去。待过几日,我会去找你,勿念。”   她看着最后两字,不免心道闵危自作多情。第二日一早便被重兵亲卫护送,终是重返梁京。   一路颠簸后,到了城门。那处早已换人,在看见马车外护卫的重兵,是立即放行。   四年未见,林良善甫一见着林原,便抱着他大哭起来。林原也是眼角湿润,只不断地安慰她,又拉着她看了好几转。裹着厚袄,脑袋钻在毛茸茸的领子中,面色红润,似乎丰腴了些,不似先前那样的瘦弱,该是过得不错。   “闵危可曾苛待你?”他仍问道。   林良善擦泪的动作一顿,微抿着唇,摇摇头道:“没有。”   “没有就好。”林原放下心来。这四年,他总担心着她。若是闵危等人被朝廷剿灭了,那她可怎么办?   幸而如今这个担忧是没了,只是接下来这朝局怕会艰难很多。   林良善见哥哥皱着眉思虑,也不能说出埋在心中的那些事。   “这天冷,你该也累了,就先去歇息,等醒了再与我好好说这些年的事。”林原摸摸她的脑袋,又见着她身后不远处的两个婢女,虽看着不起眼,却有一种有别于其他婢女的感觉。   林良善扯了扯他的袖子,道:“这是闵危的安排。”   林原愣了下,只点点头,便催着她去厢房了。原本她的闺房是被烧毁了,并未重建,怕引起他人注意。现今,怕是要找人赶紧办此事。   想及此处,林原又是怔住。若说曾经他还可以与闵危说上一二,甚至是违了两人之约,让林良善嫁与江咏思;可现今,闵危已入宫中,怕接下来便是登基称帝等事宜。他可还能说上什么?   而方才林良善之状,闵危该很珍惜她,不若会让那些重兵在林府外守卫。虽林原觉这番有些小事大做,但足见闵危的重视。   可接下来又该如何?毕竟林良善在四年前亡于火中。   林原这般想着,叹息一声,又不能真地跑去宫中问。只能等,等闵危处理完一切事务,得了传召,再借机询问。   他又吩咐张管家陈娘两人,让他们去对府中下人道:“府中禁谈关于小姐的事。若是发现,施以六十杖刑。”   五十杖刑,足以要了人命。这番严戒,也是让他们不要多舌,总比惹出祸事来的好。   张管家陈娘还浸在小姐回府的事中,又是欢喜又是吃惊,再见着林原严肃着脸说这话,也不敢再问其中缘由,便去说与府中下人。   接连七日,闵危对旧朝官员进行了大范围的清算。这般事,前世已过一遍;第二次,只会更加游刃有余。   他早拟好了官员名册,并分列交予亲信将领。   “你们按着这份名册,该活着的,让他们明早进宫;该是死的,便不用再留。”   很快,那些被兵卒围住府宅的官员是等来了结果。不过是一些人得了传令,于翌日卯时三刻到宫中商议要事;而另一些人则是阖府被抄家,其中臣子还烈性地咒骂,是被一刀砍掉了脑袋。家眷亲属一一都未放过,杀戮惨叫声不断。   此前,还有逃跑在外,或以致仕,又或是下派等其他缘由离开梁京的官员,也未派人抓了回来,或是杀了,又或是关进大牢待审。   另外还有城中的富商银铺,因段治强旨被留,也早在城破时被下令控制住。纵是万贯家财,只待上方裁决。   林原也得了令,只是前来林府之人倒是恭敬地很。他有些难安地问道:“敢问江府是何种状况?”   “这我不知,尚且有事要忙,还望林侍郎见谅。”那人拱手抱拳,率人离开。   晚间,两人一同用膳时,林原是心事重重。   林良善见着,问道:“哥哥,怎么了?”   林原自不瞒着,道:“明早我得进宫。”   她夹菜的动作顿了顿,“嗯”了一声。   “你到底对闵危是如何想的?”林原轻敲了下她的脑袋,叹气道。   林良善捏紧了手中的筷,好一会儿,闷声道:“你别问我这个,我自己也烦的很。”   林原也不再问了。   翌日天光微亮,城中仍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与冬日的寒风卷夹着,吹得人直泛冷意。   金銮殿中,底下跪倒了一片人,自然有官员发现了有好些位置空缺下来。譬如丞相徐敬、工部尚书严扬、太子少师宋里风、吏部右侍郎贺生安……   有府邸相邻的官员,自然是听见了隔壁的动静,闻到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现今更是忧惧,怕是命丧此地。   闵危垂眼望着熟悉的臣子,已复前世冷肃,道:“今日你们能活着出现在这里,以后便放心地继续戴着头顶的乌纱帽,做着这官。至于那些空缺之职,我已拟好调任。”   一长串的官职调任名单被念下,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不过低着面,不敢露出半分。   林原也跪着,扫到前头左侧有一个人,是江咏思。   正念到他的名,“刑部右侍郎林原晋刑部尚书。”   林原惊愕地抬头,见九阶上肃然而立的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般神情气势,早就不是当年之姿,震慑地他忙低下头去。   待官职之事宣读完毕,闵危更是一一点出下方官员,嘱说近来该做之事。从科举起办征才,到农事减免赋税,再到工事修建……都进行了安排。   此举,更是让底下官员不安和吃惊,是没料到这镇北王的遗子不过在梁京一年多,后面便是出京在外征战,竟是认得所有官员,细至分管事务职责。   想的愈多,也不敢含糊地应下,怕是和那些被杀的官员一样。升官的更不必说。   待将一众事宣读完毕,已过午时,闵危才允下方饿地前胸贴后背的官员出宫,去交接职位做事。这梁京城,甚至是其余各州县,在此前段治的治理下,是出现了诸多问题,而现今需尽快恢复秩序运行。   林原也与众官员一道退出宫门,应对着一些官友的祝贺升职之言,却不想在半途中被总管太监袁才拦住。   袁才很是识时务,笑道:“陛下今晚申时末将至林尚书府上,还望尚书大人早做好接待。”   林原愣了愣,然后也笑道:“多谢公公告知。”   这话是当着另外两个官员的面说的,那两人更是愣在原地。待总管太监走了,是迫不及待地问道:“究竟是何原因?”   林原只能道:“我也不知。”   红墙城阙,繁筑宫殿。   这回,林原一路走过去,看着面前景象,又不禁想起曾经的那些事来。   而今晚,他的疑问和猜测怕是要有定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还有一更吧 第九十一章   重返故地,闵危甚是平静。   冷风阵阵,他立于高阁之上,透过敞开的繁复菱窗,俯视着下方的桂殿兰宫。远处的高墙将这座辉煌靡丽的皇宫,与外界隔绝开来。时不时从哪处的宫殿传来惨叫声,那是在处置旧朝的宫人和后妃。   新朝不需他们的存在,哪怕是方出生未足月的遗脉,更是要斩草除根地除去。   这里是世间最高权利的所在,也是最为残酷冷情的杀戮地。   前世,他为了站在这里,得到生杀予夺的权利,失去了很多,但他从未后悔。   唯有遗憾,就是林良善。   而现今,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那个时候,他得站此地,她也尚在,而不是白骨一堆。   他终是可以全了这份埋在心中许久的缺憾。   太监袁才今岁已三十二,此前职责是旧朝在御书房侍候笔墨的。宫乱的那夜,他跟着周遭的一众宫人欲逃出去,却是各处宫门被叛军封死。   他原以为自己会死,却没料到天降喜事。不仅是得了活命的机会,还升做了总管太监。而他那位好干爹被砍了一刀,圆圆的脑袋咕噜咕噜地滚下台阶去。实在快意地很啊!   而这些,都是面前的镇北王二子,不对,是陛下的赐予。袁才在心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这两日,后宫之人需全部处理妥当。”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沉声。   袁才忙不迭地应道:“陛下放心,奴定当办好此事。”   陛下定是瞧着旧朝宫妃烦心,才急着让他督办此事。   江咏思自在金銮殿上就是离魂之状,他的官职未升未降,仍是中书侍郎。出了宫门,更是听到一众官员的喜声或是连声叹气。见着他,却是底下悄悄地谈论着什么。   莫岑不知是何缘由,被闵危留在殿中。江咏思绕过他们,朝前走去。   待他处理好政事,回到江府,天色已暗。原先江府外看守的百数兵卒也因撤令离开,府中众人都喜极而泣,此前他们以为会被抄家斩杀,如今是放下心来。   贺氏和江二爷得知自己的儿仍能在新朝中做官,皆流着泪笑道:“闵危放过我们江氏就好,就好。”   倒是与此前态度截然不同。其余家眷一一称是,能留得命就好。   “平昌侯府的人是被逮捕入了大狱,还不是如何是好呢?”一旁江三爷的妻子用帕掩面,抽泣道:“寄月和辛簌方才回来,是哭得差点断过气去,辛锐现不知是死是活?”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抓住江咏思的手,道:“咏思,你去求求闵危,不,你去求求新帝,让他放过平昌侯府吧,即便不行,放过辛锐也是可的。要不然寄月此后该怎么办啊?”   江三爷未阻止她,也在待侄子回应。   自己的女儿自嫁进平昌侯府,就让自己的夫君搭线,让江咏思顺利地和那时是太子的段治交好。不若以江家是先太子段昇的党羽,又岂会那么容易?即便段治有意江氏,但也需一个机会。   现今,寄月的夫家也因是段治的亲党,而被闵危剪除。   可再如何,总得试试,难道要让自己年仅三岁的孙女再没有父亲吗?   江咏思有些震住,他问道:“寄月和辛簌回来了?”   “是,如今正在她屋里呢,谁也不肯见。”江三爷道,再想及孙女的可怜模样,难受道。   江二爷自然不想让儿子再去冒这个险。原本多年前就与镇北王府有隔阂,这回闵危是放过他们了,难不成还要自己扑过去求死吗?   更何况七日前叛军攻城的声响和架势,犹在耳畔,是那样的令人惊惧。似乎下一刻,那些叛军的刀剑就要朝江家而来。   这日,他更是听说了京城中有些官员府邸被抄地一干二净,人没了,几十年积攒暗吞的财物也全冲进国库。   “三弟,这事怕是咏思难做。”江二爷干巴巴地道。   贺氏可就不客气了,尖利的嗓门一开:“三弟,你这是要让咏思去死吗?谁不知那闵危是个心狠的,这朝中死了多少官员,你也不是不清楚!”   “寄月和辛簌能回来,能保住命,已算的很好。”   江三爷的妻子心疼女儿和孙女,与之争吵起来。   江咏思看着眼前此景,竟不知该如何说,最后也只能道:“叔父叔母,抱歉,此事我难承担。”   他不再理会众人,转身出门去了。   正遇学素从外回来,对他道:“公子,我已去过林府,那处还是重兵守卫着,尚未撤离。”   江咏思默了默,夜风贯入他的衣袖中,让他难以前行。面上微有凉意,他抬头,原是天冷,空中开始掉落雪米。   申时末,闵危到了林府,让秦易等人在外等候。   花厅中,林原今早方见过他肃穆严整的模样,这回却见他换了一副笑意的脸面,心下紧张。   “内兄不必如此多礼。”闵危瞧着林原严阵以待的模样,笑道,只是眸中冷然。   林原被这称呼梗住。   这都是个什么事啊?先前还能直接拒掉,现下借他一百个胆,还能再拒吗?且这四年多,林良善跟着闵危一处,那该发生不该发生的,应该都发生了。   他如今担忧地也正是这个,林良善此后该如何?   想到此处,林原看向他,道:“你既称呼我一声内兄,我便想与你商议一事,关于善善。”   “我今日来此,也正为了此事。”   闵危放下手中的茶杯,薄唇边的笑意加深:“我意娶她为妻,不知这回内兄可会同意?而非上次般言行不一?”   这句话沉沉出口,让林原难动分毫。今时不同往日,他再难说什么。   却也是此时,门忽地从外被推开。寒风裹着细白的雪粒吹进屋内,门外站着一个着绯裙的女子,她紧抿着唇,杏眸一直盯着那个居于上位的男人,而后进屋来。   “善善。”闵危丝毫不被她的出现惊到,似乎是早预料到的。   他站起身,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关切道:“这梁京不比明州,夜间天冷,又落了雪,你还是不要出门的好,我原打算和你哥哥说些事,等会再去找你。”   一旁的林原尴尬异常,不知是该出去还是继续留着了。   林良善甩开他的手,侧目道:“哥哥你先出去。”   林原望向她,又被一道带笑的目光看着,只能心存担忧地先出去了。   “今日钦天监监正方与我说一月二十三日是良时吉日,我预那时改元换国,也想那时娶你。”   “时日确实紧了些,也怕委屈了你。若你有何要求,现下说与我听,我都可满足。”闵危将她乌发上的雪擦去,又拉过她冰冷的手,用温热的掌心捂着。   这回林良善挣不脱了,也早惯着他的脾性,不再抽离,对上他含笑的凤眸,道:“我没同意。”   闵危的笑淡了几分,语气和煦道:“是我近来事忙,忽略了你,若你因此生气,合该是我的错。我要如何赔罪,你才能消了这气?”   “闵危,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林良善气地踹他一脚。   “若这样解气,你便多踹几下。”   到了如今地步,闵危虽事忙,但也放松许多。凡事再难构成威胁,他倒是任林良善发泄怒气。   他这话刚出,林良善也不客气地再踹他一脚,原先干净的深靛蓝色衣袍下摆是脏了。   林良善自然知道闵危的决定难以更改,这些年来,便是很好的证明。现今,是更难了。更何况她也得知了林原升职的事情。   闵危看着垂着脑袋的她,忍不住摸了摸,似安抚。他轻声道:“善善,这是我欠你的,”   他亏欠她许多,也该一件件弥补回来。皇后之位,他前世未予任何人,可也未追封她为后。自始至终,他都是孤家寡人。   可这世,他要她在他身边。深深宫阙,只他一人,太难过了些。   林良善垂眸道:“若我就是不同意呢?”   “善善,你别忘了在金州答应我的事,以后会好好待在我身边,不会再想着离开。”闵危笑了笑,道:“你该不会想反悔?”   他的记忆委实好的很,与她相处的每句话都记得一清二楚。   林良善继续沉默不语。事实上,她与闵危之间的争执,向来都是他赢了。少数时候她胜了,也是他让着她。   现下他好脾气地说话,是因自金州后,他们都是这般相处。林良善也没忘了他发火生怒的时候,跟疯了似地,实在吓人。   闵危挑起她的下巴,专注地望进那双杏眸,轻佻地笑道:“难道这些年你没有一点喜欢我吗?”   林良善不知,可他很能察人心,明显地感觉到她对待他的态度有变。虽然这距离他想要的,还差许多,但已经满足。   她心软,也嘴硬。他可以继续等,总归他有这辈子的时日与她消耗。   只要两人相处地够久,迟早,那些过去也会淡忘。   林良善被这话一激,挥掉他的手,怒道:“你还能要点脸吗?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   “也不如何讨厌了,对吗?”   在她的巴掌要打到他脸上时,闵危把她揽进怀中,紧紧抱住。他的下颚轻抵在她的头顶,语调温柔道:“善善,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他的温柔中,是不容拒绝的强势。   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梁京城发生了许多事。   譬如大雍国灭,叛臣闵危对朝中官员进行大规模的清算,调任斩杀羁押等手段,是让底下的官员不敢再多言,就连那前朝的莫岑竟是被封丞相之职。而那些跟随闵危谋逆的将领也得了封赏赐宅;   譬如早已被旧帝下旨封死的镇北王府是再度开启,三子闵容将镇北王闵戈的遗骸亲迎回梁京下葬;   又譬如那四年多前,死在雨夜大火中的林小姐竟还活着,更令人吃惊的是,新帝将迎娶她为后。朝中官员是备了诸多的礼品,要往林府去,却又被府外看守的重兵拦回。只除了来量身的宫中绣娘。   ……   林府外有一个资质端丽的女子苦等,面上泪水不断。   “还要麻烦将军去与林小姐说声,我想要见她,我是她的好友,是有要事商议,麻烦将军了。”她的话颠来倒去,含糊不清。   那在外的重兵首领看她一眼,只道:“这位夫人,我不是什么将军,也不能放你进去。”   “只是麻烦你去传个话,多多麻烦你了。”江寄月从袖中掏出一个布袋子,想要塞到他的手中,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只是想见她一面,实在麻烦你。”她哽咽道。   重兵首领自然不会接过那些银钱,军中纪律严苛。若是被检举,他准是没命了。   “夫人还是不要为难我。”上头早已传令,是不允闲杂人等进林府的。   江寄月不愿离开,自己的夫君进了大牢,是死是活还犹未可知。为何那些叛军只放了她和女儿?想到此处,她又是落下泪来。   林良善还活着,不管为何还活着。她马上就要嫁与那叛臣闵危为后,依着曾经闵危对她的情意,兴许夫君还有救。   现今,也唯有林良善能对那逆臣说上一二。   可要是再见不着她,夫君怕要在大牢里撑不下去了。   江寄月捂脸哭起来,身侧一个稚嫩小女儿拉着娘亲的衣角,也哭起来,小胖手擦着泪水:“娘,是不是救不了爹爹了,舅舅是不是骗人的?”   “呜呜呜,我要爹爹啊。” 第九十二章   梁京城的十二月,冷地直刺骨。昨夜落了雪,不大,在地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   整条紫金街安静地可怕,唯有听见低声抽泣声。   江寄月昨夜听了堂哥江咏思的话,无奈之下,只能到林府来,想让曾经的好友林良善为平昌侯府说情。但一个多时辰过去,却是连门都未进去。   她不甘心这样离去,身边的婢女翠儿道:“夫人,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这天冷,再待在这里,小姐会生病的。”   江寄月蹲下身看着自己的女儿辛簌,那张嫩弱天真的小脸上糊塌着泪水,小鼻子一抽一抽地。她拿帕子给女儿擦泪和欲流出的鼻涕,哽咽道:“翠儿,你先把小姐带回去。”   还不待婢女说话,小人就拉着自个娘亲的衣袖,拼命摇头:“娘,我要和你在这里,我要救爹爹。”   单纯的话语出口,江寄月眼眶一热,又落了泪。她只好让翠儿带着辛簌在马车上等着,自己还是在外等待。她想趁着林府中的仆从婢女出来,让他们帮忙带话。   可直到夜色昏昏,也只有那些宫中的绣娘出来。   天边又落了白雪,正此时,从远处传来马车的声响。绝望不已的江寄月朝那边看去,是林府的马车,不禁喜出望外。   车夫正赶着马车,猝不及防地从暗处冲过来一个人。他忙伸手勒住了缰绳,马匹高抬起前蹄,嘶鸣着。   林原忙碌了一天,除去刑部的事务交接,还要应对朝中官员的“问候”,无外乎是闵危的那道封后的圣旨。   虽闵危现未正式登基,但他先前的铁血手腕是让整个朝廷被震慑在他的威压下。不过是走个形式,谁敢说什么。   关于林良善的将来,林原不敢擅自做主,却未料到闵危直接就下了旨意,浑然不顾底下官员是何表情。   至今,林原仍觉恍惚。仿佛一瞬之间,曾经在林府的那个卑微书童是成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而骄纵的林良善却变得乖巧,将要成为一国之后。   世事无常,可也不是这个无常法啊!   林原想地脑袋疼,却突地被震动的马车颠地朝后仰去,后脑袋磕地泛疼。待扶住车厢壁,他问道:“发生何事?”   还未得到车夫的回应,就有一女子的声音传来:“麻烦让我见见林小姐。”   林原觉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掀开车帘。透过昏暗的车壁灯,他瞧清了那女子的相貌,不由有些心惊,面上镇定道:“不知辛夫人何事找来?”   其实无需多问,他也是清楚。平昌侯府被闵危下旨入了大狱,依着侯爷是旧帝的亲党,焉能放过?   江寄月及其女儿能被放过,恐怕是闵危授意。林原想了想,该是她和林良善曾为好友的缘故。虽有些荒谬,但侯府其余人也没这份好运。   现今这个节骨眼上,能寻到林府来,恐是为了平昌侯府。再听她提及林良善,林原自不会让她真地与林良善见面。   江寄月一见是林原,心下凉了半截,仍急道:“我想见善善一面,还要麻烦林大哥帮忙。”   曾几何时,她和李兰芝来找林良善出去游玩时,遇着林原,会称他一声“林大哥”。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却想要借着这份旧情以得请求。   尽管如此,林原也只道:“辛夫人若是为了平昌侯府而来,恕本官难以让你如愿。”   江寄月闻言,是当场愣住,眸中的泪光闪烁着。   “你既与善善是好友,也别为难她。”林原叹气一声。   近半个月来,梁京城众人的身份地位变动巨大,意味着再无可能意气用事。林府正处风口浪尖,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幸而闵危派了重兵在府外,未让人进府。   车帘放下,车夫继续驱马朝前方的林府而去。   此事,林良善毫不知情。先前,她就问过林原关于李兰芝和江寄月的事。   林原道:“李家无任何变化,只是平昌侯府入了狱,江寄月及其女倒是得了活命,现回了江府。”   那时,她在沉默片刻后,又问道:“江府呢?”   林原回道:“江家众人都好着。”   “江咏思未被剥职,仍任中书侍郎。”   林原说地艰难,又见她神情安静,不由道:“善善,那些事既成过去,就不要再想了。现今也算是安定下来,你与……陛下,便好好过吧。”   此时,林良善再次想起林原说的这句话。   一切都不一样了。分明之前早就想到的,等闵危重回梁京,再走上前世的路途,她更是无法逃离。   逃离?   前世,因着她的自作聪明,是让自己陷进了那座幽暗嘲讽的镇北王府中;这世,却是因闵危,她即将再次陷入另一座更大的牢笼中。   可她没有任何反驳的权利,于各处,闵危封死了道路。无论是林原的升职,或是江咏思仍在朝中任职,亦还是江寄月及其女儿尚活。   闵危并未直接威胁她,而是在无声中,用这些事告诉她,让她不要再有多余的想法。至于他的温声询问,也不过是虚伪。   暗淡的烛火下,林良善怔怔地看着不远处木架子上的龙凤同和袍,与那件被烧毁于大火中的嫁衣有很大不同。金银绣线交错繁冗,于大红的袍面上绣出九团龙凤纹,中间以星辰日月等十二章纹为缀,及至袍角。两肩又有九处流云纹,隙间充以团花。   在火光的映照下,龙凤同和袍熠熠生辉,夺人眼目。   华丽而高贵。这样的词,林良善从未想过会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自懂事起,心怀少女的情愫时,她也不过是希望今后可以嫁给一个同父亲一样的人。虽她自出生起,不曾见过生母一面,但在那些经年岁月中,她窥见那个白日抱着她笑哈哈的男人,是如何在黑夜间对着生母的牌位哭泣,又是如何絮说着女儿的近来趣事。   她再次想起九岁初进书院时。   书院中的同学都说是她害死了自己的生母,不愿与她玩,甚至是上课时,也远远地离着她。   那时,她的性子并不骄纵,反而很闷,不愿与那些同学说话,只想哥哥赶紧来接她回府。   可那天,他没来。   “我家里人来接我,我可以带你回家去,可要和我走?”滂沱大雨中,那个着白袍的小少年如此说。   她愣愣地仰头看他带笑的面容,然后点头。   他长得很好看,说话也好温柔。   第一眼,她就很喜欢他了。   “哥哥,你是不是喜欢活泼的女子?”她拉着林原手,问道。   林原笑着捏捏她的脸颊,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就说喜不喜欢?”她执意问。   林原“唔”了一声,道:“应该喜欢吧。”   也是从那天起,她试着让自己活泼些,至少不要那么闷。为此,积极地去与江寄月说话,以此结识了李兰芝。   她很少有喜欢的东西,可要是真地喜欢上什么,必然要得到。后来,及年岁长了些,更是生出了想嫁与他的想法。   可江咏思是一个人,凡人,都有各自的七情六欲。   从头至尾,他都未接受她的好意。   