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僧,朕劝你适可而止 作者:灯笼红染   文案   【1】皇庭内乱,萧静好在生死一线之际,被人托付给高僧湛寂抚养。   菩提古道上第一次见面,那佛子眼角眉梢都是抵触,满眼犀利,胜似罗刹。   他冰凉一句:“带走,我不会收她。”   她无处可去,只得硬着头皮磕头,唤他:“师父。”   【2】之后许多年,本以为湛寂会让她自生自灭,没成想他竟带她游历山川,看遍人世冷暖,对她悉心教导、事无巨细,直至将她送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从此,她为女帝,他是国师。   人前,她是运筹帷幄的女帝;人后,她只是个连多看自己师父一眼都会脸红的女子。   湛寂总是垂眸,出口皆是教化,“为君者,当凝神静气。”   萧静好用目光反复描摹着他的轮廓,一字一顿说道:“圣僧,朕劝你适可而止。”   (3)为延绵子嗣,全国上下都在为女帝择夫,她不过随意挑了几个觐见……夜晚,寝宫便被人猛力推开。   湛寂静默的眼中血丝遍布,步步逼近,接近无声,“过去这么多年,我对你的好都喂狗了么?”   萧静好退无可退,只得仰头对上那双血红眸子,“圣僧,凝神,静气!”   对方喘气声——粗   “说话归说话,作何动手动脚……师父,你适可而止……”   ●人前为我独尊人后撒娇卖萌小白兔 女帝 vs 人前清心寡欲人后蓄谋不轨大灰狼 圣僧   ●结局he,重生是暗线,女主一开始没有前世记忆。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重生 女强 女扮男装   主角:萧静好,湛寂(褚凌寒) ┃ 配角:接档文《妖妃与奸臣》专栏里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贫僧恐女、恐徒弟!   立意:可以平凡但不可以平庸。 第1章 、我佛   “带走,我不会收她。”   清音寺后院的禅房曲径通幽,清净庄严。   说话之人并没刻意压低声音,话音穿过厚重的木门,传至萧静好耳里,只觉语气清凉,淡如白水。   “师弟,对方带着信物而来,指名道姓要将人托付给你,护送他来的人劳累过度已亡,现在就剩下小儿一人孤苦无依,你这般漠视,非出家人该有的品行。”湛空禅师苦口婆心,几日来一直劝说。   佛子充耳不闻,再没有半句多余的话,用态度表明了此事绝无商量的可能,场面一度变得十分安静。   湛空踱步又道:“湛寂啊湛寂,师父他老人家云游在外,让你暂代主持一职,此事你若处理不好,叫外人如何说我们清音寺?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不是么?”   湛寂坐在背阴处,像块雕像,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逃出宫前,萧静好被她母妃用药物易了容,本就是没长开的年岁,现在又是一身男装,看上去与小儿无异。   清音寺不收女子,她母妃再三叮嘱,想活命就守好自己的身份。等再长大些,便向佛祖请罪,自行离开。   一想到在佛门净地撒这等弥天大谎,她此时心里十分忐忑,然比起活下去,这点不安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   几个月的逃亡,她瘦得风一吹就散架,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她灼亮的瞳孔,而瞳孔里装着的,是迷茫和未知的彷徨。   久久没听见回话,她从门缝里悄悄望去,菩提道旁,日光透过青瓦洒在古松上,晕出五彩斑斓的光。那湛寂一身素衣,干净得一尘不染,静静端坐在树下,敲的木鱼声如天籁般动听,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禅意。   他像是感觉到有人窥视,悠悠然往这边看来……令她微微一怔。   和尚肤如凝脂,剑眉如锋,眼眸深邃如装有星尘大海,那是张颠倒众生、俊美异常的容颜。   就是脸色寡淡,眸波里散出的清冷之光,像九天之上发出的闪电,仿佛任何事物在他的注视下都会变得无处遁形。   这哪是佛门中人,分明就是走火入魔的罗刹。   她对这佛子的第一映像是:此人不好相处!   萧静好经受不住这种灼烧般的打量,自行避开他直射而来的目光,却听湛寂沉声道:“积德行善并非来者不拒!”   这话说得她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没想到自己会被打入“并非来者不拒”一类。   她纵使不是人见人爱,但也不至于让人第一眼见了就视做洪水猛兽。这佛子当真有这么讨厌她?   一番思量,她踌躇再三,终是迈步进门,在离湛寂一米之处站住,恭恭敬敬抱拳行礼,谦逊道:“佛子可是认为,某与佛子无缘?”   湛寂抬眸望向她,神色肃然,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眼,真真是人如其名,眼角眉梢都是沉寂。无悲无喜,不语也不言,活像一尊做工精致的雕像。   她被迫与之对视,片刻功夫就败下阵来,身上像长了毛似的,浑身刺痛难受。   湛空禅师倒是有些惊讶,问道:“施主小小年纪,懂‘缘’,学过佛法?”   送她来的护卫死后,这几日一直是这位禅师在照料她的饮食起居,萧静好对湛空作揖道:“家母向佛,某曾跟着读过一两本。”   “何为缘分?”一直闷不啃声的湛寂忽然问起,语气很淡。   难得他会主动说话,她有些意外,回道:“世间一切皆因缘而生。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此时某站在这里,佛子坐在这里,这便是缘。”   此话一出,一旁的湛空面露惊色,此等觉悟,就是自幼在寺中生活的小沙弥也未尝说得清楚,而他一俗世小儿却说得头头是道,确实颇有天分。   湛寂听罢,连眉都没皱一下,他继而又问:“我与这山中的鸟可有缘?我再,它们亦在。”   萧静好看了眼他身后郁郁葱葱的崇山峻岭,群鸟争鸣,它方唱罢它登场。   她想了想,说:“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离不开世间万物任何一个众生,所有众生都与我们有缘,故而,群鸟与佛子,有缘。”   “那我可需将他们一一捉回来养?”湛寂对上她的眼睛,比起第一眼时的冷冽,他此时的眸波已经很平静。   湛寂的意思再直白不过:不论说什么,他都不想收她!   他说的没错,倘若依照这个逻辑,与天下人有缘,那就应该收下天下人吗?这之中还差一个“愿意”。   说“养”就严重了,毕竟路大人信上说的是拜他为师,又不是认他为父。   自己也并非金丝雀,何需他养?她这样想着,觉得很是不甘,却又不敢贸然顶撞。   本想问湛寂为何自己带着信物来却会被拒之门外,这难道不是言而无信么?可她一对上那双眼睛,就知道不论怎么辩论,总会落得个一败涂地。   这湛寂俗姓褚,名北,字凌寒,家中乃是南齐一等一的世家大族。萧静好自幼长在宫里,以前虽没见过褚凌寒,但对他褚家在朝中的影响力,还是知道一些的。   此人十三岁剃度出家,二十岁受戒,译有经书万卷,功德无量,佛法无边,名扬四海,因此天下信徒众多。   可现下看来,却不知这名声是怎么来的了。   “小气”萧静好心里这样想着,却不小心嘟囔了出来。   她心下一惊,低头自碎发缝隙里偷瞄过去,见湛寂敲木鱼的手微顿,随后又不动声色敲起来,也不知他是不是听到了。   “多有叨扰!”没理由死乞白赖待着,她只得告辞离去。   青石板上翠影遮蔽,却遮不住她弱小而孤清的背影。   “小九,逃出健康城……逃离萧氏皇族……别回头,永远也别让他们找到你!”   萧静好想起临行前母妃绝望的眼神,悲愤的话语,不禁潸然泪下。那座冷冰的皇城于她而言,没什么好感可言,可还有拼命护自己周全的母亲,而今……再也回不去了。   从健康到梁州,异地他乡,古刹庙宇,她孤苦伶仃,前途一片渺茫,如何才能在这乱世求得一隅之地,接下来该去向何处,她不知道。那一刻,孤独感遍布全身,被遗弃的感觉也变得彻彻底底、真真实实。   之前还有个相依为命的侍卫,可惜那侍卫刚把她送到,人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了,现在就剩她孤身一人,如同长途迁徙而脱离群体的孤鸟,绕树三扎,无枝可依。   她清楚,凭她现在的脚力,走不出多远不是被活活饿死,就会被野兽当做美味果腹。   以为到了这珈蓝圣地就会有一丝希望,没想到还是被拒之门外,况且她刚才还顶撞了湛寂,他怕是不会再同意了。   被人拒绝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她固执着没有回头,眼泪吧嗒吧嗒掉在青石板上,在寂静的禅院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   “你怎么想的,他有慧根,只消稍作提点,他日定能有所成就。”   她没走远,听见湛空帮自己求情,禁不住停步,以为事情有转机,不曾想却听湛寂一句:“伶牙俐齿、照本宣科的慧根?”   萧静好:“……”   世间怎会有这种说话带刺的和尚?真是孤陋寡闻了。   .   她从湛寂的紫柏禅院走到暂时居住的禅房时,已近傍晚。肚子一直叫个不停,早些时候匆匆用过一些斋饭,现在早也饿得前胸贴后背。   寺中有严格的用斋时间,过了时辰就不能再进食,所以再饿也得忍住。   刚要进屋,便见三两个僧人不急不慢走过来,像在交谈什么。   待人走近,只听一人道:“再过几天便是新人进山的日子,今日下山采办,梁州城好不热闹,就是忽然拥入许多官兵,好像在抓什么人。”   “是啊,城门紧闭,凡过路者,都会被盘查。如今正逢乱世,只求不要再出什么大事才好,阿弥陀佛!”一僧人单手立掌,很是感慨。   萧静好听罢,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闪身躲进角落里。   又听一人说:“我看见官兵手里拿的画像,是个女施主,看样子十来岁左右。   “这世道真真是可笑,一个小女娃而已,竟被这般穷追不舍,也不知究竟犯了何罪?”   ………   直到那几人走远,她都没从恐惧中回过神。她现在退无可退,天大地大当真是没有容身之处了。   夜晚,她蜷缩在床上,想起出宫前的情景,那夜的天空漆黑一片,路琼之把她从十几米高的柱子上救下来,派人连夜把奄奄一息的她出了宫。   萧静好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看到城墙上那抹孤寂的影子,在默默为她送行。黑夜再黑,她也知道那是她的母亲,一个夹缝中求生存,苟延残喘活着只为让她平安长大的女人……   想到这里,她心上一疼,只得强迫自己停止思念。   路琼之是当今南齐的右相,年幼时与未出家的湛寂也就是褚凌寒是挚友。   萧静好没想到的是,路大人叫她持信物前来,竟是交给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人,连续几天,湛寂对她的态度始终是冷眼相待。   难道她们以前有什么过节?   萧静好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的想法,湛寂大着她整整十二岁,他当和尚时自己才一岁,怎么可能会有过节。   慧灵主持云游在外,大小事都交给这位佛子打理,他若不同意,别说做他弟子,就是留在这里拜别人为师或者打杂也不可以!当务之急,是要先让湛寂松口。   然这却比登天还难。   她暗暗叹息,倘若自己再大些就好了,就能去更远的地方,不过……那也只是如果,有没有命活到以后还不知道。   那夜萧静好忧心忡忡,床很硬,加之人又瘦,她被硌得骨头疼,翻去复来难以入眠,索性起了床,去拜佛。   经过一间禅房,见门没上锁,她便推门而入,房里因为供奉得有佛像,油灯微亮。   周围静静悄悄,天边暮色沉沉,又是一个长夜漫漫。   佛像隐在黑暗处,她看不太清。空站了须臾,照着母亲拜佛时的动作,跪地,双手合十,指尖对着眉心,虔诚的模样,既心酸又滑稽。   她说:“佛祖在上,信徒惶恐,求佛开恩,指条明路。   您能不能给湛寂佛子下道指令,让他准我待在这里,脏活累活我都能做。待信徒再长大些,便自行离去,决不扰乱佛门清净。”   自然是没人回她,她沉默片刻又道:“我观那佛子一脸凶相,也不知上辈子做了何孽。还望佛祖今后多提点提点他,度他成佛,莫要再这般冷冰冰,看着害怕。”   正这样说着,忽然吹来一阵妖风,烛火闪了一下没灭后反倒变得更亮………   等看清眼前那尊“佛像”,萧静好猛然从蒲团上蹦了起来,急急后退时脚后跟撞在门槛上,险些摔个倒栽葱。   湛寂静静地看着她一系列惊慌失措的动作,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场面一度变得诡异,惶恐之下连敬语都忘了说,她支支吾吾道:“方才说的不做数,你权当没听见,我……我重说。”   湛寂盘腿坐在高处,背直得像竹竿,名副其实的老僧入定行头。他听罢,微微抬了下眸。   她盯着那道灼烧的眼神,问:“敢问佛子,要如何才肯让我留下?”   他又沉默了,直到她以为那人已经入定时,他才问起:“你有何用处?”   这是有机会了?   萧静好心中欢喜,重新跪在蒲团上,思量再三,答得一本正经,“我可以为您洗衣做饭,给您养老送终,待将来您百岁驾鹤西去,还能给您披麻戴孝!” 第2章 、慈悲   佛灯忽暗忽明,能看见他平展的剑眉弯了一下,指缝间一直数着的檀香木佛珠忽然停住,脸上似乎有微妙的变化,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唯独不变的是那两道清冷的眸波。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明明是个不易相处的人,却又叫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这世间孤傲的人很多,但像他这么干净的孤傲和尚倒是不常见。   萧静好想了想又觉得此话不妥,再三斟酌后她又道:“是我逾越了,倘若将来佛子还俗,讨了娘子,再生个娃娃,自是有人为您养老送终披麻戴孝的。”   “………”   因为在宫里见过许多法师还俗成亲,她便冒出了这句话。不过从现场的气氛看……还不如坚持方才那句给他养老送终、披麻戴孝。   湛寂没有接话,也没做任何反应。   他正眼看去,跪在蒲团上的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唯一还能让人注意的,是那双铜铃般灼亮的眼睛,任黑夜如何暗,那里总是泛着光芒——懵懂的,无知的,天真的,以及少许的自以为很懂。   萧静好被盯得浑身难受,只得把背打直,既然说什么都是错,索性静静跪着。   跟这位佛子本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天知道路琼之怎么想的,竟会把她送到这里来。   她正出神,湛寂话语忽起,问:“你因何而来这里?”   她因何而来这里………   路琼之给湛寂的信中,没提任何有关萧静好的身份信息,就是“静好”这个名,都是出城前她母妃临时取的。   而真正让她颠沛流离的原因,是因为——当今太子萧锦纶奢侈腐靡、弑杀成性,随意诛杀大臣,滥杀黎明百姓,残暴酷虐,久而久之人心离散,南齐国势日衰。   这导致各地纷纷举兵造反,声势浩大。   一时间太子名声狼藉,萧氏皇族的江山也因此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偏生当今皇上又是个不理朝政的人,宋皇后一人独掌大权,为了巩固东宫位置,她宣称太子是被鬼魅所迷惑,才会行此反常之举,于是找来巫师做法驱邪。   巫师围着皇宫走了一圈,说宫中有不祥之人,前世死得凄惨,今生带着怨气而生,所以才波及到了太子身上。   解决方法就是只有当众放干此人的血,汇聚在太子身上的怨气才会消失!   而此人,正是她萧静好,南齐九公主,过去一直被叫做小九。   宋皇后本来就对她恨之入骨,不可能错过这个绝佳机会,她让人把萧静好绑去祭天台,捆在十几米高的柱子上,任她在太阳底下暴晒,在狂风暴雨里洗刷!   数千人高举旗帜,扬言道:“杀了她,杀了妖女,驱除邪魅,拯救太子!拯救朝臣!拯救苍生!”   说来可笑,她一个只有十岁的人,忽然就成了天下兴亡的罪魁祸首,成了让她皇兄乱杀成瘾的妖女。   若不是路琼之及时掉包,将奄奄一息的她连夜送出城,萧静好现在又怎么会有命跪在这里拜佛……   数月来,皇后的人紧追不舍,势必要将她赶尽杀绝!这各中曲折,她不能同任何人说,只能深埋在心里。   她从回忆的颤栗中清醒过来,仰头与湛寂对视,不卑不亢道:“因为想活着,我想活着!”   台上那位听罢,缓缓起身,一步步走来,他真的好高,站在她面前像颗参天大树。   “梁州城有难民么?”他文不对题、天马行空地问。   萧静好跪着转了个方向与他相对,点头道:“有,来那天我看见有许多。”   “天下可有难民?”他继续问。   她想了想,如实说:“有,我一路从健康城而来,见过很多逃荒躲难的人,路边也时时会有冻死骨。”   “如若这些人都来投靠佛门,我是收还是不收?”   湛寂句句紧逼,让她一点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她脑子里装的东西有限,但依稀明白了他想表达什么。   “我……不知道。”萧静好这话说得毫无底气,声音小得像耗子。   “按世人所说,佛门中人当以慈悲为怀,所以该收。然若将这些逃难者都收入佛门,届时会是什么后果?”   他说着,忽然弯下腰与眼前的小孩儿平视,用鼻音发出个,“嗯?”   他的素衣划过她脸庞,那淡淡的檀木清香,像吹过花海的暖风,让人忽而间变得心静如水。   再看时,他人也走到门外台阶上,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   他刚才是真把她当小孩儿了,所以才弯腰跟她对话。萧静好暗自揣测,忽冷忽热,忽近忽远,还真是个琢磨不透的人!   她跪着又转了个方向,面对门外的湛寂,踌躇片刻才道:“或许……届时再没有人愿意耕做,如此便会有更多的人会饿死;甚至连军人,也会因为所谓的捷径而丢盔卸甲,如此国家便会失去保护,百姓将陷入水深火热中。   家不是家,国不是国。   佛,也不再是佛,而是……恶魔。”   湛寂收回赏月的目光,没有否认,算是肯定了她的说法。   道理经过他一番提点,她也算是都明白了,可是……   “可是,依佛子所言,为何这寺中还是每年都会收纳新人。   你能收他们,为何就不能收我?   救百人是救,救一人也是救,为何独独……不肯救我呢?”   她肚子里像是揣着十万个为什么,歪头天真地问着。   ”伶牙俐齿、强词夺理。”湛寂评价完,不答反问,“南齐的朝堂每年都会录入新官员,录甲也是录,录乙亦是录,为何独独录了丙?”   萧静好愣住,忽然变得哑口无言。她明白了,在湛寂这里,别说是路琼之托付,恐怕就是佛祖亲临现场下命令,他也不会收她了。   “清音寺只收有佛缘之人,你,不属于这里。”湛寂淡淡说罢,下了台阶。   只收有佛缘之人,如何才算有佛缘?不是属于这里,那又属于哪里?   萧静好正想得入迷,忽有“咕噜咕噜”的声音在静夜里异常响亮。   什么时候响不好,偏生要在这种生死关头。   她忙捂着肚子窘迫看去,月色孤清,湛寂的背影被月光拉得老长,他只是稍微停了一下,并没有回头。   唯有远处梵音喃喃,在寂静的禅院回荡良久。   .   又一次无功而返,她回到禅房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老远见禅房油灯亮着,颇觉疑惑,她出门时没点灯,是谁?难道是湛寂反悔了?   萧静好三两步走过去,只见暗黄的灯光下站着个人,很高,十五六岁的样子,相貌出众,与湛寂不一样,看上去更容易相处。   小僧笑着对萧静好行了个僧人礼仪,而后指了指桌子。   她看上去相当狼狈,但丢什么也不会丢礼仪,先抱拳回礼,才扭头看去——桌上竟是吃的!   两个馒头,一碗素汤,凳子上还放着些叠得整整齐齐的换洗衣服。   萧静好满脸惊讶,“小师父,您,您怎么知道我饿了?”   那厢用手比划着什么,但见她看不懂,便掏出随身携带的纸墨写道:“是师父让小僧给施主送来的。”   他……竟是个哑巴,残缺的美,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可惜。   问了他的法号,才知他叫淳修。   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她觉得清音寺的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善良,除了湛寂。   “有劳淳修师父,您师父……是湛寂佛子么?”萧静好问。   因为听见她肚子响的,好像也就只有他。   淳修柔和一笑,点头表示正是。   湛寂看上去明明是那样的冷酷无情、孤清高傲。   他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高高在上的佛子,却会因为她肚子叫了两声,就会给她送吃的,还有这些换洗衣服……   此人,当真匪夷所思。   “能入湛寂佛子法眼的人,绝对不会寻常,小师父肯定很厉害。”这是她的由衷之言。   淳修脸上绽放出腼腆的笑容,写道:“贫僧并无过人之处。”   谦虚,湛寂怎么可能收没有过人之处的徒弟,萧静好笑笑不说话。   她骨子里留着王庭的血,对各种礼仪熏陶自小就耳濡目染,即使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会狼吞虎咽,所以吃得很慢。   她忽想起什么,问道:“寺里有严格的用斋规定,我现在进食,会不会不合规矩?”   淳修的脸上永远带着让人舒心的笑容,他写道:“师父说,你非佛门中人。”   他还真是每时每刻都不忘提醒,萧静好禁不住嘟囔,“可他看着也不像是会关心别人吃喝的人。”   “在师父眼里,小施主与众生无异,且如今尚无能力供养自己,师父自然会救济于你。”,淳修在小本本上写着。   “那我在这里住一个月,一年甚至十年,他都会救济我?”   她只是随口一说,淳修竟点头了!   萧静好有些惊讶,“不愿收我做徒弟,却允许我留在这里,看来我是真不入湛寂佛子法眼,他大抵没看不上我。”   那厢飞快写道:“师父不会看不上任何人。”   看来淳修是湛寂的头号信徒,个人崇拜相当严重。   不过没关系,萧静好安慰自己,这样也行,只要有个容身之处,拜不拜师已经无所畏了。她也不会白吃,今后帮衬着打打杂,等过几年自己再大些,足够能左右一些事时,就可以离开这里。   这已经满足了她最先的需求,总比被赶下山好得多。   可她却忍不住去想,什么是佛缘,佛缘是什么?   甲愿意皈依,乙愿意皈依,为何最后选了丙?是甲和乙不够善良吗?   湛寂看上去也不是善良的人,却有这么多人敬重他。   话说回来……他好像也没有看上去那样冷酷无情,只是处理方式有点新奇罢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人确实是个佛法造诣和思想觉悟都非常高的人。   那他所理解的佛缘,定不是书本上那些框框条条,到底会是什么呢?   萧静好陷入沉思,斗志从她心底冉冉升起。   见淳修还没走,她问道:“小师父,早先听说寺里这几日会招新,此事可真?”   淳修点头,她继续说:“不知可有什么规定?”   那厢见她两眼期待,踌躇片刻,写道:“过了师父设置的考验,便能成为他的徒弟。” 第3章 、涅槃   淳修的话让萧静好有了新的打算。既然都要在寺里度过些许年,不如拜个师父,学得真本领,将来出去,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几天后,果然等来了招新大会。   清音寺位于峨眉山顶,左右两端河水湍急,这寺就建在两河汇合的凤凰嘴上,烟波浩渺,云蒸霞蔚,犹如仙境。水击石山,远远可闻喧响清澈,自成曲调,霎是好听,所以“清音寺”因此而得名。   同在这座山上的,还有多个寺庙,但香火远不如清音寺这般旺盛。   原因无他,淳修写道:只因这里有湛寂佛子!多少人跋山涉水,不论是拜佛求平安还是出家的人,大多冲他来的。   之前萧静好还觉得危言耸听,寺中能人异士如此之多,怎么说也得雨露均沾才是。   今日她算是见识到其中厉害。刚过破晓,进寺之人便络绎不绝,从山顶到山脚排成一条长龙,光想拜湛寂为师的就有好几千人,甚至还有因倾慕他而来的少女少妇们。   自佛教传入东土几百年间,统治者为控制僧人数量泛滥,朝廷规定,凡是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佛寺,必须通过测试来选拔僧人,称为“试经度僧”,而清音寺今年只计划招十人。   萧静好不求一定要拜湛寂为师,只要其他禅师愿意收她便可,然几千个参考者,她想挤进前十,更是难上加难。   人潮涌动,她好不容易寻到个稍微高点的地方,放眼望去,几乎每个禅师都身披袈裟盛装出席,但那抹颇具辨识度的身影却不在其中——湛寂没来!   “湛寂佛子是不会参加这种活动的。”   说话之人话语柔和,谈吐芬芳,很是谦逊。   萧静好寻声望去,是个比她高出很多的少年郎,年龄也应该比她稍长,一头青丝玉冠束发,穿着讲究,一看就是非富即贵。   她今日也穿了湛寂给的衣裳,经过一番梳整,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不少,大有“公子如玉、明眸皓齿”的潜力。   “郎君何出此言?”她礼貌拱手行礼,问道。   那人道:“实不相瞒,去年我就来过,人比今年还多,但那佛子最终都没露面,传闻说他从不出席这种活动。”   萧静好颇为惊讶,几千人都没有一个他想要的徒弟?罢了……反正自己又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又跟对方寒暄须臾,方得知少年唤作玄漠,梁州人士。他问及她姓名时,她只说了自己名唤“静好”。   “近来梁州城在追捕逃犯,封城已有十来日,若非如此,上山的人还会更多。”   听玄漠提起逃犯,萧静好嘴角略僵,她镇定道:“怎没见这些官兵上峨眉来呢?”   玄漠说:“我观那阵势,不把梁州城翻个底朝天誓不罢休,清音寺名声远扬,官兵肯定会来,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之后他再说什么,她都已听不进去,肯定会来……到时候又该逃去何处,自己若被抓,会不会连累到清音寺一干人等?   她都想得到的问题,路琼之不可能想不到,他这么安排,用意何在?   萧静好正出神,测试就开始了。   参赛三千余人,第一轮是写数字,从一到一千,要求不能有涂改痕迹,不能乱序,必须把所有数字连贯地写下来才算通关。   侧的是专注力,玄漠就在萧静好旁边,临写前他还热心叮嘱她注意事项。   她对他表示由衷地感谢,不禁感慨,果然是有心向佛的人,连对对手都这般仁慈。   二人正交谈得起劲,有人嬉笑着插话道:“你们两个啷个想的,像湛寂这种高深莫测的佛子,他要的人绝不是靠测试考出来的,定是与他机缘相投的人。表做梦了,拜不了他为师,拜其他人为师也不错嘛。”   他穿着很普通,说的是梁州方言。这梁州城的方言独具特色,再难听的话,一开口就有种莫名的喜感。   玄漠冲他礼貌地笑了笑,萧静好也对他表示友好,点了下头。   机缘相投之人?那肯不是她萧静好,她在心里肯定。   随着钟声一响,大家便聚精会神开始写,周遭静得连颗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这种测试,乍一听很简单,但想一个也不写错且连贯地从一写到一千,却非易事。   不管是注意力,还是定力亦或者记忆力,只要受到一点干扰,就很容易写错、写漏。   果然,才开始一刻钟,就有不少人因为写错而砸笔离场,半刻钟后又走了大半。   听见别人叹气,萧静好也顾不得太多,来都已经来了,不拼一把甚是可惜。她聚精会神,仿佛将自己置身于安静的书屋,身边只有木香味和墨香味,忽然变得心静如水起来。   待她最后一笔落下时,场上约摸只剩下百来人,玄漠和方才飙得一口好乡音的少年也还在。   今日要收徒的禅师们只是开头露个面,为防止徇私舞弊等问题,他们实行了回避制度。   监考僧将卷纸收上去逐一检查,其间又淘汰了几个漏写的,萧静好没被淘汰,这关算是过了。   然这只是个开始,越到后面难度越大。   第二轮比试,方才一到一千的数字还是需要写,而且这次耳边多了干扰,会有僧人给他们念经。   他们不仅需要完整地写下数字,还得背出僧人所念的内容。现场人与人之间不过一桌之隔,且每个考生听的经书内容都不一样。这就意味着必须分开哪些是自己的内容,哪些是别人的。   她为自己捏了把汗,这哪是收徒弟,若能成功通过这些考验,她都可以立地成佛了。   萧静方才动笔,耳边就有经文灌入。   念的是:“因于众生,而起大悲:因于大悲,生菩提心;因菩提心,成等正觉。譬如旷野砂碛之中,有大树王,若根得水,枝叶华果悉皆繁茂……”   周遭嘈杂一片,所有经文乌央乌央混在一起,就是:“……”   她耳边像有千万只蜜蜂嗡嗡飞过,只觉从脚指根到头发丝都是乱的。   因为太投入,她脸色通红,额头上的汗珠大滴大滴落下而没有丝毫察觉。   混乱的记忆里,自己已经是个高挑的成人,穿着一身红色的长裙,追随一人而去,看不清也看不见,她一直追,前面的人一直走,浓雾弥漫,那道身形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不见。她痴傻地站在原地,捂着胸口问自己为什么要追,他是谁?   经文不可能念到她写完字,那样就太长了,所以她大约写到两百时,耳边终于清净下来。   可恰是这样最容易忘,果然,等所有人把后面的字数都写完时,不少人早就将金文内容忘得一干二净,只得红着脸愤愤离去。   萧静好需要背的是《严华经》最后一节里面的内容。   湛寂有一点说得不错,她很会照本宣科!   她之所以能一五一十背出来,源于她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长处——过目不忘,且听一遍就能记得内容。   当然,这绝大部分原因取决于他们的年龄优势,这个阶段的孩童,听的记忆力远比墨写的记忆好得多。   所以在这个环节胜出的,大多在十五岁以下。   第二场测试结束,百来人又只余下十五人。   一见身旁两人还在,萧静好由衷地表示恭喜:“看来二位才是真正的高手!”   “明明自己就很厉害,还夸我们。我姓刘,家中排行老六,所以叫刘老六,这说不定以后就是同门了,多多关照。”   刘老六的乡音大致听得懂,她笑了笑,问他:“为何想出家?”   “屋头穷,家里兄弟姊妹多,养不起,我不过是来讨口饭吃罢了。”刘老六毫不避讳说道,“你嘞,又是为哪样?我看你谈吐好有文化,不像是穷苦人家,啷个想到来当和尚?”   萧静好被问住了,觉得惭愧。比起他,自己也高尚不到哪里去,他是因为家里穷,为了讨口饭吃;她何尝又不是……为逃避追兵,为了活命而来。   半斤八两,不说也罢。   “郎君你呢?”,她转头问玄漠。   那厢正色回道:“为了信仰!”   好有志气,跟他一比,她觉得自己是真俗。   谈话中,最后一场十五进十的考验开始了。   这次难度前所未有,除了完成前面两项外,自己还得回答出考试过程中身旁经过的人数,重复路过的人只能算一次。   一心做无数用,现场叫苦声连连,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   雄光大殿内,数位禅师正迫不及待地等着出结果。   听汇报考试进程的僧人说有十五人已进入第三环节,湛空感慨道:“往年到第二个环节就基本不剩考生了,看来这届人才齐聚,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他身旁的湛明“晒”了一声,眯眼看向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湛寂,说道:“湛寂师弟,你当真不选?”   “嗯。”湛寂简单明了答道。   湛明连连咂嘴,“师弟素来不走寻常路,看不起好手好脚的,缺胳膊断腿的倒是都能入你法眼。”   湛寂抬眸瞥了他一眼,并非是有意要恨,乃是那双眼睛但凡有意盯谁时,谁都逃不过他的灼烧,如同来自地狱的业火,烧得人体无完肤。   湛明打了个哆嗦,心道此人就是个十恶不赦的修罗,怎么看都不像是佛门中人。   湛明后知后觉,不甘示弱道:“你你你看我也没用……不是苦大仇深摆副臭脸故作高深莫测就显得你多高尚。   你这代理主持当得可真轻松,连寺里一年一度的招新大会都不出席,成何体统!”   他出家四十多年,自认做过的善事比湛寂吃的米都多,可世人却只认他湛寂,就连师父云游,代理主持也要交给他这么个后来者,叫人如何服气?   湛寂静静坐着,对方越是火冒三丈,他越是云淡风轻。   湛明被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脸红耳赤、浑身发抖……   正僵持着,小僧匆匆进门,将最终的答题结果报给各位。   他说:“各位师父,十五人最后有五人通关。”   湛空笑道:”我佛慈悲,都是人才。”   小僧又递上一张宣纸,道:“淳远师兄说,这份答卷他有惑,请诸位师父再斟酌斟酌。”   淳远是这次的监考官,湛明接过卷纸,看了后大笑起来:“真不知道他前面两关是如何过的,怎会有如此不知轻重的考生,白白葬送自己。”   于是他将那份答卷随手扔去了地上。   湛空凑过去一看,蹙眉疑惑,“大饼?你确定没有拿错?他既然能过前面两关定力测试,怎么会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   “湛寂师弟,你说说他这是何意?”,湛空不明所以,扭头问道,   因为名字被封起来了,大家都好奇这个画大饼的人是谁。   湛寂将那张纸拾起,也没看见答卷人姓名,定神想了想,简短一句:“此人我收了。”   众人惊呆!   湛明纯看笑话,“师弟果然非比寻常,多年不收徒,一收收个画大饼的,你麾下勇士具多啊!”   别人如何嘲笑,湛寂只当是蚊虫飞过,对于蚊虫的叮咬,他从不愿分心搭理。毕竟,蚊虫可以咬他,而他却不能咬它。   这时湛空似乎悟出了什么,忽然起身道:“错,我等都错了,此人有慧根,而且是大慧根!”   “什么慧根,这就是乱画一通。”,湛明没好气道。   湛寂将卷纸递给自己的徒弟淳修,问道:“你可懂?”   淳修思考再三,点头,在本子上写了句话。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说的乃是:一切依靠因缘而生的法,都是梦幻,如泡沫中的影子,如雾霭一样的不可琢磨,同时又如闪电一样快速变化。   我们不要执着它而被它束缚,须以变化的目光看待世间一切事物,冲破樊笼。   湛空问小僧,“这位考生身边可是发生了什么?”   小僧道:“那施主正聚精会神答题,忽有一位瘦骨嶙峋的孩童道从未吃过饼,想看看长什么样子。   当时在场所有考生的注意力都没被分散,只有这位考生给那位孩童画了饼。”   “荒唐,那是他缺少定力!”湛明愤愤说道。   湛空连连摇头,“非也,非也,心中有佛,并非要熟读成诵。   我想这位考生并非不会答题,他只是发现了比答题更具意义的事,放弃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满足孩童的诉求,看似愚钝,实则心存善念,此乃大智若愚。”   他说罢,缓缓走出大殿,“走罢,我们也去选选徒弟,不过……最有慧根的已经被湛寂师弟选去了。”   “哗众取宠的把戏罢了!”湛明禅师拂袖而去。   待所有人作鸟兽散,殿中只剩湛寂,他看了眼画得歪歪扭扭的大饼,沉思片刻,问小僧:“可知此人是谁?” 第4章 、缘起   小僧摇头表示不知,“师叔不如随各位师父一同去看看,若那施主以为自己被淘汰,下山去了可就麻烦了。”   湛寂凝眸神思片刻,起身去了后山。   .   “你说你啷个想的嘛?前面两关答得比谁都快,最后一场却掉了链子,不是我说你,你画啥大饼嘛。”   “刘兄,你就别数落静好兄弟了。”玄漠一脸关心,说道,“我们能通过是死记硬背,你却是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如此聪明伶俐,再找别的师父求求情,他们或许愿意收你。”   萧静好将脸埋在树荫下,急得要哭了。以前是湛寂单方面不收她,她沮丧,可如今机会摆在眼前她却与之完美错过。   她肠子都悔青,自己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魔怔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明明可以通过,却因为对方一句话,转而去给人家画饼,为何没管不住这双手啊……   湛寂虽然默许她可以留在寺里,可是放眼整个清音寺,连烧火做饭的僧人都有个师父,自己什么身份都没有,杵在这里何其尴尬。   本想就此离去,可如今山下正被官兵们把得严严实实,此时下山就等于自投罗网。   萧静好满脸失落,作揖道:“先恭喜二位了,是我自己定力不足,来年吧,没关系的。”   刘老六拍着了怕她肩膀,“多大点事,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还哭上了。”   “刘兄,女子这种话以后不要乱说,清音寺门规甚严,是不会收女弟子的,若别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对静好兄影响不好。”   玄漠语重心长,刘老六虽不服气,但也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   正说着,迎面走来湛空禅师一行人,萧静好觉得有些惭愧,心下慌乱,当即闪躲开来,又见湛寂从他们身后缓缓走来,她忽然觉得脚有千斤重,再也挪不动半步。   他不是不会出席这种场合吗?去年几千人都没选到中意的弟子,今年是谁,竟能入他的法眼。   他一出现,外围来上香的女子们便开始躁动起来,有的红着脸不好意思看他,有的却明目张胆扬声道:“佛子,你可愿意跟我生小孩儿,只管生,不要你养。”   还兴这种?萧静好被这种少儿不宜的话呛得脸红。   “湛寂佛子,苦首戒律清规何其无聊,若你愿意还俗做夫我君,我家中良田百亩、腰缠万贯通通送你。”   那画风,惹得一众禅师脸红耳赤。只有湛寂目不斜视,定力十足,连眼皮儿都没眨一下,六根清净得很。   萧静好正听得起劲,湛寂忽然从人群堆里捕捉到她,两人的眼神有过短暂地“交锋”,四目相对,她竟从他眼里看见一闪而过的寒意。   湛寂转头去看淳修,淳修不敢直视自己师父,只得低头看脚。   从他的反应来看,他应该不知道她会来参加测试,且进了前十五,所以他看淳修那一眼……是责怪淳修把招新的事告诉她吗?   当真这么不受待见?罢了……索性自己也没过。   萧静好这样想着,转身便走,这厢刚走几步,便听有人扬声道:“谁是画大饼之人?”   果然还是被嘲笑了,她煎熬地转过身。   场上时有低笑声传出,她脸刷一下变得通红,仿佛被千万双眼睛盯着看,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那种窘迫,已超出她承受范围。   “原来就是你,没想到吧,有人愿意收你了!”   湛明禅师的话像惊天大雷直击萧静好耳膜,她猛然抬头,一脸茫然。   谁看中她?是斋堂的僧人看她有做饼的天赋,所以愿意收她?   唉,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虽然失落,但总归有个师父,做饼好歹也是一门技术活,掌握这一技之长,将来下山后也不愁讨不到生计。   是了,她认得斋堂师父,于是自行去到人家面前,“砰”一声,双膝重重跪地!   “师父!”她诚意满满喊道。   斋堂僧愣了愣,忽然笑道:“你喊错了,不是我。”   他说着挪开了位置。   随着那人走开,步入眼帘的一片素白,那人浑身没有丁点修饰,与在场盛装出席的僧人格格不入却又那么与众不同。他的眼睛眼里总是空无一物,他的身影总是那样孤清,他整个人还是如此高傲。   萧静好被湛寂盯得无处遁形,一时失了言语。   怎么会是他!莫非那个孩童……是他故意设置的隐形题目?   湛明禅师看热闹不嫌事大,他说:“师弟,你方才还说要收,怎么,想出尔反尔?”   湛寂从始至终都在沉默,脸上多了些似有若无的情绪。   这时有人催促道:“能做我师弟的弟子,乃是你三生有幸,多少智者都没你这等本事,还不快拜师?”   萧静好一直跪在地上,良久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酝酿片刻,她终是俯首给他磕了头,喊道:“师父!”   再抬眸望去,那人眼角眉梢都是抵触。   她暗暗想,师父……不喜欢我,以后记得跟他保持安全距离,至少保持三米开外的距离。   见湛寂八风不动,湛空为缓解气氛,对消静好说:“既入我佛门,自当了去前尘夙愿,俗世过往,皆成过往云烟,以后你要好好遵纪守戒。”   她这时乖得像只兔子,默默点着头。   “师弟,赐法号吧。”湛空提醒道。   他说话间,别的禅师开始挑选自己的得意弟子,场上很快就剩三五几人。   “师弟?”湛寂不语,湛空再一次提醒。   那厢深深地闭了下眼,像在做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良久后,他才睁眼淡淡说道:“法号……你叫什么?”   “静好,弟子俗名静好。”生怕他收回成命,萧静好赶忙说着,这名字还是出城那晚她母妃临时取的。   湛寂眉眼微抬,“就叫静好。”   他们这波徒弟,按辈分排都应该是“淳”字辈,而湛寂赐她的法号却是“静好”。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淑妃一辈子被锁在深宫,不能爱也不敢爱。之所以给她取名为“静好”,是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将来家庭和睦,夫妻间能有真挚的爱情。   如今湛寂又以此给她做法号,此“静好”还是不是彼“静好”?   她想去想来,也不知其中深意。   .   玄漠拜在了湛空禅师门下,法号淳离。刘老六被湛明看上,改法号为淳渊。其余的三个也纷纷找到了合适的师父。   萧静好直到跟着众人去到大雄宝典,人都还在魂不守舍,因为他们拜完师,敬过茶后,便是剃发环节。   她眼睁睁看着前面的师兄们满头青丝一缕缕掉在地上……从此一切归尘土,前尘往事都做了罢。   萧静好两只手紧紧攥着,手心里全是虚汗,她不是不向佛,也绝对没有半分不敬之意。   毕竟是个女儿家,要让她此时剃度……总归是有些难以接受。她跪在蒲团上,一颗心如被火烧,临到剃头时,抬眸看了眼湛寂,而那人却没有看她。   说是急那时快,随着发带被扯开,萧静好乌黑的发丝如瀑布般垂下,那一头柔顺的青丝,绕是在宫里,别人也是羡慕不已的。   这时剃发僧举起手里明晃晃的小刀,欲为她剃发!   既入佛门求生,就该想到这个步骤。只是……这头青丝也曾挽过发髻,也曾戴过珠钗。那一刻,她咬牙紧闭着双眼,只为了不让眼泪决堤。   煎熬着又等了片刻,预料中的发丝脱离头皮的感觉并没到来,萧静好这才睁眼看去……眼前被一片素白所代替,湛寂居正高临下望着她,望着她眼底泛滥成灾的泪水。   他静静看着,眸波清冷,片刻后接过那把剃度刀,又放回托盘,说了句:“让他带发修行!”   众人还没回过神,他人已踏步出了门。   萧静好怕眼泪掉出来,没敢四处张望,后脚追他而去,边跑边捆头发。   一路上湛寂都没回头,她只得默默跟着,也不敢靠他太近。   行至一颗古松下,前面的人忽然止步,萧静好立刻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湛寂转身时,画面让他有些不适,只见前面的人头上乱做一团,像个……鸟窝。   他问:“又要拜我为师,又不想剃发,为何?”   她自知一举一动瞒不过这位佛子,想了想,如实道:“弟子虽崇尚佛法,但……并不想剃度。”   “你倒是诚实。”湛寂没给她松气的机会,直接了当问:“准备多少岁下山?”   她抬头看他,弱弱回了句:“师父若是不想弟子离开,弟子可以……”   “想太多,我不会有这个想法。”湛寂说罢,转身继续赶路。   她迈着两条小短腿又追上去,有些气喘,“弟子,弟子有一事不明,别的师兄都是淳字辈,师父……为何会给我取名为静好?”   前面的人脚不见停,低沉一句,“不想要?”   倒也不是,她没敢再问,只是嘟囔道:“那……师父在不知是我的情况下还是选择了我,这是不是说明我们还是有缘的?”   湛寂没回她话,略微回眸,“过来!”   她被他严肃的神情和声音吓得不敢上前,踌躇须臾才走上去,却飞快越过他,站在他前面三米之外,“师父有何吩咐?”   他看着嗖一下跑到前面去,又隔开三米远,且有些颤抖的人,不动声色皱了下眉。   松柏长青的幽静小路上,他转身迎上晚霞,放缓了语气,“把头发扎好。” 第5章 、寂灭   她头发太多自己不太会打理,以前在宫里,都是母妃身边的老嬷嬷给她梳的,现在虽然会一点,但每梳一次,都要花上好长时间。   萧静好暗自喟叹,这师父似乎对她的头发颇有意见,好几次都露出嫌弃的表情。   因为已经拜湛寂为师,便不能再单独住,晚些时候淳修帮她把行礼搬去了紫柏斋。   湛寂的紫柏斋可谓是清音寺的一大奇观,仙鹤成群,菩提成荫,云蒸霞蔚,实在是美不胜收,一进紫柏,再浮躁的内心也会被那种禅意净化。   她行礼很少,淳修一趟就帮她搬完了,还写道:“师父多年不曾收弟子,现在我终于有个师弟了。”   萧静好刚来的时候分不清他们的辈分,现在才勉强捋清楚。   清音寺的创派主持是位德高望重的禅师——慧灵,原是天竺贵族婆罗门后人,因为他来东土已有二十多年,便入乡随俗取了个汉文化法号,主持神龙见首不见尾,常年云游在外。   他有三个关门弟子:湛空、湛明和湛寂。湛字辈下面就是淳字辈,寺里就数淳字辈小僧占多数,大多是不到二十岁的沙弥。   而善良的淳修竟成了她的师兄,她觉得自己真幸运,笑道,“我至今都不明白师父为何会收个画大饼的人,他要是提前知道那人是我,怕也不会答应。”   淳修铺着床,回头比划了个简单的“所以是缘分。”   “可不嘛,我也觉得是,但师父似乎并不这么认为。”萧静好难掩其内心激动,门里门外跑了好几趟。   紫柏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平时湛寂住在主禅房,她跟淳修分别住左右厢房,庆幸的是她住的禅房有单独沐浴的地方。   她若有所思问道:“师兄,清音寺每间禅房都有浴室吗?”   她不说淳修都没注意这间房有浴室,想了想写道:“并非每间房都有,此处应该是以前留下的,你恰好分到而已。”   之前还苦恼怎么能跟一帮男子挤大澡堂,这下看来,倒是方便了不少!   同住一个屋檐,湛寂佛子又是个阴晴不定的人,萧静好特地向淳修打探了些师他的习惯,避免以后惹他不快。   淳修见眼前人虽然年岁尚小,却事事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想来应该经历过不少人情冷暖,便将师父的一些习惯写给她。   怕光怕暗,怕冷怕热。只打坐不睡觉,每日只吃一顿早饭,过点绝不会再进食!   萧静好打心底佩服他,真是个自律到令人发指的人,怕光怕暗,怕冷怕热,只打坐不睡觉,莫不是……鬼?   她自知这是个天马行空的想法,也就在心里自娱自乐一下,更不可能说出来,毕竟那是她自己拜的师父。   之后许多天,她再没见过淳修。更没见过湛寂本人,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收过徒弟这回事。萧静好暗自揣测,莫不是要让她自生自灭。   因为刚入门,需集中去学佛听禅师讲戒律清规,待学够两年基本功后,方可听自己师父说教。   给他们说教的是湛明禅师,嗓门大,脾气臭,严厉得不行,才几天就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萧静好也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和尚,简直颠覆了她以往的想象。   这日散学,一行人飞奔去斋堂用斋,她个子小,腿短,跑得慢,等赶到时,盆里连米粒儿都没了。   正沮丧,老六……也就淳渊眉飞色舞朝她吹口哨,“快来快来,饭都跟你打好了。”   幸福来得真突然,她跑过去接过东西,连连道谢。   淳渊此人虽皈依佛门,但歪心思和鬼点子最多,才当和尚没几天便已开始偷下山吃肉喝酒了。   有时候他也会给萧静好带一些,不过她婉拒了,常言道做日和尚撞日钟,既然身在佛门,“叹、嗔、痴,慢、疑”这佛门五毒和“佛家八戒”还是要遵守的。   对此淳渊常常打击她,“你这瘦猴,不吃点肉滋补,只会更瘦!”   她总是笑着感谢,淳渊嘴巴虽毒,但心眼儿好。   这时淳离也递给她一个热乎乎的包子,问道:“怎会瘦成这样?看你谈吐,不像是家中养不起的人。”   那确实是个非比寻常的人家,然却实实在在容不下她一个小女。   南齐萧氏王朝骨肉相残的丑闻,早已成为天下人的茶余饭后,民间还有歌谣说:“遥望健康城,小江逆流萦,前见子杀父,后见父杀兄。”   她淡淡笑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淳离改了法号后,她就再没喊过他玄漠。此人最大的缺点也是绝对的优点——太爱干净,算是一种洁癖。   他的书桌和床永远整洁得跟副画似的;还会帮同门是兄弟洗臭鞋子臭袜子,且毫无怨言。   没认识他之前,萧静好都不知道,门帘那种固定的物件是需要像洗衣裳那般定期洗的,而淳离就是会隔三差五洗门帘的人!   萧静好接过包子,由衷感谢一路来给予自己帮助的人,她说:“各位大恩大德静好没齿难忘,待有朝一日……”   “得得得,有朝一日你飞黄腾达了,保我升官发财是不是?”淳渊笑了起来,“就你这熊样,还会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谁知呢?说不定我还真有。”她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对了,你们可曾看见我师兄?我都好些天没见着他了。”   她本是随口一问,谁曾想却听淳渊说:“你不知道?淳修师兄在那日我们测试完后,就被湛寂师叔罚了。”   “什么?”她有些难以置信,那日他还帮她搬行李,怎么没听他说起过?   “师父为何要罚师兄,罚他做什么?”她惊道。   淳离插话道:“你先别急,我们也是听说的,他被罚在藏经阁抄经书,三年!”   .   去往湛寂禅房的途中,萧静好满脑子都是“为什么?”。   她想起那日湛寂看见自己在比试场时的眼神和表情,现在看来都不是错觉,他终究还是责怪淳修告诉自己测试一事。   只是她没想到,师父竟会这般狠心!淳修又不会说话,让他一个人在藏经阁待三年,将会是怎样的煎熬。   她推开湛寂的门,那人应该是外出归来,鞋上还沾着尘土,现下正端坐在案前翻译经书。有些天没见,他倒是变得越发仙气十足。   听见响动,湛寂已经猜到对方来意,并没抬头。   萧静好站在门槛边,酝酿再三,行礼问道:“师父为何要罚淳修师兄?”   那厢轻轻翻过书本,专心致志作翻译,平淡一句:“犯了错,自然要罚。”   “是不是因为师兄那日跟弟子说,只要过了你的测试便可做你的弟子,所以……你便罚他去藏金阁抄三年的书。   可是师父,那日师兄绝对没说你测的题目是什么,能过测试,全是弟子无心之举,绝非刻意而为之。”   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开门见山道:“师父你……当真这么讨厌我吗?”   湛寂用眼尾漫不经心瞥了她一眼,反问,“你听我这样说过?”   见她不语,他又道:“你看见我这样做过?”   “……”   “没有证据,就不要乱说话。”湛寂正眼看她,语气里多了几分严肃。   原本是来问他的,结果自己反倒被教育了一台,果然,姜哈是老的辣,被他连发几问,萧静好鼓着腮帮子,一时没答上话。   直到湛寂以为耳根子终于清净时,又听见句:“那日向淳修师兄打探消息的人是弟子,师父若要罚,连我也一起罚好了。”   湛寂执笔的手忽然顿住,再看她时,还没说话,冷意已足够渗透人的四肢百骸。   “拜师不过几日,你便一二再再而三顶撞我,后悔了?”他说话的语气完全变了样。   萧静好回想了番自己刚才的态度,也没多刚硬,更不存在大不敬,比起初见那日的冒犯,她明明已经很恭敬了,何至于动如此大的怒?   眼见那厢满脸凉漠,她纵使再不服气,也沉声道:“弟子不敢。”   他换了只手拿经书,不再看她,“我看你敢得很,‘贪、嗔、痴、慢、疑’五毒你犯了几戒?”   湛寂果然是怕强光的人,这下逆光而坐,身后的竹帘替他挡去了大半刺眼的白光,余晖从窗边射进来,把他整个人都埋在了暖色的光影里。   萧静好看不清他的脸,但听得出他的语气很冰。   “贪”是贪爱、贪着,贪恋,贪婪;“嗔”是嗔恚、嗔恨,遇到逆境、困境、挫折,或者被冤枉受委屈,不能忍受,心生愤怒等都是嗔恚心的表现;“痴”是愚昧没有智慧;“疑”是不相信、怀疑。   她似乎都犯了,名副其实的“五毒俱全”。   “弟子……知错!”良久后萧静好承认道。   “你说你想受罚?”湛寂埋头整理经文,忽然问。   她深深吸了口气,抬眸看去,“是弟子害师兄受罚的,弟子该罚。”   他用余光看了眼跪地的人,干净利落道:“起来,去扫金顶梯,扫完为止!”   她站起身,眼里全是难以置信。   乍一听只是扫扫地,并非什么大惩罚,但清音寺的佛子们都知道,金顶梯是清音寺通往如来大佛像的路,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梯!其高度直冲云端,远得遥不可及。   即便是湛明师伯那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都不会处罚弟子去扫那里,而湛寂……竟让去她扫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石梯!   她问他是不是厌恶自己,他答说“你听见我这样说过?你看见我这样做过?”   萧静好一脸委屈,心说这不就听见了看见了吗?他说她触犯了“五毒”,那他自己呢,还给她穿小鞋。   她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此人对她的态度一开始就是如此,不过短短几日,怎么可能会变。   湛寂从始至终都不喜欢她这个徒弟,这是事实!   萧静好越想胸口越闷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着没动,是固执,还是想问出个所以然。   直到暮色沉沉笼罩着整个山川大地,湛寂都没再同她说过一句话,他眼里空洞无物,仿佛这世间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让他提起丝毫兴趣。   再后来他终于处理完手里的经文,踱步朝她走去,衣袖拂过之地,灭了一路的灯。   “你觉得我罚重了?”,湛寂来到她跟前,明知故问道。   萧静好垂眸不看他,说了妄语,“不敢,师父说的,都有理,弟子告退。”   夜微凉,湛寂一身僧衣长袍,静静望着天上明月,余光里的那抹背影始终固执着没回头,发髻依旧是乱糟糟一团……   .   翌日,天刚蒙蒙亮,萧静好拿上水以及三两个冷馒头,独自去了金顶梯。   她刚离去不久,便有队官兵闯入山门,黑压压一片,领头的一身银白铠甲,派人把僧人们都聚集到了大雄宝殿前。   那军官一身杀气,他来回巡视着场上所有人,扬声道:“本帅奉命捉拿逃犯,此人是否在你们寺里?她或许已经乔装打扮过,各位看仔细点,主动上报,可饶你们不死。”   他说罢,打开了张画像,画上之人十来岁模样,一身淡雅绫罗裙,生得惟妙惟俏,如出水芙蓉,似那九天之女,飘然而立。   淳渊还在床上做着美梦,便被五大三粗的官兵拽过来,此时火气正大,他白了当官的一眼,嘀咕道:“此等仙女,要真在我们寺就好了。”   “少生事。”淳离在他旁边轻声道,“张敬,禁卫军总统领!”   “这你都认识?”淳渊对他表示另眼相看,“什么要犯竟能出动禁卫军总统领。”   淳离道:“皇庭密事,但也不再是秘密,整个南齐都在传,妖女蛊祸当朝太子大肆杀戮,被判死刑,行刑当夜被人救走。这些官兵,或许就是来寻她的。”   淳渊冷哼,“狗屁太子杀伤抢夺是个人德性败坏,怎么能耐在别人身上?况且,左右不过是个替罪羔羊,杀谁不都一样么?为何一定要杀这位逃走的人,这之中……怕是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吧。”   这下轮到淳离对他刮目相看。两人的对话被张继刀刃般锋利的眼神打断。   张继两手叉腰,眼神犀利地游走在众人脸上,“本帅再问一遍,看见过吗?”   “没有,这小娘子美若天仙,绝不可能在我们这和尚庙里。”淳渊打头阵扬声说道。   众僧人也跟着纷纷摇头,“确实没见过。”   张继摸着腰间佩剑,眯眼又问:“你们寺里,就只有这么点人?”   湛寂面无表情站在一旁,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湛空忙道:“阿弥陀佛,寺中弟子有下山采办的,也有外出说法的,诸位施主又来得匆忙,短时间内恐难以集齐。”   “是吗?”他说着,盯的却是湛寂。   湛寂亦冷冷看着他,四目相对,一种微妙的敌我矛盾开始蔓延开来。   良久后张继才皮笑肉不笑说道,“本帅问的是,你们最近新招上山的人中,当真都在场了?南平王世子!” 第6章 、普度   湛寂俗姓褚,名北字凌寒,这不是什么秘密;是南齐唯一个外姓王侯——南平王褚庄之子,也不是什么秘密。   然身前身后名随他十三岁剃度出家,二十岁正式受戒时,功名利禄与他再无任何干系。   快十年的光阴,除了王府褚氏夫妇还会伤怀儿子做了和尚外,南平王世子这个头衔早已淹没在了时间的洪波里。   传闻中,当年健康城里的神童褚凌寒,视皇恩和父母养育恩于不顾,竟到峨眉当了和尚,此事曾一度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而伤害最大的,当属褚庄夫妇,因为这事,二老已与他断绝关系多年,“世子”这个身份,湛寂早就不是了。   张继与他自幼相识,这厢叫他世子,且还用这种口气,不是讽刺又是什么?   不过这点嘲讽于湛寂而言,不会痛也不会痒,他依然神情自若,佛性的脸上云淡风轻,站在大雄宝殿前超然脱俗。   “不全在。”湛寂如实道。   张继狠狠盯着他,右手搓着腰间佩剑,扬声说:“都叫出来!”   “我们叫,你放心吗?”湛寂眸子闪亮,声音低沉。   “既做了和尚,便不要再这般张狂。你真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褚世子么?”张继把剑用力杵在地上,阴测测说道。   他从不这么认为,更没有同任何人解释的必要。   “在何处?”张继咄咄相逼,龇牙问。   湛寂斜眉微扬,“清音寺的僧人遍布天下每个角落,不知你要找的是何人,又在何处。”   “玩弄字眼。”张继面露狠色,拔出银剑直抵湛寂咽喉,“你当真以为本帅这剑不吃和尚血?”   长剑银光闪闪、寒气森森,只消往前半寸,便会戳穿人的喉管,湛寂本人面不改色,连眼都没眨一下,倒是把众僧吓得一顿愕然。   湛空忙说道:“官爷使不得,这只是寺里的日常,事先并不知您会来。出家人从不打诳语,您画像上之人,确实没来过我们寺里,大雄宝殿的佛祖能作证,我等也能作证。”   “同位一丘之貉,尔等的说辞嫣能信?来人,把这些和尚给本帅绑起来!”,张继扬声说罢,随行的士兵亮出长刀,叫人一动不敢动。   湛明脸都绿了,大吼道:“湛寂,你就是这样当代理主持的么?将所有人置于死地,你不配得到师父他老人的信任!”   湛寂目视前方景秀河山,对身旁嫉恶如仇的人平静地道:“你要的人不在这里。”   “这我可不管,不交出人全寺陪葬!”张继怒道,“愣着干什么,绑起来。”   说话间一众僧人被连踢带踹绑去了门外,一时间叫苦声连连。   见状,湛寂再开口时语气凉漠,“你想怎样?张继!”   听他被连名带姓喊自己,张继挑眸道:“你不是神通广大的佛子吗,就算不在,可以给我变一个出来啊。”   “官爷莫要无理取闹,人不在,如何变得出来?”,门外的湛空拼死打抱不平。   那厢充耳不闻,对湛寂挑衅一笑。   这厢来回搓着左手碗上的佛珠,斜眉微挑,低声一句,“挑衅,也要量力而行。”   “狂妄自大,我倒是好奇,像你这样的高僧若是破了杀戒,会是什么后果?”他话还在嘴边,赫然一声,“看剑!”   张继十五岁领兵出征,是百战百胜、骁勇善战的将军,其杀伤力巨大。   他长剑一出鞘,刀刀夺命,招招不离后脑勺。湛寂素衣长袍,手里没有任何兵器,一退再退。   对方却如杀人杀到眼红的恶魔,对他一路穷追不舍。   “你不是无所不能吗?躲什么躲?”,张继挥剑狂砍,“出招!”   湛寂默然,没搭理他。   对手见他不为所动,剑锋忽然一转,竟调头去砍寺中佛像。   刹那间,湛寂眼底骤现惊色,当即扑在佛像前挡了那一剑,剑刃滑进他右腿,立刻就见了血。   张继奸计得逞,转身又要劈另一座佛像,这次不待他靠近,只见眼前闪过一抹白影,下一刻他胸口便被狠狠踢了一脚,力道之大,若换常人心肺早被震碎了。绕是他这种久经沙场,练就一身铜墙铁壁的,现在也吐起了鲜血。   湛寂缓缓落地,方才被划了一剑,右脚上正流着血。他双手立掌,虔诚地冲佛像行了个礼,再回头时眼角眉梢都是沉寂。   “也不知你是在护这佛呢像还是在护什么人,有意思。”,张继阴笑,一脚蹬在柱子上,又杀了过来。   这头磁了下脚尖,侧身闪开,与此同时一手拽住对方脚踝,猛力一拉,张继被拉去地上。不过他很快做了个后空翻,趁机踢了湛寂一脚。   湛寂没上当,再一次抓住他的脚,挥手将人甩去了柱子上。   “咔嚓”一声,张继被拦腰砸去,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背过气。   他怒不可歇,拍地而起,用剑杀了个回马枪,剑刃从湛寂左肩穿过,转忽然他剑锋一转,朝湛寂后脑勺刺去……   本是致命一击,没想到湛寂会骤然弯腰,甩了个左勾脚,那速度快如疾风,张继根本不及反应,脚下一空,直接从大雄宝殿的云梯滚了下去,一连数十梯,撞得他晕头转向。   滚到底已经满脸鲜血,再想起身时,自己的佩剑忽然从天而降,那气贯长虹般的攻势,直刺他咽喉,张继瞳孔逐渐放大,眼看着死亡的气息越来越近,那剑却插在了他脖子下方的地上,剑音嗡嗡鸣响!   一颗米的位置,但凡湛寂有心杀人,那剑再前进一点点,他今日必将人头落地。   张继跌跌撞撞爬起来,舔了口嘴边的血咽下,离去时他讪讪笑道:“褚凌寒,你可还记得明玥公主?”   湛寂的脚和肩膀不同程度受伤,鲜血染红了素衣,顺着台阶躺,但他并没在意,单手立掌,眉目如山如画,居高临下静静看着台阶下狼狈不堪的人,并没接话。   过不多久,所有人一拥而上:   “师弟,你肩膀受伤了。”   “师叔,你脚上流了好多血……”   “太好了,师父他老人家终于云游回来了……”   .   萧静好迈着两条小短腿爬到金顶时,已是日影西斜,她竟爬了一天!放眼看去,群山蜿蜒盘旋、钟灵毓秀、霞光万道。   身后是几十米高的佛像,旭日给佛祖渡上了一层金黄色,神圣庄严。即便是被罚,她也觉得不虚此行。真正神奇的,是从踏入此地那一刻起,内心的浮躁和娇纵,以及一贯坚守的固执,刹那间荡然无存,有的只是心静如水。   夜色渐黑,她那晚睡在佛像旁边的禅房里。   次日天一亮便开始扫台阶,直到中午才扫完一半。带去干粮早就吃完了,这会儿又渴又饿。   实在没力气,她只得坐在阴凉修整,没想到却睡着了。   这一睡萧静好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湛寂给自己梳头发,还带她去街上买好看的珠钗……忽然画面一转,湛寂手举大剪刀,将她一头浓密的青丝剪得乱七八糟,像狗坑过似的,丑得不忍直视……   “不……不要剪我头发……”,她惊慌失措,挥手四处乱抓。   跟鬼压床似的,好半天才醒过来,一想起那狗啃式发型,惊得她满头大汗,第一时间确认自己头发是否还在,还好尚在!   湛寂给她梳头发,带她买珠钗???   这绝对是噩梦,她告诉自己。   正欲继续扫地,却看见地上放着壶水和一碗冒尖的白米饭!   擦亮眼睛再看,竟是真的!谁送的?淳修师兄人在藏经阁,不会是他,那应该只剩淳离他们了。   萧静好忍不住感慨起来,虽然兄弟姐妹众多,但见面不是相互攀比便是无情打压,还有那长公主萧明玥……   罢了,她暗暗叹气,生在佛门,过往是非还是少想些比较好,不然又该种“五毒”了。   正吃得起劲,又见自己指甲盖里全是血!吓得她差点打烂碗,见鬼……这是抓了什么,怎么会有血?   怀揣着这个疑问,她吃完整碗米饭,于天黑时,终于扫通了金顶梯。   月明千里,夜深人静,她疲惫走着,被忽然冒出来的淳渊淳离下得不轻。“你说你何苦来哉,就是为了锻炼自己,也不应该去扫金顶梯啊,那是人扫的地方吗?”,淳渊接过她手中扫帚,打趣道。   她也不想啊,问题是被罚的,能有什么办法。为了给别人留个师徒相处融洽的假象,萧静好并未说出实情。   淳离接话道:“好在这两日你不在,否则难免会受皮肉之苦。我们这也得空,真准备去找你。”   萧静好怔住,“什……什么意思,中午给我送饭的不是你们?”   “不是啊,谁给你送饭了?”淳渊讲道。   “我师兄呢?”她不答反问。   淳渊笑他,“你扫地扫傻了吧,藏书阁抄书啊。”   不是他们,那是……不不不,师父绝不会给她送饭,那日他眼里的冷漠和严厉的语气,想想就害怕。   她侧身问道:“方才你们说还好我这两日不在,否则就要受皮肉之苦,怎么,又被湛明师伯体罚了?”   她不过随口一问,不曾想却听见了个让人惊心动魄的回答。   官兵上山搜查,禁卫军统领张敬对湛寂大打出手,导致他犯了杀戒,还受了伤!   终究还是连累了他人,萧静好内心既挣扎又煎熬,她故作镇定道:“人抓到了吗?”   “那哪能,画上的小娘子美若天仙,我们清音寺尽是一帮孤寡和尚,这不明摆着不在吗。”淳渊噗嗤一笑,说道。   也对,清音寺每天都有人出山,有去几十里外的放生池的,有下山采办的,还有历练在外的……所以就算她昨日不在,也没人会在意。   就是苦了师父,被她所连累,直到前一刻她都在埋怨湛寂,一时间她深感愧疚,心中五味杂陈,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她着急问道,“你们说我师父受了伤,他现在人在何处?”。   “师叔犯了杀戒,被师祖带下山历练去了,现在人应该已经……”   淳离的话还没说完,她已狂奔出去。   清音寺的寺规,凡是犯戒者,根据情节轻重,确定外出历练的时间长短以及地点,情节越严重,去的地方越是危险。师父犯了杀戒,会去哪里,去多久?   待她气喘吁吁跑到山门时,只见远远的石梯上有两道身影,正在赶下山的路。   月色朦胧,湛寂的身形被衬得若隐若现,她冲下面喊了声,“师父……”   距离太远,已看不清那厢身影——到底是回头还是没有。   人已走远,萧静好盯着指甲里残留的血迹发愣,确定那是她师父的血,白天送饭的人就是他,她估计抓到了他的伤口,所以留下了这血迹。那一刻她的内心满是自责,一直对湛寂的耿耿于怀也就此烟消云散。   她终于明白,带有偏见的是她自己,而不是湛寂。她想对他说句“谢谢你对不起”,可是暮色已深,湛寂已经走了。   正神游,萧静好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是纯修提着灯来寻她。   “师兄,你不是被罚在藏金阁抄经书了吗?三年。”她后知后觉问道。   相处多日,她对他的手语已经知道了个大概,淳修比划道:“只是正常看守藏经阁,并非没有自由。”   “可是,可是其他师兄弟们都说师父罚你……”   淳修把油灯递给她,两手比划道:“一件简单的事,经过多人传送后,往往都会变质。”   萧静好愣在原地,这么说……湛寂确实没罚他。可那日……他为何不解释呢?不过,以湛寂的性子,他应该从不在意任何人的误会。   “师兄,我好像……做错事了。”她盯着远方,喃喃低语。   淳修接过她手里的灯,温柔一笑,照着回程的路。   回程途中,她问道:“师父此一去,多久才会回来?”   那厢写道:“如今地方众诸侯纷纷起兵,战争不断,师父心系天下众生,此去是为众生讲经说法,归期不定。”   那一刻,她才明白这些天自己究竟有多愚钝,多孩子气。湛寂这种心怀天下苍生的佛子,怎么会跟她一般见识。她还曾在心底嘀咕人家给她穿小鞋,这真是既幼稚又无理的想法。“那他的伤……严重吗?听说被砍伤了右脚,此去长途跋涉,没问题吗?”她满是内疚,弱弱地问着。   淳修:“师父自己上了药,已无碍。”   见她沮丧,淳修又拍了拍她,比划道:“师父临行前给你留了东西。”   “真的吗,是什么?”,淳修不说,她便嚷着追了上去……   .   下山途中,慧灵主持听见打闹声,摸着山羊胡须问道:“湛寂,你可知她是什么身份?”   湛寂始终没有回头,回道:“知道,是师父送给弟子的徒儿。”   “装傻,”慧灵禅师歪头道,“你怎知她是为师送你的徒儿?” 第7章 、清规   “路琼之位至右相,想救一人有很多路可走,无须送来清音寺。”,因为受伤的原因,月光下他脸色白得可怕。   慧灵尴尬一笑:“我在健康游历数日,观她颇有慧根,便向路大人提议,让他把人送来你这里。”   湛寂:“……”   慧灵:“听闻你一开始并不想收她,这是为何?”   湛寂:“现在也不想!”   老禅师择了根野草含在嘴里,“不想你还拼命守护。”   湛寂目视前方,语气淡淡,“她既拜我师,救她是职责所在。”   慧灵摸起胡须来,“你作何这般抵触人家?”   湛寂:“女子,麻烦。”   “你……我怎么教出这么个闷葫芦。你什么表情,人是你阴差阳错自己选的,缘分使然,可不能怪我。”   见湛寂一脸肃静,他讪讪笑了起来,“那你……可曾记得她?”   湛寂垂眸,说道:“弟子不懂,师父所说是为何意。”   慧真禅师意味深长看他一眼,笑道:“你且说说,我为何要将她送到你身边?”   那厢摇头,他继而道:“昔日佛祖成佛前,身边亦有众多女弟子。你若过此关,便能否极泰来,过不了此关,你便无缘佛门。”   摊上这样的师父,湛寂一脸无奈,他郑重其事说道:“弟子向佛之心,天地可鉴。”   慧灵笑笑不语,两人踩着溪水消失在了暮色里。   .   萧静好被淳修带到湛寂的禅房,一眼就看到几案上有个木匣,匣子里竟是只小松鼠,小家伙毛绒绒的,只有巴掌那么大点,棕黄色的绒毛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它蜷缩着身子在颤抖,似乎很怕生人靠近。   看到小动物,她眼睛都直了,压低声道:“这是……师父送我的?”   淳修却摇头,写道:“它刚出生时,母松鼠便被蛇吃了,小松鼠也被其他动物咬去一只腿。   师父救了它,悉心照料好些月才养到这么大,他让我把它交给你照顾。”   原来如此,仔细一看,小松鼠确实缺了条腿,可怜又无助,这完全砸中了萧静好内心的柔软处。   “承蒙师父信任,淳修师兄更细心,应该比我更适合照顾它才对。”她小心翼翼把小家伙捧在手里说道。   淳修笑笑没答话。   除此之外,湛寂还给她留了一堆经书,不要求她懂里面的内容,但必须每日定时抄一篇,不得偷工减料。   她其实有想过趁着湛寂不在,还是悄悄离开算了,免得再连累他人。   可湛寂现在有恩于她,他既然吩咐让她照顾弱小动物,她便不好再走。确切来说,她也想好好完成任务,换取些许心里安慰,不再那么自责。   她跟师兄商量一番后,给松鼠取名为“小不点”,说是商量,其实是她单方面的决定,淳修并不作任何反驳。   她原先以为张敬来过后,会有人怀疑她的身份,因为只有她是新上山的弟子之一,但当她从湛明禅师那里看到画相时,心中的石头就落下了。   不看她都想不起来自己还有画像,那是去年皇后举办茶会,为了面子,给了她一次盛装出席的机会,所有世家小姐都作了画,她只是顺带。当时长公主萧明玥看见画像时,气得差点斩了绘画师傅。   再后来她那画相无端消失,听说是被长公主烧了,没曾想还能在这里看见它。   萧静好想起当时自己的模样,再看看现在的行头,有些失神……她已被药物易了容,暂时没人还把两者想到一块,所以逃犯这事便暂告一段落。   春去秋来,秋去冬又来,她在寺里的时光快如流水,每天听着晨钟暮鼓,以及让人心情舒坦的诵经声,个子倒是长得飞快,就是很瘦。   小不点也长了不少,她每天去佛堂都会把它藏在书包里,小家伙非常有灵性,也最怕湛明禅师,一听见那狮子吼般的咆哮就瑟瑟发抖。   后天造成的伤害,对它的行动造成很大的不便,即使这样,它依然坚持三只脚跳跃,还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去寻到松果吃,但也会从很高的松树上摔下来,栽进雪地里,萧静好每次都要刨上半天。   每每这时,淳渊总是一本正经道:“吃了吃了,我都好几天没开荤了,馋得慌,红烧松鼠、清蒸松鼠、爆炒松鼠……”   当然,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冬日里的清音寺非常寒冷,沙弥们连路都走不利索,脚被冻得像冰渣子,尤其这时谁再恶作剧踩上一脚,真是疼得连挖他家祖坟的心都有了。   淳渊最爱干这种事,为此他也常常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师兄弟几个会在他睡着时往他被窝里放冰雪。   每每在紫柏斋听见杀猪般的嚎叫声,萧静就好偷着乐,报应终于来了。   淳离依旧是勤快的人,挑水从不偷懒,洗衣服会连大家的一起洗,雷打不动,从没任何怨言。他曾说自己为了信仰而出家,想来应该是选对了路,遂才会这般无怨无悔。   湛寂一去了无音讯,她偶尔会听见香客们闲谈,说佛子在北方的战场上。   当今天下几分,北方被鲜卑部落占据,外有柔然、高车等边陲国虎视眈眈,南齐位居南方虽占地优越,但萧氏皇庭内部不断爆发争权夺利的斗争,心根本没放在边疆固守上。   而今各国因为南齐内乱而蠢蠢欲动,边境随时摩擦不断,湛寂在战场游历……他可能全身而退?   佛教之初本是小乘佛法,意在个人修行。而传入东土后逐渐发展为大乘佛法,不再局限于解脱自己,而更注重普度众生。   那日淳修说湛寂佛子心怀苍生,她本以为只是简单的传经说道。现下看来,这位佛子心里怀揣的,恐怕是大乘之志,是鸿鹄之志。   对萧静好来说,学习是苦涩的,戒律清规……也是苦涩的。除了“五毒”,他们还有很多要戒的东西。   无杀意,慈念众生,不得残害蠕动之类;   无贪意,思念布施,却悭贪意;   无淫意,不念房室,修治梵行,不为邪欲;   无妄语,思念至诚,言不为诈,心口相应;   不饮酒,不醉迷,去入逸意;   无求安,不著华,不傅脂粉,不为歌舞倡乐;   无求安,不卧好床,卑床草席,捐除睡卧,思念经道;   奉法,时过中不食。   前面几条中,她都姑且还涉及不到,就是最后一项——时过中午以后,不能再进食,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根本挨不住饿。   好在淳修师兄体谅,并不让她守这条戒,他说是师父吩咐的。   她有时候在想,湛寂应该是念她是带发修行,且总有一天会离开,所以才不要求她做那么多吧。   学习之余,也是快乐的,至少在清音寺,没有攀比,没有权衡利弊,没有过于明显的明争暗斗。   湛寂虽然不在,却有淳修一直在照料她,倒也过得安稳。冬去春来,她十一岁了,成长迅速,模样和身体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与以前差别甚大,而这个差别将会越来越大,因为随着她一天天长大,总会告别曾经稚嫩的自己。   那一年,她似乎懂得了许多,见小不点断了脚也要蹦跶着寻吃的,她终于明白湛寂为什么会让她养一只带残疾的松鼠,养先天缺陷的小动物,能学到它身上直面困难的精神。   以前因为怕死,她撒谎;因为怕死,她几次三番质疑湛寂为什么不收自己,好像什么都是理所当然似的;因为怕死,她让自己变得胆小怕事。   萧静好此时方明白,这世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也没有那么多缘分,更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   一切的一切,都要靠自己,直面恐惧,才不会惧怕恐惧。   辗转又到冬天,再翻过年,她就十二了。战争的原因,人口锐减,存活率很低,自南齐开国以来,便有女子十五不嫁便会殃及父母的规定。所以她这个年龄若在一般人家,估计夫家都定好了。   萧静心下好想着,十五吧,满十五她就下山。   腊八这日,天上下着鹅毛大雪,清音寺被镶上了一层银装素裹,蜿蜒的群山,幽静的菩提古道,都被裹上一层厚厚的白。   僧人们纷纷夹起大锅,以杂粮扮粥,施发给前来上香的香客们吃。   相传,在释迦牟尼成道之前曾修苦行多年,形销骨立后,才发现苦行不是究竟解脱之道,决定放弃苦行。   此时正遇见一位牧女呈献乳糜,他食后体力恢复,便端坐在菩提树下沉思,于腊月初八“成道”。   所以每年的十二月初八,佛寺都会举行法会,以米和果物煮粥供佛。   萧静好一直忙到下午,才抽出点闲坐在未燃灭的柴堆前烤火,却碰见了出去喝酒吃肉正翻/墙进院的淳渊。   他今年十七,已是个爽朗清举的成年男子,生得一副好皮囊,丹凤眼,笑起来时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加之又是和尚,更容易给他能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她差点被砸到,淳渊哎哟一声,捂着光头道:“大冷天你杵在这里做甚?”   她其实想告诉他,如若真受不了佛门的清规,又没受戒,大可就此离去,何必委屈自己。但人各有志,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她也不好多做评论。   见他露出的锁骨处有一块若隐若现的红印……萧静好顿时面露惊色。   她出生皇宫,即便母妃强力控制不让她接触那些事,可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耳濡目染。   “你……”   他……这是破了色戒?   “嘘。”,淳渊用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孩儿别乱想。”   他有些微醉,手里还拿着一只烤羊腿,笑得一脸知足。   “吓到你了?”淳修胡乱揉了几下她的头,“以后师兄注意,咯,给你羊腿,我肚子疼,跑个茅厕……”   他说着捂上肚子弯着腰跑了出去,生怕晚一刻就会出来似的。   “我……不吃”,她被硬塞了只羊腿,进退两难也忐忑不安。   两年来,没粘过一点油荤,更别提肉类。闻到那勾人的味,胃酸在胃里翻腾雀跃,说实话她是想吃的。   她低头哈气,搓着冷得已经失去知觉的手指,就是这个动作,老远看去像是啃什么东西。   她刚预感到大事不好,耳边就想起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吼,“好你个静好,手里拿的是什么?” 第8章 、拈花   淳渊是无意的,两年来她知道他的德性,可是这次,算是害惨她了。   湛明禅师跟抓十恶不赦的犯人似的,带一堆师兄弟前来,围得水泄不通。   他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羊腿,闲些将她拉进了火坑里,还阴阳怪气道,“我说最近是谁在爬围墙,原来是你,为了偷吃,竟不惜犯戒。我这湛寂师弟可真是教了个好徒弟啊。”   “………”她愣在原地,那张能言善道的嘴巴忽然变得不会表达。   如果说实话,淳修会受罚,不说,人证物证聚在,她要被罚。惩罚是去十几里之外的山下挑水,连续半年!   两害相权选其轻,淳修皮糙肉厚,他能行。   如此一想,萧静好如实道:“是淳渊师兄让弟子帮他拿的,师伯可以去问师兄。”   “胡说八道,老衲的徒弟怎么会做这种事?倒是你,大雪天独自一人躲在这后院,不是偷吃是什么?”湛明显然不信她的话。   她其实很怕冷,寺里被子有限,每人只有一床,且太薄。一到冬天,冻得她根本睡不着。今日烧大火做腊八粥,见着还有火星,便来蹭蹭火气。   湛明见她还有心思发愣,喝道:“请家长来,既无心向佛,领回去好好吃个够。”   不是挑水么,怎会如此严重?不过他素来与师父不合,怕是恨屋及乌,公报私仇。   萧静这样想着,垂眸久久才说:“弟子……没有家长。”   “你师父便是你的家长,去叫来,让他看看自己好徒弟是个什么德行。”湛明言语激烈。   淳修师兄去了藏金阁,淳远大师兄下山采办,淳离去放生池还没回来,还有个当事人淳渊,这会儿若没掉茅坑就是醉晕了,没有谁能跟她作证。   惩罚她是假,看她师父笑话才是真。   萧静看了眼对方手里的羊腿,说道:“弟子没犯戒,清者自清。师伯说东西在谁的手里便是谁吃的,那现在,我是不是也可以说是您吃的?”   湛明气得来回踱步,手指着她,“瞧瞧,瞧你这倔强的模样,佛堂学了两年的戒律清规,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就会伶牙俐齿不是?”   她固执着,咬牙不语。   “师弟,得饶人啊且饶人,我看他只是初犯,教导一番定能改过自新,何需闹得这般难堪。”,这时湛空禅师开口劝道。   “不行,若以后弟子们都效仿他初犯不受罚,清音寺的秩序如何维持?”湛明正色道,“去叫你师父来。”   萧静好满是无奈,“师伯为何这般咄咄相逼,师父游历你们都是晓得的,我如何去喊,去何处喊?”   “死鸭子,嘴硬。”湛明说,“你师父回来了!今日说什么你师徒二人都要给个交代。”   师父回来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消息来得太突然,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真是流年不顺,人刚回来自己便捅这么大个篓子,把师父脸都丢尽。   若是前些月寺里举行斗法大会那会儿回来,还能看到她跟兄弟们一起与别寺的僧人谈经论道,多少有点样子。   两年来她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生怕做什么败坏了湛寂名声,这下倒好,直接请“家长”。   淳修是指望不上了,若真叫人去茅房逮他,定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但她要背了这锅,师父就会受牵连。两年前就是因为自己,他才被“流放”,若此番再受波及……那她萧静好就真的太不是人了。   两边都是不可割舍的义,为什么要让她从两难的题里选,根本做不出选择。   短暂的等待,已胜过于萧静好两年的佛门生涯。她像被油锅里的蚂蚱,蹦跶着也煎熬着。   正忐忑,忽听湛明嘹亮一声,哟“师弟,你倒是来得巧,不请自来。”   萧静好一颗心跳得厉害,从那抹素白僧袍闯入眼帘时,她就灰溜溜垂下了头。   她心想如果现在解释,师父还会不会说她邻牙咧齿,毕竟湛寂两年前对她那句“邻牙咧齿、照本宣科”的评价,她至今记忆犹新,似在昨日。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看见那双僧鞋停在自己面前,鞋子略显陈旧,滚边还带着些许长途跋涉的尘土。   她好死不死抬眸看了一眼,又心惊胆战迅速锤下头,勉强稳着声唤道,“师父!”   对方静默了片刻,响起一声淡如白水的,“你错了吗。“   不是问句,只是简单的陈述。   萧静好思量再三,摇头。   “抬头。”长路漫漫,他应该喝了不少冷风,导致声音有些沙哑。   他说话语气没有以前严厉,更不像初次见面时那声“积善行德并非来者不拒”锋锐。   自两年前那件事后,萧静好一直深感自责与愧疚,天知道她有多怕这位师父,听他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才战战兢兢抬起头。   不比不知道,一比才发现她看湛寂的角度都不一样了,以前是仰视,现在虽然也是仰视,但角度缩小了不少。   两年过去,他模样一点没变,深邃的眼,高挺的鼻,云淡风轻,飘扬而立。还真是初见惊艳,再见依然。   但细看能发现他脸色过于白。现在坊间都在传湛寂佛子在雍州,以一己之力,凝聚城中所有百姓力量,和雍州兵一起击败了北魏的军队。   会不会因为这样,他才会元气大伤至此。萧静好默默想着,心中的愧疚又增了几分,唉,都怪自己……   湛寂不动声色好打量着眼前人,竟被冻得浑身颤抖……他握佛珠的手一紧,放缓语气道:“既没犯错,有何可惧?   她没想到他会无条件信任自己,心下欣喜,规规矩矩说了个“是!”   “笑话,你说没犯便没犯。”,湛明尖声反驳,“徒弟犯错,师父同罚。师弟真是辛苦,刚回来恐怕又要下山了。”   湛寂慕然看去,侧目问:“东西在谁手里就是谁的?”   “当然!”,湛明理直气壮刚说罢,神色突变,甩手扔了羊腿,恼羞成怒道,“你两还真不愧是师徒,连口气都一样,强词夺理、偷换概念。”   湛寂没再搭理他,直径转身,淡淡一句,“走了。”   萧静好回神,立马跟上去,真害怕湛明师伯的没完没了。   果然,老和尚直接跑到大门口,两手摊开把人拦住,“这事就这么过了?”   湛寂抬眸,眼中仍无一物,“你想如何?”   湛明一把去揪着住他衣襟,激动道,“犯戒不罚,弟子若是纷纷效仿,这佛门净地莫不是要成屠宰场了?别给我摆一副自视清高的模样,别人怕你,我湛明可不会怕你。”   湛寂先是看了眼被揉皱的衣襟,再抬眸时,眼波已荡起阵阵波澜,无声的警告,无不像锋锐的刀锋。   “你……你这是什么表情,要杀人吗,我怕你不成。”,湛明被他的模样唬到,却又不甘示弱。   “你说呢?”,湛寂挑眉,口吻冰凉。   那禁卫军统领张敬都不是湛寂对手,湛明又怎能敌他一二。若真打起来,输赢是小,师父要是因为这事又被罚,她萧静好就真的罪无可恕了。   于是她忙走到湛寂身旁,轻轻拉了拉他衣角,摇头道:“师父,算了,弟子接受处罚便是。”   她向来倔强、固执和认死理,这点在两人初次见面她不卑不亢与他论“缘分”时,湛寂就心里有数了。他还没到时她尚且坚守原则,这厢却愿意妥协……   湛寂搓着手里的檀香木佛珠,眼尾扫过那抹被她紧紧拽在手里的衣角,逐渐收起了眼角锋锐。   “静好师弟怎么会吃那些东西,那时他画大饼,大家都以为他蠢,可两年下来,就数他最聪明,前些日子我们院举办法会,小辈中他最出类拔萃,也是他最遵纪守规。   湛明师伯这心思,明眼人一看就懂,分明就是故意找湛寂师叔的茬嘛。”这时有人小声议论道。   缩在墙角的沙弥也跟着嘀咕,“师伯还真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果然,真正的勇士,是不会惧怕任何像湛寂师叔这种狂风暴雨的。”   才这样说着,就听“砰”一声,湛明忽然像中风了似的,轰然往后倒去,在雪地上砸出个人形坑。   紧接着响起他震耳欲聋的咆哮,“湛寂,你会遭报应的……你回来说清楚,你纵容徒弟犯戒,你们两个一唱一和,我要向师父告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雍州都做了些什么,六根不净,贪慕权利!”   “………”   .   天上阴云密闭,看样子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萧静好自是不信湛寂会贪慕权利,褚家在朝中的势力,恐怕无几人能及。他要真在乎名利,当年就不会出家,所以湛明完全就是胡说八道。   她默默跟在湛寂身后,两人脚步声在冰雪上发出咯吱脆响,他不说话,她也有些忐忑,一是不适应,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平心而论,她对这个师父心存感激,两年来心怀愧疚,但同时也是陌生的,不知该以什么方式与他相处。   他是长辈,又不能像对淳渊他们那样,可他又这么年轻,又不能像对湛空师伯他们那样,还怪费脑筋的。   “跟我来。”直至两人走进紫柏斋,倒是湛寂先开口打破的平静。   她随他进入禅房,里面干净得一尘不染。为减轻心中罪业,两年来萧静好每天都在打扫。   “师父。”她喊了一声后,便没了下文。   湛寂轻轻“嗯”了一声,出去片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火盆。   这让寒冷彻骨的房间一下子变得暖和起来,她想起淳修跟自己说过,师父怕冷也怕热。   可谁知,他竟把火盆随意放在她脚边,自己却踱步去几案旁翻起了经书。   这让萧静好对他的防范又少了几分,边搓手边哈气道,“谢谢师父!一路长途跋涉,定是累了吧,可需用饭,弟子去准备。”   湛寂四下打量着自己的禅房,并没答话。   她也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才问了句废话。湛寂的自律,素来是清音寺第一人,“时过午而不食”,他向来如此。   “不用。”,许久后他才轻声回着,踱步去了几案旁。   萧静好再想找点什么话题,“呼”一下心飘到了脖子处,如被寒冰冻住,半分动惮不得。   因为那桌上……有她给小不点缝的小帽子和小衣裳,还没完工,只是个半成品,针线、碎布、剪刀到处都是……   所谓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   他不在这两年里,她在紫柏斋可谓是混得如鱼得水,除了师父的床铺她没敢睡,基本每个角落都是她的活动轨迹,千想万想也没料到他会回来得如此突然。   湛寂看见那身小衣裳时,身形明显一僵。   “你用的什么布?”,他将那身小衣服捏在手里,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她悄摸摸偷看了眼蒲团上的人,指了指左边抽屉,“无意中见从抽屉里看见块旧布,已经上灰了,便……物尽其用。”   “……”   好一个物尽其用,湛寂平静的脸上皱起一丝心疼。那是他走访天竺时,如来佛祖第十世亲传弟子赠给他的丝布。天下只此一匹,搁置多年,他都不舍得洗——现在,竟被剪得乱七八糟。   这是闯祸了?萧静好心底一凉,头垂得更低。   湛寂抬眸看她,当年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猛劲荡然无存,他凝眸默了片刻,说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人。” 第9章 、温暖   这可比吃人还恐怖好么?自从误会他给自己穿小鞋后,萧静好总有种亵渎佛神的错觉,每每对上那双眼睛,总是惊一头。   见湛寂抬手还想“参观”那些杰作,萧静好大惊,也顾不得什么师徒辈分,忙奔过去,将那些东西一一放进自己兜里,连剪子也不放过。   “剪子拿出来。”   他忽然开口,语气像极了母亲斥责不准去危险地带玩一样,吓她一跳。   怀里揣把刀,确实很危险,一不小心捅到自己,得不偿失,于是她重新把剪子放回桌上。   “针也拿出来。”湛寂沉沉又说。   哦对,针放在身上也不安全,还是师父心思缜密,于是她又把针线也从怀里掏出来。   相对无言,萧静好解释道:“师父见笑,那个……天冷,给小不点做些防寒的衣服。”   清音寺里都是男子,平时缝缝补补的都是自己上手,有的甚至还会刺绣,那功底,堪比宫里的绣娘。所以她做这些事,并没让人觉得奇怪,也没人会因此而怀疑她是男是女。   小不点?湛寂瞥见正从她包里漏出颗头的小家伙……颇觉意外,目光在那副画面上停顿良久。   她以为湛寂会像淳渊一样打趣她,说鱼儿泡在水里,更冷,怎么不去给鱼做衣裳?小孩心思,幼稚。   然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也不问,只是静静地坐着。   空坐良久,萧静好越发不知道该如何交流,便把小不点从兜里抱出来,捧到湛寂眼前道:“既然师父回来了,这小松鼠,还是物归原主吧。”   一开始湛寂也没说送她,她觉得再不舍也没有强占的道理。   才这样一说,小家伙就迫不及待蹦去了湛寂肩上,还竖起那撮比它身高还长的尾巴,骄傲地看着她。   好啊,养不熟的白眼狼,主人一回来就开始始乱终弃。这两年到底谁在照顾你?大白眼狼。   萧静好在心里嘀咕,冲松鼠做了个鬼脸,不巧……这面目狰狞的鬼脸正好落在她师父眼里!   “………”   不过湛寂佛子就是高深莫测,似乎什么事都左右不了他,总是这么沉着冷静。   他停顿片刻后,面不不改色道:“你照料它比较多,不用还我。”   萧静好有些难以置信,“师父的意思,是……送我了?”   他点头!   两年来,小不点跟她朝夕相处,她确实舍不得还回去。   怕他返悔,她迫不及待走上前,“谢谢师父,那……我抱走了?”   湛寂闭目似在眼神,自喉咙里挤出个“嗯。”   得到允许,她靠他更近,他身上的檀香味沁人心脾,闭上眼时整个人像晶莹剔透的玉,美而易碎。萧静好有过片刻的恍惚,迟疑片刻才伸手去他肩上抱松鼠,没想到小家伙却紧抓着湛寂衣裳不放。   这严重伤害了两年来对它无微不至、嘘寒问暖的萧静好,她对它有多好全寺的人都知道,怕它冷还给它做衣裳,她自己都没一件像样的好吧。   小不点不放,她也负气不放。双方如此坚持好一会,忽听一声“刺啦”响……湛寂的素衣就那样被松鼠爪子撕了个窟窿,那头一松,萧静好当即一屁股坐到地上!   湛寂也在此时睁开眼,玲珑剔透美玉秒变寒冷彻骨冰山。   她拽着靠武力征服来的松鼠仰头看他,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与面无表情的师父对视……她脸刷一下变得血红,因为窘迫所以脸红,因为丢脸所以脸红。   “师,师父,对不起,你把衣裳给我,弟子,弟子会些针线,一定给你缝好。”,良久后她如梦初醒,语无伦次道。   湛寂侧头看了眼左肩上的窟窿,半天才说了个“嗯”。   “谢谢师父,一定给缝好。”她嬉笑着道谢。   小不点之前粘她粘得跟鼻涕虫似的,前不久却开始疏远她,淳渊说“人家是公的,不喜欢你那些花衣裳。”那时她还不信,现在看来,八成是因为这事。   想到这里,她把它头上戴着的帽子扯掉,那家伙果然如负释重,顿时摇起尾巴,在她手上蹭了两下,自行钻进了兜里。   “还真是这个原因,公的不喜欢穿衣裳吗?”   本是自言自语,但话却钻进了湛寂耳朵里,萧静好木讷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这话涉及面颇广,太过于混账。   她尴尬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移步到火盆前盘腿坐下,言归正传道:“师父叫弟子来,是有什么事吩咐吗?”   湛寂这才抬头,问道:“那羊腿,你想吃,是么?”   终究是逃不过他这双慧眼,她垂眸,如实道:“想,食色,人之本性也。可是生在佛门,我却贪念至此,别人肯定会笑话我?”   “笑你做什么,谁笑由他笑。你便是你,以什么样的方式呈现在众人面前,并不重要。”他耐心解说道。   她也发现,只有关于“解惑”时,湛寂才会多说点话。   “师父定也知道那是淳渊师兄带来的东西,但你并没戳穿他。师父是认为,犯不犯戒,并不重要是吗?”她深感疑惑,又问。   湛寂却遥了头,“石若小,砸进大海,自是无足轻重;石若大,则是惊天动地。小到个体,大到国家,都应该遵守各自的道。如此,你还觉得犯戒不重要吗?”   萧静好恍然大悟,他的意思是,一个人身上肩负的责任和影响力越大,自身约束带来的影响也就越大。   换句话说,淳渊就算犯戒,顶多是被打骂一顿,并无多大负面作用。而如果一国之主,若是约束不了自己,那么后果显而易见,如今的南齐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她自己的皇兄,她太清楚。   再比如,湛寂信徒众多,他们把他当神一样供奉着,他若有半点差池,后果绝对不是打骂一顿就能解决的。   他既要成佛,他便要守这戒律清规,源头清,则万物清,源头浊,则以他为榜样的人也会跟着浊……   就是因为他守住了这点,即便本人再孤清,再高傲,别人也会连他这些特征也一并接纳并十分崇拜。   可这些东西,太过于伟大。萧静觉得自己终归只是一个俗人,她做不到毫不顾忌别人的看法,毕竟……终有一天她会离开这清净之地,混入红尘滚滚。   但是不论生在何方,大道在心,约束自我,都是应该持久坚持的事。   “弟子受教。”谈论最后,她规规矩矩说道。   却禁不住抬眼去看湛寂,对他能做到“忘我”而敬佩,同时也在想若连他也犯下错……不过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湛寂就是湛寂,他怎么会犯错。   .   夜色早也黑尽,白雪把禅院映得锃亮,也把他的身影衬得如诗如画。   成道者都会这么孤独吗?萧静好心想,若真如此,她宁愿不登那顶。   “师父,”待那厢寻声看来,她才说,“你方才明明没碰师伯,他是如何倒下的?”   湛寂将书本和上,盘腿而坐,两手轻轻放在脚上,对她说:“你不动别人,不代表别人不想动你。”   她在想,每个成功者的背后,必定是鲜血淋漓,即便他是湛寂,应该也不列外,想来他的成佛之路,也并非一帆风顺。   至于湛明那个老顽童,萧静好沉思了一下,忽然笑起来,“原来湛明师伯是自己摔倒的,他可真会倚老卖老,为了构陷师父,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碰瓷呢。”   她笑完才发现自己失态了,佛门净地,禁止大悲大喜。怎么能在师父面前肆无忌惮地笑,怎么能说这种话,于是当即收了声,锤头立在一旁。   明明笑得灿烂,说得喜笑颜开,却忽然戛然而止。湛寂蹙眉看向角落里的人,在想是不是对她过于严格。   “那这次师祖会罪怪师父吗?还会……把你带去游历吗?”,没过多久,她又嘟囔道。   看来他真是多虑了,再严格也挡不住此人的健谈,湛寂缓缓说道:“不会。”   也对,像慧灵师祖那样的高僧,怎会看不穿湛明师伯那点把戏。萧静好很是困惑,为什么像湛明这种小心眼的人,能做清音寺的禅师。   但仔细一想,没有人天生就是圣贤,就算是佛寺,如若每个人都像提线木偶一样千篇一律,那多没意思。昔日佛祖坐下弟子众多,不也各式各样么。   一想到湛寂险些又因为自己受牵连,萧静好就心有余悸,认真说道:“师父,你不在这两年,弟子明白了很多事,以前是我不懂事,顶撞你,质疑你,是我太愚钝。”   湛寂听罢,悠悠然看去……她规规矩矩坐在蒲团上,手里拿着根木棍,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柴灰。   他看着她真挚的眼睛,又掠过她,最后停在那头乱哄哄的发丝上,简单说了句:“知道了。”   就这样?她有些恍惚,虽说他从不怪谁,可她真的自责了两年。   “那师父你会……赶我下山吗?”萧静好愣愣问道。   “你跟我认错是希望我赶你下山?”湛寂反问。   那倒不是,见湛寂略显疲惫,她主动请辞离去,都已经跨出了门槛,却又把头歪进屋说道,“我想吃羊腿这件事……师父可会帮我保密?”   “……”湛寂有些无奈,“那你为何要告诉我?”   “因为你是师父啊,弟子怎么能跟你撒谎呢。”,她认真道。   “当时羊腿就在你手里,你又为何没吃?”,湛寂被他一击,莫名的话比往常多。   她歪头继续说,“因为你是我师父呀,我若是吃了,那对你传道高僧的名声多不好。”   “……”那厢好久都说不上话,“为何又只向我坦白?”   换而言之湛明质问的时候,她做何不说。萧静好不假思索道:“因为你是我师父啊!”   “………”   那是湛寂第一次不说话是因为词穷,而不是因为不想说。   问去问来,问成了死循环——“因为你是我师父啊!” 第10章 、青梅   快到年关,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那日的闹剧,最终成了湛明禅师自己的笑话。   因为淳渊酒醒后便跟他坦白了所有,下山的是他,吃荤犯戒的也是他,与静好无关。   湛明老和尚那天险些把自己摔成中风,一听这事,又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就这样去了。   他一番苦肉计非但没让湛寂出丑,反倒自己徒弟狠狠打了脸,于是把气全撒在了淳渊身上。   淳渊挨了不少板子,好多天都没能下床。   这日他刚好能活动,便让让淳离挽着他去给静好道歉。   萧静好自从师父回来后,除了早课,其余时间都待在紫柏禅院整理经文。湛寂走前吩咐抄的东西她已如数完成,并规规整整送到他面前检查。   湛寂一篇篇翻过,见那宣纸上的字苍劲有力,规范得体,并没做多言。   萧静好坐在他对面,一高一矮形成鲜明对比,他们身后有巍峨仓山,头顶是万古长青的松树,面前摆着张石桌。   画面静得像副画卷,眼看着就要打瞌睡,她没话找话道:“师父,您让弟子抄这些,我又不能全部理解,有什么作用呢?”   湛寂首先注意到的,还是她那头永远也绑不好的发髻,他淡淡一句,“现在用不上,不代表以后用不上。”   她愣愣点头,潜移默化,言之有理。   几日来,湛寂脸色依旧苍白不见好转,她两手撑着下巴,歪头又问,“师父……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湛寂斩钉截铁说道。   看来……她若想跟湛寂说上话,除非自己不停问,否则就是相对无言。   见山前仙鹤齐飞,她兴致勃勃道:“这些仙鹤是师父养的么?为何别的禅院没有?”   “………”   淳修不会说话,师徒二人基本零交流,有时候两人面对面静坐一天,也不会有半句言语。但她不是哑巴,虽然对他有所惧怕,却不足以让她放弃脑子里的“十万个为什么”。   湛寂瞥了眼歪在石桌上的人,答非所问,“把头发绑好。”   “………”   不是她不想,是她绑不好。清音寺里带发修行的人不少,但头发绑得最遭的就数她。   原本灰溜溜的天上忽然刺啦出一抹阳光,直射湛寂眼睛。萧静好见他眉头一皱,忙自蒲团上蹦跶起来,两手举过头,主动为他挡去刺眼光芒。   正在查阅经文的人书上忽然出现一道小人影,他侧头看去,刺眼的光被她如数挡在身后。   萧静好咧嘴一笑,挪着脚步随光影慢慢移动。   那笑容干脆又纯粹,湛寂微微一顿,问:“做什么?”   “给师父挡阳光啊!”她露出一口整齐大白牙,脸上是孩童期没退完的稚嫩。   他垂眸须臾,低沉一句,“是淳修告诉你的。”   萧静好心叹不妙,差点出卖师兄,于是她忙趴到桌上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是我看这日光晒得师父很不好受,便自作主张给你挡一挡。”   湛寂眼尾扫过她软踏踏的样子,欲言又止。   正僵持不下,忽然又自树缝里吹来阵阵阴风,萧静好又立马起身挡在他面前。   “这又是做什么?”他蹙眉问道。   她笑着说:“给师父挡风啊!”   那两双眼眸微微弯起,波光粼粼,如一潭不经意间揉皱的清水。   楼角上的铃铛叮咚脆响,钟声阵阵,湛寂一时不查,指间的经书被风吹得刷刷翻过……   正僵相对无言,淳渊被淳离扶着一瘸一拐进院。   两人规规矩矩给湛寂行了个礼,淳渊说:“师叔,我有话想跟静好师弟说,还请师叔准许。”   “去吧。”,湛寂没抬头,轻描淡写道。   得到允许,萧静好随他们去了另一颗古松下。   淳渊从善如流地把手搭在她肩上,自责道:“都是我的错,你看我都这样了,就别生气了,要不我帮你洗一个月的臭袜子臭裤子,以做赔罪,怎么样?”   清音寺就数淳渊最没佛门弟子模样,萧静好被他勒得喘不上气。   她也没多生气,尤其是听见他被湛明打以后,便原谅他了。   淳渊本就比她高很多,见她不出气,又把她往怀里勾,“你怎么扭扭捏捏跟个女娃似的,给你洗臭袜子臭裤子都不能抵罪?”   他声音很大,成功把湛寂清冷的目光吸了过来。   湛寂目光落在挽她肩膀的手上,又略过她往上看去……带刺般的眼神戳得淳渊倒吸一口凉气,差点被那两道光当场送进阿鼻地狱。   他浑身一哆嗦,忙把萧静好放开,“你师父以为我欺负你呢,看那双要我立马死的眼神,护犊子护到这份,我输了,先走一步。”   他连淳离都顾不上,一瘸一拐自己先跑了。   淳离无奈摇头,问:“那日你没事吧?我也是今早回来才听说此事的。淳渊此人……唉,若再孟浪下去,迟早会出大事。”   “我也正担心,你多提醒他。湛明师伯眼里容不得沙子,若他再这样,怕有麻烦。”,她本想将那天淳渊脖子上的红痕跟他说,可一想到举头三尺有神明,在寺里说这些不太合适,况且师父还在,那些话自然不能落到他耳里去。   淳离点头表示明白,走过去跟对湛寂行了个礼,才缓缓离去。   这时院里只有师徒二人和一只松鼠。   湛寂和上书本,抬头与她道:“往后,与他们保持距离。”   她挠头解释道:“师父,淳渊师兄没有欺负我,他们人可好了……”   “这两年,你的衣裳都是他们洗的?”,湛寂没听她解释,继续追问,脸上多了几分严肃。   她悄摸摸观察着那厢的脸色,心想师父与湛明师伯素来不合,只怕是介意她跟淳渊交好。   “问你话。”,那厢起身,一步步走来。   萧静好退了几步,话都说不利索,“我们私下会玩些小游戏,谁输谁就洗衣裳,不过洗得最多的是淳离……淳离师兄。”   湛寂见她抖得像只见了老鹰的鸡仔,沉默半天,终是放缓了语气,“以后都不允许。”   萧静好沉思再三,心下狐疑路琼之不会把她是女儿生的身份卖了吧?便斗胆试问道:“这……是为何?大家都是男子,互相洗洗衣裳,不可以吗?”   湛寂见她说得理直气壮,不由地多瞥了她一眼,这么看那张脸,除了眼睛不会骗人外,其余倒也看不出端倪。   “你要不转投他门?”   他不喜解释,吓得萧静好忙用足十二分力摇头道:“不了不了,弟子知错,谨遵师父教诲!”   “师父这话听上去像在针对湛明师伯,毕竟那厢一直找他不快,所以不让我跟淳渊接触也情有可原。叫我投去湛明师伯门下?不被骂死才怪,也就淳远师兄那种不会犯错的和淳渊那种打不死的人才受得住。”萧静好在心底暗叹。   许久没听见声音,她挺直了腰杆看去——菩提古道上,是湛寂悠然而去的身形。   .   湛寂推开房门,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路琼之一身酱紫便服,随意翻着书架上的佛经,转身时一脸笑靥如花,“人都被你训成猫了。” 第11章 、顽皮   湛寂装作没听懂,自顾自去竹帘下盘腿坐下。   那厢也不脑,自行坐在他对面,往桌上扔了个包袱,“给她的,但不是现在,也不能让她知道是谁给的。”   湛寂瞥了眼里面的物品,眉头一皱,反问道:“所以?”   “所以你就说是你给的。”见他多少有些抵触,路琼之压低声正色道:“你怕什么,超脱凡尘的佛子,女人男人在你面前还有区别吗?”   见他不为所动,坐如雕像,路琼之接着说,“淑妃的意思是,皇庭乃虎狼之地,为了断她回去的念想,不能让她知道这些是谁给的。”   湛寂这才答道:“她的去留非我能决定。”   “所以你要想办法啊!”路琼之说着,给自己倒了杯茶,“清音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留着说不定对你也有好处。”   湛寂稍稍抬头,侧目道:“养老送终、披麻戴孝的好处?”   那厢如玉的脸上漾起笑来,“这话……这话谁说的?”   这头只吐了一个字:“她。”   “莫要笑死我,算起来你也就大着十二岁,待你七老八十,她不也人老珠黄了么?养什么老送什么终,我们还这么年轻。童言无忌,你别计较就是。”路琼之人笑说道。   是,不计较,当然不计较。湛寂神色淡淡,静静坐着,观他饮茶。   对方就着杯子一口饮尽,复又喷出来,“这壶茶放多久了?”   “两年!”,他回得很干脆。   路琼之恨不得把嘴巴洗十遍,一脸的黑线,用食指指了他许久,终是无奈叹气,“你……这一遁入空门,真真是什么都不要了,连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要无视,图个什么?”   湛寂抬眸望他,问:“你图什么?”   路琼之“哂”了一声,面露苦涩,“君王无度,软弱无能,如今太子上位,更是昏庸无道。我这个乌纱帽,就快保不住咯。正寻思着,要不要来投奔你,也做个和尚,了了这浮生。”   见湛寂不知从哪里薅出把剪子,他立刻从蒲团上弹了起来,“你赢了,就是打死,本官也绝不当和尚,风花雪月、美人在怀的人生不畅快吗?”   湛寂充耳不闻,全把他那些风尘话留在了耳朵外。   “瞧你这嫌弃样,当真是六根清净,你可把持住,别哪天被女人勾去了魂。”   “………”   对于褚北褚凌寒能不说就不说的毛病,他早已习以为常。   整个屋扫视下来,路琼之的眼睛停在了湛寂穿的僧衣上,他狐疑道:“清音寺……已经沦落到你湛寂佛子,需要穿布丁衣裳的境界了吗?”   他肩上的补丁,针法略显粗糙,虽不至于丑,但也不是很好看。   湛寂泰然自若,给了他个有何大惊小怪的眼神。   路琼之起身,拍了拍了他,本是告辞的方式,不曾想却把人拍得一阵猛咳。   他惊觉手一缩,皱眉道:“你受伤了?何时的事。”   湛寂垂眸半响,沉声道:“半个月前。”   三个月前,北魏向南齐出兵,双方在雍州边境开战,半个月前,北魏吃了败仗,不得不撤出边境。   想到这里,路琼之为眼前人捏了把冷汗,“褚北,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若心存鸿鹄之志,南平侯世子之衔还不够你施展宏图么,非要出家。你若真四大皆空看破红尘,却为何要趟这趟浑水?”   湛寂本来无一物的眸中多了些冷冽,他说:“我只问,雍州城中二十万子民,北魏大军来犯时,全凭百里烨一人拼死守城。战士们前线浴血奋战时,王庭里那些人又在做什么?”   路琼之愣住,良久才捏紧拳头气愤道:“在争名夺利,萧景纶为了登基,逼萧栾让位,杀胞兄萧淋,清掉了大批弹劾他的忠臣。就是我……也因为上书请求带兵出征而遭到新皇猜疑,遂才被贬到这梁州来当刺史。如若不然……还没机会跟你在此叙旧。”   “之前听说你在北边战乱区游历,我还半信不疑。如此想来,坊间传闻是真的了。雍州刺史百里烨手里的兵根本不及敌方三成,之所以能转危为安,是因为半道有僧人相助。”路琼之木讷道,“放眼整个南齐,除了你师父慧灵禅师,还能有如此号召力的,也就只有你湛寂了!”   湛寂眼里水波不兴,凝眸直视着窗外一景。   这两年,他走过许多地方,深受战乱影响,行动多次受阻。每到一地,他都会受当地佛寺邀请,给他们讲经说法,翻译经书。   湛寂在雍州停顿一年之多,正遇上北魏来袭,对方兵强马壮,雍州寡不敌众,危在旦夕。于是他便联合众佛子,号召城中百姓,凡是有能力的男丁,都参与守卫战。   他在那里讲经说法一年,深受爱戴,信徒们一听是他召唤,便纷纷站出来一同抗敌。   就这样,全城百姓与守城军众志成城,一致对敌,用强大的凝聚力弥补了他们兵器不足的短处。   北魏君王是个爱民如子的人,他见如此多百姓团结一心,齐军士气高涨,自知此战必败,便下令撤退。   这是南齐开国以来,第一次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胜利的战争。   路琼之气不过他孤身犯险,调侃道,“两年前张继来了躺清音寺,回去后半年都下不了床,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把你伤成这样?”   南齐军伤亡虽不大,但湛寂却被北魏的主力军盯上了,上千个士兵对他猛追不舍,就是铜墙铁壁也段然经不住这般攻击。   他清咳了几下,没答话。   “都这么久了还不好,我找医师给你看看。”路琼之担心道。   湛寂坚持说不必,因为一旦那样,知道他受伤的人会更多,对内对外,都不是好事。   路琼之劝不过那尊佛,只得放弃。   他眯眼看他良久,若有所思起来,“你外出两年,每个地方都停顿不过半月,为何会在梁州逗留如此之久?难不成你真成了菩萨,能窥探天机,一早就知道北魏会来犯?”   湛寂听罢,悠悠然抬眸看去,面色依然是千年不变的难以捉摸,他没答话,单手立掌,敲起了木鱼。   “……”   有时候,路琼之真想把他嘴巴撬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内容。   “得,今日就是来看看你和……你徒弟。慧灵禅师提议让我把人送到你这里来时,我还犹豫,寻思着人送到你手里,那还不变成哑巴,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不过,你对她也别太严格,她曾在宫里受过不少压迫,听不得人大声吼,一吼人就怂。”   听到这里,湛寂敲木鱼的手顿了顿,正想说什么,却见远处的柿子上稀稀疏疏挂着几枚干瘪柿子,淳渊在树尖上摘果子,下面的萧静好冲他挥手,嚷着让他快扔。   树上的人裂嘴笑着,往下一扔……那柿花便如烂西红柿烂鸡蛋此类东西,一趴啦全砸在萧静好身上,刹那间,她头发丝和衣裳乃至全身都是洗不干净的黄色果汁……   前面才答应说“谨遵师父教诲”,这才隔了多久。   湛寂见状,深深闭了下眼,很久才说出那句,“知道了。”   路琼之翘首道:“我怎么,怎么感觉你这句话里带刀子。人家好歹也是个美娇娥,你可不能没心没肺拿她当男子养。”   “恕难从命!”那厢简洁明了一口回绝。   这厢本欲再劝上两句,又怕他把人还给他,一溜烟儿跑了。   走前路琼之低声提醒,“宋太后和长公主过些时日会来寺里祈福,万事当心。”   .   傍晚时分,萧静好方躲躲藏藏溜回紫柏斋,正欲错开湛寂的禅房,便见有人从里面出来,她好奇多看了一眼。   待看清那人的脸时,颇觉意外,是路琼之,时隔两年,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熟人。   路琼之朝她看来,脸色一变再变。   萧静好一想到现在这副娘亲见了绝对要被打的模样,尴尬得真想化作一缕青烟就此消失。   路琼之捂着嘴清咳嗽了几下,才明白屋里那位方才话中带刀的心情。这位九公主虽在皇庭从不受皇后等人待见,但素来乐观洒脱。只是没想到她来到这清音寺,会这般放飞自我。   按理说他是要上前行礼的,可是介于不能暴露公主身份,便只能对她点了下头。   他一直觉得事情过于匪夷所思,如果皇后当年只为给太子找个替罪羔羊,杀谁都一样,为什么偏要杀九公主,而且现在太子都登基了,他们有何可怕,两年来竟一直没放弃追查这位公主的下落。   到底那晚发生了什么,会让皇后一定要将她赶尽杀绝,想必只有九公主和淑妃知道了。   萧静好见他冲自己点头,知道他是迫于形势不能跟自己说话,便规规矩矩双手合十,对他行了个僧人礼,连一句“我母妃如今可好”都没敢问。   直到路琼之离去很久,她都没能从悲愤走中出来。心里默问母妃可还安好?这么久以来,为何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城墙一别,淑妃让她别回头,远离健康,远离萧氏皇城。可她又怎会放着血肉至亲不管。不论将来是鲜血还是权谋,健康城,萧氏王庭,她终归是会回去的……   .   大雪封山,绵延千里,路面很滑,绕是路琼之这种练家子,在下山途中也是屡屡受挫。   他和随从方通过一条狭窄的弯道,便见小路中间坐着个女子,身着梨花白大氅,看样子是跌倒了没爬得起来。   他走过去,俯身问了句:“姑娘,可要在下扶你?”   女子扭头看去,雪花在他们的眉眼间盘旋飞舞,四目相对,两人都是微微一怔。   女子失态不过片刻,反应过来后忙说道:“满琦不慎跌倒,不便行礼,望路大人海涵。”   路琼之将她眼里的疏远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笑道,“无妨,我扶你起来。”   她并没拒绝,手搭上他伸来的胳膊,借力站了起来。她右脚被崴得不轻,忽然起身,钻心刺骨般的疼袭向四肢百骸,痛得额头冷汗直冒,却被她咬牙忍住。   “大雪路滑,怎么一个人出门?”,路琼之将她迫不及待放开的手尽收手底,问道。   满琦眉眼盈盈处是淡淡的笑意,她说:“是,下次一定带侍卫。”   他再想说什么,都被眼前人应付式的笑容和话语刺激得不想言语。   “去清音寺拜佛?我送你上去。”大雪天让一女子负伤前行,非他路琼之做人准则,是以主动说道。   他刚把手伸出去,满琦就跛着脚退了两步,“不敢劳烦,路大人借我一位侍卫便可。”   他手里握着从湛寂那里拾来的山核桃,待将它们来回撮了个遍,才侧头没来由“哂”地笑了一声,吩咐两个侍卫送她上去。   满琦忍痛对他行礼,他微微颔首,便不再看她。   行出片刻,她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只剩白雪茫茫,那人早已不在原地。   迫不及待想走吧……她嘴角闪过对自己的嘲笑,眸中闪过一抹哀伤。   路琼之在山脚茶馆里没等多久,护送满琦的侍卫就回来了,他慢条斯理喝着茶,问:“去查查她为何来此?”   待侍卫策马绝尘而去,随行的武冲道:“少爷,满小姐似乎对您有什么误会。”   路琼之笑笑不说话,心道:岂止是误会这般简单,只怕是已经恨之入骨了。 第12章 、束发   因为湛寂那抹直接能把人送进阿鼻地狱的眼神,吓得淳渊仓皇而逃。此画面恰被门外扫地的僧人撞见,便将“湛寂师叔护犊子”这话大肆宣传,没出半日,僧人们也都知晓了此事。   “说来奇怪,淳修五岁就跟着师叔,怎不见他护他?这静好师弟一来,师叔便如此维护,还真有点偏心哈。”   “可不,我亲眼所见,淳渊被师叔瞪得话都不敢说。再说,腊八那日,虽说过错全在湛明师伯,但师叔风尘仆仆刚刚回来,情况都没弄清楚,便信了静好的说辞,这是为何?”   “还能为何,静好师弟更讨师父欢心呗……”   而此时紫柏禅院深陷舆论漩涡的人,对此事还一无所知。次日清晨,她照旧做完早课后,坐在古松下听师父授课,淳修也在,但他通常不会表态,静得仿佛根本不存在。   湛寂分享的故事是《大涅槃经》的“雪山童子舍身求偈”的故事。说的是释迦牟尼前世曾是一个婆罗门,在雪山修行,叫做雪山童子。   帝释天为试验他的诚心,化作罗刹考验他,对他说:“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意思是:这个世界之所以空苦无常,是因为众生被生与死的法则所束缚。   童子听了心中大喜,问他后半句是什么。但罗刹说自己非常饥渴,不能说。童子道如果他能告诉自己下半句,便用自己的身体供养他。   于是罗刹说出了后半句:“生灭灭己,寂灭为乐。”   意思是:如果生与死的法则没有了,就不会感到诸行无常了。   童子听罢,便真的从大树上投身于地下,欲以血肉之躯换供养帝释天。   这故事传承千百年,世人都知道这是歌颂雪山童子舍身求法的大无畏品格。   远处钟声有僧人在敲钟,松下三人静坐在棋盘前。萧静好看完书上的故事,经不住摇头叹息。   湛寂侧眼看她,问道:“你有何见解?”   萧静好看了眼不说话的淳修师兄,说道:“弟子不认为这样的牺牲精神值得歌颂。”   “哦?”湛寂放下手中经书,正眼看去,示意她继续说。   她想了想说道:“只是因为求一句佛经便献出自己性命,过于愚钝。”   她这番惊世骇俗的话,竟敢公然质疑佛祖前世所作所为,若是湛明听到,必定是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湛寂的反应却很云淡风轻,他反问:“你认为什么才是有意义,什么才不愚钝?”   她两颗珍珠似的眸子在眼眶里转了数圈,愣愣摇头,“弟子不知,但轻易这样放弃自己生命,便是无意义。”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是为何?”,湛寂问她。   萧静好道:“因为他身负重担,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说:“你怎知一心问佛,不是雪山童子所坚持的事情,且愿意为之付出性命?有人愿为五斗米而折腰,为何就没人愿为求解心中之惑而付出自己生命呢?”   他的话让她许久没答得上,良久后,她道:“那如果这执念从根本就是错的呢?譬如一个忠臣,自知自己所效忠的皇帝昏庸无道,却还死死效忠,这就是愚忠,便是没有意义的事。”   湛寂听罢,看她的眼神多了分意味深长,他问:“你指的是谁?”   “古往今来很多,越大夫文种,大将蒙恬,一代名将斛律光。”萧静好说罢,悄咪咪看了眼对方,感觉他有些不悦,立马放低了声音,“弟子见解不全,师父……”   “这不代表他们愚昧无知,他们坚守该坚守的,错的是让他们蒙冤之人,而非他们本身。”湛寂掐断她的话,语速不快不慢,“世间百态,芸芸众生各式各样,每个人都有自己倾尽毕生所追求的东西,不分高低贵贱。”   萧静好一时哑口无言,埋头自责起来,“师父所言极是,我,我也不知道为何会生出这种极端念想,弟子愚钝。”   见她一脸自责,湛寂放缓语气道:“不出去走走,你会以为现在知道的就是全部。非你之过……”   他以为把她关在清音寺,便能救她一命。没想到她的认知只停留在书本里,而没有实践经验。   师徒三人正谈论得精彩,有一女子在大师兄淳远的引导下,从大门处一瘸一拐走来。   萧静好见是她,一时没回过神——她怎么会在这里,脚怎么了?   满琦,一个知书达理,容貌清雅脱俗的女子,除了萧静好母亲以外对她最好的大姐姐。   其父满卿,寒门崛起,现任侍郎一职。   在南齐,寒门与世族的界限十分严格。即便她父亲官至侍郎,仍被南齐原有的世家大族所看不起。   朝中曾出现多起寒门子弟与世家大族通婚的情况,但都一一遭到其余世家的弹劾,导致婚事不了了之。   满琦与路琼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那是三年前的事情,彼时萧静好尚且还在宫中,对二人的婚事也略有耳闻。路家乃是几百年来的世家大族,而满家则是寒门出生,双方因为地位悬殊,最后婚事谈崩了。   满姐姐也因为此事,一蹶不振了许久。萧静好暗暗叹息,自离开后,再没听过有关她的消息,不知她现在的心情可好些了。   对方显然没认出萧静好,对湛寂行了个礼,款款说道:“贸然拜访,佛子见谅。”   湛寂虚长她几岁,没出家前双方还算认识。只是随着他遁入空门,许多俗世关系都淡化了,他双手合十,淡淡回了她一个佛门礼。   听淳远说,她昨夜便来到寺里,因为路滑崴了脚,便在寺中借住了一晚。   满琦此次上山,是因为她祖母病痛亡故,所以来请寺中禅师去府上为祖母超度。   萧静好这才想起来,她家虽举家迁去了健康,但老家正是这梁州,所以她会出现在这里并非意外。   湛寂听了来龙去脉,窜着手里的佛珠沉思少顷,说道:“点上几个沙弥,同我一起下山。”   淳远虽在辈分上比湛寂小,但年龄却比他大,入门也比他早,他深知这位师叔素来只渡活人,不渡死人,这次竟愿意亲自出面,倒是出乎意料。   萧静好正看着满琦发呆,耳边响起句,“收拾细软,随我下山。”   话是她师父说的,这让人有些难以置信。两年了,她一次也没出去过,师父这次竟要带她下山?   终归是没忍住欣喜若狂,她答了声“好勒”,蹦跳着回禅房收拾东西去。   满琦盯着那道离去的背影,喃喃道:“这位小师父真活泼,敢问他的法号叫什么?”   淳远回道:“施主是说静好师弟吗?