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空春色晚(重生)》 作者:伏寒   文案:   前世,和亲路走到一半,皇帝老爹咽了气,天下大乱,狼烟四起,康宁公主李燕燕被己方猪队友扼杀……   重生回死前五天,李燕燕管不了壮志未酬,必须立刻跑路逃生。   她环视一周,看上了桀骜狠戾的校尉岑骥——这条金大腿。   后来她想,抱大腿不如自己做大腿,前大腿,甩掉就好。   李燕燕以为,她和岑骥之间的情缘,就像白石山上的薄雪,长不过那一个冬。   可……李燕燕:岑骥这个粗鄙武夫,他怎么甩都甩不掉呀!   许多年后,再度和亲。   燕燕心如死灰:这回是谁?   岑骥咬牙切齿:你始乱终弃的那人。   燕燕:……本宫可以再跑一次吗?   岑骥一脸阴沉,捏碎了门框。   燕燕:!……逃跑什么的……再议,再议吧!   ★扮猪吃老虎的心机公主X口嫌体正直的草莽枭雄   ★女主真·心机,男主真·狠戾,都有道德瑕疵   ★he,sc,1v1,过程相爱相杀狗血风,不喜勿入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主角:李燕燕 ┃ 配角:岑骥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我驯狼跑路登基   立意:生生不息,奋斗不止 第1章   雪连下了三日。   密布的黑云下,朔风狂逞寒威,卷带着雪粒子恣意游走,如入无人之境,在长街上荡起白浪滔天。   天色阴沉似海,离入夜时分尚远,城内却已有星点灯火亮起。   “呼——”小春一口气将走廊上八扇窗都关好,本就丰润的脸颊上又漾起两片红晕,鬓角的碎发也被薄汗染湿,服帖的挂在侧脸上。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阵阵,小春转身,朝来人莞尔一笑:“玉筝姐姐。”   名叫玉筝的姑娘走在前头,手中提着食盒,身后还跟着其他几个女子,手捧各式饮食器具,几人都是黄衫赭裙的侍女装扮。   小春走到玉筝身侧,顺手托起食盒的底部,道:“公主的晚膳吗?我和你一块儿去,两人拿着稳妥些。”   玉筝奇怪地瞧了小春一眼。   在这支北上送亲的队伍里,侍女们几乎都要随公主留在单于牙帐,运气好的,猴年马月才能返归故里,运气不好,兴许一辈子就交待在莽原风沙当中了。一想起来这桩事,人人心情沉重,唯有小春依然每天乐呵呵的,真不知该说她天真还是没心没肺。   身后的侍女们都是些年轻姑娘,一路行来彼此间厮混熟了,便开始丢掉宫里的规矩,这一段短短的距离也不忘了聒噪,说起可有可无的闲话:   “还不到十月就冷成这样,当真稀罕,连这楼板都被风吹得格楞楞响。”   “可不是么,这场雪,不知还要多久才会停?”   “你还盼着雪停?我倒是想它一直下,反正咱们在龙城驿馆有吃有喝,等开春雪化了再去乌罗,让那乌罗单于着急去吧!”   “这雪留不到开春吧……”   ……   小春听她们说得热闹,回头插了一嘴:“你又不是王使君家亲戚,人家好吃好喝留你住到春天?想得美!”   那之前说话的侍女也不恼,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知道啊,我不就是做做梦嘛。”   小春绷不住笑了出来。   玉筝安静听着,脸上若有所思。   若不是路遇风雪,她们原本只会在龙城宿上一晚,行装都不会拆,便要一路北上,直奔雁门关而去,现在却意外停留了三天,而雪势依然不见收敛。作为侍女里领头的,玉筝的性子比其他人都要更沉稳,此刻却不免有些忧虑——   河东节度使王磐极会做人,这三天里她们一行人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待,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再这么滞留下去,人心越加浮躁,那些本就不情愿留在乌罗的人,会不会生出另外的心思来?   于是,玉筝小声训斥道:“才出来几天,规矩就忘脑后了?别乱说话,雪迟早会停,咱们一定能赶上公主的吉时。”   她又问小春:“公主一下午都没离开过房间?”   小春努努嘴,道:“是呀。中间我劝她出来活动活动腿脚,殿下却像是没听见,一直拿着那本禁军名册,翻来覆去地看……我又多问了一次,她却把我也给轰出来了。”   “也不知道那名册有什么好看……”小春小声嘀咕。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公主房外,玉筝将一根手指竖在唇上,示意小春噤声。侍女们将手中物事放好,齐齐跪下,玉筝才轻轻叩响房门:“公主,该用晚膳了。”   一片寂静,过了会儿,才有一个细软的声音传出:“送进来吧。”   房内灯火通明,暖香萦绕,蜀锦地衣上百花缭乱,乍一看,直教人误以为春天已抢先一步光顾了这间房屋。   一片花团锦簇,更衬得那个案前端坐的身影无比苍白、羸弱。   小春从前在尚仪局做事,节祭庆典上经常能瞧见三宫六院、皇子皇孙们,却从没对这位嫡出的康宁公主产生过什么深刻印象,毕竟有贵气逼人的三公主和天姿国色的四公主在,谁也不会去专门留心名不见经传的六公主。   细看起来,康宁公主李燕燕生的不赖,肌肤细嫩如雪,鼻子小巧精致,新月眉弯下是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虽说还没完全褪去稚气,也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只不过身形过于单薄,面色过于苍白,与时下受推崇的艳丽美人大相径庭。而那双清亮的眸子,原本是很美的,偏偏在不看人时,又总是茫然不知落在何处,显得心事重重,年轻女孩该有的轻快活泼,在公主身上半分也见不到。   康宁公主也才不过十五岁,比小春自己还小两岁,却端庄守礼到了令人生畏的程度,就连吃饭也是一板一眼,小口小口咀嚼,案上每样食物都尝上一两口,却哪一样也不会再碰第三次。   宫里头奉行食不言寝不语,即便已经远离了长安,公主身上作派不改,除了偶尔盘箸相碰发出微弱的声响,便只能听到窗外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等公主终于艰难地用完了一小碗白米饭,放下玉箸,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玉筝才又从食盒底部拿出一只雕花金碗来,轻声道:“殿下再用些燕窝羹吧。天气寒冷,庞妈妈忧心您的身子,亲自下厨炖的,一直用热汤温着,现在喝正好。”   公主稍稍抬了抬眼,细声细气道:“劳庞妈妈费心,你替我谢谢她。”   声音轻软,像一片无辜的雪花,方才飘落,转瞬便在狂风中消殆无形,小春觉得,公主一开口,这屋子里反倒比她不讲话时更安静了。   这样一个柔弱的公主,陛下也忍心送去和亲,小春这样想着,看向公主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怜惜。   玉筝心里却有些堵,她本是受了庞妈妈所托,要替人在公主面前美言几句的,后面重头的话还没出口,却被公主不软不硬的顶了回来。   说起来,玉筝也想不明白,庞妈妈怎么就突然在公主这里失了宠。   庞妈妈是公主的奶娘,看着公主从襁褓里长起来的,她已过不惑之年,按说早该放还回家颐养天年了,庞妈妈却因为舍不得公主,在御前恳求多时,才得以陪伴公主出塞和亲。庞妈妈一片忠心感天动地,公主原本也十分依赖她,一直到昨天还好好的……   为什么公主今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庞妈妈的卧房换到了最远的一间?又一整天不召见,也难怪庞妈妈会坐立不安,求她来探口风了。   不,不光是庞妈妈,她们几个服侍公主多年的旧人,今天都给遣派了各种各样的差事——没一个人能长时间待在公主身边。倒是从前根本没在内殿伺候过的小春,莫名得了公主的赏识……   还有,公主一大早就叫郑国昌将军整理送亲禁军的名册,还专门嘱咐把伍长以上各人的籍贯、荐人、升迁经历写清楚,这又是为什么?   ……会和淮王的谋划有关系吗?   公主不提,她也不好问。   玉筝咬了咬嘴唇,没话找话似的说:“这燕窝,是王使君送来的——”   小春也补充道:“公主身体不适,王使君记挂在心,下午遣人过来问过两次,还说要请郎中来给公主瞧病,奴婢依照您之前的吩咐给推了。”   玉筝又补上一句:“王使君着实周到细致。”   康宁公主却只是垂下眼,轻声说:“把食案撤了吧,玉筝陪我待一会儿。”   玉筝和小春都看得清楚,直到最后,公主也没碰那碗燕窝。   待众人离开,公主突然将手平摊到玉筝面前,淡笑道:“四哥写给单于的信,你带在身上吧?给我。”   玉筝一愣,右手下意识地朝心口摸去,脱口而出:“公主,关乎淮王殿下的大事……”   她本想说,关乎淮王殿下的大事,还是她来保管比较好,毕竟她就是淮王派来协助公主成事的,可她却突然意识到,公主说这句话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并没有给她留出讨价还价的余地。   那封信乃是淮王亲笔,从他手上接过来时,墨迹还未干透,玉筝揣在怀里,感觉自己收下的是淮王殿下对她的信赖,他待她毕竟是与众不同的……那封信是她能够触碰到的,为数不多和他相关的物件,她其实不是很想给出来。   康宁公主也不急,依然摊着双手,微微歪着头,看着玉筝,清澈澄明的眼睛像是将她的心思看了个透。   玉筝脸上一热,只得从怀里抽出信来,呈到公主手上。   公主拿了信,像在叹息一样,望着棚顶横木,说了句:“你也退下吧。”   玉筝膝行退到门边,又不死心地说:“公主,那封信您看完了还是给奴婢收着吧,您身边人多眼杂……不用太担心,我看这场雪就快停了,咱们很快就能赶到乌罗。”   公主不说话,只朝她摆了摆手。   等房内再度只剩一人,李燕燕疲惫地看了眼手中书信,都没拆开蜡封,便丢进了手边最近的一个炭火盆里。   “……我们永远走不到乌罗了。”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等这场雪停的时候,父皇驾崩的消息就该传到龙城了吧。   ……   她的父亲、大周朝的熙宗皇帝驾崩了。   李燕燕知道这件事。   她还知道,此时此刻,她的长兄、太子李夷清恐怕也凶多吉少。长安城内,专宠多年的穆贵妃协同宦臣邵敏将太子骗进紫微殿诛杀,然后又用一纸伪造的遗诏将穆贵妃的儿子、年仅四岁的七皇子李夷信推上了皇位。   用不了多久,大概就在后天傍晚时分,新帝登基的诏书就会传到龙城,与登基诏书同时到来的,还有李燕燕的二哥、成王李夷充在秦州自立为帝的消息,以及李夷充向天下州府发出的讨逆檄文。   无论是长安还是秦州,得到的响应都寥寥无几。   大周立国百余年,此时的帝国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动作迟缓,积弊深重,早不复旧日光彩。藩镇蜂起,皇权日微,君令不行于境,适逢今岁苦寒,天下歉收,各镇因争夺兵马、粮草、城池早已爆发了多次冲突,朝廷无力调停,形势一触即发,社稷危如累卵。   而熙宗突然驾崩,恰好打破了这一艰难维系的平衡局面。   “这些事,在长安城里的我们并不知道……”李燕燕掐着袖口,绝望地想。   河东节度使王磐老奸巨猾,雄踞龙城,私底下招兵买马,扩充势力。王磐表面待她恭敬至极,实际却不动声色将李燕燕困在了龙城驿馆,和大部驻扎在城外的禁军隔开,身边除了郑国昌将军以及十来个禁军兵将,其余都是王磐的牙兵。   她如今还是王磐的座上客,两天后就会成为他扣在手上的人质,亦或是投名状——取决于王磐最终将李燕燕交给哪一方。   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磐远不是笑到最后的人。   “他的好日子只持续了两天……”李燕燕冷笑。   在李燕燕被囚禁的第三天,王磐早先派往河朔一带搜刮的招讨副使徐承意回到龙城,领回了两万兵丁和无数粮草。王磐大喜过望,亲自出城迎接,可没想到,城门一开,徐承意立刻反戈相击,杀掉王磐并取而代之,成为了龙城的新主人。   那才是李燕燕噩梦真正的开始。 第2章   王磐出身官宦之家,即便囚禁了她,也还约束着下属,面子上仍然尊重,除了限制自由之外倒没有无礼之举。徐承意则不然,以李燕燕有限的了解来看,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兵痞,行事残忍而毫无顾忌。   李燕燕记得,兵变那天,守卫驿馆的亲兵起先还不知城外发生了什么,只觉事情有异,为防不测,把她和侍女仆妇们全都驱赶到一间大屋里。不久后外头就传来打斗声,房屋没有窗子,令人心惊胆颤的厮杀声却不绝于耳,她在庞妈妈怀里蜷成一团,浑身冰冷,战栗不已,却咬着手指不敢哭出声响。   过了不知多久,好似一辈子那样长,搏杀止息,重归宁静。   “哐——”   房门被猛然推开,有侍女甚至被吓得跳了起来,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身形魁梧的军士,身上衣装浸血,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形制颜色。   那地狱阎罗般的军士扫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到居于中央的李燕燕身上,既不行礼,也不摘盔,倨傲道:“从今往后,龙城就归徐使君管了。”   没有御赐的旌节,他徐承意算哪门子的节度使,不过是个占山为王的乱臣贼子!   李燕燕怒火攒心,却没敢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那军士宣布完毕,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她,忽然转身离去。   正当李燕燕以为可以暂时松一口气时,那军士却把两个靠近门边的侍女拎了起来,抓小鸡崽一样,拖出了房门。   在一屋子的惊叫和哭泣声中,那人侧过头,冲她冷笑道:“使君吩咐,跟公主借两个人用用。”   徐承意所谓的“借”,当真是借,有取有还。   那天晚些时候,两个侍女被送了回来,全身皮开肉绽,衣裳已经穿不住了,眼睛被生生掏去,娇嫩的脸上留下两个狰狞的血窟窿,她们只有一息尚存,已经无力喊叫,无法哭泣,唯有哑着嗓子发出垂死的□□。   “使君大方,再送公主个添头。”   士兵手向前一推,有什么血淋淋的东西滚落到她脚边。   须发花白、目眦欲裂——郑国昌将军的人头。   “啊————”   她尖叫着晕了过去。   徐承意在刻意立威,再次醒过来时,李燕燕苦涩地想。   并且他成功了,如果说之前她和仆从们还抱有一丝期待,从那刻起,她们彻底丧失了信念。   “公主醒了,用些茶汤吧,唉……”庞妈妈一脸凄苦,给她端了碗浓厚的苦茶。   李燕燕那时受了惊吓,浑浑噩噩的,以至于没有留意庞妈妈双手的颤抖,也没尝出那碗茶的味道不同寻常……   等她默默喝完,五脏六腑像被刀绞一样剧烈疼痛起来,李燕燕才意识到那茶汤里分明没有一丝茶叶味。   “庞妈妈……你!”   李燕燕捂住喉咙,一阵咳嗽,望着掌心咳出的鲜血,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庞妈妈。   将她一手带大的乳娘,却要毒杀她,为什么?   庞妈妈跪在她面前,满面泪水纵横:“殿下恕罪,殿下……咱们落到这帮人手里,莲花和柔奴被折磨成那样,他们不是人!简直是恶魔!老奴绝不能看着他们折辱您,不能让您在他们手里受折磨!”   “唔……唔……”   李燕燕想说什么,但热血从喉咙中不断涌出,她被腥气呛得不能呼吸,眼中所见皆成了血光当中模糊的影子,身体疼到快要失去感知……   庞妈妈哭着拍她的背,安抚她:“殿下放心,殿下先走一步,老奴随后就去找您……咱们再也不受罪了……”   庞妈妈和那些侍女们最终结局如何,她不得而知。   毒发很快,李燕燕瘫倒在地,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庞妈妈,我好疼……”   可她并没有去往阴曹地府和庞妈妈们相会,也没有投胎转世再入轮回,却作为一缕孤魂飘荡了很久。   到底有多久呢?   一定是很久,很久,久到她看到了那么多。   她看到长安城里风声鹤唳,李姓宗室子弟被穆太后的人搜出、残杀,尸骨堵塞了长街;她看到成王集结大军反攻,长安在望而人心各异,狂风吹打在他悲愤的脸上;她看到幼帝出奔,帝都失守,百姓以为尘埃落定,转眼家中却被他们迎来的王师洗劫一空;离开长安向东,中原的土地上群雄并起,征战不休;向南,蜀中和云贵依凭天险,各自为政;她看到四哥在风雨飘摇中苦撑起半壁江山;煊赫一时的乌罗国烟消云散,王庭旧地衰草离离,周边部族还没选出新王,契丹人的铁蹄却已然迫近。   她看到天象异变,黄河冰封千里;她看到战场上旗帜狂舞,乱矢流星;看到各地城墙高筑,饥民流离,田里新生的麦苗还来不及成熟就被敌军踏毁,被抛弃的荒村成为乌鸦和豺狼的乐园;遮天蔽日的蝗虫自东南而来,席卷四方,所过之处不留寸草。   她还看到了许多并不熟悉也不理解的人和事。   她看到一群山匪揭竿而起,渐成燎原,势如破竹般攻入东都,统一中原,称霸一方。李燕燕生前不受宠爱,父皇几次东幸从未带过她,所以她好奇的停了下来,想要借那匪首的登基大典仔细看看洛阳的皇宫究竟和长安有什么不同——   却意外见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那人伫立在匪首身侧,紫袍金带,象简乌靴,气宇轩昂,丰姿洒落。   李燕燕惊慌失色——假如孤魂还可以失色的话——她不解,想要凑上前去看个清楚。   冷不防那只充满白翳的眼睛也向她看过来!   他看到她了……吗!?   李燕燕被吓了一跳,顿觉天旋地转,所有的景物在疯狂离她而去,她被无形的手拉扯着后退,身不由己,心跳狂乱。   咦?……心跳?   李燕燕按住崩乱如鼓的心脏,缓缓睁开眼。   她回来了。   回到了龙城驿馆,回到了死前五天。   没有错,雪还没停,父皇驾崩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她……是不是还有机会?   李燕燕心中有很多疑惑。   熙宗还不到五十岁,虽然近来精神不济,有时还会混淆回忆和现实,身体却称得上康健。至少月初她离开的时候,父皇看起来毫无生病的征兆——所以……是穆贵妃害了父皇?可是为什么?她为什么不等到儿子长大?   她一母同胞的四哥、淮王李夷光此刻应当逃离了长安,他现在在哪儿?有可能来找她吗?如果她能够逃出龙城,该去哪里和他相会?   还有徐承意……徐承意的队伍现在走到哪里了,当初他对她究竟抱着什么打算?   ……   对后一个问题,李燕燕隐约有个猜想。   徐承意虽然残忍暴虐,却不是个疯子,相反这个人行事很有章法,看似疯狂的举动后面全部暗藏着意图。他习惯用最小的动作达到最大的目的,无论是以小吞大反杀王磐,让李燕燕等人放弃反抗,还是后来假意臣服进驻长安,都证明了这一点。   作为一个公主,李燕燕认为自己多少还有些用处的,和杀掉她相比,徐承意留着她交换利益,或者自己娶了她难道不是更有利吗?   至于其他人么……妆奁和车马自然会被吞掉,无论是车夫挑夫,还是礼官内侍,都是很有用处的人,应当不会有危险。徐承意显然懂得擒贼先擒王,郑将军死了,城外禁军不足五百人,面对几万大军,他们不会抵死反抗,机灵些的也许能够跑掉,更多的人则会被俘虏,被收编到徐承意麾下。   她的侍女仆妇们……李燕燕不敢想她们会遭受什么……但这些人里,有的能歌善舞,有的心灵手巧,就算是最平庸的,也至少相貌齐整,徐承意可以把她们配军汉犒劳下属,没必要杀掉……   “如果不是庞妈妈受惊冲动,落在他手中,其实我还是能活的吧……”李燕燕叹息。   当然,也仅仅是能活,生不如死的活。   “当务之急,还是要及早逃出龙城……”   李燕燕甩了甩沉重的头,又展开了那本禁军名册,目光停留在某页,手指在一个名字上轻叩了两下。   “岑骥……我只能在你身上赌一回了。” 第3章   作为深宫里养大的公主,李燕燕与岑骥素昧平生,能够从千万张面孔中一眼认出他来,原因有三:   一、岑骥恶名远扬;   二、岑骥非常好认;   三、岑骥现在就在驿馆。   靖安坊岑家,世代为禁军将领。大周立国初年,四方征伐,那时岑家也出过几位封侯拜相的名将,只不过百年来逐渐降爵,早已今不如昔。岑骥的父亲岑讳曾任天威军都虞候,二十年前岑讳随部驻定州平叛,在那里结识了一名女子,两人私定终身,生下一子,便是岑骥。   几年后,岑讳轮调回长安,许是家门不容,又或是恩爱转淡,总之,他并没带上这个女子和岑骥。后来岑骥母子在定州相依为命,生涯很是艰辛,直到五年前岑讳过世,和正妻没能留下一儿半女,后继无人,才由岑氏族人做主,将定州的私生子接回家认祖归宗。   岑骥来到长安不久,岑家就发生了一件骇人的事。   据说嫡母高氏为表示亲善,带岑骥到终南山观音禅院礼佛,返程时一匹马突然发狂乱窜,致使前后两车相撞,一同跌落山崖。乡民赶到救助时,只发现了被甩到崖边、奄奄一息的岑骥,其余十数人都随着车马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事情发生的蹊跷,不但高氏的娘家不肯善罢甘休,街坊邻居也多有议论。当年高家集合族众,将事情捅到了大理寺,但一来证物不存,二来嫌犯年少且重伤在身,在岑家有意庇护下,这件案子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一两年后,风声渐渐平息,岑骥以恩荫入禁军,领了个校尉职。岑骥在禁军里依旧我行我素,行事狠戾决绝,十分不好惹,有多事之人见他右眼里天生一块白翳,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岑家的白眼狼”。   当初四哥李夷光和李燕燕的青梅竹马崔道衡闲谈起这件事,李燕燕听了,觉得和所有的市井传闻一样,总是夸大耸人听闻的部分,把听者唬得一惊一乍,细节却太过粗略,经不起深究。   李燕燕那时对人情世故还不够了解,她不满地问:“这故事没头没尾嘛!那个留在定州的女子,岑骥的亲娘,她去哪儿了?”   李夷光和崔道衡交换了一下眼神,轻咳一声,神神秘秘地说:“一个洗衣妇,带回来也太……”   洗衣妇有什么不对吗?李燕燕疑惑。   但无论她怎么问,那两人都不肯再多说了。   后来李燕燕长大了些,听得多了见得多了,才自己琢磨出来,四哥大概是在隐晦地表达岑骥母亲流落风尘了。   李燕燕想明白了不解之处,也就将这桩传闻抛到了脑后,十三岁就谋害嫡母的危险角色和织香殿里柔弱的小公主没有半点关系。   后来李燕燕偶然得知岑骥也在和亲队伍当中,她也只是为自己和传闻中的人物如此接近而稍稍惊叹了下,并没多么放在心上——岑骥在禁军中当值,被选中护卫仪仗也不意外。   倒是入住龙城驿馆后,李燕燕才第一次见到岑骥。   说是见到,其实也不过是从窗缝里远远瞧了一眼。   她的屋子东窗外有一片小湖,掩映在怪石矮树之中,想来天暖之时景致颇佳,但如今看过去只有皑皑白雪,无人踏足。   除了岑骥。   卯时左右,天色还很昏暗,就有一人从小湖南边的马厩踏雪而来,在湖边空地上练一趟拳,小坐一会儿,然后再慢慢踱回马厩。   李燕燕看了觉着稀奇,问过侍女,才知是校尉岑骥,被郑将军分配了照看马匹的任务,每天早上都会来检查一遍。   “这种事馆驿又不是没有下人照看,”侍女掩唇而笑,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听说,是郑将军刻意安排的。这人在禁军里是个刺头,郑将军不敢把他留在城外营地,就连在驿馆也不放心让他和别人一起……”   李燕燕心道:嚯,不愧是你,岑骥。   于是第二天多看了一会儿,只看出他身材挺拔舒展,打起拳来招式流畅,颇为赏心悦目,至于是不是白眼狼,李燕燕就看不清楚了。   凭着这么一丁点儿了解,在两天内接近岑骥,让岑骥带她逃出龙城……这件事,怎么想都不可能呀……   越是时间紧迫,越是明白必须采取行动,李燕燕也越发感觉到自己的胆怯犹豫。   死后看到的那些画面,如梦似幻,她竭尽所能也只是捕捉到了一些片断,并不了解事件发生的前因后果,甚至不敢确定顺序。   岑骥在徐承意手底下幸存了。岑骥和那平地升天、做了皇帝的匪首有牵连,将来是那匪首的肱骨之臣。   “说到底,我也只能确定这两件事罢了。”李燕燕苦笑。   她今日看了几遍岑骥的履历,那几行字都能倒背如流了,官面上的记载四平八稳,丝毫看不出来岑骥会和那不知名的山匪有什么交集。   想也是,岑骥才十八岁,禁军里没待几年,真要有什么勾连,多半是他从前流落定州时的机缘,禁军名录上当然不会记录。   而且还有另一种可能……   岑骥完全有可能先投靠徐承意,在兵变中留住了性命,后面才遇到匪首,转而为匪首效力。   如果那样,她岂不是自投罗网了么……   李燕燕的心沉了下去,可她没有别的办法了。父皇当初选郑国昌将军护送,看中的就是他恪尽职守,总是一板一眼地执行命令,没有多余的歪心思。李燕燕几次接触下来也觉得这是个固执古板的人,作为和亲公主,她若是去鼓动郑将军离开龙城,只会被当成是临阵逃婚,反而弄巧成拙,更何况王磐跟郑国昌走得很近,李燕燕不大可能避开耳目同他说话。   思来想去,李燕燕更愿意在岑骥这里碰碰运气。   “该怎么做……”   入夜后,李燕燕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窗外寒风哭号,即使炭火烧得正旺,她还是蜷缩在被子里,冷到牙关打战。   今晚是她有生以来头回不让乳娘和侍女打铺相伴,玉筝悄悄告诉她,庞妈妈为这事又偷偷抹了一回眼泪。   想起庞妈妈,李燕燕心情复杂,她不知如何面对庞妈妈,只好避开不见。   庞妈妈是为她好,甚至可以说,庞妈妈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为她好的人,但李燕燕也忘不了那碗毒药,忘不了庞妈妈好心带给她的痛。   她吃庞妈妈的奶水长大,庞妈妈几乎将她当成了亲生女儿,疼爱有余敬畏不足,可她们毕竟不是母女,庞妈妈不该擅作主张,断送她的性命。   “她必须明白这一点……”   “我是大周公主,天潢贵胄,便是死,也不用旁人替我决断。”将睡未睡间,李燕燕喃喃道。   **   “阿嚏——阿嚏——”   第二天一早,李燕燕站在树丛之后,迎着寒风,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除了外面比想象的更冷、更黑,李燕燕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她果然没看错小春,小春不算机灵,却生性纯良善感,而且同她料想的一样,相当好骗。   李燕燕只是稍微红了眼,叹息不已,矫情地感谢这场大雪让她能再多看几眼故国风光,小春就先于她抹起了眼泪。等李燕燕又哀叹起龙城是她生母故土,可她却既没见过母亲,也不算真正到过这座古城,小春已经抽噎起来。   “呜呜,奴婢进宫时,最小的妹妹也才十个月大,她生下来我是第一个抱她的,可她从来不认识奴婢……呜呜……宫里给的赏钱,奴婢特意要家里给她留一份当嫁妆……”小春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李燕燕眨眨眼,安慰自己这番话也不算完全胡诌。她的生母温皇后的确祖贯潞州——离龙城不太远,只不过温皇后这一支早在前朝就迁徙到南地定居了而已。   她擦擦眼眶,情真意切道:“等……你们姐妹终有相聚之日,本宫却注定要埋骨他乡了……唉,多想亲自站到阿娘祖辈生活过的土地上,哪怕只是在驿馆附近随便走走呢……”   后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了。小春自告奋勇要扶公主去院子里走走,李燕燕忙表示那不但于礼不合,而且会惊动到郑将军、王使君。   “要是本宫只是一个侍女就好了……”李燕燕疯狂暗示。   于是,她就得到了小春的换洗衣服,披上斗篷,放下风帽,拿着公主“赐下”的令牌,大摇大摆走到了马厩边上。   “这天可真冷啊……阿嚏!”   李燕燕心想,幸好有个小春,不然光是这点就骗不过从前织香殿那些人——人人知道,康宁公主最是畏寒,绝对不会想在冬天“出门走走”。   “还不是没死到临头……”   李燕燕歆羡地看着雪地里练拳的岑骥,他将袍袄脱下挂在树上,只穿件单薄的短衣,却浑身散发着热气。   “他怎么不怕冷呢……”   李燕燕将风帽往下拉,尽可能多的盖住脸蛋,只把精巧的下颌露出来,她连眼珠子都冻得疼!   骤来的温暖让她眼中沁满泪水,李燕燕狠命眨了几下眼睛……   ……嗯?刚才就这么安静的吗?   打拳声……什么时候停了?   “何人在此?!”   一个冷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李燕燕惊得一跳,还来不及说话,脖颈已经被人钳住!   “啊呃——”   对方显然很有欺负人的经验,手掌狠攥在李燕燕颈部的脉动上,微向上提,让她的头折向后方,不得不垫起脚尖……   他钳制她只用了一只手,而李燕燕毫不怀疑这一只手足以扭断她的脖子。   “别、别冲动!”   风帽滑落,冷风猛然灌进领口,她打了个哆嗦,努力睁开眼。   岑骥神情阴狠,眉头微皱,却在看到她的相貌时有一瞬恍惚……和动摇。   他松开了手。   李燕燕飞速将风帽戴好,佝着腰,猛喘气。   却听岑骥狐疑问道:“……我们之前见过吗?”   啊?   李燕燕诧异,微张开嘴,疑惑地看他,又忽然意识到这个表情很蠢,忙把嘴闭上。   心里纳闷……究竟是谁搭讪谁呀? 第4章   “……我们之前见过吗?”   纵是李燕燕来之前在脑中演练过许多次对答,预想了各种情况,也绝想不到岑骥会这样问。   她压下疑惑,从斗篷底下伸出小手,指着马厩道:“我们进去说。”   一开口,吐出一片白气,心下立刻发觉不对,她现在扮成公主身边的侍女,讲话习惯却还没改,依然带着上位者的不容置疑。   慌忙掩饰,故意用力吸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恳切请求:“外边……实在太冷了,我身子弱,受不得寒,马厩里头风小——”   说完心虚地瞥了一眼马厩,狂风飞雪的天气,硬说那层薄薄的木板能挡住寒冷,其实也很牵强。   好在岑骥没在这点上纠缠,他没说什么,甚至都没多看她一眼,手臂一挥,扯过外衣披在肩上,边系衣带边迈开长腿,自己先往马厩走去。   李燕燕小步跟了上去。   马厩这种地方,任是打扫得再干净,总归是牲畜住的,免不了有异样的气味。李燕燕皱着鼻子,小心地提起裙角,又悄悄审视起岑骥来。   和她比起来,岑骥要自在得多,他径自穿过盖着毛毡的骏马们,在尽头堆积的草垛上坐下,背朝后靠,大咧咧地伸开长腿,面向站着的李燕燕,嗓音低低道:“说吧。”   好嘛,比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公主还气派,李燕燕暗想。   面对面,她终于把岑骥看了个清楚。   禁军在城里不穿甲,岑骥头戴黑色幞头,短袄外穿了一件鸦青色的窄袖胡服,腕上系着牛皮护臂,足蹬乌皮六合靴。露在外面的一张脸,肤色竟略显苍白,脸上线条凌厉有如刀裁,鼻梁挺直,薄唇紧抿,下巴微抬,剑眉下是一双深邃的狼目,简直要把人吃进去——在熹微晨光里,岑骥右眼中的白翳好像没有记忆里那么明显。   ……虽然凶了点,其实也算是个年轻俊俏的郎君。   与她当孤魂野鬼时的匆匆一睹不同,面前的岑骥高大却还不是非常魁梧,少了几分威严沉毅,多了许多阴郁锐利,可李燕燕没有忽视,他通身依旧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如同覆雪的火山,永远拿不准他何时会喷涌爆裂。   “咳,”李燕燕清清嗓子,用柔软但清晰的声音说:“奴婢温蕊,在公主殿下身边侍奉。”   温是她生母的姓氏,四哥出宫开府后,她有时给四哥传递些闲极无聊伤春悲秋的信件,用本名或封号太郑重,便署名温蕊——崔道衡给起的,蕊字有三颗心,心眼子多嘛,崔道衡故意调侃她。   日后若是去找四哥,她需要一个两人都知道的假名……她还能再见到四哥吗?   李燕燕想起四哥,鼻子有些发酸。   岑骥对她自报家门毫无反应,他似乎很不耐烦,眉头微拧,又重复问了一遍:“我和你,从前见过面吗?”   “奴婢——”   “我不是你的主人。”岑骥打断。   李燕燕一噎,勉强笑笑,道:“我和,呃,郎君——”   岑骥又打断:“别叫我郎君。”   李燕燕不知道岑骥有什么毛病,专跟客气话过不去似的!   可她知道自己不敢惹恼岑骥,李燕燕在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面上反而笑盈盈的,不给岑骥再次打断她的机会,干脆利落回答道:“我之前从未见过岑校尉。”   岑骥闻言,又打量了她一眼。   眼中的小娘子——不,分明只是个小丫头罢了——娇小瘦弱,即便严严实实裹在斗篷里,看起来身段依然只有细窄的一条。风帽下露出的脸庞小巧柔嫩,大概被他掐了脖子还没完全喘匀,脸颊泛着病态的嫣红;鼻尖和眼角也红通通的,纤长的睫毛上挂着几点晶莹——不过那是冷的,不能怪他。   小姑娘大概是不自在,双手绞在一起,身躯摇摇欲坠,为了维持体面,嘴角向上翘起,放进仕女画里也纤毫不差的弧度——笑不达眼底,在当前这个境况下,看着有些诡异,像个精致的人偶。   眼神……岑骥知道哪里不对劲了,虽然小丫头生的柔柔弱弱,雏鸟一般,高声说话都觉得要惊着她,但她刚才被他抓住脖子,又被他接连呛声,神情里却没有退缩之意。正相反,她一对清亮的眸子里燃着火,酝酿着疯狂——孤注一掷的疯狂,丧家野犬的疯狂,和他自己一样的疯狂……   他在绝望的阴影里长大,终日逞凶斗狠,才炼出野兽一样的直觉,她一个明显娇生惯养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又是为什么?   还有……这是他看她眼熟的原因么?岑骥觉得应该不是。   无论如何,他不爱管闲事,无意探究太多。   天底下形貌相似的人那么多,一张看着熟悉的脸并不能说明什么。   “嗯……”   岑骥懒懒回给李燕燕一个字,然后就失去了兴趣。他像是累了,仰倒在草垛上,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条长鞭,被他缠在腕上,甩开,捋直,再缠上,挥动得嘭嘭作响……   李燕燕眨眨眼。   她叫他“岑校尉”,岑骥好像不觉得奇怪。   想必也知道自己臭名昭著吧,李燕燕腹诽。   她深吸一口气,把斗篷系带扯松,小春的杏色衫子对她来说偏大,后领垂得很低,正好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脊背。   李燕燕掐掐手心,迈步上前,缓缓俯下身子。   岑骥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靠近自己,放着没去管她,却突然见一张娇怯的小脸出现在上方,越来越低,越靠越近……   在两人鼻尖隔了差不多一尺的位置上,李燕燕停下来,眼中清波流转,她羞涩笑笑,天真无邪地问:“岑校尉,我还是好冷。像你一样躺在草上,会比较暖和一点吗?”   ……她以为她在做什么?!她失心疯了吗?   岑骥手上动作一顿,心里猛地蹿起股火气来,冷眼盯着李燕燕,虽不言语,但那神情分明在说“敢挨上我你就死了”。   李燕燕浅浅一笑,这个角度下,岑骥正好能看进她的领口,她觉得岑骥刚才一错眼,应该已经看过了。   她要再添把火。   李燕燕心里想着,脚步一软,整个身子朝岑骥怀里摔下去!   ——可她还是低估了岑骥的速度。   不过瞬息间,李燕燕眼前一花,岑骥动如脱兔,一晃身就挪到了右侧,空出大半个身位给她。   刷啦一声闷响……   李燕燕迎面扑进了干草垛。   等她好不容易折腾起身,月白面的斗篷上已经滚满了干草,李燕燕垂头坐在草垛上,愤然地掸着斗篷。   岑骥抱着手臂,在旁关切道:“怎么样?有比较暖和一点吗?”声调前所未有的愉悦。   李燕燕仍旧低着头,斜睨了他一眼。   心里悄悄的,反倒舒了口气。   李燕燕没对美人计抱太大希望。她很清醒,自认从不曾拥有四姐那般姝色,让所有男人一见着就移不开目光。于相貌一事,她得到过的最高评价不过是“将来也能长成个美人儿”,“也”字暴露了说话者的不自信,十分让人气闷。   再说了,这世上见色起意者有之,一拍即合便倾情相付,愿意为对方铤而走险的,恐怕不多。   就当是探探底了,探出岑骥不是那种蠢货,也好。   李燕燕并不气馁,她拍拍自己涨红的脸蛋,站起身,规矩地朝岑骥福了福身,坦然承认道:“对不起了,岑校尉。我有要事相托,方才刻意试探,实属无奈,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计较。”   这是她最终的办法了,成败在此一举。   其实是害怕的,只是别无选择。   李燕燕感到心脏砰砰直跳,依然是寒冷的马厩,她的脸却烧得滚烫。   岑骥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他又恢复了那种无所谓的表情,当她是空气,是尘埃。他把鞭子团成一捆,抛到半空,然后又轻松接住,乐此不疲。   既没说听她的“要事”,可也没说不听。   “那就是听喽。”李燕燕乐观地想。   她甜甜笑了笑,斟酌道:“我真的有事求岑校尉。那个……呃,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其实呢,我怀孩子了。”   “啪!”   岑骥的鞭子落到了地上。 第5章   “我怀孩子了。”   她轻飘飘甩出一句话,骇得岑骥虎躯一震,晃神间失了手,抛到半空的鞭子坠地,“啪嗒”一声脆响。   岑骥低声咒骂了一句,俯身拾起鞭子,死盯着李燕燕,神情古怪,一双狼眼里寒芒淬现。   李燕燕顿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耗尽勇气才能和他对视,心跳得擂鼓一样。   好凶残,这才是白眼狼的真实面目么,刚才掐脖子对他来说不过是闹着玩吧。   “我不认识你。”岑骥语气冷如冰凌。   “不认识。”   “我们之前从没见过?”   岑骥记性这么差的吗?李燕燕奇怪,老实回答道:“是,从没见过。”   岑骥脸色更难看了,咬着牙吐出一句话:“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啊?!”   李燕燕一愣,旋即理解了岑骥的古怪,他自己想偏,把她当碰瓷的了?……虽然她的确是要骗岑骥,可两人才头回见面,她总不会傻到无中生有个孩子出来糊弄他呀。   李燕燕哭笑不得:“自然不是。”   岑骥半晌没说话。   李燕燕偷偷觑看岑骥,见他紧绷的身体似乎略松弛了些,可脸色黑得跟锅底一样,嘴巴抿得紧紧的,眼中戾气凝聚,显然已经处在暴怒的边缘。   “你最好,能给老子解释清楚。”岑骥恶狠狠道。   “是,原本也要和岑校尉说清前因后果的。”李燕燕回敬给他一个软钉子。   是岑骥不给她说完整话的机会,自己胡思乱想,误会了又恼羞成怒,她可不背这个过错。至于更大的过错嘛……呵。   岑骥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又骂了句什么。   李燕燕充耳不闻,坦然看向岑骥,耐心解释道:“事情是这样……奴婢出身掖庭,从七八岁起便在织香殿侍奉,起先在淑妃娘娘那边做些洒扫粗活儿,后来娘娘说我做事利落,脑子也快,又和康宁公主年纪相仿,调我去公主身边服侍笔墨。”   “岑校尉也许听说过,淑妃娘娘是淮王殿下和康宁公主的养母,所以……即使淮王殿下长到七岁就不住织香殿了,还是时常过来探望娘娘和公主,我也因此总能见到他……淮王殿下品貌出众、温文尔雅,待所有下人都很好,可他对我……和别人都不一样。”   李燕燕观察着岑骥的反应。   他脸上怒容稍减,换成了冷冰冰的漠然,似乎也懒得再跟她瞪眼,修长的手指闲着无聊,又开始摆弄起鞭子来。   李燕燕敛起眼内光芒,垂眸作悲戚状,喉头一哽,伤感道:“只要有机会,淮王殿下总是会想办法和我单独相处一会儿……说句不知分寸、抬举自己的话,淮王和我,那、那也算是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呀……”   她停顿了一下,如愿以偿听到岑骥不屑的冷哼。   李燕燕继续发挥:“从前我年纪小,淮王也年轻着呢,谁也没提过其他有的没的……可就算不说出口,我们两个心里头都明白,等殿下开府立衙、到了适婚年纪之后,他一定会把我要过去的!可是没想到……没想到开府和大婚的旨意同时下来,殿下是顾念旧情的人,但是新婚燕尔也不能不给王妃面子,他本计划婚后先安抚好王妃,再和王妃提起,接我去王府……”   “岑校尉恐怕会看不起我,笑我异想天开,可我着实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只是恰好遇上了殿下而已。我也明白云泥有别,不敢妄想多么高的位分,只求能长伴殿下身侧……可谁能想到世事无常,淮王刚成亲半年多,淑妃娘娘突然薨了,殿下要给娘娘守孝,自然顾不上来看我。后来……竟然得知淮王妃被诊出有孕……”   李燕燕说到这儿,一行清泪缓缓流下,哽咽道:“他明明答应我……我那时悲痛欲绝,再也不想见到他了,恰巧康宁公主自请和亲,我便、我便自告奋勇,请求追随公主,心里想的是离开长安这个伤心地,在草原上了却残生。”   一段故事叫李燕燕说得曲折入微,岑骥绷着一张脸,眼神都有点发直,明显已是极不耐烦。   李燕燕见状,忙直奔主题:“可是造化弄人,离开长安后我才发觉到自己身子有些异样,旅途中间也不敢和人说,直到来了龙城偷偷问过有经验的老妈妈……她们,她们都说我这样是怀上了……”   “怎么会这样?!……我、我好不容易……呜呜……我的命好苦……”   李燕燕这番话三分真七分假,融合裁接了她与崔道衡的那段过往、宫里的风流韵事,以及玉筝对四哥的一片痴心。说到少时情人心意转变,触动伤心事,悲伤漫上心头,做戏也哭得情真意切。   抬起头来,面上泪水涔涔,梨花带雨,甚是凄楚可怜。   李燕燕无声低泣,不停拿帕子擦擦眼角,借机观察岑骥。   没人清楚岑骥母子被抛弃的内情,李燕燕也只是道听途说,但古往今来痴心女与薄情郎的故事,大抵跳不出那些个窠臼。   地位悬殊、私相授受、珠胎暗结、薄幸负心、抛妻弃子……她费尽心思编的故事,把岑骥母亲的遭遇打碎了搁进去,会让岑骥感同身受么,能打动这匹白眼狼吗?   岑骥面无表情,朝她招招手,似是要她靠近些说话。   李燕燕踏前一步——   岑骥手腕扬起,鞭子缠到她脖子上……   “喂!你——”   李燕燕惊呼,来不及想岑骥阴晴不定的原因,脖子被扯得生疼,又被拉着往前走了几步。   岑骥把她拉到身前,扯住她斗篷一角,似笑非笑道:“你和淮王分手,请求出塞,又有了他的孩子?”   “是,是的呀……”   岑骥毫不客气地掀起斗篷,对着少女纤瘦的身段,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然后,他勾勾嘴角,冷笑道:“现在还不到十月吧?”   “什、什么?”   李燕燕羞得满脸通红,连眼泪也顾不上擦,泪花很快风干在脸颊,留下酥麻的痛感。   “康宁公主和亲的事,是三月里定下来的,”岑骥冷冰冰地说,反手用鞭子柄杵在李燕燕小腹,划拨着裙裾翩跹,“你该不会想要告诉我,这是怀胎七个月的肚子吧?”   李燕燕嘴唇颤动,嗫嚅道:“不是这样……您、您放开鞭子,让我解释……”   岑骥眉毛微扬,并没卸去鞭子上的劲道。   李燕燕小心翼翼把两手塞进鞭子圈圈里,撑开点空隙,才能够顺畅呼吸。   “我,我本来想把这段含糊过去的……”李燕燕小声说,见岑骥皱起了眉,忙说,“不是故意骗岑校尉!实在是,实在是因为太没脸了!”   