于中秋宫宴做出的那桩糊涂事,她前世未曾怨恨过他,都是自讨苦吃罢了。可这份苦,直到这世,她仍在吃。   忽地,林良善的裙角一沉。低头一看,原是那只金色的猫儿用爪子扒拉着她的裙子。   她的思绪被打断,俯身将猫抱起来放在膝上,抚摸着那身金色柔软的毛。猫惬意地闭上眼睛,渐渐陷入睡意。   还有三日,三日,三日……时日这般地快,快地还未回神。自她重生,已过了九年。   闵危再做帝王,可她却不想做这个皇后。   她确实如他说的,不如何讨厌他了。可若谈及喜欢,也是毫无可能的。   她是记仇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他带给她的痛苦。   林良善一遍遍地回想着曾经,却又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哥哥说的是对的,那些事已经成为过去,你就不要再想了。以后就和闵危这般过吧。他也不算太坏,至少现在对你算好的,没再像从前的坏脾气,不是吗?等哪天他厌烦你,自然会放你离开的……   说着说着,她又不由想起前世孟蕙说的话:“那些个话本中才子佳人的故事都是骗人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恩爱的婚姻,多得是得过且过、听天由命的夫妻。”   得过且过、听天由命。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当初。   外间的风声大了些,和着雪花,将干枯的树枝吹地乱颤。林良善仰面躺在榻上,久久未眠。   一月二十三,是钦天监测出的良时吉日。   闵危龙袍加身,登基为帝。大雍不再,魏国初立,改元为建兴,并追逝父闵戈为魏高帝。   同时迎娶已故威远将军林安之女为后。   常规而言,该由迎亲的队伍将皇后护送至森严的皇宫中,皇帝不必亲迎。   但令梁京城中围观这场盛事的众人大吃一惊地是,新帝竟然亲自到林府迎娶。周遭锣鼓喧天,鞭炮声震耳欲聋,八抬大轿采用最高规格所制。里外三层皆是重兵护送,腰间配着利剑。从外望去,竟是难见其中景象。   肃穆而喜庆,围观众人不敢多言。   帝王婚事,自古以来就繁琐隆重,从准备到婚成,不知要经过多少步骤,耗费多少时日。   但新帝再破规矩,除去必要的礼仪,其余舍地一干二净。   “陛下,这怕是不合规矩。”礼部尚书战战兢兢道。   新帝睨着他,道:“朕便是规矩。”   林良善握紧了手中的牵红,第一次听见闵危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陌生、又令人胆寒。与他吓她时,截然不同。   头上的凤钗花冠虽减重不少,但她仍觉压地脖子酸疼,身上的龙凤同和袍也沉重地几乎将她压垮。从八方席卷而来的冷风,吹动袍角,让她差点站不住。   她不是闵危,可以面不改色地应对这样盛大的场面。同用金银丝线绣着的龙凤红盖头之外,有多少官员正观着这场婚事,其中或许有……中书侍郎。   前世她可以哭闹着拒绝,可现今呢?只能按着宫中礼仪嬷嬷教导般地那样,如木偶般,万不能出错了。   什么时候结束的,她脑袋昏沉,已记不清了。只是任由身边的人将她带至一个地方,该是凤仪宫,地面上铺着大红的地毯。   “皇后娘娘,小心。”   她被扶着坐到喜榻上,垂眸看着自己紧绞的双手。   很快,跪拜的声音:“参见陛下。”   “你们先出去。”他的声音一如之前的严肃。   “可合衾……奴婢告退。”   话断了,随后是纷踏远离的退出。   她咬紧唇,忐忑不安地听着那道沉重的脚步声愈近,手紧紧地攥着龙凤袍。直到脚步声停住,她的视线中,出现一双玄色乾履。   静谧中,流动着两人隐约交错的呼吸声。   红盖头终被挑开。林良善还是低垂着眼睫,不敢看他。   闵危看着她身着龙凤同和袍,戴凤钗花冠的模样,不觉呼吸一滞。她微微低着头,喜烛的光映在她端丽的妆容上,给原先冷淡的眉眼添上暖意。   他就那样看着她,直到听到一道轻声:“陛下。”   闵危回过神,率先笑道:“与我一处时,还是叫我的名吧。”   “这花冠带着累吗?我替你摘了吧。”他稍上前一步,俯身,正欲替她摘下那顶繁复绮丽的花冠。   她朝后退了退,道:“我自己来。”   闵危将她揽过些,眸中带着笑意,道:“要是你自己来,怕是能弄到明日天亮,岂非浪费了几千两的金子?”   林良善听得这熟悉的语调,终是看向他,却不由愣住。他向来多穿玄色的衣袍。红色,唯有前世两人婚宴上他穿过。   一片明亮中,他的眉眼深邃却锋利,鼻梁高挺,唇薄而红,下颚硬朗。在他人面前的凌厉面容柔和下来,将其中的昳丽显露出来。   “怎么?是我今日比往常俊俏,你才一直盯着我瞧吗?”他厚颜无耻地笑问。   却也是趁着这时,倾身给她解着缠绕着乌发的花冠。   “别动,小心扯到头发。”他柔声道。   林良善也不再动,任由他。   闵危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发顺好放下,与此同时道:“善善,我知你不喜这些繁琐规矩,也不愿做这个皇后,但我已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让你留在我身边。”   他抿了下唇,接着道:“从前我们是如何相处的,此后就如何相处,你也不用刻意地压着性子。”   花冠被解下,被他随手丢在了喜被上。   “你要是还生气,就骂我或是踹我。”他低着身,快要贴上她的红唇。   林良善偏过头去,小声道:“闵危,我饿了。”   她确实是饿了,虽大婚仪式减少许多,但经过那剩下的,也是又累又饿。   闵危笑了笑,直起身,到外间叫宫人去御膳房传膳。   须臾,一盘盘精致的菜肴摆上桌,都是她喜欢的。闵危在一旁坐着,恍惚中回到了前世,他也是这般看她在洞房花烛夜时用膳。不过那时,她是一边流泪一边吃,异常艰辛难过。   “善善,你与我用一杯合衾酒吧。”那时两人未一起用,他是要补全了这道。   林良善听得这话,只觉方才咽下的饭菜哽地难受。可闵危执着地将那杯酒举到她面前,仿若她不喝,就一直这样。   都到了这般地步,她也不愿在这种事上再和他起争执,接过那酒,与他挽臂,喝完了它。   “咳咳。”是喝地急了,她忍不住咳嗽。   闵危忙轻拍起她的后背,又倒了一杯水给她。   “我无事。”林良善抬眼看他,道。   闵危见她无事,才松懈了紧张的神情。   红烛已落了半数的泪,顺着烛台淌下堆聚。硕大宽敞的宫殿中贴有大红的囍字,各处摆放的器具都是精美非凡,碧玉珠帘、如意摆件、八折金丝檀木屏风、大家书画……   两人洗漱好后,林良善仍睡在床榻里侧。她不安地望着上方的红纱帐,身旁的人却未有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侧身,将她揽进怀中,摩挲了下她洗去脂粉的面颊,又在那冷情的眉眼间轻吻了下。   他道:“这几日你也累了,睡吧。”   这夜,一直到红烛燃尽,天光乍现,闵危都未入眠。   分明该欣喜的一日,他却无任何喜悦可言。甚至在看见她乖顺时,有一种莫名的恐慌。 第九十三章   帝后大婚上,前来参礼的不少旧朝官员联想起了多年前的江林两家的婚宴上。又不免猜测那时候新帝回京,不单是为了死在战场的魏高帝,还可能是为了皇后。   当时也有人议论若是真的抢亲,那叛臣闵危早在婚宴上把人抢了去,也不至于后来会闹出林小姐葬身火海的事情来。   如今将这些事连起来看,怕是早有预谋。   在旧朝中混了几十年,即便官员们再如何想,甚至是得出了正确的结论,却无人敢说出,各个闷着声。只是望向刑部尚书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羡慕或是鄙视;而又觉那中书侍郎可怜地很。   其中有些官员动起了让族中女儿进宫的想法。不过新帝方才登基立后,这个档口不大好提,且依着新帝对皇后的态度,还得等上些时日。   这些年跟随新帝四处征战的将领也有些不满,虽他们被封了官职,又在梁京中赐了府邸,但他们早动了攀附姻亲的念头。   却未料到新帝会这般快地立后,且还是旧朝官员家的女儿。心中愤怨不满,又怯于新帝的威严,只得先派人在梁京中打听起那林家小姐的事情。   这才得知了新帝曾在九年多前被林小姐所救,后又在林府一年,后续还有更多曲曲绕绕的事。   想必是为那救命之恩,众人猜想,这般也算是理解。   可理解,并不意味着原先的心思就会没了。   日月如梭,近两年多,上奏让魏帝纳妃的折子是愈加多了,却毫无用处。说的多了,魏帝倒是大发雷霆。   他冷眼扫视着下方的臣子,最后停在了中书侍郎的身上,道:“你们一个个地盯着朕的后宫,是觉得近日太闲了?”   江咏思捏紧了手中朝笏。   沉沉的威压,让众臣有退却之意。   太尉和剩和丞相莫岑不言,但仍有人上前言说。魏帝的表情显然地阴沉下来,半眯的凤眸中积蕴着怒火。   偏这时,又是御史大夫站出来,义正言辞道:“陛下,容臣多说一句,不论纳妃,可近两年,皇后一直无所出。这对绵延国祚实为不利……”   整个金銮殿静到极点,朝臣们都屏着气。一面佩服着御史大夫,另一面又望魏帝能听进一二,自家女儿的年岁可再等不得了。   “且皇后的身体本弱……”御史大夫也不想如此,却是身处这个位置,不得不大义凛然地上谏。   “张前进,你好得很啊。”御座上的人冷笑道。   前世也是这般的言辞,若非看中其耿直敢言,这御史大夫的职位早换了人做。这世竟还敢提,这胆子也是长歪了。   魏帝厉声道:“来人!将他拖下去,重打四十大板!”   殿中一片抽气声,这不是要人命吗?   刑部尚书受着周围的目光,却终究立于原地,未动,只当看不见。   “陛下,听臣一言啊!……”御史大夫被拖出去时,仍喊道。   魏帝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对守兵道:“给朕留他一口气在。”   “你们还有事要议?若无事,散朝。”   这年盛夏比往年炎热,凤仪宫中,冰鉴中不断有丝丝凉气散开,驱除闷热的暑气。冰铜壶中又置有梅子冷饮。猫儿贴着冰鉴敞着肚皮散热。   林良善在将未完的山水画完后,嘱宫人半个时辰后叫醒她,便倚在御榻上小睡。   一年多前,红萧有了心仪之人。林良善也不欲她留在这深宫中,就允她出宫嫁人去了。临去前,又送予许多宫中的珠玉财物,一是不让那宋户人家轻瞧了红萧;二则是这些年来,红萧陪同她颠簸,心中愧意,毕竟两人一同长大。   昏昏睡意中,她想:前世自己死后,红萧也是嫁给了那宋公子吗?只可惜没有见着红萧穿嫁衣的模样。   这世也无可能。   难消的暑热中,有轻微的风吹过。她缓缓睁开眼,一片朦胧渐变地清晰。塌边坐着一人,已换了常服,正拿着一柄紫竹扇替她轻扇风。   林良善将视线从玄色衣襟上的九团龙纹上移,对上他微弯的凤眸。好半晌,她轻声道:“朝事都已解决了?”   她的声音携着方睡醒后的软意。   闵危笑了笑:“是。”   他将她面上湿濡的发丝顺好,道:“这几日天热,不若我们去玉华行宫避暑,那处有山泉,要凉快许多。”   林良善未拂开他的手,仰面看着他愈加威厉的眉眼,问道:“那朝中该如何?”   似乎她比他更上心朝局。   闵危微不可察地皱眉,轻抚着她微红泛热的面颊,道:“是宫人告知了你什么吗?”他心下有了推测结果。   “不是她们告知,是我自己问的,你不要责罚他们。”   她垂眸,看向他拿着扇柄的手,修长有力、指骨分明。本不该做这样伺候人的事,他却乐意得很。   自进宫那日起,林良善再少走出高墙围筑的宫殿。不得自由,即便是去御花园走走,也会有一堆人跟着,再被宫人见告闵危自己这一日的行踪。   除去立朝初时的繁忙,待魏国境内稍安定下来,只除西北未收复,一切皆渐渐迈上正轨。闵危在御书房处理好奏折后,每晚都会宿在凤仪宫中,第二日一早再上朝去。   空闲时,他会与她说些话,或与她下两盘棋,又或她看书,而他在旁处理政事。   去岁过年,闵危陪同她出宫游玩,又回了林府一趟,烧香祭拜林安夫妇。   岁月静好的模样。   若非那次回府,林原颇有些为难地对她说:“善善,你与陛下可有考虑子嗣?”   “现今朝廷中不断上谏要陛下纳妃的折子是更多了。这都两年过去,你犹未怀有身孕,是陛下未有这个打算,还是你的……身体不宜。”   林原几乎是将这些字词从牙间咬出:“我说这番话不太合适,可又不得不问你。”   那时,林良善呆愣许久,最后也说不出什么。   离府前,她只能对林原道:“哥哥,你在朝中做事,无需顾虑我。”   回到宫中的第二晚。林良善望着正在烛火下认真处理奏折的男人,在看了许久后,唤道:“陛下。”   那人被这声惊到,抬眼见着是她,严肃的面容缓和,笑道:“怎么忽然这样叫我?是还想出宫玩吗?不若明晚吧,明晚明运大街有烟火,该很热闹。”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眸中的笑意加深,道:“善善,你还记得我与你坦白重生时,也是在明运大街吗?……”   他的回忆被打断。   “陛下,你该听取朝中官员的上谏,选秀纳妃,以充实后宫。”她说。   短暂的沉寂后,奏折被扔掷在檀木桌案上,伴随着一道平静到极点的声音:“善善,你再把方才的话说一遍。”   她无畏地重复:“陛下,你该听取朝中官员的上谏,选秀纳妃,以充实后宫。”   那晚,他的动作比往常狠厉了些,让她哭地喘不过气来。   最后,她抓住他的手臂,眸中水意满溢,似哀求道:“闵危,我怕疼,不想生孩子,也不易有孕,可你不能没有一个孩子。那些朝臣说的是对的,你也需要他们在政事军务上的帮辅。”   他停下了,却未离开。   他用粗粝的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泪,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轻嘲道:“朕该庆幸自己娶的是贤后吗?这般为朕着想。”   她浸在泛滥的潮意中,又听到耳畔他的喑哑喘息:“你怕疼,不想生,此事我之前就应了你。至于那些老匹夫和林原的话,你也无需理会,我还不至于无能到靠女人的地步。”   “若哪天我死了,会将皇位传于闵容。从前朝代亦有类似事,闵容也担的起。”   “善善,我只要你。”   ……   这两年多,宫中难免会有些宴会。身着金龙凤纹袍的皇后,与魏帝端坐上方,适宜地微笑,无任何出错。   她将下方那些爱慕身侧之人的目光看地一清二楚,其中夹杂着对她的羡慕和嫉妒。   她们在羡慕什么?又在嫉妒什么?   羡慕她无甚特别惊艳之处,却嫁了一个帝王,做了这开朝的皇后吗?嫉妒她荣宠至今,虽无子嗣,也无一个妃子争宠吗?   觥筹交错、欢笑晏晏中,皇后这般想。   皇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那个在金州活泼明丽的将军女儿,好似叫张明荔,曾经与她在那个被众多黑甲卫看守的院中闲聊了许久,却是自那之后,两人不再相见。   听说张明荔的父亲被封骁骑将军,驻守北疆,她是跟着自己的哥哥赴宴的。   她一直在盯着自己,然后又转向右侧。   来往之间,皇后看出了她的意思:你当初欺骗了我,骗我说自己是闵危的表姐。你是如此的歹毒,故意把我耍地团团转,说什么闵危喜欢甜食,却害地我被打了二十棍子。   张明荔的眸中是毫不掩饰地对魏帝的爱慕。她要献舞,同先前那些官员之女一样,竭尽全力地表现自己的才艺。   她的舞很好看,该是学了许久,飘逸绰绰的舞姿吸引着周围一众人的目光。   可魏帝只专心地给皇后剥她喜欢的葡萄,没看一眼。   皇后却看地认真,从开始至结束。她想起那时张明荔从墙上翻身跃下的飒然之姿,心下竟生出惋惜。   “陛下,不知臣女这舞如何?”   魏帝终于抬眼,道:“尚可。”   “不知皇后娘娘可会些什么?也容臣女……”   这话触到了魏帝的逆鳞,他脸上的笑消失无踪,众人闭口不言,乐声停了。   “陛下,是幼妹不懂事,还望恕罪。”张乾长子忙不迭地压着张明荔跪地,又朝皇后的方向磕头:“望皇后娘娘恕罪,幼妹非是故意。”   魏帝正欲下令,皇后暗下握住他置放在桌上的手,朝他们微微笑道:“起来吧,不过是小事,本宫就饶恕这次,不可再有下回。”   这些年,她在帝王身边,已学得几分御下之能。   张乾长子满头是汗地跪谢,忙拉着幼妹回席。   宴席上又恢复了热闹。   魏帝反握住皇后的手,与她手指相扣,眸中流动着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那次的宫宴名册中,还有中书令江咏思及其怀有身孕的妻子莫千映。皇后方看了他们一眼,指间力道骤然一重。她侧头,便见魏帝不虞地看着她。   在歌舞声中,她轻声道:“陛下,我手疼。”   他松开了手,沉目间,对身后侍候的宫人说:“这处风大,皇后身体不适,你们先送她回去。”   离开时,皇后再次瞥见了那些羡慕嫉妒的目光。   若是有人能代替她,她定然乐意接受。   她从容地在魏帝的注视中远离宴席,直到再听不到一点乐声。   ***   凤仪宫的宫人又换了一批,因她们向皇后说了不该说的。   宫人们不过是听说了朝中官员上谏让皇帝纳妃的事,又见伺候的皇后娘娘迟迟未有身孕,害怕今后选秀进宫的妃子争宠,威胁自身。是积极地将该事告知皇后,想让她尽快笼络君心,快些怀上太子的好。   林良善得知了御史大夫在金銮殿上因上谏一事被仗打四十大板的事,也再无其他。   她曾让闵危留情,不要责罚宫人,还故意说是自己问的,非宫人主动告知。但她们还是不在了。   于这般事上,闵危向来不会听她的。   玉华行宫,是引远郊澄山上的泉水,围湖而建。湖上以石建桥,湖心处有个小亭,周围是接天莲碧,风送荷香。   闵危将重要政事同近臣做了部署后,是带着林良善来此处避暑几日。   行宫之中,两人相对而坐,宫人皆退到殿外去。   闵危低垂长翘的眼睫,剥着方从湖中采摘的莲蓬,又小心地将苦涩的莲芯去掉。前世,他曾在积微居中看到她剥莲子,满满一盘子,该是喜欢吃的。   他太过认真,也可以说只两人时,他才会放松戒备,而不是时刻紧绷着神经。   不知何时,林良善手中的书放下了些,视线落在他的手上,看他剥莲子。   兴许是从未做过这种事,他力气又大,一开始剥地极其磕碜,莲子肉都碎了。也好在熟悉之后,是剥地完整了。或许又是因这难得的闲暇,他刻意慢着速度。   他安静地剥莲子,而一旁,她安静地看他剥莲子。   许多时候,他们之间相处,都是这样安静。   林良善不免想到了曾经自己也是这般剥莲子,然后送给那人的。后来这种无聊竟成习惯,剥得的莲子也都给红萧吃了。   她又看向闵危的面容。与两年多前相比,不经意就会流露出的严厉凛然,再少轻佻的时候。   “闵危。”   闵危抬头,而后笑道:“怎么了?”   他将那装着莲子的瓷盘朝桌对面推过去些。“莲子我剥好些,你先吃。”   “你别剥了。”她道。   闵危被这话愣住,继而听到她说:“我不喜欢吃莲子。”   他的手一顿,饱满的莲子就从指间脱离,掉在了桌面上。他看着她,妄图从那张冷淡的脸上寻到欺骗的蛛丝马迹,却是无所收获。   闵危想要问她前世为何会剥莲子剥地手都泛红,不该喜欢的吗?但他已不想再提及那令两人痛苦的前世。隐约地,他知道自己不该继续问。   “不喜欢就不吃了。”他敛眸道。   玉华行宫比凤仪宫凉快许多。到了傍晚,橘红余晖下,白鹭纷飞,倒映着霞光的湖水荡漾出圈圈涟漪,成片的荷晃出愈加浓烈的香。   这晚,闵危在处理好自朝中传来的一些政事后,已过亥时。新朝未稳,他尚且不能完全抽离。   内殿的烛灭早被宫人灭了。   在沐浴更衣后,他才在透过纱窗的月光下到了内殿塌边,却在昏暗中见里侧的人正望着他。   “可是我吵着你了?”他问道,又觉方才应该再小心些,她易被惊醒。   她的声音很轻:“不是。”   闵危躺上榻后,照常地在她眉心亲吻了下,语调温柔:“不早了,睡吧,要不然你明日会没精神。”   他想抱着她入睡,却是自身体温高,而她又畏热,夏日只能作罢。   他一如既往地平躺着,阖上了双眸。   深夜,满月的辉光撒落在殿中,静地只能听见远处的蝉鸣和蛙声,耳边是她清浅的呼吸声。   蓦地,他的脸上有微凉的触感。   闵危睁开眼。好一会儿,他转过身,朝向床榻里侧,便见她面色沉静。   可她的手却仍置于他沉隽的面上,轻轻地摩挲着。   “善善,你睡不着吗?”他握住了那截纤弱的手腕,望进那双冷情的眸。   却在下一刻,听到她说:“闵危,我想要个孩子。” 第九十四章   如今是建兴三年七月初四。   在过去的两年多中,虽闵危下令有禁,但林良善到底是通过宫人或是林原得知那些官员的上谏,又猜出了那些人的想法。   他们无非是觉得她不配于魏帝。不过仗着与魏帝曾经相救的情意,才坐上了皇后的位置。   不配?前世,她已听过类似的话语。譬如她抛弃江大公子,恶毒使计只为嫁给更有权势的镇北王世子,依着她的家世哪里配得上世子?竟还得了赐婚,做了世子妃。   那时尚且心有愤慨,想要辩驳他们虚假的言论。   但现今,她被困深宫,又要到何处去说,说这些全不是她想要的。或许那些人还会说她既得了荣华富贵,又要惺惺作态地说出这般话语,徒惹嫌弃。   林良善变得沉默寡言。在堆金砌玉的宫殿中,她差人寻了教管礼仪的嬷嬷,认真地学着那些繁琐复杂的宫仪。   “你不喜这些,学着作甚?”闵危皱眉道。   她说:“这难道不是一个皇后应该学的吗?”   曾几何时,他冷声嗤笑:“世子妃,你该学学那些礼仪,若是此次宴会上,有人揪住此点,不若还要我花费心思救你,我可没有那个闲工夫。”   那时,她被逼着学;此刻,她主动地学。   她双手交叠,一板一眼地朝面前的帝王微微福身,语气柔和又透着肃然:“妾身参见陛下。”   “善善,在我面前不必如此。”闵危被这一幕梗住,又去拉起她抱住。   “我知道。”腰间横亘着一只坚实的手臂,她靠在他的胸口,轻声道。   她知道在闵危面前不必这样,但在帝王面前需是这样。   权势富贵,他捧予她。她不得不接住,同时还要用另外的东西作为代价。   从更早之前,她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   那些官员,及他们急切进宫的女儿,都在期盼着她犯错,最好是滔天大罪,然后被魏帝废后,打入冷宫的好。   滔天大罪?有哪项罪名可以与没有子嗣相提并论?一次次的上谏,无疑都在证实她的罪名,逼着每夜宿在她身侧之人纳妃,好早日为魏国诞下能继承大统的太子。   虽哥哥林原未直说,但她知道他话中之意,是催促她赶紧有一个孩子。   六年多前,在金州,她用怕疼的言辞妄图说服闵危不要孩子。不过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就同意了。   此后两人行.房,他多得注意,绝不会让她喝损害身体的避子汤。   也不知是她身体质弱,真地不易有孕,还是他的那些措施过于防范,后面竟未有孕事。   与闵危的孩子。想及此事,林良善无法想象,只觉浑身泛着冷意,不住地颤抖,最后紧紧揪住腹部的衣裳,恍若那里有一个令她恐惧的事物正在成形。   在思虑许久后,她以一个皇后的身份,向身为皇帝的闵危道:“陛下,你该听取朝中官员的上谏,选秀纳妃,以充实后宫。”   可得到的却是激烈的回应,以及他深切的恨意。   “若哪天我死了,会将皇位传于闵容。”   闵容,她记起前世曾到那个院子捡球的孩子,总是活泼开朗的模样。至苦的四年,闵容时常来找她玩。   “二嫂,他们都不愿意和我玩,只有你愿意,我也喜欢和你一起玩。”委屈地很。   镇北王府后院,犹如一潭死水。她将那秋千推动更高些,笑地杏眸弯弯:“若你得空,就常来好了。”   “好啊。二嫂。我还想秋千再高些。”   “再高,能荡到天边去了。”   “若真的能到天上去,我就摘下那最大最白的云,给二嫂做棉花糖吃,一定很好吃。”   童真的话语,让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世,林良善再见闵容,他已不再是当年单纯的模样。