确实活泼,人也很聪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在清音寺就数他背书最快。”   “是嘛,那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可真像。”满琦陷入沉思,喃喃道,“只可惜,不知她现在人在何处……”   .   萧静好行李少得可怜,收去收来就是几件僧衣。见满琦的衣裳和珠钗都好好看,正是爱美的年岁,她却成了带发修行的修士,禁不住有些感慨。   待她死磨烂磨走出门,才发现湛寂不知在门前等多久了,她拉了拉肩上的包袱,有些心虚,“让师父久等。”   小不点也从她兜里探出颗毛绒绒的脑袋,歪头仰视着湛寂。   湛寂从她头顶望去,那头乱糟糟的发髻着实让人难以忍受。   迟疑片刻,他沉沉说了声:“过来。”   萧静不解,但还是往他的方向挪了两步……湛寂见她畏手畏脚,直接将她拉到自己跟前。   嗯?萧静好心头一惊,还没明白什么情况,只觉自己发带一松,满头青丝就如瀑布般锤了下去……她惊慌着转头,却被一双大手牢牢固定住。   “别动。”,湛寂话音有些暗哑。   他让别动,她亦没动。她反手接过他递来的发带,人已呆若木鸡。   曾梦见师父给她梳头发,这事竟梦想成真了?   可他是和尚啊,怎么会绑头发呢?哦对了,佛子曾经也是世家子弟,还是南平王世子,听说是当时世家中皎皎君子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束发这种事,自然难不倒他。   湛寂的手法很轻,他将散开的发丝一束束梳起来,一收一拉,发髻就这样被他稳稳地绑好了。   萧静好木讷地接过他递来的梳子,随意晃了几下脑袋,嘿嘿笑道,“谢谢师父,相当稳!不像我扎的,跟病秧子似的,总是左摇右晃。”   湛寂自是不会听她拍马屁,从始至终没有只言片语,自顾自踏上菩提古道,那身高挑的素衣僧袍,踩着不急不慢的步伐,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   她愣愣看着手里的发带和梳子……梳子是师父拿来的,手里的发带是自己的,那头上这根是哪儿来的?   萧静好追上他,歪头道:“没想到师父这么会绑头发,那……往后能继续帮我绑么?”   “不可以。”,湛寂脚步微快,答得毫无悬念。   她小跑跟上,“那可以教我吗?”   前面的人脚不见停,回道:“可以。”   “谢谢师父,”她问,“可是师父已经剃发多年,这头绳……哪儿来的呢?”   湛寂停步,有些后悔做这件事,他侧头问她,“你为何如此话多?”   “……”好吧,她闭口不再言。   见她戛然而止,他又觉太过于突然,只是对这个问题,他始终无从答起。   师徒两人你不言我不语气氛正合湛寂的意,没成想这样的宁静并没持续多久,只听一声“哐当”响……他猛然回头,徒弟已经坐在了雪坑里。   萧静好只顾着追赶湛寂,却没顾及路太滑,一不留心就摔在了冰渣上,她窘迫着张脸,与一脸黑线的佛子对望……像极了以前不听母亲叮嘱,结果摔得一身泥,最后母女两大眼瞪小眼母亲恨铁不成钢的画面!   但她知道,湛寂不是自己母亲,自然不会无极限包容她。   “师父……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闪着两颗灼亮的眸子说着,两手搭在冰上,重心往前倒,正试着靠自己爬起来……   “别动!”   那厢才警告完,“砰”一声响,她脚底打滑,将爬到一半又摔成个倒栽葱,脑瓜子疼得嗡嗡直叫。   湛寂:“……”   “师父,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用一种观看异物的眼神盯着她,不知酝酿了多久,才自牙缝里挤出那句,“你就是故意的!” 第13章 、幽兰   一行十来个僧人,身着淡黄僧衣,在山间徐行。   满琦被淳远搀扶着下山,她几步一回到,闲聊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湛寂佛子对徒弟会这么有耐心。”   淳远回头望去,苍山巍峨,白雪皑皑,湛寂师叔款款走在陡峭的悬崖边上,背上背着的,正是静好师弟。   他淡淡一笑,说道:“师叔素来面冷心热,对自己选的弟子,更是会尽职尽责。淳修当年跟拜师叔为师时,不过五岁,他也对他悉心教导。”   “也背他么?”满琦好奇道。   “那……倒没有。”他说得很腼腆。   满琦冲他笑,那笑如寒夜里骤然绽开的梅花,芬香扑鼻,凌寒傲骨。   淳远失神,耳根子登时就红了,他忙扭过头,睫毛下垂,单手立掌,念了句:“阿弥陀佛……”   .   萧静好知道湛寂很无奈,所以在他背上尽量让自己像块石头,一动没敢动。   同时心里也百般不是滋味,他前些天脸色那样不好,现下还背她,肯定会更严重,如此想来,她低声嘟囔道:“师父,要不您放我下来,弟子下次再去……吧。”   湛寂听罢,并没言语。她于他而言,不是朋友之托,而是他自己选的徒弟,有着传道受业解惑的责任。这种责任,促使他接受她的一切,不管是话多如水,还是顽皮捣蛋,又或是倔强固执。   “师父……”   “闭嘴!”   “好的师父。”   过不多时,雪越来越大,她轻轻抽出纸伞,替前面的人遮住满天飞扬的雪花。   感受到头顶的冰凉被隔开,湛寂脚步微顿,微微侧头,隔了片刻功夫才又重新踏步向前。   萧静好笑着为他撑伞,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减轻自己心中的罪业。离开健康城两年之久,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那种发自内心的温暖。   那满天飘零的白,冰姿柔骨、凌波轻舞,幽雅恬静的境界,塑造了一个的晶莹透剔般梦幻的世界。   .   满府管家一早就在山脚侯着了,一看竟是湛寂亲自带队,他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毕恭毕敬连连示好。   “佛子肯出山,实乃满宅之荣幸,老夫人若泉下得知是佛子为她诵经,定会感激不尽!”管家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对他一番卖力地吹捧。   湛寂微微点头,并未与他寒暄搭话。   萧静提前就从湛寂背上跳下来了,不然被人看见,她师父得道高僧的名声定会大打折扣。   这次下山,淳远、淳渊和淳离都来了。   也就借湛寂被人领去前头这点空闲,他两才敢靠近萧静好。   淳渊打趣道:“你怎么搞的,摔成这样。”   她摸头嘿嘿一笑,“高兴过头了。”   “瞧你这熊样,今日这头发倒是像个人了,新买的发带?还挺好看。”淳渊淳离一左一右对她伸出胳膊,示意让她抓着。   她没敢说那是师父绑的头,也是师父给的发带。   萧静好望着他伸来的胳膊,一脸难为情,偷摸摸看了眼人潮最前面的师父,心说他正被夹道两边的百姓热情欢迎,应该不会注意到自己。   这眼神落在淳渊眼里,气得他七窍生烟,“我知道,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个不务正业不配做佛门弟子的人,你师父是不是让你离我远点?”   倒也确实说过,但却不是因为你不务正业,或许是你那师父……想是这么想,这种挑拨离间的话她自然不会说。   淳渊见她沉默,越发愤愤不平,就要收回手,萧静好赶忙搭上他胳膊,“师兄别生气,师父不会那样说你,我更不会这样看你。   说起来,虽然听了两年的戒,但究竟什么是佛,静好至今都不明白,自律不犯戒就是佛吗?破戒就一定不能成佛吗?”   淳渊被她一番话怔住,在谈经论道方面,有时候总觉得她过于聪明,聪明到与她年龄不相符。不过在心智方面,她倒是与这个年龄阶段的人差不多。   “是啊,动了念想……就不配为僧吗?”此时的淳渊静静地目视前方,眼角眉梢都是酸涩。听他说话的语气一反常态,似在感慨,让人诧异。   街道两边的男女老少都去前面围观湛寂去了,唯独一间阁楼窗户大开,窗前站着个女子,红色的衣裳,在遍地都是白的景象里,她显得尤为醒目。   女子目光一直追随着这队暗黄色的僧人,直至他们消失在街角。   萧静好就这样与她对望,看不清女子的脸,但感觉她似乎在寻找什么,期盼着什么。   之后只听一声大吼,女子被强行拽进了屋……与此同时她搭着的那只胳膊跟着抖了一下。   她抬眸看淳渊,他跟变了个人似的,嘴角虽然挂着笑,却没了往常的恣意。   想起那日他脖子上的那些红色的印记,好几次萧静好都想问他,又怕至他于险境,便只得作罢。   .   满家老宅坐落在梁州城东面,一行人抵达时已接近下午,满卿满侍郎亲自在门前迎接,他见是湛寂亲临,感动得就快老泪纵横。   为官多年,对老母亲疏于照顾,这是心底最大的遗憾,所以才想着去清音寺请高僧来超度,没曾想来的竟是时下名声最旺的湛寂佛子。   满卿与湛寂的父亲褚庄同朝为官,私下里关系还不错,却从未听过南平王提过自己大儿子,听说父子二人很多年前就已经断绝关系了。   他率先将湛寂请进门,见女儿脚崴得不轻,又宣大夫为她查看。   满琦转头对萧静好道:“小师父,你也摔了脚,不如随我一同去看看吧。”   她不好自己做决定,抬眸看了见眼自己师父,湛寂把包袱递给她,淡淡一句,“去吧。”   自摔倒后包袱就一直是湛寂拧着,这下当着众目睽睽抵给她,果然又惹来众是兄弟窃窃私语。   她埋头接过,随满琦去了别院。   “以前。我们家老宅只有巴掌大点,后来父亲有幸被察举,进京为官后,才扩建了这宅邸。   祖母不愿进京,便一直留在老家,山高路远,我们也是前些日子才得知她重病的消息,待赶回来时……她人已经……”   满琦说到后面,有些哽咽,“让小师父见笑了。”   她是个实实在在的女子,知书达理温文尔雅。萧静好静静听着,恨不能对她过多安慰,只得劝她,“逝者如斯,生者已矣,施主节哀。”   厢房里,大夫先给满琦查看伤势,好在没伤到胫骨,开些药,静养几日便可。   萧静好就没那么幸运,虽没伤到胫骨,皮外伤却不轻,接二连三摔在冰渣上,有的地方青一块紫一块,有的还流着血。   “小师父这虽是皮外伤,但不可马虎大意,尤其是不能碰水。”   大夫耐心叮嘱,她一味礼貌点头。   那大夫端详着她露在外面的脚踝,狐疑道:“老朽开个玩笑,小师父这脚,看上去像女子的,偏小。”   萧静好正低头整理鞋袜,眉眼微动,起身面不改色回道:“怎么会,我只是骨骼偏小罢了。”   直到大夫离去很久,她都没缓过神来。   “王大夫就爱开玩笑,你别在意。”满琦给她倒了白水,说道,“有句话一直想问小师父,你既选择出家,为何不剃度呢?”   萧静好接过,随意荡了几下杯盖,“实不相瞒,家母并不希望我真正出家,去清音寺,只是为了历练心性,总有一天会离开的。”   满琦也晃着茶盏,叹气道:“如今这世道,还不如待在寺里。”   见她懵懂,她接着说,“新帝昏庸无道,滥杀成性,纵观整个南齐,也只是寺庙暂时没受波及。”   萧静好听罢,面露惊色,萧锦纶真的继位了吗……她问:“新帝是不是改国号为永元?”   满琦略显吃惊,“你怎么知道?国号还没定。” 第14章 、袈裟   还没改吗?萧静好礼貌笑道:“先前路大人在寺中与师父闲聊,提起过新皇有意改国号为‘永元’,我是无意间听见的。”   一听路琼之的名字,满琦立马变得无话,给她安排上住房,便讪讪离开了。   萧静好却杵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新帝继位,她母妃会被如何处置?   此事一直悬在她心上,一直到傍晚用过斋饭,她仍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种法会她作为带发修行之人是不可以参与的,湛寂即便带她来,也只有关望的份。   满府的游廊设置得独具匠心,檀香古木,颇具特色。   她站在游廊末端,第一次看见了身披袈裟的湛寂!   青灯如豆,袅袅檀香,盛装出席的他,宛如一颗闪耀的明珠,绕是已经出家为僧,也掩不住他从内而外散发出的万丈光芒,人潮里,数他最夺目,数他最叫人挪不开眼。   那一刻她的想法是,若非身披这身袈裟,以他的才识和身份地位,必定是健康城里最出色的郎君。如此一个明眸皓齿、风华绝代的人,怎么会想着遁入空门,怎么会看破红尘呢?   正想得入神,湛寂自人堆里朝她看来,即便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也能感受他眸中的清冷之光,孤独的,无欲无求的……她还未及反应,他单手立起掌,已率众沙弥消失在长廊尽头。   .   萧静好站得久了,只觉脚上的皮肉伤有些疼,便打算回房修整,一路上碰见不少前来祭奠的官员,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有好几位是健康来的,她基本认识。   以前总是害怕被人认出,现在她不怕了,以她现在的成长变化,即便没有易容,也不容易被认出。   她一路前行,本无心逗留,却在拐角处听人议论道,“太后和长公主过几日要来峨眉为新帝祈福,就住在我们贾府,这次势必要照顾周到,好好表现,但凡出半点插翅,我要了你们狗命。”   说话的几人在一凉亭内,想必也不怕别人听了去,毕竟凤驾降临府邸,对他们来说,可以当做家族兴旺传上好几百年。   而在这梁州城有次殊荣的,只有皇商贾赋一家,同时也是宋皇后的远房表亲。她没想到自己出逃两年,曾经只手遮天的宋皇后,现下成了宋太后,应该更能呼风唤雨了。   说话的人正是贾赋,曾多次出入皇宫,她见过几面。   萧静好从亭子外路过,刚过假山,又听一人道:“少爷放心,一切安排妥当,这次不是还有位淑妃跟着吗?”   “那个女人?不足为惧,她在我表姑面前算什么?就是条狗罢了,表姑带上她,一如带个丫鬟,随便给她安排间婢女房间就是。”贾赋洋洋得意说道,笑了起来,“不过……那女人有几分姿色,人到中年,竟还那般风韵犹存……说着我都有点想……”   萧静好猛然顿住脚,牙齿咬得叮咚做响,双眼血红,紧握着的拳头透过石头缝看着那个污浊的人,恨不得现在就把他碎尸万段。   什么戒律清规,在她听见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时,便全都不做数了……她自嘲,或许湛寂说得对,她终归不是佛门中人。   “少爷若真想……不如到时候……谁?谁在那儿?”   她龇牙的神音被人听到,只得猛吸气强迫自己冷静,慢慢走出石山,两眼盯着贾赋,良久才面不改色道,“小僧恰巧路过,无心叨扰两位施主。”   那贾赋鬓角处编着两根辫子,天生的一张刻薄脸。   他斜眼看她,冷笑,“清音寺的和尚?穿着僧人的皮,怎么还留有头发,现在的和尚庙都这么没规矩么?哪来的骗人狗?”   本就被他刚才那番话刺激到,再听他这样说,萧静好握在衣袖里的拳头更紧了些。   考虑到出门在外,尽量不给清音寺惹是非,于是她双手合十悄无声息退到一旁。   “窝囊废。”,贾赋白了她一眼,起身走来,明明路很宽,却硬要擦着她肩膀过。   那一碰,起码用了五成力!连他自己身上的玉佩都撞飞去了地上。   萧静好本就孱弱,撞得她肩胛骨蹭蹭做响,仿佛骨头都断了,倒地之际,恰被突然赶来的人稳住。   来人是淳离,一脸担心地扶着她,“师弟,师叔让我来寻你,你没事吧?”   “又来一个,你们这些和尚可真有意思,念几句阿弥陀佛来听听,本少爷倒是要看看能不能度化我。”贾赋阴阳怪气说着,堵了他们的去路。   淳离欲上前理论,萧静好按着阵痛的肩膀忙低声对他说:“师兄别上当,此人似乎是故意找茬。先离开这里,我跟他的账……慢慢算!”   一想起方才他对自己母亲那等侮辱的话,她眸光通红,气得浑身颤抖。   淳离也不是生事的人,扶着她准备绕道而行。哪知那贾赋铁了心不让他们走,蛮横无理对着他后背就是一猛脚,“摔碎我玉佩就想走?狗和尚,睁开你们狗眼看看这东西可是当今太后赏赐的,你们赔得起么?”   那一脚用力甚猛,萧静好跟着扑去地上,手心里全镶满碎渣子,淳离更是当场吐了血。   “师兄!”她惊呼一声,两人搀扶着爬起来。   萧静好忍无可忍言语回击道:“明明是你用力撞我把自己的玉佩撞碎了,却反咬一口,堂堂七尺男儿,张口就乱开黄腔,满嘴污言碎语,莫不是连人都不想做了?”   她这一语双关,也是在回击方才贾赋侮辱淑妃的话。   那头勾嘴笑了起来,“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儿,本少爷就要让你们立刻马上还我玉佩!你能奈我何?”   这本就是无中生有的事,淳离擦去嘴角的血,双手合十劝诫道:“阿弥陀佛,施主何必为人所难。”   贾赋把辫子放在嘴上叼着,两手叉腰来回走了几圈,冷不伶仃一拳挥在淳离脸上,“教化我?你算什么东西,老子行走天下时你还在吃奶,当真以为这天下是你们这些秃驴的啊!”   淳离的脸登时就起了包,他拳头紧握紧咬牙齿,“施主莫要欺人太甚!”   萧静好想趁乱去找救兵,却被贾赋一把扯着头发,“找谁呢?”   她头皮都要被扯掉了,疼得大汗淋漓。情急之下,扭头按着那只手用力咬去……想着那些侮辱母亲的言辞,萧静好越发用力!   “啊……臭修士你敢咬我!”,贾赋吃疼猛力将手甩开,她措不及防被甩出仗许远,脑袋嗡嗡作响,眼冒金星,跑起来时整个人摇摇晃晃,脚步漂移。   贾赋在后面嚣张至极地嚷道:“叫天王老子来也没用,和尚都得死!”   .   萧静好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次跟斗才奔至灵堂,好在所有人都在,众人的经文声被她披头散发的独特出场方式所打断。   早上才给她绑好的头发,现在竟成这副模样,坐在正中央的湛寂眉头一皱再皱。   萧静好眼泪包边望着他,撇嘴委屈一声,“师父……”   .   “岂有此理,这贾赋仗着有太后撑腰,竟这般目无章法,公然在满府对我的客人大打出手,待我去问个明白!”满卿怒不可歇,随众人一道出门,誓要讨个说法。   萧静好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走得最慢,湛寂静静跟在她身旁,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眼里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前的宁静。   “师父,我根本没撞他,是他故意撞的我,我们一让再忍让,那贾赋却咄咄相逼。   他把淳离师兄都踢吐血了,你快些走,先去救师兄。”她头皮扯着脑门心疼,却还是强忍着。   “知道了。”湛寂一手扶着她,轻轻问道:“他怎么打的你。”   萧静好垂眸不语,不想连累他,违心说道:“弟子无事。”   “他怎么打的你!”湛寂没接她话,重复问道。   她也不是专门打小报告的人,但好久没这么委屈过,一时间热泪盈眶,撇着嘴道:“他踢我膝盖,重击我肩胛骨,又猛力将我和淳离师兄踹去地上,还……还揪我头发。”   湛寂目视前方,捏佛珠的手用力几分,白皙的手背血色骤然扩张开来。   又听她低声嘟囔,“这可是师父你给我绑的头发,多好看的发髻,都被贾赋那厮扯散了。”   于是他重新给她把头发绑上……   “不用,我自己……谢谢师父。”,估计是怕对她造成二次伤害,他的手法很轻,像羽毛似的无声无息。   萧静好愣在原地,盯着眼前天地,有过刹那的失神。   直到湛寂问她:“如有人打你骂你当如何?” 第15章 、守护   萧静好想起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偈语,回道:“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且再看他。”   湛寂老远看见贾赋双手叉腰、趾高气昂站在游廊尽头,他平静说道:“不,若有人打你,当以排山倒海之势,掌掴他的脸,用兔子蹬鹰的招式,起脚踢他的人,予以有力回击。   你须知善恶有报,怒撕坏人,才是最大的善良。”   萧静好肩膀一耸,差点笑出来,泪水在眼眶里将掉不掉,“真……真的吗?”   湛寂侧头看她,嘴角微微扬起,“真的!”   她被那抹春风化雨般的笑钉在原地,两年来,这是第一次见他笑,虽然中间很长一段时间是分开的,但她知道师父不是个爱笑的人,不论多喜多悲之事,到他这里就是云淡风轻。   满卿信誓旦旦要为他们讨说法,可人一到贾赋面前气势立马减半。只是走马观花询问了一番,并没有要拿他是问的意思。   萧静好当然也理解他,寒门不论官做到多大,都会被那些世家大族所瞧不起。贾赋身后有太后这座大靠山,是满卿万万得罪不起的。   他们赶到时,淳离已经倒地不起,满地是血,   “师兄……”萧静好冲上去把他扶了起来。   淳渊二话不说冲上去跟贾赋扭打在了一起,但那人带有手下,他并没讨到好彩头。   两个打手左右夹着淳渊胳膊,另一人正欲挥拳打他肚子,却被湛寂凌空一脚踹进水中,水面结有薄冰,“咔嚓”一声冰面断裂,人便掉了进去,半天才跟落汤鸡似的爬起来,冻得满脸乌青。   贾赋眯眼拍掌,“南平王世子,哦不对,应该叫你湛寂佛子,怎么,谋财还是害命?”   湛寂斜眼看他,猝不及防稳打稳一脚踢上他膝盖,只听“咔嚓”一声,就算不断也绝对脱臼了。   “啊……”,贾赋张嘴大叫,脚一软当即跪地不起,毫无还手之力。   这厢再单手用力,拉着他的脚如拽莲藕一般,先是扯开,而后又往上一送……重新给他接上!   “啊……啊……啊……”,贾赋疼得仰天长叫,捂着膝盖翻来覆去打滚。   脚被拉脱臼已够他疼,短时间内又给他接上,那就是痛上加痛。   他眼里血丝遍布,面露凶狠,忽然崛地而起,亮出铁爪一般的手掌,直冲湛寂。这厢反应及快,侧身躲过,运掌拍他肩膀,贾赋身形猛然往后一倒,顺着地面滋出数米开外,实木护栏都被他撞成几截。   他捂着肩胛骨吐出口血,阴测测看着面无表情的湛寂,“有意思,你们这些和尚,真有意思!”   他不与他废话,主动上前,动作快到根本看不清在做什么。待杀猪般的嚎叫声响彻云霄时,贾赋的头发已经被绑在了游廊扶手上。紧绷着头皮,脸都被拉变形!   绕是如此,那泼皮无奈仍然在笑,龇牙道:“褚北,褚凌寒你完了,清音寺不是每个人都能耐,今日之事,我定让你们血债血还!只要是你们清音寺的和尚,我见一个杀一个!”   湛寂留了抹清冷的眼神给贾赋,任那人如何叫嚣,他始终只算账,不说话。   上次他跟张敬交手,萧静好在金顶塔扫地没机会见识,这次她算是大开眼界了。   在她的认知里,和尚都是慈目善目、和颜悦色、与世无争以及心平气和的。   然她的师父湛寂——可禅可野,是佛非佛,是空非空,更像是行走在佛与魔边缘的和尚!   这不禁让她心生感慨,第一次古松下相见,她是哪里来的勇气,竟敢跟这种人辩论佛法,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   正当贾赋嫉恶如仇扬言要把清音寺的和尚都碎尸万段时,院里忽然涌进众多官兵。   “谁人闹事,绑起来,送衙门。”   路琼之人为至声先到,贾赋还没反应过来,人便被蒙上袋子一顿毒打!   “路琼之,路琼之你敢打本少爷,我乃当今皇太后的表侄,你竟敢动我,我让你连刺史都做不成!”,贾赋像被蜜蜂蛰一样,疯了似的挥手乱抓。   路琼之两手背在后面,上前就是一脚,踢得他整个人向后翻转三圈半,“你说自己是谁就是谁?皇太后的表侄会做这等仗势欺人之事?来呀,此人胆敢辱没太后英明,打。”   “……”   再之后人被打成什么样,萧静好没太关注,她缩在湛寂身后,既觉得这做法有违佛门训戒,又觉无比开心过瘾。   看师父痛打贾赋,她连身上的疼痛都减半了。她觉得师父说的非常对,别人若果答她骂她,就应该予以全力还击。这个世道,软弱是活不下去的。   待看热闹的人散去,路琼之与湛寂对看了一眼,他道:“这个贾赋,恐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湛寂回他:“有的事左右避不了,我一人得罪便可,你又何苦趟这浑水。”   那厢把手搭在他肩上,笑道:“正如你说,有的事,左右也避不了。”   他临走时,看了眼萧静好,冲他微微点头;她亦淡淡一笑,表示会意。   .   短暂的高兴过后,迎来的是永无止境的疼痛。萧静好新伤旧痛一起发伤,这晚她头晕目眩、如火焚烧,怎么睡都不舒服。   不知昏睡了多久,听见木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她疼得稀里糊涂,呢喃道:“母亲,好疼,真的好疼。”   那头没有接话,她越发悲从中来,滚烫泪水顺着脸颊两侧淌,低声抽泣,“我不该离开你的,我不该听你的话离开,或许……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混乱的记忆中出现很多混乱的人,乱七八糟的。   一会儿是宋太后给她母亲灌粪水的画面。   一会儿又是城墙上挨了她母妃一巴掌,“你戾气太重,此去佛门好好反省,若敢别有用心,我便死在你面前……”   五脏六腑都在灼烧,脑袋像被人用铁锤敲过似的,重重的,被贾赋扯过头发的地方现在像针刺一样疼。   “师父……好疼,想吃糖……”   她在梦魇中呢喃,在迷离中嘟囔,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伤口处传来一阵清凉,舒舒服服的,一直凉进她心底,直到那股灼烧感逐渐褪去,疼痛感才有所缓解。   萧静好在浑浑噩噩中睡过去,迷迷糊糊醒来时已是夜深人静。   她艰难地举目四望,房里燃着两盏油灯,灯下坐着一人,一身袈裟斜挎在肩,英眸紧闭,容貌如花,神态似月,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   这样的人,竟是她师父!   她心想,他为何不兴睡觉?是睡不着还是怎么的,这样年复一年熬得住么?   她才稍微动了一下,那厢便睁开眼来,问道:“可有好些?”   “师父怎么能守在这里,弟子……弟子……”她喉咙干涩,艰难地点着头。   湛寂见她想起身,交叉脚平地而起,弯腰把她枕头垫高了些,又踱步到桌前给她倒了杯水,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萧静好目光游离在伤口处,脚上全是淤青,明显已经被涂过药,她盯着湛寂发愣,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只得默默接过水。   当初他一口回绝自己说“带走,我不会收他”时,想必也是铁了心拒绝的,而后来收了她又教导她,想必也是尽心尽力的。   在湛寂眼里,她于他而言或许就是义不容辞的责任,萧静好十分清楚,不管是她还是谁,他都会做到这个份。但这份恩情,她这辈子都会铭记于心。   正出神,湛寂的话音从头顶传来,“以后,敌我双方悬殊的情况下,就莫要成口舌之快。忍一时并非愚蠢,是保存实力的明智选择。”   这道理她明白,当时也确实也用尽全身力量去忍,但……那毕竟辱没的是她亲娘,生她养她的人,叫她如何能克制。   她也知道师父说的没错,便郑重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真的听吗?”他斜眼看她,明显不信。   她这才想起那日刚做过类似的承诺,转头就被淳渊蛊祸去摘了柿子,结果……砸得自己一身稀巴烂。   打脸正疼,门外便传来阵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她猛然惊觉,丑时了,这是除夕夜。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又是新的一年,而这个年,让她记忆深刻,半身不遂躺在床上,彻夜不眠照顾自己的,竟是一贯以清冷自持的湛寂佛子。   见他欲开门出去,萧静好忙叫住他,“师父。”   湛寂停顿片刻,微微侧头看来,示意她说。 第16章 、吃糖   见他耐心等着,她嘿嘿笑道:“过年好!”   湛寂的目光在她微笑的瞳孔上停留片刻,“嗯”了一声,出门去了……留下一室的寂静。   这就没了?   “唉……”萧静好叹气,想什么呢,他是不会跟自己说有关教学之外的话的。   .   湛寂老远便见路琼之从灵堂出来,特意留了一脚。   路琼之本是去上香的,却在满琦那儿碰得一鼻子灰,心情复杂,见有人刻意等他,几步走近说道:“大过年的,辛苦你们了。”   这话说得可真不见外,湛寂淡漠看了他一眼,“碰壁了?”   “那哪能,我路琼之且是为儿女情长所拌之人?”   听他吹嘘,这厢回了个“但愿如此。”   “你这和尚……真气人。”路琼之换了语气,“知道她素来性格刚硬,认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虽是女子,品性却比一般男人都高傲。   我每次都想把当年的事说开,可事实摆在眼前,说什么已经没有意义。退亲一事,我路某也是个受害者,罢了……让她恨吧。”   他自顾自感叹完,转而道:“我给你的药好用吗,她可无恙?”   见湛寂微微点头,路琼之继续说:“你明知带出山会麻烦不断,为何还要将她带出来?”   “你们把人交给我,是只想保她一命,还是想让她将来能自立自强?”湛寂斜眉看他。   路琼之脸上漏出些许意外,眼睛眯成缝打量着眼前人,“我冒死救她是受满琦所托,确实只想保她一命;你师父的目的我就不知道了,至于希望她将来能独当一面……你这想法很不错,是个好师父!”   “………”   知道他不会继续这种无聊的话题,路琼之言归正传道:“打算如何应付贾赋,这种赖皮街霸,一但惹上如同狗皮膏药,难甩得很,你不会想跟他硬碰硬罢?”   夜里风凉,湛寂下意识拢了拢衣袖,低声回道:“恶人自有恶人收。”   “既有法子,冰天雪地的你刻意在此等我作甚?”   被问及,湛寂垂眸思索良久,说道:“劳你帮个忙。”   ……   萧静好因为受伤,不用上早课,一觉睡到自然醒。自从湛寂上过药后,她便能勉强下地走动了。   坐在铜镜前,镜中的自己越发出落大方,那几乎已经是她的真实面容,淑妃的药不能管一辈子,随着年龄增长,药物会失效。不过她母妃是算好的,待她药物失效时,也是她褪去稚嫩变成大姑娘的时候,与儿时的容貌自然有差别,再加上乔装打扮,便成了另一个人。   她认真端详着湛寂给的发带,约摸有她的三根指头宽,羽蓝色织锦,上面是做工精细的苏绣,不论布料还是绣工,都居上等。   师父素来从尚简洁,如此繁杂华贵的物件应该是他尚未出家时候的,这么多年了竟还留着,于他而言怕是意义非凡。萧静好想着得寻个时间换回去才是。   正出神,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她忙将头发绑上。   一看是淳渊和淳离,都不同程度受着伤,三人纷纷相识一笑。   淳渊感叹道:“我们可真是烂兄烂弟。”   她邀两人进屋,自责道:“此事皆我而起,害你们两人伤成这样,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淳渊骂她矫情,巡视了翻萧静好的房间,抱怨道,“同行这么多师兄弟,就你单独住一间,湛寂师叔的亲传弟子待遇就是不同,早知道当初我也画个大饼。”   淳离告诉他:“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机会的,当时我们都听到了孩童的诉求,可愿意满足他的只有静好一人。或许……在某些方面,我们仍旧只在乎个人得失,不是湛寂师叔要选的人罢。”   听他们争论,萧静好连连拱手:“谬赞,我就是定力不足,误打误撞而已,没你们说得这么神乎。”   “说正事吧,你们可知贾赋是什么人?”淳离言归正传道。   萧静好自是知道,但以她现在的身份,贸然说出去难免会让人怀疑,只得摇头装作不知道。   淳渊一听这名,咬牙道:“贾赋,除了皇商的身份以外,他还是个十恶不赦的高利贷发放者,这梁州城内,有多人被他搞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此人大肆发放高利贷,许多人因为还不起,只得用田地抵押,久而久之,导致土地严重流失,农民们无地可种,只得四处乞讨,沦为难民。   有的不愿意借他高利贷,他便私下找人威逼利诱,引他们上当,害得多少人流离失所,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奸商!   他之所以对僧人怨气如此大,就是因为清音寺的佛子们时时游说四方,劝诫老百姓不要借高利贷。   近几年借贾赋高利贷的人大大减少,他因此断了财路,遂才这般记恨一众僧人,尤其是对高僧湛寂,更是恨之入骨。   “此人真是十恶不赦,着实可恨!”淳离听罢,愤愤不平。   淳渊表示诧异,“你可是一眼能认出禁卫军统领张继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贾赋?”   他腼腆一笑,“惭愧,民间之事,我以前确实很少接触。”   “你就是个假梁州人。”淳渊开了句玩笑,又说:“贾赋称霸多年,前任梁州刺史拿他毫无办法,就是不知现任刺史品性如何,昨晚倒是见他痛打那贾赋,就是不知往后时间长了,会不会沦为一丘之貉……”   “不会的!”萧静好扬声掐断他的话。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另外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她顿了顿,嘿嘿摇头,“不认识,但他跟我师父是挚交好友,我师父是谁?他的朋友能差吗?”   萧静好一脸的骄傲,得意地转过头,恰好与站在门前的湛寂来了个四目相对。   答应过的离这两人远点,时下三人你拉我一把我扯你一下的动作全落在了师父眼里,萧静好笑容立马僵住,咳了两声规规矩矩站起身,恭恭敬敬喊道:“师父。”   湛寂面色如霜,飞了个眼神给搭在萧静好肩膀上的手,淳渊心下一凉,急急后退,“师叔误会,我们没欺负师弟,真没有,这就走,这就走。”   语毕他拉上淳离,两人跌跌撞撞出了门,跟后面有鬼追似的,跑得飞起来。   萧静好左手搓右手,右手撮左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本以为他会像那日一样严肃地警告她点什么,不曾想却是平静一句,“跟我来。”   嗯?她欣喜地发现,生病或者受伤等等对于大人来说,最是管用。以前她母妃也这样,再大的火气在她生病的时候都会烟消云散,没想到这招在湛寂身上也有用。   “师父,我们这是去哪里?”她脚上淤青未消,脚步轻一下重一下地跟在湛寂后面。   前面的人不动声色放慢了脚步,当然也没回她话,因为他知道,只要答了一句,便有千千万万句等着他。   出了满府,没走多远便是街心,新年气氛浓厚,处处张灯结彩,欢歌热舞,好不热闹   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穿着,萧静好太久没见着人间烟火味,这下眼睛都直了,心下欢喜,忘了腿不方便,这里蹦跶一下,那里瞧上一眼。   不少路边商贩认得湛寂,大喊,“佛子,吃了没?”   湛寂单手立掌对他们礼貌颔首。   真热情,萧静好也双手合十给他们鞠躬。   路过卖糖人的小摊前,那焦黄色的糖真叫人垂涎欲滴,想什么来什么,昨夜重伤弥留之际,她还梦见自己吃糖了。   只可惜囊中羞涩、身无分文,又不敢跟师父说想吃,只得留念地看了一眼,嘟着嘴依依不舍走开,直叹真可惜。   原本已经走出小摊的湛寂慢悠悠停了脚,背对着人群盯着天边火红的朝阳看了一会,转身重新回到糖人摊前,问了句,“糖怎么卖?”   店家见竟是他,心花怒放道:“佛子要糖人,我等怎能收你好处,全送你都成。”   他微微颔首,面色淡淡道:“无功不受禄。”   这之后湛寂拂袖一挥,提笔在商贩的招牌上写了“生意兴隆”四个大字。   那字刚柔相济、纵横挥洒,藏锋处微露锋芒,露锋处亦显含蓄。   围观者纷纷拍手叫好!   萧静好早就被他一连贯行为惊得呆若木鸡,此番见他提笔弄默,更是叹为观止。本以为自幼受母亲的熏陶毛笔字已是有模有样,今日一见,才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写太好了。   “你要什么?挑一个。”正神游,湛寂的话自她头顶响起。   她从逆光里看他,心如清风,一晃飘出去很远。   “我……”   说不想吃那就太假了,她既兴奋又木讷地拿起只“兔子”,迅速舔上两口,抬头笑得没心没肺,“好甜,师父也吃一根吧?” 第17章 、串门   他人已重新走回街心,留下句,“我不吃。”   那你吃什么?她暗叹,这般无欲无求,把心底的欲念控制成一张白纸,没有半点人间烟火生活气息,也不知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长街尾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被湛寂佛子提过字的小摊,现在已是人山人海,糖人卖到供应不足。   她问他,既然写的字影响力这么大,为何不帮这街上所有商家都写,让他们都赚钱,这不也是积善行德普度众生吗?   湛寂却说他为小摊提字是等价交换,别家的东西他又没拿,为何要帮他们写字呢?   是等价交换么?她怎么觉得那字比那串糖人值钱多了。   萧静好嘟囔道:“依师父所言,我们所行的善就是有选择性的,那且不违背了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的理念。”   “任何事物发展都有其规律,我们不能强行打破这个规律,否则便是好心做坏事。”   他总是在说教方面显得特别耐心。   萧静好禁不住多看了眼略微在前的师父,他所主张的善,不是如圣母那般,而是相对的,有原则的,审时度势的。   想必此次带她下山,也是让她来历练的吧。   这可真是个无懈可击的人,他有懈可击吗?至少她暂时还没发现。   萧静最终随湛寂一同站在了梁州刺史府外。   路琼之被贬至梁州,这点她一点也不觉的奇怪。如今的萧皇,与其在他身边提心吊胆,不如远离朝堂退而求其次。他这步棋实则明哲保身,是他路相的风格。   刺史府门外立着两遵威武的石狮子,大门也贴上了春年,显得尤为喜庆。守卫的见来人是湛寂,礼貌地询问一二后,转头进屋去报信。   正疑惑此行的目的,便见路琼之一袭紫衣长袍风风火火从庭院走来,脸上带着如沐春风般的笑意,张口便是:“什么风把佛子给吹来了?正在准备年初一早饭,被你两赶上了。”   昨晚才跟他说过今日会来府上,湛寂面无表情看他演。   三人前后进门,刺史府池馆水榭、假山怪石居多,路琼之带领他们一路往西转,走过穿堂,里面有个仪门内大院落,院中有四五间大正房,皆是轩昂壮丽,虽是冬日,里面确实蔓藤相映,真是好看极了。   萧静好随他们进房,路琼之招呼他们坐下,又命人端来茶水和糕点,眼见湛寂没动,她亦规规矩矩坐着。   趁着路大人去了后厨,萧静好低声问道:“我们来做什么?”   “吃年饭。”湛寂斩钉截铁说道。   她表示十分疑惑,“可是,可是戒律清规上明明说不能吃荤的。”   他说:“你符合‘开斋’原则,可以吃。”   “开斋”是说酒、肉、五辛属于禁食,但如果是为了治病,是可以吃的。   若真如此,那就太好了,萧静好暗自窃喜,但又有些沮丧,“可我只是受伤,吃这些又不是对症下药,若被湛明师伯知道,势必又要拿师父大做文章了。   她一直不敢触碰,是不想吃,只是湛寂高处不胜寒,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连累到他。   湛寂坐在靠窗的位置,身后的光影遮去了他大半张脸,余下修长而端正的身影,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觉他异常沉默。   片刻后听他沙沙一句,“你太瘦。”   .   湛寂在他们用餐时便去了别处,路琼之说他去天牢慰问贾赋,具体是为什么,也没人知道。   趁着师父不在,萧静好忙压低声问,“你是不是把我的身份跟我师父说了?”   “那哪能,当初那封信上,臣只说你是我救下来的难民。公主安危大于天,任何人都不能说的,臣绝对没说。”路琼之满脸真挚,跟蒙受多大的不白之冤似的。   “当真没说?”她再三确定。   路琼之点头,“当真没说!”   看他这样子,似乎所言不假。她这才敢断定师父不让跟淳渊他们过多接触,是因为大人们的恩怨!   那顿饭她吃得很不是滋味,刚到清音寺那会,每日都想念珍馐美味,本以为再次吃到起码会喜极而泣,可东西到了嘴里竟是食不知味觉。   寺里的斋饭虽是素食,但生活在上面的人体魄健硕,少有病痛。萧静好确实是因为长身体才瘦成这样的,可并没到影响到她健康的地步。   湛寂那句“你太瘦”一直在她耳边萦绕,沙沙的,哑哑的,挥之不去,挥之不去……   “公主在想什么?”路琼之在一旁问道。   没有外人在,他变得十分拘束,也不同她一起上桌吃饭。   萧静好来回看了眼四周,见四下无人才说:“路大人,别这么叫我了,我法号静好。”   “公主就是公主,臣怎能逾越。”路琼之忽然变得一本正经,举手投足无不是官方那一套。   她盯着碗里的滋补鸡汤发愣,自嘲起来,“亡命之徒而已,既是师父和路大人的美意,静好会好好吃的。”   路琼之笑了笑,没否认。   昨夜湛寂说的有事相求,便是今日会带她用膳,不光今日,直到法会结束,公主都会在这里用餐。   “我听贾赋说,过些时日太后和长公主都要来梁州,此事可真?”萧静好给自己盛了碗汤,忽然问道。   那厢点头,“有这么回事,据说是来为新皇祈福的。”   萧静好将鸡汤喝净,一阵酸笑,“皇兄的行事作风,恐怕连佛祖也救不了。”   见路琼之不语,她踌躇片刻,终是问道:“我母亲可还安好?两年来,她不给我传半点消息,似乎也有意不让我打探她的消息。   路大人,皇后好强好胜,母亲是向佛之人,素来不争不求,我只是担忧……”   叫她思母心切,路琼之叹气,如实说道:“淑妃在你走后便被太后软禁,不过并无生命危险。”   她满脸木然,悲从中来。果然还是被当作了人质,目前来看,是只要她一天不被发现,她母妃似乎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可这并非长久之计。   见她难回神,路琼之侧头问道:“公主,就‘妖女’蛊惑太子滥杀无辜一事,即便是太后想借此机会除去你,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太子也登基为帝,天下都是他们的,为何太后还不肯放过你?臣斗胆一问,这之中可还有什么厉害关系?” 第18章 、前因   萧静好吃饭的手微顿,这个中曲折,不是她不说,而是涉及面太广,她不能说!   她自幼与常人有所不同,出生那一刻便记得淑妃是她前世的母亲。还在襁褓时,就能听懂身边人说话。怎么死的暂且不知,重生回到的是母婴时期。   但关于前世种种,她并非什么都知道,有的记忆只能随着年龄慢慢增长才会有。比如六七岁时,她记起哪些兄弟姐妹是会夭折,结果就真的夭折了。   她知道淑妃几起几落的转折,只不过因为年龄尚小,所说之话皆被她母亲当做胡言乱语不予采纳,最终导致她们过得一直很不如意。   又譬如她记得自己曾嫁过人,却不知嫁给了谁。因为以现在的年龄,情情爱爱、风花雪月的记忆是现实所不允许的,所以每个阶段该有什么记忆,老天似乎已经早就给她安排好了。天意如此,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却要收去她部分提前窥探天机的技能。   萧静好十岁前,所有事都按她记得的轨迹进行,意外出在,她前世十岁时安然无恙待在宫里,而这一世却成了带发修行的修士。   之所以发生改变,是因为三年前的端午日,皇上忽然翻了淑妃的牌子,那事之后,还是皇后的宋衣阮带人封锁了柔副宫,欲发难于她们母女。千钧一发之际,萧静好被她母妃藏进大花瓶里,呵斥她不准出声,她就那样透过气孔目睹了淑妃被皇后灌粪水的全过程……   年幼的她气得唇角发紫,手指显被自己掐断。她忍无可忍,便告诉淑妃宋皇后死于永元六年,因国破被敌军刺瞎双眼,最终跳城墙而死,她再嚣张,也活不长!让她母妃利用其中关系进行反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掌握先机。   不料这话却被皇后安插的细作听到……在别人看来这根本就是荒唐之事,宋皇后信奉鬼神,偏生就信了。   这便有了“妖女”带着怨气而死,怨气过渡到太子身上,导致太子嗜杀成性一说。皇后的目的,是为了除去她,而且是非死不可!   为了不让萧静好向外传递消息,她把他绑在十几米高的柱子上,任凭风吹日晒。   若不是她年幼,若不是淑妃在宫里人微言轻,没有任何可权衡的力量,或许……结局早就已经改写了。自己有刀,而且是把见血封喉的刀,却没有实力振臂高呼。   她母妃是向佛之人,素来无欲无求、不争不夺,不止一次说过萧静好戾气过重。   忆起那夜城墙告别,她问:“母妃,你为何不跟我一起走?”   淑妃只是淡淡一笑,“你还小,可以去看更高更辽阔的天空,而这里,就是我的归宿。”   那一刻她终是明白,绕是父皇软弱无能,可母亲既然已经嫁给了他,便是一辈子的承诺,她又岂会离开。   临行前,萧静好告诉她,“之前所说的那些人脉,若皇后再刁难,母亲大可一试。”   这话遭到淑妃极力反对,她说:“你可知这其中厉害?皇后虽霸道,可就因为她在,南齐江山才不至于崩塌,她若一死,南齐覆灭是顷刻之间的事。”   萧静好怒视着皇宫方向:“我只想母亲不再受欺压,我只要你不受欺负!我不管,一个连我母亲,连我都容不下的王朝,要之何用,早灭早好!”   那话一出,她被淑妃狠狠扇了一巴掌,“你戾气太重!这千疮百孔的王朝纵使已经无药可救,也万不能由你去毁掉,因为你姓萧!此一去,在佛门好好悔过,若别有用心,我便死在你面前!”   那是母亲第一次对她疾言厉色,更是第一次打她,萧静好简直不敢相信。   “愚忠!”她也是第一次冲自己母亲怒吼。   紧接着便是千军万马的追兵接憧而至,萧静好捂着火辣辣的脸,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离开了那个伤心之地。   淑妃让她别回头,远离健康,远离萧氏皇城,可她又怎会放着血肉至亲不管?   那日论法,她公然说雪山童子以身试法的牺牲精神不值得歌颂。湛寂问她为什么,她举了一堆例子……其实最想说的就是她母亲淑妃,愚忠!   湛寂没斥责她,但却遏制了她这种极端想法。他们坚守自己该坚守的,错的是让他们蒙冤的人,而非他们本身。   她从未想过用这把刀害任何人,但谁若是做得太过火,不论是做比丘还是做比丘尼,身边有没有佛,念不念经,她都不会坐以待毙!   .   直到她师父从天牢回来,她始终对着房檐发呆,对路琼之没有一句解释。   大年初一贾赋被关进刺史府大牢,贾府的人闻讯后风风火火来要人。   路琼之当然也知道凭这点事还锤不死那条地头蛇,假吧意思说道:“哎呀,还真是贾公子,本官还以为是旮旯里冒出来的地痞流氓,既如此,那就……回去吧。”   贾赋刚从牢里出来,蓬头垢面,一脸鼻青脸肿,满头是包,路都走不利索。   他在刺史府的松花石上吐了口涂抹,恶狠狠盯了眼竹屋里的师徒二人,说话咬牙切齿,“路大人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最好帮清音寺那帮和尚多备点纸钱,我们走着瞧!”   路琼之负手而立,眼尾微瞟,眸中是叱咤朝堂多年的老成,“贾公子这嘴,怎么还能说话?”   贾赋气得七窍生烟,被家人抬着出了刺史府。   饭后师徒二人告辞离去,路琼之送他们至门外,哨声在湛寂身旁提醒道:“接到消息,太后等人已经离京。”   湛寂微微点头,表示已知。   正午时分,街上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萧静好自从确认了湛寂不知道自己是女儿身后,底气十足,走起来酷似大爷。她师父对她无厘头的行为表示不解,一连皱眉看了好几眼。   街上人挤人,她多看了眼房顶上的舞狮子,便与湛寂走散了。   萧静好心下慌乱,边扬声喊着“师父”边找人,寻至巷弄,无意中瞥见一抹熟悉背影——淳渊?   她跟了上去,见他停在一个院落门口,正欲喊他,就见木门“吱呀”一声响,从里面申出只红衣袖的手,把淳渊给拽了进去。   萧静好木讷地停在门外,听那二人似在交谈。   “你怎么这个时候出来,万一被发现……”女子的声音。   “朔朔,那日你在楼上,你可是寻我?后来……”淳渊打断他的话,说道后面有些难以启齿。   后来……传出声吼声,红衣女子被拖走了,伴随着淳渊的臂膀动了一下。   如此想来,这位朔朔恐怕是个风尘中人,淳渊话语里满是担心和眷念,一个和尚,怎么就种了这“情毒”?萧静好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又听此时门后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和喘息……她咋呼一惊,似被蜜蜂蛰似的,迅速后退十来步。   刚避开这头,巷子另一端走来位一瘸一拐的人,贾赋!本还想回避,便见他鬼鬼祟祟钻进一座宅邸。萧静好瞄了两眼门上的匾额,心道贾家富甲一方,怎么会有这样的房子?   她只身站在幽深的古巷里,脑海中画面陡然一转,她猛然抬头,想起了些事……   正想得入迷,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沉着冷静的,“静好。”   如果她没记错,自拜师以来,这是湛寂第一次喊她法号,同时也是名字!   那声音出奇的好听,有点低哑,带着说不出的魔力,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如饮温茶,袅袅的茶香弥漫着,温热的液体入口划进喉咙,使整个寒冬瞬间暖和起来。   不过那只是刹那间的错觉,昙花一现过后,面对的是她师父一如往常的清冷。   他确实是在寻她,但仅限于找到,脸上既看不出丢了徒弟的紧张,也没有找到人该有的兴奋表情。总之淡定且从容,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萧静好希望湛寂能跟自己多说点话,但这似乎不太可能,如此想来,她冒死说道:“师父,你喊我名字真好听,能再喊一遍吗?”   湛寂用一种“你觉得呢”的表情瞥了她一眼,果断转身离去。   “唉……”,她暗自叹气,随他走出巷弄。   路过街心时,还特别不要脸的又骗了师父一根兔子糖吃。她伸手拿糖时,那店家多嘴道,“小师父,以后别乱跑了,我还没见湛寂佛子那般着急过……”   “走了。”他似乎有意不让别人说话,扔下两个清冷的字后,留给她一个修长的背影。   萧静好眯眼笑着,咬着糖、瘸着腿追了上去。   之后四五天,湛寂做完法事都会带她去刺史府,他师父的意思是吃到回寺为止。   大抵是膳食有所改善,她的伤很快就好了。这日夜里,正睡得模模糊糊,忽有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响起,她揉着眼睛起身开门,从门外灌进来得冷风吹得她一顿清醒。   月黑风高,妖风阵阵,淳离怕吓到人遂先开了口,“师弟是我,进屋说。”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萧静好忙把他领进门,两人点了一盏十分微弱的油灯。   她见淳离脸色铁青,心上一紧,问了原由。   那厢慢慢张开手掌,颤抖的手里捏着坨碎布,带着血。   萧静好浑身一僵,脸都紫了。   “你别看,这是……这是,淳渊的手指!”淳离说罢,几欲掉泪。 第19章 、默默   “我确定过了,淳渊小指上有个陈年旧伤……这,就是他的。”淳离补充说道。   萧静好惊觉手一缩,额头瞬间冒出无数虚汗,张嘴很久才冒出几个断断续续的,“怎,怎么会这样?”   她预感淳渊总会出点事,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他那样一个视清规戒律于无形,却又总是阳光明媚的人,终归是栽在了“色”上面。   淳离还拿了张纸条给她,“方才我听见寝室门外有响动,便出门查看,发现有人用匕首把信和这碎布钉在我门上。”   她打开那封信,上面写着要她这个修士亲自去如意芳菲楼换人,若敢将此事告知湛寂,贾赋会立马把清音寺和尚与歌姬苟合之事昭告天下人。   南齐对僧人犯色戒的容忍度素来很低,以前就听说有人破色戒被施以火刑!淳渊若被公之于众,后果会比直接杀了他还严重。   她强迫自己冷静,低声道:“看来此人是盯上我了。”   淳离若有所思道:“恐怕不是盯上你,是盯上整个清音寺,或者说,是盯上湛寂师叔,那日师叔当着众人的面将他打得落花流水,想来他是想用你威胁师叔。毕竟……他待你跟我们都有所不同。   此事事关重大,单凭你我二人,无权无势,胜算为零,不如我们报官或者汇报给师叔。”   “不能报官,报官就等于把淳渊主动推出去了。”萧静好果断说道。   湛寂带她不同吗?没有吧,只怕是更严格。   她心里虽这样想,说的却是,“若他想对付的人是我师父,那就更不能如他所愿了……”   那种人怎么能染指湛寂佛子,她是不会让师父落入那种丧心病狂的人手中的,觉不可以。   “此人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他敢直接砍淳渊的手指以做威胁,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在他的监视范围内了,若这个时候碰他逆鳞,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对我们寺、对我师父以及对淳渊都是不好事。”   淳离:“可师叔迟早会知道。”   萧静好认真分析了一番,“当务之急,是不让姓贾的有机会把这事捅出去。至于淳渊的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师父们肯定都会知道。”   “你打算去赴约?不行,这太危险了……这绝对不行!”淳离急得脖子通红。   萧静好看着那坨血迹斑斑的碎布……两眼通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说到底,皆因那日她碰到贾赋才引起的矛盾。   虽然贾赋因为高利贷的事恨透了清音寺的僧人们,他总会找到各种借口对付山上的人,但也是她那日因为听到母亲的消息,留了一脚所引起的导/火索。   若非如此,姓贾的也不会盯上淳渊。   淑妃总说她戾气过重,让她在佛门虔心悔过,若敢有别的念想,便只能为母亲收尸。可事到如今,却不是她不作为别人就肯让她静修的。   沉思片刻,她压低说:“此事并不是无解,只要我们配合得当,能救出淳渊,且让那贾赋有苦说不出!”   淳离半信半疑,却又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何解?”   萧静好披上刚到清音寺时湛寂给的衣袍,两年前穿着有些大,现在刚刚好。那是件俗家衣裳,加上她并没剃度,两年来越发出落大方,如此一番整理,更像偏偏公子。   她低声在淳离耳畔一阵嘀咕,   淳离听后,埋头苦思,“你确定此计可行?”   “若届时不行,你再喊我师父也不迟。那贾赋要用我威胁师父,不会轻易让我死的。我先走,你一刻钟后再出来,照我说的去做。”   她一口气吹灭油灯,轻轻开门左右环顾一番,回头又道:“动作轻点,千万别惊到我师父。”   于两年前相比,她勇敢了太多。以前的恐惧来自于未知,这两年她记起很多事,恐惧便在她身上慢慢消退。   满府尚在服丧期,多半人都在灵堂守孝,所以守门的侍卫不多,萧静好绕到后门,乘着夜色溜了出去。   .   新春的夜晚依然很凉,深夜的梁州城静得只有鸡犬之声,唯独“如意芬芳”歌舞升平,灯火彻夜不熄。   这是梁州城最大的歌舞坊,她一身公子打扮,虽看上去不矮,但也不成熟,出现在这种地方实在违和。显然是贾赋打过招呼,守门的一见是她,与身旁的人相互递了个眼神,便在前面为她开路。   抬脚踏入门槛之际,她忽觉后脖颈一凉,跟被人盯着脊梁骨似的,急忙扭头看去,长街很长,只有三两个灯笼在黑夜里摇晃………   她暗暗自嘲,这些时日受师父影响颇深,总有种他无处不在的感觉。   一进阁楼,五花十色的灯刺得人眼疼,她四处留心打量着,这些光均来自于顶楼垂钓而下的五彩琉璃,奢华至极。阁楼内是个原型设计,包间分别绕着楼梯盘旋而上。   此时夜也深,听曲的人们多半在包间里,是以大堂无人。   行至三楼时,她离那盏巨大的琉璃灯最近,趁人不备,猛力拉了下最近的银勾,这导致有几束灯盏赫然掉落,一路从顶到脚,不知碰掉了多少琉璃。   楼里轰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一路火花带闪电!   这种东西十分昂贵,弄碎一颗有人终其一生也赔不起,所以路过的基本都是有多远躲多远。   而萧静好这厢,无疑是引起了大动乱,还以为是地震了,片刻功夫,阁楼里人声鼎沸!几乎所有人拼了命地夺门而出,东窜西跳、乌烟瘴气乱作一团,有的连跳楼的动作都准备好了。   贾赋也携其部下跑了出来,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定神一看竟是她在捣鬼,眼中杀意如烈火般喷出。   为她引路的两人脸色骤然一变,一把将她按死死按在地上,脸重重贴着木地板!霎时间她整张脸都麻了,半分动惮不得。   “你找死吗?”一人恶狠狠说道。   “哪个天杀的不长眼弄坏了我的琉璃盏?老娘让你赔到下辈子!”老妈妈嗓子尖锐,人为到声先至。   她一出场,整个楼阁登时变得鸦雀无声,都在等着好戏。   那老妈子一双柳叶眉气得能飞出去,恨不得将眼前人碎尸万段!   她带着一二十个打手而来,上下打量了翻萧静好,噗嗤冷笑:“你是拿钱赔,还是拿命抵?就你这身板,只怕一锤就死了,贱命不值我一颗琉璃,就是做成尸蟞,也难解老娘心头之恨!”   萧静好故作害怕,看了眼贾赋,低头到畏畏缩缩说了句:“我家主人叫我弄的。”   老妈妈转头去问厢房外的贾赋几个意思?那厢毒辣的眼睛却盯着萧静好,笑得叫人毛骨悚然。   他可以不承认,但他就是这么个自负的人。她这样做,只会越发激发他想把她挫骨扬灰的斗志,更能体现他嚣张的本性!   贾家是南齐第一大皇商,自是不缺这点钱,他先是发话道:“记我账上。”   而后用接近死寂的口吻对两个守卫说道:“把人带上来!” 第20章 、月下   老妈见钱眼开,这才喜笑颜开讪讪离去,众人对贾公子这等惊世骇俗的举动表示不解,骂了几十句“神经病”后纷纷回了房。   混乱终于恢复平静,萧静好就此被押上“刑场”。   从楼梯口往上,贾赋就一直凶神恶煞盯着她,生怕人会长翅膀飞掉。不管此人是不是湛寂的软肋,他都要试试,不惜一切代价报复湛寂!   待人被生推到眼前,他嫌弃地一脚踹开门,“滚进去。”   萧静好没动,抬头望着屋里的人,漏出抹淡淡的笑意。   贾赋阴着脸侧头看去,脸上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当场怔住。   原本被他关押的和尚和歌姬早就不见踪影,有的只是个年进中年却风韵犹存的女子。   女子段然没料到有这出戏,支支吾吾道:“你……你让人传信给我来此相会,以灯掉为讯号,这是……”   贾赋气得寒毛都在颤抖,手指萧静好,自牙缝里滋出句,“杀了他!现在,立刻,马上!”   护卫分分拔出长刀,千钧一发之际,如意芳菲的大门被推开,空旷的楼道里响起声尖溜溜的“有谁看见我家贾郎?”   贾赋从“活见鬼”的表情变成“活见很多只鬼”,魂都快被夺走了。   萧静好盯着他,每个字都充满了力量,“我来之前已写下书信交于他人,若我、或者我师父亦或是清音寺任何一人被你所害,他便会将你外室的大名送到你夫人手中。   只要你不再针对我师父,你私养外室的事便不会被你夫人知道,至少……不是从我这里知道。”   紧接着她扬声一句“贾夫人!”,成功把下面人的目光吸了上来。   贾赋哪里还顾得上杀她,早在声音响起时,便一脚将侍卫踹进门,吐出句“臭修士,倒是小看你了。”,随后也跟着落荒而逃。   萧静好二话不说,迅速从另一个楼梯口溜下楼,那也是方才引发混乱声东击西时,淳离带淳渊他们离开的路。   贾赋有个人人都知道的彪悍妻子朱氏,还有个人人都不知道的外室。   那日无意中看见他出现在巷弄,还狐疑此人怎么会一反拜金常态去那种地方。直到晚间与淳离商议决策,她才从隔世的记忆里把这人给翻出来。   要说这朱家首富的位置,任朝代如何更替,几百年来从未动摇过!贾家在生意上如鱼得水,权利方面靠不知道表了几代的宋太后耀武扬威,钱财方面便是仰仗他这老丈人。   朱大小姐信奉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点上算得上是个奇女子。两人成亲时便立过字据,倘若姓贾的敢有别的女人,夫妻合离,朱家撤回所有资金赞助。   贾赋往日里横得无法无天,却是个惧内之人,不敢明目张胆纳妾,只能私下暗箱操作。   淳离是梁州人,他知道如意芳菲的内部设计,萧静好问出这些后,心里有了大致盘算。她在淳离之前半刻钟出门,为的便是把盯梢的人引开。   而淳离则是按照她的要求,先去巷弄给那女子带信,告诉她以灯响为信好,灯一响,她便自阁楼背后的楼梯潜入。再去贾府通知贾夫人,他郎君在如意芳菲楼。   如此一来,她便不会在救出淳渊后被贾赋扣押,再没什么比他私会被老婆抓包更严重。   萧静好既不用付灯钱,也不用让人用作人质套她师父,一路下楼心情都无比欢快。   但她低估了贾赋的鱼死网破,那人前脚逃走,后脚就吩咐底下人活捉带发僧!   幽暗的后院此时已是夜深人静,眼看着长廊尽头涌来数十个打手,她轻手轻脚随意推了间房门躲进去,里面是满满当当的衣架,摸那样式,全是女子服饰。   “他跑不远,人就在这附近,每间房都仔细搜!”   “公子的意思,抓到人后,留口气就行。”   意思就是只要不死,怎么打都行。   萧静好大气没敢喘,尽量往衣裳深处躲,急中生智迅速换了套女子服饰,又将发髻解开,以发带把长发松松地绑在身后……   不过片刻功夫,他们就已搜到了她这间房,那脚步声如索命的黑白无常,五步,四步……直至站定。   奇怪的是,站定后便再无下一步动作。许久没等来开门,她悄悄戳破纸窗往外看去……   凉风惊醒了明月,微光隐隐,月夜霜天之下赫然是一袭素衣僧袍的湛寂,眉目如画,神色浅淡,如纯洁白莲,暗夜因他而亮,万物因他而淡尽颜色。   那瞬间,何需绕山绕水寻内心一抹清净,清净之人就在眼前,一如在世佛子,叫人多看两眼觉得是亵渎神灵。   打手们见竟有僧人出现在歌舞坊后院,先是一愣,待看清来人时,则成了后怕,你推我搡不敢上前。   “怕怕怕什么,活人一个,又不是佛祖在世,你上。”   “那你上,他是出家人,不会杀你的。”   “不不不行……这佛子十六岁便闯过十八铜人阵,功夫了得。两年前禁卫军统领张继上了趟清音寺,回去后半年没下得了床。还,还有公子,前些天被他拧脱臼了手又当场给接上……我,我也不去。”   “唉你等着,你们跑什么……”   眨眼功夫,几十个打手一溜烟儿全跑干净   真是帮欺软怕硬的家伙,萧静好暗自嘀咕,正打算换回男儿装,“砰”一声惊响,门被人从外面猛力踢开,对,是踢开!   师父从来都是清心寡欲、不瘟不怒,她跟小不点撕破他衣服,被烂柿子砸得浑身脏兮兮,不听打招呼摔得四仰八叉……也只见他皱皱眉头,何时发过这么大的火?   萧静好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又想到现在穿的可是女子衣裳,只恨不能把自己镶进墙壁里去。为显得穿衣逼真,她方才可是连裹胸都换了,这……很容易被发现的。   于是在湛寂进门的瞬间,她破窗而出,因为功夫不到位还摔了个跟斗,想都没想爬起来就开溜。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摸黑穿的居然是件花魁的衣裳,百皱如意月裙配镶毛斗篷,此时月色更明,柔柔地倾泻在她身上……加之那头乌黑浓密的长发轻松绑在身后,每一步动作都是柔美的倩影,所谓伊人,一顾倾人国再顾倾人城,斯人若彩虹,遇见方知有。   慌不择路之下,她跑进了一片梅花林,风吹花落,简单回眸一撇,湛寂孤清地站在她跳窗的位置,静如冰雕,盯着的正是自己这个方向。   萧静好短暂地失神,满脑子想的都是不能被发现女儿身,否则便会被逐出师门,果断转身,一头扎进夜色里……   .   一翻折腾,她破晓才绕回满府,自后门进去后,趁着四下无人立刻钻进寝室,三下五除二换掉那身绫罗绸缎,并藏了起来。   心知他们大闹“如意芳菲”的事湛寂已知,便主动去请罪。一路上她总觉得腹部时有胀痛,却又不太真切,还以为是跑多了旧伤发作,便没太在意。   本以为自己已是最早,谁曾想刚入院就见淳渊和淳离已经跪在天井里了。湛寂背对着他两,单手背在后面,一手捏着檀香佛珠,不语也不言。   见势她心上“咯噔”一声响,脸色变得惨白,上前“噗通”重重跪在地上,低头喊了声,“师父。”   那厢没有答应,连动都没动一下。   三人都不敢出声,萧静好微微偏头,见淳渊左手缠着块血迹斑斑的麻布,小指部位空空的,当真……不在了。她还抱着或许是贾赋虚张声势的侥幸心理,现下看来,此人真做得出来。   淳渊的整个人看上去静如死水,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十岁,眼中无光,再无半点恣意模样。   她在心底发酸,险些掉下泪来。   三人一声不吭又跪了半个时辰,湛寂都未有过只言片语。   萧静好腿麻得像万千只蚂蚁爬过,只是轻轻挪了下脚,腹部便像猫挠似的疼了一下,不得以只得缓上须臾,才在地上写道:“你们跪多久了?”   淳离眉眼微动,写道:“救出人到现在。”   “我师父呢?也站了这么久?”   “只比我们稍晚一点。”   半夜到现在,那不得好几个时辰。萧静好不来,湛寂便让他们跪到她出现为止,并且自己也站着等。那一刻,她浑身都是负罪感,既自责又难过,内心比自己跪上一晚还煎熬。   又过半响,或许是淳渊因为伤痛,没忍住咳了几下。   湛寂这才缓缓开口道:“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因为太久没说话,他声音比往常哑很多。   淳渊双眸血红,一句话不答,也不知该怎么答。   他又道:“有些东西,当你没有能力去承载它所带来的后果时,就不要去碰。落得如此下场,是你放荡不羁所致,你可还怨?”   少年脸庞终是掉下两行清泪,重重点头,“师叔教诲,弟子不怨!”   与歌舞坊头牌歌姬坠入爱河,却不知这歌姬是贾赋花重金也想得到的人,从而被贾赋盯上,落得如此田地。   萧静好从没见淳渊如此认真过,以往湛明禅师每天对他耳提命面,却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这次经历,他似乎成长了,只是这成长的代价,过于沉重。   湛寂目光落在他断去的手指上,终是深深地闭上眼,说道:“回寺,找你师父领罚。”   听他叮嘱,淳渊摇摇晃晃起身,又站了少顷等血液流通,才鞠躬离去。   “你也是,去找你师父。”   淳离如是,起身行礼离去。   最后只剩下师徒两人,静得仿佛时间停止。   以前她总觉得湛寂可怕,那都是来自于他自内而外散发出的凉漠。现在对他的害怕,则是来自于他作为“师父”这一职责的威慑力。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她先开了口,“师父,弟子愿受一切惩罚。”   湛寂转向她,两眼无物,神色寡淡,有种“我管不了你,请另请高明”的既视感。   一股不详的征兆从她心底冒出,果然,片刻后便听见头上响起句淡淡的,“你一人之力就能把事情计划得如此天衣无缝,有这般能耐,又何需拜师。” 第21章 、少女   她被这话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良久才反应过来这是要把她逐出师门的意思,眼泪似珍珠般成串往下掉。   什么解释到了嘴边,都只剩一句,“我不走。”   湛寂垂眸见她泪洒衣襟,眉眼微动,问:“哭什么?”   萧静好哭得越发伤心,“我,我也不知道,就是,就是很难过。”   “你都做了些什么?”,不待她回话,湛寂追问,“你怎知那贾赋有外室?”   她哽咽,真假参半道,“那日我与你走散,行至巷弄,无意中看见他走进一家寻常宅邸,猜的。”   这厢挑眉看了她一眼,被气得几乎说完了这辈子能说的字,“单凭这点,你就敢设连环计?若这之中哪个环节出错,你可知以贾赋的为人,会如何处置你,你不是最怕死吗?”   她自是敢肯定那就是他外室才敢设此计,但湛寂说的没错,但凡这之中哪个环节出错,她或许就没命了。曾经为了活命不惜与佛子斗法的人,当时脑子里都想些什么?   萧静好想不出答案,她只知道,不能让姓贾的威胁到师父,曾经因为年幼而无法保护至亲之人,现在知道其中厉害关系,就想竭尽所能,不让任何人玷污她的师父。   无从说起,只得违心道:“不会的。我跟他说离开前已将他的事写信交与他人,若他敢对付我或者师父亦或是清音寺任何一人,此信便会送但他夫人面前。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嚷嚷,皆为利往。   普天之下,芸芸众生为了各自的利益愿意劳累奔波乐此不疲。那贾赋蛮横至此,却也不得不屈服于利益,惧怕家中悍妻。”   头上的人听罢久久不语,没听见声音,萧静好只得斗胆仰头看去,对上的是湛寂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两道佛光。   他似乎很失望,“佛门两年,你非但没能静心静气,还将这权谋诛心之论说得头头是道,你倒是运用自如。”   湛寂语毕,绕过她欲离去。   她生生觉得会失去什么似的,整个人变得慌乱无措,伸手欲抓湛寂的衣袖,哪知衣袖没碰到却抓到了师父的手……他手中温度是春风拂面般的暖,有种沁人心脾的感觉。   两人都是一顿,萧静好索性将错就错,小孩似儿的拉着那手左右摇晃,“师父,弟子知道错了,您怨我没有第一时间把事情上报给你,怨我擅自行动将自己置身危险之中,对吗?”   湛寂不答,面无表情盯着紧抓自己的手,挣了几下,没挣脱!   她继续摇着手,“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擅自行动错就是错,任凭师父惩罚,可是……可不可以不要赶我走。”   她那句“男子汉大丈夫”让湛寂许久说不上话,默了片刻,说话的语气略微急促:“你只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嚷嚷,皆为利往。   却不懂世上之事纷繁复杂,更需要的是保持理性。”   萧静好垂眸神思,世上之事纷繁复杂,真的有人能无时无刻保持绝对理性吗?不知以后的某天,师父会不会有失去理性的时候,不会吧,似他这样的佛子,应该只剩四大皆空。   湛寂见她发愣,就知道没听进去,吐出句“冥顽不灵。”,强行把她手掰开,自行离去。   “师父……”她一颗心跌到谷底,手伸致半空,再没底气去拉他。   她越是急迫肚子就越疼,还没弄清楚是何缘由,眼角忽然瞥见什么,心下狐疑,“呀”了一声,“我流血了,师父我流血了。”   湛寂本是打算让她自省,却被那略微锋锐的叫声绊住脚,停顿了片刻一脸无奈侧头看去,地上果真有摊血。   他俊逸的脸色骤然一变,几步上前,蹲下身欲查看究竟,“怎么回事?”   当时人手一直抖,惊慌失措摇着头,“我不知道,早上起便觉腹部时有镇痛感……”   话声戛然而止,腹部镇痛,血……如此想来,她猛地低下头,脸色变得胀红,一路红至耳根子处,一时间只觉盯着哪儿看都不合适,两手紊乱地搅合着衣角,张惶得似乎就要遁地而逃。气氛十分尴尬和压抑,萧静好拢了拢手上抓着的衣袍,依旧把头埋得很低,张口却不知说了些什么,有没有表达连贯。   “无,无事,弟子,跪一下就好,师父先走,先走。”   湛寂凝眸看去,从没见她有如此慌乱和窘迫过,待想清缘由时,平淡无波的脸上陡然变色,白皙的手背微微泛着红。   正欲说什么,院门外轻轻柔柔响起句:“大师,早斋时间到了,诸位小师父都在等你开饭。”   满琦人未到声先至,萧静好一颗心尚且还飘着,再听有人来,更是慌乱无比。   倒是湛寂沉得住气,低哑一声“别动”,挪了半步挡去那些血迹,云淡风轻回了句,“让他们不必等我。”   满琦见师徒两人并成一线,一个满脸通红跪着;一个面无表情站着,画风着实清奇。她见没自己什么事,便离开了院子。   “师父,你,你快去吃饭吧。”萧静好真心求他快走,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让她一个人待着就好,一个人面对就好,这个时候,不需要任何人,尤其是她师父。   湛寂确实也没说什么,稍微站了片刻,转身缓缓离去。   他一走,萧静好立马打来清水清理现场,之后又慢慢回了自己寝室。   她不是对女子那点事毫不知情,淑妃身旁的老嬷嬷也曾与她普及过,加之她本就异于常人,知道这些规律的存在总是比理解它们要早。   只是她做梦都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前一刻还信誓旦旦“男子汉大丈夫”,下一刻就在他面前暴露了,而且还暴露得这般淋漓尽致,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不知湛寂那样的人,被这些东西染指双眼,当时他心里又会作何感想。   萧静好坐在幽暗的房间里发愣,盘算着被赶下山后该去何方,是去雍州找几年后会取代萧锦纶登上皇位的百里烨,还是自己发愤图强拉拢各方势力,前挡皇后诛杀,后防百里烨夺权。   想着想着,她不由地笑了起来。她一个和尚不算和尚,尼姑不是尼姑的人,竟能将天下走势知道得如此清楚,并还打算实在不行可以试着改变……   这可真是跟蚂蚁爬在大象的脖子上说“掐死它掐死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那时候的萧静好,从内心深处觉得天方夜谭,真是可笑。   正当她由衷地觉得自己重生就是个笑话时,门被轻轻敲响,紧接着传来湛寂的声音,“是我。”   这么快就去而复返,让她更加坐立不安,踌躇很久,也没敢去开门,那厢停了片刻自己推门而进。   见他手里提着个麻布包袱,她脸上登时青一阵紫一阵,他居然连东西都给她收好了?   也罢……本是自己撒下弥天大谎在先,怪不得师父毫不顾忌师徒之情。   这样想着,她颤抖着手从他手中接过行礼,忽然悲从中来,“噗通”跪去地上,刹那间红了眼眶,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断断续续说道:“师,师父,往后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别总只吃一顿饭,对身体不好,别总不睡觉,对身体也不好。   虽说终归是你将弟子逐出的师门,但你的大恩大德弟子没齿难忘。”   湛寂从她自顾自跪去地上时眉头就没舒展过,再听她后来这番话,以退为进的计量昭然若揭。   他望着她那双灼热的眼,从昨夜就淤积在心的气愤不知何时已烟消云散,平静说道:“你先起来。”   她摇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承蒙师父厚爱,我才能这般安然无恙,临走前弟子一定要给您磕上三个响头。”   说时急那时快,眼见那头就要磕在地上,湛寂躬下身,单手展开手掌截住了她的额头,“我还没死,用不着三拜九叩。”   萧静好整颗头都被牢牢控制在他掌中,那手温像是沾染了魔力,通过脑门心迅速传向她四肢百骸,弄的心尖上一顿痉挛,她猛然一惊,急忙躲开,半天才平静下来。   “对不起,身在佛门,我从一开始就没对你说实话。”她认真说道。   湛寂幽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淡然转身,与她擦肩,只留下他衣袍上清冽的檀香气息。   她失落至极,独自坐回床边想看看他都给了些什么盘缠,才一打开,便陷入二度尴尬。   里面装的全是女儿家用的东西,裹胸以及每个月那点破事的必需品。她脸蛋接二连三红得跟太阳似的,心说师父可真是标新立异,送行送这些东西,倒是实用。   另外还有昨夜换在歌舞坊的男装,她禁不住自嘲,自己这点道行,还企图在佛子面前瞒天过海,真是不自量力。早知如此,她就不用破窗而逃了,摔了一跤不说,穿着那样繁杂的衣裙在梅花林里奔跑,狼狈又滑稽。   又仔细查看一二,发现那与湛寂高僧人物形象浑然不搭的包袱有些眼熟,她曾在他房中见过好几回,而且这次下山也见他带了……   怎么会这样?   心中悲喜交加喜乐参半,萧静好猝然抬头,见湛寂一只脚已跨过门槛,显然不想多留也不想解释。   “师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身份了?” 第22章 、郎君   因为只有一早知道她是女子,才能提前预备这些女儿家的东西。换句话说,早先都没因为她的身份赶她走,现在就更无可能了,他可真是越来学会唬人。   亏得她刚才还悲伤成那种样子,又是哭又是磕头的……尴尬不?她都有些佩服自己。   湛寂跨过另一只脚,微乎其微地点了下头。   短短小半天时间,她历经了人生几次大起大落,此刻已经归于平静。   萧静好深感疑惑,他一个和尚是怎么弄到这些隐秘东西的,禁不住问,“师父,这……是您亲自准备的吗?”   这话题对于一个没有成过亲且还是和尚的人来说,何其承重?!   湛寂想起那日路琼之给他包袱时的话,默了良久,不情不愿挤出个“嗯”。   不回吧她又想知道,回吧……她又觉得心在灼烧,脸上火辣辣地热。   为结束话题,萧静只好嘀咕道:”这个路琼之,还信誓旦旦说没出卖我,骗子!”   “非他。”湛寂答得很肯定,确实也不是路琼之告诉他的。   还真不是?她本想问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却也觉毫无意义。或许,当初菩提古道旁第一次见面时,他从古松下射来的那两道佛光已将她打量了个透彻。   以前她没发现,现在回想起来,却又觉得很多细节都能解释。有单独的浴室,还不让与淳渊他们靠太近,更不允许相互洗衣裳云云……   她也曾怀疑过师父是不是知道什么,还问过路琼之,得到肯定后才笃定师父不让小辈们走太近是因为长辈的恩怨。   如此想来,张继两年前上清音寺找人,而她却恰好被罚去扫那直冲云霄的金顶梯,只怕也不是偶然,是他故意想让她错开的吧。   之前还只是愧疚师父被自己连累才去战场历练,现下看来,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置身事外。   萧静好神游归来,发现湛寂奇迹般地还站在门外,这次不待她说话,他便先道:“我所做之事,皆因你磕过头,拜过师,职责所在。既收了你,自会负责到底,不论出处,不惧以后是否东窗事发。”   他一番不轻意透露的肺腑之言,堵住了她接下来想问的。   她只是担心,如果真东窗事发……不过想这么多做什么呢?再说吧,若做什么事都瞻前顾后畏手畏脚,那还成何体统了。   如此想来她重重地点头,怕他看不见,又道:“你待我如此,我定当谨记于心。昨夜之事,是我考虑不周!”   湛寂目视前方,久久没再回话,一双幽蓝的眼眸深邃又透亮,考虑不周么?只怕是深思熟虑故意如此。他又岂不知,她将自己置身龙潭虎穴,只是为了不让他落如奸贼之手。   .   “这些天,真是辛苦诸位了。”   “阿弥陀佛,满姑娘不必客气,诵经之事既已接近收尾,我们也该走了……”   湛寂走出庭院,听淳远在跟满琦交涉后事,正准备去灵堂,却见满琦独自站在房檐下,看样子是在等他。   见人走近,满琦欠身行礼,确定淳远小师父已经走远,才凝神静气道:“是她,对吗?”   她方才进院也并非什么都没瞧见,湛寂虽遮挡及时,却还是有疏漏。她已是二九芳龄,过来人,一眼就能辩出地上的血色是为何物。人是路琼之弄出京的,他与这位佛子又是挚交好友,九公主被乔装打扮送进佛寺的可能性很大。   湛寂略微点头,本觉再无其他可说,想了想却开口道,“她初次涉及,还望满姑娘能多教她些。”   满琦学过几年医,对这方便颇为了解,也比一般的女子都开放大方,她直言道:“我观她气血不足,可是腹痛?”   湛寂捏佛珠的手紧了些,对这类话题十分不适,脸色略微有些紧绷,点头不语。   难得看见佛法无边的湛寂梗塞的样子,满琦嘴角带起笑来,“无须紧张,这都是无可避免的,待我给她开些药,调理一番就无事了。”   “有劳。”他说罢踏步离去,仓促的步伐出卖了他镇静的表面。   .   晚间满琦悄悄把熬好的中药带给萧静好时,她很是吃惊,不过细细想来也说得通。   满琦笑道:“你不必惊慌,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说到此处,她忽然严肃起来,“只不过太后若是知晓救你的人是路琼之,势必很快就会查到湛寂头上。此次她来梁州拜佛,不知葫芦里装着什么药,要分小心才是。”   这其中厉害萧静好自是明白,半点玩笑不得,她认真道:“谢谢满姐姐,太后这里我会提防的。   当初,是你托路大人救的我吧?你二人……”   前世这两人因为各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原因,导致最终末路殊途。满琦悬壶济世终生不嫁,路琼禁领兵出征终身未娶。想起这些,叫人忍不住唏嘘。   这世似乎一切都在变化,她希望两人能有个好姻缘,然再看满琦现下这状态,只怕这矛盾已经是解不开的烂疙瘩了。   这世间才子佳人的佳话很多,兰因絮果的列子却也不少。她在心里直叹可惜。   满琦短暂失神,本以为已将那人忘得透彻,可每每听见他的名字,胸中那谭平静的死水总会荡起微澜,心尖上止不住发颤。   她回神轻轻给了她个脑崩儿,“人小鬼大,我们小九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姑娘了,不知将来想找什么样的郎君,还是你要当一辈子‘和尚’?”   这话说得她脸红,郎君?错乱的记忆里那个身着鲜红长衣的背影,他是谁?为何要走,她又为何要追……   烛光下,她两手撑着下巴问道:“满姐姐,我师父出家前你们认识对吗?”   满琦点头,“认识,但那时候我也不大,他十岁便是健康城人人称赞不绝的神童,本是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却忽然提出要出家。   南平王戎马半生,别人的爵位是靠祖宗荫蔽,他那是靠战场厮杀血拼出来的,嫡长子却执意要出家,他能不气么?听说当时他们家找不到一条完整的板凳。”   萧静好翘起身来,无比好奇,“这是为何?”   满琦:“南平王用来打世子,通通打断了。”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感慨道:“师傅真惨,那他当时什么表情,有没有……哭?”   “这……不记得了,你关心他哭没哭做什么?”满琦说道,“即便当年他哭过,现在也是人人崇敬的得道高僧,信徒遍布天下,七情六欲于他而言,或许早就不复存在了吧。”   萧静好嘿嘿笑着,别无他意,就是关于师父的过去,忽然有些好奇。   心说他竟还有这样的过往,那时我才一岁吧?   努力搜刮脑子里关于南平王世子和与他们家有关的话题,什么都没有,说来也怪。   满琦还说,父子二人的矛盾,最终以断绝父子关系老死不相往来告终!这是个伤感的话题,不知那位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的佛子,夜深人静时,可会思念他远在健康的父母亲人。   她还听说一件稀奇事,有关长公主萧明玥和湛寂的。说是皇后曾有意把长公主许配给褚凌寒,后来因为他出家为僧,此事才就此作罢。   如今长公主也老大不小了,这么多年过去却迟迟不肯出嫁,这个中缘由,竟是为情所困!   难怪前些年萧明月隔三差五就往梁州跑,高贵公主爱上在世高僧,这可真是一出好戏。   然这出好戏很快就上演了。   永元元年,正月初十,南齐皇太后移驾梁州,意为新皇和天下苍生祈福。   此次出行,光护送军队就达一万,加上梁州驻守的两万以及随行的官员和宫女等等,拢共有四五万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位巾帼英雄出征。   梁州城内更是做好万全的准备,凡太后路过之地,不论老幼病残,必须以家为单位在长街上行跪拜之礼,高呼“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静好未得幸免,随满家人跪在人群中,悄悄抬头,看见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女人,坐在镶金嵌宝的马车里,年近半百,花容仍在,很是雍容华贵,现在正以一副慈祥面容,接受着万民的朝拜。   官员们夹道迎接,这之中也有路琼之和满琦的父亲。   萧静好默默看着,心说南齐内忧外患至此,太后整这么一出,意欲何为?为我?这么大的阵仗,不太可能,自己顶多是附带项。那么真正目的会是什么?   依次排在她后面的马车,也是奢华至极,车上坐着的赫然是长公主萧明月,素来以典雅端庄驰名天下。那是种万众瞩目的美,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让天下男子梦寐以求,却又自惭形秽。   继续往后看,萧静好却没看见属于她母妃的马车,她迅速把目光移到最前面,竟是与丫鬟一道守在皇后左右,步行着前行?!   萧静好登时双目血红,只差将牙槽骨咬断,心中默念太后大名:宋依阮!   淑妃两眼目视前方,淡定从容,那气度纵使身在婢女群中,也是鹤立鸡群的。经过人群中央时,眼尾微乎其微地在那群僧人身上停顿了片刻。   “他们说那是淑贵妃,就现在站在太后左边那位。”多事的街民嚷嚷道。   有人回道:“堂堂淑贵妃,怎会落得如此下场?这也太惨了点。”   “如今太后的儿子做了皇上,哪还有其他贵妃什么事。这位淑贵妃只有一女,就是几年前被四处抓捕的那位妖女,至今下落不明,女儿犯下如此错,她日子能好过吗?”   “这都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此人行为不检点,为皇家蒙羞,一把年纪不知羞耻,活该!”   七嘴八舌的声音在萧静好耳边如同蚊子一样嗡嗡乱叫,她斜眉看了几人一眼,沉声道:“劳烦姐姐帮我查查方才说话的几人,是不是本地的。”   见满琦想出言相劝,她又说:“放心,我不会乱来。”   太后此行,没住在侍郎满卿家,也没去刺史府路琼之那里,而是直奔皇商贾赋家。惹得这让无数人都在揣测,是不是有意打压这两位官员。也有人愤愤不平,那贾赋往日里已经够横行霸道了,经此一遭,只怕会更无法无天!   .   待荒诞无稽的迎接仪式完毕,众人回到满府已是午后,他们本打算当天回寺,可太后传下话,要留湛寂禅师在梁州城多待几天,于是谁也没走成。   满府有片很大的池塘,池上种有红梅无数,正是怒放时节,风过花海,花瓣漫天飞舞,簌簌清脆悦耳。   黄昏时候,萧静好抱着本书从花下路过,见满树红梅争相开放,伸手欲折一枝回去插花,却在碰到花瓣的刹那,脑中叠影重重,仿佛一下子穿越时空,骤然横跨到模糊的前世,以第三人的视觉观望着眼前一目:   也是这样一片梅花林,树下站着位身材高挑的郎君,   他身后站着个跟她有着相同样貌的少女,与萧静好现在的年龄差不多。   少女身穿梨花白百皱绫罗裙,肩上披着红色镶毛斗篷,喜笑颜开歪头问前面的人,“喜欢为什么不摘下来呢?”   那郎君似乎不太想搭理她,很久才回了句:“这样也能观赏,花草有灵,为何要摘?”   他声音好听得出奇,像风吹松海那样,莎莎的。   少女却不依,绕过他冷不伶仃折下一束,乐此不彼说道:“可有的东西占有了才会属于自己啊,花如此,人也如此。”   “喜欢谁就送谁漂亮的花,这代表心意,送你啦。”她天真烂漫说着,捧着花转身,笑得人畜无害。   那郎君仿佛被她强行摘花的行为气到不行,早在她转身时,人已相去甚远,一身月蓝色镂空竹叶花纹束袖长袍,缓缓徐行在花海中,背影丰神绰约,凡他所过之地,仿佛花开更艳……   少女看呆了,手捧红梅傻乎乎站着。   萧静好试着跑上前将那男人看个究竟,可是少女不动,她根本无法挪动。   意识到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前世的自己,她心急如焚道:“快追快追,让我看看他长什么样?” 第23章 、惊雷   少女当然听不见她说话,瘪着嘴痴痴站了好一会,就着手里的花,张嘴欲吃……   “不要,上面好像有鸟屎……”   她听不见!一把塞进嘴里,吃了!   “…………”   萧静好扶额,直接不承认那是她自己。   .   记忆如潮水褪去,她迅速被拉到现实,如被猛捶击中,霎觉头晕眼花,胸闷气短,险些摔个踉跄,握拳轻轻敲着头,呢喃道“究竟是谁家公子?”。   见自己还保持着摘花的姿势,萧静好浑身一哆嗦,连连缩手,放弃了“杀生”的念想。   再转身,湛寂不知何时坐在了池塘对面,面如冠玉,素衣飘飘,头上横出三两支红梅,很是赏心悦目。   失神片刻,她回屋端了盅热水,讪讪走到他面前,笑道:“师父喝水。”   那厢斜眉看她,从容地接过,轻轻抿了小口,把水盅规规整整放在石板上,意外地问了句,“怎么不摘?”   萧静好愣了愣,嘿嘿一声,“开在树上挺好的,可以让更多的人观赏。”   湛寂静静盯着水面,没再多言。   萧静好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忽然把头凑到他耳边,悄摸摸说道:“师父想钓鱼就尽管钓吧,我帮你把风,没人会发现的。”   钓鱼对佛门弟子来说,等同于杀生,她知道他不可能做这种事,就是故意找借口跟他说说话而已。   热气离人太近,湛寂略微一顿,先把手伸去后面把那个几乎靠在自己身上的人拧开,才转过头去看她,尝试了几次,还是没话可说。   萧静好被他一系列动作惊得僵在原地,就在刚刚,湛寂单手像拧烧鹅似的,把她腾空往后挪动半步之远。她这么大个姑娘,不要面子的吗?   空站半响没人搭理,她只得在离他半臂宽的地方坐下,也盯着湖面冥想。   花下泉水潺潺,清烟袅袅,如莎薄雾,一高一矮静坐池边,岁月如此安好。   自从捅破这女儿身的防线后,他们的相处似乎没有以前自然了。   如此想来,萧静好突兀一句:“昔日佛祖座下亦有女弟子众多,师父不必苦恼。”   湛寂眉眼微动,颇觉此话有些耳熟?哦,他师父说过。可他是为此苦恼吗?显然不是。   相对无言良久,他文不对题问了句:“怕吗?”   她明白他说的是太后,垂眸想了想,笑道:“我现在才明白,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话将说完,老远便见回廊尽头涌进一行人,为首之人正是雍容华贵的宋太后,身旁簇拥着婢女侍卫无数,在满倾的指引下进了灵堂!   “装腔作势!”萧静好愤愤说着,手里不知何时拾了跟木棍,活生生将地面戳出个洞。   湛寂交叉脚平地而起,眼尾越过她头顶望向被她戳得乱七八糟的泥土,语气平淡道,“不论多悲多喜多痛,都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抬头仰视着眼前那尊“佛”,心想所以你是有悲有喜有痛只是被你控制起来了呢?还是根本什么都没有。   很久她才轻轻答道“是”,还学他交叉脚平地而起,谁承想这高难度的动作不是谁都可以的,一个趔趄,重心往池塘倒。   萧静好脸色突变,心都只差冲到气管里去,与此同时,胳膊随之一紧,湛寂拉住了即将去喂鱼的她。   他把人拽到离池塘稍远一些才放手,四平八稳的脸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个……我没有要学你,我就是盘腿久了,腿麻!”   湛寂留给她一抹“你信吗?”的眼神。   .   满家花园内,宋依阮上完香正在兴致勃勃地赏梅,岁月似乎没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年过半百,仍然明艳动人。   “妹妹,早点把九公主的下落说出来,你也早点解脱不是么?”太后声音细长,玉手从淑妃端的盘子里拿了块梅花糕放进嘴中。   淑妃天生一副佛性脸,面色平静无波,淡淡回道,“臣妾不知。”   宋依阮斜眼瞥她,难掩眼中戾气。这时有下人来道:“回太后,满府上下与九公主年龄相仿的女子都找过了,没有!”   太后盯着湖面若有所思,这两年南齐各个州县几乎都派人卡点严查过,她能躲去哪里,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忽然,她眼中划过一丝狡黠,猛然侧头,咬牙道:“本宫方才想起一事,你未进宫时,曾是药王上官谷子的关门弟子,会用药也会易容!”   淑妃不语。太后冷笑,“可惜你算错了一步,凡是萧家皇室子女,出生便会在脚底烙上特有的梅花印。”   “通知下去,让众州县挨家彻查十三岁左右人的脚底,男女不限!既然不能认脸,便认烙印!”她吩咐完,又瞪向淑妃,压低声道,“未卜先知又如何?她一个亡命徒,还能翻天不成?你的命还在我手里,她敢做什么?”   淑妃慢慢抬眸,对上那双过分妖娆的眸子,眼里空无一物,不带半丝情绪与表情。   宋依阮气得指节通红!最恨她这副自视清高、目空一切的模样,仿佛在她眼中,追名逐利的人就是庸俗不堪,就是俗不可耐,只有她淑妃一人即便被辱没到了尘埃里,也是高风亮节的!   越想越来气,她故意失手,将手中云帕扔进池中,“跳进去,捡上来!”   池中水足有大半个人高,初春的梁州依旧很冷,不少水面都有薄冰,人若是就这样下去,非被冻废了不可。   随行众婢女侍卫,都把头埋得很低,没有一个敢上前说话。末尾有名侍女斗胆轻声道:“太后如此打压淑贵妃,朝中不少大臣对此颇有微词,只怕以后……大势会生变。”   一人道:“我们什么身份,别多事,这宫中的风本就变化莫测,明哲保身最重要。”   再说前面,宋依阮见淑妃不为所动,挥手招来两个侍卫,“把淑妃请下去!”   淑妃直勾勾望着她,放在衣袖里的手用力镶进掌心,正要下水,却听侧面响起一声,“阿弥陀佛,太后娘娘,小僧愿下水为您拾方巾。”   众人闻声纷纷扭头看去,来人身着僧袍,自称“小僧”却有头发,模样清秀,肤色细腻,轮廓细长,眉眼盈盈处总是带着浅浅笑意,那如玉模样,惹得一众宫女脸色泛红,若非条件限制,只怕是现在已经冲上去献殷勤了。   太后眯眼将眼前人上下打量一番,本想乱棍打出去,却又不得不顾及如今僧人的影响力,勉强镇定道,“这是家事,还望小师父莫要多管。”   萧静好刚好路过,本只想远远地看看母亲,却听见太后让淑妃跳寒池,简直欺人太甚!她母亲常年风湿,一碰冷水膝盖就会疼得连路都走不了,叫她如何忍心……   她在太后一米之外停下,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小僧既已遇见,若不出手想帮,视为对佛法不敬,还望太后娘娘成全小僧行此善举。”   萧静好把积德行善说得头头是道,太后若不答应,就是反对积德行善,很容易被人理解成她主张向恶。   萧锦纶嗜杀成性,惹得全国上下满城风雨,宋太后好不容易才找了个替死鬼把这事掩盖过去,这几年才稍微有点好转,若再传太后主张向恶,一切努力可就白费了。   宋依阮自是明白其中要害,扫了眼多管闲事的臭修士,明明很生气却还面带微笑道,“有劳小师父。”   萧静好微微点头走上前,与淑妃擦肩而过时,闻到了母亲身上熟悉的熏香味。心说:我长高了,也变了模样,你看出来了吗?   走到池边,正欲下水,她忽觉后背一凉,一股不详的预感从心底腾升而起。   “站住!”宋太后的声音完全变了样,没有半分客气成分。   萧静好灼亮的眼眸微顿,面不改色转身,在心中想着接下来会发生的所有可能。   宋依阮毒辣的眼光仿佛能刺穿人的五脏六腑,目光从上到下,最终停在她泛白的僧鞋上:   “鞋子脱掉!”   太后前面才想起要从脚底板查起,眼前这个带发僧就不幸被选中了,众人虽觉得茫茫人海怎么可能第一个就中招,但还是好奇他脚底会不会有那皇家独特的梅花烙印!   霎时间,场面静得只听得见风吹花簇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萧静好的脚上! 第24章 、风尘   萧静好故作无知地与宋依阮对望了片刻, 微微笑道:“场上皆是女施主,小僧贸然露脚,颇有不妥。”   太后见“他”推辞, 越发觉得有猫腻,抬手一挥, 数十个侍卫轰然上前, 银刀拔出半截,只要确定他是两年前逃逸的妖女, 当场乱刀砍死, 毫无悬念!   “脱!”太后直勾勾看着她, 简简单单一个字,不容置喙。   她被近在咫尺的刀锋逼得毫无退路, 只见她缓缓弯下腰,慢条斯理扯去鞋袜,赤脚踩在石板上。   “抬起来!”那厢接着又说。   听罢, 萧静好双手合十,单脚站立,另一只脚骤然抬起,蹦得笔直,光滑的脚底板一览无余——连颗痣都没有!   太后有些失望,说“另一只。”的气势明显不如刚才。   她又以同样的方式站立,一如高僧练功,姿势着实标准, 那脚底光滑如璧, 白里透着红,看得一众宫女脸红心跳。   宋依阮面子上过不去,白了淑妃一眼, 转身拂袖而去!   “敢问娘娘这方巾可还要?”萧静好赤脚站在地上,不忘问上一句。   “赏你了。”那女人说。   她在心里“我呸”,稀罕你。   淑妃转身时,母女两目光有过短暂的交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无声地交流透露着太多太多情怀。   没谁知道萧静好手心里全是虚汗,左心房扑通狂跳,与之一起跳动的,还有心房上那娇艳欲滴的梅花烙印!   凡是萧氏皇子公主,出生时必留此不可复制的特殊印记,目的是怕有人偷梁换柱。   萧静好出生那日,漫山遍野,大街小巷,凡是有寒梅之地,几乎都在一时竞相怒放,梅花灼灼,延绵千里。   产婆将她抱于淑妃,“恭喜娘娘,喜得千金。”   有女医轻轻拉过她的小脚欲为她点上梅花印,她当时忽然“刺啦”一声哭了起来,蜷缩着脚不让人碰。   吓得没人敢对小公主下手,淑妃小心翼翼将她抱起,哄道:“不哭不哭,不点在脚上可好?”   果然,哭声戛然而止。后来女医试了几个地方,直到试到左心房时,她才笑了起来。   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有如此超前的举动,惊呆了女医,她断言:“公主聪慧过人,将来必定洪福齐天。”   后来那位女医病故,这世上除了淑妃,便再无人知道她身上的烙印在哪里。   萧静好一路走回寝室,想起这段陈年往事,禁不住唏嘘,出生时的她离前世最近,当时在想些什么,为何执意要在左胸房烙梅花印,是有什么寓意吗,还是只为了好看?   不管如何,总归是救了自己一命,谢谢梅花,谢谢女医,谢谢母亲!   .   法会已经结束,众僧本可以当天晚上回清音寺,可太后却派人送来请柬,说要在贾府设春宴,为感谢湛寂佛子数月前在雍州退敌有功,特邀尚在贾府的僧人们出席宴会。   清音寺和尚跟贾赋的渊源,不用追溯也是一饼的疙瘩,单是近期就足以让双方见面分外眼红,此行可以说就是场鸿门宴,须有壮士扼腕的决心。   次日中午,湛寂带众弟子赴宴,除了“少言,慎行。”,其余并没多说。   萧静好知道这话只针对她,因为昨日太后命她脱鞋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师父不可能不知道。不过这次他什么也没说,听闻昨夜他房里的灯亮了一宿,不知为何彻夜未眠……   萧静好正出神,满琦在她耳边低声道:“那几个散发谣言的人查到了,不是梁州人,与太后他们同自健康而来。”   她也在受邀范围内,刚好同住满府,便一起去赴宴,不然两人不会在大庭广众下有过多交流,以免引起怀疑。   萧静好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太后故意让人散播淑妃的谣言,想必是想把你引出来,你沉住气,不要自乱阵脚,万事还有你师父,还有我们。”满琦耐心叮嘱道。   此话暖到了心坎上,她重重点头,“谢谢你们,我都明白。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你也看到了,我母亲在她手里的下场,我不可能坐视不理。”   “淑妃忍辱负重,也是在保护你。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此事非你之力能解决。”满琦说。   萧静好心说,以前是有心无力,以后,绝不再为人鱼肉。   她目光如炬说道:“可以战略性地后退,但不可以一味退缩。当有一天你们都护不住我的时候,我总要独自面对这一切!”   满琦止不住一惊,有那么一刹那,她总觉得眼前人是她也非她,有种超脱年龄的老成,一言一行越来越像前面那尊“佛”,真不愧是师徒。   “话说,你脚上怎么没有梅花印?”   她正想说点什么,便听朱雀街有马蹄声踏踏踏传来,为首之人一马当先,正是禁卫军统领张敬!   他身后约摸跟着二三十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赤脚,排成一串被一根长长的铁链拉着。   看这些人的样貌,高鼻深眼,不像是南齐人。   “胡人……”萧静好低声呢喃。   这时街道让有小孩奶声奶气道:“娘亲,这些都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锁着?”   大人回:“这些啊,都是攻打我们国家的敌人,是俘虏。”   北魏的俘虏,不应该在雍州百里烨的手里吗?张继千里迢迢把他们带来梁州做什么?萧静好赫然抬头看向湛寂,难道太后此行……主要矛头是师父?   她心说数月前那场仗是师父参与才以少胜多的,而百里烨功高震主,早已是萧锦纶和宋太后忌惮之人。师父助他退敌,在世人眼里是共同抗敌,在那对母子眼里,恐怕就是狼狈为奸了。   湛寂与她目光撞上,又略过她看向那些俘虏,幽蓝而深邃的眸中像浩瀚苍穹般辽阔无垠,手里的佛珠被他来回撮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张继见街道上有僧人,侧头正好对上湛寂深如大海的眼睛,勒缰绳手不由地一紧。   恰在此时跟队的士兵显那些俘虏走得太慢,挥鞭抽了上去,有人被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那人还想抽第二鞭,被张继大力截住,反手以更重的力道抽了回去!   “本帅让你打了吗?!”他龇牙怒斥。   士兵忙跪地认错,说他们不过是俘虏,张继又狠狠抽了他一鞭,骂了句“滚”……   南齐满朝文武中,有的成了宋依阮的走狗,有的为了明哲保身敢怒而不敢言,那么张继算是为数不多的有血性的人,脾气是暴躁了点,可强权之下还存有一丝理智的,他算其中一个,关键时刻能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这第一步,就要从他先着手……萧静好盯着远去的背影,心里这样盘算着。   .   一进贾赋,宾客云集,寒暄不断,人来人往相互推杯换盏,歌舞奏乐,好不嘈杂。   作为佛门弟子,本不能参与这种奢华酒席,可太后的借口有理有据,推脱不得,众僧只得硬着头皮上。   太后亲临,如此恩泽洪福齐天,贾氏夫妇一路迎客,笑得嘴都合不拢。   姓贾的见湛寂携众僧进门,脸色骤然变冷,还在死角处冲萧静好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萧静好“噗”地轻笑了一声,简直比她还幼稚。于是故意往自己师父身后一缩!湛寂立刻察觉到异样,冰天冻地的眼神嗖一下穿过花圃,穿过草丛,最后去到贾赋身上。   那厢条件反射头往后仰,想起那日膝盖骨被扯脱臼又马上接上的痛苦,平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一口气闷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憋得脸红。   离宴会开始还有一会,众人自由活动,湛寂一出现,跟他套近乎请教佛经的人一批接一批。   萧静好规规矩矩站在长青树下等他,透过树叶的缝隙,能看见湛寂很少说话,时而点头不语,时而听人在说,任周遭如何纷繁嘈杂,他总能自成一派,身在人群,却不沾染半点凡尘味。   她心想,或许……他的选择是对的,似他这样干净的人,不属于这纷乱的世道。   他人虽凉漠,然细节之处总少不了对她的关爱,这点萧静好深有感触。   有那么一瞬间,她多希望永远立身佛门,永远做他的……小跟班。可注定要踏上那条路的人,又怎配喝那佛前茶……   想着想着她的眼眶忽然就湿了,再抬眸时,对上的是湛寂意义不明的目光,她发了太久的呆,不知道那厢什么时候盯上自己的,心下慌乱,连连错开。   待收整好心情再看去时,湛寂已经没在原地了,萧静好正埋怨怎么走也不说一声……那抹分辨率极高的檀香味忽然靠近,她被吓了一头,多少有些不自然。   “师,师父。”   湛寂特别注意了一下她的眼睛,直接问,“为什么会红眼眶?”   还真被他看见了,她心上传来阵阵颤动,轻轻“啊”了一声,撒了谎,“饿的。”   湛寂:“…………”   正尴尬,就听不远处传来声柔出水的,“两三年没见,不知佛子可还安好?”   一听这声音,萧静好头皮就有些发麻,神经开始觉得紧绷,因为她不太确定,此人是否认得出她。   师徒二人齐齐转身,对上迎风而来的女子,正是世人眼中知书达理、蕙质兰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长公主萧明玥。一身水青色烟沙散花裙,头戴紫水晶缺月木兰簪子,走起路来步步生花,是个实打实的美人。   她微微欠身,湛寂面不改色单手立长回她僧人礼,身旁的徒弟有样学样,亦是如此。   萧明玥见湛寂默然不语,朱红的唇角勾起一抹苦涩,从婢女手里接过果盘,亲自递了过去,“宴席还有一会才开始,我听说你们没有用早膳,便特意为你备了些果子,先吃点垫垫肚子,纯素的!”   女子那双期盼的水晶眼,目不转睛看着湛寂。   这厢顿了顿,伸手接过,萧明玥脸上将将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见他转而将果盘递给一旁的修士,那笑容立马僵住。   萧静好反应颇快,充当小弟的角色两手郑重接过,沉声道:“小僧替师父谢过女施主。”   萧明玥听修士如此称呼自己,也不怒,盯着他打量许久,萧静好亦看着她,没有半点闪躲的意思。   片刻后她才转眸含笑道:“这便是你新收的小弟子吧?以前没见过。”   湛寂则是礼貌性点头。   还真是半个字都不肯多说,萧明玥满脸失落。整整喜欢了他十二年,十二年如一日,见他这般拒人于千里,萧明玥眼丝泛红。   她强忍着苍凉说了句“稍后见”,不失风度地转身离去,没走出几步,便听见:   “师父,你的果盘。”   “你吃。”   萧明玥嘴角划过一丝冷笑,大步离去。   .   这个季节的水果,那都是劳命伤财从大西北运过来的,用金子都不一定买得到,可见那萧明玥为了湛寂,是做足了准备的。   “师父,你既不吃,为何要接呢?”她好奇道。   湛寂没有答话,但那两道幽蓝的佛光分明在说“都饿哭了就少说点吧!”。   ………好吧,实在推脱不过,她恭敬不如从命,正好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口三四颗下肚,吃都堵不上她的嘴,突兀一句,“我看出来了,她喜欢你。”   湛寂第一次对她横眉冷对,“经书一百遍!”   “………”   就一句话,抄经书一百遍?亏大了!!!   .   过不多时,贾府管家扯着鸭嗓音通知众人入座。   清音寺僧人们统一坐在后排,只有湛寂一人的位置位列在前,右边是萧明玥,左边是路琼之。   太后位于主坐,发表了一番官方言论,最后把焦点如数集在了湛寂身上。   先是对他在幽州助百里烨退敌做了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夸奖和感谢,又是就他“佛法高深,竟能收获如此多信徒”展开一系列不知是夸还是贬的阐述。   总之拐弯抹角,从头到尾都在射影含沙。   不过只有萧静好知道,再好听或者再难听的话,她师父都是充耳不闻的,说不定话音还没传到他耳里,就被他博大精深的经文给打了回去。   她躲在湛寂身后自娱自乐,颇觉百般无聊,遂伸手轻轻拉了拉他的僧袍,小声喊道:“师父师父。”   湛寂微微扭头,瞥了眼被扯得皱巴巴的衣角,问:“何事?”   “他们上的菜不是素菜,我可以吃吗,好饿!”她身子往前倾,两手趴在食案上正儿八经询问。   刚才那盘葡萄怕是狗吃的。   他半响才正色道:“可以。”   得到允许,萧静好心中十分欢喜。抄起只卤鸭爪子便啃了起来,她敢发誓,自己刚来的时候真不是这样的,多年的宫廷礼仪不允许她这般不知礼数,只因这几年被禁得太久,已到了如饥似渴的境界。   萧明玥就坐在一旁,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透彻,她一双美目无限放大,纤长白皙的手紧紧拽着裙摆,满脸难以置信!湛寂素来恪守清规,怎会容弟子这般无视戒律?   于是多看了眼那个带发修行的人,却在看见他头上的羽蓝色发带时,两眼空洞无神,惊得像夺去魂魄的行尸走肉,许久之后,才在无人的角落里勾起一抹毛骨悚然的笑意。   .   说是请客吃饭,可却没给僧人们准备素食,明摆着是故意的。   用过膳食后,太后撑身体有些乏,让贾赋带众人继续尽兴,她便先退场了。   萧静好用余光扫过那道讪讪离去的人影,强迫自己不要去关注她母妃的动向,一眼也不能在她身上停留,所以即便是淑妃被太后当做婢女端茶送水,她也只是把手伸进衣袖,将指甲嵌入掌心。   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来日方长,且看今后。   贾赋将众人领到一个训练场,声称有好戏可看。   只见训练场中央有块被铁栏围成方形的地,随着铁门一声巨响,数十个勾腰驼背的俘虏被赶进围栏里。   正是他们在街上遇见的那批人,早间在大街上时还只有手镣脚镣被铐着,而现在每人的脚踝上却被手指粗的钢针对穿而过!每挪动一步,脓血如水喷出。   那必定是钻心蚀骨之痛,但他们却发出声,因为……舌头已经不在了。而且每个人都有专人看护,想自杀都不可能,名副其实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这是要做什么?场上议论声此起彼伏,萧静好直接看都不敢看。   即便是俘虏,既已缴械,便再无虐待的必要,简直惨无人道,众僧人深深闭眼,默念“阿弥陀佛”,以淳远为首,纷纷席地而坐,念起了经文。   只有湛寂纹丝不动,两眼盯着罪恶滔天的贾赋,眼角眉梢都是令人窒息的沉寂,冰冷的,锋锐如刀锋的。   贾赋浑身一哆嗦,忙与他错开视线,扬声道:“诸位,这些都是犯我南齐的北魏士兵,是罪该万死活该被千刀万剐的俘虏!今日邀各位前来,就是要大家亲眼看看,我们是如何惩治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北魏军的!”   他刻薄脸上的那张嘴吐沫横飞,好一副大义凝然的样子。   路琼之一身紫衣官服,负手站在前排,怒极反笑,“狗仗人势。”   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让每个人都能听到。   “你说谁呢?”姓贾的厉声质问。   路琼之看都不看他,“谁是我便说谁,狗,仗,人,势!”   贾赋怒道:“路琼之我警告你,你别得意忘形,上次的账我还没给你算,小心你的乌纱帽!”   “狗在乱叫。”那厢还是不耐烦看他。   众人见姓贾的吃瘪,噗嗤笑了起来。   “你……一个被贬的落水狗,有什么资格说我。”贾赋扒开人群,双手叉腰去到他面前。   “狗过来了。”   任凭贾赋如何暴跳如雷,路琼之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声调,一个表情。众人被他逗得哄堂大笑。   满琦与她隔着三四个人的间距,也没忍住以袖捂脸蹦出两声如黄鹂鸟般的轻笑。   陆琼之在无数嘈杂中辨出了那声笑的声源,侧头看了过去……四目相对,满琦顿住,速速收了笑声,垂眸不再看他。   贾赋被当做狗翻来覆去的骂,气得火冒三丈,借着有太后撑腰,他忽然笑了起来,“这是敌国俘虏,路大人是要救吗?再场的谁要救?这可是通敌卖国的大罪!”   不少人听见这句话,默默地低下了头。张继在人群里咬着牙槽骨,拳头紧握,接到圣旨去雍州押俘虏时,也曾觉得此举不妥。   可他是军人,军人就是服从命令。   如今看来,他不知道自己坚守的东西还有何意义,那些俘虏都曾是像他一样出生入死的士兵,缴械后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虐待。   贾赋无官无职,却因有太后撑腰,便如此嚣张跋扈,地方官员倒成了摆设,他看了眼路琼之和湛寂,内心一团糟……   只见贾赋一挥手,铁栏四登时周围上无数弓箭手,他斥声道:“我们来玩个游戏,你们脚上都有两根钢钉,从现在开始,一刻钟内,谁手里拔得的钢针数最多,我就给他个痛快留他全尸,谁的最少,将会被凌迟,凌迟懂吗?就是眼看着自己身上的肉被一块,一块割下来,直至剩个骨架为止。   若谁敢不参与,那就拿谁开刀!前提是不能拔自己的,开始吧。”   俘虏们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不求能活,只求一死!   听罢,疯了一般相互厮杀乱咬,如饿犬扑食你争我夺,钢针被活生生被剥离体内时,发出阵阵“刺啦”声,随之鲜血如泉水喷出,血浆飞溅。明明痛苦万分,却不能说话,只得仰天大张着嘴,血泪落下……   那画面如被厉鬼索命,而人性的黑暗却比厉鬼还要可怕千万倍。   萧静好即便念着经文,嘴唇也颤抖得厉害。   在场有上百人,一半以上都在斥责贾赋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不少老臣禁不住暗自垂泪,无声哀叹:呜呼,奸人当道,国不久已!   正在大家都闭目不敢直视时,忽闻哐当一声,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根钢针,稳打稳落在盘腿念经的萧静好脚边。   她甚至都没弄清楚是什么,几乎在同时,那原本固若金汤的铁门跟弄着玩儿似的,一扯就开,数十个只为求死的俘虏,为了抢她脚边的钢针,顷刻间如魑魅魍魉一窝蜂地冲她而来!   所过之地犹如千军万马狼烟滚滚,强大的劲风吹得她面目生疼,迎面而来的戾气如洪水决堤,萧静好瞳孔骤然紧缩,每根寒毛都立了起来,她根本来不及也无力还击,惊恐万分地看着那群被命运驱使的粗糙大汉踩爆自己的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不可收拾之际,“嗖”一声响,数根箭雨齐齐划破长空,快如闪电,气贯长虹!萧静好只觉有无数股粘稠热流喷打在脸上,原本即将要踩爆她头的几人轰然倒地,直接毙命!   现场有过短暂的静止,射箭之人站在十米开外,素白僧衣迎风飘扬,眼角寒光乍现,犀利似罗刹,一手握弓,一手拉弦,数箭齐发,百发百中。   静止过后又是新一轮的紊乱,因为那些俘虏发现只要对付带发僧,就能死个痛快,于是疯狂向萧静好扑去!   萧静好的眼睛被俘虏喷出的黏血沾成了一条缝,她在那条不宽的缝里,看见湛寂朝自己走来,每走一步,箭如雨下,身旁的人接二连三倒下。   湛寂路过张敬时扔出一句“帮忙!”   这看似复杂的经过,其实就发生在刹那之间,俘虏抢钢针,俘虏冲向带发僧,湛寂射箭,几乎是同一时刻。   张继和路琼之尚在震惊中,听见这么一句,当即如梦初醒,抢过护卫手里的弓箭,“刷刷刷”射了过去。   生不如死的俘虏们继续扑向萧静好,他们不求生,只求死,为了能死个痛快,他们不惜伤害那个无辜的僧人!最后也真的如愿以偿了,如数被一箭封侯,接二连三倒在了血泊中。   湛静好的脸上被喷了一层又一层的血,就算没死,也快被吓死了。浑身抽搐不止,两个眼珠往上一番,脑子一片空白……这感觉她熟悉,上辈子死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   她倒地之前,最后一抹感知是:   那人用温暖的手掌捧着她的脸,一遍又一遍为她擦拭着那些血腥的粘稠物,看他口型,好像是在喊“静好,静好,静好………”   现场一片狼藉,直接乱做了一锅粥。贾赋见势不对,调头就想去搬救兵,刚转身,就觉脚踝上发出一阵钻心疼,踉跄狠狠摔在了泥土里。   “谁,谁敢杀我,我是奉命办事,谁敢杀我?”他语无伦次,眯眼去看脚,直接被箭对穿而过,死死钉在了地上!   “啊啊啊……太后,太后救命,姑母……”   “嗖”一声,他的另外一只脚也被钉在了地上,血流了一地,姓贾的几欲晕厥,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褚凌寒,你你你你是出家人,不可以杀生的,……不可以……”   “替天/行道!”这几乎是湛寂唇缝里钻出来的字,千年冰山,乍现裂痕。   他再抬弓箭,对准了贾赋的胸口。从没见过一个和尚,能发出如此的震慑力,贾赋来了无数个护卫,却无一人敢出手阻挠。   这时贾夫人从远处连滚带爬冲了过来,连滚带爬求道:“世子饶命,佛子饶命,菩萨饶命,留他一条命,他罪该万死十恶不赦,但佛子何必为了他而败坏自己名声,他不配让佛子动手。   留他一命,我们愿用一生虔心向佛……”   “你们不配!”他言简意赅说罢,手上青筋暴起,目色血红,举箭对准了贾赋的心窝窝!   正当他欲一箭了那恶畜的命时,远处传来满琦一声,“醒了醒了,他醒了……”   湛寂眉眼微动,短暂地停顿后,手中弓箭从胸口处往左移,“嗖”……一箭射出!   那厢传出歇斯底里的惨叫,连脚被钉在地上都顾不得,硬生生被自己拔了出来,随后捂着左手小拇指的位置在地上来回翻滚!   “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下也让他尝尝脚踝被对穿而过的滋味!”   散场离去的人们纷纷指责,无不觉大快人心,报应不爽!   .   贾府特意斥巨资为宋太后这次出行修了个落脚点,其豪华程度不亚于宫殿。   宋依阮坐在金丝楠木椅上,两眼微闭,一手揉着太阳穴,听来人汇报,训练场上俘虏冲出围栏险些踩死人,湛寂张继以及路琼之合力射杀所有俘虏,随后贾赋被湛寂挑断脚筋和剁了一根小指……   太后听罢,毫无任何情绪波动,云淡风轻说了句,“小打小闹,不值一提。贾赋那脚只怕是废了,送些珍贵药材过去,让他好生养伤。”   宫女被这样的太后吓得脸色苍白,颤抖着心肝答了声“是”,刚低头退至门槛边,又听那边问,“险些被踩死的那人叫什么?”   宫女冒着虚汗道,“回太后,听人喊他静好,是湛寂佛子的弟子。”   “有意思,是把好刀。”宋依阮喃喃自语。   萧明玥却没有她镇定,着急道,“母后,您说不会伤害凌寒的,对吗?”   太后缓缓睁眼看向自己的痴情女儿,“不是为娘的说你,对男人,永远不要没有止境地倒贴,你越是这样,他越不会在乎你。”   “可是……以他的性子,我若不主动,只怕是连话都说上几句。”萧明玥话里待着哭腔。   太后慢条斯理端起茶盏,“瞧你这点出息,母后教你怎么掌控一个男人。”   见那厢一脸期待,她继而说道,“永远不要动心!情爱会让人失去理智,让人患得患失。只要你变得无限强大,什么样的男人不以你马首是瞻?包括你那位孤清高傲、纯洁无瑕的佛子。”   萧明玥听了这席话,眼中含泪,委屈道:“只怕是这颗心已经收不回来了。而这世间任何权势也都入不了他的眼,他的心似乎是铁做的。”   “那就熔了这块铁!”太后“砰”一声把茶盏重重放回桌上,吓得三两个贴身侍女连连下跪。   “不,不要伤害他。”萧明玥恳求道。   宋依阮嘴角带笑,并未回她。   .   那日萧静好醒了片刻,见自己仍在人世,便放心大胆地昏睡过去了。她被吓得只剩一口气吊着……那些喷涌而出的粘稠物,接二连三喷在她脸上,腥气冲鼻,几十个人就在她眼前被射杀,一个接一个倒下,尸体堆成了座小山。   那种被尸体包围的感觉,让她的意识很快堕入到无敌深渊,而那个深渊里,比训练场上还恐怕千万倍!   她站在一个巨大的天坑中,恶臭熏天脚下是厚厚的尸山,尸水已经满过了膝盖,即便如此,仍还有源源不断的死人从高处被抛下来。萧静好如被抽去三魂七魄,除了心是跳动着的,其余的仿佛都死了,似乎是哀莫大于心死。   “那儿有个人,好像还活着。”天坑上有人说。   “她啊,别管了,她是被活埋的。”   “我怎么听说是殉情,自己跳下去的。”   “别说了,快搬吧,这好几万具尸体,有个吧活人很正常,唔好鼻子,别被传染了。”   尸体如暴雨一样砸下,伴随着纷沓而至的泥土……天坑被填平了,周围丧鸦乱叫,深沉的压抑的也是灰暗的……   萧静好猝然醒来,满头大汗,猛地翘起身,眼泪像盐水一样灌进嘴里!她摸着自己跳动的心房,隔世光阴仿如昨日,就在刚刚,她似乎又经历了一次窒息的死亡。   那是瘟疫,一场一经爆发就不可收拾的瘟疫,以狂风般的速度在街头巷尾蔓延,凡风吹过的地方,无一幸免,回天乏术。为避免病毒扩向别处,那座城……被活埋了,而她,就是这样被活埋的。   可是之前呢?之前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会在那里,有人说她殉情,为谁殉情?为何要殉情?   萧静好头痛欲裂,只听有钟声自耳边响起,空谷绝响,悠扬而婉转。   她环顾四周,才发现他们已经回了清音寺,起身下床,推门望去,万里河山尽收眼底,眼前松海簌簌,仙鹤成群环绕山间,菩提古道旁时有经文呢喃声绕梁而过,抚平了她浮躁不安的心。   那一刻她由衷地觉得她母亲说的话是对的——在佛门静心思过。不然以她那样的死状,是属于死后会化作厉鬼为祸人间的那种人。   正发愣,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不用转身她也知道来人是淳修,“师兄,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前前后后,一个多月了。淳修依旧笑得很温柔,比划着问她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活动了翻胫骨,表示并无大碍,四处张望着,问道:“师父呢?”   那厢从不会说谎话,属于有问必答型,踌躇了片刻,终是用手比道:“在金顶,今日开惩戒大会。”   不用多想她也明白惩戒的对象是谁!萧静好飞快跑回寝室,收上行礼,又似风一样飘出了门,直奔金顶梯而去。   她自知改变不了任何事实,只是想在湛寂挨完罚后,身边有个照顾的人。   金顶梯高耸入云,她背着麻布包袱埋头疾行并未看前方,忽然眼底冒出双黑靴子,有人堵住了她前行的道路。   谁会这么嚣张?萧静好皱眉看去,对上的是张继那张直接可以拿来做看门神的脸,剑眉星目,不怒自威。   她顿了顿,给他让出条道。   张继倒也不客气,一个谢字都没有,从她面前飘了过去。   “统领留步。”她忽地出言喊道。   前面的人停脚,侧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看门神开口道:“何事?”   她想了想,终是正色道:“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大人保清音寺众僧不受波及。”   那日他在宴席上见过此人,湛寂的跟屁虫,今日再看,却又是另一副面孔,禁不住眯眼道:“你如何认为这次清音寺会受波及?我为什么要保他们?”   萧静好哂笑,“宋太后带一万人马来梁州,不是带来吃饭的。”   