李燕燕舔舔嘴唇:“其实我不怪淮王殿下,他能怎么办,也不能违抗圣旨呀,而且,得知王妃有孕后,淮王还好心安慰过我,让我再耐心等等,等王妃胎象稳了再说。是我自己不知好歹,朝殿下发了一通脾气,自顾自和殿下说什么一刀两断,然后……一冲动便请求出塞了!”   “但是呢,”李燕燕低下头,“我没能对殿下忘情,殿下心里也还记挂着我。大概三个月前,淮王进宫探视公主,嗯……就,就,反正就又碰上了……”   “就是那次,让我怀了身子,这才没多久,还不显怀呢!”   如果岑骥的眼神是冰,李燕燕现在一定已经冻成了冰块;如果岑骥的眼神是火,李燕燕现在一定已经烧成了灰烬。   可她还好端端站在这,除了脖子有点疼。   李燕燕眨眨眼,等待岑骥的回应。   岑骥看起来是个精细人,一段完美无缺、因果连贯的回忆恐怕说服不了他——越真实的事件,越混杂着片面的见解和支离破碎的片断。而聪明人又往往最容易刚愎自用,对别人告知的话,会带着怀疑去审视,但对于自己发觉漏洞、诘问思考得出的结论,却很容易坚信不疑。   李燕燕故意卖个破绽叫岑骥抓住,用女子害羞这个理由遮掩过去,目的在于维持更大的谎言。那么,现在的问题是,岑骥会不会被她骗过去呢?   岑骥神色不豫,但到底抽回了鞭子。   他吐出口气,无奈地敲了两下额头,似是不堪重负:   “所以,废话这么老半天,究竟关你爷爷我什么事?” 第6章   好嘛,这么一会会儿功夫,岑骥的辈分从“老子”升格成“爷爷”了。   李燕燕装作没听见,但脸庞却有些僵硬,努力想挤出个笑容,终究还是失败了。   她叹了口气,也不再刻意做什么讨好的举动。   在岑骥彻底被她烦死前,李燕燕往后退了两步,又朝岑骥行了个礼,开口道:“我发现自己有身孕后,不知所措,思来想去,只能去和公主殿下坦白这件事。公主殿下,她……她叫我来找岑校尉帮忙。”   岑骥眉宇间有讶色:“公主……找我?”   接着他嗤了一声,掰掰手腕,满脸都写着不相信。   “我说的是真的,”李燕燕用她所拥有的最诚恳的语气道,“公主殿下说这件事关乎皇家声誉,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绝对不可以大肆声张。公主又说,既然我怀了她四哥的孩子,她也不能再把我带到乌罗国去了,所以公主殿下想找个人私下把我送回淮王殿下身边。”   “话虽这么说,自从来了龙城,郑将军整日被王使君缠着,公主根本找不到机会私底下和他说话,而且公主说郑将军这人比较不知变通,未必肯帮忙。其他人的话,公主殿下和我就更不认得了……因为、因为公主殿下看到岑校尉每天早上会在湖边练拳,就和周围的人打听了一下你……嗯,我们觉得岑校尉也许会有办法……”   “我有办法?”岑骥声调突然升高了些,虽然没动作,气势却陡然一变,眼中寒光闪过。   李燕燕腿软得差点瘫倒,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以为岑骥要动手了。   可只是一瞬,岑骥又收起了锋芒,事不关己一样,冷淡地问:“我不认识淮王和你,更不认识什么公主,她怎么会找上我?”   “公主也是没办法,”李燕燕苦笑,“我说实话岑校尉可别生气啊。先前我说了,公主私下打听了你的为人,觉得如果是岑校尉,即使不带我走,也不会把这桩事泄露出去……毕竟,岑校尉无人可说……呵呵。”   李燕燕搓搓手,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公主原话是这么说的:‘阿蕊,本宫自己寸步难行,也帮不了你太多,不如你去找岑校尉碰碰运气,死马当活马医了吧。记着,在见到四哥之前,千万不能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了,算算日子,四嫂就快临盆了……如果是岑校尉的话,应该没关系,以他在禁军里的人缘,就算泄密也不会有人信……的吧……’”   岑骥额上青筋猛跳了两下。   抢在他爆发之前,李燕燕忙从袖筒里取出件东西,递到他眼前:“你看,如果你愿意带我走,公主说可以把她的令牌借我们一用。”   岑骥低下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女孩冻得发红的指尖,像羊脂玉上点了红髓,在小小的、细嫩的掌心里,是块镶金嵌玉的令牌。   李燕燕怕他不识货,指着令牌道:“喏,这一面刻着封号的,能作为公主印章用……”她将令牌翻了个个儿,“这一面,是贞明皇后手书的‘燕燕于飞’四个字。有了公主令牌,至少龙城守卫应该不会为难我们。”   “你看吧,”李燕燕收回令牌,“我着实没对你说假话,要不然公主殿下干嘛帮我?”   “而且,岑校尉把我安全送到淮王身边,他一定会重重奖励你的,最少封你一个刺史做,私自离营当然也能一笔勾销。”李燕燕见岑骥没说话,又抛出一个诱饵。   又沉默了几个呼吸,岑骥终于问道:“……你要回长安?”   李燕燕心念一动,忙答:“不是的。因为一些原因,淮王殿下已经前往封地了,岑校尉把我送到扬州……或者任何一个淮南镇所都可以。”……她并不知道长安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既然四哥躲过一劫,日后又在江淮一带称帝,往四哥的封地走总不会有错。   “任何一个镇所,你可……”岑骥揉了揉额角,深深看进李燕燕眼底,神色莫测,“淮王可以有很多孩子,他的王妃很快就要生产,即使我将你送到,对他来说,也不过多了一个身份卑微的妾室和一个可有可无的孩子。我凭什么相信,你的孩子对他有这么重要?你要如何保证给我的奖赏?说白了吧,你讲得天花乱坠,但除了一个空口承诺,其实什么都不能给我。”   李燕燕叹气:“岑校尉大概还没成家吧……我不知道怎么向你证明这一点,但我知道,在男人心里,孩子和孩子的份量是不一样的。即便尊贵如天家,也只有和真心相爱之人生的孩子才会被视若珍宝。我和我的孩子之于淮王,便是如此。”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一点。   说这番话时,李燕燕脸上带出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苦涩。   “……公主随便一看,就叫你来找我?”岑骥摇摇头,“这也让我信你?着实太荒谬。”   “我、我……”李燕燕咬着嘴唇,垂死挣扎,“公主殿下,她本来……怎么说呢,本来就是个很天真,比较跳脱的人,深宫里长大的嘛,比较不通人情世故……做事不讲规矩,很随便就做决定,而且,而且你不帮我,我真的没别的办法了呀……”   心里却没有表现出来这么慌,李燕燕头脑清明无比,岑骥这是在和她讨价还价了,是个不错的迹象。   说明……他动心了。   李燕燕一面支支吾吾,急得涕泪俱下,一面飞快回想了一下二人的对话——直到见她拿出公主令牌,岑骥才改了态度,真正产生了兴趣,还偏要顾左右而言他……   好你个岑骥,原来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啊,李燕燕心底冷笑。   李燕燕觉得有必要提点他一下,又拿出令牌晃了晃:“这是公主私牌,岑校尉自己拿了也没用……在龙城和淮南以外的地方,你拿着多半也不会有人信。”   “……而且不值钱!淮王手里随便漏出点什么都比这个值钱!”李燕燕欲盖弥彰地补充道。   话里话外的意思,别想抢了牌子丢下她。   岑骥听了,翘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到目前为止最接近于“笑”的表情。   就是不说答不答应。   卖什么关子……李燕燕可没有无限的时间和他耗,再晚一会儿,连小春也会觉察出不对劲。   她攥紧拳头,颤声问:“……可不可以?”   “啊?你说什么?”岑骥手肘撑在膝盖上,头探向前,似是不明所以,“什么可不可以?”   这人怎么如此恶劣?!难怪是白眼狼!   李燕燕心头血差点呕出来,却又不敢得罪岑骥,心里又把他千刀万剐了一遍,低声道:“带我走……去淮南,行不行?”   她越说声音越低,又一次带上了哭腔。自己也不大有自信,她赌输了?不意外,她输不起,乱了心神,也就不可能赢。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直接冲过去找郑将军?……还是干脆依靠王磐,提醒他防备徐承意?比较起来,落在王磐手里还不算太差吧……   李燕燕心乱如麻。   “……行啊。”   “啊?啊?!!”   李燕燕吃惊地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岑骥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伸了个懒腰,低低道:“不是要我带你去淮南么?我说行啊。”   真的听他说出这句话,李燕燕反而不知如何应对,狂喜到想要放声大哭,却又没办法忽视心底升起的疑窦重重……   岑骥真被她说动了吗?会不会是在耍她?他是不是早就和徐承意有了勾连?   “带我走……”她傻乎乎地重复。   “嗯,带你走。”   “为什么?”   岑骥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才回道:“可能……因为我和你们公主一样,是个随便的人吧。”   不,我们不一样。   李燕燕心思百转千回,又忍不住问:“真的吗?你不是骗我吧?”   岑骥又皱起了眉头,阴阴沉沉地说:“我从刚才就很想说……你真的很啰嗦。”   “老子没空陪你玩。我数到一,”他眼神冰冷,不容反驳,“走不走,给我答复。”   李燕燕想当然认为他要倒数,立刻警惕起来:“从几开始数?”   死一样的安静。   岑骥勾勾嘴角,无情地吐出一个字:“一。”   什么?   她从未见过如此乱来的人!   李燕燕一怔,反应过来后慌忙叫道:“走!我走我走我走!!”   “那……什么时候走呢?”她迟疑。   “别急,”岑骥呲着一口白牙,终于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那么,现在该说说我的条件了。”   ……条件?   你倒是早说呀!   李燕燕差点没被气死,她现在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抓紧袖口,惴惴不安问道:“什么条件?”   岑骥看着对面小娘子一张脸迅速拉了下来,嘴巴不自然地瘪了瘪,连眼睛中的光芒都黯了下去,明显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心下顿觉好笑——这才有点符合她本来的年纪。   不过也不足以让他心软就是了。 第7章   岑骥的条件,出乎意料的公平。   第一条,不许哭——他的原话是“把你的眼泪收收,想哭也给我憋回去。要是烦到老子……老子叫你后悔长了对眼睛。能做到么?”   风声嘶吼的马厩里,岑骥的声调不算高,可威胁的意味一点没有被削弱。   李燕燕绷着小脸,郑重点了点头,同时提出迎风落泪、沙子进眼睛和春天犯桃花癣不是她自己能控制的,不应该作数。   对于最后一点,岑骥冷哼一声,不屑表示:“……谁有功夫陪你磨蹭到春天?”   李燕燕一噎,转而窃喜——这是说开春前就能到淮南吗?   她立刻乖巧闭上了嘴。   第二条,长点眼力见,别拖后腿。在岑骥看来,李燕燕“虽然没什么用,但打水拾柴生火总应该会的”,所以一路上这些杂事都归李燕燕,别麻烦他老人家伺候她。   李燕燕眨眨眼,心想岑骥对她的判断竟然全错。她当然不是没用的人,但岑骥提到的这些事嘛,碰巧她一件也不会呀。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诚恳地点点头,大言不惭道:“放心吧,交给我。岑校尉还有别的条件吗?”   岑骥十指交叉,手上关节捏得咯嘣作响,然后突然站起身来。   李燕燕只觉得像有乌云飘过,自己被一片阴影笼罩住,转眼阴影又移开了。   “上路之后一切听我安排。”岑骥清冷低沉的声音从耳侧传来,“我让你做什么做什么,我允许你走你才可以离开。记着,你是我的花红,如果私下捣鬼,或是中途想逃跑——”   话说一半,他的手掌突然袭来!   李燕燕一惊,但还没来得及缩起脖子,岑骥却在碰到她衣领前收回了手。   只有耳边飘散乱发还在晃动……   “别忘了这种感觉。”岑骥道。   李燕燕别无选择,只能老实地点头应允。   虽然霸道,但把丑话说在前头的人,总比阴险难测的人更好打交道……李燕燕反而对岑骥生出了些莫名的信心。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她轻声问。   岑骥抬起头,视线穿过棚顶和围栏间一块狭小的空隙,望向远方。   “雪变小了……”   思索了片刻,他收回目光,沉声道:“要甩开追兵……最好赶在雪停之前出城,今天……最迟明天一早!”   雪会在明天停。   李燕燕有前世经历才知道,她不明白岑骥是怎么从灰茫茫的天空里看出这一点的,不过这样也好——如果岑骥决定十天半个月之后再逃,李燕燕还要想理由说服他。   现在就简单多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今天,还是明天?   “白日里人多眼杂,说不定被谁看见;夜里城门紧闭……我们最好趁天还没完全亮走……”她慢吞吞地说。   ……其实如果她真的是侍女,被人看见也未必会引起多大怀疑,但反正岑骥没多问,只是静静等待着她的下文。   李燕燕沉默了。   如果选择今早走,那就意味着她所剩时间已经不多,必须立刻回房间拿好东西,然后,将命运交付到岑骥手上。虽然这是她渴望发生的,但对安逸的渴求和对未知的恐惧根植在骨子里,即使理智上明白留在此处死路一条,事到临头,李燕燕却发现迈出这一步无比艰难。   如果明早走……   也许卡在明天,她和岑骥能够更顺利地逃出去……等父皇驾崩、长安大乱的消息传来,谁还有心情追捕她呢?   可是郑将军他们怎么办……庞妈妈、玉筝、小春呢……面对猝不及防的形势,他们没有时间应对,前世的命运又会再次发生在他们身上……   “今天,立刻走。”李燕燕转向岑骥,“但是我要回驿馆取些东西——哦,还要给公主回话!”   “一刻钟。”   “一、一刻……啊!什么?”   “给你一刻钟时间。在影子走到那一格前——”岑骥指着马厩栅栏道,“还在这儿碰面,过时不候!”   诶?诶诶?   还没能完全理顺岑骥的意思,李燕燕的腿已经先行动了起来——   朝着驿馆,跑!   风声呼啸,雪花飞扬,矗立在风雪中的驿馆孤独又祥和,黑沉沉一片楼宇,和从前的许多天并没有任何不同,似乎在未来的许多天里也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李燕燕一进门,登时被屋子里的热气熏得头晕脑胀。   她不敢浪费时间,匆忙和守卫寒暄了几句,便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楼梯。   仆从们还没梳洗完毕——离开长安越远,下人也越发怠惰——二楼走道里空空荡荡,只有小春还守在房间外,呆呆地盯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殿、殿下,您回来了!”小春见她回来很高兴。   李燕燕心头忽然涌上些不忍,竟不敢和小春对视。   她涩涩地开口,说着事先编好的话:“我没胃口,今日不必传早饭了,没事做的人可以多睡会儿,叫大家注意身体。对了,等下我要沐浴,你去吩咐伙房烧水。沐浴前我先睡个回笼觉,任何事都不得打搅,等我叫你了你再进来。”……天寒地冻的,烧水要费上不少时间。   打发走小春,李燕燕冲进房间,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小包裹,急急忙忙捆在背后,再盖上一层厚厚的斗篷,外人几乎看不出。   包裹是她昨日就备好的,里头除了几件能证明身份的信物、两套换洗衣裳、一些常用的小物件,便只有几吊大钱了。作为和亲公主,珠宝首饰她虽带了不少,但换不成铜钱,携带不方便,拿来交易也怕引人注意,只得忍痛割舍。   之后,李燕燕来到书案前,往砚台里洒了几滴清水,用手指沾着残墨,在锦帕上写道:   “我回长安。”   她想了想,又补上四个字:“见崔道衡。”   接着李燕燕小心地提起锦帕两角,移到火盆上方,在墨迹彻底变干后,她将锦帕系在了门闩上。   客房门朝内开——也就是说,在房门被打开后,进来的人,很可能最后才会看到这里。   她故意留信说要回长安,郑将军信或不信,都必然要派人往长安方向搜索,假如,假如郑将军的人能比王磐早一步得知长安城里的变动,这群人兴许有望逃出龙城——这是她能期盼的最好结果了。   做完这些,李燕燕才发觉自己小腿肚酸痛无比,毕竟马厩和驿馆间这一段距离,可以算是她两辈子里跑过最远的路了。   ……这才是第一步,却几乎用掉了全部勇气。   推开房门,小春果然还没回来,李燕燕深吸一口气,拉下风帽,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守卫见又是她,连门房都懒得出,只挥了挥手便放她出去了。   再次离开驿馆,李燕燕顶着寒风,踩着积雪,一溜儿小跑来到马厩。   她不知道自己一来一回究竟用掉多少时间,反正看见马厩里一个高大身影——头戴毡笠,身披斗篷,正背对着她面向马匹,手上不停地在整理着什么。   还好,岑骥还在。   ……可为什么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哪里和她想的不大一样。   听见脚步声,岑骥略略侧身,瞥了眼李燕燕。   他一侧过身,露出两匹鞍鞯齐备的白马,两匹马都驮着行囊,壮实而温驯——却不是禁军带来的那些高大矫健的突厥马。   也许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嫌弃,岑骥朝突厥马那边努了努嘴:“那马太娇气,不耐久,光喂草料还不行,况且骑出去……你就不怕别人怀疑吗?王妃娘娘。”   李燕燕羞得面红耳赤。   岑骥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掌,目光犀利地问:“话说回来,你别不会骑马吧?!”   李燕燕一愣,嗫嚅道:“会……倒是会的。”   只是她自小身子骨弱,很少在马背上花费功夫,所以骑术稀烂罢了……但她还不打算告诉岑骥。   “那就走吧。”岑骥也没多问,伸手解开围栏,便要去牵马。   “我好像忘了……”李燕燕突然叫了一声。   岑骥不耐烦地转过头。   “那个……”李燕燕记起自己假冒的身份,故意忸怩道:“我可怀着身子呢……骑马合适吗?”   岑骥显然也没考虑过这一桩,被她一问,脸上竟有一丝迷茫。   李燕燕并不想他真的放弃,忙抢着说:“哎呀没事没事,我们还是按原计划行事……这个孩子是殿下的儿子,不会这么脆弱的!快,时间不多了!”   岑骥眼中白翳一闪,冷冷丢下几个字:“上马!东南门。”   ……   积雪还没清扫,长街上路滑难行,马儿时不时打个趔趄。   即便李燕燕心急如焚,总忍不住想回头看看驿馆,生怕有人追上来,但她依然只能跟在岑骥后头,慢吞吞地朝东南城门骑行。   雪不似前几日密集,李燕燕擦了把脸,将雪水抹去,看向前方马背上岑骥的行囊——整整齐齐、捆绑严密的行囊。   她想到哪里奇怪了!   从二人商量好计划到她回马厩,不过一刻,就算岑骥手脚麻利,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备好马、理好行装的呀。岑骥他们被安顿在驿馆西翼,离马厩更远,李燕燕是有备而来,却慢他那么多……   他这有条不紊的样子,倒好像……   简直倒好像……他原本就打算离开似的!   李燕燕被这个念头震得浑身发抖,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泼下。   “吁——”   正在她惊疑不定时,岑骥突然停住马,跳了下去。   李燕燕一懵,手中缰绳已被岑骥扯住。   “城门到了。”他淡淡地说。 第8章   龙城东南门不过是座便门,专为便利守军出入所设,门洞修得极窄,将将能容下一人一马通过。值差更房也只是间灰秃秃的泥房,屋顶上盖了厚厚的积雪,蛰伏在四丈高的城墙下,如蚁穴般不起眼。   岑骥牵着两匹马上前,快走到更房门口也不见有人出来,只有房顶升起的一缕白烟能够证明这不是座空屋。   岑骥叩响木门:“有人在吗?要出城,劳烦开下城门。”   “……啊?说什么?……出城?哦,等着啊。”一个哑哑的声音答道。   里头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接着“咯吱”一下,木门开了。   门帘子被挑开,打前头出来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士兵,四方脸膛,浓眉大眼,边往外走边提靴子,目光由岑骥扫到李燕燕身上,然后突然红了脸;后面跟着位偏年长的,精瘦干练,唇上一簇花白胡子,他虽披了件棉袍,却像是舍不得屋子里头的热气,半个身子依旧留在门帘后面。   两人都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年长的一位大概是此处管事的,打量了下岑骥二人,问道:“这位小兄弟脸生,是禁军的吧?一大早出城做什么?怎么还带了位小娘子?”   岑骥朝斜后一扬脸,懒洋洋道:“那要问她。”   李燕燕会意,在马上躬了躬身,讨好般笑着说:“两位军爷,是这样的,奴婢是公主殿下身边的侍女,今天早上殿下突然说要沐浴,水都已经烧上了,可殿下用惯了的玉华瑶英香膏,偏偏哪儿都找不到。嬷嬷说兴许是出发时匆忙,误给放进嫁妆里头,没在随身箱子里,所以命我出城去营地里找一找。殿下急着用,所以才来麻烦两位了。”   那一老一少对视了一眼,显然都没太听懂。   年老的迟疑道:“……什么香嘛?这么大个龙城找不见,非得公主嫁妆里才有?”   李燕燕解释道:“龙城丰饶富足,想必什么都不缺。只是我家公主自小体弱,沐浴时最易感风寒,宫里太医专门给公主调了这玉华瑶英香膏。说是里头加了生枣子、荔枝壳、杏实这许多温补的香料进去,沐浴时揉进肌理,能够祛寒抑燥,公主从小就用,向来离不开的。这香膏方子在宫里也是秘密,制法又繁复,就算王使君这儿香料齐全,一时半会儿还是配不出来,只能挨个箱子翻一遍了。”   “哎……差点给忘了,”李燕燕像是突然想起,从怀里摸出令牌递过去,“喏,您看,确实是公主吩咐,殿下还叫奴婢早去早回呢。”   那个年轻的红着脸接过令牌,又拿给另一人看,两个脑袋凑在一块,小声嘀咕着什么。   岑骥在旁撇撇嘴,不耐烦地抱怨:“唉呀,这贵人就是事多、架子大,天寒地冻想不开要沐浴……有的人呢,自己不敢去大营,这么冷的天城里城外折腾人,你们说说,像什么话哟……哈啊——”   他竟然还打了个哈欠!   李燕燕怒视岑骥的后脑勺。   虽然二人事先没商量,可看表现,岑骥也挺会演戏的嘛,竟和她配合得默契十足。   方脸的军汉信了他们,笑呵呵地打圆场:“金枝玉叶过的什么日子,咱们做梦也想不出来。这、这位姑娘也是奉命行事,也没办法嘛。”   李燕燕冲他甜甜一笑:“大哥说的是公道话。”   岑骥牙疼似的嗤了一声,套近乎地问:“两位兄弟怎么称呼?”   “我叫王荣,呵呵,跟王使君还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大家伙都叫我老王,”讲话的是花白胡子,他指了指四方脸,“他是杨通,家里面排行第七,我们都管他叫杨七。您呢,您贵姓?”   岑骥虽然年纪不大,职位却比这两个牙兵高得多,老王和他说话时不自觉就带上了几分客气。   岑骥面不改色道:“免贵姓方,岷州方重威。”   方……这又是谁?这人真的存在吗?   李燕燕眯起眼。   岑骥倒是应变的快,就不知是真的随机应变,还是早有准备呢?   问小娘子的姓名是极不尊重的行为,所以没人来问李燕燕,她也省得说话,只盯着岑骥和那两人闲谈,心里的怀疑几欲喷薄而出。   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   就在李燕燕觉得自己快要掩饰不住,在马上挪了挪屁股时,老王终于把令牌呈回,扯开嘴,笑说:“这个牌牌,咱们也不认识,也看不懂那些横七竖八的。既然小娘子说的头头是道,又有方校尉陪同,那咱们就不耽误您二位的时间了,早去早回啊。杨七,开城门!”   李燕燕恨不得快马加鞭,直冲出城门,但她还是稳住心神,优雅地接过令牌,包在丝帕中收好,又矜持地点了点头。   城门开了。   岑骥重新上马,朝老王和杨七一抱拳,说了句“回头见”,便悠闲地催马向外走。   李燕燕忙跟上。   当身体完全进入门洞后,眼前倏然一暗,李燕燕紧张得呼吸都快停了,紧握缰绳的手心里慢慢沁出汗来。   咯噔。   咯噔。   咯噔。   几步距离,城外的亮光,远得如同隔世。   岑骥是否也有这样的心情,李燕燕不得而知,只看见他□□白马走得平稳从容,闲庭信步一般。   终于,眼前一亮,马儿走出了城门。   “呼——”她动了动僵硬的上肢,长吐出一口气。   可还没来得及高兴——   “等等——方校尉,等一下!”   叫声从身后传来,心脏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李燕燕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扬起马鞭——   猛冲出去……她有机会吗?   这毕竟是防守周密的龙城,她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卫兵手里的弓箭……   身下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惊慌,不安地嘶鸣了几声。   岑骥转回头,白翳一闪而过,眼神锐利如刀。但这样的眼神只维持了一瞬,他朝李燕燕点点头,幅度小到几乎察觉不出,示意李燕燕安定下来。   “杨兄,何事叫我?”岑骥问。   不知是错觉,还是被风声侵扰,李燕燕觉得他的声音也有些异样。   杨七跑到岑骥马前,喘着气道:“这个,老王让我拿给您的。”   他递来一只羊皮囊袋。   岑骥伸手接过。   杨七像是不敢看李燕燕,只对着岑骥说话:“家里酿的浊米酒,平时我们自己烫来喝,正热乎着呢,老王说天气冷给方校尉暖暖身子。”   ……这人真老实。送便宜人情,他却一口一个“老王”,生怕别人把功劳都安在他头上一样。   李燕燕好奇地瞧了眼杨七,忽然有说不出的难受。   他和老王……他们会死在徐承意刀下吗?   天下大乱,河东迟早要被卷入,就算躲过眼下这一劫,谁又能保证以后呢?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心里另一个声音说。   可如果提醒他们,说服他们及早带上家人,隐蔽于山林……   别傻了,自顾不暇,还有心情管别人。你以为你是谁,就算说出来,谁会听一个小丫头的话……那个讨厌的声音说。   在李燕燕纠结的时间里,杨七已经再次和岑骥道别,跑向了城里。   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   “缓行朝南走。等城门楼上的人看不见我们了,再转弯。”岑骥收好了酒囊,小声叮嘱她。   “嗯。”李燕燕放下杂乱思绪,跟上岑骥。   一路向南,风声渐缓,雪片悠悠扬扬飘洒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送亲队伍扎营在城南五里、一处背风的平地,向正南走到快一半,岑骥在一个岔路口停下。   等李燕燕靠近,他朝前方扬头:“那边。这一段骑快点,跟紧了。”   说完,他就夹紧马,轻快地奔了出去。   还没人追上来,四周安静的只余风雪声,第一步,逃出龙城,算是成功了吗?   在她事前的设想中,即使只完成这件事,也是值得欢欣雀跃的。   可为什么她现在却心里堵成一团,只想痛哭一场?   岑骥的马蹄声越来越远——   “前路漫漫,这会儿离放心还早着呢。”李燕燕对自己说。   风,已经很平静了,虽然刺骨,却不疾厉。   停马片刻,散碎的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化成濡湿一片。   天空中,跨越千里的乌云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数日不见的金乌像是要把积攒的光芒一口气倾泻出来,天地间一道金灿灿亮闪闪的光柱。   李燕燕最后看了眼龙城的方向。   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叹息,叹息声微不可闻,湮灭在风里。   然后她擦了把脸,调转马头,迎向了乱世。 第9章   “还。要。等。多久?”李燕燕比着口型,无声地问岑骥。   不知道岑骥有没有“听”懂,但总之和之前的几个问题一样,这个问题也没有得到回答。   李燕燕撇撇嘴,在斗篷和裙子的掩饰下,捏了捏酸胀的小腿。   她和岑骥此时正在龙城以北百余里的一座小山坡上,借着乱树丛的遮蔽,遥遥盯着远处的官道。   早上两人骗过守城士兵,顺利逃出龙城,之后他们先是向南走了一段,等视野里见不到龙城了,又转向东面。岑骥带头,二人时而在官道上行进,时而又换到几乎不可见的小路上,马蹄印很快被新雪覆盖,行迹几乎不可追踪。   李燕燕原以为岑骥要快马加鞭奔赴太行,在郑将军和王磐作出反应前闯关出河东,心里还有些担忧,然而她自己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便没把这担忧说出口。不过,他们却只是朝东走了一段,不久后又转向了北,兜了个圈子,绕到了龙城去往北方的官道上。   这之后,岑骥明显加快了速度。李燕燕又冷又累,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光是跟上岑骥已经很难,好几次都差点摔下马,也就没有精力胡思乱想了。到后来,她其实连方向都分不大清了,全凭着一股意气在坚持,视线越来越模糊,除了前马摇晃不定的马尾,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终于,岑骥在一处荒僻的山坳停下了马。   李燕燕简直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下马之后才发觉两条腿僵硬得跟木头一样,大腿内侧刺痛难忍,在反复摩擦下,怕是已经破皮流血了。   岑骥将马拴在向阳的山坡——那里积雪很薄,露出青黄的野草——给马儿喂了把谷子,然后就留两匹马自己吃草。他朝李燕燕挥手,示意她跟上,往山坡的高处爬去。   在手脚并用,向坡顶爬的过程中,李燕燕恍然大悟。   原来岑骥的计划是这样!   想出河东,若从龙城向西走,不但要翻越崇山峻岭,还要跨过两条大河;若向东,则会进入太行山,太行天下之脊,岑骥一人也许还可以尝试翻山,加上个李燕燕,就只能由山脉的几处断口通行了。所以,在东西这两个方向上,追兵只要控制住河边渡口或山中关隘就足以拦住他们。   而龙城向南,地势较为开阔平坦,又是回长安的方向,想必郑将军会在这个方向派出最多人手,进行细致的搜查。   只有向北,原本就是和亲队伍行进的方向,出了雁门,苦寒荒莽不说,乌罗单于的地盘也近在咫尺了。从郑国昌或王磐的角度看,李燕燕不可能朝这个方向逃,因而向北方的搜索一定是最马虎的。   李燕燕想通了这一节,在对岑骥生出几分佩服的同时,也越发怀疑他早有准备。   追兵竟来得如此之慢,二人在树林中等了好久。   对时间的判断,李燕燕早就失去了,起先还想着保持仪态,腰杆挺得笔直,后来实在撑不住,不管不顾地蹲到了地上。   天色大亮之后,雪虽然还在飘,却已是稀稀落落,颓然将歇。   李燕燕转过头看岑骥。   从两人到达坡顶,他就几乎没换过姿态,始终单膝跪在树后,手抚短弓,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远方,毡笠上都盖了一层薄雪。   “我脚麻了。”李燕燕低声说。   岑骥还是没理她。   “我说……”李燕燕没话找话,要是连嘴巴都不动,她真觉得自己要变成一尊冰雕了。   “嘘——”岑骥突然伸手,将她的头压低。   “来了。躲好。”他轻声道。   李燕燕忙转向官道方向,眼睛来回扫了两遍才找到了旗帜,在这个距离上,旗帜变得只有指甲盖大小,骑马的人则成了移动的蚂蚁。   岑骥眯着眼睛数数,忽然皱起眉,喃喃道:“竟来了这么多人……”   李燕燕没岑骥眼睛尖,也看出这队追兵大概有二十人,以找公主的标准来说,着实不算多,但若只是一个侍女和一个校尉逃走,确实显得小题大做了。   李燕燕心虚,立刻推诿道:“呵……看不出来,他们还挺在意岑校尉的嘛,派这么多人追。”   岑骥斜看了她一眼:“不是我。你看不见吗?追兵里还有个女子装扮的,只可能是为了找你。”   李燕燕没想岑骥连这个细节都注意到了,只有侍女们见过她的容貌,郑将军也只隔着纱帘和她说过几次话,所以追兵才会带上一个侍女。   她顿了一下,欲盖弥彰地辩解:“呃……那个,可能公主不想暴露我和淮王的关系,而守门的人又看到我们在一起……所以才一齐找我们两个,一定是这样!”   岑骥又不理她了。   半晌,看那队追兵消失在地平线上,岑骥才翘翘嘴角,不屑地说了句:“禁军那帮小娘皮,别说二十,来二百个也白费!”   李燕燕也觉得奇怪,她和岑骥躲藏的这座山坡,距官道并不是远不可及,方才第一眼看到追兵,她甚至害怕得抖了起来,可追兵们似乎并没有下马排查的意图,只是一味沿着道路朝前赶。   “他们就这么找人的吗,连官道都不下?”李燕燕也拧起了眉头。   “寻常人要出逃,自然是想着在最短的时间里跑出去最远的距离,”岑骥好像心情不错,耐心解释道,“以他们的草包脑袋,也就能想到这些了。”   “他们也没办法,如果慢搜,我们就快跑,还是一样。”   他又说:“禁军平时护卫皇城,专司侦查的踏白将本就不多,郑老头又不敢把全部人手都派离龙城,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我们马力不够,抢先冲到前头去,把城池关隘都封住,让我们困死在河东了。”   李燕燕不懂:“郑将军为何不敢把全部人手派出来?”   岑骥惊讶地看李燕燕,仿佛她是个白痴:“以为只有你想跑吗?禁军不在,那些民夫谁看着?”   李燕燕一愣,她着实没想到这个,咬着嘴唇小声说:“可是……不是还有王磐?”   岑骥冷冷道:“怕的就是他。”   他终于站起身,原地活动了几下手脚,李燕燕也慌忙站起来。   “要我看,真把兵力都抽走,你家公主就得空手嫁到乌罗去了。”   “他连皇家的东西也敢打劫?”   “明抢不至于,但禁军不在,只要杀几个人,抢了东西,随便推给流寇马贼,不是很简单吗?”   李燕燕听得呆呆的,犹豫着问:“那你以为,王磐会不会出手找我们?”   岑骥打量了她一眼,反问道:“不过是一个校尉和一个侍女,他为何要多管闲事?”   李燕燕尴尬笑笑,附和道:“说的也是啊。”   心眼子却转得飞快,公主从自己的地盘上消失,王磐为什么不协助搜捕?……联系他这阵子的作为,只能说此人早有不臣之心,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时机罢了。   让你作乱!怎么样?还不是要被手下反杀!李燕燕恨恨地想。   这时她对王磐的恨意几乎超过了徐承意。究其根本,大概因为王磐家世代为官,倍受朝廷优待,所以反叛起来更为可恨吧。   “可如果关隘都封闭了……我们现在怎么办?”见岑骥朝马匹走去,李燕燕忙追上去问。   “反正都封了,还急什么?”   岑骥反而从马上取下一包东西,又返回来,命令说:“先吃饭。”   一听到“吃饭”两个字,李燕燕顿觉饥肠辘辘,她只在早上填了几块点心,这一天奔波流离下来,早就饿到前心贴后背了。   “吃什么?”她竟有些期待。   岑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咧嘴一笑:“糜糕、汤饼、牛头煲、炙羊、蒸鸡、金乳酥……”   “……啊?啊?”李燕燕瞪大双眼。   “……玉露团、曼陀罗饼、蟹黄毕罗……”   原本还不觉得,听他这么一说,李燕燕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都没有。”岑骥严肃地结语,然后朝李燕燕扔来一包硬硬的东西。   “呀!”李燕燕手被砸了一下,打开布包一看,原来是冻硬的面饼。   她撅起了嘴:“不就是吃干粮,说那么多……有意思吗?再说,这饼和砖头一样硬,要怎么吃呀?”   “有意思。”……这是回答她前一个问题的。   至于后一个问题,岑骥费了半天劲,在背风处升起了小小的一个火堆——李燕燕很高兴他没记起让自己生火,用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头盔盛着雪化开,两人就着热水,啃起了干粮。   李燕燕吃了几口热乎食物,恢复了些生气,掂量着岑骥心情不错,迟疑问道:“那个……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岑骥没说话。   这大半天相处下来,李燕燕已经习惯把他的沉默当成许可,她又问:“这个头盔……你上次洗,是在什么时候?”   岑骥脸一黑,转而笑道:“前两天专门找狗舔的,看见没,精光锃亮,比洗的干净多了。”   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就知道!   这回换李燕燕黑脸了,她心里晓得不吃东西绝对坚持不下去,只得闭着眼睛对自己说了三遍“岑骥在放屁”,才又掰了块干粮去蘸热水。   岑骥奚落她:“还不是得吃嘛!”   李燕燕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能平静下来说正事:“岑校尉,往南是天罗地网,往东往西关隘封锁,现在连北边也去不了了,所以我们究竟要怎么逃出去呢?”   岑骥不以为然道:“急什么,雪快停了,我不信等公主上路了他们还守这么严。躲一两天,等公主仪仗过去了再走就行了。”   李燕燕:…… 第10章   ……哪还有什么公主仪仗。   李燕燕心知肚明。不过岑骥歪打正着,倒也摸对了路子,最迟明晚,整个河东都会陷入乱局,对她和岑骥来说,只要再躲过一天一夜,也许就能找到机会,趁乱逃出去。   “岑校尉——”李燕燕转了转眼珠,软绵绵地问,“既然有人在追我们,为了保险起见,之后我是不是不该再叫你‘岑校尉’了?接下来的路程,该怎么称呼你呢?”   她慢条斯理道:“你觉得……‘岑老大’怎么样?‘岑大王’好像也不错?”   “咳——”   岑骥噎了一下,随后恶狠狠地瞪了李燕燕一眼。   李燕燕浅笑:“对了,在城门那儿,岑校尉化名‘方重威’……”   “叫本名,”岑骥打断,“真有人问,就说你是我表妹,姑姑家的女儿。”   岑骥又冷冷看了李燕燕一眼:“不过,除非必要,你还是闭上嘴比较好……别跟老子耍什么花花心肠!”   方才岑骥看得清楚,尽管女孩一副举止得体、小心翼翼的模样,但她眼睛里却闪着异样的光,刺探中带着防备,甚至还有一丝恶意,说不清道不明,无端让他心头躁动。   被凶了一通,李燕燕讷讷应了声,安静低下了头。   岑骥默默注视了她一会儿,这个自称“温蕊”的小丫头不简单,可他一时想不出她究竟哪里不对,更不懂为什么第一次见她,自己就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   岑骥敲了敲额角,把这件事压在了心底。   反正不难,便将她留在身边慢慢观瞧,看她要闹出什么名堂来。   与此同时,李燕燕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心,却也在默默考量:岑骥不喜欢被试探……反应那么大,多半心里有鬼,他大概早就勾搭上了山匪,原本就要在这时逃出龙城,难怪前世他能躲过徐承意兵变。   更让她生气的是:“我倒是主动跑去,给他送了个便宜!乖乖被他拿捏,什么条件都没提!”……向来不喜欢吃亏的李燕燕,感觉很郁闷,干粮都嚼不动了。   再说,一旦出了龙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于岑骥将只是累赘,岑骥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抛下她远走高飞……   而如果岑骥不抛开她呢……或许更糟,如果岑骥真相信了她的鬼话,她会被当成人质带到他们的山寨里去……吗?   李燕燕看着脚边逐渐融化的白雪,暗暗拟订了个计划:一是要争取岑骥的信任,尽量多从他口里套话出来;二是随时关注行商、镖行、乃至军队的动向,找到其他方法去淮南,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岑骥身上。   只不过,这一切的前提在于,她能顺利逃出河东。   李燕燕在斗篷下握紧了拳。   让她稍感欣慰的是,岑骥没打算一直躲在这座山坡上,吃过干粮,岑骥仔细清理掉篝火的痕迹,又准备上路了。   这一次,他们堂而皇之地来到官道上,沿着被追兵踏成泥浆的路,向北行进了一段,随后斜向东北方,换到了狭窄的小道上。岑骥时快时缓,走走停停,似乎要用那双锐利的眸子铭记住所见的一切。   穿过白雪皑皑的田野,避开村镇和行人,越往东北走,地势起伏越明显,天边隐约露出一角黑铁般的山岭。   “果然还是要进入太行道呀。”李燕燕心想。   这时天色转暗,雪似乎又密集了些,行至一处僻静的荒野,岑骥突然驻马,抬手一指:“今晚,宿在那里。”   李燕燕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瞧见白茫茫中似乎有一点灰黄的凸起。   待到走近才看清,原来是间废弃的土地庙,屋顶被积雪压塌了半边,只有低矮的门楣还苦苦支撑着,勉强算块遮风挡雪的地方。   离了那么老远,岑骥是如何看出它的本来面目的,李燕燕着实想象不出。   眼睛跟鹞子一样……   “我去那边探探,”岑骥指着和来路相反的方向,“你是要跟来,还是在这儿等?”   从来没在一天内骑这么远的路程,李燕燕此时累得快说不出话来,她很想坐下来歇歇,无论是哪儿,但又害怕独自一人,想了想,还是用尽力气吐出一句:“我、我和你一起去。”   话音刚落,岑骥便骑了出去,李燕燕咬咬牙,催马跟上。两人迎着风,将土地庙周围踩了一圈。   临近傍晚,仅有的一点微暗日光也退去,荒野霎时冷成了冰窖。离上一次进食又过了几个时辰,李燕燕身上的狐皮斗篷变得和薄纸一样不顶用,冷风一激,把她吹了个透心凉,牙齿格格打起战来。   前方岑骥越来越远,李燕燕揪着马的鬃毛,提高嗓音叫道:“喂,那个……表哥!表哥!”   岑骥似乎停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勒住马,缓缓转过头。   李燕燕虚弱到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想来应该是满脸不耐烦吧。   “我,我好冷……我真,快不行了!”上下牙不听使唤地碰撞,她用了好大力气,才吼出这一句,之后就伏在马背上,再也挺不起身了。   岑骥见她一动不动,跳下马上前,一掀开女孩的风帽,只见她脸色青紫,一丝热气儿也没有,果然是冻得厉害。   “不早说。”岑骥低声嘟囔了句,从怀里掏出酒囊——正是早上老王给的,扶起李燕燕,掐着她的脸颊,给她灌了口酒进去。   尽管酒囊一直捂在怀里,到现在酒水也不热了。   不过,对李燕燕冻得冰冷的嘴唇和舌头来说,这半温不热的液体,却如一股暖流,缓缓滑入咽喉,将冻僵的躯体重新唤醒过来。   李燕燕就着酒囊,又贪婪地吸了几口,却喝急了,把自己呛得直咳嗦。   “咳咳……我……咳”   岑骥脸一沉,训斥道:“别说话!把你脸上的风窟窿关上!”   