几年的战场磨炼,让他有了几分锋芒,身姿挺拔如松。   端王毕恭毕敬地行礼:“臣弟见过皇后娘娘。”   她愣怔了瞬,在魏帝的目光中,微垂着眸,平静道:“端王不必多礼,起身吧。”   “谢皇后娘娘。”   早非前世,也非前世。林良善想起重生之初,于万宝轩找寻到的那本《百变效古棋谱》,原该是他的,却被烧毁在那场大火中。   闵危说前世自己死后,是闵容继承了大统。这世也无妨。   林良善却想起那个十三岁的少年,是如何兴致勃勃地与她说:“二嫂,以后我要周游天下,就和莫老夫子一样。若是我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会写信与你的……只可惜你不能与我一起。”   而今,她居于深宫,他被封王。莫岑亦入朝为相。   凉风吹动轻薄的纱帐,晃过缠绵的荷香。   林良善的手落在闵危冷峻的眉眼上。在他的审视中,她微微朝前些,欲吻上那张薄情的唇。   “善善。”呼吸纠缠中,他叫她的名。   林良善顿住了。   “你不欲要孩子,没人可以逼你。”他望着毫无情.欲的她,然后在沉静中松开了她的手腕,转过身去。   “早些睡。”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他却只想着是自己的疏漏,让宫人将那些事告知她听,拔舌已是最轻的惩戒,明日定让袁才将人处死。   没人逼她吗?事实却是所有人都在逼她。   林良善做不到闵危这般毫无顾忌朝臣的议论,因她现今拥有的这些都是他给的。前两日御史大夫被仗打差点没命,更令她难以安眠。   他因选秀纳妃生怒,她也不敢向他提废后的事。   身为皇后,学宫仪,让自身姿态高雅端庄是一项,而孕育子嗣是另一项。   林良善看着闵危坚阔的后背。这些年,他忙碌前朝的事,却也尽可能陪同她。虽凡事都要经他同意,但算是关切自己。她又是否该庆幸没有那些妃子争宠,若是有,怕是自己早死在那些诡计中。   她心中这样想。   若是能有个孩子,一是能堵住那些朝臣的嘴,二是说不定以后日子会过得快些。   她又这样想,却隐隐觉得肚子疼。到底是怕疼啊。   若说真心话,林良善并不厌恶与闵危的做夫妻之事。除去第一次,他确实是吓着她了。此后每次却都顾着她的感受,有时更会在中途看她面色变化。   他会的许多,榻间,她有时也会暂时忘却两人的恩怨。   闵危并非重欲之人,也知她身体孱弱,多有注意。且见她累了,他也不再行事。   有时候林良善会觉他有几分例行公事,但此中过程,他分明又享受。   她想了许久,也知道闵危未入睡。   终究在月上中天时,她挪过去了些,隔着丝滑的绸裳,伸手从后面轻抱住了他。   “上回兰芝来宫中时,带着她的女儿小玉,我瞧着可爱地紧,也想要个和小玉一样的孩子。”   她的嗓音软地似水,与外间流动的潺潺湖水一般。   “夫君,好不好?”   他终于转过身,然后一直盯着她,眸中暗潮涌动。好半晌,他半哑着声音道:“你说真的?”   是真是假,已不太重要。因下一瞬,她倾身吻上他的唇,生涩地舔舐着。她学着用那些施于自身的方式取悦他。   从未做过,不得章法。   闵危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上挑的眼尾泛红,看着近在咫尺的她涨红了脸,却还在认真地继续。   她身上寡淡苦涩的药香愈积浓烈,衣裳渐散,露出里面冷白纤弱的身体。   他一直紧闭着唇,不允她进入。她努力了片刻,也不回答问题,而是沿着那坚硬的下颚,滑落到他凸出的喉结,犹豫地轻咬了下。   此番撩拨,闵危忍受不了,抓住她的手腕压在枕头,半撑在她的上方,艰难道:“善善,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真地想要一个孩子吗?”   她的视线落在他半敞衣裳中的狰狞伤疤上,然后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轻轻点头。   ***   因虑及林良善自幼体弱,难以孕育子嗣。闵危还让太监袁才召了太医院的人来,嘱问了许多。除去凤仪宫中有些事项注意,他自己也不再饮酒。   房事比先前频繁了些,但也适当为止。天未亮,闵危仍是小心地起身,怕惊醒还睡着的人。待宫人伺候衣冠事务,又会上朝议事去。   张前进被打四十大板后,魏帝又特赐了十个美人到张府,美曰其名是体恤御史大夫上谏纳言,关心国运,以赏赐美人慰劳。   谁不知御史大夫的夫人是梁京城出名的“母夜叉”,许多年前那府上的一个貌美小妾就被张夫人划花脸,又扔到腌臜的柳巷里去了。   可这回是皇帝御赐,张夫人瞪着满院的美人,出不了这口恶气,就只能向她那耿直的丈夫撒气。   可怜御史大夫一面受着身上的剧痛,另一面还要应对夫人的怒骂抽打。   比邻而居的官宅自然每日听着隔壁的骂声和惨叫,不由起寒颤,竟也被夫人面斥着,还说什么魏帝实为男子中的典范,让自家夫君学着点。短短几日,满朝的官员都知道了张府正发生的事。   上朝时,谁还敢再提让皇帝纳妃的事?还是多议议民生大事的好。   自备孕始,已过了快一年半的时日。   林良善每日吃的最多的就是药,苦涩至极,让她腑脏难受。到了后来,还没等宫人将漆黑如墨的药汤端到她面前,远远地闻着那味,她就会犯干呕之症。   闵危轻拍着她的后背,又是递水,又是拿帕子给她擦唇,事事亲力亲为。   他看着她苍白的面,心疼道:“不若不要孩子了。”   林良善靠在他怀中,虚弱地摇摇头,勉强笑道:“无事。”便接过了那碗药。   药是太医院开的,说是皇后的身体自出生就有损,若要有子嗣,只能先将身体调养好了。至于多余的话,便是可能皇后此生都不会有子嗣,但不敢说出。   太医们也知道前朝的事,嘴巴一个比一个严。若是说漏此事,怕脑袋要掉了。   幸而建兴四年十二月初六,从凤仪宫中传出皇后有孕的喜事。   那日魏帝方下朝,便被急奔过来的宫人告知:“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   他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宫人再次高兴道:“陛下,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太医方诊断出的。”   骤然地,就见面前的帝王失了平日肃穆的礼仪,拔腿就朝凤仪宫的方向跑去。速度之快,晃眼之间,就不见了人。   身后的总管太监袁才追地艰辛,满头大汗,心下却喜悦得很:这下可都稳妥了,说不准这回娘娘怀得正是小太子呢,陛下不必再受那些官员的暗议。   林良善半靠在榻外,思绪紊乱,不由将手放在小腹处。孩子,里面有一个她和闵危的孩子。   和闵危的孩子。   她不知怎么回事,眸中泪意涌现,朦胧了面前的一切。   “娘娘,您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太医还在外头,要不奴婢去把他们叫来?”   泪水从她削瘦的面颊上流下,她说:“不用。”   “秋雁已经去告知陛下此事,娘娘再等等,陛下定然很快会来凤仪宫的。”宫人安慰着,满脸欣喜。   正此时,殿门外闯进身着九龙团十二章纹朝服,头戴九旒冠冕的魏帝。因跑地太急,冠冕上的旒珠晃荡着。   外殿的太医忙不迭地跪地,皆贺喜道:“陛下,皇后娘娘有喜,已有两个月。”   魏帝缓了一口气,却在看见太医脸上的踌躇时想起什么,变了脸色,厉声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太医们被这声吓出冷汗,前头的颤着声道:“皇后娘娘的胎位不稳。”   这话方出口,魏帝的表情彻底阴沉下来,死死盯着跪地的太医们。   也不敢多耽搁,那人忙道:“回,陛下,只要皇后娘娘孕期多加注意,该,该是无多大问题的。”磕磕巴巴地,舌头直打架。   “还不滚去想办法让这胎位稳住,若是因此出事,朕摘了你们的脑袋!”   林良善听得外殿的动静,也知是闵危来了。只是不知为何突然静地可怕。   须臾,那人进了内殿,宫人们皆退出去。   “善善,你的身体可有不适?”闵危已恢复了面色,坐在塌边握着她的手,有几分高兴道。   他显然看见了她方流过泪。   林良善这几日显然察觉到自己心绪波动大,这下见着他,更是忍不住落泪。   闵危慌张地抬手擦去那些泪水,微微低身,轻哄道:“怎么了?难道是我又做错了什么?你说与我听。”   她已经许久不再他面前流泪。   “我也不知为什么,就突然想哭。”她抽噎道,接着便扑进他的怀中,躲避着那道暗视的目光。   闵危抱着她,下颚轻搭在她的发顶,温声道:“太医与我说孕期情绪易变,大抵是这个缘由。你若心有不畅快,尽管说出。”   她闷闷地道:“嗯。”手紧紧攥住了他身上的朝服。   冬去春来,随着肚子一日日地变大,林良善的食欲却小了许多,还伴随着呕吐困乏等症状。整个人显而易见地消瘦下去,但为了孩子,她又得勉力地强吃上御膳房送来的膳食。   却是还未吃上几口,便又吐掉了,虚力地几乎晕厥过去。   闵危除去早朝,其余时日都在凤仪宫中。他看着林良善这般,只不断后悔着当初会应下她,自责其身。   “善善,你有什么想吃的,我让御膳房去做。”他道。   “我不想吃。”她无力道。   虽这样说,她仍坚持尽量多吃些。   还未十余天,林良善的情绪大变,更是时不时发了火气,全冲着闵危。   夜间忽地心有不爽快,她直把闵危折腾起来,又让他滚出凤仪宫,不想看到他。闵危自然不会离开,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睡在小榻上。甫一听到那边的动静,是连鞋都未穿好,就忙去看她又有何事。   尽管闵危较常人少眠,只需睡两个时辰。可这般下来半个多月,眼下也泛起青来。   再此时北方大旱,连着三四个州黄土崩裂,庄稼难种。又有人跳出说是魏帝夺权篡位,实为大逆,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他要思及调水一事,还得派兵镇压那些逆党。   每日上朝,魏帝是愈加阴翳了,没再像此前还得空冷笑上两声。朝臣见着皇帝的面色,只赶紧议好朝事,就各司其职办事去了。   还没两日,朝臣便见着魏帝那张俊逸面容上出现了几道划痕,有熟悉的,可明白那是指甲划出的。   除去皇后娘娘,谁有那个胆子和身手敢往魏帝脸上抓?   好在到了三月初时,这样的情况有所缓解。林良善的情绪稳定了些,食欲大振,每日吃得许多,一日就要吃上许多顿。   闵危见着她的食量,有些被吓到,传唤太医询问,才得知属实正常。只是太医又道每日最好走走,生产时该顺利些。   因此午膳过后,闵危常扶着林良善的腰,异常谨慎地陪她在御花园走上小半个时辰。   但林良善往往走了没一会儿,就称脚疼,或是肚子疼,要回去歇息。   起初闵危以为她是真地有事,又是给她揉脚,又是让宫人急召太医来。后来没几日,他看出她的意图,不过是不想动。   “善善,多走动些,到时要少疼些。”   她的骄纵脾气被激出,斥责道:“那也是你让我疼的,你却说是我的错。”   此情此景,闵危见惯了,他是未料到这世还能再体会到前世她刚嫁予他时的脾性。   “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你不想走,那便不走吧。”他顺着她。   待第二日,见她心情好上些,他会诱哄道:“御花园中的牡丹开了,我们一同去看看吧。”她也似赏赐般地扶住他的手臂,说:“那行吧。”   凤仪宫的宫人对魏帝这般伏低做小的模样已经见怪不怪了,忍笑各自忙碌事务。   到了夜间,有时林良善会睁着眼,咬着唇,就那样盯着他,却是什么都不说。   闵危瞧出她的想法,却是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又是哪里不舒服?”   她顺势靠了过来。   “闵危。”她软声叫他。   闵危捉住那只要往他衣襟里伸的手,无奈道:“善善,别闹。”   她的杏眸中立即积蓄泪水,直把他看地心软。只得依她,用手缓解她的欲.孽。   关于此事,闵危又是问过太医,才得知有些孕妇在此间欲.望会高上许多。可她胎位不正,他只得如此。   待她睡着,他这一日才真地算结束。简直身心疲惫,但此时的他往往难入眠,时常望着在怀中的人儿,又或会将手掌放置在她渐拢起的肚子上,感受着下方的那点异动。   当初林良善怕疼,不想生孩子,甚至拿出了生母因难产而亡的事情。闵危听进去了,也害怕那样的事发生。再来一世,他只想与她长相厮守。   可她后面又想要孩子,他想若是两人能有联系的骨肉血脉,也该是幸事。她又故诱,他也陷进去。   及至林良善好不容易有孕,却接连出现那些孕症。他心中的害怕是不断在放大,每日询问太医她的身体已成例事。   这年春时,魏帝下令自国库中抽了大笔的银两赠与福源寺兴建,只望其能庇护妻儿平安。   一如前世,他每年烧香礼佛,只为求得与她的来世。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正文还剩下最后一部分,感觉还得再写写,凌晨更新最后一章。 第九十五章   春去夏至,已到七月初。炎阳高照,酷暑难当,凤仪宫外的花木皆垂头耷拉着。   殿内的冰鉴减了大半数的冰块,因而并不如何凉快。   林良善有几分燥热,身.下垫着沁凉的丝席,却难解热意。她又是照常在模糊中唤道:“闵危。”   帐外,宫人恭敬道:“娘娘,陛下上朝去了,您是要起了吗?”   林良善渐渐清醒过来,然后道:“还未。”   “那娘娘再睡会,若有事,一定要叫奴婢。”   “好。”   还有不到一个月,便是太医说的产日。宫人们个个提着脑袋,希冀着万万不能有事,更盼着此次皇后娘娘要生个小皇子的好。   肚子是愈发大了,似个球,也再难翻身。有时夜间脚会抽筋,林良善实在难受的紧,左右动作间,身侧之人就被惊醒。   “又是脚抽筋了吗?”   他起身,自然而然地将她的脚放于膝上,拉伸着那些痉挛的脚筋。   她有几分疼,直要收回脚,却被握住脚踝难动分毫。   “忍着些,快好了。”   他的手法是愈加好了。须臾见她面色好了许多,放下她的脚,问道:“善善,你要起夜吗?”   她不要。   他又问:“那要喝水吗?”   她再次摇头。   “我无事,你赶紧睡,明日还有早朝。”在暗淡的月色下,她瞧见了他眉眼间的倦色。   闵危闻言,不由笑着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道:“你是在心疼我吗?”   她的脸色难看起来,似赌气地偏头道:“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他又笑了声,躺回去。却一时半会睡不着了。   他的手不免又落在她的肚子上,隔着软滑的布料,有微微的颤动,甚至他的手掌心会被忽地被踢一下。   闵危心下震动,转目看向林良善,见她面色如常,不禁问道:“善善,你疼吗?”   “嗯?”她半阖着眼,似乎陷入睡意中。   “没什么,你睡吧。”   闵危轻声道,手未离开,仍贴着她的肚子,感受着那里面的动静。   孩子应该是醒着的,活泼好动地很,大晚上也不安生,要不然之前也不会让自己的娘亲那样难受。此时,闵危更是清明地想起太医此前说的话。   胎位不稳。   只四个字,就让他担惊受怕了近九个月。总怕会出事,就连上朝或是与近臣亲信在御书房议事,半数的心思都飞到凤仪宫去了。   自古女子产子,如过鬼门关。林良善的身体本就不好,甚至为了怀上这个孩子喝了近一年半苦涩的药汤,又在孕期被折磨地更是削瘦。   就连如今,她每日吃的再多再好,也全喂给了肚中的孩子,自身却瘦地硌人,不复这些年养出的那点丰腴。   有时候闵危会见着她坐在镜前,安静至极地看向里面,又伸手去摸摸自己脸。因着孕事,她不敢再用那些胭脂黛粉,脸色更显苍白。   在半昏半明间,对于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闵危莫名地产生了几分恨意。   可这个孩子又是他与林良善两人的孩子。   恨意与期待丝丝缕缕,纠结成团,让他收回了逐渐紧握成拳的手。只望孩子能懂事些,不会在那日出现任何不利状况。   可闵危对待何事,向来思虑周全,又会想好最后的退路。   他不得不去想若真地出现意外,那该如何?他已承受不起再失去她一次。这世,兴许是意外之机,才会让两人重逢。若因一个孩子,就让他与她天人永隔,他又不敢继续想。   闵危也知林良善害怕,夜间忽地醒来会拉住他的手。有时受不住惧意,还会将他叫醒,又故作口渴地说自己想喝水。   她害怕会如她的生母那般。却在当初,仍会坚持地对他说:“我想要一个孩子。”   随着临产之日的到来,闵危对自身的恨意也在加深。他就不该在当时应了她,若他不应,她一个人,又要如何要这个孩子?   追根究底,全是自己的错。   闵危不由将拳松开,手掌贴上了自己的胸口。   若是真地出现意外,这里面的三生蛊能救得她一命。   从未有哪刻,闵危这般庆幸。自从被逼吞下这三生蛊,他每月都得受着蛊虫的噬心啃咬之痛,年幼时尚且想一死百了,却想着仇恨苟活下来。待到后来,也是习惯那样的极痛。   “三生蛊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只要吃了它,以后遇到大难,可以保人三命,避开三次大祸,即使没了气,也可以活过来。”死于美人榻的男人如此说。   前世,闵危后得那些战功,得以谋逆成功,又收复失地,确实与这三生蛊有着莫大的联系。   甚至是他身体内正流淌的血液可做解毒之用,也是因在那个药庐中,蛊虫将毒物都吞噬殆尽。   因见林良善身弱,闵危曾在多年前动过用这血的念头,也真地试验了一番。专让人养了鸡兔等,喂食大量林良善平日和曾经喝过的药物,待过一段时间,又拿自身的血去喂食。   却是药性相冲,那些关在笼子里的鸡兔不过几日,死了个干净。   现想起此事,闵危犹觉后怕。   如此只剩下三生蛊可用。三命,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条。   一条于那个药庐中没了;而另一条……亡于真宁,在那个崖底,因此换得了他的归来。   本该三条聚合的蛊虫,闵危却轻而易举地感受到只剩下一条蛊虫在运作。   他久久地注视着林良善。即便到时真地要如此做,也不必担心此后每月的蛊毒发作,她会发现。   她怕虫得很,更何况是那长相怪异、丑陋不堪的蛊虫。若得知自己的身体内会有这样可怕的存在,也不知她会如何?   闵危望着那拢起的腹部,眸中冰冷凛冽。   孩子,千万懂事些,不要让我用此法。   林良善再醒时,闵危早已下朝回来,正在一旁靠窗的桌案上处理政事。他本就体热,加之烈阳,是出了许多汗,常服几乎半湿。   即便如此,他也不肯去清凉的御书房,或是让宫人让冰鉴中多添些冰,怕会有害于她。   当听得屏风后的动静,他忙扔了手中的毛笔过来。   “善善,醒了吗?可有哪里不舒服?”   这些时日,他时常这样问,问地林良善厌烦起来。她道:“我若不舒服会叫人,你别一直念,我听着烦。”   可他还是隔上半个时辰就会问。   林良善从未觉得他这般烦人过。从前多冷言的一个人,却变得絮絮叨叨地,好似时刻怕她出事。   “闵危,你是不是盼着我出事?”她的小脾气又冒了出来,瞪着他。   此番话出口,闵危却不能再像之前威胁她,还得哄着:“即便是我自己出事,也不会让你受丁点伤。”   她好似满意地点点头,又摸着肚子道:“我饿了。”   有时林良善吃厌了御膳房做的饭菜,又会嚷着要吃外头酒楼的新菜式,还得让林原带来。   闵危也不敢多说什么,就派人去与林原说。   兄妹相见,每回身边都有一人杵着。林原哪敢多待,除了与林良善闲扯些家常,又说些让她不用忧虑的话,就离宫了。   闵危看出她的心思,左不过是害怕,想多见见林原。但他不能说出自己的考虑,只得每日安慰她:“善善,我此前给福源寺捐了兴造寺庙的银两,合该为你和孩子祈福,一切都会平安的。”   林良善听了他的话,本乱动的情绪好了些,又忍不住会问他:“你想此次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都好。”闵危道,心下却想不管男女,只要不出事都是好的。   但她不满意这个回应,硬是让他说一个。   闵危想了想,望着她,道:“若说实话,最好是一个和你一样的女孩。”   这回林良善满意了,算是放过他,又催着他去处理政事,不想多看他一眼。   这大半年,她的情绪变化无常,闵危几乎被磨地没脾性了,事事尽量依着她,不敢多说一个不字。若实在不行,他也得采用迂回的方式假意顺着她,万不可让她生怒,动了胎气。   七月底时,至一年最热的时日。   闵危再次替林良善擦完身后,方躺下,还未缓上一口气,就被她抓住了手臂。   他侧首,就见她睁大着杏眸,紧抿着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与此同时,一只手摸着肚子。   “闵危。”她的声音颤抖着:“我好像要生了。”   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受控制地流出。   闵危呆了瞬,一时不知该继续陪在她身边,还是该跑出去喊人。   “快去叫稳婆啊,你是傻了吗?”林良善害怕得很,却也是真想抽他,未想到平日多镇定的人会这样呆,忍不住用从前他骂她的话回过去。   闵危被这声惊起,对她道:“善善,你等等,我这就让他们来。”   连鞋都未穿,就赤脚跑出内殿,急令宫人赶紧将稳婆、太医等一行人叫来。   因预料到皇后娘娘将于这几日产子,这些人早在一个月前就被安排在凤仪宫的偏殿中,是为应对急事。   一行人于天刚黑,就被惊地魂都跑了,忙至正殿中。   稳婆对一直守在床榻边的魏帝为难道:“陛下,还要麻烦您先至外殿,这处实不宜有男子在。”   魏帝还未动,榻上的皇后倒是一边痛地直抽气,一边骂道:“你出去啊,难道要守在这,看我疼死吗?”   “善善。”魏帝有几分哽咽道:“若是有事,你一定要叫我。”   说罢,他也不敢多耽搁,就退到外殿去了。   煎熬,闵危从未觉得会这般地煎熬,似将他扔进了油锅里炸个反复。听着内殿传来的一声声惨叫,每一声都似往他心口扎刀子,比战场上受过的那些刀枪剑戟还要痛苦。   简直要把他逼疯了。   他不断地走动着,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身后的宫人不敢多动,都提心吊胆地盼着皇后及子嗣平安。   总管太监袁才也是急地满头大汗,追着赤脚而行的魏帝,试着劝慰:“陛下,皇后娘娘定然会没事的,您还是坐下歇息片刻,生孩子都会走这一遭的。”   魏帝一下子被这话怔住,停住脚步,眉间积聚疯意:“你说什么?”   袁才被这架势吓住了,也不知是哪里说错话,又跪地求饶起来。   “陛下,是奴婢说错话了,求陛下恕罪。”   话未落,心窝口就被踹了一脚。力道之重,让袁才一下子翻过身去,却不敢去捂剧痛的心口,也不敢起身。   “求陛下恕罪。”他再次跪地。   魏帝继续走动,又沉回那一道道痛苦声中。他想冲进去看究竟如何了,却不能因此害了她。   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为何还是只听见她的惨叫。   已是大半夜,热意卷着她的痛意,让他燥热难安,连走都要快无了力气。身上的薄衫早就湿透。   终于,内殿开了一道缝隙,从里面急出的宫人却端着一盆血水出来。   “这是什么!”魏帝揪住了那个宫人的领子,厉声质问。   “是,是皇后娘娘的……血。”宫人差点将那盆血水往前倾去,直哆嗦着。   后脖颈骤然一松,原是魏帝听到了自缝隙中传出更加清晰的惨叫,不禁松了手。   “她如何了?”   “娘娘还在生产。”