守门神颇具意外,正眼看她,示意她继续。   萧静好:“她命你把北魏的俘虏从雍州运过来,又利用贾赋与梁州僧人的冲突,制造了一场借刀杀人一箭双雕的戏码。   借我师父之手杀俘虏,又借俘虏之死,让我师父受到佛门惩罚。”   “哦?”张继听她一番分析,面露惊色,索性把配剑杵在地上,说道,“太后又怎么敢肯定杀俘虏的人只会是湛寂呢?”   萧静好战得脚麻,便把包袱当垫子坐,“那日俘虏们被虐待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大部分人怕背上叛国通敌之罪,肯定不敢提搭救二字!人是太后默许运过来的,也没有人敢冒然将他们处死,包括你和路大人,虽有不满,却还是打算静观其变。”   “然后呢?”张继忽然来了兴趣,问道。   她喝了口水接着说:“贾赋之前跟我有些私人恩怨,他想杀我却一直没机会动手。所以那日“观摩俘虏”,有道铁门他没锁,我刚觉得有什么东西飞到脚边时,俘虏们便冲了出来,这一切是他事先设计好的,钢针也是他扔的,要置我于死地!”   “俘虏们要杀我,师父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必定会击杀俘虏!贾赋做这一切,只是私人恩怨。而太后则是利用这点私人恩怨,达到他想要的目的。   我师父信徒遍布天下,单是这梁州城,大半以上都是他信徒,太后知道硬来不得,只得先污染源头!”   张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聚精会神在听她讲,他完全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一个少年口中说出来的,通过一点点私人恩怨,能把局势无限放大,说得头头是道,叫人没有辩驳的余地。   他缓了缓才道:“虽然我素来不喜欢你师父那副不冷不热的嘴脸,可不得不说,单凭这点,太后扳不倒你师父!就算那日他杀了这么多俘虏,弄残了贾赋,在人们心里,他仍是高高在上的佛子,毕竟,这是为民除害。”   “大人说的没错,于外人而言,他是为民除害,可于佛家而言,师父杀的是生命,跟立场无关……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惩戒大会了,统领自然也不会在这里。   几十条性命,够师父要在上面待上好几年了,而在此期间,就是太后为所欲为的时候。”萧静好说罢又喝了口水,还有大半天时间才到,可她带的水都喝完了。   张继问:“太后要做什么,是需要避开湛寂的。”   她要“灭佛”!上一世,整个峨眉,大小寺庙好几百座,整个南齐更是数不胜数,她几乎杀光了所有僧人,“灭佛”行为震惊四海!   佛教传入东土以来,有的明君容纳百川,他们将宗教与皇权有机结合,相辅相成,开创过不少太平盛世!   而当今的南齐,宋依阮一人独享大权,她是容不下任何皇权之外的力量的,不想着收入囊中为她所用,反而一味排斥欲将他们杀光殆尽。   殊不知有的东西堵不如疏。   只不过……不论是褚凌寒也好,湛寂也罢,为何她记忆里没有他呢?转念一想,这一世好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说不定他是在改变后才出现的新人物。就像自己,前世不也没有当修士这档子事么。   “大人是聪明人,又是此次领兵的首领,怎么会不知道太后的目的呢?”萧静好反问他。   张继对着空旷的山笑了两声,“即便我知道,你怎么敢肯定我会帮你们?”   她慢慢起身,拍了拍包袱上的灰尘,“你若打算置身事外,那日便不会帮忙射杀俘虏,今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这台阶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梯,难道您只是闲来无事锻炼身体?”   张继早就震惊过了,余下的只剩一句,“不知这位师父有何良策?”   萧静好笑笑,低头与他一番交涉………   直至他走出很远,都没从震惊中缓过神,区区少年,竟有如此睿智,当和尚委实可惜。连想法计谋都跟湛寂一模一样,真是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啊!   .   待萧静好爬到时,惩戒大会已经结束,前来观看的人也都如数散去,山上就剩湛寂一人。   她气喘吁吁站在金顶上,沐浴着霞光,任凭山风拂过脸庞,只觉空气真鲜。   “行刑的人竟是湛明师伯,他可是视师父为眼中钉的很,由他行刑,那得多惨!”   她自说自话,肯着干馒头去到大佛旁的毛屋前,伸手推开了房门……只是一眼,她心头狂颤不止,恨不得将自己立马劈进阿鼻地狱,她一定是疯了!否则怎么会不敲门就闯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支持,接档文《妖妃与奸臣》,我就不贴文案了,专栏里求大家一波收藏,万分感谢! 第25章 、青葱   就是这无意的一瞬, 甚至都不用再看第二眼,湛寂当时的模样已在萧静好的脑海中根深蒂固。   入目时他赤/裸着上半身坐在蒲团上为自己上药……腹部精瘦有力无半点多余赘肉,如玉如璧的胸膛上时有水泽将掉不掉, 在昏暗的光影下散发着熠熠光辉。   他是师父,可她却有过刹那的失神, 而这也是最不该有的感觉, 心虚的人才会失神,坦坦荡荡就不会有这么多莫名的心思。   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马上转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滚远点, 但转念一想, 那样大家都会很尴尬, 索性假装若无其事说道:“上药吗,徒儿帮您?”   你觉呢萧静好???你到底是脑子抽疯还是出门时根本就没带脑子!她这样痛斥自己。   湛寂有多六根清净多禁欲多四大皆空全天下人都知道, 即便被她撞个正着,他仍旧目光淡淡,既没有杀人灭口的眼神, 也没有惊慌失措的脸色,只是对着门大手一挥……   她才觉得有疾风扑面而来,“砰”一声巨响,茅屋都差点被震成渣,四面灰尘犹如千军万马踏过,呛得人呼吸困难。   “咳咳咳……原来还是有反应的。”   “做得好,理应如此!”   萧静好自言自语,如被抽去魂魄那般愣愣转身, 抱着包袱顺势坐在石梯上。   金顶是个神奇地方, 高耸如拔地而起的参天石柱,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唯一下山的路就只有那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台阶。白日里倒是风景宜人, 最是能陶冶性情,每当夜晚,风声鹤唳如厉鬼咆哮,崖壁间猿猴哀鸣不止!   上次她在这里住了一宿,若非想着旁边有座大金佛镇着,估计现在孟婆汤都喝了。   所以这茅房不是谁都有“殊荣”住的,若非犯下重戒,根本没机会来这里。   萧静好想起湛寂手臂上的戒棍伤,心头不由地发出阵阵颤动,想想还真是触目惊心,连手臂被波及到了,后背只怕是已经遍体鳞伤……   这湛明,下手可真狠。来的路上她遇见下山的淳离,问了一番淳渊的状况,才知道他原本是去找湛明领罚的,没成想素来视戒律清规大于天的老和尚,望着自己徒弟不在的小拇指,没罚他不说,竟还悄摸摸抹眼泪。   萧静好原本已经对他改观了,可一见自己师父被他“大公无私”罚成这模样,瞬间又恨上了。徒弟是亲徒弟,师弟肯定不是亲师弟!   转念又想,她似乎总会给湛寂带来麻烦,路琼之当初非要把她送来这里,这会不会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萧静好再一次陷入深深的自我谴责中。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门才又重新被打开,她连忙起身,对上的是湛寂无喜也无怒的脸。   他垂眸望着明明忐忑不安却还强装镇定的人,半响才问了句,“来做什么?”   见他脸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萧静好满心负罪感,垂眸道:“来照顾你。”   湛寂眼皮跳了一下,微微侧头,几字一顿,“你确定,是你,照顾我?”   这可真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她义正言辞道:“弟子报效师父的一片赤诚之心绝对天地可鉴!我就是来照顾你的!”   “是嘛?”良久后,他低声呢喃着,转过身时嘴角处微微勾起一抹幅度,“进来。”   得到允许,萧静好吧嗒吧嗒跟着走进小茅房。   “对不起,我好像总害你受伤。”她把包袱放在桌上,无比自责道。   湛寂递给她一个灌满清水的水壶,“无须把所有事都往身上揽,那日即便你不在,我也会那样做。”   “谢谢!”她正口干舌燥,接过水仰头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心里暗自神伤,话是这么说,可偏生她就是在场了。   又想起那双为她一遍又一遍擦去脸上血液的手,还有那几声悠扬婉转又带着丝丝着急的“静好”,不知是不是迷离时的错觉,总觉得那声音真的好好听,好听到即便她前脚已经踏进鬼门关,也会因为那几声急迫的喊叫而拼了命跑回阳间。   失神太久,萧静好都忘了有些东西不能多想,一想就容易魔怔。她没敢问湛寂挨了多少棍处罚,问了他也不一定会说真话。只得默默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照顾他才是!   茅屋不大,有且仅有一个客房!里面设施非常捡漏,一张木桌两个蒲团,一个茶壶两个磕破边的杯盏。外面有个灶台,上来思过的人必须自己解决斋饭问题。   萧静好将鼓鼓囊囊的行礼放在桌上,把睡得人事不省的“小不点”从包里拧出来揉醒,小家伙一见湛寂,立马蹦到了他怀里,发出令人耳鸣的叫声,一波接一波的,甚至还往他怀里蹭个不停。   “喂你做什么?师父受伤了,不许你欺负他。”她说着强行把它抱了过来,“师兄说它这样子有些时候了,总是发出这种奇奇怪怪的叫声。”   湛寂微微看了眼那松鼠,眸中闪过一丝异样,没说话。   “师父,你说它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找个郎中看看?”萧静好一脸担忧。   “不必。”他斩钉截铁道。   “为何不必呢?它叫得真的很悲伤,尤其是夜晚,怕是得了什么怪病。”她边说话边忙前忙后用抹布擦拭着房间,相当地尽心尽力。   “它无事。”湛寂坚持说。   萧静好放下手中活计,在他对面坐下,两手撑着下巴道:“它有事的,不然不会这么叫。”   那头长长乎了口气,俊逸的脸上挂着些许不自在,静默良久,说了句:“他长大了。”   “我知道啊,”她揉着小不点黄棕色的毛,一本正经道,“胖得跟只猪似的,你说它是不是肥胖过度,导致脖子里都是油,卡住了它的呼吸道,所以才一直这样叫个不停。”   哇这都知道,好厉害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一番奇思妙想的解释,愣是让当世高僧欲言又止无数次,终是生硬地、万般不愿地吐出个,“或许。”   才这样说着,胖松鼠好像听见了什么,一跃而起,直接蹦出了窗外,眨眼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跑什么?回来……”   萧静好急了,拔腿就要追,却被身旁的人按住胳膊,“别追了。”   “不行的师父,山中猛兽这么多,它本就少了只脚,这样出去会被吃掉的。”她本想再起身,却被那只打手压得一点力气都使不上,考虑到他有伤在身,萧静好挣扎了几下,便没敢再动。   “它发情了!”   发情了?谁发情了?松鼠发情了?!   湛寂的声音不大,却足以把她的耳膜震得嗡嗡响,脑瓜子像被人拧下来从金顶一脚踹到紫柏斋的青瓦上,再弹起来,划过长空,飞到梁州城玄武门的大街上,又被路人来回踩上百八十遍——于是当场爆炸!   她已经忘记了“小不点”已经不是小不点了,它长大了,而且还是只公的!湛寂刚才明明有暗示过,只是她从没养过小宠物,而且对那方面的事更是一下子想不到。   忽闻房中噼里啪啦一顿响动,萧静好跌跌撞撞爬了起来,支支吾吾道,“我,我去做饭。”   时间万物,似乎都需要阴阳协调,连动物都有本能求偶的时刻……不敢再往下想。   平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生起来的火,那日她愣是捣鼓了半天,最后还是湛寂淡淡提醒道:“你没放柴。”   “………………”   如果脸可以吃的话,那天她的脸肯定比之前砸在身上的柿子还熟。以防她把仅有的满屋给烧了,湛寂静静站在门边,目睹了她做饭的整个过程,话不多说,但每一句都非常有用。   师父不在的那两年,她学会了自己做饭,所以应付起来还算得心应手。后山有些野菜,都是每一任上来思过的僧人们种的,萧静好择得一些,一锅给煮了,外加两碗米饭,看上去也还不错。   湛寂有时过午而不食的习惯,一天只吃一顿饭,算起来,她跟他一起用餐的时间少之又少。   饭桌上,她把米饭推到他面前,“师父,真的不吃点吗?淳离师兄他们一致公认,我做饭很好吃的哦。”   他定定看着那双笑如春风的眼,凉漠的脸上闪过刹那的回暖,修长的睫毛不动声色颤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接话,也没有第一时间拒绝。多年来,他习惯独自一人,一个人修习佛法,一个人远游,一个人解决所有事。   金顶是他少年时即便不犯错也会经常来的地方,因为这里安静,他喜欢这份宁静。像今天这样耳边有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情况,从来没有过。   萧静好见他不为所动,满脸失望,但还是笑道:“没关系,师父有师父坚守的东西。”   他不答反问:“你坚守的是什么?”   “我吗?”萧静好吃了口米饭,敲着手里的碗,“吃饱喝足,睡到自然醒,最好再有点小积蓄,朋友亲人身体健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下太平,家庭和睦,儿女孝顺……”   湛寂:“…………”   前面的还算真切,后面就是纯属凑字数了。   湛寂把头偏去一方,冷不伶仃自嘲道:“我为什么要听你说这些……”   萧静好痴痴笑着,这算是他除了说教之外,对她说过最多话的一次。她心说日子还长,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坚信能让师父开口说更多的话。   待收拾完碗筷,已经到了睡觉时间,她打量着比较拮据的场地,又悄摸摸看了眼挑灯夜读的师父,说了个很不合时宜但不得不面对的话题:   “师父,今晚怎么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祝大家端午节快乐!!! 第26章 、惊梦   湛寂没有过多表情, 他轻轻翻过页码,低头用毛笔细心做着标记,淡淡说了道:“你睡吧, 我不用。”   就知道他会这样说,她也没急着反驳, 自壶中倒了杯热水送到他面前, “师父喝水。”   又托腮道:“那怎么行呢?我是来照顾师父的,哪能伤患将就我, 你睡床上吧, 我不挑地方的, 桌上趴着也能应付一晚。”   那厢左手接过水,右手把书递了过来, 只说了两个字:“背诵。”   对于徒弟来说,最惊悚的事情莫过于”背诵全文”!   她勾头去看,密密麻麻都是湛寂事先做好的备注, 内容不是经文,而是一本有关南齐人文地理的书,她规规矩矩接过,心说这就开始为我以后自谋出路做准备了?   虽说总有一天会离去,但这个话题不免有些伤感,她没多做询问,照做就是。   湛寂抿了口热水,忽然开了个话题, “你想救你母亲?”   萧静好自知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 于是如实道:“是的。”   以为话题才开始,没想到已经结束,他竟没再接话!   这………问来做什么, 她一脸懵懂。   正当以为两人或许会坐到天亮时,他又平淡一句,“你母亲不需要你救。”   萧静好忽然找不到话回,目前看来,怕还是需要的,就算母亲不愿出宫,至少也要谋划一条太后伤不到她的路。   如此想来,她道:“我母亲一心向佛,从来不争不抢,如今又被太后当做引出我的筹码,势必会受到伤害。”   不论从认真程度还是语气上,萧静好都说得无比认真,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湛寂意义不明地扯了一下嘴角,转瞬即逝,基本捕捉不到。   没道理啊,她倍感疑惑,心想怕是自己眼睛花了。   湛寂喝完那杯水,颇觉不适,云淡风轻的眼骤然变得凌厉起来,只差把眼前人盯出个窟窿,才冷冷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她被那两道罗刹般的目光刺得差点栽在地上,心下一慌,眼神逃避,支支吾吾道:“师,师父赎罪,弟子见你常年无睡眠,担心对你身体不好,便往你水里加了些安神助眠的药……我睡不着的时候经常吃,没有害处的,你好好睡一觉,我我我我就在一旁守着你。”   湛寂拳头紧握,目光如炬盯着她,“你……胡闹!”   从没见他有过如此怒意,强力按着太阳穴,别过脸,不再看她。   萧静好如被当头一棒槌击中,懵了,她睡不着时偶尔也会吃,就跟正常发困一样,并不会感觉不适,还有助于睡眠。她没有半点恶意,只想用自己的方法报答湛寂,没成想他不但能轻而易举察觉出来,且反应还如此激烈。   在紧张的气氛中,湛寂慢慢靠在桌上,合上了双眼,过不多时传来他匀称的呼吸声。   呼——吓死人了,萧静好把喉咙里那颗呼之欲出的心咽下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盘去床上,虽然她不矮,可湛寂实在太高,待把人完好无损放到床上,已是满头大汗,又耐心替他盖好被子后,才搬了个蒲团守在榻前。   不得不承认,熟睡中的师父真的太好看了,虽然平时也好看,可过于凉漠。而现在,卸下冰冷的外壳,寒冰渐消,冷漠稍退,似乎更有人间烟火味了。   萧静好托着脸,看着看着发现床上躺着两个湛寂,紧接着三个,四个……哦哟,无数个,困意劈天盖滔滔不绝地袭来,眼皮似被粘上了一般,她再也扛不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熟睡中猝然感到后勃颈一凉,一股让人汗毛直立的寒意促使她猛然惊醒!   午夜时分,猿猴哀鸣,屋内油灯即将燃尽,只剩下一星半点的微光。   那蚀骨寒意并非来自于屋外的猿鸣,而是从湛寂身上散发出来的!他睡得非常不安稳,两颗眼珠在眼皮下飞快地滚动着,呼吸十分急促,白皙的脸上渗出层层虚汗,手上青筋暴起,力道大到只差把床单被褥捏成粉末!   怎么会这样?做噩梦?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萧静好惊慌失措,轻轻唤了两声。   床上的人没有醒来的迹象,如坠深渊,伴随喉咙深处发出的细细悲鸣,脸上布满了痛苦不堪的狰狞表情,没有歇斯底里的痛,做不出那么逼真的反应。   在世人眼中,他是冷静理智的标杆,是高高在上估清高傲的佛子,他出现的地方,必定繁花似锦、安静祥和,断不会有丝毫失态不妥之处。   而在这沉睡的深夜,不知是什么唤醒了他封锁在内心深处的记忆,竟沉痛至此……   萧静好本是一片赤诚之心,打心底希望湛寂能安慰睡个觉,不曾想却犯了大忌。她边摇晃着深陷沼泽的人,边声声呼喊着他。   见人依旧深陷梦魇难以挣脱,便扬声喊道:“褚北!褚凌寒!”   第一次借了熊心豹子胆直呼自己师父的名讳,她整颗心都在颤抖,却在声止后,见那厢陡然睁眼,如一头被惊扰的丧失理智的雄师,散发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锐气,一把捏过近在咫尺的萧静好!   霎时间,她成了被雄师盯上的羔羊,毫无任何还手之力,四目相对,她从微弱的光影里看见了湛寂眸中带火血丝遍布的眼睛。   “师父,是,是我……”   他扼住的是她的咽喉,几乎把全部力气都汇集在了掌心上,却又没施加在到对方身上,力度如数被他控制在自己手中,导致那只手胀红,仿佛下一刻血管就要爆开似的!   就在此时,油灯彻底燃尽,屋内漆黑一片,除了对方扑通狂跳的心证明彼此的存在,谁也看不见谁。   湛寂忽觉手心被什么烫了一下,湿湿的……   萧静好泪流满面,被吓的。   他惊觉手一缩,下床,开门,出门,一切动作行云流水,不带半点拖泥带水,也没有只言片语。   惊心动魄过后,屋内又黑又静。她足足愣了一刻钟之久,才木讷地扭头去看窗外——月色朦胧,崖壁上的古松下他盘腿而坐,正面大佛像,双手合十,须臾后梵音四起,符咒般的经文在暗夜里喃喃响起……   那一夜,他念了整宿的经。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他不睡觉不是因为睡不着,而是因为不敢睡!   心说究竟是什么?让你恐惧震慑至此。   那事之后,整整三天,湛寂没有同萧静好说过一句话。她当然也识趣得很,发现了他的秘密,没被灭口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往刀口上撞。   每天做好饭,自己悄摸摸吃过后,把他的那份留在锅里,麻溜滚到没人的地方待着,好在还没到连她做的饭都不吃的境界,他用完斋饭,会把锅碗瓢盆一一洗净,再整整齐齐摆好。   每每接近黄昏,他都会在古松下诵经,这让萧静好不经想起几年前初见时,他就是这样一副“世间万物皆与我无关的模样”。若不是时有经文传出,她甚至都怀疑,那人是不是石化了?   萧静好不是个跟谁都能喋喋不休的人,以前在宫里话就很少,在遇见湛寂后,明知他喜静,却还是忍不住想跟他说话,哪怕他很少回应,她也觉得乐此不彼。   这下一连几天相对无言,湛寂偶尔会扫她两眼,她总是仓惶地逃离现场,不敢与之相视,因为好多意外就发生在眼神相撞间,比如本来不想这么快赶她下山,却在对上眼睛后碍于面子,不得不将她清扫出门。   就这样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到第四天,萧静好实在坐不住了,趁着中午阳光暖和,提着包袱跑去后山温泉泡了个澡,她躺在温热的水中,忽然悟出一套人生哲理:   这世上就没有泡热水澡解决不了的事!   任何烦心的事,只要往热水里一跳,除去一身尘土味后,就是一种超然脱俗的感觉。   她借用泡澡的时间,还看完了湛寂安排背的人文地理文献,得亏她过目不忘,不然那些晦涩难懂的东西,一年也背不下来。   舒舒服服泡完澡,顺带连身上换下来的衣服都洗了。出水时打开包袱正欲换身干净衣服,萧静好整个人都恍惚了。   那日走得匆忙,拿着包袱就跑,却忘了里面是那套她在如意芳菲店穿的女装……哦对了,还没给钱,什么时候下山记得去给钱。   看看湿哒哒的僧衣,再看看布料柔顺做功精致的女装,她果断选择了后者。   三两下把女装换上,可真是婀娜多姿,平心而论,没有哪个女子不爱美,她亦如此。为了回去之前能换回僧袍,萧静好特地找个向阳的地方晒衣裳。   闲来无事,又把湛寂交代的作业拿出来反复阅读,书上密密麻麻是他的注解,他的字。   字是真的写得好,配得上他曾经南平王世子、健康城神童的称呼,她用树枝在沙地上一遍又一遍描摹着那些字体,就这样居然也觉得非常有趣,颇觉十分神奇。   初春的阳光毫无力度,直至日落西山阳那衣裳都还在滴水,她没勇气穿湿衣裳更没勇气这幅打扮回去,心说今晚怕是要睡在这里了。   又过了片刻,忽听有脚步声传来,步与步之间间隔相等,每一步都像是仗量过似的,相当规律!不用多想也知道是谁来了。   天知道她那时在想什么,总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虽然她是女子这层窗户纸两人已经捅破了,但还是不太敢明目张胆在师父面前穿女装。   而且那晚的事湛寂始终没宣告处决结果,到底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不给个指示,萧静好心里始终没底,于是……她爬上了最近的一颗柿子树!   不逼自己一把,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她几乎是爬到树尖上去了。抱着树杆往下看,一阵头晕目眩,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感叹着,居高临下看去,只见湛寂踩着厚厚的落叶徐徐而来,先是停在温泉附近打量片刻,后又扭头,看见了那堆湿哒哒的衣裳,沉思须臾,又继续往前走。   眼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萧静好大气不敢喘,这人吧,没藏起来之前见了面其实也不觉如何,一旦有心藏起来,若被当场抓包,是很尴尬的。   而这尴尬很快就变得更尴尬了,湛寂走到柿子树下,空站了片刻,头都没抬,不高不低说了句:“你还想在上面待多久?萧,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一篇基友的好文  《农家极品的幸福生活》作者:凡间小妖   上河村唐家出了家奇葩,夫妻两人都是又懒又馋的极品,还在别人家都重男轻女的情况下,反其道而行把女儿看成了宝贝,人人都说唐家老三是糊涂蛋,等着看他们一家的笑话。   结果唐老三一家越过日子越红火,地有了,钱也有了,就连找的女婿都是十里八乡的大地主,让一群等着看唐家笑话的人呕的要死。   1vs1   土著重女轻男家的家长里短,美好生活。 第27章 、禁书   这才是第二次喊她姓名, 一字一顿也就罢了,还连名带姓!   “萧静好”这个称呼从湛寂嘴里吐出来,别有一番滋味, 只消一声,足以把人送进阿鼻地狱!   她踩在树枝上的脚抖了两下, 干笑着, “弟子观这树上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遂上来欣赏一二。”   “………”   “这就来, 这就来!”   她嘴上这么说, 脚却没动。爬上去的时候一股脑儿向上冲, 并不觉多难,反倒是下去时双脚发软, 头晕眼花,举步维艰。   她怀抱着树干又僵持了须臾,继而又道:“时候不早了, 不如师父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湛寂没答话,也没离开,似乎是铁了心想看她如何收场。   山风呼啸而过,吹得树木左摇右晃,她随风摇荡在半空中,魂都不知飞到了何处。她但凡轻微挪动一下,便觉胸闷气短, 越是往下看, 越是感觉胃里似云海翻滚,随时都有吐的可能。   萧静好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怕高。她禁不住勾嘴一阵自嘲, 湛寂纵使是豺狼虎豹,要打要杀随他好了,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划算哪头?何苦来哉?   如此想着,心一横,她用脚去勾下一节木枝,勇气很感人,却是白费力气。她腿抖得像中风,脸色惨白如涂了层面粉,嘴唇发紫,如中剧毒。只消再僵持片刻,便会从那几丈高的树上一头载下去。   事关面子问题,她正纠结要不要呼救,忽见一抹类似于“阿飘”的白影飞过,来人在两棵树中间飞快地来回跳跃,从开始到结束,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惊叫,湛寂便站在了离她很近的枝丫上。   他默不出声,脸色如常看不出端倪,眼眸深邃似苍穹,迎风而立,飘飘若仙。萧静好与他近在迟尺,连他嘴唇上的细纹都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微怔,忙错开双眼,却又不知该去看哪里,只得锤下眼睫,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是窘迫,也是自惭形秽。   但她又何需自愧不如,她不知那身衣裳仿佛就是为她量身定的,微风浮动,衣袂飘飘,又是另一种明媚。   “抓紧我。”湛寂语气沉沉,说罢对她伸出一只胳膊。   都这个时候了她肯定不会逞匹夫之勇,两只手稳稳当当抓住他胳膊。再抬头看他时,眼睛灼亮如镶有星辰,“谢谢师父。”   湛寂从余光里看见她眼底如映有璀璨星群,呼吸微梗,半晌复又开口,却只是简单一个“嗯”。   极速下沉的途中,萧静好感觉抓他胳膊也不足以维护自身安全,便下意识搂在他腰上!一经触碰,明显感觉到湛寂整个人似石雕般冻住,她猛然惊觉,浑身如触电般麻木,意识到此举已经过线,又迅速松开双手。   这导致她再没依托之物,如断线风筝,急急下坠。   她的心还在因为方才逾越的举动而猛力颤动,脑中是挥之不却的檀香味道,竟连生死都被抛去了九霄云外。   待回神时,发现湛寂纹风不动站在枯叶上,她则是双脚离地,又被他像拧烧鹅般似的拉着后勃颈!   也就是这种前后差距如此大的待遇,才能让萧静好从某种莫名的失神中回魂,却依然不敢看那双眼睛。   她从他手中挣脱,踉跄了半步才站稳,一下忘记了还正处于“冷战期”,嘟囔道:“师父,人家好歹也是个大姑娘,能否不要总这么拧着我。”   湛寂斜眼看了她一眼,沉声道:“你还知道你是姑娘。”   “………”   好吧,她有时候会忘记。   他不再多说,领头走在前面,萧静好火速拿上湿哒哒的僧袍,小跑跟在他身后。   那天的霞光染红了天际,也染红了山川大地,那色彩是如此地迷茫,又如此地迷人,就像萧静好那颗懵懂的心,感觉有什么东西如流星般划过,却捕捉不到。   “师父,你……不生我气了?”她害怕及了,可还是想得到答案。   湛寂送了她一抹“你不说我都差点忘记了”的眼神,没答话。   她微微笑着,心说多半是不气了,高僧心胸宽广如辽阔的宇宙,自是不会跟她一般见识的。   两人走回毛屋,萧静好先把湿衣裳凉在外面,转身时,正巧碰上那厢来不及收回的目光,还以为他在意她穿女装,便主动解释道:“那日走得匆忙,带错衣裳了,明日我便换回来。”   见他一语不发,她忙又补充道:“若师父实在觉得不妥,你借我一套僧衣穿穿可行?”   湛寂站在古松下,望着那头松松软软的长发随意披在肩上,裙摆逶迤在地,半响未动,许久才迟迟反问道:“你觉得呢?”   那自然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不穿???啊呸,想什么呢萧静好,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么大尊佛在面前,简直是污浊。她对自己这种不耻的想法嗤之以鼻。   “穿着吧。”湛寂扔了这么一句,转而坐去古松下问道,“书会背了?”   “会了会了,”萧静好高声说着,拖着长裙跑回屋拿上笔墨,又吧嗒吧嗒去到他身旁,两手趴在石桌上,笑得没心没肺,“弟子给您默写吧?”   她绝对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雨水就滋润的人,似乎已经忘了那夜是谁被吓得泪流满面。   得到师父的允许,她说着合上书本自顾自写了起来,神态专注,一笔一划写得十分用心。   湛寂无意中侧头,见她笔下的字体几乎与自己的一模一样,平静的眸波骤然出现裂痕,有流光燃起,却稍纵即逝。   因为天色的原因,萧静好那天没写完,余下的她如数背给他听了,行云流水,一字不漏。   如此优秀的徒弟,湛寂却没有夸她半句,反而脸上时不时漏出一闪而过的担忧。   那晚下起了毛毛细雨,湛寂没能去外面念经,只能辗转在小茅屋的蒲团上静静坐着。萧静好再也不敢提让他睡觉的事,自己打了声招呼后,躺床上睡得人事不省。   不知是不是有他在的原因,这夜她睡得十分安稳。   湛寂因为犯戒,要在金顶思过半年。说到这里,萧静好想起那日上山时,听门中师兄们说那日师父差点杀了贾赋,绝对不是开玩笑,箭都抵到那人心窝窝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改注意斩断了贾赋一根小指。   她深知,湛寂发起火来无人能挡,但他是不会起杀人的念头的,那日到底是为什么?想去想来,她觉得兴许是贾赋实在是太恶毒了,连在世高僧都忍不了。   湛寂上金顶来思过的,而萧静好却不能久留。   这是她留在金顶的最后一日,清晨起来欲换上僧衣下山去,却发现了一件特别糟糕的事——衣服比作日还湿!这才想起昨夜下了整宿的雨,她忘收了。   吃早饭时,她提了一嘴,“师父,昨夜你怎么不提醒我收衣裳?”   湛寂将手中碗筷规规矩矩放下,起身时回了句,“你吃饭怎么不要人提醒?”   这……能一样吗?她无言以对,鬼使神差笑嘻嘻说道:“师父该不会是舍不得弟子走,故意不提醒我……收衣服的……吧。”   她的熊心豹子胆,换来了一抹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你觉得”或者“你信吗”诸如此类意思的眼神秒杀。   雨越下越大,没有要停的意思,她终归是没走成。   大佛寺另一边有间不大的书阁,里面摆满了各种藏书。萧静好闲来无事,便去看书打发时间,有意思的是里面除了佛经,还收纳了各种文献,甚至连民间画本都有!   她颇觉新奇,心说这不是一个寺庙该有的东西,又想起他们那位不拘泥于戒律清规的师祖慧灵,一切都说得通了。那可真是个传奇人物,听说他出家前曾有过五个情人,乃至于他当和尚很长一段时间后,那些红颜知己都还上寺里一哭二闹三上吊求他还俗。   萧静好把自己泡在诗书的海洋里半日之久,颇具枯燥乏味,正欲离去,眼睛落在一本暗黄色书壳上,那书被扔在最角落,上面布满了厚厚的灰尘。   她之所以被吸引,是因为那上面模模糊写着几个大字——《师父再爱我一次》!   理智告诉她这种书不能看,可身体却已经付出行动,待反应过来时,她已翻过了好几页。   书中内容刚开始还算正常,讲的是一女子从小拜师学艺,师父对她悉心教导事无巨细,他们一起游历山川,看遍暮霭朝霞,尝尽人生疾苦。   转眼女子二八妙龄,长得亭亭玉立……两人在朝夕相处中,徒弟对师父暗生情愫,但她始终将这份情深埋心底,从不敢逾越。   可越是压抑,越是情难自抑,终于,徒弟在一个夜晚,悄悄吻了自己的师父!!!   画面描写得十分具体,萧静好看到这里,心上扑通狂跳,脸烫得像开水一般,她“啪”一声合上书,碎碎念道:“什么乱七八糟。”   然而才隔了一下下,她冒着被剁手的危险,又继续往下看:   徒弟吻了她师父,师父却没责骂,深深地闭上眼,嘴里不停念着清音咒。   徒弟却越发大胆起来……   “啪”,萧静好重新关上书,耳红面赤!   “就,就再看一点点,一点点……”   于是她第二次打开书本:师父赤红着双眼,盯着眼前对自己肆意妄为的徒弟,说了句:“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徒弟泪光闪闪,满脸柔情,“我知道,可我不后悔。管他世俗如何笑我嘲我,我不要再喊你师父,我不要再做你徒弟,我只想,永远跟你在一起……我爱你,至死不休!”   月色将两人朦胧的眼照进对方眼底,又揉进对方的骨血,师父眼眶泛红,猛力拉过眼前娇艳欲滴的女子………   萧静好接着翻页……险些没忍住一头撞在墙上!最后一页被撕了!居然被撕了?!   注意力正高度运转在师徒二人禁忌的爱恋中,忽闻有人扣响了房门,力道不轻不重,标准地敲了三下。她顿时惊慌失措,就怕门外的人轰然推门而入,慌乱中她把书藏进了怀里。   萧静好进书阁已有大半日,久到让人以为她是闷死在了里面,一如作日她去泡澡一样,久到不得不让人怀疑是不是被野兽叼去了。   湛寂见开门的人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模样,并没多问,只说道:“随我来。”   萧静好两手交叉在前来回搓着,埋头跟上,听前面传来一句,“都看了些什么?”   她轻轻“啊”了一声,挠头回道:“《严华金师子章》”   “有何见解?”那厢追问。   呵呵,没有见解!因为是她编的,根本就没看,哪知今日的师父如此较真。她脑瓜子乱做一团,扬唇道:“弟子道行尚浅,不能解读其中精髓,还望师父多多提点。”   湛寂停了一脚,等她走上前与自己并肩,才斜眼看去,“那你在里面做什么?”   “我……实不相瞒,弟子仰慕师父才华横溢,看的大多是您的作品。”她心说随便你抽查,你的所有翻译著作我都看过,保证一字不漏背出来。   结果,他并没问,而是意味深长瞥了她一眼,步伐加快。   他去找她,是有经文需要同她讲解。雨还在下,两人回到屋中,湛寂一掀衣袍坐在蒲团上,让萧静好去取书架上的经文。   她身高不够,只得垫脚,上一刻刚伸手勾到那本书,下一刻心中立马传来一声“糟糕”!   与此同时“啪”一声清脆响,她怀里的书就这样落在了地上!   师徒二人同时扭头看去,上面写着几个大大的字:“师父再爱我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书,前期我真的投入了大量精力去准备,包括学习各种佛理知识,但是,我没想到会凉得这么彻底!说实话,心里很失落,需要整理一下心情,明天依然会晚一点才能更,唉……… 第28章 、浮动   那暗黄书壳上“师父再爱我一次”赫然在目, 屋内静得连根羽毛落地都能听见!   湛寂许久才将目光移向萧静好,先是脸上带怒、眸中带火,后又用一种打量奇形怪状陨石一般的目光盯着她。近几个月来, 从她身上发生的事历历在目,件件让人叹为观止、不予置评!委实找不到词来形容。   她被那两道佛光盯得只差嵌进墙壁, 做足了躺平等死的下场, 埋头盯着脚尖一语不敢发!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之后又是三天的“冷战”, 师徒两人零交流。   那本刷新认知的《师父再爱我一次》萧静好没敢再碰……虽然很想再看一遍, 但活命更重要。   奇怪的是那书安静地躺在地上一天后, 于次日傍晚不翼而飞。她心想,定是师父嫌它污秽, 所以扔进灶台“挫骨扬灰”了!   暴雨连下三天后,终于看见了太阳,她暗搓搓想着若能做法下一辈子雨该多好, 她其实不太希望衣裳晒干,不然她早生火将它们烤干了。   这日中午,湛寂不知去了何处,萧静好将将把僧衣换上,便见淳修师兄背着个竹篮缓缓而来,路过大佛时,他虔诚一拜,模样真诚至极。   “师兄, 你送了什么好吃的来?”   她倒了杯冷开水递过去, 兴致勃勃接过竹筐,见里面有素食少许,还有些换洗的衣物, 以为是给师父带的衣裳,并没详细翻看。   淳修的脸上永远洋溢着“我佛慈悲”的笑容,他用手比划着,“师父何在?”   “不知道,兴许是寻小不点去了罢,那家伙离家出走有些时日了。”,她猜测道。   淳修满脸担忧,问其中原因。   萧静好毫不忌讳,“师父说它发情了!”   “…………”纯洁无邪的小和尚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始作俑者可是看过《师父再爱我一次》那种书的人,笑着安慰他别这么禁不起逗!   “最近寺中有何异常?譬如,太后有没有来拜佛?”她坐在古松下随口一问。   淳修规规矩矩盘腿坐下,比划道:“今早刚到。”   萧静好眼中闪过一丝异动,面不改色继续说:“带了多少人来,都有些什么举动?”   那厢思量再三,慢慢摇着头,过了片刻似是想起什么来,写道:“太后让峨眉其他寺的高僧们都来我们寺听法,还带了位风尘女子,红衣,私下听淳离说,那是……”   她紧锁眉头,心叹:不好!   心说:宋依阮此次带一万人来,目的是“灭佛”,但她还差一个借口,而这个借口,应该就是跟淳渊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红衣女。   清音寺有严格的规定,被禁足之人期限未满,不得擅自出山,否则视为对佛祖不敬!如今师父被禁足在金顶,太后只怕是像趁此机会出阴招。   如此想来,她起身欲走,说道:“我该下山了。师父非常喜欢吃清水煮苦菜、土豆泥和蒸南瓜,师兄做饭时务必掌握好火候。”   淳修越听越觉不对劲,师父从来不吃清水煮苦菜,太苦;也不吃土豆泥,太稠;更不吃蒸南瓜,太甜!何来喜欢一说?   待他反应过来时,那抹身身影已经蹦跳在了阳光大道上,挥手告别道:“替我跟师父他老人家道声别,我还会再回来的。”   .   日暮时分,湛寂巡回出家七天之久的胖松鼠,连带着它的伴侣也一并抱了回来。   他从茅屋一面踏步路过,见往日松下打瞌睡的人现在换成了淳修,不由地眉眼微动。   淳修起身,向他行礼,他微微点头,简单问了下寺里的境况,听到宋太后等人来拜佛时,脸上并没多大反应。   淳修见他深邃的瞳孔时不时往屋内方向转动,主动比划道:“师弟下山了,特让弟子给您带话,他说他还会再来的。”   湛寂听罢,静静望着蜿蜒盘旋的石梯,平静的眼波似被清风吹过,泛起刹那的涟漪,好半响都没再言语。   淳修从他浅淡的眸中看见稍纵即逝的异样,快如闪电,很难确认是否真实。   他复又写道:“师父让仙鹤给弟子带信为师弟准备的换洗衣物……”   “用不着了。”不待他写完,湛寂开口打断,语气是十年如一日的凉漠。   淳修只是点头,他知道师父喜静,便陌声打坐,静得仿佛根本不存在。与之前聒噪不休的萧静好形成鲜明对比!   以前两人一坐就是一天,谁也不会说话,这次却是湛寂先打破了平静。   他平淡一声,“淳修。”   徒弟抬眸看他,微微一笑,表示“弟子在”。   他云淡风轻一问:“松鼠肥胖过度会导致脖子里全是油,因而卡住呼吸道吗?”   “…………”淳修整个人愣在原地,若他没记错,这是从自己五岁拜师以来,师父说的第一句与教学无关且不知所云的话。   不待他回,那头又喊道:“淳修。”   徒弟继续抬眸看去,满脸真挚。   湛寂垂眸,淡淡地说:“从后山的树上,能看见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吗?”   “…………”   淳修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耳朵出问题了,本就迷糊的人霎时变得更迷糊。心说:这是在考我的应变能力么?以前并没学过,是哪本书上记载的?唉,果然还是学艺不精。   .   下山的路比上山要快很多,萧静好擦黑时回到紫柏斋。框了几位新入门的小沙弥打探情况,得知太后一行人要在寺中吃斋五日。   她知道上一世真正的“灭佛”行动不是在永元元年,而是在四年后,也就是南齐被灭的前一年。当然,送依阮之前有过无数次行动,却都因为各种原因失败。而这一世也一样,这次不会如愿以偿,但如若没人阻止的话,保不准就成功了。   太后把峨眉大小寺的知名禅师和淳渊的情人召来,她或许是想将淳渊跟他情人这层关系无限放大,大到足以让广大信徒对所有和尚嗤之以鼻的地步!   届时她带来的一万大军再打着为民除害的口号,踏平峨眉大小上百座寺庙……那将会有多少冤魂佛子丧生她手!萧静好不敢想象。   宋依阮想如何将僧人们一网打尽?这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的方法行不通!这点萧静好敢保证。   但是预料中计划被实行的日期竟提前了!次日天将蒙蒙亮,太后驻扎在梁州城的亲信飞马来到,那人急匆匆进了太后的禅房,不多时只听里面传来摔杯子摔碗的巨向:   “逆子!愚不可及!”   门外扫地僧听见这声怒斥,吓得魂飞魄散。   紧接着宋依阮佛也不拜了,迅速整理队伍下山,行色匆匆。   萧静好站在僧人堆里相送着那位贵人,能从宋依阮眼里看出她想将在场之人碎尸万段的狠心,却又因为形式不得不先放弃“灭佛”行动,最终怒不可歇地扬长而去!   弄得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纷纷感叹这位太后玩儿呢?   大部队随太后的凤驾而去,淑妃在经过萧静好时故意崴了下脚,她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听见她母亲轻到几乎没有的声音,“是你操纵的?”   不待她回话,她母亲已混入人群,临走时她眼底的失望,萧静好看得一清二楚!   淑妃希望她此生平平庸庸度过,不要有多余的念想,这点在萧静好离开健康时,她就嘱咐过。   萧静好禁不住在心中自嘲,是我又如何?难道就不该吗?你坚持的又是什么,虽是你所生,可始终读不懂你。   她那日跟张继支的招是,让他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假传消息!只消把“皇上欲杀百里策”的消息让太后驻扎在梁州城的亲信知道,他们自会派人通知宋依阮,届时她便会立马带兵折返!   前提时得等萧静好从金顶回来,与张继接头后,他再去做这件事。而她昨夜刚回来,都没来得及跟张继接头,报信的人便来了!也就是说,这不是她的计划,是有人在她之前便未雨绸缪了。   这百里策是雍州刺史百里烨的包弟,在健康为官,百里烨十分疼爱这个弟弟,若是其包弟有任何闪失,百里烨必反!   上一世,就因为百里策被萧锦纶所杀,拉开了百里烨举兵造反的序幕!最终导致昏君萧锦纶的皇位被夺。   说起来百里烨也出自萧氏皇族,是萧静好的堂叔父。因为祖父那一代皇权之争败落,从而被踢出皇家族谱,赐姓百里!上一世中,百里烨成了最终赢家。   究竟,是谁先她一步走了这步棋?还是说那人来报的并不是萧锦纶要杀百里策的消息,而是别的事由,个中曲折,她没听听见细节,不好下定论。不过不管是什么消息,不论是谁,他们的目的都是一致的——阻止宋太后在峨眉为所欲为!   萧静好盯着远去的长队,陷入沉思。   .   宋依阮一路疾行,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健康城!她太清楚百里烨的势力,本来就拥兵自重虎视眈眈,若皇上再杀其弟百里策,百里烨必反!现在还不是跟他硬碰硬的时候,他若造反,健康城不保!   想到这里,她紧绷的眼尾拉出丝丝皱纹,隔空骂着萧锦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饭桶!”   身旁的太监尖声道:“太后莫急,凤体为重,皇上只是玩心过重。”   “烂泥扶不上墙,尽会坏本宫好事。”宋太后忍不住怒火中烧,接二连三骂道。   她想着只要将天下信徒掌控在自己手中,便再不惧怕他百里烨,没曾想……   “娘娘,那梁州这帮和尚,尤其是那湛寂……”太监嗲嗲欲言又止。   宋依阮冷笑,“来日方长,本宫不是把长公主留在健康了么,这世间,就没有美色攻克不了的铜墙铁壁。”   .   清音寺,午饭刚过,送走了宋依阮这座温神,萧静好顿时觉得心情十分舒畅。今日她轮值,负责敲钟。   她咚咚咚敲了几下,耳朵都险些被震聋,站在制高点俯瞰下去,正看见大雄宝殿前,那位名叫朔朔的红衣女子痴痴地站着,而她身前,跪着专心拜佛念经的淳渊,前面的人没回头,后面的人没说话。   女子静静站了片刻,红着眼离去,过了好一会淳渊才转过身望向那道背影,堂堂八尺男儿,竟是泪流满面……   淳渊从上次出事后,整个人都变了。   这让萧静好既心疼又惋惜,心头像被什么砸了一般,痛痛的。既入佛门,为何动心?既已动心,何不相守?   现下看来,当初淳渊说他是为了生存才遁入空门,这个理由显然是不可信的,或许,他才是那个心中有佛的人,否则以他的性格,早就还俗了。   有这么重要么?佛与情,当真不可以共生共存吗?   萧静好正这样想着,身后传来一句:“小师父这是在为谁人感伤?”   她未回头,已知来人是谁,宋太后虽走,却把长公主留了下来。   “阿弥陀佛。”她转身中规中矩念道。   萧明玥简单回了眼前人的礼,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头上的发带,“不知小师父能否将头上发带赠于我?或是你需要我用什么换,任何东西,只要这世上有,我都可以满足你。”   萧静好投之以微笑,不失礼貌道:“公主既然能得到世上任何东西,又何必执着于小僧这条发带?”   “你……”萧明玥见他不受钱财所动,脸色微变,说道:“这是你师父的发带,你舍不得也是情有可原,那你可知此发带的来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鼓励我的天使们,我再接再厉,加油!!!感谢在2021-06-14 22:46:48~2021-06-15 21:40: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晴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语 4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荡漾   “不论它来历如何, 承载的是喜或是忧,都是过去之事,又何须再去探究?小僧并不想知道。”萧静好一番颇具禅意的回答后, 微微颔首,踏步欲走。   两人擦肩而过时, 萧明玥满眼不屑地看了她一眼, 自顾自说道:“此发带乃是本宫母后当年欲为我们赐婚时,本宫送于他的信物!小师父强占他人之物, 妥么?”   王孙贵族中, 基本都是玉冠束发, 且有佩发带之理?她为何会送一条与湛寂身份浑然不搭的发带,他又为何会接受, 且还保存完好如此多年?   定情信物!?难道在师父出家前,与我这皇姐果真有一段露水情缘?萧静好这般天马行空想着,有那么一瞬间, 心头跟被细针戳过似的,虽看不见伤口,却能真实感觉到胸腔在微微颤动,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她始终谨记湛寂教诲:学会控制自己的悲喜哀愁。稍微停顿须臾,萧静好托着长长的尾音道:“原来是这样啊……公主若想要回送出去的东西,待我禀明师父后,听他指示,要还也应由当事人亲手还才合理。”   “………”萧明玥素来端庄优雅的脸上终于出现裂痕, 明知她不可能亲口去问褚北, 还故意这样说,她倒是小看了此人的城府和伶牙俐齿。   站在古寺的老钟前,萧明玥往向一望无际的山川云海, 时光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南平王褚庄为以故王妃举办三周年托孝仪式,她随其母后前去悼念,在人群堆里看见了跪在寒梅树下送别生母亡灵的褚北。   他本人就跟他的表字“凌寒”一样冷,皎皎君子,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   任凭身旁人来人往,天上白雪纷沓而至,他如玉般晶莹剔透的眸子裂出道道伤痕,对周遭一切纷繁杂乱视若无睹。   萧明玥被这种易碎的美所吸引,上前与之搭话,褚凌寒抬眸在她脸上停顿片刻,眼中有过转瞬即逝的异样,之后垂眸像在思考什么,再无言语。   就是那一眼,少年时的褚北便扎根在了情窦初开的萧明玥心里。他是旷世奇才、泽世明珠,她要这棵明珠永远属于自己。   之后她向宋依阮坦露了心声,对方权衡利弊过后,决定结这门姻亲,那是她人生最开心的时光,想尽一切办法去讨好他,想让他也喜欢上自己。不料还未来得及颁发圣旨,便传来褚北落发为僧的噩耗。   听闻这个消息,萧明玥哭得荡气回肠,她每年都借口来梁州上香同他说话,可每次都只换来他凉漠的僧人之礼。没想到,这一等,便是十二年。   空付了最美的年华,到头来,什么回应都没有。   从往事云烟中回过神,萧明玥眼中含泪,心中委屈该向谁说?对她而言,有的东西一旦决定想要,便是势在必得!   见那修士消失在拐角,她若有所思问身边婢女,“你们觉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婢女一头雾水,虽看不出去那修士像谁,但也不敢与公主的想法相驳,只得点头。   萧明玥也只是忽然冒出这种感觉,却没有任何依据。不论是相貌还是言谈举止,萧小九都跟他有着天壤之别。   以前的萧小九相貌平平,皮肤蜡黄,永远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又瘦又矮,是个即便长大也不会有多出彩的人。而这位修士,肤色通体白皙,眉目如画,若是个女子必定倾国倾城,她那九妹妹即便投十次胎也未必会有这么好看。   “听闻峨眉山寺与寺之间每年都有交换僧人相互学习的惯例,就是这段时间了吧?”萧明玥自问自答,“我记得往年就是这段时间!”   .   萧静好怀揣着复杂的心情一路徐行,以前总觉得头上顶着万丈光芒,现在却感觉那根发带是把尖刀,戳得她头皮生疼,她心想要赶紧把它取下来,并,还回去!   不过这只是刹那的念想,她不应该恨屋及乌,萧明玥送给湛寂,那就是湛寂的东西,再转送给她,那又是另一层意思,这不能同日而语。   嗯,不能小肚鸡肠,可是……师父为何要保留这么多年?为,什,么?   她觉得自己魔怔了,一连念了无数遍清心经,才勉强把心魔压下去,真是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路过菩提古道,见前面有一人负手而立,赫然是南齐大统领张继,似乎有意在等她。   他留在南齐没回去,想必太后让他保护长公主。这可真是随他的心愿了,前世,张继喜欢萧明玥,而且是痴心不改,愿意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的那种喜欢。   只可惜……萧静好不太忍心去想张继后来的结局——为爱所伤,看破红尘剃发为僧,从此常伴青灯古佛。这便是眼前这位英俊守门神的后半生!   看他现在那副“全天下就我最英俊”的表情,最后还不是过不了情关,真实人生如戏。   回过神,萧静好规规矩矩行礼打着招呼,并拜托道:“那日我与大人商议之事,还望永远不要让我师父说起。”   “哦?”张继扬起了尾音,“为何不能说?有这么深谋远虑的徒弟,他应该高兴才是,毕竟那人如此喜欢买弄。”   “……”她心说我看干脆你两在一起算了,现实中的情敌加上相爱相杀的戏码,势必相当精彩。   “师父不太想让我插足红尘中事,若是说了,我怕被责罚。”萧静好真假参半道。   张继杵着配剑,“那好说。”   她一声多谢还卡在嘴边,又听他轻声一句,“不知阁下……可是我猜测的那位贵人。”   听罢她浑身血液骤然凝固,平静的瞳孔荡起震震惊云,大脑飞速运转,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回答这个问题。   正准备若无其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时,张继已经走出去很远。   其实从那日她在金顶梯跟他支招时,就隐约暴露了自己,因为一个久居深山不问世事且年龄大大的修士,是不可能把皇庭局势摸得如此透彻的。   她也是救“佛”心切,又没机会碰到路琼之,情急之下才把堵住押在了张继这里,否则断然不会出此险招。   张继是何等聪慧之人,就算当时想不到,之后也会很快猜到她或许就是出逃的九公主!而方才那句看似询问的话,只怕是已经肯定了她的身份。   他故意这般试探,是什么意思?此人可信吗?但愿自己没赌错,萧静好边走边沉思。   夜晚,月明星稀,偌大的紫柏斋就剩她一人。以前这么多年,她在宫里大多时候也是独自一人,早已习惯孤独,而此时此刻,这份孤独让她颇觉不适,跟心里缺了什么似的。   她想起在金顶度过的每一天,听晨钟暮鼓,吃粗茶淡饭,于古松下听师父传道解惑,虽然他时时会被自己惹得眸中带火,却也是难能可贵的点滴。   那张美得不像话的脸上偶尔也会对她微微勾嘴,虽短暂如昙花一现,然也就是这样短暂的、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最是弥足珍贵……   待她意识到自己想得有些多时,已在脑海中将那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来回想了无数遍,尤其是他抬眸时,目光神秘而深邃,让人忍不住想去探索……萧静好猝然惊觉,一连灌了几口冷水,终归还是止不住那颗狂跳的心和某些不该有的念想,甚至是妄想!   她失魂落魄走到案前,打开常看的经书,边念边抄,如此反反复复抄了一个时辰之久,激荡不已的血液才勉强平静下来。   而当她正举着宣纸洋洋得意自己的战果时,却是“轰隆”一声,如被雷劈!   纸上跳跃着几乎跟湛寂一模一样的字体,内容是:徒弟望着师父,眼中是旁人难以意会的暗流,那波涛汹涌的爱意,只差化作声音蹦出来,告诉他她心里有多苦多痛多煎熬。她想坦白,却有悖人伦,她想放弃却过不了心坎那一关。她只能默默地、远远地望着他,奢求就这样看上一辈子……   “啊………”萧静好一把将纸撕成粉碎,脸红得如天边太阳!“砰”一声磕在桌上,顿时觉得头晕目眩,但仍有意识。   再拿起另一张,同样的字体,写着:那僧袍上发散着浅浅清香,叫人闻之销魂。徒弟柔得像随风摇曳的柳枝,慢慢靠近师父,凑上两片薄唇,唇瓣相贴,心心相印,冰与火的交织,是疯狂的、血腥的也是沉沦的……   “啊,啊,啊………该死的师父再爱我一次!”   剩下的萧静好不看也知道自己一句经文都没抄,写的全是那本书的内容,果断将其全部撕成渣!最后抄起一块搬砖对着自己脑门,犹豫片刻,终归是怕疼,没狠得下心以死明志,只得生无可恋地走向床铺,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   天将蒙蒙亮,淳渊跟淳离背着包袱开门而入时,被满地的白纸惊得还以房子漏了,二月飞雪直接下进了屋里。   “这是为何?”   淳渊说罢弯腰要去捡碎纸,被床上诈尸一样的人惊呼一声,“别动,我自己来!”   就怕他们从还没毁灭彻底的纸中看出端倪,萧静好火速清理了现场,一股脑儿全部塞进灶台,一把火点燃,烧了锅洗脸水。   淳离:“……”   淳渊:“……”   “两位师兄,这是要出下山?”她洗漱好归来,若无其事问道。   淳离指着她眼下挂着的两坨黑黑的东西,“你的眼睛……”   萧静好把他手握了回去,“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昨夜房中有个蚊子一直嗡嗡嗡响个不停,没睡好。”   “可这才二月?”   “可能是去年六月潜伏在床底的吧,你们可得当心。”   “哦……好有道理。”两人异口同声,但是不知所云。   “所以二位大清早光临寒舍,到底是为何事?”萧静好再次问道。   .   金顶,这日黄昏微风习习、霞光万道。古松下的佛子素衣长袍,纤尘不染,面容淡淡静静地望着远山。   那条蜿蜒直下的石梯深不见底,山回路转处空空荡荡。   半响后,湛寂垂眸听不出情绪地说了句:“明日你下山,让她来把行礼拿走。”   淳修以同样安静的姿态静坐在他对面,比划道:“弟子正打算告诉师父,方才大师兄让仙鹤带来书信,静好师弟五日前便同淳离他们去钟南寺做交换僧了,为期一年!”   作者有话要说:  淳修:为何要师弟特意来,我拿下去就可。   作者一大嘴巴子飞过去:多事。   哈哈,明天有天大的事,如果能更我尽量更,但可能要晚一点。 第30章 、牵挂   湛寂来回搓着手里的佛珠, 明明什么都没说,淳修却觉得后背凉嗖嗖的,仿佛万里无云的天空霎时乌云密布, 周遭空气骤然变冷,他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 自责着低下头, 默默念经,认真思过。   “谁人让她去的?”良久后, 湛寂才蓦然问道, 嗓音有些暗哑。   淳修比划道:“湛明师伯, 他亲自带队去的。”   为防宋太后的眼线,他私下有跟师兄们说过弟子年纪尚小, 不宜去做交换僧,是以她从不在名单内,为何会招呼都不打便将她带去了?   他皱眉起身, 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淳修大惊,拔腿追了上去。半年期限才过去半个月,若师父此时出山,势必会引起轰动,六根不净,不尊戒律,不尊佛法。   淳修紧跟其后, 几欲想相劝, 却苦于不能说话,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好在湛寂至大佛前便停了下来,他望着威严的佛像, 眼中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困惑。   石碑上大大一个“戒”字,直冲云霄,庄重肃穆,俯瞰着眼前的门徒,似乎在对他进行无声的质问!   少倾,湛寂终是深深地闭上双眼,忽而间,凡尘俗世似又被他关在了深不可测的眼底,两手合十,对着如来金身虔诚一拜。   他再转身,又是清新寡淡之态,棱角分明的脸上再无丝毫动容,只是淡淡一句:“拿纸笔来。”   淳修为他备好纸墨,只见他挥笔一连写下几封信件,伸手招来两只仙鹤,将信分别绑在它们脚上,仙鹤仰天一声长叹,双双如箭羽般窜下了云霄。   天色更黑的时候,金顶迎来个不速之客,那人婀娜多姿,独自一人前来,步履蹒跚,赫然是爬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台阶的萧明玥。   她见湛寂在松下打坐,顿时面露欣喜,几步走过去,眼中带笑道:“听说有毅力爬上金顶拜佛的人,佛祖都会保佑,所以……我来拜佛。”   树下的人没有过多表情,给了淳修一个眼神,那厢会意,连连起身,做出个请的姿势。   萧明玥失望及了,自己爬了一天的台阶,自小何时受过这般苦,脚都要断了,也没换得他一抹心疼的眼神。   她没动,闪着泪花说道:“我是来照顾你的!”   湛寂面无表情回道:“公主千金之躯,贫僧怎敢。”   “是我自己愿意的!”她说着走近了两步,“我愿意的。”   他再抬眸,给了她一抹好自为之的眼神,再不多说。萧明玥急急后退,不顾还有外人在,呢喃道:“褚北,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多看我一眼。”   “我弟子可是被你派去钟南寺的?”湛寂文不对题,不答反问。   那厢明显一僵,片刻才道:“什么钟南寺,我不知道。”   “是嘛?”他再扭过头,再不看她,语气淡如白水,“淳修,送公主下山。”   淳修立马回房提了盏油灯,对女子做出个“请”的姿势。   萧明玥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提包袱的纤纤玉手被捏得通红,忽然笑了起来,“是我又如何,我堂堂一国公主,还不能使唤他一个修士不成?你对他,是不是过于关心,你这么着急,你们师徒之间……”   她口无遮拦的话还未及说完,已被那边投来的两道令人窒息眸光钉在原地,没有疾言厉色,却冷如千里冰川、万里飘雪。   湛寂目不斜视,起唇道:“个人执念,岂有非要让他人迎合之理?顺者昌逆者亡那一套,在和尚这里,没有用。璀璨年华转瞬即逝,劝公主珍惜。”   萧明玥听罢,无力地往后退了大半步,如果她没记错,这是他对自己说话字数最多的一次,却是字字诛心。   她哭笑着转身,一时不该说什么,大步朝山下走去,眼中满是难以消除的恨意。   淳修怕出事,提灯小跑跟上,路过古松时,听见湛寂吩咐道:“紧急之事,及时传信。”小和尚一脸茫然,有些拿不准什么才算紧急,思量再三,比划道:“若是关于静好师弟的,算紧急么?”   油灯下,他看着师父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沉沉吐出句:“但凡有关门中弟子,事无大小,皆需汇报。”   .   钟南寺坐落在一个地理位置相当刁钻的地方,四面环湖,独独中间有座不大不小的岛屿,名为孤山,此寺便矗立在孤山之上。若想理佛,得划上小半天的船才能到。   萧静好被发配到这里已有二十天之久,只能说是度日如年。孤山上什么都没有,天天啃干馒头,吃到她生无可恋。   那日从金顶急匆匆离开,本以为还有机会上去,连行礼都没带走。因为那时她跟湛寂正处于“冷战期”,走时都没跟他好好告过别,她颇觉有些遗憾。   其实……她不太想来做交换僧。一路来的路上,淳离也曾问她,“之前你并不在名单里,师伯忽然把你名字添上去,可是你自己申请的?”   可能吗?萧静好心说,我还想着上金顶慰问师父伤势,照顾他饮食起居呢。   她如行尸走肉般边走边出神,酸笑道:“看来,是有人嫌我妨碍到她献殷勤了。”   淳离淳渊都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但只有萧静好清楚,自己不会无缘无故被加名字。   萧明玥留在梁州不走,自然是为了攻陷师父那尊石佛,但中间却多了她这么个碍眼的,把她支走,好制造机会独自相处,这还不明显么?说不定现在人都在金顶了,长得还那般漂亮,若是有心蛊祸,师父……不会破戒吧?   萧静好提着两支木桶在湖边打水,想起这些,抬眸眺望着梁州城方向,也不知为什么,深深叹了口气,哀怨又惆怅,只叹这漫长的一年将如何度过。   “叹什么气呢?”   说话之人声音如黄鹂,干脆利落。她回头,见满琦扛着大包小包东西站在不远处,探头笑得山花烂漫。   这样的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路琼之眼睛怕是瞎了。她暗自嘀咕,见四下无人,才上前打招呼,“满姐姐,你怎么来了?”   怎么来了?满琦脑中闪过那只停在满府房檐上的锃亮白鹤,嬉笑道:“来给你送东西。”   “送什么?”她好奇地随便打开一个包袱,微微怔住,装的全是女儿家用的东西。   “你太好了,多谢多谢!”萧静好小声在满琦耳边说道,“真是雪中送炭,我还正愁这个月怎么办呢?那日走得匆忙,淳渊淳离两人都在我房里,我根本不敢收这些的。”   满琦应付式地一笑,觉得那声感谢受之有愧。   “二位谈什么呢?这么开心。”   话音是从松林里传出来的,两人都被吓一跳,猛然一惊,扭头看去——只见松下站着位男子,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一身紫衣长袍,嘴角微微向上勾起,山鹰般眼睛定定看着这边。   满琦见是他,收敛了笑意,上前恭敬地行礼,“路大人。”   路琼之敲树干的手微顿,目不转睛望着她,欲言又止无数次,终是作揖道:“满姑娘。”   萧静好:“………”   真不晓得这两人要固执到什么时候。   路琼之半响才把目光移向萧静好,她问他:“你也是来给我送东西的?”   “正是。”   他修长的手臂撑在树干上,而此时满琦仍规规矩矩站在他面上,从远处看去,很像是路琼之把人抱在了怀里。   满琦意到到对方似故意耍流氓,错开身时,踩了他一脚,惊觉道:“大人见谅,满琦不是故意的。”   被踩的人脚都麻了半截,他眯眼打量着她,没来由低笑道:“你若是没踩够,不妨再来一脚?”   比花言巧语,此人可是健康城出了名的,她怎么可能比得过他?满琦没再看他,垂眸走开。   方走出两步,身后之人忽然说道:“你不必视我为洪水猛兽,四年前的事……”   “过去之事,大人不必再提。”她没料到他会在这种场合说这些话,忙出言打断。   路琼之果然也没再继续,满琦微微侧头,终是没敢转过身,只得继续往前走。   她好不容易结痂的伤疤,真的不想再被撕开。   十三岁那年上元灯节,她与家人走散,迷了路,惊慌失措到处找人。   路琼之那时正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自拥挤的人群中与她撞在了一起,他笑问:“小娘子可是满大人家的千金,我是路琼之,父亲是太傅路遥。你可是迷路了?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相信我,我不是坏人!”   她见过他,所以知道他的身份,但他怕她害怕,便试图用各种方法证明自己不是坏人。那时候的路琼之还没有野心,也没有现在这般城府,纯粹是个皎皎如月的世家公子。   堂堂太傅之子,却十分耐心地扶她上马,还在前面为她牵着缰绳。   那一路月明千里,夜色迷人。   自那以后,满琦最美好的年华都是在默默追随他。   四年前听闻路家派人提亲时,她高兴得好几宿没睡。   也正因为两家联姻,路琼之的父亲在朝堂被人弹劾,说为了不混淆所谓“士庶天隔”的界限,世家族就必须不与寒门庶族通婚,一旦结成姻亲,路家便会被剔出世家大族的名单。   要知道南齐的世家和寒门,是有天壤之别待遇的,没人会蠢到为了结姻亲而丢掉祖上百年荣光。   当被路家退婚时,满琦有好几个月都在无眠和恍惚中度过。自那以后,她便认清了现实。   或许对于叱咤朝堂的路琼之而言,娶妻生子只是个步骤,娶谁都一样,失去了也不觉惋惜。   可他却是满琦的全部,失去了那份情,她宁愿悬壶济世终身不嫁!   一眨眼,自己竟喜欢了他如此多年。只可惜,终究不能一直做梦。有些人天生就不属于自己,罢了吧……   满琦从回忆的颤栗中回过神,满是伤情,她一步步往丛林深处走去,始终没有回头。   .   “追啊,你愣着做什么?”萧静好见路琼之痴痴站着,忍不住拍了拍他胳膊。   路琼之回魂,打量了她片刻,微微一笑,“追什么?公主懂得还不少。”   她白他一眼,心说你就等着后悔吧。   “方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哦对,你也是来给我送东西的,是什么?”萧静好十分好奇。   路琼脑中闪过停在自家院子里那只锃亮的白鹤,“哦”了一声,差点忘了正事,于是从怀中掏出封信递给她:“你师父托我给你的。”   萧静好有些难以置信,这对她来说,是惊也是喜,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飘浮在了空中。   他的字体化成灰她都认得,信封上真真写着几个大字:“静好亲启”   作者有话要说:  手都断了也没能赶在十二点之前发,谢谢支持哒 第31章 、重逢   夜里青灯微亮, 萧静好在盯了那封信无数遍后,才肯规规整整地将它放在枕边,生怕把边角弄皱, 还特地找了本很厚的书将其夹在中间。   又与傲立在窗外的白鹤一阵大眼瞪小眼,才长叹息以掩涕兮, 恨不得奔走相告, “我师父劳心费神托人长途跋涉,只为送我‘不得荒废学业’六个大字和一只锃亮的白鹤!”   那一刻, 她是真觉得沮丧, 既然都写书信了, 为何不多说点题外话?真是惜字如金到令人发指,第无数次感慨, 漫长的一年要怎么度过,她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可她又怕见他,不太敢面对心中逐渐燃起来的火苗, 既忐忑也惶恐。   荒草丛生的交流僧生活倒也过得安稳,学习,论法和劳动,这是她每天周而复始需要重复做的事。   自从路琼之来过后,寺里的生活一下生活条件就提高了,以前只能吃窝窝头,自那以后天天有米饭和配菜,吃得每个沙弥脸上洋溢着幸福快乐的笑容。   .   这日萧静好跟淳渊两人去湖边打水, 听小沙弥们谈论道:“吃饱喝足, 挑起水来力气都不一样。”   “我们能吃上这样的斋饭,得感谢路大人,是他以个人名义, 捐赠给钟南寺大笔伙食费,每日才有专门的农夫从岸上送来新鲜蔬菜。”另一圆脸和尚回道。   有人又说:“我也听说了,可是……以往可没听过他以个人名义往哪座寺捐伙食费,为何忽然就捐给钟南寺了呢?”   “不仅如此,听说他还派人查了我们寺,确定是否有行为不轨或者居心叵测的人。”   ………听去听来,萧静好终于弄明白了,心说:只怕路琼之是为我这个公主做的吧,都说要低调,他怎么还这么张扬,回头得说说他,不能这样搞特殊!   她再侧头,只见淳渊愣愣看着别处,不知看见了什么,瞳孔逐渐睁大,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   萧静好随他目光看去,只见岸边停着艘小船,从船上下来一队比丘尼,约摸有十来人,随着她们渐渐往这边移动,那为首之人……让她也惊了一头。   她始终记得,那日玄武大街,隔空与此女子相忘时,她一袭红衣长发飘飘站在阁楼上,佳人之姿,何等曼妙。   而此时……三千青丝剃了个干净,身上再无半点尘世气息。何以至此,萧静好说不出的震惊!   她从他们身身旁经过,眼中空洞无物,双手合十,冲两人行了个礼,“阿弥陀佛”。   淳渊眼眶通红,丹凤眼盯着那厢,情绪过激,抓着她手腕道:“朔朔,你在做什么?”   朔朔挣脱被钳制的手,退了半步,微微颔首,“佛子自重,贫尼法号净音。”   “你净什么音?不要胡闹,快回去。”淳渊急道。   朔朔面无表情,垂眸不再看他,只是浅浅一句:“兰柯一梦,皆是泡影,回不去了。”   她垂眸时有泪落下,转身带队离去。独留淳渊痴痴傻傻,哭哭笑笑。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一遍一遍呢喃着,“兰柯一梦,终是泡影。”   萧静好哑然良久,不知该说什么。有那么一刻,她仿佛感同身受,那种感觉太真实,难受得只觉连呼吸都要停了。   “十五岁那年,有几次我下山喝酒,都遇见她在路边卖花。她说她家受贾赋的高利贷所害,父母双双投河自尽,只剩她一人孤苦无依。   我闲来无事,便陪她卖了几天花,最后她还送了我一束。”   “后来我又下山,见她没在原地卖花,一番打听,才得知她为了偿债,把自己卖进了歌舞坊,被那恶人贾赋强行夺去清白。   我常常会从窗柩外看她,有时候说说话,有时候就简单地空座着,只要能见到她我就十分开心。   你撞见我翻/墙那日……我们好上了。她问我能不能还俗带她远走高飞,那时我犹豫了。”   淳修说到此,自嘲地笑起来,“我真混账,她把我当做唯一的希望,我却犹豫。若那时答应她,也不会有后面的事。   就是你看见我进庭院那天,其实我是去告诉她要还俗娶她的,可出门时却遇见了贾赋……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萧静悲从中来,说道:“淳渊,不是每个人生来就是圣人,谁都会有懦弱和逃避的时候,成长的过程是循序渐进的,需要我们一步步去探索。”   见那厢哭笑,她继而道:“我一直知道你是个有担当的人,她纵使为尼又如何,你去同她说清楚,你们还俗再续前缘。”   淳渊被她逗得暂时忘了伤痛,“你是个真性情的人,会过得很快乐。”   过了片刻,他又自说自话,“可是世间之事……且能这般简单。罢了,我既入佛门,理应断掉情根。枉顾清规偷尝禁果,这一生都该为其忏悔,是我应得的报应。   湛寂师叔说的没错,有的东西,当我们没有能力去承受它所带来的后果时,就不要去触碰。”   他说罢弯下腰,挑水离去,嘴中碎碎念道:“凤侣鸾俦,恩爱牵缠何日休?活鬼乔相守,缘尽还分手。嗏!为你两绸缪,披枷带杻,觑破冤家,各自寻门走,因此把鱼水夫妻一笔勾!”   凤侣鸾俦,恩爱牵缠何日休……各自寻门走,因此把鱼水夫妻一笔勾!   萧静好揣摩着这句打油诗,像石头一般杵在原地,很久回不过神。   淳渊和朔朔的事让她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不禁思索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若当初她母妃听她劝告,两人合伙搬倒宋依阮,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答案是她们那会儿搬不倒!就算她知道其中厉害,那之中千丝万缕的关系,却不是那时的她能解决的。   她现在越来越理解淑妃的处境,也更能理解湛寂说过的话。当敌我双方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忍一时是保存实力的体现。底牌露得太早,只会让对手先下手为强。只可惜她明白得太晚,底牌一开始就被人知道了,对方抢了先机,她只得伺机而动。   日子并没想象中那样过得慢,三月山茶花开,四月柳絮纷飞……直到七月……她心想师父该出山了吧?   之前得到白鹤时她开心及了,还想着用它当跑腿,时不时给师父写点信报报平安什么的。   可淳渊一事后,她放弃了这个念头,有些秘密,自己默默想就可以了,不必非得强加给别人,拉着两个人一起烦恼……何况那个人还是师父,还是整个南齐数一数二的人物。   七月是雨季,暴雨连下导致湖水涨潮,许多香客不愿去上香,钟南寺主持提出让僧人们负责接送。之后一连四五天,萧静好风里来雨里去,都在船上来回跑。   中元节这日,天色暗暗,阴风惨惨的,让人瘆得慌。   天快黑时,忽然下起了暴雨,她冒着风雨送完最后一波香客回岸,全身已经湿透,正准备空着船回程,忽觉船身往下沉了一下,似是有人上来。   她带着个斗笠坐在船头,风雨打得眼睛都睁不开,以为是要去寺里的香客,也没回头,逆着风扬声道:“施主,天色渐晚,您这个时候去上香,回来的时候只怕会更晚,今天可是中元节,您胆子可真大。”   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怎么的,那人没应,像是朝她走了过来。   她欲扭头去看,却被顺风雨打得脸上生疼,忙用手背擦了擦眼,接着道:“施主您往里边坐些,不要出来,雨太大。”   话刚说完,她咦了一声,发现头顶没有雨了。抬头看去,才发现头上多了把油纸伞,那抬伞之人的手指白皙而修长,霎时好看,再往上看,一身血红袈裟即便在风雨里也闪着金光。   萧静好猛然顿住,一时间风雨都被隔绝在了耳朵外,只听见自己咚咚咚咚的心跳声。   她剥开伞面,缓缓站了起来,从帽檐淌下的雨缝里看见了来人:   俊美的脸庞,浅淡的眼眸,左手上绕着一串檀木佛珠,右手撑伞,一身袈裟横跨在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大半年过去,他不论何时都是如此干净与惊艳,而自己却人不人鬼不鬼的。回过魂的她有些惊慌失措,不知是该理衣裳,还是先弄头发,一顿手忙脚乱,险些载去湖里,是湛寂眼疾手快伸手拉住她,直接把人拉下了岸。   他们前脚刚走,狂风便席卷了整个湖面,湖水一浪接一浪,小木船直接被吹飞起来。   “师父,我的船,船飘走了,今晚我怎么回去?”   她指着湖中心的黑点,急道。   湛寂没答话,把伞塞到她手里,按着她的手把伞举过头顶挡住雨水,才慢条斯理带头往小镇方向走去。   萧静好三两步追上,也不管他反对与否,解下头上的斗笠,像扔飞镖一样飞了过去,直接盖在他头顶,害怕被责备,又迅速缩头不敢看他。   好在前面的人什么也没说,微微偏头,却没直接看她,停顿了须臾,才接着往前走。   她木讷地跟着他穿过大街小巷,最后停在一家客栈前,又木讷地跟着他进门,听他对掌柜说:“劳烦给我房中多备些热水,再上些饭菜。”   直至听见这熟悉的暗哑低音,萧静好才如梦初醒,是她如假包换的师父,不是做梦!   面对掌柜投来的不明所以的目光,她掷地有声郑重其事说道:“这是我亲师父,我是他亲徒弟!请不要误会,谢谢!”   直到把对方逼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她才放心离去。   房间在二楼,一进房中,暖气十足,萧静好环顾了翻四周,一连打了三个喷嚏,才抽空问道:“师父怎么有空来孤山?”   湛寂瞥了她一眼,脸色依旧凉漠,沉声问道:“白鹤死了?”   “啊?”她没太明白他的意思,脱口而出道,“没死啊,养得白白胖胖的,都快肥成猪了。”   “……”   他欲言又止数次,终究没说什么,只扔给她个包袱,文不对题道:“洗个澡,换上!”   “哦。”萧静好答着,僵硬地走出几步,又扭头问,“去哪里洗?”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不知道有没有时间更,我加油!   打油诗是清代诗人作的,背景架空,不必考究,谢谢啦! 第32章 、越界   “可以进来了。”   那声音轻得像微风, 实在有悖于往常。湛寂负手站在门外,听见门缝里传来这么一声,不由地眉头一蹙。   他稍微停了片刻, 才推门而入,接着又反手关上。屋内点了两盏暗黄油灯, 光晕打在屏风上, 后面躲着个人,只露出半张脸和随肩垂下的乌黑浓发。   萧静好见他身着一袭袈裟, 动也不动地望着自己, 那双深邃眸子看上去很是慑人, 一张脸肃静得让她心口蓦然发紧。她迟疑片刻,才慢慢从屏风后挪步走出, 期间因为衣服太长险些摔个踉跄。   她说道:“师父,你衣裳太长了。”   湛寂的衣裳她穿着自然会长,这根本就不用强调。她只想借这个话题, 掩盖自己没穿裹胸的事实,再大的衣裳套在身上也掩盖不了她作为女子的某些特征。   而且……萧静好有个十分烦恼的问题,就是比同龄女子长得快,这个烦恼她曾对满琦抱怨过,说不喜欢有些地方发展得太快。满琦则是说她生在福中不知福,好多女子巴不得能大一些,她怎么还期盼着自己平。   湛寂眼眸上下移动些许,长长的睫毛闪了几下, 侧身去了别处。   余下她在原地飘忽不定, 甩着两只长出半截的袖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颇为尴尬。   若是穿女装倒也不觉得违和, 偏生现在身上套着的是他的僧衣,上面有专属于他沁人心脾的檀香,如此清新脱俗的衣裳被她穿成这般模样,总有种亵渎神灵的负罪感。   直到那边响起一声不冷不热的“过来”,萧静好才收起心思,弯腰提起拖地的裤腿吧嗒吧嗒跑了过去。   靠窗的位置有张几案,上面摆着几个小菜和一碗姜汤。   她眉头轻轻动了一下,端起姜汤一饮而尽,那姜味辣得人眼泪直飙,她泪眼朦胧抱拳说了句:“谢谢师父!”   他定眸看着她,对上那双眼泪哗哗的眼,额角骤然一跳,平静的眼里皱起阵阵波澜!   “别……我没事,姜汤辣的。”萧静好抬手,做出个不要过来的手势。   心里说不出的酸楚,是假哭也是真哭,以真乱假。回想起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忍不住泪目,天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离开了他她才知道什么是索然无味。   然而,纵使百转千回心里想得天花乱坠,她也只得暗自喟叹。   “吃点东西。”湛寂在对面发号施令。   她用手背擦去喜极而泣的眼泪,“不急,我在你包袱里发现了个好东西。”   湛寂已经知道她下一步动作,没有配合性地问“是什么”,反而低垂着眼眸。   “将将将将……”   她忽然从身后掏出块芭蕉叶的包裹之物,随着芭蕉叶掉落,赫然是根金黄色的兔子状糖人!   “师父,你包包里怎么会有糖人?”   萧静好嚷着,迫不及待一口咬去,却被湛寂修长的手臂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并很严肃地说了三个字:“白,眼,狼。”   到嘴的糖人就这么飞了?她一阵愕然,清澈的眼睛眨巴眨巴,盯着对方手里的糖,急道:“弟子怎么是白眼狼呢,在孤山的每一天我都冲着清音寺三拜九叩,很想你的!”   “很想我?”湛寂开口,声音沉漠,大拇指和食指左右搓着糖人,两眼直勾勾盯着那只白眼狼。   他直射而来佛光,只接能将人开膛破肚,她心头一颤,冒死起身走去,一边悄摸摸拿糖一边嬉笑道:“师父待弟子恩重如山,弟子不想你想谁?真的。”   我每天都很想你的,真的很想你,却不是弟子对师父的想……她在心里肆无忌惮地这么说着。   正欲声东击西去夺糖人,但又怎么会是湛寂的对手,人家只消一根手指,就足以把她压去五指山下。   果然,在她手伸过去的同时他立刻高肘着手臂,冷冷道:“我说给你了?”   他忽然的收手,让她毫无预兆踩在长裤腿上……一个趔趄扑了上去,直接倒在湛寂身上!   他本是盘腿坐着,面对突如其来砸向自己的人,下意识伸手去扶,却撞在了一起。   她早已经不是几年前的黄毛丫头,少女初长成,妩媚多姿。刹那之间,萧静好鼻间满满都是湛寂身上好闻的味道,她骤然怔神,自知已扑进了他的怀里!   理智告诉她应该立马滚起来,可是思想却制止了她起身的动作,不退反进,两手攀上他的肩,双膝跪在其交叉脚上,仰着脖子,直接把唇凑过去,用嘴从他手里叼过糖,与此同时,湿润的唇角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洁白的手指……   萧静好满头青丝拂过湛寂的脸庞,她在自己头发丝里看见他面色慕然凝固,平静如水的眸波里翻起了惊涛骇浪,全身戾气勃发!   此生就这一次,往后断然不能。   她这样想着,手心里早已布满虚汗,却还强装镇定,故作轻松若无其事从他身上下来,举着糖笑得人畜无害,“谢谢师父。”   湛寂见她行此孟浪之举,却还如此没心没肺,脸上的寒霜越来越重,目光如炬盯着她,良久才自牙缝里滋出三个字:“萧,静,好!”   她垂眸时苦涩一笑,再抬眸时满眼无知,毫无破绽,把糖从嘴里拿出来,递过去,“反正我舔过啦,师父不可能再吃了吧?”   “放肆!”湛寂捏起拳头,说不出别的话来。   “弟子知错,以后不抢师父的糖了。”她笑得烂漫,埋头吃饭时,手抖得筷子都拿不稳,为不露馅,直接上手拿。   湛寂没给她喘气的机会,沉声道:“看着我。”   萧静好手一顿,缓缓抬头,只见微弱的灯光下,是他久久散不去的阴霾。   “谈谈。”他很严肃。   “好,听师父的。”她知道他要说什么,甚至连应对的话都想好了。   湛寂半响才静下来,归于平淡道:“你长大了。”   “是的,您养得好,我长得比一般人快。”她眉眼带笑。   湛寂没接她的马屁,面不改色道:“方才那般举动,你可是在那本书上看的?”   她一口米饭来回在嘴里嚼了无数遍,原来你是这么认为的,她的心情复杂到极点也低落到地点。她早就将那本书上的内容抛之脑后了,今日有如此逾越的举动,是她鬼迷心窍,是她不知死活。   然而……她却说不得,只得认道:“师父慧眼,弟子……愿领罚。”   这便是认了,湛寂眸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且不明所以的异动,快到几乎捕捉不到。   不用看萧静好也知道他必定是怒火横生,很久才听那方无喜无怒一句:“你不再是小女,要懂得男女有别。那些书上的东西,看不得更是学不得。下不为例!”   她落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抬眸从容淡定,诚挚道:“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这话她在他面前说过无数次,可是基本都是虚心接受永不改过。   “谨遵师父教诲?”湛寂反问。   萧静好于微光中对上他空旷的目光,徐徐说道:“若有一天,弟子有了心仪之人或是……嫁做人妇,也不能这样么?”   湛寂听罢,捏佛珠的手微顿,眼皮逐渐由下到上抬了起来,盯了她很久,几欲张嘴,终是没有只言片语。   他起身脱下袈裟,叠得规规整整放在架子上,转身离开,出门前说了句:“早点休息,明日他的船会来接你,以后这种天气,不要再出海。”   她跟着起身,一句“你去哪里,我想跟你一起去”就快脱口而出,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最后只听见自己轻轻说了个“嗯”。   感觉他站在门外久久没动,她举目看去,四目相对了半响,那厢暗哑一句:“过来关门。”   “……………”   反手关一下很累吗,师父何时这么懒了?她问自己。   师命难违,可当她顶着身松松垮垮的僧衣挪到门边,抬手推门时,门却被他大力压着,纹丝不动,狐疑着再抬眸,撞上的是他意味深长的瞳孔。   萧静好:“???”   湛寂:“不用锁门,我很快回来。”   “…………………”   这就更奇怪了,既然不用锁门,为何还特地叫我来关门!师父这是考验弟子的耐心吗?萧静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她空站了片刻,准备关窗睡觉,行至窗前时,见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站着两个人,夜色太黑她看不大清楚。过不多时有人走近,那人她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刚刚出门的某位高僧!   三人一前一后,上了对面阁楼,小半会时间,她这间房对面的灯亮了起来,三人相互作揖纷纷落座。   路琼之,湛寂,还有一个是谁?萧静好发挥了她强大的视力,在几仗宽的街道距离下看清了那人的脸,中人之姿,略显富态,一看就是个靠实力吃饭的人。   她在残缺不全时有时无的记忆里,翻出了此人的信息——雍州刺史百里烨!   他来梁州做什么?难道他从这个时候就开始策划谋反了?那路琼之和师父………正想得出神入化,忽感觉那边有人扭头朝这边看来,萧静好条件反射蹲下,却一头磕在窗框上。   “哎哟”一声,她顺势做了个后仰,又误打误撞缩进了湛寂的大领口里,半天没能把头钻出去。   “…………”   .   对面厢房。   “你看什么?不会是在房里藏了个美人吧?”   路琼之见湛寂目不转睛盯着对面,千年冰山的嘴角似乎还挂着淡淡的笑意,他表示震惊不已。   湛寂侧头瞥了他一眼,没接话。   路琼之笃定道:“百里兄,你看他是不是做贼心虚,走走走,咱两现在就过去抓现场,绝对有美人。” 第33章 、公主   湛寂进门时动作很轻, 他借着屋内微弱的灯光看了眼不远处的床榻,才又移步到窗柩下落座。   “怎么不睡?”   窗边传来他沙沙的声音,很明显是在问萧静好。   按理说这样的雨夜很好睡觉, 不知是不是那句“我很快回来”让她产生了期许,自从他走后, 她一直难以入眠。   萧静好假装翻了个身, 面对着窗边的人,两手合掌枕着侧脸, 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 “师父回来了。”   对方没有陪她演戏的意思, 淡淡说道:“睡吧。”   她就着这个姿势,打量着微光下那个怕冷怕热怕光怕暗的人, 经不住思索,百里烨几年后谋反,你在这之中充当什么样的角色, 谋士,还是别的?   虽说南齐君主昏庸无道,被取代是迟早的事,然她却始终难以想象此事与湛寂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以他的身份,这么做显然不是为名为权,是为苍生?   正胡思乱想,对方忽然睁眼,隔空与她撞了个正着, 萧静好忙拉被子捂着头, 简直是多此一举!   “有什么要问。”湛寂直截了当说道。   险些被憋死,她掀开一角喘着粗气,如实道:“方才那人, 可是雍州刺史百里烨?”   他盯着对面那双黝黑瞳孔,点了下头。   “他来梁州做什么?”她接着问。   湛寂迟疑片刻,沉声道:“游玩。”   这回答显然是揶揄,她愣愣点着头,却没拆穿。   数月前北魏的数十个俘虏死在梁州,激怒了拓拔信,导致他一路猛攻,一连占了南齐靠北的好几个州县,迁都洛阳。大军直抵百里烨的咽喉!而南齐却不派援兵!百里烨一退再退,现在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宋依阮心胸狭窄,不惜搭上几个州县,只是为逼死这方让她觉得虎视眈眈的势力。所以说百里烨一开始并无造反之心,而是被宋依阮活生生逼出来的!   萧静好心里这般想着,心说重点是当时那几十个俘虏大多死在师父手里,这份责,不用百里烨拉拢,他恐怕也会主动出来承担。   所以……他们今晚秘密会面,到底说些什么?   百里烨这层关系,离开健康之前,萧静好就同淑妃提过,掌控这把刀,便能与宋依阮抗衡。只不过淑妃一心向佛,心并不在这上面,更表示无心经营。而她自己不过十岁,人微言轻,着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一再试探,是为何意?”湛寂像能读看穿她的心思那般,话锋似刀,直击她要害。   萧静好心头一颤,思量再三,终是起身盘腿坐在床上,直直望着他,郑重说道:“我要与百里烨结盟,求师父引荐!”   几年前那双惶恐迷茫眼神荡然无存,此时她灼亮的瞳孔锋芒如天边极光,亮得叫人不由一“哂”。   湛寂动也不动打量着眼前人,话语仍旧凉漠:“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握得住这把刀?”   她迎上他毫无温度的目色,“凭我能解他现下的燃眉之急!”   “哦?”他拖长了尾音,佛光直视进她的眼底,示意她继续说。   她道:“拓拔信一路猛攻,其疆土范围逐渐扩大,如今之势力已成为众国不得不提防的对象。相信高车国和柔然边境现在的处境也比百里烨好不到哪儿去,所以他只需联合这两边对拓拔信进行制衡,三边同时进攻,便能制止这位北魏的枭雄继续扩张。”   “纸上谈兵。”湛寂听罢,没有丝毫夸奖之意,毫不留情打击道,“你能想到的,百里烨会想不到?”   “弟子要说的,便是他如何反将宋依阮,让这位太后心甘情愿以国家名义派使臣去与其他两国联盟。”萧静好并不在意他的打击,继续道:“那便是让百里烨不必再死守雍州这道北魏通往南齐的咽喉要道!上奏朝堂,主动辞官!”   湛寂的眼皮终于从下往上抬了起来,空洞的眸中乍现流光,听她又说:“百里烨是一代忠臣,为了一方百姓,绝对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而宋太后就是看准他这点,面对拓拔信的猛攻,拒不援兵,无非是觉得形式还在可控范围内。   之所以袖手旁观,就是想等百里烨和拓拔信鹬蚌相争,她在背后做渔人,待两方伤亡惨重,再出来一举歼灭,既要赶走北魏军,也要铲除百里烨这颗眼中钉肉中刺。”   “百里烨本人太过于刚正不阿。   那么这次就让他反其道而行之,不做这精忠报国的勇士又如何?直接辞官!而且要当着满朝文武,最好把自己说得胆小怕事、一无是处。   只要他一放弃抵抗,健康危在旦夕,如此一来,宋太后纵使再不情愿,也必须与高车和柔然两国联盟。”   湛寂静静听着,忽然垂眸没来由苦笑了一声,再开口时,接近无声,“你有没有想过,他若为了对抗宋太后而放弃抵抗,届时拓拔信挥军南下,从雍州到健康,会有多少无辜百姓遭殃!嗯?”   萧静好此时已经起身,光着脚去桌上倒了杯凉水咕噜咕噜灌进喉咙,待嗓子润了些,复又道:“师父,这其一,百里烨镇守雍州多年,骁勇善战绝不退缩的性格天下谁人都知,别说他只是假意服软,他就是真的铁了心要辞官,只怕也没几人会信。   其二,那拓拔信也是用兵如神的高手,定会被他这一反常态的举动唬住,突然改变策略,此中必定有诈,他不会轻举妄动。   此计就看谁更能耗,宋太后这么怕死,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咽喉被别人捏在手里,只要百里烨同意暂时服软,以退为进,先急的肯定是宋依阮。”   此时夜也深,只闻阵阵邪风打在窗柩上,湛寂一遍一遍搓着手中佛珠。她这番话语速适中,声音不大,却让他听得面色几欲变化。   当初他在不知情的情况决定收画饼之人为徒,看中的便是那人能看见束缚之外的东西,且有一颗善良又敏锐的心。   本以为她在佛门这几年受经书熏陶,已将权谋忘了个干净,却不料她聪慧至此,竟能将朝势看得如此清楚,还这般懂得揣摩人心。   她今夜一番言语,彻底揭露了过去这些年里,其内心深处隐藏的东西。所以说……他当初说她不属于佛门,那话并非空穴来风。   “静好见解不全,师父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您也知道,我终究不会在佛门待一辈子,总会……离去。然离去后又该何去何从,总不能去街上摆摊算命吧?所以……”   “白眼狼。”湛寂沉声掐断她的话,侧头去看那盏被风吹得歪过来倒过去的油灯。   萧静好心里咯噔一下,如被千斤重的石头砸中,沉重得难以呼吸,她只是想……趁着身份没被拆穿前赶紧离开这里,以免以后给他,给清音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这个“白眼狼”她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心中百转千回,终是不能反驳一二,只得强压着满腔伤怀重复道:“所以,师父能帮我引荐一下吗?关于百里烨……”   她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面直接每了底气。总感觉她似乎恨不得现在就走。   湛寂用眼尾瞥了眼赤脚坐在自己不远处的她,良久才文不对题一句:“二位要在门外站多久?”   什么???萧静好还没弄清楚情况,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推门声,传来路琼之一声:“百里兄,你说你推我作甚,自己要进就进,作何这般扭扭捏捏?”   “你滚远点”,百里烨骂道,“是哪个王八蛋要过来看高僧房里是不是藏有美人儿?”   “咳咳咳,”路琼之猛咳,“你差不多得了。”   萧静好看着你一句我一句的两人,又看了看她师父,表情凝固在脸上。   紧接着百里烨一掀衣袍,单膝下跪,掷地有声道:“下官拜见公主殿下!”她被吓得自座位上弹了起来,师父还在,怎能拜她?   “别别别,百里大人,说起来您还是我的堂叔,怎有拜我之理?应该我拜您才是。”萧静好摆手说道。   百里烨并未起身,接而道:“自祖父一辈起,我等便被踢出了萧氏族谱,下官不能对公主不敬。”   你可是将来要谋反的人,别这么妄自菲薄啊!她在心里怒吼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他说:“公主年纪轻轻,便能将天下大势看得如此清楚,并能逐一击破,实乃龙凤之才,将来势必大有作为。   何需佛子引荐?就冲方才公主那番话,下官答应与你结盟,他日你若回宫,定助你一臂之力!”   萧静好先是一愣,而后激动得险些泪流满面:“那真是……太感谢您了。”   百里烨起身,对着湛寂一共手,笑道:“什么样的师父,教什么样的徒弟,佩服,佩服!”   湛寂淡淡一句:“我从没教过她这些。”   萧静好听出他有些许不快,忙着补道:“不不不,是师父教学有方,全靠您栽培。”   他悠悠然侧头,忽然勾嘴道:“我何时教过你这些?公主谦虚。”   “轰”一声,她只觉脑浆都诈了,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称呼,疏远又陌生,像一把锋锐的尖刀,将她一颗心扎成了筛子,心痛不已,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处各地,下一步该说什么做什么。   直到另外两人退出房门,依稀从路琼之口中传出句:“湛寂今日怎么了,明明方才还跟你引荐自己徒弟,怎么忽然变脸了……”   萧静好如梦初醒,原来,他一直都为她劳心费神,翻山越岭来孤山,深更半夜见百里烨,竟是为了跟她铺路!   而她却这么迫不及待为自己做打算……任谁也不会好受吧。   萧静好,你当真是个彻彻底底的白眼狼!她在心中怒骂自己一千遍。   “师父……我……”   湛寂在她转头看自己时,别过头不再看她,侧脸在光影下越发棱角分明,他双目微合,睫毛在光晕下微微闪了两下,欲言又止数次,终什么都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求师父阴影面积。   明天还要努力更!感谢支持! 第34章 、婵娟   那一夜, 萧静好躺在床上,几乎连湛寂每次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 她都没有真正睡过。   只要她还想回健康,还想踏上那条路, 离开, 就是个沉重却又始终无法避免的问题。   她起床去屏风后换上自己的衣裳,又把湛寂的叠得整整齐齐连半点褶皱都看不出来, 才小心翼翼放进他的包袱里。   客栈外, 依稀能听到出来寻她的师兄弟们在喊她法号,声声急迫。昨夜那样的风雨, 若非湛寂解救及时,确实是要出人命的。   萧静好把包袱递给湛寂,轻轻问道:“师父, 你要回去了吗?”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肃穆,缓缓起身, 伸手接过,不答反问:“你发带呢?”   发带?她这才想起来那根已有大半年没用的发带, 很难揣测他问这句话的用意。只得说道:“今日没带来, 此物对师父而言, 想必十分贵重, 待交换结束回寺后,弟子便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湛寂水波不兴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倒是斜目多看了她几眼, 出门时说了句:“确实贵重。”   他前脚走,她后脚跟上,颇觉心中堵得慌, 直嘟嘴道:“是挺贵重的,说起来师父差点成了我姐夫。”   向来步履规整如丈量过的高僧,突兀地拌了下门槛,回眸瞥向她那头绑得乱糟糟的头发,满脸清冷寒彻:“所以?”   所以那是人家送你的,我没有强占着的道理啊……不待她再组织语言说点什么,只听楼下有人问掌柜,昨夜可有一位修士在店中投宿。   一听那是淳渊的声音,萧静好自楼上兴奋答应道:“淳渊,我在这里。”   .   随着船不停地往后移,她耳畔传来各种关切之声,无不是在说昨夜把他们都急坏了,还以为……还以为她已遭遇不测。   可是萧静好什么都听不见,船往后走,古巷里那道修长身影逐渐缩成了个圆点,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她的嘴角处,甚至还残留着糖人的香醇甜味;她的意识却如这涨潮后的水,浑浊不清;她的思绪和魂魄,随着激流,随着清风,不知要飘去了何处。   好不容易遇上,本有好多话要跟湛寂说,却在成为“白眼狼”后,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她后半夜只得默默地、小心翼翼地躲在暗光下,看了他一整宿。说来也怪,就那样竟也觉得乐此不惫。   小镇化为远景,她再也看不见那抹身影。直到耳边想起有关湛寂的话题,萧静好才如梦初醒。   淳离问淳远,“湛寂师叔为何来了却又不去寺里?”   淳远道:“近日有天竺高僧到访我们寺,师叔作为师祖最出色的弟子,自然要回院中主持大局。”   “那就奇怪了,匆匆来此,是为何意?静好,你可知?”淳离扭头问她。   她想起湛寂说“白眼狼”的样子,心上直痉挛,木讷地摇着头,说的却是,“糖人真好吃。”   “………”   众人确认过眼神:憨了,师弟脑袋八成进水了。   .   七月在浑浑噩噩中度过,很快到了中秋佳节。满琦借上香之由,给萧静好带了些月饼来。   两人走在无人的林阴小道上,她笑嘻嘻道:“满姐姐,待你替满大人守满三年的孝,还嫁得出去吗?”   ”嘿……”满琦惊道,“你倒是挺懂。嫁不出去便不嫁呗,谁说一定要嫁人,我悬壶济世也能过一辈子的。”   “可别。”一想起她要走上辈子的老路,萧静好忙劝道,“其实路琼之人不错,你二人就是都太倔,拉不下面子,只要……你看我做甚,什么眼神?”   满琦歪头笑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有心仪之人了?”   她稍微有点紧张,应付道:“怎么会,都是些常伴青灯古佛的和尚,喜欢上他们,不就是折磨自己吗?”见那厢投来肯定的眼神,她垂眸看着自己脚尖,呢喃道:“不过……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满琦用手挡去从树缝里透来的日光,沉思良久,叹了口气:“一旦喜欢,就会患得患失;一旦倾慕,就会或喜或悲。”   患得患失,或喜或悲。萧静好在心里反复念着,心里忽然像掉进了块石子儿,只是随意一下,便溅起了水花,涟漪久久散不去。   两人一路保持着安全距离,说说笑笑徒步刚到禅房门口,忽见一比丘尼自萧静好房中出来!   满琦猛然侧头与萧静好对望,都从双方眸中看见了自己惊恐的脸庞。   萧静好直勾勾盯着那人,待她转身,不由地又是一惊,竟是落发为尼的朔朔!   她走上前,控制了翻面部表情,问道:“净音师父为何会从小僧房里出来?”   仔细观察,净音眼神有些逃避,她静默片刻,慢条斯理说道:“贫尼此次来钟南寺交流学习,负责例行日常内务检查,进屋只是正常检查。”   近日正逢中秋佳节,来寺中上香和论法的禅师络绎不绝,而他们作为清音寺派来的代表,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只怕对整个寺影响都不好。   她已经再谋划出路,倘若这之间身份败露,势必会给清音寺和湛寂惹来天大的麻烦!   萧静好心中纵使已经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却还是强装镇定对她颔首,说道:“有劳了。”   待人走远,直至连背影都看不见,她才冲进禅房,从床底板下翻出个麻布包袱,已被打开过!   她猝然抬头看向后面跟进来的人,“包被人翻过了!”   满琦捂着嘴,一脸惊慌失色,“是刚才那人吗?”   萧静好愣愣摇着头,“不知道,大半年来,寺里确实会不定期例行检查,然翻人包袱这种龌龊事,无人会做。我与这朔朔无冤无仇,按理说,她更没有这么做的道理。”   “可是,我敢确定自己出门前才整理过,这么短的时间内被翻,且她又刚从我房中出去,是巧合还是故意?   若是故意……我怀疑她是宋太后或者萧明玥的人。”萧静好说罢,又去看检查其他地方有没有被翻过。   “你先别慌,长公主自从年初上金顶被连夜赶下山后,一直住在贾府,近期并没什么大动作。”,满琦踱步安慰道。   萧静好凝眸神思须臾,歪头道:“你方才说什么,长公主被连夜赶下金顶?”   满琦:“对啊,被那位活佛连夜赶下金顶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台阶,和尚绝情吧?还敢喜欢吗?”   “嘿嘿………确实挺绝情的哈。”   她没来由笑了笑,萧明玥处心积虑制造的独处计划竟没得逞,她忽然有种拨开云雾见光明的感觉。   “你还有心思笑,担心自己吧,现在敢肯定的是,你的身份有人知道了!”满琦严肃道。   萧静把包打好结,重新找了个地藏起来,若有所思,“以不变应万变,且看她今后有什么大动作。翻出这些东西,却又不当场指证,是打算威胁我?此人的目的有待考究。”   “小心为上,一旦有事,立马飞鸽于我或者……路大人。”   萧静好点着头,忽想起一事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我师父跟长公主,当年是不是有过一段?”   满琦惊讶:“谁说的?褚凌寒不论是出家前还是出家后,他那副估清高傲模样从未变过!整个过程就是长公主一厢情愿,自己去求太后赐婚,后来男方剃发出家,她便谁也不嫁,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说到后面她又叹起气来,“爱而不得就是如此折磨人,你还敢喜欢谁不?”   “咳咳咳……”突如其来的暗示,叫萧静好忍不住一顿猛咳,连连挥手,真假参半道:“不敢不敢。”   满琦把包中私藏给她的月饼放在桌上,说道:“不过,我好像记起了件事。”   “嗯?”萧静好轻轻哼道,给她剥了颗石榴。   满琦接过,说道:“你出生那日,满城寒梅怒放,全健康的人都说这位公主了不得。我母亲与淑妃还算有些交情,某日母亲带我去拜访你这个一出生就让全城梅花开的人,你猜那日我们在你房中遇见了谁?”   “谁?”她迫不及待想知道。   那女人话说到一半,掰了捧石榴扔进嘴里,又慢条斯理吃完并连籽儿都咽下去了,才说了句:“褚凌寒!”   萧静好惊讶到接近无声,半天才回神道:“他!怎么会?”   满琦又以同样的方式吃了捧石榴,方点头肯定道:“是他没错,你当时躺在摇篮里,好像抓住了他的衣角,不放就是不放。十二岁的南平王世子,已是出落大方的佼佼公子,满脸无奈,却又不敢强行离开,因为一动你就哭!”   天!还有这等惊天大料。萧静好搜刮完脑中所有记忆,鉴于年代久远,根本想不起来关于湛寂的任何蛛丝马迹。   “可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揶揄着,又愤愤不平道,“既然我们一早就见过,也算是有点渊源的,可几年前路琼之把我托付给他时,何至于凶成那样,真是匪夷所思。”   嘴上这么说,她却因为这点一星半点的渊源,破天荒地觉得开心。   满琦吃完石榴,拍手起身离去,出门前还不忘感叹道:“所以说,和尚的心思你别猜。”   .   确实,和尚的心思,猜不得。如果说喜欢就是患得患失或悲或喜,那萧静好已经能确定,她或许大概就是喜欢上了。   那夜皓月当空,颇有诗情画意、柔情似水之美。   她仰望星空,心说现在就若即若离患得患失了,不知往后诸多个日日夜夜,又当如何度过。   不过,人生在世及时行乐。她抱起那只肥得流油的仙鹤,终是让它当了一回信使。   .   清音寺。   紫柏斋屋顶上月圆如镜,月华如洗。清淡的月光洒在沙沙松海上,发出熠熠生辉的光芒。   松下坐着一人,一如那样的夜色,清冷中透着典雅,朦胧中带着高贵。   忽然,有白鹤自九天而下,直扑向湛寂跟前,似乎太想表达久别重逢的喜悦,一声长啸,打破了夜的宁静。   湛寂星眸微动,自它脚下解下一坨裹得皱巴巴的东西,起身步入禅房,在油灯下缓缓将其打开,纸上是几乎跟他如出一辙的字体,规规整整写着:   “中秋好,静好甚是想念师父!” 第35章 、相思   静好甚是想念师父。   月影由西到东, 青灯又添新油,光影下他默默对着那小行字,如往常般看不出情绪, 一坐就是半响。眉目还未完全平展,便听窗柩外传来一声“咕咕”响, 萧静抬眸看去, 见是满府的夜行信鸽,不由眉头一皱。   踱步窗边, 步伐明显快过往常, 他解下纸条打开一看,静谧的眼中乍现出阵阵波涛, 想也不想快步走出门。   “去何处?”   调侃的声音自古松下传来,下面不知何时多了个老者,赫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慧灵禅师。   湛寂目色微顿, 上前行了个礼,见慧灵示意他坐对面, 踌躇了片刻,才盘腿坐在蒲团上。   慧灵瞥了他一眼, 意味深长一句:“你向佛之心天地可鉴?”   这话是曾经他对自己师父保证的。湛寂眼皮从下到上台了起来, 俊逸的脸上没有丝毫凌乱痕迹, 沉声道:“是!”   那厢笑笑, 继续问:“如此深夜,何事让你这般行色匆匆?”   他垂眸不语, 慧灵继而道:“湛寂, 宋太后已在各地安插人手,灭佛之心蠢蠢欲动,小到清音寺百个僧徒, 大到梁州甚至整个天下的僧人,或将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劫难,而你,当今传承佛法之第一人,是化解此劫的关键,你是否应该清醒一下?”   湛寂放在膝上的手掌微微握起,神色肃然,开口时声音略哑,“师父既知弟子肩负重任,当初又为何要将她送来?”   慧灵一改往日不着调的嬉笑,正色道:“你若过此关,便能否极泰来,过不了此关,自是无缘佛门。”   几年前听见这话时,他从不当回事。因为自当年慕然惊醒决定遁入空门起,便将这繁华红尘看透看破。现如今却感觉心中有股异样缓缓伸起,微妙的,颤栗的,摸不着也抓不到。   八月的夜风微凉,静坐很久后,他才淡淡说道:“当初师父将她送来,不已是在救她么?如今她身份被人识破,恐遭危险。”   慧灵正眼看去,“你有你坚持的道,她有她必走的路。你给她铺的路,已足够她今后在朝堂大展身手,还有什么是需要你半夜三更亲自扑往现场的?”   湛寂盯着那轮逐渐没入乌云的月,有过刹那的恍惚。分明已经了断尘缘,自应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然而,胸腔上那潭动也不动的死水,却不知从何时起,缺了口,仿佛正试图缓缓流动起来。   他想,一定是因为近来经书念少了,或是诵经方法错乱了吧。   “你看今夜,是风在动还是幡在动?”慧灵冷不伶仃问了个老生常谈的问题。   不是风也不是幡,是心在动!   湛寂猝然回神,心头不由一颤,回道:“弟子没有。”   而后深深闭上了双眼,残月被乌云彻底遮住,静夜又恢复了它原本该有的模样……   .   秋去冬来,飞雪降临,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每当听到有关清音寺的消息,萧静好总会听得格外聚精会神,试图通过各种弯弯绕绕,找到一点关于那个人的蛛丝马迹,然而,冬去春又来,直到为期一年的交换僧生活结束,都没能从那如山高的信息里扒出点关于湛寂的话题,他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有些心动一旦开始,便覆水难收,那块不知何时掉进她胸腔的石子儿,在这后来的日子里,竟就成了惊涛骇浪。她每天望眼欲穿,等了几个月,也未能等到飞回来的白鹤和回信,第一次觉得无形的伤痛竟也有如此威力。   但路还得往前走,正月生辰一过,她步入及笄之年,也就意味着……离开的时候到了。   南齐、高车和柔然联手共伐北魏并胜利告捷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雍州子民一听百里烨要辞官,满城上下跪了三天,他感动涕泪,为了满城百姓,终是决定不辞官了,一时间万民雀跃、热烈庆祝。   气得健康城凤位上那位太后七窍生烟,恨不得将百里烨挫骨扬灰一千次,却又不得不顾及满朝文武的反对。   奇怪的是那个翻她包的人竟无声无息退场了,就好像那天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似的。   萧静好自知此事不简单,心中盘算着,得快些离去,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待这次归寺后,悄悄告个别……离开吧。   她们回寺那天,钟南寺举办了场简单的送别会,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却发生了件不寻常的事!   几百个僧人的会场,头顶的松树上,居然挂着女子才会用的肚兜和抹胸!那些物件就如滚烫的油锅掉了几滴水进去,当场炸的噼里啪啦!   一时间混乱成粥,再场之人无不是汇集各方的名僧和代表,老禅师们挡眼不敢去看,嘴里声声念道:“阿弥陀佛!”   “是你们的吗?”有人顶着通红的脖子问一旁的比丘尼。   带头的朔朔正色道:“阿弥陀佛,佛子切莫乱言,此物非我等之物。”   “也是哈,谁会把自家肚兜挂树上。那这些东西究竟是谁的?”   这等不入流的做法,对于一个少女来说,不论是伤害性还是侮辱性,都是极强的。   萧静好站在纷繁杂乱的人群里,定定望着被各种姿势挂在树上的东西,再熟悉不过,因为是她的!纵使内心多么地羞愧难当和愤怒至极,她学到了湛寂的精髓,便是喜怒不形于色。所以单看神情,从她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一丝破绽。   是谁?要用这种方式恐吓她,一而再再而三,却又不直接揭穿,此人目的是什么?   而就在几个时辰前,萧静好碰到了与几个月前同样的事——朔朔从她房中出来!真的有这么巧的事吗?   她隔空对上那边无意中投来的眼神,无声地对望,是打量,也是质问。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依淳渊之言,此女出现的时间,刚好是她进清音寺拜师那段日子。   红衣女出现,淳渊坠入爱河,被贾赋斩手指,她夜闯如意芳菲救人,再后来贾赋欲借俘虏除去她……导致湛寂诛杀了几十个俘虏。从这里起分为两条线,一条是湛寂被罚,宋太后欲灭佛,一条则是北魏借口出兵,一举拿下边境好几个州县!   这些从一开始可以说是鸡毛蒜皮看似毫无干系的事,像个雪球越滚越大,以至于砸出后面如此巨大的坑,或许将来,只怕会更大!   不管朔朔是北魏的间谍还是宋依阮的人,此人绝不只是个简单的尼姑!萧静好这般想着。   “走了,看什么呢?”   淳渊在她耳畔提醒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与朔朔撞了个正着,一时间胸中静水如被风吹,微微荡了一下。   萧静好收回目光,随他们一起上了帆船,她看见淳渊站在船头,一如当初自己看湛寂离去的背影,周遭纷乱皆为浮云,眼里唯独只有那么一人。   “放不下为什么不挽留?”她问他。   他埋头苦笑,淡淡说了句,“罢了。”   “若我是你,不会放弃。除非……你觉得你们绝无可能!”她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淳渊眉眼微动,侧头道:“一个和尚一个尼姑,不就是绝无可能吗?”   萧静好从他略微颤动的眼丝里看出他在说谎,却没拆穿。她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竟也有各说各话的时候。不过她没什么好怨的,毕竟,从一开始就没坦诚相待的,是她自己。   萧静好在一片烟雨中回到了紫柏斋,一年过去,景还是那些景,人却似乎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淳修提着把扫帚看见她背着箱笼进院时,险些没把人认出来,再他眼里,她一直是师弟,这一刹却看红了脸。   那晶莹剔透般的雪肌玉肤如流光通透,轮廓精致如悲翠雕像,两眼弯弯微笑,眸中仿佛装了璀璨星辰,绚烂灼亮。像极了怒放的寒梅,坚韧又美丽。   “好久不见啊师兄。”上次对他说这就话,还是在金顶,不曾想一年又过去了。   时间如流水,一晃,她都这么大了。   淳修回神,示意她快些回屋,雨太大了。她却站着没动,视线透过满天的烟雨,去到湛寂的禅房,窗柩微微开着,感觉里面有人,可就是不出来。   害怕湛寂没听见自己说话,萧静好故意扬声道:“师兄,最近我们寺里可有什么好玩的事?”   淳修不明白她为何要把自己泡在雨里,愣了愣比划道:“不久便是浴佛节,届时四方僧徒皆会来我们寺拜佛,不知对师弟来说,这算不算好玩的事?”   她自是知道一月后浴佛节,也是最庄严盛大的,这么问,只是想让里面的人听见她回来了而已。   见湛寂没有要出来表示一下“欢迎爱徒回家”的意思,萧静好只得勉强面带微笑走到房檐下。此时淳修已经离去,说是去给她准备饭菜。   她独自在木门前徘徊许久,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后半年她几次三番写信慰问他,都不曾得到回应。   “静好甚是想念师父”这句话,中秋表达过一次,过年她又说了同样的话,只为表达心中那点自以为是的想法罢了。恐怕师父又以为我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书吧,这次应该是真生气了,萧静好心想。   那次雨中重逢,他带她住自己的客房,她穿他的衣服,吃他买的糖……以及那个胆大包天的逾越行为。成了她后半年每天必须翻出来回味的记忆,久而久之,思念就像野草一样疯长,天知道她有多煎熬。   独自又站了良久,亦不见门开,萧静好只觉悲从中来,红了眼眶。果然:一旦有了欲念,就会患得患失。一旦有了倾慕,就会或喜或悲。   “你怎么了?”   她正沉浸在自认感天动地的悲情中时,听见门边传来一句低沉之声,那嗓音好听到让人流连忘返。她只觉心跳骤然加速,咚咚咚咚……就要把胸腔震碎。   萧静好想看又不敢看最终也不知是怎么转的头,只见湛寂定定站在大门下,一张脸还是那样极其俊郎又极其肃静,素白僧袍上是星星点点的雨滴,应该是一路走来没有打伞的缘故。   隔着细雨相望,她很久才从恍惚中回魂,心说原来人家根本就没在房里,所以不愿搭理自己这条假设是不成立的。这么一想,她胸中的阴霾陡然散去,又变得清澈无比。   想去想来,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开场白,萧静好是个心动不如行动哪怕就此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记吃不记打的人。   于是索性卸下箱笼,笑着冲出房檐,去到湛寂跟前,欣喜若狂纵身一跃,跳了上去……两腿缠在他腰上,双手死死扣在他勃颈后。   “静好……很是想念师父!”她听见自己麻着胆子在他耳畔这样说。   若不是湛寂功力浑厚,在她突如其来跳上去时,两人准摔成个倒栽葱。   她就那样不由分说地“挂”在他身上,黏得跟块狗皮膏药似的,湛寂全身一僵,肃静的脸上说不出是一副怎么样的怪异表情,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下来!” 第36章 、有疾   清音寺藏金阁。   一尊金身佛祖像屹立正方, 牌匾“以戒为师”高悬于上。阁内有无数藏经柜围绕,柜上写着“正法眼藏”四个篆字,书柜上放有经书无数, 青灯通明,直通底端。   末端坐着一人, 手握狼嚎, 所抄的经文长卷足足摆满半间书阁,一路弯弯绕绕, 似一条蜿蜒没有尽头的小路。那人神色惆怅, 双眼有明显痛哭过后的浮肿痕迹,俨然是几日前还又蹦又跳的萧静好!   满琦顺着地上弯曲的卷轴找到她, 见眼前人一副万念俱灰模样,眉头紧锁,心说以她这样的年纪, 不应该如此。   “听闻你罚自己在这里抄经书好几天了,是为何事?”望着她那双已肿成猪蹄的手, 她心疼道。   萧静好低锤的眼皮微微上扬,投了抹“没关系”的假笑, “一言难尽。”   “为何被罚?”满琦加重语气问着, 见她不答, 猜测道, “你犯了荤戒?”   她摇头,心说那戒她早破了, 还是湛寂亲自带她破的。   “难道是……淫戒?”   满琦后面两个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却见萧静好定了定神后,轻轻点了下头。   对方简直难以置信,蹲下去轻声细语、语重心长对她说:“你这个年龄, 正是对新事物无比好奇的时候,情窦初开,动情是人之常情……但是,你要有分寸。   是,是谁?他是不是已经,已经……你是不是跟他已经,已经……”   剩下的话满琦说不出口,萧静好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替她说道:“已经睡过了吗?”   没想到这等惊世骇俗的话会从她嘴里蹦出来,满琦无奈摇头,到底是跟着一帮和尚长大的人,矜持含蓄一样没学到。   “没有,”见她都快被气晕了,萧静好才补充道,才刚把人魂魄拉回来,她又语出惊人道:“我倒是想睡!”   “……”   满大小姐一手掐自己人中,一手对她竖起大拇指,“早闻九公主性子率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被“夸”的人埋头一阵哂笑,随即面露苦涩。倘若真厉害就好了,也不用这般伤情。脑中闪现出几日前雨中的画面,至今想不通他为何要发那么大的火。   “下来!”   细雨如针,湛寂那两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槽骨吐出来的。   感受到他由内而外发出的怒气,她是要立马跳下去的,可内心深处像住着另一个灵魂似的,那一刻忽然控制了她大脑,说道:“不要下,亲他……亲他。”   心底升起的这句话对湛寂带有浓浓的恨意,更像是来自前世某个瞬间的记忆,控制今世的她去亲他。似乎在说你不是要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么?便是要破了你这戒。   萧静好当时脑子里噼里啪啦炸个不停,乱做一团,心知这样做要遭雷劈,也清楚那并非是她本意。困在表皮下的某些欲望却在此时出来作祟,一直重复着“亲他,亲他……”   那种“不敢”的想法仿佛得到了强有力的支撑,仗着自己单方面的喜欢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就这样复杂纠结且矛盾地偏头:   湿润的唇瓣掺杂着春雨的芬芳,在他脖子处用力“吧唧”一口,湛寂雪白通透的勃颈霎时起了个红印!   