岑骥大力拍着李燕燕背后,见她不咳了,又开始揉搓起她冰凉的脸颊和耳朵,直到看见李燕燕脸颊重新泛起红润,才停了下来。   李燕燕无比温顺,任他搓圆揉扁,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放在了他手里。   岑骥这才发现,原来女孩的脸是这样小小一张,还没他一个巴掌大,于是难得克制住了奚落她的冲动,耐着性子道:“再忍一下,回去就生火。”   李燕燕没反应。   岑骥默了下,放开手。   可没想到,一离开他手掌的支撑,李燕燕竟然直挺挺地,朝一侧跌了下去!   马儿受了惊,蹄子也蹬了几下。   若不是岑骥手快,立刻拉住马,撑起李燕燕,她可要摔坏!   岑骥稳住马,再一看李燕燕那副模样,好像已经丧失了知觉。   “他奶奶的!”他骂道。   莫非,阴沟里翻了船?!岑骥眼中阴翳浮现,抓着李燕燕的手掌青筋□□。   他伸出手去试探鼻息……幸好,虽然微弱,但还没断气。   岑骥疑窦丛生。那守门的军汉要害她,还是,要害他?为什么?哪里出了差错?   岑骥拿起酒囊,仔细闻了闻,酒气很淡,还带着股酸味,是家酿的浊酒。他又小心蘸了点酒水在指尖,送到舌尖舔了下。   嗯?   恐怕……只有一个解释了。   这下,饶是岑骥这般的硬汉子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李燕燕,神情半是震惊,半是茫然。   “不是吧!就三口!”   被几口浊米酒给灌醉的人,他平生从未见过! 第11章   李燕燕醒来时,天色才刚蒙蒙亮。   身上好像压着一座山,沉重无比,她试着活动了下身体,忍不住发出声低吟,手脚都酸胀着,每抬起一寸都痛如针扎。   李燕燕叹了口气,又闭上眼,竟有些怀念做幽魂时的自己,那时至少不会感到疼痛。   不管怎么说,她还活着,并且……终于逃出了龙城。   李燕燕又叹了一声,龇牙咧嘴地撑起身子来,原来她昨晚睡在了破庙的墙根下。李燕燕揉了揉眼睛,又发现身下和身侧都垫着油布,她身上除了自己那件狐皮斗篷,还盖着岑骥的斗篷,恐怕岑骥昨晚就睡在旁边,但现在庙里却只有她一人。   “……他人呢?昨晚是怎么回来的,之前还骑着马,突然就睡着了……奇怪,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李燕燕小声嘀咕着,艰难地爬起来。   她扶着墙,小心地探出头,眼前突然一亮。   天色其实还很晦暗,不过阴云却渐渐稀薄,空中时不时落下几粒飘散的雪,和昨日比起来,寒冷似乎也减弱了不少。   在离庙门十几步远的地方,一颗树的枝条上被搭了块油布,油布底下已经生起了一座小小的篝火,火堆上面还是架着熟悉的头盔,岑骥正蹲在一旁,用木棒搅动着头盔里煮的东西。   更远之处,两匹马在悠闲地吃着草,那边雪化得更多,地面被冲出一条清浅的水沟,发出悦耳的流水声。   李燕燕裹紧斗篷,走到岑骥身边蹲下,吸吸鼻子,讨好地问:“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抱歉,说好这些事该我做的……但我昨天都不知道怎么睡过去的,一直到现在才醒……总之,以后我一定会尽量做事的,你的斗篷和油布,我已经收拾好了,还有其他事要我做吗?”   对她这番表面真诚的话语,岑骥嘿嘿一笑:“你?帮忙?”   “让我想想……”他故作沉思,“昨天一整天,你最有用的时候,好像就是醉倒了睡过去的时候,要不你继续睡?睡醒了兴许就到淮南了。”   李燕燕听见“醉倒”两个字,忽然警惕起来,面色却不改,讪笑着试探:“怪我,光想着祛寒,忘了不能饮酒,给你添麻烦了……呵呵,那个,我喝醉了是什么样的呀?有没有发疯说梦话什么的?”   “岂止,”岑骥煮好了食物,泼了两把雪把火熄掉,慢悠悠地说:“还打呼磨牙蹬腿打人呢!”   “什么?!”   李燕燕惊愕地掩住嘴巴,支支吾吾道:“我没、我……对不起!我不、我……真的吗?”……她不信!   岑骥冷眼:“你喝醉了什么德行的,自己不知道吗?”   “我之前从没醉过,所以不知道嘛……”   这下岑骥倒是意外了,眼皮子动了两下:“从没喝过酒?”   李燕燕自幼体弱,补药一直没断过,里头有几味药材和酒水犯冲,再加上她年纪小,所以几乎没有饮酒的机会,就连在宴席上,她也只喝掺了几滴葡萄酒的清水。   对岑骥她怕多说多错,只摇摇头,说:“没有,淮王殿下不喜欢我饮酒。”   岑骥无语,停了下,他端起不再烫手的头盔,递给李燕燕,吩咐:“你先吃,剩下给我。”   李燕燕接过,见是撕碎的面饼,在热水里煮软,成了糊糊状,岑骥还撕了些肉干放进去,喝起来有些咸肉味,在这幕天席地的旷野里,都可以算是珍馐了。   李燕燕小口小口吞咽着,让热流把五脏六腑都理得熨熨帖帖。在她吃早饭的功夫,岑骥去庙里收拾了东西,又给马上好了鞍鞯,很快,土地庙周围又变得和昨日一样,完全融入到四野里,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   等岑骥又重新回到她身边,李燕燕急忙将头盔送过去,忸怩道:“我吃饱了……嗯,我想更衣了。”   岑骥挑眉,先是有些不明所以,随后抬手,脸色古怪地指了指墙后。   !   李燕燕顿时回过味来,知道岑骥误会成了她要如厕,让她去墙后解决,霎时脸红,跺了两下脚,解释说:“哎!不是那种‘更衣’!虽然那个也要……但我怎么可能在你用饭时说那个呢!”   “我的意思是,”她指指昨日被划破的裙角,“昨天怕守城的起疑,我才穿了侍女的宫装,我包袱里还备了套男人袍子,骑马走路更方便。我是说我要换衣服,你先不要过去那边……”   岑骥又不耐烦了,迅速摆了摆手:“……这种事不用给我解释。”   李燕燕立刻转身:“谢谢表哥!”   岑骥头大。   “等一下!”岑骥叫,“为什么私下也要叫我‘表哥’?”   李燕燕回头,贼兮兮一笑:“多练习嘛,到了人前才能叫顺口呀,表哥最好也多叫叫我‘阿蕊’,免得需要用时想不起来了。”   在岑骥黑脸之前,李燕燕飞快躲进了庙里。   ……   大周朝的女子出门在外,经常以男装示人,宫中也多男装宫女,李燕燕穿起男装十分顺手,很快就换上了件豆绿色圆领袍。   她不敢让岑骥等,拾掇好自己,立刻又跑回去,岑骥早饭都还只吃了一半。   岑骥无声地吃东西,李燕燕在旁没话找话:“对了,昨天我喝过酒就不省人事了,是你把我安顿到墙角的吧,还没有谢谢你。”   “我没有很重吧?”李燕燕憨笑。   岑骥斜眼打量了她一番,不以为然地说:“你也不比我妹妹重多少。”   说完,他仰头喝光了最后一口糊糊,站起身,把头盔拿去流水边冲洗。   ……岑骥的妹妹?李燕燕愣了下,这倒是从没听说过。   她隐约觉得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事,故作随意地问:“你妹妹几岁呀?”   岑骥埋头洗着头盔,正当李燕燕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到岑骥低低说了句:“六岁。”   六岁?!   李燕燕这才恍然,自己又叫岑骥给调侃了一回,有点生气,她再怎么瘦小也不至于和六岁女童比重量!   “死的时候六岁。”岑骥突然又说。   李燕燕嘴巴张开又合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岑骥面无表情走回她身边,突然指了指李燕燕的头:“梳头去,你这副披头散发的模样,叫人瞧见还以为我是人牙子。”   李燕燕被他说的一愣,忙去摸头发,原来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发髻早已散乱不堪。   李燕燕脸又红了,以往都有侍女,她还真没自己操心过这件事,竟给疏忽了。她讷讷地坐到门槛上,解下钗钿,散开蓬乱的发髻,用象牙梳子一点点将头发梳顺。   岑骥将燃火的地方踢平,正要伸手去扯树上油布,却见李燕燕又慢吞吞地走到他身边,一头乌发仍披散着。   岑骥在心里叹了口气,问她:“又怎么了?”   李燕燕苦着一张脸:“我、我才发现,我不会梳头发……”   “什么?不会梳头发?”   岑骥当下真觉得这死丫头是故意和他作对,什么样的女人能连头发都不会梳,她那双手是长来当摆设的吗?!   “平时当然是会的,可是这儿没有铜镜呀,我看不见,手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李燕燕不无心虚,她找了个绝妙的理由给自己推托,反正岑骥不知道,对着镜子她只会编最简单的辫子而已。   “现在更糟了,头发散开,风帽都遮不住。你看,还不如刚才呢,虽然乱点但是……”她话里有话暗示岑骥,非叫她去梳头,岑骥对这事也有责任。   “闭嘴!”   岑骥长长吐了一口气,扯下油布叠好,无奈地向李燕燕伸出手:“梳子和头绳给我,去门槛上坐好。”   李燕燕从善如流,可岑骥真的走到背后了,她又有些紧张,如芒在背大概就是这种感受。   岑骥不会把她头发剃了吧……不不不,照岑骥的破脾气,说不定会直接砍了她的脑袋!   “表、表哥,你要给我梳头呀?”她战战兢兢地问。   “闭嘴!”   岑骥没好气地呵斥,然后托起她垂落在肩的头发,竟像模像样地梳了起来。   李燕燕稳住了一颗心,想了想,又善意地提醒:“表哥,我现在穿的是男装,你可以给我梳个男子发髻的,不用太麻烦——嗷!!!”   李燕燕好心的提议,换来岑骥猛扯了下她的头发。   “你干嘛?!”李燕燕也不高兴了,声调不知不觉提高。   “说了让你闭嘴,”岑骥在她身后恶狠狠道,“况且——老子又没给男人梳过头!”   哦……那是我高看你了。   李燕燕噤声,任岑骥在她头上折腾,心中却胡乱猜测:也不知岑骥之前是给哪个女人梳头来着……   她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李燕燕借着小溪照了照面容,嘴唇动了几下,最终只说出了一个“啊”字。   岑骥竟给她梳了个双鬟式——女童才用的发式,李燕燕十岁后就没梳过,什么神秘女人也不必猜了,恐怕就是他早夭的妹妹吧!   李燕燕瘪着嘴,非常不高兴却又不敢发作。   岑骥又气又乐,他抱着胳膊,气定神闲看着李燕燕,神情好像在说“谁叫你让我梳的呢”。   谁叫你有求于人呢!   李燕燕叹了口气,忍辱负重道:“表哥你这手艺……唉,行吧。”   她不想再谈这个话题,默默拉上风帽,问:“我们可以出发了——”   话还没说完,岑骥却突然脸色大变,他迅速牵上两匹马,将马儿拉到树林茂密的地方拴好。   李燕燕不敢出声,蹑手蹑脚地跟上去,只见岑骥跪在地上,耳朵紧贴地面,专注地听着什么,再抬起头,他整个人都绷紧了,通身凌厉的气息骤然释放。   李燕燕还来不及问,就被岑骥按着,也蹲在了树林里。   即使不伏在地面李燕燕也能听见,隆隆的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和着她的心跳,渐渐变的震耳欲聋。   李燕燕顺着岑骥的眼神望出去,离树林不远处,长龙般的大军正行进在他们昨日经过的土路上,人马喧嚣,长得看不到队尾。   打前开路的士兵一身金甲,手持旗帜,旗上写着个巨大的“徐”字。 第12章   恐惧是什么?   是狂乱如吼的心跳,是无可抑制的战栗,还是从指尖不断蔓延上来的、彻骨的寒冷?   都是,李燕燕想,但还不止。恐惧是有颜色的,是郑将军头颅滚过,在地面划出的那道暗红,是天的苍灰,地的惨白,也是甲胄的漆黑和兵刃的亮银。   李燕燕蹲在林子里,一动不敢动,整个世界好像都变成了一幅泼墨,只剩那几种颜色在眼里久久晃动,挥之不散。   而兵流还未走尽。   “还好。”岑骥突然说。   “啊?”李燕燕不解地看向他,一转头,才发现脖子有些僵硬。   岑骥手仍放在刀柄上,盯着前方道:“这帮河东兵,刚从河朔抢掠回来,押着壮丁粮草,一路上想必提着十二分的小心,好不容易穿过太行山,回到自己的地盘上,这会儿正是他们最放松也最放心的时候。”   李燕燕把头转回去,安静听着。岑骥虽然仍是警惕戒备的样子,但讲话已经恢复到平常,语速略急,声调平稳,不委婉,也没废话,还带着些惯有的不耐烦。李燕燕此刻听到他一如既往的语气,心里也生出些怪异的安定。   “因为放心,也因为雪后道路难测,他们就没在大军前后左右放出侦视的小队,不然我们躲不过去。”岑骥平静地说。   他和她,一个逃兵和一个逃奴,岑骥说起被抓怎么还能如此心平气和,李燕燕着实不懂。   “要、要是躲不过会怎样?”她颤声问道。   岑骥嗤笑了声,没回答,反而瞥了她一眼,奇怪道:“你在抖。”   李燕燕没吭声。她也不想抖,也想勇敢点,不叫岑骥看笑话,可两世积累的恐惧不是小打小闹,她管不住自己不争气的身体。   “不过……”岑骥看着那黑压压的长流,又拧起了眉头。   许久,土路上终于出现了队伍的尾巴,看那队伍渐渐远去,岑骥扶着树站起身,眉宇间一片阴晦。   他收回眼,低声下了个结论:“河东要乱。”   “为——啊!”李燕燕也跟着站起身,没想腿脚麻木,要不是拉住树枝,差点又要跌回去。   “为什么这么说?”她站稳身子,又问。   “刚才那队兵,不都是往南走,兵分两路,去北边的全是精兵,没有新收的壮丁。这里往北,最近的大城是忻州,距离龙城二百里,跑快点半天就能往返,忻州守将是王磐亲儿子……他徐承意想干什么?”   岑骥手脚利落地去解马,语速飞快,与其说是解释,倒更像是理顺自己的想法。   李燕燕转了转眼珠,明白了岑骥的话。   王氏一族世代领河东,但真正扎根深厚的还是以龙城为中心、南起灵石峡谷、北至忻代的这块地域。更北的云中节度使,南面的昭义军节度使,虽然附属于王磐,但各自在自己的那块地头当老大,听从王磐调遣只是权宜,不会出手干预河东内部的变乱。徐承意使诈拿下龙城,最需要防备的还是忻州,其余小城大多不足为虑。   “原来如此。难怪我们会遇上……”李燕燕沉吟。   从河东出太行去往河朔一带,最快捷便利的路径是自龙城向东,通过太行八陉中的井陉,穿井陉,出土门关,真定府近在眼前。返回自然也是这样走最方便,而李燕燕和岑骥向着龙城东北逃亡,按说是不会遭遇徐承意军的。   岑骥听懂了她的意思,颇为意外地看了眼李燕燕,肯定道:“是,早该想到的。他专门走远路、过小关,一方面是出其不意,更重要的,恐怕是想直插到两城之间,切断联络,将龙城的后援彻底断掉。龙城易守难攻,我要是他,就先打忻州,或者,至少先把忻州围起来。”   前世糊里糊涂经历了这一遭,这时才拼凑出个全貌。前世李燕燕只知道徐承意夺了龙城,却不知徐承意两边出手,甚至很可能是先攻龙城外围,直接将整个河东的王家势力连根掀起来。现在无论是追兵,还是长安的局势,对她来说反而不那么重要了,河东一打起来,她和岑骥将既不能过关,也无处躲藏。李燕燕越想越心惊胆颤,不禁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岑骥跃上马背:“等不得了,上马!进了太行再说!”   ……   天空被层灰腻腻的云笼着,可太阳终究露了个脸,掩在灰云之后,白花花的一个圆,射出同样白花花的光亮。   李燕燕和岑骥沉默地赶着路,快马加鞭,不停不歇,向着东面的太行疾驰。   李燕燕没空去看日头偏到了哪里,也就无从判断时间。她只知道,不知不觉的,雪停了。   可山,却依旧巍然耸立,好似永远到达不了,堵得人心发慌。有许多个时刻,李燕燕都以为自己要撑不住了,可只要甩开那个念头,她又能再坚持很久。   午后的某个时分,他们终于进入了山脚下的密林当中,岑骥在这里停住了脚步。   李燕燕从马背上滑下来,腿软得几乎站不稳,靠着树一直喘气。这里地势起伏已经很明显,地面倾斜出陡峭的坡度,林间一条小溪流过,急促而吵闹。   岑骥也难得显露出一丝疲态,他举起水囊,一口饮尽,然后把水囊扔到一边,从怀里掏出张地图,摊在膝上,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李燕燕越过他的肩膀,偷偷扫了眼,见是张手绘的地图,好像画满了曲折复杂的小路,不仅有颜色各异的标记,有的地方还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李燕燕没敢多看,但心里了然。那地图上没有城池,却有不少像山峰一样的三角形标记,恐怕画的正是太行山道。岑骥是一早儿就准备越山逃跑的,李燕燕这会儿也顾不上管他逃走的原因了,反倒很高兴岑骥有备而来。   “给马喂几把谷子,待会儿,就弃马徒步了。”岑骥头也不抬地吩咐李燕燕。   “哦……”   扶着一颗接一颗的树,李燕燕缓慢移动到马前面,捧了些谷子在手里,让马儿慢慢舔食。   刚才他们走的那条路,眼见着还没到尽头,岑骥却说要弃马了,也就是说,他们要离开主路,走野路,甚至要翻山越岭过太行了。   我……能行吗?我要是走不动了,岑骥会毫不犹豫扔下我这个拖累吧?李燕燕不禁思忖。   不过,她又拍了拍马背,这两匹马本就驽钝,早已跑得浑身是汗、四肢打战,就算有大路走,马儿怕也走不动了。   如果说老天让她重生一次,就是为了再让她死,并要在死前让她担一次惊、受一次累,那她也就认命吧,还能有什么法子?   想到这个,李燕燕叹了口气,反而平静了下来。   等她喂完马,岑骥好像也看完了地图,收了起来,手上改拿了块肉干,“咯吱咯吱”的啃着。   见李燕燕过来,岑骥也掰了块肉干扔给她。   “咳,我最早的时候,觉得山像一面高墙。但靠近了些,发现其实有好多高低起伏的山头,各自耸立,并非一体。现在真的到了山脚,却又看不见山本身了。”李燕燕啃着肉干感叹。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岑骥说这个,怎么看这都不是闲聊的好时机,对方应该也没有聊天的兴致。但李燕燕一想到自己折腾一通,却很可能活不过今晚,总觉得再不说点什么就更亏了。要么累死摔死,要么冻死,要么被野兽吃了……说起闲话来,就不会一直想着那些了。   岑骥果然不想聊天,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讥道:“下回说点我不知道的。”   李燕燕笑笑,说:“长安皇宫整个内宫里,除了陛下的紫微殿、正宫娘娘的瑶光殿,就属织香殿最气派、最华丽,虽然和前两个远没法比,但住起来其实更舒服。今上即位当年,明懿萧皇后就大行了,之后瑶光殿一直空着,谁也别想搬进去,继后也不行,陛下只把织香殿给她。后来继后也去了,崔淑妃又搬进织香殿,就凭占着织香殿,穆贵妃再得宠,淑妃娘娘也认为自己气势上不输。不过淑妃娘娘终究先走一步,后来织香殿里就只剩下康宁公主了,现在公主也不在那儿了……”   “但是呢,”她话头一转,“织香殿真正的主人其实是只狸花猫,从先帝那会儿就在,老到没人知道它的岁数,它最喜欢在摊开的书卷上打盹,所以宫人们都叫它‘狸尚书’。织香殿里人事变幻,那些人来了又去,谁也留不下来,狸尚书却一直都在,想用哪个房间就用哪个房间,可不是真正的主人么。”   岑骥斜着眼睛瞪她:“……所以呢?”   李燕燕咽下最后一口肉干,抹抹手上的油,无辜地说:“没有所以了呀,不是你让我说点你不知道的嘛。你之前知道狸尚书吗?不知道吧!”   树林投下斑驳的暗影,树下的女孩笑得真诚柔软,人偶一样无可挑剔,眼中却闪着狡黠的光。可不知为什么,岑骥觉得那都不是她本来的情绪,她本来,好像是有点难过的。   岑骥没接话,目光在李燕燕身上又停顿了一个呼吸。然后他移开眼,默默起身,将马上驮着的行李一样一样解下来,摊在油布上,重新整理成背囊。   李燕燕原想岑骥会嘲讽回来,甚至有可能勃然大怒,她做好了反唇相讥的准备,谁想对方根本不接招。李燕燕自己也觉得没趣了,不好意思干站着,拿起两只水囊,低声说:“我去溪边接水了。”   岑骥没反对。   “我这是怎么了……”李燕燕接水的时候,心里直嘀咕。   大概这就是破罐破摔吧。她太累了,存心挑衅岑骥,岑骥要是生气杀掉她,她就不用继续爬山了……   李燕燕看着自己在溪水里的倒影,前所未有的消沉。   水中的自己,苍白单薄,满面风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狼狈,还顶着个滑稽的女童发式……   也许是沉浸在胡思乱想里,也许是流水的声音太吵,李燕燕竟全没注意到对岸的异动——   直到听见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唤,她才怔怔地抬起头。   “嗬,这儿怎么有个小娘子?!” 第13章   李燕燕怔怔地抬起头。   对面,一个山羊胡、老鼠眼、身材瘦长的男人立在溪边,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眼珠子滚来滚去,将李燕燕通身上下打量了个遍。   男人身后的树林里,一个脸色铁青的士卒牵着两匹马,还有一人高高骑在马上,肤色黝黑,左脸一道明显的疤痕,他们都在朝着小溪,缓缓靠近。   这三人都是缁衣铁甲,领戴白巾,腰束弓箭大刀——典型的河东军装束,骑在马上那人铁甲更齐备,大概是领头的。   “喂!对面的,你一个小丫头在这荒郊野岭干什么?”山羊胡子见李燕燕不出声,向前踏了一步,又问。   ……该怎么说?说自己是赶路的旅人?可这山林离驿路有段距离,寻常旅人会专往荒山里走么?   他们又是谁?是巡山守关的士兵吗?他们没认出她……还是欲擒故纵?又或者……是徐承意部的散兵?   李燕燕想要说些什么,但许多个念头涌上,纷纷乱乱,一时间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张开嘴,却只发出了一个类似呜咽的声音。她不由向后退,石头湿滑,使她跌坐在地。   那山羊胡子见状,搓着手,轻浮地笑:“呵!怎么着,是个哑巴娘子?”   “啧啧,瞧她那身衣裳,狐皮斗篷嘿,能换不少钱吧。”那牵马的铁青脸突然插了一嘴。   “你那点出息——”疤脸人嗤了声,在铁青脸的搀扶下,也下了马,“我还是对衣裳底下的,更有兴趣。这副模样打扮,一个人跑到山里头,恐怕是哪个富贵人家的逃奴吧。”   “嘿嘿,”他淫邪一笑,“年岁还小着呢,细皮嫩肉的,今天咱们兄弟艳福不浅。”   三人嘻嘻哈哈,越靠越近,山羊胡子前脚已经踩上了溪中石头,再有几步就能跨到李燕燕面前。   李燕燕想逃,腿却根本不听使唤,想站起来都难,何况她不可能跑过那三个人。她想喊叫,可声音却被堵塞在喉咙里。   她好像又一次回到了龙城驿馆,又一次无路可走,只能听凭命运决断。   李燕燕惶然闭上了眼。   却听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叫道:“阿蕊,怎么这么久?”   李燕燕蓦地睁开眼,瞧向身后。   不知何时,岑骥已经来到她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他看见那三个军汉似乎有些意外,迟疑着拱手:“小可姓刘名遇,本籍凤翔,在长安长大,此番携表妹去往幽州探视她家兄。小可造次,愿问三位大哥尊姓大名、在何方效力。”   他不经意地扫了李燕燕一眼,向前几步,道:“阿蕊,地上凉,快起来!”   接着又忙不迭朝那三人鞠躬:“表妹怯懦,没怎么见过人,头回出远门,也不大识得礼数。若有哪里得罪了,万望三位海涵,别同她小孩子计较。”   三人被岑骥一打岔,面色不大好看,互相瞄了几眼,疤脸人敷衍地拱拱手,厉声问:“我们是徐副使手下,替大军扫尾的,瞧你这身,禁军里头当差?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怎么走到这林子里头?……别是个逃兵吧!”   岑骥和善有礼,可这三人并不打算报上姓名,反而把手移到了身侧的刀鞘上……   李燕燕心道不好,有意提醒岑骥,却发现岑骥似乎并未随身携带兵刃——应当是重新捆包裹时卸下了,只得暗暗叫苦,扶着树干,矮着身子一点点朝后挪动。   果然,听那疤脸定了调,山羊胡也附和道:“就是,我看这一男一女也不对劲……没准是对私奔的狗男女,呵,咱们可不能不管,得抓回去好好审审!”   李燕燕不禁把手放在了胸口。   岑骥却往前一步,拱手笑道:“三位大哥,话不能这么说。刘某的确在禁军里领了份差事,其实从长安到龙城这段路,在下讨了个便宜,和表妹跟着康宁公主和亲的仪仗过来的。您三位提到的徐副使的大军,我和表妹午前也恰巧遇上了,虽然没得着徐副使本人召见,但他麾下的一位偏将给刘某签发了‘过所’——”   他说着就要去怀里掏东西。   岑骥不可能有“过所”!他要做什么?!李燕燕心脏猛地一抽。   “慢!手放着别动——”   疤脸人高喝,听岑骥提起徐承意,他脸色更差了,手握刀柄走向前,同时命令山羊胡子:“老陈,去他怀里搜。”   疤脸又朝李燕燕的方向,冲铁青脸努了努嘴,铁青脸立刻会意,也跨过小溪,挡在了李燕燕和岑骥中间。   岑骥淡笑,在山羊胡子面前站定,双手大开。   山羊胡子比岑骥矮了半个头,他斜向上觑了眼,伸手摸向岑骥胸膛,在斜阳照射下,他指缝间漏出一道寒光——   “不!”李燕燕突然大叫。   山羊胡手势骤然加快,朝向岑骥胸口就刺!   可岑骥更快,他脚底一旋,上身刚好错开山羊胡的手掌,同时左袖口里飞出一道寒光,一只钢钉直直射向山羊胡子的太阳穴,两人相距不过一尺,这个距离上山羊胡根本没可能躲开,只听“啊”的一声痛呼,山羊胡子的身体就斜斜倾倒下去——   却又被岑骥一脚踢飞,正好迎上疤脸落下的刀锋。   疤脸这一击用力过猛,刀刃在山羊胡的铁甲上向侧一滑,连带着疤脸的身体也踉跄了一下。岑骥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向前跨出一大步,从山羊胡腰间抽出腰刀就掷——正中疤脸的面门!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间,李燕燕在喊出那个“不”字之后,拔腿就跑,跑出几步,铁青脸才反应过来,张开手要来抓她,可岑骥的长鞭却已经套上他的脖子。   岑骥缓步行来,面色波澜不惊,手上长鞭却越收越紧。   铁青脸变成了紫红脸,眼珠子血色弥漫,瞪得快掉出来,他的手脚无措地挣扎着,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叫声:   “呃……咳——呃……”   李燕燕别开了眼。   ……   比她预计的更久,十几息后,终于,铁青脸拖拖拉拉地断了气。   岑骥松开鞭子,先跨过小溪将三匹马拴好,返回来扒下铁青脸的铁甲和罩袍,又朝他后颈处补了一刀,这才冲一动不动的李燕燕叫道:“过来搭把手。”   李燕燕无声地走过去,按照岑骥的吩咐,把三个死者身上的甲胄兵器等解下来,值钱的和有用的东西聚成一堆,岑骥又牵了马过来,将三具尸体丢进了个不起眼的山沟。   再回到溪边时,李燕燕还是蹲在那里,小小的一个人,垂着头,皱起眉,冥思苦想的模样。   不过,她还真没哭,只是有些呆。   岑骥丢了毡帽在她身边,背靠着树坐在毡帽上,抻了抻胳膊腿,长舒一口气,问:“怎么?第一次见死人,给吓傻了?”   李燕燕还是低垂着头,却说:“不是。”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死人。”   “第一次碰尸体?”   “也不是第一次。”   岑骥阖上眼,调整着吐息,过了会儿,又问:“遇上他们时,为什么不叫?”   为什么?   大概因为她从心底里并不相信岑骥会救她吧。岑骥可不是什么善人,为什么不趁那几个河东兵被她吸引了注意,自己跑掉呢?   如果她是岑骥,就会那么做。   岑骥是为了四哥的赏赐救她?也说不通。   李燕燕从前不知道,方才看岑骥杀人的手段才明白,自己空口许给他的赏赐还给低了。凭岑骥的身手,随便在哪个藩镇都能得到重用,当刺史根本不算多难——当然这要看运气,可送她去淮南,不,哪怕只是出河东,同样需要运气呀。   可岑骥确实救了她,李燕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可不敢把这些想法说出来。   她揉揉眉心,道:“是我慌了神,说不出话来,抱歉。”   “要不是我起初表现得太慌乱……”李燕燕看向岑骥,“是不是他们就会相信我们只是路人,放过——”   “他们从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们,”岑骥打断,“和你是谁,说什么,做什么,没关系。”   “哦……不过反正你也不是真有过所,还是骗不过……”   “呵,”岑骥嗤笑,“真有,他们才更要杀人了。”“为什——哦。”   李燕燕一点就通。可不是么,就冲他们先前对李燕燕说的那番话,恶意早都暴露了,要是岑骥真识得他们上峰,他们哪还敢让人活着呢!这荒郊野外,无迹可寻,杀人抛尸再合适不过了——就像岑骥对付他们一样。   “那下次,如果有下次,我应该立刻叫你?”李燕燕问。   “不必。”   岑骥闭目养神:“离得近,不叫我也能知道。离得远了,叫也来不及。”   今日果然回暖,傍晚的林子里也不觉寒凉,可李燕燕的心里一片冰冷。   她一贯是个有些冷情的人,作为幽魂飘荡时,更是看过了太多尸横遍野的沙场,但刚刚又和战场上不同,战场上不能退却,只能向前,这林子却很宽敞,明明可以各走一边……   刚打了个照面,那三人就拔刀,下的全是死手。岑骥也不遑多让,看着放松,实则在迷惑对方,要么不出手,出手全是杀招。   杀伐果断,死生轻置,他们这些人,好像是专为即将到来的乱世而生的。   ……那她呢?   “岑、呃,表哥。”李燕燕看着留在地面上的、铁青脸的衣服,忽然想起什么。   “嗯?”   “你是为了不弄脏那身衣裳,才、才扼死他的对吗?”   岑骥不置可否,却反问:“你喜欢爬山吗?”   “我……我没爬过真正的高山,但应该是不喜欢的。”李燕燕老实回答。   “那不就得了。我想杀他们,他们也想杀我。他们死,我活,怪他们想杀我却没本事杀我。若他们有本事,就反过来。”   “换身皮,我们走大路过关。”   李燕燕默然无语,后背却打了个寒噤。   岑骥也从开始就没打算放过那三人呀! 第14章   太阳落下,余晖尚在,将暗未暗时分,岑骥准备出发了——他眼中白翳,在傍晚的暗影光里,几乎瞧不出端倪。   岑骥一身肃杀之气,换成河东军装束,并无违和之处。虽然对岑骥来说,铁青脸的衣服袖子短了一截,不过普通士兵的军服通常都是不合体的,这也算不上什么破绽。   不过,岑骥给李燕燕安排的身份,可把她吓了一大跳……   “你再说一遍,你让我假扮谁?”李燕燕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徐承意的表侄女。”   “这……”   岑骥胆子可太大了。但这个计划……李燕燕心里没底,却也不敢反对。   岑骥看出李燕燕不认同,挑起眉,继续吩咐道:“待会儿你装出虚弱、生重病的样子,一说话就咳嗽,要是不会,就敞开斗篷,多吹吹冷风。其他的……反正你本来也干巴巴病怏怏的,不装已经很像病人了。”   李燕燕瘪瘪嘴,愤怒地盯着岑骥。   岑骥像没看见女孩恼羞的目光,又说:“多咳嗽少说话,若实在有人问,就说你家在柏乡,父母双亡,给大户人家买去做了婢女。徐承意早年在赵州时娶了你爹的远房表姐,所以你叫徐承意表姑父,听闻他衣锦还乡,特地来投奔。记清楚了。”   李燕燕一对眼睛瞪得溜圆:“徐承意是河朔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岑骥淡定道:“王磐亲口说的。请郑老头喝酒时。”   哦……岑骥毕竟在禁军里待过,有些事,李燕燕不方便问,他却很容易知晓。   “他带河东军回去搜刮自己老家啊……”李燕燕咋舌。   岑骥好像觉得理所当然:“自己人熟门熟路,才知道去哪儿搜刮,不然王磐干嘛派他去?”   “哦……可是,你怎么连徐承意有个表侄女都知道?总不会也是王磐说的?”李燕燕又问。   岑骥瞟了她一眼:“我不知道。”   李燕燕一噎,急道:“啊?那你……”   “作为毫无根基的外乡人,徐承意牵着匹毛驴投入河东军,十多年里一步步朝上爬,如今终于得到重用,成了王磐之下第二人,荣归故里……”岑骥顿了下,“许多从前没有的亲戚,这会儿都要冒出来了。”   “他的野心还不止于此……”岑骥幽幽叹道。   “可是……”李燕燕还是觉得不稳妥。   “可是什么可是,”岑骥脸一沉,“徐承意有没有表侄女,你我不知道,守关的人更不知道。只要你别出差错,有腰牌在,足够他们放行了。我反正要装成河东兵,你要是不愿意,自己爬山去吧。”   岑骥既然这样说,这事也就这么决定了。   李燕燕不大由衷地答应,又不由自主地朝心口摸去……   岑骥一边整理着马上行李,一边用余光扫到她的动作,没好气道:“你那匕首,要用就抽出来,不用就别老是往那儿摸。横着条胳膊,生怕别人看不见是吗?”   李燕燕悻悻地缩回手。   前天收拾包裹时,她翻遍了手头的物品,只找到这么一柄小匕首,勉强能用来防身。这两天,她一害怕就忍不住想去碰那匕首……   果然,她那点心思,在行家面前根本不够看。   岑骥话虽说的不中听,却是好意,李燕燕想了想,不耻下问道:“匕首藏在哪里不容易被发现?”   岑骥耸肩:“腰带,袖子,靴口?看怎么方便,因人而异吧。”   李燕燕认真考虑了几个位置,最后丧气地说:“真对上敌人,我就算能抽出匕首,也没什么用吧。”   岑骥肯定道:“也是。你不嫌硌就继续放着吧,别总把爪子拿上去就行。”   这人怎么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呢!李燕燕气闷,嘟着嘴问:“你胸口那里也揣着东西呢,我刚才瞧见了,你硌不硌?”   岑骥哼了声,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在李燕燕眼前晃了两下:“这个?张嘴!”   李燕燕不明所以,下意识就按岑骥的话做了。   却冷不防岑骥从纸包里取出了什么,一弹指,丢进她嘴里……   李燕燕捂着嘴,震惊不已:“你随身带着琥珀饧?!你请我吃糖呀?”   岑骥把糖包收到怀里,问:“怎么了?有什么稀奇的?”   嗯,不稀奇,就和野外遇着狼,狼却请你去它家作客一样不稀奇。   李燕燕眨眨眼:“没、没什么……谢谢了。”   ……   距离岑骥和李燕燕最近的关卡是寒镜关,得名于侧面山崖上一片似镜的奇特圆石,据说,那块圆石和周围山岩材质截然不同,平滑圆润,有时竟能反射寒光。   太行山巍峨险峻,山路曲折难行,横穿太行有八条大的通道,便是著名的太行八陉。寒镜关身后的黄羊道,不是八陉中的任何一条,更加狭窄艰险,也更为错综复杂。就算有外敌攻入,大军也不得不在山道上形成长队,首尾相距甚远,及易被包围歼灭,而寒镜关又是黄羊道上最靠近河东的一座关口,所以守卫上重精不重多,驻军只有区区几十个人。   ……尽管如此,李燕燕也没有多么放心。   岑骥再强,被一群敌人围住,以一人之力也很难突围,何况他现在连个长兵器都没有……真打起来,几十个驻军,还是几百个驻军,其实没什么分别。   “快到了,装病。”岑骥在她耳边吩咐。   河东兵留下的那三匹军马,虽然也称不上良种,但比岑骥从龙城带出来的驽马高大威猛得多。作为“病人”,李燕燕骑这般高头大马就不合适了,岑骥干脆挑了最健壮的一匹马,带着李燕燕共骑。   共骑听起来轻松,实际不然。李燕燕坐在前面,稍有不慎就要靠在岑骥怀里,所以她一直挺直着脊背,小心翼翼避免触碰,倒把自己弄的腰酸背痛。   从林子到寒镜关,短短一段路,已经是她的极限。   李燕燕太累了,岑骥一声命令,像是解开了无形的束缚,她干脆不再绷着身体,软软地向后靠过去……   很好,铁甲很硬,岑骥的上身宽阔坚实。   腰上终于轻松了些,李燕燕闭上眼,当自己是个死人。   ……   到达寒镜关时,关隘已经点上了灯,守城的士兵见了腰牌,叫岑骥等着,转头去城关上汇报上司。   片刻之后,驻守在这里的偏将周圭亲自下到了关口,身后还跟着几个侍从,侍从手中都高举着火把。   周圭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一开口,嗓音洪亮。   “就这丫头?徐副使侄女?”他看了李燕燕几眼,问已经下马的岑骥,“早上大军过去怎么没看见……我瞧着和徐副使长的不像。”   ……周偏将提起徐承意显得很热络,恐怕这黄羊道上早就被徐承意安插了自己人。   李燕燕做出想要说话的样子,嘴巴动了几下,却只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   岑骥往那周偏将跟前凑了凑,小声说:“是徐副使先头那位夫人的表侄女,关系远着呢。之前一直在车里,那时候就不大好,可谁想病成这样!也是个没福的,刚进河东就病重,您说晦气不晦气!我跟她是同乡,徐副使叫我把人送回老家去,他老人家现在哪有功夫管这个?”   这回,周圭看向岑骥的眼神多了层深意。   岑骥又把声音压低了些:“我看,送回去也活不了几天了……就怕万一是疫病……”   周偏将闻言又瞧了眼李燕燕,不动声色地往远处移了几步。   几个侍从也跟着往后,几根火把齐齐移动,突然有道刺眼的亮光射过来——   岑骥骤然眯起眼。   只听周圭哈哈大笑:“老弟别怕,这是咱们寒镜关独有的好处,山上有面大镜子反射亮光,用好了夜里能照的跟白天一样亮堂!哈哈,实不相瞒,我等正在用便饭,一起凑合一顿?”   他态度虽客气,眼神却一直朝向李燕燕那里,审视而戒备。   岑骥心知“疫病”两个字起到了效果,朝周偏将抱拳,推辞道:“多谢好意。但天色尚早,跑快些正好赶到下个关口借宿,小弟还是不多打搅了。”   周圭又客套了几句,便带着人回往城关之上去了。   岑骥重新上马,稳稳当当地骑出了寒镜关。   ……   寒镜关上,周圭豪饮了杯烈酒,发出满意的一声“哈——”   他将空酒杯向外递了递,示意侍从再满上,可等了半天,侍酒的鲁小乙却没动作。   “喂,小乙,小乙!”另一个侍从忙去拉鲁小乙衣角。   “……嗯?啊!”鲁小乙如梦初醒,抱着酒坛子,一脸茫然。   “怎么回事?!倒个酒也干不好!”   周圭很生气,“啪”的一下,把酒杯重重掷在了案几上。   生气归生气,周圭却不敢说更重的话了——鲁小乙是他亲小舅子,也是他媳妇求着让安排进军中的,鲁小乙出错,周圭自己的脸面也没处摆。   “不是……姐夫,我……”鲁小乙声音飘忽,像在做梦。   “军中不许叫姐夫!”   “可是刚才那个人……眼睛……”   周圭不耐烦了,重重拍了两下桌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   鲁小乙一哆嗦,小声说:“就是,我突然想起来,咱们昨天不是听着信,说那什么,公主跑了,跟一个眼中有白翳的禁军校尉跑了。过关那个人……刚才寒镜一闪,我好像看见他眼睛和常人不太一样……仔细想想,这不正好是一男一女么!”   周圭昨天得着消息,心想他这里道偏路险,就没太放在心上,今天徐承意大军过关,更是忙得忘了这回事。   听鲁小乙这么一说,周圭也想起来了,他眉头一凝,眼中射出锐利的光,喝问:“你看清楚了?是右眼有块白翳?其他人也看见了吗?”   鲁小乙从没见过姐夫对他这般凶,支吾道:“这个我……我也说不好。”   其他的侍从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谁也不敢肯定。   周圭脸色阴沉地站起身,问:“他们走了多久了?”   “不久,才半柱香时间。”侍从答道。   “好个龟儿子!骗到你爷爷头上了!”   周圭怒容浮现,冲士卒嚷道:“牵马来!带十几个兄弟,给我追!” 第15章   出了寒镜关,上了黄羊道,岑骥狠抽几鞭子,座下马儿立刻撒开蹄子,发疯一样飞奔出去。   山路艰险,马速飞快,李燕燕即使紧紧拽着鬃毛,仍被颠了个七荤八素,亏得肚子里空空荡荡,暂时没东西可以吐出来。这会儿更加顾全不了男女大防,李燕燕大气也不敢出,背部完全贴合在岑骥怀里,尽力寻找着支撑。   跑出去一段路后,岑骥停马片刻,仔细辨认了一番,然后纵马朝李燕燕以为是绝壁的方向冲去。穿过茂密的林木,那里竟有条仅容一马通行的土路,顺着山体走向蜿蜒延伸出去,由于掩藏得好,寻常人绝难发现。   很可惜,寒镜关的守兵并不能算到“寻常人”里头。   岑骥和李燕燕在无名山路上跑了不久,天色越发昏黑,这时身后却遥遥传来叫嚷的声音,同风声迥异。回首一瞧,点点红光,在暗黑的林间闪烁、跃动,似是越来越近。   李燕燕屏气敛息,紧张问道:“被识破了?怎么回事?”   岑骥只是催马向前,过了一会儿,才低笑了声,若有所思道:“……寒镜关……寒镜关……呵,还真是面照妖镜!”   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李燕燕紧咬着下唇,怕的气都喘不顺。岑骥的话,她听得一知半解,不过究竟是怎么暴露的,也没必要追究了——他们骑的这匹马脚力平平,又是两人共骑,这么一小会儿功夫,追兵已经赶了上来。   面前是狭窄弯曲的小路,身侧是深渊和绝壁,背后,追兵在一射之外聚集,火光中,有人朝他们大喊:“……你们……停住!”   追兵在下风处,喊叫声断断续续送入耳中,听不大真切。   李燕燕竖起耳朵,只听清“使君”、“龙城”、“公主”……几个词。   公主!李燕燕陡然一惊,生怕岑骥听到,想去看岑骥反应,却被鞍桥和盔甲卡着,转不过头。   “……公主?”岑骥在她耳边轻道,似是玩味一样。   怕什么就来什么,岑骥果然也听见了。   李燕燕立刻大声叫嚷道:“对啊!公主!公主!河东要是打起来,公主可如何是好?她还怎么去乌罗,怎么和亲呀?”   “嘶——”岑骥没被追兵吓到,倒被女孩突然高起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稳住心神,斥道:“快闭嘴!你还有空管公主?多管管你自己!”   如果不是生死一线的紧要关头,岑骥这话倒有点好笑……   但李燕燕丝毫不敢让岑骥耳朵里清静下来,顿了一下,又故意高声叫:“怎么办?我们怎么办?他们追上来——哎呀!”   话还没说完,岑骥突然将马头向侧一偏,溅起碎石一片,咯吱吱滚下山崖。   山路本就窄,这一转,马的前蹄仅差几寸便会踏空!   岑骥要干什么?!   她来不及问,岑骥却已然抄弓在手,自背后捻出一箭,像是不需要瞄准一样,搭弓便射。   只是一眨眼,岑骥已经连射出三箭。   林中火光乱闪了几下,嘈杂声骤然升高,其中夹杂着马儿凄厉的嘶鸣,想是当前的人或马被射中了,火把跌落,又使得更多马受惊。   山道上空间局促,只要倒下一匹马,就能暂时堵塞道路,阻挡住追兵……李燕燕暗自思忖,心下稍稍安定。   这时,岑骥又调转马头向前,语气强硬吩咐道:“抓紧了!”   马儿再次奔跑起来,而这时,身后追兵也动手了,虽然路被挡住,羽箭却破空而来,林间飕飕作响。   “还不死心?”岑骥讶异。   策马狂奔的同时,岑骥反手拉开弓弦,又朝背后射出了几箭。   随后,李燕燕耳侧“嘭”的一声,侧眼看过去,原来是岑骥手中的短弓吃不住力,弓梢竟崩裂开来了。   好在他们已经跑出了很远,追兵射过来的箭也逐渐稀落,岑骥干脆弃掉短弓,扬手一鞭,催马朝着密林深处而去。   如果说刚才的路是逼仄难行,那么现在脚下的路则根本不能称之为路,马儿在密林间左窜右跃,陡坡上扬起令人心惊的飞尘。   李燕燕紧贴着马脖子,却还是免不了被两侧横逸斜出的树枝打到,手臂和小腿上阵阵刺痛。   “……竟追出来十八个人……”岑骥忽然自言自语道,似乎有些疑惑。   除却守在关卡上离不开的,寒镜关可以算是倾力而出,李燕燕心知这是由于自己身份暴露,再不敢搭话。   岑骥轻叹了口气,低语道:“看来之后要尽量避开黄羊道了……”   避开黄羊道……李燕燕心想,等到了明天,她是公主的消息,恐怕会传达到黄羊道上的每一个关卡——从这个意义上说,避开是好事。   可是,连黄羊道都如此崎岖难行,不走黄羊道,他们又要面对什么呢?   她不敢多想。   惨白的月亮升上中天,清泠泠照在延绵起伏的群山之上。   岑骥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李燕燕渐觉力竭,身后坚硬的身躯,好像是这颠簸路途上唯一的倚靠。   她软塌塌地靠着岑骥,昏沉间,竟睡了过去。   ……   再醒来时,天色将晓,马蹄得得,他们正碎步缓行在一条陌生山脊上。   岑骥依旧维持着□□的姿态,双手牢牢掌控着缰绳,仿佛不知疲倦。   