也说不出更多。   短短的半个时辰,不知有多少盆猩红的血水被端出倒掉。浓烈的血腥气通过那道窄小的缝隙渗出,充斥在外殿中。   两世加起来,闵危杀了多少人,他从不记住,但很多,是知道的。   曾经,他甚至于杀人这件事感受到所谓复仇的快.感。但后面,渐变得麻木不仁,对那些喷溅而出的血也作无视。那些人成了他的剑下鬼,森森白骨铸成了他的夺权道路。   而如今,他闻着这股血腥,却是恶心起来。喉间干涩酸痒,胃脏不断上涌着什么。终是在下一刻,他伸手扶着殿柱,用虎口紧紧卡住自己的喉,压着那股恶心。   袁才赶紧起身去看魏帝,就见他通红了眸,张大着嘴剧烈喘气,面颊不断抽搐着。   “贺太医,快来看看陛下!”袁才慌地忘了尊卑,忙叫那不敢上前的太医过来。   这厢,内殿也是慌成一片。   “胎位不正,头是朝上的。若是不转位,怕难生出来啊。”   “可要是这般做,娘娘怕是受不了这痛。”   “不若这般,要是一尸两命。”最有经验的稳婆皱眉道。   ……   林良善只觉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真地好疼,比那前世被.捅的那二十三剑还痛,让她渐渐叫不出声。   意识涣散间,她看见身边的人满脸惊恐地看着她,她们的手上是猩红的血。   一尸两命,会像阿娘那样吗?   她眼前朦胧一片,什么都不清,却艰难地吞咽着宫人舀来的每一勺参汤。她不想死,不想死啊。   在漫长的痛苦中,她想起那个从未见过面的阿娘,原来阿娘也是受了这样的痛苦才生下的她吗?   真地好疼啊,阿娘。   有什么正在脱离她的身体,伴随着一道弱声啼哭。   稳婆接过孩子,见着是小皇子,还未来得及高兴,就见皇后身下流淌而出的血怎么也止不住。是真地慌张起来,忙嘱宫人去外殿叫太医。   “闵危。”她的声音微弱地似将要熄灭的火。   一旁的宫人急地直流泪,再见皇后似乎在说什么,凑过去,颤声道:“娘娘,你说什么?”   “闵危。”   林良善无意识地喊着这个名,彻底看不清眼前的景象,陷入黑暗之中。   嘈杂、喧闹、惊慌,伴随着婴孩的啼哭,纷乱的走动。她只能听见声音,却渐渐地连声音都模糊了。   她快等不下去了。   直到周围倏然安静下来,有一道温热贴上她的面。   她已经无法再看到他,却知道是他,似是抓住了最后的微末光亮。“闵危,我,不想死,救我。”   救我,我不想死。   “善善,我会救你。”有隐约的哭意。   外殿一堆跪倒的人。自魏帝将一堆人赶出来,自己进了内殿,已经过去一个时辰,却仍未出来,想来该是皇后……不测了。   凤仪宫的宫人更是哭得不能自已。   到了天光大亮时,内殿的门倏地被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人。赤着脚,散了发,素白中衣的胸口蔓延开大片的红。   “陛下!”袁才怔了瞬,急奔过去。   那人似强撑着一口气,看清过来之人,道:“叫太医去看看她。”   还未等袁才去扶,他就一头栽到了地上,再不省人事。   外殿霎时乱成一锅粥。   ***   林良善醒来时,是第三日的晨时。彼时方睁眼,就见淡色的晨光中,睡于外榻的闵危。   他的面色惨白如雪,紧皱着眉头,薄唇翕动着。   她靠近些,听清了他的喃喃:“善善,我会救你,你再等等我。”   不知为何,林良善想起那模糊中听到的哭音,心中涌出一股难言复杂的心绪。   蓦然地,闵危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一时有些怔怔。   对上那双含泪的杏眸,少顷,他忍着胸口的痛意,抬手轻擦去那些泪,唇角扬起:“怎么?难不成第一眼瞧见是我,觉得委屈了?”   “闵危,我那时感觉自己快死了……。”她的话断断续续。   闵危止住了她的话,唇色几无,面上仍带着笑:“我此前就与你说过,已向福源寺捐赠银两兴建寺庙,好为你和孩子祈福。你们不会有事,你不信我,也该信佛祖才是。”   林良善想说自己不是不相信他,又想问他脸色怎么差。   但下一瞬,他紧紧抱住了她,埋在她的颈间,温热的呼吸烫过她的肌肤。   林良善想推开他,却听到他说:“善善,谢谢你这回等我。”   她推拒的动作顿住,终于落在他的后背上。一如之前他对她的安慰,轻拍起来,难得玩笑道:“我听到那时你哭了。”   “没有,你大抵是听错了。”他不愿抬起头。   “没有就没有吧,反正只我一人听见了,也不算丢人。”   “善善。”他故作严厉,声音却毫无气势。   林良善应道:“陛下有何吩咐,臣妾谨听。”   “你是故意的吗?要惹我生气?”   “那陛下会生气吗?”   过了许久,他忍着痛,闷声道:“不会。”   她得寸进尺地问:“以后无论什么事都不会吗?”   “那得看是什么。”至此,他还保持理智,不乱许承诺。   林良善不由来气,想要掐他一把,最终也没下手。   好一会儿,他说:“善善,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对吗?”   “嗯。”她望向窗外朱红的宫墙,低声应道。   这世,她怕是要在这寂寂深宫中,陪同他余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追文到此处的小阔爱,后面就更新番外了,大家任意哈。 第96章 今世番外1   建兴五年八月初一,皇后诞下小皇子。及至九月初,魏帝为嫡长子取字瑜,并下旨册封其为太子。   这回,前朝大臣彻底歇了心思。刑部尚书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凤仪宫中,林良善搂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轻声哄睡。好在孩子自出生就乖巧的很,即便啼哭,也是有所求,或是饿了,又或是身.下湿了不舒服。   待满足了,又会睁着一双黑岑岑的大眼睛四处瞧,安静地很。   哄了片刻,孩子就闭上眼睡着了,不似在肚子里闹腾。   林良善低头看着怀中稚嫩的亲儿,尚不足三个月,却可从他的白嫩小脸上看出今后相貌。太像了,尤其是眉眼间,与闵危一般无二。   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宫人过来:“娘娘,想必您累了,奴婢将太子殿下抱去给奶娘,您歇息片刻。”   “不用。”林良善笑着摇摇头,丝毫不觉得累。   也不知为何,虽那日生产疼痛难忍,但挨过去后,自己本孱弱的身体却好了许多,未再有偶尔的心痛之症。就连月子时也恢复地极快,苍白的面色变得红润。   太医院每日来人诊断,皆道她的身体强健非常,弱症似乎也无了。太医自个也疑惑地很,从未见识过这样的状况,是一屋子的人翻遍了医书,也查不出缘由。   不问根底,这也实在是件大好事。   在孩子尚未出生时,林良善对其抱有的是一种尽职想法,孕期又因其受尽折磨。但自生下他,先前想法却有所改变。   她自出生就没有阿娘陪伴,也不愿这个孩子也是她那般。   因此虽闵危派人找了一大堆伺候照看的人,但她想自己带养,不懂之处,奶娘自会告知。李兰芝近来多进宫几次,两人聊得最多的便是孩子。   再者这宫中的日子太过无聊了些,逗逗孩子倒是可以解闷。   起初到了夜间,孩子会骤然哭闹起来,停不下来,好似要肝肠寸断。任谁哄都不成,奶娘只得为难地让宫人来内殿禀告。   方入睡没多久的林良善清醒了瞬,抬脚就踹了闵危一脚,迷糊道:“你去把闵瑜抱来。”   闵危脸色难看至极,却只得起身穿衣。他也不愿林良善再累,温声道:“你睡吧,我来哄就成。”   林良善自然心安理得地接着睡。   因此好几个大半夜,在外殿守夜的凤仪宫宫人常能看见抱着太子哄睡的魏帝。   须臾,孩子乖乖地睡着了。闵危又召奶娘把孩子抱去,自个要回内殿歇息了。   方要脱手,这个孽子仿若察觉,又哭起来。闵危额角青筋直冒,望着与自己长相实像的孩子,强忍着把他丢出殿外的冲动。   “你若再哭,我就把你丢出去。”他的威胁是让孩子哭得更凶了,眼泪哗哗地顺着小脸淌。   闵危瞧着这哭像,不免想起林良善,又是压着声音哄睡。   如此几日下来,朝臣又发现魏帝眼下泛青,该是没睡好。朝议是愈发暴躁了,接连对那些办事不利的官员发火惩戒。   林良善瞧见闵危眉间倦色,忍笑道:“不若让闵瑜与我睡,有我在他身边,该不会再哭闹。你去其他殿睡去,一直少睡,你的精神也不大好。”   这样建议,闵危不应。   自两人在一起后,就从未分榻睡过。就因一个孽子还要夫妻分房?   最终只得让闵瑜睡于两人之中,这才安静下来。   夜间,母子两人睡得舒坦,而外侧的闵危却忍不住翻身叹气,是愈发后悔当初要了这个孩子。   因而等闵瑜大了些,闵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把他丢给奶娘,又吩咐有何事也不要再来禀报。   惯的,晾着他,就该明白懂事了。   之后的好几个夜晚,凤仪宫的内殿就没停歇过。动静更大些,值夜的宫人听地脸红不已。   近些年来,除去西北之地,新朝因先前战事一直在休养生息。魏帝又与太尉和剩、丞相莫岑等人商定了许多民生决策,传旨让下面州县施行。关于各处边境军事,防范楚国和齐国等,则有常同承、贺光、张乾等知根知底的将领驻守管辖。   朝中事务也尽在魏帝的掌控中,官员多不敢违逆。   至于先前之忧,国统继承,也有了太子。又听闻太子虽年仅五岁,却天资聪颖、过目不忘。魏帝又专让太尉及丞相兼做太傅,教导太子文武。   对于此事,林良善起初并无异议。身处其位,也该有所承担。   只是有时也心疼闵瑜天未亮就要起了习武,之后又要读书,到了深夜,那毓庆宫殿内的烛火夜仍亮着。简直比当皇帝的爹还忙。   好几次,林良善亲眼瞧见闵危考校闵瑜治国之策、为君之道等,只见那小人低头思考几瞬,就那般摇头晃脑地娓娓道来,说的头头是道,听得她不由愣住。   有遇上出错的,闵危倒会指点一二,却绝不多说。只留着下次继续考问,以测学成进展。   文试算是温和的,但那武试让林良善看地心惊胆战。   她知道闵危武艺高强,对敌更是毫不手软,却未料到在与闵瑜的比试中,也是一样的狠厉。有一回,闵瑜手中的剑被打落在地,震颤地那只小手抖了不停。   “闵危,停手!”林良善叫道,又快步过去看闵瑜的手。   太子闵瑜往背后收着手,压着惧意,眨巴着一双凤眸,唇角弯弯:“母后,我无事。”   到底是人小,林良善轻易地自他身后拉出那只手,看了看,果真无事,才放心下来。   “闵危,你这番是教导?倒像是把自己的儿子当敌人了。”她回身斥骂道。   闵瑜瞧见了父皇那张阴沉沉的脸,忙拉了拉那只温暖的手,很懂似地道:“母后,父皇也是为了我好,若是以后我上了战场,或是遇到刺杀,那些敌人只会比父皇更凶残。父皇是在锻炼我,也手下留情了。”不若可不会是剑掉了。   林良善被这话一噎,也不再说,只更心疼亲儿了。   闵危盯着自己的儿子,暗中冷嗤。人是小,心思倒是不少。   待到夜间,凤仪宫中。   林良善忍不住道:“即便闵瑜要学那些,你也该循序渐进地让他学,而非现今的揠苗助长,恐会过早易折。”   闵危抱着她靠在床头,一时没回答她。   她不满地掐了他腰一把。   闵危从回忆中脱离,握住了她作乱的手,笑了笑,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说罢,他翻身将她轻压在身.下,亲吻纷沓而至,让她来不及再接着骂他。   而此刻的闵瑜还在昏黄的光下,皱巴着小脸狂写明早要交予太傅的策论,嘴角撇地委屈。   ***   太子闵瑜自懂事起,就听身边的宫人谈及自己的母后是如何受宠,让魏帝未纳一妃,整个后宫只皇后一人。而他也没有任何夺嫡的危险。   这于历朝历代实在少有。   父皇确实对母后好极,凤仪宫中的事物安置一律都是最好的。好几次,他都看到母后忽地不顺气而怒骂父皇,而父皇不敢多辩,任着挨骂。蓦了还得低声下气地哄着母后。   这与那个在他面前严厉肃穆的父皇完全不同。   太子那天读书厌了,也是好奇地问身边的近宦:“冯叶,你可知道母后和父皇的事?”   宦官是魏帝亲自挑选,拨到毓庆宫的,关于前朝旧闻知道一些。只是这不好说啊。   太子看出他的犹豫,笑地可爱,声音稚嫩:“此事父皇不会知道。”   “若你不告诉我,我就把你与永宁宫宫女绮荷做对食的事告诉袁才去。”   冯叶“哎呀”一声,不敢再想,忙道:“太子殿下,奴年纪大了些,方才一时没想起,这才慢了些。”   “现今可想起了?”太子眨巴了下眼睛,笑问。   “自然自然。”   殿外大雪纷落,倾轧着红梅,朱红的宫墙与白雪相映着,景致端严秀美。   “陛下当年还未被先帝寻回镇北王时,是被皇后娘娘所救,后在林府……。”   小太子的手肘压着厚重的书,双手托着腮,聚精会神地听着那些经年往事。关于母后,关于父皇,还有……中书令。   中书令江咏思。   他想起去岁年宴上,无意瞧见中书令看了母后一眼,而父皇也发现了,瞬时变得冷然,却无人看出。   原来是这般缘由啊。太子不由扬起唇角。   只是父皇真地是那般知恩图报的人?对此,尚且年幼的太子生出严重怀疑。   翌日,在下课后,他偷摸着去藏书众多的书阁中寻话本。该事,自然不能让人得知,也不能在书阁中久待。   小太子从架上抽了一本,翻着简录,该是那什么关于救命之恩的情爱话本。   藏于锦袍中,带着回了毓庆宫。   在将当日的功课做完后,他掏出话本一页页地翻过去。却直到最后,也没瞧出这话本中的故事有多感人。   他只想:救命之恩,该以身相许。岂非轻率之举?父皇绝不会如此。   小太子从话本中找寻不到答案,不禁苦皱着眉。太傅可说过:“凡遇到问题,该秉持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   时隔几日,魏帝再到毓庆宫,在桌案上发现了半掩着的花绿话本,立时冷了脸。   话本女子闲暇读着解闷罢了,一国太子竟看起了这个玩意。   “怎么回事?”他厉声问道。   太子低着头,抓着袖子,犹如惊慌:“回父皇的话,上回舅舅来宫里时,和母后谈起过去,我不小心听到了些……一时好奇,想要知道父皇也是和这话本中写的一样,为了报还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吗?”   魏帝听此,不由皱眉。   “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不过多是见色起意罢了。”   他再道:“你身为太子,该做些什么又不该做什么,应当一清二楚。此后不要再让朕看到此类书籍。”   可太子却在他话音落后问道:“那父皇当年也是见色起意,才会娶母后的吗?”   魏帝肃然的神色凝滞住,俯视着自己的儿子,凤眸不由眯起。   好半会,他的视线又转向窗外的皑皑白雪,嗓音有三分沉哑:“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会写到前世男主视角的番外,可以连着这章番外看。 第97章 今世番外2   自那日剖出三生蛊与林良善后,闵危瞒了许久。胸口处的伤经由许久,才缓慢愈合,留下的伤疤也明显许多,覆盖了林良善当初用剪子扎出的伤疤。   若是从前,不出三日,就该好全的。但那处的伤直到立冬落雪,才有痊愈的趋势,有时竟难以呼吸。   他隐隐觉出不妙,但太医诊出林良善的弱症无由消解,他又高兴起来。   只要她好,那他所做的便值当了。   只是随着魏国境内稳定,闵瑜一日日的长大,闵危察觉自己的身体已不如从前。他召太医暗中查诊,也确实如他猜测的一样。   “应当是陛下从前征战沙场遗下的后症,今后好好调养,定会无事。”太医胆颤道。   他敛了神色,瞧着太医,笑道:“此事不要让其余人得知。”   “臣谨记。”   凡事,闵危都会做好最坏的打算。   待闵瑜长大懂事些,他寻了和剩及莫岑两人,让他们教导闵瑜治国理政及军事谋策。得了闲空,也会考校闵瑜。   林良善不忍亲儿那般辛苦,闵危也只说闵瑜今后要承袭大统,现今这般,也是为他着想。再多的话,却不会告知。   因心存忧虑,他愈发想与林良善相处,但她很是闲烦,每每催着他去处理政务。他也只管说那些事都解决了,厚着脸皮赖着她。   闵危清楚得很,现今所得的这一切,都是他强求来的,她也不过是在这些岁月中妥协了。和他当初希冀的一样。   林良善心里究竟有没有他的位置,有几分,闵危不敢去猜,也不愿去猜。   只要此后余生,她都在他身边,这些微末细节,他也不会多在乎。   而如今这余生,究竟还有多长?   ***   建兴十二年春三月,嫩柳初发。魏帝决议亲征西北,夺回最后一地。   此前确有将领领旨往西北去,但因那处情形变化莫测,是折损了许多兵力埋进大漠中。再加之魏国这些年休养生息,战事耗费财力物力实多,也暂且搁置下来,只有守将在西北边缘城池守卫。   现今,曾骁勇善战、战无不克的魏帝将往该地,必定能得凯旋。众臣并无异议,也不敢有。   林良善听得这件事,不禁沉默许久。   闵危将她笼进怀中,温和道:“我会平安归来,你等我。”   一如此前的四年,她在明州时,他在外谋逆起事,常会在那些寄托思情的信尾道:“等我。”   林良善靠在他的胸口,听着声声心跳,应了一声:“嗯。”   他的下颚轻搭在她的纤弱的肩上,道:“善善,我想要一个香囊,你亲手绣的。”   满屋的寂静。   “好不好?”他的语气有些撒娇,将她抱地更紧些。   林良善终于道:“好。”   他欣喜地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眸中含笑,道:“那要和你从前绣给我的那个一样。”   她看着他的笑脸,不由扭了他胳膊一下,愠怒道:“怎么要求那么多?”   虽如此说,林良善还是量算好时日,着宫人找来了绣线和布料。她开始回想前世那个香囊的花纹,片刻后,又拿了花样图册不断比对,大致确认下来。   期间太子每日来凤仪宫请安,看见了那小竹筐中的绣物,有些惊讶。   “母后,你在绣什么?”闵瑜从未见过母后做过女工一类。   “给你父皇绣的香囊。”林良善笑道。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朝他招招手,问道:“今日怎来得那么早,是早课结束了吗?”   闵瑜上回想让母后抱抱,但被父皇瞧见,立时不敢。现今瞅着这个机会,自然不会放过,立即扑过去,窝在温暖的怀里,笑地右侧小脸现出一个梨涡:“莫太傅被父皇召去御书房了,大概是有事要商议,所以今日我才会那么早来找母后。”   林良善摸摸他的脑袋,道:“近来学地可累?”   “不累。”闵瑜可记得父皇的冷脸,捉着母后的手不停晃荡,一副骄傲的小模样:“我可聪明了,书上的东西看一遍就记住了,太傅的教导也一点即通。母后不必担心。”   林良善忍不住笑着轻敲了下他的脑袋:“这番话在母后面前说就罢了,可不准在他人面前说。”   闵瑜捂着小脑袋,委屈巴巴地小声道:“我也只在此处说。”   “母后,这香囊好看,我也想要一个。”他伸手勾住小桌上绛红的流苏,眨巴着眼睛道。   林良善笑道:“行,也给你做一个。”本来就有这个打算。   闵瑜又在她怀里赖了好一会儿,透过窗看见远远而来的一行人,赶忙下来,正经道:“母后,儿臣尚有功课要做,就先离开了。”   还未待林良善说些什么,小人溜地飞快,她瞧着笑出声来。   但这笑蓦地滞住。她收敛了笑,又接着在那个香囊上绣着复杂的纹路。   荏苒冬春谢,在流逝的韶华中,她似乎习惯了这般的日子。   上月李兰芝再进宫时,不知怎么就谈及到江寄月,说她二嫁的那富商明家三爷待她好极,也将辛簌当做自己的亲女儿看待。   “我几日前在流仙坊见到江寄月,她身边还有明三爷陪着,瞧着那肚子,该是怀上了。人瞧着该是高兴的。”   彼时的林良善听闻,有些怔怔。   李兰芝感慨道:“这世事易变,人心到底不是石头做的,也不好说什么。”   她又道:“我也是这般,起初还执意嫁给穆良,为此还整日去他府上门口蹲着,后来他不得不娶我。这些年过来,我对他没了当初的热情,两人也仅仅算是举案投眉。”   说到此处,李兰芝面有苦涩,道:“善善,也不怕你笑话。我现今回想从前,真真觉得哪里也不值当。若是能再回过去,我定然不会再选他。”   林良善紧抿着唇,视线落在不远处玩耍的两个小人身上。   李兰芝也望着自己的女儿和太子,叹息道:“若非有了小玉,我不会在穆家,早求得和离书走了。”   “一世结束便罢了,若怀着记忆再重来,才是真地痛苦,倒不如忘却前尘的好。”   声音极轻。   李兰芝望向身侧之人,却见身着凤袍、妆容端雅的皇后面色平静。两人已早非当年的单纯。   她微微思索,不禁笑了笑:“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   葱郁花木后,一角锦摆随风飘晃,然后消失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早上再更今世最后一个番外了。 第98章 今世番外3   建兴十二年六月,在朝廷各部的准备下,兵马及粮草等已整顿备齐。只待一声令下,就可发兵西北。   外间天色尚暗,殿内烛火摇曳,虚晃着重叠的两道影。   林良善从朦胧睡意中起了来,尚披散着云鬓乌发。她认真地为身前之人穿戴着盔甲,温热的指拂过那些冷硬甲面,泛着凉意。   两人俱是无话,闵危的视线始终落在她面上,从眉眼划过鼻唇,一遍遍地回来。似要把她的模样牢牢记刻在心底。   在将护腕仔细扣好后,林良善仰面看向他。与平日想比,重甲在身,原就冷厉的面容添上颤人凶意,浑身抑制不住威肃之气。   她道:“闵危,我想拜托你一事。”   “你说,我会办到。”他毫不犹豫地应道。   “我想拜托你去看看我的父亲。”林良善话中哽咽,接着道:“他的尸首被埋大漠,未能找寻运回梁京,与我母亲同葬的不过是他身前衣物。”   她眸中的泪从面颊上滑落。闵危抬手,粗粝的指腹划过,将那些泪擦去。   他忙安慰道:“善善,我应你,会去看望岳父,你别哭。”   “你与他说,我过得尚算不错。荣华富贵,衣食无忧,未遇到什么苦难。他还有了一个外孙,很是聪明伶俐……。”   这些话,似乎是她在心里斟酌了许久,又告知他的。   闵危将这些字词全都记住,不敢落下一个。却是听到最后,也没听到关于他的存在。   他努力牵扯唇角,道:“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她又走到窗边的檀木小桌旁,将那上面的香囊拿过,走来将它递予他,含着水意的眸微弯:“你之前说要的,我已经绣好了,你看看是不是比前世那个好看许多?”   闵危接过,不过是一眼,便能看出其中差别,确实比前世的那个要好上许多。   他又莫名难受,低低应了一声“嗯。”   林良善忽而推了他一把,伸手去抢,闵危自是巍然不动。   “瞧你这样,莫不是嫌弃?不要便还给我。”   “不是,我要。只要是你给我的,我都要。”他慌地摇头,把那只香囊塞进了怀中,不允她抢。   不知为何,林良善总觉得近两年来,闵危在她面前时不时会这般幼稚,比闵瑜更甚。   天色渐亮,他微躬身低头,她踮起脚尖,为他戴上狻猊兜鍪。   最终,闵危双手托住她的面颊,在她的眉心轻吻了下,道:“我会尽快回来。”   “嗯。”她柔和地笑道。   凤仪宫外殿,一个小人在不停地走动,待见着自内殿出来的两人,不由呆呆地看着自己器宇轩昂的父皇。   太子闵瑜自幼听得最多的便是自己的父皇是如何的足智多谋、矫健勇猛,让一众将士甘愿跟随,才打下这偌大的江山,改换了朝代。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身着盔甲铠衣的父皇。   闵危见着闵瑜,也知他为何此时不读书习武,会出现此地。他没有责备,而是摸了摸闵瑜的脑袋,道:“我不在的这段时日,懂事些,莫要惹你娘亲生气。若我回来得知你做了错事,定把你打地屁股开花,明白了吗?”   