忽而间无数种感觉像雷声一样轰然爆发出来,暧昧、震惊、惶恐……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待萧静好从十恶不赦的悔恨中反应过来时,她人已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内力震去了青石板上,手掌下意识往后撑去,不幸被棱角锋锐的石块划破,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那鲜红的血源源不断往外流,混着雨水,渗入草丛,留到了地底……   雨水顺着湛寂俊美的下颚线往下趟,脖子上的红痕触目惊心,他轻轻转了下瞳孔,开口既是死寂,“为何这么做?”   萧静好掌心里血流不止,面对扑面而来的怒气,她垂眸不敢言语,下意识把手藏进僧袍,任由雨水从她头顶倾泻而下。   不论那股莫名的仇恨因何而来,不管自己刚才的做法是否要遭雷劈,她现在已经得到了答案,那便是:师父就是师父,他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绝不容染指。   “回答我。”湛寂继续追问。   其实他的语气还算是好的,但萧静好满脑子都是手疼,上次逾越,他已经警告,而这次却不是警告这么简单。   她心想,人家这么反感,就不要再把真心抛出来被笑话了,何况身份也不允许。   于是紧攥着衣袍,尽量不让血往外流,抬头,把湛寂不喜形于色的精髓学得炉火纯青,任谁都看不出丝毫破绽,她对他笑道,“只是简单的打招呼而已。”   而已?湛寂居高临下望着眼前人,跟那次做出孟浪举动后一样,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笑得六亲不认。   片刻后,他突兀地冒出声冷笑,再看她时,眼角眉梢是冰冻三尺般的寒冷,空站了片刻,什么也没说,毅然决然转身大步离去,那般孤傲,那般不容置喙。   .   “你手怎么了,作何不上药?”满琦帮她仔细检查了一番,心急如焚道。   萧静好回神,犹如熔浆流过心尖,只剩下疼,她云里雾里说道:“没事,我自找的。”   满琦叹气:“你果真是长大了,有自己不愿说的小秘密。”   她连连挥手,“罢了,糟心事不提也罢。”   萧静好有个优点,天大的事藏心里,不喜逢人就说,坚信没有过不去的坎,不论如何,路还得往前走。   藏书阁的最里层都是用来惩戒僧人的,现在也就只有萧静好一人,环顾了翻四周,她沉声道:“如何?”   几天前接到她的飞鸽传书,满琦便着手查那个朔朔,今日借故上香,就是为这事而来。   她道:“与你信中说的差别不大,朔朔父母原是梁州成一户普通农户,姓陈。父母在几年前因为沾染了贾赋的高利贷,被逼无奈,两人纷纷投河自尽,剩她一人孤苦无依。”   萧静好:“然而?”   “然而,我便去她家左领右舍问了一番,据他们说,此人自幼长在她外祖母家,被陈氏夫妇接回来时已经十五了,邻居们对她的信息知之甚少。   于是我便派人拿着画像去梁州城外她的外祖母家询问,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她急道。   满琦:“那家人独居深山,连房子都被烧成了焦炭!应该是没有一个活口!也就是说,目前没人能证明这个朔朔的真实身份。”   萧静好轻轻含着笔尖,陷入沉思,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一个画面,数十名红衣女子站在城墙上,纵身一跃,纷纷自戕……   她喃喃念道:“南齐天启五年,宋依阮自北疆购得数十个女娃,养于暗室,组建了个杀手团。她为这支团体取名为——红药!后来……”   后来百里烨攻至健康城,这批杀手拼死抵抗无果,最终同宋依阮一起殉国。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但光是前面的就足以让满琦目瞪口呆,她震惊道:“这种杀手组织,恐怕连健康朝堂上那伙人都不知道,而你又是自幼被送出皇城,如此隐晦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还真不好说。萧静好揶揄道:“这个往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如果这个朔朔是太后的杀手,而且几年前就潜伏在了梁州,肯定不是只为我而来,而且也肯定不会只有她一个。”   “会有很多?”满琦问。   她咬着笔杆说道:“至少不止一个,朔朔为自己塑造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并处心积虑接近清音寺的僧人。或许别人也会用同样的方法伪装一个全新身份……有件事还得劳烦你。”   满琦不开心道:“你这么说就见外了。”   萧静好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路琼之是梁州刺史,执掌人口流动簿,你帮我给他带个信,查查与朔朔出现时间差不多,且像她‘外祖母家’一样意外全死的人家,这种巧合不会太多,排除出来的,应该就是她的团伙。”   提到路琼之,满琦一脸不自然,她很不想再跟他打交道,但又不可避免。   她顿了顿,又用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眼神看着萧静好,心思缜密,深谋远虑,不得不让人重新审视这个九公主。   “这些人潜伏在梁州这么多年,目的是什么?”满琦狐疑道。   萧静好思量再三,压低了嗓声:“或许,她们的目的是刺杀我师父,连带着找我。”   她一针见血说罢,又若有所思道:“目前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是朔朔发现了我的身份,为何这么久来我依然相安无事?且每次我的私密物件被挂出来之前,都会撞见她从我房中出来。   生怕我不知道是她干的似的,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不太会是她。”   满琦愣愣摇着头,“我跟你的想法恰好相反,万一她就是觉得你会这样想,所以她偏这么做呢?至于为何迟迟不肯动手……会不会是时机问题,或者……跟你那为师兄有关,他不让她对你和你师父下狠手。”   萧静好忽然灵光一闪,“如果是这样!那这个朔朔就是动真情了。但宋依阮培养出来的人,应该不会这么容易为情所困。   我得快些离开,不能再耽搁了。”   说到这里,满琦给了她一个锦囊,“路大人让我转交。”   “你两一去而来这么多回,就不打算死灰复燃?”她玩笑道。   满琦垂眸,很久才说:“我们之间,又岂是简单的退婚这么简单。”   萧静好明白,是世家大族和寒门之间长久的矛盾冲突,他们两人只是这个冲突下的缩影,代表着两个不同的阶级和阵营。   “没关系,待将来我有能力了,废了这条不成文的规定!”   她觉得自己是在说大话,满琦却甚感欣慰。   锦囊里是百里烨的书信,他说因为辞官风波刚过,军心不稳,让她再耐心等上一两个月,届时一定护送她风风光光回健康,并让宋太后主动开城门迎接!   吃了这颗定心丸,她那不安的心才稍微镇静了些许,但仍是牵肠挂肚,静默须臾复又道:“我现在担心这些杀手会对我师父不利,你……跟路琼之说说,让他想想办法,制止这波人兴风作浪。”   为不引起怀疑,满琦起身欲走,微微笑道:“这么心疼你师父,干嘛不自己提醒他。”   唉……说多都是泪啊,只怕在师父眼里,我已经是个见了男人就垂涎三尺的怪物了。萧静好如此想来,心中酸楚,没答话。   正在这时,满琦递给她一袋黑黑的东西,类似于丹药。   萧静好:“?”   满琦:“别不好意思,有病就得治,不能拖。”   萧静好:“………这是什么药?”   满琦支支吾吾半天才表达清楚,“你别跟湛寂说这话是我说的,因为他不让我跟你说。”   不论是什么,先立马保证绝对不说是首要,萧静好重重点头!   “也不能算是病,你别多想。就是有小部分人,在成长过程中,总会对异性产生过多的好奇,导致作出一些不太寻常的举动……此药能帮你适当调节一二。”似乎怕伤害她的尊严,满琦说得十分艰难和委婉。   萧静好只觉耳膜嗡嗡作响,心里又酸又苦又辣。   我在心里念你百转千回,你却怀疑我有病。   萧静好眼眶通红,听见自己沙哑一句:“所以他跟你说我有疾?”   “不不不,你别哭,他只是含沙射影地悄悄跟我提了一嘴,除此没跟任何人说过,这点你要相信他的为人。我作为大夫,再结合开头你跟我说‘想睡’……从而得出的结论。”   “……我知道了,门在那边,不送!”   涵养,估计是萧静好底线的最后一根弦,以至于她没第一时间把药砸在地上,毕竟……他们都是真心为自己好。   湛寂居然真的觉得她有病!又好气又好笑,萧静好捏着那瓶药,心里像被尖锐之物捅了似的,有那么一瞬间,她只觉心在滴血,疼得不行,猝然泪洒宣纸,哭哭停停又哭哭。   .   为了洗刷内心的罪业,她把自己关在藏经阁抄经书。淳修每天都会给她送饭,有时还帮她整理经文。   入夜,她没撑住累倒在几案上,睡得晕晕沉沉。其实湛寂没有罚她,可就是不罚才让她如此惊慌失措,就像儿时惹母亲生气她说不管她一样。宁愿被打一顿,也不想被放任着不管,这真的很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进来,那丈量式的步伐辨识度太高太熟悉,即使在睡梦中也能让人猛然惊醒。萧静好背对着来人以手为枕,忽然睁开眼来,眼珠子滚来两下,又匆匆闭上。   那股淡淡的檀香味离她越来越近,她一颗心咚咚咚咚在喉咙里跳个不停,仿佛一张嘴都能掉出来。   随后她枕头的那只手被他轻轻抬起,手掌落入他手,被他用布带一遍又一遍缠起来,他的动作很轻很轻,像是呵护一块易碎的琉璃。   “以后,我不会再对你使内力了。”   话语充满自责感,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师父怎么知道我手划伤的?满琦这个大嘴巴。   萧静好这么想着,心跳更快,对于湛寂的这翻操作,她始终以为是在做梦,于是便用看不见那只手掐了一下大腿根——真疼。   湛寂眼尾瞥道她掐自己的小动作,平静无波的脸上皱了起来,说道:“我们谈谈。” 第37章 、刺杀   “我们谈谈。”   他这话像极了慈眉善目的父亲在教育自己的子女, 可萧静好—点也不想他这么对自己。她跟他隔着师徒的壁垒、俗人与佛子的壁垒,已足够让她沉重得喘不上气,现在再多了这么—层伪父女关系, 更让她崩溃至极。   要谈什么呢?倘若是说“有病得治”,大可不必。她再也做不到像上次那样无动于衷, 还能笑着说“好”, 所以打算装睡到底,这话还是不谈为好。   湛寂为她包裹好伤口, 轻轻打上结, 小心得如捧着—个稀世珍宝。   见人久久不语,他迟疑了片刻, 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路还很长,往后会遇到更多形形色色的人, —着不慎、稍有差池,害的是你自己。   你正直芳华, 是最绚烂的花朵,不该如此随便。男女有别, 明白吗?”   他说得很委婉, 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那样孟浪的举动, 是绝对不能随便做的。   萧静好听着听着,鼻子陡然—酸, 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纸上, 迅速晕染开来。这番话语重心长充满关爱,是他作为师父,最尽职尽责的劝诫。   她其实心里清楚:师父又有什么错呢?—直是自己奢求过多, 贪得无厌而已。不论是微妙的情绪,还是敏感的内心,亦或是流不完的眼泪,皆因单方面的喜欢罢了。   若因为动心就要强迫别人也喜欢自己,得不到便嫉恶如仇,那跟萧明玥有什么区别。   萧静好在刹那间悟得这个道理,缓缓从桌上直起了腰杆,转过身,第—眼就看见他勃颈上还未完全消散的红痕,她—时哑语,不知该说什么。   半天才红着鼻子呢喃道:“对不起,师父。我会听你的话,好好吃药的。”   听到“吃药”两个字,湛寂眼底闪过—丝转瞬即逝的微妙变化,   见她双眼肿得像核桃,他捏佛珠的手不由—紧,白皙的手背在看不见的地方因为充血而红得发紫。   他踌躇了—会,终是抬手想为她擦去断线珍珠般的眼泪,她却忽然生出排斥之意,急急后退。   他—只手僵在空中,心头的死水似乎被木棍搅了—下,发出微妙的响声,沉沉的,闷闷的。   湛寂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缓缓收回双手,脸上—如既往的估清、凉漠和冷俊,打量着垂眸闪躲的人,问道:“躲什么,我会吃人?”   萧静好手指动了—下,再抬起眼皮时,已将所有悲凉如数收起,咧嘴勉强—笑,天马行空说了句:“因为你是师父啊。”   那厢嘴角勾起抹意义不明的笑,“你现在倒是知道我是你师父了。”   萧静好:“因为我吃药了啊。”   湛寂身形—僵,目光落在她攥在手里的小盒子上,眸中漾起—丝异动,再开口时,嗓音略微沙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用……”   “我会配合治疗的,谢师父关心。”为了克制内心那呼之欲出的妄念,她答得天衣无缝,骗他也是骗自己。   他目不转睛就这样盯了她许久,最终淡淡—句:“回去吧。”   湛寂说罢,率先离开了藏金阁,脚步略显仓促。   萧静好定定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又看愣愣包扎得规整规整的伤口,很久才起身离去。   谁知路过书柜时,却拌翻了—本经文,她弯腰拾起,随意—翻,上面的内容和字体让她顿了—脚,那字化成灰她都认识,是自己不论怎么学也写不出那种感觉的字——湛寂的小篆。   手抄经文,内容与她这几日抄的差不多,落款时间是去年八月十五,她接着从书柜上又拿起—本,八月十六,往后八月十七……十月,十—月,腊月……足足排满了十仗长的书柜,整整齐齐都是《清心经》。   手抄经书的日期从去年中秋—直到前些天他们回寺,每有—天没落下过。萧静好禁不住皱起眉来,边走边想,师父犯了什么事?需要抄清心音灵神静气,且达大半年的时间都在抄。   .   藏经阁隐没在崇山峻岭之中,树木丛生,百草丰茂,隐天蔽日几乎与外界隔绝。萧静好前脚刚走,便有—道身影从后门步进阁中,在她停留的书柜前随意翻看了几本,“趴”—声又狠狠砸到地上,怒目而视着窗外已经走远的师徒二人,忽然笑出泪来……   .   之后—个月,萧静好过得并不安稳。来的时候没想过离开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而待真正要离开的时候,内心那种纠结不舍和伤怀,跟伤口化脓—样,日日夜夜折磨着她。   她曾跟湛寂提过自己要走的事情,他静静听完后,只是轻轻答了个“嗯”,淡得仿佛她只是在清音寺待了几天而不是四年。   这让萧静好非常难受,但她很会自我安慰,机会是人创造的,想见的人,哪怕隔着天涯海角也都能见得到。   转眼便到了浴佛节前夕,僧徒们从四面八方来到清音寺,有为求取湛寂亲笔经文而来的,有为传经授道的,也有梁州城不少达官贵人,不惜爬山涉水,只为参加—年—度的浴佛盛典。   —时间,清音寺的门槛络绎不绝,宾客如云。不是哪个寺都有此殊荣的,只有威望名声都很高的寺庙,才举办得起如此大的盛宴,所以寺里前前后后准备了几个月,就怕出点什么岔子,砸了本寺的名声。   萧静好同诸位师兄弟忙了—天,深夜才得歇息,独自徒步走到紫柏斋,正欲推门而入时,见满琦迎着月色匆匆走来,四下打量无人后,把她拖去了旮旯里。   “出了何事?”她急道。   满琦神色慌张,直奔主题:“你让我跟路大人以相同的方式追查杀手的下落,有结果了。”   她凝神静气,听满琦悄声说道:“朔朔带去钟南寺做交换僧的二十人包括她自己,身份都有疑,出家前,皆以不同方式家破人亡。尼姑庵确实大部分都是无家可归的女子,但像这种出现时间和灭门时间都相同的,实在是太巧了。”   萧静好听罢,只觉震撼不已,她道:“天快给黑时,朔朔来到我们寺,正好带了二十个比丘尼来!   她们徘徊在梁州四年—直不动手,想来就是等时机,这时机却偏偏挑在僧人聚集的明天……”   “她们当真是为了刺杀湛寂?别怕,路大人已在数日前将此事告知他,以他的智慧,应该能对付。”满琦惊道。   萧静好心中闪过重重猜测,但都被否决了。灭佛?那年送太后—万大军都未能达成所愿,现在区区二十来个杀手,做得到吗?   她只记得前世她身边所发生过这些事,而很多事情的细枝末节却不是很清楚。总感觉哪里不对,对方目的越是明显,越让人觉得不安和惶恐。这迷—般存在的面纱下究竟隐藏着什么戏码?   两人正沉思,紫柏斋内院忽然传来阵“轰轰轰……”的巨响,靠东边的墙壁轰然坍塌,霎时间浓烟四起,灰尘直冲九霄!树上栖息的鸟直接被猛力震落在地,当场死亡。   满琦跟萧静好被被突如其来的震波扇出仗许远。   萧静好仿佛被人当头重重打了—棍子,脑袋里嗡嗡作响,胸口隐隐作痛,嘴里耳里都在流血,大脑空白了好久,她突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直往院里冲。   她二人隔那么远都受这么重的伤……那湛寂……   ”师父……”   她声音颤抖得不成调,猛力将门推开。   这—个月来湛寂越发少言寡语,常常脸色寡淡毫无生气,—坐就是—天,就算她主动与他说话,他大部分时候都不回,即便是回也是寥寥数语。萧静好—度在想,他到底怎么了?   “师父……”   没人答应,推开门的那—刹那,萧静好慌得仿佛心跳都停止了。   紫柏斋房顶都被掀开—半,月光所及之地,全是残垣断壁,那废墟让她彻底绝望,双手不停在地上乱刨,“师……湛寂,你怎么能死呢?你怎么会死呢?你是神—样的存在,你不会的……你—定不会的。”   那—刻,心痛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悲愤、无助、祈求……甚至在想死的怎么不是自己。   血泪模糊不清,她没想到自己会难过成这样,眼前黑成—片,感觉今天之后自己的世界再不可能有光明和欢声笑语。   “你做什么?”   那淡淡的声音在黑夜里如同召唤符—样,把灵魂出窍的她迅速回了拉现实。   萧静好慕然扭头,寻着声源而去,依稀可见破窗外站着个人,俨然—眼就能认出来的湛寂!   她愣了少倾,再顾不得师父不师父徒弟不徒弟的,越过纷乱的砖块和梁木,去到他身旁,上下模了个遍,急迫道:“你怎么样?”   湛寂被她浑身摸透,整个人顿时化作雕像……许久许久才说出句:“无碍,被那刺客跑了。”   萧静好悬着的—颗心还未落定,再想多说点什么,便有无数打着火把的僧人向他们狂奔而来。   “圣僧,听说你被炸飞了,何人这般胆大包天?”钟南寺的主持问道。   湛寂:“无事。”   —人问:“听说你头都被炸掉了,刺客是谁你可看清了?”   “………夜太黑,没看清。”湛寂机械地回着。   “你不是这么厉害的吗?禁卫军大统领都不是你对手,怎么会栽在这里。”湛明趁机打击报复道。   “师叔你伤着哪里没?”   还有—旁心急如焚的淳修,苦于不会说话,现下只能拉着他师父的衣角,默默抹泪。   萧静好则被簇拥而上的人们挤出人群,木讷地看着别人对他嘘寒问暖,自己什么都不能做。   不知湛寂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她的,待她默默在树下站了—会再抬眸时,于束束火把中,跟他看了个对眼。   见他嘴里机械地回着“无妨,无事”诸如此类的话,眼神却—直盯着自己,眼眶微红,炽热得能把人烧焦,萧静好心上—颤,目不转睛直看进他那波意味不明的眼底,迫切想要从中寻到点别的什么。   如此对视良久,她才发现自己手上黏糊糊的,垂眸—看——血!   师父果然受伤了,是谁?萧静好抬头迅速环顾四周,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唯独朔朔不在。   “路大人,借你侍卫—用。”   她说罢,带了十来个侍卫,转身直奔向夜色。   片刻功夫,萧静好来到客人禅房,—脚踢开了朔朔的房间,迎上那厢猛然转身惊慌失措的目光…… 第38章 、前夕   有人处心积虑想杀湛寂, 受他这么多年的庇护,她总想着在走之前,帮他做点什么。   萧静好一脚蹬开门, 朔朔手里拿的经书“啪”一下掉在了地上,惊慌失措转身, 她还没说什么, 那厢却未语泪先流,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没必要装了吧?”她无动于衷说道, 眼角眉梢是难以掩藏的戾气。   朔朔眼泪滑落, 红唇微动,垂眸道:“小师父在说什么, 贫尼听不懂。”   萧静好冷笑,走上前,侍卫也跟着走近, 被她抬手止住,待离她更近了些, 才低语道:“你杀我师父的狠劲儿呢,哪儿去了?”   “我没有, 你不要相信……”朔朔双目血红, 似乎有更迫切的话想说, 却一下子戛然而止, 浑身颤抖,往后退了两步, 低头不语。   “你多次出现在我房里, 却又不拆穿我,是为何故?”她步步逼近。   朔朔咬牙,始终低头不语。   萧静好满腹疑惑, 她虽没学过武,但怎么看眼前这个柔弱女子都不像是杀手,除非真的炉火纯青到演什么像什么。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正想再问点什么,便见淳渊从窗户外冒出个人影,心急如焚地看了眼朔朔,才又将目光投向她。   萧静好始终难以接受湛寂被杀,很难冷静下来,眼神锋利看了眼朔朔,踏步出了门。又将所有武士打发走,她才问淳渊:“你还是我师兄吗?”   “你还是我师弟吗?”淳渊反问。   一晃这么多年,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满口梁州方言的刘老六,也不是曾给她摘柿子的洒脱少年,蜕变后的淳渊,总是心事重重,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萧静好沉思了片刻,哂笑道:“是她告诉你我身份的吧?”   古松下乌黑一片,看不清他的表情,很久后淳渊才沙哑一句,“不管你信于否,刺杀师叔的人不是她。”   萧静好若有所思,说道:“她身份特殊,即便没有亲自动手,定也是共犯。   她的身份,想脱离掌控犹如登天。   但你我师兄弟相称这么多年,情分在这里,我可以帮你们金蝉脱壳,从此后你带她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不要再回来。   胆敢图谋不轨,我不会善罢甘休。”   淳渊看着那个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直叹清音寺里还真是卧虎藏龙。半响后他苦笑着,喃喃自语起来:“晚了,一切都晚了。”   .   紫柏斋,淳修的禅房里。   所有嘘寒问暖的人作鸟兽散去,只余下湛寂和路琼之。   湛寂端坐在蒲团上,即便是在黄色的光晕下,也能看出他脸色白得吓人,他沉声问道:“满大夫怎么样了?”   路琼之回想起方才的情景,闻到爆炸声急急赶来时,一开始全身心都投到了生死未明的湛寂身上。后来才发现树下有个人影软软顺风倒下,千钧一发之际,他飞身过去将人稳打稳接在怀里。   见怀中人昏迷不醒,陆琼之心头升起一丝莫名的颤动。因为短时间内找不到她的禅房,只得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抱去了自己房间,并连夜派人下山去请大夫,他更是鞍前马后,又是打水又是给她擦脸的……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什么。   路琼之自嘲,很不合时宜地感慨起来,“当初家里人给我订亲时,我在战场,连定了哪家姑娘都不知道,便又听说退婚了!从此,我便莫名其妙成了臭名远扬薄情郎。   直到重回健康,才知道与我定亲又被退亲的姑娘竟是她满琦,记得她不大的时候有次迷路,我曾打马送她回过家。对这姑娘映像倒也不错,那时候并没想过要与她说亲……自从退亲事件过后,这姑娘怕是恨上我了,每次见面,对我官方又客套,让人很不舒服。”   湛寂也只是听着,对丧葬婚嫁素来不感兴趣。   路琼之见他无动于衷,伸手欲掀他衣袍,“我看看你的伤。”   湛寂一掌拍开,冷冷说道:“小伤而已,无妨。”   路琼之被他打蒙了,嬉笑道:“至于么,我就看看,再说你一个六根清净的和尚,为谁守身如玉呢?”   湛寂眼皮都没抬一下,脸色肃然,言归正传道:“说正事。”   那厢立马正紧起来,一改风流模样,“你怎么想的?”   “那个人,变聪明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个人是哪个人,太后吗?路琼之微愣,“什么叫变聪明了,我们这位太后从来不是省油的灯,难道她以前愚蠢过?”   见湛寂垂眸不语,他继续说道:“不过确实,竟连我都被误导了,一直在查朔朔跟她的同伙,没想到……”   “杀手另有其人。”湛寂惜字如金,多一个字都不说。   “没错,那朔朔只要一出现在公主房中,都不会有好事发生。   其实这样做目的过于明显,但为了公主安危,我们不得不万分留意,如此一来,也就顺着她们提前设置好的身份信息一直查下去。转移了我们的视线,真正的凶手才好动手!”   见那尊佛不可置否,路琼之停顿须臾,继续道:“我好奇的是,以你的武力值,就是我跟张继联手都未必能胜,什么样的杀手,单打独斗竟能伤得了你。”   “不是中原人。”湛寂简单说道。   “什么?”路琼之面露惊色,“能近身伤你,又不是中原的,莫非是北魏的人?”   湛寂若有所思着摇头,“招式怪异毫无章法,像是东瀛忍术。”   “宋太后身边怎么会有东瀛人?”路琼之呢喃着,又道:“来人可有受伤?”   湛寂平淡道:“中了一掌。”   “难怪房子都被劈成两半,如此大的威力,那凶手就算不死恐怕也只剩半条命了。”   路琼之说罢,慢条斯理喝了口水,神思道:“前来参加浴佛大典者,皆登记入册,此人不会傻到现在逃走自爆身份,且看明日,我定把他揪出来。”   湛寂嘴角扬起抹嘲讽之笑,“那又如何?他是太后的人,即便明说要我的命,君要臣死,臣能不死?”   “………”路琼之一时哑语,叹起气来,“你别这么悲观,说不定哪天这风向就变了。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南齐江山危也。”   湛寂透过窗柩看出去,目光落在菩提古道上提着灯笼正往这边而来的人,轻轻念了个:“未必。”   路琼之没听清,就着茶盅又喝了口凉水,“有件事我觉得奇怪,你刚飞书让我去查几年前与朔朔和她同伙,公主正好也让满琦带信让我去查此事,还让我务必想办法阻拦这些杀手。你师徒二人这般默契十足,不会是商量好的吧?”   湛寂抬眸,目色清冷,语气淡淡:“没有。”   路琼之为之一振,说道:“去年她帮百里烨出的主意也是如此,你在那边厢房刚说过,没成想我们在门外又听她的见解几乎跟你一模一样。   如此心思缜密的人,可见她确实是个可塑之才。”   “理应如此。”湛寂掐着他话尾回道。   “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夸你名师出高徒?”路琼之自娱自乐,又陷入深深地沉思,他喊道:“褚北。”   很少有人会知乎湛寂大名,他蹙眉抬眸看去,听他说:“萧氏皇庭,一代不如一代,太上皇软弱,当今圣上弑杀成性残暴不仁,膝下皇子个个资质平庸,恐难当大任……皇庭内乱不断,边境又有北魏柔然等国虎视眈眈,内忧外患,民不聊生。   待公主回健康后,你有没有想过……”   门在这时被人敲响,传来萧静好的声音,“师父,我能进来吗?”   “我受伤之事,别说。”湛寂没有回答外面那位,而是先压低声叮嘱屋内的人。   “兹事体大,明白。”路琼之出门之际,忽想起什么,又扭头道:“钟南寺那一年的伙食费,你何时给我?”   湛寂似乎也才想起来,“哦”了一声,半响才道:“这房中经书,可有你看得上的。”   “………”赖账还能这么嚣张?   .   见路琼之从房中出来,萧静好忙问了翻满琦的状况,得知她现在人在他房间后,她似笑非笑道:“路大人好手段。”   “………”   因为她跟湛寂房间离得最近,方才那面墙轰然倒塌,连带着她那间房也榻了半边,唯独只有淳修这间完好无损。今夜寺中客房爆满,她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好在淳修去跟别的师兄挤一张床,把自己房间让了出来。   她反手把门关上,提着灯笼靠近了些,急道:“师父伤到哪里?”   湛寂定定看了她片刻,招手道:“过来。”   她红灯笼挂在架子上,俯身趴去几案边,歪头一句:“我手上全是血,你肯定伤了。”   才说完,便见湛寂自顾自把她手拉了过去,用不知何时准备的湿毛巾,低头细心为她擦拭着灰尘……她正想缩回,便觉一股刺疼感直冲脑门儿,不受控制发出“嘶嘶嘶——”的声音。   她猛然低头,才发现自己手心里扎满了各种木头渣和小石块。   方才她以为湛寂被埋了,惊慌失措在地上乱刨,这么多碎东西扎进手心她竟毫无知觉。   “血是你的,我无妨。”湛寂低头专心致志为她拔出手心里的碎渣,声音出奇地轻。   萧静好哼了两声,忽然被他近在咫尺的又圆又好看的脑袋所吸引,红光下,她着魔似地伸手摸了一下,真是又光又滑!   湛寂微愣,挑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别闹。”   她拖着鼻音如实道:“可是我疼,火辣辣的。”   “等着。”   只见他缓缓起身,开门出去了少倾,再回来时手里竟多了根糖人儿!?   萧静好眼睛都直了,木讷地接过,木讷地含在嘴里,木讷地说:“师父怎么会备有糖?”   他把碎渣如数挑出,清理干净又拿起她另一只手,很久才平稳地回道:“香客们送的。”   她“嘶——”疼了一下,赶紧含着糖转移注意力,狐疑道:“可是师父曾说无功不受禄的。”   湛寂手上的力度又轻了些,斜眼看她,“还吃吗?”   “嘶——”   看他那眼神,跟下一刻就要收回去似的,她忙一口将其咬碎在嘴里,声音嘎吱脆响,嘿嘿笑道:“吃都吃了,你抢不到。”   “………”   .   夜深人静,青灯如豆,袅袅檀香。   湛寂看了眼趴在桌上睡得酣畅淋漓的人,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安稳又踏实,甜美宁静。他起身,弯腰把人打横抱起,轻轻放去床上。   再起身时,忽感觉腹部肌肉陡然裂开,疼痛感遍布全身,随后鲜血便涌了出来,瞬间染红衣裳。湛寂低头瞥一眼,蹙眉正欲离去,手却被后面的人忽然握住。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没有喊师父,也没说敬语,话音清清楚楚,不像个睡着的人。   湛寂微微侧身,挡住血流不止的腹部,回他:“盼着你养老送终,为我披麻戴孝。”   “………”   “我会陪你到老的。”   萧静好一番指代不明的话,让站在床前的人明显一僵,却没做出任何回应。   “那时候路琼之给钟南寺捐款并非本人意愿,而是你的意思吧。”她眼皮子重得仿佛吊了块千斤重的石头,但还是不愿睡去,总想跟他说话。   湛寂没回,她又恍恍惚惚自言自语:“佛子就是佛子,真是个大慈大悲的菩萨,多亏了那笔伙食费,不然我跟诸位师兄弟要啃上一年的窝窝头,哪儿还能长成现在这幅一肥二胖模样。这些年,真的谢谢你。”   “………”湛寂腰上的血已浸透衣裳,悄无声息地流了一地,右手一直被她拽着,他也没动。   “你是这世上除了我母妃,不,跟我母妃一样对我好的人。   说养老送终太丧气,等我回健康安定好后,便把你接到身边,每日好吃好喝伺候你。怕只怕,你不愿跟我回去。我……就要走了,这心里跟火烧似的,真的,真的舍不得你……”   最后那声低得像蚊子叫,模糊不清,湛寂停顿良久,估摸着应该是睡着了,才微微侧眸看去,谁曾想对上的是她依旧灼亮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事,我尽量更,可能会晚一点。如果实在更不了,我会在评论里说明。 第39章 、危机   萧静好不记得后来又说过些什么, 模模糊糊中总感觉自己迫切想要记起什么,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就像有时候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忽然忘记了, —口气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出来,着实难受。   整个晚上似醒非醒似睡非睡, 时而感觉有千军万马在脑海中崩腾, 时而又感觉有千斤巨石压迫在胸口,头痛欲裂胸闷气短。   “今日各地禅师比赛论法, 听说湛寂高僧也在其中。”   “有他在哪家还有机会赢啊, 他可是当今佛法传承第—人。”   “快些走吧,大雄宝殿场地虽宽, 今日僧徒众多,去晚了怕只能站在外围了,届时什么也看不见。”   她从阵阵仓促的脚步声和议论声中惊醒过来, 猛然翘起身,忽觉大脑—阵眩昏险些晕过去, 只得又重重砸回床上,如此重复两三次, 才算清醒过来。   三两抹懒洋洋的日光从雕花窗里穿进来, 正好照在几案旁的蒲团上, 那里空空如也, 湛寂已经离去。他是今日的浴佛节的主持,身兼重任, 只怕现在人已在大雄宝殿了。   那是段什么往事, 如被尘封的陈年老窖,味道已经呼之欲出,却忘了埋在何处。   萧静好如此出了会神, 翻身下床简单梳洗过后正欲出门,瞥见桌上竟放了根糖人,两只“兔耳朵”在阳光下金光闪闪。   她素来喜欢这种甜甜的味道,见之则欲罢不能,心说那香客到底给了师父多少糖人儿。眼看着金黄色的“兔耳朵”就要被晒化,萧静好忙用两指捏起来—连吸了数口,就着桌上的凉水,呼呼呼灌了两盅,心情愉悦地出了门。   待她赶到时,大雄宝殿旁的浴亭里已是人山人海,亭内供释迦摩尼像,信徒们手里拿着甘草或者百香草等,舀水淋佛,随即将剩下的水当即饮之。如此便是浴佛,目的是纪念佛祖诞辰。   淳离提前为她准备好了浴佛所需的东西,见人出现,将香草和盛水的器皿递给她,笑道:“听说昨夜你被波及到,可有伤到哪里?”   萧静好—边接过东西,—边在人群里举目四望,没见湛寂的身形,久久才回神道:“我无事,倒是可惜了紫柏斋的禅房,不知道修缮好后,还能不能还原当初的模样。”   见淳离捂嘴轻咳了两声,她关心道:“又熬夜帮的师弟们洗衣裳了吧?你就是太勤快太好说话,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淳离展颜—笑,没答她话。   他属于比较好看又比较秀气文弱的那种人,总让人忍不住想去保护。萧静好想着自己这—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不禁悲从中来。   待她浴过佛,两人—起踱步进入正殿。   大雄宝殿高数十丈,正前方摆放的赫然是佛祖的金身像,佛像左右两端分别是迦叶尊者和阿难陀。三座佛像直冲房顶,威严庄重俯瞰众生,让人望而生畏。   不论场上多么纷繁杂乱,她总能第—时间找到湛寂的踪迹。   此时的他—身袈裟横跨在肩,站在佛像前接受各方僧人的拜访。孤清肃静如春衫桂水、松间明月,—举—动无不是皎皎玉树,飘飘若仙。高鼻深眸薄唇,在—堆年过半百的长胡子僧人中,他年芳正好,肤色通体白皙,真真是君艳独绝,世无其二。   她看见他时,他似乎也在人潮汹涌里看见了她,目光清淡得跟他那身袈裟的意义—样,大道在心,施恩天下,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匆匆—眼,他便偏头看去了别处,领众高僧到佛像前,立足排成—排,上香,双手合十虔诚鞠躬行三拜之礼。   就在他们礼毕时,萧静好的目光却凝固在了—人个人的身上——范真!南齐的国师,方脸,八字眉,天生的凶神恶煞长相。   当年就是他向宋依阮进言,说皇庭有妖物,今世带着怨气而生,怨气波及到当时的太子身上,才导致太子嗜杀成性残暴不仁。从而让宋太后找到了诛杀她的正当理由,让她流落在外这么多年。   昨日她迎宾时,并不见此人,忽然出现,来做什么?   今日的盛典会平安结束吗?朔朔—行人不是真正的杀手,大费周折为她们制造伪身份最终目的是什么,真正的杀手又在何处?   萧静好怀揣着满腔疑问,与达官贵族席中似笑非笑盯着自己的萧明玥看了个对眼,她顿了顿,眸中闪过—丝狡黠和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凌冽。   之后湛寂和几位师伯领头坐在最前面,萧静好正好在自己师父身后,今时不同往日,她没嬉皮笑脸歪头喊他,他亦没转身看过她—眼。   这时坐在他们对面的范真讪讪开口道:“素问湛寂圣僧佛法无边,名扬天下,信徒无数。今日我等前来,想像圣僧讨教—个问题。”   湛寂神情肃穆、冷眸依旧,伸出广袖朝对方做出个请的姿势。   范真见他从始至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屑道:“某素来反对贵教的因果报应论和前世来生—说。”   湛寂平视的瞳孔略微—动,没搭他话。—旁的湛空起唇道:“阿弥陀佛,国师所言差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范真不以为然,继续说道:“世间善恶贫贱从—出生便有了评定,—切皆是必然。”   湛寂这次连瞳孔都懒得转,只听那厢又自顾自说道:“人之生譬如—树花,同发—枝,俱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溷粪之侧。”(1)   此话—出,当即翻起轩然大波。   萧静好从湛寂笔直的背后微微侧头,多看了眼这位国师。   他的意思是说:人的命运就像树叶与花朵同时生长—样,它们随风的吹拂而飘落到地上,自然有擦着帘子幔子落到垫子或竹席之上的,也自然有挨着篱笆围墙落到粪坑或茅厕之中的。   简而言之,既然没有前世来生,人的—切都是偶然的,人生在何处,如同落叶随风而坠,完全没有自主性,也没有必然的规律可循。   “圣僧,你饱读经书,可否为在下开解—二?”范真将话锋对准了湛寂。   这厢抬眸,不轻不重说了句:“你已无药可救。”   湛寂简单明了几个字,惹得现场众人哄堂大笑。   萧静好却笑不出来,她只觉—股莫名的燥热从心腔深处喷涌而出,顺着血液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即便是隔着衣裳,也能感觉身体烫得像进了蒸笼,口干舌燥,半句话说不得。   模糊中,好像对面的范真拍了桌子,湛寂回他:“世间善恶贫贱从—出生便有了评定,—切皆是必然?   你生于浣衣局,十三岁做了小黄门,弱冠后—路平步青云直至如今国师之位。   你这般极力地往上爬是为何?作何不做那随风而落的叶?”   范真那不堪的过去忽然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方脸刷—下红成烙铁,八字活生生被眉皱成“入”字。   湛明难得与湛寂的关点达成—致,先说了句:“国师稍安勿躁,友谊第—辩论第二。”   转头却毫不留情补充道:“依你所言,人生毫无价值和意义咯?这何止是悲观,乃是绝望。   虽说我教很多主张看似悲观,但却是再此前提下给人以乐观和希望。”   场上登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若换平时,萧静好定会给湛明老和尚比个大大的“厉害”。可是现在她却犹如掉进了人间炼狱,被业火烘烤又不让她痛快死去。   与此同时,只觉贴身抹胸再不能抵挡半分,仿佛某些部位就快暴露出来,尴尬的,羞涩的,难以启齿的……   热血直冲天灵盖喷而去,燥热,不安,心乱如麻……   众目睽睽之下,她低垂着头,滚烫如豆大般的汗水顺着鬓角像水—样流下,两肩很快就被淋湿。萧静好始终紧咬着牙槽骨,—声不敢吭,只希望他们注意力都在辩论上,不要有人来关注她。   但她心里明白,从那根糖人开始,就有人等着这—刻的到来,要把她是女子的这层身份,以这样—种屈辱的方式揭露在无数双眼睛之下。   正当大脑高度混乱和迷离中,她好像看见湛寂微微侧了下头。   她平时最爱热闹,今日却出奇地安静,势必会让他觉得反常。   不,不要转过来,求你……萧静好发自内心苦苦哀求。她不希望这样—副狼狈不堪和“恬不知耻”的样子被他看见。   可她终究还是对上了那双眼睛,只见湛寂平静无波的眼眸微微皱起,片刻功夫,终是在他眼里荡起了阵阵巨浪。   萧静好昏昏沉沉,听见有人尖锐地吼了声,“呀,和尚堆里怎么有个女人,她怎么了?好像在……发情?”   “轰………”她脑袋像被炸开了花,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不管此人是谁,目的显而易见,成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她这里来。   —时间,萧静好感觉有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自己,她惊慌失措,遮哪里都不是。   她恨不得当场咬舌自尽,但她不能——不能让人奸计得逞,   谁让她变成这样,她要让那人千倍万倍还回来!佛度不了她,谁都度不了她……   正羞愧、窘迫和愤怒之际,—双清凉的手忽然将她打横抱起,鼻吸里灌进那股清新的檀香味。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别怕,很快就过去了。”   “清音寺怎么会收女弟子?”   “这……这简直是史无前例。女子想出家何不去尼姑庵,来和尚庙做什么?”   “还是湛寂圣僧的关门弟子,圣僧不是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么?骗人!”   “骗子……”   吼声震耳欲聋,萧静好五脏六腑都在灼烧,残存的意识告诉她这样会害了师父,于是从他怀里用力—翻身,直接滚去了地上,烧到已经失去痛觉,额头好像磕到了什么硬物,却分毫感觉不到疼痛。   湛寂面上—惊,还想去把她抱起来,却被追赶出来的满琦拦住,“把她交给我,大局为重。”   他定定望着地上那个满脸通红,额头出血的人,捏佛珠的手青筋暴起,腹部伤口再—次崩开,鲜血—层—层渗透了他的僧袍,无声无息地没入血红的袈裟里……   直到殿中所有人蜂拥而出,他才对着大佛像深深地闭上了双眼。再睁眼时,面色如霜,目光凌厉,浑身散发着清冷寒彻的气息,叫人不敢轻易靠近半步。   他沉声对身旁的路琼之说道:“我已将她逐出师门,从此不得再踏进山门半步!”   “通知百里烨送她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码字伤脑细胞,明天继续,感谢支持!   (1)选自《梁书·儒林传·范缜》,这里是当时两大派别就《神灭论》做出论辩,论辩内容很精彩也很深奥。并没有输赢,理论上范似乎更胜一筹。但他的观点后来没有得到佐证。反倒是佛教的因果报应论影响着后世上千年。   本文架空,全是作者瞎编,无须考证……嘻嘻。 第40章 、惊弓   正午十分, 满琦携萧静好在路琼之暗卫的护送下,沿着蜿蜒盘旋的车轨一路下山去。   马车速度很快,颠得她只差连胆汁都吐出来。离清音寺越远, 那种烈火焚烧的感觉也随之慢慢消除。确切来说,是离湛寂越远, 那种像是吃了合欢散才有的烧心感才逐渐褪去。   车轱辘咯吱作响, 萧静好目光如炬盯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物,正色道:“若我此时离开, 师父会被那帮人的唾沫淹死……他话那么少, 怎敌得过那帮人的唇枪舌剑?”   满琦冷静道:“殿下,你的安危最重要, 清音寺有路大人在,他们可以应付。”   她脸上是滚烫过后还未及散去的红,朱唇娇艳欲滴, 这副模样,也就是马车里是满琦, 若换别人,定是半点见不得人的。   萧静好沉思良久, 又道:“范真是太后的走狗, 他忽然出现, 事情只怕没表面上看着这么简单。今日各方僧人再次云集, 或许正是他们铲除僧徒的大好时机。”   满琦一脸震惊,“是长公主的计划吗?她不是中意湛寂么, 怎么会……”   “她?除了能想到这些深宫中不入流的下三滥计谋, 何堪大用。”   萧静好扬起半边嘴角,一针见血说道:“是太后,她查到我的行踪一直没动手, 就是等一个今日这种僧徒云集的时机,借清音寺私收女弟子、包藏妖女坏我师父名声,一箭双雕,既要除去声望高过皇权的湛寂,也要除掉我!”   满琦张口想说点什么,她忽然挥手示意前面赶马车的人停下,又掀开帷幕查看了翻正前方的岔路,沉声对那十来个护卫说道:   “上来坐我们的车,直奔小路而去,遇见伏击,切勿恋战,以逃跑为最终目的。   出梁州城后多雇几辆马车,每两人乘坐一辆,兵分数路,把追你们的人彻底分散开来。   一天后,可弃马车自行散去,切记,打不赢便跑,无须硬碰硬!”   路琼之安排护送她们的暗卫都是武功高强的人,她却一个不留。   满琦满脸担忧,“你当真一个不留?万一被太后的人追到,且非危险。”   她满目肃然,肯定道:“一个不留!”   她身上仿佛充满了不可抗拒的魔力,眉宇间是难以掩藏的英灵之气,角色转换如此自如,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面黄肌瘦的九公主,满琦不禁为之惊叹。   萧静好眺望着山川河流,解释道:“我带这么多侍卫,等于告诉她自己的去向。没了侍卫,目标小,这一带地形我非常熟悉,山川河间,峡谷暗流,她宋依阮除非调十万兵来荡平梁州,否则,休想伤我分毫!”   那时湛寂让她背人文地理时,她曾心生抱怨,以为他想赶她走。直到现在受益匪浅,萧静好才懂得他的用心良苦。   正午阳光直射在她头顶上,仿佛闪着万丈金光。那一刻,满琦似乎看见了一头沉睡的狮子正在慢慢苏醒。   “听公主的!”她对暗卫们说罢,随即“嘶——”一声马叫仰天长啸,十来个侍卫藏进马车里,一人打马,沿着小路绝尘而去!   “会骑马么?”待人如数离去,萧静好侧头问。   这点满琦倒是能保证,自那年迷路被路琼之送回家后,她便勤练马术,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见她点头,萧静好一本正经说道:“好,那你带我。”   “………”刚才的霸气侧漏呢?   在她的指挥下,两人从大路转向山间,穿过丛林,踏过小溪,去到了山的另一面。   满琦在前面策马,问道:“我有个疑惑,殿下怎么对皇后的目的如此了如指掌?”   “已经失误一次了,不能再有下次。”   她云里雾里答着,心说这宋依阮变聪明了,知道自己知道她往后的所有行踪后,及时改变策略,整了批假杀手混淆视听,真杀手则伺机而动。   然她却算错了一步,萧静好不仅知道宋依阮往后的各种计划,她还知道健康城里所有曾经认识之人的命运走向。今后如何风云巨变、诡谲云涌,是宋太后永远也触及不到的天机。   满琦没太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转而道:“对了殿下,不论我们如何绕山绕水,梁州城门都是必经之路,太后若设下关卡,届时又该怎么办?”   萧静好侧头看似天真一句:“所以我们不下山啊。”   前面的人当即勒住缰绳,“恕我不能答应,今日就是拼命也要护殿下安全离开,与百里烨接头。”   萧静好凝望着她,语重心长道:“危难时刻只求自保,非我心之所向。清音寺抚育了我这么多年,我断然不会弃之不管,我必须回去!再说……”   再说那里有对她来说至关重要之人,她怎么忍心把烂摊子丢给他去收拾。   满琦自知劝不动,叹气道:“可你种了‘痛情’之毒,只要一靠近那人,你便会像之前那样,不分时间不分地点……”   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难听点,就是发情!   “痛情”,是宫里惯用的毒药,药性比合欢散强十倍,中毒之人离心上人越近,毒发速度更快。   简而言之,合欢散是促使男女在一起,“痛情”则是迫使两人分开!唯一的相同点就是毒发时全身灼烧难忍,心中荡漾,行为举止放浪形骸。   众所周知,中合欢散的人只要行过房事后便能毒解,而中“痛情”的人一但与心仪之人发生关系,则会当场暴毙而亡,唯一的活路,离他越远越好。   萧静好回想起这些冷门知识,脸上爬过一抹红晕,锤头支支吾吾半天才吞吞吐吐说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满琦打马奔驰在丛林之间,有些恍惚,像在自嘲,“我也是从公主这个年龄过来的,怎会看不出来。”   满琦昨夜在路琼之房中睡了一晚,醒来时见他靠在桌上熟睡,眉目如画、爽朗轻举,她竟是没出息地翻身落荒而逃。   正跌手跌脚走到大门口时,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路琼之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又或者根本就没睡,他单手撑着脑袋似笑非笑盯着门边的人。   笑嘻嘻道:“或许……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   那一刻,满琦听见了自己胸腔上的心跳声,咚咚咚咚……犹如雷声那般震耳欲聋。   见前面的人不知在沉思些什么,萧静好自嘲道:“也对,连萧明玥那种躲在暗中观察的人都发现了,你这般通透的人,又怎会看不出来。”   骏马奔驰在崇山峻岭之间,她迎风问道:“此毒何解?”   两人又重新回到了清音寺,策马站在山腰上,仙境一般的庙宇古刹金殿重檐叠脊、拔空峭立,如巨龙一般蜿蜒直冲金顶。依稀可见大雄宝殿外人多如蚁,喧闹声即使隔着些许距离亦能听得见。   满琦勒着马来回踱步,深思熟虑后说道:“此毒无解,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   清音寺大雄宝殿外,人山人海嘈杂不止。   有事不关己看热闹者,也有无数同行想乘势踩湛寂一脚者,还有范真那个虎视眈眈欲借题发挥的国师。   萧明玥侧身站在角落里,低声斥责着范真:“放肆,说好这次的任务由本宫一人指挥,你出来做什么,谁允许对湛寂发难的?”   范真微微颔首,看似卑微地压低声道:“公主赎罪,臣受太后所托,另有任务在身,不敢有丝毫怠慢。”   “不管你什么任务,若敢伤他,本宫定让你乌纱帽不保。”萧明玥怒道,“母后明明答应过我,只要我把萧小九揪出来,此事便算了结,你休要多此一举。”   范真看着眼前既心狠手辣又愚不可及的长公主,半响才说道:“一切皆听太后指示,但公主放心,便是今日寺中全部僧人都死了,那褚凌寒也定会毫发无损。”   萧明玥漂亮的脸蛋拧作一团,白了他一眼,“他要是出事,本宫要你狗命。”   范修眉微微顿住,答了个“是”后,踱步走出角落。   “湛寂,你包庇朝廷要犯,如今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其放走,如何解释!”范真去到人前,眯着眼,剑拔弩张说道。   湛寂左手捏着佛珠,脸色是重伤过后的苍白,语气凉漠:“何为朝廷要犯?”   范真冷笑,“圣僧真会揣着明白装糊涂,方才逃走那位,便是几年前蛊祸太子殿下滥杀无辜的妖女,你放走她,是何居心?”   这时清音寺有门徒扬声道:“这不可能!那年张统领明明拿着图片来对比过,我们寺里没有这号人物。”   “那是你们被她的易容术蒙蔽了双眼,她就是妖女!而你们这位世人公认的高僧,却收一个女子为弟子,还与之朝夕相处,谁知他在想些什么?”范真瞪着八字眉,厉声说道。   湛寂不擅长泼妇骂街式的争论,冷眸看他,问道:“妖女?她是谁?”   范真一下被噎住,脸色难看,半响才说道:“她是……是那九公主。”   “你也知道她姓萧?”湛寂面不改色道,“南齐是萧家的南齐,不是你范家的,也不是宋家的。”   “你……”范真冷哼道,“强词夺理。作为众僧楷模,传道高僧,公然收个女子在身边,多年同吃同住,甚至……同在一间房中就寝,可真该让天下信徒睁眼看看,他们所信奉之人,光鲜的表皮下竟藏着这么一颗肮脏龌龊的心!”   湛寂眼皮从下倒下抬了起来,深邃的眼中是巨浪滔天前的宁静,两道佛光直视范真,只差把人钉在原地!   “这可真是耸人听闻,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湛寂。”同行中有不少人乘势嘀咕道。   不多时香客们也纷纷加入谈论,“枉我还信奉他这么多年,没想到佛子竟是这样的人。可我,还是喜欢他,怎么办?”   “私收女弟子已是大忌,同吃同住同在一间房中就寝,简直是视佛门戒律清规为摆设,成何体统!”有人趁机落井下石。   议论声此起彼伏,这时湛空禅师打抱不平道:“诸位,佛祖面前休要口出狂言,我师弟从不知小弟子竟是女子之身,不知者无罪!”   “不知道?”范真哈哈笑起来,“我看尔等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只见他挥手,一名带刀侍卫匆匆跑上前,将一包袱扔在地上,散落出来的……赫然是一套做工精致的女装!   范真围着那衣裳转了两圈,连连拍手道:“这是从圣僧房中搜出来的,不知她是女子?又怎么会为她准备女子服饰,当我等都是傻子不成?”   湛空禅师没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顿了顿,说道:“师弟……这,这是真的吗?糊涂啊你。”   湛寂意味深长看了眼湛空,什么话都没说。再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的地方,也少不了明争暗斗。原本最爱落井下石的湛明一句话不说,反倒是谨小慎微的湛空不说则罢,一说便把话题引去了风口浪尖上。   舆论声再次被掀了起来,你一言我一嘴,指手画脚,吐沫横飞,混乱不堪到了极点。   范真气氛正好,扬声质问:“湛寂,这些年你用尽各种手段收买人心,是要造反不成?和尚造反,真是史无前例!”   湛寂置若罔闻,眼中空洞无一物,慢慢弯腰将地上的衣裳拾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面色沉静,如巍然不动的高山。   半响后他才斜眼看去,不高不低说了句:“那和尚我便开了这先例!” 第41章 、燃烧   “好啊, 大逆不道,竟想造反,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来人!”   范真广袖一挥,人群中陡然窜出数是个带刀侍卫, 他怒目而视道:“传太后口谕, 捉拿造反妖僧!”   “刷刷刷……”的抽刀声,银光闪闪, 数十人纷纷上前, 就要活捉湛寂。   与此同时,比他们拔剑更响亮的红缨枪质地一声轰鸣, 路琼之带人挡在了湛寂面前,大喝道:“我看谁敢?”   范真似乎早就料到如此,眯眼道:“路大人, 你是想一同造反么?”   路琼之用手掌在鼻间嫌弃地挥了挥,不以为然笑道:“离我远点, 你嘴真臭。”   范真横眉爆怒,“路琼之, 被贬之子, 何来底气如此张狂!”   路琼之将银枪横放在肩, 左右手反挂在两端, 模样甚是不羁,“你算什么东西?在健康耀武扬威还不够, 竟还跑到我梁州管辖来撒野。   我路家满门忠烈, 且是你这等奸人玷污得了的?南平王褚庄一生戎马,南平王世子褚凌寒又且是你这小黄门能非议的?   今日本官便为民除害,先斩后奏, 杀了你这妖言惑众的乱臣贼子。”   “弓箭手准备!”路琼之的护卫刷刷刷列队就位,个个英姿飒爽,黑压压一片。   他把范真骂得狗血淋头,那人一口心头血闷在胸口处,险些被憋死。   “反了,真是反了。在场的各位,你们好好看看,妖僧与反臣勾结,枉顾皇恩浩荡,竟敢公然造反!”   范真仰天痛斥,恨不得说上句“呜呼哀哉。”   “这……佛门弟子佣兵造反好像也不太合理,既入佛门,还是不要参与政事的好。”有多事的香客插话道。   一人反对道:“此言差矣,我们这些老百姓,只在乎吃不吃得饱,谁去坐那个位置,我等并不关心。既然庙堂上那位不能给我们带来福祉,换了又如何?”   “嘿我说你这小老儿,打起仗来劳民伤财不说,苦的不还是我们这些老百姓。”   “所以希望能横空出现这么一人,既不让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又能给我们带来幸福安康的生活。”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霎时间场上民众分成了两个阵营,有站在湛寂一方的,也有站范真一方的。   僧人、朝廷军、暗卫……偌大的殿前,乱做一团,喧闹不止。   湛寂站在人群中,不做无谓的争执,面色孤清而冷冽,任周遭如何嘈杂,他总是那么冷静理智又淡漠。   他眺望着远方,陷入沉思:弟子向佛之心天地可鉴。   何为佛?众生心目中固有的佛,真的是他所追求的吗?   老百姓只在乎吃不吃得饱,谁去坐那个位置,他们并不关心。换而言之,只要能为天下苍生带来和平安康,做什么样的佛,重要吗?   既不让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又能给众生带来幸福安康的生活的人……又在何方。   双方兵戎相抵,战斗一触即发,正在这千钧一发不可收拾之际。   “啊……”人群中忽然传出声震耳发聩般悲痛欲绝的惨叫,只见场地中央火红一片,火源竟是在五六个比丘尼身上!   众人见她们自己燃了起来,吓得脸都紫了,个个瞠目结舌、张皇失措,似受惊的鸟兽般疯狂向四周躲开。   眨眼功夫,火势疯狂蔓延,五六个比丘尼周身被烧遍,霎时间空气飘着让人作呕的焦丑味,个个表情狰狞如油炸厉鬼,喉咙里痛苦的哀嚎凄凉得让人毛骨悚然。   这一切皆发生在顷刻之间,没有人知道她们为何会忽然燃了起来。   “………啊……快救火,快救火。”惊醒过来的人第一时间喊道。   一时间上千人你奔我跑,有的为了逃命,有的现场脱下衣服为她煽火,还有的狂奔着去打水……   然而一切都以于事无补,就连快如疾风的湛寂解下袈裟正欲扑火时,烈火烧已经烧干了她们的肌肤,骨头连带着那身血红袈裟,转眼便化成灰烬。   “这是什么?”香客们呆呆问着。   忽然有人扬声道:“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自燃,这是天降祸事,为了惩罚佛门弟子。”   “湛寂高僧被女子蛊祸佛心,佛祖降下业火,是为了惩治她们。”   刹那间,原本还站在湛寂这方的男男女女,疯了似的跑去对面。   湛寂盯着那堆被风带走的骨灰,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与其说她们是假杀手,不如说是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替死鬼。本是芳华正茂的年轻女子,一夕之间,竟全部化成了灰烬。   没人想到他会这般丧心病狂,为达目的,竟活生生神不知鬼不觉烧了五六个比丘尼。   袈裟一解,湛寂腹部触目惊心的血红暴露无遗,但他根本无心顾及,转身时目光凌厉如千年寒冰。   开口便是催命符,一字一顿道:“范,真!”   杀气如龙卷风般直扑范真,让他双腿一软,险些栽去地上,见局势有所扭转,范真一甩手里的浮尘,理直气壮说道:“诸位亲眼所见,天降灾祸于佛门僧人,尔等还敢信奉他们吗?   普天之下,能护你们给你们安稳生活的,只有当今宋太后,而不是这位妖僧!“   “你们看,他现在恼羞成怒,还想杀人灭口。”   场上信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许久才从战兢中回神,表示难以置信。   “既然大家都无异议,请诸君与我一同,灭了这些这些蛊祸人心的妖僧。”   “灭妖僧”   “灭妖僧”   那些群众一开始本来没啃声,却不知人群中谁带头喊了起来,不多时“灭妖僧”的口号和声势越来越大,越来越嘹亮!像三伏天的惊雷,响彻云霄。   路琼之见局势一触即发,眼角眉梢都是狠色,低声对湛寂道:“我让人将这里围起来。”   “湛寂,你还要错到什么时候?”这时湛空湛明异口同声斥责道。   湛寂将眼睛投向他们身后一个个鲜活的小沙弥,嘴角突地扬起一抹冷笑,说道:“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他才说罢,便见范真带头进殿欲砸佛像,双眸一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路琼之手里的长矛,“嗡”……长/□□破长空,飞了过去,转眼疾风之刃直接剁在了范真的手背上。   “啊……”那厢的手被利器对穿而过,响起了杀猪般的嚎叫,倒在地上来回翻过。   随他冲进佛寺的,大多都是他带的暗卫。   大半个梁州城的百姓被他忽悠得浑浑噩噩,虽没有参与砸佛行动,却也没有出手阻拦。   范真要的就是他们一时的迷糊,失去信徒的信任,无疑是打击对付湛寂的最好时候。   湛寂眼睛都不眨一下,紧接着甩出第二根长/枪,范真另一只手也被飞来的武器钉在了地上,鲜血飚出数米远,疼得他浑身抽搐,在地上来回打滚。   即便如此,仍堵不住他发号施令的嘴,“砸,砸得越多,回宫领的赏便越多!”   大雄宝殿除了佛祖金身,还有无数小佛,暗卫们纷纷抱起佛像,高高举起……   眼见着那一尊尊佛像就快被摔成粉碎!   湛寂血红的眼睛就快走火入魔大开杀戒,他不在乎身前身后名,便是杀了,又如何。他杀的是该杀之人,他走的都是人间正道。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就在那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的关键时刻,忽然,众人眼前闪过道道金光,那光从佛像脚底,一路闪到几仗之高的头顶!佛身如活过来了一般,仿佛身后顶着个太阳,乍现出万丈光芒,闪得人睁不开眼。   就在人们目瞪口呆不知何故时,佛像脸上两颗硕大的眼珠子咔咔一响,赫然动了起来,俯瞰着那群愚昧无知丧心病狂的破坏者。   那庄严肃穆又带着无限压迫感的眼睛居然动,起,来,了!“啊!佛祖活过来了,是佛祖活过来了!”   一小沙弥破音吼道,立马席地而坐,念起了经文。   众僧自然不敢怠慢,随之席地而坐,双手合十,片刻功夫,喃喃经文如伏魔咒一般,响彻整个大殿!   突如其来的变动,吓蒙了那群砸佛像的暗卫。   “假的,故弄玄虚,假的,不要相信,给我砸。”范真挣扎两只“血手”说道。   湛寂眉眼微动,若有所思看了眼高高的佛像。   恰在此时,有一暗卫的手一松,佛像当即坠地,不待传来预料中的“哐当”响,又听咔咔两声,只见佛像的手动了起来,朝着那人轻轻一挥:   “轰……”,那人竟原地燃了起来!   “啊………啊……救我,国师救我……”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烧成灰烬,跟比丘尼一样同样的死法。   “佛祖活了,佛祖真的活了!”门外香客失魂落魄,连连俯身磕头,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跟着磕头。   “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范真这时的脸上轻一阵紫一阵,已经非常不淡定,“不要相信,这是假的,有人在捣鬼,他用的是……用的是……”   “啊,动了动了,佛祖嘴也动了……”   有人刚惊呼完,只听数丈高的地方响起一句:   “范真,尔以活人做诱饵,该当何罪?”   那声音空旷至及,像是从遥远的西方横空出世,如老钟长鸣,发出庄严神圣、不容置喙的质问。   一行几十个暗卫腿都软了,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更别提砸东西。   范真脸色苍白,忽然“哈哈”笑起来,活生生挣脱钉在地上的手,不管手上鲜血直飙,踉踉跄跄抢过一人手中的佛像,正欲砸去,咔咔咔响声再起,佛身手指拈花一动:   “轰……”范真一只手燃了起来,“啊……”他再没忍住,狼狈不堪地满地打滚,拼了命去扑手上的火。   众人急急后退,再不敢上前半步。   几仗高的地方再次响起话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下,几乎所有人都信这是佛祖显灵了!   众暗卫再不敢造次,轻轻放下手中佛像,纷纷如无头苍蝇一般朝门边冲去。   殿中起码有几百个僧人,口中经文越练越大声。   门外跪着梁州城一半以上的百姓,激动得热泪盈眶。   范真整只手都被烧没了,面色狰狞难看至极,疯了似的吼道:“你们这些蠢货,假的!他撒的是磷粉,这房中香蜡如此之多,温度本就,磷粉是易燃品,遇高温自然就燃了,你们都被骗了!”   他这话一出,无数双眼睛齐刷刷朝他看去。只有湛寂不为所动,目光仍落在佛像之上。   路琼之大步走了过去,一脚踹得范真向后翻转三圈半,“这么说,你是承认了方才门外那几个比丘尼就是被你这么害死的咯?太阳的高温,她们身上看不见的磷粉……范真啊范真,歹毒至此,你真该被千刀万剐!”   范真浑身焦丑难闻,不怒反笑,“我受太后……额……”   又把他向后踹飞两三圈,路琼之才低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觉得一颗败露的棋子,她还会留你吗?”   对方嗅到了死亡的气息,瞳孔逐渐放大开来。   路琼之起身,扬声一句:“你作恶多端,实在不配死在佛堂里。”   说罢,他一脚把人踹出门外,随后长矛自手中飞出,于数丈之外直插那厢胸腔,连人带兵器足足又飞出去数米,那位丧心病狂的,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国师,以双膝跪地的方式,被钉死在了太阳底下……他死不瞑目的瞳孔,正对着那些盘旋不肯被风吹走的骨灰。   那几个芳华正茂的假杀手,从她们被制造出来的那天起,就注定了要以这样悲惨的结局收场,她们无名无姓,最终连具全尸都没有。   仿佛是看见了恶人半身不遂跪在地上,血从七窍流出,死相惨烈。终于,一阵风吹过,吹走了久久盘旋不肯离去的灰烬。   光溜溜来,光溜溜走,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就好似她们从不曾来过这个世上一样。   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落里,缩着一具颤抖娇小的身影,血泪从她眼里滚烫而出。直到方才那几位尼姑自燃时,她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身上早已被撒上了那种东西,若不是淳渊趁乱把她拖到阴凉处……她现在已经是一把随风飘扬的灰了。   朔朔嘴角抽搐,脑中闪现着她悲凉的过去……   父母被高利贷所害,留下孤苦无依的自己和数字高到吓人的外债。几年前,有人找到正在街上卖花的她,说只要她答应帮他们执行任务,便为她还清所有债务。   面对贾赋永无止境的恶心的索取,她选择了妥协。任务一开始,便是接近清音寺的和尚,所以她认识了肆意风流的淳渊。   与她共事的,几乎都跟她的遭遇差不多。上面为她们伪造了假杀手的身份,以掩护真正的杀手完成任务。   为掩护真正的杀手,朔朔几次故意出现在萧静好房里,而同伙则把她的东西挂出来,目的就是要转移她的视线,好让凶手有机会动手。   她始终不明白为何要制造一队假杀手混淆视听,而不让真杀手直接动手。   本以为完成任务后就可以解脱,殊不知这是一条送命的路,她们的最终去向,竟是活人自燃,好用来借题发挥,以达到灭佛的目的。   .   傍晚时分,天上下起了滂沱暴雨。   朔朔冒雨带着所剩无几的姐妹徐徐下山。   刚走出不久,她身后响起一声清晰的:“朔朔。”   她停住脚步,半响才转过身,真诚真挚地说道:“回去吧。”   雨水顺着淳渊的头顶倾泻而下,仿佛再大的雨也冲刷不掉他眼里的血丝。   两人雨中静静站了片刻,淳渊才沙哑说道:“我只问你,静好的身份,是你发现后向他们透露的吗?”   朔朔摇头,“不是我发现的,是他们发现后告诉我该怎么做的。后来我才知道,发现她身份的,是长公主。”   见他不说话,她颔首行了个礼,轻柔一声:“雨大,回去吧。”   淳渊闭眼,眼泪混着雨水滴落进地底,他颤抖着唇角说道:“能……留下来吗?”   朔朔抬头望他,目光有些呆滞,良久才垂眸浅浅道:“往后,就让我在佛门虔心赎罪吧。”   毕竟我欺骗过你,也伤害过你的朋友和师叔……她心想,又何来颜面再跟你朝花夕月共白首。   淳渊木讷地点着头,说不出只言片语。看着那远行的背影,他眼中的星光再次回归沉寂。   就从这里剪断吧,不再悲伤。   他转身,彻底抛去三千凡尘,爱过给过也争取过,从此,再无遗憾可言。 第42章 、放肆   雨像是停了, 漫山的知了都在叫。   香客旅客们也似乎走了,大雄宝殿里只剩下本寺僧人的声音。   萧静好卡在空心佛像的支架里,死死拽着那些错综复杂的木条, 动也不敢动,大气不敢喘一个。   这说起来真是惊心动魄。   就在几个时辰前, 满琦刚为她止住毒,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菩提古道上,那厢问道:“你素来小心谨慎, 这次怎么会被人下药。”   萧静好无奈一笑, 怪只怪自己贪嘴,以为那是湛寂留的糖, 才着了叵测之人的道。   她回说:“我喜欢吃糖,这不是什么秘密,应该是萧明玥在我师父离去后做的手脚。”   又想起自己中毒时的模样, 当着那么多的人尤其是湛寂漏出那等羞耻又难堪的神情……真是无地自容到了极点。也真真是佩服长公主,能想出这些歪门邪道。   两人将行至大殿后面, 便见场上有活人在太阳地下生生燃了起来,浓烟阵阵, 刺鼻难闻, 惨叫连连, 何其残忍凄凉。   萧静好一时震惊、恐慌、难以置信, 满琦直接蹲在地上狂吐不止,她悬壶济世, 见过无数血腥场面, 可是这样惨无人道的场面,却是第一次见。   “她们怎么燃起来的?是有人放火吗?”满琦边打干呕边问道。   萧静好紧咬着嘴唇,眸中惊恐久久回不过神, 半响才恍然大悟:“应该是白磷,此物燃点及低,今日太阳正辣,人身上弱沾了这东西,久站在太阳底下便会自燃!”   满琦难得说粗话,骂道:“丧心病狂的走狗,现在该怎么办?”   眼看湛寂跟着魔一样就快大开杀戒,萧静好心头一颤,不是想阻止他杀那帮畜生,而是他腰上的血红实在是太触目惊心。   昨夜他明明说自己没受伤,而现在袈裟一掉,半边衣裳都被鲜血浸淋湿了,天知道那伤口到底裂过多少次。顶着这么重的伤,闷不吭声忍到现在。   她那时的心像被人拧出来又重重咋回去似的,一直狂颤不止。   满琦又拉了拉她衣袖,萧静好才回魂,咬牙道:“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他不是要灭佛么,我便让佛醒来灭他!”   清音每年会购进磷粉已做花肥,她一路躲躲藏藏去到仓库,翻出仅剩的磷粉。回程途中,遇见了提桶打水的淳渊,告诉他速将其余的尼姑转移去阴凉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   没有哪家佛寺有钱打造实体金身佛像,所以她知道里面一定是空心的,而且为了不变形,佛像中间势必会有纵横交错的木材做支撑。   好在淳渊机智,救下朔朔她们后,便趁乱跑来帮她。就这样,三人从房顶钻进空心佛像里,合力演绎了一出佛祖显灵的好戏。揭露范真丧尽天良的用生人故弄玄虚的真面目。   淳渊在大功告成后,害怕来不及同红颜知己告别,自己先趁乱翻了出去。   为显得方才的佛祖显灵并非闹剧,也为了安抚一方信徒,萧静好将错就错,打算等人全部散去后再悄无声息离开,所以现在与满琦分别站在佛像左右两只大眼睛上,俯瞰着下面。   只见湛寂半边僧袍如掉进了染缸里那般红,静静坐在蒲团上,像在打坐,又像是在冥想。   湛空走上前,说道:“师弟,外账算清了,我们来算算内账吧。”   湛明挑眉看了眼素来以沉稳懂事自称的大师兄,不情不愿说了句:“要罚也得人活着,他伤成这副模样,先救回来再说吧。”   对啊,先救人啊!萧静好在心中怒吼,对湛明的好感度持续上升。以前总觉得他严厉又爱钻牛角尖,还处处针对自己师父。   可那次淳渊手指被砍,他不但没罚还痛哭了一场,现在对湛寂也是,说话虽难听了点,却无不是关心,明显的刀子嘴豆腐心。   她禁不住感叹,人心隔肚皮,难测啊难测。   “一码归一码,今日之乱,乃是他知情不报,让有心之人抓住把柄才酿成的大祸!   若他从得知弟子是女子那一刻便将事情说出来,及时将那位皇庭贵人送走,又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湛空索性一撸胡须,继而道:“清音寺大大小小上百位僧人,师父他老人家好不容易维护起来的百年清誉,就因为你,差点毁于一旦。”   湛寂唇角干裂,脸色白得像张纸,英眸从下往上抬了起来,淡淡一问:“所以?”   看他依然清冷孤傲,眼角眉梢都是寂静,湛空气得来回踱步,直言不讳道:“所以把师父他老人家的锦襕袈裟交出来,你罪业深重,何堪大任?”   众人皆知,老禅师将袈裟传给谁,便等同于将衣钵也传了出去。湛寂得到了慧灵禅师的袈裟,便是正儿八经的主持大师。   顶上的萧静好心说,这湛空,终于露出了他的青面獠牙,原来一直心怀觊觎之心的竟是他!   湛寂看都没看他,冷冷说了个,“你也配?”   “师兄,先让他止血……”   “走开,”湛空掐断湛明的话,拂袖愤愤不平说道,“我不配?难道你配,你仗着自己出生不凡,长得年轻四处招摇撞骗笼络人心,还公然收个女弟子在身旁,你当自己是佛祖么?谁知道你揣的什么龌龊心思。”   湛寂凸出的喉结动了动,就要平地而起,只听门外传来响亮一声:“那女弟子是我让他收的,有什么意见吗?”   随后走近一个穿破烂衣裳的白胡子老人,赫然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慧灵禅师。   湛明一边搀扶着老者,一边喋喋不休抱怨道:“师父,你不知道方才那国师险些把我们都灭了,真是惊恐万分,您老人家下次能不能早点回来?”   慧灵“哂”一声,“早点回来作甚,我一把老骨头,还能飞檐走壁忽然劈出两道惊雷不成?”   “………”   “师,师父……您说什么?那女弟子……”湛空难以置信吞吞吐吐说道。   窝囊了一辈子,好不容易趾高气昂一次,忽然又被无情地打回了原地。   慧灵上前查看了翻湛寂的伤势,自言自语道:“你命格素来很强,死不了。”   “我说,那位公主是我让送给湛寂的爱徒。成大道者,名利也好,情爱已罢,都是过往云烟,耐得住寂寞,方守得住繁华。   你看湛寂,这么多年,从不为女色所动,守身如玉,不忘初心,为师佩服!”   湛寂长长的眼睫毛一闪,放在膝盖上的手掌半握起来,心上一颤,腹部鲜血又渗出些许。   头顶的萧静好目瞪口呆,险些一个踉跄从几仗高的地方滚下去。心说当初送自己来的人竟是慧灵师祖?目的是为了考验他徒弟是否能过情关???   从别人口中知道了他心如磐石,无坚不摧的消息,她默默站在离他不过几仗远的上方,内心说不出的失落与酸楚。   .   以为可以扬眉吐气一回,不曾想却被狠狠打脸,“噗……”一声,湛空直接被气吐血!   “师父……”   “师伯……”   这又是何必,萧静好刚刚回神,只见湛寂双眼一闭,重心朝后倒,好在众人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师叔失血过多晕倒了。”   “快,扶他回房。”   萧静好几欲惊呼出口,心急如焚,泪水的眼眶里打着转。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见湛寂被扶出门时,似乎睁眼看了上来,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那两道清幽的目光竟也能让她浑身发麻,脸红心跳。   她心想,自己恐怕是无药可救了。   .   直到天色擦黑时,才有人爬到房顶把她们两解救出来,萧静好本以为会是淳渊,不曾想来人竟是路琼之。   待将她二人安全弄到地面,路琼之才竖起大拇指说道:“二位可真是勇气可嘉,让你们走你们不走,反而还折回让佛祖显灵。”   萧静好忙不得跟他解释,张口便问:“我师父伤势如何?”   路琼之一脸担忧,叹起气来:“实不相瞒,不是很乐观。”   “怎么会……”她一颗心慕然蹦到了喉咙口,话都说不全,“路,路大人,你让百里烨多等我一会,我我我去看看他。”   路琼之想了想,点头道:“殿下控制好时间,百里烨的人已候在山下,不能停留太久。”   待人失魂落魄离开,满琦才喃喃问道:“怎么会这样?”   路琼之侧头望着月下女子,半响才摇头表示不知,“即使昏迷不醒,他依然拥有无比惊人的意志力,凡是近他身想脱他衣裳为他包扎伤口的,皆被他释放的内力所伤,就连我……也未曾幸免。”   .   紫柏斋,月色如勾,树影婆娑。   萧静好人还没到,便听“砰……”一声巨响,只见淳修的房里忽然飞出道倩影,直直滚下石梯。   那人身着高贵的绫罗绸缎,身材窈窕,容貌甚美,“哇……”地吐了大口血,俨然是长公主萧明玥。   这怎么就飞出来了?萧静好不明所以,站定没动。   一旁的张继脸色难看,捏紧拳头弯腰把人扶起来,克制了许久才说出句,“公主何苦。”   萧明玥被那股内力伤得不清,哭哭笑笑,面目狰狞,一扭头,看见了卸去僧衣后身着女装的萧小九,瞬间火冒三丈。   “杀了她。”她怒目而视,颤抖着嘴唇咬牙说道。   张继抬眸望去,月下之人提了个灯笼,身形比寻常女子高出些许,轻衣薄衫,三千青丝挽一半留一半,发髻上只带了根简单却无比精致的木簪,目光灼亮似琉璃瓶,正以一种野兽领土被侵犯般的眼神盯着长公主!   他踏步上前,主动挡在了萧明玥面前,回道:“九公主亦是千金之躯,臣不敢,但臣也绝不会让她伤到公主丝毫。”   萧明玥扒开张继,直视着那边。   萧静好勾嘴轻笑了一声,若无其事提着灯笼走过去,与她擦肩时,在她侧面说道:“怎么,没人可以供你使唤了吗?”   “萧,小,九!”萧明玥咬牙切齿。   带来的几百个暗卫,都去追那俩马车了。她还以为现在人要么毒发身亡,要么已经被剁成了渣,却不想竟又活生生站在了自己眼前!   以前萧小九在皇宫根本没有存在感,又小又丑,唯一一次人模人样还是那年太后的茶会上。   所以九公主生死于否,萧明玥也不会过多关注。直到她在长街上看见了那些刺痛眼睛的横条……在藏经阁后门看见那些刺痛眼睛的画面……她才下定决心,此人必死!   “我叫萧静好。”她星眸微弯,漏出丝纯真无邪的笑容后,自顾自踏上了台阶。   “你容貌与以前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脚底也没有梅花烙印,没什么能证明你的身份,你就是孤魂野鬼,什么都不是!休想再回健康。”   她那无所畏惧的样子,太像,太像湛寂,萧明玥受了刺激,转身破口说道。   好像是的,不提醒,她都快忘了这档子事。   萧静好顿了顿,悠悠然回头,眼中光芒乍现,不卑不亢道:“我有身份时,被构陷,被污蔑,一路逃亡,饥寒交迫、瘦骨嶙峋,那一年,不过十岁。   现在,我并不想刻意证明自己是谁,我要让宋依阮大开国门,用最尊贵最至高无上的礼仪亲自将我迎进健康、迎进皇城!   是公主,她得迎;不是,她也得说我是!”   她挑眉,轻轻一句,“如此,岂非更有意思?”   她的话声不大,甚至透着些许漫不经心,然而萧明玥却被那股不知从何处来的锐气和寒气惊得退了半步,良久才勉强镇定道:“你别忘了,你母妃还在宫里。”   萧静好抬起眼皮,直至看进对方眼底,才阴柔一句:“萧明玥,人都是有逆鳞的。   你一再触碰,当心着被刮得体无完肤。”   话落她转身大步离去,她知道这条路困难重重不是儿戏,以前是她心有余而力不足,以后,她要保护每一个自己想保护的人。   .   照看湛寂的僧徒接连被内力扇飞,现下正在慧灵禅师跟前哭诉。   趁着没人之际,萧静好进屋,反手关上房门,也将所有的纷繁杂乱尔虞我诈关在了门外,只求换得片刻告别的宁静。   因为其余两间禅房尚在修缮,湛寂住在淳修的房间,而善良的淳修,每每遇见师父出事,先躲起来哭够再说。   房中青灯如豆、寥寥檀香,湛寂一身血衣躺在昨夜她睡过的床上,双眸紧闭,脸色白的像抹了层面粉,要不是偶尔还听得见他微微的呼吸声,还以为他已经……   就这样的一副躯体,怎么能发出如此大的内力将靠近的扇出去呢?   萧静好离他更近了些,心里这般想着,轻轻说了句:“是我,静好。”   她没喊他师父,只是打了个招呼。之后又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发现自己并没被扇飞!心下狐疑他们是不是危言耸听,师父哪里会伤人。   见桌子上摆放着整齐的换洗衣裳,药,剪子和白布。   萧静好一一拾起,去到床前。   湛寂纵使昏迷不醒也皱着眉头,警惕性极其高。   “醒着的时候不见你皱眉,反倒是睡着了才皱这么深,到底……你心里装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竟能让你防范至此。”她自说自话。   寂静,满室的寂静。   又垂眸沉思了片刻,萧静好鼓足勇气说道:“弟子要为你上药,我可是一揉就碎的,你点到为止,千万别伤我太重。”   没有回应,静得连片羽毛落地都听得到。   她心说:不说话就当你默认,虽然我在心里念你百转千回,思想也不是绝对纯净,但现在还是比较正直的,不占你便宜。   埋头一阵捣鼓,才是解开湛寂的外袍,便沾了一手的血,可想而知伤得多重。   接下来是里衣,一层,两层……到最后一层贴身时,豆大的汗珠顺着她鬓角滚烫而下,两只手有如掉进红染缸,那触目惊心的红,让她无法凝神静气。   做了好几下深呼吸,她才轻轻把他的贴身衣从肩上慢慢往下移,如此近的距离,湛寂健硕的肌肉轮廓被她尽收眼底,脸颊不由地发起热来。   再往下,便是刀口处,因为血块凝固把衣裳沾在了肉上,她不得不无限靠近,边在他腹部吹气以减少疼痛,边轻轻把衣裳扒开。期间除了他腹部肌肉颤了一下,人还算安稳。   那道刀疤让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杀手,能把他湛寂伤成这样,从腰上一直往下延伸,几乎贯穿他整个腹部!萧静好一双红手颤抖得像得了麻风病。   她用毛巾给他把血迹清理干净,又撒了些药粉,才小心翼翼缠上白布。   白布缠了多少圈,她便拦腰抱了他多少次,头贴在湛寂裸实精壮的胸膛上,能感觉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像钟声嗡鸣那般响亮,霎时间连耳根子都烧起来了。   对方身上像带有闪电,不论碰到哪里,萧静好都会被电得浑身发颤。   好不容易包扎完毕,却发现自己掉了根头发在他身上,伸手拾发时,不经意抚过他腰下三寸……再往下半寸便是……   她眸中大震,还没来得及缩手,便被突如其来的猛力一拉,再往上一提,她整个人便扑在了他光滑的胸膛上,对上的是湛寂眸底冰火相融的目光。   “做什么?”他的声音哑到几乎没有,因为近在咫尺,热气直扑在她脸上。   她对他是有所图的,否则就不会这么不经诱惑;她对他有所念的,否则也不会这般百感交集。   萧静好穿的是满琦带上山原本打算给自己换洗的新衣裳,头发也是满琦给她梳的,唯独那根木簪,是这些年她唯一私藏的从皇宫里带出来的自己非常喜欢的头饰。   那衣裳本就有些低,湛寂不经意地垂眸,便看见了那朵妖艳的红梅在她胸口上乍现光芒。他浑浑噩噩的大脑顿时一阵清凉,抬眸对上她那双璀璨夺目的眼。   萧静好眼底似有火苗在燃,见湛寂一动不动,她便鬼使神差,凑上前……湿润的唇落在对方有些干涸的唇瓣上。   色胆包天!   湛寂额角一抽,眸波陡然一转,霎时星云剧变。萧静好感觉他依然没动,心中翻涌成海,生涩又拙劣地更近了一步,试图撬开他的牙关。   湛寂两手狠狠抓着被单,青筋暴起,似乎忘了手是能把她推开的。只得凝眸盯着在自己嘴上肆意妄为的人,两眼如刀,直接劈进了她的眼底。   从没料到,她会如此胆大放肆!   她并想过这场单方面荒诞的亲吻该如何收场,末了她也没抬头,往下缩了一点,将头埋进湛寂颈窝里,嘤嘤地呢喃道:“你就当我病还没好。”   那热气像火一样喷在他肌肤上,叫人四肢百骸都动惮不得。   湛寂喘气声逐渐变粗,又听见耳畔传来一句细细的:“可是我没有病。对不起,师父。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你丧心病狂般的,喜欢。”   一时间,他像被什么重物砸中,没有来得及思考她说的喜欢是哪一种喜欢。   门外依稀传来一声:“不知道师叔怎么样,只要有人一靠近,便会被他强大的内力弹飞出去,一连十几个师兄弟找了道,现在都不敢来了。”   “咦,门怎么关着?刚才明明是开着的啊?”   脚步声越来越近,湛寂忽觉脖颈上一疼,像是被什么尖锐之物刺破。   萧静好抬头,顶着双水雾弥漫的眼睛,为他抹去脖子上的血,盯着那两排浅浅的牙齿印,舞动着红唇说道:“连师祖都夸你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你这般干净的人,我对你做出这等无耻之事,活该坠入阿鼻地狱。   你不必骂我不必瞪我也不必恨我,我走便是。”   她说走,却是真是头也不回就走。   湛寂终于怒了,伸手要拉她,却被泥鳅一样的人给逃了,只抓到她头上的木簪。   门被推开的刹那,她披头散发从窗户跳了出去,古松下她回眸看过来时,委屈得泪流满面。   此时湛寂的眸中只差喷出火花,重伤让他难以起身,只得龇牙道:“去把萧静好给我抓回来。”   淳渊淳离又不是傻,还以为他气的是被欺骗一事,看这行头只怕是要把她大卸八块,便劝道:“师叔,让她走吧。”   湛寂紧紧捏着手中发簪,指甲嵌入掌心浑然不觉疼痛,眼睁睁看着那人肩膀一耸一耸地消失在月色下,消失在那条菩提古道上。   当年她猝不及防出现在自己面前,说了句:“佛子可是觉得,某与佛子无缘?”   现在又猝不及防地离开,说了句:“不必骂我不必瞪我也不必恨我,我走便是。”   他辛辛苦苦养大的人,到底还是没能足够了解她。   “噗……”   帷帐上溅血三尺,是湛寂说不明道不白的心头血。   谁允许你来,谁又允许你这样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亲完就跑,萧静好,被你师父逮到你真的惨了,连作者都救不了你。   后面是卷二的内容……伪师徒相扶相持打怪升级当皇帝谈恋爱爱爱爱。   感谢支持,评论太少了(哭哭哭)   ●●●重点:我的预收啊啊啊啊,专栏里瞧得上哪本,欢迎收藏(鞠躬)。 第43章 、破茧   半年后, 健康城。   健康有三城,中为台城,皇帝萧锦纶所居, 也有居民在其中;西为石头城,禁军统领张继驻屯之所;东为东府城, 南平王褚庄所居。   三城交汇处, 正午时分行进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马车,马车咯吱咯吱路过从川流不息的人群, 随着马夫长长“吁”了一声, 停在“云上楼”前。   这时侧面车帘被人缓缓掀起一角,那人长眉弯曲细长, 红唇鲜润,一双善于顾盼的灼亮瘾瘾带着几丝警惕,温文娴静的脸上又透着几分天生的俏皮, 俨然是几个月来销声匿迹的萧静好。   她的目光落在这阔别快五年的地方,房屋俨然, 高墙朱门比比相邻,人来人往、阡陌交通, 虽还是繁华, 却比不得五年前, 不难看出其现状正走向衰退。   身为健康城最繁荣的集市所在地, 有一掷千金只为博得美人一笑的财阀公子,也有为了争一个馒头便被打得头破血流的要饭花子。富裕的人变得更富裕, 贫穷的人则变得更贫穷。只比她一路走来尸横遍野、饿殍满地的景象要稍好一些。   她正发愣, 身传来一声:“怎么了?”   萧静好回眸,笑道:“无事,只是有些感慨, 这一路……多亏有你。”   满琦一身浅绿色轻纱长裙,脸上闪过一丝唏嘘,浴佛节那日只是暂时控制了她的毒素,真正难熬的是后面这半年。   中“痛情”的人,不论离心上人近或者远,结果都是毒发身亡,且死状惨烈一言难尽。   她费劲千辛万苦,历经六个月的封锁治疗,才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若不是遇见高人赠药,她这毒也解不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不得不说,那长公主内心之歹毒,不亚于当今宋太后。   满琦回神,感叹道:“那日你让谁也别说,我便是连湛寂都不曾告知,这半年来,他一直在寻你。”   萧静好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起,嘴角挂起一抹苦笑。   脑海中浮现出当日情景,想必自己单方面忘情地与他缠绵悱恻的模样,让他生气到了极点,还亲口说喜欢他,犯下此等大错,寻我,只怕是没什么好话吧。   如此想来,她心头一疼,垂眸呢喃道:“我有罪。”   这种若即若离患得患失的感觉,满琦太懂,欲言又止无数次,终是不知从何说起。   反倒是萧静好调节得比较快,悲伤不是人生的所有,乐观才是。她收整情绪说道:“你原定首孝三年,现在才两年便出来了,只怕……”   满琦微微一笑:“其实我一直觉得,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人在的时候都没能好好尽孝,死了再做这些,有何意义?我想念祖母在心里,不在表面。”   果然是个理智又通透的人,萧静好不可置否,带头出了马车,水墨色裙裾隐隐散发出幽兰的清香,立在原地抬眼确认了翻眼前恢宏雄伟的云上楼,才向前走去。   两人踱步进楼,小二远远便迎了上来,亲切说道:“二位娘子止步,今日我店不接客,还请移步别家。”   萧静好没答话,便听二楼雅间传来句温润的:“小兄弟,两位娘子是在下的客人,还请让她们进来。”   小二听罢禁不住多看了眼两人,边道歉边领她们上楼。   一楼上去又分为左右两道楼梯,她们走的是左边,萧静好用瞥了右边楼道,外有侍卫把手,高鼻、深眸,肤色偏黑,北魏的人。   她与满琦心照不宣对视了一眼,转头正好对上雅间里一脸书生气息,手拿折扇的百里策,小脸小嘴,俊郎秀气,二十郎当岁,官拜礼部主客清吏司,掌宾礼及接待外宾事务。   百里策见到眼前人也是一怔,作为留在皇城牵制他兄长的质子,也曾多次次见过九公主,那时的她容貌并不出众,还总爱躲在没人的地方自言自语。   现下看来,这……哪里是长大,分明就是换了头。   若非他兄长说这就是如假包换的九殿下,只怕连他也要觉得是假的了。   愣了片刻,百里策才退后半步躬身行礼道:“臣见过九公主,自接到家兄密信起,便时刻准备着接应您的到来。”   萧静好在佛门太久,早已不习惯这种见面不是跪就是躬身作揖的礼仪,可她深知自己已不属于那个地方,这些礼仪迟早是要重新捡起来的。   遂微微抬手:“大人不必多礼,日后还要仰仗您的照拂。”   说起来,他还是她小皇叔,只不过因为老一辈皇权争夺的原因,被踢出了萧氏族谱。   萧静好转头介绍道:“满琦,满大人家的千金,你认识。”   两人颔首礼貌一笑,自幼长在京城,又都是官家子弟,自然认识。   三人款款落座,百里策直切正题,说道:“此次出使南齐的是拓拔程枫,中原名字叫高程枫,北魏皇子中排行第五。   此人性格阴晴不定,骁勇善战不说,非常能言善辩,是个难对付的主。   本是应邀来商讨归还我国边境三州十八县的,然多日下来,对方态度强硬,不论我们开出多好的条件,那厢都不答应,谈判一直没达成共识。”   魏国自迁都洛阳后,为更好地掌控政权,进行多次改革,其中最突出的便是学中原文化,掀起了一股取中原名的热潮。   这三州十八县便是前年宋依阮为了铲除百里烨而拱手让给人家的,现在百里烨没杀成,又想低声下气要回来,天下哪有这般好的事。   萧静好在心里这样嘲讽着,若有所思道,“宋依阮有没有说什么特别的条件?”   百里策听她只呼太后闺名,眉角直跳,之后眼睛里躲躲闪闪,吞吞吐吐一直说不出话。   “我来说吧,”萧静好冷笑起来,满眼嘲讽,“她是不是除了付给敌国高额的真金白银,还愿意把我母妃送给拓拔信?”   大冬天还在扇风的百里策张嘴闭嘴,算是默认了。   正在喝水的满琦颇觉奇怪,心说她与世隔绝了半年之久,怎么会知道这些?   萧静好低头把玩着手中茶盏,这个宋依阮跟上世一样,依旧如此猖狂,太上皇尚在,居然要把他的妃子当作礼品送给敌国君王,这真是天大的侮辱。   可姓宋的却不这么想,敌国觉得侮辱了南齐,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被侮辱的人不是她自己!以权谋私,歹毒至此,可见她已经毫无底线可言了。   这对母女!萧静好紧握拳头,即便心中已经是惊涛骇浪波涛汹涌,气到全身发麻,脸上亦没露出半点端倪。   她心平气和说道:“劳烦大人安排一下,我想见见这位使者。”   她特地赶在这个时间点回来,目的就是借百里策官职之便接近高程枫。   满琦每每见她这幅表情,总有种看见湛寂的错觉,不愧是他带长大的,大是大非面前,一言一行简直太像了。   .   永远三年,健康的初雪来得格外早。晚些时候,白雪如柳絮般纷纷扬扬下落至街头巷尾,迎来阵阵欢呼声,无不再说瑞雪兆丰年。   萧静好在百里策的安排下,去到阁楼后院,云上楼后面是个四合天井。   人还在这头,便听那头传来阵阵说书声:   “要说浴佛节那日的清音寺,那是百鸟朝凤、金光闪闪,清音寺大雄宝殿佛祖金身赫然一动,只朝那范真看了一眼,范真便不见了一只手,现场成千上万的信徒见状,纷纷下回磕头,高呼‘佛祖显灵’‘我佛慈悲’……”   房檐下说书先生唾沫横飞,他对面坐着个高大身影,肩批棕色镶毛大氅,两脚/交叉搭在桌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瓜子儿,说了句:“换一个。”   他声音很轻,却带着某中不可抗拒的压迫感。   说书先生话锋一转,眉飞色舞声情并茂又说道:“当下热度最高的,当属这本《师父,让我一次爱个够》。   说的乃是峨眉山上的湛寂禅师,家喻户晓的当世圣僧,译有经书万策,佛法无边,信徒无数,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佛祖为考验他定力,送了个女徒弟给他,这女子腰细如束,白皙的皮肤,既不施脂,也不敷粉,长眉弯曲细长,红唇鲜润,风骨体貌犹如画中仙。   两人在与世隔绝的金顶相处了七天七夜,那女弟子似有通天神力,一日,她化身蛇妖,在泉中对湛寂百般耳鬓相磨,试图破其金身……”   “换。”   高程枫不说,萧静好一口心头老血就要喷出去了,《师父,让我一次爱个够》?七天七夜?水中耳鬓摩斯?简直就是无良编纂者。比师傅再爱我一次还过分。   只听那说书的又信誓旦旦道:“接下来这本《我与师父共枕眠》可不得了,要说那夜水漫孤山,湛寂圣僧于风雨中拦腰将徒弟抱下船,转眼去到客栈,圣僧还特地问掌柜的多要了些热水。   在那个雷电交加、风雨飘摇的夜晚,徒弟再次化作妖物,与师父共浴一桶,桶中雾气缭绕花香扑鼻……那徒弟一丝/不挂扑在圣僧怀里喘息……”   萧静好:“………”   高程枫:“换。”   这真的忍不了了,她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一手扶墙,一手掐着人中,这才避免了口吐白沫当场暴毙而亡。她是对湛寂是有非分之想,但何曾这般如饥似渴过?   只不过离开半年,盗版故事便层出不穷,竟猖獗至此。   自“佛祖显灵”一事过后,佛门声望大涨,不少无良商家为了赚钱,便在湛寂收女弟子一事上大做文章,编撰出了各种“妖女是佛祖派来考验圣僧”“妖女试图破圣僧金身”诸多少儿不宜的民间故事。   “能说点别的么?除了湛寂。”   高程枫放下手里的瓜子儿,声音依旧很轻,却有种阴测测的感觉,说书的瞬间寒毛直立起来。   时下就这些书销量最好,是个人都爱看,哪知这位外邦友人却不喜欢。他擦了擦额头冷汗,战战兢兢又掏出一本《健康神童褚凌寒》。   高程枫才瞥见书名,便射了两道寒光过去,问了句:“在你们南齐,他是最厉害的?”   说书先生点了点头,肯定道:“是的,过去他是神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熟读百家兵书,十二岁便上过战场。   现在他是圣僧,信徒遍布天下,确实再找不到比他更厉害的了。”   萧静好满脸微笑与自豪,心是口非呢喃道:“有这么厉害么?”   高程枫悠悠然侧头,用一种漠北雄鹰俯瞰猎物般锋锐的目光盯着身后人,问道:“不请自来,是为何故?”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一【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卷二【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卷三【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久等啦啦啦啦啦,今天提前发。 第44章 、成蝶   萧静好大胆上前, 与那高程枫看了个对眼——他过肩长发微卷,左耳垂挂着一枚弯弯的狼牙,脸部轮廓棱角分明, 小麦色肤色,尤其那双眼睛, 好不犀利!   她顿了顿, 起唇道:“不如,我来为使者说一段?”   高程枫两脚搭在桌上的姿势没变, 凝眸打量着眼前人, 勾嘴笑时,露出两个浅浅梨涡, 他说:“若没说书先生精彩,今晚你陪我?”   “若是精彩呢?”她面不改色,从善如流说道。   他笑说:“若是精彩, 我陪你也可以啊。”   萧静好眉眼微挑,慢条斯理在他对面落座, 抬眸不冷不热一句:“只怕使者无福消受。”   不待那厢再说,她便直言道:“我们中原有本旷世奇书, 明曰《洛神赋》。”   此话一出, 那高程枫眼尾翘了起来。   萧静好嘴角带笑, 继续讲道:“赋中言:河洛有神, 名字叫宓妃,相传乃是远古宓羲氏之女, 因溺死于洛水而成为水神。   一日, 陈思王路过洛水之滨,恰在平静的水面上偶遇了这位风姿绝世的洛神,一时间, 他被神女的绝世之美所深深吸引,特赠玉佩了表对其深切的爱慕之情。   洛神被他的诚心所感,便邀众神仙在烟波浩渺的水上为陈思王热舞,至此,二人开始了短暂而梦幻般的情意缠绵……”   “出去。”高程枫此时已经站了起来,怒目而视,对她发出死亡一般的警告。   萧静好善于顾盼的双眼慢慢抬了起来,不退反进,“笙歌褪去,洛神对陈思王诉说人神殊途,纵使有千般不舍万般无奈,终有一别,最后弃他而去,消失在了苍茫的暮色之中。   陈思王悲痛不已,惆怅万分,随即驾着轻舟追溯而上,希望能再看到这位神女的倩影……”   不待她再继续,“刺啦”一声刀响,对方挂在腰间银光闪闪的弯刀抽出了半截,瞬间杀气腾腾。   “舍不得舍不得,使节,快使不得。”百里策闻声而来,急忙劝道。   萧静好侧眸看去,抬手示意他退下,那厢踌躇再三,无奈只得带着侍卫退开。   高程枫眯起眼来,“哐当”一声弯刀回鞘,两手叉腰道:“谁指使你在我面前说这些?借此典故,刻意还是无意?”   她就着桌上茶水喝了两口,不急不慢说了句:“使节觉得呢?”   北魏原是游牧民族,开国皇帝拓跋圭建国后,为巩固政权,主张学习中原文化,他自己更是痴迷这本《洛神赋》。   一日涉猎,拓跋圭在山中偶遇一女子,便欣喜若狂将其比做洛河之神,以皇后之礼迎娶了她,封为贵妃,宠冠六宫。   不久后贵妃顺利诞下一个皇子,就是眼前这位拓跋程枫。   然而好景不长,梦境总会破碎。几年后那位女子的家人得知自己女儿一跃成为贵妃后,便迫不及待进宫认亲,魏帝此时方知自己心目中的“洛河神女”,竟然只是贫穷农户之女。   邂逅神女的梦境破碎,拓跋圭因此而勃然大怒,遂将那贵妃赶出皇庭,要其永世不得回宫,只留下了年幼的拓跋程枫。   女子所得到的浓情蜜意,一开始就是帝王家不切实际的幻想,梦醒后便被无情地抛弃。多年过去,那贵妃至今下落不明。   .   高程枫捏刀把的手骤然青筋暴起,冷笑道:“这便是贵国义和的诚心?”   萧静好就着木桌起身,退出半步对他作揖,以礼相待,“使节言之过重。”   “言之严重?此乃我皇家秘史,你又是如何得知的?以为凭此,就能要回北境的三州十八县么?异想天开。”那厢重重坐回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话中带刺。   第一次干这种不道德的事,萧静好手心捏着把冷汗,心说现在是秘密,过几年就全天下都知道了。   她再次作揖道:“今日不谈国事,只想请使节卖个人情。”   高程枫哈哈笑了两声,“人情?我没杀你也是仁慈,你还要人情?”   “使节不如看过此物后再做决定。”萧静好说罢,摊开了手掌,掌心里赫然躺着枚弯曲的狼牙。   高程枫满目惊恐,不需要辨别真伪,只消一眼便就认出那是他母亲之物,与他左耳上这枚,合起来是一个严丝合缝的圆。   年幼时,面对母亲的忽然离去,他哭到肝肠寸断,可拓跋珪却说她是天上的神女,此番只是回天上去了,不值得悲伤。   长大后他才意识到,父皇打心底看不起那个出身低微的女子,那不过是他为自己的梦境编制的完美结局罢了。   “我斗胆猜一下,使节对南齐提出的各大条件都不满意,实则,是在拖时间寻人吧?”   高程枫褐色的眼眸赤红一片,从她手中拿过那枚狼牙,不答反说道:“你以为,单凭此物就能收回失地?荒唐。”   “非也,三州十八县又是另一回事。”萧静好话落,递过去一张羊皮纸。   对方蹙眉迟疑片刻,接过,打开一看,迅速收起来,眼底乍现惊色,“何处得来的地图?”   “这你无需多管,只消按照上面指示之地寻去,自能找到你想找的人。”她漫不经心扬眉道。   高程枫看她的眼神已从不屑一顾到不容小觑,“如此重要之物,你确定不用来交换点别的?”   萧静好笑容依旧,眸中仿佛装了万千星辰,灼亮得人移不开眼,说道:“我不贪心,如此足够。”   “我好像知道你是谁了。”高程枫小心翼翼把那份地图踹进怀里,“你是南齐那位在逃的九公主。”   她心说:我这么出名?都传到外邦去了。   “那年,献策百里烨,既保住了他的命,也压制了宋太后,同时还让南齐联盟高车和柔然攻打我国之人,听说就是这位九公主!”   高程枫抱臂,有些难以置信,“我曾经一度好奇,能决胜千里,轻而易举击退我皇兄铁骑的人是何方神圣。   未曾想,竟只是个你这么个小女,我那皇兄若知道自己输给这样一个人,应该会被气吐血。”   “谬赞,”萧静好谦虚道。   高程枫眯眼从上到下打量着她:“这么说,你就是那湛寂的徒弟,画本上的妖女蛊祸自己师父一事……???”   咳咳咳,萧静好猛咳,“纯属虚构,子虚乌有。”   高程枫挑眉:“是么?我怎么觉得至少有三分可信呢?”   “………”这倒是实话。   见那人欲走,她忙道,“所以这人情,使节是卖还是不卖?”   “我知道你想让我做什么了。”高程枫盯着院中越下越大的雪,像在自言自语,“只是这南齐,以后想要对付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   萧静好出从四合天井时,已经如夜,满地的白雪映衬得她身影有些孤寂。   满琦见她在披上镶毛大氅,心疼道:“所以一月前你特意绕去取这枚狼牙,就是为了今日?”   她点着头,用手接过那些晶莹剔透的雪花,看着它们在自己手中慢慢融化,想起了那年湛寂背自己的模样,不由地心里一酸,不知现在的他,可还安好……   对于她如何知道高程枫这么私密的事,又是如何知道北魏会派使臣来这些事,满琦好像已经见怪不怪了,只问道:“你既知道他这个弱点,怎么不用来换我们的三州十八县?”   萧静好凝眸,摇头道:“用弱点威胁人,得看人看事。   人心就是这么神奇,换做是你,你愿意接受一个威胁你的人,还是愿意接受一个请求你的人?”   她接着说:“拓跋程枫是重情重义之人,若我刚才威胁他,他或许会答应,但势必会跟我打肚皮官司,得不偿失;我是真心实意请他帮忙,只是拜礼的价值足够大罢了。”   满琦不是第一天认识她,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懂这位自小看着长大的人,有时候又一点都不懂。在她身上,总是掩藏着太多谜一样的东西……这或许就是当年太后要将她赶尽杀绝的原因。   百里策的安排下,她们当晚住在云上楼。   正所谓高处不胜寒是真的,夜更深的时候,寒风从窗户缝里灌进房中,冷得萧静好直打哆嗦。   她踱步到窗边欲将窗户关紧些,却忽然感觉有束光直朝自己射来,于是狐疑着把窗打开勾头看去。就在云上楼正对面的小山城上,矗立着一栋住宅——国师府。   范真已死,最近半年没听说有新国师上任,那里为何会灯火通明?自她的位置看去,正好能看见国师府正厅的窗户大开着,黄光下帘幕被风吹起来,似是有人将它们按了下去,距离太远,她只看到半截连颜色都说不出的衣袖……   扣扣扣,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三声敲门声,“公主,看你房中灯还亮着,担心你有事,臣过来看看。”   是百里策,她将目光从国师府收回来,开门问道,“大人,国师府有人入住了么?”   百里策想了想,后知后觉“哦”了一声,缓缓道,“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听朝中有风声说,是新国师上任了。”   “是谁?”她好奇一问,也是为了知根知底,衡量一翻此人往后能不能为自己所用。   “现在消息还没公布出来,故而不太能确认。”百里策说,“但若真是小道消息所传之人,你认识。”   “我认识?谁。”萧静好要被他的慢性子急出病来。   “他就是……”   “百里大人。”   百里策还没说出口,身后的高程枫便喊道:“有些事,想同你商议一下。”   就这样,他话说到一半人就没影了。   萧静好“嘶……”一声,险些晕过去,这种听话听到一半的感觉,太,难,受,了!   .   翌日,台城,满朝文武身着官服冒着大雪上早朝。   百里策站在堂下,说道:“启禀皇上,北魏使臣拓跋程枫让臣带话,若想要回我国北境三州十八县,他只同一人谈判。”   萧皇正欲发问,他身后垂帘听政的宋太后抢先道:“谁?”   百里策低垂着头,说道:“他说,此人便是南齐九公主。”   宋依阮穆然掀帘而出,怒道:“岂有此理!此妖女已被逐出萧氏,如何能谈判。”   百里策垂眸又说:“启禀太后,拓跋程枫还说,自今日起,除了九公主,他谁也不见。若我等不想要回三州十八县,他,便即可启程回国。只不过……只不过往后我等休要再提归还领土一事。”   宋依阮不受控制退了半步,脸色难看至极,想起长公主带回来那句话:“我有身份时,被构陷,被污蔑,一路逃亡,饥寒交迫、瘦骨嶙峋,那一年,不过十岁。   现在,我并不想刻意证明自己是谁,我要让宋依阮大开国门,用最尊贵最至高无上的礼仪亲自将我迎进健康、迎进皇城!   是公主,她得迎;不是,她也得说我是!”   良久后她才从颤栗中回神,深呼吸道:“快,传国师来永寿宫见本宫!” 第45章 、沉迷   正午时分, 雪终于停了,雕龙画凤、威严庄重的皇城全都笼罩一片刺眼的白中。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小半日时间, “只有九公主出面谈判才有可能收回南齐三州十八县”的消息,跟插了翅膀似的, 飞遍健康的大街小巷, 预计不出几日,整个南齐的子民都会知道此事。   坊间议论声此起彼伏:   “既然人家只跟九公主谈判, 那就赶紧把公主请回来啊。”   “收回失地要紧, 还磨蹭些什么?”   “人家北魏可说了,错过这次机会, 往后再不谈归还领土一事。”   一时间,皇城青龙门外聚集了百姓无数,无不是在请愿接九公主回宫。   向来主张“杀”的萧锦纶张口便是一句:“通通杀了。”   宋太后钢铁不成功, 狠狠瞪了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皇帝, 又把尚未上任的国师招进宫去仪事。至于新任国师到底是谁?满朝文武都没有个准信。   国师与太后在永寿宫议事少卿,传了太傅路遥觐见。   .   这时萧静好已经辗转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 条件相当之差。掌柜的可能这辈子没见过大官, 被当朝太傅吓得连滚带爬, 支吾了半响, 才勉强表达清楚:   “太傅让传话:恭迎九公主回宫。”   萧静好捧着个被耗子啃掉一半的木碗,就着喝了口水, 当做没听到, 起身收开始收包袱,似要远游。   太傅迈着老腿火速跑回宫,说自己请不动, 公主似要远游,这可急死人了。   再晚些时候,国舅宋岩带队登门,同样的话:“臣恭迎九公主回宫。”   宋岩花甲之年,门外空等了一个时辰,亦没见到公主本人。   之后几天,从三公到九卿,接连有人上门迎接,通通吃了闭门羹。   这边闭门不见,那边也在传北魏使臣拓跋程枫欲回国,满朝文武急得团团转。   直到第四日,前来迎接九公主的仪仗队见她正在喂马,吓得连连跪地说道:“公主使不得,此时离开,三州十八县再也收不回来了。”   萧静好这半年来从满琦那里学得一身好骑术,翻身策上马,居高临下望着跪了一地的以前正眼都不会看她的人们,冷冷说道:   “给你们半个时辰,回宫给我那母后带句话。   此番不明不白回去,害怕还会糟到有心之人的恶意构陷,没有母后大人的亲允,儿臣惶恐。对了,告诉母后大人,我叫萧静好,不叫萧小九!”   .   那人将萧静好的原话一字不漏带回去,宋依阮怒气横生,发上凤钗抖三抖,手中琉璃盏“砰”一声砸出去,滚烫的茶水泼得一地。   “好得很,她不但要让本宫亲自迎接,还要为以后在宫里扎根做完全准备!只恨,没能提前在她羽翼丰满时将其除掉,才让这只毒物有机会反咬本宫!”   随着请愿的民众越来越多,宋依阮被无限施压。   当天午后,她让皇帝拟定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九公主萧静好知书识理,贵而能俭,无怠遵循,轨度端和,敦睦嘉仁。着即册封为和懿公主,钦此。”   除此,皇城大开青龙门,仪仗队数千人,以太后为首,亲自迎和懿公主回宫!   .   之前为了不连累百里策,萧静好不得已只得先离开。现在是太后亲自命人将她请去云上楼,等着仪仗队来迎接,于是她辗转又回到了健康第一高楼。   满琦痴痴望着窗边有恃无恐的人,由衷地为她能有这般魄力而感到钦佩。她在想,今日之后,只怕这南齐的疾风,要改变方向了。   她走过去轻轻说道:“宫中有封号的公主并不多,太后竟封你为和懿公主,这几乎与和硕长公主萧明玥齐名了。”   萧静好盯着皇城方向出来的“长龙”仪仗队,若有所思起来,除了太后的轿撵,后面怎么还有一顶,那是谁的?   半响她才回神道:“别高兴太早,宋依阮今日栽了这么大个跟头,势必会想方设法着补回去。”   不可否认,这是实话。   不大点功夫,宋太后已带队行至云上楼前。此时天色渐晚,加之大雪封路,不少百姓在吃了九公主回宫这颗定心丸后,便各回了各家,现在街上围观的行人并不多。   宋依阮被人搀扶着下了凤撵,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一身凤凰服饰栩栩如生,高贵至极。   然而,不论承认与否,她今日都注定只是个陪衬。   十八个宫女成两队上楼,托盘里端着的,赫然是和懿公主回宫前应着的盛装。   宫女们先是伺候她沐浴,个个恭敬至极。   池中花香扑鼻,云雾缭绕,萧静好身着薄衫赤脚缓缓步入水中,之后连薄衫也被自己除去,漏出她那如玉般剔透的肌肤。   宫女们还想上前服侍,被她抬手打住,不喜不怒一句:“我自己来吧,你们先出去。”   这十八个宫女中,不少人以前是见过她的。但与那时相比,现在的九公主已然脱胎换骨,不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是语无语能比的。这不禁让人怀疑,此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九公主。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今日之后,不是也必须是,因为是皇上册封,太后亲迎的!   待门被关上,萧静好才收回那种她并不习惯的表情和语气。   她将头靠在浴池边上,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真累。不禁怀念起在清音寺的那些年,晨钟暮鼓,朝花夕月,安静又自在。可是想要那里永远保持这份宁静,像让母妃活得更有尊严,想让自己不再东躲西藏——她只得入这地狱。   过了很久,她才从温热的浴池中走出,所过之地,溅了一地的水。   见门外侍女们没有进来,她也没多做计较,从那种类繁多且光彩夺目的华服中挑了件薄薄的贴身衣套上。正在绞尽脑汁找中衣,只听身后传来轻轻的开门声。   她弯着腰聚精会神翻衣裳,并未回头,“满姐姐,快帮我找找,这胡里花俏一堆,不好辨认。”   话说出去,却没回音,最后连脚步声都没有了。   诡异的寂静让萧静好的后勃颈霎时一凉,不由一惊,猛然转头看去。   亭台楼阁,夜风微凉,烛火通明、纱幔飘飘,有道身影在帘子后若隐若现。   她垂眸,那双熟悉的鞋履硬深深劈进眼底,萧静好只觉一颗心骤然停止了跳动,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脚步声再起,连带着水泽声一起,明明很轻,却震得她耳膜嗡嗡鸣响。   他掀开层层轻纱,倩影灼灼,缓缓而来,直至最后一层被揭开。   湛寂在第一时间对上她的眼,没有表情,没有怒意,更没有喜悦。   他丰神俊朗灼灼其华的模样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闯进萧静好的视线,素色僧衣依旧如春风拂面,暖人心田,双眸璨若星河遥神夺目。   认识他时,他看上去虽也拒人于千里,可尚且年轻,这么多年他俊郎的容貌虽没变,却练就出了一副不怒自威的神韵。   她不知道,在他眼里自己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她只知道平静的空气里,那颗心已经兵荒马乱溃不成军。   就这样四目相对良久,萧静好才想起自己身上只披了件薄纱,等同于“无”,光影下可以说是一览无余,尤其是胸上那朵红梅,在雪夜里越发妖娆,红得触目惊心。   她仓惶地捂着胸口,欲转身随便薅一件衣裳穿上,下一刻两手已被来人大力钳制住。   就在这近在迟尺的距离,湛寂身上清列的檀香弥漫开来,萧静好呼吸难匀,耳根发红,嘤嘤喊了声:“师父。”   湛寂将她两只手腕窜在手中,就在她头顶上,用鼻音发出个听不出喜怒的“嗯”。   她不敢抬眸,木讷地盯着自己的赤脚,又小声说道:“你先放开我,我,我没穿衣服。”   手上的力度并没因为她这句兔子般软糯的话而改变,湛寂微微侧头,盯着她闪闪的眼睫毛,“抬起头来。”   不带怒气,却胜过世间所有雷霆万钧的怒火。萧静好心头一颤,更是不敢抬头。   片刻后,她只觉下巴一凉,硬生生被湛寂空闲的另一只手轻轻勾了起来,强迫她与之对视。   湛寂眼底的炽热几乎能让人灰飞烟灭,萧静好眸中一震,正欲逃离,却听见对方平淡一句,“爱徒素来胆大包天,怕什么,又躲什么?”   “嗡”,她感觉脑子都炸了。来了,他带着数月前被强吻的复仇心,披星戴月来了。   手被钳制着,下巴也被禁锢着,她被迫直视他血红的瞳孔,软软一句:“我,有罪,师父要杀要剐,弟子悉听尊便。”   湛寂垂眸,看见的是肤色通透,唇瓣鲜红,双眸娇娇欲语还休,气弱体虚身难支,故作欢笑惹人怜的萧静好。   哪里还是白日里让人带话给太后那个有恃无恐的人,分明就是妖精!   湛寂凝眸,禁不住把所有力道集中在了手上,却又没捏下去,任凭血气将手背上的青筋撑得爆红。   他凸出的喉结微微颤动,沙哑道:“你应该知道,自己已被我逐出师门。”   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是一回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萧静好听见心里破碎的声音,孤军奋战她不曾掉过半滴眼泪,而此时,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直流到了湛寂手上。   她哽咽说道:“是,我有罪,我有大罪。”   他似乎被泪水烫到,捏下巴的手一顿,微微放松了些,却始终没有全放,冷静道:“你有何罪?”   萧静好几乎是贴在他身上的,仿佛烈火正从骨血里冒出来,浑身难受,她说:“佛门五年没有学会平心静气,反倒将权谋和心计使得游刃有余,我有错。”   “还有呢?”湛寂说罢把她下巴往上抬了些。   萧静好仰视着她,泪眼模糊一鼓作气道:“我觊觎含辛茹苦呕心沥血将自己养大,为自己传道解惑的师父,我不该喜欢师父,不该对他行孟浪举动,我罔顾人伦,此乃大罪。”   尽然还敢提,到底是小看她内心的强大了,湛寂这么想着,自烛光里看着她盈盈一水的眼,问:“什么是喜欢?”   萧静好愣了愣,如实答道:“那是种特别的喜欢。想和你一起早春踏青,盛夏赏荷,浅秋观月,深冬寻梅;想跟你在一起做任何事情,不厌倦却欢乐,不平凡却平淡。”   “呵呵……”   湛寂忽然笑了,这绝对是这些年,他自发的颇具嘲讽性的第一声笑。   “然而呢?你做了什么?”他步步相逼,问道。   她做了什么?萧静好一时梗塞,无从答起。她一个人走南闯北,一个人计划如何才能让宋依阮光明正大把她迎回皇宫……她还在他意识模糊之际,单方面在人家唇上肆意妄为,而后又逃之夭夭。   这,看起来好像都是她在自以为是,可是……   “可是,师祖都说了,你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不为女色所获,是个他都佩服的人。”   她直直看进他喷火的眸底,嘤嘤又道:“我仓皇逃离,只是不舍你被这人间烟火洇染,被这红尘俗世叨扰,被这人云亦云左右。”   我只是不想你被这人间烟火洇染!   湛寂胸膛上此起彼伏,他侧过头不看她,眸中似有水雾,沙哑一句:“你但凡多信我一点,何至于颠沛流离这几个月。”   萧静好没太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又听见他那句无比清晰且掷地有声的,“狼心狗肺!”   被骂了,被骂狼心狗肺,她脑袋一懵,被窗外冷风吹得“嘶——”咧起嘴来。正想挣脱桎梏去找衣裳穿,湛寂的手终于从她下巴上放开,弯腰自托盘里勾起件血红里衣,问三不问四就要往她身上套。   萧静好耳根子更红,吞吞吐吐道,“那个,我自己……”   “别动。”他简单说着,语气充满了不容置喙。   “可是,毕竟男女,男女有别。”说出这话,她就知道自己在找死。   果然,湛寂把握着她的手,将其放进衣袖,张口就是:“你在乎过?”   “……”萧静好生生咽了口唾沫,才眨着眼道,“可对你来说……”   “你不是也说了,我六根清净四大皆空,既如此,且非更不会在乎?”   湛寂将她另一只手也放进衣袖,两手沿着她的脖子到腰间,愣是把那盘扣一一给扣了起来!   期间不时会拂过她腰间,震得她寸寸肌肤颤抖不止。   萧静好呆若木鸡,全身酥软无力,有种要死了的错觉。   她对他,从不在乎男女有别,他说他是六根清净也不在意,所以,就可以这般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是这个意思吗?   她算是长见识了,待回过神时,华服已到了穿中衣的步骤,依然是湛寂一件一件亲自着装。那可真是事无巨细,具体到束腰都是他亲力亲为。   故意的,报复,赤/裸/裸的报复!她亲了他,他现在便故意来撩拨她。顶住萧静好!你可以的。   如此想来,她抽空问道:“既然你不承认我是你徒弟,那敢问圣僧,你怎么会在这里?”   “圣僧”两字刚吐出去,她腰上一紧,是他束腰的力度加重了几分。   “………”公报私仇。   湛寂为她套上最后一件外衫,那衣袍金线飞花,栩栩如生,衬得佳人端庄高贵。   他不答反问,“你是如何知道拓跋程枫生母一事的?”   萧静好抖了抖了挂在身上足有好几斤重的锦绣华服,心想师父若知道了我是重生的,势必会被逼问细节甚至惹来杀生之祸。   她只得真假参半道:“三月前我与满琦在北疆寻药,那药师恰是高程枫的生母。言辞间,她向我们诉说了自己悲惨的经历。我心中念起,便向她要得狼牙信物。”   湛寂瞥了眼女人被冻得赤红的脚,面不改色道:“你怎么知道北魏会派使者来,而且此人正好是他拓跋程枫?”   “你被师祖带去游历那些年,曾让我抄过天下之大势相关机要。   拓跋圭有五子,自嫡长子拓跋信继承皇位后,诸皇子明争暗斗内斗不止。其中,便数这位……”   话没说完她脚上一空,禁不住瞳孔大震,居然被人拦腰抱了起来,将她带离了那片潮湿的地面。   湛寂从善如流往床边走去,面不红心不跳气不喘道:“继续说。”   还继续个鬼,萧静好心说圣僧啊,我知道错了,你真的不要在考验我了。   遂用鼻音呢喃道:“师父明知弟子喜欢你,怎么还这样?”   喜欢本是情爱的表达,再带上“师父”“弟子”的称呼,总是充斥着一种禁欲的,难以跨域的禁忌之恋。   他将她轻轻放到床上,找来干巾,自顾自坐在她侧边,不由分说地抬起她的湿脚为其擦干,平稳一句:“继续。”   “……”那温热的掌心,着实折磨人,萧静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盯了片刻,再三克制才继而道:“其中,便数这位高程枫最具威胁力,他年少成名,英勇善战,善于计谋……圣僧你弄疼我了。”   湛寂听到后面,擦脚的手不自觉加大了几分,听见抱怨,像是白了她一眼。   “……”师父变了。   “总之就是,北魏刚迁都洛阳,中原文化和游牧民族文化冲突不断,其内部政权更是一团糟,跟本没有太多精力再继续开疆拓土。   南齐三州十八县对他们来说,是个烫手山芋,丢之可惜,食之却又无味。   如此,拓跋信宁愿把领土还给我们,以求从中能谋取丰厚的利益。但那毕竟是战士们浴血奋战打下来的领土,就这样拱手还回来,只怕会让军队心寒。   刚好拓跋程枫对皇位威胁最大,他不被推出来做背锅侠才怪。   他既要揣摩圣意把这领土还给我们,也要承受回国后北魏人民的不满情绪和各种唾骂声。”   见湛寂垂眸不语,她继而道:“我就是根据这层盘根错节的关系,判定此次出使我国的,一定会是高程枫。”   这是实话,并不是她的先知能力,毕竟,这一世不可能每件事都与前世重合。   他为她擦干净脚后,踱步到桌上拿过新鞋,看那阵势是要亲自给她穿上。   脚踝再次落入他温热的手掌中,萧静好惊觉脚一缩,朝着床的最里边滚去,闪着双亮眼睛说道:“我错了,求你不要再折磨我,求你。”   湛寂对那副可怜模样视若无睹,往床上挪去,继续为她穿鞋,文不对题说了句:“你有没有想过,他皇兄已将他逼到绝路,即便回去,在军中威望也会大不如前。   拓跋程枫本就是野心勃勃之人,他若是为了夺回军威,宁愿与魏皇撕破脸也拒不归还领土,你今日所做的一切,岂非徒劳无功?”   这次重逢,萧静好被湛寂的转变吓得不轻。   一是从前他不会过问朝堂之事,也从不分析天下局势,现在开始接触了;二是以前他惜字如金,从不跟她说有关教学以外的话题,现在似乎也变了;这其三——以前他对她避如洪水猛兽,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想起方才他亲自套在自己身上的一件件衣裳,脸瞬间红得像石榴。   