李燕燕揉了揉惺忪双眼,正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小腹一阵巨痛——   !!!   热流涌过,李燕燕呆若木鸡。   这种时候,她竟来了癸水!   李燕燕自幼体弱,去年底才刚有的月事,此后月信也一直不准,两三个月才有一次。况且,前世的这天,她并没来癸水呀……   竟然在此时!偏偏在此时!!   李燕燕又气又恼,下身令人不适的濡湿,让她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   应该已经离开寒镜关很远了,岑骥有可能停下来让她更换衣服吗……   这样想着,李燕燕试探着问:“那个……表哥,我好像流血了……”   回应她的是岑骥不耐烦的两个字:“忍着。”   李燕燕头一次委屈得快哭出来,咬咬嘴唇,低声说:“哦……”   岑骥觉出她语气异样,低头,瞧见个垂头丧气的后脑勺。   ……衣服上没有血迹,大概是哪里擦破了?   尽管并无必要,岑骥还是解释道:“要尽快赶去一个地方……哪里流血,手放上去,用力按一会儿。”   李燕燕:……   无话可说,李燕燕认命般的又闭上了眼,感受着下腹暗流涌动,羞愤难当,暗想:若是弄脏了岑骥衣服,是不是抢在他发怒前,自己跳崖死比较好?   ……   两人默默无语,又走了一阵,在天边泛起绯色霞光时,他们终于到达了一处山坳。   这里林木稀疏,池塘边冻结着野兽的爪印,马儿缓缓走近,惊起数只山雀。   ——只是,没有人。   岑骥环视一周,眉头渐渐皱起。   “下来吧。”他回手去拉李燕燕下马。   李燕燕磨磨蹭蹭地爬下马,脸色涨得发紫,她飞快扫过岑骥衣角……万幸没弄到他衣服上!   经过不眠不休的一夜,岑骥也显露出疲态,下巴上一片乌青。尽管如此,他的眼神依然锐利,看得李燕燕心里发毛。   “哪儿伤了?”岑骥问。   李燕燕低着头,不说话。   岑骥上下打量,见女孩衣服划破了许多处,却没有外在的血迹,更加认定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伤,又问:“哪儿流血了?别闹了,让我看看。”   ……这个真不能看。   李燕燕摇头,长吐一口气,无奈问:“这里安全吗?周围没人吗?”   岑骥颔首。   李燕燕眨巴着眼睛,说:“那我要做两件事,第一件——”   “啊啊啊啊啊啊——”她朝向池塘,用尽全力大喊。   回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肺里点点刺痛,郁结之气却一扫而空。   岑骥抱着手臂,挑起眉:“原来你受伤的是脑子。”   李燕燕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然后“噗通”一下,五体投地朝岑骥跪了下去!   在岑骥惊讶的目光里,李燕燕飞快磕了三个头,把心一横,干脆地坦白:“对不起岑校尉,我不是受伤,也不用治疗。我其实是、其实是小日子……那个,就是女人的癸水!”   岑骥摸着下巴,阴晴莫测的,咬着牙根重复:“癸。水。”   李燕燕不敢看他的脸,竹筒倒豆子一样抢说:“自然,会有癸水,那就说明没怀孩子。但我的确是对淮王十分重要的人,许给岑校尉的好处也不是作假,只是时间紧迫,解释起来又太复杂,所以情急之下编造了一个理由……既然现在脱险了,我一定会把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讲给岑校尉的!只是……能不能让我先换衣裳?”   余光窥见岑骥拧起的眉头,李燕燕又小心地补充了一句:“骗岑校尉是我不对,只求您让我换了干净衣服,把事情原委讲清,之后任杀任剐都由您!”   岑骥怒极反笑:“你是死是活本来就由我,别拿这个跟老子谈条件!”   李燕燕忙接口:“是是是,我都明白。不是谈条件,只是您可能不知道,女人的癸水是很麻烦、不受人控制的,若是放任不管,不戴上月事带,万一血流成河的话,污了岑校尉的眼多不好,您说是不是?”   “去那块石头后面换,”岑骥冷脸,抬起一根手指,“换衣服时把头露出来,别想搞什么鬼。明白了么?”   “一定的!”李燕燕忙不迭答应。 第16章   “……淮王把你自幼培养成门客,视你为心腹谋臣?此番北上,对你委以重任?”   听了李燕燕的说辞,岑骥面无表情,冷声问:“你有什么本事做淮王心腹,我怎么没看出来?”   李燕燕谦卑跪着,厚颜道:“能轻易让人看出来的聪明,会引起戒备之心。淮王殿下说,像我这样看着无关紧要的人,反而最容易办成大事!”   “大事?”岑骥轻蔑道。   “我可以证明!”   李燕燕掏出只荷包,从中挑出几片烧焦的残片,小心递到岑骥眼前:“这是淮王殿下写给乌罗单于的书信,内容已经被我毁去,但遗留的印信足以证明我所言非虚,淮王确实给我委派了任务。”   从龙城去淮南,路途遥远,又将会战事频繁,走上几个月也算平常,李燕燕心知不能一直拿怀孕当作借口——有孕四五个月却不显肚子,岑骥怎么可能上当!所以她早早收好了残信,以备不时之需,只是没想,被突来的月信一打搅,这么早就派上用场了。   岑骥默了默,却问:“只是下了一场雪,前天早上,明明一切如常,你却毁掉信件,想离开龙城……为什么?”   岑骥也不笨,立刻抓住了关键!   “实际上,我早就看出河东情状有异,”李燕燕故作高深,“内部分成两个派系,以王磐家族为首的世袭将领已经离底层士兵很远,平素军务庶务都交给徐承意这样能干却势单的军将和官吏们打理,于是渐渐被架空。”   “而且,王磐这个人恐怕也有不臣之心,他整日缠着郑将军不放,让我起了怀疑。淮王事先吩咐我,事急从权,若有变故,立刻毁去书信,想办法去淮南和他会和。”   “却把他亲妹妹留在那里不管?”岑骥冷冷问。   “那……”李燕燕语塞,“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公主殿下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哪里逃的掉?再说,对于淮王的计划,公主也是隐约知情的,她把令牌交给我,便是希望我能早日找到淮王,营救她出来。公主无论落在谁手里,总是能活下去的,等河东尘埃落定,淮王再用地、用钱把人换回来就是……”   谎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十分顺畅,李燕燕眼睛都不眨:“我若不是自幼受淮王栽培,又怎能看出河东即将变乱,提前准备出逃呢?现在岑校尉已经将我送出龙城,摆脱了追兵,再进一步,就能去找淮王领取奖赏。若现在杀了我……就什么都得不到了,之前的辛苦,不也白费了吗?”   “呵!辛苦!”岑骥冷笑,慢步踱到李燕燕身边。   这人寂静无声的时候,像蓄势待发的豹子,李燕燕心惊。   “我——”   李燕燕还再想说什么,岑骥却把手搭在她肩头,打断了她。   “站起身,有人来了。”他冷冷地说。   嗯?   李燕燕僵硬地站起。   树丛后,一个黑色的身影闪现,大步朝她和岑骥走来。   身影越走越近,原来是个魁梧壮硕的汉子,身披兽皮、背负捆柴,腰间还别着一把斧头,打扮的如同樵夫,可即使是李燕燕这样不经世故的小姑娘,也不会把他当成简单的樵夫——他通身肌肉虬结,步伐矫健沉稳,一看就是个终日打熬筋骨的练家子。   岑骥和这个人认识……岑骥急着赶到这处山坳,就是为了和他相会吗?   然而随着大汉渐渐走近,两人却都只是死死凝视对方,保持着戒备,谁也没有开口。   相识却并不友善……有意思,李燕燕眯着眼思索。   汉子走到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李燕燕这才发现,他应当还算年轻,只是肤色黑亮,头发和胡子又都蓬乱着,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了至少二十岁。   正想着,大汉也看了她一眼,凶光毕露,李燕燕一抖,不禁往岑骥身后躲了躲。   “你来晚了。”岑骥终于开口,比平常更为冷淡。   “哈哈哈,你也晚了,”对面大汉搓搓手,针锋相对道,“晚了两天。”   笑声爽朗不拘,李燕燕却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寒意,大概是因为大汉那对圆眸像玛瑙棋子般漆黑生硬,却少了些人味。   李燕燕直觉,这是个比岑骥更危险的人。   “这笔买卖做不成了。”   岑骥言简意赅,把如何因大雪在龙城耽搁了几日、出逃途中又如何见到徐承意的大军,以及对河东形势的判断讲述了一番。   听他说完,那汉子转转眼珠,嗤笑:“呦呵,做不成买卖了……所以岑大人就抽空给自己找了个小媳妇?”   “张晟!”岑骥杀气骤然迸发,厉声呵责道,“不是胡闹的时候!古大哥必须尽早知道这事!”   “吵什么,吵什么,你爷爷还没聋呢!”   张晟懒懒掏了掏耳朵:“真当自己是根葱了?古大哥早知道了。”   “哦?”   张晟面色也冷了下来,嗓子略嘶哑,道:“人马走到半路,遇上大雪,古大哥叫人分散开,到各个村落避雪。前天晚上,躲在刘家村的人来报信,这些日子,凡是走河阳一线过来的人,都在说一件事——”   “皇帝老儿玩完了,国丧十日。现在坐在长安城皇位上的,嘿,换了个奶娃娃。古大哥知道这事办不成,当机立断,收拾大队人马回寨子去了。”   张晟啐了一口,“他奶奶的,早死不死,偏赶在这时候!狗皇帝到死也要跟老子作对!”   岑骥和张晟的对话,什么“买卖”、“古大哥”,李燕燕听得云里雾里。   更不懂她父皇的死如何惹恼了张晟——他好像比李燕燕这个亲生女儿还激动,至于“作对”,大概是张晟一厢情愿认为的吧,李燕燕可不觉得她父皇这辈子会认识张晟此人。   虽然熙宗驾崩这件事对她来说早不新鲜了,李燕燕还是掩住嘴巴,瞪大眼睛,表现得像是刚刚得知。   岑骥倒的确意外,愣了片刻,叹道:“这样看来,河东还不是唯一要起内讧的。下了这场大雪,倒是万幸,让古大哥提前回山准备过冬。往后一段日子,来投奔白石山的饥民,只会越来越多……”   李燕燕听到这儿,大概猜出,这白石山恐怕就是她前世见到的、亡命聚集的匪窝,而岑骥和张晟口中的“古大哥”,应当就是那匪首了。   岑骥果然早就勾搭上了逆贼!李燕燕把头低得更深,生怕引起那两人的注意。   可张晟下一句话,差点让她失了镇定!   “现在已经多的养不起了,”张晟没好气,揩了下鼻子,“嗐,原以为这次劫了公主嫁妆,多少能续上一阵子……这下可好,都是那皇帝老儿狗东西造的孽!”   !   李燕燕这回才是真正吃惊,脸上有些挂相,前胸急促地起伏,心里则反反复复骂着:   岑骥狗东西!不光想造大周的反,还贪你奶奶的嫁妆!   再一想起,她会的这几句骂人的话,全都是跟这两个乱贼现学的,更气了。   狼心狗肺、乱臣贼子、沐猴而冠、寡廉鲜耻、丧心病狂……狂怒之下,李燕燕自力更生,想出一连串骂人的词,脸颊一鼓一鼓的,鼻孔里也冒出阵阵白气。   岑骥睨了眼,拿鞭子柄捅捅她,莫名其妙道:“瞎嘟囔什么呢?”   李燕燕没吭声。   张晟倒是“啧啧”了两下,非人的双眼又一次看向李燕燕,问:“这丫头怎么回事?”   岑骥狼目微张,不接他的话,反而挑衅似的问:“既然前天晚上接到信,你怎么反而比我到的晚?腿瘸了,还是脚跛了?”   李燕燕悄悄抬眼,发现张晟似乎正等着岑骥发问,黑溜溜的眼睛里透出贪婪的幽光。   ……他好像在挖坑,并且十分笃信岑骥会跳下去?李燕燕皱起眉头。   “嘿,这个嘛……”张晟转了转眼,恶意毫不掩饰,“来的路上还听说了件事,怪好玩的……特意绕了段路去确认了下。和你有关。”   “我?”   张晟似乎故意要挑拨岑骥的神经,咧嘴一笑:“嘿,想知道吗?求我我就告诉你——”   “少在老子面前装腔!有话快说!”   岑骥猛然向前一步,铁爪样的手已经掐在了张晟颌颈之间!李燕燕吓得往外跳了几步。   尽管张晟和岑骥差不多高,看着比岑骥宽出一圈,却还是被卡住命脉,不敢妄动。   两人都死盯着对方,像是在用眼神交锋。   “呵,行啊,”张晟啐了一口,险险落在岑骥脚边,“有种来比划两下啊,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岑骥闻言,却放开了手,冷淡道:“我不和比我弱的人比试。有话快说!”   张晟嘿嘿一乐,故作轻松似的说:“时隔十几年,麻衣道人再次现身定州了……嘿,我告诉你这件事,你可要怎么谢我?”   他说完这句,眼神定定看着岑骥,嘴唇来回摩挲,发出令人不适的声音,简直像在品味什么佳肴。   麻衣道人?这又是谁呀?   李燕燕不懂,茫然看向岑骥。   ——却见岑骥一张脸,活见了鬼般,顿时失去了血色。 第17章   如果移时异地,李燕燕很乐意看岑骥和张晟大打出手,两败俱伤。   可在这冷飕飕、空荡荡的太行山道上,她全副身家性命系于岑骥,可不能让岑骥出什么差池。   见岑骥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李燕燕往岑骥身边靠了靠,悄悄碰了碰他的手……   女孩的体温很低,指尖相触,一抹清凉,岑骥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我先去定州,不和你回白石山。”他声音微颤,像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替我转告古大哥,说我事毕之后再去寨子见他。”   张晟哼了声,看起来毫不意外。   接下来,两人很快交换了身上的物资。河东兵那里搜刮来的铠甲武器以及那匹军马,岑骥全部交给了张晟,自己则又换成了青袍皮甲,普通得恰到好处。   做完这些,谁都不想再和对方多说一句话,岑骥向张晟问清了道路,转身便要离开。   “怎么?你要带着她?”张晟见状,突然指着李燕燕问。   李燕燕心脏狠跳了一下。   岑骥从刚才起情态就不对。李燕燕猜不出他要去定州做什么,直觉不是好事,岑骥急吼吼的,李燕燕知道自己是累赘,很怕被丢下。   她要活下去,要去淮南,无论岑骥把她留在山里,还是丢给张晟,让她去白石山,都不可以……   所以岑骥还没回答,李燕燕就小步跑上前,紧抱住岑骥胳膊,故意做出亲昵的样子,大声说:“我们当然一起!”   她抱的这样紧,岑骥半个身子忽然陷入到软玉温香里。   岑骥脚步一滞。   张晟舔着下唇,眼神中透着玩味。   李燕燕不敢去看岑骥,生怕他心思改变,不敢再多停留,拖着岑骥的胳膊便往前走。   岑骥身上微温,被她抱住的那只胳膊好像有些僵硬。   不过,终于没有推开她。   **   按照张晟给的路线,那天傍晚时分,岑骥和李燕燕到达了一个山间小村。   小村连名字都没有,总共十几户人家,全部散落在山腰一块狭小的月牙形平地上。住民大多是山中猎户,几乎每家房外都晾晒着皮革、干肉和药草,整个村子到处散发着呛鼻的气味。   岑骥走到村尾的一户人家,停下来,叩响了房门。   李燕燕尽管累的眼冒金星,还是注意到,这户人家的土墙根上,嵌着三颗很不起眼的白色石子,形成一个三角……   门颤颤悠悠地打开,里面走出个矮小干瘪的老人,听岑骥说是白石山的朋友,饱经风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喜悦,立刻将两人迎到了火坑边上,烧上热水,端出面饼、腌菜和肉干,自己也在旁坐下,热情地攀谈。   只是,老人操着古怪的口音——与世隔绝的山民大多如此,无论是岑骥还是李燕燕都是半听半猜,只大概得知,老人姓莫,妻子过世多年,女儿也嫁到了山外,平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关于他如何受了白石山恩惠,他家又如何成了白石山往来经过的落脚地,莫老爹倒是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可惜李燕燕完全听不懂,干脆放弃,默默埋头吃东西。   瞧岑骥生硬的表情,恐怕他也没懂……李燕燕暗想。   好在尴尬的对话没持续太久,天色很快暗下来,山里人家舍不得点灯,三人收拾了碗碟,莫老爹就催他们早些休息。   莫老爹家里不过是间一目了然的土屋,能睡觉的只有一张大铺板,岑骥还想谦让,莫老爹却拍着他的肩膀,直说:“……小夫妻睡,小夫妻睡。”   说完,他笑呵呵地推门,去邻居家借宿了。   ……   岑骥默了下,没有追上去。   算起来,他已经两天一夜没休息,又一直处在紧张戒备的状态,刚才一烤火,止不住的疲倦便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袭来,要将他吞噬,几乎无法抵抗。   而一想莫老爹那口怪异的方言,想到要同他解释他们不是夫妻,岑骥只觉头大。   算了……随便莫老爹怎么想吧。   木盆里有莫老爹打好的清水,岑骥取块帕子投湿,覆在干涩的眼上,深深吸了口气,道:“你先洗漱,洗完告诉我。”   “好。”   女孩答应得爽快,动作也不慢,岑骥听见细碎琐屑的声响渐次响起,经过接连奔波,竟觉这日常的声音带着几分安宁。   这个温蕊……   的确机灵,凡事不用他讲第二遍。不光脑子转得快,还会看眼色,不添乱,也不在无关紧要的事上矫情,不太像这个年纪的小娘子。   也不哭……岑骥倒对她刮目相看了,本以为她坚持不过半天,毕竟看起来是那种娇气怯弱,随时随地都会叫苦掉眼泪的类型,午后走山路时岑骥就看出她快要力竭,可居然也一路跟到了这里。   ……可接下来,难道还要继续带着她?   岑骥敲了敲疼痛欲裂的头。   麻衣道人……必须尽快赶去定州!   等待了十年,困惑、愤怒了十年,不甘了十年……   为什么?!   他决不错过这次机会,定要问个清楚!   ……怎么能让这小丫头耽搁了脚步?   温蕊……他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一颗心渐渐变得冷硬。   虽不知温蕊有何目的,但她满口谎言,无论是和淮王的故事,还是后来找补的那番说辞,岑骥统统不信。   她大概确实是织香殿的宫女,所以对崔淑妃、淮王、公主的事情了如指掌,也因此才能偷了公主的令牌,去淮南……恐怕是不想随行和亲,要去投奔什么人吧。也许这个人在宫里就与她相熟,如今又去了淮王身边服侍……   岑骥将她带上路,一小部分原因是出于好奇,好奇她为何看着眼熟;更多的则是为了借用她那块令牌,同时,万一被抓还可以推她出来顶罪……理由算不上高尚,可不管怎么说,他将她带出了龙城,救过她的命,好几次。   “没把她丢在河东,也没交给暴虐的张晟……我不欠她什么。”岑骥心想,“这村子虽然荒僻,但总也有几个过路的,兴许能让她碰上带她出山的人……我办完了定州的事,能活着回来,也会再来村子看看。若她那时还想去淮南,再带她去就是……”   “外面打起来,说不定这山村反而成了世外桃源。莫老爹看着靠得住,村人也……若实在靠不住……可她一个人跑出来,早该想到这点,要不是我,她甚至活不到今日……说到底,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我又何必替她考虑那许多?”   岑骥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却听女孩怯怯地叫:“表、表哥?我收拾好了。”   拿开帕子,见她已经头向外躺在了铺板上,身子紧紧裹在兽皮里,难怪声音有点闷。   岑骥抹了把脸,坐到她身边,低声说:“明日你——”   然而话没说完,却发现女孩情况不大对。她全身蜷成一团,双手按在肚子上,即使狐皮斗篷上又盖了条兽皮,仍是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很冷吗?岑骥皱起了眉。   雪停之后,天气其实在回暖,甚至回得有点猛,阳光下面,斗篷都快穿不住了。   可她却抖成筛糠,睫毛无措地乱颤,嘴唇被牙咬得发白,呼吸轻促而破碎,好像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之前想好的话,此刻变得有些难以启齿,岑骥叹气,去探她额头:“怎么?生病了?”   还没碰到女孩的额头,却被握住了手。   “肚、肚子疼,”李燕燕闭着眼,将岑骥的手拉到小腹上,轻轻按住,“你的手,好大,好暖和。”   李燕燕用气音说话,每说一个字就小口吸气,极委屈一样:“我来月事时就会这样,很冷,很疼……但不算是生病,歇一歇,明天就好了。真的。”   她着实太弱了,毫无自保之力,更不可能对人产生威胁。可有时候,那些稍稍逾矩、稍稍冒犯的举动,由她做出来,根本让人提不起防备,毕竟太弱了,没那个必要,就算纵容她,她也掀不起风浪,没人会动用□□只为杀一只蚂蚁。   岑骥默默注视着自己的手,他分明是该划清界限,却任由她握住手,没抽走。   这不是好的预兆,他坚硬的心,裂开了缝隙。   而李燕燕抓住了那丝松动,她皱皱鼻子,脸上带着受伤小兽的神情,“我想借你的手暖暖肚子,只要一会会儿,等我睡着了就好……求你了……”   尾音拖得长长的,撒娇似的。   实在荒谬,岑骥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既似绝望,又如解脱。   她可真是个麻烦!岑骥想,但谁叫他惹上了呢?既然放手亦可,不放亦可,那就……再忍忍吧。   到了定州,随便她爱去哪儿,他自去了断自己的事。   至于她身上的秘密……岑骥早不想深究了,随便怎样都好,和他无关。   “好,你先放开,”他听见自己语调生硬,“我去洗把脸再过来。”   李燕燕乖顺松手,睫毛抖了几下,作为回应。   可同时,她心里如释重负,澄明一片。   织香殿有过很多只野猫,驱不尽,杀不绝,经常偷吃,没人会认为杀掉它们有什么不对。   可有一只猫,它蹭过你的腿,冲你喵喵叫,让你挠它的耳朵,后来,你知道了它的名字和故事,知道它喜欢在摊开的书卷上午睡,喜欢舔鸡油胜过吃鱼,如果抱它到波斯地毯上,你会发现猫竟然也是会笑的。   久而久之,那只猫和所有其他的猫都不一样了,不,从你允许它蹭腿开始,一切已经改变。你伸出过一次手,之后便会一而再再而三伸手。   岑骥,白眼狼,你说是这样吗? 第18章   被“借用”了一只手,岑骥多少有些不自在。   再看身侧的女孩,呼吸清浅,面容平静,坦荡到无邪,反而衬得他英雄气短。   岑骥更不自在了。   手还放在她小腹上,岑骥不敢翻身,烦躁地喘息,担心这将会是个不眠之夜。   然而事实证明他多虑了,漆黑的土屋里,伴着山间呜咽风声和身旁均匀的呼吸,困倦无形将人包裹住,烦躁只一瞬,他便陷入了睡眠。   深沉而宁静。   ……   醒来时,岑骥一时怔愣,方才一觉无梦,却比梦更甜美。   室内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鼻子却捕捉到一丝土腥气,窗外,雷声滚滚,撼山动地。   原来是叫冬雷给吵醒的。   雷打冬啊……冬雷震动,万物不成,虫不藏……常兵起。   又有俗话说,秋后打雷,遍地是贼。   长安城里皇帝死得蹊跷、河东眼看着也要变天、河朔三镇早分割成十几家势力,勉强维持着和平……这冬雷,倒还真印证了眼下局势。   岑骥眨眨干涩的眼,神思越发清明,他可不关心什么天下大势,只希望这场倒霉的雨别阻碍他上路,定州别卷入战乱——至少,在他揪出麻衣道人前别卷入。   顷刻,雨点啪啪落了下来。   “咿——啊!呜——呜呜……”身旁的人突然动了,呻吟声如游丝,在风雨里几不可闻。   岑骥一惊,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人,而自己竟然还保持着入睡时的姿势——   不,其实不是的。   岑骥睡在右边,本来被握住的是左手,却不知何时换成了右手被她拉着,身体也由平躺转成了侧卧,倒像是把人环在怀里……   其实并没碰到太多,之前两人共骑,身体贴得比现在更近。但一爿低矮的屋檐、一座简陋的床铺,不经意就让人产生了些太过日常、太过熟悉的思绪,好像本该如此一样。   好像手就该放在那里,好像身体的某处,就该为此而紧绷、而悸动……   岑骥顿觉脸上发热,尴尬地把手抽了回来。   “别!”不想,女孩却叫了声。   岑骥又是一惊:“啊?”   女孩并不答话,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牙关也咬得咯咯响。   “怎么了?真有那么冷?不借了,不借了。”岑骥语气不大友善。   不过女孩仍没回答,只是抖得越来越厉害,铺板也跟着咯吱作响,她气息波动得那样剧烈,简直让人怀疑还能不能喘得上气。   “不要——呜呜……不……”   岑骥坐直身体。   外面一个闪电划过,借着瞬息白光,岑骥终于看清,她没有醒,眼睛紧紧阖着,表情却显得狰狞,紧咬牙关,像在和谁搏斗。   这是魇着了。   “唉……麻烦。”……没完没了的麻烦。   天色还早,他却没法再睡了,更糟的是,也没处可躲。   岑骥无奈,伸手去摇她,“喂,吵死了!醒醒,醒过来!”   女孩翻了个身,仍是缩成一团,低声哼哼着,毫无醒来的迹象。   看来必须得出狠招啊。   岑骥挑眉,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死死的,捏住了女孩的鼻孔。   “——唔————唔……哎呀!”   李燕燕骤然惊醒,肺里一股血腥,她抓紧兽皮,大口大口的喘息。   “你醒了。”岑骥淡淡的声音。   “下、下雨了……”李燕燕还有些迷糊,“我做了个梦,好像在和谁打架?我是不是又吵到你了?”   “哼,”岑骥没好气,“那是,全村都被你吵醒了!”   ——李燕燕认为他一定是在夸张。   房里一片漆黑,偶有闪电劈下,才稍有光亮。李燕燕摸索着坐起身,额上一层薄汗,心砰砰直跳,余悸犹在。   “我梦见……”李燕燕按住胸口,“自己胸膛里有个怪物,不,可能也不是怪物吧……”更像是一团黑暗、一个缺口。   风雨交加的夜里,她声音飘忽,如梦似幻。   “总之,它想出来,我不让,所以它要把我撕裂,钻出来。它在我身体里,我根本没法和它斗。它把我撕开了一个口子,逃出来,然后……捂住我的鼻子,不让我呼气……”   “咳。”岑骥奇怪地咳了一声。   李燕燕继续:“我被它捂死了。可它却说,它才是真正的我,我再去看,它果然已经变得和我一模一样了……再然后,我就醒了。”   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停止,房屋里只剩刷啦啦的雨声。   “啊——”岑骥打了个哈欠。   “我说,”他突然凑近,声音有如鬼魅,“你该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啊?我!”李燕燕打了个寒噤。   岑骥哪会不明白,他压低声音,煞有介事地问:“你杀了几个人?”   李燕燕一愣:“杀、杀人?我?怎么会!”   “嗐,”岑骥又恢复了惯常的语气,“那能坏到哪儿去!”   李燕燕无声苦笑,是啊,差点忘了岑骥也不是好人了,在他眼里,不杀上几个人的都不叫事。   话是这么说,她内心的不安却没减少……   “我……实在不是什么好人。”李燕燕哑声道。   关于那件事,李燕燕是一个字都不会向岑骥透露的。可这样的夜里,梦魇过后,她忽然很想倾诉,所以她转而说起了其他。   “我……有个姐姐,她和我不一样。她一生下来就备受宠爱,在父、父母身边长大,得到最细心的照顾,后来,她也的确长成了一个很好的人。”   “她生得很美……其实也不是那么美吧,反正我见过比她更漂亮的人……但每个人都称赞她美,她大大方方接受称赞的样子,就会让人坚信她是个美人。她柔婉得体,容易亲近,喜欢照顾身边的人,和她相处如沐春风,即使是最苛刻不近人情的人,也很难挑出她哪里不好——”   “你姐姐叫什么?”岑骥冷不丁发问。   李燕燕无语。   干嘛?刺探她?以为她餍着了,很虚弱,所以就会忘了圆谎?   她是那种人么?岑骥这是看不起谁呢?!   李燕燕不慌不忙:“温芸。怎么了?你干嘛问她?”   “没事,哈啊——”岑骥又打哈欠,躺了下去,“你要是还有很多话说,我就再躺会儿。”   李燕燕翻了个白眼,继续道:“最难得的是,她的善良大方,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她不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讨好谁才对人好,她原本拥有的就很多,所以她对人好,只是单纯想对人好,只是因为她是好人而已。”   “而我不是。我总是默默看着她,妒忌她的一切,怨恨别人对她优待,想取代她……说来讽刺,这些都是她无意中得到的,而我有意,因为有意,所以我永远不可能成为她,自然也就永远得不到。越想要,越不可能。”   “……后来,我最要好的、可能是唯一的朋友,也和她更好了。我那个朋友也是很好的人,所以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那样的人,就该互相吸引……我恨极了!我想姐姐去死,想毁掉那个朋友,想报复无辜的人,想把她的一切夺过来……”   李燕燕笑得惨然:“……就算夺过来又怎样呢?我真正想要的,只属于我的东西,已经找不回来了。”   “哦,所以你只是想想,什么也没做……说完了?”岑骥的语气,透着失望和百无聊赖,像错过了一出好戏。   他这算什么态度?   李燕燕一噎,争辩道:“我不是什么也没……不,这不是重点吧,重点是我姐姐是很好的人,我却嫉恨她,想害她,我这样很不对吧……”   “和其他人比起来,她算是对我很不错。她有什么好东西,认真和她要,她就会给我。有时候我不高兴了,别人没察觉,或是不在意,她却发现了,来逗我笑。她那么大度,那么慷慨,我却反而……”   明丽端庄的三姐,清逸疏朗的崔道衡,他们站在一起那么登对,那么好。而她自私、阴暗、卑劣,欲望深重,令人不齿,只配在角落里偷看他们,无可奈何,枉自挣扎。   岑骥很安静,呼吸声起起伏伏,李燕燕以为他睡着了,也不再说话。   许久,岑骥突然说:“什么都有的人,自然比较容易大度。她在你的境地,未必还是她;你在她的境地,也未必还渴盼今日所求……”   “看来昨天爬的山不够多,把你闲着了,想这么无聊的事……”   他翻了个身:“老子再睡一觉。从现在开始,再敢弄出一声动静,这辈子你也别想走到淮南了!”   ……   李燕燕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黑暗中,两行泪悄然坠落。   崔淑妃早看出她的不甘和嫉妒,却只是带着审视看她,告诫说:“小女孩儿这么独,还能叫人夸一句天真可爱,长大了可就不讨喜了,早点改掉。燕燕,认命吧,陛下眼里没你,你这辈子成不了你三姐……多学学你七妹,不争不抢,左右逢源,不也是一种活法么。”   四哥明白她心中所想,却只能笑着安慰她“以后会好”。起初总说和崔道衡成亲了就会好了;后来崔道衡成了三姐的驸马,他又改说“找了驸马,有人照顾你就好了”;再后来,李燕燕去找他密谋,四哥又顺着她说“等四哥坐上那个位子,就好了”。   至于崔道衡,清风朗月一样的人,他根本就理解不了。若他得知她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李燕燕都可以想像出来他的反应——一定是震惊中带着困惑,却还保持风度,体贴地问:“殿下怎么会这样想?是最近身体又不好了?下次休沐,臣带你去东山散散心吧?”   ——李燕燕绝想不到,她全部的阴暗想法、她的欲念、她自己都痛恨的那份不甘,却在这样一个风雨交会的夜晚,在陋室里,在岑骥不算安慰的安慰下,得到了完完全全的理解。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怎么偏偏是这乱贼呢! 第19章   离开无名山村的第二天,午后,李燕燕遥望着山巅白雪,油然生出些感慨。   她终于活过前世死亡的节点了!   “别一直傻盯着雪看!老子可不想带个瞎眼小娘皮爬山……雪盲了我会把你扔下悬崖!”岑骥的呵斥声从前方传来,冰冷如常。   “哦,我知道了!”   李燕燕不再看山顶,疾走几步,恭顺地跟到了岑骥身后。   她倒不是很怕岑骥会杀她,这些天她也看出来了,岑骥真想杀人的时候,从不浪费时间说话。   就好比,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会咬人的狗不叫!   事到如今,李燕燕也不很担心岑骥会中途抛下她了。在莫老爹家里,他犹豫过,结果被李燕燕及时扼止住了这个想法,第二天早上两人还是一同出发了。   岑骥没有菩萨心肠,李燕燕想,但他是个很骄傲的人,不大可能对不起自己先前的决定——在莫老爹家都没放弃她,这会儿再把她抛弃,算怎么回事呢?只要岑骥能力尚且足够,应该是不会在这荒山野岭抛下她的。   可她依然有些惴惴不安。   首先是山路越来越难走了,为了避开黄羊道上的关卡,他们走的是猎人和采药人踏出的小径。很多时候根本没路,只是绝壁上几个浅坑,勉强落足而已,而山势起伏陡峭,就算在有路的地方,对李燕燕来说仍是不小的考验。   幸而山高清寒,雪后又常有野兽出没,岑骥不敢冒险露宿山林,每日的宿头大体是固定的,相应的,每天走的路程也不会太长。   更让李燕燕不安的是岑骥的情状——岑骥变了。   岑骥固然冷厉,但现如今毕竟还年少,前世那令人胆寒的气魄还没在他身上出现,有时甚至还会流露出些少年意气,看起来和四哥他们并无不同。   在遇到张晟前,两人几经风波,数次命悬一线,但岑骥从没流露出害怕,他懒洋洋地冷眼观瞧,该出手便出手,并无多余的情绪。逃亡之于他,好似一场游戏,轻快无拘。   可现在的他,冰冷双目里烧着火,急切地渴盼着什么。如果说之前的岑骥是柄利刃,出鞘必定见血,现在的他则根本扔掉了刀鞘,浑身上下的戾气毫不掩藏,锋芒毕露,只等爆发、燃尽。   不知那麻衣道人怎么惹到岑骥……李燕燕简直有些同情起他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奇怪的声响。   沙沙的碎裂声,悉悉索索,不疾不徐。   有什么东西……在裂开?遥远又真切。   李燕燕脚步一顿:“我……”   话没说完,脚下的大地忽然急剧震动起来,她转头,只见山顶上,刚刚还如白玉盘般齐整的雪盖,不知怎的,已然化成莽莽流沙,自上而下,顺山坡倾泻而来!   ……直奔他们所在!   是雪崩!!   李燕燕骇然战栗,不知能往哪里逃,绝望中,似乎听见一声吼叫。   然而不及分辨,瞬间,眼前冰雪弥漫,洁白的洪流,夹带着断枝、碎石,席卷而来。   她什么都看不见了,眼睛、鼻孔、嘴巴,都灌满了碎雪。腰间却突然遭受了一下撞击,勒得她喘不了气,随即,白雾中伸出只强硬有力的手,抓住了她。   又……被救了吗?   李燕燕不得而知,五感几乎都不在了,她像个布偶,被牵扯着在雪流中纵跃,身不由己……   “嘭——”   李燕燕身体被掷出,后背撞上了坚硬的东西,疼痛让她得到短暂的一丝清明,她试图扭头,可还没来得及,一个健硕的身躯已经压了上来,牢牢禁锢住她。   雪从他们周身流过,有些留下,压在身上,越来越沉重。   李燕燕顾不上其他,只有全力呼吸、呼吸,可是四周,还是渐渐暗了下去……   只是压在身上的人,胸口还在起伏,有丝丝微弱的气喷到她脸上……   还不到放弃的时候……迷蒙之中,她想。   ……   “咳——咳咳——”   李燕燕抖掉手上的雪,睁开眼,又看到了光。   周围变了模样,已经和先前所在的山道,离了不知多远。   此刻,她身下是峭壁上孤零零凸起的一块尖石。石面还算宽敞,看着也坚固,暂时掉不下去。可这尖石上下不着,四周又是陡峭坡壁,亦无道路可走。   她抖掉更多的雪,发现斗篷下摆已被刮得稀烂,而一条长鞭紧绕在她腰间——岑骥的长鞭!   岑骥?!   李燕燕这才意识到,岑骥没在她身上,并且,仍未醒来……   她心里一紧,慌忙挪到身旁那个鼓起的雪堆,急急拂去上头的雪。   “你……还好吗?”待雪下露出一张脸,李燕燕问。   岑骥一动不动。   李燕燕小心试了下,岑骥仍有呼吸,只是面色青白,身躯冰冷似铁,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在这山石上,仅凭她一个人是决计不得逃脱的……   李燕燕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她摸了摸背后,还好,包裹绑得很紧,历经雪崩仍未散失。   李燕燕掏出几颗常吃的养荣丸,撬开岑骥牙关,塞进了他的喉管。   岑骥身材高大,不省人事时极难对付,只是做了这件事,李燕燕额头已经冒出薄汗。她想了想,又取了参片,放到岑骥口中,令他含着。   然后,她拿了条还算干燥的帕子,仔细地替岑骥擦去领口、袖口中的残雪。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许久,岑骥身躯一震,痛苦地吟叫了声。   李燕燕心里一喜,看过去,见岑骥已经张开了眼睛。   “我……”   李燕燕正想叫他先别说话,缓缓气,却冷不防被紧紧攥住了手。   岑骥攥着她的手,睫毛迷茫地抖了几下,之后,竟又闭上了眼。   李燕燕:!   ……   我一定已经死了……岑骥想。   不然,怎么会再见到小叶儿呢?那么多年,她可从没来梦里找过他。   小叶儿没有爹——她不姓岑,岑讳离开定州后,岑骥娘才怀了小叶儿。岑骥记得,那时邻里间对小叶儿的亲爹颇有些猜测,传得有鼻子有眼,似乎还有一两个男人找上门来,要认小叶儿,却都被岑骥娘给骂走了。   可娘也不管小叶儿,她那时忙于生计,周旋在数个男人之间,空闲时,要么以泪洗面,要么将自己灌的酩汀大醉。岑骥娘甚至没给小女儿取名,是年幼的岑骥最先叫起了“小叶儿”这个名字,后来大家也都这么叫了。   小叶儿一向是个安静的小姑娘,总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人,安静到有些可怜。她眼睛很大,又因为总是吃不饱,瘦到细骨伶仃,显得眼睛更大了。每次岑骥从外面回来,小叶儿总是很高兴,但她不吵也不闹,也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跳起来,喜形于色,她只是软软地叫“阿兄”,带着古怪的童音,听起来好像是“那兄”……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   “喂!喂!你弄疼我了!”……令人不快的声音,打破回忆。   岑骥睁开眼,对上一张气鼓鼓的脸。   “松手!”李燕燕没好气。   岑骥没松,却缓慢地眨了眨眼,目光直直投过来,专注而哀伤。   李燕燕被他看的心里一颤。岑骥的睫毛,原来这么长呀。   可她还是回过神来,做出气势汹汹的模样,训道:“不要魂不守舍了好吗?再不起来天都黑了,拜托你有点用吧!别浪费我的养荣丸和参片!”   岑骥放开了手。   李燕燕忙去搓被攥疼的地方,却听岑骥低低说了句:“……不是小叶儿。”   李燕燕一愣:“当然不是……小叶儿是谁?”   岑骥不答,怔怔地望着天空。   李燕燕又问:“是你……妹妹?”   岑骥只眨了下眼。   “小——”   “再歇歇,有些脱力,”岑骥打断说,“能在天黑前赶到。”   李燕燕哦了一声,说不急。   岑骥刚才救她,又将她压在底下,自己承担了大部分压力,这才累到脱力。李燕燕心知肚明,方才也只是看岑骥浑浑噩噩,才故意出言相激。   “你用些水,别喝急了。”李燕燕递过水囊,又小心扶岑骥坐起。   “岑校尉……”李燕燕看他小口喝水,前所未有的无害,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其实我从前听过关于你的传闻。之前我是很怕你的,可是这几天相处下来,我觉得你并非滥杀无辜的人。五年前,高氏被害,其实另有隐情吧?”   她咬咬嘴唇,大胆说出自己的猜测:“你那时年纪小,刚来长安,人生地不熟,高氏嫁到岑家多年,上上下下掌握颇深,怎么想都是她出手害你,而不会是反过来。她之所以带你去终南山礼佛,就是想趁机推你下山,对吧?”   “高氏……”岑骥似乎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   “你说我不是滥杀无辜的人?”岑骥勾起嘴角,笑得凉薄,“那你可错了,我就是。”   “啊?”李燕燕不解。   “高氏想杀我,没错。她想造出我失足坠落的假象,这也没错。不过……无论她想不想杀我,我反正是要杀了她的。她心里明白我要杀她,才会想杀我。”   “而那些随行的家人,也许知情,也许不知情,我不在乎,送到地底下,自有阎王判官们操心。”   “所以你看,我的确滥杀无辜,”岑骥笑得惨然,“我不怕报应。只是奇怪,若真有报应,为何现在还不来?”   李燕燕默然,半晌,问:“……为什么?为什么你想杀她?”   岑骥抿起嘴,“我娘和小叶儿死了,我才去了岑家,抱着杀掉高氏的目的。高氏……她没有子嗣,有我在,族里也不许她过继旁人,她本是最想我回去的。”   李燕燕一惊:“所以……是她害了你娘和你妹妹?”   岑骥却垂下了眼,声音轻得像落雪:“是,也不是。小叶儿……是被我娘掐死的。”   他冷笑:“我娘掐死小叶儿,然后投井自杀了。” 第20章   岑骥六岁时,一夜之间跌落云头,从将门小公子变成了街头野种,过早体会到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岑骥哭过闹过,只是他娘自顾不暇,后来又多了个嗷嗷待哺的妹妹,哭闹并不能让家里的米缸满起来,想活下去,只能另寻他法。   岑讳匆忙离开定州,抛弃了他们母子,但他至少给岑骥留下了一样财富——健壮结实的体魄。岑骥自小就比同龄的孩子更高大,无论是拾柴、喂猪、挖野菜,还是烧炭、收庄稼,年幼的岑骥都做的很好,有时比成年人还得力。   可这些零散活计,时有时无,锦上添花可以,毕竟不能当成维系一家的营生。岑骥和小叶儿越长越大,需要的口粮越来越多,而母亲浑浑噩噩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岑骥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个万全之策。   河朔连年乱战,民间习武成风,许多男孩还未开蒙就先被送去学武。有些富贵人家,父母固然期盼孩子成才,可又舍不得小小年纪的孩儿被打,便额外出一份钱给武馆,请穷人家的孩子来当陪练,实则是人肉靶子。   岑骥自幼混迹街头,免不得被年纪大的孩子欺负,挨打不算什么,挨打还有钱拿,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再说,武馆里供饭,有时还能和武师偷学几招,除了每天回家都浑身是血,洗衣裳有些麻烦以外,岑骥着实不觉得这份活计哪里不好。   所以,当岑骥娘于氏对他说,岑讳死了,岑家派人接他去长安时,岑骥的第一反应是:“他死不死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去长安?”   于氏只是抹眼泪,岑骥顿了顿,又问:“娘和小叶儿,也一起去长安吗?”   于氏听了这话,反而笑出来,摇头说:“怎么可能……他……你父亲早已另娶,这次来定州的,就是他的娘子。”   岑骥没他娘那么多感伤,既然娘和小叶儿不去,对他来说,这件事就没什么好商量的。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那时他们三个都没分开,现在日子逐渐好起来,娘已经不大需要接客了,没理由这时候撇下娘跟小叶儿,自己跑到长安寄人篱下。   他不耐烦地撇手,抱怨说:“你们不去,我当然也不去,这还用想么?娘要是有空,帮我补补衣服吧,我先去上药,孟家那小子,手劲越来越大了……”   “小石头,”于氏突然叫他的乳名,“……你不必过这样的日子。”   岑骥疑惑:“这样的日子?不是挺好的么?”   “娘,我说过很多次了,”他皱眉,不大高兴,“我是为了多拿几个铜板,才故意让伤看起来重一些,其实不碍事。而且那个黄武师,长得像头熊,但为人最是面冷心热,我估摸着再多求他几次,他就能收我当弟子了。