没有用那些生疏尊卑的称呼。   闵瑜忙不迭道:“父皇尽管放心,我会听话,不会惹母后生气。”   五岁那年,他从一棵老槐树上揪了条毛毛虫,花花绿绿的,有些许好看,便带回凤仪宫,却把母后吓得大叫。父皇得知后,是痛打了他一顿,眼泪汪汪地嗷嗷叫也不管用,以后也不敢再犯错。   “我会替父皇照顾好母后。”小人郑重其事道。   闵危这才露出笑意,看着也笑的林良善,道:“好。”   京郊外三军待发,魏帝也不再多留,最后望了一眼妻儿,头也不回地走了。殿外尚有一干随侍等待。自魏帝率军前往西北,朝中就由端王坐镇,另有丞相、太尉等大臣帮辅政事,运转正常无差。若遇不决事,自会快马加鞭传信告知魏帝。   与前世一般无二。   太子闵瑜因父皇不在,却未感松懈,只觉肩上担着重任,是比先前更刻苦了。但仍每日去凤仪宫中向母后请安,与她说说话,陪她用膳。   “母后担心父皇吗?”   林良善笑道:“你父皇战无不胜,不会有事,我担心他作甚。”   闵瑜鼓着腮帮子,垂着眸,小声道:“可我有点担心父皇。”总觉得会出事,那时父皇离开时的神色,与往常很不同。   “不会有事的,他定然能平安回来。”就和他离去前的承诺一样。   林良善只当是小孩子的忧虑,并未放在心上。   千里之外,西北之地,入眼的是望不到尽头的大漠。此处坐落有十六座城池,但在二十多年已被黑乞国夺走。地情变化莫测,又有凶残的沙匪及暴民肆虐,抢夺经由此处到西域的商人货物。   不知深浅的沙漠之下,埋葬了多少人。大风刮过,那些森森白骨显露出来。   之所以一定要收复西北,不仅在于这块广阔无垠的地盘本该归属国境内,更因其是通往西域商贸的重地。   闵危前世便想打通这块地界,与西域各国开展贸易商事,却不想会因该处的沙匪丧命。   思及那时,该是三生蛊作用尽头,从前太费精力,像是把后面的寿命填补到前头去。   前世不能如意,这世定能成全。   因对该地有作战经验,不复那时的少知。仅仅一年半,驻扎在西北的三十万军队便在魏帝的指挥下,折损三万人,成功将十六城夺回。黑乞国被灭。   至于部分城池内的沙匪,更是被剿灭干净,不留残余。   骠骑大将军常同承于开战前,就从岭南被调至西北,作冲锋一职。   城墙之上,他看了看闵危右手紧缠的纱布,问道:“不知陛下的伤如何了?大夫怎么说的?”   虽现今两人尊卑有别,但曾经也有过命交情。他更是知道闵危的大多数事。   闵危回头看了他一眼,也不隐瞒:“手腕经脉尽断。”   常同承想起那时的交战场景,沙匪首领趁机大刀砍将过来,闵危为躲避开,只得持枪隔开。可一个缺漏,是被刀砍到手上。   “这岂非是右手废了?”   “此次只伤及经脉也算幸事,废了右手,我还有左手。”闵危笑了笑。   他已向林良善许诺,定会活着回去。不过是断了右手经脉,也不是什么大事。   常同承着实佩服他这乐观模样。好似自他篡位称帝,又迎娶那林小姐为后,有了个儿子后,是与从前不大相同了。   “常同承,西北我不大放心交予他人,此后这里由你来镇守。至于岭南,我再调他人去。”   “这地一年到头都是风沙,我可不愿意在此处,比岭南还差劲。”   闵危转身,面上笑意犹在,语调却肃然:“朕是在同你商量吗?”   常同承除去哑然,焉敢拒绝?   在拔营返京的前一晚,闵危再次到了西崖关。   银月悬挂,几点零星。月光撒落在土黄的沙丘上,石缝间长出几棵草,却因缺水干枯。   此情此景,分明与上次相同。但这回,闵危不再只满心悔恨。   他站在关口,一动不动地看着这片沙地。   随后,令随侍秦易震惊不已的是,下一刻,九五之尊的魏帝屈膝跪了下去,并朝前叩拜了三下。   “将酒拿来。”   冷风卷着一道沉声,秦易回过神,赶忙把手里的酒递过去。   他再见魏帝把那些酒水倾洒在面前的沙地中,这才猛地想起有一个人埋身在西崖关:威远将军林安,即皇后娘娘的父亲。   不知过去多久,魏帝才起身,拍了拍袍身的沙,嘱咐:“叫人在此处立碑。”   秦易明白他的意思,应道:“是。”   建兴十四年初春,魏帝率军凯旋回京,城门大开,百姓欢呼。   这近一年半中,闵危时常来信,不过是问近来可好,宫中可发生什么事,闵瑜是否听话。末尾,又是那些缠绵的思念之言。   林良善起初并不愿回,但闵瑜无意瞧见了那些信,又见信中写了自己。   “母后,你快与父皇说我懂事得很,没有惹太傅生气,也没有惹您生气。不然父皇回来,我的屁股可保不住了!”   林良善只得无奈地笑,蹙眉思索了一番,回了信。   信件往来并不频繁,战事严重。往往一月只得一封书信。   直到他在信中写道:善善,我下月返京,很快就能见到你。你是否想我?   她没再回,和闵瑜,一直等他回来。   那日,林良善先是瞧见闵危眼脸下的伤疤,又见他右手缠着的纱布,不禁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无事,一点皮外伤,上药几天就好了。”他笑说。   一旁的闵瑜却在瞧着父皇脸上熟悉的笑时,就盯着那手一直看。   猝不及防地,一道沉沉目光看向他,闵瑜立时寒毛直立,故作傻笑道:“父皇手疼吗?”   闵危拍了拍他的脑袋,和蔼笑道:“不疼。”   到了夜间,宫人往殿内送进热水。   闵危屏退他们,脱下衣袍,垂眸看了眼身上的伤。那些年的战事让他不得不冲锋阵中,身上受过刀枪剑戟,不免留下诸多伤疤。但因三生蛊,那些伤好地极快,即便不用药,伤疤也浅。   如今,用了再上好的金疮药,在西北受的伤也难以愈合。   这副身体,已经丑陋难堪,不忍直视。   闵危的视线再次落在自己的右手上,也废了,甚至连捏筷这样的轻巧之举,都会微微发颤。   他面色平静地擦洗着身体,忽地咳嗽一声,胸口剧痛,是狠皱了眉。   正此时,身后有动静传来。   他偏过头,见着果真是林良善,唇角扬起,道:“怎么来了?”   “你的手伤着,该是不方便,我来与你擦背。”   她拿过帕子,一副熟稔的模样,就替他擦洗后背起来。   闵危向前趴着,舒服地眯着眸,忍不住道:“善善,若是我的手好不了了,你会不会一直对我这般好?”   这回,她没再气地要去戳他阔背上的伤口,而是小心翼翼地避开。   “不会。”她道:“只此今晚。”   他失望地叹息,也不纠结。   沐浴过后,明光之下,闵危坐在榻边。   林良善与他身上的伤和手仔细上药,柔软的指尖将冰凉的药膏熨地温热,又细细抹开。   闵危望着她冷淡专注的面容出神。   好一会儿,他轻声唤道:“善善。”   她垂眸道:“这回又是什么事?”似乎熟悉了他的套路,手上的动作未停,仍抹着药。   “善善。”   她懒地应。   “善善。” 第三回 ,林良善终于抬眸看他,道:“有事就说,别一直唤我的名。”   闵危笑道:“无事。”   再见她变了脸色后,他又柔声道:“只是太久未见你,想多叫你几次。”   林良善没他厚脸皮,接不住这话,干脆不应了。   “还有我脸上的伤,也要上药。”闵危指了指自己眼脸处的箭伤。当时他顾不得那突来的利箭,只能护住性命,才致面容有损。   林良善瞧了眼,伤口并不深。若再向左偏些,怕是眼睛都会伤到。   她抬起他的下颚,右手捻了些药膏轻轻涂抹着。西北风沙大,他变得粗糙不少,即便现今眉眼舒展,揉入温和,也不由透出威严。   “你先前脸上落伤,好似不如何在乎,也从来不上药。这回怎要上药了?”她问道,指尖划过他上挑的眼尾。   他乖顺地半抬起头,看着她,道:“我是怕变丑,不如先前好看了,你更不喜欢我。”   林良善的指甲碰到那处伤。   “疼。”他夸张地哀嚎一声。   再见她紧张的神色后,他又揽过她的细腰,仰面盯着她,喉间藏着涩然,问道:“善善,若我不如从前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林良善不解他这话的意思,推了推他的肩膀,却道:“嫌弃如何?不嫌弃又如何?”   时隔一年半,闵危想要夫妻行.房,甚至都不及林良善上榻,他自个都把衣裳敞开小半,却只露出那尚且算好的部分。   林良善方去屏风后将手上的残药洗去,一回来见着榻上那人的姿态,是怔地噎住。   她眨了下眼,要去灭仅剩余的两盏烛火。之前的六盏该被闵危灭掉了,刻意昏暗了视线。   “善善,先别熄。”那人道。   林良善只道:“我昨日方来小日子,怕是不行。”   然后在他委屈的目光中,彻底挑灭最后一盏烛的光。   这夜,闵危入睡地极快,不必再心挂随时到来的军情或是暗杀。他将心心念念的人抱在怀中,在她身上渐逝的寡淡药香中睡去。   林良善未阖眸,借着那点微末的月光,模糊地看见他瘦削的面颊。方才的光亮下,他的眼窝发青深陷,该是疲惫至极。   他并不如表现出的那般轻松无谓。   她也不会去戳穿。   ***   已过三年,建兴十七年。   自西北之地收复,魏帝就与重臣商议在其中打通道路来,与西域进商一事。除此,另有临城作为第一个港口,进行海贸。这些在前朝俱未有过,不少朝臣连连上奏道不妥。   因此事过大,近三个月的朝堂上,以莫岑及和剩的两方派别是争闹个不停,诋毁骂人掺入。   不过最终拍案定板的是魏帝,自然也无甚用处。   待将这两件事初步形成决议部署,已至十二月冬日。   这日,十三岁的太子闵瑜一如之前地被魏帝考校那些理政军谋。   是否是他之错觉,总觉得父皇近来考问地愈加严格了。往常的那些问题,十之七八能答出;可如今,却是一半都说不出。   闵瑜低头苦思着方才听到的一问,到底该如何解决?   蓦地,他听到一声咳嗽。待抬起头,就见父皇从怀中掏出一帕子捂住唇,抑制不住地咳起来,面容有几分痛色。   “父皇!”   闵瑜要上前,一只手阻止了他。直到那帕子放下些,不经意露出点红。   “冯叶!”   闵瑜要跑出去喊近宦去太医院叫人,但被一道厉声止住了脚步。   “闵瑜,站住。”闵危缓了缓胸中痛意,叫住他。   “可是父皇的身体……。”   闵危将染血的帕捏紧在左手掌心,轻松地笑笑,道:“无事,只是早年战场上累积的旧伤发作,你不必担心。”   “朕方才的问题,你可想到解决之法了?”   闵瑜一时答不上,只愣怔在原地看着父皇,耳畔传来还是如先前的指点。声音不再沉重,有些虚浮。   “明白多少?”说的有些多,喉咙又痒痛起来。   “六分。”   闵危压着那股痛,勉力地笑道:“六分已很好。”   这是父皇第一次夸他,可闵瑜却无任何欣喜可言。他禁不住再问:“父皇,你的伤到底如何?”   这回得到的回应是“闵瑜,此事不要告知你母后得知。” 第99章 今世番外4   近些年,林良善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譬如闵危在考校闵瑜武艺时,下手是更狠了,好几回锋利的刀刃都擦着脖颈而过,看地她惶惶不安。   虽两人在教导闵瑜一事上有分歧,但她只能听他的。   其中奇怪的是闵危左手持剑。她曾问道:“你之前都是用的右手,怎现今用左手了?”   “近来无聊,就用左手习剑,顺道考考闵瑜。”闵危笑道。   林良善对他这番说辞有几分无语,倒也没多想。直到后面好几次无意瞧见闵危拿东西,或是批改奏折,又或是搂抱她,都是用的左手,不免上心三分。   她旁观了许久,终是再问:“你的右手怎么了?”是联想到了半年前的西北战事,他回京后的神色。   闵危沉默了许久,右手紧握,却是在再无从前的力道。平日与林良善用膳时的捏筷,都是那年回京前,他暗下练习许久。   两人时时相处,到底瞒不过去。   “善善,若是我的右手废了,你会嫌弃我吗?”他盯着她,苦涩道。   她的面色极平静,仿佛早想到这个缘由。   他低着头,怕听到她的回应,却也想知道她的答案。   “不会。”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轻握那只右手,宽慰道:“右手废了,还有左手。我看你平常用着无甚差别,此后别再放在心上。”   闵危听此,是松了一口气,伸出左手将她揽入怀中,笑了。   再譬如近一年两人行.房时,闵危有时会力不从心。   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状况时,林良善又是想要安慰两句,但方才还兴致勃勃的人似是遭遇了巨大的难堪,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不肯出来,也不愿说话。   “闵危。”她掀不动那床被子,只得说:“我冷了,你把被子都抢走,说不准我要着凉生病。”   话音刚落,那人又钻出来,丧气地几乎在内殿待不下去。   闵危不敢看她,声音低地看听不见:“善善,我今晚去别的殿睡,”   他给她掖好被角,有些颤声:“你睡觉时不要多动,不若被褥落了,也不知道。”   林良善看着他鬓边生出的白发,没阻拦他。   那夜,她知道他又回来了好几次,给她掖被子。待到卯时,他装作来换朝服,上早朝去了。   时隔半个月,林良善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那些助□□物。她不想,却扭不过他,最后也享了其中妙用。   闵危终日紧绷的神情松懈下来,笑着轻吻她湿濡的鬓发。   此后,若再遇先前不利状况,林良善也不再拒他用那些法子。只是有时,又见他面有难受,倒会主动些。   又譬如,到了这半年,林良善竟在闵危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询问他的身体怎么了?   但他一字不肯说,犟地跟什么似地。   趁着他在御书房与重臣商议西北商路之事时,她还专到了太医院,问太医:“陛下的身体是出现了什么问题吗?”   那些太医面面相觑,最后推出一人,犹豫地道出其中原委。   原还是与行.房一事相关。   到了夜间,林良善望着闵危,轻声道:“你不必为这种事烦恼,我们的年岁已不再年轻,更遑论我还要大上你两岁,也不需那般频繁。”   他背对着她,微微躬身。   “闵危,你明白了吗?”她戳了戳他的背。   他低低地应道:“嗯。”   在林良善快要入睡时,又听到他道:“善善,我只是怕我真地不如从前,你会嫌弃我。”   这样的话,他说了近乎无数遍。   她在朦胧睡意中回道:“不会,时候不早了,你赶紧睡,明日还有朝议。”   “好。”   自西北回来后,闵危身体的衰败迹象愈加明显。   有时他望着镜中的面容,会为眼尾的皱起生怒。眼脸处的箭伤还是留下了疤,难以消除。鬓边也显露出白发,且在不断地蔓延生长。   起初,他会想:不过是年岁大了,都要近四十的人,生些白发也是自然的事。   这般想,及至后来与林良善行.房,却是真地难以接受这般残酷的现实。   与此同时,心口的疼痛发作地愈加剧烈,浑身骨髓也有痛意传来。   如今,他的这副身体比常人更弱。他召了太医来诊,开始喝药,那些太医都不确认是否有用的药。   漆黑如墨的药汤,让闵危再次想到了那个药庐。他被灌下的一碗碗恶臭剧苦的药汤。   他厌恶药味,却不得不忍受着喝下它们。   又担忧林良善察觉出,是对太医嘱咐了一番话,自此阻她知道详情。   他的余生,究竟还有多久?   在看到林良善仍保有二十多年岁时的容貌,闵危心中涩地难以抑制。   终究在建兴十七年的秋,他咳出了血。   ***   建兴十八年春,魏帝要在国境内微服私访,下旨将朝中事务暂交太子,并让端王、丞相、太尉等人辅佐。   近些年来政事军务无大事发生,海贸与西域商事进行顺利,临界的楚国、齐国及南疆等地也不敢叨扰,也算相安无事。   因而朝臣并无多异议,只是对年仅十四的太子掌政有些忧心。   却见一身衮龙袍的太子于金銮殿上,不卑不亢地接过圣旨:“儿臣接旨。”   言行举止,倒有几分像魏帝。   散朝后,太子闵瑜问道:“父皇与母后此去,需多久回来?”   “不知。”魏帝敛眸道,而后看着自己唯一的儿,沉声道:“朕已教导你许多,若之后政务还有不明之处,还要多问问太傅。”   “儿臣明白,父皇放心。”太子闵瑜望着父皇些许苍白的面容,应道。   魏帝笑了笑。   又是春三月,魏帝与皇后微服私访各地,暗中有便装的黑甲卫保护。   林良善不解闵危怎么忽然要微服私访,且带着她。   “善善,我此前答应过你,会带你游遍这山河。只是初建朝事务繁重,等到此时,已是委屈了你。”闵危看着她红润的面颊,握紧她的手,有几分悔意。   林良善这才想起他从前是说过这样的话。   该是在何处?是在金州说的吗?   不过那时两人水火不容,她想要逃离他的身边,是一点儿都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卑鄙之人说出的话,全作谎言。   更何况这近二十年都在深宫中,她似乎也习惯了那般宏大又逼仄的殿宇。   再见市井繁华,竟是陌生。   她瞪他一眼,又忍不住刺声:“你曾向我许诺过这事吗?”   闵危心口泛着痛意,唇角牵起,道:“有。”   有或是没有,有何区别?   她再问:“留闵瑜在朝中,他能应付得了吗?”   闵危笑道:“他已有能力应对,不会有事。”   于朝事上,林良善虽不懂,但知闵危绝不会拿这种事玩笑,也就放心下来。   这年,从春夏至秋冬。   两人自梁京起,先是途径浙州、遂州、禹洲等地,看尽了江南之美,又下至蜀地观群山翠水。此间过程,有几分慢。   全因闵危提议:“善善,你喜好丹青,不若将这些山水绘下,此后也算留作念想。”   林良善想了想,有几分心动,再见翠带绕山峦,也就应下了。   因而离开蜀地时,已是深秋,却有了十几轴的画卷。   林良善曾问闵危:“是否要去金州?”   他道:“不用。”   她有几分踌躇:“不用去祭拜你的母亲吗?”   闵危愣了瞬,语气平常道:“我不知她如今在何处,去了也是无用。”   林良善便不再问了。   这年的冬,两人在明州度过,仍是那个宅院。   有些夜间,林良善会听得外侧有咳嗽声。她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怎么了?”   那人声音沉哑:“无事。”   闵危翻过身,将她抱住,缓声道:“睡吧。”未让她看见自己惨白如鬼的面容。   可渐渐地,这咳嗽声是听得多了。林良善道:“找个大夫看看吧。”   他未拒绝,当着她的面让手下去将该地最好的大夫请来。   “夫人不必担忧,你夫君只是受了风寒,喝些药,便能好全。”大夫道。   闵危打趣道:“莫不是你半夜抢被褥,才致我得了风寒?”   林良善掐了他腰一把,又恨他一眼。此后夜间,却真地开始注意自己的睡姿,怕如闵危说的。时日久了,倒不再像从前蹬被子。   他的风寒似乎也好了。   待过了冬,一行人北上,正是要往西北去。   大漠无垠,风沙卷吹。城池高筑,如铜墙铁壁,将必经的道路堵住。守城兵卒在得知来人后,急忙放行,又去通知骠骑大将军。   常同承再见闵危,那副模样比两年前他回京述职时还差。   他道:“陛下未将实情告知皇后娘娘吗?”   一阵风过,吹得沙土漫天。闵危咳嗽起来,自怀中掏出一方帕捂住唇。待放下,又见着血,比上次更多。   常同承是真地慌张起来,连尊卑都忘了,道:“你别在此处了,还是赶紧离开回梁京去养伤。再这般下去,怕是……”   他断了话。   闵危收起染血的帕,望着远处渐成的商路,又转目向他,勉力笑道:“西北之地,以后还要拜托你。”   并不说身体之事。   此次来西北,另有一件事,便是带林良善到西崖关。   闵危压着心口疼痛,静静地看着她,未再上前替她拭泪。直到她转身,那双含泪杏眸透过遮挡风沙的翩飞帷纱看向他。   他才稍前一步,将她揽入怀中,却也什么话都未说。   “走吧。”她的嗓音有些哑。   闵危松开她,然后牵起她的手,朝来时的路走去。   土黄的漠地,遗留两人的脚印,一重一浅。一阵风过,新的沙覆上,那点印记消失无踪。   在西北待了只半月,一行人便往东行,又是经过了许多州县城镇,领略了其中不同风情。   自做下决定的那日起,闵危便不再喝太医开出药方熬制出的药汤。在过去的一年间,身体自内而外地溃败,他也欺瞒着林良善,不露出半分破绽。   可终是如他废了右手被发现般,此事瞒不住了。   那夜,在一个叫淮水的小镇客栈中,他再压制不住那股痛,忙从榻上起来,开门到外间去。   他咳地止不住,血彻底将帕染透。差点站不住,他又扶住了旁侧的围栏。   近侍秦易听得动静,正过来查看,却看见远处正遥望的一人,不由站住了脚。   闵危抬眸,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便看见了林良善。   “你不是受了风寒,对吗?”她问。   闵危将帕掩在身后,泛青的唇扬起,道:“怎么还不睡?”   “我问你,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受风寒?”林良善的声音大了些,又去抢他手中的帕。   他将帕攥地死紧,不允她抢。   “善善,我无事,你别……”   “到了如今,你还在骗我,难道你骗我的还不够多吗?”   闵危不想再骗她,可也不能将那件事告知她。   到底要如何?才能让这世再长些,分明当初重生时,不顾她的意愿,强求了这份夫妻之情,想要与她白头偕老,两厢厮守。   现今却成了这样落魄的局面。难道是他曾经所为,全都得到了报应吗?   前世那些年的孤寂不算,这世才是真地拿来偿还。在妻儿俱在身边,大业得成,以为圆满时,再让他还了当年的报应。   “善善。”全身的骨渗出剧烈痛意,闵危强撑着残破的躯体,强扯着唇角。   他想要问她:“你是不是未原谅我?”   但下一刻,就被那痛迫地跪倒,视线模糊,最后一眼是她被风微微翻动的裙裾。   “闵危!”   ***   建兴十九年六月初八,魏帝和皇后被黑甲卫护送回梁京。   得了传令的太医院是聚了许多人在凤仪宫外殿。太子眉间凛冽,问道:“父皇的身体到底如何?”   太医们惶恐跪倒,却不得不说:“陛下怕是大限将至。”   太子被这话震地后退一步,又站住,再问:“此话是真?”   “太子殿下,臣绝不敢说谎话啊!”   自那日始,魏帝难有清醒的时候,多得昏睡。皇后常陪在榻边侍候,宫人劝说不动。   “母后,您已连续三日在这守着,不若先去歇息片刻。”太子抿唇道。   却见平日慈爱的母后厉目看他,道:“你是不是早知道你父皇身体出了状况?”   此问要如何应答。太子迟疑了许久,终于道:“是。”   “是他不让你告知我?”   太子身侧的拳紧握,再答:“是。”   “你何时也学会欺骗我了?”皇后站起身,一时有些眼花,她望着与榻上昏睡之人极相似的面容。   太子忙伸手扶住她,右侧面颊忽至一巴掌。他愣在原地,未及反应。   “你与他,果真无甚两样!”   太子掀袍跪下,不敢看她,垂眸哽咽道:“母后,此事是儿臣的错。”   “出去。”皇后阖了阖眸,不想再见他。   两月过去,魏帝的身体毫无转好之机,皇后又亲上福源寺烧香祈福,终是无用。幸而朝中有太子主事,一如之前,众臣间虽有波动,但也被震慑住。   “善善。”只两字,他都说地艰难。   林良善见他醒了,忙道:“我去叫太医来,你等等。”   “不用。”闵危抬起颤抖不已的手,抓住即将离去的她。   “你到底在强撑什么?”   林良善回身,想起听到的那些话,不禁甩开他的手,语气激烈地怒骂:“自西北回来,你的身体就出了问题,为何不早说出,还合着太医院、闵瑜他们瞒着我!现今又不肯医治!”   这些年,闵危少见她这般。他压着喉间涌出的血,忍着全身的痛,微弱地喘气:“善善,你别生气。”   “我已是大限将至,救不活的。”   林良善酸涩地说不出话,随即见他再咳嗽起来,血从唇角一直蔓延到脖颈。   她慌忙地用帕擦着,又不停地朝外喊道:“来人!快来人!”   宫人急匆匆地进来,就听到吩咐“你快去把太医叫来!”   “快去!”   闵危看着她慌张的模样,莫名觉得高兴,竟笑起来:“你是在担心我吗?”   那抹努力扬起的笑,和着还未擦干净的血,看着有几分恐怖。林良善紧紧咬着唇,不停地去擦那些血。   他道:“你别担心,即便我死了,也会在之前安排好所有事,不会让你受到一点威胁。”   话说地长些,他再咳嗽起来,牵连曾被匕首挖开的心口。   