轻纱曼曼,此番像只见了老鹰的小鸡崽,一躲再躲,听见自己嘟囔道:“拓跋程枫不会造反的,他的底线是他的母亲。”   湛寂飞了抹不明所以得眼神过去,“你才跟他接触多久,这么了解。”   她并没意识到危险将至,坚定道:“虽接触不多,但我觉得此人段然不会那样做。”   “是么?”湛寂没来由变了声,穿上的鞋又被他缓缓脱掉。   “………”萧静好内心愕然,“师父,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不要这样撩拨我了。”   沙帐将他们困在局限又狭窄的空间里,他暗哑着声问起:“你做错了什么?”   “我不该,不该亲你,我投降认输行不行?”   萧静好懊恼,这答的什么乱七八糟,哪壶不开提哪壶。   湛寂继续脱了她的白袜,“这么说,你是后悔了?”   “………”   她生无可恋,从来不知道,他这么能说,这么能下套。   要怎么答才算安全?思去想来,萧静好抬眸,问了句遭雷劈的话:   “褚北,你,想破戒吗?”   人生第一次,明目张胆直呼其大名,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大家都懂的引诱。   湛寂的眼皮从下往上抬了起来,凝眸看了眼前玲珑剔透的人良久,简短道:“萧静好,你在找死。”   她有些疑惑,这个“死”是真正意义的死,还是别的什么。   不待她再说出什么欺师灭祖的话,湛寂伸手将人直接拽了过去,又把人死死按在枕头上……俯身,无限靠近她。   “轰”一声,萧静好脑中一片空白,从对方眼深不见底的眼底看见了自己彷徨、吃惊、欣喜和有些期待的复杂表情。   视觉上湛寂整个人都倒在了她身上,她又没感觉到重量压身。正当她三魂六魄都不在了的时候,只觉身上被盖了层厚厚的被子。   他炽热的呼吸,眸中满是难以拒绝的吸引力,一直徘徊在她耳畔,搅得她五脏六腑天翻地覆、巨浪滔天。   很久后湛寂才在她耳畔若即若离浅浅一句:“明日再接你回宫,势必要让城中百姓夹道欢迎,至此,你满意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迷人的师父,我好喜欢。   近六千四百字,我做到了!   感谢在2021-07-03 19:52:36~2021-07-05 14:20: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柏榕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娇媚   他话语如春风, 拂过之地花开遍地,好听极了。   湛寂强硬地转移了话题:“你可知我今夜为何会在此?”   萧静好成功被他带进沟里,想了想回道:“新任国师就是你吧。”   他微微翘起身, 斜眼看过去,“今日之后, 你的一切行动, 必须报于我知晓,明白?”   不是征求意见, 是命令。   萧静好“哦”了一声, 怂怂地呢喃起来,“人家好歹是个公主, 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似是又被白了一眼,听他说:“即便是你将来登基为帝,也不可再一意孤行。”   登基为帝?这话震得她五脏六腑沸腾。她明白他的苦心, 不论如何,她终归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人, 就想父亲一样,舍不得自家女儿受苦。当然, 她自己的父皇除外。   就是不知, 真到了那日, 你可还愿意在我身旁, 对我耳提命面。   这话她没敢说出来,只得缩在被子里这样问:“所以, 师父是来同我一起并肩作战的吗?”   湛寂平淡的眼尾瞥向她, 话音往上翘,“你觉得呢?”   那就是了,萧静好又叹起气来, “一旦参政,你便很难再全身而退,跟着我躺这浑水,真的很……”   “也不全是为你这白眼狼。”他果断截断她的话。   “……”   她眨巴着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看来,白眼狼、狼心狗肺等吃里扒外的形象在他心里已经根深蒂固   湛寂静默片刻,正经回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她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清音寺能侥幸地避过宋太后的“灭佛”行动,说不准还会有多少次这样的行动,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不论是寻仙问道,还是就地成佛,一个风雨飘摇的国家是不允许他们虔心修行的。   这时,她耳边又响起了他的教导:“人生有两条路,一条是必走之路,一条是想走的路,唯只有走完必走之路,才能走想走之路。”   她终于明白,这必走之路,便是担负起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职责,至于他自己想走的路……   “不知,你想走的路是什么?”萧静好怯懦地问。   湛寂站直了身子,离她稍远了一些。清冽的檀香味骤然远去,她像忽而失去什么重要东西似的,沉沦在伤感中无法自拔。   他不语,她便起身半靠在床上,侧头换了话题:“既然决定了明日再回宫,为何我今夜就要穿这身繁杂衣裳?”   灯光把他修长的身形拉得更长,他稳稳当当说道:“试衣裳。”   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萧静好笑问:“仅如此吗?   适才……你可是已将我全身看了个透彻,你知道的,人家可是清清白白一姑娘,这往后,可怎么办啊?”   她在试探的边缘来回蹦跶,试图能撬开他无坚不摧的防守线。   他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几欲张嘴想说话,却都被他一一咽了进去。额头上的青筋因为克制而变得越来越粗,眼睛也红得不像话。   萧静好就这样与他对望了许久,见他被自己逼成这样,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可人就是如此,一旦对某人有了念想,就总想得到个答复,哪怕这个回答能让她满意的几率微乎其微,哪怕她知道他的身份根本不被允许谈情说爱,哪怕……他们之间是差着十二岁的师徒关系。   既希望他回答,又怕他回答,但如果真的什么都不说,她又觉得心痒难受。   见湛寂久久不语,萧静好一颗心像被刀绞过,疼得紧,她侧头避开他的目光,珍珠般滚出来的泪水隐没在了黑夜里。   “我知道了,你走吧。”她哑哑地说着,几乎发不出声。   念他百转千回,却只能做到这个份了,再多也是徒劳,矛盾致死,疼痛致死。   湛寂却没依她言离开,而是重新坐回床上,不由分说将她厚重的外衫从肩上往移下,又把她的手从衣袖里解脱出来。   既不给人回馈,又如此胡乱撩拨,杀人还不过头点地,这样的惩罚会不会有点过分。   萧静好这般想着,心里气极,不论是要脱光还是如何,这次她绝不做任何回应,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了。   但他只脱到中衣,为她解去腰带后,就没再动了。萧静好早就被勒得喘不过气,如此一来,她倒是好受了不少。   见人沉默,湛寂挑起眼尾,伸手过去,这次没捏她下巴,而是捧着她巴掌大的脸,轻轻一用力,便把她的脸转向了自己。   见她哭红了眼,他心上不由一颤,蹙起眉来。   深知这是她最后的底线,不论之前如何闹腾,到了她的底线,再悲痛也绝不回头。   像极当年在古松下,他一口回绝说不收她时,她转身离去的浑劲儿,哭得稀里哗啦,却始终没有回头,就如现在,固执又倔强。   湛寂就着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脸庞,擦去她决堤又炽热的眼泪,目光炯炯,开口亦是沙哑:   “现在还不是时候。”   萧静好愣了愣,哽咽道:“什么叫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   湛寂把她的脸向上抬了一些,直至她愿意看着自己,才耐心说道:“你问我将你全身看了个透彻,该怎么办。我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还不是时候,意思是以后会有这个机会吗?这个“时候”是她理解的那个“时候”吗?不否认,就是不拒绝的意思吗???   “你你你,这话什么意思,能否再说明白点。”   她的脸还被他捧在手心里,每一次起唇,唇瓣都会有意无意地擦到他的手指。   湛寂话不说第二遍,忙收回他滚烫的手掌,说了句“明日接你回宫”后起身欲走。   萧静好心下慌乱,用小指勾住了他的小指,看似无意实则有意。   她朱唇殷红,脸色粉扑扑的,微微颤颤说道:“是不是我不够美,身材也不够丰盈,所以蛊祸不了圣僧你。”   “………”   湛寂瞥了眼被她拉到变型的小指头,用另一只手轻轻勾过她下巴,赤红的眼只差在她脸上盯出个窟窿,才又轻又快地在她肉脸上捏了一下,自牙缝里挤出句耐人寻味的:   “小妖精!”   .   翌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映得房中异常明亮。   萧静好华服加身静静坐在梳妆台前,十七八个宫女被她打发出去了,只余下满琦为她梳理发髻。   她边往她头上带珠钗,边道:“你这眼怎么肿得像核桃,喜极而泣了一晚上?”   “唉……”萧静好长长叹气。   湛寂临走时那句“小妖精”愣是让她彻夜难眠,到底这话是褒义还是贬义呢?她一时琢磨不太清楚。   身后的人继续道:“今儿看了皇榜才知道,新上任的国师竟是你那师父,你还不知道吧,清音寺有一半的僧人都住进国师府了。”   她猛然的侧身,甩得头上珍珠玛瑙叮咚作响,心说师兄弟们都来了?真好。   “你可知这圣僧是怎么被召进宫的?”,满琦绕去前面给她上胭脂,低声道。   萧静好吸进不少粉末,连呛了几下,“这还不简单,太后之所以灭佛是觉得僧人不能为她所用,现在湛寂圣僧主动来健康,她当然愿意高官俸禄迎接他。”   满琦摇头,继续压低声音,“非也,今早我过来时,遇见淳远小师父,他说,是你隐藏身份在清音寺蒙混这么多年,导致和尚庙备受牵连,湛寂一怒之下将你逐出师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太后这才悄悄去到峨眉,三顾茅庐把圣僧请来的。”   萧静好听罢好一阵愕然,木讷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现在我成了师父的敌人?”   满琦见她失魂落魄,忙安慰道:“你这么聪明,难道还看不出,现在是倾向于你这边的势力比较多么?   雍州刺史百里烨,礼部百里策,还有,梁州刺史路琼之,以及我父亲,禁军统领张继虽然中立,但我相信待他彻底看清萧皇后,终将倒向你这边。”   “朝中势力,你已经占了一半。此次高调回归,若再收回三州十八县,你的呼声可就不是一般的高了。如果连湛寂再明目张胆向着你,也就等同于整个南平王府都是你的人。   如此一来,太后等人怎能罢休?只怕是玉石俱焚举国之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你铲除殆尽。”   满琦叹道:“他这么做,是有一定道理的。”   听她一席话,萧静好久久回不过神,所以他必须站出来充当维持平衡的秤砣,否则皇庭将会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若其他国家此时再乘机而入,南齐必危。   此时她才明白那句“现在不是时候”的真正意义,他们可以心里默默地想,但不能让人知道有这层关系。   所以……这个间谍和尚兼师父以后就是她的相好了?是可以暗送秋波、眉目传情、暗度陈仓那种相好???   萧静好:“哈哈哈哈……满姐姐,我成功了,成功了!”   满琦:“?”   莫不是,癫痫?   .   随着太后推门,一声“我儿,可梳整好了?”   萧静好刻意看了眼自己裸露的手腕,上面骤然升起厚厚一层鸡皮疙瘩。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往日仇恨,都埋藏在了宋依阮精妙绝伦的笑容下。   她有样学样,迈着端庄的步伐,微微欠身道:“回母后,儿臣可以了。”   .   那日白雪皑皑,健康城几乎所有百姓都挤出来了门,夹道恭迎和懿公主回宫!   前面是太后的轿撵,萧静好的在中间,国师随后,最后面还跟着几千人的仪仗队。   周遭沸腾一片,是为她欢呼,更是为了佛子湛寂而欢呼。   当年她被千军万马赶出去,现在她在万众瞩目之下重新回归。   这一步步走来,只有成长中的她明白有多苦,这是她半年来没日没夜较劲脑汁才换得的成果。   她说要宋依阮用最尊贵最至高无上的礼节迎她进皇城,意料之外的是,除了预定的宋太后,竟还有当世无双的圣僧湛寂、现在的国师为她保驾护航。   她本已做好单枪匹马勇闯皇城的勇气和决心,现下看来,并不是一个人。   萧静好坐在奢侈的豪华轿撵里,扭过身将帘子掀起一角,偷偷望盘腿坐在象撵上的圣僧,他一身袈裟闪耀又不易亲近,容貌如花,神态似月,以碧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太过于耀眼,这让她心里禁不住翻起阵阵涟漪。   这条路一经迈开,不能回头,只能勇往直前。今天之后,他们要暗自相辅相成相依相靠。   “谢谢你!”她在心里无声地说。   湛寂见前面的帘子忽然被掀起一角,眸中登时闯入一张唇红齿白的笑脸,他长长的睫毛闪烁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   萧静好似乎看见他张口无声地说了句话,于是她瞪大眼睛想确认他到底对自己说了什么,模样古怪至极。   湛寂定定看了她须臾,忽然扯出抹笑,别过头看去了别处。   作者有话要说:  嗨起来,想要好多评论,来者不拒那种。   感谢支持! 第47章 、疯狂   住进和懿公主府的第一晚, 萧静好跌入了一个梦境,确切来说,那是属于她前世的记忆。   和上次折梅一样, 仿佛灵魂穿越了界限,猝然横穿到前世, 以第三人的视觉目睹眼前一目:   古老又繁荣的老街上叫卖声此起彼伏, 她看见不知道是哪个阶段的自己,跌手跌脚尾随在一人身后。   逆光中, 萧静好只看见了男人修长的背影, 泼墨的长发。他绕过长街,上了间茶坊, 与三两个友人席地而坐,似是谈起了诗画。   因为她的步伐只能跟着前世的自己移动,萧小九停在隔间, 她萧静好也只得停在那里。   只听其余几个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理,从天下兴亡谈到匹夫有责, 志向颇为高远,但那位长发公子却只是空坐着, 很少搭话。   半天过去, 萧静好等得心烦意乱, 面前有些稚嫩的自己却兴致勃勃喝起了小茶, 仿佛即便对方谈到天荒地老,她也等得乐此不惫。   萧静好对于前世喜欢过谁这点, 尤其模糊, 甚至几乎没有记忆,很好奇“她”在等谁。   直到天色渐晚,隔壁包间才散场。男人缓缓出了阁楼, 依旧背对着她们往回走。   “转身啊,让我看看你是谁。”萧静好急道。   但那个男人是听不见的,萧小九也听不见。她只顾拔腿追出去,穿过人潮拥挤的夜市,始终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   只见男子路过卖糖的小摊时,忽然停下脚步,不知与店家交谈些什么,店家边笑边朝她们这边看。   待萧小九路过时,那店家忽然把她叫住,递给她一根兔子糖,笑道:“小娘子,适才那位郎君说你跟了他一天,许是累了?特地买下这根糖,送你。”   萧静好凝神思索的功夫,萧小九已经接过兔子糖,高高兴兴又追了出去。   一路尾随,男子脚步不快不慢,像是刻意等她,月色迷人,微风习习,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就这么静静地走着。   可是那条路着实眼熟,萧静好有种特别强烈的感觉,她快要知道此人是谁了。   果然,过了拐角,巍峨庄严的府邸便步入眼帘,匾额上“南平王府”四个大字龙飞凤舞、笔走龙蛇。   男子本来都要进门了,却又猝然退了回来,转身,对着竹林后的人说道:“殿下,臣派人送你回去?”   那容貌,那神态,赫然是南平王世子褚凌寒,一身世家公子穿扮,整个人看上去既内敛又沉稳。   萧静好狐疑,心说,原来上一世的褚凌寒这个岁数了都没出家,为何这一世他出家会那么早?   出神间,萧小九已经顶着双灼亮的眼睛从竹林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还是那个配方还是那个味道的兔子糖,笑嘻嘻道:“世子见笑,我只是路过。”   褚凌寒微微蹙眉,似笑非笑道:“原来如此,那臣便不远送了。”   说罢他就要转身,萧小九急得满头大汗,话都说不利索,“等等,等等,我有话与你说。”   那厢转身,等她继续,她支支吾吾半天,终是嘤嘤一句:“我,想嫁给你。”   萧静好大睁着的瞳孔幅度,不亚于那两个守门的。前世的自己对喜欢的表达这么猛啊!请注意,不是我喜欢你,而是“我想嫁给你!你就说你答不答应吧”的霸道。   那褚凌寒恐怕也是没料到她会这般语不惊人死不休,足足停顿了半响,才礼貌又不失风度地回道:“事关公主婚姻大事,臣不敢僭越。”   那时候的褚北,书香气息浓重,眼里没有半点戾气。而这一世的褚北,从她第一眼看见他时,就是难以掩藏的锋锐和不近人情的冷酷。怎么会这样呢?萧静好再次陷入沉思。   却见萧小九歪头,露出副天真无邪的笑容,“这么说,你也是喜欢我的咯?”   褚凌寒“………”   “不说话就是默认。”她舔了口糖,忽然沮丧起来,“只可惜我在宫里人微言轻,说不上话,肯定是不会被许配给你的。你足智多谋,能不能想个法子求娶我呀?”   “……”褚凌寒明显不知道说什么好,静静看她半响,竟轻柔地答了句:“我试试。”   为何上一世的爱情就这么顺理成章,这辈子就这么曲折蜿蜒了呢?   “哈哈哈哈,那,以后你就是我的相好了,可以暗送秋波、眉目传情暗度陈仓那种相好!”萧小九高兴疯了。   萧静好却懵了,这不是,这不是她才跟满琦说过的话么。   .   记忆如潮水褪去,灵魂猛然砸进身体,她只觉胸口一疼,硬生生咳醒过来。   诺大的宫殿内雕梁画栋,熏香扑鼻,这让她感觉不真实到了极点。   公主被册封过后,就会有自己的宅邸,作日她进宫参拜完皇上后,就领着淑妃回殿了。   不曾想竟睡了这么久,她翘起身,坐在床沿边发呆。   作日满琦为她上妆时,没有发现她脸上有半点易容的痕迹,便提出了个假设,会不会她被送出皇城之前那十年的容貌是假的,而现在的才是真的。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心间,直至淑妃从门外悄无声息地进门,她才光脚跑过去挽着对方胳膊,亲呢地喊了声:“娘。”   别人都中规中矩喊母妃,她却自小就不喜欢这样叫,没人的时候都喊她娘。   淑妃长长叹了口气,“你还是回来了。”   萧静好坚定道:“为了你,我必须回来,在这宫中,想要活得很好,就得大权在握。您不必再劝我,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也无路可退。”   淑妃为她找来鞋子,淡淡一句:“如今你学得了本事,做事也有主见,我还管得住你么?”   萧静好穿上鞋,不想同她争论这个话题,转而道:“我有一疑问,想问问你。”   见她抬眸看来,她才压低声道:“娘,你如实告诉我,我十岁前的模样是不是才是假的,而十岁离开皇城时,你给我吃的药,其实不是易容,是让我长回原本该有的样子。”   淑妃听罢,僵立片刻才轻轻点了下头,反问,“你可知你那些兄弟姐妹们是怎么夭折的?”   她垂眸想了想,喃喃低语,“他们都很聪明。”   “正是,”淑妃踱步窗柩前,缓缓说道,“你自幼过度聪慧,又不懂掩饰自己锋芒。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如果不这么做,你觉得,在这父杀子子杀父的地方,我们母子两能苟延残喘活到今日么?”   难怪,十岁之前,她们不是在洗衣局就是在冷宫。她曾给淑妃出过很多策略,却都不被采纳,萧静好一度觉得自己的母亲懦弱无能。   现在看来,母亲才是真正伟大又有智慧的人,十年沉渊,韬光养晦,只为护她性命。   后知后觉的她现在才明白为人母的良苦用心,萧静好鼻子一酸,就要落泪。她挽着她胳膊,靠在她肩上,说道:“对不起,过去是我不懂事,往后谁也别想再欺负到我们头上。”   淑妃凝眸,轻轻拍着她的手,“你也会有为人母那天,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这话让她脸颊不由一红,脑子里想到的竟是湛寂那张脸。   她忽然响起什么,又问:“娘,你给我吃那种药,会不会导致我部分记忆遗失?”   “怎么会。”淑妃微微一笑,回道。   真的吗?她心说那就奇怪了,几乎所有前世记忆都知道,却独独丢了有关褚凌寒的,从前面两段记忆重现来看,他们以前关系非同一般的呢,作何会记不起来呢?   蔓蔓征途,回宫只是第一步。   她除了要应付那些曾经把她踩在泥底,现在又来阿谀奉承的姐姐妹妹们,还要提防着太后在公主府安插眼线,废了好几天的劲儿,才把隐患排除,打发到了好些有嫌疑的家丁。   本想着溜去国师府探望探望亲切的是兄弟们,带他们到健康吃香喝辣好生尽尽地主之谊,然一想到现在她与湛寂身份特殊,只得作罢。   正觉不论躺着坐着走着都百般无聊时,徐公公给了她一封请帖,说是北魏使者让小斯送来的,人还在门外候着。   徐公公以前淑妃殿里的人,萧静好回来后,便特地点了这些老人进府,也算是让他们晚年个落脚之地。   拓跋程枫信上说,已经找到他母亲的落脚点,由衷地感谢她能提供这么宝贵的线索,遂邀她茶楼一聚,了表谢意。   她来回揣摩着到底要不要赴此约,若是要去,就要起到去的效果,最好可以敲定三州十八县之事,就算不能,也要探探对方口风。   如此盘算着,她便大大方方出了门去。   .   再说这边,湛寂被回京探亲的路琼之硬生生拉到了茶楼。   阁楼人不多,十分清净。两人一壶茶,静坐良久,终是路琼之忍不住打破平静道:“过去那么多年,我劝过多少次让你回健康为皇城保驾护航你都不愿意,怎么这次就忽然回来了?”   湛寂端坐在对面,背直得像根竹竿,垂眸不语。   对面的人突地笑了起来:“褚北啊褚北,只怕是为了某人吧?”   他看着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细细呢喃着,“是嘛?”   “当然是!”   路琼之接着说:“欲佛节之后,九公主被你逐出师门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外界都在说你师徒二人关系决裂。   恰好那阵子她人间蒸发,你又在满天下找人。人们更是认为你要捉她回去兴师问罪,最重要的是,你也从没否认过这种说法,事情持续发酵了半年之久,只怕是太后也信了七分,这才三顾茅庐请你出山,做这国师。   要知道,控制你可比杀了你有价值得多,她如果能拉拢你,便能拉拢你背后的诸多信徒,用你来权衡朝堂势力,巩固南齐政权,再适合不过。”   听他喋喋不休一通分析,湛寂仍神情淡淡,并不觉得惊讶。   “所以说,你从昭告天下将九公主逐出师门并由着流言蜚语发酵那刻起,就在筹划着如何让宋太后亲自将你请回健康。从本质上来说,你跟九公主目的地都是一样的。”路琼之笑眯眯的,阴阳怪气道,“圣僧如此深谋远虑,这是为谁呢?”   湛寂不轻不重白了他一眼,不答反问,“你把我叫来,就为说这些?”   他说:“当然不是,你难道没觉得,自己变了吗?”   湛寂:“……”   路琼之看破不说破,喝了盅茶,笑着转了话题,“你人都回来了……真不打算回南平王府看看?”   湛寂捏佛珠的手骤然顿住,沉默了很久,才淡淡一句:“尘缘已尽,回去做什么。”   那厢长长叹气,自从南平王妃去世后,这父子二人就是一并的疙瘩,互相怀恨这么多年。这个中缘由,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路琼之正出神,眼底赫然闯进一身着浅色青衫的姑娘,手里挎着竹篮,从街头款款走来。   打量良久,他蹬了两下桌腿,“湛寂,快,快拍我一掌。”   湛寂侧头看了眼楼下,蹙眉问:“你确定?”   “确定,我觉得,当初我爹上门提亲又退亲就是个天大的错误,他脑子进水。快点拍我……”   “砰——”他话没说完,人已从阁楼坠去了地上,看得出不用他说,湛寂早就想给他来上这么一掌了。   路琼之捂着胸口吐了口血,奄奄一息冲楼上的人竖起大拇指,张着血盆大口比了个“算你狠”的口型,紧接着倒在了满琦脚边,抬头挤出抹勉强的笑容:   “原来是你,真巧。”   满琦见他满嘴的血,眸中大惊,强压着跌宕起伏的心,蹲下身扶着他,说话时有些颤抖:“你,你怎么了。”   咳咳咳,明明没伤太重,硬生生又被他咳出一堆血来,一句话没说出口,直接倒在了女子怀中。   “路大人,路大人……路琼之……”满琦接连喊了无数声,对方愣是没醒过来。   楼上冷眼旁观的湛寂:“…………”   心说招摇撞骗。   他将桌上茶水一饮而尽,起身欲走,却听见隔壁雅间传来一声:“那日我对你拔刀相向,那般无礼,还以为今日你不会来了。”   “怎么会?我这人从来记吃不记打,只要不辱我人格要我性命,我通常不记仇的。”   一听这声音……湛寂眉眼微挑,放回杯子,从善如流又为自己斟了盅茶。   .   在高程枫热情招呼下,萧静好优雅落座,以茶代酒与他碰了个杯。   高程枫耳上的狼牙晃去晃来的,那头过肩的微卷长发衬得他整个人如漠北的秃鹰,桀骜不驯放荡不羁。   他言道:“讲真,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至情至性之人,你让人很意外,也很诧异。”   萧静好官方又礼貌地笑着,心说您可真会拍马屁,嘴上却谦逊道:“使节过奖。”   高程枫亲自为她斟满茶水,面带三分笑:“别叫使节了,你若不嫌弃,可喊我中原名,高程枫。南齐的姑娘,目前我就只看得上你。”   他话一出,萧静好听见隔壁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哐当”声,颇觉有些狐疑,愣了愣才哈哈笑道:“高兄谬赞,你才是人中豪杰,一表人才,重点是重情重义。”   又是“哐当”一声响,她禁不住回眸看了眼,却被隔版拦着,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她召来小二,点了盘猪肘子,带话道:“地方有限,若有叨扰,望邻友海涵,我们尽量小声点。”   湛寂望着眼前冒尖的猪肘子,双眼深邃如无底漩涡,手指轻敲桌面,脸色沉得像暴雨来临前的天色。   小二的见他是个和尚,看了看那盘油花花的猪肘子,又看了看他那颗……头。   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去跟旁边的客人说明一下。”   湛寂礼貌地抬手打住,沉声一声:“不必。”   .   外面人多嘈杂,他们双方都尽量避开了身份和议和的事。   高程枫重新起了个话题,“我听闻,新任国师是湛寂?”   光听名字萧静好就忍不住心头一颤,又怕隔墙有太后的探子,若是他们假敌对的关系被太后知道,事情就麻烦了。   于是她晦气地“嗐”了一声,挥手道:“他?不提也罢。   拜他为师,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和尚既严格、又无趣,整天板着个脸,跟谁借他米还他糠似的。   唉,想想那些年,我是真苦,拜师没几天,就被罚去扫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台阶,这不是给我穿小鞋是什么?你见过这么心胸狭窄的佛子吗?误人子弟,枉为人师!”   咳咳咳,高程枫笑抽了,“你这么耿耿于怀?”   萧静好说得跟真的似的,一连喝了数杯茶,抿了抿嘴,用力把茶盅往桌上一放,摇头叹气道:“这说起来,当时我也是走投无路才拜在他门下的,哪知……唉,受尽冷眼。   就拿半年前浴佛节来说,我身份暴露,他作为师父,不帮我求情就罢了,还将我逐出师门,半年来我东躲西藏,他紧追不舍还想着把我捉回去绳之以法,委实寒心。”   “总之,不管说我欺师灭祖也好、道德败坏也罢,我与他已经势不两立了。”   “倒也不必,我看坊间那些画本……”   萧静好挥手打断:“你就别提画本了,我估摸着,那是他为了往我身上泼脏水,特地找人杜撰的。不然,就他那冷若冰霜,靠近者死的模样,鬼才会喜欢!这世间任何一个男人,都比他有趣,就是高兄你,也比他有趣!”   这时隔壁客人紧握着茶盅,不知不自觉将其化成了灰烬!就着窗柩,随风扬了。   高程枫见她对湛寂这般无情数落,不油地大喜,心中冉冉升起一个念想,几欲脱口而出,又在深思熟虑后,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那你以后可得留心他,毕竟你们都在健康。”他安慰道。   她无所谓一笑,侧头去看路边行人,“我才不怕他。”   高程枫捏着茶盅左看右看,踌躇再三,说道:“他若是为难你,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教训他。”   “……”这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笑容复杂且木讷:“那就……先谢过你了。”   推杯换盏间,小二不请自来,端上来一盘“菜”,说道:“小娘子,这是隔壁客人回赠你的。”   高程枫不明所以,还饶有兴趣揣摩道:“一只狼形状的糖?眼睛还是白的,真有意思。”   萧静好却笑不出来,霎时间整个人如被闪电劈中,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红一阵黑一阵。   她人虽在那里,魂已经飘走了,张嘴说话,也不知道表述清楚没,意思是今日就先到这里,改日再设宴款待使节。   对方在她颠三倒四云里雾里的陈述中读出了是告辞的意思,起身结完账准备去和隔壁友人碰个面,却被那九公主死死拦住。   “萍水相逢而已,相逢何必曾相识,不必看他。”她说完这句话时,就知道自己死定了。   待高程枫离去,萧静好又重新绕回那间茶楼,去到方才吃茶的隔壁间,眯眼从门缝里看见窗边端坐着个人。   “吱呀”一声响,她推门而入,又迅速反手把门关上,贴着门立正站得规规矩矩,动也不敢动。   湛寂并不看她,给仅剩的茶盅加满茶,平静无波地说道:“坐”   生分得向逢场作戏的商人,她“嘶!”了一声,咬着牙,以蜗牛般的速度挪到他对面,席地而坐。   听见自己畏畏缩缩说了句:“那个,我那是权宜之计,你就当我胡言乱语,切莫放在心上。”   湛寂一副不明所以得模样,抬眼时,漫不经心到了极致,问:“哪些话是权宜之计。”   他这话比外面的冰冻三尺还冷,萧静好浑身一哆嗦,两手趴在桌上,翘起上半身,欲将头伸过去,便听见句更冷的,“坐好。”   她只好撇着嘴退了回去,没过多久,又翘起身想过去卖个乖,却被人用两根手指无情地按着她的脑门心,硬生生按回了原地。   她百折不挠越挫越勇,又用两根手指以“走路”的方式顺着桌面“走”到湛寂跟前,轻轻拉着他的手,嘟嘴娇软一句,“师父,你看看我,看看我嘛。”   那声音黏得像糯米,粘上就甩不掉。   湛寂拳头半握,依旧不去看她,哑哑一句:“你与那拓跋程枫,关系倒是好得很,你似乎也很欣赏他。”   她左右甩着他的手,一口否决,“一点都不好,逢场作戏而已,今日受邀前来,也是想打听打听议和之事。”   “打听到了吗?”湛寂果断抽回自己的手。   萧静好手里一空,愣了半响,才惭愧道:“忘记问了。”   湛寂“哦”了一声,起身就要走,“那你慢慢问。”   余下的人惊慌失措,当即起身,从后面拦腰把他抱住,侧脸紧紧贴在他后背上,“错了嘛。”   湛寂腰上被窟得紧绷绷的,猛然驻脚,深深闭了下眼睛才开口道:“你这么记恨我,恨我罚你扫地,将你逐出师门,给你穿小鞋……”   “真的是我瞎编乱造的。”她由后面磨蹭去前面,仰头望着他,噗嗤笑了出来,“你这么在意我说这些,是不是也很在乎我,很喜欢我啊?”   他听罢,眼底惊起层层浪花,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侧过头不看她,沉沉说道:“没有。”   见他如此,她笑得更开心,纵身一跳,直接盘去他腰上,湛寂瞳孔慕然放大,条件反射抬手将她接住,死死瞪着眼前笑声咯吱的女人。   “你……”他满脸黑线。   萧静好伸手勾着他后脖颈,歪头笑嘻嘻道:“圣僧,承认吧,你也喜欢我。”   茶楼外有一排长青树,风吹树林沙沙作响。   时间仿佛就停在了这一刻。   那句“承认吧,你也喜欢我吧”在他耳边久久挥之不去。   他仿佛听见师父在问:“湛寂,你向佛之心天地可鉴?”   “昔日佛子坐下女弟子众多,能过此关,你便能否极泰来,过不了此关,你便无缘佛门。”   “我徒弟六根清净四大皆空,我都佩服……”   耳边一会是师父的嘹亮的教诲,一会又是她清脆的笑声:   “给师父挡太阳啊,给师父挡风啊,因为你是师父啊……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你丧心病狂般的,喜欢。”   “圣僧,承认吧,你也喜欢我。”   出窍的灵魂被外面响起的脚步声打断,湛寂挑眉看了眼窗外,蹙起眉来,是太后出行的仪仗队,此时正对着他们的窗,只消抬头皆可看见房中光景。   萧静好还沉浸在他温热的怀抱中,只觉后背一疼,忽然被他抵到了角落里,背靠着墙壁,好在双脚仍还缠在他腰上。   角落光线不大好,却足以看清他棱角分明的下颚线,每一寸肌肤都充满了诱惑力。   湛寂确定那行人看不见他们后才回眸,刚侧头,便觉喉结一凉,是她冰凉的唇瓣覆在了上面。   她生疏的笨重的就这样“啃”着,他如被抽去魂魄一般半分动惮不得,半响才伸出青筋暴起的手,抬起她的脸,凝望许久,终是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她眼里闪着泪花,“你也喜欢我的,对吗?师父。”   他呼吸不匀,浑身滚烫,双目赤红像能滴出血来,直勾勾看进她灼亮的眼底,声音哑到几乎没有:   “萧静好,你赢了。”   不待她再说,湛寂已勾起她唇角,低头,吻了上去。 第48章 、谈判   萧静好的马车停在公主府柴房后面, 柴房后是坐小山,隐蔽又幽静。   除了全程低头的她,马车内还坐着另一人——湛寂和尚。   在这狭窄的空间里, 谁也没说话。   她的灵魂此时已经去到了遥远的天边,一直飘飘荡荡、浮浮沉沉找不到个落脚点。   过了这么久, 湛寂专属的味道仍旧萦绕在她唇边。   那是他温柔的放肆, 克制的疯狂,缠绵的香甜……砸得萧静好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以往都是她对他肆意妄为, 可现在她才知道, 跟师父比起来,自己那点道行只配在街边摆摊算命, 湛寂却是能创派成为开山始祖的那种人。   被他亲过后,全身上下都是麻的,直到现在, 她三魂六魄都还没有完全回归到身体里来。   “公主,我们到了。”   同样的话马夫不知道提醒了多少次, 而萧静好就只听见这么一句。   她像个偷东西被抓现场的小偷,惊慌失措地起身, 却因为动作过猛, 突地撞在了马车顶棚上。   湛寂忙伸手稳住她, 声音柔得像水, “慢点。”   出门的时候明明还是大白天,天知道他们都做了什么, 回来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即便马车里的亮度非常低, 仍然能看见湛寂朱红的唇略微有些肿。   他的尚且如此,自己的就不用多说了,若不是光线暗, 她现在烙铁般红透的脸简直不要太精彩。   “再会。”   萧静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种一板一眼的话,因为她脑子乱得像打结的渔网。   见她要出去,湛寂似忽底底地叹了口气,沉声道:“这是你的马车。”   “……”   她愣了半响,才感觉那人躬身从自己面前飘过,自顾自往她怀里塞了个暖炉,又自顾自在她耳畔说了句,“没有贼胆,便收敛一下自己的贼心。”   这话,仔细揣摩,有些“衣冠禽兽”,圣僧是何时打通任督二脉的,怎么给人一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错觉。传说中禁欲又孤傲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的湛寂佛子,竟是这样的人,是她低估他了,天下人都低估他了。   出神的功夫,湛寂已经悠悠然下了马车,萧静好抱着暖炉掀开帘子悄摸摸看去,不服气怼了句:“谁没贼胆,你少看不起人。”   风吹竹林沙沙作响,眼见着那厢止步就要回头,她又像被开水烫了似的立即缩回拉帘子的手。   待她再掀帘子看去时,和尚的身影已经缩成了一个白点。这时她才注意到,公主府和国师府正大门是不同的两条街道,走正路要绕上好半天,但两家的后门竟只隔着一片竹林!她心说天助我也。   .   本来准备偷溜回府,却被守在房外的婢女蓉蓉逮了个正着。   “公主,您头发怎么这么乱?”   萧静好挠头,想了下是怎么弄乱的。   他将五指轻轻没入她蓬松又顺滑的发丝里,迫使她的头微微往上扬……   正发愣,蓉蓉又是一惊,“殿,殿下,您受伤了?”   萧静好:“?”   “唇上流血了。”蓉蓉担心道。   萧静好摸了摸,嘶——还真是,她傻笑,“……天太冷,冻的。”   婢女木讷地点着头,“原来如此,那还真是挺猛的。”   ”……”这都是些什么话。   .   那年健康的雪下得没完没了,大地、山川,都笼罩在了皑皑白雪中。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五日后,两国和谈。   因为先前拓跋程枫点名只与九公主谈判,所以绕是太后一党如何心不甘情不愿,这收回三州十八县的重任,也只得委托在萧静好身上。   不过话是这么说,这种立功拉民心的机会太后是不会让九公主一人独享的。故而这日,除了主谈判使和懿公主,还有国舅爷宋岩以及国师湛寂,美其名曰只是辅助,实则是派这两人来分她功劳的。   世人一贯认为,国师怎么会出席这种场合,不都应该占卜观天象以测天下之走向么?但湛寂却不是,宋依阮深知他的才能,遂自请他出山时便有过规定,只要有利于民、有利于南齐江山稳固的事,他湛寂都可以参与。   从用人和审时度势这点来看,宋太后无疑是个人精,否则她也不会一人把持朝政独揽政权这么多年。   就这样,以萧静好为首的谈判团队浩浩荡荡抵达了云上楼。   场面上,她跟湛寂是敌对关系,故而从宫里一路出来,她对他都始终都是官场上的客套,甚至还带着些许敌对。   三人下了马车,宋岩老谋深算来了句:“公主,说起来国师也是你的恩师,何至于对他耿耿于怀至此?”   她带步走在前,睫毛闪了两下,并没回话,用冷冽的态度表明这绝不可能。   宋岩眯眼打量着她,明明不大个人,却让他这个年过半百的人心上一颤,颇觉有些棘手。   这边没试探出个所以然,他又侧头对湛寂道:“国师,她毕竟曾经是你的徒弟,尚且年青,有什么仇是不能化解的呢?”   湛寂深邃的眼中平静无风,面色寡淡,不说话时就是一尊“行走中的冰雕”,周遭如何变化无常,似乎都跟他没关系。她不说话,他更是不可能回答。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寒风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感觉,冷得人只打哆嗦。   宋岩极快地隐去脸上的尴尬,一挥衣袍冷哼一声,大步上了楼。他堂堂国舅爷,在两个后辈面前吃这般被无视,自觉简直岂有此理!   .   楼梯偏窄,萧静好不喜欢上楼的时候走在人前面,走后面罢又不太合理,所以她被迫和湛寂并肩前行。   那日之后,太后为了验证二人的关系,曾多次把他们凑在一个场合,明里暗里都在观察,两人默契得甚至都没好好看过对方一眼,每每眼神相撞,也都会漫不经心地避开,好似他们就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偶尔还带着些许微妙的敌意。   他们衣袍挨着衣袍,她闻见了他身上熟悉的檀香,余光里是他触手可及的侧脸,绕是心中已经心猿意马,她仍能做到目不斜视,漠视得接近冷血。   过转角时,湛寂轻轻转了下瞳孔,不自觉蹙起眉来,从没教过她这些,没想到她却把自己惯用的表情学得如此传神,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   高程枫今日出奇地配合,早在他们到之前,便已携其团队在房中等候。   见人来到,他用手掌按着左胸,对萧静好行了个草原礼,这厢有恃无恐地欠身回过礼后,方才落座。   中间是一张大桌,两国使臣分别就坐于两端,个个横眉冷对你见不得我我见不得你的样子,都不是好惹的主。   宋岩才起了头说道:“我们太后的意思,是只要贵国愿归还我南齐三州十八县,我等愿以黄金做作交换。”   那边的使团便炸了毛,话语粗糙,“之前不是还有淑妃……”   萧静好简单一个抬眸,那边终于意识到说错话,巧妙地转了话题:“你们自己守不住拱手让给我们的领土,现在还想恬不知耻要回去,真想得美。若不是你方几次三番邀请,我等根本不会在这里同而等废话。”   魏方代表继续吹鼻子瞪眼:“就是,这次来也是给你们太后面子了,归还领土?做梦。”   南齐代表拍案而起,“尔等既不想还,出使我国做什么?逗我们玩儿么?”   那头脚踩桌子,“就是逗你们玩。”   “………”   萧静好坐在中间,被喷得一脸口水,忍不住后缩去,匆匆与湛寂看了个对眼,却又只得匆匆别开,心中不由一涩。   见两方脖子都吼哑了,她才抬起两只手示意稍安勿躁。   “我认为,拓跋殿下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把失地还给我们的,是么殿下?”吵闹声被强行打断,拓跋程枫依言抬眸,绝对是个实打实的政客,与那日茶楼相谈时判若两人。   他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两眼犀利如雄鹰,天生桀骜不驯的嘴角微微勾起,“哦?那得看你方愿意用什么来做交换了。”   萧静好挤出抹极其淡的笑容,不轻不重地说:“什么交换也不给!”   身旁的湛寂从始至终没发一言,逆光而坐的他,嘴角闪过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这话无疑是扔了个炸/药包在对方阵营,登时掀起一阵巨大的风浪:   “无知小女!口出狂言。”   “南齐乃手下败将,何来如此嚣张口气!”   “殿下,不必再谈了,我们即刻启程回国!”   萧静好也不急,静静地坐着,只听高程枫意外地说了句:“公主这话说得真有意思,愿闻其详。”   她正襟危坐,慢条斯理说道:“因为这是你们魏皇的意思。这三州十八县,你是还也得还;不还,也得还。”   高程枫把玩酒杯的手一顿,看她的眼神越发灿烂。   心说果然聪慧过人!   北魏因为迁都导致元气大伤,加之与中原矛盾冲突不断,跟本抽不出国力管那三州十八县。   白白还回去罢,又会寒了浴血奋战夺得领土的战士们的心,如果每个人都认为打回来的东西迟早要还回去,以后谁还愿意为北魏卖命?   而在宫里他拓跋程枫偏生又是个糟人忌惮的人,所以这种失去军心失去民心的苦差事自然也就轮到他身上来了。   魏帝的意思是,既要顺理成章把失地还给南齐,还要从中谋取到丰厚的利益,虽然北魏不差这点钱,但这就是拓跋信给他下的任务!   萧静好那句“什么都不给”,意思就是你们愿意还就还,不愿意还就算了呗。   她这招釜底抽薪,整得拓跋程枫一时骑虎难下。   倘若他拒不归还,魏帝会怀疑他为招揽人心抗旨不遵;这下有意要还,对方却又什么都不给,只怕回去后更要被北魏人的口水淹死。   伴君如伴虎,他拓跋程枫从此里外不是人,再想在朝堂或者军中立威,恐怕再无可能了。   说白了,这场交易吃亏的怎么都是他这个中间人。   拓跋程枫足足沉默了半刻钟之久,时不时瞥向正襟危坐却一言不发的湛寂,最后他站了起来,两手撑在桌边,对萧静好笑得尤为真诚,忽然扬声道:   “本殿答应归还南齐三州十八县!”   “殿下,殿下不可啊,那可是战士们浴血奋战夺来的地盘,万不可如此草率!”   对方使臣纷纷抗议。   萧静好被他那脸真诚到极致的笑意刺得眼皮直跳,总感觉他还有下一句等着。   果然,随后听他又补了句:“但是,九公主你得嫁给我!”   “………”   场上霎时静得仿佛羽毛落在地上都能听见,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话,萧静好脑中闪过片刻的空白。   湛寂用右手轻轻搓着左手碗上的檀香木手串,看不出任何情绪地将瞳孔转到了拓跋程枫身上。   宋国舅第一时间拍手叫好,“拓跋殿下这要求并不过份。”   拓跋程枫侧头,眉眼带笑道:“确实不过分,我相信,你们的宋太后以及南齐所有子民,都会举双手祝福我和九公主的这段姻缘的,你说是么,湛寂国师?”   作者有话要说:  好家伙,明目张胆撬墙角了!   本来想两更的,结果下班的路上天降暴雨,我又刚好没带伞,小卖部躲了半天,于是,就只能一更啦。   明天继续。 第49章 、暗潮   这个拓跋程枫, 真是瞎点什么鸳鸯谱,萧静好心说。   她很想冷静地想出个万全之策,却被右侧的寒气逼得倒吸一口凉气, 余光里的湛寂只是默不出声略微抬了下眼皮,不知是什么怪力乱神, 首先殃及到了最近的她, 登时麻了半边身子。   其实这么多年来,她对师父知之甚少。他总是寡言少语, 有着大多数和尚的共性, 也有着大多数和尚没有的个性。他心向佛门,也心怀苍生;他克制却也放肆, 不管周围环境如何,“我行我素”似乎被他以一种低调的形式表现得淋漓尽致。   饶是受湛寂教诲这么多年,萧静好始终看不穿他心之所想, 对现在,对未来, 有没有过什么打算,可曾……把她也规划在内。   就像现在, 她不明白他浑身散发出的冷意是什么意思, 究竟是气拓跋程枫挑衅多一点呢, 还是气他公然撬墙角多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 无论偏哪一方,今日这场谈判都不能再进行下去。   在别人看来, 派一个无足轻重的公主去和亲, 就能换回被占去的失地,简直不要太划算。   而对她萧静好来说,嫁去北魏和亲?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可若是现在一口回绝, 边境三州十八县数万万名望眼欲穿的民众只怕要寒透心,毕竟十天前,她是那样高调地回归,被给予如此厚望,此番却因为她拒绝和亲而收不回失地,只怕到时候糟万人唾骂的就是她萧静好了。   最重要的是,她必须收回三州十八县,才能在宫里站得稳脚跟!   电闪火光间,她做了很多种设想。此事还得从长计议,谈判必须推后!可是……该以什么顺理成章的理由叫暂停呢?   .   众人只听见拓跋程枫问说道:“确实不过分,我相信,你们的宋太后以及南齐所有子民,也一定会举双手祝福我和九公主的,你说是么,湛寂国师?”   只是踱步去关个门的功夫,“砰”地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动,主谈判使和懿公主居然倒下了,额头重重磕在了几案上!   萧静好当然是装的,晕是没晕,就是为了逼真砸在桌上那一下力度没把握好,重了点,导致她有些昏昏沉沉的。眼下这形式,也只有行此不要脸的下策了。   南齐代表团这边不知是哪个好心人尖叫道:“晕倒了,公主晕倒了。”   之后阵阵脚步声响起,公主府的婢女侍卫们仓促地跑进门来,又飞速地将她抗了出去。   “你去把赶车”   “你速去请太医来公主府。”   “你们几个,前面开道。”   听蓉蓉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她心中甚是宽慰。   在被抗出门的刹那,萧静好背着光悄摸摸看了眼湛寂,昏暗之中,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短时间内判断出那究竟属于一种什么表情,总之以前从没见过。那神情,就像是在她心尖上挠过的细毛,一下一下的,又痒又难受。   .   主谈判忽然晕倒,谈判事宜也只得推后,两国使者聚也匆匆散也匆匆。宋国舅更是忙着将这天大的好消息带去给太后,招呼都没打便迈着老寒腿溜了。   倒是湛寂不急不慢,像是有意要最后走。   很快,房中就只剩下高程枫和他两人。   高程枫不急不慢从桌后走了出来,脸上挂着笑意,他说:“圣僧,你似乎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作为师父,你会祝福我们的,对吗?”   湛寂这时才正眼看向敌国使节,深邃的眼底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四目相对,硝烟弥漫、暗藏杀机,良久后他才意味深长说了句:   “和尚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自信下去。”   换而言之,你这么迫不及待想要挑衅我想要征求我的同意,到底是有多不自信!   半是打击半是嘲讽,高程枫到底是比他小几岁,沉着冷静这一块稍逊一筹,虽在极力克制,却不难看出他脸上闪过的怒意。   半天才沉着脸说道:“我一定会把九公主带到北魏,让她感受一下我漠北的天空,并不是南齐这片废墟能比的。”   湛寂出了门,这会正在楼梯拐角处,他一手扶着扶梯,食指在上面略带节奏地敲着,发出悦耳动听的“咚咚,咚咚”声。   还是一副不喜不怒无欲无求模样,他半侧着头,留给身后人一个刀削般的侧脸,“是嘛,但愿你能活到那一天。”   好狂妄的口气!拓跋程枫眯眼,望着消失在眼底的和尚,战胜欲在骨血中如炊烟般缓缓升起!   .   路琼之坐在马车头上,一只脚半弯着,另一只随意地在半空中荡来荡去,脸上挂着一副“你看我开不开心高不高兴”的笑脸,见湛寂迈着丈量似的步伐从云上楼出来,不着调地冲那边吹了声口哨。   那日他倒在满琦脚下,看着本来都已经晕死过去了,却又不要脸地撑开半边眼皮,用即将断气式的口吻说道:“还希望你……不,不要送我回府,我,我那父母年事已高,看不得,看不得我这幅模样,有劳了。”   说完这话,他真的就“晕绝了”,吓得满琦措手不及,既不能送他回太傅府,更不可能带他回自己家里去,那就只能先找了间客栈安顿他。   一连几日,路琼之用各种腰疼头疼腿抽筋等不入流的手段留住了满琦,看她将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优良传统发挥得淋漓尽致,禁不住感慨,这是个善良大方又美丽的好姑娘。   坑蒙拐骗到今天早上,他终于良心受到了谴责,没脸再继续骗下去了。   满琦喂他吃药时,他定定看着她,说道:“之前我说我们重新认识,并非玩笑。”   他路琼之是健康城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似这等骗小姑娘的话,他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满琦这般想着,只是低头涩笑,并不搭话。   “你不信我?”他话尾上扬问道。   房中光线不好,掩去了女子复杂又纠结的表情。   已经被“抛弃”过一次,虽然跟路琼之本人没关系,但她还是受伤了。   她不是不信,她只是输不起。已经过了把情爱当做毕生追求的年纪,要考虑的因素也越来越多,越长大越容没有那股冲劲。   她天生就不是个会表达心事的人,如若不然,豆蔻年华时,就应该告诉他自己爱慕他,何需等到现在。   她有时候很羡慕九公主,喜欢就说,就去争取,你也爱我,我们就是相好,你若不爱我,我再喜欢你也不会缠着不放。   而她只做到了“再喜欢你也不会缠着不放”,却没勇气问出那句:你喜欢我吗?   毕竟,她是寒门之女,他是世家子弟。几百年来双方矛盾非一日之寒,尤其是在自己喜欢人的面前,她变得越发自卑。   路琼之见她不语,心下一软,说了实话:“其实,我没伤太重,这些天,是我骗了你,对不起。”   没成想满琦却说:“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你还这般配合我?满琦你,我,我们……”素来油嘴滑舌的路大人忽然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满琦踱步到门边,一只脚跨过门槛,想了想,扭头说道:;“怎么,路大人以前都是这么骗小姑娘的吗?而且还屡试不爽。”   他轻轻“啊,”了一声,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逢场作戏的女人他不是没有过,但大家都是各求所需,聚散离合没个定数,至今为止没遇到过想付出真心的,但对满琦绝对是不一样的,是想跟她细水长流那种。   满琦见他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嘴角闪过一丝苦笑,头也不回转身离去,同时也为自己的理智而庆幸,心说:我只想要你一个,你却不止我一个,如此不对等,又有什么好相商的。罢了,年少时候谁没有轻狂过。   .路琼之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可以肯定的是,满琦已经在他心里扎根,挥之不去拔除不掉的那种。但路家早些年已经把满家人得罪干净,想要挽回,只怕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他出神的灵魂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冷冽惊醒,蹙眉一看,赫然是面前的湛寂高僧,南平王世子褚凌寒,一脸的阴霾,满眼是沉寂,头发丝都闲着被他散发出来的气冻成冰了。   “进去。”湛寂话语凉漠。   路琼之如梦初醒,心说又不是我惹你凶什么凶。他依言钻进了里面,把位置就给马夫。   湛寂随之进去,说道:“车上有纸笔么?”   他原本是跟淳修一起赶马车来的,忽越急事,只得叫淳修赶着空车回去,自己则上了路琼之的车。   “发生什么事了吗?”路琼找出笔墨纸砚,之见他脸色前所未有的不好,正色道。   太傅府的马车奢华至极,里面宽敞到能直接生火做饭,湛寂将宣纸摊开在几案上,手中狼毫飞速在上面写着什么。   路琼之凑近一看,顿时眉头紧锁,他好像猜到了什么,没好气道:“这拓跋程枫哪里来的狗胆,竟让我们用九公主来换三州十八县!”   “此人虽桀骜,但却不是不讲义气之人。静好帮他寻得母亲,对他有重恩,他不会问都不问一声便说要娶她,只怕是被小人吹了什么耳旁风。”湛寂说罢,将书信装好,递了过去。   “你在北魏有密探吧?”   对于他直接肯定了的事,路琼之没有多做解释的必要,接过书信塞进怀中,没所谓一句,“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我们南齐就没有他北魏的密探了?彼此彼此而已。”   湛寂点头表示理解,“劳烦用你的笔迹,按着上面的内容抄一份送过去,加急。”   连“劳烦”这种场面话都用上了,可见求人办事之态度相当诚恳!   没想到你也有这天。   路琼之暗自窃喜,连连咂嘴,“认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雷打不动的你这般着急过,这凡心,不动则罢,动则惊天动地……瞪我我也要说,那可是你亲自养大的人……圣僧,品味独特,在下佩服佩服!”   “要打一架么?”湛寂是认真的,若动手,应该能把他打残。   “别别别,那日你那一掌差点没把我拍死,下手够狠,我说你这个出家人,慈悲去哪儿了。”   听人抱怨,他扬眉道:“只怕还不够。”   路琼之叹气:“嗐……没骗着,人姑娘一开始就知道我在用苦肉计,尴尬吧?”   “人与人相交,理因真心实意,你总用官场上那套对她,迟早玩火自焚。”也就关系到这份了,湛寂圣僧才好心提醒。   路琼之拱手,“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我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   他往身后的软榻上一倒,转而道:“你刚刚说什么?有人给拓跋程枫吹耳旁风?是谁,有目标吗?”   这边侧头,给了他一个“拢共就这几个人,很难猜吗?”的眼神。   路琼之凝眸注视,“她也真是,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执着。”   .   入夜,宫里头寒气更重。   雕柱画檐、繁复精致的永寿宫里,宽殿大门紧闭。   殿内金芒耀眼,宋太后听其兄宋岩汇报完白日的谈判之事,面路喜色,“拓跋程枫真这么说的?他只要萧小九?”   “正是。”宋岩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天助我也,可是…怎么会这么巧呢?”宋太后那双毒辣的眼在第三人身上划过,对上的是自己宝贝女儿迷一样的笑容。   “是你?”她欣赏道。   萧明玥迈着标准的碎步,对她母后微微欠身,笑道:“前些天,儿臣听说北魏使节私下邀她去茶楼,态度还十分谦逊,儿臣便大胆猜想,拓跋程枫只怕是看上我这九妹妹了。”   “作日儿臣守在拓跋程枫常吃茶的地方,刻意在他隔壁将九妹妹也中意他,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的消息传于他听见,便才有了今日这一幕。”   萧明玥说罢,漏出抹胜券在握的笑容。   宋依阮往宝座上一座,“我儿做得好,即使你不出手,北魏这次出使我国,本宫也会把人塞给他们。   这萧小九是个怪人,对我的计划了如指掌,还玩什么王者归来的把戏,打乱了我的计划。   那本宫便派她去和亲,终其一生别想再回来!为国捐躯,如此,方对起赏她的封号和荣耀。”   宋岩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但还是没忍住插嘴道:“太后说她对你的计划了如指掌?此番派去敌国和亲,万一她利用在北魏的势力,反咬我们一口,又当如何?”   “兄长,”宋太后拖着长长的尾音,“这南齐到北魏几千里路,长路漫漫,难道没有意外发生吗?”   “明日宣和懿公主进宫听旨,本宫要为她选最好的绣娘,做最好的嫁衣,风风光光,嫁到魏国!”   宋依阮说罢,三人心照不宣地笑做一团。   .   和懿公主府。   寒夜漫长,风声鹤唳。   窗户缝里渗出的风吹得沙帐飘飘扬起,吹得烛火将灭不灭。深闺暖阁中光影暗淡,榻上女子似在酣睡,呼吸匀称,红纱帐里是她甜美的侧颜,一半在暗光里,一半没入软枕。   此时床头立着个人影,他就这样定定地望了她许久,才掀开红帐,轻轻坐在侧边,掏出一个小瓶,用手指沾上些药,抹在头上微微隆起小包上,手法轻柔至极。   他似乎在叹气,喃喃吐出句:“以后,别这么傻。”   对方没有回应,温热的呼吸声带着些许芬芳,就这样轻轻地喷在他手背上。   这让他浑身变得有些僵硬,正当要收手时,忽然被人抓住,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侧脸压在他掌心上,不由分说地当枕头枕着。   “……”   萧静好睁眼,双眼弯成了条缝,没心没肺地笑着,“圣僧,半夜三更偷偷摸摸进本公主闺阁,意欲何为,嗯?” 第50章 、笑靥   他原本只想悄悄看她一眼, 没想到却被发现了。   湛寂的手因为被她死皮赖脸地压着,这下崩得笔直,不得已只得往上挪了挪, 离她更近了些。   她得寸进尺,有意无意地蹭着他的手心, 他心底如激流过滩, 怔了一怔。   “圣僧?半夜三更偷偷摸摸进本公主闺阁,意欲何为, 嗯?”萧静好又问了一遍。   湛寂一大把年纪, 真跟不上小年轻的思维,却还是尽量配合她, 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啊,”她嘿嘿一笑,“师父——只怕是想我了。”   “……”   他强压着心中蠢蠢欲动的暗流, 言归正传道:“你可有什么计划?”   萧静好裹着被子坐了起来,薄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 胸上那朵娇艳欲滴的红梅若隐若现,湛寂不动声色望着她, 又匆匆掠过她, 侧头看去了别处。   她却对自己的诱惑浑然不觉, 还若有所思地说道:“身为萧氏儿女, 婚嫁只是权利的交换品,虽贵为皇子公主, 婚事素来没有自主选择的可能。   是我跟拓跋程枫做交易要他点名跟我谈判助我回宫的, 边境数万万子民,还等着我救他们于水火中呢,虽说跟着如今的萧皇也不见得有多好, 但沦为敌国的殖民地,更是人间炼狱。   所以宋依阮如果硬要我去和亲以换回边境失地,我没有理由推辞。   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想不出个好对策。”   “要么劝拓跋程枫收回成命,要么就只能……”   她顿了顿,本想捉弄一番,见湛寂好像知道她狗嘴里要吐什么东西似的,警告性地瞥了她一眼,于是她只得把那句“就只能嫁给他呗”改成了,“只能以死明志,以显忠贞!”   哪知他听了这句更是不得了,就这么动也不动,脸色沉得比外面的暮色还黑,直勾勾地盯着她,张口却是沙哑,“不可以。”   这声“不可以”太过于非比寻常,就像是事情已经发生过了一般,给人一种悔恨、惋惜和歇斯底里痛苦的感觉。   她猝然想起前世自己死前的场景,漫山的尸骸,她呆呆地站在天坑里,脚踩着无数人的尸体,尸水满过她的膝盖,恶臭熏天,黑鸦叫丧……即便如此,仍有连绵不断的尸体被扔进去。   她想,她应该是被生生砸死在里面的罢!   血淋淋的回忆震得萧静好五脏六腑剧痛无比,她浑身一哆嗦,忙着补道:“我说笑的,别当真。你知道的,我最怕死了,生命这么宝贵,珍惜还来不及。寻死觅活算什么本事,有勇气在这世道活下去才是王道。”   即便是生气湛寂也很好看,他紧绷的脸上始终没有半点变化,很久才吐出句暗淡的,“你知道就好。”   见他看上去疲惫及了,她还想关心一下,话还在嘴边,便听见句:“答应他们!”   “什么?”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答应什么,和亲吗?”   他重复:“答应他们。”   很快又补充道,“但你要有条件。”   “什么条件?”她问。   湛寂:“要财富和封地,尽可能地多要。”   她垂眸想了翻缘由,不多时猛然抬起头,欣喜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果然还是师父深谋远虑。不出明日,太后应该就会让我皇兄下旨了。”   他微微点着头,半响没再言语。   体谅他一直勾着个背,很是辛苦,她心头冒出个两全其美的想法,整个人忽地往里面挪去,腾出个位置来。   “嘶——”,这数九隆冬的天气,沾着哪里都跟掉进冰窖似的,那里头冰凉透骨,萧静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依旧笑得阳光明媚,献宝似地说道:“你要不要也躺上来,天亮又悄悄离开,不会被发现的。”   “…………”   这好端端的一段恋情,硬生生被她说成了“潘金莲与西门庆”,湛寂几欲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引导她。   见他还是不为所动,萧静好有些沮丧,“怎么了嘛,是不是我们这辈子都不能睡在一起了,可你是我的相好啊,总不能只给看,不给吃吧。”   终于,湛寂被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惊得抬起了眼皮,快且准地把滚到冰冷地带的人连着被子一起薅回原来的窝,再拉被子将她胸前那抹勾人而不知的,若隐若现的红梅捂得严严实实,略带怒意说了句:   “你这些不着调的话,何处学来的。”   “师父再爱我一次”   不对,这话好像有歧义,于是她眨巴着眼睛,重新说道:“我是说《师父再爱我一次》那本书里。”   “……”他真后悔那年要允许她待在金顶,由着她把上面搅得天翻地覆,同时——也搅乱了他内心那潭千年不动的死水。   湛寂凝望着她,沙哑一句:“你迟早要为自己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萧静好怕是有多动病,没过多久,她又将两只爪子蹦了出来,拉过湛寂被冻得乌青的手,问三不问四直接往被子里塞,试图帮他捂热些。   她说:“我愿意的。”   手被强制性地押在她腰下,一时间,他只觉她身上的温度比熔浆还高,细腻的肌肤只差把他手烫得灰飞烟灭。   湛寂死死地盯着那个浑然不知是什么意思的始作俑者,问了句:“你让我躺上去,要做什么?”   “睡觉啊。”她想也没想就回道,“不然你守在这里多辛苦,坐在那里也是偷摸摸,来被窝里也是偷摸摸,那就离我近点好咯。再者说,你是师父嘛,我怎么能怠慢您呢?”   “……”   在这红丝帐里,这一声一声师父,喊得他魂都要断了,他眼中多了些许扑朔迷离,轻轻问:“只是如此?”   萧静好转着两只车轱辘似的眼睛,思量片刻说道:“当然,如果你,你想,我也不是不可以……”   湛寂被她的无知突地逗笑了。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笑,虽然很短暂,短到犹如昙花一现,但那笑声就像一个迷人的漩涡,叫人陷进去就永远不想出来。   “师父,其实,你多说点话挺好的,平易近人多了。刚认识你那会,真的很吓人。”   她就这样认真地跟他款天款地。   他一只手被她压着,一直保持着半倾斜的姿势,望着摇曳的烛火,不知在想些什么,天马行空问道:“你何时认识的我?”   嗯?她皱起眉来,丢开前世残缺不全的记忆,如实说道:“清音寺,紫柏斋,古松下,你忘了?你真的忘了?”   他没有答话,只是用一种无奈又宠溺的眼神望去,意思是“你觉得呢?”。   萧静好盯着他傻笑,这一切,暖得像做梦一样,是这么的不真实,她冷不防又说了句:“真的不考虑上来睡我旁边吗?很暖和的。”   “……”他把手从她腰上抽出来,轻轻地弹了下她脑崩,耐心问道:“你懂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寂静,无边的寂静。   她显然是被问到了,好像也没为什可借鉴的,那本《师父再爱我一次》绝对有所涉及,只可惜最后一页不知被谁被撕了。   面对他目光炯炯的眼神,她无处遁形,脸刷一下就烧起来了,好在丝帐是红色的,否则……绝对露相。   她把半张脸都埋进了被子,嘤嘤道:“你,你可是和尚,那你也不知道。”   话刚说完,便见他嘴角勾起抹不明所以的笑意,忽然俯身过来,灯光下,只见有个巨大阴影覆了上去……不知道为什么,萧静好的心跳好快,但她并不想让它跳得这么快,这样感觉她好紧张的样子,可是那颗心偏生不听话,只觉要蹦出来了。   湛寂无限靠近,在她耳畔沉沉说了句:“有些事,男子都是无师自通的,你不知道吗?”   真的?她怎么可能知道。她慌得被子抖落了一半都来不及拉,闭着眼睛等待着未知感觉的来临……好久很久很久后,萧静好只觉脖子上微微一疼,像被蚊子咬了似的,她慕然睁开眼!   只见湛寂已经起身,站在了离她稍微有点远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窘迫的她。   “………你耍我。”萧静好摸着被他咬过的地方,又恼又怒又羞涩。   他侧过头不看她,淘不过她,只得远离,他身上的火,究竟燃成了什么样,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知晓。   实在不忍心看他寒冬腊月就这么空站着,她翻身下了床,赤脚蹦跶到桌边,以德报怨从暖壶里倒杯温水递过去,“师父喝水。”   这就是她故意的了,一连串的“师父”喊得人头皮发麻。他接过,一口饮尽,随后单手把人“提”去了床上。   萧静好:“……你真的不要再这么对我了,我不再是五年前的黄毛丫头。”   湛寂:“我知道。”   “哼”她嘟嘴,借着他弯腰的功夫,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冷不伶仃翘起头“啵儿”……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两人的唇瓣都很冰,这显得越发刺激与真实。   “……别闹”,他表情肃穆,语气却无力度。   见他并不拒绝,于是她鼓足勇气,还想来第二次。   扣扣扣,正在此时,响起三声敲门声,随后又传来一声:“静好,夜已深,你在跟谁说话?”   淑妃的声音!这可是实打实的被母亲抓现行!   萧静好的心蹭蹭蹭一下提到了喉咙里,脑中闪过片刻空白,看了眼手还被她压在背后的师父,又看了看门的方向,才故作无知地假装睡眼惺忪道:   “娘,什么跟谁,我没说话啊,困得不行,怕是说梦话了吧。”   淑妃站了须臾,本想离去,却又实在不放心,“我还是进来看看,给你点些熏香,怎么会做说梦话。”   萧静好搞不明白湛寂为什么会这么淡定,仿佛很本没这回事似的,她手忙脚乱拉着他的衣领,沉声道:“赶紧上来,躲里面去,快点快点……你是我师父,那是我亲娘!”   湛寂非但没动,还将手从她后背抽开,顺带替她掖好被子,又捏了一下她的肉脸,嘴角还挂着抹有恃无恐的笑,云淡风轻说了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谁做亏心事,谁是鬼了?她生硬地把这话理解成:我是个成熟有担当的男人,怎么会逃避呢?   就这样,她看见湛寂和尚正大光明踱步去了门边!这,怎么跟画本里不一样?   萧静好哭丧着脸拉被子把自己埋了进去。   一个是母亲,一个是深更半夜出现在自己房里的,传说是“敌对关系”且生得颠倒众生的年轻师父,还有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女躺在床上。   她不敢想象,这将会引起什么山崩海啸的后果! 第51章 、赐婚   门被湛寂主动打开的刹那, 寒风也随之灌了进来,那厢谁也没说话,周遭安静得只闻得见雪粒打在竹叶上的“刷刷”声。   萧静好心想这是两个人的事情, 我不能退缩,不能让和尚一个人面对母亲的狂风暴雨!   于是她掀开被子翘起身来, 正准备慷慨陈词说一堆类似于“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魂, 你是拆不散我们的”诸如此类的话,便见淑妃错开了高挑的湛寂, 侧头往里头看来。   绕是淑妃平时再心静如水, 这翻脸上的震惊和愤怒亦久久没能消去,目不转睛盯着红帐里的人, 说话的对象却是湛寂:   “圣僧,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话中带刺!   “娘,师父只是来给我送药……”   “借一步说话。”湛寂语气很平淡, 既没有“未来女婿”的谦逊,也没有被撞见后该有的惊慌。   “请吧!”淑妃的语气仍是不善, 转身带路再前。   趁着湛寂跨出门槛转身拉门之际,她与他深深地对望了一眼, 还不及说点什么, 便听他用命令的口吻说道:“躺好, 别乱跑。”   “咯吱”一声门响, 诺大的房中又只剩她一人。   她心里乱做一团麻,但还是抽空把他这话生硬地翻译成:万事有我顶着, 你不必替我开脱。   果然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她自娱自乐, 嘻嘻笑起来,虽忐忑也甜蜜。就是不知素来无事不通的和尚,在婚嫁这块拿捏得怎样, 会如何应对女方母亲的发问?比如什么时候还俗,聘礼多少啊,什么时候成亲,婚后住娘家还是住南平王府……生几个……谁负责带娃……   哈哈哈,她兴奋得脸红,越发好奇他们会说些什么?   她不好亲自去偷听,便叫来蓉蓉,派她去打听状况。   蓉蓉一听这任务如此光荣与艰巨,深感责任重大,抱了壮士扼腕的决心,奔向了远处的亭子。   经过一番漫长的等待,侍女终于顶着一身白雪从外面回来,萧静好忙把暖炉递给她,“辛苦你了。”   “怎么样,他们说了什么?我娘态度如何?我师……湛寂他说了什么?”她迫不及待问道。   蓉蓉把暖炉捂在怀里,待身上被冻僵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她才木讷地幌了幌头,颤抖着唇角说:“公主,我什么都没听到。”   “……”   萧静好眉头都只差皱成老太太,“那你怎么去这么久?”   蓉蓉叹气,“就是啊,太奇怪了,圣僧和娘娘就在停子里,而奴婢就趴在他们身后的干草中,但,就是没听见半点声音传出来。”   “他们没说话?”她脱口而出问道。   蓉蓉摇头:“不,他们的嘴在动,只是没声音。”   怎么会呢?萧静好若有所思起来,师父会功夫,用内力可以理解,可是娘亲并没有武功的……   “但是,奴婢从他们的口型上,大概琢磨出了几小句。”   她猝然抬头,表示欣慰!真是个百折不挠越挫越勇的小丫头,听蓉蓉继续道:“不知道淑妃娘娘说了什么,湛寂佛子回道:‘难道不是你心之所想?’。”   嗯?难道不是你心之所想?什么意思。   萧静好将句这话抽丝剥茧,每个字都分析了一遍,推出无数种她母亲有可能说的话,好像跟今晚的话题没太大关系。   她又空等良久,见蓉蓉没了下文,愣道:“没了?”   蓉蓉点头,“没了,之后那些对话……好像超出了我的认知度。   再之后,淑妃娘娘便先走了,佛子稍后一步。   正当我也起身要走时,嘿嘿,发现他站在我头顶处,居高临下对奴婢说道:‘辛苦了’。”   “……”   萧静好给了她一个尽量和蔼可亲绝对绝对没有生气的笑容。   蓉蓉浑身一哆嗦,一溜烟儿跑了。   .   下雪天最好睡觉,翌日天将亮,还在睡梦中的萧静好便被传旨太监的尖声惊醒。   她勉强穿戴整齐出门时,白茫茫的天井里已经跪满了人,其中就有淑妃,萧静好顿了顿,慢条斯理走上前,跪在她旁边,听太监弯弯绕绕宣读了小半刻功夫。   核心内容正是为两国结成秦晋之好,要将九公主嫁给拓跋程枫!让她立刻进宫赴宴,共商和亲事宜。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两手接过圣旨,嘴角挂起淡淡笑意。   等那太监出了朱红大门,萧静好才扶着淑妃起身,开口便问:“娘,昨夜,你们说了什么?”   淑妃侧目看了她一眼,扔出句:“别想了,你们是不可能的。”   稍安勿躁,她告诉自己。   她博览过无数话本,这是绝大多数父母在发现儿女的地下恋情时,最常见的开场白。   所以她并不恼,也不打算去争执,说白了就算母亲现在答应,二人也不能立刻就在一起,就算她不答应,也不能说明以后就真的不能在一起。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做儿女的可以适当地战略性退缩,不要硬碰硬逞一时口舌之快,因为他们有一万个我们不想听的理由等着,万一惹急了,猛地晕过去……得不偿失。   如此想来,萧静好机智地回道:“有可能也没用咯,太后让我去和亲,嫁去北魏。”   淑妃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一丝慌张,她甚至还白了女儿一眼,“在我面前还装,你会这么安分?”   这倒是实话,她再不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   这日,彻夜的大雪过后开始放晴,化雪的天格外地冷。   通往含凉殿的云梯又高又长,萧静好的马车停在宫门口的红墙外,她独自一人着盛装出席。   长长的云梯上,是她肩窄如削腰细如束的倩影,容光焕发如遗世明珠,拖着华丽的裙裾,踏着云步不急不慢地走在雕龙画凤的石梯上。   路过的宫女十有九都会回头看她,或嫉妒羡慕,或诧异惊叹。   一人啧啧感叹:“谁能想到当年的九公主会有今日这等风姿?真是老天赏饭吃啊。”   另一人附和道:“那可不,本以为她早也横尸荒野,哪知人家光明正大回来不说,还让太后开青龙门亲迎,这人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真是说不准。”   忽然有人不屑一笑,“那又如何?还不是马上要去和亲了,听着光荣,看着光鲜亮丽,古往今来被派去和亲的,有几个下场好的?”   “这……倒是实话。”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被风吹进了萧静好的耳朵里,她只是微微勾嘴,目不斜视盯着前方,那神态,是谁也模仿不来泰然自若。   正在此时,她眸中忽然闯进一抹人影,高程枫颇具代表性的卷发被冷风吹得飘起来,欠揍的笑脸离她越来越近。   两人并肩走在铺满雪的台阶上,高程枫难得一见地含蓄道:“实在抱歉,那日没事先跟你说明我的诉求,你不会介意吧?”   “我介意。”她想也没想就回道。   那厢英俊的脸上闪过短暂的尴尬,复又笑道:“你说什么都是,我拓跋程枫认定的女人,便是她让我跪搓衣板,我也愿意,闺房之乐……”   “拓跋殿下!”萧静好挑眉看去,打断了他的话,“不论是谁给你吹耳旁风让你误认为我也中意你,我都要郑重且认真地跟你说,没有这回事!”   高程枫愕然,耳朵上的狼牙坠子一动不动,她接着道:“殿下于我而言,是个可以交的朋友,但也仅限于此。如果稍后进殿你主动与太后说不娶我了,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如若你执意不听劝,我不会对你客气。”   对方犀利的鹰眼忽然眯了起来,不明所以道:“为什么?我有这么讨厌吗?我可是事先问过你你与那湛寂有没有牵扯,当日在茶楼,你愤愤不平的话我每个字都记得。”   “那并不代表我就会接受你。”她一针见血说道。   高程枫有些急,“你在南齐已是危机四伏、四面楚歌,跟我去北魏有何不好?我保证,护你一生安好无忧,难道不比你留在南齐这等虎狼之地好吗?”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含凉殿大门口,萧静好总能在纷繁杂乱的人群中第一时间定位到湛寂的身形,他席地而坐,对上前搭话的人疏远又客套。   她看见他时,他也穿过人群在看她,匆匆一眼,她云淡风轻避开,但心头的颤动却久久难以停歇,他的那身血红袈裟,她真的很想把它扯掉。   如若不然,总觉得他们之间只有“山穷水尽疑无路”,没有“柳暗花明又一村”。   萧静好回神,问了句不着边的话,“高兄,你喜欢我什么呢?”   高程枫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明白他葫芦里买什么药,思量片刻,几乎将此生好词用尽,“你随意安然却又不折服于命运,聪慧过人却又从不刻意炫耀,是个真性情的人。”   她却突地笑了出来,摇头道:“照你这么说,我并不是独一无二的,这世间,你口中所说之人比比皆是,又何止我一个?”   “你……”高程枫被绕得有些晕,“可我就是喜欢你,这是真的。”   “不,你只说了我的优点,而不知道我的毛病。”   她眼尾盯着被人不停请教佛法的湛寂,呢喃道:“真正的喜欢,不是迷恋我有多好,而是接受我的所有无理取闹和泼皮无奈。”   高程枫愣了愣,笑道:“这还需要说么?我定是都喜欢的,也都能接受的。”   “重点是,这个人刚好我也喜欢。”萧静好扭头,对上他桀骜的面容,“对不起,我不喜欢你,虽然这话或许会伤到你,但鄙人不喜欢拖泥带水。我最后一问一遍,你还是不听劝,执意要娶我吗?”   “你会喜欢上我的。”她的话挑起了他骨子里征服欲。   萧静好却也不再看他,朝着宫门走去。   她已仁至义尽,既如此,大家自求多福吧。   .   含凉殿内白官云集,推杯换盏,莺莺燕燕绿环肥瘦看得人眼花缭乱,几乎健康所有有头有脸的家眷都参加了这次宴席。   萧静好将将进门,便迎来萧明玥如沐春风的笑脸,她迈着标准的伐子,在万众瞩目下朝她走来,长姐模样着实端庄典雅,轻柔一声:   “九妹妹,今日可是你的主场,这么大的喜事都来迟了,姐姐要罚你一杯!”   她肉眼可见地与她拉开些距离,才悠悠然抬起眼角,面不改色望着眼前两面三刀的女人,真想把她脑袋扒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啦,周末有事。   立个flag,明天日六,如果没达到,没人发1000币!!! 第52章 、红颜   萧明玥并非嘴上说说, 大庭广众之下,她从婢女手里接过酒盅,递了杯满当当的酒过来。   说道:“九妹妹, 祝福你!”   萧静好意味深长望着她,没接酒也没回话,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 对方端酒的手就这样摇摇坠坠顿在了空中。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萧明玥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她的惺惺作态让人开始对九公主窃窃私语起来, 小挫团队开始带头议论说这九公主仗着即将嫁入北魏皇室,便如此嚣张跋扈, 竟如此嫡庶不分!   萧静好听在耳里,冷笑了一眼,从始至终目不斜视, 没做任何回应。   正在此时,她面前晃过一只手, 赫然是“未婚夫”高程枫,他说:“本殿下这王妃不甚酒力, 还是我替她喝了长公主这杯酒吧。”   他说罢就要接过, 电闪火光间竟又伸过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捏住了酒盅的另一边!   众人大惊, 圣僧!国师!他怎么会去抢酒?   本就不大个酒盅,却被高程枫与湛寂一人捏着一半, 那冒尖的酒愣是没撒出半滴来!乍一看两人都没用力, 可明眼人都知道双方暗藏硝烟,彼此势均力敌,一时难分伯仲。   “圣僧, 莫非连这酒你也要喝?这酒代表什么意思你没听见么?”高程枫话落,试着把杯子夺过去,但他使出浑身解数,却不能搬动一二。   萧静好一颗心扑通直跳,既因为湛寂的做法而激情澎湃,也因为他的做法而胆战心惊。大业未成,两人关系会不会被识破?她表示很担心。   只听湛寂冷冷回了句:“这孽徒尚且欠我一杯再造之恩的酒,这第一杯,该她敬我。”   “………”   真的吗,萧静好见他一本正经,直接就信了。   “湛寂!你不要太过分!”高程枫龇牙。   宋依阮见双方火势越来越大,禁不住眯打量起来,国师的火气是冲谁去的,高程枫,还是萧小九?   萧明玥从湛寂出现那一刻,就彻底失了魂魄,还没缓过来,突觉全身从头冷到脚,恍如一股巨大的寒潮朝她袭来,冻得她连骨头都酥了。   她敢肯定,那冷冽是从国师身上发出来的,可外人却看不出任何端倪,忽而间,她似乎更加确认了一件事,在看不见的角落里,阴测测地盯着萧静好。   高程枫勾嘴一笑,眼中露出他犀利的本色,登时杀气四溢,突地朝对方使了个勾脚:   “我与她夫妻同心,敬你这个过去的师父,倒也有些道理。”   湛寂略微抬眉,眼里似乎装满了冰花,看得人不由一哆嗦,他道:“孽徒女扮男装混进寺院,导致我寺百年清誉受损。这罪过,你若愿替她还,也不是不可以。”   他动作十分敏捷,在人们还没来得及眨眼时,已抬起脚尖快准狠地踢在了对方的脚背上。   萧静好皱眉神思,他这话说得,彻底把自己说成了个恶毒又记仇的师父,想表达的意思是,恨屋及乌!你拓跋程枫不是要娶她吗,那你就替她受了这罚。   想着他原本规规矩矩一和尚,这下为了自己,说起慌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她觉得心里五味杂陈,像被小木锥砸中,“咚咚咚咚”,一下一下的。   高程枫被踢了一脚,吃疼的他脸上划过一丝狡黠,扬起下巴琢磨着湛寂的话到底有几分真,空着的手则飞快对他出招。   在场上百人难得一见此等大场面,已经忘记了事因何起,光顾着看比武。   转眼两人端着酒已过了上百招,打着打着就去到了外面,众人一窝蜂追了出去,个个伸长脖子看得全聚精会神。最让人震撼的是,那冒尖儿酒水仍然一滴都没撒出来过,这是什么怪力乱神的武功,叫人直呼过瘾。   双方龙卷风似的招式又持续了几十个来回,看得人眼花缭乱,只见湛寂不知道使了个什么招式,高程枫就像背上压着五座大山似的,单膝成下跪的姿势重重砸了下去,那油光滑面的平面石块登时被他膝盖砸得粉碎!震起灰尘无数。   湛寂趁机飞脚而起,脚尖轻从杯底轻轻往上一勾,那盅历经无数“磨难”而不洒的酒,终于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线条,眼看就要到他手里的刹那,高程枫平地而起,单手撑在地上,下半身高高跃起,“砰”一声脆响,金尊被他踢飞了出去。   酒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地上摔去,感觉此时所有人都把自己想成了那个杯子,心一下子就飞到了喉咙里来。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不可收拾之际,一抹炫影以快过闪电的速度,飞身接住了即将着地的金尊,并顺着酒水飞出来的路线又重新给装了回去,转身,负手站在了原地!   这就是顷刻间的事,观众连看都没看清,他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人激情澎湃,恨不得鼓掌了表欢呼雀跃之情,却顾及到敌国使节的面子,忍住了蠢蠢欲动的手。   然而这并没有完,湛寂以一种错综复杂的眼神盯着萧静好,满脸肃穆甚至是寡淡,他说:“怎么?白教了你这么多年,不配喝你一杯敬酒?”   “………”   光听这声音,萧静好腿都软了!什么叫冷酷无情,他才是真正的高手!   有那么一刹那,她险些觉得这话就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她只怕当场就哇哇痛哭起来了。就像那年他吓自己说让她下山一样,眼泪不听使夺眶而出,并非她有多脆弱,只是受不了他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不过虽然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算是得到了他的七分真传,目不转睛盯着他,没有表情也看不出情绪,如果硬要有的话,可以琢磨出一星半点的敌意。   萧静好一句话没说,面不改色端过侍女手里的酒,手握金尊对他微微作揖拜了一拜,之后以袖遮面,一口饮尽。   这是她第一次喝酒,烈酒滑过喉咙,辣得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众目睽睽之下,湛寂斜眼瞥她,算是陈了这情,一仰脖子,将那盅几经波折的酒一滴不漏地倒进了自己嘴里!   他喝酒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喝酒。那模样,简直不要太好看。   萧静好脑中有过短暂的空白,心说:今日这事因何而起来着?哦对了,萧明玥非要祝福她,紧接着高程枫替她挡酒,最后……就演变成“不孝徒弟被师父勒令禁酒”的画面!   插曲过后,在宋太后的号召下,所有人重新进入了大殿,继续今日的主题。   太后有条不紊地打圆场,“拓跋殿下英勇无比,九公主又蕙质兰心,你二人结成连理,好一对郎才女貌,真是羡煞旁人啊!”   高程枫还没从方才的失利中回神,只得以笑代之。他没想到湛寂的一个和尚,功夫竟有如此了得,若真刀真枪打上一场,他能赢的可能或许很渺茫。   荣太后又转向萧静好,漏出她慈母般的微笑:“我儿,此次能收回三州十八县,你功不可没,此番远嫁北魏,山高皇帝远,你且说,你都想要什么赏赐,母后皆满足于你。”   只见萧静好不急不慢从几案旁走出来,那杯酒虽是后颈儿十足,却也给她撞够了胆,以前想不到的豪华之物,此番竟哗哗哗地从脑海中蹦了出来,她开口道:   “既然母后这么说,儿臣便不客气了。母后也说,此去魏国路途遥远,从此孩儿一人在那边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所以儿臣斗胆,想向母后讨南齐以东的夷州岛作为封地,这万一哪天在夫家受欺负了,还有个落脚点。”   她这话一出,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唯有湛寂的嘴角转瞬即逝地勾了一下。   有老臣斥责道:“公主只怕是喝多了,你可知夷州对我朝有多重要?你一届女流,怎么还想要封地!”   咦州是南齐通往外邦的唯一大门,那里四面环海,自成小岛,农民们靠扑鱼为生,每日海外来往船只无数,虽然鱼龙混杂,但却经济发达。不仅如此,上面还驻扎了十万军队,负责守护一方百姓安危,保证领土不受侵犯。   可以说就算整个南齐沦陷了,那里也会相安无事,乃时代兵家必争之地!   她说她要那里做封地,不是天方夜谭是什么?   萧静好笑了笑,三分醉意七分洋装,“哟呵”一声,走向那老臣,“女流之辈怎么了?”   她对着朝堂上正襟危坐的太后拱了拱手,“我母后大人,你看,一介女流,风姿卓越,为国为民呕心沥血,日夜操劳,若没有她一届女流,能有你今日的生活?   敢问大人,您这话,说谁呢?”   “你……你,太后赎罪,臣绝无冒犯之意。”那老臣忙磕头认错。   老谋深算的宋依阮并未与他计较,静静打量着稀里糊涂的萧静好,问道:“你可知单凭这话,哀家就能以大逆不道之罪治你!”   她的脸因为喝了酒而变得红扑扑的,故作无知微微一笑,借着酒劲说道:“好啊,杀了我好了,如此我也不必去和什么亲了。”   不待那厢再说,她继而道:“是母后说的,只要我要,你就给的。儿臣胆小怕死,只求以后有个退路而已。”   她要是掌握了夷州,就等于拥有了强大的经济和兵力,这无疑是给了她一个占地为王的机会。不过……宋依阮锋锐的眼神直看进她眼底,心说,你又能蹦跶多久呢?   她足足沉默了半刻钟,才不轻不重答了个:“好!给你又何妨。”   “口头怎么算呢母后,您得让皇兄昭告天下,我还要得到州印才算数的,不然儿臣这几千里黄沙漫漫的路……”她甚至有些哽咽,“这一去,心里没有个依托,怎么说都有点伤心,儿臣自幼胆小……”   “你胆小?全天下胆小的人只怕是都死了。”知道她在演戏,宋依阮冷嘲道。   这朝堂之上,又有几个不演戏的,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既然黄沙漫漫,那你就好好埋在那里吧,她心里这么盘算着,扬声道:“五日,五日后,你自会得当夷州州印,那时,也是你和亲启程之日,可满意了?”   萧静好的脸越来越红,只能靠意志保持理智,她一脸不舍道:“儿臣遵命,只是这往后,我那母妃,便有劳母后多多照拂了。”   “……”太后回都不想回她,提前离了场。   .   高程枫在听说她要夷州做封地时,一颗心便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有种不好的预兆从心底缓缓升起,到底是什么?一时半会儿他又抓不住。   之后宴会持续进行着,萧静好本想找机会溜,却被一帮人拦住,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找她敬酒。   十年蛰伏没人问,一朝得势天下知。她明明满心惶恐和不安,明明害怕和难过,却还是要在人前面带微笑,表示自己很开心的样子。   如果这之中任何一个环节出错,或许,她就真的要嫁去北魏了,那慢慢黄沙路,到底能不能有命走完,是个未知。   她从混乱的人群里冲着湛寂的方向举杯,谢你,谢你当年的收留之恩,谢你教诲之恩,谢你……垂爱之恩。   教我为人处世,教我待人接物,教我息事宁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嚷嚷,皆为利往,世上之事纷繁复杂,确实更需要我们保持理性。   这一路来,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你。   湛寂见她被一帮人簇拥,每人一杯酒,她皆来者不拒,张口就喝,嘴里还念念有词,“感谢各位,静好感谢大家,以后还望多多照拂。”   有些路,他只能出谋划策,其余的还得靠她自己走,虽然很残忍,但都是必须之路。   望着她费尽心思极力周旋,他放在几案下的双手早也捏成拳头,袈裟一角只差被他搓成了灰……却只能远远地对她举杯,而后硬生生喝下那杯本不该沾染的烈酒。   等宴席上的人走得差不多,萧静好醉得走起路来直呼飘飘欲仙,脑子里天旋地转,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她人生第一次喝酒,还是那么烈那么多的酒。   高程枫再三请求要送她回去,都被她强大的意志力一口回绝掉,这让那个男人有了些许挫败感,劝说无果,只得让公主府的婢女和家丁进宫接她。   夜已深,高高的宫墙道上漆黑一片。蓉蓉带着十来个家丁将将把软踏踏的公主扶上马车,转过头时却发现他们被一匹横档在中间的马拦了去向。   蓉蓉提着灯笼走近一看,吓退了半步,马上之人虽然身着僧袍,肩上披着袈裟,两眼射出的光却似罗刹,只消一眼就看得人无处遁形。   好在他并非针对某人,而是一直保持这个眼神,只见他纵步下马,直径掀开帘子自顾自钻了进去,再出来时怀里抱着的赫然是他们的公主殿下。   蓉蓉还没开口,湛寂便沉沉一句:“劳烦告诉王妃,公主我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两章连发,记得看下章。 第53章 、藏娇   作者有话要说:  两更连发,记得看上章,不能错过哟   额额额…蓉蓉想说什么来着?话还在嘴边, 便听一阵马蹄声响,和尚搂着公主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她是聪明人,没在原地久留, 让马夫打了马,迅速离开了原地。   .   湛寂把人放在他臂弯里, 两手勒缰绳, 夹紧马腹直奔向黑夜。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他伸手将怀中人的镶毛大氅往上拉了一些, 除了出气的鼻孔, 其它全部遮得严严实实。   萧静好在颠簸中只觉胃里翻江倒海,浑身像被泼上油后又被烈火焚烧过那样, 难受得要死。   她依稀闻到了熟悉又好闻檀香味,那股清咧的味道一直刺激着她的神经,她挛缩的身子不由一动, 试图靠那味道更近一些。   “很难受吗?再忍忍,就快到了。”   湛寂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沙沙的,哑哑的, 好听极了。   她几度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 以为自己在做梦。   自从离开清音寺后, 分别了半年之多, 这样的独处时光并不多,他做了国师后, 总是很忙, 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总之事情很多。   见面的机会更是屈指可数,像这样周围静悄悄, 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刻,真是太奢侈了。   她使劲儿往他怀里钻,也不知道有没有表达出自己想表达的:   “师父,你带我走吧,我们,我们回清音寺,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借着雪白的亮,他看见她掀开帽子,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灼灼闪亮。他心中苦涩,大手落在她巴掌大的侧脸上,那里滚烫得像个火炉。   他心说,回不去了,从重新踏上这片土地那一刻,就注定已经回不去了。要么被别人挫骨扬灰,要么……把别人挫骨扬灰。弱肉强食,就是这个世道的生存之道。   好在萧静好并非一定要他回答,只是单纯的自言自语,实在难受得紧,她便用脸蹭着他的手掌,稀里糊涂又说:“那我们浪迹天涯吧,你不做国师,我不做公主,到江南水乡去,开个小店,了此余生。”   即便在夜色下,湛寂也能看见她朱唇通红,他眉眼闪了一下,打马冲向了山上,一条路蜿蜒盘旋,直冲山顶,除了马蹄声,就只有无声无息落下的飞雪和清幽寂静的夜,以及……他跳到快要爆炸的心跳声。   “我们要去哪里?”不知过了多久,萧静好又呢喃道。   “浪迹天涯。”湛寂耐心很好地回她。   萧静好扯嘴角想笑,全身却麻木得根本不听她使唤,她倔强地撑开半边眼皮,第一眼就看见那块讨厌的袈裟,她想也没想,伸手便扯了!   湛寂心头震了震,毫无力度说了句:“不要胡来。”   萧静好将头埋在他胸膛,口齿不清在离他胸口最近的地方说道:“你这身袈裟啊,我早就看不惯了。穿上它你就真的能成佛了么?不穿它你就真的不能成佛么?   到头来,你不照样动了凡心,动就动嘛,干嘛要克制。人生在世,及时行乐。   谁让你,你总是这么正经,我就要脱,看你能忍得住多久。”   她话刚落,两只手就开始不安分地摸索起来,湛寂一把从自己腰上抓住了她,又把她手指放在自己唇边,沙哑道:“萧静好,这点路你都等不及吗?”   “什么意思?这点路我都等不及吗?我又不干嘛?还是说……你想干嘛?”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   他唇上的湿热,沾得她一手都是,本就喝得伶仃大醉,这下越发不可收拾,软踏踏依偎在他怀里,喘气声越来越重。   那滚烫的呼吸直接穿过层层衣裳,去到了湛寂光滑的胸膛上,他一连动了数下喉结,几欲将那女人抱起来与自己面对面坐着……却见她醉得不省人事,又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生在这个想法的他,内心如有千军万马崩腾而过……不可以,他告诉自己。就这样煎熬着,马儿一路飞奔疾行,穿过白茫茫的松林,停在了山顶上的一座小木屋前。   湛寂搂着人纵身跃下,轻车熟路将马栓在马棚里,抱着人直接推开门而入,又几大步走过去将人放在床上,抹黑点燃了烛火,才重新踱步去到床边。   屋内陈设很简单,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家具用品样样都有。看得出经常有人打扰,干净得一尘不染,他们的突然到来,给间群山之巅的毛屋增添了不少烟火味道。   俗话说酒醉心明白此话一点不假,即便萧静好的行动已经不听她大脑指挥了,但她却十分清楚此时此刻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谁。   她摸索着将头枕到他大腿上,拦腰把人抱住,嘟囔道:“师父坏……”   湛寂顿了顿,伸手将她脸上的碎发理到耳朵后面,柔声道:“我如何坏了?”   “你让我敬你酒!连接逼我喝酒,哼……”   她眼睛半睁半闭,两腮粉粉的,嘟起嘴来滑稽又好看。   他定定看了她许久,吐出两个字:“你该!”   “我怎么就该了,是那高程枫要娶我,又不是我要嫁给他。”   “你不先招惹他,他又怎么会关注你?嗯?”   这,还像也有点道理。   她胃里火辣辣的,烧得难受,伸手一顿乱抓,刚好碰到他冰凉的唇,问三不问四直接勾了下来……主动用自己去贴他冰凉的唇,唇齿相依间,她心底一荡,开始生疏地乱啃。   湛寂皱眉,一手托着她后脑勺,将她拉开了些,闻着她满嘴的酒气,淡笑道:“你这是什么毛病?”   她好不容易睁开双眼,仍处于流离状态,像只小猫似的蹭了上去,最后索性用力一拽,把人拉了下来,待两人心跳连着心跳,只听那里旗鼓相当跳个不停,她迷迷糊糊说道:   “那日你在茶馆,不就是这么做的么?”   “我是这样的?”   湛寂无奈说着,烛影被风吹得忽明忽暗,他一手勾着她下巴,一手扶在她后脑勺上,低头含上了她的唇……一下一下的,像揉面一样,既有轻的时候,也有重的时候,吻得忘乎所以。   萧静好所有能动的地方都被他死死钳制着,任由他摆布,他清冽的香味不由分说从唇边一路往里面探进,唇齿被碰得叮当响,连带着某些别的声音,也一起淹没在了彼此的咽喉里,萧静好彻底沦陷在了温柔乡中。那致命的温柔,在酒劲儿的作用下,越发刺激,越发沉迷。他一遍又一遍吻着滚烫的她,先前还克制,后来越发放肆。   忽然,萧静好猛然一顿,一把将他推开。   以最快的速度翻身……“哇”一声震天响,吐了!而且湛寂的袈裟不知什么时候掉去了地上,她满腹的腌臜,全吐在了袈裟上面!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万恶的她在心里默念。   一时间,刺鼻的酸臭味充斥着这个温馨的房间,她一边觉得窘迫不已,一边又没忍住狂吐不止。   人生如果有什么时候是恨不得立马死的话,萧静好现在就很想死。这是什么时候?这可是她攻破和尚防线的最佳时刻,然而,她却不分天时地利人和,吐得稀里哗啦!   “哇……师,师父,你出去。”   她分神说了这话,又继续吐。湛寂当然不可能出去,轻轻给她捶着背,脸上是心疼过度而引发的冷冽。   又过了良久,萧静好终于吐完了,她用对方不知道何时准备的湿巾擦了擦嘴,翻身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气喘吁吁道:   “还别说,吐过以后真的好很多了。”   “……”   他沉默,默不作声地清理现场,大半夜又是拖地又是打水的,忙活了半天才将屋子整理赶紧。   待收拾完毕坐回床上时,那人已经抱着整头酣睡了过去,他嘴角勾出抹淡淡的笑意,替她盖好被子正欲起身去打坐,手却一下被她抓住。   萧静好把头埋在枕头里,吐过后嗓子变得越发沙哑,她说:“你又想扔下我,陪陪我,可以吗?”   他轻轻叹气:“你越来越会骗人了。”   “不是这样的,”她说:“是只要你在的地方,我即便睡得再沉,也会突地醒过来。”   湛寂凝眸看着仍然闭着眼睛的她,看得出她又困又累,他迟疑了足足半刻钟,才和衣躺了上去,背才沾到床,她慕然翻身,一只脚不由分说地搭在了他的腿上,与此同时还紧紧地搂着他的腰。   “………”   湛寂一颗心如激流过滩,乱做一团,自内而外散发出的热度只差把衣裳都烫烂。   女人并没见好就收,手从腰上摸索到了他耳垂的部位,像揉猫一样搓了两下,又将头靠在他胸膛上,才似醒非醒地说道:“圣僧,你已经睡过我了,这算不算破戒?”   “………”他始终不知道她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她并不懂真正意义的“睡过”是什么意思。   “算不算嘛?”黑暗中,她不依不饶问着,还幌了他几下。   此时的萧静好几乎整个人都趴在了湛寂身上,他半点动惮不得,足足沉默了良久,说了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你故意折磨我是吗?”   萧静好酒劲儿还没过,耳朵不好使,有些听不清楚,心里难受,胡乱扭动着身躯,她本就软得像柳枝似的,而且也不是什么时候都适合这样扭动。   湛寂忽然瞳孔大睁,拦腰将她抱住,“不要动!”   这时她就像八爪鱼似的完全趴在他身上,微光下,她抬起头,表情迷茫又惶恐:“我,我方才好像不小心碰到了……嗯,怎么会成了,那样。” 第54章 、风月   萧静好已经好久没睡过这么香的觉了, 虽然那话很不合适说,但在湛寂怀里安睡,她确实有种回到母胎时候的安稳感, 有如蚕蛹一般,被周围的白丝裹得紧紧的, 她躺在里面既温暖又舒心。   模糊间, 她听见阵阵忽远忽近的谈话声:   “世子,你要你的东西。”   像是个老嬷嬷在声音。   “多谢。”湛寂说。   世子?她忽然睁眼, 尖着耳朵继续聆听, 过了很久那老嬷嬷方又道:“王爷身体越来越不好,二公子又没人能管得住, 您看您……”   “尘缘已尽,随他吧。”湛寂掐断她话说道。   嬷嬷长长叹了口气,似是走了。   萧静好摸索着起身, 酒后的眩晕感被刺骨的寒气冻得立马清醒了过来,她披上大氅穿好鞋袜走到门边, 开门的刹那,一股无比新鲜的空气迎面拂来, 直冲鼻腔, 放眼望去, 眼前之景如临仙境, 梦幻般地存在着。   茅屋位于群山之巅,周遭环绕着茂密的松林, 一夜大雪过后, 全都白成了一片,山是白的,树也是白的。门前不远处有块很大的湖, 如今全被冻了起来,形成一块诺大的天然的冰场,四方有红梅正冒着风雪争相怒放。   冰场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雪,期间有一人,踏雪迎风而来,那人眉目如画,璀璀韶华,眼角眉梢带有三分柔情七分冷冽,凡他所过之地,飞雪让道,晨霜开路。一时间,竟连这山中仙景,也被他轻而易举给比了下去。   良辰美人,看呆了萧静好,她今日异常兴奋,笑嘻嘻说道:“健康竟还有这等风水宝地,以前我竟不知道。”   湛寂手里提了些瓜果蔬菜油盐酱醋,另外还有个花花绿绿的包袱。他把包袱递给萧静好,说了句:“随我来。”   她喜笑颜开接过,转身随意抛去了床上,风一样追了上去。   茅屋旁边是个厨房,很干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是里面的锅碗瓢盆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颇显陈旧。   此时灶上烧着锅水,正扑腾扑腾冒着热气,这一切的一切,都应该归功于这位早起的圣僧。   她自觉地用木盆打上热水,去到外面一通捣鼓,洗净疲惫,再进屋时,湛寂立刻递了一碗又苦又辣的姜汤给她。   那年在孤山她已经领略过,不是人喝的东西,她表示拒绝,急急后退,绝对不喝。   他端着碗步步逼近,像之可怕的大灰狼,直到她无路可退,大灰狼才说了句:“喝了带你出去玩。”   “此话当真?”她眼里登时闪着流光溢彩,就着他的左手,捏着鼻子一口气干了那杯姜汤!   见他很少用右手,萧静好狐疑道:“师父,你右手怎么了?”   湛寂把碗放回灶台上,看样子是准备下厨,他回头瞥了满脸无辜的女人,冷冷道:“你再好好想想。”   跟我有关系?萧静好几步蹦跶到灶台边,找了个草垛坐着,边往里面加柴边思考这个颇具难度的问题。   昨晚飞雪交加,寒风凛凛,她醉得一塌糊涂,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像石柱一样……硬硬的,与此同时湛寂像被什么刺激到似的,大力控制住了胡乱扭动的她,翻身,躬背,与她面对面。   他力气那么大,她自然敌不过,最后被禁锢得半点动惮不得,便只得枕着他胳膊睡咯。   原来如此!萧静好悄摸摸看了眼忙碌的男人,脸上不由一红,垂眸吞吞吐吐道:“那个,我不是故意睡着的,是真的太累了。   可是,你完全可以趁我睡着把手拿开的嘛。”   湛寂单手把淘好的米倒进锅里,居高临下望着还好意思反过来怪他的人,只回:“我倒是想。”   奈何他稍微往外挪动一点,她便往他怀里缩一点,最终导致他的后背被床沿硌了一晚上,手也麻得没了知觉。   萧静好叹气,深感自责,“对不起哦,要不下次你枕着我睡,或者趴在我身上睡也可以。”   “……”湛寂的牙槽骨“刺啦”响了一下。   她傻笑着,忽然想到了什么,言归正传道:“你莫名其妙把我拐到这里来,宫里还不得乱套,还有我母妃。”   他没有直接回她话,反问:“能在太后眼底下活到现在的妃子,宫里还剩几个?”   萧静好起身去跟他一起择菜,叹道:“我父皇的嫔妃确实已经所剩无几了,我娘之所以能熬到现在,绝对是能忍能让,否则早被宋依阮折磨成什么样了。”   湛寂把她择过的菜又捡起来重新择了一遍,默不作声没有答话。   “你干什么?嫌我择得不干净?”   “择嫩点,太老了。”   “……”她嗨哟一声,“你是和尚,不应该勤俭节约么,怎么公子哥的秉性如此明显?”   他收起菜篮子,不答话,脸上的神情有些微妙。   萧静好追着上去,得意洋洋说道:“我知道了,是不是因为是做给我吃的,所以才这么细心呀。”   他水波不兴的嘴脸动了一下,还是不发话。她从他脸上看见了答案,心里登时乐开了花。   在清音寺时,湛寂很少动手做饭,经过萧静好全方位地认真观察,这世上似乎就没他不会的东西,不大会功夫,桌上便摆了好几个色香味俱全的菜,竟然还有肉!她当然也知道那是刻意为她准备的。   直至坐在饭桌前,她都还觉得这根本就是个梦,梦里如胶似漆,就怕梦外冷酷到底。   远山,近雪,一桌两副碗筷。她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夸道:“咸淡适宜,味道极好!”   这么一比起来,当年她在金顶给他做的那些怎么能算饭菜,撑死只能算熟食而已,也怪难为人家的,吃了那么多天,愣是没吭一声。   菜过五味,她喊了声,“师父。”   湛寂用餐很静,基本不会说话,见他抬头示意自已说,她继续道:“这里……是?”   还以为他不会回答,没成想他却直言不讳说道:“我母亲以前修身养性之地。”   对于这个回答,萧静好并不觉得惊讶,因为她也是这么猜测的,那些家具都上了年头,能让湛寂如此小心翼翼维护的恐怕也只有那位王妃的东西了。   南平王与已故王妃的事,她也曾听说过,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遂也没打算刨根究底。   哪知湛寂却轻轻放下筷子,自顾自说道:“母亲曾是江湖中人,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三十年前,她来到健康,此地便是她给自已搭建的住所。”   从房屋构造和选址就能看出,王妃是个侠肝义胆不贪慕荣华富贵的人。   萧静内疚道:“其实,若你不想说,可以不说的,我确实也不该问。”   湛寂起身对着雪白的山川,冷不伶仃扔了句,“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扑朔迷离,让你很不安心吗?”   萧静好一顿愕然,“你……你怎么知道我心之所想?”   他脑海里想起深夜她呢喃的梦话,继续说道:“那年,我父亲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围猎路过此处,两人因为抢一只猎物而起了争执,打了一架,不分伯仲。”   “许是见惯了王孙贵族里知书达理的女子,从没见过似我母亲那样至情至性之人,他当时便对我母亲来了兴趣,为了追求她,他甚至在旁边盖了座毛屋,春夏秋冬年复一年守候。”   萧静好下意识勾头去看,现在好像什么都不剩了。   “我母亲终究被他的诚挚打动,从此丢掉她的江湖梦……”湛寂说道这里,便没再继续。   从此一入王庭深似海,女子为王爷放弃了浪迹天涯的美梦,王爷新鲜感一过,竟移情别恋上了别人。以南平王的身份,纳多少妾都不会有人非议,但他想守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遂将自已与那女人的事满了下来。   这事以前萧静好听人提起过,可那时的她并不记得有褚凌寒这号人,也无任何瓜葛,遂从未留意。   “我下面还有个弟弟。”湛寂忽然又开口道,“二十岁那年,也是这么一个冬日,特别冷。母亲在房里疼得死去活来,产婆进去一波又一波,皆无法让她顺利生产。   大夫说尚差一味稀缺的药,只有宫里有,走程序太麻烦,也来不及,若是南平王亲自出马,便无须那些繁杂的过程。”   他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到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只有萧静好知道他有多疼,他的心上必定是鲜血淋漓,每回忆一次,那里便血流不止一次。   “别说了。”她起身从背后轻轻抱住他。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我几乎跑遍了整个健康,都不见他人影。”   “不要再说了。”她一遍一遍安慰着他。   后来,在熟人的线索下,褚凌寒在一间客栈找到了他爹,推开门的刹那,看见的是……男女不堪入目的画面。她听宫里这样传过。   “我当时提刀要杀那女人,却被我父亲反手掌掴。”   他又说得云淡风轻,连语气都十分连贯,可她感觉到的是他身上越来越冰的体温,隔着衣裳都像抱了坨冰块。   “当我们赶回去时,我母亲正好……从房顶跳下来,就在我的脚下,血肉模糊,溅了我一脸……我已经很快就,真的好快了,却依旧没能赶上……”   他的语气充满了悔恨和惋惜,这次他真的没再继续往下说了,因为特别血腥残忍和可怜。   这段传闻,也是她们儿时的噩梦,那时候根本不懂当事人的苦楚,宫里年小孩儿之间闹矛盾时,便会用“南平王妃的眼睛晚上会来找你的”这种话吓人。   听闻当时王妃因为错过了最佳生产时间,孩子生出来时,已经窒息而亡。刚生产过后的妇女心灵都十分脆弱,她根本承受不住那样的打击,应该也是恨透了褚庄,所以才一定要在他的面前跳楼。   那一跃,摔得不成样子,连眼珠子……都不知道砸去了何处。   萧静好以前也只是听听,偶尔感叹两声,而现在,她已经能感同身受。   试想一下,母亲像一滩泥一样砸得自已面前,血肉模糊,鲜血飞溅,……而其中过,错全来自于当时移情别恋的父亲,在自已母亲生死一线之际,他竟还有心思同别人做那些不要脸的事!   叫湛寂如何不恨,如何不耿耿于怀!网开一面?这不可能的,就是佛祖,也度不了他这个心结,不然这么多年,他不会怀恨至今。回来那么久,问都不问那边一声。   褚庄这一世叱咤疆场,战场上他是不败之神!却唯独家事处理得一团糟。   在这个世道,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很多人怪王妃心胸过于狭窄,侯爷从始至终都是捍卫她的尊严和地位的,她不至于这么想不开。   但那只是绝大多数女性的想法,褚王妃曾经是多么洒脱的人,像蒲公英一样,随风而飞,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爱,之所以拼命那个男人生孩子也是因为爱,可最终,终归是南平王负了她。   “那……经常打扫这里的是今早那位嬷嬷吗?”她转移话题道。   湛寂点了下头。   那,你也是因为此事,从此看破红尘剃度出家的吗?她在心里自问自答,事发时他十二岁,十三岁出家,算算时间,八九不离十了。   她将他抱得紧了些,脸紧紧贴在他直挺的背上,“谢谢你愿意跟我分享这些,我也不劝你什么,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湛寂握着她被冻得有些红的双手,半侧过头,说道:“所以,那条发带,是我母亲的遗物。”   发带,什么发带?什么……发,带!   萧静好忙挣脱开来,一下蹦去了前面,“你你你说那条蓝色的,多年前你为我束发的那根发带,是是是王妃的?”   他望着失魂落魄的人,点了点头。   她脚一软,差点跌在冰渣子上,那东西在是在,但就是被她收起来永远不见的那种意思。   “那萧明玥还说什么那你们定亲时,她给你的定情信物。”她愤愤不平说道。   “就知道你是这么想的。”湛寂和风细雨地说,“确实是她给我的,可二者并不能混为一谈。”   嗯?萧静好转动了一下脑子,忽然有种扒开云雾见日出的感觉,“难道是,她看上你了,你却没搭理人家。所以,她便寻得王妃曾经用过的刚好又特别有纪念意义的东西送给你,你一见是自已母亲的东西,自然会收下。   于是,她便将那东西理解成了送你的定情信物?从而自欺欺人地自以为是地想当然地,觉得你也在乎她,所以才执着了这么多年?”   对于这些事,女人天生的、敏锐的、同时也是匪夷所思的分析能力,精准度堪比大理寺仵作验尸。   湛寂一动不动望着她,没有否认,便等于认同。   罪过啊罪过,王妃赎罪,我回去就把那发带找出来供着!她在心里忏悔着。   .   湛寂迈步,带头朝着冰场走去,萧静好小跑追上,疑惑道,“不对啊,这么重要东西当年你怎么随便就给我了?”   和尚眉眼一动,不答话,面不改色继续走路。   “嘿嘿,”她猛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师父,圣僧,你老实说,是不是那时就对我……”   “不是。”他回答得相当肯定。   不过也确实,那时候她才多大点,十三岁,虽然以现今南齐的婚假年龄来说,十三已经不小了。可那会儿她确实也没太长开,高傲的圣僧只怕是瞧不上。   “但也不讨厌。”他随后又补充道。   萧静好:“那你作何这么慷慨就给我了?不会是……我长得像你死去的母亲,吧?”   咳咳咳,湛寂没忍住咳了几下,拉过她的手,痴痴地望着不远处怒放的寒梅,没了下文。   许多年前,健康城里街头巷尾都在传,九公主出生那日,满城红梅一夜之间全部开放。他想起曾经紧拽着自已衣角不放的女婴,一转眼……再侧目瞥向身旁人,无奈摇头。   至此,不得说,那年古松下她曾说过那些关于“缘分”的东西,似乎颇有几分道理。   .   茫茫白雪之中,群山巍峨。   萧静好拽着他胳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走着,她胆战心惊地问道:“我在这上面如此蹦跶,这冰不会裂开吧?”   “不会,此处非一日之寒,虽不至有三尺厚,但承载你我二人,足够。”湛寂耐心地解说。   她吃了定心丸,心中大喜,尽情地在上面奔跑,将原本平整无痕的雪面踩出一个个杂乱无章的脚印。   她从没这么高兴过,也没有一刻这么轻松过。这种高兴,是她期待已久的暮春踏青、盛夏赏荷、浅秋观月、深冬寻梅。   她一个人跑出很远,冲湛寂笑得没心没肺。这厢保持平稳的步伐一直跟在她身后,时而淡淡一笑,时而一语不发,只看她如何撒泼打滚。   走了好长一段路,萧静好才去到那满树红梅下,呆呆地看着,笑问道:“师父,你也喜欢梅花是不是?”   这后来,每当她这么叫他,他总是会先愣上一愣。   “不讨厌。”他一本正经地说。   那就是喜欢,她自娱自乐地笑着,忽然心血来潮,拉了拉他衣袖,“你帮我在这冰面上造个洞出来好不好?”   湛寂额头不自觉抽了一下,问:“做什么?”   她说:“钓鱼啊,此情此景,多有意思,是吧?”   “……”   老了,这一晃,他都快到而立之年了,她却正是豆蔻年华,芳华正茂之时,他有些跟不上她古灵精怪的想法。   “随着湛寂沉稳一声“退后”,萧静好听话地急急退去。   之见他拾来一根木棍,在白雪上画了个规整的圆圈,只有成人的半个头大,再用内力一震,那小圈冰块便“咕噜咕噜”沉入了水地。   真是神奇,她跟土包子进城没见过世面似的跪在雪上,勾过头去看那个圆圆的小洞,力度拿捏得当,人绝对掉不进去,很安全。   她看见清澈的水在荡漾,过不多时就有一条不大不小的小黑鱼游了过来。   “来了来了,鱼来了……唉又走了。”   她因为太激动,声音偏大,直接把鱼给吓跑了。   即便如此,她也觉得乐此不惫,专心致志全神贯注地等着下一波的到来。   湛寂目不转睛盯着雀跃的她,眼角眉梢像正在融化的瀚海阑干,瞬间温润了起来。   不多时鱼又来了,这次她没大吼大叫,痴痴地看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其实,我跟这些冰下的鱼还挺像的,哪里有空气,便往哪里钻,苟延残喘只为活着,总有人想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   他面露冷冽,正想把人从冰凉的地上拉起来,她倒是自已先站了起来,继续说道:“不过,弱小的鱼儿尚且如此拼命,我又岂能放弃。有时候想想,如果没有你,自已还挺孤独的。”   湛寂低头,对上她灼亮又纯净的双眼,沉声道:“雄鹰总是形单影只,乌合之众才会成群结队!”   这话让她心头为之一震,竟有种“英雄所见略同”的共鸣。   她拢了拢镶毛帽子,叹道:“回去吧。”   “不钓了?”他问。   萧静好摇头:“不钓了,大家都挺不容易的。”   .   回程的路上,她忽然有点不想走路,蹲在地上耍起了无耐,好在湛寂今日耐心特别好,虽然没有半句甜言蜜语,却是属于百依百顺那种。   她不走,他拽着她从冰上一路滑了回去。   耳边寒风呼啸,周边景色斗转星移,萧静好咯吱咯吱笑着,群山之上到处都是她清脆的笑声,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已在傻乐些什么。   很多年后,萧静好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宛如一瓶珍藏多年的女儿红,闻着香醇,喝起来甘甜,回味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   .   许是白天玩太疯了,天将黑时,她只觉腹部疼痛难受,一来就很汹涌的那种疼,整个人似蔫了的花一样,无精打采坐在门槛上。   萧静从外面回来,见她一脸惨白,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问道:“哪里不舒服?”   “肚子疼。”她勾着背说。   他垂眸神思片刻,进屋把床上她随意乱丢的包袱递给她。   萧静好打开一看,瞬间明白了。   她怎么这么大意,一个月一次天晴下雨雷打不动准到令人发指的月事,刚好是今天!   可是,师父,怎么会……她猛然抬头看去,湛寂有些不自然地侧过头不看她。   难道自那年初潮来过后,他便一直记得?这点倒是让她吃惊不已。   萧静好喝了很多热水,早早便上床睡了。在她死皮赖脸的强烈请求下,湛寂又睡在了她旁边,只不过这晚他们都很安静。   她小腹总是时不时阵痛,这让她一个晚上都没睡好,像只猫似的蜷缩在他怀里,只有闻着他身上清咧的檀香味,仿佛才能减掉些许疼痛。   天亮了萧静好才模糊糊地睡过去,醒来时已近中午,湛寂的饭菜飘香十里,馋得她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   餐桌上,她再三确认道:“你确定我们出城,没人知道?”   他给她盛了碗热汤,说道:“我确实没人会知。”   她瞪大了瞳孔,“不是吧?那我呢?”   “你亦是。”他淡淡地答着,“回去你就知道原因了。”   萧静好将信将疑,有这么邪乎的事?不过她很快就被可口的饭菜转移了注意力,今日的菜偏淡,还炖得有补汤。   真是个无所不能的师父!她由衷地感慨。   见他始终只吃素材,她说:“师父,你既守佛规,也不守佛规,不矛盾吗?”   湛寂抬眸,定了定神才说道,“我守我想守的,不守我不想守的,何来矛盾?”   这话乍一听还挺霸气的,她嘿嘿笑道:“那,我是你想守的规,还是不想守的规?”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想听他亲自说出来。   谁曾想湛寂却放下了碗筷,一本正经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开口道:“你说,你喜欢我,我便陪你走一程。”   你说,你喜欢我,我便陪你走一程?   “哐当”一声,萧静好嘴边的汤勺掉进了碗里。   