过一两年再让他推荐,去做个镖师护院什么的,到时候你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安心在家带小叶儿。”   于氏只是低声啜泣。   岑骥劝了几句,劝不好,干脆忙自己的事去了。   第二天一早,岑骥出门时,于氏又问了一次。   岑骥更加不耐烦:“都说过了,我怎么可能撇下你和小叶儿呢!小叶儿都六岁了,该进村学了,只是人家不爱收没爹的孩子……我为这事都快急死了,娘也想想办法吧!”   岑骥说完,转身出了门,他走的太快,只隐约听到于氏的哭泣声。   岑骥没回头,反正他娘总是在哭的。   只是,他绝想不到,高氏在他走后,也拜访了他娘。而那天傍晚,他揣着小叶儿心心念念的琥珀饧回家,迎接他的却是娘的遗书,和两具冰冷的尸体……   ……   “这就是她想出来的办法,”岑骥叹了口气,闭上眼,“她把我的话想偏了,又听信高氏,到死都在说什么成全我……”   李燕燕安慰说:“可是……诚然你是不愿和母亲妹妹分离的,但到长安来加入禁军,也算是成就了你,学了本事——”   “老子的本事不是跟禁军那帮小娘皮学的。”岑骥冷冷地说。   李燕燕也只有叹气。   岑骥娘不堪重负,带着女儿自行了断,以为这样就能解开岑骥身上的束缚,让他回归岑家,从此过上安乐无忧的生活。   可人活在世上,总是需要有些牵绊的……她和小叶儿走了,留下的,是一个只剩空壳的岑骥。   他后来变得偏激狠戾,也是没办法的事。李燕燕看着岑骥脸上刀裁般的轮廓,眯着眼想。   “所以……你急着去定州,是要做什么?”她试探着问。   “找一个答案。”   岑骥再睁开眼,神情凛然,已不复落拓。   ……   重回山顶的这段路,全靠岑骥攀爬。李燕燕一点儿忙也帮不上,被岑骥牢牢捆在了背后,还狠狠威胁她说:“待会儿别大呼小叫,不然剜了你眼珠子!”   你之前还说不带瞎眼小娘皮爬山呢……李燕燕很想反驳他这句,不过到底是不敢的,悄悄在岑骥背后翻了个白眼。   没想到岑骥后脑勺也长了眼睛,他侧过头,又冷冷说了句:“也别做怪样子。”   李燕燕:!   不过等真正爬起来,李燕燕也没心情作怪了。   山壁几乎是悬直的,雪崩之后又多有碎石,时不时就会踩空、打滑。岑骥纵是身手不凡,但背后坠着一个大活人,依然爬的十分辛苦。   李燕燕看了眼脚底,差点被吓飞了魂儿,只好闭上双眼,耳中除了风声,只剩岑骥粗灼的喘息。   一步。   一步。   又一步。   ……   待双脚再次触到地面,李燕燕才敢睁开眼,惊觉自己全身都浸了汗。   又被他救了一次呀。   爬这一段并不比在雪崩里求生轻松,岑骥又一次几近力衰,背靠着大树,直喘粗气。   李燕燕蹭到他身边,替他擦去额上汗珠。   “为什么救我?”她早就想问。   岑骥眉头微皱,囫囵说了句什么,好像是——“因为我能”。   哦,这样啊。李燕燕明白,这是说他还有余力,如果没有,大概岑骥也会毫不留情放弃掉她。   ……这样也好。他们本就是对立的,瓜葛多了,将来要如何收场?   李燕燕不知如何回应,故作不解地追问:“嗯?什么意思?”   这回岑骥也不好好答了,他没好气地说:“当然要救,关乎我的刺史之位呢!”   李燕燕乐了,诚恳道:“你以后会当上比刺史大得多的官。”   “你以后会在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叫马蹬上一蹄子,飞出二里地,摔到烂泥坑里——”   “——脸着地。”……岑骥完全不领情。   诶?诶诶诶?   李燕燕气得要命。   她难得说一次真话,反而不被相信,被嘲了一通。可见说真话是件遭天谴的事,应当尽量少说。   不过李燕燕是识大体的人,自然不会和救命恩人计较,她又吭吭哧哧道:“那个……咱们俩现在也算有过命的交情了吧?”   岑骥哼哼了一声,好像在笑:“过命的交情?嗯,我过命,你攀交情,是么?”   李燕燕只当没听见,劝道:“我呢,从小体弱多病,都说久病成医,我吃过那么多药,也算半个郎中了。你现在这个情状,最需要静养,不该多言语,更不要太过激动。”   岑骥闭目不语。   李燕燕又捡起先前的话头,道:“咱们有过命的交情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很小的事。你不用说话,要是答应呢,就眨一下眼睛。”   岑骥一动不动,端坐如佛像。   李燕燕厚颜再问:“你答不答应嘛?”   岑骥烦了,怒目而视道:“老子静养呢!”   “哎呀!”李燕燕满脸惊喜,“哎你眨眼了,那就说定了啊!”   岑骥的怒气还没来得及集聚,李燕燕抢先说道:“表哥还没问我是什么事呢?”   岑骥长吐一口气,闭上眼:“……什么事?”   李燕燕慢条斯理道:“圣人说了‘礼者,不可不学也’,‘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又说,‘民之所由生,礼为大’,可见……”   岑骥额角不由自主抖了。   “说人话。”他厉声道。   “好的。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小娘皮’。”   岑骥哼哼了一声。   “最好,连说也别说那个词……”见岑骥脸色尚可,李燕燕补充道。 第21章   重新上路后,李燕燕才知道岑骥为何答应的那么痛快。   他言出必行,果然再没说“小娘皮”。   而是换成了“娘们兮兮的”、“叫人给骟了的”、“下面少了二两肉的”……   李燕燕:……大意了!   她瘪瘪嘴,不满抱怨:“啊快别说了,我耳朵脏了!”   岑骥睥睨着她,说的更起劲。   于是李燕燕只好先下手为强,岑骥一有要开口的苗头,她就抢过话头,絮絮叨叨讲起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宫廷往事,不给岑骥打岔的机会。   终于,岑骥叫她给说烦了,咬着牙,恶狠狠道:“……我是不知道赵婕妤的二舅和杨太妃弟弟的第六房小妾是什么关系……但我知道有件东西,很适合你。”   “嗯?”李燕燕狐疑地看着他。   岑骥冷笑:“听过‘衔枚夜行’吗?夜间行军时,防止不经意出声,会在嘴里咬上根木棍,穿上绳子,系在脑袋后面。我嘛,正好有一根,你要是再敢喋喋不休,就给我把棍子叼上。我保证,看着特别像狗。”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让步:“若你能安静,我也不讲话了,咱们都闭嘴,快点赶到。能做到吗?”   李燕燕很想问岑骥,他有没有衔枚夜行过,看起来像不像狗,不过终究忍住了。   她闭紧嘴巴,“唔唔”了两声,算是答应了。   那之后,两人沉默地赶路,日头早已西坠,幸而岑骥眸子锐利,夜视不在话下,他们才终于在午夜降临前,到达了落脚处。   那是采药人临时歇脚的草棚,棚顶早被几天前的雪压烂了,岑骥在残存的支柱上盖上油布,勉强弄出块能睡觉的干燥地面。   后面的几天,无事发生,同样在安静而紧迫的路途中度过,有时能碰上山民的村落,有时只能在山洞和废屋中留宿。   走着走着,道路越发平坦开阔,远处地平线上,大大小小的村庄、田地渐次出现。   终于走出太行,已是离开龙城的第十天。   李燕燕这时满面尘土,形容憔悴,月白的斗篷像是在泥里趟过,靴子底也掉了一块,手掌、脚底上更是磨出了数不清的水泡,每晚睡下后稍稍长好,第二天又再度破掉,到后面已经懒得去管。   李燕燕怀疑,以她当下这副狼狈模样,就算站到徐承意面前,他也不会相信她竟是个公主。   但除了小伤和疲惫,她几乎算是完好无缺。临行准备的包裹也没太派上用场,只在留宿人家时,每天清晨出发前,李燕燕会悄悄塞几个铜板在住家枕头底下。出门在外,财不外露,纵是有心多给,也不敢了。   李燕燕心里明白,一路大体顺利,全是拜岑骥所赐,他可太有用了!   “这样的人,在哪里都出众,都能冒尖,要是能收归四哥麾下就好了……既给四哥增添一员猛将,又削弱了那位‘古大哥’……”李燕燕想。   但也只是想想,相处数日,她完全看不出岑骥这样的人会被什么诱惑,他不在乎名声,也不贪求利禄,没有紧密的亲族,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很放在心上。   李燕燕只得暂且搁下这个念头。   十几天过去,徐承意应当已经占据了王磐旧地,长安城里的第一轮厮杀恐怕也进入到了尾声,郑国昌将军不知有没有侥幸逃脱,而她……距离淮南依旧关山迢递,不能掉以轻心。   进入到开阔的平原地段,路上行人增多,渐渐出现村镇,李燕燕有心找人打听打听外面形势,可惜岑骥全不给她机会。   在遇到第一个村庄时,岑骥将她留在村外,孤身进村,不知做了什么,出来的时候,牵着两匹干瘦的老马。老马虽然驽钝,但重新有了坐骑,行路依然加快了不少。   那之后,岑骥便只顾赶路了。   一出山,他心头的焦急越发迫切。若不是有李燕燕,岑骥那架势,必然要星夜趱行,奔赴定州,所以一路上他看李燕燕的眼神也愈加冰冷。   这样的岑骥简直像个火筒,随时随地要爆炸,李燕燕除非必要,也不敢再同他搭话。   事实上,即便有李燕燕这个累赘,他们还是穿过冬日瑟索的原野,赶在出山第三天,到达了定州。   定州城乃义武军治所,虽不比龙城巍峨雄奇,但三尺高的城墙也延亘二十余里,四门均建有瓮城,门楼上矗立着卫兵。   尽管看起来守备森严,入城盘查倒是很简单,岑骥报上了几个名字,守军就放他们二人入了城。   “为什么不查公验过所,也不看文牒?”稍稍走远,李燕燕好奇地问。   岑骥“嗤”了一声,“哪家的公验,谁颁的文牒?光河朔三镇,土皇帝就有十几个,怎么验?”   “哦……”   原来这一带自治已久,彼此间征战频繁,朝廷的户籍制度也早就荒废了,反而是最简单的乡规俗礼,深深根植于民间,这时倒显露出了不可或缺。   一入定州城,岑骥如鱼得水,领着李燕燕左拐右拐,绕过文庙,穿过塔林,经过寥落的市集,斜插进一条不起眼的窄巷。李燕燕插空瞧了眼,巷口一块脏兮兮的木牌,上书“明光巷”。   岑骥在一座民宅前站定,推了推门,大门紧锁,不见有人应答。   院子的石墙近一人高,不过对岑骥来说,等于没有墙。他见四周无人,便一个纵步跃上墙头,灵巧地翻进了院子里。   李燕燕只觉“嗖”的一阵冷风,身边已经没了人。   李燕燕:……   院门是子母门,子门只用门闩闩着,岑骥从里头打开子门,又回身来拿留在外面的行李。   李燕燕也轻手轻脚地跟了进去。   院子不大,坐北朝南三间正房,东西两侧各有厢房,院中一口井,一颗孤零零的枣树,枝条凌乱,洒下网状的碎影。   李燕燕正要再看,岑骥已经推开堂屋大门,将东西一放,连拖带拉的把李燕燕也拽了进去。   “这里没别人,干粮在包袱里。老实呆着,别乱跑!”他严肃叮嘱。   说完,岑骥转身,迈开步子,又出了门。   李燕燕:……   岑骥一走,简朴的院落顿时显得有些空旷。   李燕燕因为他突然消失,愣了片刻。   自打从龙城驿馆的马厩出发,十几天里,两个人几乎没太分开过。这会儿他什么也不说,转身就走,不知去哪儿,也不知何时回来,把她一个人放在这陌生的房子里……   李燕燕忽然有种难以言表的心情,像突然被抛弃,委屈、惊讶、慌张、不敢相信……   “这是干嘛?”她扪心自问,“他又不是你什么人!他管你做什么?他、他还想劫你嫁妆呢……你管他做什么?!”   李燕燕很快平复了心绪,开始打量起所处的这座房子。   白墙乌柱,房檐低矮,厅堂两侧各一间卧房,和太行山里那些村民的房子比起来,这所宅院几乎算得上是豪厦,只是李燕燕依然弄不清楚房子的主人该属于何等阶层。   几个房间都是空空荡荡,虽然该有的物件一样不缺,却不见有人生活的痕迹。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是这房子实在过于干净了些,桌案窗棂上都没有积灰,不太像是久无人住的空屋。   李燕燕瞧不出什么特别的,又去到外面,西侧厢房被隔成了几间卧房,当中似乎还有间简陋的书房,而院子东侧的厢房,则被当作了柴房和厨房。   米缸空空荡荡,灶台边上却堆了些干柴、火石火绒。   李燕燕盯着灶台看了半天,没有等到天降神通,让她顿悟生火的诀窍,于是决定先去井里打桶水,好好洗把脸。   毕竟,打水看起来较生火更容易无师自通。   一回身,却发现,不知何时,院子里多出了一个人。   一个中年妇人,衣着简朴素净,身材不高,头发干枯,眼睛却很有神。   妇人见到她,似乎也有些惊讶,愣了下,笑说:“哎呦,前些天寨子就传信,说有人要过来,我等了好几天了……怎么是个年轻娘子呀?你一个人来的?”   李燕燕心思转得快,立刻明白过来,这座宅子恐怕是白石山匪帮在定州城的落脚点,而这妇人就是给他们照看宅子的,难怪房间保管的这样干净。   她想了想,上前行礼道:“不是的,有人带我来的,他有事出门了,叫我在这儿等着。我叫温蕊,从长安来,敢问大婶如何称呼?”   妇人见她乖巧规矩,立时喜笑颜开:“瞧瞧,这小模样,真是个惹人疼的闺女……唉,我家那丫头就不……哦,我姓田,你叫我田婶子就好。我家就在巷子南头第三家,山上不来人的时候,我就替他们看着这座宅子,顺便打扫打扫。”   田婶子似乎是个麻利人,见李燕燕风尘仆仆,挽起袖子就要去打水:“别光站着说话了,一路过来累坏了吧,都成泥人儿了。来,先打水洗脸,洗干净了婶子给你摊鸡蛋吃。”   李燕燕脸一红,忙道谢,跟过去偷偷拿眼看,把田婶子打水的每一个动作,牢牢记住。 第22章   “田婶子,你做的摊鸡蛋,以后就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了!”   李燕燕坐在胡床上,捧着碗陈茶叶梗泡的淡茶,悠闲呷了一口,不吝美言地赞叹道。   田婶子听了,笑得直不起腰,怜爱道:“哎唷,这孩子,你以前过的可都是什么苦日子?”   李燕燕眨眨眼:“……也不算很苦吧。我从前呢,在贵人家里当差,规矩大,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要按时按刻,也就没胃口了。”   李燕燕倒不是违心奉承,她打小就是难养的孩子,不爱吃饭,宁可喝补药,让给她喂饭的庞妈妈操碎了心。长大了,面对宫里的山珍海味,亦少有大快朵颐的时刻,只觉得吃饭是负担,要是能靠含参片度日就好了。   倒是这会儿,十多天没正经吃过饭,被新摊好的、油汪汪金灿灿的鸡蛋勾出来不少口水。   田婶子听了啧啧叹息,说这人啊,当了官了就喜欢搞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生怕自己和白丁区分不开。就像她那个女婿,小时候谁没见过他在街上光屁股乱逛荡,运气好立了军功,被提拔成了别将,几条街的距离,现在到丈母娘家来也非得骑马坐轿子。   “不过呀,这人毛病虽多,但对我们丫头是真好……”田婶子笑着说。   第三次。李燕燕想,这已经是田婶子第三次提起女婿了,想来她对这个小时候光屁股乱跑的女婿十分满意。   “婶子就这一个女儿吗?”   “还有两个小子,”田婶子叹了口气,“和我那短命的冤家统共生了七个,就这三个成人了,他们两个比丫头小了七八岁,还都不到二十呢。早两年,我说让他们姐夫给活动活动,都在军所里谋份差事,哪怕开始低点,有人提携,慢慢也能出头。”   “可他们自己主意大,平时谁也不服,就佩服古大当家,一听说要送他们参军,两个人一商量,干脆偷跑出去投奔白石山了!哎呦,那阵子可把我气的……”   “后来我也想通了,左右有女婿给我养老,他们年轻人,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我说话他们也不爱听……”   “再说,咱们这些人,谁没受过古大当家恩惠呢?那是个热心人,”田婶子笑笑,“要不我也不会照看这古家老宅。”   古家?!……老宅?   李燕燕差点咬着舌头,她、她竟然直接住进那匪首的老家了?!!   ……而且做山匪难道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光天化日之下,田婶子就这么轻松随便地谈论?   李燕燕惊得瞠目结舌,半晌,才压低声音问:“那个,田婶子,白石山的事情……咱们这么不遮不掩地议论,合适吗?”   田婶子反而一愣,“这有什么——”   “哦,我给忘了,你是外边来的,不知道这些。白石三寨一半以上的头领,都是古大当家从咱们定州带出去的,家里都有亲朋故旧还留在定州,所以啊,他们做道上的买卖,从来都是绕开这一带的。”   “刘使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的太难看,他不会管的。”   李燕燕这下了然。藩镇间经常彼此争斗,除了正儿八经的战争,抢钱抢东西也是必要的盘外招。对义武军节度使刘翰文来说,白石山悍匪侵扰周边,却单单不动自己这块地方,这简直等于多了支不必供养的奇兵,他自然乐见其成,私相授受。   “原来如此啊……”李燕燕讷讷地说。   “是啊,”田婶子接过话,“我之前听说啊,带你来这儿的,是从前小塔营岑家那个哥儿?他不也是咱们这儿出去的么。”   李燕燕点头。   田婶子热心又健谈,可李燕燕并不敢贸然相信她,所以一直没有说出岑骥,现在看田婶子早就知晓岑骥,便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他是我表哥。长安出乱子了,我家人都不在近前,他才把我带到这儿来的。”李燕燕解释。   田婶子显然对长安的乱子毫无兴趣,倒是问了不少关于岑骥的事,李燕燕尽可能含糊过去。   末了,田婶子突然叹气:“我还记得那孩子小时候,被人抬上马车,送去长安,街坊都说‘这孩子活不长了,一动不动的,眼睛里透着死气’,我当时就不信,说‘这孩子有韧性,等着看吧’。这不,一晃这么多年,他又回来了。”   李燕燕有心从她口里挖些陈年秘闻,附和道:“我听说……表哥来长安前,娘和妹妹都去了,他大受打击?”   “可不是么,他才几岁?个子高,平时说话做事像大人,碰到这种事——”田婶子摆手,“唉,整个人跟丢了魂儿一样。幸亏有古大当家,他娘和妹妹收敛下葬都是古大当家一手安排的。”   “哦……”   这便是了,当初古大当家雪中送炭,岑骥想必记在了心里,日后定要回报的。   田婶子又说:“不过,我也没想到,他还会回定州来。原本就是高门大户的公子,要不是他娘作孽,哪会沦落到和咱们这样的人为伍呢?”   “表哥的……娘?”李燕燕惊异,直觉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田婶子往李燕燕身边凑了凑,低声说:“温小娘子不知道么,这也难怪,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咳,当初岑虞侯,岑家哥儿他爹,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他娘于氏娘子,虽不是什么大家出身,只是个乡学先生的遗腹子,但样貌好,性子也柔和,两个人站在一块儿,跟一对儿璧人一样。”   “……说远了,说远了。反正岑虞侯调回长安那年,两个人不知怎么就掰了,于娘子非带着儿子离开岑虞侯。她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法子养家,后来还不是……唉,看着挺好的人,真想不到做出这种事……”   竟然不是岑讳抛弃了他们母子,而是岑骥娘先离开了岑讳?岑讳怎么会允许,他连儿子都不要了?   李燕燕隐约觉得有什么关键被漏掉了。   “那……您听说过麻衣道人吗?”李燕燕又问。   “麻衣道人?”田婶子似乎不大明白,面露迟疑,“当然听过……就是个穿的破破烂烂,在大街上给人看相的嘛,倒是有阵子没出来过了……哦对,最近有人在城外见到过他!不过温小娘子问他做什么?”   李燕燕扯了个笑,道:“也是听人说起,心想或许灵验,想着若是碰到了,就找他看看。”   田婶子笑她天真,说这些看相的都是骗子,可不能乱信。   两人又东拉西扯了些闲话,李燕燕有心问问外面局势,但一辈子没出过定州的田婶子也所知甚少。天色转暗,田婶子便告辞回家去了。   李燕燕揉揉眉心,自嘲道:“这天下乱成什么样子了?不知道!淮南怎么去?没着落!……还有空关心别人……闲的!”   终于到了一个相对安定、人流密集的城镇,她打定主意,明日一定要去街市上打听消息,能问出淮南的动向最好,至少也得弄清河朔一带的局势,。   不过岑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的,所以今晚——   李燕燕慢吞吞地走到井边,学着田婶子的样子,累得满头是汗,打上来半桶清水。她把房间里的水罐灌满,又学着莫老爹家的样子,给门口的木盆里也倒满了水。   刚才田婶子泡的茶还剩了不少,李燕燕把茶壶挪到厅堂里最显眼的地方,又仔细地把杯子都洗了一遍。   厅堂的桌案上有截牛脂蜡烛,可李燕燕不太确定自己学没学会生火,为防烧掉房子,只好放弃点蜡烛。   “剩下的……就是床铺了。”   大概是不常使用,古宅的被褥枕头都堆放在西屋的木床上,李燕燕看了,忽然想起之前的数个夜晚,她和岑骥抵足而眠,脸上一热。   明明当时不觉得怎样,一旦回到了安稳的人世间,在这终于可以称得上是房子的房子里,礼义廉耻那些东西又找了回来,让她只是想想这事,都羞得两颊通红。   “哎呀,今天必须分开睡!”   李燕燕拍拍脸,抱起被子,把东屋的床也铺得松松软软。   李燕燕不太良善,做了好事,哪能不留名?当然要让人知道才成!   她本想熬一熬,等岑骥回来,可天色一黑,院落寂静无声,远处寺院敲响,声音寂寥。   不知不觉中,李燕燕睡熟了。   而那一夜,岑骥并没回来。 第23章   岑骥一夜未归。   第二天,李燕燕从东屋的被褥上看出来了。   昨晚她铺床时使了点小心机,在院子里捡了石块掖在被角,想的是如果自己先睡着了,岑骥回来掀开被子,石块跌落,那她也能听到。   可现在,被子平整,石块也还好端端放着。   李燕燕有些遗憾地取出石块,洗脸漱口,坐到胡床上,就着冷茶啃起了干粮。   刚咬了几口,外面传来索碎声响,李燕燕探出头去,见院中多了个人——   岑骥又□□!   岑骥还是昨日那身衣裳,双眼通红,下巴些许淡青,看着像是整夜没睡,表情格外冷肃,甚至流露出几分焦灼的狰狞。   不过,这毕竟是她在整个定州城最熟悉的人了,见岑骥回来,李燕燕还是有点高兴的。   她站起身,笑的像是没留意到岑骥可怖的神情。   “表哥,你回来了呀。这里有茶,有干粮,厨房里还剩了一只摊鸡蛋,田婶子昨天做的,如果你愿意教我生火,我就热一下给你吃。或者你想先洗把脸,躺一会儿?东屋的床我也给你铺好了。”   岑骥脸上不大自然,顿了下,冷哼道:“哦,我生火,田婶子摊的蛋?却算你给我的?”   ……他怎么这么小气呢?   李燕燕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丝毫不以为耻,仍是讨好地问:“那表哥究竟是要先吃饭,还是先睡觉嘛?”   “吃这个,我在外面吃过了,”岑骥丢过来一个油纸包,“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李燕燕打开纸包,里面是夹了干菜的油饼,还热着,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小小咬了一口,果然比冷干粮好得多。   “我打听过了,”岑骥也拉过胡床坐下,语气中带着疲惫,“先帝七皇子即位,穆太后垂帘听政,在长安城里杀了不少有异议的宗室。秦王已经自立为帝,声讨穆太后,长安也不会容忍他的存在,两方必有一战,只是不知何时会打起来。”   “淮南一带最近在整顿兵马、招抚流民,虽是打着节度使的旗号,但突然如此大动作,想必后面有人,如果你的淮王活着逃出了长安,那这幕后之人多半就是他。淮王之所以这会儿不想出头,大概是还在观望。他现在进可攻退可守,恐怕等帝位之争出了分晓,才会亮出下一步的举动。”   岑骥深深看了李燕燕一眼,后者低着头,文雅地咬着油饼,看不出异样。   “其余藩镇大多也都举棋不定着,所以目前河朔河中这一带还算太平,运河航路似乎也没断。从定州到魏州的商队不少,我问了几家,行资不高,但愿不愿意带上你,他们说要看了本人才知道。名字位置都写在这儿,哪家合适,你自己见过了,再做决定——”   岑骥从袖口掏出一张纸,放到案上,压上一只茶杯。   “到了魏州,再改水路,乘船去扬州。”岑骥收回手,呼出一口气,又闭上眼,似乎累的说不动话了。   岑骥的意思……是要在此分道扬镳,不送她去淮南了?   那赏赐呢?他也不要了?把她带出龙城、穿越太行,难道就当做善事了?   可岑骥既然这样说了,李燕燕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咽下一口油饼,迟疑道:“就没有……其他更安全的法子吗?比如雇上几个保镖?只要能到淮南,酬劳不是问题。我一个人上路,若是商队或者船员起了歹心怎么办?”   岑骥微睁开眼:“那你又怎知镖行的人不会起歹心?叫人知道你一个年轻女子雇得起保镖,更不妥当吧?商队和船员中,的确可能混入不法之徒,不过……”   他默了默,道:“那是你要承担的风险。”   “刚才说的也只是我的猜测,即便你去了扬州,也未必能找到淮王。万事都有风险,总之,你自己决定。”   岑骥恢复到了初见时,生疏冷漠的样子,“若你想在定州等等再说,这座宅子暂时可以住,吃饭就只能靠你自己想办法了。”   李燕燕叹了口气,终于问:“……那你呢?”   “我今日要出城一趟,后面……大概会去白石山吧。”   岑骥说完,站起身,“别忘了去问商队”。   他留下这句话,走了。   李燕燕莫名有些心里堵。   “唉……”她叹气。   岑骥说的没错。她出逃,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事,只是因为先前和岑骥同路,才一路顺当。岑骥帮她问清了形势,已经帮了很大的忙,而他现在明显被其他事情绊住,李燕燕也没法强行要岑骥送她。   便去碰碰运气吧!   李燕燕吞下最后一口油饼,抹了抹嘴,寥落地抽出了那张纸。   **   定州城不大,能称得上繁华的地界就只有城西市集那一块——也是昨日进城经过的市集,岑骥写下几家商行店铺全都分布在周围,李燕燕向田婶子问清方位,离开古家老宅,没走多远就找到了。   询问的过程也比想像中顺利,也许是岑骥提前打过招呼,也许是定州魏州之间交往频繁,经常有人随商队往返,掌柜们见是个年轻小娘子,来历去处都交待的清楚,答应的很爽快。   李燕燕跑遍纸上的全部商铺,最后在心里选出了两个:一家姓王的,做药材生意,去往洞庭一带收货,李燕燕看中这家是因为王掌柜有两个年幼的女儿,也要顺路去拜访在荆南的外祖;另一家姓岳的掌柜,开邸店起家,在当地扎根颇深,魏州也设有店铺,此番是定期过去盘查。   王掌柜和岳掌柜出发的时间只差两天,李燕燕既贪图岳掌柜势力大,又舍不得王掌柜家有两个女孩同路,难以选择,于是打算回去听听岑骥的意见,再做决定。   由于谈的顺利,全问完也才到午饭时间,李燕燕心想岑骥出城,便也不是很想独自回到古家空落落的院子。于是,她找了家茶楼,叫了碗擂茶、几样点心,悠闲地看着街上行人来往。   一坐就是一下午。   等到日头偏斜,行人越见稀疏,奉茶的伙计再也不来添水,李燕燕才起身返回。   刚走到明光巷口,便觉得不大对劲。   昨日几乎无人经过的巷子,这时却站了有四五个人,探着头,似乎在对古家老宅里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   李燕燕脚步一滞,想转身就跑。   定神一看,田婶子似乎也在其中,这才犹疑着走过去。   走到近前,李燕燕明白这些人在围观什么了。   古家大门虚掩着,院子里传来阵阵哀嚎声,撕心裂肺,简直不似人能发出的声音,而中途又被打断,一瞬空白,随后又发出断断续续的吟叫。   李燕燕听得心惊胆颤,扯住田婶子衣角,问:“田婶子,里面怎么了?”   田婶子见是她,脸上略有些尴尬,“唉我也没看全,听人说是岑家哥儿拖回来一个人,然后也不知怎么,就这样了。”   “没人敢进去问……唉,虽然这种事虽不是没有过,但从前可没闹出这么大动静来……闹大了不好……”   田婶子念叨了几句,问:“我可管不了,回去了……温小娘子也不是能看得下这种事的人,要不,先去我家里坐一会儿?”   李燕燕本就心生畏惧,被田婶子这么一问,当下有些动摇。可转念又一想,自己和岑骥一同进城,住进古家,明光巷好多人都能作证,若岑骥那边出了什么差错,她能不能顺利离开定州,可也难说了。   她想了又想,终是咬咬牙,道:“多谢婶子。不必了,我进去看看。”   李燕燕顶着众人目光,毅然走进院子。   惨叫声从柴房传来,越是靠近,越让她脊背泛寒。   柴房地上卧着一“滩”人,头伏在地上,一条手臂被岑骥拽着,旁边还放了一桶水。   而岑骥低首看着那人,面色冷厉,喝问道:“你当年究竟对岑讳编了什么话?快说!不然这条手臂上的皮,全都别想要了!”   那人分明头都抬不起来了,却嘶嘶反驳:“不是!不是编造,我……我……”   岑骥双眼血红,几欲癫狂,抓起那人的手便往水桶里插:“还不老实?盐水滋味没尝够是吗?”   “表哥!”李燕燕大叫。   岑骥突然被打断,并不回头,低声斥道:“没你的事,滚出去!”   李燕燕不退反进:“表哥,要折磨人,有很多法子,不必弄出这么大声响。这里的官军和古大当家虽有默契,但搞得人尽皆知,拂了刘使君面子,他们不想插手也不得不插手。”   “而且,你不是不喜欢和比你弱的人打架吗?这个人只是一根手指被剥了皮,就已经只能惨叫了,你不过是想问话,没必要再折磨他,把他折磨疯了,更问不出来。”   岑骥桀骜,不屑于欺凌弱小,只爱挑战强者——这其实是李燕燕猜的,她心里也没底,只是看岑骥松开了那人手臂,大概多少听进去了几句。   李燕燕忙上前,蹲在那人和岑骥之间,问:“你是不是麻衣道人?你能好好回答我表哥的问题吗?”   “他们都叫我麻衣道人,但我不是牛鼻子……”布团抖了抖,一张脸抬起来,对上李燕燕。   “咦?”麻衣道人忽然顿住,“你也不是他表妹呀。”   李燕燕一愣。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怎么回事嘛?   麻衣道人虽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头发近乎全白,却意外的,有双非常明亮的眼睛,眼神看起来一点也不符合他的年纪,几乎是少年人般清澈。   李燕燕耐着性子道:“你再不好好说话,我表哥真会杀了你——”   “他不会。”话还没说完,麻衣道人打断道,“我的命数未尽,这里不会是我的葬身之地。”   “哼!”岑骥冷哼,不知是在嘲笑麻衣道人狂妄,还是在笑李燕燕做无用功。   李燕燕也急了:“他不过想知道你当年对他爹说了什么话?你告诉他就好了呀!你到底愿不愿意说?”   麻衣道人艰难地坐起,歪头想了想,正色道:“愿意。”   “那、那不就——”李燕燕一噎,然后想起了什么,即刻站起身。   “你、你告诉他就行,”她捂住耳朵,“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表哥,我在外面等,离很远!”   她急忙跑出了柴房。 第24章   不知麻衣道人对岑骥说了什么,但应当不长。   李燕燕只在枣树边上站了片刻,就见岑骥夺门而出,大步迈进厅堂,“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李燕燕看了看正厅,又看了看柴房,决定暂时不去触岑骥的霉头。   她推开柴房的门,麻衣道人还坐在地上,握着不知从哪儿找出来的药瓶,给受伤的手指涂药。   “你都告诉他了?为什么不早说?早说不就不用受苦了吗?”李燕燕在离麻衣道人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不解地问。   麻衣道人头也不抬:“我能回答你的问题,却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哦?”   麻衣道人小心地收回药瓶,看向李燕燕,平静地说:“你对我说,他想知道我当年对他爹说的话,那话是有关他的,既然是他本人问,我自然可以告知。”   “可他之前问我的是——我对他爹编了什么话,我没有编过谎,所以也就无法回答。”   “嗯。”麻衣道人点点头,一副合该如此的样子。   ……还“嗯”?   李燕燕无语,半晌,翻了个白眼。   “你说你不是道士?我看你穿的也不像道袍,所以便不能称你为‘道长’了?那该如何称呼?”   麻衣道人深刻地扫了李燕燕一眼,似乎在谴责她头脑不灵光。   李燕燕被看得一愣。   “错了,”麻衣道人恨铁不成钢似的,“小丫头全弄错了!我是说我不是道士,但我也说了,别人都叫我麻衣道人,所以你当然可以称我为‘道长’!”   李燕燕缓慢地眨了下眼,忽然体会到了岑骥方才的心境。   这麻衣道人,每和他多说一句话,心里的烦躁就会被他撩起几分。   她皮笑肉不笑:“道长,你一定经常被打吧?”   麻衣道人垂头,重重“哼”了声。   李燕燕想起田婶子的话,又问:“你会看相?”   “看相?那是骗人的玩意儿!”   麻衣道人不屑:“我不是看相,我是看到了命运。命运,懂吗?我是看到命定的结局!他听了,所以受不了了!”   李燕燕:我觉得还是您更能骗……   她懒得再和这疯疯癫癫气死人的骗子废话,默默向后,让出大门。   “他没有把你捆起来……进去好一会儿了,也没再管你。如果你从这里消失……我只是个年轻女子,别人手脚快些,我会眼花,看不清楚……”   “不过,”她神情严肃,“若你敢去报官,做其他多余的事,岑骥一定会在被官兵抓到前杀了你。”   麻衣道人颤颤悠悠地站起身,却说:“多余?你这话才是多余!岑骥不会被抓,我都看到了。”   “可你——”麻衣道人忽然正视着李燕燕,目光清透深邃。   “两世之人,我看不到你的结局。”   李燕燕直觉一股寒流,顺着脊骨蔓延而上,两耳内嗡嗡作响,眼前一阵眩晕,扶着墙,好不容易才站定。   这一晃眼的功夫,再去看,柴房里已经只剩她自己。   **   李燕燕想过去田婶子家躲一晚,可犹豫再三,还是没有。   一来,她迟早要面对岑骥;二来,她最近依稀有种感觉,事情真要来,躲也不是办法,躲过一时,总还会绕着弯子重新降临到头上,反不如从容应对。   “所谓的命运么……”   麻衣道人的话沉重压在心头,她叹了口气,轻轻推开房门。   岑骥安静坐在胡床上,暗黑的影子,不动如山,头低得很深,李燕燕看不清他脸上神色。   “……他走了。”李燕燕小声说。   “是么?”岑骥抬眼,脸上挂着凉薄的笑,眼中却毫无笑意。   “你放走的。”   李燕燕不置可否。   岑骥眼中戾意更重:“为什么多管闲事?”   “我……啊!”   岑骥突然起身,向前几步,李燕燕惊得一缩!   但岑骥却只是向前,逼得她寸寸向后,最后被高大的身躯堵在墙角。   “看着我。”他迫使她仰头。   岑骥指着自己眼睛,语气前所未有的阴沉:“好好看看这对眼睛,你看到了什么?白眼狼?逆子?呵,还是凶神?”   他右眼里白翳浮动,戾气汹涌。   李燕燕一瞬不瞬地盯着岑骥,全身都在颤抖,心口却涌起一阵酸,委屈上冲,泪水在眼眶深处凝聚。   这算什么?岑骥自己气不顺,胡乱撒火,凭什么撒到她头上?   可李燕燕多少也摸透了些岑骥的脾气……别以为她就全无办法。   李燕燕疲惫地转了转眼,把泪水压回,懵然道:“……看到什么?”   她笑了,天真无邪地说:“嗯……我看见一双眼睛呀,眼睛里面有我。”   “我觉得——”她大着胆子伸出手指,按在岑骥右眼角。   岑骥僵硬地抖了下。   “我觉得在你眼睛里面的我,比镜子里的更好看呢。”   岑骥似是不堪忍受那触碰,踉跄退后,重新坐回到胡床上,合上了眼。   发完火了?那她可不伺候了!   李燕燕心里憋着股气,无声冷笑,抬脚就要出门。   “这块白翳,生下来就有,背地里,人人都说不吉利。”岑骥却突然开口,嗓音异常嘶哑。   李燕燕脚步一滞。   “我娘不爱听,不许别人提,岑讳也不可以当她的面说。但岑讳心里的疙瘩,从没解开过。他听说麻衣道人看相灵验,瞒着我娘,带我去找了麻衣道人。”   李燕燕有意避开心绪不稳的岑骥,然而岑骥既已开口,此时走开恐怕更被他记恨,只得叹气,也拉过胡床,离岑骥远远的坐下来。   “麻衣道人只看了我一眼,岑讳把我撵出去,关在屋子里和麻衣道人说了很久的话,后面他一个人,又坐了很久。之后几天,他对我格外好,想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都立刻叫人去买。可没人时,他总直直的看着我,那时候的我看不懂他的眼神……”   “再后来,有天他突然带我去河边,却不是经常玩水的那条河,而是郊外一条既深又疾的河。四下无人,只有我和他,我怕了,哭着要回去,他却、他却把我往河里推……我说我不想玩水,想回家,他却突然流了泪,抱住我,说了很多话……说的什么,记不清了。”   “……我娘不知从哪儿冲了出来,一把将我拉过去,指着岑讳破口大骂。那之前,我从没见过我娘发火,更没见过他们两个吵架……那天晚上,我娘突然带我离开了家,岑讳在家,可他没有阻止,只是叹气看着我们离开。”   “我娘和我,先在城外她的远亲家里躲了一阵子,后来听说岑讳回长安了,加上亲戚不给我们好脸色,她又带我搬回了定州,无依无靠,只得委身于一个年过五旬、脑满肠肥的商人……”   “外人不知道内情,都骂她不知廉耻,说她活该。我也怪她,跟她要阿爹……”   “可原来,是这样……”岑骥木木地看着膝盖,声音颤抖,“麻衣道人不是看相,他预言了我的一生,他对岑讳说‘此子杀孽深重,亏损阴骘。他的杀戮自你的娘子开始,延至四方,所到之处,尸骨横野,连、连’……”   “呵呵呵……”岑骥惨然而笑,“那时岑讳只有我娘一个妻,他以为预言里被我杀掉的娘子是指我娘,所以想先杀了我……可我娘因此离开他,他回长安娶了高氏,而我后来,真的杀了高氏……都应验了。”   “都应验了……”岑骥轻叹。   他身子向后,靠在桌案上,“我懂事之后,恨他要杀我。如今,却恨他当年没杀了我,如果那时死了,就好了……”   李燕燕不禁悲从中来。   昨日听田婶子说了一嘴,她就奇怪,岑骥娘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带着儿子,也没走远,岑骥爹如果有心要找,怎么可能找不回呢?现在看来,大概岑讳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却没杀成,便再也无法狠心杀子了,亦无法劝服妻子,更不想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所以情愿孤身远走。   既然日后岑家还会来找岑骥,恐怕岑讳是把这个秘密烂在了肚子里,一直到死也没对旁人说起。而岑骥的娘于氏……她自杀成全儿子时,是不是以为能破除那个预言呢?   如果岑讳没听过预言,于氏就不会带着岑骥离开岑讳,岑讳不会娶高氏娘子,自然也不会有高氏企图加害岑骥,岑骥娘不必饱经磨难,妹妹小叶儿……她的出生和惨死,都不会发生。   如果……如果……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结局,反正都一样。   ……是这样么?   李燕燕看向岑骥,他双眼空洞,了无生趣,通身弥漫着淡淡的、不想反抗了的绝望。   ……或许我该杀了他?反正他自己也不想活了。   李燕燕猛然跳出这个念头,把自己惊得一跳。   ……为什么不呢?他现在几乎是半死了。   已经联络好了商队去魏州,有没有岑骥,都一样。他本来就行踪不定,若藏好尸体,田婶子也不会起疑。   更要紧的是,他是乱臣贼子,而她是大周皇女,若想四哥顺利一统天下,她就该替大周除掉这个祸患,没了岑骥,也许那姓古的匪首根本不会称帝。   李燕燕的手动了一下,却在摸向胸口前,生生停住了。   若无出鞘的决心、必杀的信念,便不要暴露杀意……   岑骥教会她的。   ……   李燕燕心思百转千回,可最终,她哪一个念头也没采纳。   而是做了一个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举动——   她抱住了岑骥。   从后面环上去,岑骥的身躯没有预料中厚实,还在抖着,更显单薄。可即便如此,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心脏,还在重重地跳动着。   李燕燕把耳朵靠上去,听那心跳,什么也想不清楚,什么也不必想,就这样,抱了很久。   久到日暮西山,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咕噜声。   岑骥低笑,哑着嗓子说:“我去烧火热饭。”   他手脚利落,李燕燕慢慢踱到厨房,岑骥已经点燃了干枝,正在向炉子里扇风。   “……那后面的预言呢?”李燕燕忽然想起什么,“那句话,你没说完吧?”   岑骥不甚在意,随口应道:“哦,他说,连大周天子也会在我剑下消亡。”   火苗哗的一下窜起,岑骥被烟熏了下,忙转头揉眼。   于是没有看到,身后女孩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如纸。 第25章   李燕燕强颜欢笑用完了晚饭,头脑一个画面总是挥之不去:四哥身着皇袍,却倒在血泊里,戴着冕冠的头颅被人砍下,滚向一边……阴影里,岑骥缓缓走来,手中提着滴血的剑……   也许并不是四哥……是二哥李夷充,或是七弟李夷信?前世有限的记忆里,她这三个兄弟都曾称帝,各据一方,宣称另外两个“大周天子”谋逆。   不知为什么,尽管李燕燕已经天然站到了四哥这边,可把画面中染血的头颅换成二哥或七弟,也并没让她心里的煎熬减少一分。   她魂不守舍,几乎不记得自己怎样故作平常地和岑骥说起白日里问询的结果,最后又是怎么到了床上。   她好累,简直比翻越太行更累。   而梦里,胸中黑暗的怪兽又来侵袭,反复纠缠,她惊醒,又复而睡去,辗转几次,临近天明才跌入沉睡当中。   第二日,李燕燕直到日上中天才醒。   岑骥又不在家,更早出发的岳掌柜也要后日才会动身,这些天来,她头一回真正的无事可做。   “那麻衣道人再灵,却看不到我的命运……于我,结局未定,不能现在就荒颓下去……”   李燕燕望着院中水井,默默给自己鼓劲。   **   未正时分,岑骥从外面回来,一进明光巷,就远远看见古宅院门洞开,门槛上坐着个瘦小的身影。   规规矩矩,端正的和泥娃娃一样——只是坐的这位置,着实不大规矩、端正。   岑骥只觉好笑,迈步过去,却见女孩不是干坐着,手掌里还捧了一大把炸撒子,小口小口,慢吞吞吃着。   她吃东西的模样更好笑。   撒子酥脆,一咬开碎屑如雪,很难文雅地食用,可这女孩,每次都聚精会神地,从撒子上掰下寸长的一小条,小心翼翼放进嘴里,然后垂着眼,细细咀嚼,决不让一点碎屑溅到身上。   而明明塞牙缝都不够的东西,她却认真地嚼上很久,那副气定神闲的架势,简直让人怀疑,若不被打断,她能把这团撒子一直吃到天荒地老去。   ……一看就是从没挨过饿的人。   岑骥默想着走过去,问:“好吃么?”   李燕燕嘴里食物没嚼完,呜噜呜噜的说了句什么,岑骥只听清了“新鲜”两个字。   “新鲜?”他挑眉,“什么新鲜?撒子?”   “不是。”   李燕燕终于咽下了嘴里那口东西,小心地把撒子包好、放下,仰起脸对岑骥说:“坐门槛上吃东西,挺新鲜的,我一直都想试试……你也要吃吗?”   在得到岑骥否定的回答后,李燕燕又悠哉地感叹:“从巷子里经过的人都看我,他们看我,我也盯着他们看,然后他们就不敢再看了,装作没事急匆匆走掉。”   李燕燕眯着眼睛补充道:“我觉得,他们一定都很怕你。嗯……这就叫什么来着?”   “狗仗人势!”   “狐假虎威。”   ——两人同时道。   “你说谁是狗呀?”李燕燕跳起来,有些不悦。   即使她站起身来,仍要仰头看岑骥,气势全无。   岑骥也只是斜眼看她,“哦?狐假虎威难道就是什么好词了?”   李燕燕一噎,故意学着岑骥的语气,慢条斯理道:“哦?你学问还不错么,看不出来呀。”   岑骥被她那份小心眼气笑了,鬼使神差的,抬手在她头顶揉了一下。   只一下,李燕燕立刻跳开。   “别碰!”她瞪眼,“我刚跟田婶子学梳的发髻,好不容易才梳起来的!”   岑骥讶然。   仔细一看,这才发现她的头发似乎是和之前有些不同,顺滑光洁,好像是刚洗过。   “洗了头发?”岑骥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一句,但还是问了。   “嗯。”李燕燕点头,“田婶子帮我烧水,洗了头发,还洗了澡……呃……”   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个?!……好像一不留神,就开始了闲聊。   李燕燕反应过来,顿时脸上有些热,心里却疑惑。   不过岑骥似乎也没留意后半句,他长臂一挥,大手又在李燕燕头顶揉了几下。   “好啊,摸起来挺好的。”……缎子般软滑、轻盈,揉一下,散逸出淡淡的皂角香气。   “喂!喂!”李燕燕捂着头,惊恐不已。   岑骥收回手,安静地看过去。   忽然,很想留住这一刻。   如果回到家,总有一个人在,一直在……   可这里并不是他的家,他的家,从母亲和妹妹死掉那天起,就不复存在了。   而眼前这个人,看着乖巧顺从,有时甚至有点意外的笨拙,心思却千伶百俐,讲起话来更是满嘴谎言。她说的一切,真真假假,关键处,都是假的。   温蕊……多半连这个名字也不真。   岑骥微翘起嘴角,不为人察觉地自嘲。   怎么可能留得住呢?   这简直就像一缕风、一束光,终是留不住的东西。   顿了半晌,他低声问:“昨天……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没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李燕燕缓缓放下护住头发的手,在心里,默叹一口气。   还能因为什么呢?   就像岑骥在莫老爹家没抛弃她,在雪崩中尽力救她,这不过是两个不算好人的人,尚未消泯的一点恻隐之心吧。   可李燕燕想,岑骥不会爱听这话的,他是个高傲的人,高傲到蔑视这世间的一切规则,不惧怕敌意,却不大容易接受别人的同情。   尤其这份同情出自李燕燕这样一个脆弱不堪,仰赖于他的人。   她决定装傻:“昨天?我见你抖得厉害,怕你冷呀。就像我之前来月事,感到冷,你不是也——”   “我没有抱你。”岑骥突然打断。   “啊?哦……”李燕燕觉得怪怪的,还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我……”   “反正我是怕你冷。”她理直气壮地说。   岑骥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稍稍转过脸去,道:“后天一早,你和岳掌柜走。”   “王掌柜是外乡人,我问过早年认识他的人,几个人都说这人曾经有些贪图美色,惹出过不少事端,所以才避走他乡。到定州这几年虽然没听说再犯,但路途中间什么样又不好说,还是算了。”   “而岳掌柜这个人,虽然脾气冲,倒是个知根知底的。他家人都在定州,既然知道你识得我,自会考虑到白石山的势力,不会待你太差。你就再狐假虎威一阵子吧。”   李燕燕觉得,岑骥说起这些,之前那短暂的熟稔消失殆尽,他又变得冷淡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李燕燕真诚道谢。   她想了想,又问:“那……我们之前说好的赏赐呢?你不去淮南,怎么给你?”   岑骥淡笑,“先让你赊账。可不是不要了,别想赖掉。”   “一定不会的!”李燕燕答应得痛快。   “那……”她犹豫着问,“你之后,会去白石山么?”   “嗯,古大哥帮我安葬了娘和小叶儿,现在他的寨子需要人帮忙,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不是?”   他说完这句话,语带疲惫,也不多解释,迈步朝屋子里面走。   可我并没问他为何要去白石山呀……李燕燕精明地抓住了这点,岑骥那句话,更是对他自己说的。   他要说服自己,这个人……李燕燕盯着岑骥寥落的背影想,他现在简直像溺水的人,迫不及待想要抓住点什么东西,恩义也好,什么也好。   ——只要是能把他锚定在这世间的东西。   **   后面一天,和之前几天一样,李燕燕起床时,岑骥已经不见人影。   她的行李本就没多少,一直放在包裹里,不必收拾,金疮药岑骥说会给她带回来,连破损的衣服也都拜托田婶子补好了。   李燕燕于是又跑去厨房,温习如何生火。她自认聪明,可生火却学了很久才会,总是在火苗窜起来那一刻害怕,后来还是岑骥强按着她的手,才教会。   昨日练了几次,这会儿她已经有些掌握了门道,点着了炉灶,静等水烧开,温热的火苗让她忽然生出一份倦怠。虽然仅仅在定州待了数日,但好像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明日她又要踏上逃命的旅途,不知下次安睡,会是什么时候。   水还没烧开,院子里,突然又一声闷响。   岑骥依旧有门不走,跳墙进来。   这么早就回?他不是要出城祭拜黄武师么?   李燕燕有些纳闷,刚推开厨房门,就见岑骥迎面而来,神色凝重。   “淮南去不了了。”他直奔主题。 第26章   “淮南去不了了。”   “啊?”   李燕燕一怔,不知为何,却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   自从到了定州,一切都进行的太过顺利,心里反而莫名的不踏实,总觉得命运不会这样轻易放过她。   水烧开,李燕燕垂下眼,从陶罐里取了撮茶叶梗泡茶,问:“怎么回事?”   岑骥斜靠在门边,沉声道:   “东边,兖州和徐州打起来了。两地素来无犯,可兖州却突然集结重兵,攻了过去。据说……颇有全军出击、决一死战的架势。兖州事前并未宣战,将消息捂的很严。流窜过来的人口耳相传,都说连徐州兵自己都没弄明白为什么挨打,而底层的兖州兵也不知为何突然出兵。”   岑骥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   李燕燕倒了茶递给他,一颗心直直坠下去。   兖州和徐州突然打起来的原因倒是其次,首要的问题在于,大运河须得穿过这二州的地界,才能抵达扬州。即便战场不在运河附近,这么一打起来,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正如岑骥所说,路被封死了,淮南去不了了。   李燕燕轻吹滚烫的茶水,陈茶苦涩的气息直冲天灵盖,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那如果……”她忖度着,“王掌柜一行人要去荆南,如果跟他们走到襄州,再顺江而下,到达扬州……”   岑骥突然看了她一眼,“……倒是对地图很熟悉,这也是淮王教你的?”   也不等李燕燕回答,他又摇了摇头:“可惜,地图上行得通,实际却不行。”   他随手拾了根干枝,在泥土地上画出大致方位,“兖州一动,背后的郓州、青州,西边的汴州……魏州,乃至沧州、镇州……”   岑骥接连指了几处,扔掉树枝,站起身,“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地方,心思也都要活络起来了。”   李燕燕明白他的意思,兖州挑了个头,周边这些藩镇,有的想借机啃一块肉,有的想趁乱壮大自己,有的只想自保,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会采取相应的对策,筑城,封路,筹粮,备战……很快,天底下不会再有任何一块安宁的所在了。   她……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李燕燕攥紧手心,纤秀的睫毛抖了抖,终是稳住了。   岑骥站起身,缓缓说:“王掌柜如果脑子没坏,不会再想着去荆南了……定州恐怕很快也要封城,我必须尽快动身去白石山了。你……怎么想?”   这是……逐客令?李燕燕心中凄然,淮南,好像成了怎么都达不到的一个目的地。   她低头看着地面上的地图,许久,问:“你知道刘翰文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刘翰文?义武军节度使?”岑骥颇有些轻蔑,“胆小怕事,贪图享乐,没别的本事,只是会投胎。祖上在定州经营数代,家臣能吏收服了不少,保了他十几年的太平。”   李燕燕头低得更深,这不是她期盼的,她现在急需投奔一个精明强干、有足够魄力的人,唯有这样,才能接得住这个送上门的机遇。   可她又有什么选择?   “那……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见到刘翰文?”   岑骥挑眉:“你见他做什么——哦?你是想和他谈条件?”   “怎么?你也要送他一个刺史做?可他已经是节度使了,刺史有什么稀罕?”   刺史是没什么稀罕的,可刘翰文若是个有雄心的人,势必会借此跟淮王讨上个大人情。   李燕燕抬头,不服气地瞪着岑骥:“只要能见到他,我自会想办法说服他。你不愿意帮忙就罢了,不要嘲笑我!”   岑骥默了下。   他早该发现,这女孩虽孱弱,却不是弱者,无论何等绝境,她头脑里想的永远是如何应对,而不是放弃。   岑骥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上前一步。   他生的高大,站的这样近,即便一动不动也给人以压迫,李燕燕不禁退后了半步。   岑骥静看着她,道:“别想了。刘翰文这人,做事前瞻后顾,等他做出决断……你未必等得起。何况,他自己能不能在这轮混战中存活下来,也难说。”   李燕燕自然明白,可她又不是岑骥,想去哪里就可以自己去,若不主动寻求与刘翰文合作,就只能困死在这定州城里。   她简直有些恨,恨自己无能无力,恨岑骥站着说话不腰疼,于是板着脸说:“可我没有别的去处了……”   “去白石山。”   “什么?!”   岑骥定定看着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跟我去白石山吧。寨子里虽然清苦,却也因为清苦远离战火,你在那里至少是安全的。古大哥不会一直龟缩,很快也要出山,以后,若是战事稍歇,去淮南的路打通,再送你去淮南。”   李燕燕愣了,呆呆地眨了下眼。   她既是震惊白石山古大当家有这等气概,这么早就有了出山争霸的雄心;亦是发觉,岑骥给她开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和不知深浅的刘翰文比起来,她自然宁愿和岑骥一道;与其在定州死等、与刘翰文交涉,去白石山至少是条活路;只不过……   “去白石山?”……深入贼窝?   岑骥似乎被她惊呆的样子给逗乐了,挑起嘴角:“嗯。”   李燕燕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不可多得的良机,只思考了一瞬,便点头:“那好,一起去白石山。”   小丫头的郑重其事,又让岑骥笑出了声。   笑后,又有些困扰。   好像随着她一声回答,这些天一直不大安稳的心,忽然定了下来,明明动乱将至,却有尘埃落定的豁然。   这种感觉,他不大适应。   李燕燕时刻留心着岑骥脸色,不大敢相信地问:“……你说的是真的吗?以后真会送我去淮南?”   “这要看战局,看情势……不过我保证,时机允许的话,一定送你去。”   岑骥温和地笑,却不忘奚落她:“最好在春天之前送走,不然,要起桃花癣。”   李燕燕瘪瘪嘴,伸出小指勾:“那说好了啊。一言既出——”   岑骥扬起下巴,没理会她递出去的小指,反而用修长的、尖端带着茧子的手指在她额上重重点了下——   “生死不易。”他说。   **   岑骥做事雷厉风行,既已决定,不出半个时辰,两人就做好了上路的准备。   田婶子得知李燕燕要去白石山,包了一捧点心果子给她,又托岑骥将新做好的衣服鞋子给她两个儿子捎过去。   李燕燕也想送些什么给田婶子,可田婶子什么都不收,只是一直说:“替我跟旺儿、顺儿说,让他们多捎信儿来……”   到最后,李燕燕好说歹说,也只送出了一小包润肺丸。   绕出明光巷,再也看不到门前挥手的田婶子,李燕燕轻轻叹了一口气。   “又要上路了啊……”她苦笑。   岑骥还是牵着进城时那两匹老马,闻言顿了下,轻声问:“怕吗?”   李燕燕想了想,说:“怕。不过我好像已经习惯一边害怕着,一边该做什么做什么了,所以是没有从前那么怕了吧……咦?我也比从前更厉害了。”   岑骥没回头,嘲笑她的话却懒洋洋飘过来:“呦呵,这就自吹自擂上了?我怎么没看出来厉害在哪儿,就看出……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   李燕燕:!!!   她拍拍脸,自言自语道:“我脸小着呢!”   ……   从定州去白石山,一路往北,各处都有白石山安插的人接应。中途换了几次马,行路不过五天,李燕燕和岑骥就进入了山门,遇上了第一个哨卡。   白石山其实也在太行山延伸出的支脉中,地势陡峭,怪石嶙峋,道路错综复杂,而被群山环绕的中央地带,又散落有多处谷地,相互拱卫,易守难攻,是安营扎寨的好地方。   李燕燕一路进山,发现果然并非寻常匪帮——关卡林立,秩序井然,有些个卫兵连完整的衣裳鞋子都凑不齐,不是膝盖从裤管里露出来,就是鞋子只剩了个半截,可他们脸上神态却肃穆庄严,一举一动条理分明,像是经过专门的习练。   这番经营,早已超越了普通山匪,不,恐怕很多军队及不上白石山,难怪这位古大当家能一路登上皇位。   李燕燕看的越多,越是心惊。   这会儿是下午,白石山上往来的人不算少,李燕燕注意到,山寨里的人在经过每道关卡时,都要验看一个竹片,竹片上刻着字,大概是这山寨通行的令牌。   岑骥没有令牌,但白石山的人似乎都对他很敬重,李燕燕跟着他进山,一路都有人送过来清水和竹凳——山路曲折险峻,中途不歇息一下,李燕燕实在爬不上去。   在通过了第八道关卡时,走了一段平坦的路,李燕燕忽然听到一阵嘶厉、凄惨的嚎叫声。   她脚下一滞,可前面领路的人却笑着,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岑骥也已经大步跟上。   李燕燕无奈,只好也跟着他们,绕过山石,走进一扇篱笆门——   她立即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两个男人站在块木板边,后面一个死死压住乱挣的腿。   而前面的男人低着头,只用一只左手按住了脖颈,右手里刀光一动——   李燕燕没眨眼,却没跟上男人动作。   便只看到,漆红的猪血唰唰流入盆中。 第27章   那男人杀猪的手法干净利落,别说身上,就连刀上都没沾到太多血。   他放下刀,洗了洗手,抬头见是岑骥到来,脸上露出丝笑意:“这么多年,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岑骥疾步上前,抱拳拱手道:“古大哥。”   李燕燕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面前杀猪这人,便是白石山匪首,日后逐鹿中原的豪强之一——古存茂古大当家。   她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如今的古存茂三十岁上下,身材壮实,脸方口阔,和山上大部分人一样穿着短褐草鞋,一身尘土,头发胡乱裹在软巾里……总之,很难把他和前世锦袍玉带站在金銮殿上那人联系到一起。   岑骥与古存茂寒暄了几句,咳嗽了声,把李燕燕拉上前,略带不自然地介绍:“古大哥,这是我表妹阿蕊,她也会在寨子里住上一阵子。”   早在进山前,岑骥就嘱咐过,但凡有第三个人在,李燕燕就是他岑骥的表妹。   李燕燕克制住心中不安,福了福身,按照岑骥的叮嘱乖巧应对:“古大当家,我是温蕊,从长安来的,之前是宫女。”   “哦?表妹?”古存茂挑眉,一脸戏谑,却是看向岑骥。   岑骥面色不改:“嗯,是我表妹。”   李燕燕紧张的手心冒汗,可古存茂却一阵大笑,重重地在岑骥肩膀上拍了几下,连说“好啊好啊”。   然后他突然面对李燕燕站直,严肃地点头,道:“小阿蕊,我是定州古存茂,之前是牙兵,现在是山匪,以后,还是山匪。”   古存茂……干嘛学她说话?可他那对深褐色的眸子,沉毅而和气,看起来满是善意,李燕燕一时愣住。   周围几人却都嘻嘻哈哈笑了起来,有个正在给猪烫毛的人笑着说:“大当家,你从前给孔推官家里挑粪的那段儿,怎么给漏了没说?”   古存茂也不生气,哼了一声,反讥道:“我他娘的还没说把你小子从粪坑里给捞上来那段儿呢!”   说完,他又哈哈大笑,连脚下土地都被这笑震得颤动。   众人也都大笑,手上的动作却不停,在给猪烫去第一层毛后,又拿烧红的铁棍去燎细微处的毛,滋滋啦啦,散发出焦糊的气味。   岑骥转向李燕燕,解释说:“古大哥很爱开玩笑,以后你就知道了。”   李燕燕点头,不敢多说话,有些好奇的看着众人给猪去毛。   古存茂笑完,拉着岑骥说:“岑老弟,山上正需要你这样的人,你来了我真是特别高兴!这么多年了……吃饭前没事,来来,正好咱们两个聊聊!”   他又转头,朝着篱笆外高喊:“小英子!小英子!你过来!”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女子从篱笆后快步走来,她中等身材,步履轻盈,微黑的面皮上长着对友善的眼睛。   和古存茂一样的眼睛,李燕燕默默想。   女子到了跟前,冲古存茂抱怨道:“别叫我小英子!”   接着她看到了岑骥,立刻换了副脸色,惊喜地拉住岑骥胳膊:“我的天啊,真是你!你可算来了!你不知道,我哥——”   “英子,”古存茂打断她,指指李燕燕,“我和你岑家哥哥有话说,你先带阿蕊去安顿下来。阿蕊是你岑家哥哥从长安来的表妹。”   “这是我妹子,古英娘。”古存茂手放在古英娘肩膀上,却被古英娘无情打掉,他呵呵笑着说:“待会儿一起来前厅吃饭,今天把这头猪吃干净了。小阿蕊,待会儿见了。”   边说着,他拉着岑骥离开了。   等那两人走远,古英娘朝李燕燕扬扬下巴:“哦?表妹?”   李燕燕:……你和古存茂还真是一对兄妹。   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笑笑,拘谨地点头。   古英娘顺手接过李燕燕手里的包裹,领着她朝山谷深处走去,她行事颇为爽快,问过李燕燕年龄,便直呼“阿蕊”。   “阿蕊你今儿个先和我睡……既说是表妹,那也不好让你们住在一间房……岑骥那院子里,明天再给你收拾出间房来。”   边又嘟囔了一句:“早点承认得了,什么表妹呀?……随便带个表妹回来?岑骥可没那么大善心……”   李燕燕心道,这可不巧了么,我也觉得他没有。   可是岑骥为何要带她来白石山呢?李燕燕来这里的一路上也都在想,却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古英娘这几句话提到了太多事,李燕燕想了想,还是先解释:“阿英姐,你误会了,我和我表哥真的不是那种关系。他只是见我无处可去,才把我暂时带到这里,以后等我找到家人,他说会把我送走的。”   “我一直和你住一块儿也可以,不用特地收拾屋子的。”她补充道。   古英娘却撇嘴,“你是可以,我可不行。过两天我男人回来了,哪有地方给你住。岑骥带来的人,当然是睡他那儿,他那院子可比我的草屋大多了。”   李燕燕又是满脑子问题,终于还是问了最好奇的,“阿英姐,你成亲了?”   古英娘也只十八岁,在山寨里也不大讲究服制,李燕燕完全看不出她已经嫁人了。   古英娘叹了口气,道:“是啊,都嫁了两次了。头一个,嗐,那时候我哥替人乱出头,犯事入狱了,爹娘想凑钱把他捞出来,就把我卖给人家当童养媳,结果还没捞成呢,我哥自己跑了,当土匪去了。”   她一摊手:“事没办成,钱倒花了不少,人家也不给你退啊,我就还得当童养媳呗。不过,后来真成婚了,他们又自己把我撵出来了。那会儿我爹娘都不在了,我就也上山,当女匪了!”   “他们为什么撵你走?”   古英娘第一次流露出哀伤的神情,“还能因为什么,怀不上孩子呀,三年一点动静都没有,别人等不及了。我恐怕是真怀不上,跟现在这个都快一年了,也没怀成……”   李燕燕想起养母崔淑妃,她也始终不孕,直到临终也没能释怀。   李燕燕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古英娘,却不知如何开口,更不知,和不孕比起来,在这乱世里生养孩子究竟算不算一件好事……   古英娘的悲伤只持续了一瞬,路上遇到几个半大孩子,提着木棒巡视,见了她恭恭敬敬地叫阿英姐,她很快又高兴了起来。   “阿蕊,”她靠近李燕燕耳边,低声说,“我看你是个老实丫头,有些事必须得提醒你一下——”   “山上不留没用的人,没用的人也留不下来。女人,更是得找个靠山才行。看你这样子,柔柔弱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干活儿肯定比不过别人,更不是上阵杀敌的主儿。样子嘛,倒是长的不错,寨子里那么多打光棍儿的,一定会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来呀。”   “你这个年岁,说小也不算小了,到时候有人要讨你当媳妇儿,你不想答应,那人家该说了,你阿蕊干活不行,也不给男人暖床生孩子,凭什么留你一个大活人在寨子里吃闲饭呀?到时候我哥和岑骥也没话说,是不是?”   “所以啊,你要是聪明,就该先自己选好一个。身边不就有个现成的么,不管岑骥是不是你表哥,你都该扑上去,赶紧把他抓牢了。”   李燕燕听得瞠目结舌,纤长的睫毛扑扇了好多下,才犹豫着问:“阿英姐,我觉得你说的有一些道理,可是……可是……”   宫里娘娘们明争暗抢,李燕燕没少见过,可是娘娘们都文雅得紧,再怎样热情也不会直接“扑”上去……   “可是什么?哦——”古英娘神秘地眨眼,“你是不是不会呀?”   李燕燕想起对岑骥失败的“色诱”,脸都烧了起来,羞愧承认:“嗯。”   古英娘嗤笑:“简单!就岑骥那样,还是个童子鸡吧?”   李燕燕羞的面红耳赤,忙摆手:“这、这我哪儿知道……”   “肯定是!”古英娘笃定,“对付他们这样的,简单极了,我跟你说……”   古英娘贴到李燕燕耳朵边,这样这样那样那样的教导了一番,得意地说:“照我说的办,一定没错!”   “而且呀,像岑骥这么年轻有本事、长的也还算人模狗样的男人,在寨子里地位又高,你不往上扑,想扑的大姑娘小寡妇可多了去了。就连我也……要不是你在,我也不客气了!”   李燕燕吃惊:“可你不是嫁人了……”   古英娘叹气,道:“现在算是嫁人了,可谁知道呢,兴许过两天就成了寡妇。前段时间全寨出击却一无所获,这阵子余粮不多,能活动起来的都下山想办法去了,他能不能活着回来?只有老天爷知道。”   “每次下山,总有一半的人回不来……”她幽怨地说。   李燕燕:哦……   她很喜欢古英娘,甚至连对古存茂也讨厌不起来,谁会讨厌那样一个可靠又时时都在逗人笑的大哥呢?虽然他们是山匪,是乱贼,可李燕燕还是为他们难过。   当然,现在她也要吃白石山的饭,这难过也得加上她自己的一份。   “对了,那岑骥,哦我表哥,为什么他在寨子里地位高呀,他不是才来到这儿吗?”李燕燕好奇。   古英娘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呀,这寨子最初能建起来,有一半的本钱都是岑骥出的,他把禁军里的俸禄和岑家给的例钱都送到白石山了!”   **   另一边,山崖上一处隐秘的石屋里。   古存茂倒了两杯茶在桌上,示意岑骥坐下,问:“那个小阿蕊,当真是你表妹?”   “不是,”岑骥果断地说,“而且我怀疑,她的真名也不是温蕊。” 第28章   “龙城……淮南……嗯……”   听岑骥大略讲完日前的经历,古存茂陷入了沉思。   “你说她连名字也是假的,这又是为何?”   岑骥望着窗外苍灰的天,许久,淡淡说道:“有次说到她有个姐姐,我问了她姐姐的名字。”   古存茂觉得意外,“怎么?她答不上来么?”   “没有,”日光斜照,岑骥眼里闪过不明的情绪,“她答得很快。可是,宫廷里教养出来的那些人,规矩刻在骨子里头,时刻都不会忘记。她有求于我,自报家门便算了,我问起她姐姐的名字,无论如何都算失礼,她却毫不犹豫便回答了……这才奇怪。”   “不过有一点,她似乎对淮王会保下她十分肯定,种种宫廷秘闻也都耳熟能详,大概的确与淮王这一派关系匪浅。日后出山,我们也将需要和各方势力交涉、联合,若她真能和淮王搭上线,对白石山不无好处,也算是多了条路吧。”   “出山……”古存茂沉吟,“必须尽快了。白石山,当不了世外桃源。山里的田地就那么多,早开垦尽了,便是年成好也不够吃,来投奔的人却越来越多。前些日子那场雪来得突然,畜牲给冻死了一大半,剩下的谁知道留得住留不住,我说干脆都宰了,先吃上几天饱饭,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天杀的是最后一头猪了,专给你留的。”   “没人想往南打回定州,那就只有东西两边——要么幽州,要么云中,都不是好啃的骨头,山上满打满算也只能凑齐三千战力,武器装备还要另说。”   说起下一步的打算,古存茂眉头深拧起来,“之前你叫张晟送回消息,河东被徐承意给吃下了。我本想,也许河东内乱,对我们是个机会,正好趁机夺下云中。可不想,姓徐的这事做的十分隐蔽,几座城池封得严严实实,一丁点儿消息也没透出来,虽不见王磐本人出来过,但对外发布的号令仍是打着王磐的名号。”   岑骥也有些诧异,虽早知徐承意老谋深算,却没料到他如此沉得住气,把河东锁的密不透风,竟是准备一声不响,悄悄取代王磐在河东的势力。   他思索道:“徐承意这人深不可测,不知河东现下究竟被他掌控了多少,若已完全落入他手,再攻云中恐怕……”   ……等于送羊入虎口。   古存茂吐了一口气,抬起头,眉宇间不见茫然,只剩坚定:“哪条路都不简单,总要选一条走。左右是一死,便是战死城下,也总好过饿死在荒山。我往两边各派了人探查,今晚返回,草厅之上大家商量出条生路来!”   岑骥知是古存茂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言,只抱拳道:“但凭吩咐。”   他停了下,又问:“那她……温蕊,暂留她在寨子里,古大哥看合适么?”   古存茂哈哈大笑,“一个小丫头而已,便是谎话连篇又怎样,我还怕她掀起什么风浪?”   “再说,”他眼中浮现出一丝了然,笑问,“不合适,难道你就舍得动她了?”   岑骥板着脸,眼皮都不抬一下:“我自然以大事为重。”   **   白石山不简单,李燕燕在山里走得越多,越发体会到这点。   就连古英娘也不似表面上那么纯粹,讲话固然直爽,其实滴水不漏,对于山上一些机密关节,总是举重若轻地绕过。   傍晚时分,李燕燕跟着古英娘去草厅用饭时,已经对古英娘多了几分了解,凡是对方不爱多说的事,她表面不言,心里却悄悄记下。   去往主寨的路边,沿着山坡辟出许许多多的小块田地,这时节已经收割完毕,田里空空荡荡,如同山上贴了很多层膏药。   李燕燕好奇如此陡峭的山田要如何浇灌,走到近了,却发现穿插在田间,顺应山势又建有引水渠,因势利导,将融水和雨雪引入田里。   能在这荒山里筑成此等机巧,即便李燕燕不识农务,也意识到建造者出手不凡。而古存茂占据白石山不过短短几年,竟然在荒凉之地吸纳了这样奇才,更令她心惊。   “这种水渠……我从没见过,当真是巧思天成。敢问是何人所造?”李燕燕由衷感叹。   古英娘倒没瞒着她,而是促狭地笑了,说:“范先生……一个呆子,马上你就见到了。”   ……   可当两人来到主寨草厅之外,首先听到的却是吼声震天,一屋子的人在激烈地争吵着。   古英娘也有些惊讶,拉过一个门外驻守的兵卒问:“里面干什么呢?怎么跟烧沸水似的?”   卒子压低了声说:“张头领和范先生,两人各自带人去了东西两边,回来后一个要打云中,一个要去涿州,一个要强攻,一个要智取,可不就吵起来了!”   “范呆子都敢和张晟吵了?厉害了呀……”古英娘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瞄了一圈厅里,“怎么回事儿?你郭大哥没在?”……她问的是相公郭长运。   那卒子看了眼古英娘,尴尬地笑:“郭大哥,叫范先生给留在涿州了……”   尽管古英娘没说什么,可李燕燕觉得,那之后她明显低落了不少。   入席后,古英娘也不大吃东西,只是一杯接一杯的给自己倒酒。   上首仍是吵得火热,张晟大咧咧地坐在一边,满脸通红,拎着酒坛子,每说一句话都给自己猛灌一大口酒。   而和他相对、坐在另一边的,却是个着长袍的男子,二十来岁的样子,白净的脸被气得泛红,讲话却还是文绉绉、慢悠悠的,于是总被张晟中途打断。   ……这便是造了水渠的“范先生”?   李燕燕好奇地探头看他,冷不防对上一道压迫的目光——   岑骥位子居中,从古存茂斜后方冷冷地瞧过来,微微提起酒壶,朝李燕燕比了个“不准”的手势……   李燕燕一凛,忙点头,顺便将案上的酒壶往古英娘那边又推了推。   岑骥神情不改,不过终于收回了眼。   李燕燕一边埋头吃饭,一边竖起耳朵听两边吵架。   张晟从云中探回来的消息,雁门关外,乌罗单于久等公主不至,在众王会上丢狠了面子,怒火攻心,亲率部众来雁门关要人,而河东这边只说公主已经返回了长安,他们也没有人,两方已经对峙几天,日见胶着。   无论是乌罗单于,还是白石山诸人,一致认定是河东徐承意藏匿了公主,私吞了妆奁——对此,李燕燕作为“公主身边的人”,一点也不想被问到,她把头埋得更低,专注于吃饭。   而张晟主张攻打云中,理由便是雁门关外的对峙能牵制云中一带的兵力,此时攻过去,先据云中,然后南下忻代,乃至直取龙城。   ……他这个方略,不能说完全行不通,却有着极大的风险——即便占了云中,万一乌罗国提前撤走,白石山的兵力将会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   然而张晟只是一味坚持,毫不退让。   “都是公主嫁妆闹的……”古英娘叹气。   她喝的眼尾泛红,话音儿也有些颤:“张晟啊,跟公主嫁妆杠上了。”   古英娘说,张晟家里是在定州城开武馆的,从前家境不错,他是家里独子,被父母纵得不像样子。张晟天生力大,又自小练武,整日厮混在街头巷尾,定州城里没人敢招惹他。   可风光只是一时,张晟十七岁时,父亲突然得了怪病,原本高大健壮的人,一夜之间萎顿下去,很快竟水米不进、卧床不起,眼瞧着要不行了。   张晟虽浑,却是个孝子,急得转了性,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总算寻来个方子,可到抓药时,却傻了眼。   “那方子需要一味稀罕的药材,番红花,当年别说定州,南北东西,就只在长安城紫微殿里头能找到。”古英娘闷闷地说,又饮了一杯酒。   李燕燕了然:“番红花,原来如此……寻阳公主……”   她三姐。   五年前,熙宗皇帝的掌上明珠、寻阳公主李青鸾行及笄之礼,熙宗亲自琢磨出来一道“金羹玉馔”给宴席添彩,全天下的番红花都被征集到御膳,只为给粳米染成剔透璀璨的金黄色。   古英娘点头:“可不是,张晟急疯了,竟然想去抢贡船,他再能打,一个人哪能对付那么多官兵?好在没死人,刺史见他年少,一片孝心可悯,上表给求了情,只判他关几个月。”   “可等他再出狱,爹病死了,武馆早关张了,剩下一个娘也是郁郁寡欢,没多久人也没了。唉,都是命。”   古英娘白了一眼上首,张晟正在破口大骂熙宗皇帝,手里拿着酒坛子比比划划,周围人都小心地躲着他。   古英娘叹气道:“当初听见要劫公主仪仗,他就着了魔,说什么‘大仇得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没劫成,这会儿还不死心。”   李燕燕把身体缩得更小,心想:这可不怪我,此公主非彼公主呀。   可饶是她缩得再小,仍是被张晟给逮住了。   “你,丫头!”张晟突然指向她,两眼瞪得漆亮,“听说你在皇宫里待过?你说说,那狗皇帝是什么样儿的?”   他眼珠一转,“比咱们古大哥如何?啊?”   大厅里顿时静下来,一屋子的目光齐刷刷聚到李燕燕身上。   “喂,张晟你——”古英娘本要说什么,声音却低下去。   李燕燕缓缓站起身,看向上首,古存茂一只手拦在岑骥身前……   她懂了,张晟也许只是莽,古存茂却也想借机……考验她?还是,借机立威?   也许两者兼有。   ……他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李燕燕朝上座行了个礼,腼腆一笑,道:“小女子今日才见到古大当家,所知甚少,若说错,请大当家不要和我计较。”   “依我今日所见……要论杀猪,大当家比熙宗皇帝强——”   张晟脸色骤变。   李燕燕却又缓声道:“——若论爱民有德、与民更始,他也不如你。” 第29章   李燕燕说完,草厅里安静了片刻。   随后,爆发出震天撼地的吼声,在座众人将碗筷、酒杯在木条桌上敲得叮当作响,欢呼声和口哨声不绝于耳。   吵闹中,张晟向李燕燕投来冷漠的一瞥,可很快又移开眼,跟着大伙儿吆喝了起来。   古存茂则意味深长地朝她点头,拉过那位范先生说了些什么,使得范先生也朝她这边看过来。   而岑骥在他二人侧后,身形半隐在黑暗中,眼神安静莫测。   李燕燕怕被看穿,不敢对上他的眼。   她坐下,古英娘在旁笑嘻嘻道:“看不出来,你挺能说会道嘛。”   李燕燕心里微叹。   正如古英娘不但直爽,更有谨慎,古存茂自然也不仅仅是个讲义气的大哥,能统领聚集起数千人,应当有的心机手腕,他一样也不缺。   ……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这时,大厅里声响稍息,古存茂压住张晟,示意范先生将之前被打断的话说完。   “他叫范殊,”古英娘在旁小声说,“从前在我们定州,也算是个有名的才子,上京考进士却没考中。要我说,怪爹娘没给起个好名字——‘殊’嘛,赢不了,只能输咯!”   范殊的主张也和他从前的经历有些关系,他当初去长安赶考,结识了一个叫齐陆的书生,齐陆如今在涿州刺史王襄手下做参军,所以范殊这次去探路,先通过齐陆这层关系见到了王襄,假意表达了白石山想要投诚的意思。   王襄手下的涿州地界,经常受到白石山侵扰,一听范殊此言,大喜过望,当即表示这件事他可以做主,还能帮古存茂在卢龙节度使韦思旷面前美言几句,帮白石山诸位头领争取到高官厚禄。   范殊深谙投桃报李之道,当即将随行的几个白石山将领留下,以显示诚意,自己返回白石山劝古存茂假意降伏,实则趁王襄放松戒备,一举夺下涿州城。   相比于张晟拍脑袋碰运气,范殊的计策来得更完备。只是白石山匪多年在河朔三镇行动,对涿州了解颇深,这座小城相较于云中、乃至整个河东,并不是个能激发起斗志的战利品。   果不其然,范殊说完便有人反驳道,“涿州咱们去过,就他那点存粮,打下来又怎样,够山上这么些人过冬么?到开春了,还不是要再去别的城镇抢!”   白石山诸匪饿怕了,此乃背水一战,很多人宁可硬碰硬,去个虽难打、但打下来就能安稳待上一段日子的地方……李燕燕暗自思忖。   大厅里两派意见争执不下,李燕燕却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也许更为至关紧要的事——   李燕燕早已知道,她七弟在长安的皇位上坐不长久,秦王李夷充已经逃回了封地,号召天下群雄并力讨贼,克复长安,夺回正统,为熙宗和太子报仇。虽然支持秦王的不多,但穆太后和幼帝同样不得人心,不出一年,秦王将夺回长安,穆太后携幼帝逃亡至蜀地,另立起小朝廷。   秦王所凭仗的势力,一支是回纥兵,另一支便是徐承意的河东兵了。在战前,他给两边都许了好处,将锦绣长安吹得天花乱坠,承诺攻下长安后让他们在城里抢掠。   可是,河东兵在潼关遇阻,晚到了几天,等他们到的时候,长安城里的富户早被洗劫一空,回纥兵带着丰厚所获高高兴兴回家了,留下的是暴怒的徐承意,和既无兵又无钱的李夷充。   为了安抚徐承意,李夷充给徐承意加爵晋王,授各道兵马大元帅,同平章事,甚至还认徐为亚父,迎娶徐承意的女儿为皇后……除了没跪下来道歉,其他几乎都做了个遍。   经过这一遭,李燕燕骄傲刚烈的二哥,不但名声跌落谷底,此后还一直被这份奇耻大辱折磨着,渐渐神智不明,陷入癫狂……   李燕燕思绪明朗:“徐承意底层出身,靠阴谋得到河东,支持秦王获利尚在其次,更多是为了给自己正名。若古存茂攻入河东,两军交缠,徐承意后方不稳,以这人隐忍阴险的路数,还会不会出兵勤王,那可就不好说了。”   而少了徐承意掺和,李夷充和穆太后一时半会儿未必能斗的起来,那她便无法如愿见到他们两败俱伤的局面……有二哥这个名正言顺的嫡子在前面挡路,四哥也无法顺理成章站出来……   李燕燕明白了,白石山只能去打涿州……   她必须要让这场戏唱起来。   两边吵不出个高低,古存茂又叫众人安静下来,询问起岑骥的看法。   岑骥讲述了从龙城以来的见闻,着重表明河东地形表里山河,易守难攻,且徐承意有备而来,无论是内乱还是乌罗侵扰,都很难真正阻碍他执掌河东。   李燕燕见岑骥也倾向于攻打涿州,心里正有些高兴,却听古英娘重重叹了口气。   “完了,完了……”古英娘饮尽了面前的酒,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些湿润,“岑骥说行的,张晟势必要反对到底……”   李燕燕心念一动,如她之前猜想,岑骥和张晟,这两人当真有过节。   果然,这边岑骥刚刚说完,张晟又开始嚷了起来。   古英娘的相公郭长运被关在涿州为质,若范殊的计策不被采纳,白石山不去“请降”,王襄恐怕没那么容易放人,是以古英娘连连叹气。   张晟在山寨里似乎笼络了一群拥簇者,他每说一句什么,总喜欢朝向众人问“对不对”、“是不是”,被其他支持者一附和,更显得声势浩大。   李燕燕凝眉思索,岑骥、范殊谈的是战术、是谋略,张晟谈的是利益,那么古存茂呢……他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他真正在意的又是什么……   作为最终的决断者,古存茂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理由?   她知道了。   张晟扯着脖子喊:“王磐、徐承意算什么东西?!一个靠投胎,一个靠赶巧。咱们古大哥真正给底下人找出条生路来,才是真的英雄,大家说,是不是?”   在众人答“是”之后,短暂的停顿,张晟还没来得及说下句,却听下首一个细软的声音淡淡道:   “我看未必,这会儿还言之尚早呢。”   张晟闻言,对李燕燕怒目而视,厉喝道:“大胆!”   岑骥也立刻站出来:“阿蕊,你喝多了,别乱讲话!”   古存茂倒是微微一笑,饶有兴致地问:“哦?小阿蕊有何高见?说来听听。”   草厅里又一次静下来,李燕燕缓缓起身,依然刻意躲开岑骥的目光。   她清清嗓子,道:“是小女子哗众取宠了,古大当家现如今张起一帜,应者云集,自然也可以算是这草厅之上的英雄。”   此言一出,议论声纷起。   李燕燕不为所动,继续道:“可若是放眼草厅之外,世道不平,造化混沌,能保全自身、庇护一乡,也算是英雄;若趁乱而起,分据一方,享尽半生荣华的,当然更是英雄;但若能在海一边,拥土称王,留名青史,福泽子孙后世的,又是另一种英雄了。”   李燕燕笑笑,“小女子并不敢质疑大当家的英雄气,只是英雄并非生而为之,须得战而为之。大当家究竟是草厅之上的英雄,一乡一镇的英雄,还是一方的英雄、天下的英雄,小女子现在还看不出来,所以说,言之尚早。”   她话音落下,举座皆惊,议论声一波高过一波,连古英娘也不安地扯了扯她袖子。   一片喧哗中,古存茂脸色渐凝,沉声问道:“一方的英雄如何,天下的英雄又如何?”   李燕燕不慌不忙:“天下英雄从一方英雄而来,一方英雄由一城一乡的英雄而来。先加官进爵,拥土自立,而后封大国,加九锡,之后方能剑指天下。”   “王家在河东经营近百年,余威深厚,徐承意虽篡夺其位,却隐忍不发,为什么?无非是在等一个机缘,感召天时人和,把过往揭去,名正言顺据有河东。徐承意入河东十数年,稳步经营,直至副使,一朝夺权,尚且如此,古大当家又如何?”   ……打下河东已经要靠求神告佛,真的据有河东,又该如何洗白上岸?   与此相对,河朔的藩镇首领经常更迭,委任状论斤发,甚至有节度使公然卖官——对白手起家的古存茂而言,翻盘的机会数不胜数。   李燕燕隐去了后半句,该挑明的她已经都说了,剩下的,就只能看古存茂的心气究竟有多高了。   “哈哈,哈哈哈哈——”   古存茂沉默半晌,然后爽朗大笑。   当笑声停止,他目光扫过一张张饥渴的、绝望的、和期待着的脸,眼中锋芒毕现。   “幽燕百战之地……呵,且去试试!叫天下人知道谁是真正的英雄!”   “今晚把山上所有酒都搬出来,给老子喝光,明日点兵,一个月后出山,去涿州!”   古存茂振臂一呼,草厅里众人响应:   “涿州!”   “涿州!”   “打涿州!”   古英娘双手掩面,泣不成声,一支重复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李燕燕轻按住擂鼓般的心脏,靠在古英娘肩头。   她赌对了。 第30章 (入v公告)   一场欢宴临近尾声时,月光已经洒遍白石山。   古英娘心头原本压着事,一听要攻打涿州,悒郁顿解,大起大落下,把自己喝得东倒西歪,时哭时笑。   李燕燕见古英娘开始干呕,忙将她搀到茅房净手,自己在路边等侯着,清辉照下,她也颇有如释重负之感。   “温娘子?”……一个陌生的声音。   李燕燕转头,月下一人缓步而来,银光打在素白长衫上,泛出青盈盈的蓝。   她拘谨地行礼:“范先生。”   范殊却笑了:“温娘子客气了。在下范殊,不算什么先生,只是大当家抬举,寨子里的人跟着起哄罢了。小生虚长娘子几岁,倘蒙娘子不弃,和英娘一样叫我声范大哥便好。”   李燕燕心想,古英娘私底下叫的可不是什么“范大哥”,而是“呆子”……   范殊不高不低、不胖不瘦,长相也偏清秀疏淡,初见原是不易给人留下太深印象的。可在今夜月光下,他笑容清朗、谈吐温文,蓦地让李燕燕想起一个人,于是平白生出几分好感。   崔道衡。她的阿衡哥哥……   她忽而一恸,胸口闷闷的疼,显在脸上,成了一个苦笑。   范殊不解:“温娘子?”   李燕燕一惊。   似曾相识的不是眼前这人,只是月色而已。   她抱歉笑笑,“对不起范大哥,里面太闷,待久了有些头疼。范大哥也唤我阿蕊就是了。”   范殊了然而笑:“寨子里这些人啊,他们喜欢热闹……有点事情就要弄出大动静来。对了,我那里有几种安心宁神的药剂,都是闲时自己配的,回头也给你拿一些吧。”   李燕燕忙道谢,仍是不知范殊为何突然找她搭话,好奇地问:“范大哥对药理也有了解么?”……竟连这点也跟崔道衡很像。   “雕虫小技而已……”范殊神色有些落寞,“年少时自负,圣贤书还没读好,却在旁门左道上荒废了光阴……结果应试不第,屡屡碰壁,幸得古大当家收留,才勉强有块落足之地。”   “实不相瞒,当年进士科放榜,我遥望着金榜题名的人骑着高头大马,穿行在长安街头,内心着实羡慕,也深感后悔,后悔自己把有限的时光用在钻研机巧上,还如何能像他人一样,登上庙堂之高?”   其实不是……李燕燕暗想,崔道衡私下就是个及其热衷机巧的人,天文地理、巫医算卜,无所不知,无所不通。   只是崔道衡是清河崔氏的宗子,十岁举神童,授校书郎,仕途经济全然不必劳心,收罗古籍孤本、探寻灵异志怪,反而落个风雅的美名……   不过,以她前世所见,范殊若始终跟随古存茂,日后定也能封官拜相,贵极人臣……只要他能活到那个时候。   李燕燕这样想着,便真诚道:“人生一世,沧海桑田,范大哥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不必太过在意眼前得失。而且,我听说山上的引水渠是范大哥造的……做出那个,可比考中进士厉害得多了。”   范殊愣了下,受宠若惊地笑,“不敢当,那就承阿蕊吉言了。