血源源不断地流出。   “你别再说了。”她眸中的泪终是落下来。   “好,我不说了。”泪水掉落在他的面上,烫地他难受,“善善,你别哭。”   九月初二,朝中重臣,例丞相莫岑、太尉和剩、禁卫军统领蒋畅、尚书左右仆射林原、吏部尚书李叙等得了旨意,前往凤仪宫。   内殿之中,太子在最前,重臣在后。   隔着一层薄纱,缠绵病榻的魏帝对这些臣子下了最后的圣旨,嘱其辅佐太子,又说了些政事。   底下的臣子皆跪地聆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叮嘱。   长久之后。   “就这般吧。”似是完了,魏帝松了一口气,疲惫地阖上眸。   “谨记陛下之言,臣等领旨。”众臣叩拜。   总管太监袁才得了意思,忙引着重臣离开,单留了太子在。   “太子,过来些。”   太子上前,隔着那层薄纱,低着头,声音有些嘶哑:“父皇。”   “朕方才所言,你该都记住了。”   “是,儿臣都记住了。”   魏帝缓了缓痛意,未睁眼,道:“为君者,该如何御下,朕此前已教予你。这两年来,你做的很好。”   说着,他咳嗽一声,竭力压住,接着道:“朕不在后,若他们之中有异心者,该杀就杀,你不必顾忌所受之情,留下祸患。明白了吗?”   太子忍着泪意,道:“是,父皇说的话,儿臣全记在心中,不敢忘记。”   须臾的沉默后。   “闵瑜,我要拜托你一事。”魏帝转换了称呼。   太子闵瑜应道:“父皇尽管说。”   “你的娘亲自幼身弱,孕育子嗣困难。可为了怀上你,是吃了近一年半的苦药,后经十月怀胎生下的你。生产时,又遭遇血崩难产,受尽苦楚……”   他似在回忆,说地极慢,时不时带着轻咳。   “闵瑜,你是我和你娘亲唯一的孩子。我死后,还望你替我照顾好她,莫要让她受了委屈。”   魏帝接而道:“无论今后发生何事,你需以她为最先考虑。若是让她受到半点伤害,我即做了厉鬼来问责你。”   闵瑜终是落下泪来,他抬袖擦泪,道:“父皇尽管放心,我会照顾好母后,不会让她受委屈。”   “那就好。”   纱帐内的人似是累极。   他这一生即将走到尽头,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只能在尚算清醒时,为她做好最好的谋算。   幸而那时他未因恨意掐死襁褓中的稚儿。   可他又见惯那些自相残杀的戏码,无论是为权,还是为钱;无论是平常百姓,亦还是王侯世家,父子相争、兄弟相残、子女教唆……   虽闵瑜已为太子,甚至在他死后,会成为魏国的第二任帝王。但他不敢去赌今后,这个唯一的儿会不会受到其他的迷惑,不再如现今这般敬重他的娘亲。   他生性多疑,从不敢相信任何人。   却是走到这一步,除去那毫不是威胁的威胁,他又能做些什么,才能护地她在这世上平安无虞?   若是能如前世狠心,他定会让她陪葬。生同床,死同穴。   他苦笑着,于被褥中,紧紧攥住那只贴身携带多年的香囊。   及至九月二十四日,皇宫肃穆寂静,无人敢大声说话。   林良善依着闵危,用温热的湿帕轻拭着那张浸透风霜的面。   “是愈发难看了?”他问。   她的手指划过他沧桑的眉眼,最后落在眼下的那道疤上,声音很轻:“不难看。”   “也不如从前好看了,对吗?”他气若游丝地笑。   林良善止住了手上的动作,眼角沁出泪水,一直看着他,手中紧紧捏着帕子。   “善善,这世,你有喜欢我吗?哪怕是一点。”他艰涩地问出心中埋藏许久的问题。   十八年前,大婚的前夜,他问过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   如今呢,答案会变吗?   浑身俱是疼痛,他近乎卑微地道:“哪怕是一点,你也当哄哄我。”   林良善的视线模糊一片,肩膀微微耸动着,泪水滑过她翕动的唇。好一会儿,她道:“没有,一点也没有。”   她是记仇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他带至的痛苦。难道因着这些年的好,曾经的痛也当作不存在吗?   曾经,她恨不得他立即死去,以此逃出他的控制,得到自由。   更何况他们之间,隔着两世的恩怨。   最后的屈服。   得过且过,听天由命,她将这八个字牢牢地记住,努力做一个皇后,一个母亲,一个妻子。   她紧咬着唇,抑住抽噎,终是压不住,泪水滑落下面颊。   可为何现今见他即将离世,心中会有难过?   难道这些年来,在他捧送的荣华富贵中,在他的温柔言行中,她迷失了自己吗?   “别哭。”闵危的手再难动分毫,干涸惨白的唇强行扯出一抹笑:“我早知你会如此说,可还是会忍不住问,想着也许你会说有一点,我也算是无憾了。”   他会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择手段。不管是权势,亦还是人,他向来如此。   经年对她留下的伤害,他从来不悔,那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温和的手段。   他只是想让她淡忘前世,放下芥蒂地陪他度过此生。即便没有一点喜欢,至少后来的他得到了这十八年的陪伴。   不算亏,不是吗?   如前世那般的痛在迅速扩散,熟悉至极。他微垂的凤眸中忽而落下泪,经鬓边的白发,顺着眼尾滑到枕上。   在麻痹的极痛中,他忍受着一阵阵如断骨裂心的剧痛,干瘦的手指挪动着,终于碰到她的手,虚弱地握住。   “善善,我想求你一件事。”他痛地唇都合不拢,泪水仍在流。   他终究不甘心,这世会是这样的结果。   瘦削的面颊抽搐着,他颤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求你,许我下一世。”   前世,是阴差阳错;这世,是他强求为难。   但他仍想有下一世。   他想要与她的下一世,是两情相悦,不再有那些纠葛纷争。就像那些话本中描述般,两人自相见、到相识、再到相知,一切都无风无浪、水到渠成,最终得了圆满。   “求你。”   疼痛几乎将他压垮,他却在等她的回应。   林良善望着他痛苦扭曲的面容,反手握住他即将松开的手,泪流不止。   “我应你,许你下一世。”   秋风从殿外卷入,将内殿的烛火吹地摇曳,晃动着映在墙上的影。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柔和,似乎将他身上的疼痛消弭。   愣怔了下,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最后对她笑道:“善善,谢谢你。”   下一世,比如何人都要早,他会先遇上她。   殿外的太子听得嚎啕大哭后,捂面哭起来。   建兴十八年九月二十四日的亥时整,宫中的丧钟敲响。   九大声,响彻梁京城。   皇帝驾崩,举国哀悼。   在将要下葬时,太子发现魏帝左手紧握着一物,尾部有一串流苏,与他时常佩戴的那只香囊相同。   皇后眼眶泛红,却面容平静道:“就这般下葬吧。”   十月初,太子登基,正式入主金銮殿,并以遗诏册封生母林氏为太后。   ***   自建和元年起,新帝便以雷霆手腕镇住了一众以为他年岁尚轻的臣子,按着先帝的遗愿开始整清吏治,同时接着开通港口,长延打通往西域的商路,与他国开展货物交往。   魏国国力提升迅速,又有先帝曾命亲信将领驻守边界疆域,邻国不敢来犯,甚有攀附之意。   每回皇帝新得了什么稀奇珍贵之物,都会让身边的近宦送去太后处,但很快又会被送回来。   三年后,皇帝娶后。太后迁居玉华行宫,宫中事务也全交皇后处理。   而曾经的冠宠之地凤仪宫也被皇帝下旨封禁。   至建和十九年,太后因病逝世。   皇帝大恸后,命人将生母与先帝同葬明临山的皇陵。又令宫人将那些在行宫中散落的水墨画轴收齐整,把它们作为陪葬物件,一同埋入皇陵。   又逢细密秋雨淋落,明临山生出一层缥缈的冷雾,与对岸的恒巫山遥遥相隔。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更新前世番外了。 第100章 前世番外1   我出生那天,梁京城下了很大的雪。   后来听哥哥说那天的雪几乎把整个京城埋了,往年的庙会没了,家家户户都闭门过年节。   也就是在这样糟糕的日子里,阿娘在生我时遇到难产血崩。任稳婆再想法子救她,终是无用。   因而我自第一声啼哭起,就没了阿娘。   那时的我尚在襁褓中,并不知道自西北昼夜不停赶回的阿爹是如何伤心悲痛。   兴许是早产,又是寒冬,我自幼便患有弱症。   阿爹听从了大夫的话,并不允我乱跑乱跳,也不许我吃那些寒凉之物。总之,事事都得注意,万不能出事。   他常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善善,你要乖些。”   即使阿爹不说,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很差。   我想乖些的,可药汤每日都得喝,没有一日断的。那些药愈加苦了,苦地我常常吞咽不下,有好几回趁着红萧不在偷摸着倒掉了。   但这件事被哥哥发现,是狠骂了我一顿。   阿爹知道后,又骂了我一顿。   我哭地上气不接下气,恼怒道:“我不要喝药了,那些药好苦!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在话出口时,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阿爹显然愣住了。我看得出,他很生气,也很难过。   “阿爹,我错了。”我拉住他的手。   也是在那天,阿爹对我说:“善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取良善这个名吗?”   我摇摇头,抽泣道:“阿爹,你别生气,我以后会好好喝药,不会再倒掉了。”   但阿爹并不理我,他自顾自地说着。   “我和你阿娘认识,是因那年我被追杀受了重伤,正巧被上山采药的她遇见,她心善,便救了我……”   我听不懂这些,只不断晃着他的手,想让他消气。   阿爹说完后,就一直看着我。最后虎目中竟掉下一滴泪。   我慌地忙伸手擦去那滴泪,真地知道错了:“阿爹,我以后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你别哭。”   “善善,你是她留下给我唯一的孩子,定要好好活着,才不会辜负她。”   我哭着,拼命地点头。   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阿爹会用唯一这个词,想的是还有哥哥。但后来一次无意,我听到了阿爹和哥哥的对话,乱糟糟的,什么沈家,什么报仇,什么圣上误判。   我只听懂了一件事,那就是哥哥并不是我的哥哥。   就似晴天霹雳般,我偷摸着跑了,伤心了许多天,也不敢去问阿爹和哥哥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恰好那时,阿爹以我常在府上孤僻成性为由,想让我学些诗书,多与人说话,把我送去了国子监。   起初我不愿意,但又不想继续待在府上,不想再见到哥哥。   我看见与我同岁的孩子是如何的玩闹,但他们都不愿与我玩。在上学的第三日,我听到他们说是我害死自己的娘亲,是个灾星。   我当时气极了,就从角落处出来,扑过去要打那人,却被他推倒在地。   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我擦了把眼泪,爬起来就要去打那个一脸欠揍的小少年。   再次被他推倒,他们一伙人都在看我的笑话,没人帮我。   漂亮衣裙脏了,花苞髻也散了。   等哥哥来接我时,瞧见我的模样,顿时生起气来。   “谁欺负的你!”他的声音很大。   我抽噎着不想理他。   恐是觉得吓到我了,哥哥蹲下身来,语气努力和缓道:“善善,是谁欺负的你?哥哥替你去收拾那人。你不要害怕,他下次绝不敢再欺负你。”   明明是不想告诉他的,可在见他哄我时,我又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哭起来,就像先前受委屈般诉说。   “我不认识他,呜呜呜,不认识……”   我不知道哥哥是如何找到那人的。第二日再见那个欺负我的人,脸上顶着红红的巴掌印,别扭地向我道歉。   我不想原谅他,可见着他那可怜的模样,手还捂着屁股,最后还是点点头。   此事过后,与我说话的人更是没有了,但我没有把这件事告知哥哥。   我一点也不在乎。只心中想:即便哥哥不是我的亲哥哥,他也还是我的哥哥。   这件事,我瞒得很好,谁也不知道。   一切又和之前一样。如果不是在那个雨天遇见江咏思的话。   一身书卷气,又有一张极好看的脸。那时我新学了一个词,叫温润如玉。即便他年岁尚小,但我也觉得极适合他。   他有着很好的身世和才华,父母疼爱关怀,又性子温和,身边有很多好友。不像我。   世上还有另一个词,叫一见钟情。   我想,这大抵是我那时生出的怪异情感。   为了能与他说上些话,我努力变得活泼,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闷葫芦。府中之人,例陈娘、张管家,还有哥哥,都觉我性子变了许多。   我倒是没多大感觉,只觉得江咏思能与我说上一句话,我就能高兴许久。   那时阿爹已回西北两年,我在给他的回信中说了这件事。没料到他竟告知哥哥,不再让我与江咏思说话。   我自然很气愤,再加上那时哥哥忙碌着什么,也多少管不了我。   也许是我真地有些烦人,江咏思开始躲着我。   那时他的堂妹正进女院,我就去结识江寄月,又顺道认识了兵部尚书的女儿李兰芝。   此后我们三个的关系一直很好。   江寄月也乐意帮我给江咏思传达那些书信,也愿意告知我更多关于他的事。   这期间,我做了许多让人嗤笑的事。最严重的就是我的腿骨因摘青梅而断裂,在榻上躺了足足半年多。   对于该事,我很后悔,却不是后悔要去摘劳什子的青梅,而是那时候爬树应该再小心些的。   哥哥狠骂了我,也应了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阿爹。   在年末,我满心期待地等着阿爹回京述职,但等到的却是噩耗。   他死了,被埋入大漠黄沙中,尸骨无存。   如今回想,那实在是我一生中最为昏恶的日子,竟不知天明天黑,一个人在屋中待了许久。   江寄月来看望时,给我带我一封信,是江咏思写的。   无非是安慰之类的言辞,但我确是靠着那封信,对红萧说:“红萧,我肚子饿了。”   她急急忙忙地去端了膳食来。   我一边哭一边吃,只想着:此后这世上,我再无一个血缘至亲的亲人。   此后的每年,哥哥都会与我一起祭拜父母,事事恭敬。   我不知道他如何想,但绝不会将这件事捅破。若是破了,我将会失去最后一个亲人。   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   哥哥科举中进,又有皇帝的怜惜之情,竟入了刑部为官。我也真地好好学那些诗文,为的能与江咏思有更多可以说的。   我明白得很,他的那封信,不过是可怜我。但我却借着它蹬鼻子上脸,试图让他承认自己的心意。   好似自阿爹死后,我的性子又变了许多,开始蛮不讲理,骄纵妄为。   那年我快要十四,在看见他和什么远方表妹在大街上举止亲昵后,是当场大作脾气。该是气涌攻心,竟晕厥过去。   哥哥得知后,便把我送去了影梅庵修养。待开春后,才将我接回。   我一回来,又是想去国子监找江咏思。但一直未碰上他。   他有意避我。   虽已习惯,但我仍有些忧伤,便与红萧逛到了热闹的集市,买了一根糖葫芦吃。只是还未来及吃上一个山楂果,便被一匍匐在地的小乞丐抓住了脚踝。   却也是在那时,我瞧见了正从书肆出来的江咏思。只得将糖葫芦扔与地上的人,跑向那个白衣锦袍的少年。   只是即便我再如何讨江咏思的欢喜,他都未接受,身边反而有了更多爱慕他的女子,其中亦有皇帝喜爱的公主安平。   他那样好的人,有这些女子喜欢,也是正常,不是吗?只要他未真的要娶她们就好。   我不断对自己说这些话。   只是这样的状况随着时日的推移,发生了巨大的更迭变化。   丞相府寻回了真千金。我不太想说她的名,让我恶心。   我第一次在江咏思眼中,见着了不一样的神采,是与我看见他时一样的。   那段时日,我闹出了很多事,心中隐约觉得不对,但克制不住。   我向来是喜欢什么,就必须要拿到手。更遑论江咏思是我喜欢了那么久的人。   又碰上死了许多年的阿爹在大街上被人污蔑无能守住西北,致使十六城池丢失,我打了那人。那个大个头却意外死了,林府因此陷入危难中,哥哥甚至要被革职。   此事更是将我推着快要掉落无望的悬崖。   我昼夜在白宣上绘江咏思,隐隐要疯了。   真正疯了是在那次的中秋宫宴上,做下那样的龌龊事。分明知道会被人诟病辱骂,却还是做了。   等我清醒过来,就见着床榻上的另一人不是江咏思,而是那阴险歹毒的镇北王世子闵危。   我恨极,流着泪要去打他踹他,却被他制住。   “我会向圣上求得赐婚,让你嫁作我的世子妃。”他轻笑着说。   我真想撕烂他那张假笑的脸,却快要被泪意淹没。   周遭全是嗤骂我的话,而对闵危多是可惜,竟舍了世子妃的位置。   哥哥到底是心疼我,拿剑去了趟镇北王府。却是回来后,对我说:“善善,这件错事是你做下的,合该由你承担后果。”语气几多无奈。   三书六聘,八抬大轿。   我就那样被捆着上了花轿,又被闵危在众目睽睽之下压着行完最后一礼。   司仪大喊:“礼成。”   听得这两字,我就预感这一世怕是走不出这镇北王府,要被困死在这里。   洞房花烛夜,那始终阴沉发笑的人又是威胁我,让我以后不要再想江咏思。   哥哥与我说过,闵危自被镇北王找回的两年间,就从一个默默无闻的遗子,得了这世子的位置,可见他是一个极有手段的人,让我不要在他面前发脾气,万分小心才是。   但我被仇恨遮蔽了双眼,只想和离。   对,只要和离,一切都会重新回到过去。   但他说不可能。即便我把他的脸抓出血痕,他也不肯,甚至是让下人端来了饭菜,让我吃。   我自然饿极,心中恨地要死,却也吃起来。   但没料到在我用完膳,他就要沐浴。我被吓地要死,又想起那些偷着看过的话本图集。   他笑说:“还没有哪对新婚夫妻是分房睡的。”   我阻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听着屏风后布料嘻索脱下的声音,随后是水花撩起声。   我不明白怎么他被迫娶了我,却还笑得出来,难道是气极反笑吗?我心中怕得很,既想跑,但又怕真地跑,不仅会出不了镇北王府,还会连累到林府。   就和闵危说的那般。   幸而那个夜晚他未碰我。本该趴在小榻上睡着的我,第二日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床榻上。慌张地看了只凌乱的嫁衣,不由松了一口气。   可见闵危并不乐意娶我,那我还得接着与他说和离。   但他好似很忙,一月里只有那么两三日在府中。即便是在,也是夜间回来。   我想要见他,实在太难。再一提和离的事,他更是抬脚就走,只留我一人咒骂,也不回头理会。   或许真的如他说,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做这个世子妃。   但为何偏偏是我?   镇北王府的日子委实孤寂的很,但好在有闵容与我说说话,后来又认识了孟蕙。   那时,我不懂后宅纷争。一次被侧妃利用,说可以给我一种毒药,以此逼迫闵危给我和离书。   我在犹豫许久后,终究是下定决心,在给他的茶水中下了毒。   只要他给我和离书,那我就把解药给他。   此后,谁也不欠谁的。   但在他倒地的瞬时,我又后悔起来,不该这样做。   被罚跪佛堂三月,听说是闵危向镇北王求的情,不若我就是死罪。不过是弄死一个劣迹斑斑的世子妃,又有何难?   不知闵危是如何解毒的,他来佛堂看我时,还送了热的饭菜来。   在他的注视下,我跪着吃完了那些。   “闵危,你休了我吧。”   我以为他会因下毒一事对我恨极,但没料到他还会来看我。既然和离不成,休弃也是可的。   但他随即变了脸色,阴鸷地俯视着我,道:“即便我休了你,你依然走不出这里。”   后来那个教唆我的侧妃是被杖毙了。   不过两月,我就再说不出和离或是休弃的话,因哥哥入了狱。   我第一个想到能求得帮助的人,竟是闵危。当我在他面前不断跪地磕头时,想的只有将哥哥救出。   他人的讽刺嘲笑我全作无视。   闵危并没有应下我的卑微请求,就任我出着丑态。   若非那年夏我意外碰上了昏倒过去的他,他该不会想到帮我。   “世子不如求求我,兴许我心情好了,就想帮你了呢。”   自此,我也能收到自宿州而来的信。也是从那时起,我再明白了一个道理,若哥哥一日不得自由,我也只能这样困在镇北王府。   也是在那年的年底,在聚宴上,那些人说起什么子嗣,又是旁敲侧击地说我身体有问题。   镇北王瞧我不顺眼,我也能看得出。   但闵危一日不提和离与休弃,我也不会再说。彼此心知肚明。   我到底有几分难受。那日又是我的生辰,亦是我娘亲的忌日,不免喝了些酒。   红萧劝我不要喝,怕是对身体更不好。   但我就是想喝。酒能解千般愁苦,却是在喝之后,还是闷苦得很。   我不记得究竟喝了多少,只恍惚看见了江咏思,脑子不清楚地想起从前的事,又模糊做了些什么事。   什么生辰礼,什么雪人……还有温热的触感。   清醒之后,红萧告诉我闵危来过,是他让去煮的解酒汤。   我脑袋昏沉,倒头再睡过去,管他来没来。   却是傍晚起了来,瞧见院中有一处堆聚了厚重的白雪。   那些年,我也听说了闵危的一些事情。不远千里,自金州随着流民上京,又在梁京中寻父两年,这才得以遇上从北疆归来的镇北王,父子相认。   他的娘亲,好似也不在了。   有时候我会觉得他是一个命苦的,在外颠沛流离了许多年,娘不在爹不疼的。   我是亲眼瞧见他被镇北王扇了巴掌,该是办事不利,血顺着嘴角流下。   “看够了?”他把我从竹林后揪出来,笑问。   他很是能笑,笑能分出许多种,但那时的笑并不可怕。   我忍不住也笑:“看你也是个可怜的。”   他放开了我的手腕,转身就走了。分明这处是他的院子,我是来与他说事的。   就是这般,我们常不会说上两句话。   更何况他愈加的忙,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他也不会告诉我,但至少不会让我去应对那些后宅杂事,随我高兴做什么,只要不惹出麻烦就好。   因而孟蕙之言,我是听进去了些的。   我察觉自己变了,开始思及将来,也渐渐明白了世事易变的涵义。依着那时的状况,我唯一能依靠的便是闵危,以后怕也只能是他。   但又不甘心曾经所为皆是胡闹。   我努力地找寻着他身上值得喜欢的地方,至少让我有那么点心甘情愿。   却是再寻,也找不出。   他看起来老成,年岁却比自己小两岁;他的长相虽好极,却不是自己喜欢的那类;他的脾气不好,若是一个不顺,能吓死人……   即便如此,我还是鼓着勇气,拿着那只香囊去寻他,却听到那番话。   在镇北王府的四年,发生了许多事。微末小事差不多都忘记了,能记住的很少,很清楚地就以上这些。   影梅庵的三年,我的身体愈差,每日喝着苦涩的药汤,时不时会回顾我这一生。   兴许是阿爹给我取的这个名,让我这辈子都无法真正地怨恨一个人。   我不恨江咏思,也不恨闵危。   走到这一步,都是我做错了事,也该承担后果。   只是我又想,若是那晚真地是江咏思,那我这一生又该如何?是否真地如我所愿,美满幸福?   不过是想想,谁又知道呢?   风缓吹,窗外的梨花纷落,初春将至。   