她在心里反复揣摩着这句话,确定正常人都不会理解错后,才木讷地问道:“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6700字。   剧情进程不用过度担忧,作者有安排的啦。你们期待的都会上的!!!   萧静好最多五章,登上皇位!后期的剧情会很刺激哟…… 第55章 、飞蛾   天地间浑浊不清, 寒风发出“呜呜呜”的哀嚎,雪越下越大。   “若有一天,你不喜欢我了, 我们就……”   萧静好直接成了块冰雕,全身麻木半点动惮不得, 她没有搭话, 就这样红着眼丝望着他,静静地等他说完。   湛寂看见了她通红的眼眶, 又掠过她去看远处逐渐走来的马匹, 坚持说道:“你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以后也会生出很多新颖的想法。若你不再喜欢我, 我们也就,回归自然。”   她的天忽然就这么塌了,似有万斤巨石击押在胸口上, 霎时头痛欲裂,胸闷气短。几欲张嘴回答, 却发现不论是愤怒的、质问的亦或者撒泼耍赖的口气,她都吐不出半个字。   整件事, 本就是她过于主动, 自己推波助澜, 没问过他怎么想的, 他到底愿不愿意?   你若喜欢,我便陪你走一程;你若不喜欢了, 我们便回归自然。这话一点毛病都没有, 多么冷静,多么理智!说白了就是顺其自然,缘来则聚, 缘去则散。   确实是很佛性的想法,佛性到冷血。   萧静好这样冷静地想着,绕是心中已经溃败如泥,脸上却还保持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段的镇静。   她始终挂着比哭还难看的笑,终究还是开口问道:“难道你,对我,就没什么主动的想法吗?”   几句话的时间,公主府的马匹已经来到跟前,除了蓉蓉,还有几个功夫了得的侍卫。   谈话被强行打断,萧静好没等到答案,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或许,从一开始,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在我生命里充当一个过客的角色,仅此而已。   她此时的脸色比纷沓而至的白雪还白,起身时身子还是没出息地幌了一下,从天堂坠入地狱的感觉,真难受,竟连天气,也跟着变了。   好在裙摆厚实,遮住了她颤抖的脚步,萧静好走出两步,僵硬地回头,直到湛寂肯抬眸看她,她才说:“你跟我说这些,到底是害怕什么,还是在逃避什么?”   那些不见天光的深夜,你独自静坐到天明也不肯闭眼,那些偶尔午夜梦回的深夜,你一次次从惊愕中醒来,杀气腾腾、怒目而视,那些来自于你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究竟是因何而起?   她空站着,等他做出答复。   只见湛寂眼皮又往上抬了一些,浅淡的眼眸,俊郎的容颜,看不出丝毫破绽和端倪,他答非所问:“你该回去了。”   风花雪月,最后成了难以言喻的苦涩,萧静好眼泪无声,落地成冰。   她微微欠身,无比恭敬,“师父保重,弟子告退。”   他长长的睫毛闪了一下,看不见的那只手陡然捏成了拳头。   .   萧静好相信,他对她的所有照顾和温情都是真的,他今日所说之话,应该也是真的,通透得令人发指。   不过她素来看得很开,若你也喜欢我,我们就在一起,若你不喜欢我,即便我痛到麻木,即便我是那么那么地想跟你在一起,再爱我也不多纠缠你。   一场开开心心的密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那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山,又是怎么换成马车一路颠簸回到公主府的。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想,又感觉胡思乱想了一大堆最后吧脑子都填满了,乱做一团。   .   直到她进了府,蓉蓉才急急忙忙告诉她:“适才在外不敢声张,殿下做好心理准备,娘娘昨夜被人暗杀,受了重伤!”   “什么?”她脚步踉跄,差点摔倒,惊慌失措道:“伤势如何?快带我去看。”   一路上,蓉蓉简单说了事情的经过。   公主府的侍卫中,皇后的眼线已经被萧静好边缘化,找各种理由安排去做了别的事,剩下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却对昨夜的刺客进门毫无知觉,到底是怎么被伤的,没有人知道,天亮了侍女们见淑妃没起床,便进门查看,只见她已经晕倒在了房中,身上没有刀伤,大夫说是被内力震晕的!   萧静好匆忙进门,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床边,见淑妃没有半分生气地躺在床上,登时一阵眩晕,不由地退了半步。   “伤势如何?”她问在一旁的郎中。   蓉蓉没敢惊动宫中御医,所以从城里找了个大夫来,是个老实人。   那郎中如实说道:“暂无生命危险,只是运掌之人武功浑厚,娘娘伤了心脉,需要静养数日。”   “为何迟迟不醒。”她侧目而视,眉眼略带凌厉。   郎中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低头道:“娘娘只是太过虚弱,草民已经开了药,服下后晚些便会醒来。”   她点着头,吩咐人送他出去,重金酬谢,务必管严嘴巴。   听蓉蓉说那郎中是老熟人,曾暗自给淑妃瞧过多次病,信得过,她才算安心。   蓉蓉还说:“殿下不在这两日,有不少人登门拜访,多亏了娘娘机智,将我易容成了你的模样,坐在轻纱后草草把人打发了,这才没人知道您的去向。”   她不说,她都差点忘了,自己的母妃在这方面向来厉害。   难怪师父会说她回来就知道了……等等,他什么时候这么关注母亲?又怎么会知道她会这样做?   还有,那晚他们到底说了什么,这两日高兴疯了,尽忘了问他这事。   正出神,小丫头又机灵道:“公主,你说会不会是太后的人?”   萧静好若有所思着摇头,“不像,她还指望着我规规矩矩和亲为她换回三州十八县,断然不会这个时候对娘出手。再说,宋依阮一直不把我娘放在眼里,要杀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动手,她素来……只想无限地羞辱母亲,以此来满足她内心的胜负欲。”   那么是谁?半年多前,刺杀湛寂的杀手武器是刀,理论上是太后的人;而昨夜打上母亲的却是内力!而且,母亲并没有武功,他对她用内力,会不会有点小题大做,还是说……萧静好扭头看着自己尚未醒来的至亲,陷入了深深地沉思。   “吩咐下去,此事不可伸张!”她再三嘱咐。   蓉蓉:“公主放心,自从您回来后,我们都万众一心壮志成成要跟你搞事业,绝对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她离宫时,这丫头只有七八岁,没想到竟长成了个活宝。   她猝然笑了起来,搞事业……   .   就在和亲队伍启程的前天下午,一队人马以胡商的打扮策马从健康城门进入,直奔云山楼而去。   之后里面似是传来阵阵打斗和歇斯底里的怒吼,吓得经过的路人们禁不住揣测,这里面的使臣究竟是怎么了。   翌日,天终于放晴,化雪的天依然很冷。   萧静好依召进宫,进行那庄严又神圣的和亲仪式。   她扶着重伤过后的母亲顺着高高的宫墙一路往里走,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   成败在此一举,不成功便只能成仁。   “母亲,伤你的人,你当真没看见?”过拐角时,她再三确认道。   淑妃略微点头,“当时太黑,什么也看不见。”   她狐疑道:“当日有雪色衬着,高矮胖瘦你总看得清楚吧?”   淑妃斜目看了她一眼,回忆道,“个子很高。”   越往里走人越多,她也就此停了声,没再继续追问。   泰和殿前喜庆一片,锣鼓喧天,锦旗招展,好不热闹。   萧静好一步步走上台阶,走向那决定她命运的犹如断头台一般的地方。   满朝文武皆在,她还是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张脸,一别几日,他似乎清瘦了不少,尽管如此,依旧是人群中最闪烁的星,周围云云,自然而然成了他的陪衬。   萧静好被宫女领着,与湛寂擦肩而过时,好巧不巧,两人的衣裳不分天时地利地缠在了一起,她有过刹那的失神,低头浅浅一声,“抱歉。”   他眉眼微动,静默了良久,才回了个简单的,“无妨”。   错身而去的那一刻,萧静好使出浑身解数,才强迫自己不回头。直到宫女给她套上那身华丽的服饰,戴上那些沉重的珠钗,她一颗心都还没回到自己的身上。   片刻之后,和懿公主一身红妆,跪在殿前受封,除了眼花缭乱的嫁妆,最重要的是她要的夷州州印!宋太后今日异常高兴,给她州府印时就跟只是十两银子似的,慷慨得很。   太监以饱满的,激情昂扬的声音宣布,从今往后,夷州就是和懿公主的封地,只要她在一天,封地便都是她的!   她暗自窃喜,太后为了要她的命,真是什么都舍得往里搭,反正只要她一死,这些东西还不是收回朝廷。   不过她又且能随便死?她这样想着,郑重地接过圣旨,嘴角始终挂着含蓄的笑意。   “时辰到了,你且去罢,长路漫漫,宫廷深深,珍重。”宋依阮坐在凤椅上,不带半分感情色彩地说道。   萧明玥这时也插起了嘴:“妹妹,这一去,不知你我姐妹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她那要哭不哭梨花带雨的模样,着实我见犹怜。   萧静好笑了笑,一句话没回,最后想了想,问了句题外话,“我其实一直好奇,当初在梁州时,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想知道吗?”长公主靠近她,用手挡着声音,看似很亲昵地在她耳畔让轻声说了句:“你就是死,也永远别想知道。”   她那声音像地狱逃出来的女鬼,尖尖细细的,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萧静好听罢,眼尾翘起,有样学样对她道:“就为了这个,我也得好好活着。”   萧明玥冷笑,还想说什么,却见本该带团队一起来接人的北魏使节,只身一人从云梯上走来,面色凝重,甚至带着浓浓的杀意。   御前侍卫骤然大惊,纷纷抽刀护着身后的皇帝和太后,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   高程枫行至湛寂身旁,忽然顿住,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冷冷地说了句,“湛寂,好手段啊。”   湛寂始终目不斜视,眼里空洞无一物,并未答他话。   宋依阮这时已经笑不出来了,她扒开护卫,问道:“使节,你这是何意?”   高程枫看了眼有恃无恐的萧静好,忽然郑重地把右手放在左胸膛上,鞠躬道:“北魏拓跋程枫,特来取消与南齐九公主的婚约!”   此话一出,满朝文武皆哗然!   “放肆!”宋依阮一拍扶手,从凤椅上蹦了起来,“我南齐乃泱泱大国,且能由尔等如此戏耍,求亲的是你,悔亲的还是你,当真以为我国无人了么?”   高程枫拳头紧握,龇牙道:“因为我的鲁莽,败坏了九公主名声,为此,我愿无条件把三州十八县归还给南齐,并奉上巨额金银,以做悔婚赔偿!”   他说罢,起身继续道,“贵国最终目的就是要我们归还失地,如今我不但无条件还了,还附有金银无数,于尔等来说,不用特地派公主和亲就能收回失地,并没任何损失。”   这时有人兴奋道:“好像也确实如此,留住了九公主,还收回了失地,这笔买卖我们不亏。”   宋依阮飞了个毒辣的眼神过去,那厢立马闭嘴,她意味深长看着眼萧静好,冷冷问道,“使节,你突然悔婚,是我们的九公主不和你意么?”   高程枫咬牙,想起作夜四皇子拓跋震荣忽然赶来,传皇上旨意,命他立刻停止和亲,否则以抗旨不遵论处,至于该如何平息南齐被悔婚的怒意,让他自己看着办。   一问才知道,就在两天前,他拓跋程枫想娶南齐九公主是为了霸占她手中封地的消息,在北魏四处疯传,都说他是狼子野心,擅作主张迎娶集财富和封地于一身的和懿公主,目的就是为了造反!   一人说尚且不足为惧,闹得举国上下满城风雨,拓跋信本就对他忌惮有加,此番再闹这么一出,让他如何坐得住。   于是连夜派四皇子千里奔袭,特地带来旨意:   不准他与南齐和亲,至于如何处理,让他自己看着办,他能怎么办?作为悔婚的赔偿,他势必只能主动奉上这三州十八县。他拓跋程枫还也是错,不还也是错,里外都不是人,只怕这次回去,百姓们要对他“夹道欢迎”了。   那日在听见九公主要封地时,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却侥幸这么短的时间内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大变数。   湛寂!他终归是低估了这个人的影响力,这次在北魏煽风点火的,其中僧人占大部分,他的信徒,居然已经渗透到了别国复地,可恨。   此人不杀,将来必有一仗!高程枫这般出着神,直到太后又问了一遍,“是我们九公主不和你意吗?”   他如梦初醒,言不由衷道:“九公主聪慧过人,知书达理,是本殿与她有缘无分,仅此而已!”   萧静好始终默不出声,明明很高兴,还要装作“我被退婚了我被抛弃了”的惆怅样子,着实不易。   宋依阮气得胸膛起伏不定,故作镇定道:“既如此,那便请使节立下字据!”   之后高程枫白纸黑字立下字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健康,踏上了属于他自己的征程。   .   一场和亲仪式就这么不欢而散,有人欢喜有人愁。   随着人们如流沙般逐渐散去,萧静好拖着大长袍在经过湛寂时,压低声说了句:“多谢!”   湛寂没答,静静望了她片刻,说了句:“我不能久留,他们可能会留下你,万事当心,若遇急事,太后身旁的太监可用。”   她猛然抬头望去,他却已带着众沙弥踏步离开。   萧静好只看见淳修回头,冲他温柔地笑着。师兄……她在心里这样喊道,眼里闪着泪花。   那年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不过十五六岁,脸上永远盛开着和煦温暖的笑容,像个温暖的小太阳。时过境迁,人是物非。   转念又想,太后身边的太监?也被师父收买了?她忽然有些心酸,既然只打算做个过客,又何必……   “九妹妹。”这时萧明玥站在门口冲她喊道。   萧静好回眸,示意她说。   她倒也不见外,说了句:“去那边亭子坐坐?”   “行啊。”萧静好不走心地答着。   待两人进到亭子,除了婢女,并无旁人,萧明玥才继续道:“恭喜你啊,不用和亲了。”   “那日我要去和亲,你也恭喜,今天我没能去和亲,你也恭喜,请问哪句是真的?”萧静好毫不留情嘲讽道。   萧明玥终于撕下了她虚伪的面孔,高傲得似只花孔雀,面目狰狞道,“不过是条野狗,竟也敢如此嚣张!”   萧静好面不改色,盯着冰池中试图破冰而出的鱼儿,慢条斯理回说:“野狗一旦咬起人来,可是致命的,你可得当心。”   “哼”对方不屑一顾,“这宫里的野狗向来死得最惨,前日里便死了一只,你可知怎么死的?   放进冷油,慢慢生火,随着火越来越大,那条狗便开始挣扎、乱叫,但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被炸成了肉干,天牢里那些穷途末路的犯人们,最是喜欢吃了。”   萧静好静静地听着,对已经黔驴技穷的人抱以同情的眼光。   她随手拾得根木棍,将那层薄冰捅破,又拿过桌上的鱼食,随手撒了一把进去,趴在栏杆上看鱼儿们欢快地游来游去,才自言自语起来:   “一旦油锅里的野狗得以喘息,从锅里跳出来了,届时死的就该是那些为非作恶十恶不赦的人了。”   萧明玥的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怒道:“赤手空拳,单枪匹马,我倒是看看你拿什么跟整个王庭作对,跟我母后作对!”   萧静好站了起来,灼亮的眼睛直射进她眼底,说道:“雄鹰都是形单影只的,乌合之众才会成群结队。”   “你……”长公主的脸宁做了一团,明明大着那么多,此时此刻,就气势上来说,她竟输得彻彻底底。   再想说什么,这时宫女端了梅花糕来,她拿起一块,说道:“我记得以前你喜欢吃这玩意儿了,得不到就跟别人抢得头破血流,吃点?”   深怕她觉得有毒,萧明玥把手里的那块塞进了嘴里。   萧静好并没动那些吃的,打量了翻周遭,天马行空问了句:“我猜约我见面,是你擅作主张吧?你母后并不知道。”   她冷笑,“这点事情,还不至于要请示她。”   “您慢慢吃,我先走了?”   萧静好走出两步,却又听见句:“妹妹,夷州印揣在你身上,不觉得烫吗?”   她悠悠然回头,笑道“照你这么说,若是给你,且不能将你压死?”   “萧小九!你到底狂些什么?”萧明玥气得牙齿都在颤抖。   她笑了笑,带着蓉蓉转身大步流星走去。   本是应该回府的,又记起宫里有片柑橘林子,恰是这个季节,被大雪榨过的橘子是最甜的,她实在嘴馋,便和蓉蓉去摘了一些,耽误了小半天时间。   待提着打箩筐橘子再回来时,无意中听见了几个老宫女在窃窃私语:   “要不要去禀报太后?哎哟,实在太……太不堪入目了。”   “你见过田间的那些野狗吗?完全不知羞耻地连在一起,拉都拉不开。”   “见过,街头巷尾时时都有,一公一母,用石头都打不开的。   那二位,可不止像狗,还像猫,那嚎叫声,我估摸着这会儿已经被围观了。”   “在哪里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就在前面假山后,喏,已经围着一堆人了。”   她们说的是谁?萧静好左眼跳得厉害,理智告诉她不要过去,脚步却不听使唤走到了那里。   还隔着十来米距离,她在这边的石缝里,看见了不该看的画面……地上衣裳掉了一地,从服饰样式可以看出,那是萧明玥的!她身后挨着个男人,衣衫半掉着,是宫里最常见最低等的那种护卫,因为上了年纪而变得大腹便便……   蓉蓉惊呆了,咬着嘴一声没敢吭。   萧静好也惊呆了,那两人,冰天雪地里,不冷吗?跟刚才宫女们说的一样,像……街头巷尾那些野狗,连在一块分都分不开,也像野猫叫春一样,听得脸红心跳……一浪高过一浪。   萧静好从来不知道,男女之间,竟是这么一回事。   她只看了一眼就蹲下身去,可已经足够记住全部。   两人身边围着一堆人,有的是看热闹,有的企图把长公主拉开,但萧明玥跟疯了似的,自己贴上去……声响,动作——她,这是疯了吗?   只是去摘个橘子的功夫,她怎么就成了这幅模样。   之后只听一声极其愤怒的、濒临疯癫的尖叫,“……老天,分开,把他们给哀家分开!分开……作孽啊,分开……快点。”   是宋依阮接近疯狂的声音。   萧静好忍不住又从假山缝里看去,十来个侍卫红着脸上去,伸手去拉,可是……男的把女的抱得更紧……声音不断持续……   “杀了,砍了,给我砍了那个畜生,砍掉……砍掉!”宋太后怒吼,已经语无伦次。   随后“啊……”一声哀嚎,血溅三尺,那男的头就这样被砍了下来。   然而……萧明玥自己却还在,往,上,贴!   “老天,给我把她敲晕,快点!快点!”宋太后声音都吼破了。   侍卫用力往她后勃颈敲去,人终于软软地倒下了,宋依阮几乎是爬过去的,解下自己的披风,将萧明月什么都没有身躯遮住。   看样子她受的打击不小,缓了缓,眼中登时闪过浓浓杀意,根本不怕谁听到,说了句:“今日在场看热闹的,一个不留!全部杀掉!”   不好,萧静好眉头紧蹙,“离开这里,快!”   眨眼功夫,那边传来阵阵惨叫,刚才围观的足足有百余人,不论是看热闹的还是企图救驾,这下通通都死在了刽子手锋锐的尖刀下!   她跟蓉蓉迅速起身,掉头就跑。   好在大片假山隔着,他们一时察觉不到这边,刚出去不远,便撞上湛寂说的那个太后的大红人,福公公!   三人六双眼大眼瞪小眼,愣了片刻,那太监才开口道:“九公主请跟我来。”   萧静好与蓉蓉对望了一样,跟了上去。果然还是老太监有办法,轻而易举就绕开了搜查,转瞬去到安全地带。   过不多时,他们已经站在了出宫的后门处。   “福公公怎知我有难?”萧静好目光炯炯问道。   福公公话不多,递给她一个包袱,“公主出门后,速速把衣裳换掉。”   她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那身和亲的衣服,确实不方便。   福公公接着说:“今日之事已经传开了,我见公主还没出宫,便来带你一程,老奴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萧静好有些走神,问道:“公公知不知道是谁做的?”   “不知道!”福公公肯定地说道,“可以确认的是,长公主是中毒。”   “多谢!”   她拱手说着,带着婢女从后门溜出了宫!   .   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历历在目,萧静好始终是震惊!应该就是那盘梅花糕,萧明玥自然不会蠢到自己给自己下毒,更不会明目张胆给她萧静好下毒。   也就是说,她事先并不知道那东西有毒,所以才吃得那么放心!   “那个丫鬟,端梅花糕的丫鬟,想办法查到她。”萧静好说。   “殿下,长公主作恶多端,恶有恶报,她这是报应,你帮她查什么查。”蓉蓉满脸愤愤不平。   两人转眼去到街上,萧静好避开身旁疾行的人,又掏出私藏的橘子三两下剥开皮,一口一瓣,囫囵道:   “我不是帮她,也不是替她说话。我只是想知道这背后的人是谁,目标似乎跟我们一样,就是手段过于毒辣了点,目前是敌是友还分不清楚。”   “不会是,”蓉蓉凑凑到她耳边说,“佛……”   “不可能!”萧静一口否决,“他就是宁愿一刀把她杀死,也断然不会使这等阴招。”   “对对对,绝对不可能,我佛慈悲,原谅我的无知。”蓉蓉像念经一样呢喃着。   .   杀是杀不完的,才半天功夫,长公主在石山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不知羞耻与侍卫苟合的丑闻,在健康的大街小巷迅速传开!而且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夸张。   萧静好尚在府中思量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总觉得这事只怕还有后续。   果然!傍晚时分,宫里传来消息,说萧明玥爬到了青龙门城墙上,似要跳楼!   她伪装成寻常人挤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看见萧明玥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色里衣,披头散发,没有哭,也不说话,一脸惨白,生无可恋地迎风站在那数丈高的城墙上,摇摇欲坠的样子,看得人心惊胆战。   宫里出来很多侍卫,个个抱着厚厚的被子,还没来得及铺开…便听上面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   萧明玥木讷地锤着头,似乎在人群堆里搜索到了萧静好的身影,扬声说道:   “就算轮回百世,你二人也永远不会有结果,永远都别想!我每天晚上都会在你的床头看着你,永远别想!”   那是她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诅咒萧静好和她师父的。那声音还没死,却是比鬼还可怕,即便隔了那么远,仿佛也能穿刺她的耳膜。   萧明玥是铁了心要死的,她眼里再没有半点希望,所有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和傲慢无礼,在那一刻,皆回归于死寂。   她向雪花一往偏偏飞起,却不像雪花那样轻轻落地……“砰”一声巨响,人们心里跟着随之一震,周围静了须臾,随之而来的便是各种尖叫和手忙脚乱逃跑的身影。   血肉飞溅、四分五裂,脑浆迸裂,不知是不是萧明玥故意的,别人都没有被殃及,萧静好却被溅得一脸都是!那腥得叫人作呃的类似于糊浆一样的东西,不知道属于萧明玥的哪个部位,黏黏的,湿湿的。   她彻底愣在原地!就在她眼前,早先还飞扬跋扈的人,忽然就像西红柿砸在地上一样,烂成红红的一摊,满地都是……说没就真的没了。   周遭乱做一团,逃跑的,哭得死去活来的,各色的人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始终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忘了。   最后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害怕,怕到路都走不了,恐惧和震撼,强制性把她的意识掐断!   还好,倒地的刹那,有双强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8 01:13:17~2021-07-14 23:5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江南皮革厂 3个;玩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纯路人 8瓶;45963465 3瓶;超不可爱的慧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云卷   黑暗, 永无止境的黑暗,萧静好的耳边—直盘旋着萧明玥死前的那句话:   “我每晚都会在你床头看着你,你们永远别想!”   她当初的计划, 的确是回来先治这个长公主,再者是废物皇帝, 最后是太后。可她却始终没想过要她的命, 更何况是以这么阴毒的方式让她死。   —天之内,先是被肥胖的老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毁去清白, 再是被满城的人指着鼻子骂, 最后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脸朝下, 就这么—跃,死了都没能留得全尸。   活着的时候,萧静好都没怕过她, 倒是死了,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而这慢慢征途, 她预感死—个萧明玥,恐怕才是开始!   她到底遗漏了什么细节, 为什么会忘记掉那些细枝末节, 这对她来说—直是个谜, 每次就快在前世的浪潮里找到点蛛丝马迹, 待她想更近—步探索时,却如水中捞月, —碰就散。   她被深渊包裹着, 被恐惧支配着,如孤魂野鬼不知道游荡了多久,才因为喉咙干涩而悠悠转醒。   “师……公主, 公主你醒了吗?”   “静好,师弟……”   萧静好眼皮半睁着,意识仍是模糊不清,终于在对方各种称呼的刺激下,彻底睁开眼来。   “淳离……”   她张嘴喊他,发现自己喉咙哑到几乎无声。   淳离咧嘴—笑,“醒了就好,我去喊师叔。”   “别,别去,”,她急忙翘起身来,拉住他衣袖用力说道。   那厢愣了愣,重新走了回来,“你说不去,那就不去,等我给你倒杯水。”   喝完温水,她才有了精神。抬眸看向四周,素静简约,既不奢华,也不庸俗,是湛寂的国师府没错。   她又问了翻情况,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两天,如今的朝堂也乱做了—团!   萧明玥跳楼后,太后颇受打击,凡当日散播长公主不雅事件的,通通被抓了起来!连续两天来,官兵都在城中大肆搜捕,弄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相反那日在长公主死前与她有过直接接触的萧静好竟没有被太后怀疑,这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当真没人找过我?”萧静好再三确认。   淳离点头道:“只怕是太后现在已经顾及不了你了。”   “为什么?”她说。   淳离:“长公主尸骨未寒,作夜皇上又弑母未遂,太后勃然大怒!看样子……是准备废帝自立为皇了!”   床上的人—顿愕然,怎么会这样?长公主死,皇兄萧锦纶弑母,太后要自立为皇?这消息—个比—个劲爆!   短短几天,怎么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巨变,她总感觉,冥冥之中有双看不见的手,—直在推着事态恶化。   想到这些,她脑中—片混乱,永元四年,雪灾,饥荒,瘟疫,民不聊生,永元五年,各地农民起义,永元六年,南齐——亡!   而今年,正是永元四年。现下看来,南齐灭亡,只怕不是因为天灾,而是人祸!   不知出了多久的神,萧静好才木讷地问了句:“师兄,饿,有吃的吗?”   话刚落,她面前就递过来—碗热乎乎的饭菜,只是那双手……她猛地扭头看去,对上的赫然是湛寂那双浅淡的眼眸。   “师……师父。”她有些惊慌失措,又有些语无伦次。   “可有哪里不适?”他开门见山直接问。   她缓缓垂下眼眸,语气都变了:“哪里都不适,噩梦不断,总梦见萧明玥那张血肉横飞的脸。”   “此事与你无关,不必自责。   王朝替换,历来如此,你既选择了要走这条路,便要学会承受这些东西。”   她本以为好歹能有点安慰,没想到他却—板—眼用说教的口吻对她说这些。她抬眸去看他,越发不懂他了,问道:“你来健康的目的是什么?”   湛寂没答,只递给她—个折子,萧静好接过来—看,难以置信道:“单是现在,南齐的难民就有这么多了么?”   上面说江南雪灾,闹大/饥荒,百姓十户有九户都流亡在外,多半冻死途中,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堆积如山。   而这奏折—看就知道是被人压下来的,因为连批阅的痕迹都没有!   百姓民不聊生,他们竟还有心思争权夺势上演子杀母、母杀子的戏码!千古丑闻,真是可笑。   她暗自愤怒!   这时湛寂才开口说道:“你可以结束这场人吃人的游戏!”   萧静好心头—震,惊道:“我……”   他忽然勾下头,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低声说:“现在的南齐,已被敌国奸细所控!”   她猝然抬眸,险些与眼前人撞个正着,沉声道:“你也察觉到了?”   他点头,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专属于他身上的味道扑面而来,她不分场合地红了脸,又不动声色往里面挪了挪,才勉强正色道:“纵观整个皇庭,萧室儿女已经所剩无几。聪明的死了,愚蠢的难堪大任,如今更是连—个像样的太子人选都没有。   与其说是权利之心作祟,不如说是有人巧妙地利用了这种心理,其目的,应该是要从根部彻底瓦解南齐的政权。”   “哦?”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湛寂有些意外,挑眉问,“从何说起?”   她继续说:“其实我离宫前,皇庭就已经上演自相残杀的戏码了,但是那时年龄尚小,并没关注这些。直到方才醒来,听淳离说皇上弑母未遂,才恍然大悟。   我们这—代皇子公主,—个接—个地死去,这下皇兄又因为弑母被软禁,这样算来……皇庭已经没几个人了,几乎已被杀绝,下—个——说不定就轮到我了!”   “休想!”湛寂自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中瞬间爆出令人窒息的冷意。   “内忧,外患,加上民不聊生,如今的南齐,就像—座被抽去根基的高楼,崩塌只在顷刻之间!”   想到这些,萧静好寒毛都立了起来:   “能—步步瓦解萧室内部,而且又做得如此滴水不漏的人,他在南齐的时间应该已经有些年头了,此人会是哪个国家的,高车,柔然,还是北魏?师父可有什么眉目?”   “倒是有—些”他从容淡定道。   “是什么?”她迫不及待问着。   他却在此时突然转移了话题,答非所问道:“先吃饭。”   “………”   她轻哼了声,刨了口白米饭,—下又想起什么,说道:“半年前那个杀你的凶手会不会根本就不是太后的人?”   她眨巴着眼等他回答,却见他慕然伸手,冷不伶仃在她嘴角上—抹,竟扒拉下—粒米饭来,话语重复:“先吃饭!”   “你……”萧静好心里—酸,侧头哑哑—句,“你都打算只陪我走—程了,还关心我做什么?”   湛寂轻轻拧过她倔强的头,问:“诺言有这么重要吗?”   “有,非常重要!”她扬声说。   他忽然哂笑,“你就是个孩子。”   “我不是!”她要哭出来了,强调道,“你总是以—副长辈的眼光审视我,不论我长多大,你始终觉得我只是个孩子,这不公平!你若不喜欢我,怎么解释这些时日的举动?莫不是你想做那陈世美,对我始乱终弃?”   “……”他尽不知道该说什么,静默了良久,才勾勾她下巴,目光炯炯道,“我父亲许了我母亲生生世世,最终如何?”   萧静好愕然顿住,说不出话来。   下巴又被他的手捏了—下,她才如梦初醒道,“所以,所以你是因为受了父辈的影响,才不轻易相信诺言的是吗?”   湛寂沉默地望着她,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所以你总是—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也是因为不信人与人之间会有真情实意在是吧。所谓—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儿时的阴影,终归成就了你的隐忍和克制。   萧静好这时才恍然大悟,诺言有什么用?当时甜如蜜饯,谁又能保证它以后就不是把杀死自己的利剑呢?   她是活过—世的人,怎么会犯这等糊涂?   想通这些,淤积在心上的阴霾忽然就散了,她高兴地冲到他怀里,知错就改:   “你都快三十的人了,想法自然比我这等小女子要成熟了,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的无理取闹好不好。”   被她措不及猛力—撞,他不受控制咳了起来,虽然极力掩饰,可萧静好还是发现了,狐疑道:“你怎么了?”   他把她的头重新按了回去,自她头上云淡风轻吐出句:“无事。”   可是她已经从他微微张开的领口处,看见了里面若隐若现的伤口,是块新伤,受伤时间应该就在这几日!   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心头—颤,不动声色放开他,抬眸看去时依旧笑如春风,言归正传道:“师父认为,当务之急,我们该怎么做?”   又是这声师父,每次都喊得他心上震荡。   他反问:“你怎么想?”   自从发现他重伤后,她心里的疑云越来越深。第—次,萧静好对他有所保留,似懂非懂摇着头,把问题扔了回去,“师父有何高见?”   两人前—刻还在你侬我侬,这—秒竟有种微妙地防范掺杂在其中,双方仿佛各怀心事,气氛逐渐变得沉重起来。   湛寂深邃的眼里斗转星移,将她几乎浑然天成的笑容尽收眼底,他教出来的人,又且能不知她此时的所思所想,只怕是已经起了疑心。   他在震惊的同时,也闪过—丝以言喻的苦楚,终究还是低估了她的敏锐度。   萧静好知道自己的师父何其高明,没等来答案,就说明他已经猜出了她在怀疑他,于是再—次揣着明白装糊涂道:“南齐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跟她宋依阮的独断专行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若非如此,别国奸细也不可能有机可乘。   国家都快亡了,她还有心思与自己的儿子争权夺势,既抽不出空来管我,我便先回去了,师父保重身体。”   小家伙!湛寂禁不住在心里这样感叹,微微点着头,说道:“我送你。”   说时急那时快,她已经蹦下了床,活动了翻筋骨,嘿嘿笑道:“不用,我从后门那片竹林跑回去,—会儿就到了。”   他动也不动地打量她,半响才点头放行。直到那抹身形消失在眼底,湛寂才无力坐回床上,适才—直有内力护着,才让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她—走,他的脸上瞬间失去血色,白如纸张!   .   萧静好—路疾行,看见在院子里扫地的淳离,再三思索后,对他说道:“师兄,竹林我是第—次走,有些害怕,你愿不愿意当我的护花使者呀?”   淳离当然十万个愿意,扫帚—扔就跟她走。   —路上,她闲扯道:“真没想到,淳渊这么爱热闹的人,这次竟不愿跟来健康城。”   “朔朔那事之后,他似乎悟出了大道理。”他缓缓说道。   “确实如此,淳渊成长了,就是成长的代价过于沉重。”她叹气,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师父的伤快好了吧?”   那厢愣道:“啊?伤?什么伤,师叔……”   见她直勾勾的目光盯得人无处遁形,淳离浑身—哆嗦,只得妥协,“我实在不会撒谎,伤得很严重。”   她也只是随便试探,并不奢望淳离会知道,没想到他还真的知道。   萧静好看见那刀伤时,心疼得要命,可他既有意要满,她便不好拆穿,况且……她心里—直有个疑问,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都好几天了吧?”她继续有—搭没—搭地试探着。   从淳离的表情可以看出,这事在国师府绝对是警告过不能外传的。   他也是踌躇了很久,才点头道:“你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那天凌晨,我起了个早,无意中撞见师叔从屋顶上摔了下来,当时他浑身都是血,伤得很重,他交涉我不要伸张,否则就把我赶回清音寺。   我自然……自然也就不敢说了。”   —个曾经把禁军统领张继打得半年都下不了床的人,竟伤到从房顶摔下去?!越想越后怕。   话问到这里,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有些难以置信罢了。   “后来,后来呢?”她强装镇定道。   淳离叹气,“后来他随意包扎了—下,换掉衣裳冒着风雪又出门了。”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公主府的柴房后,萧静好忽觉全身乏力,站都站不稳。   那夜雪很大,那晚她蜷缩在湛寂的怀里,因为来月事肚子疼了—晚,天亮才沉沉睡过去,醒来时他已经做好了饭,因为他—样的衣裳太多,所以当时她并没发现他已经换过衣裳了!   也就是那天,蓉蓉告诉她,淑妃在夜里被人刺杀!   按时间来说,如果这个人是师父,那么就应该是凌晨动的手,也就是说,母妃说的“夜太黑,什么都看不见”或许在说谎,她很有可能—直知道刺杀她的人是谁!   娘,你为什么要骗我?是怕影响我和他的关系吗?可你—直不答应啊。   师父,你又为什么要杀我娘?   萧静好艰难地在心里发出这样的质问。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只能说,男女主都是人精!!!(后面会真相大白,放心,没有无脑误会情节!)   有天使说上章重复,嗯???没有重复,真的,开头那里是强调,并不是重复哟! 第57章 、云涌   又是一年年末, 建康连降了一个月的雪,寒风萧萧席卷在南齐这片飘摇的山河之上,导致无数人埋骨白雪。天灾面前, 人力往往显得渺小又无助。   皇帝萧锦纶被软禁的第十天,萧静好终是着一身素衣进了宫。   长公主的灵堂里, 远远便能听见里面乌烟瘴气哭声一片, 好不悲伤,近看才知个个嬉皮笑脸, 跪得东倒西歪, 你打我一下我锤你一坨。   她只身站在远处的红梅下发愣,迟迟不肯上前, 心说:你若知道自己死后宫女们是这样“祭拜”你的,只怕是气都气活了吧?   “你来做什么?”   正出神,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萧静好后背冲来, 七分怒气三分杀意!她骤然回头,看见的是张继气到变型的脸, 多日不见,他竟瘦成这翻模样, 胡子拉碴看上去狼狈至极。   她愣了愣, 没所谓一笑, “将军是吃火炮了吗?对我这般嫉恶如仇。”   只怕是萧明玥的死, 让他记恨上了,她这样想着, 又道:“你可是健康的禁军统领, 如今这幅敌军吹阵风都能把你弄倒的模样,可不像你张继。   整个皇城最核心的位置都要靠你来保驾护航,应该保重身体才是!”   张继张狂地笑了, “好个冷血九公主,下臣知道,你们都是绝顶聪慧之人,心里装的是鸿鹄之志!她不过是刁蛮任性了些,你何至于……何至于对她如此残忍……”   那日城楼下的画面太过于触目惊心,让他心上流血不止,痛到难以抑制。   那日所有人都被吓得四处逃窜,张继颤抖着双手,解下披风为她残缺不全的身躯遮住风寒,也为她守住最后的尊严!   他八岁进宫,自幼就仰慕她,可惜身份悬殊,这么多年从不敢吐露半句心声,只能默默看着她为褚凌寒思念成狂,思念成疯……到头来,竟落得如此下场。   张继眼眶血红,铁马将军就要落下泪来。   萧静好怔住,且不论萧明玥值不值得他这样,人死即两清,她们姐妹二人之间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她只是感叹,一个“情”字,让血气方刚的禁卫军统领颓废至此,萧明玥一死,他就跟丢了魂似的,不用千军万马杀进来,大将军就已经把自己先杀死了!可见幕后之人手段了得!   “你是个明白人,我虽与她有矛盾,却也不至于要她性命,更不会以如此阴毒的方式杀她。   希望你睁眼看看如今的朝堂,上面昏庸,下面装睡,还有几个朝臣清醒着?   难道,将军甘心落入别人的圈套,最后不攻自破,让敌人有机可乘?”   张继有些木然。   萧静好接着说:“天灾人祸双管齐下,南齐的咽喉已被人捏在了掌中,国家危在旦夕!若此时你都不清醒,这健康,只怕要拱手让给别人了。”   “什……什么意思?”张继后知后觉,从惊愕中回过神问道。   她说:“你是聪明人,自是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我只是希望,你振作起来,不要中计!”   张继顿了顿,又苦笑起来,“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去跟太后说啊,如今可是她掌大局。”   萧静好没来由哂笑,“她只怕也陷进了别人为她编制的美梦里,现在正是她废帝称皇的好时候,何来心思管顾这些。”   张继盯着远处的灵堂出神良久,话虽难听,却句句属实。   南齐——或许真的正在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当年金顶梯一见,这位九公主的雄才伟略初露头角,他那时就已然惊讶,如今再看,羽翼丰满,霸气侧漏,这未来的江山,恐怕……   想了许久,他的态度才稍微有所改变:“公主今日故意在此等我,想让我怎么做?”   萧静好侧眸,神态肃穆,“我要你继续装‘睡’,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说,但是,心里得保持清醒,暗查皇城内外,到底是哪些势力在蠢蠢欲动。”   对方又思量了片刻,退出半步,对她的态度依然很强硬,却微微颔首,低语说了句:“我愿意这么做,不是为你,只是为了无愧于这身盔甲!”   萧静好笑了,“我知道我知道,替我感谢一下你这身戎装。”   见她潇洒离去,他又背对着她喊道:“公主就这么信我吗?”   她笑得越发清脆,语气颇有些老气横秋,“若连你张继都被腐蚀了,南齐差不多也该换名了!”   .   这一天,她都在东奔西走,尤其关心这次的救灾粮食是谁负责,得知是原本回来探亲却被抓做了壮丁的路琼之后,她才算放心,而且还有悬壶济世的满琦跟着一句救死扶伤,她更是放一百个心。   具她询问,原本赈灾一事到不了他梁州刺史路琼之头上,具体怎么东歪西拐到了他那里的,只怕是,那位圣僧发的力了。   这满朝文武,像路琼之和张继这样危难时刻还能挺身而出的人,确实不多了!   萧静好在这般感叹着,钻进公主府,正赶上吃下午饭。   淑妃见她嬉皮笑脸进门,没好气道:“又去哪里野了?”   她随手拿了个馒头塞进嘴里,直言不讳道:“进宫祭奠长公主,毕竟姐妹一场嘛。”   她看见娘亲对自己欣慰一笑,从容道:“应该的,人死为大,没什么过不去的。”   “确实。”她喃喃说着,坐了下去,就着面前的热汤喝了一口,冷不伶仃说了句:“您当初,知道我要被送去的地方是清音寺怎么不反对?这么远,还不如去五台山。”   “是他们那老主持选中的你,并非我要送你去那里,若知道这以后你跟那湛寂会……当初说什么我也不会同意!”淑妃语气加重,看上去有些生气。   萧静好嘿嘿笑道,“我跟他早就没有师徒关系了,您怎么还对他的成见这么大,那晚你们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淑妃答非所问:“此人城府深不见底,非你能驾驭得了的。”   她笑道:“我为何要驾驭他?感情是两个人发自内心的事,若相互喜欢,自会互相谦让和尊重。   如若我连对他都要权衡利弊,甚至连说个话都得深思熟虑思量再三,那你才该担心我后半生的幸福呢!”   “强词夺理。”淑妃白了她一眼,“他非你良配。”   她只笑不语,一般这个时候,就不该再谈论了,各自立场不同,再挣也是徒增烦恼,这是个父辈与子女的千古难题。   萧静好沉默,抬着碗起身去盛淑妃面前的汤,忽然,她“哎哟”一声惊呼,碗从她手里掉了下去。   下一刻,“哐当”一声响,蝶碗掉去了地上,那么高的桌上摔下去,奇迹般地没碎!   她余光注意了一下母亲的反应,与儿时她打烂碗一个表情,“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冒冒失失!”   “手滑。”她盯着地上流得满地都是汤水和那个完好无损的碗,淡淡说道。当然,她是故意的。   饭后淑妃去了佛堂,她则留了下来,待蓉蓉带着厨房大娘进来收拾碗筷时,她把装同样多汤的碗从桌上推了下去……“砰”一声,水花四溅,碗碎成渣渣!   吓得其余两人惊慌失措,连连下跪,“殿下,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萧静好呆住,将两人扶了起来,“不好意思,我不是针对你们,甭管我,我手欠,闹着玩的。”   之后她又重复了三四次,甚至用了空碗,下沉速度很快,而且无一例外,全部打碎!   也就是说,刚才她的汤碗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不碎的可能很小,除非……中间什么东西拦了一下。那么短的时间内,一般人就算能把碗接住,动作也不会太好看,应该会像耍杂技那样,掂去掂来最后还不一定能接得住。   唯有习武之人,才会有这么快的反应能力,出于本能去接那个碗,却又在电闪火光间把它放开!若还能做到从始至终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那此人,不是一般的道行。   母亲是有功夫的,这么多年来,为何要满着她?带她在宫里蛰伏的那十年,真的只为活着吗?   萧静好陷入沉思,又去核实了一些事……有点不想再往下查的冲动。   不知不觉间,她穿过那片竹林,去到了国师府后门,愣愣地站在那里,感慨了起来:   似乎每个人都带着面具,浓情蜜意的师父,至亲至爱的母亲……包括她自己,甚至还有更多的人。   一时间,谁才是那个有问题的人,她竟不好评论,或许是师父,或许是母亲,又或许——是她自己,可不轮是谁,事情没有水落石出前,她都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即便他们现在都心知肚明,相互猜忌相互怀疑,可该装还得装,该思念的人——她还是会疯了似地想。   重点是,这两个人,她一个都不想得罪。   一个生了她,一个养了她!   她真的太难了,萧静只觉头痛欲裂,她摇头晃脑,抬眸时看见眼前立着颗高高的柿子树,从国师府的围墙外一直延伸到围墙内,这个季节的树,叶子大多都掉光了,只有树干上还剩几个干瘪柿子挂着,跟灯笼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东西有着谜一样的热爱。她无比怀念在清音寺的日子,每年都等着那株柿子成熟,每当那时,淳渊在上面摘,她便在下面接,可是每年她都被砸得浑身是烂果汁。   她还记得,那年在紫柏斋,刚被新官上任路琼之撞个正着,转头就跟师父大眼瞪小眼。   从头发丝到脚底,浑身都是黄黄的烂柿子,那画风,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掉进了茅厕。湛寂将她从头打量了个遍,那副使出毕生风度才强忍着没把她捶死的表情,萧静好至今难忘。   如今淳渊不在,她便只能自己上手了,撩起袖子就往上爬,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半中腰,眼看着红彤彤的柿子就在跟前,伸手却始终够不着。   “萧静好!”   哦哟,这声音,颇有几分“严父”行头在里面。   她在高处双腿直颤抖,歪头望下看去,那人负手而立站在树下,脸上的神色有些凝重,又有些匪夷所思,好像还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堂堂一国公主,成何体统!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她在心里把他或许会说的话通通念了一遍,嘿嘿笑道:“这树长在围墙外,不属于你国师府的东西,我摘野果,不算偷吧。”   湛寂抬眸望她,青砖绿瓦,白雪纷沓,柿子枝头,是她没心没肺的笑,他喉结动了动,喃喃道:“你何止是偷果子,你还偷……”   她翘首以望好半响,没等来答案,问道:“我除了偷果子,还偷什么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江南皮革厂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ON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云诡   那天正是腊八, 为纪念佛祖得道成佛,大量僧人四面八方涌来,所以国师府中经文声震天响, 钟声一下一下的,场面颇为壮观。   萧静好爬得高, 被院中一排排黄色的僧衣震慑住, 随口又问:“我偷什么了?”   湛寂静静站了一会,没好气吐了个:“自己想。”   “我自小品行还不错的, 怎么会偷东西呢?人是你教出来的, 你说你怎么自己砸自己招牌。”   她还一本正经说着,他已跃上树枝将她从拧了一下, 奇迹般地摘光了所有柿子,硬生生噻满两大篮子。   萧静好一时大喜,连他又拧自己衣领的仇都忘了, 瞬间像捡了金子似的,开心及了。   本是想来旁敲侧击看看他伤势好得如何, 可见他根本就不想提,到了嘴边的话又只能咽进去, 始终没有勇气问。她明白, 有些话不挑明还能勉强维持融洽, 一但捅破, 只怕真的覆水难收了。   冷风一直吹得竹林沙沙作响,短暂的欢笑过后, 他们都在这样的风声里彼此沉默着。   她被他炽热的目光扰乱了心智。, 那样的眼神,感觉那两道眸波里,蕴藏着千千万万句不可言说的秘密。   本以为他会说点别的什么, 关于他自己,关于她母亲,永无止境地沉默过后,却只听见他平淡一句:“天冷,回去吧。”   她应该点到为止的,可心里的疑惑哽在胸口处不上不下,委实煎熬,她终究还是没忍住说道:“我听满姐姐说,我出世没多久,曾见你出现在淑妃宫里,那时我还抓着你的衣服不放,真的吗?”   湛寂目色变了一变,默了片刻才点头说:“是真的。”   “那你……算了,我还是回去吧。”为了维护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她还是选择了放弃。   紧接着她忽觉两颊一凉,心头一缩,还来不及挣脱,脸已经被他轻轻抬了起来,被迫与他对视。   “说出来。”   湛寂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力道禁锢得她无法回避,语气低得几乎没有,却带着强强的压迫感。   萧静好胸膛起伏不定,终于,她望着他咄咄逼人的眼,问道:“你那年为何会出现在于你毫无干系的淑妃宫?还有前几天,为什么要杀我娘,还是说是她先动的手?”   “我先!”他没有半点迟疑,回答得很干脆。   她问出口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到这一刻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她说:“为什么,你觉得她是敌国奸细?”   这次他踌躇着没答,良久才反问:“你觉得呢?”   不知道,她心说,现在我谁都不敢相信,包括……眼前这位我最喜欢的你。   不过她倒是核实了一些陈年往事,与其是那个原因,她倒是自私地希望自己母亲是奸细!   .   湛寂抬眸看着诡谲多变的天,想起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季节。   谁都知道南平王妃不幸离世的消息,若不是满琦母女无意撞见,也没谁知道那日褚凌寒还去了一个地方——淑妃宫。   他怀着满腔的杀气潜入淑妃的寝宫时,没第一时间找到那个女人,倒是看见了刚出世不久的九公主,那时她还只是个皱巴巴的新生儿,小家伙眼睛都很睁不开,脸上还有些细细黄黄的胎毛……他很不地道地皱起眉来,心想这与她以后要长成的模样简直天差地别。   正在这时,淑妃从门外进来,见他一动不动盯着九公主,顿时脸色大变,立在原地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彼时十二岁的褚凌寒年少成名,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他轻轻挑眉,“师叔,你在怕什么?”   淑妃心惊胆战道:“凌寒,你千万不要伤她,她还那么小。”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伤她?”他两道杀气森森的眼神直接射过去,冷若冰霜。   “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这样,师姐尸骨未寒,你现在……”   “你也配提她?”褚凌寒打断,沉声道,“你把全健康城催生的药都买了,导致今日我们什么也买不了,这个结果,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淑妃怔住:“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我买药。”   他咬牙抬眸,撞上的是淑妃惨白的脸,那厢惊慌失措道:“凌寒,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   他怒红了脖子,吼道:“玉机子!你好歹毒的心!”   “凌寒,我真的事先不知道,不是这样的。我买这些药,事先不知道你娘会难产。”   “那为何我早先进宫找药,却被人拦在门外,要让我走程序!这么巧?”   他的怒吼,登时吓哭了摇篮里的女婴,那哭声向根尖锐的针,一寸一寸往褚凌寒心上扎。   那天他是要杀淑妃的,可当他正要出手时,衣袍不知何时被她胡乱抓在了手里,之前没睁开的眼睛这下彻底睁开来,圆溜溜的,目不转睛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试图挣脱,可只要轻轻一动她便放声大哭,小小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稚子无辜,不要伤害她,求你!”淑妃祈求道。   褚凌寒咬牙,指甲不知何时刺进了掌心里,鲜红的血无声地滴在衣袍上。他怒到极致,隔空一掌拍了过去,却只擦着淑妃发丝而过,攻势如排山倒海之力,震碎了她身后一排排怒放的寒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终归是没报仇。   前世今生,在那里便被他做了了断。   怎么死的他不愿再回忆,只知再醒来时回正遇见母亲难产,他庆幸,还能挽救,可是他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却还是没能留住那可怜的母亲和夭折的包弟。   该发生的事,竟还是毫无预兆地发生了……重生又有何用。   从此,童颜皓首,梦觉黄粱,一笑无何有,因此把富贵功名一笔勾!   什么红颜财富,什么功名利禄,他再无所求,剃去三千青丝,此生常伴青灯古佛。   本以为缘分已尽,谁知几年前又在清音寺毫无预兆地碰到了。菩提古道,古松下他第一眼看见她时,是震惊的,是难以置信的,他不会收她,他们不该再有瓜葛。   所以,他用无比凉漠的口吻,说了句:“带走,我不会收她。”   尘缘既已断,又何必再续。然而,即便他一开始并不打算收她,最终还是阴差阳错地选了她,且还生出后来如此多的“千不该万不该”。   天意如此罢,湛寂这样想着。   .   萧静好见他一脸神色薄凉地沉默了好久,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能凭借自己的判断说道,“能让我师父主动出手的人,只怕与南平王妃和小世子的不幸离世多少有些关系。所以……当年你出现在淑妃宫,是去杀我母亲的吧?”   湛寂垂眸,沙哑一句:“就算是吧。”   她猛力挣脱他手掌的禁锢,不由地退了半步。   做梦都没想到,他们之间会有这等解不开的渊源。难怪,每次她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母亲时,他总是表现得很淡漠,甚至还掺杂些许嘲讽。   难怪,当年他拒绝收她的态度如此强硬。   很久后她才小心翼翼说道:“我从来不知她竟会武功,而且还是那样的出神入化。这两日查其根源,才知道她跟南平王妃师出同门……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之中,存在什么误会?”   湛寂动也不动盯着她通红的眼,平静眸波皱了起来,他担心的场面,终究还是来了。他从不想将过去的往事再撕开,也不愿让她来承受这些。   这阴差阳错的,错综复杂,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纷,终归还是落在了他们两人身上。   “你就当是个误会吧。”他说着,想去摸她脸,却被她急急后退躲开。   他伸出去手顿在半空中,嘴角扬起一抹苦涩。   “对不起。”萧静好垂眸,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滚下,她说:“让我缓缓。”   沉静良久后,她接着说:“那夜你一边抱着我睡觉,一边还在心里盘算着等我睡着了你好起来杀我娘,这来我说,会不会有点过于残忍?”   湛寂听罢,猝然抬头,眸中皱现惊色,问道:“你娘说我去公主府杀的她?”   她断断续续道:“难道不是吗,你凌晨去的!”   湛寂站在原地迟迟没动,他愕然,难道是吗?   他直勾勾望着她,沉声道:“你如今羽翼丰满,心思也越来越捉摸不透。”   萧静好心头一震,良久才道:“我这心里到底揣着些什么,师父不是一清二楚吗?反倒是你心里想些什么,我从来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就连他们,也都要互相隐瞒欺骗和怀疑了么?湛寂犀利的眼眯了起眼来,见她柿子都顾不得提就要走,脸色一沉,   “回来——”   .   二十多天后,大年三十,健康的上空乌云密布,风声鹤唳,这是最不平凡的除夕,这是最惊心动魄的除夕。   拥护宋依阮登基为皇的国舅宋岩一党,和反对宋太后称皇的太傅路遥一党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双方剑拔弩张,代表各自的正营寸步不让,甚至大打出手。最后太后命人叫来了禁卫军,用武力扣留了反对她登基的重臣们!   消息本是绝秘,却还是被人传了出去,于是更多的支持者和反对者纷纷进宫,挤满了整个皇宫,游行的游行,示威的示威。   .   这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动乱,萧静好在房中来回踱步,坐立不安。   明明还沉浸在情爱的悲痛之中,却不得不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人生在世,不就是一边爱一边恨、一边哭你边笑、一边埋怨命运,一边又不得不努力活着么   正在这时,蓉蓉从外面轻轻推门走了进来,递来一张纸条,“殿下,这是张统领让我给你的。   另外,您让查的那位端糕点的宫女之前是失踪,现在已经能确定是死了,昨晚被人从井里捞起来了。”   “意料之外,这么大个漏洞,对方不会留着。”   她说着,迅速打开纸条,喃喃自语起来说:   “北魏自拓跋程枫回去后,也陷入了朝堂内乱,高车亦是,柔然却显得很奇怪,近几个月,竟把一半的兵力调到天仙上以南进行训练,天仙山以南……”   “怎么了殿下?”蓉蓉问。   她想得入神:   天仙山以南……一条天堑直通百里烨的雍州,那里易守难攻,素来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胜名,是块必死之地,就是他柔然数万万人全部来攻打南齐,也不可能过得来。   他们把兵力聚集在那里,不是找死吗?   以百里烨的忠心,绝不会离开那里——除非,除非……萧静好脑中“轰”一声巨响,“不好,百里策呢?百里策在何处?”   “殿下是说百里烨刺史的弟弟百里烨吗?”蓉蓉木讷道。   萧静好摇头,说道:“百里烨之所以不守那道天堑,就是因为人质百里策死在了健康,他才举兵造的反。”   “啊……”蓉蓉听得云里雾里的,“只为了一个弟弟,不至于吧?只怕是早就想反了,就是找个借口而已。”   “不,因为百里策不是他弟弟,而是他的——儿子!百里烨十五岁时,同他的继母所生,后来事情被他父亲知道后,继母悬梁自尽,所以百里烨十分疼爱这个唯一的儿子。”   “天,这,这是什么逆天的爱恨纠葛,如此劲爆的消息,怎么我们从来没听人说过,殿下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柔然举兵来犯,若百里烨此时造反,雍州失守,大门一旦被打开,南齐就真的完了。”   蓉蓉似懂非懂,后知后觉道:“对了,统领让你继续往下看,你说的百里策……好像被国师扣押了。”   萧静好心一抖,强装镇定把剩下的内容看完,忽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之前她让张继暗查宫内宫外,信上说:   宫内:今日湛寂以褚世子之名,暗中调遣南平王府的兵,换掉了原先值守在重要岗位的禁卫军;宫外,成千上万的僧徒以腊八节为由进健康后,就再没离开过。   最重要的是,他从回健康后,与柔然联系密切,多次与柔然国主通信!   不但买国……还要,逼宫!   萧静好将手中纸捏在手心里,静静闭上了眼睛,牙槽骨都只差咬断!   很久她才缓缓睁眼,颤抖着嘴唇说道:“通知张继,不惜一切代价,活捉国师湛寂,活捉南平王世子,褚凌寒!”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重生的人,师徒斗智斗勇……   其他的问我我也不剧透啦,下章揭开谜底!!!   但是,明天我有可能更不了(跪在地上了),如果不更会挂请假条,不挂请假条就默认会更。   感谢支持! 第59章 、云舒   太和殿前, 不论官大官小,聚集着健康上百位重臣,大部分官员仍维护萧氏江山, 不愿意拥护太后登基,本是忠诚之举, 却全被太后派兵扣押了下来。   永元五年, 元帝萧锦纶因弑母被其母宋太后所废,随即太后自立为皇, 于大年初一日登基!   这日, 作为国师的湛寂带着众僧徒为新皇祈福,刚进青龙门, 便被数以万计的禁卫军拦了个水泄不通,众僧大惊,纷纷往中间挤去。   湛寂着僧衣, 批袈裟,面对对准他的无数银枪, 眉头都没皱一下,深邃的眼眸像一个无底漩涡, 不怒而自威。   他抬眸, 问:“做什么?”   张继被萧静好安排“装睡”并未到场, 其福将扬声道:“捉拿卖国贼湛寂!”   湛寂眼中寒气逼人, “谁,给你们胆子这样做?”   周围千千万万个士兵, 无人做答, 就在此时,他听见声掷地有声的“是我!”自人群中传出来,那人所过之地, 士兵自动退成两排,待湛寂看清来人,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讥笑。   她如九天揽月的玄女,万众瞩目之下,着一袭水墨色的束袖长袍,款款而来。   “是我!”萧静好对上他通红的眼,面无表情说道。   一时间清音寺的众门徒震惊不已,她,她怎么能这样对自己师父?   “静……公主,师叔可是你的师父啊!当真要如此吗?”淳离冒死上前,用最温和的口气愤愤不平道。   她没接话,湛寂眸光里的清冷和寡淡,让她不敢多看,只得偏头道:“国师是要主动束手就擒,还是要被迫就擒?”   他死死盯着她,冷笑了起来,说道:“凭什么?”   萧静好扔给他厚厚一叠信件,上面是他勾结柔然的所有证据,也是她连夜整理出来的。   “你扣押百里策,百里烨闻迅后必然会来搭救,这就等于为柔然大军打开了大门,放他们进我南齐疆土!你还换掉今日值守禁卫军,意欲何为?”   湛寂只看了一眼,便扔掉了那些东西,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萧静好的脸捏了过来!   “放开公主!”   她身后的禁卫军纷纷亮出银光闪闪的银/枪,怒道。   他却没有丝毫惧怕,手上青筋突起,以前丝毫力不愿分在她身上,此刻竟露出了三分力,她白皙细腻的脸骤然变紫,如窒息一般,说不出半个字。   直到将眼前人看近眼底,他才用无比陌生和冷漠的语气对她说,“萧静好,你可想好?”   萧静好被他捏得瞳孔充血,嘴都活动不了,勉强说道:“今日,就是杀了我,你也插翅难飞,你个……卖,国,贼!”   湛寂眼里顿时掀起千层巨浪,又用力了几分,她脸紫得吓人,他却视若无睹,眼尾微挑,“你凭什么能调动禁卫军?这么说,你更像逼宫之人。”   萧静好只觉牙齿都要掉了,眸中眼泪因疼而滚了出来,她沙哑道:“我有封号还有夷州州印,调这几个兵的权利还是有的,师父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请吧!”   他怒视着她,俊郎的脸上几乎每个毛孔都滋出了寒气,纵使没有一句话,只消这样看着,那眼神似乎也能硬生生将人劈成两半!   终是没下杀手,湛寂将她甩开的刹那,几十把银枪蹭蹭蹭登时夹在了他脖子上!   “师叔!”淳离大喊。   见人被禁卫军压走,他脸色煞白,木讷地说道:“师徒恩情,你当真不顾了吗?我本以为,你跟别人是不一样,至少在大是大非面前,是清醒的。”   萧静好受重力跌倒在地,脸上火辣辣的疼,垂眸回道:“在其位谋其职,公事公办而已。”   淳离闭眼念了句“阿弥陀佛”,再不多说半句话。   听见密密麻麻的脚步声退出青龙门,萧静好始终没敢去看素来所向披靡、英姿勃发的湛寂沦为监下囚的模样。   缓了片刻,她下令彻底盘查随行僧人,有嫌疑者先收监,没嫌疑的即刻放回去。   .   永寿宫,白玉铺造的地板闪耀着刺目的光芒,从镶金大门一直延伸到最里面,烛火千盏,大殿尽头,衣架上整整齐齐挂着一身庄严神圣的蚕丝凤袍!   外面是件深青交领宽袖衣,里配的是红色长裙,腰系凤佩,衣架头上赫然是一顶象征至高无上权利和地位的宝珠凤头冠。   雍容华贵、至高无尚!宋依阮赤脚站在凤袍面前,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四十年了,她等这一天!十三岁嫁入王庭,她便自命不凡,心中暗暗发誓,终有一天,她不再做男人的附属品,她要做全天下的王,让所有男人对她俯首称臣!   宋依阮高傲地走过去,玉手抚过上面的每一根金线,感叹道:“时间太赶,终归还是粗糙了些。”   为了享受这专属于自己的胜利,她把侍卫宫女留在外面,自然没人会回她的话,想了想,她又道:“明玥,朕…朕的好女儿,我一定不会让你枉死,待登基大典一过,母皇便让萧小九母女下来陪你,你且耐心等着。”   “你看,现在整个南齐都是我们的了,谁还与朕作对?谁有资格同朕作对?”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忽然不知自何处吹来一阵妖风,灭了一排的蜡烛,宋依阮忽觉后勃颈一凉,猛然扭头看去,“谁?”   诺大的殿中空空荡荡,什么回声都没有,这让她心底顿时一慌。感道:“来人!来人!”   本该值守在外面的宫女侍卫一个没冲进来,她起皱眉来,强装镇定踱步想去开门,又是一阵风吹起。灭了另一排灯!虽是白天,但房中透光度极低,若没了亮光,显得十分瘆人。   “谁?谁在装神弄鬼?”她一脸愕然,惊出一身的冷汗,惊慌失措奔去开门,不料手将碰到门栓,忽听缥缈的一声长叹,“娘娘,似乎忘了我,您养的好杀手!”   宋依阮脸色骤然一变,转身用背抵着门,怒道:“你来做什么?本宫让你出现了吗?!滚回去。”   那厢“呵呵呵”阴阴柔柔笑了起来,笑得人心里发毛,宋依阮看见个人影逐渐靠近自己,她先是闻见了血腥味,后来才感到疼痛遍布全身,竟是自己脖子被划了一刀!   “啊……”她尖叫,“来人,来人有刺客,抓刺客。”   “嘘,”对方开口,缥缈一声,“血流干之前你都不会死,别大惊小怪。”   .   太和殿内,以宋岩为首的数十个朝臣正等着太后着盛装来参加登基大典,却在听见小黄门来报说九公主以“国师卖国欲逼宫之名”把湛寂给关了!   国舅宋岩拍案而起,“庶女嚣张!我看想逼宫的人是她!”   尚书刘敏附议道:“纵观她回来后的所做所为,每庄每件,哪件不是居心叵测,野心不小!”   萧静好进殿时,正听见句:“想学英明神武的太后,简直是东施效颦!”   “是吗?宋国舅?”   在场多半都是混迹官场数十载老臣,她人未到声先至,话音不大不小,却让人有种浑身凉透的错觉!   宋岩愣了愣,吹鼻子瞪眼道:“说的就是你!无知幼女,岂配出现在此处?”   今日之南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全乱了。   萧静好瞪了过去,毫不示弱,“我皇祖父打下江山时,这南齐便姓萧不信宋吧?本宫也姓萧不姓宋吧?尔不过区区一外戚,竟还堂而皇之在我萧氏大殿上撒野,真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萧氏儿女还没死绝,你宋家未免也太心急了些,我不配,难道你配?宋岩,宋大人?”   宋岩被居然被一女娃怼得一时无言,红着脖子喘气良久,骤然沉声道:“秦暴/政而被汉取之,汉衰落而分三国,三分天下终归晋……谁家的江山能万世万代不倒?萧氏无能,我宋家便是替了,又如何?”   “来人,将九公主请下去!好生照看。”   宋岩老奸巨猾一声令下,数以百计的待刀侍卫蹭蹭蹭一拥而上,而萧静好身后的禁卫军也不是吃素的,“锵锵锵”银枪直抵着对方,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局面一度变得难以混乱不堪!   萧静好第一次面对向如此多的尖刀,即便手心里已经布满虚汗,脸上仍是太行山崩塌于眼前亦能镇定自若的神态。   没谁能想到她竟有如此魄力,宋岩眯眼看去,毕竟不是正统,这下心里有些发虚。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几仗高的朱红大门“砰”一声巨响,不知被什么怪力乱神的风力关了起来!   “怎么回事?”有人惊呼。   “大门被反锁了,我们出不去!”   “什么人,什么人…?啊……”   有人才惊慌失措吼着,突然被影子一样的东西拽着脖子往后拉去,拖出长长的血带子——死了。   “啊……有鬼……啊。”   这时已有人被吓得神志不清,将将开口乱嚷着,下一刻便被同样的方式拖走了!   “九公主,你搞什么鬼?”宋岩怒道。   萧静好一脸惨白站在原地,摇头道:“我没有,不是我。”   殿中光线昏暗,阴风把帘子吹得沙沙作响,好像有双眼睛盯着整座大殿,众人后勃颈发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也就在此时,龙椅背后的红帘子慕然响起数声清晰的鼓掌声,掌声由远到近。   “你,你是谁?”宋岩战战兢兢问道。   红帐浮动,那人阴柔一阵好笑,“你不配同我讲话。”   宋岩:“……”   萧静好心中余波未平,良久才直勾勾望着里面,木讷一声:“我们——上当了,只怕是,只怕是整个皇城,都已经落入敌人的掌心了。”   “还是你聪明。”里面人说。   这声音……虽然刻意变过,但萧静好还是抽丝剥茧慢慢拆开来,从中获得了一丝熟悉感。   “人心,真是一个复杂又微妙的东西。”   那人话落,大殿中的黑影逐渐从阴暗处走了出来,个个头戴黑色斗笠,除了嘴巴和鼻子,其它什么都看不清。   有士兵见是人不是鬼,正要拔刀反抗,却被对方轻而易举一剑封喉,功夫造诣十分高强。   “他们是专业杀手,尔等不是他们对手!大家不要轻举妄动。”萧静好扬声道。   黑衣人只有二十来人,却叫人压抑得犹如千军万马逼近,众人从头冷到脚,动也不敢动!   “阁下想怎么样?”萧静好强迫自己镇定,对那人说。   里面的人忽然掀帘而出,众人凝眸看去,只见也是一身黑衣,不一样的是,他手里捏着宋依阮,尖刀直抵她脖子,鲜血像房屋漏水似的,从太后脖子里渗了出来,看得人心惊胆战。   “太后!”宋岩叫破了音。   宋依阮浑身颤抖,一个字儿说不出来。   那人仰头对着萧静好,“我想做什么?九公主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你是柔然人?”她面无表情问道。   他回,“可以这么说。”   “柔然皇室中人?”萧静好目不转睛盯着他。   那人没有第一时间回话,反倒撕了快布把宋依阮的脖领缠了起来,止住血,让她没那么快死去。   黑衣人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语气十分端庄和平稳,“为了不耽误时间,我不想跟你多说话。”   他说罢,自怀中拿出卷十分罕见的锦缎——那时国与国之间签订协议时专门用的锦缎,像圣旨一样。   众臣大惊,他要做什么?   黑衣人转而对宋依阮道:“签字,盖国章!”   宋依阮气若游丝睁眼看了一眼,浑身颤抖,“你要让南齐从此归顺于柔然?不,不,不可能,哀家即便是死……额……”   不待她废话,他用力勒紧手中布条,宋太后因为窒息而大张着嘴,再发不出半个字。   他在轻轻一句,“你以为,我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么?整个皇城都被控制了,你签与不签,意义不大,我只是想着,南齐从你的手里拱手让人,你势必会千万年都被人记着,遗臭万年的那种!”   宋依阮苦苦挣扎,表情痛苦不堪。   “你为何不想跟我说话?”萧静好才走了两步,便被一下子冒出来的黑衣人用刀抵着脖子。   她停步,自顾自说道,“我总觉得,我们是老熟人。”   那厢双手微顿,并不看她,“有什么用呢?现在谁也救不了你。”   萧静好埋头苦笑,忏悔到了极点,“是啊,我真蠢,不该轻易受挑拨,还亲自把我师父送进牢房,现在……消息传不出去,确实也没人能救我了。”   那人很开心,笑了笑,柔柔一句,“所以啊,人心很复杂,但也很好玩,即便是私底下暧昧不清的两个人,在矛盾冲突面前,又有谁真正相信谁呢?正如——你跟你师父。”   萧静好捂着胸口,软软倒在地上,悲痛欲绝的样子,“我真不该,真不该啊!”   “晚了。”   黑衣人说着,放开了手里的宋太后,这时宋岩想上去救自己的妹妹,却被他忽然射来的杀意得当即立在原地,像被雷劈了一样,一动不动。   那声音说:“这些年……受了些乱七八糟的点化,所以不太喜欢杀人,如果你硬要找死,我会让你死得很好看。”   只见他走到那把龙椅前,想也不想就坐了上去,叹起气来,“脏,回头我得把这些垫子通通换掉。”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拿起那神圣的玉玺,从善如流在那面“举国投降”的锦缎上剁了个章。   那个被他们当神一样信奉的至高无上的地方,竟这么随随便便被人玩弄于骨掌。堂堂中原大国,被敌国奸细登堂入室,再九五之尊之位上如此肆意妄为,实乃国之大耻!   之前还主张李代桃僵的大臣们纷纷掉下泪来。   “我等既然已沦落到这个这步田地,阁下还有什么可遮掩的,不如让我们死个明白。”萧静好仿佛才从悲伤中回过神,抬头不紧不慢说道。   那人恍若未听,又把毛笔塞在宋依阮的手里,就像在教她写字一样,顺其自然在落款处写上南齐政权交替人的名字。   看得出宋太后在抵触,可在对方手里竟那力道软弱孩童,完全不起作用。   之后他满意地将卷轴收近怀里,对同伙吩咐道:“飞书回去,这边已被控制,大军可南下。再去几个人,把南齐已归降于柔然的消息散出去!”   只见那黑衣人们去到黑暗处,不知从什么地方消失的,忽然就没了踪影。   察觉到那人有意无意地避免与自己说话,萧静好直接起身,扬声道:“天启五年,你手里这位太后自北疆购得数十个女娃,养于暗室,这支杀手组织名为红药!”   高台上的人抬头,似是在看她:“你果然跟这女人说的一样,未卜先知。放心,就算今日全部人都死了,你也会好好的,因为,我会把你带去柔然!”   萧静好恍若未闻,继续说自己的,“但是太后不知道的是,自己圈养长大的人,竟是柔然故意投入南齐的奸细,且一直男扮女装!”   黑衣人这次正儿八经地看着她,用他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将所有绑起来,倒上油,九公主先留着。”   “不……不要……”   “不……”   黑影似乎无处不在,谁只要一反抗,立马就会死于非命。   “想多活一刻就闭嘴!一时之快吼几声高昂的话就能活了吗?”   萧静好一语惊醒梦中人,所有人瞬间闭上了嘴。   奸细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自知萧静好或许已经知道了自己身份,并不打算多做逗留,临空一脚把宋依阮踹去跟众人捆做一团,又不费吹灰之力,把九公主禁锢在掌中。   始终顾左右而言他,“如今这朝堂,有的被调去赈灾去了,有的因为反对宋依阮登基而被扣押了,有的因为情所伤萎靡不振,有的……则被公主殿下误会因而锒铛入狱,我的人已经潜伏在各个牢房,虽然很可惜,现在……应该都死了吧。   成王败寇,公主就别挣扎了,事情能进行得这般顺利,多亏了自作聪明的你推波助澜,南齐子民不会放过你,天下之大,已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   倒不如等我接管南齐后,封你……为后?”   “哈哈,”萧静好好不畏惧他时时刻刻让自己死于非命的手,忽然笑了起来,“所以啊,我说你简直是个天下奇才,凭一己之力,多年蛰伏,单靠人与人之间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将整个王庭搅得天翻地覆。”   “你借宋依阮杀手之名,知道所有厉害关系。   残忍将萧明玥害死,张继因此而萎靡不振,至此,皇城失去了保驾护航的禁卫军统领;紧接着,你怂恿我皇兄弑母夺回政权,导致弑母未遂,被太后软禁了起来,这点上,我猜是你主仆二人唱的双簧,因为我这位母后,实在太想称皇了。”   黑衣人依旧很风雅地笑着,钳制着她一路走向门边。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百里烨是忠心之人,听见健康有难,自然会调兵前来,届时便是我柔然四十万大军挥军入主中原之时。”   萧静好被他捏得几欲窒息,她坚持继续说道:“你将多年前我师父与我娘之间那些盘根错节的纠葛从深渊挖了出来,试图用它掀起轩然大波。确实,我开始怀疑我娘是奸细的同时,又对我师父有所提防,直至彻底闹翻。   随后你又弄了几份逼真的证据,让我不得不信他已经卖国并打算逼宫。你知道我是个有一说一的人,大是大非面前,一定会向着正义,不论师父对我曾经有多大的恩情,为了国家,我会毫不犹豫对他下手!”   这时黑衣人已经走到后门,正要开门之际,他顿了一脚,“晚了,现在的南齐就是一个被掏空内脏的怪兽,挣扎不了多久了。”   他两根手指呃住了她的咽喉,只留得一丝丝喘气的地方,萧静好脑子像罐了水似的在发胀,双目充血红成一片。   那人开门之际,她用尽全身解数,开口已接近无声,“你确实将人心、人性算得分毫不差,可是,你却……你却忽略……”   她话未说完,只觉刀刮般的冷风扑面而来,眼睛被忽然而至的亮光刺得睁也睁不开。   也就是此时,“嗖”一声长啸,什么东西带着势不可挡的杀气划过长空,那劈山填海般的攻势,直接把空气都劈开了一条道,快到她甚至觉得那时错觉,是幻觉。   这措手不及的冷箭让黑衣人猝然一惊,连把手中人挡在胸前的机会都没有,被迫放开人飞身躲开箭羽。   萧静好被卡住的喉管一下被放开,大量涌出的气体呛得她咳得肺都抖了起来,被猛力甩开的刹那,跌入另一个怀抱!   那人抱着她转圈的同时,还不忘拉弓,数箭连发,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成与败,错与对,爱恨与情仇,皆在此刻她闻见那股熟悉的檀香味时,通通化作了乌有,她把头埋在他颈窝里,像是哭了:“呜呜呜,师父,你刚才的箭要是射不准,直接捅在我胸口上怎么办?”   她并不知道,湛寂手心里的虚汗直到现在都还在往外冒。他必须抢占门被打开后的第一时机出手,如此方能有十成的把握让黑衣人弃她而保命。   对方武艺高强,能不能救人,都只有这一箭。虽然他对自己的箭术从不怀疑,但门被打开看见她被扼住咽喉的刹那,他手中的汗还是像水一样流了出来!   “不会的。”良久后,湛寂才在她头顶沉沉地说道。   黑衣人那一跃,直接跃去了宫墙上,当看清眼前景向时,瞳孔陡然睁大!   只见诺大的皇城,从九千云梯到小桥流水,皆站满了南齐军队!被宋依阮关起来的官员,被放出来了!   原本该为情所伤的禁军统领张继,银甲、长/枪、战马,雄姿英发立与十万大军之前!本该死在牢房的湛寂……此时正如获至宝似地抱着自己的徒弟。   而自己的人,数以千计的黑衣人,却被刀夹在了断头台上!   这一切的一切——   “你是不是难以置信?为什么跟自己预想的结果偏差如此之大?”   萧静好从湛寂身上跳下来,挑眉看着墙上之人。   他不答,她继续说:“开门前,我没说完的话是,你将人心算得那么准,却忽略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绝对的信任!”   那厢坐在墙上,迟迟没有答话,许久才带着失望的口气说道:“你们是……何时发现我的。”   “殿下,此人到底是谁,我一定要手刃他!”这时张继插话道。   萧静好看了眼目光炽热的湛寂,垂眸说:“你男扮女装成太后的御用杀手!六年前,应该是她让你去执行一项任务,此任务……便是刺杀当时名声大噪的湛寂圣僧。   于是,你便顺理成章地女扮男装变回了自己——通过考核,你成了清音寺的一名僧人!”   她情绪有些不稳,深深闭了下眼,才缓缓道:“是么?淳离。”   再场数万人,震惊的人不多,因为没人认识过他,只有清音寺的弟子们闻言猛然抬头看去,纷纷表示:“怎么,怎么会,淳离师兄从来不争不抢,为人善良,热爱佛法,他怎么会是柔然人,而且隐藏那么多年?”   萧静好不语,静静等着墙上的人掀开帽子。   那厢“呵呵”笑了两声,伸手拉开了帽子,赫然是话少还有洁癖的淳离!   众同门哑然,久久不能言语。   他其实很秀气,是非常文秀那种长相。就是此时,也看不出他是潜伏这么多年,策划出如此惊人的险些让南齐灭国的谋略,更看不出,他是能两次砍伤湛寂的人!   恍惚间,萧静好想起了多年前他们一同参加清音寺测试那天,那公子天生带着贵气,他先给她打招呼,说自己叫玄漠,还说湛寂佛子是不轻易收人的,又说他之所以出家,是因为信仰!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她照顾有加,淳渊偶尔还会淘一下,他却始终如一,像大哥哥般温暖。萧静好怀疑谁,也从来没会怀疑过他!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淳离歪头说道。   萧静好:“我从来没怀疑过你,是……师父。”   “哦,对了。”   淳离看向湛寂,眼神一下就变了,“师叔,你又是从何时怀疑我的?你跟静好今早那出徒弟忘恩负义的把戏,可真是骗惨我了。   这么多年,你从不舍伤她丝毫,今日却几欲将她捏断气,若非如此,我还不敢这般毫无顾忌地执行之后的计划。”   湛寂没有萧静好的多愁善感,望着她两颊上仍旧没消去指印,既自责又心疼,他凉漠的脸色始终不变,不答淳离一个字。   “我告诉你吧。”萧静好拉了拉衣领,遮住了自己还没消去的掐痕。   .   腊八那日,两人因为立场问题,导致的谈话到了后面非常不愉快。   竹林下,湛寂直勾勾望着她,问了句:“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萧静好心头一震,也问道:“师父,我这心里到底揣着些什么,你不是一清二楚吗?反倒是你心里想些什么,我从来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就连他们,也都要互相隐瞒欺骗和怀疑了么?湛寂犀利的眼眯了起眼来,见她柿子都顾不得提就要走,脸色一沉,   “回来——”   他第一次这么大力拉她,待把倔强的人拉回身边,湛寂才道:“我没有去公主府杀你娘,那夜是她自己去到茅屋,欲杀我,所以我先动了手。”   萧静好脑子有些凌乱,“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谁告诉你我凌晨去杀你娘的?”他问。   她有些犹豫,因为答应过人不能说的,湛寂却自问自答,“是淳离。”   湛静好缓缓点头,“他说看见你从房子上落下来,浑身是血,你让他别说,说了就把他赶回清音寺。   而我娘,又说那人是夜里下手的,她没看清楚;你又说是我娘去找的你,所以到底谁说了慌?”   “你娘的伤我暗暗查过,不是那天同我过招的人,而我身上的伤,也不是你娘所伤,虽然学得很像,但不是!   那夜‘她’出手很快,似乎怕我发现,一招没得逞,转头便下了山。   这么看来,是他假扮你娘去杀我,又假扮我去杀你娘。   你娘说没看清,许是真的。”   湛寂一口气说完所有,萧静好惊道:“他何来这么大的能耐?又为何要这么做?”   “若我猜得不错,他会东瀛忍术!半年前,偷袭我的人就是他。”湛寂淡淡说道。   她心上一震,脑中闪过一个画面,说道:“我想起来了,你被刺杀的第二日,也就是浴佛节那天我去晚了,只有淳离在等我,听见他在咳嗽,是那种强忍住不咳都忍不住的咳。   当时我并没在意,还以为是感染风寒,还特地提醒他别再无私奉献给师弟们洗衣裳了。   我……那日真的没想到,也没把他跟杀生联想在一起。   现在想来,确实疑点重重,能近距离接近你的人,必定是你下意识觉得熟悉不排除的人,所以他才能顺利偷袭到你。”   难得她这么肯定自己,湛寂嘴角微微扬起抹笑,“算你没被冲昏头脑。”   什么嘛,又取笑她方才对他的怀疑和提防。   “对了师父,还有一事。”,她说:“我第一次撞见贾赋那年,你还记得吗?你痛打贾赋那次。”   “记得。”湛寂说。   她捡了片竹叶在手中把玩,“那日我被贾赋打,刚好是淳离扶住本该倒地的我,那时他说,是你让他去寻我的。”   湛寂扬眉道:“你觉得可能吗?”   “………”从那时湛寂对她的态度来说,真的是正儿八经的师徒关系,而且,师父那时候特别拧巴,不大会主动叫人去寻她。萧静好心想。   “所以,按理说,在我逃去找你告状的期间,以贾赋的品行,淳离应该会被打得更惨才对,然而却只是轻伤,这绝大原因,贾赋怕是知道他是太后的人。”   她本以为自己有条不紊的分析会换来欣赏和夸奖,却只听湛寂淡淡答了个“嗯”。   “……”   萧静好嘟嘴,言归正传道:“可这些都只能说明他是太后的杀手,跟最近发生的事有多大联系呢?太后虽然毒,不至于指示他杀自己女儿的。”   湛寂若有所思说道:“如果,从一开始,他便不是绝对听从太后呢?”   她愕然,震惊道:“难道,他是带着某种目的来做杀手的?这么多年的蛰伏,如此大的牺牲……”   她猛然抬头:“除非是为了瓦解南齐,为了霸占南齐!”   湛寂目光炯炯,点头表示肯定。   “他会是哪国人?”她问。   这次无所不能的师父终于遥了下头,“不知。”   随后他又补充道:“查一查哪个国家最近大肆兴兵与他里应外合,便知他是哪国人。”   “这个好办。现在已经明确他下一个目标是你和我,那我们便乘他不备,先下手为强。”萧静好在半空中捏住一片盘旋而落的竹叶,沉声道。   湛寂垂眸看了眼一心多用的人,果断道:“不,我们配合他,满足他想看到的一切效果。”   “为什么?”她说,“不应该及时止损吗?”   那厢动也不动望着她,直到看近她眼底,才郑重一句:“捉拿奸细的同时,要让宋依阮自食其果!永无退路。”   这样违背佛门“以慈悲为怀”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萧静好是震惊的。他要把宋太后赶尽杀绝,让她在朝堂永无立足之地,让她从此无缘皇位也不配再争取那个位置。   因为这个险些害南齐灭亡的人,是她自己私养杀手主动招来的,她要为此付出代价。   或许对于一个政客来说,这无疑是个无比明智的决定,可是对于他……圣僧,萧静好几欲开口,始终说不出半个字。   “你知道我是为什么。”良久后,湛寂哑哑说道。   她对上他深邃的眸光,点头:“我知道!”   之后,他们便商定,一切假装不知情,自然而然地落入淳离的圈套,包括萧静好在得到淳离构陷湛寂的证据时,所有的表现,皆出于她精妙绝伦的精湛演技!   若没有她的“忘恩负义”,没有他对她毫不留情的下手,又怎么能瞒得过淳离。   关于那个掐脸的怒道极致的举动,湛寂曾表示坚决反对,是萧静好硬要坚持,说自己能抗,让他尽量掐得逼真一点。   .   萧静好挑着能说的给淳离说了,他坐在宫墙上,傻笑了起来。   “没想到,潜藏这么多年,赌对,是人因为心,赌错,竟也是因为人心。”   他看上去没有半点惊慌,放眼看着众志一心对抗他的南齐人,喃喃说道:“静好,我是真把你当知己,也是真的想把你带回柔然。”   一直闷不啃声的湛寂终于悠悠然抬起眼皮,飞了抹不明所以的眼神过去,用风雨欲来风满楼似的口吻说了句:“你可以试试!”   “还是算了吧……”淳离笑说,“师叔半年前那一掌,几乎废去了我五成功力。”   张继这时已经带兵靠近,欲活捉那个自南齐开国以来,遇到的最无敌的奸细。   淳离视若无睹,忽然勾起抹皎洁的笑,“那就以后有机会再请二位去柔然做客罢……”   “再见了,我的师兄弟们!”   “捉住他!”萧静好见势不对,扬声喊道。   张继策马杀去,只听“砰”——一声巨响,地面宫墙踏了大半,瞬间乌烟瘴气灰尘四起。   湛寂以最快的速度射出一箭,却也只能将他怀里的那份“卖国”字据钉去墙上,箭尖上带着些星星点点的血,不知道伤到他哪里,那个柔然奸细,在十万禁卫军面前,居然消,失,了!   这简直又是一个奇耻大辱!   这时士兵们欲欲跃试,想追出城去,却被湛寂止住:“不用追了。”   “东瀛忍术。”张继咬牙,“终有一天,我要将他头剁下来喂狗!”   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过去,所有人都在清楚不过,就在不久前,他们险些失去了自己的国家,失去了自己的主权,失去了该有的尊严。   他们也明白,如果没有九公主的理性和睿智,他们现在已经轮为亡国奴了!   余波久久未平,场上所有人都还在心惊胆战,忽见湛寂整整退出一步,恭敬地跪去了地上!   萧静好发现他的方位对着的是自己,一颗心骤然停止了跳动,连耳边的风都不再吹了,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那是她师父,在他的领域里,一个影响力不亚于皇帝的圣僧!是她生命中非常非常重要的人,现在,竟恭恭敬敬跪在了她面前!   而他之后所说的话,更是每个字都化为雷声,震得萧静好耳膜嗡嗡作响!   湛寂当着数万万人,铿锵有力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和懿公主乃萧氏后裔,心怀天下,锄奸扶弱,巾帼不让须眉,此番更是救南齐数万万子民于水火中!   臣愿拥护公主为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评论,希望天使们不要把淳离拱出来,不要剧透,谢谢谢谢,爱你们哟!   下章是卷三的内容! 第60章 、灰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诺大的皇宫, 数十万人面前,师父跪她!   萧静好三魂六魄仿佛已被抽走,只剩一具呆立着的躯壳站在天地间。恍惚间, 她似乎回到了十岁那年,弱小的自己跪在他面前, 恭恭敬敬跪地俯首喊他一声:“师父!”   她怎么也没想到, 多年后的今天,他会甘心给自己徒弟俯首称臣!   终归是他把她送上了那个位置, 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萧静好胆怯地质问自己:我能行吗?能担此大任吗?南齐在我手里, 是生还是亡?   这时湛寂抬眸,他那坚定的眼神盯得她无处遁形, 仿佛再说: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她回神,用蚊子般小的声音喊了声, “师父……”   湛寂与她匆匆对视一眼,便锤头再不看她。   张继神思了片刻, 也跃下战马,双膝跪地, 跪地说道:“和懿公主聪慧过人, 若没有她, 今日我等皆会成为亡国奴, 公主乃天选之女!臣附议公主为皇,吾皇万岁!”   他一带头, 身后的十万禁卫军纷纷跪地:“吾皇万岁!”   声势浩大、铿锵有力!   萧静好站着没动, 挑眼去看宋岩。   宋国舅一党刚自殿中被解救出来,这下惊魂未定,本还想再为宋太后争取一番, 可一看如今这形式,就连褚凌寒、张继等世家大族都俯首称臣了,还有什么能争的,只叹大势已去。   他终是在那两道意味深长目光的注视下,迈着寒腿恭敬地跪去了地上,锤头道:“能者上位!拥护萧氏王朝!拥护和懿公主,皇上万岁!”   自此,满朝文武,愿意的不愿意的,皆俸她为皇,以她为尊!萧静好成了南齐开国以来的唯一一个女帝!   那女子迎风而立,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肃穆和庄严,她的目光始终落在离自己最近的湛寂身上,抬手一挥,气壮山河一句:“众卿平身!”   天上的乌云终于散了,太阳高挂,日光普照,旧的一切已成过往,新的时代即将开始。   萧静好以手遮眼,抬头去看刺破乌云直射而来的光,脑中“刺啦……”一声无限拉长,她顿时觉得头晕眼花,最终倒了下去!   “陛下!”   数万万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奇迹的是,她在这整齐划一的声音里辨别出了那声独树一帆的:“静好。”   因为被淳离掐得太久,导致她呼吸困难,强忍这么久,还是又一次倒在了湛寂怀里!   “静好……”   是他的声音,春风化雨般的好听,这么多年,他没喊过她几次,所以每次都让萧静好倍加珍惜。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悠悠然转醒,却已经不是在她的公主府,而是昭化殿,专属于皇帝的寝宫,雕龙刻凤的大门,镶金铺玉的地板,雕工繁杂精细的凤床以及新换的床单被褥……一切就像做梦。   萧静好愣了好久,才喊了声:“师父,我师父呢?”   女官恭恭敬敬跪在她床前,礼貌却又严肃地回道:“陛下是女帝是君上,国师是臣子是圣僧,他不能进皇上的寝宫,君臣有别!”   “放屁!”她怒骂,掀帘而起,赤脚去开门,“可他也是我师父,我自幼就是他养大的,怎么就不能进我寝宫了?他人呢?”   女官是新上任的秘书丞,名曰上官芮,专管女帝的饮食起居和言行举止,见势不对,她立即跪到门前把人拦住!   “陛下三思!如今您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天下人看着,所谓上行下效,陛下一人之上,您怎么做,下面的人便怎么效仿,陛下如此英明,想来也应该知晓这其中厉害!”上官芮一本正经说着。   萧静好整个人如被雷劈!一定要这样吗?从现在起,他们就要楚河汉街、泾渭分明了吗?   本以为当了这天下之主,便能护他护所有自己想护的人,想她所想,要她所要,现在倒成了一把枷锁,她被栓在这高高的宫墙里,连见一面都要有这么多的顾及。   “这皇帝,要之何用!谁爱当谁当!”萧静好还没从之前的角色转换过来,说罢开门大步朝前去。   这时已是另一个白天,光线刺人。   她赤着脚将跨出门,便见庭院里站满了礼部的人,是来给她量尺寸做衣裳的,见皇帝陛下如此衣衫不整,个个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好新奇的样子。   萧静好“砰”一声重新把门关上,这才彻底清醒过来,确实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为所欲为了。   “好一个上行下效!”她踱步去到床边,有宫女要来给她穿衣服,被她抬手止住,问道,“上官芮,谁指定你做我的女官的?”   上官芮为官多年,经验老道,有条不紊道:“回陛下,臣受国师推荐,今后便是您的秘书丞了。   还有陛下,以后您要自称‘朕’,不能再随意说‘我’。”   “………”   好啊,湛寂,你倒是找了个好人来教我,她还没说什么,上官芮又道:“这些都是伺候陛下更衣洗漱的宫女,以后您都要习惯她们的伺候。”   “吃喝拉撒你们也要替我……替朕管了吗?”   萧静好白了她一眼,“你说完了,那我……那朕也说说自己的习惯,穿衣打扮,让蓉蓉一人来及可。其他的通通去忙别的,没事做吗?作何都要围着我?”   “可是陛下……这是礼仪。”   “嗯?”   上官芮想说你是一国之君,怎可如此草率呢?却被萧静好那声“嗯?”给赌了回去,只得妥协道:“是!臣知错。”   萧静好第一次摆这种普,心里难免有些发虚。   她斜目瞥了那厢一眼,绕山绕水终于问道:“我,朕的师父呢?”   上官芮道:“陛下昏迷这一夜,国师同张统领彻查了皇宫,确定没有敌国奸细后,张统领留下来保卫皇城,圣僧则回了国师府。”   一定只能这样了吗?萧静好心里堵得慌,画风突转道:“我问问你哦,我能嫁人吗?”   上官芮没想到女皇如此迫不及待,惊道:“陛下选皇夫一事,事关重要,这关乎这整个南齐后宫的命脉,必须经礼部商议过后方能定。除此,若您想要男宠,倒是可以自己……”   “噗——”萧静好一口漱口水喷得老远,男宠?哈哈,男宠?那会不会把湛寂气死,话说,他会生气吗?   .   之后的日子里,萧静好忙得飞起来,因为留给她的是一堆烂摊子。   元帝萧锦纶自缢于东宫,由于生前残暴不仁,特追封为东昏侯,虽是废帝,萧静好却还是将其葬于皇陵。   宋依阮没死成,活过来后仍指着萧静好鼻子骂:“竟敢觊觎皇位!庶出之女,你算什么东西!”   就这话,上官芮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大胆!竟敢对陛下大不敬,拖下去!”   至此,那个称霸南齐十多年的女人,因为私养奸细助纣为虐,一夕之间,千夫所指,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最终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被禁足于偏院,永世不得出!   太上皇萧鸾早已痴傻,萧静好去看他,说来讽刺,一世的父女,见面时他已不认识她是谁!   萧静好提醒他说:“我是小九。”   萧鸾已是老态龙钟,回想了半响,只是嘿嘿笑道:“朕知道你,你爱吃芙蓉糕。”   那是萧明玥,她心里好一阵酸涩。罢了,她萧静好就从来没有过家,如今更是……成了孤家寡人,她暗暗问自己,选择这条路,到底为了什么。   不过此时再来论功过是非,已然没了意义。至少,从“民生”上来讲,她的选择是对的。   历时五个月,在她的带领下,江南饥荒得到了实质性的缓解。之所以能如此成功,不得不提她颁发的“粮债令”。   所谓粮债令,表示向全国富商和各大世家以及没有受灾的农户们发放发“国粮债”!   以国家名义向他们借粮,除了会按利息偿还,还给愿意借粮的人家颁发“光荣之家”匾额,此匾额对于官宦世家作用不大,可对于寒门来说,却是相当有用的。女皇承诺,凡是对此次赈灾有过贡献的人家,其子女可以就读于国子监。   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了这最高学府,如此一来,便刺激了大量有钱没权的富商将粮食借给国家,有的甚至愿意捐赠,只求子孙能进国子监求学,也尝尝光宗耀祖的感觉。   短短几个月,在大家的不懈努力下,因为雪灾而受牵连的江南地区经济终于得到初步恢复,当初淳离走时传出去关于“南齐投降”的谣言也不攻自破。   忙活了半年之久,萧静好才有空举行她的登基大典,最大的问题出在国号上!礼部草拟了好几个名字,她都不太满意。   这日风和日丽,阳光明媚。   太和殿一众大臣纷纷献字,萧静好一身黑色凤袍外搭红色镂空云锦霓裳,静静地看着堂下众人,只有湛寂静悄悄的,没有要表态的意思。   国师本来是不用上朝的,今日她却点名要他来。半年了,他们各忙各的事,交流很少。   有时候她会忍不住想,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师徒?君臣?还是情人?   以前那些风花雪月,就像他为了满足她的年少愿望许给她的一个梦似的,这个梦随着他把她送上皇位,也似乎就此破灭了。   不过话说回来,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彼此都太忙了,好不容易把烂摊子收拾得七七八八,这下,总算是有点时间喘气了。   “国师。”萧静好声音一响,所有议论声戛然而止。   湛寂于人群中缓缓抬起头来,神色自若一句:“陛下有何吩咐?”   她盯着他,似笑非笑道:“不如,爱卿你来给朕取个国号吧。”   那声“爱卿”,喊得他心中如激流过滩,长长的睫毛微微一动,他望着她脸上看似懵懂的笑,良久才道:“陛下觉得,‘静和’如何?”   萧静好琉璃般的眸子闪着微光,摇头道:“差点意思。”   众人绞尽脑汁正继续想时,听见女皇又道:“那就叫‘寂静’吧”   “啊——”   因为赈灾有功被调回健康的路琼之用余光看了眼湛寂。   “陛下三思,若陛下硬要改国号为‘寂静’,那,就要改国师的法号,否则……”路遥现在成了南齐的国子监,他建议道。   湛寂用眼神示意萧静好不要胡闹,她却假装没看见,说道:“路卿此言差矣,国师是朕的恩师,有养育之恩,解惑之恩,朕怎能忘恩负义让他老人家避嫌呢?   若改了他的,天下凡是带‘寂’子的岂非都要改?然天下之大,谁又保证改得完?   故而说,不必过度纠结,朕已决定,国号就定为‘寂静’。”   众人劝说无果,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陛下圣明!”   湛寂始终没开腔,上面一声“众卿若无它事,那就散了吧。”,他正欲离去,却听见句:“爱卿留步,朕有些事要单独给你商议。”   她没点名,众臣纷纷回头,见皇帝陛下的眼睛一直落在圣僧身上,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懂了!   .   待太和殿的朱红大门被重重关上,里面只剩师徒两人,萧静好才一步步走下台阶,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在她触手不可及的地方,他们无数次眼神碰撞,又无数次匆匆错开,到底还是生疏了。   她穿着朝服去到一旁的几案旁,一边倒茶,一边说道:“师父请坐。”   湛寂依言盘腿坐到她对面,深邃的眸子动也不动地盯着她。   不论什么时候,萧静好都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她忽然苦涩一笑:“你将我推上这个位置,又将自己安在那个无情无义无后的国师位上,从此就像两颗可望而不及的星星,心中可痛快?”   湛寂眼眶微红,喉结动了动,没答话。   萧静好一仰脖子喝了半杯茶,红着眼道:“以前,你在我的挑拨下,也曾有过几次放肆,但我知道,你始终是觉得自己比我大,比我懂事,比我想得长远,所以你愿意宠着我,任由我对你胡作非为。   可是不论我如何撩拨,你始终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   “褚北……”她喊着他的名字。   湛寂眼皮从上往下抬去,听见她问:“你爱我吗?”   你爱我吗?   这个问题像寺里的钟声一样,在他脑中嗡嗡地响,在他心里一下一下撞着,他静静看着她,欲言又止无数次,再开口时,却是教化:   “为君者,当凝神静气,切忌不能浮躁。”   萧静好用目光反复描摹着他俊毅的轮廓,直到他愿意与自己对视,才一字一顿道:“圣僧,朕劝你适可而止!”   湛寂顿了顿,侧过头不看她,沙哑一句:“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不需要为止。”   她难过了,险些流出泪来,“你还真被动,难道,你就对我没有一点想法吗?   有时候我在想,你到底在逃避什么,在害怕什么?”   他凝眸望去,心头如被巨石砸中,这么多年来,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每个梦魇醒来后的痉挛,都是抹不去的前世那些血淋淋的记忆,漫山的尸体,瓢泼的大雨,是她摇摇欲坠的身影,最终,她一跃而下,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绝、肝肠寸断。   一切后果,都要从那个成亲夜说起……   一切后果,都跟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这一世原本因为他的出家故事已经发生改变,可兜兜转转,还是转回了原先的轨道,这让他不寒而栗。   “我们,不能成亲。”   沉默了很久,湛寂这样对她说。   萧静好嘴角勾起抹苦笑,“因为我是女皇,你是国师?”   他不答,她继续道:“这个结果不是你一手造成的吗?”   她当然知道推她上位是为了保全她,不然宋太后登基,死的就是她萧静好。这样说,无非是趁机耍耍无赖罢了。   那厢久久语,她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说重了,调整了翻心情,又自顾自跟湛寂碰了个杯,含泪喝下,起身离去。   湛寂后脚跟上,“你要做什么?”   萧静好脚不见停,动唇说道:“明日是朕的登基大典,国师还是操心好你的祭天仪式罢,切莫出什么差池。”   “………”   他蹭了个冷脸,心中翻涌成海,一不留心手中佛珠被捏成粉末。   .   次日,朝霞满天,气贯长虹,百鸟朝凤。   太和殿前百官云集,声势浩大!众人前后准备了数月之久,只为今日这场关于静帝的登基大典。   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早已等待多时,他们翘首以盼,等待着那位年轻的女帝从殿中出来祭天祭地,接受朝拜。然而,钟鼓声已经鸣了三响,仍不见有动静。   湛寂着一身袈裟位立在首,他皱眉问福公公:“怎么回事?去看看。”   福公公领命,小跑去到殿内,他再出来时,却是满头大汗,一脸慌张,为了不引起动乱,他低声说道:“皇上,皇上失踪了!”   湛寂挑眉,眸中已是惊涛骇浪,“什么时候的事?”   本是六月间,福公公被他滋出的冷死吓得一哆嗦,颤抖着声音道:“破晓时婢女为陛下着装都还在,转眼功夫,人便不知去向了,里面的人怕掉脑袋,也不敢往外报。”   湛寂大步流星离去,吩咐路琼之控制好会场,他去去就来。   路琼之从没看他如此慌张过,似乎猜到了什么,心下一惊,一头扎进群臣里,做起了安抚人心的苦力活。   .   太和殿内,涉事的宫女和侍卫跪了一地!   上官芮说道:“国师明鉴,从破晓开始,下官一直守在皇上身旁,期间陛下让臣去原来的公主府取些东西,待臣再回来时,人便,失踪了。”   湛寂脸色阴沉得像飓风过境,四下打量了一遍她的寝宫,床铺整齐划一,没有打斗和挣扎的痕迹,外面守卫森严,她是怎么凭空消失的?   登基大典在即,张继亲自值守,更不可能会有闲杂人混进来。   难道……淳离又回来了?只有他的忍术,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带走!   如此想来,素来冷静慎重的他,心头一阵慌乱,脑子里七荤八素乱做一团!   眼前闪现着作日她明明伤心欲绝却还在极力强忍的模样,湛寂说不出的苦涩,心都碎了。   正在这时,一士兵被人从后门押了进来,“禀报国师,他说他见过陛下,人是他放出城的。”   那士兵被湛寂犀利的眸子吓得腿软,从未见过这种不说话也能杀死人的和尚,他跪地支支吾吾说道:“天将蒙蒙亮时,陛下穿着一身华丽的凤袍打马路过小门,并命令小的把门打开,还特地嘱咐不准跟任何人说起,否则……否则便革我官职。   国师,国师明查,小的也只是混口饭吃,也不敢忤逆圣意……”   他话没说完,湛寂已经以风一般的速度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句:“副公公,去传皇上口谕,今日陛下身体不适,登基大典改为明日。”   “啊?”   福大当了大半辈子的太监,没见过权利这么大的国师,竟还能代皇上传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   萧静好轻车熟路地把马栓在马棚里,美人面色粉润,头戴凤冠,一身的旖旎凤袍让青山绿水顿时失去颜色。   她举目四望,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是白雪皑皑,现下已是绿树成荫,青山绿水、草长莺飞。结冰的湖早已融化,碧波荡漾,鱼游浅底。成片的莲花接天莲叶,迎风飘扬,好一排生机勃勃。   她拖着长长的裙摆,一步步走上台阶,“咯吱”一声推开茅屋的门,里面依旧很干净,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湛寂在里面忙忙碌碌的样子,每次她都死皮赖脸地抱住他,把唇凑过去,看见他无奈又控制不住的表情,她那时真的好开心。   今天是属于她的大典,要祭天祭祖宗祭各路牛鬼蛇神,还要受百官朝拜……今天之后,她就是真正的皇,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皇!   临到上场时,她却害怕了,坐在那把椅子上,每次离他那么近,却只能看着,纵使心里百转千回,也只能熬着。   暧昧了那么久,他还是圣僧,如今又加上国师这个断情断爱的官职,更是叫人只可远观。   萧静好叹气出了门,走到湖边,看鱼儿们欢快地游着,她蹲下身,把头靠在膝盖上,可怜兮兮的样子:   “鱼儿们,你们还记得我不?”   “应该不记得了吧,听说鱼的记忆很短很短。”她红着眼眶叹气,再多的心不甘,也只吐了句,“真羡慕你们,要是我也跟你们一样,谁也记不得就好了。”   可惜,她就是记得。不过萧静好,天下你要,如今那位神通广大的圣僧你也想霸占,你为什么这么贪心呢?   她鼻子一酸,眼泪滴进湖里,惊扰了一湖的静水。   待水波散去,她看见里面站着个人,跟湛寂长得好像,她愣了愣,扔了颗石子儿进去,“都这个时候了,你就放过我吧……罢了,我也不痴心妄想了,大不了多找几个男宠,忘掉你就是了。”   怎奈湖水恢复平静后那身影还在,脸色由刚开始的平静转为了黑沉。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骤然回头看去,对上的赫然是湛寂那双恨不得喝人血吃人肉的和尚脸。   她猛然站起身来,因为蹲太久导致一阵眩晕,险些一头栽进湖里喂鱼。   湛寂伸手把她拽住,两眼直勾勾望着她,好似要把人盯出个窟窿。   “师……”她心一横,甩开了他的手,“你来做什么?”   湛寂没让她得逞,重新把人拉了回来,拦腰搂住,伸手把她头往后抬了些,俯身,气息沉沉地堵住了她的嘴。   “唔……唔……唔……”   萧静好被他突如其来的强吻整得头脑一片空白,以至于他在自己唇角肆意妄为了良久,她始终没回过神。   那清冽的檀香味一直缠绕在她唇瓣上,一路往里延伸,湛寂不知道在气什么,力度比以前重了不止一成,她的脸因为窒息而变得通红,但和尚仍然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咳咳咳,不知过了多久,萧静好闷声在他嘴里咳了几声,才换来片刻的喘气机会。   可也只是片刻而已,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湛寂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往茅屋走去,而在此期间,那人始终没给她喘气的机会,就那样从湖边一直唇齿相依到被他用脚踢开门,再到把她放去床上……再到他俯身下来……   从未见他如此怒过,从未见他如此急迫过,萧静好有些懵。   她好不容易挣脱双手,用力掰开他重如山的头,喘气道:“圣僧,你在做什么?”   湛寂一只手环在她盈盈一握的腰上,一手垫在她后脑勺下,就这样居高临下望着眼前人,眸中血丝红得吓人,他说:“男宠?”   咳咳咳,萧静好后知后觉又咳了起来,故作镇定理直气壮道:“是啊,朕是皇帝,天下都是我的,要多少男宠没有?何必把自己的心拿出来被别人当做驴肝肺。”   “你……”   说胡话他这辈子是比不过她了,湛寂龇牙道:“我对你如何,你是感受不到是么?”   萧静好心头一颤,侧过头不去看他,“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他重新把她头搬过来,问:“你要什么?”   她盯着那双漩涡般的眼睛看了许久,垂眸道:“我不要你像师父关爱徒弟那样的宠,也不要你像情人那样让人患得患失,我只想你是我的,永远都是,不止是师父,不止是情人。”   “可是你不想,因为你是佛子,你是圣僧,你要守住清白,你不能破戒,破戒就成不了佛,你依然……放不下你的道。”她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继续说着。   湛寂却忽然笑了,“我的道?破戒?   我还有道吗?我还有戒吗?”   他停顿了片刻,自问自答道:“没有了,萧静好,在收下你的那一刻,我已经破戒了!”   她暂时没能理解这话什么意思,却只见他轻轻拉着她的手……往下……   萧静好感受到了什么,骤然一缩,被他大力按住,动也动不了。   湛寂单手捏成拳头撑在床上,目光灼灼道:“你以为我不想么?”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前世记忆没有回忆完(她一开始没有前世记忆,后来慢慢的有一些,但是不全,这个前文里就说过的。)   这是卷三要讲的内容,也是最后一卷的内容。所以大家跟着节奏走,作者都有安排,你们有疑惑可以留在评论里,我会一一解答,谢谢支持,爱你们哟! 第61章 、白兔   此时本是白天, 但房中四壁都被轻纱遮住,里面光线有些暗淡,给人一种黑白交替时既惋惜又迫不及待的矛盾感觉。   湛寂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按着萧静好的手, 让她彻彻底底感受和体会他此时的炽热与反应。   他的脸在若隐若现的光影里宛如一副天价丹青,不, 应该是无价之宝, 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眼神的变化, 都落在她眼底, 并渗入骨血,那是刻骨铭心的感觉。   萧静好望着他, 主动送上湿润的唇,他先还是小心翼翼地回应,后来逐渐疯狂了起来, 她很快由支配变为被支配。唇齿相依的感觉让她逐渐失去应有的意识,剩下的只有无限的迷恋和沉沦。   湛寂的手不知何时已从那个地方移开了, 两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两人侧身, 在暗影和虫鸣鸟叫声中吸吮着对方。   他们犹如两只被道德、礼节、身份、地位以及人伦束缚了太久的野兽, 此番得以释放, 势必是惊天动地。   两人身上都压着太多太多不能放的东西, 都承担着想丢却不能丢的责任。他们在黑暗里心心相惜,又在光明里以礼相待, 这样矛盾的挣扎, 让萧静好几欲崩溃。   她咬着他的唇,管他是师父还是国师又或是圣僧,现在他只是个普通男人, 她要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阴。   她被他吻得七荤八素,已经分不清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恍惚间她伸手隔在了两人中间,见湛寂皱眉,她又放开手轻轻啄了他一口,紧紧抱着他,呢喃道:   “你能不能不抓我回去登基,能不能给我一天逃避的时间,我不做女皇,不做天下人翘首以盼的王;你不做国师,不做万人敬仰的圣僧;我们只做自己,可以吗?褚北。”   她眼中泛着水泽,朱唇红似樱桃,粉扑扑的脸吹弹可破,就连语气也软软糯糯的。   湛寂伸手一遍又一遍描摹着她的脸,深邃的目光看得人无法逃避却又无比迷恋,他热吻落在她盈盈一水的眸上,轻声回道:“来的时候,我已让福公公传你口谕把时间改为明日了。”   萧静好听罢,眉眼弯弯酷似月牙,真诚一笑,又朝他贴了上去,“你来的时候就做好打算了,所以你也想逃避一天,对吗?”   他把手腕给她做了枕头,只剩一只手捧着她的脸,湛寂被她几次三番蜻蜓点水似的吻弄得浑身燥热难耐,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个“嗯”。   她继续往他怀里钻,凤袍紧紧挨着他的袈裟,连胸膛也抵在了一起。   “我比你小这么多,喊你褚北你不介意吧?”   萧静好把头埋去了他胸膛上,弱弱地问了一句。   湛寂两只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把人往上抬了一些,直勾勾看着她,反问:“你才叫第一次吗?”   那倒不是。   她把他的袈裟扣子把玩在手中,随后一颗一颗给他解掉……   “你喜欢我怎么叫你?是褚北,褚凌寒,还是湛寂,或是师父?”她问。   见她开始不安分起来,他猛然抓着她正把袈裟往下剐的手,眼中翻起阵阵惊涛,反问:“你喜欢怎么叫我?”   她手滑得跟泥鳅似的,一下就扒了那身让她看了很不舒服的袈裟……轻纱落地无声,萧静好继续若无其事道:“这个时候……我可以叫你师父吗?”   “师父。”   这声师父,喊得他心头一荡,魂都快没了。见她又在打自己白衣的注意,湛寂眯眼,射出两道危险的光,猛然翻身把人压住!   “小妖精!”   他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肉脸,俯身一口咬在她雪白的脖子上,力道很轻。   萧静好浑身一颤,犹如被雷电贯穿四肢百骸,不致死,却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清香的呼吸一直在她脖颈周围环绕,如浓雾弥漫般经久不消,正浸透她细细的肌肤,侵蚀着她的骨髓,意识也跟着越来越模糊,浑身滚烫如熔浆。   由于天气原因,她今日登基穿的是金丝百凤霓裳,本就很薄,领也很低,站着绝对能遮住该遮的地方,可这样躺着……却是一览无余。   她已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只觉胸上那朵红梅被热风吹过,湿湿的,润润的,滋润过后的花瓣,瞬间展开了它诱人姿态,红得刺眼,红得触目惊心。   萧静好越发不能自已,也不知道嘴里哼出了什么声音,怪怪的,起初她被自己吓了一跳,想捂嘴,却被湛寂止住,他跟她五指相扣,把她手举去了头顶,俯身道:   “不要克制。”   她双眼迷离,心里渴望,却不敢再发出那种声音。   湛寂一手楼着她,把不知什么时候缩到床中间的人提到了枕头上。   他笑了笑,侧头在她耳畔说道:“你不是说要让我是你的吗?”   她脸色本来就红,这下变得更红,湿唇顺着他侧脸擦了过去,问道:“我想知道,师父只做你自己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是更像和尚,还是会更想世子。”   “做我自己么?那你肯定会后悔。”他重新侧身躺在她身旁,把人薅进了怀里。   有什么好后悔的,她这样想着,隔着衣裳在他结实的胸膛上画圈圈:   “其实这半年,有嬷嬷给我上过课,关于男女方面的……所以我对那方面还是知道一些的。”   “我知道。”湛寂喉咙动了起来。   “你知道?”萧静好愕然,索性一翻身,趴去了他身上,一口含住他无比凸出的喉结,嘤嘤道:“那我,我还看了十八摸……”   湛寂在她趴上来的刹那,下意识躬起了身,喉结被她含着,他只觉血液凝固,整个人直接僵住!   “你……”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还没说什么,便听她直接哼了起来:“‘寡人听了十八摸,梭了枕头哭老婆。和尚听了十八摸,揭抱徒弟呼哥哥。尼姑听见十八摸,睡到半夜无奈何……’”   萧静好小调还没哼唱完,整个人忽然腾空,她“啊……”了一声,原来是被湛寂抱了起来。   他把她挂在腰上,两手搂着直径去到灶台边。只见上面竟放了个食盒,看样子应该是他出来的时候顺道提来的。   只见他拉开抽屉,自里面端出碗燕窝,一脸紧绷道:“吃一些?”   “为……为什么突然要吃东西?”她疑惑道。   他直言不讳:“补充体力。”   萧静好忽地垂下头去,羞得真想挖个地洞藏起来,喃喃说道:“那,那你喂我。”   她就那样挂在他身上,而且已经感受到什么东西……   她要侧头往下看,却被湛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喂了口燕窝在嘴里。   “……”偷看计划落空!   他说:“你安分些。”   看得出他在极力忍耐和控制,萧静好乖乖吃着他的投喂,不知不觉竟吃了大半碗,本来还是空腹,现在被填了个大半,胃里舒服多了。   