其实阿蕊之前那番见解,也是豁达通透,令我十分佩服,方才有意结交。想多像你请教,不知——”   “阿蕊!”   李燕燕和范殊一齐转头,却见岑骥站在树下,隔着几步距离,冷冷地看向这边。   也不知岑骥来了多久,也不晓得他听到了多少,只看出他神色颇不耐烦。   范殊向岑骥拱手道:“岑兄。”   岑骥也向他点点头,却不朝这边走,而是伸出手,对李燕燕说:“走,夜深了,带你回去。”   他语气里带着命令的意味,李燕燕下意识就朝那边迈了两步,却突然想起了茅房里的古英娘,猛地抽了一口气:   “哎,英娘!她还在里面呢!”   “嗬,贵人多忘事,还是聊得忘形了?”岑骥不留情面地讽她,“英娘早从后门走了,都和古大哥说好,先回去歇息了!”   “别磨蹭,走了!”   “表哥”的话,李燕燕自然只能听从。她向岑骥走去,身后范殊的声音传来:“抱歉阿蕊,是我耽误你休息了。”   李燕燕回头,冲他摆手,“没有的事!下次再聊!”   却突然,被岑骥按着头把脖子转了回来。   “又碰我头发!干嘛呀?”李燕燕小声抱怨。   岑骥连个侧眼都不给她,冷声道:“走路看路。当心掉下山喂狼。”   哦……   李燕燕无言以对,便真的把心思放在了走路上。   两人静默着走了段路,拐过弯,到了一处僻静的石台上。   草厅已经在很远外,吵闹声杳不可闻,山林间唯有风声寂静。   走着走着,岑骥突然说了句:“白石山的事,还轮不到你多嘴。以后……别多事。”   李燕燕本就担心岑骥看出她别有用心,这时被他提点出来,心里发虚,越发要辩驳:“我没有多事呀!你不是也希望白石山出兵涿州吗?我是想要帮你,所以——”   岑骥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逼近她,白翳像利刃闪过,凌厉寒光直逼人心。   “所以才……”李燕燕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沉默。   “哦,帮我?你自己信吗?”岑骥下巴微扬,明明声音放得很低,却偏偏令人骨寒毛竖。   李燕燕垂下眼,不敢看他。   她方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这些日子相处的太过融洽,让她几乎忘记了岑骥是怎样出手果决、毫不留情的一个人。   岑骥一根手指挑起李燕燕的下巴,迫使她与他对视。岑骥身上沾染了淡淡的酒气,在夜风里格外醒脑,可他的动作却没有丝毫不稳,只一根手指也让她不敢妄动。   “别多事。”他又重复了一遍,“上山前怎么答应我的?你是我表妹,我表妹什么都不懂,她会乖乖夹起尾巴做人。”   指尖传来的温度有些发烫,李燕燕分明没饮酒,两颊却也开始烧了。   这不依不饶的架势,她哪里还敢分辩。   李燕燕惯会审时度势,再不找什么借口,看着岑骥,轻声说:“好,我知道。以后不会了。”   岑骥这才放手,转身继续向前。   李燕燕正舒了口气,却听岑骥又低低来了一句:“别像条哈巴狗似的,见个人就上去摇尾巴,哪儿都有你……以后离范殊远点!”   李燕燕一怔。   狗摇尾巴?什么意思?……她有么?   范殊又怎么了?难道岑骥和他也有过节?并且……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前言不搭后语,岑骥难不成也喝醉了?从后面看不到他脸上神情……   李燕燕皱着眉,小步跟在岑骥身后,满腹困惑。   没走多久,在一个三岔路口,岑骥又停了下来。   “你回英娘那里。”他冷着脸说。   “嗯?”李燕燕更不明白。   “我是要回英娘那里呀。我本来就在等英娘一起回去,可是她喝醉酒把我给忘了,自己先走掉了,这才……你刚刚不是还说要带我回去的吗?是你非要拉我走的呀?”   “嗯。”岑骥面无表情地应了,可仍然定定站着,并没迈动步子。   ……   夜风徐徐拂过,浅淡的酒气散化成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连月光也仿佛炽热起来。   两个人像被点了咒,相对无言,谁也没有动。   李燕燕吸吸鼻子,好奇怪,有那么一瞬恍惚,她好像闻到了月亮的气味。   这时……   她福至心灵、醍醐灌顶,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咳,那个……表哥啊……”她尴尬地笑,“如果我说错了,你不要怪我……”   “……其实你也不知道英娘的屋子怎么走,是吧?”   李燕燕简直奇怪自己为什么早没想到……岑骥和她一样,也是第一天来白石山。寨子里关卡错落、道路复杂,黑夜里又和白日看着不同,她跟着古英娘走过一回都没记住,何况岑骥根本没去过古英娘的屋子呢?   “咳——”岑骥双眼望天,极不自在地干咳。   可他就是有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的镇定,不过瞬间,又恢复到了平常那个岑骥。他看向李燕燕,行若无事地说:“这有什么?山上这么多人,随便找谁问问就好了。”   说完,他便朝视界里最近的一处哨亭走去,步履稳健,胸有成竹——好像刚才那个不认路还非要强行带路的人不是他一样。   李燕燕眯起了眼。   岑骥没喝醉。他不认路并且应当知道自己不认路。为什么不叫其他人带她回去?……为什么不干脆向范殊问清道路呢?   还是说……   他根本就只是不想她和范殊闲谈,想把她从范殊身边叫走?   还有他之前那些毫无道理的话……为什么?   李燕燕心头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像一根羽毛轻轻落下,极轻微,却让人不禁为它屏住呼吸。   她从来都不笨。寻常人的寻常小心思,她一眼便能看透。不寻常的人,不寻常的心思,也不过额外多绕几个弯罢了,她不觉得有什么难猜。   可现在面对岑骥,李燕燕隐约觉得有些东西起了变化。   不经意间扎根,待到发觉已经不可阻挡……是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可她不愿意再往深处想了。   她在心里说:“我不是温蕊,更不是什么表妹。我是李燕燕,大周公主,白石山的敌人。”   “岑骥的敌人。” 第31章   等李燕燕回来,古英娘早已呼呼大睡,万幸还记得给她留了门。   借着月色,李燕燕铺好床铺,挤到古英娘旁边,也很快睡了过去。   安然无梦。   只是离天亮还远,却被古英娘呕吐干咳的声音给吵醒了。   屋子里依然没点灯,古英娘在外面吐完,端了杯水坐在门边上,上上下下抚着心口给自己顺气。   “阿英姐,还好吗?”李燕燕蹭过去,轻声问。   东方天际才亮起一道白边,山顶云雾缥缈,古英娘看着比之前脆弱得多。   她有些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吧?我平时酒量也没这么差……哎,不说那些,你再去睡睡吧,我坐一会儿,透透气就行了。”   李燕燕摇头:“我也不困了。”   她干脆也坐到古英娘身边,拉起斗篷把两个人都罩进来,“当心着凉。”   古英娘没推辞,拍了拍她的手,眼睛笑成两道弯。   李燕燕迟疑了下,问:“张晟为什么和我表哥不对付?”   “啊那个……没多大的事,岑骥小时候在张晟家的武馆,不算弟子,但偏偏比入门弟子们学得快、练得好,有人看他不顺眼呗,他自己也不是懂藏拙、能低头的脾气……”   “那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都是半大孩子,说不清楚谁对谁错,总归没多大的事。”古英娘摇摇头,打起了含糊。   当年可能没多大的事,现在呢……李燕燕低着头,对古英娘的话不敢全信。   “张晟的武艺是不是很高?”她问。   古英娘倒不觉得这个有什么不能说,爽快地答:“是啊。他天生力大无穷,还有家传的功夫。他这人倒也不藏私,山上许多人从前只是庄稼汉,功夫都是张晟教的。不过一般人没他的巨力,他们张家的绝学,学了也练不出来,能有张晟一半厉害的人都没几个。”   “哦——”李燕燕拖着长腔,“那他和我表哥比,谁更厉害?”   古英娘深深看了她一眼,“比武艺?我只能说,不知道。”   “比其他的?我劝你别问,不是咱们女人该管的。”   “为什么?”   古英娘叹气,“你这丫头……这么跟你说吧。这附近十几个山头,大大小小的寨子好几十家,我哥刚来的时候,只是最不起眼的寨子里守山门的小卒,后来那个寨子吞并了附近的胡家寨,我哥立了大功,正好原来的副寨主战死,他才被提拔成了副寨主。”   “那次我哥还得到了另外一样赏赐——胡家寨前寨主的女儿,也就是我现在叫嫂子的人。我嫂子善打弹弓,当初站在哨楼上射死我哥这边不少人,我哥眼睛也差点叫她打瞎了。她爹她兄弟都死了,要是不跟我哥,会有多少人要找她算账?你想想吧。”   李燕燕缓慢地眨了下眼:“……嫁给古大当家,是一家人了,所以之前的事便一笔勾销?”   “……是。”古英娘又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可我要说的是,男人们争他们的,山上女人少,只要别死心眼,总有活路。你管他们谁输谁赢呢。”   哦……看来想从古英娘这里探出古存茂的偏向是不可能了。   李燕燕垂眼,嘟起嘴:“你昨天还说让我找个靠山,现在又说不要管谁输谁赢,那万一靠山靠不住了……”   古英娘理直气壮:“我昨天说让你找靠山,今天教你的是及时换靠山,两码事。”   李燕燕愣了下,笑了。   古英娘说的倒也没错……她重生之后一心想去投奔四哥,也算是在给自己找靠山吧——最稳妥的那种。   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如果只是投靠一个人便好,那逃出龙城、翻越太行,历尽艰险又是何苦?   哪里不对呢?大概,她不甘心。   不甘心仅仅“活着”……   李燕燕不是会与人争执的性子,只点头道:“嗯说的是,两码事——也不知道是谁昨天一直担心,死命给自己灌酒?换个靠山不就好了么?”   “欸?”古英娘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在李燕燕腰上掐了一把,“嘿,你这死丫头,才一天就敢笑话你姐姐我了!”   两人笑成一团。   好不容易停下来,喘匀气,古英娘打了个哈欠,问:“你真不再去睡一会儿?”   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古英娘忽然变得很精神,扯着李燕燕问:“你从前在皇宫里做事?那你给我说说他们皇家有意思的事吧?”   “呃……好啊,阿英姐想听什么?”   “就……就说说刚驾崩的熙宗皇帝?我觉得他算个好皇帝……”   李燕燕愕然:“你怎么看出他是好皇帝了?”   她父皇自然不是个昏君。   熙宗皇帝性情温和,热衷在朝会上当老好人,谁也不得罪,将四分五裂的大周勉强维系在一起。可除此之外,他遇事容易犹豫不决,在政事上作为不多,他在位期间,皇室日渐衰颓,藩镇蠢蠢欲动……却在古英娘这儿得着了个好名声?   古英娘却抿嘴笑,“熙宗皇帝和萧皇后……神仙眷属,真让人羡慕。”   “哦……”李燕燕感觉自己脸上的笑有点木,含糊道:“那个啊……萧皇后大行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呢,也都是听人说的。”   古英娘一脸神往:“听说萧皇后在的时候,熙宗看都不看别的女人,哎呦,那可是皇帝啊,三宫六院啊……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他可怎么做到的?萧皇后是不是特别霸道的一个女人?……真想学学。”   李燕燕干咳一声,“我觉得,应该不是吧……而且熙宗登基当年,萧娘娘人就没了,所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时候,熙宗也还不是皇帝呢……”   可无论李燕燕怎样吹毛求疵,她父皇的确和元后萧氏伉俪情深——太子潜邸时期竟只有萧氏一人接连生子,更不必说熙宗对萧后长久的思念,以及对萧氏的儿女格外偏爱了……   “计较那么多?”古英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就算在太子潜邸,那他也不缺女人嘛,却只和太子妃生儿育女,一生一世一双人,天底下有几个男人能做到?”   “一生一世一双人?”   李燕燕明知没有必要,偏很想反驳,“只相伴了十年,也算一生一世一双人么?萧娘娘没去多久,宫里许多妃子都怀孕了,第二年开始,皇子公主可就一个接一个出生了!”   ……她也是其中之一。   熙宗自打成婚后就偏宠一人,朝中后宫都颇有些议论,萧后在时少有人敢提。萧后一去,留下的孩子还小,要熙宗延绵子嗣、雨露均沾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用崔娘娘的话说,“那是天大的喜事,后宫里的女人们可算是有了盼头。”   熙宗心肠软,自然拒绝不了,做善事一样,公正地把宫里的妃嫔宠幸了个遍——在潜邸最久、也是最先生下皇子的,就成了下一任皇后。   她生母的后位,连同她的出生,都只不过是一份施舍。   她父皇绝算不上沉湎女色,前十年和萧后神仙眷属,后十年专宠穆贵妃,实在算是个难得的、痴情又专情的人了。   只不过,这让母后和崔娘娘那些人,还有她们这些夹在中间出生的孩子,都显得像是多余的人……   李燕燕苦笑,心里头酸涩难抑。   古英娘有些困惑:“人都死了,死后的事……也不要紧了吧,活着的时候对她好,这不就够了么?”   李燕燕小声嘟囔:“换了是我,不是只属于我的,不是永远属于我的……我就不想要了,宁可从没有过。”   这句话不知怎么逗笑了古英娘。   她亲昵地捏了捏李燕燕的脸,说:“你呀,真是个小孩子。既然不喜欢老皇帝,那我们不说他,说别人。”   “那个福安公主,都说长的和仙女下凡一样,你见过没有,跟我说说,是不是真那么好看?”“真的。”……福安公主李琼仙,她四姐,好看到连女人都禁不住想多看几眼。   “不过她脾气不太好,”李燕燕补充,“尤其对丑人不耐烦。还曾经立下了个规矩,长得丑的宫人,进她的宫殿必须用纱蒙脸,不可以被她见到。”   古英娘撇嘴:“这么大脾气?不对……等等啊,她都没见着人家,怎么知道谁丑谁美?那要是明明不丑却以为自己丑,或者明明丑却认为自己好看的,可该怎么去她宫殿?”   “……所以说啊,这位殿下不光脾气坏,还不是很聪明……不过她自己不这么想。”李燕燕坏心眼地说。   古英娘“噗嗤”一下乐了,似乎为想到了公主都想不到的事情而分外自豪,“不过要我说,最傻的还是那个康宁公主……”   李燕燕一震:……?   “年纪轻轻的,要去草原上嫁个糟老头子,真是……唉……”   李燕燕小声道:“乌罗单于也不是很老……才三十岁。”   “三十?呵——”古英娘瞥了她一眼,“和你这种没见识的小丫头说不明白,以后你就知道了……三十,够老了,半截身子埋土里了!中看不中用!”   李燕燕皱眉,古英娘看她的眼神,突然多了些优越,而她不懂为什么。   “……真不知道那公主图什么?不管是什么,现在可也都得不着了……”古英娘真情实感地叹气。   图乌罗兵的威慑,图乌罗单于与她父皇相近的血脉,图他足够成为夺嫡的后盾……   “未必……”李燕燕涩声道。   她曾希望搅起变乱,给四哥即位铺平道路。   而现在,天下真的乱了。   却不是她想要的。   **   男人们争他们的,和女人无关。   尽管古英娘一再这样说,可跟着古英娘往岑骥住的小院走时,李燕燕忽然有不详的预感。   在吊桥另一边,远远的,张晟的叫喊声传了过来。   隔着吊桥,岑骥的小院刚好被山体挡住,看不见那头发生了什么。   只听张晟声音高昂,仿佛还间杂着其他人喝彩、呼吼、拍掌的声音……   李燕燕心生畏惧,步子也慢下来。   古英娘脸色不大好看,却不好在李燕燕面前表露太多,强作镇定,拉李燕燕朝吊桥上走,边安慰说:“没事。这里都是粗人,平时就喜欢搞些热闹的事。”   李燕燕看她,清明双眼里写满了“不信”。   古英娘叹气,“走了,去看看,总不能不管你表哥,是不是?”   李燕燕“哦”了一声,硬着头皮跟上。   刚要下吊桥,走在前面的古英娘脚步一滞,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要干嘛?!”她语带惊恐。   李燕燕稍稍踮起脚尖,望过去,见院子前堵了好几个人,张晟在中间,举着把巨大的铁弓……相对的另一面,竖着一个奇怪的稻草人,身上披着白布,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石头。   石头?   李燕燕正待要问是怎么回事,张晟已然伸开臂膀,拉圆了巨弓……   “嘣”的一声,弓弦震动,羽箭破空射出,竟直直将稻草人射散开,枯黄的干草飞舞漫天!   “好!”有人喝彩。   其余人也跟着叫好,“石头死了!嘿,石头叫张头领给射死了!”   张晟哈哈大笑,“我这把二石的铁弓,可还行?”   那几人连连称赞,   “在咱们白石山,不,这全天下,能拉开二石的弓的,怕只有张头领一人呀!”   “古大当家之下,我就佩服张头领一人。”   “二当家的位子,非您莫属……”   喧哗声中,古英娘压低了声音,不安道:“石头……岑骥的小名就叫小石头……”   岑骥……李燕燕一窒。   院门被堵得严实,可她明白,岑骥一定就在院子里面——不然张晟又演给谁看呢?   古英娘有些迟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上前阻止和回去叫人之间犹豫不决。   她想了想,还是示意李燕燕朝前走。   李燕燕一只脚刚迈下吊桥,张晟却已发现了她们,冷冰冰一个眼神扫过来,遇上李燕燕,仿佛被黏在了她身上……   李燕燕再想往古英娘身后躲,却已来不及。   张晟轻巧地搭箭上弓,右手扯个满月,朝向李燕燕便射!   !   李燕燕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也什么都来不及想,呆愣在原地。   “张晟!”古英娘叫得撕心裂肺。   “嘭!”一声巨响。   李燕燕脚下一晃,跌倒在吊桥上。   原本被她抓在手里的桥索,早已崩碎成齑粉,余出空荡荡的缺口。   李燕燕怔怔地盯着那缺口,这才呼出刚才停窒的那口气来,浑身犹自颤抖,想站却站不起来。   “张晟你个王八羔子!有你这样胡闹的吗?!”古英娘气得破口大骂。   她矮身搀起李燕燕,挡在她身前,连说“别怕别怕”。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张晟身边的几个人也没弄清楚状况,面面相觑着,谁也不敢出声。   张晟漆黑的眼珠一转,却“呵呵”笑了,他拱手道:“就是玩玩,别介——”   “意”字还没出口,一道疾风袭来,张晟的手还没碰上腰刀,便觉下巴上一凉——   谁也没有看清岑骥是如何出手的。   实际上,堵在门前的几人和张晟一样来不及反应,还木在原地,可岑骥却已欺近张晟身侧,手中一柄小刀,在日光下耀眼夺目……   张晟动作亦是不慢,当即向后跳出,左手丢了弓,摸向下巴——   原本横七竖八的络腮胡子没了……一半。   “……你奶奶个腿!”   张晟眉毛上挑,脸庞扭曲,漆黑的眸中燃起烈火,健实的身躯形成防卫的姿态。   而岑骥手指一晃,银光明灭,他松弛地站在那里,冷冷笑道:“就是玩玩,别介意。”   张晟怒气汹涌,手握在刀柄,缓缓向上动了一寸……   “住手!”古英娘见状,强拖着李燕燕冲到二人中间,厉声斥道:“山上不许私斗!对自己人拔刀,无论是谁,都不能再留在山上!”   张晟带来的人也终于回过味来,陪着笑脸打圆场,“是啊,是啊!都是一山的兄弟……张头领前两天刚得了这把铁弓,今天就是来试试弓,并不是真要打斗。英娘别误会。”   张晟像斗鸡一样盯紧岑骥不放,两排牙齿咬得咯噔直响,可毕竟不敢挑战山门规矩,重重哼了声,把刀收回了鞘内。   古英娘见了,立刻把李燕燕往岑骥那边一推,“阿蕊交给你了。”   “别都像木头似的杵着,都散了,散了!”她冲张晟那帮人挥手,“弄出一地的碎草末子,给我清干净了!还有吊桥,记得修,不然夜里要出人命了!”   古英娘动起来,活像只老母鸡,把一个个不情愿的鸡崽子赶到他们该待的地方。她似乎很有威望,就连张晟也不得不卖她面子,压下怒火,转身要走。   岑骥一只手牢牢抓着李燕燕,嗤笑了声,像在自言自语,低声道:“猴急什么?二当家的位子谁来坐,打过涿州不就知道了么?”   张晟猛地转身,可岑骥已经进了院子,“砰”的一下,将门给关上了。   ……   说是“院子”,其实纵横都仅有二十来步,天井的大小,院子中央放了条木板凳,上面胡乱摆着岑骥惯用的长鞭,四周散落着拆开的箭矢,地面上满是箭头羽毛。   “你刚才……是在重装尾羽?”   李燕燕瘫坐在凳上,她头晕晕的,充斥着好多想法,却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一句。   “嗯。”岑骥低声答,从屋子里端了碗水给她,自己立在一旁,安静看着。   女孩脸上还没恢复血色,身躯微微抖动着,碗都有些拿不稳。   岑骥心底轻叹,在李燕燕面前蹲下来,托住碗底。   “你……”   ……他着实不大有安慰人的经验,从前对他娘也总是长话短说,这会儿竟有些局促,不知该怎么开口。   “咦?水是甜的?!”李燕燕吞了一口水,小声惊呼。   “你的琥珀饧?”她对上岑骥面无表情的脸,眼睛弯起来,“谢谢呀。可你身上为什么总带着琥珀饧?”   岑骥眨眼,似有不悦:“问那么多……老实喝你的水。”   李燕燕抿嘴笑,笑完,忽然老气横秋地叹气:“总让我老实,让我别惹事,那你呢?你怎么不夹起尾巴做人,怎么不藏拙?结果招人嫉恨了吧?”   “……还连累到我。”她小声嘟囔。   岑骥脸皮比她预料的还要厚,他不急也不恼,咧了下嘴,说:“那没办法,我太出色了,藏不住!”   要不是有岑骥稳稳托着,李燕燕差点把碗甩出去。   她瞪大眼睛看岑骥,后者一脸理所当然。   李燕燕撇嘴,心里仍是隐隐的不爽快,于是拱火道:“……张晟能拉开二石的弓呢……打涿州,你究竟行不行啊?”   岑骥脸一黑,粗着嗓子说:“我不光能拉开弓,我还能空手撕开多管闲事的小丫头!”   李燕燕早不怕他的威胁,只是咯咯笑。   岑骥撕人,这场面想想就很有意思。   笑声里,红晕慢慢爬上她双颊,薄成纸片一样的人终于有了几分生气。   ……岑骥看她一点点把碗里的水喝完,等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刚刚好像连眼睛都忘了眨,慌忙转头。   李燕燕:?   岑骥干咳了下,正要说什么,院外却响起匆忙的脚步声,然后是古存茂低沉厚重嗓音——   “岑老弟!”他边喊,边推开未上锁的门。   岑骥站起身。   古存茂大步迈过门槛,面色凝重,身后还跟着古英娘和其他两三个人。   “刚才的事,我都听说了。阿蕊怎么样,没事吧?!”   “古大当家。”李燕燕点头致意,也急急从凳子上站起……却突然,脚底下一软!   在众人惊惧的目光里,李燕燕眼前一黑,向后跌倒过去……   跌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   胸口好似被什么压着,李燕燕想看清到底是什么,可眼皮也沉重无比,怎么都抬不起来。   干脆就这样睡着……   她慵倦地想,却有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不去。   “醒醒。人都走了,别装了。”岑骥冷冷地说。   “嗯?”李燕燕用力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整整盖了三条被子……   难怪她呼吸困难,可为什么……还是好冷?   “古大哥气了,罚张晟挑十天粪。阿英给你叫郎中去了。”   岑骥深深看了李燕燕一眼:“张晟少了半边胡子,这会儿早就传遍三寨了。打涿州,我也不会让他抢了先……你何必多此一举?”   李燕燕手巴在被子边上,迷糊地笑:“你要怎样是你的事。这个,是我回敬他的,你也别管……不过,我是哪里漏馅了?我最会装病了,刚才绝对没眨眼,一下都没有。”   岑骥无语地看她。   她的确装的很像,看她跌倒那一下,他的心都跟着揪起来。如果不是抱起她,发现心跳快得不正常,他兴许也被骗过去了。   半晌,岑骥意味深长道:“你不止是会装病。”   “得了,先坐起来。”他没好气道,“过会儿人来了再继续。”   “……你先拿开一条被子,”李燕燕嘟囔着,试图起身,可手臂酸软,竟无法支撑起身体。   岑骥瞧着她,那意思好像在说:“还演”?   “不是,我……”李燕燕偎在枕头里,“不对,我头真的好晕,起不来。”   岑骥将信将疑地抱走一条被子,又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问:“这是几?”   “两百八十四。”   岑骥哼了句“看来没事”,伸手要拉李燕燕起来,刚一触到女孩的手,蓦地一下弹开。   “怎么这么烫?!”   他又去试李燕燕的前额,神情渐渐变得严肃,又有些不可思议……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装病还真把自己给咒病了!   岑骥挑眉:“这不是现世报么!”   而李燕燕无力地阖上眼,自嘲:这下可好,等郎中来,也不必再演戏了。   ……   重生后,李燕燕心里没有一刻不是紧绷着,从来不曾放松过,遇到再多风波艰险,都逼自己咬牙挺住,竟也撑了过来。   可得知去淮南的道路被阻,跟随岑骥来到白石山,这些日子,也许由于暂时不必去追逐那个遥不可及的终点,心里防备逐渐松懈,身体也跟着变得懈怠了。   ……今日又被张晟吓了一遭,生死一线,原本虚弱的身体不堪重负,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李燕燕病倒了。   白石山上最接近于郎中的人,莫过于范殊,范殊给李燕燕诊过脉,颇为吃惊,随后眉头皱起,沉吟不语。   因为范殊把郭长运留在涿州的事,古英娘这两天都没给范殊好脸色看,这会儿见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耐不住性子问:“到底怎样嘛?怎么不说话?”   范殊看向榻上的李燕燕,女孩只一张小脸露在外头,纤长的眼睫微微颤抖,甚是可怜,叫他心头一软,讲话音调都放得不能再轻。   “我本来以为阿蕊姑娘只是旅途劳累,又遭受惊吓,一时突发头热……可看这脉象……外在是伤寒热病,内里却是气血虚损,五劳七伤,思虑过度,竟是个积年的病症……”   范殊挑拣着词句,每说一两个字就顿一下,生怕惊到病榻之上虚弱的李燕燕。   年纪轻轻,如花朵初绽的女孩子,在范殊想来应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可她竟有这样的病症,着实在范殊意料之外。   “号完脉了就让开点。”   岑骥走过来,一脸不悦,手里挥动着浸了冷水的软巾,几滴水甚至溅到了范殊膝盖上。   范殊似乎很怕岑骥,忙从条凳上站起身,拘束地退后两步。   岑骥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将软巾按在李燕燕额头上,才又转身对范殊说:“你给人看病总这么磨蹭么?该怎么说怎么说,这世上能吓到她的事,不多。”   “噗——”古英娘没憋住,从鼻孔里漏出声笑。   范殊被岑骥说的脸热,都不敢再去看李燕燕,低着头说:“寻常发汗散热的药,别说山上一时凑不齐,就算有,也不好随便用。药方……还需斟酌斟酌。”   他为难地笑,“其实阿蕊这虚弱之症,没有药到病除的方子,根本上是要靠补益,巩固根元,常年服用人参,饮食上用五谷五菜、五果五肉慢慢调养……寨子里哪有这些,只能先调些酸浆、灯芯草、桃叶、枣叶之类的,水煎了用下,先把热火泄了吧。”   古英娘听了,叹气:“阿蕊,你得的还是个富贵病。”   听到“人参”,岑骥意味深长地瞧了李燕燕一眼。   李燕燕无比坦然,缩在被子里,好像真的在认真听范殊讲话,范殊说到为难处,她还跟着叹气。   一脸遗憾之情。   岑骥皱眉,“嘁”了一声,问范殊:“那你说说,要是有人参,该怎么用,和你开的药有没有什么冲突?”   范殊还没说什么,古英娘先奇怪上了:“岑骥,你去长安几年,口气也变大了!还人参?这辈子我能不能见到人参长什么样儿!”   岑骥斜眼看李燕燕,淡淡地说:“先问清楚,等打下涿州,没准就有了。”   “那得等多久?”古英娘撇嘴。   范殊已先得罪了古英娘,又惧怕岑骥,和稀泥道:“医药禁忌,想的周全些总没错。这样,我回去把细方都写在麻纸上,连带把草药配好,再一块儿送过来。”   岑骥扬眉,当是默认。   李燕燕小声说:“那拜托你了,范大哥。”   范殊都往外走了,听见这句,耳根后面“刷”的红了,走得飞快。   跟在他后面的古英娘又笑了声,朝李燕燕挤了挤眼睛,也走了。   李燕燕收回眼,见岑骥还坐在条凳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咳,”李燕燕有点尴尬,攥着被角,细声细气地说:“我自来就有这个病,所以才随身带着养荣丸和人参,不过剩下的也不多了。他诊断的没错,从前给我看病的郎中也是这么说的,主要是靠静养少思,慢慢调理。”   岑骥哼了声,“嗯。我算听明白了,你这个病,就是坏心眼太多才得的。”   李燕燕缓慢地眨眼,“范先生说了那么多,你就听出来这个呀?真是……”   “医理艰深晦涩,不大容易理解……倒是难为你了啊。”她轻轻摇头。   岑骥被她气的牙根直痒痒,可小丫头现在病着,还多少算是受他连累,又不能凶又不能打……他生咽下这口气,却说:“范殊?他算什么先生?怎么就叫上了?”   “我不知道啊,大家都那么叫嘛,”李燕燕敷衍道,“大不了也叫你先生,岑先生,怎么样,好听吗?”   岑骥脸一沉,比了个要打人的手势:“没大没小。”   李燕燕笑笑,再想说什么,困倦却陡然袭来。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岑骥,小声说:“我还是觉得冷,能不能再把那条被子拿给我?”   “重一些总比冷的好……”她嘟囔着。   头脑里昏昏沉沉,身子重似千斤,李燕燕很快睡着了,岑骥有没有回答,她也不清楚。   ……   再度醒来时,首先闻到满溢着的、清苦的草药香气,其间还夹杂着一丝怪异的甜香。   屋子里头热烘烘的。   发了汗,额头上湿湿黏黏,不大舒服,不过神智终于又清醒了许多。李燕燕撑起身体,不解地看。   榻边竟烧着一个火盆,上面支了个陶罐,岑骥坐在火盆边,不停搅动着罐子里煮的东西。   “醒了?”   李燕燕点点头,“睡一觉,好了不少。”   “先喝药吧。”   岑骥还是那副平静冷淡的模样,他端了汤药,又把李燕燕的包裹放在榻上,“你自己的药,刚才范殊说了你也听见了,看着用吧。”   李燕燕习惯了吃药,皱着眉,很听话地把几种药一样样吃完。   岑骥低着眼,似乎没在看她,突然问了句:“之前的郎中和药,也是淮王给你找的?”   李燕燕口里含着参片,点头道:“嗯,他很看重我。所以说嘛,你把我送去淮南,一定能得到重赏,我又没有骗你。”   岑骥抬头,定定看着她,眼眸里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李燕燕被他看的心里有点毛,忙转移话题说:“煮了什么东西?甜甜的,怪好闻的。”   岑骥没理她,似是要证明什么,计较道:“不就是去淮南,我答应过的事,自然会办到。”   “……啊?”李燕燕没想到随意的一句话,反而引来他这般郑重的回答,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而你,”岑骥站起身来,“没少骗我。”   李燕燕心口蓦然一抽,脸上还挂着笑容,头脑里却飞快盘算起来:   岑骥为何这样说?她哪里出了错么?……要怎么补救?……可他看起来也不像生气……   “别想了,静养少思,你的医理,快把脏心思收收吧。”   岑骥无情地讥讽她,同时拿起刚才盛药的空碗,从瓦罐里舀了几勺,重新装满。   他递过碗来,“快喝。羊乳煮的麦粥。整个白石山就寻出这么小半碗羊乳,不给老子喝光等着挨揍吧。”   李燕燕一缩,端着碗的手却没动,有些迟疑地问:“可是……盛过药,又盛粥,你不觉得中间少了一件事吗?你都不洗碗的吗?”   岑骥挑眉:“你的肠肚里装了药,又要装粥,为什么中间不翻出来洗一洗?”   “哦,对了,”岑骥似乎想到了什么及其令人开心的事,勾起嘴角,笑说:“那碗之前是装什么来着的?多久没洗了?我想想啊……”   “别,你想不起来!”   李燕燕惊慌中都叫出了破音,她把粥送到嘴边嘬了一口,急忙说:“你忘了,忘的透透的……唔,这个粥加了糖,还挺好喝的……”   岑骥不置可否,眼中的锋芒却渐渐消融。   天色向晚,倏忽间便暗了下来,只剩火盆燃烧泛出的红融融的光。这时分,眼中万物都变得模糊,岑骥清峻的脸庞也被照的温润和气。   一切的一切,旖旎而温柔。   我一定是烧糊涂了,才会这样想,李燕燕心说。   胡思乱想着,她喝完了粥,莫名有些忸怩,小声说:“谢谢,我好多了。谢谢你煮的粥,还有火盆。”   ……虽然干柴烧起来,烟有点呛,不如银丝炭,可寨子周围的树木不能乱砍,仅有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和孕产妇才能享用火盆的优待,李燕燕明白这有多珍贵。   岑骥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告知残酷的现实:“今天是例外,别想着天天如此。明日起开始练兵,我没功夫再去拾柴了……三床被子都给你,主屋也给你,和山上其他人一样,每天两顿饭,会有人送来。”   “老实待着养病,别给我惹出事情来。”他淡淡地说。   对这个安排,李燕燕没有异议。   只是,她不大喜欢岑骥最后那句话,瘪嘴道:“什么叫我惹出事情嘛?今天分明是事情来招惹我!不对,是你惹出来的事情,连累我!”   岑骥笑了:“还计较呢?”   “那怎么办?”他把小臂伸到李燕燕面前,“不然我让你咬一口?”   李燕燕大胆翻了个白眼,“不要,没洗的!”   岑骥哈哈大笑,前所未有的明朗,笑过之后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去淮南?”   李燕燕一愣,谨慎地答:“除了要回复淮王交待的事,我还有家人在淮王府上。不去淮南,我还能去哪儿呢?”   她想了想,又说:“虽然之前我从没去过扬州,可我想那里应当是让我心安的地方。”   “心安的地方,是么……”岑骥说,“那很好。”   他淡笑着,笑容有些寂寥。   来而不往非礼也,李燕燕很守礼,反过来问岑骥:“你呢?白石山是让你觉得心安的地方吗?”   “……白石山么?”岑骥轻叹。   “不是。白石山不是,哪里都不是。”   他的脸掩在暗影中,好像温度也随之消逝,许久,他给出了一个令人费解的答案:   “是……唯当面前有一座山要翻、一条河要淌、一个城要攻的时候,才能心安。”   大概由于,即便回头,也并没有一个能回去的地方。   不会有人在等他。   为他驻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310:42:11~2021-05-2410:4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嘉宝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白石山上的日子毕竟清苦,只能勉强维系温饱而已,李燕燕这次病倒,不比往日在宫里有人精心照料,整整休养了半个来月才好转。   李燕燕在白石山始终是个外人,军务相关,无人同她提及,她也识趣的不去问。如今她只能耐心等待战局转变,什么也做不了,便也什么都不去想,闭目塞听,倒是真正做到了静养少思,把养病的日子过出了几分闲适安稳。   夜里,她睡主屋,岑骥睡侧屋,互不打扰。早上,天刚蒙蒙亮,岑骥便会起床练武,比打鸣的鸡还准时。   他有时像在龙城驿馆那样,打几通拳,有时操持兵器,李燕燕这时多半在半睡半醒间,听得窗外兵戈相撞、呯呯作响。等李燕燕磨磨蹭蹭地起床,穿衣洗漱完毕,院子里早没了岑骥的身影。   白日里岑骥要么练兵,要么商议种种事务,很少出现。即便他在,也总是闲不下来,手上总是鼓弄着什么,不是给长鞭上油,就是将已经锃亮的刀剑磨到光可鉴人,偶尔还会拿回些形状古怪的兵器研究,看起来怪吓人的。   如果是阳光温煦的午后,李燕燕就搬了板凳,坐在门口,看岑骥做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过,岑骥在专注做事时,不是很好相处,对于李燕燕问的“蠢问题”,十个问题里面,他大概只会回答一个,还总是不耐烦,答得飞快,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   日暮时分,岑骥放下手里的活计,两人静默无言,吃着几乎每天都一样的晚饭。在夕阳的橙光里,岑骥会比平常更温和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稍敛,连眼中白翳似乎也有了色彩。   但大多时候,李燕燕还是一个人待着,看门前人来人往,偶尔落在枝头的留鸟,看白石山顶的薄雪。   一半的时间,她觉得就这样过完一生好像也不错;另一半的时间里,她唾弃有这般想法的自己。   古英娘几乎每日都来找李燕燕聊几句,神情一日比一日更雀跃。   据说涿州刺史王襄得到白石山的密信后,有意示好,可能会提前放回一批人质,古英娘的相公也在里面。古英娘受不了在山上干等,准备随大军一同下山,提前去迎她相公。   范殊每隔两三天便会过来替李燕燕号一次脉。   有次他带来了山上引水渠的样图,李燕燕很是好奇,多问了几句,范殊讲话总是字斟句酌,生怕说的不全备,于是聊得久了些,范殊告辞时刚好碰到岑骥回来。   晚饭时,岑骥沉着脸,貌似不经意地问:“你和范殊聊那么久,都说什么了?”   “说了很多呀……”李燕燕转转眼,“对了,范大哥说我现在身子也快好了,以后他不在,我就可以替他教孩子们认字了。”   她有点得意:“我字很好的,从前淮王习字的功课,一大半都是我替他写的,经常被贾太傅拎出来夸呢。”   岑骥拱手:“那我期待你的大作,希望树枝和泥地不影响运笔。”   李燕燕:……   她有些恼,埋头猛塞了一大口粗麦饭。   “你叫他范大哥?”岑骥又问。   “嗯,怎么了?我跟着阿英姐叫。”   岑骥却吃起了饭,过一会儿,才似突然想起来这个话茬,说:“他要提前赶去涿州,稳住王襄,没几天就要出发……你病也快好了,没事别总缠着他,耽误了军机,格杀勿论。”   李燕燕拖着长音回了个“哦——”,又摇摇头,说:“可惜啊……”   岑骥眉头微微皱起,“怎么,舍不得了?”   李燕燕斜眼看他,点头道:“嗯,舍不得。”   岑骥手一顿,跟着差点呛了水,问:“怎么就舍不得了?!”   李燕燕慢条斯理地说:“范大哥从前在洛阳游学,被召集进太初宫赋诗,好几次呢。我说我也想看看太初宫,他说等他有空了,可以把那几座大殿画给我看。”   “他画得不错。”李燕燕一脸向往。   岑骥盯着她,“为什么想看太初宫?”   “不为什么啊,就是很多人都去过嘛……康宁公主不受宠,陛下去哪里很少带上她。有一次东巡,原本有她,可后来她突然生病了,所以我也没去成。”   岑骥欲言又止,可最终是收回了眼,没再说话。   李燕燕面色如常,心里却没法平静。   岑骥格外在意范殊,她觉得她好像知道原因了,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她要怎么面对岑骥……   由于敌对的立场,由于重生,李燕燕看其他人一直存着一份疏离。好像他们在河里,而她在岸上,静静看他们被水流冲向各自的结局。自始自终她都清醒,总是告诫自己不要和他们有太多牵扯,纠结深了,连她也会被拉扯进水里,不知流向何处。   可现在……已经欠了太多,越发难以置身事外,而有些人情,在这世间偏找不出等值的东西去偿还。   这感觉不好受,李燕燕想,不如……算个清楚。   促使她下定决心的还有另外两件事:   那次之后,又过了两天,李燕燕自觉身体已无大碍。傍晚岑骥突然说他也要跟范殊一起去涿州,五天后就出发。   而另一件……   先头兵走了,大军也要整顿出山,古英娘也快走了,特意又来找李燕燕。   古英娘问得直白:“阿蕊,你觉得范殊怎么样?当你相公呢?”   李燕燕一愣,委婉道:“他很好,可我不想嫁……”   古英娘意味深长道:“那我知道了,你还是偏心你表哥。”   “欸?不是——”   “你别急,先听我说,”李燕燕正要辩解,古英娘却按下她,“我可听说了,除了范呆子,这山上有好些个打光棍的也都惦记上你了。”   “他们说,虽然你是个病秧子,可年纪轻,长的好看,又是明事理的性子……嗐,其实只要是个女人,他们本来也不挑。再说,还有人想,娶了你,不就叫岑骥一声舅哥了,多划算啊。”   古英娘拉过李燕燕,低声说:“过几天,岑骥和范殊走了,我哥也得走,我嘛,虽然不跟到涿州,总也会离开一阵子。可有些人是要留下来守山的,就怕有胆子大的……想着生米煮成熟饭……嗯,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李燕燕眨巴着眼,“可是……可……我毕竟是岑骥的表妹,他们、他们硬来就不怕岑骥吗?”   古英娘老练地笑,棕褐色的眸子里闪着狡黠的亮光,“我知道岑骥对你不一般。可光你知道我知道,没有用,你得让全寨子的人都知道。”   “岑骥的女人和岑骥的表妹,对你来说一样,别人可不会这么看。”   哦……   古英娘走后,李燕燕保持一个姿态,坐了很久。   默默做了决定。   那天岑骥回来时,李燕燕没像往日那样,待在屋子里,却裹了厚厚的衣服,在院子里等他。   岑骥心里一热,却反而拉下了脸,严厉道:“大冷天的发什么疯?还不给我进去,再生病你以为还和这次一样,人人都围着你忙前忙后?”   李燕燕上前,咬着下唇,可怜兮兮地说:“我不是在等你么。表哥,你出征前能不能再帮我做一件事?”   “进去说。”   岑骥搡着李燕燕的背,轻巧地把她推进屋子里,边还说:“你每次叫我表哥,准没好事。”   “说吧,又要干什么?”   李燕燕小声地说出了两个字。   “哈?!”岑骥听了,一脸惊恐。   “你还是当我没回来过吧。”他转身就要走。   “哎呀,求你了,求求你了,”李燕燕立刻拖住岑骥的胳膊,“我就只求你这一件事!”   她全部力气都放在手上,岑骥又不能真让她摔倒,只得停下。   “我没听错吧?”岑骥瞧了眼外头,“是大冬天呀,怎么就非要沐浴呢?再等等吧。”   李燕燕为难:“可我之前害热病,发了好多汗,一直不洗,身上都有怪味了。”   岑骥睁眼说瞎话:“没有。我没闻到。”   “那是你鼻子不好用。而且,我都觉得痒痒了!”   “痒痒你就抓啊!”   “那还是会有味啊……”   李燕燕低着头,执拗地抓着岑骥,坚持己见。   岑骥默了片刻,问:“那你就不能……真不能等到夏天,去河里洗?”   李燕燕瞪他,好像他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夏天?去河里?用冷水洗?”   “冷水里沐浴会生病。”她肯定道。   岑骥嗤笑:“你用过吗?没有吧。我一直洗冷水澡,从来不生病。你用热水,不还是病了么?”   李燕燕不理会,又换了套说辞:“我上次生病是被谁连累的,你忘了?你还没补偿我呢!这样吧,你答应我这次,以后我再也不提你害我病倒一个月了。”   岑骥头脑转得很快:“哪有一个月那么长?”   “从十月到十一月,一个月。”李燕燕无赖道。   岑骥看李燕燕,十分纳闷。   她其实一直是小心翼翼的,虽然有时牙尖嘴利了些,却从不会做出格的事,更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虽然她应当是个要求很多的人。   