闵危谋逆是否真的能成?我放下捂唇的帕,看了眼上面的血,便收拢起来。   想了想,终究拿起桌案上的毛笔,开始写遗信,给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部分内容是整合了前面的一些剧情,也省略了些,将时间线理下,揭了些隐藏剧情。   明天男主视角哈。 第101章 前世番外2   庆历二十二年的开春二月,仍旧有些寒冷。   彼时的她身着一袭绯红的冬裙,整个人缩在毛茸茸的领子中,发髻上的飘带随风晃动,正捏着一根糖葫芦朝前去。   于肮脏的泥泞中,他伸出弯曲僵硬的手指,攥住了那尾干净的裙裾。   “小姐,求你施舍点吃的。”卑微低声。   她显然被吓到,低头对上他好看又透着可怜的眸,蹙着眉。   终于她眨巴了下眼,鼓着腮帮子软声道:“你等等。”   她将系在腰间的胭脂红袋子翻了个底朝天,里面却再无银两。   “嗯?没有了吗?”她自语自语。   抬头间,远处的街道上闪过一个白衣锦袍的少年。她心下一慌,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人,俯身将手中的糖葫芦递予他。   “喏,我没银子了,只能给你这个,快些接着。”   她急声催促着,饥肠辘辘的他愣了瞬,赶忙接过。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他连声感激,污浊的手擦过她些许苍白纤弱的指,紧紧捏住那根糖葫芦。   这是闵危第一次遇见林良善。   他以为这不过是再平常的一次施舍,毕竟从前他也曾遇见这样的“好心人”。那时的他,根本毫无尊严,甚至做好了被面前这穿着绮罗锦衫的小姐奚落辱骂的准备。   即便是得了她施舍的糖葫芦,他也毫无任何感激,心口不一。   与她一般的人,更多的是践踏他。   为何这世上有人生来就是高高在上,而有些人就卑微如泥,受着那些有权有势之人的鄙视嘲讽、鞭笞驱行?   待得后来他真地寻到生父,入了镇北王府,受用着权势带来的好处,他才明白其中道理。   那些腐败而靡丽的事物,如绫罗绸缎、金器玉章、清池阁楼实在吸引人。最为让他喜欢的是,他可以有权处置那些敢议论他的人。   但权是有限的,唯有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才是真地能做到生杀予夺。   野心一日日地膨胀,尤其是在大雍国境不稳,民愤激起,起义不断时。   自然地,闵戈也要杀。   第二次再见到林良善,仍是在集市上。   那时闵危坐在茶舍的二楼,望着下面渐渐聚集的一堆人。着绯裙的女子挥拳砸向了那个大肆言说的男人。   他记忆委实好,认出她。不禁挑了下眉,啜饮着小厮端上的热茶,继续观摩下方。   秦易有些震惊道:“那不是林小姐吗?”   他问道:“哪家的?”   “回世子的话,林小姐是刑部右侍郎林原的妹妹。”   “林原吗?”他微微思索了下,笑道:“岂不是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追了那江家大公子许多年的林小姐?”   “正是。”秦易疑惑:“怎这林小姐揍人呢?”   闵危并无闲心去知晓这个中缘由,只后来听到是那男人因辱骂死去多年的威远将军林安,而被那林小姐怒揍身亡。林原差些因此事被皇帝革职,他也只一笑而过。 第三回 再见林良善,便是中秋宫宴上了。   她的劣计反被他人利用,而那时他恰缺一个世子妃。与其要娶他人,倒不如娶了这个曾施恩他的林小姐。   她的哭闹,在他眼里,有几分可笑。   至于她与江咏思的事,他并未放在心上,只要别惹出麻烦来。   可在她嫁给他的第二年春末,方回府的他随意问道:“世子妃呢?”   婢女道:“不知。”   那天也是无事,他便派人去找她,最后是在青岩坡看到的人。   隔着人群,她怔怔地看着远处正教一个孩子放风筝的江咏思。而他,也隔着人群,静静地看她。   “你今日去哪里了?”那晚,早早回来的他勾唇问道。   “关你何事!”她怒斥道,就要把他赶出房。   他将手中的茶杯置在桌上,斯条慢理地笑:“别忘了我同你说过的话,若让我再发现你与江咏思有来往,绝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   “明白了吗?”他起身,拍了拍那张呆愣的脸。   后来也没再给她去见江咏思的机会,因林原出事。   林府凋敝,她还能求谁?   闵危彻夜不回府,在花楼中喝酒。她找寻过来,下跪磕头时,额角的血顺着眼脸流下,衬得那张小脸更加苍白。   他心下有轻微波澜,却只懒散笑说:“抱歉,我无能为力。”   是真的无能无力吗?那时他的处境并不轻松,要想插手那桩案子实在太费心力,甚至可能暴露自己。   林良善还未重要到让他去犯这个风险,更何况还是与她毫无亲缘的哥哥林原。   在她离开后,闵危屏退那两个花娘,看着地上一处模糊的血,皱着眉,一口将壶中的酒饮尽。   好半晌,他叹息一声,整理微皱的衣襟,起身出门去。   秦易赶忙跟上:“世子是要去何处?”   “去刑部看看。”   林原最终被流放宿州。   意外地是两个月蛊毒发作被林良善遇上,她踹了两脚后,好心地去叫人。   到底是与那时一般心软。   闵危醒来后,竟会想若他是林良善,该趁着那个机会,往这人的心上扎两刀子,看他痛苦不堪、血流而亡。   想着想着,大笑起来。   “秦易,叫人去宿州看看我那位内兄,顺道让他捎信回来,说是给世子妃的,她如今担忧得很呢。”   自此,在他面前,她所有的脾气都收敛起来。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乖巧地应下,倒是有几分讨人喜欢了。   第三年的上元佳节,在校场待了一整日,闵危欲直接回府。   却在经过那人声嚷嚷的灯会时,不知抽了什么疯,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他正买糖葫芦时,看见了流光溢彩下的她。人群是那样慢,她却走地飞快,撞到好几个人。   是看见他了?   嗤笑一声,他不紧不慢地跟着,并未让她发现,直到她撞进昭武校尉蒋畅的怀中。   他看着卿卿我我的两人,自背后出声:“夫人,你怎么不等等我?”   她回神,面露惊慌恐惧,却只能跟着他远离热闹。   寂静的马车上,他沉默地看了好一会儿那非妇人的发髻,再三说:“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她捏紧了手里的兔子面具,低声道:“好。”   他将糖葫芦递给她:“这个给你。”   她听话地接过。果真和兔子一样。   闵危最厌软弱之物,林良善也是这般,甚至更甚。   她喜好绯裙,而他厌红;她常年需喝药汤,而他厌药。于她身上,简直找寻不到半点值得喜欢的。   不过那时的他,未考虑过此问题,只是觉得她分明可怜,却装作无事人般。   虽两人不常相见,闵危却敏锐地觉出,或许后来安静的她才是真的她。   而非先前见过撒泼胡闹的她。再思及林府之状,他大致明白了。   如此再好不过。   若是她真地闹出什么事,他或许会因一时之气,而让她……   再后来,她愈加安静,他也愈忙。   直到去北疆驻守的圣旨如愿下来。那夜,他去了积微居,想要说些什么,最后也只道:“你注意好身体。”   若是那时得知她的身体已不大好,或许,或许他会放弃去北疆……或许?他真地为她放弃筹备多年的谋划吗?这个问题,他反复地自问,却没有答案。   三年间,毫无书信来往。   他冷情淡薄,似乎自很久之前,可能自出生起,早就注定了。   那时需他忙碌的事许多,根本没有那个闲暇去想其他的事,更遑论是儿女私情。   因而等他真地瞧见那堆白骨,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闵危平静地望着它们,渐渐地,目眦尽裂望着她。   后来的岁月中,这似乎成了他的心病,且在不断地加重,折磨着他。   尤其是看到那封遗信时,林良善说当初是她咎由自取,并不恨他。   她永远也不会得知当时是他故入的陷阱圈套,才致使这样的结局。   闵危不断忆起那些过往,要去找寻症结,试图解开,让自己得到解脱。每日上朝,他望着底下的臣子,有时会想:若是那时将这些事告知她,如今会怎么样?   可他真地能放心告知她自己的野心吗?   又是反复的自问,又是没有答案。   除去自己,他从不相信任何人,也绝不会把真心话说与他人。   那只白猫,被他从闵容那处要了来。每日跟随着他,无论是上朝,还是批阅奏折。   闵危想起将这猫送予林良善时,她偏过头去:“我不要。”   他自然知道她只想要那只被摔死的猫活过来,冷笑一声:“我给你的,不要也得要。”   也许那时该好好说。   后来孟姨娘更是告知他:“她曾经想与你好好相处,为此还与我学绣香囊,却到底是缘浅啊。”   话中有谴责之意,他并未反驳。   建兴三年,闵危再次亲自上山,去了福源寺烧香拜佛,虔诚至极。 第三回 ,主持问缘由,他还是未答。   也是在那次回宫的路上,他看见了江咏思和其夫人在街上游逛,两人说笑着什么。   佛非慈悲,残留的香气催使障孽入脑,他竟从马车中出来,抽了守卫的佩剑,要往那边去。   若是那时江咏思应下她,那他也不会有可趁之机,以至于让她走上不归路。   根源在于江咏思,不是他。   是江咏思弃她,不是他弃她。   如今那个混账得了圆满,而她长眠地下,不得瞑目。他是昏了头,竟会应她遗言,留江咏思命在三年。   对,就是如此。不是他的错。   眼前迷茫一片,脑中剧痛。他似要为她报仇,却在半路被秦易拦下:“陛下,万万不可啊。”   “让开!”他厉声道。   “陛下,那是丞相之女的夫婿啊!”秦易搬出朝局上的关系。   闵危前行的动作顿住,好半晌,他阖了阖眸,将利剑丢与身侧之人。   “回宫。”转身时差些踉跄摔倒。   此后之年,他多在外征战,也不知是真地为实现抱负扩大疆域,还是不愿回到梁京。   当听得户部尚书得了一双龙凤儿女,他手中的毛笔被折两断。   在夺下金州后,再返梁京,他心口处残留有倒齿箭的箭头。蛊毒效用已无,他每日受着那锥刺之痛。   朝臣不断上谏娶后纳妃,他全作无视。   也是在那时,闵危动了安排后事的心思。   闵容是最合适的人选。既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王,亦是丞相莫岑的弟子。才学理政不差,只欠缺了历练。   因而在西北征战的那三年,朝中事务他全交由闵容。   是真地能提前预知,还是他的心重致错,让沙匪的刀砍至胸口。但好在西北十六城收回了。   如他离开梁京前,在她墓前许诺地一般。   大夫说他大限将至。   他却笑了。   西崖关口,他心下絮叨着早就烂熟的话,也不知那边的人能不能听见。   从前他不信佛,后来信了;从前他不信鬼神,现今信了。   偌大的魏国,在那十二年,闵危走过每一个州县,写下每一封信,里面是各地的风物趣事。回京后,再烧与她。   是在见他人这样告知死去的亲人,他也学着这样做。   但今后,他不必如此做了。   半夜,甘泉宫中。   闵危躺在榻上,如同腐朽的木,正被心口一阵阵的剧痛啄空。他呼吸将窒,却没唤守寝的袁才。   缓慢地回顾这一生,该算的是功成名就,大抵能被世人称羡。   一如当时之愿。   曾经他被践踏鄙夷,被利用诓骗。但在将这皇权捏在手中时,他望着底下跪拜的臣子,无人敢置喙他的决议,也无人敢妄论他的出身来历,却无任何喜悦可言,只余疲惫无力。   是因尚有缺憾吗?他迷惘地想。   “咳咳。”   血从嘴里蔓延出,顺着唇角流至脖颈。浑身痛地动不了,他不管,也不叫人,只将手中的香囊攥地死紧。   若是那时他听到那番话,又是否真地会应下她?   大概会吧。那些年,他总在做各种幻想。   闵危再次想起两人的第一次相遇,不觉翘起唇角,笑了笑。   他想再见她一次。   可还能再见吗?   恍惚中,他身处闹市,看着她欢快地奔向那个白影,绯红的裙裾在春光下勾勒出最后一道艳色。   他的喉间涌出最后的低吟,想要叫住她。   “善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最后一章来世番外。 第102章 现代番外1   遇见闵危那天,是二月十八。   刚从美术教学楼出来,一阵冷风迎面吹来,道路两侧掉落的梧桐叶还没有清理干净,掀起不少灰尘。   林良善沿着小路慢慢走,怀里抱着一摞画轴。   这是老校区,已经有四十多年,葱郁树木掩映下的建筑灰突突的,墙皮脱落。停车场是后来修建的,有些远,还得走六分钟。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昏蒙蒙的,乌云成片堆积在上方,应该马上要下雨。刚才还是好好的天,转眼就变了。   都走了一半的路,再回去拿伞,太麻烦。   打了个寒颤,她加快脚步。   忽然听到一阵喊闹声,   “这边!”“传球!”“快射门啊!”“傻X”伴随有骂声。   林良善望向右侧的足球场。这天都快要下雨,路上都没几个人了,操场上还有十几个学生在踢球,跑地欢快。   她正要收回目光,瞳孔却不由收紧。   一只球朝这边飞过来了。   骤然发生的事,她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回神过来,足球砸落在她左侧的香樟树干上,而怀中抱着的画轴也因受惊掉落在地上。   足球在地上弹了两下,林良善深呼吸了一下,低头见着散乱的六副画轴。   幸好外面的塑纸包裹,不然就遭了。   她赶紧蹲下身,把画轴捡起,重新抱在怀里。   有一副滚地远了些,她起身正要去那边的草丛。   有一个人跑了过来,捡起遗落的画轴,递给她。“不好意思,刚才是我们没注意,应该没有伤到你吧?”   林良善抬眼,看向他。   个子很高,穿着深蓝色的球衣。脸很好看,眉眼深邃,鼻高唇薄,前额的碎发被汗浸湿。朝气蓬勃的样子,一看就很招女生喜欢。   “没事,我没被砸到。”   她压下心中的惊艳,接过那卷画轴,朝左侧扬了扬下巴,说:“你们的足球在那边。”   也是在这时,雨点透过树叶缝隙滴落下来。   周围完全没有躲雨的地方,林良善赶紧将所有的画轴抱紧,避开他打量的视线,朝前跑去。   幸好今天穿的是平底鞋。   只是还没等她跑出一百米,身后有雨水被踩踏而起的沉重声。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清越声音响起的同时,头上的雨丝被遮去。她停下,再次看向他。   浑身已经被雨打湿了大半,却高举着一件黑色外套给她遮雨。   “不用。”她拒绝。   他笑了下,说:“这些画应该很重要,要是淋湿就不好了。”   林良善抿唇,将那些画轴抱地更紧了。   “麻烦你了。”   三分钟后,等到了停车场。   林良善想了想,对他道:“要是你不急,上车躲下雨。”   道路狭窄,她才刚拿到的驾照,也不敢在这样大的雨中开车送他去哪里避雨。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等雨停了,他回去,她也可以放心回家。   豆大的雨打落在车前玻璃上,噼里啪啦地,将面前的视线模糊成白茫茫的一片。   “不好意思,把你的车都弄湿了。”   林良善在把画都放在副驾驶的位置后,听到后面的歉意,笑道:“没事,这次还要多谢你。”   比起成了落汤鸡的他,她上半身湿的少。   林良善拿了前面的抽纸盒递给后面的他,道:“擦下雨水吧。”   “好。”他笑道,温热的手碰到她的手指,然后拿过抽纸。   “我清早起床睡意浓睡眼尚迷蒙,我忽然想起今日……”手机铃声想起,林良善忙回身,翻出包里的手机。   刚按了接通键,手机那边就传来一道磁性的声音:“善善,什么时候到家,要我去接你吗?”   “不用来接我,我今天开车出来的,等雨停了,我就回家。”   “真地不用吗?”“不用。”   “好吧,我现在在超市,你今天想吃些什么,我正好买了回去做给你吃。”那边传来超市的促销声。   林良善看着面前渐小的雨,“唔”了声,右侧脸颊的梨涡显露,说:“我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还有酸汤肥牛、麻辣水煮鱼。”   “好,没其他的了?”   “没了,我就想吃这三个菜。”   电话挂断,林良善靠在座椅上,正好通过后视镜看见后座的人耷拉着脑袋,萎靡不振的样子。   “你怎么了?”她问道,该不会是淋雨生病了?   “是身体不舒服吗?要我带你去……”   “我忽然想起还有急事,要先走了。”车门忽地被打开,在灌入细微风雨后,又合上。   林良善眨巴了下眼,看着朝前跑去的人,不明所以。   等雨停了,她才开车回到清蘅别墅区。   “善善回来了,今天去江大看曹叙那老头怎么样了?”   林良善把画轴放在桌上后,才对坐在沙发上正看报纸的中年男人说:“爸,曹教授好着呢,还让我和你说,让你得空去他那里坐坐,想和你喝酒谈人生呢。”   她环顾四周,问道:“妈还没回来吗?”   “她一去美容院,就要待上半天,刚还给我打电话说快回来了。”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继续看下一版新闻。   “刚才哥哥和我说今天他来做饭,问我吃什么呢。”   “是吗,我和你妈都难得吃上他做的饭。你一回国,他倒是勤快。”   林良善笑着去给他捏肩,“爸,你别气啊。”   “我生什么气?”林安瞥眼看见桌上摆着的一个袋子,随口问道:“那袋子里装的什么?鼓囊囊的一团。”   是那个好心学生落在她车里的外套。   林良善更卖力地捏肩,“没什么。”   好一会儿,在看见林安舒服地眯起眼,她说:“爸,我想搬出去住,在家工作总归不方便。”   *   “危哥,你今天怎么踢着球,人就没了啊?”   宿舍中,一人甩了甩头发上的水,问道。   闵危双手枕着靠在床头,想着那张微微惊慌的脸,清冷疏淡,一副生人勿近的气质。   明明是第一次见,他却感觉见过她很多次,像是烙印在心里一样。   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   他挑了下眉,又想起车上听到的对话。虽然手机那边的声音很小,但全都听清楚了。   这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危哥!你发什么呆呢?”床栏被拍了拍。   闵危起身,从上床轻巧地跳下,顺带勾住书包背上,要出门去。   “去干嘛,都晚上了,等会一起去大排档吃饭呗,校花作陪呢。”在外侧的室友提议道。   闵危拿过挂在架子上的伞,头也没回,说:“我去图书馆静静心,就不和你们去吃饭了。”   门一关,留下宿舍里大眼对小眼的三个人。   “艹,他都年纪第一了,还这样拼命。不行,我也要努力。”   “得了吧,就你那毅力,还没打开书,就要睡着了。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咱们去大排档去。”   “可危哥不去,校花能去?”   “那就先瞒着,难不成你敢去绑着他去?这局也不能泡汤不是?”   ……   半个月来,林良善好说歹说,终于让上头两位同意搬出来住。哥哥又帮忙找房子搬家的事。   最后在市中心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   小两层的复式结构,不大,但里面样样齐全,不用再花多余的时间去装修整改。   在把里面的家具换了自己喜欢的暖色调后,又把二楼布置出来,放好画具,当做以后的工作室。   在忙碌完后,林良善累地瘫在米黄色条纹的沙发上,又瞥见角落的袋子。   上次没来及问姓名,更别说联系方式。   看来还得再去江大的老校区一回。   *   近半个月,球场上哀嚎一片。   简直成了数学系A班的主场,自从那个科科满分的“怪物”插足,其他球队毫无胜算,连连惨败。   可越是这样,越是激起众人的斗志。   这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一众人正甩开膀子踢球,势必要让A班的人输。几乎都去堵住闵危脚下的足球。   也是在这时,闵危像是感应到什么,抬头朝上方的观台看去,就见那里站着一个穿红裙的女人,似乎对他笑了笑。   他停顿的一瞬,脚下的球被别人截去。   对方的球队欣喜,以为这次能赢一回,却在下一刻,足球再回到那人的脚下。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甚至都没看清他的动作。   球已经突破区域守卫,第五次进球。   “TM的,又输了!”   “艹!”   “不踢了!”   ……   林良善观看着下方激烈的球赛,目光始终在那个矫健的深蓝色球衣身上。   直到比赛结束,那人像是看到她,连步跑上台阶,朝这边过来。   他汗流浃背,额上的汗水从沉隽的面容上滚落,抬手擦了一把汗,明知故问地笑:“怎么来了?”   语气熟悉地像认识很久一样。   林良善诧异,却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他,说:“上次你落在车里的外套,我给你送来了。”   “我已经洗干净,你不用再洗。”她补充。   闵危没有接过袋子,说:“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他说完,就转身跑回去。   没两分钟,林良善见他回来,拿着手机。   “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他用最灿烂的笑容问道。   开门见山,让她愣住。   闵危不想再管那么多,尤其这半个月,他总做梦。支离破碎的梦境中,是历史中的金戈铁马,白骨成堆。   从前他很少做梦,但自从遇见她,这样的梦不断反复。   那个昏暗纤弱的身形和她无差。   梦中他难受地几乎窒息,醒来后,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彻底清醒。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让他一定要找到她。   林良善有些局促,但看着他的阳光笑意,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已经掏出手机。   等看到好友列表新出现的人,缓了下,她垂着眼睫问:“你叫什么?”   “闵危。闵是门中文,危是独倚危楼的危。”   他笑眯眯地开始自我介绍:“我是江大数学系A班的学生,今年大三。”   林良善低着头输入他的名字,然后说:“我叫林良善。”   “双木林,善良颠倒的良善。”   “林良善。”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情不自禁地轻声:“善善。”   “你说什么?”   林良善怀疑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看向这个大三学生。她后悔加他好友了,怎么刚才就同意了?   他忙看她,问:“什么?”   反问,让她失语。   林良善赶紧把装着外套的袋子递给他,说:“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好。”他笑着接过袋子,再次擦过她柔软的手指。   *   “危哥,你撩的那个妹妹哪个系,叫什么?隔的远,我都没看清。”   “这件事要是被校花知道还得了?”   “怕纪凝已经知道了。你们看她朋友圈发的图,哭死了。”   男生宿舍里,吵炸了锅。   躺在床上的闵危单手翻看着林良善的朋友圈。