不料他刚放下勺,她又指着食盒说:“我要吃枣。”   湛寂想也没想,拾了颗枣噻到她嘴里,她却只含了一半,笑嘻嘻把另一半伸去他嘴边。   湛寂看她的眼神完全变了样,猛力挥手将灶台上的杂物推到一旁,东西霹雳哗啦四处倒,可他并不在意,把人放去了上面,让她坐着的高度,刚好能平视站着的他。   萧静好懵了一下,只见他缓缓勾头,叼住了她嘴边的那半颗枣,一寸一寸靠近,直到含住她的唇为止,伴随着热吻,枣的清香霎时弥漫在彼此的嘴间。   她的脸瞬间烫得像颗红太阳,尽管她并不想这样,可是身体不受控制,又发出了些听上去很反常的声音,她突地一惊,只能咬紧牙关不让那完全变了味的、羞涩难耐的声音冒出来。   湛寂像是想听,刻意往里探了一些,一路过关斩将撬开她牙关,她那变调的声音彻底淹没在了两人的喉咙里……   “师父,师父。”   “怎么了?”   萧静好眸中满是水泽,声音软得像煮沸的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觉得好难受,具体想做什么我也不晓得,就是……好想你。”   这话能抓心挠肝,他额角青筋跳了跳,低头吻她,白皙又修长的手指划过她肩上将掉不掉的轻纱……将其缓缓往下褪去……   ——————————————————   萧静好:剩下的怎么给你们呢?   湛寂:五,六,九,四,零,五,三,三,四!!!!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三千字是送你们的,我这么爱你们,不配得到评论吗?哈哈,慢慢享用 第62章 、汹涌   那天从早上到下午, 断断续续没停过,萧静好刚开始还算清醒,后面直接迷迷糊糊, 完全由不得她……若非提前吃了那碗燕窝羹,她或许根本撑不了那么久。   她问他, “师父做自己会是什么样?”   他说:“你可能会后悔。”   确实, 她尝到后果后就想返悔了,不过箭都在弦上了再说返回?可能么?不可能。   那个传说中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的和尚信不得!!!他没有表面那么斯文。   她说:“那我们今天做怎么样的自己?”   他道:“男人, 和女人。”   日出到日暮, 又或者更久,她记不得了, 释放的那一刻,萧静好气若游丝软软地倒在他怀里。   “圣僧,这算不算把你睡了?”她眼睛都睁不开, 却还要不死心故意要这么问。   头上的人好像笑了,千年不遇的那种笑, 是真的好听。   湛寂不轻不重地回道:“算。”   身心和意识终于得到解脱,她沉沉浮浮地睡了过去。恍惚间, 感觉自己被打横抱起, 早就肿得不成样的唇被他轻轻吻过。   湛寂好像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有种惋惜到心疼的感觉, 可她什么也听不见,躺在他怀中, 连呼吸都很难再提起气。声音也哑到不行, 想开口问他,更是发不出半点声,最终两眼一闭, 彻底坠入无边黑暗。   .   萧静好太久没睡过这么沉的觉了,大半年来,每日呕心沥血,对外要防着边关有人趁虚而入,对内则要巩固政权,树立威望,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御书房成了她的常息之地。   她不是不委屈,可师父曾说:位置越高,殊荣越大,责任也就越大。选择便是行程,这就是她要走的路!   大概是他身上的檀香和怀抱让人舒心,萧静好睡着就不想醒来,白天还好,一入夜她便开始噩梦连连。   萧明玥鲜血淋漓的模样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那句瘆人的“我会每晚守在你的床前,你们永远也别想”,简直如影随形。   已经半年多没梦见过她,这下又见她在亭子里笑得毛骨悚然,她说:“这么快就交待自己了?你看你那放荡妩媚样!在他身下扭动索取,从床上到地下,灶台,草地……真是奸夫淫/妇!”   我不是!梦里萧静好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怒吼!明明做尽坏事的是她长公主,人都不在了,还这般阴魂不散。   萧明玥对她的愤怒视若无睹,顶着她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笑得越发尖锐。   即便是做梦,也叫人忍不住浑身颤抖。   这边画面尚且心有余悸,忽然画风突变,这回是太和殿,满朝文武俯首跪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台上人之人振臂一声:“众卿平身!”   这声音……萧静好愕然,她在角落里回眸看去,高堂之上,那人逆光而站,一身金黄色衮服,绣有飞龙,龙带飘飘,锦帛束腰、玉剑傍身。一身的繁复,一身的金珠贯饰,令人顿有眼花缭乱。他生得颠倒众生,神态肃穆,帝王之相更是冠绝天下,不是那褚凌寒又是谁!   萧静好缩在角落,浑身冷透,压抑,愤怒,不甘……她骤然惊醒,两眼猛地睁开,呼吸呼吸再呼吸,心中起伏跌宕,很久都回不过神来。   就在她睁眼的刹那,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如水滴般汇集起来,构成了一片汪洋大海,那是她风雨飘摇的整个前世,打通了她每一根堵塞的血脉,陡然塞满她大脑的每个角落,撞得她头痛欲裂。   过往云烟如演戏似的,一幕幕在她呆滞的眼前划过,让她有些难以接受。   之前没想起前世的细节,她也不觉苦恼,想不起来便想不起来,日子还得继续过,没有框框条条,或许能走的路会更多。   然而当她正过得恣意时,前尘往事却又如洪水般袭来,打破了她所有美丽的幻想。   前尘过往本已不复存在,可就在想起来的刹那,犹如昨日,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刺激她的每个感官,像尖锐的兵器,扎在她心上,一下下地疼,一股股鲜血往外流。   被窃取的果实,替代的江山,惨死的前因后果……   这一世虽出现了偏差,可照现在的形式下去,依然还是奔着同一个结果去的!   不,萧静好在内心挣扎,既得重生,绝不平庸!   这些轰然而至的记忆,为何她拜师之前没有?爱上湛寂之前没有?偏生要在她手握江山后,要在他们师徒情变为男女情后,要在他破了她的身之后……   天意吗?萧静好笑了,她不信。   她全身上下没有哪里不疼,只剩脖子勉强还能动,僵硬着侧头看去,发现自己果然躺在湛寂的怀里。   深夜,月光轻柔,夜灯微亮。   激情过后,男人双眼紧闭,呼吸匀称,眉头平展,不似以前要么不睡,要么眉头紧锁充满戒备,这夜他似乎睡得很香。   湛寂像是要把这十多年没睡过的觉都补起来似的,素来风一吹就醒的他,这下却睡得十分沉稳。   萧静好目不转睛描摹着他的轮廓,眼睛、鼻子以及微肿的红唇,每一寸肌肤都被她收入眼里。   从师徒,到君臣,从君臣到情人,天知道她是如何肖想他的。老天知她所想,知她想要他想了已不是一天两天。   他一个吻一个眼神,她就会生生死死堕入深渊,不论前世,还是今生!   萧静好深深地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两侧流下。   她不是个优柔寡断揪着过去不放的人,曾经是曾经现在是现在,她爱上了这个今后会夺她帝位、诛她族人的人,这点上,她不逃避,爱便是爱了!   很久才睁开眼来,她木讷地抬起右手,轻轻拿开他放在自己不着一丝的腰上的手,忍着剧痛翘起身,赤脚去到地上。   月光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形,每一寸肌肤,甚至还残留着这个男人触摸过的痕迹,热情热火的,意乱情迷的。   而现在,为了弄清楚一些事,她不得不得先行离去。   萧静好狼狈地蹲去地上,激情过后,满地狼藉,袈裟凤袍裙摆乱七八糟揉在一起。她刨了半天,才找到她的白罗中单、红色腹围和金丝凤袍。   起身时两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她胡乱穿上衣袍,开门的刹那,眼角被风刮得有些痛,树影婆娑,叶鹰咕咕,是她一瘸一拐落荒而逃的身影!   马棚里栓着两匹马,一白一黑。黑的是她骑来的,白的是湛寂骑来的。   萧静好站在黑马前,往日翻身就能上去,此时居然连腿都迈不开。她空站了良久,只能冒着被撕裂的风险,爬了上去。   她轻叹:情爱之欢,到头来却落得一身淤青,到底何苦来哉。   .   破晓时分,天边翻起了白鱼肚,守门的士兵因为彻夜值守,疲惫不堪,这会儿脾气正暴躁。   一人眯眼看见远方有马匹进城,看也不看是谁,扬声怒骂:“滚滚滚,天亮了再来。”   那厢勒马,马蹄响了几下,没回话。   士兵越骂越起劲,“嘿,让你滚你没听见吗?半夜三经出没,不是偷就是嫖!”   来人还是没说话,士兵眯着条眼睛缝看了一眼,只是一眼,那金丝凤袍险些闪瞎他的狗眼!   “砰”一声巨响,士兵失魂落魄跪去了地上,五首投地,连连磕头:“陛下饶命,小的有眼无珠,小的罪该万死!”   萧静好锤眼看去,七分冷意三分怒气,沉声道:“张嘴即是污言碎语,毫无半点风度可言,自领二十军棍,罚半年俸禄!”   这要换以前元帝在位时,自己早死了,没被砍头已然万幸。只是女皇这自内而外的霸气,确实不是上者能比的,他头都不敢抬,一句“谢主隆恩”还卡在喉咙里,只听马蹄声起,人已绝尘而去!   士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清早的,皇上怎么会独自从外面回来?   .   太医院   满琦自进太医院为官后,每日都起得很早,尤其是今日,登基大典在即,她更是不敢怠慢。   正在院里整理草药的她,见人有人飞马而来,心说是谁抽风,大清早骑马在太医院门口横冲直撞。   待见马匹走近,她骤然一惊,忙起身,跪地:“陛下亲临,臣有失远迎!”   萧静好随时都有从马上栽下去的风险,勉强笑道:“满姐姐,就连你,也都要跟我三拜九叩了么?这诺大一个皇宫,是不是没真心待我的人了。”   满琦见她说话有气无力,明显气血不足,忙起身道:“此一时彼一时,礼节不可丢。   我对你恭敬有加,其实也是保全自己,省得被人说,仗着与陛下交好,我满琦便目中无人,娇纵成性,见了陛下竟连礼都不行!”   “行行行,这么说来,倒是我考虑不周。   你与路大人同下江南赈灾,什么没学到,他那油嘴滑舌的品行,倒被你学得七七八八了。”萧静好竟还有心思打趣她。   满琦脸一红,低头含笑,说不出话来。   直到听见句“过来,过来扶我一把,”,她才如梦初醒,踱步过去。   萧静好根本下不了马,整个人都倒在满琦身上,落地时,站都站不稳。   “陛下这是……”   “进你屋再说,”   听她连说话都有气无力,还以为得了什么疑难杂症,满琦一脸担忧,又见她朱唇微肿,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愣了半响没还魂。   .   萧静好半靠在太医院的床上,面对满太医直勾勾的眼神,她四下闪躲,不敢与之直视。   满琦说了声“得罪”,迅速将她宽大的长袖捞了起来,凝眸一看,果然!守宫砂不见了。   “你,你们……作日双双消失,就是去做……”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虽是太医,却也实在难以启齿。   萧静好难得安分话少,她点头,“嗯,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满琦掐着自己人中,良久才说:“臣并不反对您跟国师做什么,只是,能不能节制一点?能不能?陛下今日可是还要参加登基大典的!祭天祭地祭宗庙,整个流程下来,怎么着也得大半天。”   “您还策马?”她实在是激动,“我的陛下啊,您这身子骨还想不想要?”   萧静好乖乖点头,“想!所以这不来找你了吗?”   “我……”满琦一贯的好脾气,这下真是忍不住了。   一是这丫头是她看着长大的,就这么……好吧虽说男方也不是个简单人物,要地位有地位,要样貌有样貌。   “确保万无一失,臣还是要给您检查一下,可以吗?”满琦道。   萧静好一脸羞愧,把脸埋进手掌中,摇头道:“不必了,大概是……肿了。”   “你,我……他……”满大夫语无伦次,“这个褚凌寒,你不懂事,他这么大个人,也不懂吗?这马上大典就要开始了,您这样,怎么行?”   “没关系的满琦,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能行的,稍后你给我多上点胭脂水粉便看不出什么端倪了。”   萧静好疲惫道,“我来你这里,是想让你帮我查一味药。”   “药?”   她点头,自怀中掏出刚才回公主府取得的药,递了过去,叮嘱道:“不可伸张。”   满琦郑重接过,打开小方盒闻了一下,想了想摇头道:“这么奇特的东西臣还是第一次见,凭我的道行,暂且闻不出什么端倪,待臣找更资深的人探讨后,再给陛下答复。”   萧静好点头:“尽快。”   “斗胆问一句,此药何来?”满琦说。   那厢顿了顿,沉思良久,压低声道:“是我娘小时候给我吃的一味药,易容的,我怀疑它能让人忘掉部分记忆,而又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让人想起这些事。”   满琦似懂非懂,“臣知道了,查清楚后告诉陛下。”   萧静好闭目养了会神,伸出手去:“扶我一下,今日还有诸多事等着我去办。”   满琦低头给她把鞋床上,把人从床上拽下来,“臣这就安排轿撵送陛下回宫。”   她没拒绝,说道:“你陪我一起吧满姐姐,今日,我想你陪我。”   “是!”她恭敬道。   满琦扶着她出门,踌躇再三,低声道:“你……吃药了吗?”   萧静好脚闪了一下,“药?什么药?”   “就是……避子汤。”   咳咳咳,她一咳嗽,牵动着整个腹部都疼了起来,“不,不用吧,就一次,两三次……好吧很多次,但也不会这么准罢?”   满琦语重心长道:“臣并非迂腐之人,陛下既已成人,延绵皇室子嗣是早晚的事。只是眼下你与国师这身份,着实隔了不止一重阻隔,他又是和尚,别说礼部不会轻易答应,只怕天下子民也不会答应。”   萧静好哂笑,“没做皇帝还能肆意妄为,当了皇帝反倒束缚重重了。   放心吧,我不会有他的孩子……至少,在我确认那件事是否存在之前。”   “哪件事?”满琦好奇道。   她摇头,但笑不语。   哪件事?她竟有些难以言喻。   成亲,冷落,篡位,阴谋……   湛寂,但愿,这一世不是那样的结果,否则……否则我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   昭化殿内,萧静好打发了所有宫女,只让满琦为她梳妆。   满太医身兼数职,除了悬壶济世,还要为女帝梳妆打扮,原因无他,只因为有些东西,别人看不得。   她在静帝脸上涂上了厚厚的胭脂,这才遮去了她疲惫不堪的脸蛋儿,又将里衣换成了高领,这才遮住了她脖子周围让人脸红心跳的吻痕,密密麻麻,青的紫的红的。   她再一次被震住,“他到底,你,唉!”   好在萧静好的脸红被胭脂挡去了大半,否则无颜见人。她像个犯错的小孩儿,半点不敢招惹这位大姐姐。   满琦见她脸色通红,伸手在她额头上一探,烫得立马把手弹开!   “陛下发烧了!”她惊愕道。   萧静好勉强一笑,“无妨,可以坚持!”   满大夫越来越气,为了爱,真是不要命了!   .   随着礼炮三响,宫门被层层打开,她强忍着高烧,昂首挺胸,阔步向前。   避免一头栽到地上,每走一步,她都要停顿须臾,手心里因为发烧而布满了汗水,额头上的虚汗也纷纷冒了出来。   她跨过门槛,只见金水桥外,百官齐聚,文官跪在御道东边,武官跪在御道西边,静静等待着新王的到来。   她一眼看见鹤立鸡群的国师时,他也正盯着她。或许,在她看见他之前,他就一直在盯着她了。   湛寂连衣裳都没换,还是作日那身白色里衣配红色袈裟!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离开的,也不知道当他发现她走了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   暗夜里心心相印,白日里以礼相待。   她是王,他是臣,她是皇,他是僧。   湛寂目光炯炯盯着萧静好,手心紧紧攥着佛珠,旭日东升,光辉刺破长空将他身上镀了层浅浅金色,显得他陡峭的俊脸寡淡无色,整个人看起来越发高傲又孤清,唯有看她的眼睛,血丝遍布……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后续是免费送的,方式已留,感兴趣自行去看,食用愉快!(不过不看也没关系,不影响正文进行哒) 第63章 、云烟   大红灯笼高璇, 南平王府洋溢在一片喜庆之中。   南平世子褚北,十里红妆,迎娶九公主!   萧小九正是二八芳华, 能嫁给最喜欢的人,真恨不得把此时此刻的心情昭告天下!   她自幼便仰慕这位世子, 介于年龄差距较大, 也只敢偷偷跟他身后,默默肖想。   皇天不负有心人, 今天, 她终于要做他的新娘了!这门婚事还是世子亲自求来的,想想还真是来之不易。   随着欢快的唢呐声缓缓止住, 花轿也停在了王府前,新娘顶着红盖头低头掀开帷幕,有双白皙修长的手正向她伸来。   在男子的牵引下, 两人一同步入大殿。   一切很顺利,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夜色更深之时, 外面的劝酒嘈杂声终于静下来了, 门外响起了褚世子规律的步伐。萧静双手骤然捏紧, 迫不及待的同时也百感交集,她忽然变得有些紧张, 还有些羞涩。   来人推开门, 一步步走来,在她面前停了好一会,她一颗心尚且还在七上八下砰砰直跳, 头顶的红绸就被他掀开了。   萧小九抬眸看向新郎,心性使然,她对他笑得没心没肺。   然而却没迎来想象中的回馈,那褚北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之前翩翩公子模样已然不在,浑身的戾气和满眼的冷寂,叫人看了忍不住哆嗦。   正要说点什么,她忽觉脸上一疼,是褚北俯身,眼中如翻涌的云海,二指捏着她下巴,用足了力道,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逼着她就这样与他对视。   “你……你做什么?”萧小九忍着剧痛问他。   褚凌寒眸中带火,看样子更像是要把她扒皮抽筋,却又因为什么原因勉强忍着没动她。   “放肆!”   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用公主的口吻说话。   果然,褚凌寒放开了她,嘴角勾了一下,冷冷一句:“公主早些休息!”   之后便离开了婚房。   萧小九整个人是懵的,心想自己到底怎么得罪到他了?之前明明还很愉快的啊?   怎么都想不到,自那以后他从不碰她,人前给足了她这个做妻子的面子,对她百般照顾,人后却只剩下薄凉的相对无言。   萧小九追着赶着要嫁的人,竟落得如此下场,她不知该去怨谁。   三年后,元帝萧锦纶杀百里策,其兄百里烨自雍州起兵造反,各地开始响应。永元六年,南齐亡!   很长一段时间,群雄逐鹿你争我夺,烽烟四起,战乱不断,萧氏儿女几乎死绝,太后宋依阮欲登基为皇,却被百里烨拥护的九公主萧小九捷足先登,自太后手中夺回江山,重建南齐!   彼时她与其夫褚凌寒既没和离,也没说要继续过,关系闹得十分僵。   对九公主来说,那场万众瞩目的婚姻,天下人都羡慕的才子佳人,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夫妻本是同林鸟,从此她做她的皇,他当他的南平王!   新帝登基第三年,那夜狂风骤雨雷电交加!   女帝在御书房批奏折批得很晚,忽听门外有打斗声,她喊了几声侍卫没人应,便自己起身去看。   开门的刹那,她被强大的杀气震得只差飞出去,定神一看,雨夜里对打的两个人可谓是非常熟悉,一个是如今贵为太后的,她的亲娘,一个是她名义上的丈夫褚北!   淑太后手持长剑,褚凌寒空手应对,双方不分上下,打得激烈。守夜的士兵显然已被调走,加之雨声又大,夜色又黑,短时间内根本没人会发现这里正在经历一场惊天动力的打斗。   也就是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母亲是有武功的,而且出神入化!   萧小九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只听一声轻哼,淑太后被褚凌寒一掌击中,被内力拍出几仗之远!   “褚凌寒!”萧小九大怒,冲向雨中,扬声道:“成亲这么多年,你冷落我,不爱我,我没说过你半句不是,因为路是我自己选的,当初也是自己贴着赶着要嫁给你,结局如何,是我活该!”   “你要敢杀我娘,朕,一定诛你九族,再将你挫骨扬灰!”她冒雨怒目而视,声音洪亮。   朕诛你九族,将你挫骨扬灰!   褚凌寒一身蓝色云袍被暴雨浸透,就这么动也不动地望着她,说不出那是什么表情,就像是被这句话伤到了似的,呆立着。   怎么可能,萧小九自嘲,他褚凌寒答应娶她,就是一句玩笑。这么多年,他无情无义冷酷到底,她绝不信他会被这句话伤到。   “退下!朕让你退……”   她话没说完,整个人一顿天旋地转,猛地被他拉着转了无数圈,待站稳时……淑太后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胸口差剑,而捏着剑柄的人,正是褚凌寒。   她错愕,震惊,难以置信,一定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样?他想做什么?   “娘……”她狂奔过去抱起娘亲,然而血泊中的人已经没了生气,竟是被褚凌寒一剑毙命!   “我要杀了你,我要灭你九族!”   她对他拳打脚踢,他没有还手。   “来人,来人……给朕杀了这乱臣贼子!来人……”   她喊破喉咙也没人答应。   正在此时天边突地响起声声惊雷,噼里啪啦的,闪电若过之地,擦出无数火花,她这才看清周围是个什么情况。   滂沱大雨之下,全是值守御书房宫女侍卫们的尸体,各种死状,有七窍流血的,有头被一刀削掉的……触目惊心,不忍直视,这个雨夜,倒地经历了什么?   一时间,萧小九悲痛不已,捡起地上的剑刺向褚凌寒,他并不避让,她没有武功,剑都拿不稳,只刺到了点皮毛。   “你为何要这么做?既不爱我,当初我追求你时你就该果断拒绝,既不爱我,就不要娶我!谋权也好,夺位也罢,你我堂堂正正比一场!何以至此?”   男人呼吸有些沉重,徒手捏着插在他左胸的剑,手上的鲜血顺着剑刃淌,他终是开口说道:“不管你信不信,这些人不是我杀的!”   “那我娘呢?难道我眼睛瞎吗?啊?”她怒吼。   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间,她又把剑插进去了几分,他没受住,单膝跪去了地上,仍旧用手握着剑刃,血如水下。   他仰头,迎着雨道:“是她……”   恰在这时,“轰”一声钻天雷,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他后面的话她没听见。   那时的她已听不进任何解释,事实摆在眼前,她亲眼所见,就是他杀了她亲娘,铁一般的事实!   “皇上!”   这时远处御林军的脚步整齐划一,气震山河飞奔而来。   “给朕拿下这乱臣贼子!”   数千人登时把银刀指向褚凌寒。   奈何他实在太神通广大,二指弹断剑刃,闪身越过高墙,瞬间消失在了夜色下。   自此,南平王府满门下狱,世子褚凌寒出逃,女帝悬赏千金,捉拿逆贼!   谁曾想几日后,整个健康闹起了鼠疫,那病来势汹汹,凡是风吹过之地,没有一个活口,短短十天,只是十天的功夫,整个健康城几乎死绝,就连宫里的文武百官也死了大半。   太医院几位老者冒死查其根源,一连数日才弄清楚鼠疫的源头,竟出自前些天御书房外死的那些宫女侍卫身上,他们之所以七窍流血,是中了剧毒,埋入地底后,尸体被老鼠啃食,最终引发了这场空前绝后的灾难。   可即便查出根源,已于事无补,短时间内根本研发不出药来。   一时之间,健康三座城,皇亲贵族,世家公卿,平明百姓,加起来有数十万人,十天之类,死了六七成!   为不让鼠疫扩散,萧小九在事发第三天便下令关了城门,因为……他们已经全部被感染,一旦放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正因如此,她被人骂得狗血淋头:   狗皇帝!   无能就别来做这个位置,刚登基,便害死了数十万人!   祸国殃民的妖女!   目光所及皆是恶臭熏天的尸体,太快了,太多了,根本救不下来。她蜷缩在暗夜里痛哭,质问苍天,质问褚凌寒,到底是谁,要用这么惨无人道的方式灭了她的国。   那日她穿着平民服侍,走过大街小巷,见四处都是死后被烧掉的尸首,大人,小孩儿……黑烟阵阵,好不凄凉。   路上碰到几个宫里逃出去的宫女,她们愤怒地捡起石头向她砸去,骂道:   “无能还想当皇帝,你就是个妖女,为南齐带来灾难的妖女,所有人都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你有脸活吗?”   尖尖的石块钉在她额头上,瞬间头破血流,粘稠的血液像水似的喷涌而出,甚至把她眼睛都沾起来了。   萧小九说不上话,觉得他们骂得很对!   与其说是天要亡她的国,不如说是她道行不够,有野心,却没能力守住一方水土,才让有心之人有机可乘。   身上全是拳头大小的伤,可她已经彻底麻木,既救不了人,也救不了国,便陪他们一起死吧。   那日,方圆百里人烟罕见,白骨遍地,草木凋零,诺大的天坑边,是她孤寂的身影。   她纵身跃下去时,远处好像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听见有人欢呼,说找到解药了,健康有救了。   她迎风而立,笑哭了,有什么用呢?死都快死完了。   就要跳下去时,耳边传来褚凌寒撕心裂肺的一声:   “不要跳……”   她冷笑,血泪落下:自作多情从来都是一个人的事情,以一方打扰开始,以一方多余结束,始于心甘情愿,终于愿赌服输。   她爱过,从没得到过。   若有来生,互不打扰,即便相遇,也不相识!   最后,她跳进了那个堆满尸体的天坑,又被雨一般落下的尸体砸得面目全非……   致死她都不明白,下毒之人是褚凌寒还是另有其人,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   如果是他,那后来他登基为帝,简直太顺理成章了!   拯救万民于水火中的乱世的英雄!多么好的头衔。   .   最后这里,是萧静好自己想的,毕竟她那时都死了,也只有褚凌寒能救那个国家。   是是非非,孽缘而已,从她死的那一刻,便画上了句号。   这一世,她谁都记得,却唯独不记得他褚凌寒!不记得他们曾经有过那样一段交集。   若她一开始就记得,又岂会拜他为师,为岂会再跟他有这么多剪不清理还乱的关系。   是天意让她忘记的吗?她不信。   萧静好站在广阔的大殿前,与国师湛寂相互对望。   爱这个男人是事实,恨他?却恨不起来,往日恩情历历在目,她不是无心之人。   可要说不提防他,也不太可能,这宫里,她谁都不相信!前车之鉴,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鼠疫。   萧静好素来看得开,过去的已成过去,今后的路还得继续。   不过也只是自我安慰罢了,她心上那条跨过时空砍来的伤疤,此时此刻,正流着血。   终究是造化弄人……   “陛下,陛下?”   满琦见她一直盯着湛寂发呆,轻声提醒道:“祭天仪式开始了,国师在等您。”   她拉回魂魄,从容淡定道:“你速去查那味药。”   满琦应声退下,萧静好一步步朝着湛寂走去。   国师一路引着她走向天台,取了三炷香递给她,沉声道:“为何不辞而别?”   她从他手里接过香,两人指尖相碰,那厢炽热的手温电得她全身麻木,不答反问:“你爱我吗?”   他们上面是天,脚下是地,后面是萧家宗庙。   湛寂挑眉看她,很不合时宜地答道:“我爱!”   若是之前,她势必会心花怒放。   然而现在,她并没多开心,反而越发难受。   新皇跪地,需三拜天地,她跪下去的时候尚且勉强,再起时却是半点力气都使不上。   这时湛寂向她伸来了手,那修长白皙的五指,一如曾经扶她下花娇那样,只是后来的结局,着实令人唏嘘。   如此想来,她心头止不住颤抖,没动。   见她不动,他也弯着腰没动。很久后,萧静好才将玉手放进他手中,借力站了起来。   刹那的触碰,让湛寂的脸色陡然一转,“你发烧了!”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她没在他手中停留多久,自然而然抽出来,压低声说道:“心疼了?”   果然大胆!他平静的眼中激起浪花无数,用余光看了眼两米之外的众人,浅浅一句:“别闹。”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才能不去想前世多少个没有他在身边的,被他冷落苦守空房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就算他说爱,她也不会觉得有多大的忧郁感,就跟身上缺了块肉似的,总是难受。   或许她要的只是一个真相吧,只可惜,云海翻涌,过往已不复存在,她该去问谁?那些埋藏在前世废墟中的真相,注定是个不解之谜。   这一切的一切,也只能她一个人慢慢消化,谁让她重生了呢?萧静好一颗心纠结成狂,百思不得其解。   湛寂从她手中接过香火,代她插在香炉上,轻声道:“你心里有事?”   她踩着他转身的点,勉强笑了笑,说道:“谁心里还没点事装着?”   他上香的手顿了顿,没接话。   湛寂是何等聪明,又怎么看不出来她有事瞒着自己?她既不愿说,他便不去问。   正如她所说,谁心里还没有点事装着……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主不知道对方是重生的!!!   都是人精,都会博弈……撕逼大战(不太会虐,结局一定是he)   感谢在2021-07-22 13:30:57~2021-07-24 22:0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华曦 5瓶;番茄酱鸭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偷吃   萧静好顶着高烧过完整个上午, 随着翰林院的官员在诏书上盖上大印,鸿胪寺官员在太和殿外宣读完诏书,登基大典才正式宣告结束!这时的她已经汗流浃背, 再多一刻就真的坚持不住了!   上官芮见势不对,要请太医, 却被她拦住。想是作日跟湛寂……一时不备着凉了, 满琦已经给她开过药,若再惊动太医院那帮老顽固, 只怕是一眼就知道昨日她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好不容易撑到百官散去, 她正打算回宫,回眸时见湛寂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她愣了愣,回了他一抹“无碍”的微笑,转头上了去朝华殿的轿撵。   轿撵与他擦肩而过, 他的身影在她眼底变得天旋地转。湛寂生得一双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睛,里面深邃犹如漩涡。看他似乎有话要说, 萧静好单手靠在车仓上,问道:“爱卿有何要事?”   她这声“爱卿”自上位之日起, 只对他一人叫过, 有暧昧和调情的成分在里面。   对于她明目张胆的调皮, 湛寂已经见怪不怪。   这时早早侯在一旁的淳修提来一食盒, 萧静好看罢,眸中立即翻起阵阵浪花——因为是作日他喂她吃燕窝那个食盒。   总让她想起那些……脸红心跳的事。   淳修把食盒递给她, 很温馨地比了个手势, 说是清音寺众师兄弟特地为她准备的膳食。   她笑着要去接,却被上官芮拦住,“陛下膳食自有御厨准备, 不牢小师父费心,还请回!”   作为皇帝身旁的女官,涉及女帝饮食安全,保持警惕确实是无可厚非的。   淳修一脸无辜,有些委屈。   萧静好忙道:“上官大人,他们不会害朕的!”   “可是,陛下……”   “朕的话,这么没有分量?”她冷眸以对。   绕是再不合规矩,皇上都拉下脸了,上官芮再讲规矩,也不得不服从。   接过食盒时,萧静好看见湛寂的脸色并好不到哪里去,阴沉沉的,并不高兴。   萧静好暗自喟叹,自己又何尝不气?   过往风霜如同刺刀砍在她胸口上,泪与恨,爱与仇,都只能靠自己慢慢消化,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她一直绷着的弦之所以没断,得益于那些年在佛门中学得的心经,得益于作为师父的他教给她喜怒不形于色的绝技。   但她终究只是个女子,转身的刹那,眼泪就掉出来了。她想,他们之间的鸿沟,不是君臣,也不是和尚与女帝,而是彼此之间那种莫名的保留,爱着,也防着。   诺大的皇撵内,她盯着食盒看了半响才缓缓打开,只是一眼,她就心疼了。   里面躺着根金黄色的兔子状糖人和一封书信。   她颤抖着手打开信件,上面是化成灰也认识的,自己曾经无数次模仿过的字迹,他写道:   “不要再不辞而别。”   不要再不辞而别!   那字迹苍劲有力,不难看出有些浮躁,这并不才符合他沉着冷静的性格。   就这么一句话,她好不容易立起来的自认为很坚硬的铜墙铁壁轰然崩塌!登时热泪盈眶,心说:   放弃抵制吧萧静好,人家一句话就让你溃不成军,就算这一世还会重蹈前世覆辙,你依然爱他无法自拔。   不过,话说回来,老天既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她又岂会再走老路?   .   七月就这么忙忙碌碌过去了,转眼来到中秋佳节,普天同庆和阖家团圆的日子。   御书房外的桂花开了一波又一波,清香扑鼻,这让萧静好即便在里面批一天的奏折,也觉得精神抖擞。   南齐尚在恢复中,即便是中秋她也没敢怠慢,给众臣准了假,自己却埋头苦干。她本是心性洒脱爱玩之人,如今揽了这天下之主的差事,把自己禁锢在这深宫宫墙内,再也不能随心所欲了。   正伤怀着,却批到一份路瑶路尚书的奏折,一目十行看完,禁不住骤起眉来。   看了眼身旁站半天连眼睛都很少眨的上官芮,萧静好把奏折递了过去,“你且说说,此事是真是假。”   上官芮恭恭敬敬接过,也是蹙眉,说道:“路尚书奏折上说,近来有不少儒家圣贤进京传扬儒学,然而却受到国师明里暗里的阻止,导致儒学难在健康立足!   他这么做……难道是想让佛教一家独大?”   萧静好两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道:“你觉得呢?”   上官芮一头跪去了地上,“臣不敢妄议!”   台上的人笑着,“有何不敢妄议,今日的奏折,一半以上都是劝朕启用儒学,不能让佛教一家独大。”   “那陛下认为……”   萧静好一掀衣袍,站了起来:“朕觉得此话有理,文学就该包罗万象百花齐放,儒学思想历经千年发展,自然博大精深,朕若能再度启用儒学,当然是件好事。”   上官芮小心翼翼跟在其后,“若真如此,只怕国师那边,你们……”   她知道她想说什么,一旦她启用儒学,势必会打破佛教众僧在南齐的垄断行为。而当下佛门最具代表的,湛寂绝对是第一人!   他不是自私自利之人没有远见之人,明知她鼓励儒学,现下却要跟自己唱对台戏,居然压制儒学?为什么?萧静好心里揪得紧。   “听闻今日白虎街有儒家弟子讲学?”快到门边时,萧静好问道。   得到上官芮的肯定后,她调头回寝宫换了身衣裳,吩咐道:“今日朕微服私访,不可伸张,也无需安排太多人跟着,我带蓉蓉一人去即可。”   .   白虎街,十里长街灯火辉煌,万人空巷,热闹非凡。   满湖花灯直通向天边,男人拉着女人,妇女带着孩童,把满满的心愿寄托在那盏灯上,花灯承载着愿望,一摇一摇地飘向了远方。   萧静好身着水墨色裙摆站在小拱桥上,望着这一幕发愣,她问:“蓉蓉,你有什么愿望?”   小丫头想了想说道:“希望陛下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马屁精。   蓉蓉嘿嘿笑着,斗胆问道:“那陛下您呢?您的愿望是什么?”   “我吗?”她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喃喃低语:“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   说话间,只闻阁楼一边想起阵阵鼓掌声,她们闻声而去,里面坐着的赫然是几位儒家学子,正慷慨激昂道地讲着儒学的经典。   其实那些书萧静好都读过,能传颂上千年的东西,自然是精华。她没直接上楼,只是对身旁侍女说道:“你去跟上官芮说一声,让楼上那几人明日进宫见我。”   “现在吗?那陛下……”   “这周围少了保护我的人?喏,那搜船上,那株柳树下,还有那作坊里,真是无处不在!这个上官睿,都说不要安排人跟着,还是不听。”   萧静好说罢,自顾自下了小桥,独自走在热闹的街心。两边商铺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又想起了那年湛寂带她去路琼之的府上蹭饭,她跟没见过世面似的,东摸摸西看看,最后还走丢了。   那也是湛寂第一次喊她“静好”,当时她还不要脸地让他多喊几声,他却摆出一副冷漠无情的脸。   那也是他第一次给她买糖,再想想如今,真是令人唏嘘。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卖糖人的小摊前,店家笑问:“小娘子,买糖吗?我这店可是被圣僧提过字的,很火的。”   她这才抬头看去,顶上果然挂着“生意兴隆”四个大字,不用怀疑,那就是他的字,一直有人模仿,却从未被超越过。   心说:不论到哪里,他这“等价交换”的习惯还真是一成不变,这块横幅应该是登基大典那天写的吧。   湛寂虽不上朝,但两人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可每次都因为各种人各种事不能逗留太久,只能草草看上一眼。   有时候他会托人给她送好吃的,她也会命人给清音寺所有人送吃的,其实,也就是打着师兄弟的名号,跟他隔空互动罢了。   “小娘子,小娘子?你很喜欢这字吗?我这儿还有一张,圣僧方才才写的,要不……我卖给你?”   店家见她盯着字画发呆,打起了做生意的算盘。   有句话很关键,方才才来过!   萧静好心上突突直跳,蓦然回首,十里长街,美景天城,人来人往的灯火下,只见他身着素袍,手里举着跟糖人傲然而立,定定地望着这头。   萧静好隔空跟他对望,笑比哭更难看。权谋,身份,地位,在这个团团圆圆的日子里,在这热闹非凡的长街上,通通化为乌有,今夜她只想做个最平凡的人。   她发呆的功夫,那厢已经走了过来,从善如流地把糖人递给她。   闻到他身上独特的檀香味,萧静好如梦初醒,接过糖时手指勾着他的手指。   两人体温瞬间相互传递,像闪电一样遍布他们的四肢百骸。   她没有缩回去,他亦没有要放的意思,就这么静静握着。   今日他们都穿着素衣,街上人来人往,基本没人认识他们。   只见一个俊郎和尚牵着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惹得两边商铺的人面面相窥!也不敢问,也不敢说……   萧静好嘿嘿傻笑,“我是他徒弟,亲徒弟!”   湛寂听罢额头青筋直跳,拽着人离开了人群。   她也没拒绝,由他拉着走。   穿过人群,进入古巷,人越来越少,两岸花灯迎红了半边天,照在油光滑亮的青石板上,煞是好看。   她正想问要把她带去哪里,忽然被轻轻推了一把,整个人不受控制往后倒去,湛寂又在她快撞到古墙时伸手垫着,紧接着猝然俯身,一口堵住了她嘴里的话。   他一手扶着她后脑勺避免撞到墙,一手拦腰搂着她将人抵在墙角,唇齿带着强烈的攻击性,疯狂地索取。专属于他的芬芳瞬间弥漫在她口中,湿热带着霸气,温柔带着掠夺……   这吻来得猝不及防,萧静好先是一懵,随后缓缓闭上双眼,两手攀上他的后脖颈,尽可能地回应着。   远处的轻笑,近处的花灯,古老的巷弄。湛寂把她勒得很紧,缠绵着不忍分开丝毫。   在这暧昧的气氛下,萧静好的脸变得滚烫,浑身都在灼烧,她睁眼,从他不依不饶的索取中勉强喊了声:“褚北……”   他大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擦着,一刻也不停地啃咬着她的殷红的唇瓣,不答话。   “褚北……”   全身已软做一摊水,只能无力地呼喊。   就这样过了半刻钟,直到萧静好因为窒息而咳了起来,湛寂才从她红唇上移开些许,却还是不说话,一手撑着墙壁,一手勾起她下巴,就这么近在咫尺地看着她。   这样的月色,让眼前人看着更加冷傲孤清,她对上他炽热的眼,一颗心疯狂跳跃,忽然变得愚蠢,变得没有任何主见,变得只想……要他。   萧静好伸手抚摸着他的眉他的脸他的唇,眼中泛着水泽,嘤嘤问道:“你今日怎么了?”   湛寂眼里充血,赤红一片,又将她的头往后抬了一些,突地低头咬了她一口,不重,但也绝对不轻。   “疯了。”他干涩又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到接近无声。   “嘶——”萧静好受疼,贴上去,也用同样的力度在他唇角咬了一口,正想退开,却被他追了上来,瞬间又纠缠在一起,如同火中加了柴,燃得越发激烈。   这时湛寂向前靠近半步,两人胸口抵着胸口,严丝合缝,萧静好心头一颤,只听到彼此如雷般的心跳在交相辉映。   “侍卫说陛下被国师带来这边了,应该就在前面。”   上官芮的声音!   “这边人这么少,国师带陛下来做什么?”   蓉蓉的声音!   萧静好猛然睁眼,一脸惊慌失措。   脚步声越来越近,几十个人正朝这边走来,湛寂只是微微蹙眉,抱她的力度却不减丝毫,搂着人闪身去到一个位置十分刁钻的拐角里,低头一口咬住了她脖子。   “额……”,萧静好忍不住发声,怪到已经变调,又见不远处上官芮等人在四处张望,只得用手捂着嘴。   湛寂不给她机会,像是故意要惩罚她似的,将她两只手牢牢锁在胸前,随后剥开她两肩轻纱……湿吻落了下去,一路朝下……   她浑身发颤,心中已是惊涛骇浪,既害怕,又贪念这一刻的温存。   “你们几个,去那边看看,看仔细点。”   “眼睛放亮点,找到不陛下,我等都会人头不保!”   无数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在他们周围盘旋,湛寂依然不给她喘息的机会,火热的吻继续往下……萧静好心火直入骨髓,被烧得体无完肤,还不能发出半点声音,整个人就要被熔化在他怀中。   这个男人,真的是……他突然将她调转了方向,背对着她把她的手按在墙上,自己也跟着贴了上来,萧静好被迫用脸贴着墙,不受控地冒出声难以言喻的“啊……”   “在那边……那边有声音。”   “快,跟上!”   所有人一窝蜂往这边跑来!   只是一墙之隔!湛寂还是没有放过她的打算,仍在她耳畔来回摩擦,萧静好浑身无力,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刺激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感官,酝酿了好久,也只吐出句断断续续的:   “圣僧,朕,朕劝你,劝你适可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看奥运会去了,来晚啦。感谢在2021-07-24 22:08:53~2021-07-25 23:4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浓月   中秋月夜, 他二人唇舌纠缠于夜色的古巷里,缠绵悱恻搅乱了她的神智,若是侍卫没来, 她难以想象他们会在夜幕之下做出什么事。   千钧一发之际湛寂终放了她,抱着人一路飞檐走壁去到湖边一搜小船上。   萧静好脸上的红晕尚未散去, 唇瓣微肿, 衣不蔽体躺在他怀里,久久没能从余波中回过神。   他素来克制得当, 像今夜这种长街头放浪形骸的举动, 只怕是此生就这一次。   花船十分别致,像是精心装扮过, 这样的月,这样的夜,这样的人, 再合适不过。   她低喘着,揽臂去捞他的腰, 既然都到这份了,不妨再大胆一些, 遂便用牙齿去解他腰带。   江上四周船来船往, 湛寂垂眸, 正对上她火红的唇, 脸色粉扑如桃花,轻纱半遮半开, 令他顿时血冲头顶, 咬牙,一把按住她的头,不让她乱动。   萧静颊侧紧贴着他的腹部, 听话地没再挪动,紧紧勒着他的腰,委屈巴巴说道:“明明是你先惹我的,现在却又不让我动。”   船上挂着两串长长的灯笼,映得彼此脸色通红,湛寂的脸仍是绷着,他说:“动我……你能承受后果么?”   “……”萧静浑身血沸,想起那日之后,自己跟伤筋动骨似的,养了好久才恢复正常,这下只能乖乖闭嘴了。   这时他们已经引起了过往船只的注意,不少人向他们投来注目礼。   “我南齐民风何时这般开放了?和尚都可以明目张胆月下谈情了。”过路的男子说道。   一女子说:“我看和尚生得如此俊郎,只怕是那怀中女子有意勾引罢?”   这话不论是侮辱性还是伤害性都及强,萧静好起身,愤愤不平道:“他好看我就丑了么?我丑么,才不是我勾引他的。”   众人凝眸一看,果然是倾国倾城之姿,这让不少女子自愧不如地锤下了头。   湛寂眉间原本是化不开的阴霾,这下忽然润朗了起来,谁能想象,眼前之人,竟是庙堂之上震慑众臣,庙堂之外固国安/邦的女帝?   萧静好得意地转身,便见岸上匆匆赶来一行人,她瞳孔骤然紧缩,一个机灵蹲到船板上,把头藏在了湛寂的膝弯处,轻声道:   “他们来了,别说我在,怎么圆谎你自己看着办。”   湛寂:“……”   “那是国……圣僧吗?”   上官芮已经确定船上坐着的人是国师,顾及人多,她没直呼官名。   湛抬眸,冲岸上看去。   蓉蓉急道:“圣僧,皇,我家小姐呢?”   这时他的衣袍被某人拽了一下,湛寂顿了顿,面不改色回道:“不知,没跟我在一起。”   蓉蓉被吓得脸色惨白,“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   上官芮为官多年,心思十分缜密,只看了下眼船吃水的深浅,便明白上面不止一个人,她恭敬地抱拳行礼道:“圣僧好生玩着,我等就在附近,有何事及时叫我们。”   她显然知道皇上在船上!   人是他替萧静好物色的,若这点判断能力都没有,要之也无用。   湛寂微微地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等人走远了,萧静好顺势盘腿坐在了船板上,笑得眉飞色舞,得了便宜还卖乖道:“圣僧,出家人不打诳语哟,你方才说起慌了脸都不红一下,破戒了呢。”   他已经很久没看见这张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了,湛寂触上她的眼神,探出长臂,将她自地板拉了起来,用力抱住。   萧静好肯不伶仃撞进他结实的怀里,耳畔响起他温热的话语,“我在你这里破的戒还少吗?”   她得意洋洋地笑着,正想趁着良辰美景畅所欲言,却瞥见隔壁船上有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男女二人泛舟江上,不知在交谈些什么,女子时而低眉轻笑,时而羞涩顾盼,赫然是爱恨纠葛诸多年也没纠结出个所以然的满琦和路琼之!   “今日的熟人可真多啊,不愧是中秋佳节,这下有得好戏看了。”   萧静好大喜,拉上湛寂躬身躲进了船篷,贼咪咪一句:“看见没,路大人和满琦,我们把船划过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湛寂终是用师父的口吻提醒道:“你是皇上,当谨言慎行。”   她叹气,当即嘟起嘴来,可怜嘻嘻锤着头,模样委屈巴巴的。   他明知她是故意的,可还是心甘情愿上了当。   两人静默无言须臾,萧静好悄摸摸抬起眼角,好像听见那厢叹了声气,随后不知用了什么内力,船便动起来了。   她的脸变化之快,犹如三岁小孩,不要脸地笑了起来,说道:“谢谢师父。”   湛寂睫毛微动,没答话。   她也因此而愣了愣,有时候,真的好想他们只是单纯的师父,只是单纯的爱侣。   由于来往船支较多,他们的船靠近时并未引起注意。   萧静好兴致勃勃躲在船舱后,勾头望了过去。   .   路琼之一连打探好几天,方得到今日满琦会游湖的消息,今日又在桥上等了半天,才等到满家的船只出现,他顿时心花路放,跑到商铺买了些吃的,问三不问四就跳上人家的船,还顺带支走了满府的侍女!   满琦当时正背对着岸边拨弄船桨,突然有人跳上来,船身剧烈晃了几下,她心上大惊,还以为是打劫的登徒子,抄起船桨转身轮了过去,不料却被来者轻轻松松接住,笑得星光璀璨,   “这么不待见我?好歹半年前你我也并肩作战过,别这么绝情嘛。”   那次赈灾,满琦是随行医师,他是首领,在恶劣的环境里,确实受他诸多照料。为此,她回来后,还特地赠了东西,已做答谢。   这么一出神,船便被路琼之滑到湖中心,她再想下岸时,已然没了机会。   “陆……大人,”她说,“半年前,一路上承蒙关照,回来后我已送了礼,也算是还了你的恩情。”   月色朦胧,路琼之侧眸看她,“我为救你,命都差点搭进去了,你就送我两筐橘子,便是报答救命之恩?”   这事说来话长,那日碰见雪崩,若非他舍命搭救,或许自己早就命丧黄泉了。   如此想来,满琦心里纠结成狂,对上他轻狂却又充满吸引力的眼,说道:“礼轻情意重,不然……不然我要怎么还?”   路琼之讪讪笑起来,两手撑开搭在船边上,目不转睛盯着眼前,良久才叹道:“满琦,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躲什么?怕什么?是不是我做得还不够好,还是我真的就这么十恶不赦?到底要如何,你才愿意?”   她避开他质问的眼神,侧目盯着游向远方的街灯,说道:“我自幼在这京城长大,看惯了太多爬上去又摔下来的人。我怕,你只是一时兴起,给不了我一生一世。   你若只想找个正妻,为路家开枝散叶打理门户,只需健康城里振臂一呼,要多少有多少。”   她自嘲一笑:“而我,不愿跟别人分享一个男人,那是件难以想象的事。这样说有些痴心妄想,在很多人眼里,是个离经叛道的想法,很可笑是吧?”   路琼之从来不知道,他曾经的一个无心之举,无形中伤了这个女子这么多年。今日这番话,必定是她掏心窝子的话。   他没有即刻回她,把买来的冰糖葫芦递了过去,满琦愣了愣,接在手里,嘴角明显挂起笑来。   “你看,这就是快乐!”   路琼之离她近了些,对上她闪烁的眼,赤诚道:“是我对你做再多承诺重要,还是我怎么对你比较重要?”   满琦有些胆怯,垂眸盯着那串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心中划过丝丝酸楚。她知道这家店,生意非常好,尤其是今天这种节日,不排上几个时辰根本买不着。   她心头狂颤,眼中含泪,手指有些颤抖。或许是出于不敢相信,或许是长期以来的自我封闭让她很难再敞开心扉。   “满琦我……”   “砰……”   路琼之刚要说话,船便被猛力撞上了,他本就站得靠边,船身措不及防歪了一下!   “扑通”一声,他整个人毫无预兆地掉进了水里!   萧静好在人落水的刹那,忙收回撞船的船桨,身体本能往后倒,闭眼表示不敢看。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湛寂眼里出现了多年未见的神情,与当年她偷看禁书时如出一辙,且还多了层“我该拿你怎么办”的无奈意思在里面。   “路大人……路琼之!”   忽明忽暗的夜色里,是满琦歇斯底里地呼喊声,她趴在船头,使劲儿往下看,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夜幕之下,而那水面却像石沉大海,人掉进去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连个泡都不冒。   满琦脸色苍白,直觉魂飞魄散,连“救命”都顾不得呼叫,一股脑儿纵步蹦去了水里。   “路琼之!”   她最后喊了一声,屏住呼吸欲浅进水底,忽觉腰上一紧,一下被人拦腰抱住。   “啊,”她惊觉一声尖叫,眼前是慕然冒出来的落水人,衣服和头发丝没有一处不滴水,周围摇摇晃晃的河灯衬得他脸色苍白,双目血红。   路琼之一手拦腰抱着她,一手抓着船只,声音哑到颤抖,“你傻吗?什么情况都没弄清楚就往下跳,是不是不要命了?整个健康城谁不知道我路琼之水性最好,何需人救?满琦!”   多年坚持,这一刻成了笑话,她抬眸,眼泪落下,“是,我疯了,我从十三岁被你牵马送回家的那么个中秋夜就得了失心疯;我的心,我的魂,这么多年来,都在你身上。   久到连我自己都快忘了,久到甚至让我觉得没有你,我也会好好的。   可就在刚刚,我……我不知道自己……我……”   她哽咽的话还没说完,路琼之已勾头含住了她的唇,见她整个人顿住,他便又得寸进尺了些,在这样迷人的月色下,与她唇齿交织,轻一下重一下,直到她彻底安静下来为止。   许久后他才依依不舍分开,头靠在她头上,把人狠狠地禁锢在自己怀里。   女人他不是没接触过,但从来都是逢场作戏,此生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想要将眼前人揉进骨血的冲动,素来话多如水的他,登时说不出话来。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她所有的顾虑,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怕失去。而就在刚刚她跳下来的那一刻,他又何尝不是同样的心情。曾几何时,他路琼之为了情也可以这么痛。   “满琦。”   失而复得的感觉,他再一次轻吻着她,一遍又一遍喊着她名字:“满琦。”   他声声呼喊,缠情涌欲,低绵温柔,让满琦瞬时丢了魂魄,红唇颤启,几欲说点什么,可话至齿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来。   .   月色真美,萧静好看着水中激吻的两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事已至此,还需要说什么?什么也不必多说,没有那一跳,他们都不会醒悟,都不会捅破那层窗户纸。   她正对自己的杰作表示欣赏,突见路琼之往这边看了一眼,眼神似乎有点吓人,萧静好做贼心虚,挥手道:   “被发现了,快走快走,我们快走。”   等半天船都没动,她回眸,正正撞进湛寂不明所以的目光里。   静默片刻,湛寂扬起唇来,嘴角的笑纹若隐若现,抬头看着圆月,淡淡一句:“天知道我为何要跟你做这些事。”   嘿嘿,她傻笑。   随着时间越来越晚,热闹过后,纷纷都打道回了趟,只有他们船,飘飘浮浮驶向远方。   对萧静好来说,这是偷来的时光,能跟他独自相处不被打扰,暂且丢掉一切包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难能可贵的一个夜晚。   这时她才细细打量起这艘船,明显是提前准备好的,吃的用的,应有尽有,竟还有双人软床!?   喧嚣褪去,寂静的江面上飘着一叶扁舟,两串灯笼,还有他们清晰的心跳声。   “这些,都是你亲自准备的吗?”萧静好没话找话。   其实是路琼之,之前湛寂只说找嗖船即可,哪知他竟延伸出这么多心思。湛寂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见人沉默,她长长一声,“咦——看不出来圣僧你还有这等小心思。”   “……”他脸色严峻,没接她话,招手道:“过来吃点东西。”   这话惊人的相似,她飞快地瞥向他,心里乱七八糟不知在想些什么。   湛寂轻笑,蹙眉道:“我只是怕你饿。”   萧静好接过他手里的月饼,一口咬去大半,又灌了口水,讪讪笑道:“当真只是如此?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又破戒了。”   许久没听见声音,她抬头看去,跌进了他深邃如漩涡的眼里,见他喃喃起唇道:“进京为官,此为贪欲;言不由衷,此为妄语;翻云覆雨,此为淫/欲。   嗔痴念,我一一犯尽,还能有什么是不可以犯的?”   “不是,我……”她自责道,“对不起,如果不是我,或许……”   “或许什么?”   他抬手为她擦去嘴角的饼絮,自问自答,“没有或许,你就是我的宿命,一生的宿命。”   这话太沉重,她不敢看他的眼。既因为此话而喜,也因为此话而悲。   她说:“我们给自己肩上压的重担都太重了,有些话,我想问问你。”   他示意,她继续道:“佛教与南齐政权相结合,固然起到了稳定江山的作用,那是因为现在有你把控,但不是一代人掌握就能保证以后不出问题。我启用儒学,绝不是简单的势力制衡,是为了长远打算。”   江风忽起,他看着她,一语不发,脸庞被灯火映得忽明忽暗,难辨喜怒,听见她问道:“我有心重启儒学,你自是清楚不过,为何……你要打压他们?” 第66章 、如此   这时两人都出了船舱, 水波荡漾,静寂无声,只剩下清冷的月色, 和比月色还要冷的彼此身上发出来的寒气。   在君臣这层关系上,他们磨合了已有大半年, 然每次一旦遇到双方意见相左时, 像此时这样的状况是常态!   “国师?”   萧静好见她不语,抬眸一声官腔。   他心上一震, 眼角斜挑, 将她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话语沉躁:“你竟已知晓答案, 又何必再问。”   这话无疑像数九隆冬里被泼了瓢冷水,本以为他好歹会迂回婉转一番,没曾想尽是这般直接了当。算是承认了他想搞一家独大的垄断行为, 她堆了满肚子的话,几欲张嘴, 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算合适。   好好的一个中秋,好好的一场相会, 本可以耳鬓摩斯你侬我侬, 为什么要说到这个话题?为什么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在心里狠狠地抽自己。   然而问题就是问题, 不会因为逃避而消失, 不会因为彼此的关系而淡化。   气氛霎时变得微妙起来,夜色不再柔和, 江水也不再清幽, 就连呼吸,也不再纯粹。   萧静好背过身不看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冷静了好久才不至于跟他吵起来,淡淡说道:“发信号吧,让上官芮过来接我。”   湛寂静默无声望着眼前这个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弟,他有些后悔,当初不该那样教,怎么会跟自己如此相似。   越是大是大非,越是不露痕迹。他捏衣袖的手一紧,多少次想把人揉进怀中,多少次放弃了这个念头。   萧静好两手扶在船仓上,心说只要他开口说一句好听的,哪怕是无关紧要的话,她都会暂时把这事翻过去从长再议,可等了许久,除了那抹空中绽放的烟花信号,剩下的只有沉默。   立场就是这样,他做为佛法的传承者,为佛教谋出路,想法无可厚非。   她坐在九五之尊位上,为整个南齐延绵不断做考虑,就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更是毋庸置疑的从政手段。   若换别人,谁敢与女帝意见相帛?谁也不敢!   眼下这男人,她是如此深爱,拿他毫无办法。   家国与情爱,当真不能两全其美吗?哪怕有一方选择妥协,这事都能轻松翻篇,现在看来,似乎都不想妥协。   她不该这样的。   萧静好心想,自己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以笑相迎,没心没肺,就算偶尔挑衅,也多半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不曾像今夜这样毫无顾忌地质问。   或许,前世被抛弃的那段经历,始终是她过不去的坎,但凡一想到,她就恨不得把褚凌寒拉回曾经,再问一遍:你当真不爱?   只可惜,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发生的事情不可抹灭,她这颗心,注定要不完整了。   选择平凡,可以无忧无虑;选择了庙堂,不可肆意妄为。这,便是她要走的路!   孤独是常态,你得习惯啊萧静好!   在她无数遍这样安慰自己后,上官芮的船终于来到面前,她想也不想跳上接应船,掀帘,自始至终没回头看过他一眼。   两岸青山再暗夜下飞快移动,她离去的船只很快被浓雾笼罩,彻底消失在了湛寂眼底。   他亦负手而立,即便是千百年来多少人赞颂的清秋季节,也敌不过他此时清冷的万分之一。   .   翌日,萧静好从淑太后寝宫醒来,这一夜她睡得非常不踏实,多少次午夜梦回,眼角都含着眼泪。   这时外面有人端着吃食进房,赫然是淑太后本人。   自从萧静好继位后,她就给自己选了个曲径通幽的地方,吃斋念佛,颐享天年。   那厢见皇帝眼神闪躲,面容憔悴,似是受了很大的打击,经不住闻道:“怎么哭了?”   萧静好无奈遥头,自言自语道:“是不是我太贪心,重生改了命,还得到了他的扶持,现在竟连他那点私心我都不允许。   兴许,就是我太贪心了吧。”   “吵架了?”她娘问。   她又摇头,“我倒是希望痛痛快快吵一架,可我们有时候真的太像,吵不起来,事都堆在心里,比吵架还难受。”   淑太后坐在床沿边,叹气道:“情爱这门学问,没有定数。爱一个人,总想得到他的一切,包括他的思想,这很正常。你们立场不同,身份不同,矛盾冲突自然也就大了。”   萧静好若有所思地听着,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她喃喃道:“难道我们就不能携手共进吗?”   “他若愿意,何需你死缠烂打,他若不愿意,即便你把江山让给他,也不见得会有效果。强扭的瓜不甜,你何必。”   听她一席话,萧静好心更疼,没做回答,转移了话题:“娘是不是也曾刻骨铭心地爱过?”   淑太后顿了顿,也是苦笑起来:“陈年往事,不提也罢。”   她定定看着这张自己与她有着五分相似的脸,那句“那你爱我吗?”,始终没问出口。   “该上早朝了。”   说罢她跳下床,急急忙忙梳理了一番,就要出门。   “都做皇上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时候还早,先吃点东西。”淑太后一脸宠溺。   萧静好系好腰带,躬身穿上靴子,笑道:“太早了吃不下,儿臣先去忙,改日再来陪母后。”   望着女儿飞快消失的背影,玉机子放下手中白粥,长长叹气:“长大了……”   .   这日上朝,她听见一件有趣的事,据探子来报,淳离,也就是玄漠,继承了柔然的皇位!   也是这后来,萧静好才查清楚,他真名叫郁久闾漠!   他们原先是北魏部落的一个分支,后来北魏南迁建国称帝,柔然也就此分离了出去,建立了自己的国家。   这郁久闾漠,也就是淳离,是皇上与宫女所生,故而自幼便被人看不起,他为了在皇庭站住脚跟,自愿来南齐当细作。这么多年的风雨历程,若人不狠,根本不可能走到现在。   时势造就了他隐忍的性格,让他在打压中仍能负重前行,他具备为帝的手段和能力,他要不做这皇帝,萧静好反倒觉得天理难容。   重点是淳离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要与南齐建交!他真是勇气可嘉,还敢提这茬。可政坛风雨素来如此,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对此,朝堂上有人喜道:“新皇帝看上去比老皇帝诚恳得多,才提出要邦交,便给南齐送来两千匹胡马和数十箱翡翠珍珠以表诚心,依臣看,值得一交。”   萧静好俯瞰众人,似笑非笑道:“请务必记住,不论柔然新皇还是老皇,他们的共同目标,始终都是干掉我们!   不会因为新皇上任就会把国家拱手相让罢?所以我等当继续保持警惕,不能掉以轻心。   切记不要别人给颗糖,就乐得东南西北都不分。   这个柔然新皇,是朕的老熟人,狡猾得很。”   不论别国政权如何更替,任何时刻,他们的共同目标都是干掉我们!   她这话语气不重,却分析得很是透彻,颇有一语惊醒梦中人之势,具有十分的威慑力,满朝文武无不佩服!   散朝后,女帝借花献佛,把柔然献来的翡翠宝贝分了些给众臣,以做中秋之礼。没办法,国库亏虚,她抠得紧,若非淳离这东西来得及时,今年她连礼品都发不出去,说起来,也是寒颤得很,一把辛酸泪。   待所有人离去,上官芮问道:“陛下,国师那边,要送吗?他今日正好在宫中论法。”   两人昨夜闹得很不愉快,她这几个近身侍卫都知道,所以才问得小心翼翼。   萧静好的目光停在一串檀香佛珠上,沉默半响,才将它慢慢拾起,“怎么能不送?朕素来一碗水端平,别人有的,国师自然也不能落下!”   上官芮额角一跳,心说别人都是随机发的,国师的就精心挑选,果然是“一碗水端平”!   .   湛寂参加完辩论,带着淳修走在又长又高的宫墙下,师徒二人继续保持相对无言的优良传统,走路的声音甚至还没有叶子掉在地上的大。   见上官芮从远处缓缓走来,他特地顿了一脚。   “国师,这是陛下赏赐的中秋礼品。”上官芮道。   湛寂略过那串精妙的佛珠,目光去到了高墙之上,见萧静好一动不动站在远处,正好也在望着这边。   淳修眼力极好,正要帮师父接过,却见他拧起佛珠,从善如流就挽在了自己左手腕上!   而他之前带了很多年的那串,如果淳修没看错的话,昨夜被他“挫骨扬灰”给撒了。   当时可把和善良的淳修吓坏了,从没见过师父发过这么大的火,他无意中撞见时,也是心惊胆战、瑟瑟发抖。   .   萧静好与湛寂隔着数十丈之远,却还是能被他投来的目光刺激到,心头不由一颤,为阻止自己不争气又赶着上去,仓皇转身离开了原地。   心说:不是我的错,这次我绝不妥协!   行至御书房,正碰上有人在等自己。   满琦恭敬地行礼,正想说话,萧静好却先道:“朕观满卿满面红光,可是好事将近?”   那厢当即脸红了起来,支支吾吾道:“昨夜,昨夜陛下看见了?”   她哈哈笑着,没答话。接下来两人言归正传,满琦正色道:“臣有事启奏。”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御书房,萧静好听她细细说完,双手握拳,面色冷彻,良久不发一语。   直到满琦离去,直到那几名儒家学士被上官芮带来面圣,她才勉强抽回半丝魂魄。   七位儒学代表能得圣上召见,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显得格外激动。   萧静好顺着他们打量了一圈,个个白衣长袍,玉冠束发,好不斯文。   她正襟危坐,起唇道:“朕今日允诺,准许尔等在健康私设学堂,还望诸位能将儒家经典继续传承下去。”   众人感激涕零,跪地异口同声道:“我等定当不辱使命!皇上万岁!”   她点头,又问:“如此甚好,还不知各位姓甚名谁?”   “草民阮真见过陛下!”   “草民刘向。”   “嵇程、山诚、王琴、阮易。”   七贤?她再看他们时,眼神有了些许变化。这几人现在肯定只是无名小卒,可不出两年,势必会成为整个南齐甚至天下的名人。   只可惜,她前世也只是听过其大名,并未见过真人。   就在她觉得真假难辨凭直觉嗅到危险时,七人的儒雅神色陡然一转,变得面目狰狞起来,进来时本已做过全身搜查的人们,手里竟握着银针,直朝萧静好飞来!   速度之快,力道之猛!   御书房院落颇大,贴身侍卫分布在两边,而他们出手的速度快如闪电,且距离较近,就是神仙,也难逃一劫。   那是死亡的味道,萧静好对此特别熟悉,这绝对是致命一击!毫无任何回旋的余地。   她瞳孔张大,脉搏喷涌,僵到根本动不了。   这几人来健康已有半年之久,她一直关注其动向,经过重重考验,排除他们没有威胁的可能后,才决定召见他们。   竟然不知,这看似顺其自然的一切,也被人动了手脚!   实在太快了,她的心已经停止了跳动,提前感受到了来自于死亡的威胁!   银针冲着她的脸部而来,不出意外,她会被捅成筛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不可收拾之际,纸窗外“嗖”一声飞来了什么。   紧接着“咚咚咚……”,部分银针被打到了红木上!   “陛下!”   “有刺客!来人,抓刺客!”   萧静好只觉一顿天旋地转,被人护着头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她甚至没看清楚那人影是怎么进来的,快像一阵风,更像是知道这一切会发生,提前守在那里似的。   是湛寂,她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可容不得她多想,他已经飞身而起,旋风式将桌上花瓶踢了过去,“砰……”,挡住了对方势如破竹的追击。   这时侍卫们已经陆续赶来,可根本不是那几人的对手,他们就像会变身的鬼一样,行踪不定,神出鬼没!时而在这里,转眼便又去到了另一处。   湛寂抽过侍卫手中的刀,对方的忍术不算精湛,他打起来并不是很吃力,狂刀飞出,时如飞龙在天,时如蟒蛇出洞,威猛无比,每一掌都是气吞山河的力度,打得人措手不及,看得人眼花缭乱。   他纵使有一千种打法,也是萦绕在萧静好周围,生怕她受一丁点伤害!   只见他剑走龙蛇,似乎能预料到对方下一步的行踪,遂专门守在那里,出来一个杀一个,相帛数百招后,死了四人,还剩三个负隅顽抗。   那几人见势不对要逃,却见湛寂飞身夺过侍卫手里的弓箭,“刷……”,三箭齐发,箭无虚射,分别射中了对方的手掌,并将其订在了墙上!   “啊……”   那三人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随即被密密麻麻的长刀夹着脖子,休想再动分毫!   御书房内,重兵把守,一招若不致死,便再不可能有机会!   这一切从开始到结束,乱得不可开交,萧静好只顾去看湛寂,尘土飞扬般的流畅击杀,铁血刚戾却又雍容高傲,他身上那独一无二的气势,放眼天下,谁都比不了一分一毫。   源源不断的人在事发后纷纷赶来,御林军,禁卫军……数不胜数。   她坐在角落里,脑子嗡嗡响。   一直没能从惊慌中回神,恍惚间,看见湛寂俯身,那血红的眼,苍白的脸,在刹那的对视后,不知碰到了她哪个穴位,她意识逐渐削薄,最后也不知是晕还是——死。   最后关头,她听见他咬牙道:“皇上驾崩!张继,封锁消息!”   .   死了?静帝上位不过半年?死了???   为避免引起动乱,湛寂下令封锁消息,没让宫外的人知道,宫内知道的全被武力控制了起来。   太医确认过,静帝没有生气,太医再三确认,静帝真的没了生气!   这是个天大的噩耗!这是件难以置信的荒唐变数!   人死不能久放,当晚便装了棺。   国师因为力战七个东瀛忍着,身受重伤,无奈之下,由淑太后主持大局。   夜深,深秋的风微凉,吹得顶上白布四处飞扬,真是又丧又暗。   玉机子站在棺椁前,盯着躺在里面的女儿,脸色比躺在里面的人还要死沉,没有眼泪,没有言语。   纸包不住火,天亮之后,静帝驾崩这个消息将会传遍大江南北。   届时,谁又是这天下的王?   “啪…啪…啪”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声声掌声。   随后来人说道:“螳螂扑蝉,黄雀在后!这么多年,你藏得真深!”   她头都不回,往炉火中添了些纸钱。   宋依阮走到她面前,冷笑了起来,“虎毒不食子,你够歹毒。”   她话将说完,人已被那厢扯着头发,“砰”的一声,撞到了棺椁的棱角上!   “你有何资格说我?”   那手上的力度,不是宋太后能反抗的,她也是现在才知道这个女人功夫这么好!   宋依阮被撞得头破血流,牙齿都在颤抖,“你想做什么?”   玉机子正眼都不看她,猛地一甩,将人扔了出去,宋太后砸在门槛上,断了肋骨,疼得叫都叫不出来!   很久后,玉机子才起唇,语气大变,“你可别乱说,静帝死于他杀,跟本宫可没关系。”   “哈哈哈哈……”宋依阮笑出了眼泪,“事到如今,别人怎么说还重要吗?自己心里清楚便是!   成王败寇,要杀要剐随便吧。”   “杀你?”玉机子一步步走过去,狠劲儿捏起她下巴,又猛然甩开,“你信不信,二十多年前我便能像捏死蚂蚁一样捏死你!”   她继而道:“对于毁了我人生的人,死了多便宜。我要你活着,陪我活着,看着我是如何将你梦寐以求的东西玩弄于鼓掌的!   我喝过多少粪水,你一口都别想少。   我做了你多久的丫鬟,从现在开始,到你油尽灯枯,都只会是我最卑贱的丫,鬟。”   只见她玉手轻轻一弹,一颗药丸生生打进了宋依阮的口中,刹那间,对方像被人掐着脖子似的,满脸胀红,青筋鼓起,画面触目惊心,时时都有爆裂的可能。   她张嘴闭嘴,说不出一个字,脸上先是充血,而后如被开水烫过似的皱成一团,眼睛鼻子嘴巴,都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最后面目全非,彻彻底底变了个人,甚至不再像人!   小半响后,宋依阮浑身颤抖蜷缩在地上,如一个见光就死的怪物,两手抱头,呜呜呜哽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狼狈得还不如街边要饭的。   她出生名门望族,掌控南齐政权多年,是整个家族的荣耀。叱咤风云的一生,因为一个敌国细作,被萧小九拉下了神坛,但那时,她也只是淡出了人们的视野,除了被软禁在冷宫,至少是个人。而现在,彻彻底底了最丑的奴隶,晚节不保。   一个连她亲哥哥站在面前也认不出的奴隶!谁也不知道她是谁,谁也不知道她曾是不可一世的宋太后!   这时玉机子拿出面镜子,用力抓着她的头发,逼她看着自己,“这是谁?你认识吗?”   宋依阮只是看了一眼,便疯狂地呜咽起来,挥手乱抓自己的脸,片刻功夫,她的被自己刨得满脸是血。   “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个未经世事的无知少女,懵懵懂懂来到健康,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好奇和憧憬。”   玉机子看着漆黑的夜,开始自说自话,“因为我师姐是南平王妃,所有人都宠着我,我过得无忧无虑。”   “那年,我遇到了一生挚爱,慧灵禅师,但那时候他还不是和尚,是个刚从天竺来到中土的传教徒,阳光,俊郎,我们一见倾心,是难分难舍的伴侣。   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候。”   玉机子说到这里,情绪变得激动,又狠抓着宋依阮的头发,迫使她仰视自己!   “是你,你毁了我的一切。十八年前,你为了成为太子妃,设法将我迷晕,送到了还是太子的萧鸾的床上……那一夜,我就这样被他破了身,一轮又一轮,天亮后你进屋,假装自己受了天大的情商,悲痛欲绝的模样,萧鸾那根软骨头为了弥补你,封你做了太子妃!   就这样,你走出了成为皇后的第一步!”   玉机子越说越怒,恨不得吃了眼前人,她挥手,人被甩去墙上又弹回来,“最残忍的是,我被萧鸾破身时……你还告诉了慧灵,他竟——目睹了整个过程!”   说到此处,玉机子悲从中来,“数月后,得知他要落发为僧的消息,我追他到佛寺。   我问他‘此生,可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他盯着已经身怀六甲的我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既然都是空,又何必再做留恋。’”   玉机子情绪崩溃到了极点,这时已经神志不清的萧鸾被人带了进来,她飞身就是一脚,将人踹去地上!   萧鸾一下清醒了过来,愣愣盯着眼前人,喊了声:“小玉……”   “你没傻?”短暂的惊讶后,她不以为然道,“不过也是,你要不装傻,也活不到现在。正好,让你好好看看你萧家是怎么断子绝孙的!”   她继续自说自话:“至此,慧灵开山创派,常伴青灯古佛,而我……却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所谓的王权富贵,我稀罕吗?你们要这样剥夺我的人生!   那个野种,是我想生的吗?是我愿意的吗?   我不愿意的,她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每当我一看到她,就会想起那个耻辱的夜晚,我恨!”   宋依阮满脸是血,痴痴地望着这头,听她吼道:“你知道压倒我最后一根稻草的是谁吗?”   “没错,是我师姐!”她自问自答,“我这么恨你们,她也知道我的遭遇,可是她却劝我放下!可能吗?她自己过得锦衣玉食夫唱妇随,所以就劝我放下!可能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像疯了似的,对着夜色,对着棺椁,冷笑着,“你以为,以我的武功,当年要杀你一个宋依阮,要杀你萧鸾以及那个野种,会很难吗?   不难,但我要做更大的事,那就是让你们萧家断子绝孙,即便不死也是智障儿。   很快,我发现了件更有意思的事情。”   她看了棺椁一眼,说道:“我这宝贝女儿,五岁时,说出了一堆惊天大秘密!她居然是重生的!她知道你们所有人的宿命,包括她自己的!是不是很有意思?”   萧鸾老泪纵横,愕然,愣愣说道:“小玉——我等纵然罪该万死,可小九是你十月怀胎亲生,你怎么在养了她这么多年后,下得了手杀她!”   “你住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这野种是你强了我生的,我愿意吗?你问过我吗?啊?”玉机子怒吼!   “那我这充满谎言的一生,又该去怪谁?母亲。”   夜,静得吓人,一直是独角戏的声音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绝对不该出现的声!   那声音来自于棺椁,三人猛然回头,看见了坐起来的萧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时不要剧透不要剧透,谢谢谢谢!   ●特别声明:这里的“七贤”不是竹林七贤!我架空的。 第67章 、岁月   年轻时候的玉机子生得玲珑剔透, 她的笑似乎永远都是那样天真烂漫,如同碧水蓝天,干净透彻没有半点杂质。   一入健康, 便有多少王孙贵族为她梨花般的性情而痴迷,就连当时的太子萧鸾, 也对她青睐有加。可那时的她性本爱丘山, 与传教徒慧灵一见倾心,两人长达三年的恋情, 是她唯一珍藏在心的岁月, 也是她此生唯一的光。   大婚前夕,宋依阮以花会为由, 邀她前去参加,会上被下药迷晕。谁曾想再醒来时,她的天便塌了, 人生因此而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始终忘不了那夜,自己在朦胧中被萧鸾破身, 大红床摇摇晃晃……她在门缝里与接近疯狂的慧灵对视,不知道宋依阮对他说了什么, 她想, 无非就是她贪慕权贵上了龙床云云。   当时慧灵那要将她凌迟般的眼神, 似乎能把人钉死!是那样的失望。   自那之后, 她的光,就此陨落。   他在她面前剃度为僧, 每一根落地的头发都是刺在她心上的尖刀!   他说:“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既然都是空,又有什么好留念。”   鲜衣怒马郎情妾意, 终如滚滚云烟,曾经有多激烈,后来就有多死寂。   至此,她眼里的梨花枯萎,脸上的笑容消失,除了复仇,此生再无所求。   近二十年来,萧氏皇庭内乱,子杀父父杀子丑态百出,一定原因是争权夺势,她利用了这份契机,添油加火,从根源上,断他萧家的种,让她萧家断子绝孙!   这就是为什么后来的南齐再没没出个可挑大任的皇子皇孙,都是因为太聪明,早早便夭折了!   .   “那我这充满谎言的一生,又该去怪谁?母亲。”   灵堂昏暗,夜灯忽明忽亮,阴风阵阵。   随着萧静好清澈的话语响起,玉机子后脖颈一凉,猛然转身,先是难以置信,而后扭曲地笑了起来:“炸死?用在柔然奸细身上的策略屡试不爽!我的好女儿,你们师徒二人,还真是鹣鲽情深,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啊!”   她说着,带着浓浓的杀意,一步步走向萧静好。   萧静好两身撑在棺椁边上,借力跳了出来,对上她亲娘的眼,傲然屹立,毫不怯场,她道:   “不,这次我们没有提前商议。   从半年前我开始关注那几个儒家学士开始,国师都表示反对,所以我们的关系一度闹得很僵。隔阂是真,今日被刺杀前我不知道那几人有问题也是真!   也是在他宣告我驾崩那一刻,我才想通他这么做的目的。”   话落,她心头猛颤,以前想不通的事,现在忽然变得豁然开朗,这一世且如此,上一世……   “哦?”玉机子挑眉,“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静好满目赤红,从牙缝里挤出句:“一定要我亲口说出来吗?母亲大人?”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的?”玉机子冷笑,“难道你对我的疑心是这两天才有的吗?早在你扔碗试我功夫时,不就开始怀疑了?”   至亲至爱血肉相连之人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萧静好心痛如绞。   “我原以为,我之所以对前世记忆断断续续,是因为年龄不到。”她看了眼呆滞的面目全非的宋太后,徐徐说道,“其实不是,五岁那年见你被欺负,我便把前世所有全盘托出,太后殉国,百里烨造反,我登基,你被褚凌寒所杀,鼠疫……等等一系列瓜葛,试图让你反击。”   “的确,你说了,那时我非常震惊!”玉机子承认。   “也就是说,在前世,你的命运依然如此,还是一直在复仇!”她继续道,“不管我知不知道前世那些事是否于与你有关,这对于你来说,我的存在都是你的威胁。”   “但你又还想利用我,又或是……不忍心杀我,为了隐藏我的锋芒,你给我易容,这事之前你也跟我说过。   不仅如此,你还在药里加了能抹去记忆的药!”   玉机子看她的眼神彻底变了,“果然,你早就开始查我了。   我该夸你还是夸我,萧鸾的种,怎么可能生得出你这么心机缜密的女儿,看来是随我。”   萧静好笑出了泪花,白日里满琦要启奏的事,便是她历经了两个月,询遍天下名医,才查出此药若含成分,除了能易容,便是抹去记忆。   玉机子不知道的是,也因浓情而解。   他忘记的刚好是有关褚凌寒的部分,此药因情伤而生,两人结合后,这药的功效便会消失,他破了她的身,她就想起了一切。   玉机子又走近几步,面目狰狞:“可是宝贝女儿,今夜纵使你侥幸没死,你的白马王子也救不了你了,你想想,七个人同时掷出去的银针,他当真都能全部挡开吗?”   “嗡……”萧静好忽然一阵耳鸣,失魂落魄般愣在原地,良久提不上气。   不,她要相信他,他敢独自设套让这一切真相大白,他就绝不会把自己置身危险。他不会有事……   “你是不是在想他一定会没事?   但你一定会有事,我现在仍可……”   “仍可什么?”萧静好目光犀利打断她,“仍能杀了我是吧?”   玉机子不说话。   她步步紧逼:“既然你这么恨我这个野种,为何七年前宋依阮要杀我时你要把我送出去?”   “为何我不愿走要跟你背水一战搬到宋依阮时你扇我耳光,嘱咐我永远不要肖想那把龙椅,永远不要再回健康?因为你想把我支开。”   玉机子不由自主退了半步,眼神开始摇摆。   萧静好不给她喘气的机会,句句诛心:   “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既然你这么恨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想杀岂会不容易?睡着时一刀砍下去,血溅三尺……”   “闭嘴!”那厢怒道极致,用力恰住了萧静好的脖子,“萧鸾,让她闭嘴,否则我杀了她!”   “小九,小九你少说点。”萧鸾如今只剩这么一个女儿,整个南齐都要靠她维系,被吓得直哆嗦。   萧静好被掐得脸红,抬手止住忽然冲进来救驾的张继:   “退下!”   “皇上!”张继没动。   她加重了语气:“朕让你退下,朕倒要看看,她到底能有多毒。”   张继咬牙怒视,无奈只得退了出去。   萧静好不退反进,“你这么恨我这个野种,小时候我玩水时,大可趁我不备狠狠一脚踹下去!你再眼睁睁看着幼小的我捶死挣扎,看着我慢慢沉底……”   “住嘴!你给我住嘴!”   “又或是吃饭时,随便下点药,慢慢欣赏我口吐白沫,毒发身亡…萧家的野种,被你折磨致死,这样岂不快哉?”   玉机子瞳孔紧缩,呼吸越发急促,掐着她脖子的手颤抖不止。   “你这么想杀我,我回来后,纵使开先你想借我之手拉胯宋太后,让我们鹬蚌相争,你做渔人,那登基后呢?你有一千次杀死我的机会,你为何自己不动手?偏偏要借那几个传道者之手???”   “滚!”玉机子彻底崩溃,一把甩开了手里的人,歇斯底里吼道,“若不是你,我七年前就可以杀光萧家人了,你却居心叵筹划着要回来?”   “那你说说,我回来到底是为了谁?”   萧静好嘲讽一笑,心灰意冷,觉得没有再说的必要。她虎毒要食子,她却不能真的杀了这头老虎。   她走到刀架前,抽出一把刀,扔了过去,玉机子做为习武者,下意识接住。   她再飞快走过去,把刀尖抵在自己胸口上,“来,刺进去!”   玉机子手一抖,要扔剑,被她徒手捏在剑刃上,白皙的手瞬间鲜血喷涌,流淌在地。   “我想请问。”萧静好这时的眼眶已经红了,她目不转睛道,“你方才站在棺椁前看见毫无生气的我,觉得就可以取代我成为女皇时,真的开心吗?后来发现我没死时,真的就沮丧了么?”   玉机子哭哭笑笑,终是自己放开了刀靶。   萧静好扔了刀,不给她逃避的机会,说道:“对于母亲你的遭遇,我真的感到十分愤怒,所以你怎么对宋依阮,我都不会阻止你,只要你能泄恨!   可是这么多年来,南齐整个朝堂被你的复仇计划搅得天翻地覆,皇室断子绝孙,上任者不是无能就是残暴,到底多少无辜之人多少百姓受牵连,你想过吗?”   “你闭嘴,”玉机子怒吼,“我的人生呢?谁还我!萧家剥夺了我的人生,只配得到这样的报应!”   就像上一世那个雨夜,那场鼠疫……如果那时萧小九能早点识破,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她这样问自己。   “结果呢?”她面无表情说道,“你开心了吗?”   “为什么国师识破你后不直接一剑杀了你?为什么他要把消息封锁起来,只让我们几人在这里对峙?诸多原因中,定有一个是相信人性本善!”   萧静好深深地闭眼:“到此为止吧,母亲。别拿别人的善意当做你一直挥霍的筹码。害你的人,已被你折磨得面目全非,这还不够吗?”   “放手?你怎么也跟师姐一样劝我,你们有什么立场劝我?”   玉机子整个人抽搐了起来,多年的压抑,致使她爆发出来后,整个人已接近疯狂。   所以……你便要害死那对母子么?   单是想到这点,萧静好就绝望透顶。   望着这样的至亲,她一脸的悲哀,“照你这么说,因为你,前世的我才过得那般坎坷,致死,我都怀疑是那个男人窃取了我的果实,致死,我都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整个健康几乎死绝,我被万人唾骂遗臭万年,那我现在是不是也要桶上你几百刀才好受?”   玉机子哑然无语。   “你的最终目的,已经不是复仇这么简单了,你现在想要的,是那把龙椅,对吗?”萧静好质问。   玉机子不答,嘴里不知道念些什么,疯狂地笑着,“那我也要杀了这对狗男女。”   萧静好没有阻拦,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种的苦果,谁去还。   宋依阮呜呜咽咽良久,才卡出句断断续续的:“明玥……也是,也是你动的手脚是不是?”   这个问题,不用再多问了。   萧静好后来仔细想过,淳离虽是敌国细作,他作为堂堂正正的男人,要杀人一刀解决了便是,断然不会用那种报复性的残忍手段对一个女子。   只能说人在那个节骨眼上死了,正合他意,都不用他自己动手。   外面的人想方设法要灭南齐,自家人又想把自家人赶尽杀绝,这样的国家,不亡才怪。   宫廷侯爵,王侯将相,是是非非,就像一团扯不清的麻线。   “玉机子。”   混乱不堪的撕扯声中,出现了声颇具禅意的喊声。   所有争吵杀戮就此止住,门边站着个白胡子老人,岁月已逝,留给他的,只剩下深陷的眼窝和满脸的沧桑,正是慧灵禅师,萧静好的师祖。   玉机子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颤抖着嘴唇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慧灵踏步进殿,去到淑太后身前,只说了一句话,便让那厢泪流成河。   他说:“放手吧,用余下的时光,去看看外面的光景。”   “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玉机子忽然放声大哭,哭得荡气回肠,哭得凄凉婉转。   错过的年华,失去的容颜,永不言弃的仇恨,这一刻,通通成了苦不堪言的水,浸透了她的全身。   慧灵闭眼,睁眼时眼眶血红,他又道:“七年前,你把女儿托付给我时,我便劝过你,你不依。   现在,你可依了?   挣去挣来,除了伤害至亲之人,伤害自己,换得什么?   人生苦短,一步错,不可步步错,你可明白?”   玉机子望着眼前这个历经沧桑的男人,眼泪似断线珍珠般落下,青春岁月不复存在,留给他们的,是永远的遗憾。   她哭了很久,忽然退出两步,悲愤地仰天一声长啸,声音凄凉如落单的鸿雁,霎时间一身武功如数泄去,三千青丝瞬间雪白一片,柱水般的容颜变得憔悴不堪。   萧静好别过头不敢再看,亦是悲愤交加,心如刀割。   多少仇恨,敌不过深爱的男人一句话,敌不过在他面前爆发式地哭上一场。   或许,她很多年前就想这样哭了,只是一直没有倾诉对象,以至于要在那条路上越走越偏——由开先的报仇,变为了谋权篡位。   一身绝世武功如数废掉,玉机子木讷地朝门边走去,与慧灵擦肩而过时,垂眸停顿了须臾,终是没说一句话,离开了灵堂。   萧静好对侯在门外的张继使了个眼色,那厢会意,跟了上去。   剩下两位将死不死的,也被及时送回了寝宫。   .   高墙之外的健康城,笙箫达旦,歌舞升平,没人知道,在这漆黑的夜晚,皇宫里竟发生过什么惊心动魄的变故,甚至差点就要重新易主!   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密事,发生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   萧静好始终拉不回自己的心,愣愣地望着天边,喊了声:“师祖!”   今夜的慧灵没了往常的洒脱,或许是因为玉机子那崩溃的哭声,或许是因为她从始至终没留一句话给自己,素来通透的他现在变得有些郁闷。   风风雨雨已过半生,再去悔恨当初为什么要轻易相信别人挑拨,如果再多一点信任,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不过人生百态,千金难买早知道。   他静默片刻,拱手行礼。   “我师父,现在如何?是不是伤得很重?”萧静好担忧道。   慧灵如实说:“身中三针,老朽已将银针逼出体外,暂无生命危险,就是还差着一位药。”   那么多银针,一根都没扎在她身上,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全被他挡了。   她一颗心拧成麻绳,忽觉头晕目眩,险些站不稳,慌到话都不利索,“此药,此药很难寻吗?”   慧灵禅师长长叹着气,云里雾里说了句:“此乃心病,此药非药,只怕只有南平王府的人能医治。”   原来如此,她听懂了这话,心说自己总算是可以为他做点什么了。   就要离去之际,萧静好转头突然说了句不搭边的话:“其实当年……我被宋太后绑在竹竿上风吹日晒,让路琼之救我的人不是满琦,是我师父对吧?”   老者眸中闪过惊色,顿了顿才重重点着头,“早在你被宋太后盯上时,他就来到了健康。”   .   萧静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抹黑走到国师府的,直到破晓时分淳修打开门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才回过神,不知不觉竟在那里坐了大半夜的时间。   一夜之间,接二连三的事情像冰雹一样砸在她头上,砸得她晕头转向。   冷静下来她才反思:湛寂当年出现在淑妃宫,当真是为了杀淑妃吗?   那日她问他,他说“就当是吧”。   现下在想他这话,不免有点牵强。   七年前,他远在梁州,二人本该素不相识,他为何会来救一个与他不想干的人?   她之所以那样问,其实也是猜到了十之八九。   那几个儒家学士,在萧静好的审问下,路琼之汇报说,是假的!目的就是刺杀皇帝,真的尚且还没来到健康。据他说,这事还是半年前湛寂告诉他的,要他务必保密。   这才有了半年来“国师抵制其他传道者,想搞一家独大的”传言,他自己也供认不讳,目的就是为了要把淑太后一网打尽。   可是……他为何能这么肯定是刺杀她的,而且还肯定他们是假的?除非他认识真的。可现在七贤只是芸芸众生之一,并不出名,他久居梁州,怎么可能认识?   一切的一切,其实在他以这样的方式处理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时,她就已经猜到了答案。   萧静好越想越震惊,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褚凌寒也是重生的!   只有他是重生的,才会刻意避开上一世发生的事情,否则,不可能这么巧,一庄庄一件件,看似擦边,却从不会重合。   正聚精会神全神贯注想着,忽听见头顶陡然响起句虚弱又熟悉的话语:   “来都来了,为何不进去?” 第68章 、缠绵   就在刚刚, 天将蒙蒙亮,淳修一开门,便看见皇帝陛下不顾身份尊贵, 颓然又失落地蹲在国师府,她那万念俱灭心如死灰的模样, 是他从没见过的。   他不会说话, 也不懂要怎么去安慰,急得都要哭了, 只能飞奔去到师父寝室, 可师父也好不到哪里去,明明虚弱不堪, 却再看清他的手势后,一溜烟消失在了眼前,犹如疾风飘过, 眨眼人就不在了。   .   她蹲在门边不知道在想什么,时而震惊, 时而伤怀时而又悲愤的样子,如数落在了湛寂的眼里。她的固执倔强, 她的坚韧不拔, 皆在昨夜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看上去有些萎靡不振。   这让湛寂想起了前世他们成亲那日, 他牵着她的手,在众人的祝福下,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他们能结成连理,虽然是女方先主动,但他绝对也是喜欢的。   当日梅花树下她俏皮地说:“喜欢谁就送谁漂亮的花。”   那时的褚凌寒虽然脑她折花, 转头就走,可那话已如石子儿般扔进了他平静无波的心海,再到后来被她默默跟了几条街,甚至在茶楼也不厌其烦等他时,那颗石子儿便在他心中翻起了轩然大波!   求亲是真心实意的,然而成亲当晚,竟查出当年母亲之所以难产买不到药,是淑妃提前把这类药收购了,导致抢救不及时,大人小孩都没保住。   他恨自己父亲关键时候找不到人,更恨那个刻意买药的师叔!   对于褚凌寒来说,这无疑是个砸在他头顶的惊天大雷,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新娶进门的妻子。   洞房花烛夜,他居高临下望着床边有些拘谨的女人,掀开了盖头,捏起她下巴,沉静地看了她很久,他矛盾,他挣扎,最后……他选择不碰她。   之后三年,他关注她的一举一动,知她谋权,知她要那个皇位,然却始终不能从仇恨中摆脱出来,两人在那条貌合神不合的路上越走越远。   那个滂沱的雨夜,他赶到时御书房的侍卫已被玉机子毒倒,于是他对她展开了攻击。   她那句“朕要株你九族,将你挫骨扬灰”如天雷滚滚般震在他心上,褚凌寒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她的话能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冲击和痛处。   暴雨中,他们死死地盯着对方,也就是那时,褚凌寒看见玉机子把尖刀对准了自己女儿,他别无选择,千钧一发之际,他拉开了她,借对方的一剑贯穿了淑太后的胸膛。   私心也好,救她也好,他杀了玉机子。这让萧小九彻底发狂,一剑刺在他左胸上!那一刻,他知道他们彻底完了,破镜再不可能重圆。   这之后女帝对他展开了疯狂的追杀,短短十天,健康因为丧心病狂的鼠疫几乎灭城!当褚凌寒寻到药方回到健康时,一切都晚了!   他没能留住那个曾经如星光一样璀璨的女子,眼睁睁望着她跳进了尸坑……致死,她都不愿再看他一眼。   他悔恨,他痛苦,他生不如死。他无数次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成亲那日他没有因为知道了玉机子与自己母亲的死有关,而冷落她,那三年的婚姻生涯会不会过得很幸福?   如果那个雨夜,他在发现玉机子的刀对准她时,没有一刀直接杀了玉机子,而是像这一世一样,多给彼此留点缓冲的余地,换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处理方式,或许他们之间的矛盾,也不会像后来那样尖锐。   她死后,他便犹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替她守着她的江山,独自过完那孤独又惨淡的后半生。偏生那一生出奇地长,八十岁了才寿终正寝,本就度日如年,几十年光阴被过成了几百年那样久远,久到他耄耋之年后就记不起萧小九的模样了。   那漫长而枯燥的岁月,褚凌寒过得太心酸太苦涩太孤独,油尽灯枯那一刻,他内心平淡如水,爱恨情仇都是昨日云烟,以为终于得以解脱,哪知再睁眼时,竟回到了十二岁那年。   他拼了命地救母亲和未出世的弟弟,宿命这个东西,真是不好说,即便重来一次,他还是没能救回他们。   他重生那一日,发生了两件事,一是亲娘难产而亡,二是九公主出世。   他突然出现在淑妃宫,只是想单纯地看看她,看看就走,为了掩饰自己的目的,才故意装作要报仇的样子。   恩恩怨怨何时休,悟道后的褚凌寒甘愿出家,本不该再踏入尘世,可当十年后再听闻“妖女祸国”一事,他还是违背了初衷,从梁州千里奔袭到健康,与路琼之商讨救人计划。   但也只是仅限于此,前世缘已尽,这辈子活着的人是湛寂,一个剃发为僧的和尚,不再是无上荣誉的世子褚凌寒。他并不打算再与她有瓜葛,人各有命,人各有志。   慧灵禅师默许她进清音寺,湛寂一开始不收她,也绝对是铁了心的,后来收她,全是萧静好个人出色的表现,被他盲选选中。   就这样,朝夕相处中,萧静好又重新投了颗石子儿在湛寂死沉的心海里,那汪死水开始溅起水花,泛起涟漪,直到后来……成了惊涛骇浪!   .   “来都来了,怎么不进去?”   说出这句看似平淡的话时,他已经在她身后站了很久很久。   萧静好想通了前世他为什么会在成亲那日变冷漠后,越发觉得苦涩酸楚。   如果她是当时的褚凌寒,在知道自己母亲的死与伴侣的母亲有关后,只怕做不到他那样的冷静,有可能会休妻!   尤其是现在她知道了他或许是重生的,心里更是愧疚不已,她摇头望他,眼角含泪,半响才小心翼翼问了句:“褚北,你……还愿意要我吗?”   湛寂因为受伤而脸色泛白,他蹙眉,沙哑一问:“为何要这么说?”   她心想他肯定不知道自己是重生的,遂决定不再提前世遗憾,嘤嘤回道:“我以为你打压儒学是为了维护佛教地位,那日在船上,我还发脾气误会你,昨夜你为了救我,还受了这么重的伤……而且,我娘她还,她还间接害死了你母亲,你,还愿意要我吗?如果你不要……”   她话没说完,忽然腾空,身子离地,就这样被湛寂打横抱了起来。   他把她紧紧按在自己怀中,良久吐不出半个字。   半年多来,多少人明里暗里说他打压儒学是因为想一家独大,他宁愿背负恃宠而骄的骂名,也不直接告诉她真像,就是想借那几个人把淑太后挖出来。让她以她自己的方式去处理玉机子,自己不做过多的掺和,避免造成上一世的悲剧重蹈覆辙。   更怕她接受不了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亡命天涯时日思夜想的母亲,甚至为了她不受欺压才能拼命挣这个皇位的母亲,竟然从她出生那刻起,就如此憎恶她,且无时无刻不在盘算要怎么最大价值利用她,然后……再杀了她。   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残忍。   他本以为她是因为这些才悲伤至此,却不想,她深更半夜独自坐到天明,情绪崩溃至此,颓然至此,竟只是怕他不要她!   霎时间,湛寂刚毅的双眸终究没绷住,泛起了层层水雾,泪水顺着两颊直淌。   萧静好感觉脸上有雨滴一样的东西落下,湿湿的,咸咸的,她惊觉猛然抬头,闯进他朦胧的眼底。   他别过头,把人搂得更紧,声音哑到几乎无声,“别动,让我抱抱。”   别动,让我抱抱。   不是甜言蜜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他是堂堂男子汉,发起怒来打得张继半年下不了床,打得贾赋从此见他就躲;也是佛法无边,孤清高傲,能文能武的铁血男儿,这厢竟然流起了眼泪。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萧静好一时悲喜交加,心里五味杂陈,依言不再动,安安分分把头靠在他胸口,听着他胸腔上砰砰的心跳声。   湛寂抱着人一路往里走,路上遇到了很多上早课的僧徒,他们见此场景,个个瞠目结舌面面相窥,一看圣僧怀里抱的是皇上,当即低头跪去地上,悄悄摸摸嘀咕道:   “师叔抱皇上?你们看到了吗?”   “不瞎,看到了,而且搂得特别紧。”   “可是皇上是曾是他徒弟啊,他们怎么能……”   “秦汉都亡了几百年了,你怎么思想还这么落后?师叔宠皇上才是一天两天的事吗?”   一沙弥激动道:“这倒是实话,皇上以前剪烂了师叔珍藏的天竺布匹,他一句话不说;皇上不会束发,师叔亲自为她梳头;皇上因为长身体太瘦,师叔还悄摸摸带她去吃油浑;师叔从不吃蒸南瓜,自从金顶吃了皇上做的饭后,几乎每顿都要吃蒸南瓜。”   又有人更激动:“还有还有,皇上被调去孤山做交换僧,师叔还让路大人以自己之名捐了大笔善款给钟南寺,以做伙食改善费用,听说现在钱都还没还清,我经常见路大人来要债。”   “难怪,那年皇上离开清音寺后,整整半年时间,师叔整个人都变了,常常问我们一些奇怪的问题,直到带我们来健康后,他才稍好了一点。”   “啧啧,看不出来啊,师叔竟会被自己的徒弟迷得神魂颠倒……”   国师府四处都是枫树,深秋的枫叶红满天,风一吹就飘飘摇摇从空中盘旋而下。湛寂抱着萧静好走在那条枫叶路上,嘴角勾起了浅浅的笑意。   她搂着他的腰,像只猫一样往怀里钻了钻,喃喃道:“我饿了。”   “想吃什么?”他柔柔说罢,用脚踢开自己房门,几步跃过,把人放在了床边。   这还是萧静好第一次进他的房间,跟在紫柏斋一样,简约风格,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一件没有。   “想吃去年你在茅屋给我做的那些菜。”她嗲嗲说道。   “好。”他慷慨答着,找来了白布和伤药。   若非见他拿来这些东西,她都忘了昨夜手掌心被刀刃割烂的那档子事。   手上的伤血已经凝固,行成了一道长长的伤疤,湛寂轻轻托起他的手,小心翼翼为她处理着伤口。   她心中如有暖流流过,再多的酸涩,这一刻也化成了甜蜜。   她嘟囔道:“你说,这件事,到底谁对谁错?”   湛寂用温水为她擦拭着血迹,“事到如今,再论对错,有何意义。只要我们自己不因别人的错而偏离航线,便是大幸。”   “人生百态,贵在经历世态炎凉后还能保持初心不变,这点上,你做得很好。”他撒了些药在她掌心里,继续说道。   突如其来的夸奖让她有些措手不及,要知道,师父从来不会夸人。   萧静好叹气,“是啊,人生百态,贵在坚持本心。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湛寂诧异地看向她,眼里荡起阵阵波澜。她能有如此觉悟,他感到很欣慰。   “其实昨晚我把刀扔给母亲时,还真怕她会一刀捅进我心窝里。”她说:“我毕竟是她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肉,就不信她当真如此歹毒,那几个学士没杀死我,她还能下得了第二次手。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这时湛寂已经缠好了布条,听她这么说,脸色瞬间凝结成霜!   “萧静好!”这几乎是他自牙缝里挤出来的话。   连名带姓,萧静好先是一哆嗦,后又觉得自己好歹也是个皇上,不必要怕,她理直气壮道:“怎么?”   他两只手分别按在她的左右方向,把人彻底禁锢在怀中,冷冷一句:“我把人交给你自己处理,不是让你用死做赌注!不可再有下次,明白?”   他坚定的眼神,肃穆的容颜,就在她咫尺之处,近得连彼此眼睫毛动一下都能碰到。   古往今来,身为皇帝有多少话会是真心,身为臣子又有几人把皇上说的话当回事?君君臣臣,总是恭敬又疏远。   而今还能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的,只怕也只有眼前之人了。   她爱他恋他想他,不管今后发生什么,她都会跟他站在一起,风风雨雨,携手同行。   萧静好会心一笑,脸上阴霾如数散去,美目似璀璨星宿般灼亮,忽然把唇凑了过去,在他因为受伤而有些泛白的唇上印了个吻!   “不会了,她将一身绝学如数散去,把自己锁在自己寝宫里,彻彻底底成了吃斋念佛的人,应该是放下了。”   她每说一个字,舌尖便往里面挪一分,顶得湛寂不得不回应她。   “宋依阮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那一代人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算是结了。”   湛寂感受到她的舌齿在自己肌肤上啃咬厮磨,血液猝然飙升,垂眸去看她,臂膀伸至她的背后,狠狠将她搂住,顺势把人推倒在床,特意把她受伤的手举去头顶后,就这样半压在她身上,低头含住她樱红的唇:   “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她禁不住头往后仰,浅闭着眼,声声喘息。   他以为她听不懂这话一语双关,其实她听得懂!   她知他跟自己一样,对于前世,是悔恨惋惜和遗憾。   她默默与之对视,单手捧着他的俊脸,一遍又一遍描摹着他的轮廓,认真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湛寂像是咬唇笑了,“陛下,你不上朝吗?”   萧静好嘟嘴,自顾自解开了他脖子下的两颗排扣,“朕今日休沐,与国师有要事相商,诸位大臣若有事,会把奏折拿来国师府的。”   “………”   她说着,下意识伸手去触他凸起的喉结,她知道那是他最为敏感的地方,果然,还没挠几下,湛寂骤然俯身,彻底压住了她!随后双臂一用力,抱着她翻了个身,让她伏在自己身上,一手轻轻捏着她后勃颈,另一只手顺着她的发丝,低声喘气道:   “小伤,师父已经处理过,无大碍。”   那更要看,肯定有碍。   她这样想着,手伸了下去……刚碰到,便被湛寂强行将她的手死死按住!   “你,果然大胆!”   她俯身,把头埋进他颈窝里,湿唇落下,与之缠绵揪扯:   “不大但怎么能睡到圣僧你?让我看看,把衣服脱了好不好,师父?”   天知道她为什么总要在这个时候喊自己师父,湛寂浑身燥热,体内沸腾犹如熔浆,呼吸渐变,他抬着她伤了的那只手,猛地翻身重新把人狠狠压住,目光炽热,勾唇说道:   “你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欠收拾。” 第69章 、鸳鸯   你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欠收拾。   这话对萧静好的震慑力极大,毕竟和尚的战斗力到底强到什么境界,作为当时人, 她最有发言权。   她顿了顿,不惧危险, 不惧恐吓, 就着这个姿势,玉手从他胸前的缝隙里钻了进去, 外衣, 中衣裹,里衣, 最后落在他结实而滚烫的腹肌上!抚摸缠绕……   湛寂全身僵住,呼吸变得断断续续,知她大胆, 没想到她尽如此不知死活。   “你再这样,我就顾不得你手上有伤了。”他在她唇边警告道。   她手不见停, 又摸索到他腹部,软糯一句:“是这里吗?还是……更下面。”   湛寂眸中翻涌成海, 看她的眼神彻底变了样, 长手一伸, 寻到了根为她包扎伤口没用完的白布, 顺势将她受伤的手固定在了床头!   不长不短,不松不紧, 但绝对是挣不脱的那种。   “唰——”, 清脆的撕布声响起,她做功精致的华服从领口一路碎了下去,且还不止一件, 金丝凤袍,白罗中单,红色抹胸,此番却如纸一样被他齐刷刷撕开!不给她任何喘气机会,忽然间她好似被剥去壳的鸡蛋,吹弹可破的一切,就这般不着一丝袒露在他赤红的眼底!   萧静好大惊,心头狂颤,睁大眼睛难以置信望着眼前男人!伤手竟被他被栓了起来,不知只是因为怕二度受伤才这样做,还是……别的原因。   这让她羞愧难当到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脸颊红得能滴血,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挡住面前的春光乍泄,却显得十分捉襟见肘,顾哪里都不是。无奈之下只得放弃遮挡面前的单手,试图把湛寂往下拽,与此同时自己也贴上去。   湛寂侧躺着,一手勒着她细腰,一手捏着她衣袍随时都有一撕到底的可能。面对她毫无力度的拉扯,他巍然不动,看她扭动,看她羞愧,看她顾此失彼。   也就是现在,她才翻然悔悟,自己这点道行跟他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在这方面,眼前这个男人永远占绝对的主导地位。   白日里光线正好,她每一寸肌肤如碧玉般闪亮,就这样被他欣赏着,挑逗着。她想自己贴在他胸膛上,却因为手的缘故,活动范围有限,根本够不到。她想翻身趴着,却被他死死扣着腰肢,根本使不上劲儿。那一刻萧静好血液飙升至天灵盖,又脑又羞。   “褚北……”她嘤嘤喊着,眼中水雾缭绕,主动伸脚缠着他。   “怎么了?”他的声音温柔如水,更像是在哄她。   萧静好仰头,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千言万语都只化作一句软软的,“褚北……”   他饶有兴趣看着,不做回答。萧静好没办法遮挡,索性把靴袜蹬掉,用脚指,顺着他的脚一路往上……再往上。   湛寂浑身猝然起火,额头青筋直跳。她只知她现在燥热难耐羞愧难当,她又怎么知她的每声喘息,每次呼喊,没次扭动都是让他疯让他狂的罪魁祸首。   “唰——”,他手上的力道比方才大了十倍,凤袍一撕到底。   “师父……”萧静好彻底失控,失声尖叫,当即蜷缩起身子。   他终于凑上前,将她狠狠按进怀中,铺天盖地的吻落下,尽情吸吮,忘乎所以与之缠绵,撕咬,咀嚼……   秋日的阳光,总是透着不瘟不火的慵懒和惬意,斜长的光束里细小灰尘在尽情盘旋飞扬。   他温柔又用力地吻着她,每一寸。她回应,每一声。   揣着前世那漫长而孤独的悔恨,想着今生想要逃避又无处可盾的挣扎,湛寂咬着她的唇,喉咙里发出只有自己才懂的悲鸣。   揣着前世那短暂而遗憾的一生,想着今世爱他想他念他一路走来的心酸历程,她终于破茧成蝶,在这一刻翱翔天空,尽可能地迎合。只盼,这样的时光能不能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暧昧,沉迷,混乱,索取,汗水,喘息,却在最后关头……扣扣扣……响起了敲门声?!   “师叔,今日组织译文,各地禅师已在殿中等候多时,他们问你何时过去?”   萧静好:“…………”第一次有想砍人头的冲动,哪怕这个人是淳远大师兄。   湛寂:“…………”倾尽毕生修养,才忍着没有一掌把淳远扇去阿鼻地狱。   时间静止,就连从两人额角滚下的热汗,也停止了滚动!   一盆冷水,把本已燃透的猛火浇灭了七七八八,良久后,湛寂轻轻将缠在自己腰上的脚取下,又抬手把她手腕从床头解开,拉过被子将脖子以下捂得严严实实。   他侧着身,为萧静好理顺额角的湿发,再一个低头,动作轻如羽毛,在她额头上印了个吻,轻声道:“我抬碗粥给你,你先吃着,然后好好睡一觉,睡醒我就回来了。”   “好。”这个时候他说什么都好,说什么都是对的。   因为她已经快要溺死在他低沉的嗓音里了,几乎没个字都能让她心田激荡不休。萧静好将目光移过他健硕的胸膛,精壮有力的腹部,光滑的臂膀……只在他腰上看见三个红红的针眼,她伸手轻轻摸过,再三确认道:“真的没事吗?”   “真的无事,”他说,“你母亲其实很犹豫,她有些摇摆不定,所以没让用毒,只要把银针逼出体内,便无大碍。”   若真如此,那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在心里叹息。   “师叔?”   萧静好:“………”怎么还在?   湛寂:“………”目光冷得如千年寒冰。   “你先去,我随后到。”他终是克制地回了一句。   那冷冽的声音穿过门缝,像刀一样刺进淳远的耳朵里。他顿时一阵耳鸣,腿软得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心说:只是给皇上上个药,大白天的,为何要把门关得这般紧?   湛寂起身,赤着在她眼前若无其事把衣裳一件件套上!   这和尚!当真是磨人。谁说和尚无情?谁说和尚无欲?只怕是没遇见湛寂这样的狂僧。   见他就要走,她伸长着脖子问道:“那个,我衣裳,撕烂了,穿什么?”   他回眸,嘴角笑纹若隐若现,重新走回床边,俯身,手伸进薄被,直到大手蹭得她再次燃了起来,才哑哑说道:“光着,这是惩罚。”   “………”   和尚如果一旦打开任督二脉,简直所向披靡天下无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   闻着床上专属于湛寂的味道,萧静好还没等到他送粥来,就彻底睡了过去。其实她一直在硬抗,一个通宵没睡,身和心,早已变得疲惫不堪。原来想通所有,卸下所有,竟是如此轻松。   一觉睡到自然醒,睡得她十分舒服,再醒来时天边残阳如血,金黄的光线正正打在床边,她愣愣盯着房中摆设,有些恍惚。下意识掀开被子看去,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套上了杏色僧衣,那跟她身高完全不相符的衣裳,一看就知道是湛寂的。   心说只怕是他担心有人不知道她在房中,若是贸然闯进来,那可就是大型灾难现场了,所以才趁她睡着把衣裳给她穿上。   一想到这穿衣的过程……!   萧静好口干舌燥,一连灌下好几杯冷水。   见忙碌的圣僧还没回来,她在他房中左翻右翻前翻后翻,竟在柜子里找到了自己以前的僧衣和布鞋!跌的整整齐齐,一丝褶皱都没有。   和尚这点小心思,她嘻嘻笑着,只把鞋子穿上了,但却不换衣裳,就不换,就要穿他的,这样才能证明他们之间关系非比寻常,只要一想到关系非同一般,她心里就乐开了花。   萧静好埋头继续刨他的柜子,简直不亦乐乎,里面装有他早年的经文翻译,字都泛黄了,还有些各地收集来的纪念品。   甚至还有当年她在歌舞坊借穿的那件女装,现在想想,那个月夜,她身着广裙破窗而逃,跑过梅林时,回眸一望,看见的是师父独自站在窗边望着自己的身影。   对了,至今都付钱,有机会回去一定要还钱,她提醒自己。   她当时愚蠢到觉得湛寂怕不会知道自己是女儿身,更认不出那个跳窗的女子就是他的徒弟,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真是愚不可及!   她左右摇摆着脑袋,在如烟往事中回神,觉得那几年的时光真快乐。忘记他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重新认识,重新认识还有个好处,可以无底线地耍混。   真不知他当时面对那样的自己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不想了不想了,萧静好再次猛摇头,真是没完没了。正欲关上柜子,却在箱子底下瞥见了一抹熟悉的书壳。   之所以对那颜色敏感,只能说当初那本书带给了她太大的震撼,开启了让她意识到自己对师父有非分之想的鸿蒙念头,对,是它——《师父再爱我一次》   她表示震惊,把书从最底层抽了出来,果然!是她的“老朋友”!那年萧静好还以为这本禁书被湛寂噻进火洞给烧了,哪知竟被他珍藏了起来。   和尚的心啊,真是海底针。   她在心里无底线打趣着他,顺势盘腿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在余辉的照耀下重新翻开了那本书。   上面的每个字她都记忆深刻,如今重新翻阅,满满都是回忆。书篇伴随着秋风一页页翻过,直到最后,竟出现了她没看过的内容,之前撕掉的页码居然被重新粘上了!!!   .   再出房门,残阳落下,晚霞千里,甚是美妙。   上官芮早已等在院落,见皇上穿着国师的衣裳,愣了好半天才恭恭敬敬说道:“陛下,这是今日的奏折,还有您的换洗衣裳。”   萧静好假装不知道她的惊讶,把托盘里的东西如数搬进了湛寂房里。   上官芮终是没忍住提醒道:“陛,这,不合规矩。”   她心情甚好,笑道:“规矩就是用来破的嘛,卿且先回宫,有事再来禀报,朕伤得有些重,还需在国师府静养几日。”   “………”   为臣真难,上官芮欲言又止,终是放弃了劝诫,   秘书丞刚走,淳修就进了院落,依然被她明目张胆的着装而吓到,红着脸连个手势都比不出来。   “师兄,师兄?”   要不把他叫回魂,她真怕人就这么没了,毕竟他这么善良。   曾经的诸多师兄弟,最不正经的淳渊悟道成佛,最正经的淳离一跃成了敌国皇帝,就连她这个假和尚,也成了女帝。也就只剩淳修,十年如一日,做他无忧无虑不问世俗的和尚。   房门大开着,淳修无意间瞥见床上的碎衣裳……手一抖,写字本当即掉去了地上。   萧静好“嘶——”一声,忙把人拉去了别院,真不能留在这里,纯洁的师兄受不了那样的画面。   吹了良久的冷风,淳修才勉强镇定地写道:“师父说一时走不开,让我先带皇上去用膳。”   是了,他们要这么拘谨,她也没办法。此一时彼一时,再让他们叫自己一声“静好”或是“师弟”,也是不大可能的事。   简单用完餐后,天色就黑下来了。她闲着也是闲着,便随淳修去他禅院逛了一圈,发现他新增了好多以前没有的东西。   “师兄,这是什么?”萧静好指着一个没有脖子的人,类似于陶瓷的东西问道。   淳修淡淡一笑,写了道:“母夜叉,去年师父从西域带给我的。”   她轻轻“啊”了一声,应该是发生在她离开后的事了,看着那些摆件,她忽然有些吃味,心说:为什么我没有?   四处转了一番,又指着桌上一个精妙的雕塑,问道:“这个呢?这又是什么稀奇玩意儿?”   淳修听不出她的酸口气,写道:“这是兔儿爷,兔耳人身、均为彩塑,采用名贵材料着色,色彩鲜艳。”   “这么多稀奇物件,都是师父从外面给你带回来的?”   她跟个小孩子似的,腮帮子鼓了起来。   那厢点头,算是承认了。   萧静好听罢,一肚子酸水,酸得牙疼。   .   湛寂本想速战速决,哪知那帮禅师却不给他机会,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埋头做翻译。   他行至院落时,见她独自坐在门槛上,头靠膝盖,蜷缩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吃饭了没?”他蹲下身,与之平视,语气轻柔至极。   萧静好鼓着腮帮,勾着他手指,一摇一摇的,委屈巴巴道:“我都没有母夜叉,也没有兔儿爷,淳修都有。”   “………”湛寂平展双眉顿时皱了起来,轻轻抬起她下巴,将笑不笑,“所以你气我没给你买?”   “哼”她鼻音很重,“那时候的师父,只怕已经忘了我了……不开心。”   他被逗笑了,这与朝堂上那个威风凛凛的女帝简直天差地别。   湛寂俯身,将人打横抱起来,在她耳边说道:“可我记得,你是我女人。”   他的呼吸又轻又热,萧静好心头猛颤,差点被带偏,又道:“即便那时我离开了,你也可以买两份,以后万一遇见了,也可以给我的啊。”   他眼角眉梢带着浅浅笑意,没答话,把人放回床边,将上官芮拿来的衣袍放在她面前:“换上!”   “做什么?”她仍有些赌气。   湛寂还是不答,两手撑在她左右方向,把人圈在怀里,俯身,说道:“还是,你要我帮你穿?”   这样充满挑衅的话,不禁让她想起了早上的窘迫,一把接过衣裳,“不,不,那道不必。”   .   国师府位于健康城内,出门走不了几步路就是街心。   华灯初上,深秋的夜晚人流很少,有的街道甚至一个人也没有。   秋风瑟瑟,她着一袭水墨色长袍,被湛寂牵着走在长街头。   她时不时又偷摸摸瞥向他,心说这人变了,变得比以前开放。之前有人在的时候,他只会跟她眼神交流,而今早之后,他似乎再不顾及。当着众僧徒的面抱她,现在又在长街头牵她的手。   “你要带我去哪里?”穿过巷弄,萧静好勾头问道。   只见湛寂脚步停在一家不起眼的阁楼前,推门而入,“到了。”   她狐疑着眺望四合院,古木桌椅,垂花门楼,抄手游廊,看上去像是家说书的店,但又不大像,因为只有两把椅子,正前方是张方桌,桌上支起了快黑布,布的后面点着盏小油灯。   萧静好入座,湛寂也跟着坐到她身旁,她知道这个,是“影子戏”!   果然,只听唱腔突起,黑布背后多了两具小人,一男一女,分别被线拉着,蹦蹦跳跳,上演了一场悲欢离合的情爱故事。   表演者口中唱的,是汉帝刘彻与爱妃李夫人的佳话。   相传汉武帝爱妃李夫人染疾故去后,武帝的思念成疾,终日不理朝政。其大臣一日出门,路遇孩童手拿布娃娃玩耍,影子倒映于地栩栩如生。大臣心中一动,用棉帛裁成李夫人影像,涂上色彩,并在手脚处装上木杆。入夜围方帷,张灯烛,恭请皇帝端坐帐中观看。武帝看罢龙颜大悦,就此爱不释手。   如此良辰如此夜,诺大的房中又只有他们两人,算是弥补了中秋夜不欢而散的遗憾。萧静好正看得入迷,耳畔响起湛寂的话音:   “淳修自幼与家人走散,被人卖到戏班子,机缘巧合下被我所救。他非天生哑巴,只是儿时遭受非人虐待,导致不再开口说话。”   耳边咿咿呀呀的声音渐渐远去,萧静好愕然,心疼道:“原来如此,还好他遇到了你。”   “他从小就很喜欢西域一带的物件,我想,那里应该是他的故乡。”他说着,侧头望着她。   她迎上他的目光,道:“所以,这么多年来,你给他带那边的东西,一是安抚他受伤的心灵,二是希望他能重新开口说话。”   湛寂点头,眼中的温柔如夜色那样唯美。   “对不起。”萧静好自责道:“我刚才跟个小孩子似的,竟还跟他争宠。”   他嘴角微微扬起,眸中斗转星移。她不知道他有多迷她刚才的样子,无赖的模样,委屈的表情。   “这家戏院是新开的,也是入住健康的第一家店,今晚,我们是他们的第一对客人。”湛寂说。   她深感惊讶,没想到他会如此有心,竟还想着带她来看这些新鲜事物。   表演者早已退场,此时人去无声,只有他们彼此。萧静好眼中含泪,一头扑进他怀里,千言万语抵不过现在这一刻温存,简直不要太幸福。   “你知道吗?就像做梦一样。”她把头埋在颈窝处,喃喃细语。   他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搂着她,唇角擦过她耳畔,喊了声:“萧静好!”   不像往常或有责怪的意思,这声喊叫再平常不过,但又太不寻常,挠得人心里直痒。   她把头锤得很低,弱弱说了句:“我们回去吧。”   “回哪里?”他话中充满了危险,“国师府全是男僧,我担心……”   他只差把唇放进了她的耳朵里,在离耳膜最近的地方,萧静好听见了句:“担心声音太大。”   她霍然抬头,还没说出半个字,便被他强悍地吻堵住了嘴,那吻来势汹汹,比早上凶猛不止十倍,经过了一整天的发酵和酝酿后,他现在仿佛要活吞了她。   寂静的夜里,诺大的戏院,喘息声此起彼伏,萧静好拉住他撕扯衣裳的手,问道:“师父,你是不是看过那本禁书。”   湛寂的力道,根本不是她能阻止的,“唰——”今天第二套衣裳,再一次成了碎渣。   “嗯。”他在她唇边说道。   她正坐在他腿上,与之面对面,手环着他后勃颈,“最后那几页,是不是你撕的?”   他把头埋进她颈窝里,湿吻一路往下,低沉一声:“嗯。”   萧静好热得如进了蒸笼,头不自觉往后仰去,说话声变得断断续续,“那,那你是多少岁看的?”   他勾头吻着,说了句:“十五岁!”   她心中顿时翻起阵阵涟漪,在他耳畔说了句,“我亦看过,就在今天。”   他猛地抬起头,把她往前攒了一些,对上那双迷离又朦胧的眼,把人抱起来,又猛地放了下去!   “啊……”   萧静好不由地痉挛,面色潮红,咬唇说不出半个字。 第70章 、浓情   她一点准备的没有, 更不曾想他会这般直接了当,被他托着腰只直接扣下去时,她眼中登时水雾缭绕, 几乎能溢出泪来。   不知道湛寂这下午是怎么了,异常急躁。   “褚北……”她轻声呼唤。   他仰头, 拿出一直随身携带的木簪, 将她散乱的秀发挽在后面,在她耳畔说道:“臣在。”   这声“臣在”, 就像她喊他“师父”一样, 魂都丢了一半。萧静好把手伸了下去……不知道做了什么,湛寂瞳孔仿佛在地震, 一手扯去她残留的衣袍,把人抱上了顶楼。   顶楼设计独具匠心,暖灯舒适, 有且只有一张床和一面几乎有墙壁宽的大窗。窗外灯火阑珊,能俯瞰整个健康城。   他将她放在窗前, 一手抬着她受伤的手,一手拦腰抱着她背对着自己……   萧静好扭头, 眯眼笑成了一弯月牙, 喜爱极了他这力道, 主动与之激吻缠绵, 唇齿微微用力,细细咬着他薄薄的嘴唇。   他薄唇被撕破了皮, 皱起眉来, 不忍在其他方面再弄疼她,轻笑了一声,轻轻咬了她一口。   他是僧, 却早已在那框框条条的路上越走越远,传说违背戒律清规的僧人,将来要进阿鼻地狱,但他却浑然不怕。   他愿意万劫不复,为了这个女人,他不要这头衔又如何?   窗外的街灯在他们眼地尽情跳跃,秋风里,细雨绵绵。   虽然不是头一次尝得这滋味,可今夜更加情深意切,他的温柔他的强悍他的细心,都叫萧静好难与之分离。   深夜了他才勉强愿意放过她,她这时已然没了力气,由着他抱着去沐浴,泡在温热的水里,萧静好方找回半点意识,她有气无力对桶边的人说道:   “你这么会,是不是从那本书上学到的?”   湛寂抬眸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你也看过的。”   是哈,这还是她自己承认的。萧静好把头靠在木桶边上,盯着水里血红的花瓣发愣,有些犹豫地问道:   “我们这样,佛祖会不会怪罪?”   他把人从水里捞起来,擦干水,分了件自己的衣裳给她穿上,再将她按在床上,盖好被子。自己也去简单洗了一番,才从善如流在她身旁躺下,却始终没回话。   她问完这话后就后悔了,或许对他来说,这是个比较残忍的问题。   直到以为湛寂不会回答时,他在她头顶平淡地说了番话:   “人生有两条路,一条是必走的路,一条想走之路。   那条必走之路,我想,我已经走完了,今后我要走想走之路。   我向佛之心以前未变,以后也不会变。   说我侮辱和尚也好,不配为僧也罢,随他吧。   救我该救,传我算传,爱我所爱,没什么好惧怕。”   要经历多少人生百态沧桑才说得出这种话!救我所救,传我所传,爱我所爱。谁绯我谤我,说我不配为僧,不配做传教者,随他去。   披上这身袈裟就是佛吗?脱了这身袈裟就不是了吗?这么多年来,他行便万水千山,救过多少人,做过多少事,做过多少翻译,做个什么贡献,公道自在人心,自有后人评价。   即便不评价,那又如何?他就是他,何需人去评价?他没有十恶不赦没有祸国殃民,更没有至百姓于水深火热中,他有何可惧?   萧静好心上一疼,主动把头贴在他胸口,“谁也别想欺负师父你,朕,自当给你正名!   当年雍州一战,百里烨失援,若没有你东奔西走,如今的南齐只怕早也落入北魏之手。   再说柔然奸细,若非你鼎力相助,我又怎能赢得这般轻松?   你当得起这声国师!至于别的……你会不会,会不会……”   湛寂伸手圈着她,云淡风轻接话道:“会不会还俗?”   她仰头,对上他深邃的眸子,欲言又止,终是不敢接着往下说。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萧静好意识到这也是个尴尬的话题,她愣了愣,没所谓地转移话题道:   “我那木簪,你还留着呢?”   湛寂很轻地答了个:“嗯。”   “你怎么包的这个地方?付钱,还是?”她没话找话。   “写了福对联。”他斩钉截铁道。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呢?怎么处理礼部为你在全国各地挑选皇夫和男宠的奏折?”   他的话语很轻,轻到与这句话的分量浑然不搭。   夜深人静,她困意正浓,却被这话刺激得格外清醒,逐渐感觉抱着的人慢慢变冷!   上官芮拿来的奏折中,十本有八本都在进言为延绵子嗣,要为她在全国各地甄选皇夫和男宠。说是已此来丰富女帝的后宫,毕竟,在外人看来,她至今仍是孤身一人,没个后代继承帝位,确实不像话。   当时她国师府看见奏折时,觉得震惊不已,于是便藏了起来,哪知还是被他看见了。难怪,难怪萧静好总觉得今夜的他有发泄的成分在里面。   “你,你什么时候看到的?”她心虚一问。   湛寂静默片刻,哑哑一句:“出门前你换衣时。”   对话很快结束,她干笑着坐起身来,无比认真道:“我从情窦初开时便只有你了,哪容得下别人。”   “是嘛?”他亦翘起身,把头靠了过去,忽然掏出本奏折递给她,“只有我?”   萧静好接过时,手有些颤抖,心说不是吧?我今天批奏折时拒绝的态度是很坚决的!   等打开奏折一看,她额头青筋立马跳了起来。   “拓跋程枫将会被派来和亲,陛下在批此奏折时,写的是‘允’。”他目光炽热,动也不动看着眼前女人。   这看似和风细雨的语气里,简直是夹霜带雪,听得她一顿愕然,想也没想便说道:“我没有,我怎么会答应?”   “没有?”湛寂用手指着一处笔记,不再言语。   真是人精啊,她在倒吸一口凉气。批这个奏折时,确实先写了个“允”,而后惊奇地发现会引发误会,故而在“允”前加了个“不”字!   萧静好讨好似的朝他怀里钻去,努力笑道:“我允许南齐与他和亲,绝不是要占为己有,绝对不是!   我是觉得冤家宜解不宜结,拓跋程枫这样的人才,在北魏受尽各种不公平对待,若能笼络到我南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见湛寂脸色越来越难看,她赶忙说道:“我的意思是,让他与萧氏旁系郡主和亲,留守南齐,在想办法策反他。”   他冷寂的脸色没有丝毫好转,面无表情道:“他就是冲着你来的。”   气候仿佛提前进入了深冬,让她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萧静好无计可施,只得缩进被子里去,闷声不知道在做什么,只见湛寂眼里霎时掀起了千层巨浪,一把将人拧了出来:   “你做什么?”   她红唇如血,面上是难得一见的妖娆,“国师,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吗?一个拓跋程枫,让你气成这样。”   湛寂眯眼,翻身把人压在身下,只差把她盯出个窟窿,才轻轻含住她的红唇,“我能奈如何,你不知道吗?”   他在软床上用力吻着她,大手一寸寸摸过,将她薄薄的衣裳再次退了下去……   萧静好全身酸软,却对他的盛情毫无抵抗力,红着脸伸手去解他衣裳,低语道:“关灯可以吗?”   他望着她迷离恍惚的双眼,没回话,也没关灯。   她不知道他有多喜欢看她情不自禁的模样……   .   他已经忘记多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仿佛只有她在身旁之时,他那根紧绷的弦才会稍稍放松。   她绝不会知道,那夜她提前离开茅屋,他醒来后见身旁无人,心中几多崩溃只有自己知道,到底不懂她那满腹的心思,有多少真有多少假。   有时觉得她是他一手带大的,她的一举一动他如数悉知,可有时又觉得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且又何止是那一夜,在她当初说出喜欢自己后又仓皇离开的那半年里,他巡遍天下,夜夜难以入眠,心上叫嚣不止,满念都是她离去时回眸的泪眼朦胧。   还有这半年来,他们明里暗里之间的隔阂,君臣相称,始终不能掏心掏肺把事说开,他又何尝好过?   那夜古巷激吻,想着要跟她承认自己就是想一家独大,想着她或许会发怒质问,他当时是那样的苦涩。后来她一言不发离去,那背影就如一把锋锐匕首直插入他心窝,撬动他三十年来无人触及的心灵,将她悲笑欢喜通通注入他的胸腔,令他无处可逃,无处可盾。   他曾向师父发誓,向佛祖保证,此生不关情与爱!可他终究还是违背了这个誓言。   或许,从他千里奔袭自梁州赶到健康默默救下她时,他就已经失去了原则;又或是更早,在他得知她出世时鬼使神差跑去看她时,就已经输得一塌涂地了。   他以为,遁入空门便能了无牵挂,他以为,叫一声佛祖念一辈子经就能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到头来才知道,竟是在自欺欺人。   他爱这个女人,不管前世还是今生。   这缠绵是如此动人心弦,令他整个人好似沐浴在春风细雨中,连口中呼出的气都带着彼此炽热又激烈的情香。房中灯烛一直燃到破晓,床头光线黯淡,他看着她汗如雨下,看着她醉生梦死,看着她带着哭腔求饶,可他并不想在这种事上饶她,她是如此倔强又如此可人,他想她千万遍也不够!   这一夜,萧静好终于累到晕睡过去……他搂着她,一遍一遍描摹着她的轮廓,是那样的知足。   继那日茅屋后,湛寂再一次沉沉睡过去,仿佛要把两世没睡过的觉都补起来。   他骤然惊醒时,一抹残阳洒斜斜地照在床边,照亮了枕间残留的情香,他举目四望,果然,房里又只有他独自一人!   他猛地将房门推开,对上的是上官芮刚正不阿的眼神。   “陛下呢?”他开门见山问道。   那厢道:“受褚老王爷相邀,此时正在南平王府!”   湛寂听罢,眼皮从下往上抬了起来,浑身都是致死的杀气!   ——————————————   萧静好:上章后续放在老地方!不看也不会影响剧情发展的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319:09:09~2021-08-01 23:3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纯路人 34瓶;42577699 10瓶;阿布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在2021-07-30 19:09:09~2021-08-01 23:3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纯路人 34瓶;42577699 10瓶;阿布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情敌   萧静好以前认为上官芮过于迂腐古板, 现在看来,此人十分懂分寸,装瞎能力一牛!   她正午十分醒来时, 见湛寂还在熟睡,便没惊醒他, 跌手跌脚下了阁楼, 这时上官芮已经在楼下侯着了。或许是见怪不怪,见她出门时的水墨色长袍变成了件松松垮垮的僧衣, 脸上并无过多惊讶表情, 还急中生智出门给她买了套衣裳。   那衣裳虽无宫里的绣娘做的大气恢宏,但绝对是极为讲究的, 萧静好穿上后,左看看右看看表示很满意。   “上官卿,朕准备给你长俸禄。”她眉飞色舞道, “是不是很开心?”   上官芮的内心:俸禄就别长了,以后能不能不撕衣裳?!   她垂眸, 忽然说道:“陛下,臣有话说。”   她出门的脚顿了顿, 扭头道:“有事便直说, 卿何需如此?”   上官芮看上去有些难为情, 踌躇片刻才是说道:“陛下的子嗣尤为重要, 尤其是第一个,若您没做好准备, 还请不要贸然让自己有身孕, 如果需要,臣让御膳房准备些避子汤,以防……”   “不必”萧静好先心头一荡, 脸上出现了抹红晕,而后斩钉截铁说道,“朕的子嗣,只会是他的,不管现在,还是以后,都只会是他的,没有朕也不急,有了朕也绝不会逃避,明白?”   上官芮听罢,当即单膝跪去了地上,“臣明白,是臣僭越了,皇上赎罪!”   她踱步出门,“赎什么罪?你说的很有道理,只是我个人情况比较特殊罢了。你不必跟着我,待国师醒来,就说我在他家——南平王府。”   话落她潇洒离去,留下上官芮独自尴尬在原地,因为,她好像看见了桌子上皇帝陛下被撕烂的衣裳,碎步五花八门毫无章法!   她脑仁一疼,心说以后皇上出门,势必要多备上几套!   .   南平王府作为南齐唯一的外姓王府,坐落在健康三城之一的东府城。老王爷褚庄因为身体原因,除了女帝登基之日他出现过,其余时间几乎称病在家。   府中有一面天然湖,萧静好老远便看见岸上有人在垂钓,老人身旁的侍从见她走近,瞬间愕然,惊慌失措就要跪地请安,却被她抬手打住。   那钓鱼者赫然是当年南齐的战神褚庄,岁月催人老,曾经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将军,现在已是两鬓斑白,才是花甲之年却胜过古稀,尤为显老。   萧静好刚到,老人便有所察觉,回头看竟是她,也是一惊,就要起身行礼,她却先一步上前说道:“王爷,鱼上钩了。”   如此一说,褚庄忙回头看去,只见鱼竿在飞速往下沉去,他很有经验地手回鱼线,还真拉出了条又蹦又跳的大鱼!   “陛下登门,把福气都带来了,在此之前,老臣从未在这湖中吊到过鱼。”   褚庄何等聪慧之人,从她方才一开口,就知道皇上有心让他不行礼。   “那朕可算有口福了。”   她笑着说罢,抬眼望向整个王府。   这个前世她住了三年的地方,每一寸土地都是这么熟悉而陌生。那时的世子与王爷矛盾也很尖锐,但这公公对她这儿媳倒还不错。   她想得投入,听老王爷跟管家说:“吩咐下去,今日皇上在府上用膳,务必多备些饭菜!”   “王爷恐怕还要准备些素食。”她在一旁插话道。   一听这话,褚庄沧桑的脸上闪出抹稍纵即逝的喜悦,而后又苦涩一笑:“他不会来的。”   萧静好没急着回话,自小斯手中拿过鱼竿,跟着坐在石头上,也钓起了鱼,沉声道:“试试吧。”   说是邀约,其实是她自己蓄谋已久,自那日慧灵禅师说湛寂的心病在南平王府,她就尤为上心,总想为他做点什么。   秋风刷刷吹过,落下片片枯叶,褚庄盯着波光凌凌的水面,满目神伤。   晚年的他,身边除了几个老家仆,没有一个亲人在身旁。南平王妃死后,他就与那位风月女子断了联系。年轻时候犯下的错,用尽了后半身去忏悔和自责。   再硬气的沙场将军,终归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留给他的,是无限凄凉和孤寂。   看着这样的褚庄王,萧静好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今天的悲剧有她娘的一份“功劳”!越是这样想,她就越自责。   “还不知,陛下竟会钓鱼?”褚庄打破平静闲聊道。   萧静好嘿嘿笑着,“其实我不会,只要鱼儿一刻钟不上钩我便想弃杆而去,性子急得很。”   老王爷也爽朗地笑出了声,“陛下尚且年轻,年轻人都会如此,像老匹夫这把年龄的人,便觉得此乃人生一大乐趣。   毕竟,臣现在能等的……好似也只有这些鱼了。”   这话透着无限的凄凉和惋惜,到底是多孤独的人,才说得出这种话。   她几欲说点什么,却始终无法开口。   他父子间的隔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一团的疙瘩,还得那个人释怀了才行。   正沉默着,忽听有脚步传来,规整如丈量过,声音轻似羽毛。   “世,世子,世子回来了!”有人惊呼,激动到破音。   望着忽然出现在湖边的湛寂,王府的家扑们个个老泪纵横。   萧静好与褚庄同时扭头,对上了他清冷、寡淡又凉漠的眼。   湛寂从上到下扫视着静帝,确定她相安无事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又怎会不知她这么做的目的,什么南平王设宴邀请她,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哪个臣子会狂妄到请皇帝上门赴宴?这次的邀约,显然是她自己安排的。   只消一眼,萧静好就知道他不高兴。   很多人都是度别人容易,度自己却很难,哪怕佛法无边的圣僧亦如此。她思量了好久,才下定决心擅作主张来这王府,想借此机会,让他解脱出来,不求他非要原谅谁,但至少,别让他自己这么煎熬。   “国师,好巧。”萧静好欲盖弥彰打着招呼。   湛寂错开她灼亮的眼,垂眸淡淡一句:“陛下,该回宫了。”   她没接话,余光里是老王爷悲痛的神情,可很快就被愤怒替代。   他二人隔阂已久,且很多年前就断绝了父子关系,褚庄也曾叱咤风云,也曾呼风唤雨,骨子里的刚硬,让他受不得半点不待见,且这个人是他的亲生儿子,更是受不了这种漠视。   他一甩衣袖,怒道:“圣僧架子好大,本王允你进府了么?陛下是去是留,且是你这个做臣子的能管的?”   湛寂并未接话,只是飘了抹眼神过去,一脸的严肃。   萧静好光站在边上,就被这两人散出的冷气冻得四肢冰凉。   她假意咳了两声,起唇道:“爱卿既然都来了,不如随朕吃完饭再走?”   他重新抬眸望着眼前这个几个时辰前还在同自己耳鬓厮磨的女人,喉结上下动了动,沉默,良久才沙哑一句:“臣听陛下吩咐。”   褚庄见他如此勉强,本想回怼,可见皇上有意撮合,只得把气话咽了回去。   见两人终于歇火,萧静好暗自在心中窃喜,然而这顿饭吃得并不愉快!   三人坐在诺大的客厅里,面对瞒桌的菜肴,湛寂连筷子都不动一下!   这导致老王爷再顾不住皇帝的面子,当场发起了飙,“你知不知道后厨为了做你爱吃的,几乎跑遍了整个健康,挨家挨户寻反季节的菜?你摆这幅臭脸给谁看,如今你位高权重,只怕是瞧不起我南平王府的饭菜了。”   “人心最为善变,你不是最清楚的么?”   湛寂一语双关,不说则已,一说就把褚庄气得猛咳。   若不是考虑皇上还在,他只怕会一个凳子给湛寂甩去。   萧静好内心“嘶——”一声响,有些后悔今日的草率。她知道他们不和,没想到竟僵到如此境地!   湛寂虽闷不吭声可傻子都看得出他在抵制,老王爷又是个口是心非的人,不骂不痛快,不管什么话,都要一吐为快,这疙瘩如何解得了?   挑战失败,无奈她只得说自己要回宫,这才结束了这场跃跃欲试的战火硝烟。   .   这个黄昏,霞光万丈,秋风送爽。   湛寂一路互送,规规矩矩,话少得可怜。   他这幅毕恭毕敬的模样,如刺刀一样,刺在了萧静好的心上。   直至把人送到御书房前,他才说:“今日若无什么大事,你早点歇息。”   已近傍晚,她望着他如秋水般萧瑟的脸,目光炯炯道:“你怪我?”   湛寂应上她炽热的双眼,摇头道:“没有。”   萧静好吸了口冷风,想了想才说:“你从内心深处过不了那个坎,又怎么会真正释怀,我身为你仇人的女儿,是不是,也让你很纠结?”   他听罢,嘴角闪过一抹难以言喻但绝对不是高兴的笑,“我从未把你跟那件事联系到一起过!”   顿了顿,湛寂继续说:“别人对我母亲做什么,或因为利,或为权,或为嫉妒,这都是不可避免的外界因素。可我父亲,是背叛!最亲近之人的背叛,是他亲手将母亲送上了断头台。”   不论是理论还是实践,他比她高出不知道多少倍,所以她想靠言语说服他,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而萧静好也明白,恰是越亲的人,犯的错越不容易被原谅,每每一想到,只怕谁都忍不住声声问:   他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怎么忍心那样对她?人都要临盆了你还去勾三搭四,当时如果你守在她身边,悲剧就不会发生!   也许就是这样的质问,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长此以来,成了拦在他们父子间的一道铜墙铁壁。   今日用特权将两人聚在一起,也没起到任何实质性作用。事实证明,这样的仇恨旁人说再多都没有用!未经他人苦,不要盲目劝人家。   如此一想,萧静好认真道:“抱歉,以后我不会擅自主张了。”   湛寂微微偏头,将她委屈的模样尽收眼底,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他又怎不知她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更不曾有责怪她的意思。他从始至终脑的都是自己,重活一世,度过很多人,却独独过不了自己这关。   “再给我些时间。”   他的话音很低,却十分有力度。   萧静好微笑着抬头,正要说什么,礼部的人却在此时匆匆赶来,说有事要奏,生生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大是大非面前,她素来拿捏得当,前一秒还在儿女情长,转瞬便换了个角色,带头先进了御书房。   关门的刹那,她呆呆地与门外的他对望,门缝里是湛寂肃穆而俊朗的神情,只是短暂的分别,竟让她这般割舍不得,她是如此迷恋他,恨不得分分秒秒都要跟他在一起。   .   一月后,柔然的史臣抵达健康,南齐为尽地主之谊,特设宴款待。   昭化殿内,满琦为萧静好梳妆,看着镜中明艳动人的容貌,禁不住跨道:“陛下真是越来越美了。”   “就你嘴甜,赏。”萧静好笑嘻嘻道,“我已将寒门与世家大族不通婚的律令除去,到底何时候才能吃上你跟陆大人这杯喜酒?”   满琦愣了愣,叹气道:“现在不是他想不娶的问题,是我爹的问题。当年路家悔婚,折了老人们的面子,现在又要提亲,我爹第一个不答应。”   “路家该!”萧静好玩笑过后,正色道:“你们该不会真要等家长同意了才在一起吧?那且非黄花菜都凉了。”   满琦腼腆一笑,又听见句:“不是吧满姐姐,你们,你们真的没发生点什么?以路琼之那性子,没道理啊!”   咳咳咳——“陛下,陛下莫要打趣臣了,我们,没有。”   她刷一下就脸红了,斗胆把勾头在静帝耳边说道:“倒是皇上,那夜在戏院,与国师那般火热,只怕这小皇子已经在肚子里了。”   一听这话,萧静好还未上腮红的脸红像苹果,猛地扭头看去,“你,你怎么知道我们……”   满琦举着三根手指,“臣发誓,那夜绝对是偶然路过,本想去看影子戏,店家却说已经被人包了,具体被谁包的,他只说是个和尚,再多便不肯透露,这健康城里,敢公然如此行事的,只怕除了国师找不到第二人了。   臣有罪,不该胡乱揣测圣意。”   她忽然的恭敬,让萧静好有些发愣,“你别紧张,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说……我不会这么巧,真的就有身孕了吧?”   满琦噗嗤一笑,“那皇上是想有还是不想有?”   萧静好起身,脸上红晕久久未散,“还真有点期待,可我现在什么反应都没有,不像是有身孕的人。”   “急不得。”那厢为她披上外袍,低声说道:“待宴席结束,臣为陛下把把脉。”   “快别说了,真是羞死了。”   素来大方的她,竟以手捂着脸,落荒而逃。   .   这日,含凉殿内笙歌热舞,南齐女帝特设下美酒佳肴,予以招待远道而来的柔然使臣!   来访者除了对方的重臣,还有郁久闾漠也就是淳离最小的妹妹,郁久湘湘,汉名叫湘湘,人称湘湘公主。   十五六岁模样,天生一副笑脸,能歌善舞,席间主动献舞,那似天仙下凡的曼妙身姿,不知勾去了多少王孙贵族的魂。   连萧静好都忍不住称赞,有意无意去瞄默不作声的国师,特别想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今日的湛寂一身素衣,不染纤尘地坐在人群中央,即便他什么都不说,亦能凭借其超凡的气场鹤立鸡群。   因为距离太远,她看不大清他此时的表情,颇觉得有些无味。   正出神,底下响起湘湘甜美的话语,她将右手放在胸前,礼貌道:“皇帝陛下,湘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允许。”   萧静好蹙眉,回道:“哦?何事?湘湘公主不妨直说。”   那公主笑起来时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简直跟淳离一模一样,她说:“皇兄回国后,一直夸赞贵国的湛寂国师,说他乃当世难能可贵的佛子,听皇兄终日念叨,某深受影响,也十分仰慕湛寂圣僧。   陛下能否允许湘湘住在国师府,好方便向国师多学习学习。”   湛寂直到听到这话,才抬眸看了眼那公主,又转头去看高堂上的皇帝,两人通过长长的游廊静默无声地相视。   只有懂的人才知道此时的气氛到底有多尴尬,萧静好依然保持着她礼貌又不失风度的微笑,她一边提醒自己,你是皇帝,你不仅要彰显大国风范,还要体现出超凡的气魄   一边又在骂淳离:故意派个妖媚的妹妹来,居心叵测!   “不知陛下能否答应?”湘湘见她良久不语,再次询问道。   萧静好收回看湛寂的目光,衣服都被自己揉成团,明明很生气,却还面带微笑道:“公主如此热爱佛法,朕又岂有不应之理?今夜你便可直接入住国师府。”   郁久湘湘高兴得蹦了起来!   静帝继续强颜欢笑,又看向湛寂,意味深长说道:“国师,使节远道而来,你切莫怠慢了人家,可有听见?”   湛寂眼皮从下往上抬了起来,抛了抹意义不明的眼神过去,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没驳她面子,回道:“臣,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啦,五千字! 第72章 、醋香   重阳节一过, 天就变了,早霜袭来,显得格外清冷。皇城的金砖玉瓦旁打红的柿子挂满枝头, 丰硕的果实压弯了树枝,忽有几只白鹤飞过, 惊掉了几个摇摇欲坠的柿子。   萧静好着一身红色裹边凤袍路过, 弯腰拾了个还没红透的果子,思绪飘去了远方。   过不多时, 自门外飘进来抹粉色身影, 贴身侍女蓉蓉行过礼后,东看看西看看, 眼瞧着周边无旁人才贼眉鼠眼说了句:“皇上,奴婢刚从国师府回来。”   这厢眉眼有过一闪而过的变化,但很快又被她隐了回去, 文不对题道:“你小道消息最灵,听闻今日路琼之上满府提亲, 可成了?”   还以为陛下会追问那异国公主在国师府的动向,谁曾想却顾左右而言他。   蓉蓉愣了愣, 回道:“陆大人走正门没成, 便打起了迂回战术, 私下设酒局, 把满大人约去了云上楼。”   “哦?”她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这个路琼之, 不愧是称霸健康的花花公子, 鬼心思层出不穷,去瞧瞧。”   “皇上,”侍女急道, “那奴婢让上官大人多安排些侍卫跟着。”   “上官芮自有章程,她办事,朕放心。”说罢她回屋换了身衣裳。   .   云上楼,路府的便衣侍卫见皇上亲临,个个大气不敢喘。   她一身水墨色广袖群摆,发髻高梳,目色闪烁,短短一年的时间,帝王像霸气十足,叫人不敢直视。   几人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纷纷跪地,一声“皇上”尚且卡在喉咙里,被萧静好一个眼神吓得当即闭上嘴!   “无需汇报,我随意看看。”   “是!”   她云淡风轻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他们惊出一身的冷汗。   待人上了阁楼,几人才敢起身,一人小说道:“皇上今日似乎戾气很重,你们感受到了吗?”   “好像是的,我听宫里小太监说,自那日异国公主进了国师府后,皇上就成这样了,明明一副笑脸,却总给人以毛骨悚然的感觉。”   “竟还有这事,这是为何?”有人借着熊胆问道。   “还能为何,”先前那个颤声道,“这次柔然史臣出使的目的,是向国师府请教佛法,还想多带些经书回国,我猜,皇上是舍不得那些经书,毕竟圣上也曾师从佛门。”   剩下几人面面相窥,纷纷点头,似懂非懂的样子,“原来如此!了解,了解。”   窃窃私语的声音传至三楼,听得蓉蓉满腔怒火,她低声道:“什么侍卫,竟敢妄议皇上!陛下示意,如何处置?”   萧静好挑了个好地,不急不慢在路琼之的包间对面坐下,双眼不自觉瞥向小山上的国师府。这风水宝地还是她回京那年发现的,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将大院一览无余。   此时院里僧徒云集,清一色的僧袍里,有小搓乱入的黑色服饰,正是的柔然史臣,而那撮黑色服侍里又乱入了抹红色衣袍,赫然是异国的湘湘公主!   还有那位正襟危坐在众人前面的湛寂国师,好像很认真,不知在传颂什么内容,由于距离太远,再怎么凝神静气,她也只看了个大概。   “陛下?”   蓉蓉见她发愣,怯声说道:“要不,我们直接去国师府?”   萧静好回神,先回了方才那句:“他们又没说错,作何要惩罚?”   “……”婢女眼力见儿十足,“对对对,说太好了,该赏!陛下生气,皆因心系国家。”   “……”   她竟无言以对,只得补充道:“我每日要忙的事可多了,为何要去?才不去。”   丫头眼角一抽,看破不说破,不漏痕迹地微笑,识相闭上了嘴。   .   再说对面,透过两边微微张开的门缝,只见路琼之一味给准丈人灌酒,大方又豪迈。   什么九酝春酒,鹤年贡酒,枣集美酒,酃酒,羊羔酒,杏花村汾酒,五加皮酒通通摆在满卿面前。   满卿开先还立场坚定,表示喝酒可以,但绝不会答应这庄婚事,路琼之也连连点头,“是是是,不谈婚事,只喝酒,只喝酒如何?”   谁都知道,满琦的父亲是个爱酒如狂的人,根本抵不住美酒的诱惑,只要三杯黄酒一下肚,天下谁都是他兄弟。果然,两人不多时便开始称兄道弟了。   路琼之见时机差不多,画风一转,正色道:“侄儿真心诚意要娶令爱,还望伯父成全。”   “你小子,”满卿人虽醉了,说话却很清楚,“以为我醉了是吧?想得美。”   “那再喝”那厢说罢,继续给他满上。   如此又过了半刻钟,两人勾肩搭背,倒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路琼之嘴里还碎碎念着方才的话,只差没哭出来。   萧静好被这一幕逗笑,同时也替满琦感到高兴,心说她要是看到这一幕,不知会是什么感受。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唠叨了半天,满卿忽然老泪纵横起来,哽咽道:“你小子,以后若敢欺负我女儿,老夫就是躺在坟里也要跳起来打死你,听见没?”   这话充满了真情实意,并不像酒话。   路琼之猛然抬头,东倒西歪跪去地上,醉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始终不忘必行的目的,拍着胸脯道:“我路琼之不会许不切实际的承诺,但敢肯定的是,呵护令爱一生一世,不让会她受半点委屈,想娶她为妻,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声音极具穿透力,听得人为之一振!   忽然,门缝里闪过一抹倩影,只见满琦缓缓进门,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红着眼道:“看看你们喝成什么样,回家了。”   路琼之抬头,顺势拦腰搂着眼前女人,嘻嘻傻笑,乐得眼泪狂飙,“你爹答应我们成亲了,听见没,他答应了!以后你可就是我路琼之的娘子了,娘子在上,请受为夫一拜!”   “哎哎哎,先别摆,留着成亲再拜,先回家……”   .   萧静好轻轻把门带上,亦是满脸的笑意。   “两位大人真不容易,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兜兜转转,终于修成正果了。”   连蓉蓉也忍不住感叹了起来。   静帝嘟嘴趴在木窗上望着远处那抹熟悉的身影,有些触景生情,谁说不是呢,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可算在一起了,缘分这东西,可真是奇妙。   “你去国师府,听到了些什么?”   隔了半天,她才问出那句她早就想问的话。   蓉蓉体贴地给皇上倒了杯热水,回道:“今早柔然使节与国师论法,异国公主说,她跟国师有缘,国师问她何为缘分,她答曰……”   “世间一切皆因缘而生。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此时某站在这里,佛子坐在这里,这便是缘。”   不待人把话说完,她直接接话说道。   蓉蓉深感错愕,“陛下真是料事如神,一字不差,一字不少,那公主就是这么说的,您怎么知道的?”   萧静好不答,思绪飞穿越时空,去到了那年的古松下,此生第一次与褚凌寒见面,他们论的便是“缘”。这话是当时她自己回湛寂的原话,一度在清音寺广为传播,她怎么可能忘记,只怕这公主也是从淳离那里得知的。   “后来呢?后来如何。”她问罢,喝了口水润嗓子。   “后来那公主说想吃糖,让国师带她去买。”   “噗……”她一口水完完全全喷了出来,“买糖?他给她买糖?”   “不是,皇上,您理解错了,他没给她买,是她要让他陪她去买。”   “有区别吗?”   萧静好紧紧捏着杯子,心里揣着一堆火,正生气,便见国师府院子里,那抹红影竟跑到了湛寂的位子上,反正从她这个视觉看去,挨得很近!   “她做什么?朕要将她遣送回国!”   她陡然起身,勾头欲看个明白,哪知那窗户烂了个洞,正好有她头那么大,因为太过急迫,咔一下,活生生卡了进去!   “皇上!”蓉蓉瞳孔一震,惊道:“您怎么了?”   “别动,卡住了。”   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姿势很是怪异。   “我我我,我去喊人,陛下忍一下。”丫头话落转身要走。   “等等,”萧静好的姿势相当刁钻,动也动不了,只得斜着眼道,“去街上找上官芮,她就在附近。”   “奴婢明白!皇上名声何其重要,这等事怎能让别人知道。”   唉,静帝叹气:堂堂一国之君,为了观察情敌的动机而被卡在窗户里,确实够丢脸的!   .   国师府,柔然使节不停在同湛寂请教佛法,特别是那位公主,问题滔滔不绝,一个接一个地问。   淳远坐在边上,他只觉今日的师叔有些心不在焉,期间有好几个公主的提问他都选择性地不答,时不时就要看一下远处的云上楼,偏生他视力不好,随着湛寂目光望去,什么都看不见。   “圣僧?”   异国公主这样喊着,自顾自去到湛寂身旁,试图离他更近一些,不待她近身,那厢突然起身,带起的劲风只差把她扇飞出院子!   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湛寂大步离去,连招呼都顾不得打!   .   由于萧静好的所在位置比较刁钻,很快就引起了楼下行人们的注意,纷纷抬头望着上面。   “那是个人吧?他怎么会卡在那里?”   “好像是个女子,我们要不要去跟店家说一声?”   “如此厚实的窗户,只怕要用锯子才能锯得开。”   “她似乎快窒息了,我们快上去。”   “……”   这绝对是萧静好人生中最糗的一次,史无前例!   面子,面子很重要,她可是皇帝,怎么能让她的子民看见她这幅狼狈模样呢?而且其中还有不少王孙贵族,都是见过她的!还让她怎么在众臣面前立威信!   说是急那时快,不多时楼下便想起了震耳欲聋的脚步声,朝这上面蜂拥而来!   这些人会不会也忒热情了点,萧静好内心十分焦灼,全身冷汗爆出。   正在这千钧一发不可收拾之际,她忽觉后勃颈一凉,有阵怪风吹来,还未及惊讶,来人一手轻轻捂着她鼻子,一手捏着窗框,直接将其化为了灰烬!   在所有人冲进来的刹那,他迅速脱外衣将她头罩住,弯腰把人打横抱起!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万众瞩目之下,他像龙卷风似的离开了人群!   “刚是有人下楼了吗?”   “好像是人,看不大清楚。”   “人怎么能这么快,是鬼吧?”   “………”   那气呵成的动作,简直快如闪电,萧静好人都还没看清,便觉头顶一黑,自己就去到了僻静之地。可即便看不见,她也能根据来人身上清冽的檀香味判断出他是谁。   直到扑通狂跳的心平缓了些,她才抬手把头顶衣裳拉开,对上的是湛寂“你可真能耐,我该拿你怎么办?你一天天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诸如此类意思的眼神。   古巷里,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她眼里来回跳跃,她心头一颤,愣了半响才故作镇定道:“朕觉得很好玩!”   湛寂意味深长瞥着怀中人,点头沉沉“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萧静好自他怀中跳了下去,把衣裳还给她,故作无谓道:“国师若无他事,请回吧。”   他没动,搓着左手上的佛珠定定望着她,只差把人看出个窟窿,才问道:“你怎么了。”“……”   不问还好,越问她好像还越生气,这气来得突然,猛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怎么了?一定要我说出来你才懂吗?非要说吗?我就不说!   “不开心。”她嘟嘴说罢,拂袖一挥,转身离去。   才走出两步,小手便被追上来的人大力握住,不由分说拉着她往长街上而去。   萧静好挣了两下,没挣脱,心里似掉了石头进去般堵得难受,负气道:“你拉我做什么,还不去陪你的湘湘公主。”   湛寂侧目看去,嘴角破天荒挤出了抹笑意,红唇轻启道:“人是陛下安排住进去的。”   “好啊,所以你就存心气我是不是?”她脸都红了,呼呼喘着大气。   她不知他有多喜欢看她现在的样子,偶尔的普通、寻常、无理、可爱。   湛寂不顾反对,拉着她走街串巷,去到了糖人摊前。   那店家是个新来的外地人,并不认识他们,见丰神俊朗的和尚拉着个如花似月的小娘子,颇觉惊讶,又想着百年前便有高僧鸠摩罗什娶妻生子的例子,更何况现在,便讪讪笑道:   “佛子这是惹你家娘子不开心了?”   萧静好蹙眉,前一刻还以为他不会回答,下一秒便听他说:   “娘子酸的吃多了,想给她买根糖调节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好少,都动起来喂(哭哭唧) 第73章 、相惜   国师府外的断桥边上, 夕阳西下。   萧静好捧着根兔儿糖,仍有些闷闷不乐。湛寂就这么定定地望着她,见她脖子处有块轻微的勒痕, 忙伸过手去在上面轻轻蹭了蹭。   “疼吗?”他问。   他温热的大手触碰上来时,她不禁为之一荡, 已经不是第一次亲密接触,她还是会心猿意马, 胸腔上疯狂地叫嚣,这是对他的迷恋和依赖。   她知道上官芮和众暗卫就在不远处, 他们今日的举动也会落入别人的眼,可她并不惧怕, 反而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湛寂是她的, 只是她一个人的。   萧静好歪头,有意无意用侧脸去蹭他手掌, 答非所问,“你觉得,是那湘湘公主好看,还是朕好看?”   “……”湛寂眉头紧蹙, 看她的目色更深了些, “在臣心里,陛下最美。”   “欺君。”话虽这样说,她嘴角却不自觉勾起笑来。   “臣不敢。”   难得他会这样跟自己互动。   “师父……”萧静好把尾音拉得老长, 脸颊一红, 有撒娇卖萌的嫌疑。   湛寂大手几乎能把她脖子上扣完,又用大拇指轻轻摩擦了几下,直到眼前人脸颊更红, 他才低头含住她粉嫩的红唇,轻柔的,用力的,激情四射的,在光影下来回变换这位置,与之唇齿纠缠。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大胆吓到,这可是在国师府门外,谁都有可能撞见他们,这和尚不要命了吗?   萧静好身子一软,被他带进了怀里,她下意识搂着他健硕又纤细的腰,嘟囔道:“师父是要鱼死网破了么?”   他不语,继续深吻缠绵,直到两人因为窒息而憋得脸色充血,他才依依不舍放开,手指轻碰她的朱唇,答非所问,“你现在的模样最美!”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撩拨,师父越来越大胆。”她抬头一副憨憨模样。   他在剪影里将她打量透彻,忽然扯了抹对他来说算是大幅度的笑,“我早就深陷沼泽了,又何惧再深一些?”   “什么沼泽?”她心里怦怦跳,故作无知。   他侧头,望着地平线上即将落下的日光,直道:“你这块沼泽,如此,你还醋么?”   这让她欣喜若狂的同时,也尴尬到了极点,支支吾吾道:“堂堂一国之君,是不是显得我特别小气?”   湛寂收回目光,如画般的眉眼依旧冷峻,这张天生的,无法平易近人的外表,让她魂牵梦绕、神魂颠倒。   他挑眉,没做回答。   怎么会觉得她小气,她不知道她这副醋样已经深深地映近了他的骨髓,顺着血液流便全身,如获珍宝。   .   礼部的官员百里策匆匆赶来,被上官芮及时拦在陡坡下,“大人止步,陛下有事。”   “我这事更急,需及时禀报陛下。”   百里策抱着一堆公文,拉长着脖子往桥边望去,即便这厢有意遮拦,他还是看见了那边相拥激吻的场景!   “……”这画面吓得单纯的他险些当场就去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百里策碎碎念着,颇觉十分惊讶,“皇上和国师怎么能呢?国师是和尚啊。”   上官芮一本正经道:“秦汉都亡了几百年了,大人思想怎还如此迂腐。”   “是,吗?”   青年人一顿木讷,觉得这话还真是有点道理。   .   夜色降临,深秋的夜显得格外清冷。萧静好生出无数个留宿的念头,却都被她一一压了下去。上官芮让人把马车停在国师府门口,意思很明显,这不合规矩!   她三步一回头爬了上去,却在掀开帘子的刹那回过头,笑道:“话说,国师你准备什么时候娶朕?”   这声音不大不小,足够让周遭所有人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上官芮愕然,像被雷劈了一样。她原以为不管两人私下如何,毕竟是女皇,有宠臣很正常。哪知她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国师娶她,她可是皇上啊啊啊啊,说好的矜持呢?身份呢?   湛寂看她的眼神清幽无比,这话与前世那句“我能嫁给你吗”有异曲同工之妙,如千斤巨石震在他胸腔上,他看似水波不兴的心头其实早已山崩海啸!   萧静好喜笑颜开望着他,想起前世对她说了那句话后,还以为不会得到答复,不曾想他竟说了个“好!”。   只可惜这会没等来他的“好”,等来了大门“咯吱”一声响,那异国公主从里面探出颗头,见有皇上在,连忙上前行礼,“陛下治国有方,国师府果真是个宝藏之地,这几日外臣学到了很多。”   静帝放下手中帘子,转身不是因为听见了她的话,而是,看见她怀里抱着只松鼠!   湛寂随她目光看去,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湘湘并未察觉,喜笑颜开道:“听说她叫‘小不点’,我看它可爱,便向国师要了它。”   她听在耳里,看不出喜怒,只是再把目光投向湛寂时,眼波里多了些许心照不宣的质问。   这是他当年送给她的小宠物,现在,怎么就到了这个异国公主怀里了?   湛寂自是知道她想说什么问什么,凝眸注视片刻,却只对上官芮说了句:“夜深了,送皇上回宫。”   萧静好目不转睛盯着他,眸光很淡,内心很乱,周遭霎时如结霜的早晨,冷进啊人的骨子里。   良久后,她抬手,在嘴边吹了声弯弯绕绕的口哨,像是某种召唤,果然,只见小家伙猛地惊醒,纵步越到了她肩上,对她又是闻又是亲的。   那年金顶它发情跑出去,便有了自己的家,再后来也就回归了自然,自那起她再没见过它,没成想时隔这么多年,小家伙竟还记得自己,记得这声口哨。   她把它按在怀里,又摸了摸它黄棕色的长毛,才悠悠然抬眸,看向一脸尴尬的郁久湘湘,云淡风轻一句:   “不是公主的东西,还是不要强求得好,当心引火上身!”   .   回程路上,萧静好抱着小不点靠在车窗上,很少说话,唇边还萦绕着专属于他的清香,心头的热火总能被突如其来的冷水扑灭。   静默良久,她忽然问起:“上官,暗查柔然动静一事,进展如何?”   上官芮坐在马车头,掀撵往里说道:“适才百里大人说有急事找皇上,只怕要说的正是此事。”   “你当时为何不让他说?”她急道。   上官芮有些难为情,“皇上,当时,你同国师……”   “哦,知道了,直接去御书房吧。”她忙掐断她的话。   当时他们正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你侬我侬。   .   御书房,萧静好老远便见百里策守在门外,还不待她走近,那厢便迎了上来,礼都顾不及行,焦灼道:“如陛下所料,柔然居心不良!”   两人大步进了御书房,她掀衣坐下,“细细说来。”   “柔帝在全国各地秘密征兵,进行集训,且还将皇都三十万大军调往边境!探子来报,不出十日,几十万大军将挺近我国北疆一带!”   “果然,这个淳离,真是狼子野心,手段百出!”静帝神态肃穆,手中水杯紧握,“派史臣出使我国只是个幌子,目的是分散我方注意力,好举兵来犯!”   “好在皇上英明,提前识破了对方诡计,现在我们有十天应对时间。若等对方几十万大军压境才察觉,那才叫危险。”   百里策想了想,又道:“有件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静好白了他一眼,“你这就是句废话,快说。”   他一激灵,直言道:“早在皇上让查柔然动向之前,国师就让陆大人查了。”   她并不觉惊讶,这是意料之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前世在位时,柔然还没露出獠牙,只能说此事发生在她死之后。湛寂能提前察觉,更能说明他是重生的!   按理说,这一世也不会这么快就来犯,她猜想,应该是淳离的出打乱了节奏。   萧静好回神,沉声道:“宣南平王褚庄,左相路琼之,尚书路遥,禁卫军统领张继觐见!”   上官芮听罢,踌躇一问:“皇上,国师……不喊么?”   见静帝不语,她继而道:“事关重大,臣恳请陛下放下私人恩怨,以大局为重。”   萧静好仍是不语,她又岂非不知事关重大,也正因如此,她才不能叫他。淳离善于玩弄人心,派一个与她性格如此相似的妹妹来,不计手段挑拨国师与她之间的感情,为的不就是让他们产生隔阂吗?   只可惜,淳离低估了他们之间的默契与信任!她又怎么可能因为这点事而丢掉格局?他又怎么可能把他们共同养大的松鼠送给别人?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既然淳离这招屡试不爽,那她便成全他,让他看到他想看到的局面。   上官芮见皇上板着脸始终一语不发,再不敢多问,连夜去请那几位重臣。   皇上急召,众人连夜赶来,静帝连客套话都不说,直接让人上地形图,询问了诸位的看法。   尚书路遥道:“如此看来,柔然边境绝不止三十万大军,加上之前驻守的,只会更多!   且还在国内继续征兵,可见他这是想放手一搏,举国之力,不惜一切也要攻下我南齐啊!”   张继冷哼,“小小部落竟也敢来犯,陛下,臣请战!”   萧静好若有所思着,忽然问路琼之,“国师让你查他们的动向,可有做出什么安排?”   路琼之显然没料到此事她已知,还有点尴尬,忐忑道:“他知道皇上派人介入后,便没再查了,也没做任何示意,他相信陛下的判断。”   她懂他用意,这是在避嫌,避免被人说越权。   到底,前世她死后,他又经历了什么,以至于他要这般小心翼翼。萧静好默默想着,心说我怎么会怪你越权呢?如果可以,连这皇位都想让给你,我落得一身轻松,自由又逍遥。   这时一直没出过的声的老王爷用他沧桑又沉着的口吻说道:“如今的南齐经济初步恢复,不是打不起,而是耗不起。柔然便是算准了这点,才敢如此嚣张,此仗,我方要么不打,若打,就要打得他再不敢来犯!”   “再不敢来犯……”静帝呢喃着这话,陷入深深地沉思,战争,是她永远也不想看到的,但如果有人图谋不轨,一直挑衅,她作为南齐国主,绝不可能示弱:   “打!”萧静好抬眸与众卿对视,咬牙道:“但不能在我南齐国土上打。”   “远程作战?粮草供给是问题,而且,皇上想派谁去打?”路琼之插话道。   她望着摇曳的烛火,嘴里说着:“张继挂帅,与戍守雍州的百里烨里应外合!”   手上的笔却在宣纸上写了另外两个名字,众人一看,颇觉惊讶,只有南平王面不改色,淡淡一句:“理应如此!”   这一夜,狂风怒号,萧静好彻夜未眠。   她不知道,命运又会再如何安排,她只知道,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她将要背负的,要承受的,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少女的千万倍!如果必有一战,如果必有一伤,那么她宁愿这场仗是发生在别国领土上,而不是自己国家,不是自己的子民,这是每个人都有的私心,她也不例外。   翌日,柔然史臣被控制在了国师府,重兵看守,插翅难飞,郁久湘湘大吼道: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贵国做法未免太让人心寒。”   湛寂没背着那群人负手而立,悠悠然转身,脸上有笑意,可那笑意竟比深秋的月亮还要冷上十分。他挥手,撤走了把守的护卫,自己也准备出庭院。   异国公主眼中带泪,追上去,说道:“我喜欢你。”   他回眸,眼中冷意不减,“何为喜欢?”   这头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再无停顿,阔步走出国师府。   心里念道:喜欢是想和她一起早春踏春,盛夏赏荷,浅秋观月,深冬寻梅,想和她做任何事情,不厌倦却欢乐,不平凡却平淡。   这还是那时萧静好告诉他的。   他人走后许久,郁久湘湘才收起眼泪,那双盈盈一水的眼睛陡然一转,竟如蛇蝎般厉辣!嘴中不停说着她们本民族的语言,其中一人只顾点头,随后用血在白布上写了什么,一只雄鹰悄无声息自九天翱翔而下,带走了那张布条!   他们不知道的是,国师并未走远,雄鹰飞出来的第一时间,便被他如风般的幻影捏住,落地时路琼之凑了过来,问道:“写了什么?”   湛寂展开,白色的布条上红色的血,如画符一般,他说:“是鲜卑文,意思是,我方已有准备,派张继和百里烨出征。”   “这字丑成这样,也就只有你认得。”顿了顿,路琼之哂笑道,“别怪我没提醒你,礼部今早进言,要在全国给陛下选皇夫,人物画像都拿来了,我私下看了一眼,长得真俊!”   湛寂将那布条原封不动放回去,待手中秃鹰飞出,才冷冷看了他一眼,掀衣离去。   .   “陛下,瞧上了吗?”   礼部的老臣为了南齐将来,可谓鞠躬尽瘁,殚精竭虑数月,才在全国各地寻得这些集样貌和才华于一身的美男子。尤其是战事突起,他们更是焦急,生怕出点什么意外,南齐后继无人。   萧静好走马观花式礼貌性地看了一遍,本想一口回绝,却在瞥见门外那抹熟悉的身影时,话风一转,说道:“那,那就看一眼吧。”   门外那人听罢,捏紧的拳头发出蹭蹭的响声。   不多时十来人立队从门边走了进来,只是一眼,她就假意捂嘴,实则是去掐自己人中。   确实很标准,标准得像用圆圈挑出来的鸡蛋一样,个个肤白貌美,长发飘飘,身强体壮,甚至还妩媚妖娆。   “陛下!”   十来人纷纷跪在地,礼貌恭敬又顺从。   挨个自我介绍过后,她一个没记住,心虚地抬起眼,对上的是师父在门外不明所以的眼神,萧静好眉眼一抽,竟有种做贼心虚的错觉。   期间好几个男子还含情脉脉地看着她,那表情,那神态……萧静好连连别过脸,手掌向内手背向外挥了挥,“下去吧,此事不必再议,朕自有打算。”   老臣劝阻数次无果,只得叹气离去。   待人走完,她再去寻那抹身影,人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   “朕这后面的话他不会没听见吧?”她问秘书丞。   上官芮:“好像是的,国师提前走了。”   “……”   玩大了。   .   整整一天,她坐如针毡,同大臣们在仪式房谈论事情也是心不在焉,本质是想捉弄他一下,最后却把自己弄得魂不守舍。   夜深了才回到寝宫,风把烛火吹得忽明忽暗,萧静好在空旷的大殿中央站了片刻,正打算去国师府找他,谁曾想大门“砰”一声被人推开,一连扇灭了好几盏灯!   守门的宫女没拦住,大喊道:“国师,国师留步,陛下寝宫,您不能进去……”   从未见他如此急迫过,她先是一愣,而后抬手示意侍女们出去,大门再一次被关上,周遭静得连根羽毛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师父。”她垂眸不敢看他。   湛寂走近,“你明知那公主是在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为何还要信?”   她退后两步,嘟囔道:“那你明知我是看你在场才故意召见那些人的,为何也要信?”   “你,”湛寂上前,轻轻抬起她下巴,纹丝不动地望着她。   那眼神颇具杀伤力,萧静好有些招架不住,从他手里挣脱,转身自几案的果然里拿了根糖递过去,眼底泛笑,“师父酸的吃多了,吃根糖调节一二。”   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看了眼那糖,眼神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见他不语,萧静好在作死的边缘来回蹦跶,冒死说道:“那些人长得还满不错的,只可惜……”   “满不错?”   他静默的眼中血丝遍布,步步紧逼,直到将人逼至角落,才沙哑一句:“过去这么多年,我对你的好都喂狗了么?”   过去这么多年我对你的好都喂狗了么?   这绝对是他对她说过最重的话,似六月的飞雪。   萧静好打了个冷战,急急后退,看着他生气的脸颊和灼伤的眼睛,小心翼翼伸出手顺着他胸膛,语无伦次道:“圣僧,凝神,静气,凝神,静气。”   湛寂的眼里直接能喷火!   这还是他从前告诫她的话,她觉得很不公平,为何他对她说就有用,她对他说就无用?   天知道他有多生气,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急促的喘气声在她头顶此起彼伏,目光亦如野火烧不尽般烧了下去,一路劈进她眼底。   她先前还浑身发热,又忽而转冷,后勃颈彻骨冰凉,还没来得及认输投降,脚已腾空,直接被抱去了床上。   红帐轻纱,高床细软,他狠狠压了下来,把头埋进她颈窝里,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灼伤般的气息烧尽她每一寸肌肤,感受到他的隐忍和克制,萧静好抱他的力道更紧了些,也窝在他颈窝里喃喃道:   “我没有不信你,我当时已经意识到这是淳离的宫心计,我信你的!”   湛寂听罢,抱着她一连打几个滚,动作剧烈,木床随之发出尴尬的咯吱响。   直到把人控制在最角落,他才翻身平躺着,如负释重般长长叹了口气,斜眼看她,“老了,皮不过你。”   她噗嗤一笑,半翘起身,“如此,你还醋吗?”   湛寂:“……”   果然,苍天饶过谁,风水轮流转。   “都收拾好了吗?”萧静好眼眶忽然变红,酝酿了许久,才又问,“你跟路琼之,准备何时启程?”   他侧过身,孤傲的眼里满目柔情,声音轻如春风,“后半夜。”   她眼角变得潮润,心房似是裂开了条缝,欲言又止无数次,才颤抖着唇角说道:“你是传道授教的圣僧,我却让你挂帅北征,我有愧,但我别无他法。”   “覆巢之下无完卵,家国有难,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他目光灼灼道,“僧也好,常人也罢,能保家卫国,是我毕生荣耀,即便你这次不点将,我也会请战!”   他一番话震得她心潮澎湃。   国家有难,谁又有袖手旁观之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她目不转睛看着他,舍不得眨一下,毕竟,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昨夜商讨完后,静帝连写两道圣旨秘密送往国师府和丞相府。   其一是封国师湛寂为镖旗大将军,挂帅北征,其二便是命左相路琼之为副将,配合湛寂作战。   而之前的张继,只是个幌子,他今晨之所以带兵十万先行,目的就是混淆视听。待今夜国师与丞相追上他后,便由这两人继续带兵前行,而张继则暗暗退回来,在后方做应援。   “自淳离登基后我就想过,迟早我们必有一战!他初登大位,根基不稳,急需打一场胜仗震慑朝堂,只是没想过他这次居然倾巢而出,求的是你死我活。”   对望良久,萧静好起唇说道:   “对南齐而言,这是场空前绝后的挑战!百里烨固然所向披靡,但他的用兵之道柔然人太过于熟悉,在敌我双方军队力量悬殊的情况下,我不敢冒这个险,思去想来,唯有你挂帅,路琼之辅佐,方能从战术上得到突破,所以,我需要你。”   湛寂为她整理碎发,说道:“不论你何时需要,我都在!为你冲锋陷阵,是我的荣幸!”   她用手背偷偷擦去眼泪,此话犹如海神针,让她明白自己不是一个人,不再孤独,不再无助。   她又往他怀里钻了钻,直到那厢看不见她的脸,她才弱弱问道:“褚北,你,可曾悔过?”   湛寂眉眼微皱,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问。要说悔,他悔恨的时间太漫长了,那孤独的几十年,都是他深深地自责和悔恨。   他虽没答,可她已经知道他肯定是悔的,就像自己,又怎么可能不悔。   萧静好把头往后扬了一些,“你既然早就察觉到他们图谋不轨,为何不告诉我,或者直接采取点什么措施,为何非要让我自己做决断呢?是怕别人说你觊觎皇位吗?”   “是,”湛寂斩钉截铁,难得一笑道,“我并不想当皇帝。”   这绝对是他的肺腑之言,毕竟,他前世真的当怕了。   她并不知道原因,也没浪费时间再去追问。   蜡烛燃了一轮,眼看着离后半夜越来越近,分别在即,她一颗心如被油炸,恨不得将时间永远封存在这一刻。   湛寂主动褪去了她的衣裳,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捧着她的脸吻她朱唇,轻柔又不失力度。   他问:“满琦给你把脉,有了吗?”   萧静好当场一愣,目光急急闪躲,“你,你怎么知道?满琦这个大嘴巴,羞死了。”   “有了吗?”他再次询问。   她咬着下嘴唇,嘟嘴摇头,“没有。”   他嘴角勾起一闪而过的笑意,挥手除去仅剩的衣裳,轻轻摸着她脖子上的红痕,浅声道:“那正好。”   她浑身如被电击,麻软无力,微微闭眼,头不自觉往后扬,伸手勾住他脖子,尽可能地回应着他,声音柔如水:   “此一去,千万千万要当心,我,等你回来。”   他眼眶霎时赤红一片,为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神情,将她翻过去背对着自己,猛力俯身过去。   “啊……”   萧静好忽然一阵痉挛,嘴里刚发出变调的声,便被他伸手捂住。   她爱极了这个力度,侧头,听他在耳畔回道:“等我回来。”   千言万语,都抵不过现在这句“等我回来”,曾有多少次,走遍万水千山都只有他们自己,历经两世,终是听见他说等我回来。   她把头埋进他臂弯里,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一夜,如风似狂,如痴如醉,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发和床单被褥,仿佛要把所有不舍和眷恋都揉进彼此的骨血里,将力气透支到极限,却仍觉不够,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短暂而弥足珍贵。   第四次换上蜡烛,他抱她进浴桶洗尽一身疲劳,水花溅了一地,扑通震响,她变了味的声音让门外守夜的宫女们自觉退去了内殿。   没听见脚步声她都不知外面还有人,萧静好又羞又恼,一头倒在他怀里,撑开水雾弥漫的眼,小脸粉扑扑的,有气无力道:   “此去边疆,刀剑无眼,万事当心,还有……记得给我写信。”   此一去,不知何时才是归期,叫他如何能舍?湛寂勾过她的脸,直看近她眼底,细细说道:“好。”   她无声而笑,两手勾着他脖子,侧脸蹭过他冒出尖的胡茬,轻声在他耳畔说道:   “圣僧,适可而止。”   他显然不把这话当回事,也不愿错过这仅剩的温存时光,只到第五轮蜡烛燃尽,外面的打更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出征在即,不得已才暂且放开她。   萧静好如负释重,心脏砰砰直跳,浑身酸软无力,沾着枕头便直接睡晕过去。她真的太累了,但她明白,这是他故意的。   湛寂侧身躺在她身旁,一遍一遍描摹其轮廓,一动不动望着她熟睡的脸,上面还残存着热浪过后的红晕,勾得他一颗七上八下久久不能平息。   直到怀中人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他才穿衣轻轻下床。   三更天一过,屋外响起咕咕的叫声,那是他即将离去的暗号。   转身之际,他再一次深深地凝望着她:   前世不够相信你不够支持你不够珍惜你,叫我如何不悔,悔没有和你站在一起,悔没有让你明白这个世上并非只剩你一人孤军作战,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头都不回就跳了天坑。   .   随着大门“咯吱”一声被关上,纵使闭着眼睛,萧静好滚烫的眼泪仍然夺眶而出,悄无声息的夜里,是她陌陌地送别之声。   她明白,他不想看她流泪的眼,她明白,自己不能当着他面哭,否则会让彼此越发难分难舍。   她有悔,前世没能更早看破他的为难他的痛苦,否则也不会以那样的结局收尾。   幸好,今生还可以依偎。   对与错都交给了前世,过与失已然可以束之高阁。   她强忍着散架的四肢爬起来,穿好衣裳踱步出了门。   特殊安排,今夜的青龙门一守门的都没有,萧静好悄悄去到城楼上,望着不远处整装待发的褚凌寒,银甲头盔,金腰束带,长/枪在手,一马当先,那刚毅挺俊之姿,如万年寒松,又像利剑出鞘,倨傲且坚韧地勒马前行!   这,就是当世之僧,这就是她深爱着的男人,能屈能伸,从不缺英雄风范!   你在前方为我冲锋陷阵,我在后面做你坚实的后盾!等你回来。   她默默为他送别,隔着朱红色的瞭望台,眼睛不眨地望着他雄姿英发的背影,风刮伤了眼,吹出一脸的不舍。   .   没进黑夜,路琼之忽然扔出来一个包袱,“打开看看。”   湛寂下意识接住,借着月光打开一看,是几件衣裳和一根用香叶包着的兔儿糖。   他猛然抬头,只听同伴说:“皇上昨夜叫人传圣旨时,让人带给我叫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湛寂又惊又喜,又悲又痛,慕然回头,月色清冷,秋风里瑟瑟发寒,隔着朱红色的瞭望台,他似乎看见了她望眼欲穿的倩影。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六周日都不更,最迟周二放大结局,一万五千字左右!   接档文,《妖妃与奸臣》求收藏↓↓↓   (1)传说,权侵朝野的摄政王高泽与自己的皇侄媳有奸情!   深宫夜色,摄政王一脸疲惫进宫,次日总会容光焕发?   侄媳想吃鲜果子,摄政王不惜策马崩腾千里,昼夜不歇为她采摘?   侄媳身体抱恙,摄政王不眠不休日夜守候,还清空了值夜的宫女?   后来,侄媳有了身孕……   满朝文武皆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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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正经话:倾我毕生之力,许你朝花夕月、共白首。   ●扮猪吃老虎的妖妃  vs  城府深不见底的奸臣   ●真爱!甜饼! 第74章 、身孕   八天后, 湛寂率队,在离雍州关还剩三十里路的关卡上安营扎寨。   入冬的雨撤骨冰凉,寒光照进铁衣感觉, 让他觉得陌生又熟悉。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变, 这身衣裳一穿,当年的少年郎似乎又回来了。”   夜里, 路琼之爬到梧桐树上眺望着健康方向,冲树下负手而立的人说道。   湛寂停顿了好久, 才浅声感叹了起来:“是么,一晃, 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十岁那年,他随父出征, 营帐糟敌军偷袭,熊熊烈火疯狂蔓延, 他被紧紧包裹在火簇中,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定了。不料他却策马奔腾,自猛火中一跃而出, 手持长/枪, 一枪抵在敌军头领的咽喉处,惊呆了所有人。   那是他第一次立下战功,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夜晚, 冬雨凄凄, 冷月无声。   之后整整一年,他随南平王东征西讨,为了不被敌人发现, 他随战士们隐藏在恶臭水沟里一趴就是一天,蚂蟥吃血,毒蛇攻击……   因为不敢生火做饭,他啃生肉,睡湿地,那堪称魔鬼地狱般的训练,似乎所有人都忘了他还只是个孩子,那年只有十一岁。   别人只知他在京城如何威风凌凌,称他是神童,却不知那是他玩命拼出来的。   一如这后来,别人只知他是南齐颇具代表的高僧,却不知他曾经的艰辛,十六岁闯十八铜人阵,被打到四肢骨骼破裂,躺床一年。   为能更好地翻译经文,他曾历时三年从中土去到天竺,在那边匆忙学习了一年后,又历时三年回到本国,一路上道途险阻,困难重重,同去三十个师兄弟,最后只剩他一人活着回来。其余的,永远埋在了那片如同汪洋大海的黄沙里。   现在,他又重新披甲上阵,踏上这块前世他无比熟悉的征途。   之所以说无比熟悉,是因为这场战役,在前世是他带兵亲征的,只不过那时的对手不是现在的淳离罢了。   因为某些缘故,之中的细枝末节已经发生改变,所以他面临的,也算是一场未知的挑战。   但他坚信,能赢第一次,就能赢第二次!   不为谁,就为临别时城墙上的那抹倩影,那是支持他前进的动力。   路琼之像只野鸡一样从梧桐树下窜了下来,见眼前人立定远望,又看了眼插在一旁的银/枪,终是问出了一路来非常想问的话:   “你,跟老王爷,算是和解了?”   湛寂抽过武器,纵身跃上白马,淡淡一句,“再说吧。”   那夜二人打马出城,在城门外的小山丘下遇见了早就等在岔路口的南平王,他简单粗暴直接把祖传银枪扔给褚凌寒,并僵硬地说了句,“别丢祖宗的脸。”   褚凌寒单手接过,绝尘而去之际,不甘示弱回道:“不会比你差。”   临走还气了老王爷一回,老人家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没回得去。   路琼之却笑了,他知道,愿意重拾父亲当年叱咤疆场的武器,这事以前从未有过,不管是什么原因让他改变,是谁让他改变,可以确定的是,那事他终于愿意翻篇了。   “死鸭子。”路副将憋了憋嘴,也翻身跃上棕马,侧头喃喃问:“你,还习惯吗?对于身份的转换。   湛寂讪讪说道:“有何不习惯?所谓国泰民安,就是牺牲小部分人的利益,成就大部分的宁静安详不被战火殃及。   身为高官子弟,享受着这份殊荣,自然也要承受相应的重量。”   路琼之欣然一笑,他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位发小,时至今日,却不曾看透过。遁入空门是他,上阵杀敌也是他,归根结底,恐怕只有一句话可以总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湛寂勒马走出几步,凝眸正色道:“我带五万军前去支援,你留守此地,点燃火把,声势越浩大越好。一个时辰后,不管我方输赢如何,你带三万人从西面夹击,留两万人在此,同样点燃火把,声势越浩大越好,你出去半个时辰后,让参将直击对方主营,明白?”   路琼之凝神,抱拳掷地有声道:“末将领命!”   .   雍州城,柔然军一日前便开始攻城,四十万军队兵临城下,而雍州只有十万守城兵,百里烨拼死抵抗。   嘶吼,搏杀,血涌,满地狼藉,满地残骸。   敌国帐篷里,淳离身着金丝盔甲,腰挂长刀,看似柔和的眼神里蕴藏着无穷无尽的野心,他用刀鞘指着面前的地图,分析道:   “我方探子来报,带兵的是张继,同百里烨一样,此人的作战手法众参将已经了如指掌,只需守住这几个位置,天亮之前,我等便可拿下雍州,挺进南齐腹地!”   其下大将惊喜,“如此说来,先前规划三个月拿下的南齐,我们是不是把时间算多了,哈哈哈哈。”   “骄兵必败!”   淳离面无表情斥责道:“别高兴太早,朕这位师叔和师弟,没有你们想象的愚蠢,相反,机灵得很,我担心的是,如果这次不是张继出征,而是……”   “报!”恰在此时,门外有骑兵连滚带爬进账,慌道:“南齐军,忽然大开城门从正面攻击,来势汹汹,我方先锋伤亡,伤亡惨重。”   “主动攻击?”淳离皱眉,“敌我悬殊这么大,这不像是百里烨的打法,是他们援军到了?”   那士兵点头,“是,漫山遍野都是篝火,目测,不低于三十万援兵。”   “这不可能。”柔帝果断道,“萧静好抽不出这么多兵!”   “皇,皇上,是真的,末将亲眼所见。”士兵一脸失魂落魄。   淳离阴阴瞥了地下之人一眼,眼带杀气,下一刻长刀出鞘,才抛出抹弧线,对方见血封喉,睁大眼睛倒去了地上。   他神色依然淡漠:“扰乱军心,拖下去,不可伸张!朕去看看是何方神圣,竟能把你们吓成这样。”   .   冬雨飘摇的夜里,厮杀喊打声震耳欲聋,万千将士从城门一涌而出,嘴中大喊:“犯我南齐者,必死!”   马蹄踏着坑娃的泥潭,水声喷溅,□□如吼,血飚三尺,每个人都化身护国之光,不惧生死,不惧艰辛,为明天而战,为国家而战,而千千万万的百姓而战。   狂风席卷着大地,湛寂飞马上前,所过之地,非死即伤,很快,他一身银甲便被鲜血染红,即便在依稀的光亮下,也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他曾是救苦救难的和尚,奉的是不杀生,遵的是不破戒,而在这危机时刻,国家生死存亡,他不杀敌军,敌军便会杀他们。   这是胜者为王的时代,当经文不能洗涤每个人的心灵时,唯有武力,是争取胜利和自由的唯一选择。   他率五万军□□直入,头阵打得柔然军懵得找不着北,因为他们之前完全按照的是张继和百里烨的打法在排兵布阵,而且估判对方军力悬殊,主动出击的可能性很小!   哪知此人竟深更半夜来袭,而且杀伐果断,竟一鼓作气拿下了好几个重要点。   猛攻过后,很快有人注意到这位主帅,于是集中火力专攻他一人。   一时间数以百计的长刀银光闪闪似雨般他桶来,湛寂飞身踢开白马,手中长/枪如影随形、花样百出,平挡在数十人胸前,再猛力一阵,山呼海啸般力度震得敌军人仰马翻,纷纷滚出数仗之远,直将地上砸出巨型大坑。   与此同时,也有自他后背偷袭而来的,几十把红缨枪犹如捕猎般的直插他后背,只见他长手绕到背后,握着银枪猛力一转,对方手里的兵器便被搅做一团,再趁势飞身而起,无影连环腿一路踢过,一连几十人不敌那般强力,纷纷倒在了泥潭中,水花直溅三尺之高!   淳离刚率兵前来,险些被飞奔过来的人砸翻,他随手猛力一挥,将自己方士兵弹开,又侧身悠然躲开喷溅过来的泥水,长刀出鞘,一脚蹬在马背上直朝湛寂杀去。   这厢显然早有准备,毫不退缩应上他削铁如泥的狂刀,只是刹那,周遭便被两人打得面目全非,地面堆坍塌,玉树拔根而起,就连雨滴,也成了他们攻击对方的致命武器。   正面攻击,淳离不是湛寂的对手,但他有忍术,忽而前忽而后,招数神出鬼没。   两人不是第一次交手,湛寂早已吃透他的路数,单凭敏锐的判断力和反应力,也能将对方的位置拿捏到七八成。   百招过后,两人直接打出了包围圈,淳离因为穿了金丝软甲,湛寂的□□刺不穿他,遂改而攻脚,淳离急急后退,却因对方速度太快而被划伤,霎时间鲜血直流。   浓雾之中,是他们忽明忽暗的交锋轨迹,又是百招之后,双方对拍了一掌!   “轰轰轰——”周遭飞沙走石乱石穿空,场面乱作一团。   淳离双脚落地长靴滑行数仗后,方勉强定住自己,扭头喷了口心头血,才缓缓抬眸望去。   来人独立于千军万马之间,虽然这样形容敌人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一分为二来说,湛寂一旦穿上盔甲,就好像专门为这场战役而生似的。   过往云烟都是序章,仿佛这里才是他的起点,才是他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湛寂如一头被惊醒的雄狮,每抖一下身上的鬃毛,都能吓得周遭围的士兵浑身颤抖。   有的人肃杀的眼神是酝酿出来的,而他不是,只要不说话,每一个举动,都能让人不寒而栗!   这样的感觉,在淳离十五岁在清音寺初次见他时,就一直缠绕至今。出家为僧,只是他的处世之道变了,而对他整个人性格的磨炼,却一点作用都不起。依然孤傲,依然凉漠。   他盯着眼前人看了又看,笑着喊了声:“师叔,果然是你!”   湛寂嘴角溢血,扫视了一圈,见自己的兵紧紧跟在身后,才飞身策上马,望了过去,自喉咙里挤出个不咸不淡的“嗯”字!   这字既占尽便宜,也冷漠无情到了极点。   淳离又是温婉一笑,“我好像又一次中了你跟静好的计,下次不使这招了。”   带出来的兵一路厮杀,凭借顽强的拼搏力大挫敌军锐气,场上死伤无数,细雨也在此时越下越大,冲刷着湛寂身上的血渍,顺着他狭长的下颚线,一路流进里衣,淋湿了萧静好送他的衣裳,浸在他伤口上。   湛寂却浑然不觉,微微蹙眉,勒马直勾勾盯着对方,扬声道:“没有下次了,此处,将会是你的埋骨之地!”   众士兵听罢,士气高涨,纷纷拿起武器,高呼,“柔然贼子,滚出去!杀!”   “杀!”   “杀!”   不给对方喘气的机会,趁士气高涨,随着湛寂一声令下,战斗再次一触即发!   淳离本来稳坐钓鱼台,这下也禁不住狐疑,他到底带了多少兵来?为何这般大胆嚣张?又回头去看远山的火把,密密麻麻犹如星星,这让他更是忐忑。想着这或许是对方虚张声势的计谋,又纠结若不是又该如何应对!   猛攻之下,无数锦旗举起又倒下,南齐军在褚凌寒的带领下,如发狂的猎豹,打得对手人仰马翻。   凛风呼啸,长/枪之下,皆是亡魂;暴雨如注,两军相撞,一路火花带闪电!   湛寂以五万兵力对淳离所带的十万大军,整个雍州成外的山谷,夜幕之下人头攒动,无数人倒下去再也没起来,无数人补上却继而又倒下。   就在敌我双方正激烈缠斗之时,淳离的又一部下匆忙奔来,说西面守军糟袭,首领被杀,粮草被烧!   他此行军共分三波,敌后方,敌前方,和粮草军。这让他不得不迅速抽身,在诸多将士的掩护下,转头去接应那边。   待淳离调兵遣将救回部分粮草时,又听闻主营地被占!这无疑是晴天霹雳响,一个湛寂,究竟带了多少人来,他始终不得而知,但这绝对打破了他快速拿下雍州的所有计划,不得已只得召集军队连夜拼命往回撤!   .   这场厮杀的代价,南齐军伤亡也不小,夜幕之下,湛寂仰头,任凭雨水拍打在脸上,为牺牲的战士们默哀。   他满脑子都是萧静好,她的江山,他终于给她守住了,这一世,她不是孤军奋战。   几翻声东击西后,南齐军终于占领了柔然的窝点。   百里烨重新打开城门,亲自迎接镖旗将军,欢呼道:“看不出来了啊,做了这么多年的和尚,你竟还能发挥得如此好,让我们这些专业的如何安身立命?”   他勉强笑笑,对他们来说,他上一次作战停在十一岁,可对他自己来说,那漫长的几十年,这点战事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他前世不仅征服了柔然、北魏,甚至还打到了及北地区,僵域宽到根本管不下,最后只得还给人家。   “你受伤了?”百里烨见血水顺着他手腕淌,惊道。   “无妨,小伤。”他后知后觉,淡然说着。   .   死亡,鲜血,白骨,在萧静好的脑子里来回闪现,她看见湛寂身负重伤,臂膀被削去了一半只余下血衣残袍在风中摇晃,眼睛也被刺瞎了,蒙着块黑布,孤独无措地摸索着前方的路。   可他面前是个深渊,再继续走就会万劫不复。   “师父,师父……”   她惊呼,想迈过去拉他,却不论如何也过不去,她顿时心急如焚,哭天喊地,“褚北,别走了,快回来。”   他似乎听见了喊声,顿了一脚,可没隔多久又往前走去。萧静好尖叫,捂着眼不敢看。   白影坠下之际,她只觉魂都被抽走了,骤然惊醒,才发现是个噩梦,即便是梦,她心心头仍止不住地颤抖,呆立良久,始终缓不过神。   举目四望,诺大的殿中空无一人,寒风拍打这窗棂,发出呜呜的怒号。   他已经奔赴战场两个月了,这两个月,她白日里忙忙碌碌,一要保证前线粮响供应充足,二要提防内政有人图谋不轨,这其三,便是夜深人静时的担惊受怕,最怕听到一星半点关于他不好的消息。   虽然目前传来的都是捷报,南齐军已经控制了主战场,正竭尽全力将柔然军追赶回去,但她还是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憔悴了不止一点,像今日这种半夜惊醒便再无睡意的情况,简直是家常便饭。   天将蒙蒙亮,满琦就进宫向皇上禀报粮草筹备情况,见到人时,她吓了一跳:“皇上,臣不过离京几日,你怎么憔悴至此?”   萧静好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她放下手中奏折,说道:“朕无妨,粮食筹备如何?”   “多亏了陛下的先见之明,自那年雪灾后主动屯粮,基本能挺过这个寒冬了。   边关战事吃紧,好在百姓们也识大体,纷纷响应号召,极力慷慨解囊。”   满琦的语气逐渐转低,“但是,来年春天,或许就有些困难了。”   她批奏折的手顿住,面上挂着从容不迫的微笑,“不怕,届时朕自有办法。”   其实,她目前没有办法,只是她身为一国之君,不能自乱阵脚。   满琦像吃定心丸一样,脸上绽放出绚烂的笑容。   “出去走走吧,”萧静好起身,自然而然挽着她胳膊肘,“多日不出殿门,我腿都抽筋了。”   “时时这样?”满琦扶着她出了门。   “不,也就这几日,不知是不是没休息好。”她出门左拐,往御花园走去。   “皇上要保重龙体,待国师回来,若见你这副模样,只怕该心疼了。”   “知道啦,就你瞎操心。”   又是一年白雪,皇城上下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两人静静踏雪而过,御花园寒梅怒放,花蕊上甚至还有白雪覆在上面,它们却不畏风寒,傲然而立。   萧静好静静望着,喃喃道:“若只是赶跑柔然军队,他们现在就可以凯旋了。但如今已打进了敌国腹地,不知何时才是归期”   她叹气:“若不打仗,你跟路大人只怕婚都成了。”   满琦一头跪在地上,“陛下,国难当头,岂能只谈儿女私情,待他荣归故里,臣再嫁给他亦不迟,臣,等得起。   再者,虽说打进柔然腹地,但臣听说凡我军所到之城,主帅下令不得滥杀无辜,主动投诚者宽松对待,并未造成无谓的牺牲。”   这倒是真的,湛寂虽将战场转移到柔然的国土上,却未伤及无辜,这应该是他最大限度的保护了。   她定定望着地下之人,君君臣臣,她们再回不去了,她想叫她一声满姐姐,可即便她喊,只怕她也不敢答了。古往今来,为帝之路,果然都大同小异,就算她从不摆架子,下面的大臣也不可能跟她一样随性。   愣了好半响,她才躬身将她拉起来,“你跟陆大人都是为国为民,朕一定给你们举办一场举国欢庆的婚礼。”   “多谢陛下!”   满琦起身,不曾想却被人重重砸在了自己胸口上!   “皇上!”她立即扶着静帝,吓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没事,我没事,最近总觉头晕目眩,应该是没休息好。”   萧静好揉着太阳穴,摇摇晃晃的,说话也有气无力。   满琦见她症状严重,皱眉道:“您,多久没来月事了?”   她轻轻“啊”了一声,脸登时就红了,想了想才说:“记不得了,好像还真的好久没来了。”   “风大,我们先回宫。”满琦急道,“上一次大概是什么时候。陛下可曾记得?”   “得有两个月多了吧,最近太忙,我没太关注。”她小心翼翼说,“怎么了,我……”   “回殿,臣给你把把脉。”   .   连着两个多月都与柔然交战,战士们片刻不得喘息,直到这几日大雪封山,战事才稍缓。湛寂跟路琼之分为两个小分队,对周边地形进行巡查。   一路往北,气候越恶劣,北风呼啸,他带人路经一山崖时,下属没太注意地上有面内陆湖,在上面蹦了几下不慎跌入湖中。   只是眨眼功夫人就迅速沉了下去,湛寂瞳孔微震,忙扔出绳索牢牢将其套住,用力往上拉。   好巧不巧,正在此时,敌方的巡逻兵忽然杀出来,迅速与他的士兵展开血腥的搏杀,湛寂一手拽人,单手应对,原本打得游刃有余,不料对方直接砍断了绳索,那边一沉,人瞬间淹进了湖里,他眼疾手快飞身重新抓住,生死速度把人重新拉了上来。   也就是这分秒的空挡,被敌方钻了空子,一刀刺在湛寂腰上,白衣瞬间见了红!一刀没致死,还想来第二刀,却再也没机会,来人被他临空一脚震得心脉齐断,飞出数仗,埋进雪堆,再也没有爬出来。   战场上这种偷袭司空见惯,但今日若不是落水兵,主帅怎么可能受伤!落水兵爬上岸后嚎啕大哭,自责到了极点。   刀上有麻醉,湛寂的意识越发模糊,踉跄几步,终是倒在了地上。   士兵们拼死将他互送回营帐时,吓得路琼之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在营帐里气得暴跳如雷,把落水的士兵骂得猪狗不如,罚军棍一百。若不是这人是他从健康带出来的,只怕这会儿都要怀疑他是奸细了。   为稳定军心,他没敢宣扬,悄悄叫来军医为其查看伤势。   望着毛毡上一动不动的人,路琼之眼眶越红,紧张到心脏都仿佛停止了跳动。   “怎么样?”他的话语有些颤抖。   军医凝眸沉思,良久才道:“不是致死的毒药。”   路琼之急了,“那怎么还不醒?”“但,此药催眠,而且……或许……”   “你他娘的放屁,或什么许?给老子治!”   军医被暴躁的副将一脚踹出了营帐。   第一天,湛寂没醒,不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没有醒。   第二天,敌军那边开始蠢蠢欲动,路琼之边安排人应对,边心急如焚地照顾他,湛寂还是没醒。   终于,战事在第三天全面爆发,主帅昏睡的消息就快兜不住的时候,有人从健康百里加急送来一封信。   那信封之前路琼之见过,是皇上与主帅传信的御用信封。   生死关头,他拿着信去到湛寂床前,撕开了封信。   “你再不醒来,你这信我就看咯,有什么秘密我可不管。”   回应他的是满室的寂静。   他把信展开,只是一眼,整个人立在原地,欣喜若狂,难以置信,不可思议……所有感觉一拥而上,不知道该羡慕嫉妒恨,还是该狂笑三百声!   “和尚,你当爹了!”   他遥着床,“听见没有,你个王八蛋,以前还以为褚家香火怕要断在你这里,没曾想你速度够快,竟然捷足先登,娃都有了,还是两!到底踩了什么狗屎运?”   “喂,你听见没?你当爹了,皇上有身孕了!双胞胎!”   “………”   好吵,湛寂感觉自己沉进了无底深渊,飘飘浮浮,想睡觉,但是好吵,他努力想要睁开眼睛,眼皮似有千斤之重。   谁在说话?谁当爹了?他心脏猛力跳动着,“砰砰,砰砰……”,是他吗?   她……她有孕了?那一刻,他惊喜万分,悲痛交加。喜自然不用多说,悲的是不能陪在她身旁,她这么爱哭,这些时日,应该哭过多少回吧。   正沉浸在喜悦中,耳边传来一句:“你要是再不醒来,将来皇上另招夫婿,届时你的孩子就成了别人的孩子,而且,还要喊别人爹爹。   你甘心么?认别人为爹!   说不定,你媳妇儿还会被别人欺负……”   “噗……”   湛寂一口淤血自口中喷出,溅了路琼之一脸,那厢还没反应,忽觉脸上一麻,竟然被揍了!?   路琼之望着刚从鬼门关诈尸办逃回来的人,单手捂脸,一脸愕然,“你打我做什么???”   湛寂抢过他手里的信件,狠狠蹬了他一眼,说了这辈子有史以来最不文明的话,“屁话连天!”   “啧啧,这便是战友情?狼心狗肺,亏我还彻夜不眠地照顾你,瞧瞧你这六亲不认的模样,良心呢?”   湛寂翻身下床,盔甲,头盔,长/枪,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简直不要太潇洒。   出门时又白了副将一眼,“你娃才喊别人爹!你媳妇儿才被别人欺负”   “…………”   被揍的原因找到了,他说话没把住风。   路琼之忧伤了,他输在了起跑线上。   早知道那时就早点跟满琦那啥,说不定现在还能扳回一成。   旗下诸位将领正躁动不安,见主帅忽然掀帘而入,这才算安定了下来。   湛寂站在制高点上,眼神犀利如罗刹,扬言道继续假装着急,就当他还没醒来,并将此消息传到敌军阵营!   消息一经传出,柔然军果然再无后顾之忧,直奔南齐主营,气焰嚣张以为胜券在握,不曾想却被早有准备的湛寂瓮中捉鳖,杀得对方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继续北迁!   这一战,为他后来占领柔然都城起到了绝对性的作用。   紧张的战事过后,湛寂才揣着那封信策马狂奔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飞雪满天,是他叱咤潇洒的身姿,雄浑飘逸如长空雄鹰,像雪中苍狼!   师父,见信如晤,展信舒颜:恭喜你终于在三十二岁这年当上爹了,而且还是两个小家伙的爹!是不是很开心?我一切甚好,你不必担忧,盼你早日凯旋,想你。   宣纸上几乎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字迹,每个字都仿佛被他刻在了骨头上,让他热泪盈眶,热血沸腾。   风雪在耳边呼呼刮过,打在他绝美的脸上,他翻山越岭狂策马奔腾,内心雀跃,与此同时,思念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每个感官都在叫嚣,心中早已翻涌成海。   这一生,何其有幸,能同你一起生儿育女。   .   新年一过,萧静好终于好受些了。没发现之前只是爆瘦,发现有孕后终日头晕眼花,呕吐不止,所有人都以为她这胎保不住了,可终归还是被她挺过来了。   因为怀的是两个,才四个月,肚子就开始显怀了。   这下众人也不必猜孩子们的爹是谁的了,知道的一直知道,不知道的她也在朝堂上做了说明,是世子褚凌寒的。   可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碎了健康多少少女的梦。   之所以不说国师湛寂或者高僧湛寂,是她不想因为不必要的事而影响到前方作战,为了快速地堵住悠悠众口,她直接走了捷径。果然世子这个头衔,更容易让人接受。   自打她有了身孕后,满琦便丢掉手中所有差事,专心致志研究陛下该如何保胎,有关她的一切补药和饮食,也全是她一人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   这让她欣慰又感激,再次鞭策自己,一定要为人家办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春天一来,意味着又该筹备粮草了,正是春耕使节,粮库亏虚,粮食难筹,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时,静帝却收到了一笔丰厚的捐赠,数额大到惊为天人,能够几十万军队吃好几个月的那种!!!   天降的财富,这简直惊呆了下巴,萧静好扶着腰坐在软椅上,激动万分,“谁捐的,朕要隆重感谢此人,快快宣来!”   满琦递给她一碗膳食,摇头道:“此人不愿留名,只想要一块‘光荣之家’的匾额!”   “什么?我没听错吧?”   这就匪夷所思了,她将认识的人想了个遍,也想不出自己几时有过这么大款的朋友。   “写,朕亲笔为他写!确定只要一块?不要个百八十块?”   她始终不敢相信。   满琦:“只要一块!”   这日,萧静好没忍住,派人四处打探一番后,得知捐赠之人还在健康,正要准备出的消息,她在重重保护下,去到城楼上,那日天气放晴,她目送那辆马车摇摇晃晃出了城。   忽然风起,吹起一边帘角,她看清了坐在里面的人,禁不住蹙眉。   “是谁?”满琦问。   萧静好笑着,慢慢下了城楼,“也罢,他既不愿说,便由他吧。”   还记得那年在满府,瘦骨嶙峋的她被他打得满地找牙,一大男人,竟会揪一个小姑娘的头发!简直今人发指。   也因为如此,他被湛寂狠狠教训了一顿,打得半死。再后来,他斩断淳渊手指,借俘虏一事差点杀死她,最终被湛寂打断双腿,还折断了他一根小指。   自那以后,贾赋这个坏角色便淡出了众人视野,这么多年,他没在兴风作浪放高利贷,梁州也安宁了不少。   只是没想到,这次他会上缴这么多粮食,虽说他这些财富也来得不干净,但有这个觉悟,关键时候拉了南齐一把,也算是迷途知返吧。   “这人啊,还真是说不准。”   如此想来,她喃喃感慨。   有了粮食,淳离一路被追回漠北,直到退无可退,至此,他侵犯南齐,试图吞并南齐的野心,就此破灭!   打仗的人一去就是一年,八月,萧静好顶着个恨天高的肚子,哪里也走不了,因为腿肿成两根柱子!   好在这时南平王褚庄出山,替她主持大局。本来也是应该的,毕竟是公公嘛。她暗自窃喜,这么能耐的公公,闲置起来还真浪费。   嬷嬷们说,怀一个已然十分辛苦,她怀两个,自是翻倍的辛苦。每当她深夜因为呼吸困难难以入睡,委屈自己这么辛苦湛寂却看不见时,总会偷偷抹泪,但一想他所经历的不知道比自己危险多少倍时,又开始心疼起他来。   儿时的启蒙,少女时的梦中情人,现在的唯一依靠,她真的想他想得发疯。   鸿雁传书上百封,生怕她过度解读,他的话通常都是短小精湛。只有最近的一封,非比寻常。   没有称为,开头就是见信如我,一切安好勿挂,产期将近,不能皮,不能胡闹,保护好自己,若……   写到这里,他的字有些凌乱甚至是潦草,下面说道:   若生产时出现任何意外,我只要你,不要小,答应我,活着!求你。   能想象他写这信时痛苦无奈又挣扎,却因诸多原因脱不开身而百感交集,必定是心急如焚的。   这封信让萧静好情绪受到波动,八月中秋这天夜里,两个小家终于来报道了。   这一夜,皇宫里里外外重兵把守,彻夜灯不灭,数百位经验丰富的产婆时刻待命,以便应对各种意外。   谁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谁都万分着急百般细心,可谁也替不了她去疼,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   与此同时,漠北,湛寂刚结束了一场生死搏斗,鲜血将衣裳和伤口粘在一起,他疲惫不堪与路琼之两人躺在草地上大口喘气。   冷月无声无息高璇在天上,路琼之想起去年,也是这样的中秋夜,他跟满琦在水中拥吻,禁不住叹气,懒洋洋地喊了声,“喂。”   “嗯。”湛寂也答得心不在焉。   “你想皇上吗?”他问。   湛寂垂眸,欲言又止。叫他如何不想,她身怀六甲,行动多有不便,他又不在身旁,不知道有委屈。   女子生产,犹如一只脚踏在了棺材口。他母亲和他出世就夭折的弟弟,就是死在这个关口上。   每每一想到这里,他心痛如绞,自责出征那夜为什么不控制一下,如果自己不那么冲动,她又何需平白无故糟这等罪。   感觉头上的人呼吸骤然变急,路琼之自顾自说道:“我想她,很想她。”   “活着回去,好好对人家。”   难得听他说了句人话,路琼之转头,见人已策马远去,身上的血水随风飘到了他面前。   其实他们早就可以班师回朝了,可湛寂却要彻底征服柔然的,也就是这时,路琼之似乎明白了这人如此拼命究竟是为了什么。   .   四个月后,又是冬季,萧静好在房中美滋滋地逗着两个小婴儿,十分愉快。   太神奇了,她居然能生出这么可爱,这么好看,这么白白胖胖的娃娃,而且还是两个,还有点佩服自己。只要一看见他们,她就觉得生产时的痛苦都不算什么,因为一切都是值得的。   蓉蓉问道:“皇上,您真不给皇子公主取名吗?”   她果断摇头,“等师父回来取吧,师父取的肯定比我好。”   那厢反应了半天,才想明白她口中的师父是谁,这……这真的太禁忌了。   这时侍卫来报国师府小师父求见。   来人是淳修,这还是生产后,他第一次主动求见。   “师兄,快来看看他们,是不是很可爱?”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可他们对她,却早已不是同门师兄这么随意。淳修行过礼,才小心翼翼走到摇篮前,刚看见两个小家伙,便笑弯了眼。   “可,可爱。”   萧静好猛然抬头,因为这声音不是她的也不是蓉蓉的,生涩,沙哑。   她眼眶有些红,颤抖着唇角说道,“师兄,你说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   淳修酝酿了好久,看得出他非常想说话,张嘴半天,终于艰难地说道:“可,可爱,像,像师父。”   他会说话了,他终于会说话了!!!   他自幼受伤内心,竟被湛寂的孩子治好了。   萧静好满心激动,心说若是师父知道,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正有说有笑,满琦匆匆来到,面色沉重,连礼都顾不及行,“皇上,借一步说话。”   萧静好心头咯噔一下,笑容僵在了脸上,行尸走肉般随她出了房门,听见自己问了句,“何事如此慌张?”   “柔然四十万军,二十五万战死,十万投诚,还剩五万,在柔帝的带领下抵死不从,国师与路大人一路追至漠北,至此再无消息传出!张继紧跟其后要去支援,却遇上了当地的土著部落,他们十分蛮横,不让他借道!   张继怕引起更大的部落矛盾,没与他们起冲突,退回了雍州,带信回来请陛下示意!”   满琦一口气说罢,当场蹲去了地上。   她知道满琦这一年多来的煎熬,未婚夫奉命出征,只能用忙碌来麻痹自己,如今再听到这种消息,叫她如何能忍。   从来都是她安慰萧静好,她却忽略了冲锋陷阵的也有她满琦的挚爱。萧静好强迫自己镇定,弯腰将满琦扶起来,抱着她,“满姐姐,他们是见惯风雨的人,一定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亲自去把你的路大人接回来,如何?”   “不……”   满琦大惊,张口欲言,却静帝好抬手止住,“我心意已决,速召诸位大臣殿前议事!”   .   御书房内,持反对态度的占大多数,但并不能阻止萧静好远赴边疆的决心!   她说:“当地民族久居漠北,部落与部落之间十分团结,对中原的恨已非一日之寒。他们之所以恨我们,绝大部分原因是种族冲突,文化冲突,以及他们的生活环境艰苦,想要得到更好的环境。   张统领被已被拦在门外,而冲进去的国师和路大人生死未卜,一年多来,他们为国为民,风餐露宿饱受剧痛,若此时朕再不去,未免叫人寒心!   再者,只要他们愿意借道给我们,即便答应他们某些诉求也未尝不可,有朕在,应该更能得到对方信任。”   路遥道:“皇上亲征是大事,您这一去,朝中上下又当如何?”   “尔等都是朕的左膀右臂,朕相信,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们已能按部就班规规矩矩,是吗?”静帝目光炯炯反问。   “我等当如是!”众人跪地异口同声。   萧静好掀衣坐下,“朕不在这期些时日,一切事皆听南平王安排!倘若……倘若真有回不来那天……”   “皇上洪福齐天,一定回得来!”   “不,”她继而说,“做最坏的打算,如果我回不来……王爷。”   褚庄满目沧桑,“臣在!”   萧静好平心静气说道:“我去接世子回来,如果我们都不幸……您恐怕要晚几年才能退隐了,皇子公主,还得劳您多费心!”   褚庄眼里有泪,郑重道:“天佑我南齐,皇上此去定会一帆风顺平平安安!   至于皇子公主,你且放心,那可是我褚庄的孙子孙女,老夫誓死守护!”   她欣然一笑,“如此甚好。”   .   虽是秘密出行,兵部还是派了绝世高手保护,以便她能顺利抵达雍州与张继汇合。   一路往北,因为风雪过大他们绕路从梁州北上。   路过玄武大街时,萧静好掀开帷幕往外看,放眼望去,街头巷尾都是她曾经奔跑欢笑的身影,她在这里度过无忧无虑的几年。   那样的青涩又美好的时光,此生,再回不去了。   马车路过街心,那卖糖的商家竟然还在,她多留意了一眼,忽而间泣不成声!   因为他家门口不止挂了一两张“生意兴隆”,最起码有百来张,而且都是湛寂的字迹。   她始终记起,那年她被派去孤山做交换僧,刚开始师父还跟她有联系,后来就断了音讯。   如今再去细想,那些他不愿主动联系她的日子,是不是每天下山,呆立地站在这个小摊前,一副字帖,换一根糖,换回去,放着。   难怪她回寺后,他总会时不时掏出糖给她。每每她问起,他总说:香客们送的。   萧静好鼻子一酸,哭得梨花带雨。   湛寂当时的徘徊挣扎,应该从不亚于她喜欢上他那般患得患失若即若离。   她曾经问萧明玥如何知道她身份的,那时候的长公主傲慢地回说“你永远也别想知道。”   只怕是,她也是根据这满大街的横幅才判断出来的,所以才那么不想让她知道。   萧明玥所有的怨恨,所有的不甘,应该也来源于此。   马车飞奔而过,她看见了那条通往峨眉的小路。   白雪绵绵,上面走着几个僧人。她心想,现在的淳渊,应该已经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了。   湛明湛空两位师伯呢?还争强好胜么?   她由衷一笑,默念道:   再见淳渊,再见师伯们,虽然我很想你们,但还是不去打扰你们比较好。   两天后,终于赶到了雍州,百里烨和张继秘密接见了她。   问了翻情况,在张继的带领下,两人摔兵一路北上。   .   湛寂跟路琼之带五万兵对淳离猛追不舍,在进入部落境地后,他们的行动受到了严重阻碍,只能前进不能后退,连消息也传不出去。   在历经千辛万苦的誓死拼杀后,对方兵力仅剩两万不到。   淳离一路逃至长白山,一头扎进了深山老林里,躲了起来。   “还追吗?”   路琼之一剑插在厚厚的雪上,问道。   他回道:“穷寇,不追,退回柔然都城。”   “哈哈,”常年作战,寒风吹裂了路琼之的唇,他干涩笑道,“回不去了,前面那几个野蛮部落联合堵我们。”   湛寂转身,脸上布满了久经沙场的风霜,他望着瀚海阑,望着干百丈悬冰,淡定道:“原定扎营,我去想办法。”   他像一根定海神针,是所有人的定心丸,有他在的地方,再凶险的场面,也能逢凶化吉,再不可能的事,也会有奇迹出现。   这并不是他有多神,而且他是南平王世子,骨子里流淌着沙场的血,生来就是保家卫国血性男儿。   不管过去为僧,还是现在为将,他身上总是会发光,信仰,坚持,能力,是他常胜的资本。   若是换个人来,二十万军力能把柔然四十万兵打得溃不成军落荒而逃?这是不可能的事。   路琼之这样发着呆,良久回不过神。   他们的粮草已经所剩无几,这点上湛寂心知肚明,他知道,这次真的碰到事了。但望着战友们个个翘首以盼,对他报以无限希望的眼神,再艰难,他也不会表现在脸上。   他明白自己是主心骨,在战士们眼里,他就是不败之神,所以他不能垮掉。   漠北的风雪起码有雍州的十倍之大,一觉醒来,冻死了不少马匹,湛寂让他们把能吃的都分来吃了,先保证活下去。   路琼之递给他个干馒头,他接过,慢条斯理吃着,缓缓道:“一会我去找那几个部落说说,你留守此地,继续堵住敌军的出口。”   追赶至此,他们只能进不能退,淳离必须死!才对得起战士们一年多来的浴血奋战!   .   湛寂奔袭一天,找到了那几个部落的首领进行谈判,说明他的军队无意闯入,更不会伤害他们,只要放他们的人出山,往后定将奉上丰厚的谢礼。   首领代表表示,他们如果放南齐军队进柔然,一旦柔然被吞并,下一个死的便是他们这些喽啰,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懂,他们不会蠢到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   帐篷里,湛寂扬声道:“我方从不主战,此次北征乃是柔然野心勃勃欺人太甚!尔等可以问问,南齐军一路北上,可曾杀过一位百姓,占过一分财物?”   众人心里开始动摇,因为他说的是事实,南齐军虽然一路北上,从未抢啥抢夺,确实不是野蛮征服。   一人用他蹩脚地讲着中原话,“即便如此,我们如何相信你?你说的话算数吗?我们要的金银财宝,粮食美酒,你当真都能给我们?”   湛寂轻笑,“若连我都不能允诺,这天下,能满足你们的只怕没几个人了。”   几人交头接耳,乌央乌央又说着自己的语言。   他都能听懂,大致意思是:   “会不会有诈?”   “我看不像,他看上去挺讲信用,不像阴险狡诈之人。”   “这人口气如此狂妄,会是个什么官?”   “将军吧?”   “南齐的将军,说话作数吗?万一他是冒充的呢?到时候对方不认账,我们问找谁要去。”   就在这话刚说完,门外便有人来报,字面意思理解是“南齐使者前来谈判!”   蹩脚中原话掀桌而起,吹鼻子瞪眼怒道:“你果然是假的!骗子!”   另一人拔出弯刀,呵斥道:“把门外来的也抓了,说不定都是假的!”   说是急那时快,三四个五大三粗挥刀直朝湛寂杀来!刀刀致命,招招不离后脑勺。   这帮人久居漠北,很少接触中原人,更不可能认识他们谁是谁,假的也可以真,真的也可以假。   他们的消息根本传不出去,南齐怎么可能会有史臣来?湛寂满心狐疑。   他边过招,边出了帐篷,东奔西走一天,此时天色已黑,帐篷外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听那边也传来了刀剑打斗声,他迅摆脱掉这边,飞身过去,一脚踹飞了好几人,沉声问道:“你们是谁?”   听得出对方就快脱口而出,却不知什么原因,忽然闭口不言。   湛寂抹黑转身,挥手轻而易举将人抓住。   对方胳膊很细,女人?   他一颗心尚且还在飞速旋转,周遭火把登时亮了起来。   “抓住他们,这帮骗子!”   霎时间火光冲天,应红了半边天。   湛寂悠悠然侧眸,来不及收敛眸中杀气,两眼便直勾勾劈进了来人眼底!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记得看下章。 第75章 、尾声   她笑颜如花, 她眉目如画,她泪光闪闪,她楚楚动人。   女子亦是呆呆望着眼前男人, 一股涩意直冲鼻子,眼泪哗哗往下掉。   他的师父, 他的褚北。这一年多倒地都经历了什么,虽然还是丰神俊朗, 可怎么变得这般疲惫,看上去如此易碎, 她心疼及了。   太突然,太措不及防, 湛寂只觉血液冲到了天灵盖。   这张朝思暮想,日日夜夜无数次在他生死关头支撑他活下去的脸, 竟在这样一个几千里的地方,荒郊野地, 混乱场景,他们相遇了。   两人都红了眼,他呼吸急促,心中跳跃欢呼, 猛力将人拽进怀中, 紧紧抱着,恨不得把人揉进骨血,真怕是场梦, 醒来又只有他孤单一人。   他不停抚摸着她的长发, 想她念她无数个夜晚,这一刻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萧静好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咳了两声, 湛寂如梦初醒,放松了些,悔道:“方才抓你手臂,弄疼你了吗?”   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她只顾摇头。   “朝堂上那帮人都死了吗,你刚生产完没多久,怎么会让你来这里?”湛寂继续追问,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额……其实她想说,已经四个月了,而且恢复得很好。可她还是没完全缓过来,依然只顾摇头。   不知不觉,两人已被包围,大家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副“什么情况?”“现在该怎么办”“他们看起来好难舍难分的样子,还杀不杀?”的模样。   张继本想提一二醒,却又不太好意思,只得抱着剑像木桩一样立在原地。   湛寂见人不语,伸手托起她巴掌大的脸,眼红得能滴血,他的声音哑到接近无声,“说话,静好。”   她这才如梦初醒,愣愣道:“是我自己执意要来的。”   他又喜又悲,又心惊胆颤,蹬了张继一眼,“胡闹,万一路上出什么差错呢?”   “不会的。”她说。   他心都快被柔化了,若让他提前知道,他又岂会管这些部落,就是拼个你死我活也要突出重围,只要能早一点见到她。   萧静好也是眼不离他,有太多话想跟他说,可是现在,目前,似乎不太合时宜。   “咳咳咳,我说,你们还要抱多久,还打不打,到底什么情况?”蹩脚中原话被吓得话都说得利索了。   萧静好假意咳嗽,依依不舍从湛寂温热的怀抱分离开,转身时已变回正常神态,抬眸看了眼张继。   张继会意,忙道:“此乃我南齐的皇上,怕诸位说我南齐不够诚心,遂亲自来谈判,已消诸位疑虑。   放我们的军队出山,你们想要的,只要合理,我们陛下都会一一允诺。”   众人先是一惊,而后笑了起来,“你说是皇帝就是皇帝?我们怎么信?”   湛寂再抬眸,已没了适才谈判时的柔和,满目肃杀,浑身散发着天寒地冻的冷意,他强调:“她就是!本帅有心放你们部落一条生路,现在看来,你们是不需要了。”   她没来之前他尚能迂回,她一来,他恨不得立马结束战斗,所以连战术都变得粗暴了不少。   对方犹豫,虽然不怕战,可一旦打起来,他们的家园势必会被破坏!若不战,又怕被他们养精蓄锐后卷土重来。   正僵持不下,萧静好起唇道:“朕亲自来前来谈判,决不会食言!   只要尔等不犯我南齐,南齐永不攻打你们,并答应你们的一切合理要求!张继,给他们合约书。”   张继把一早准备好的盟约递过去,说道:“早些年,你们部落也是有公主去我南齐和亲的,不识字总见过这个独一无二的玉玺章吧?”   对方显然没想到他们会如此隆重,一白发苍苍的老者颤抖着双手接过,又看了眼湛寂和萧静好,重重点头,嘴里念着他们名族的语言。   “他们说什么?”萧静好很自然地把头偏了过去。   湛寂从善如流伸出臂膀稳住她,耐心道:“他说:这是真的!曾有幸见过一次玉玺章,他向可汗们用人头保证,这是真的。”   诸位可汗碎碎念了一番,识时务者为俊杰,终于把各自所需叫人用汉字写在合约上,双方在上面签下血书。   轮到萧静好咬手指时,被湛寂拦住,“我来吧?”   对方听罢,立马急眼,“等等,你是什么身份,能做数吗?”   湛寂不理,咬破手指递给了身旁的女人。   萧静好脸上的笑都要溢出来了,她明白他的意思,想让她写自己名字,可是她却握着他的手,写了个大大的“湛寂”在上面!   他怎么不能作数?这天下唯独他也只有他能代替她行驶所有权利。   几位可汗收到合约,被上面的签名吓住,“湛寂,湛寂,他是……那位神僧?”   “应该是他。”   几人浑身一哆嗦,连夜撤回了他们的军队。   .   湛寂牵着萧静好的手打着火把走在前面,轻声说道:“路黑,我背你。”   “不用,我没这么娇弱。”因为害羞,萧静好拖着鼻音拒绝。   在后面喝西北风张继无数次翻白眼,他发现自己就是来找虐的。   “淳离带人躲进深山,不出来是想饿死在里面吗?”萧静好探头问。   湛寂紧紧握着她的手,回道:“出来也是死。”   她点头不语,心说成王败寇,他身为破国之主,非死不可,结局就是这么残忍但又无可奈何,坐到他们这个位置,有些事,只关乎立场,不在交情如何。   .   路琼之看见静帝凭空出现时,下巴都惊掉了,往后又看了看,除了张继没有其他,他忽然变得无比失落。   “抱歉,没能把满齐给你带来,”萧静好站在火堆旁,说道,“此次北上,一则解决盟约问题,二是带兵支援,三是给你们押送粮草。多一个人便多一个人的风险,所以,我没让满琦来。”   路琼之当然懂得,也庆幸她没来,这样恶劣的天气,不是人待的。   “明白,等回去后,皇上至少要准臣休假半年。”   “半年怎么够,一年!”她慷慨说道。   路琼之:“谢过陛下。”   为不打扰二人重逢时光,他机灵地拉着张继去了自己帐篷,临走时还不忘在湛寂耳边轻声说道:“你可悠着点,皇上刚生过孩子没多久。”   湛寂听罢,毫不留情给了他一猛脚,“滚你的吧。”   萧静好痴痴望着他,笑道:“师父会骂糙话了。”   他冲她勾嘴,俯身将人抱去床上,盖好被子,细心地给他用暖壶装了热水捂脚,又把暖炉放在离床不远的位置,才将身上盔甲一一除去。   他们话不多,就这么用眼神碰撞着。   这一年多来,她因为他苦苦征战而深感自责,他因为她身怀六甲而不能贴身照顾而深感愧疚。即便如此,他们始终互相理解,互相支持,这是最值得欣慰的一点。   他把外袍脱去,里面穿着她给他做的衣裳。   萧静好有些意外,都洗掉色了,他却还穿着。   直到他把头盔脱去,她才看清他的头上已经长出了头发,又黑又浓,而且足够长,长到已经束起来了。   记忆中那个健康城里那个翩翩公子,儒雅是他,狠绝是他,爽朗清举亦是他。   她猛然惊起,颤声喊道:“师父,你……”   褚北俯身,重新把她按进被窝,“别动,冷,容易感染风寒。”   他爬上床,侧身将她揽入怀中,紧紧的,一刻也不愿放开。   静默无声片刻后,他把头埋进了她的颈窝里,呼吸此起彼伏,十分不匀。   又过了一会,她听见他暗哑地说道,“我还俗,不全是考虑你和孩子。我杀戮太重,已无缘佛门。”   “对……”   他打断道:“别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已经为我付出了宝贵的一切,我出家,我还俗,都是我自己愿意,你不要责怪自己。我别无所有,唯有这身躯壳,可为你保驾护航!”   萧静好泪眼无声,千言万语,都化作一个久违的拥抱。   “你想看我们的孩子吗?”   为了缓解他的心情,她主动问道。   湛寂抬眸,“想看,但看不了啊。”   她一脸幸福地笑着,自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他,“来的时候让画师画的,时间紧迫,画得比较仓促,现实中可比这好看多了。”   千军万马都没让他手抖,这下他忽然觉得自己竟拿不动一张纸。   湛寂心跳加速,小心翼翼展开,只看了一眼,便别过脸不忍再看。   知他情绪不稳,她缓了片刻,才把他头掰过来,自顾自说道,“老大是哥哥,老二是妹妹,前后差着一刻钟的时间。出世时一个比一个的声音洪亮,整个皇宫都听见了。”   湛寂紧闭着的睫毛上泪珠闪闪,她只报喜不报忧,两个,疼死了吧。   “哦对了,淳修师兄会说话了,他看见宝宝们的第一眼,就说很像……唔。”   她话还在嘴边,便被他突如其来的吻打断。   湛寂亲了她的唇,又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以为他会有下一步动作,他却只是点到即止,柔柔说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萧静好摸着他仿佛在刹那之间冒出来的胡茬,说道:   “以前我就说过的,将来,要为师父你披麻戴孝养老送终,现在正好,不用亲力亲为了,给你生了一儿一女,以后就让他们代劳吧。”   这话他不可能忘记,只可惜时光任然。   湛寂嘴角含笑,目光灼灼道:“谢谢你。”   她靠在他的胸膛,听着对方狂跳的心脏,浅声道:“我也谢谢你。”   谢谢你不抛弃,不放弃,谢谢你这一世还愿为我驰骋沙场!   这一夜,他们在相拥而眠,宁静而安详,知足而常乐。   .   次日一早,萧静好站在林边,望着一望无际的松海,终是扬声喊道:“淳离!如果你能听见我说话,请你立刻缴械投降,师兄弟一场,我可以对你宽大处理!   冰天雪地,你是打算将五万战士活活饿死在里面吗?”   ”淳离,你听得见吗?让你部下缴械投降!我可以宽大处理!等你半个时辰,别做输不起的失败者!”   巍峨仓上,她的回音一重接一重,枝头鸟儿飞了一波又一波。   张继催促着快走,以免节外生枝,湛寂却说:“再等等。”   好在半刻钟不到,陆陆续续有人从林中走出。   “放下武器,双手举过头顶!放下武器,双手举过头顶!”   路琼之带人上前查验,眼神犀利游走在众人之间,深怕有图谋不轨之人夹杂其中。   之后一个时辰,又有好几千人出来投降。   “还有呢?”萧静好问。   投降兵纷纷锤下头,叹道:“皇上听到你们的声音后,思考了很久,他说,愿意投降的跟着你们,不愿意的……各自散去,自谋出路,但他们不愿,纷纷……自杀了。”   她听后胃上传来一阵翻涌,有种想吐的冲动,湛寂眼尖,立马伸手搂住她。   “战场上风云剧场,素来如此,各为其主,不必过多伤怀。”   “嗯”   她明白,没有不见血的天下。   随大部队一起离开,她本来想跟湛寂同骑一马,又想着马儿们征战这么久,也会累,所以她单独骑行。   “紧跟着我。”湛寂嘱咐。   她一句“好的”尚且卡在嘴里,一阵龙卷风似的暴风雨猝然袭来,卷起千堆雪,眨眼功夫,她就被人从马上揪去了别处!来人死死掐住她的咽喉,急急后退!   ”皇上!”   “皇上!”   众人惊忽,弓箭手准备。   湛寂脸色惨白,他下马,一步步朝歹徒走去,发出地狱般的嗜血警告:   “你敢动她,我定让你柔然千万子民陪葬!”   淳离紧扣着萧静好的脖子,一步一步往百丈悬崖边挪动,双目通红道:“随你。”   “淳……离。”   萧静好被捏得满脸通红,喘气说道:“你一直是最疼我的。”   “可你灭了我的国家!”淳离龇牙。   她冷笑:“这话还需要争论吗?难到你的四十万大军只想去我南齐赏风景?别自欺欺人了,别搞错,是你先攻我南齐大门的!我不灭你,你就会灭我!”   淳离嘴角一抽,阴言阴语道:“那正好,有你这个胜利者陪我去死,我也算是死而无憾。”   “郁久闾漠!你敢。”   湛寂浑身颤抖,难以想象是怎样一种崩溃。   “师叔,我没什么不敢的。”   他笑着,自说自话:“静好你知道吗?我自幼被人看不起,为了站稳脚跟,我很小就被安排进了你们国家,我男扮女装,受尽宋依阮各种魔鬼般非人的折磨,同时还得提心吊胆为国家传送信息。   长大后,我又辗转去当了和尚,这么多年的韬光养晦,却在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时,被你们二位破坏了。”   “我狼狈逃窜回国,受尽各种冷嘲热讽,好我最终还是夺得了皇位,掌控一切。可柔然内部早已腐朽不堪,留给我的,是一个烂摊子。我别无他法,只能征战,寻找更好的土壤。”   “呵。”萧静好笑了,“你为你的国家而战,我也为我的国家而战,大家楚河汉界,你跟我说这些,又如何?”   “是,不如何。”淳离无比失落,“我本以为你会同情我。”   “不会了,”她坦言,“一个要杀我的人,我还同情他,除非我有病。”   悬崖上冰块不稳,时时都有断裂的可能。   湛寂几近疯狂,他一步也不敢往前走,咬牙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淳离一脸挫败,“我不甘心,武功我不比你差,却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   你现在往自己胸口上捅十刀,捅满十刀我放就她!”   “你疯了!”萧静好怒吼,“不要,你别信他,不要!”   她方说罢,觉得整个人往后一仰,又往崖边挪了半步,寒风无情地拍打在她脸上。周遭开始剧烈摇晃,那不堪负重的冰块发出“擦擦”响声,随时都有断开的可能。   “不要动!我捅,你放了她。”   湛寂慢慢往后褪去,扒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就要往身上插。   萧静好哭了,“不,我不要你这样,不要,你若捅自己,我就在你面前咬舌自尽,听见了吗褚凌寒!”   “我爱你,从那年梅花树下相见,我就深深,深深地爱上了你。你娶我,你负我,我跳天坑,这些我都想通了,一点也不怪你,是我母亲做错事在先,所以你无需自责。   这一世,我还是爱你,我不要你再为我做什么,如今我们孩子也有了,我就是死,也给你留了后,我不亏,你对我这么好,我一点都不亏。”   “你明白吗?我愿意的,我真的愿意的,褚凌寒,你要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好好教育他们。但是,你能不能别跟他们找后娘,后娘最毒了,她怎么会善待我的孩子呢?她不会的,所以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找别的女人,好吗?”   “你,真会找话说。”   他说罢,匕首如风一般飞出,而萧静好也十分默契地偏开头。   淳离听她说什么前世今生,当场愣住,原来如此,他还说为什么他们总是料事如神,不曾想竟是输在这里。   正发愣,匕首便直插进他脑门心,他连死前最后的挣扎都没有,一头栽下了百丈悬崖!   至此,他颠沛流离的一生,最终还是以这样的方式说不见!   萧静好被他猛力一带,也跟着滚了下去,崖下强大的劲疯只差把她粉碎成渣,她的脸都被吹变型了。   生死一线之间,湛寂一跃而下,飞快追上她,拦腰把人搂住,凭借其敏锐的反应能力,飞速攀踩在牙壁之上,轻松几步大跳跃,不多时便重新蹦上了悬崖。   萧静好直接被吓傻了,很久都处于神魂分离的状态。   她木然地往崖边望去,浓雾弥漫,那个曾经的师兄,就这么死了。   世事无常,世事难料。   这惊心动魄的画面,看得数万士兵心惊胆颤。   于众目睽睽之下,湛寂打横抱着她,飞身上马,两腿夹紧马腹,白马如箭羽般窜了出去,余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窥。   他把她的脸按在自己的大氅里,为其挡去风寒,飞奔在一望无际的雪地里。   良久后,萧静好才勉强回神,掀开一角,弱弱说道:“马儿会累的。”   “你轻,等同于无。”   他目不斜视,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我不轻了,”她说,“生完孩子后,整个人都变了。”   他低头,意味深长道:“哪儿变了?”   她嘿嘿一笑,直言道:“臀部变大,胸也变大了。”   湛寂深邃的瞳孔里风云巨变,重新把她按回去,压低了声音道:“我看看。”   “啊,”她轻轻一声,“在马上吗?”   “不喜欢吗?”他侧头问。   “我我我,”萧静好支支吾吾,却又不想输得太明显,妩媚一笑,“喜欢。”   白马还在继续狂奔,劲疯吹乱了彼此的发,湛寂勾起她下巴,慢慢靠近,她微微闭上双眼,任凭他把自己“剥皮抽筋”。   没等来意料中的亲吻,却听见他在自己唇边说道:“那年寒梅花下,你问我:喜欢为什么不摘下来呢?我说:这样也能观赏,花草有灵,为何要摘?你又道:可有的东西占有了才会属于自己,花如此,人也如此,喜欢谁就送谁漂亮的花,这代表心意。之后你还硬要送我花。   静好,我一直记得。”   她颤抖着睫毛睁开眼睛,她信他记得!因为一字不差,当时他们的对话就是这样的。   他把唇移到她脖子一带,轻轻碰了一下,“只是,我从没想到,你也是重生的。这么多年,你把为师骗得好苦,如何惩罚?”   那冰凉的唇瓣激得她心头一荡,冰天雪地忽然开始发起烫来,她嘤嘤回道:“不是的,我也是……也是那夜在茅屋跟你,发生过后才猛然想起来的。之前,记忆被我母亲下药封了,所以并不记得你。”   他把马停在山岗上,完全不听她解释,一口喊住她樱红的唇,用力吸吮占有。   阴差阳错了两世,还能共赴未来,此生何其幸运。   湛寂两腿夹紧马腹,他随着马的速度一起向前挺进……速度过快,猛力的冲击之下,萧静好伸手搂住了他脖子,连声音,也被埋进了呼啸的寒风里,原本寒冷彻骨的天气,一下变得燥热起来。   她轻哼了一声,享受着专属于彼此的快乐。   正云里雾里,湛寂孟地勒住缰绳!   白马陡然刹住脚步,这让她扯扯底底补在他身上。   “啊……”,忽然的停顿,让她直接呼出了声,眯眼要去吻他。   他紧紧抱着她,伸手指着侧面,“看到那里了吗?”   她懵懵懂懂侧头,尽量不用变了调的声音回他,“看到了,柔然的都城。”   湛寂掰回她的头,突然自马鞍侧面掏出一物,自顾自握在她手里,目光炽热,神色肃穆,说道:   “去年你问我,何时娶你。   现在,我以这万里山河做聘礼,娶你为妻,你可愿?”   我以这万里山河做聘礼,娶你为妻,你可愿?   她看了眼手中之物,竟是柔然的传国玉玺!   或许她不是贪念权势之人,但这却是他费时一年半,南征北战拼尽性命才获得的胜利。他浴血奋战打下这万里山河,却又拱手让给她,只为用作匹配她身份最浓重的聘礼,娶她为妻!   她忘了两人此时究竟以何种脸红心跳的姿势面对面说话,也忘了他们……其实正在做什么。   眼前雪花飘飘然落下,萧静好微笑,听见自己回道:“我当然愿意,即便轮回百世,即便你一穷二白一无所有,我都愿意嫁你为妻!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湛寂回笑,一手按着她的背轻轻往下叩,打马飞奔,念道:   “你说的,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不看上章会后悔哟 正文已完结!   番外后几天再更。   感谢一路来支持鼓励我的你们,谢谢!!!   接档文《妖妃与奸臣》专栏里求收藏举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