很多,她喜欢发生活中的那些高兴事。   划到最底下,顺着时间,他慢慢地看。   三年前发的,是在国外,一个小小的蛋糕,给自己庆祝生日:林良善,生日快乐!(^^●);   一年前发的,拍的画展,配文是:第一场个人画展圆满结束!ヾ(*▽‘*)   ……   最后一条是半个月前,配图是两只依偎的猫,文字是:好想有另一个他可以依靠!(//▽//)。   算算时间,是那个雨天的第二天。也就是说他的猜测是错的。   她还没有男朋友?   她是单身?   他没有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还有机会?   “危哥,校花都开始问我们今天的事了,要怎么回啊?你给个准话。“   闵危收敛了笑,从上床跳下,再次勾起书包出门去。   “随便。”   “不是吧?”舍友看见他的架势,呆了:“你不会还要去图书馆?”   “去静心。”   门“砰”的合上,再次留下大眼瞪小眼的三人。   作者有话要说:  高估我自己了,写不完,写发写好的,剩下的我继续写,争取明天完。 第103章 现代番外2   加了闵危好友后,林良善没有再去想这件事。   十六岁时她就被父母送去国外进修艺术,一个月前才回国。因天赋高,又刻苦,加上上学期间积累的关系,读完研究生后倒是不愁工作。   给客户画一幅山水,足够她出去旅游三个月。   林良善喜欢旅游,在国外时,几乎把周围的国家都游玩了个遍。回国后,更是计划好把国内的大小景点都打卡一遍。   这段时间以来,除了哥哥来过一次,也没再有其他人。认识很好的朋友都还在国外。   每天,她都待在工作室画画,饿了干脆点外卖,简单省事。   终于在完工的那个晚上,林良善小心翼翼地把画挂在墙上晾干,才下楼去倒了杯水喝。   拿过放在桌上的手机,翻看了下明天的飞机票,定好了下午两点飞往金市的机票。   看了网上的评价,金市还保留着千年前比较奇特的民族遗风。她想去那里看看,也当做存蓄灵感,顺便放松心情。   在把杯子的水喝完后,她又把这件事编辑好发送到朋友圈,才去洗澡准备休息。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在把行礼准备好后,林良善打车到了机场。   等了半个小时,终于快登机。   也是在这个时候,在往来的人群中,她看到一个人,穿着一套蓝色条纹的白色运动服和白色的运动鞋,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一双好看的凤眼含笑,也正看向她。   闵危?   他背着一个双肩包,穿过人群走过来,问:“好久不见。”   林良善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久不见。”   刚说完,就想起距离上次见面才十多天的样子,也算是好久不见吗?   “你要去哪里?”他问完,又看了看登机口,面露惊讶:“不会是金市吧?”   林良善点了点头,说:“是。”   “我正好也要去。”   他解释说:“我和朋友本来约好一起去那里旅游,但他昨天说要陪女朋友,放我鸽子。我只好自己来了。”   这么巧?林良善看着他,想起昨晚发出去的朋友圈。   她眨了下眼,看着他有些委屈巴巴的脸,说道:“我也是去那里旅游的。”   他又笑起来,说:“这么巧的吗?”   像是征求同意,“那我们可以一起吗?”   他往周围瞧了瞧,说:“你应该也是一个人吧?”   一个人该算无聊,之前在国外都有朋友一起的。林良善想了想,也没有拒绝,笑道:“可以啊,我一个人。”   碰巧的是,两人的座位竟然是相邻的。   两个小时的飞行,两人也没有怎么说话,保持着安静。   等下了飞机,闵危帮她拿着行礼,问道:“你有没有做好旅游攻略?”   林良善没想到他顺手就把自己的行礼拿上了。   “没,我准备按着网上评价高的几个景点随便逛逛。”   “我已经做好了攻略,要不先发你看看,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按着上面的游玩。”   林良善点了点头,对他说:“我自己拿行礼吧。”   “我来就行。”说着,闵危垂眼,把那份花了一个晚上做好的攻略发到她的微信上。   这样的话好像两人多熟悉一样。   林良善抿唇,翻看着攻略。越来越吃惊,太详细了,吃喝玩乐什么都安排地妥妥当当,就连她在网上看的那几个景点也考虑进去了。旅游路线的长短,以及出行方式都一一标记好。   “这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她问,还有可爱的小兔子图标?   他点头,唇角上扬,等着表扬。   “嗯,我一个人做的。”   她也确实夸赞道:“做的很好啊。”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两人白天按着攻略在金市游玩,晚上又回到酒店各自的房间。   最后一晚,闵危在好不容易入睡后,再次陷入梦境中。与之前那些支离破碎的噩梦不同,这次是春意四散的梦。   古色古香的床帐中粘稠潮湿,他闻到一股寡淡苦涩的药香,柔软的身躯漾在朦胧水意中,伴随有低声压抑的娇.喘。   “不要了……我不要了……”是哀求声。   “真的不要了?”   “善善,只这次,好不好?”   泛滥的潮,往来不断,翻卷起浊花。   闵危猛地睁开眼,缓了好一会儿,伸手把床头立柜的台灯打开,坐起身。   额上细汗直流,划过他上挑沉寂的眼尾。   眼中的欲色未褪,他不断回想着刚才梦中的一切,视线直直地盯着前面的电视柜,像是透过它,穿过白墙,看向另一间房中正熟睡的人。   他将手伸进潮热的被中。   第二天清早,林良善见到闵危,主动打了招呼:“早啊。”   “早。”他笑说,自然地替她理顺耳边的一缕乱发。   林良善微微后退,他也收回手,看了眼她稍红的脸颊。   两人一起在酒店餐厅吃了早餐后,就准备回房收拾行李去机场。   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从一来金市,林良善就感觉不舒服。   她说不上这到底是什么感觉,总之不想继续在这里。但想着还有同行的人,她又纠结了两天,终于还是和闵危说:“我工作上有些事,要先回去了。”   她以为他会继续在这里游玩,但没想到他说:“那我也一起回去好了。”   “不用,不是还有好多地方没玩吗?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的。”和他一起,她确实玩得挺开心,也不想因为这件事,让他放弃。   “正好学校里有事,我也是要回去的。”他说。   这一件件的事,都是那样的凑巧。   林良善想了一整晚,也不知道猜测对不对。   电梯里只有两人,安静得很。   在走出电梯,快到房门前时,身边的人忽然转身看向她:“我有事想和你说。”   他的表情很严肃,像是接下来要说的事极其郑重。   林良善心里咯嗒一声,问:“什么事?”   “能去你房里说吗?”   她正掏出房卡的动作一顿,笑说:“直接在这里说好了。”   走廊里有人经过,一直看着他们。   “这里不太方便。”闵危又说:“如果你觉得去你房里不行,那你来我房里好了。”   这有什么差别?   林良善想了下,他应该不是那种人,还是用房卡开了门,说:“进来吧。”   两人房间的布置都是一样的。   闵危的目光始终在她的身上。   “有什么事就说吧。”她假装镇定地拿过桌上的汽水喝了一口。   仍是冷淡的样子,与梦中截然不同。闵危喉咙有些干涩,终于扬起唇角:“我想让你做我的女朋友,可以吗?”   林良善没想到真应了自己之前的猜测。   在漫长的学习生涯中,追求她的人都是学弟,还没加上通过其他途径认识的,甚至还有比她年纪小的,以要定制画作来要联系方式的。   她就真地只能招这些“弟弟”的喜欢?   “你多少岁了?”   闵危乍听这个问题,就觉不好,但还是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说:“十八。”   “十八就大三了?”林良善的注意点跑偏了,又看了看他的脸,确实挺嫩。   才刚成年啊。   “嗯,跳级了。”   她把可乐瓶子放下,一本正经说:“我不喜欢年纪比自己小的。”   显而易见地拒绝了。   其他事,闵危可以努力做到,可年纪这事要怎么逆转?   他抬眼看她,争取道:“从小到大,我只喜欢过你,没有其他人。”   “虽然我年纪是小点,但我会努力照顾好你的,不会让你操心的。”他握紧了身侧的拳。   林良善看着这纯情的大学生,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迅速地恢复平静。   “不行,我还是不能接受。”   “对不起。”   她的道歉,一直到两人返回江市的机场,闵危都还在想。三个字像是魔音,在不断地绕回。   人来人往中,他抓住她的手腕,最后问道:“我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吗?”   他的表情太可怜了,微皱着眉,眼角泛着薄红,唇紧抿着。沮丧至极。   林良善刚要挣脱他的手,见着他的模样,顿了顿。   “也不是没有。”   他骤然看向她,目光灼灼地,完全没了可怜样。   又后悔了。林良善简直想拍死自己,怎么和上回一样,又答应了。   嗯,怪他长得太好看了。   “不过我只给一个月,要是这段时间我还没喜欢上你,以后我们就当陌生人好了。”   听到这话,闵危立即松了一口气。一个月,够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眉眼笑弯:“好。”   林良善有些脸红地甩开他的手,说:“我还没真地答应你,先别动手动脚的。”   “好。”闵危赶紧放开,强忍着笑:“你现在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回去。”她要抢行李箱。   他巍然不动。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还是我送你回去。”   从她松口的那刻起,他仿佛就承担起了男朋友的职责,一点不在乎一个月的期限。   *   一个月中,闵危在得知林良善总是日夜颠倒地工作时,只说:“调整好作息,不然身体会累垮的。”   上次机场送她回去,当然知道她住在哪里。   虽然很想去找她,但还是没有贸然。又想起她说的话,开始思考两人的将来。   想着想着,就推掉了一切的娱乐,彻底沉浸进学习的海洋,涉猎起金融的知识,又答应了学院里华裔教授的项目邀请。   这样的结果就是同宿舍的舍友常不见他的人影。   林良善每天都能收到“善善,早上好,起了吗?”“善善,晚上好,要睡了吗?”诸如此类的话。   她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在中午十二点回复。   “才刚起。”   不过五秒,那边立刻发来一条消息:“都中午了,赶紧吃点东西,不然会得胃病的。”   比她爸妈还唠叨。   林良善笑了笑,手指触碰着屏幕,回道:“好,你也是。”   “好。”   言简意赅。   周末,两人会约着出来吃顿饭,然后看个电影,逛下附近的公园。   分明两人认识没多久,但在这不断的相处中,林良善却觉得他好像很了解她。   吃饭时,他知道自己喜欢吃哪些菜,又不喜欢吃哪些菜。   有一次,在一个西餐厅,服务员推荐店里新出的一道菜。   他说:“她不喜欢。”   等服务员走了,林良善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蘑菇的?”   他没有立即回答,似乎陷入疑惑中,最后皱眉说:“我也不知道,就觉得你应该不喜欢。”   短短一个月,很快过去。   两人都默契地没提当时的约定,彻底当男女朋友了。   两人仍各自忙着,直到林良善无意说漏嘴近来有两副大画要完成,工作太忙,总点外卖的事。   她看了眼闵危的脸色,有点阴沉,还挺吓人。   “别生气啊。”她晃了晃他的手臂。   “我没生气。”他别扭道:“你太忙,我理解的。”   有时候,林良善真觉得当初他说的话是对的,自己才是让他操心的那个。   等反应过来,也不知道怎么就演变成闵危要给她做饭了。   嗯?她摸不着头脑,那回怎么就在逛完超市后突然下雨,然后她就拎着他回家了。   厨房里,他系着崭新的小花猫围裙,熟练地切着菜。热油,下锅,翻炒,还会颠锅。   “善善,你先出去,这里油烟大,会熏着你。”   闵危回身看了眼趴在厨门上的人,说。   “哦,哦。”她连声,心慌地回到客厅。   可脑海里还是他拿着锅铲的样子。拍了拍自己热热的脸,她赶紧喝了口水。   等三菜一汤端上桌。   “怎么样?好吃吗?”他忐忑不安地问。   林良善尝了口面前的剁椒鱼头,呆了下,然后直点头:“好吃!”   又辣又好吃,眼角开始冒泪花。   “是太辣了吗?”他忙把旁边的水端给她。   她摇头,又夹了一口鱼肉。   “不是,是太好吃了,和那些大厨不相上下!“忽然觉得当初给他机会是对的!   她的夸赞,让闵危笑起来。   “那我以后都给你做,好不好?”   林良善正满心地吃着菜,也没注意他的话,直直地点头。   *   林良善还没有打算把自己恋爱的事情和父母说,更别说自己的哥哥了。   幸好最近国外有几个项目要考察,他就出国了。   林良善自然不会阻止自己的男朋友过来给自己做饭,顺带还可以帮忙打扫卫生。虽然这些事可以请阿姨,但她不喜欢其他人进自己的房子,以前都是自己做。   但她也知道闵危忙,也只约着周末过来。   到了后来,他又教她做些简单的菜,再三嘱咐:“我不在的时候,你还是自己做些吃的,外卖别再点了。”   “嗯嗯。”她乖乖地应着。   “别骗我。”他笑着,想轻敲了下她的头,手上又有油腻,放弃了。   “不会啦。”   在他转身接着做最后一道汤时,有一双手环过他的腰,从后背抱住他,侧脸贴着他的背。   闵危顿住。   温暖的烟火气中,他垂眼问:“怎么了?”   身后传来她的轻笑声:“没什么,就忽然很想抱下你。”   话音落,她就松开手,跑出厨房。“我去看电视剧了,不打扰你做菜了。”   闵危回头,唇角的笑仍在。   一年半间,两人有空时又去了很多地方游玩,拍了很多照片。   回来后,林良善还特意把它们整理放好。   “善善,你怎么从来不把这些发朋友圈呢?”   闵危并不喜欢把自己的生活展示给别人看,但林良善很喜欢,但在这一年半里,她从没在朋友圈说明他的存在。   他心里有点难受。   林良善被这个问题哽到,又被他扳住肩膀动不了。   最后不得不说:“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把这件事和我父母说。”   “你的意思是你一点都没和他们说起我?”他盯着她。   她不说话。   “善善,你是不是没考虑过我们的将来?”   她低下头。   “还是你以为我们之间只是玩玩?”   林良善再抬眼时,人已经走了,很生气地走了。   她知道他一直在为两人的将来努力,在还没毕业的时候就被金融行业内最大的公司聘用,算得上年少有为。   今年毕业,他入伙了导师的金融公司,成了主要负责人。而且他还以满分绩点直接被保研,打算一边读研一边工作。   他有时候会开玩笑地说:“善善,如果不是我毕业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真的很想一毕业,就和你去民政局领证。”   她推他,笑:“说什么呢。”   提到结婚,林良善莫名地慌。   她没想到当时的答应,两人会走到现在,也没想到结婚的事。   但闵危真地对她很好,什么事都以她为先。   有一次她发烧,他守了她一整晚。第二天她病好很多,他还直接推了教授老板的饭局陪她;   去年的冬天,她一大早起来到窗边,就听到楼下围观的闹声,拉开帘子,就见下面白雪皑皑中隐约有一个雪人。   “善善,醒了吗?快下楼,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一个和她极其相似的雪人。   还有她生理期时,对他发小脾气,他从不生气,反而去煮姜汤,哄着她喝,又拿热水袋给她捂肚子;   “你这么熟练,以前是不是对过其他女生?”   “没有,只你一个。”他委屈说:“我对天发誓,这些都是我刚从网上学来的。”   ……   林良善越想,越觉得自己刚才应该说两句话,她只是还没想好。   而且,而且他连个求婚仪式都没有?就让她答应他吗?   纠结着,连今天准备要完成的画也懒得动了,干脆躺着。   “好饿,怎么不做饭再走啊?”   她嘟囔着,终于在饿得受不了时,摸到手机要点外卖。   在这时想到他的话,又颓丧地把手机丢到沙发上,爬起来去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味道很好,都是按着他教的做。   洗完锅碗,她又去洗澡。在浴缸里泡着听音乐,待了很长时间。   可就是没有铃声响起。他怎么还不打电话过来?   要是再没消息,那她就单方面宣布分手,不要他了。   “咕噜咕噜”   她的半张脸沉到水下,吐着泡泡。   “叮。”   熟悉的声音响起。   林良善忙伸长手拿过架子上的手机,来不及关音乐,就点开微信,果然看到他发来的消息。   “善善,明天市博物馆有一批魏国的展品,你不是很早就想看吗?明天我们一起去,票我已经买好了。”   闵危不说这个事,她都要忘记了。   都怪他!   林良善愤愤了两秒,手指敲着字,又删除,敲了又删除。   最后高冷地回复一个字“嗯”   第二天,按着约定好的时间,闵危来接她。   两人在下午三点到的博物馆。   两年前出土的魏国文物终于出现在大众面前。隔着明亮的玻璃,那些锈迹斑驳的铁器兵刃诉说着一千多年前的历史。   来参观的人很多,解说员一边维持着秩序,一边声情并茂地解说文物背后的故事。   时不时能听到赞叹声和哀叹声。   两人顺着展厅的顺序一一看过去,走的很慢。一方面是人实在多,另一方面是两人都被那些文物吸引住目光。   在曾经的梦中,这些兵器都出现过。滚落的头颅,抛洒而出的热血,累堆成海的尸体……   残酷的一幕幕,在闵危的脑海中回放。   直到看见那把单独成列的银.枪,足有三米,枪身如新,尖利冷锋。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胀痛起来,视线仍驻留在上面。   这与梦中他握住的长.枪一模一样。失神的刹那,他竟然想破开那层厚重的玻璃,把它拿出来。   手被握住,闵危低头,看到她关切的眼神。   “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摇头,笑说:“没有。”   “你不是想看书画吗?我们过去看看吧。”他提议。   林良善点头,高兴地拉过他的手,缓慢地穿过人群。终于远离了那个成列兵器的展厅,他刚要缓一口气,额角疼地更厉害了。   “各位朋友,大家好,我们来到了五号展厅。这个展厅中成列出的是魏国皇陵中发掘出的书信字画,据专家的最新研究,这左侧的很大可能是魏国开朝皇帝和纯嘉皇后的来往书信,其中字句可谓是感人至深……而右侧展示的是纯嘉皇后的作画,艺术造诣颇深……”   泛黄破损的纸张上,是与现代不同的字迹。一个铁画银钩,一个秀气端雅。   隔着玻璃,林良善心里有种熟悉感,想要分辨那些字到底是什么,但仔细看了半天,也没认出一个字。   “闵危,你能认出吗?”她扯了扯身后人的衣角。   身后低微哑声:“不认识。”   周围已经有好些人被解说员口中帝后相爱的故事感动,拿着手机不断拍照留念。   林良善也拍了几张,就转去右侧,看那些画作,想学些技巧。   闵危跟在她身后,忍住眩晕,把她的手紧紧握住。   林良善看了会儿,转过身,一见他苍白的脸色和泛青的唇,忙道:“怎么了?”   她摸了摸他的脸,有些滚烫,就连手也是。   “你是不是不舒服?”   这回闵危没再强撑,说:“是有点,这里有点闷。”   人确实很多,再怎么维持秩序,还是闹。   林良善拉住他的手,往出口的方向走。   “我们先出去。”   她没能拉动他。   “善善,你等这个展很久了,先看完再走吧。”   她朝他笑,晃了下手机,说:“我已经都拍照留着了,这里人多,回去我再慢慢看。”   “走吧,都快六点了,正好我肚子饿了,找个地方吃晚饭啦。”   再一拉,他跟着她穿过人群,唇角微微上扬。   等出了博物馆的大门,外面的天已经快黑了。   借着门口的明光,林良善看见他转好的脸色,问:“好多了吗?”   他摸了摸她的发顶,说:“好很多了,不用担心。”   两人在一家泰式餐厅吃过饭后,没有立即回去,而是沿着滨江公园散步。   公园很大,围绕一个巨大的湖泊开辟出几个连接的景区。这个点,散步的人很多,有年轻男女,也有老人孩子,一家三口溜着狗的也有。   和煦的晚风吹过湖面,携来凉意,掺入欢笑声、打情骂俏、狗叫声、小孩的哭闹声……   林良善一边拉着闵危的手走着,一边盯着路灯下两人的长影。   高跟鞋磨的后脚跟疼。   她扯了下他的手,笑着对上他温和的眼。   “闵危,我脚疼,要你背我。”她软声说。   他看了眼她的脚,然后在她面前半蹲下身。“上来。”   等她趴到背上,抱住他的脖子,他牢牢地掌住两条长腿,继续往前走。   “今天出门前,我都和你说别穿高跟鞋了,你不听我的,这回脚疼了吧。”   林良善侧脸贴着他的后脖子,看着远处的城市夜景,不满道:“好不容易安静会,你怎么又训我?”   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子正被父亲背着,经过两人身边时,突然大声说:“爸爸,那个大姐姐怎么也要背啊?”   这声引得后边前面的人看过来,林良善顿时羞地要下来,但背着她的人不肯放手。   “放我下来,我不要你背了!”她拍着他的肩膀。   “你的脚还疼着,还是我背着好了。”忍笑声。   林良善埋住头,通红着脸,无视那些目光。   等路人少了许多,她才稍微抬起头,侧首看着他带着薄淡笑意的侧脸。   好一会儿,她轻声说:“今年春节你和我回家吧。”   闵危停住脚步。   长久后,他说:“善善,你说真的?”声音有些抖。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她恼怒地轻掐了下他的手臂。   他的眼睫弯了弯,高兴说:“没有。”   在走过一段路后,他唤道:“善善。”   她迷糊地快要睡着。   “其实第一次看见你,我就觉得以前见过你。”   闵危抬眼看着那一轮皎洁弯月和缀天繁星,声音悠长:“像是经历好几世,我又遇见了你。”   一阵风过,背上的人有些清醒过来,她擦了擦模糊的眼睛。   “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   颈侧有温热的呼吸擦过,缠绵缱绻。   “闵危,我想吃你做的菜了。”   他眉眼携笑,问:“那想吃什么?”   “我想吃醋焖鲤鱼和红烧肘子。”   “还有呢?”   “嗯,我想想……还有干捞粉丝煲。”   “没了?”   “没了。”   “好,明天我给你做。”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很感谢一直追更到这里的小可爱了,中间因为个人原因停更,以至于这本文写了大半年,实在很抱歉。后面回来更新,还能有你们的支持,真地非常感谢!!!   这本文就停在这里了,后面的故事会继续走下去,闵危和善善也算是圆满了。   大家有缘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