今天是怎么了?   岑骥不解,可有一点他很确定——自己越来越没办法拒绝她。   “真是……唉……”   岑骥无奈扶额,认命般地问:“你要多少水,祖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410:45:06~2021-05-2602:1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栖野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晓之蓝蓝3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在白石山,大冬天沐浴是不太寻常的事,岑骥来来回回搬动木柴、烧水,引起不少奇怪的眼光和议论。   有些人甚至还站到了院子外,想看热闹,不过都被岑骥黑着脸凶走了。   田婶子的小儿子潘旺,临走了还依依不舍地问:“岑哥,到底是要做啥嘛?”   岑骥被问得没脾气,眼皮子也懒得抬,顺嘴胡诌道:“沐浴斋戒没听说过么?她是要祈祷我军首战告捷。”   潘旺愣愣地点头,然后神色肃穆地离开了。   ……要做啥?   岑骥有些烦躁地靠在门板上,里面时不时传出细碎水声,搅得他心神不宁,被凉风吹着,却觉得面上发烫。   不能再听下去了,他想。   岑骥吐出深长的一口气,站起身,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转起了圈。   “咚咚”,两下叩门。   “我好了。”一个细细的声音说。   岑骥脚步骤停。   她倒是出乎意料的快。   房门从里面打开,浓白水汽扑面而来,温热而氤氲。   李燕燕站在水汽当中,已经穿好了衣裳,她指指屋子正中的大木桶,小声说:“我在想……呃……水还热着,你要不要也、也……”   她都有点结巴了,脸颊红得快要滴血,“水还热着,不要浪费。”   岑骥盯着她,觉得小丫头面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红润,忽然能够认同她的想法。   热汤沐浴,的确不错。   “嗯。”他轻笑,“用了我一个多时辰才烧好的水,是不该浪费。你先去侧屋等我,很快就好。”   李燕燕将他让进去,却不急着进侧屋,而是绞着手,侧头看岑骥,眼里亮晶晶的。   岑骥莫名心悸,斥道:“外面冷,进去!”   “好的!”李燕燕嘴上答应得飞快,脚步却移动得很慢。   “等一下!”   岑骥进了房间,要关门,才觉不对,“门闩呢?”   “早就坏了呀,我给扔了,我没和你说吗?哦……我想着反正你在的时候也没人敢进这院子,等你下山,我住到侧屋就好了,便没和你提。”   “你要是怕被偷看,我替你守门怎么样?”她好心肠地提议。   岑骥眉头一皱,“要你多事!谁会看我?!”   然后,“呯”的合上了门。   李燕燕并不去侧屋,而是静立着,默默在心里数数。   一,二,三……   十四,十五。   她听到了迸溅的水声,岑骥进了木桶。   ……四十九,五十……   岑骥动作很快,这时候,正洗到一半,水声哗啦作响……   心跳得这样快,颊边灼烧似火,可李燕燕还是掐了掐手心,悄悄地接近房门,用最高的声音大叫:   “表哥,我给你搓背来了!”   “当——”水舀砸在地上。   “你他娘——”   “我进来了!”   岑骥骂人的话还没说全,李燕燕已大喊着闪进了屋子。   “噗通——”岑骥立刻坐回了木桶里,压低声音,咬牙道:“你他娘的要干什么?疯了吗?!”   岑骥身材修长,即便坐得很低,大半个上身却都暴露在外,幽暗的灯火下,筋肉紧实,肩背停匀,只是遍布着数不清的错杂伤痕……   不,现在不是看这个的时候,岑骥目光森冷——她见识过,那是要杀人的目光。   李燕燕即刻闭上眼,声音发颤,“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你先别恼,我没有别的意思,就只要让外人以为,我们在一间房里待了一会儿就好了,就当再帮我一次……求你……”   “滚出去。”岑骥冷冷道。   “我……”   “滚。”   李燕燕站着没动。这么快出去,叫人知道她献媚失败,那才真的完了。   “呵,”岑骥怒极反笑,“不走是么?那我可出来了。爱看便看,看了长针眼是你自己的事。”   他说着就动作起来。   “唉,你别——”李燕燕一惊,慌的张开眼,却看到岑骥背对着她,正要从桶中站起身来。   她“嗷”的叫了一声,慌忙转身向外。   耳中轰隆作响,李燕燕心乱如麻,只还记得自己的目的,磕磕绊绊地解释:“我刚才喊的话,邻、邻居……西边的海家,后面的周家,他们一定都听见了,就再待一会儿,他们会以为……就一会儿,你慢慢沐浴,我绝对不看,耳朵也可以堵上,什么事都没有,就像之前在莫老爹家里那样……”   岑骥听了,正在系衣带的手顿了一下,心底生出无边绝望。   他长叹,自嘲地笑,轻声说:“可我不行……”   “什么……”李燕燕光顾着想说辞,没听清楚,再要问,却被两只带着潮热的手按在了肩头。   “我说,”岑骥的气息自颈后拂来,“可我做不到和从前一样。”   李燕燕心头一震,本能要去挣扎,但岑骥手掌握得那样紧,根本挣脱不掉。李燕燕简直分不清,她的后背有没有碰上岑骥的胸膛,只觉得身后的每一寸皮肤都像在燃烧。   “竟然闯进来,真有你的……”   岑骥不依不饶,下巴搁在她头顶,嗓音振振,“敢算计人,就没想过,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我……”声音都变得不像自己的,李燕燕把心一横,“我想过的。我愿意……”   “你什么?!”   肩膀上的力度一紧,李燕燕被岑骥拎着转了半圈,目光触到他敞开衣襟下起伏的胸膛,如被蛰到,当即移开眼。   “我愿意。”她咬着嘴唇说。   岑骥目光幽晦,嗓音嘶哑,“你愿意什么?招惹一个男人,你究竟明不明白——”   “我明白!都明白。”李燕燕不敢和岑骥目光相接,只是执拗地不断点头。   和随便一个人比起来,她宁愿是岑骥。   更何况……   这一阵子,总有那种时刻,她明明没在看岑骥,却能感到岑骥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并不会很久,浅浅的,很温柔,和平素的岑骥判若两人。   目光没有让李燕燕觉得不适,可目光背后的深意,每次想到,总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口,让她不堪承受。   如果能还他些什么也好,李燕燕想——毕竟在其他事情上,她已经亏欠了那么多。   岑骥注视着她,室内一时安静,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都听得真切。   “呵,”岑骥突然冷笑,“可你明明在抖,像遇到徐承意那天……你不必这样。”   肩上的手骤然松开,岑骥转身,去捡外衣,“而且,我还不愿意呢。”   他手脚麻利地穿好衣服,坐下,嘴角勾起凉薄的笑,“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说吧,为什么这样做?你在怕什么?”   李燕燕心知岑骥没真和她计较,反而配合了她,顺从地上前,把古英娘白日里的提醒简短地复述了一遍——自然没提古英娘教她那些昏招。   “谁打你的主意?”岑骥挑眉,“你是我的花红,谁敢动?”   李燕燕扯了扯嘴,没笑出来,“不是所有人都脑子清楚的,有些事不说明白了,万一遇上了……就让他们误会吧,别拆穿我,求你了……”   岑骥默了默。   “你不必这样。”他又说一次。   李燕燕不解。   岑骥撸起袖子,从左腕上解下一件东西,示意李燕燕凑近些看。   “这是……袖弩?”李燕燕打量了几眼,忽然想起,“你在山脚杀那三个河东兵,就用了这个?”……那时她只看到岑骥袖中飞出了一道暗影,想来便是这件暗器了。   “嗯,给你了。”岑骥小心地松开绷簧,卸下弩钉,将袖弩的各个部分指给李燕燕看。   “……记住这枚暗扣,明日再给你加上一道,别没事把自己给射了。”   “我准头好,用铁钉力道更猛,你不行,明日给你做几枚□□……”   “□□短小尖锐,射到一团肉上,最多能扎个洞,但如果对准眼睛、耳朵、天仓……也能一击致命。”   “你没有准头,没有力气,只有一次机会,必须要让对方放下戒备,在他最松懈之时动手。”   “记住了,”岑骥在李燕燕额头上敲了两下,“命最要紧。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对方忘了防备,近身攻击。”   李燕燕轻轻颔首。   岑骥眼眸深凝,发号施令道:“还有几天才出发,明天起先用木针练,务必给我练顺手了!”   说完,他起身跨出房门,“水放那儿吧,明早收拾,走了。”   “等等,”李燕燕忙喊住岑骥,指着腕弩问,“这个给我了,你用什么?”   岑骥停下,嗤笑道:“你管我?怕的人又不是我,病急乱投医的人又不是我!”   哦……   李燕燕臊得抬不起头。   房门合拢,岑骥真的走了。   “又欠了他一份人情啊……”   你来我往,一次一次,也许界限早已模糊不清,也许从来就不曾有过什么界限……头脑乱成一团,理不清楚。   李燕燕眼眶有些热,心里又酸又堵,还有,不容忽视的一丝甜意……原来她竟然也是欢喜的么?   李燕燕为这个发现而惊骇不已。这一夜,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第二日清晨,古英娘早早来叩门,一见李燕燕挂着两只黑眼圈,形容憔悴,倒吸一口凉气。   “岑骥这么不知道怜香惜玉的嘛?!”她一脸愤慨指责。   作者有话要说:  门闩:所以我呢?   ——   明天上夹子晚些才更,早睡的同学可以周日看,之后还是每晚6-9点更新   ——   感谢在2021-05-2602:11:15~2021-05-2721:5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hro、52714307、吊睛白额大猫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木木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白石山没有秘密。   至少,对古存茂古英娘这对兄妹来说没有。   “不过啊,”古英娘附在李燕燕耳边,悄声问,“刚才我哥问岑骥,私底下问的啊,他怎么不承认?”   古英娘很讲义气:“阿蕊你说,到底怎么回事?他敢不认,姐姐给你做主!”   李燕燕耳根又热了,窘迫地嘀咕:“……私底下问,阿英姐是怎么知道的?”   “哎呀,我说的私底下,就是我哥的院子嘛。你知道的,有人在大门守着,外人是进不去的,但是我出门会路过的嘛,刚好听到……”   李燕燕有些气恼地抱怨:“阿英姐的屋子另有出口,绕一圈才经过古大当家的院子呢!你一去他们就说这个,过于刚好了吧……”   “……阿英姐蹲了多久?”李燕燕板着脸看古英娘,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指人心。   “挺久的……”古英娘一哂,“他们也不光聊这个,东拉西扯说了好多,我腿都蹲麻了……哎,不过你别生气,我这不是关心你嘛。山上的传言和岑骥说的对不上,怎么回事?”   对于内心认准的人,岑骥是不会说谎的,李燕燕想。   既然岑骥已经同古存茂交了底,她也对古英娘说:“昨晚,表哥只是陪我演了出戏给外人看,没有真的……反正……阿英姐和古大哥能替我保守秘密吗?”   古英娘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说那是肯定的,又些遗憾地说:“我还以为你今日需要人照料……得了,我先溜了。岑骥说他懒得一桶桶倒水,叫我哥来帮他抬浴桶,过会儿应该就来了……”   “哎,等一下,”李燕燕叫住古英娘,“阿英姐你要做什么,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   她现在着实有些怕见岑骥,更何况古存茂也要跟来——李燕燕十分确定,古存茂势必要拿她和岑骥开玩笑的。   古英娘转转眼,“倒没什么……有些关于春播的事,范殊说要和我交待下。你没事做就跟着一起听听吧,反正开春播种,也有你一份!”   “嗯嗯!”李燕燕忙点头。   **   范殊的屋子是石头砌成的,挂在山崖上,远望过去很是好看。这在白石山上少见,据古英娘说,是因为他这里存了不少书册图样,怕失火,特地修的。   范殊仍穿着一身素色长衫,肩披大氅,迎出来时脸上还挂着笑,见了古英娘身后的李燕燕,笑容顿时变得有些僵硬,不大自然地朝李燕燕拱了拱手。   他不笑的时候,白净的脸庞上带出几分悒郁,下巴绷得很紧,整个人显得有些尖锐,与阿衡哥哥并不太像……不过话说回来,这世上没人能像阿衡哥哥……   李燕燕听范殊和古英娘说农事,不能完全听懂,加上昨日没睡好,渐渐胡思乱想起来。   “……阿蕊?”   “阿蕊!”   古英娘推她,李燕燕晃神,发现范殊和古英娘不知何时停止了谈话,都在看她。   “啊?”她有些迷茫。   “大白天的,你坐着也能睡着呀!”古英娘假装嗔怒,“范大哥问你身子好不好,说要再给你诊一次脉,临行前配些药出来。”   “哦……哦!”李燕燕忙道歉,“不好意思,我对农活一窍不通,听着听着就走神了……”   “看来是小生讲得太枯燥乏味,把阿蕊娘子给说困了。”范殊却突然变得刻薄,面上的笑如沁凉水,“和阿蕊娘子相称的该当是黄金美玉、绮罗绫縠,小生却说的是播种施肥、春耕秋收,都是煞风景的俗务,是小生的错。”   “不是,我……”李燕燕一凛,不想将范殊得罪的这样深,一时竟迟疑不能开口。   古英娘干咳两声,圆场道,“诊脉,先诊脉。”   范殊收回眼,若无其事地拿出手枕,低声说:“好。”   李燕燕不敢说话,顺从地递过手去。   范殊细长的手指轻搭上来,微凉,再抬起头时,不知为何,他眼中棘刺般的锐利消解了几分。   “阿蕊恢复得不错,我只留几副应付时疫伤害的药,有备无患。”   他又和气起来了,李燕燕不知范殊竟是阴晴不定的脾气,小心地向他道谢。   古英娘倒是盯着范殊,颇有深意地看他。   范殊在古英娘的目光下,也稍稍红了脸,他以袖掩口,轻咳了几声,道:“我这里有些书卷,寨子里识字的人不多,看书的更是没有,阿蕊要是不嫌弃,可以挑些过去,闲来无事看着解闷。”   既然是范殊主动递台阶,李燕燕自然不会拂了他的面子,便从善如流地选了很多。   范殊的藏书,大概集中了白石山所有的书卷,数量不算少,只不过大多是破旧残卷,几乎每一本上都有日晒和虫蛀的痕迹。   李燕燕见了还是很高兴,选好后又认真向范殊道了一遍谢——好像完全没听到刚才那一瞬的讥讽。   范殊反而歉疚了,忙说书卷沉重,要帮她搬回去。   李燕燕还要推辞,古英娘在一边说,“让他拿,要男人是干什么的!死沉死沉的,我可不帮你。”   于是,李燕燕只好接下这份好意,不大自在地与范殊、古英娘二人往回走。   古英娘脚步轻盈,走在前面,范殊提着两捆书,和李燕燕并排走在后面,偶尔还提醒她注意脚下。   两人说起话来,还是如以往一般温和守礼,可李燕燕原本烦乱的心思,却越发躁动不安。   下了吊桥,刚拐过弯,到了小院门前,古英娘的脚步突然踉跄了下,猛地停住。   范殊正侧头看李燕燕,差点没撞上古英娘,“哎,你——”   他话只说出半句,也像咬到舌头一样,闭了嘴。   李燕燕自然也听到了,院子里传出哗啦啦的泼水声,以及——   古存茂浑厚的,水声也盖不住的嗓音。   “……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要阿蕊?”   脸腾的一下红了,李燕燕暗自懊恼……岑骥不是说早上收拾水么,怎么磨蹭到中午才来,这下可好,人没躲成,反而撞了个正着!   李燕燕不敢动,也不敢去看古英娘和范殊,而那两个人也是一脸尴尬,不断交换着彼此都看不懂的眼色。   ……可偏偏,平时耳力极好的岑骥,被水声和古存茂给干扰了,仍在回答:“……不要就是不要,因为我不想,我不愿意,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竹刷再递我一下……”   事后李燕燕想,如果她当时更机灵一些,就该当机立断,拉着古英娘和范殊逃跑,一跑动起来,岑骥和古存茂必然会察觉,便不会说出后面的话了。   可是在那一刻,她的双脚就像在地上扎了根,一寸也动不了。   古存茂还在调笑,“嘁……毛还没长齐的小子,你懂什么?!”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喽……”他很是遗憾,“……小阿蕊……顶好看的女人啊……”   “咚——”   岑骥好像重重敲了下木桶,不屑地说,“你年纪大眼睛花了吧?她那样,没胸脯没屁股的,也算女人,还好看?”   ……   门外的三人像齐齐遭了雷劈,谁也没动。   而岑骥利落地倒出桶里残水,一把推开院门——   “古大哥,我——”   他愣了,木然地眨了眨眼。   李燕燕面带愤慨,脸颊红红的,鼓起来。   在她两侧的古英娘和范殊则是侧着脸,各自望天、望地,好像恨不得从没出生过。   岑骥有些口干:“你……”   “阿英姐!我去你那儿睡!”李燕燕忍无可忍地叫。   她拉起古英娘便转身,古英娘个子比她高,却几乎是被拖走的。   ……   岑骥身体紧绷,内心天人交战,这种情形似乎应当去追,可他却迈不出这一步……即便追上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范殊却上前,恭敬地朝岑骥深鞠一躬。   岑骥眉头紧皱,整张脸一直到领口上的那段脖颈都是通红的,“一个两个的,都发什么疯?”   范殊却迎着岑骥的怒火,往前两步,道:“既然岑兄无意于阿蕊娘子……那小生可否替自己求一门亲事?”   “嗬!”古存茂一脸戏谑,凑上前来。   岑骥冷着脸,“求什么,什么亲事?!”   范殊轻笑,“早年父母给小生说过一门亲事,后来家境败落,父母双亡,对方悔婚,此后再不曾定过亲。如今见阿蕊娘子性情温婉、才貌出众,心生仰慕,有意求娶,不知阿蕊父母现在何处,岑兄能否代为传达?”   ……传达?传达个屁!   岑骥眼中冒火,语气恼怒,却故作严肃:“哪来的那么多花花肠子?!再有几天就要打涿州,你身负重任,不可儿戏!娶妻?你先有命回来再说!”   他说着,把古存茂也推出了院子,没好气地甩上了门。   “哈哈哈哈——”门外传来古存茂特有的笑声。   岑骥扶额,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这都叫什么事呀!”他气闷极了。   **   “范殊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气量窄了点,你别和他计较?”古英娘软着声音道。   李燕燕一下午都把自己关在古英娘房里。   古英娘有许多杂事要忙,中间进来看了几次,小丫头都呆呆坐着,明显不高兴的样子。到了傍晚,勉强用了饭,古英娘才有时间好好劝她。   古英娘揣度着,岑骥和阿蕊之间,那可不是她能劝好的,再说她自己也有点生气。   依她看,岑骥对阿蕊那可是不是一般的好,那是好上天了。这点破事,他有错在先,先来服个软道个歉,把阿蕊接回去不就得了?   可这个大爷偏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一直到太阳落山都没出现。   眼看着大军要出山,岑骥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会不会缺胳膊少腿儿的回来,谁还有空管这两个的闲气啊?现在不解释清楚了,这个傻子还要等什么时候呢?!   古英娘都替他着急,只好不提岑骥,专挑范殊的错,宽慰李燕燕。   李燕燕裹着被子倒在铺上,只一对眼睛露出来,半晌,没精打采地说:“范殊……唉,没事,我发脾气的时候说话也不中听,我没记恨他……”   古英娘欣慰地看她。   至少这一个是懂事的……   她正想着,却听李燕燕在被子里闷闷地问:“阿英姐,你说,眼里有白翳……是不是会眼神不好?”   古英娘:……?   “我只认识一个眼里有白翳的人,”古英娘干巴巴地说,“如果你指的是岑骥,应该没有吧,他眼睛最厉了。”   李燕燕没吭声,在被子里滚来滚去,似乎在鼓捣什么,嘴里还嘀嘀咕咕的。   古英娘看着被子团一会儿这边高起来,一会儿那边高起来,不知她在搞什么鬼,凑上前一点,才听清:   “……明明有的呀。”   “这里有……这里也有……”   “他可能瞎了吧……”   “我才不在意他说什么呢……”   古英娘无语:这明明是……非常在意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721:54:46~2021-05-2911:1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梨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喵喵137瓶;莓酱来点酒吗5瓶;dhro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第二天傍午,尽管李燕燕百般不情愿,还是被岑骥拎着衣领给揪了出去。   她憋着气,不肯说话,委屈又恼怒地去瞪古英娘。   古英娘有口难言,小心地指着岑骥背后,摊开手——打不过,爱莫能助呀。   ……古英娘都不敢管,旁人更不会掺和。   李燕燕无奈,又觉得被岑骥拖着“巡山”,走路踉踉跄跄的,实在不大好看,于是气哼哼地说:“放开!我自己会走!”   岑骥倒是立刻放手了,瞥了她一眼,那意思好像是说:算你识数。   李燕燕瘪瘪嘴,跟着岑骥来到山顶一处小块的平地。这里砂石遍布,荆棘丛生,想来连范殊也没办法改成农田,便空置着,平素人迹罕至,只有寒鸦盘旋,与枯树作伴。   靠着枯树,岑骥示意李燕燕在石头上坐好,丢给她一样东西。   “戴上。”他下令。   李燕燕拿起来,见是袖弩,才想起岑骥说要让她练习,原本昨日就该练的,要不是……   她纠结了。   理智上李燕燕也明白,岑骥愿意教她,机会难得,她应当用所剩不多的时间专心练习才是。   可……即便是她,一向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的,这回也有些过不去这个坎儿。   虽然李燕燕也想通了,岑骥没什么恶意,大概只是被古存茂的调侃惹恼了,随口胡乱说的,但被外人听见那种议论,她着实太难堪了……而且,岑骥好像也没有道歉的意思呀……   她越想越不平,脸又朝枯树扭了几度,坚决不看岑骥。   “别磨蹭……快点。”岑骥平淡的声音。   李燕燕听了更来气,气得手指也不灵活了,试了几次也没系好袖弩的扣子。   她重重把袖弩撂在膝盖上,没好气地说:“我戴不上!我不高兴,我面子全没了!”   岑骥还是用他那能把人气死的腔调,冷声说:“嗬,那要找你麻烦的人,因为你不高兴,你没面子,就不来了?这么客气的么?”   李燕燕气结,固执地扭着头,不理会。   岑骥见她真不动弹了,有些着慌,也有些来气,只能发狠道:“老子这么忙,抽空教你,你倒还来脾气了?!少废话,你今天就是手脚断了,屁股裂成四瓣了,也得给我练!”   女孩肩膀抖了一下。   岑骥心里忽然很慌,心想该不会把她说哭了吧……   可李燕燕只是慢慢的,头转过来一点,咬牙说:   “不好意思啊,我没有屁股。”   ……   岑骥张口结舌,愣了一瞬,随后“噗”的一声,破了功。   “哈哈——哈哈哈哈——”岑骥捧腹大笑。   ……好像完全没有教人知耻,只羞辱了自己,李燕燕后知后觉地想。   她气不动了,悻悻地把额头抵在枯树上,轻撞了几下。   ——大手挡住了她的头。   “别气了。”岑骥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她身边,语气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笑。   “那你凭什么诋毁我?”李燕燕愤恨得脸又红了。   “诋毁?哪有那种事?”岑骥死不认账。   “你说的,”李燕燕坐直,拍开岑骥的手,“你说我没有……没有那个……”   “哈……”岑骥大咧咧地舒展了下手脚,无耻道:“那我又没看见嘛,只能说没有。眼见为实,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对吧……怎么,难道你还想证明给我看?”   “你!”   李燕燕惊得都忘了生气,怎么可以这样不讲道理呢?!   岑骥倒没有继续胡说八道,他又指了指袖弩,沉声说:“快点,戴上。”   李燕燕权衡了下,觉得继续和岑骥针锋相对下去,自己貌似也占不到太多便宜——毕竟对方是如此厚颜无耻。   她长叹,默默把袖弩套上左腕,这才注意到系扣似乎都被调整过,正合她手腕的尺寸,而不是像之前那样,皮绳长长耷拉下来一截……不光是系扣,牛皮里层还垫上了软布,再也不会磨到皮肤了。   “这个,也是你的。”   李燕燕看向岑骥掌心……五支精巧的小箭,打磨得很细致,每一支尾端都刻了一个小字——“岑”。   “你昨天做的?”李燕燕有点惊讶。   “嗯,”岑骥懒洋洋地回,后面又小声说了句,“……能不能将功补过?”   李燕燕绷不住,笑了。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可是……”她忽然皱眉,“那你以后也不可以随便说我!”   岑骥干咳一声,却说:“我请古大哥放出话了,你的婚事有他做主——只是对外人这么说。谁想乱来,总要掂量掂量的。”   李燕燕有些脸热:“哦……”   岑骥得意地仰起脸:“这事,开始就该和我说。”   ……和你说?   李燕燕默默看着他。   诚然,许多事借岑骥之手会变得容易,可……她真的有资格要求吗?   李燕燕捂脸,懊恼地想:“本来还想回报他……”   她纠结了片刻,终于只是说:“多谢你了。”   这大概不是岑骥期待的回答,阳光直射下来,他眼里却倏忽一黯,可他也只是说:“先用木针练,练好了才给你□□。箭上刻了我的名字,你也别给我丢人!”   ……   在武功一事上,岑骥绝不含糊。   那天下午,李燕燕一直练习到手指僵硬,几乎回不过弯来,也没能让岑骥满意。   “这又不是拉弓,只动动手指……我从没见过比你天赋更差的人。”他不留情面地评价,不知为何,气哼哼的。   “不、不行了……”李燕燕把不受控制的、颤动不休的手指举给他看,“这样根本练不了了。”   “再说……”她有点不服气地辩解,“你也说过,我必须想办法接近对手,才能使出暗器……干嘛非让我练到十步之外射准?”   “你的问题不是距离,是胳膊不够稳,出手不够快,近了也还是射不准。一击不中,你以为会怎样?”   “……那又为什么要十步?太远了,瞄不准。”   岑骥又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近了会被木针弹到。”   李燕燕:……   到晚上,终于回到小院,李燕燕手指都肿了起来,双腿酸软打颤,脸颊也被山顶的风吹得红热。   可这还只是第一天。   之后的两天,岑骥一到下午还是硬拉着她去那片空地,几近苛刻的要求她射准,让她刚刚消肿的手再一次肿成猪蹄。   不过在第三天,岑骥还是很不满意地把□□交给了她。   因为再之后,便到了岑骥下山的日子。   也许真如岑骥所说,越是有战事迫近,他反而越发心安。早上李燕燕推开门,一如既往见到岑骥在院中,平静地整理着行装,面上无悲无喜。   甲胄、鞍辔、弓、箭、长鞭、刀枪、斧锤、令旗、麻绳、火石……   李燕燕从不知他身上竟带了这么多件东西。   “过来,”岑骥看到李燕燕,从怀里掏出什么,交给她,“这些都给你了。”   ——肉干和琥珀饧。   “多吃点,瘦成那样——”   岑骥扫了她一眼,李燕燕突然又想起他那句过分的话,脸边泛起红晕……   “——反正我不见得还能用上。”岑骥却收回眼,低低道。   李燕燕心口一紧,脱口而出:“你一定能得胜!”   岑骥嗤笑,“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我……”   我看到了。   真的么……李燕燕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能确信。重生之后,许多事已经改变了——她还活着就是其一,那她又如何认定岑骥一定会平安无事?   “那……那个麻衣道人,”李燕燕头脑飞转,“他不是看到你杀……以后做了很多大事,所以只是打涿州而已,一定会赢!”   “大事?你还真相信那个老骗子的话!”岑骥挑眉。   这是那天之后,他们第一次说起麻衣道人。预言的内容,岑骥当然没忘,他不止是要做“大事”,他会手刃大周天子……会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淮王么?   岑骥冷笑,忽然涌上个恶意的念头……想问问她,如果有天他去杀淮王,她会怎么做?是不是会毫不犹豫地将袖弩对准他,把那刻了“岑”字的箭射入他心口?   可转念,又觉得自己可怜可笑……   这条命还有多长?十天,一个月,半年?谁说得准!……还想这些,简直是庸人自扰。   李燕燕不知道岑骥在一瞬间想了那么多,还在努力寻找得胜的吉兆。   “对了,”她一拍手,“前两天,古大哥不是叫老阿爷卜了一卦,卦象如何?”   老阿爷是白石山年纪最大的人,白胡子垂到胸前,眼睛和耳朵都不灵光了,但很多人都相信他有通神的本领。   占卜是大事,也是机密。李燕燕自是没机会观看的,早就想打听打听结果,却接连几天练习袖弩,不小心给忘了。   岑骥却嗤了声,不屑道:“不知道。”   “吉,则顺应天意;凶,便违天而上。反正要打,有什么分别?”   他没有重生,不晓得鬼神之力的玄妙,李燕燕不和他计较,只是坚持道:“可你一定会赢的……”   岑骥提起行囊,低头看她,这回,很坚定地说:“我当然会赢。”   然后他很不耐烦地挥手,转身离去。   ……   那天是太和二十年,十一月十一,深冬。   五天后,白石山出兵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911:17:45~2021-05-3013:3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1982641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ejihuaidan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十一月廿二,涿州西北,小豆村。   在村口摆茶摊的吴大有些烦躁。   最近两个月,起先是东边兖海军和武宁军打起来了,周边军镇望风而动,坚壁清野,过路的行商旅人少了大半,后面乌罗国又举兵南下,直冲到雁门关,雁北各州情势危急,流民四散,稀稀拉拉的,竟有许多跑到了他们这里。   虽说流民们经过小豆村,几乎都会花上一两个大钱,在吴大这儿买碗热茶,歇上大半天,多少拯救了茶摊的生意,可……   吴大深深叹气。   这群人拖家带口的不说,有许多还赶着牛马、鸡鸭,在他这儿一坐就是大半天,乌泱泱一片,过后留下遍地的羽毛——原本还有粪便,可这帮人竟连粪肥也不肯便宜了小豆村,全都拾起来推走了!   吴大不敢招惹三五成群的流民,只得在心里暗骂:“穷鬼!活该叫蛮子给赶出来!”   所以当吴大终于等到一个从东边过来的年轻人光顾他的茶摊,即便对方衣着简单,只是个底层牙兵,吴大还是热络地迎了上去,隐蔽地指了指那群流民,抱歉道:“地方都叫他们给占了,要不军爷去后头灶房歇歇脚?炉子边上还更暖和哩。”   那年轻牙兵怔了下,低头看过来,吴大这才瞧出他姿态威严,相貌清峻,只是右眼里有块白翳,气息颇为凌厉,倒不似寻常散兵。   可这人却很随和,说不必,自行系了马,端了茶碗,坐到流民中间去了。   吴大很满意:还是咱们这儿的年轻人像话!   ……   岑骥刚坐下来,身边一个低沉的声音问:“……好了?”   旁边用风帽遮脸,躺着晒太阳的大汉懒洋洋地翻身,打了个哈欠,坐起身。   “嗯。”岑骥不动声色,喝了口茶,袖口悄悄挪了下,在外人看来是要避开那脏兮兮的流民。   “这是布防图。”   他像是畏光,用衣袖遮挡住脸,悄声道:“按之前说的,范殊整日拉着齐陆、王襄喝酒,其他人作出看什么都新鲜,贪得无厌的模样,潘旺还混去内院偷油果子……呵,第一日王襄还防备得紧,后来见我们这样,盯梢的都松懈了,涿州的格局布防看了个清楚……古大哥这边怎样?我好像已经在城里见到些熟面孔了。”   古存茂伸了个懒腰,一脸困倦道:“亏得西边有场战事,我们散成小股,扮作流民,嘿嘿,虽然到处被当成丧家犬,人人喊打,却无人起疑。”   “人混进去二三分,都是精干能用的,兵器夹在牲畜泔水里,带进去些,但还差得远。只能等动手那天,里外夹击,控住城门,城外的人马一齐冲进去——这个任务,我准备交给张晟。”   以一己之躯挡住四方攻势,非张晟莫属。   岑骥并不意外,只说:“那我带人从水渠潜进城,暗围州府。古大哥只要稳住王襄,待得宴阑,涿州城就有新主人了。”   “好。月升之时。”   “月升之时。”   交待完正事,岑骥笑了,“古大哥,这身老牛皮袄,该换了。”   古存茂缓缓起身,很不舍得似的,叹息:“是啊,该换了……”   刚扫完了一簸箕鸡毛,喷嚏连连的吴大惊呆了:   那躺在墙根的流民,脱掉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袄子,露出一身靛青的胡服,瞬间变成了个威风凛凛、目光如炬的汉子。   他望着东方,不知在对谁说:“进城。”   吴大没忍住,嘀咕了一句:“今年怪事还真多!”   **   白石山,除夕夜。   “喝啊!”   “嘿哟!”   木剑被抡出了花,终于失控,“啪”的将一个孩子拍倒在地,他滚了一圈,大哭起来:“哇呜——呜——”   其他孩子并不因此放过他,而是上前搡他:“喂,你输了,这把你当‘王襄’!”   那摔倒的孩子嚎了几嗓子,见大人们不理他,也只好乖乖爬起来,拿起破扫帚骑在腿下,扮演“被驱出城”。   火盆边的李燕燕揉了揉困倦的眼,颇感百无聊赖。   涿州大捷的消息,一个月前就传到了白石山。   张晟如何从鸡笼里抽出铁楇,手杀百人;岑骥如何借月色混入府兵,悄无声息给刺史府的守卫换了血;古存茂如何临危不惧,空手赴宴,与王襄对饮高歌;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事迹……早已传遍三寨。   还不止,李燕燕听说,拿下涿州五天后,岑骥带了百十来人出城狩猎,趁易州刺史病故,新刺史还没着落,把涿州附近的易州也收入了囊中。   半月后,卢龙节度使韦思旷做了个顺水人情,上表请封古存茂为涿州刺史、岑骥为易州刺史,范殊被拜为军师,而这一战声名最显的张晟,论功劳却只是位列牙将。   距当初岑骥下山,满打满算还不足两个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由于接连而来的好消息,太和二十年的除夕夜,白石山上热闹无比,驱傩的长队舞遍了整整三寨,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   明明在出征前,古存茂已经下令喝光山上的酒,可不知为何,到了除夕夜晚,宴席上仍然出现了高高垒起的酒坛……   像李燕燕这样滴酒不沾的人,便只好跟小孩子们凑在一起,围着火盆守岁,等待子时到来。   同样不能饮酒的,还有刚生产不久、尚未出月子的古存茂夫人。   胡夫人有个秀气的名字——绵柳,性情却火爆刚烈,刚给新出生的小儿子喂了奶,又一手扯住要去玩爆竹的女儿,按到膝盖上,照着屁股噼里啪啦一通打。   边打边骂:“死丫头,爬上爬下像个猴儿!去你阿蕊姑姑那里待着,多跟她学学!”   她又朝李燕燕笑笑,说:“阿蕊这样文静乖巧的女孩多好,宁儿要是有半点像你,我就能省心了。”   李燕燕忙自谦了几句,把小丫头拉到身边坐。   古存茂的女儿才五岁,小名叫宁儿,却比任何五岁的孩子都更闹腾。她爬到李燕燕身上,和父亲姑姑一样眼睛滴溜溜地转,指着案上的字说:“人!别的不认识!”   李燕燕低头,发现自己不经意间,用筷子蘸水在案上写了行字:   良人罢远征。   她手一抖,几滴水溅落。   宁儿不满地拱她,问:“是什么意思呀?”   李燕燕揉了揉额角,有些心虚地说:“……如果有一天,大家都不必再去打仗,你爹爹、叔叔伯伯们都回到家来……”   “那可不行!”宁儿打断她,“不打仗,我们吃什么呢?我爹说,山上的麦子黍子,不够吃呀。”   哦……不愧是山匪的女儿……   李燕燕想了想,换了个说法,谆谆善诱道:“那如果有一天……每家每户都有足够多的土地,无论是务农还是经商,所有人都能吃饱……”   宁儿眨了眨眼,有点疑惑地说:“可是我爹爹说了,他最会打架了,他才不当田舍郎!”   李燕燕:……   桌上的那行字,渐渐淡去了。   李燕燕只好苦笑,揽过宁儿,说:“来,姐姐教你几个字,你爹爹见了一定高兴。”   她蘸了水,一笔一划,在案上写下四个字:   除旧迎新。   每写一笔,心里更添一份凉意。   涿州有了新主人。   中原呢?江南呢?天下呢?当真是周廷道消,失鹿难追么?   当当当当——   子时已到,钟鼓齐鸣。   李燕燕拉着宁儿起身,随着众人去给年长者行礼。   满屋子热闹喧哗,起起伏伏的“福延新日,庆寿无疆”、“岁岁平安,福禄永驻”当中,她心底却止不住问:   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这一次,天下会落入谁手?   **   和白石山上大多数人一样,消息不畅的李燕燕以为占据了涿州、易州,立稳脚跟,理正了旗号,古存茂便会来接白石山余众前往,再慢慢经营,稳扎稳打。   可古存茂用兵比她预料的更为大胆,之后的形势竟是鱼龙变化、苍黄翻覆。   腊月里古存茂据住涿州,整顿兵马。新年伊始,在韦思旷暗中支持下,古存茂带着新得的二州兵马,联合老朋友刘翰文,一鼓作气攻向了成德节度使治所——镇州。   几个月间,双方大小数十战,互有伤亡,最后以四月里古存茂入主镇州终局。   不过半年,燕赵之地新出现了一位霸主。   可对于李燕燕以及留守在白石山的大多数人,日子和从前也没有太多不同。战事瞬息万变,白石山又交通闭塞,很多时候,她都是在事情发生很久之后,才用道听途说的消息拼凑出原貌。   而到了四月底,她终于大致复原了战局,正惊心动魄、感慨万千时,奉古存茂命来接白石山余部的岑骥也即将踏入山门。   **   雄风古道上,一行人轻装简骑,策马狂奔。   岑骥一马当先,把后面的人甩出几个身位。   潘旺才十五岁,虽然这半年里几经历练,可马术依旧平平,在后面跟得辛苦,冲他哥哥潘顺抱怨道:“岑哥是怎么了?白石山上有什么宝贝,值得他跑这么快?”   他哥哥潘顺年纪大些,性情也沉稳得多,立刻指出:“以后要叫‘岑将军’。”   “不过……”潘顺看着前头的烟尘,笑道:“想不到岑将军也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瞻乌爰止?于谁之屋?”出自《诗经》感谢在2021-05-3013:34:00~2021-05-3113:0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木木5瓶;dhro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此次再回白石山,岑骥身份不同,较往日更受敬重,一路上山,遇到许多人前来问安,拖慢了脚步,分明抢先进了山门,却反而被后面的潘顺、潘旺等人赶上了。   还是潘顺见他不堪其扰,插了一句,“岑将军急着赶路,一夜没合眼了,没要紧事都散了吧!有要紧事也等明天再说!”   ……这才把岑骥给解脱出来。   岑骥朝潘顺点点头,只当没看见对方眼中的戏谑,疾步向山腰的小院走去。   越是靠近小院,步伐却越慢,岑骥忽然发觉自己脸上不知为何挂上了笑,一时心头大震……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已经不想回去那个回不去的地方了,有娘和小叶儿在的那间草屋——那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   他现在……急切地想推开那扇小门,看到那个安静柔弱,其实又满肚子坏心思的丫头,看她在做什么,见他回来,会有怎样的反应?   冬去春来,离开时万物萧条,而如今温风如酒,柳翠莺啼,这般好天气里,她总是略嫌苍白的面庞上,会不会也多出几分娇艳?   ……手放在门上,竟有些犹豫。   拖拖拉拉毕竟不是岑骥的性子,他吐出一口气,推开了门。   果不其然,院子当中坐着一个人,好像在专心地做着什么事,等岑骥又走近了两步,她才抬起头,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起初有些迷茫,随后才弯起来,凝成一个清浅的笑。   “你回来了呀。”她说。   只是很随意的一句话,万事万物从此都有了着落。   岑骥心里有些仓皇,又生出希冀。   从前他想护住的人已经不在了,而眼前这个,哪怕明知是水中碎月,他也想捞上一把。   ……   李燕燕眯起眼,偏头审视着岑骥:半年没见,他身上凛冽的气息更甚,站在那里如同利刃出鞘,锋芒难掩;战事频繁,似乎让他晒黑了些,领口那里有明显的一道分界;脸颊越发瘦削,微微凹进去……   “看够了没有?还满意么?”岑骥问。   李燕燕突然被打断,不满地收回眼,慢慢站起身,“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你看够了我就看够了。”   “看是看够了,有件事还没做——”   岑骥嘴角微翘,不顾李燕燕的反对,伸手在她头顶揉了几下,把女孩整整齐齐的头发弄乱掉,“这样才够。”   “快停下!停下!”李燕燕扭来扭去。   “咦?站好。”岑骥忽然顿住,拉过李燕燕不让她乱动,“你是不是……长高了?”   李燕燕脸上顿时得意起来,却矜持道:“所有人都这样说。”   岑骥放开她,向后退了两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也笑了。   笑过,好像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昼夜行军时,心里本来装了很多话,想问她都做了什么,有没有遇到需要动用袖弩的危险,生病了没有,会不会偶尔想起他……   可是现在两个人站在一起,共同晒着和煦日光,已经足够了——相比起来,那些话也都不是多么重要,不说也罢。   所以他只是眺向远处青翠群山,轻声附和:“所有人都这样说……那应当没错。”   ……   经过战火的淬炼,岑骥变得更加霸道强硬、雷厉风行了……李燕燕想。   两天内整好行装,第三天午前下山——这是岑骥下达的命令。   对此,白石山大多数人并无异议,反正很多人本来就家徒四壁,没什么东西值得带走,他们早就等不及涌入镇州,跟随古存茂建功立业去了。   只有些衰老病残之人,再也上不了战场,宁可留下,守着山上的薄田,了却余生——老阿爷就是之一。   临行前一天,岑骥等人去和老阿爷辞行,老人抚着胡须,像是劝慰他们,又像自言自语:“我老了,舍不得春天刚播下去的麦种,要等着看它们长成啊……还有桃花仙呢,虽然我看不见了,可她有时候还来……要是人都走了,没人等她,多冷清啊……”   李燕燕没太听懂,出了老阿爷家门,揪着古英娘的衣角问:“阿英姐,桃花仙是什么呀?”   “嗐,听老阿爷说的玄乎……不过就是虎牙峰上长的一株桃树,花期比山下的桃花都晚,而且有的年头开花,有的年头不开,久了就传成了这虎牙峰是桃花仙人在人间的落脚处……如果哪年开花了,大家就穷高兴一阵子。”   “虎牙峰可不好爬,今年青壮都下山了,都没人去看看桃花仙来没来……你郭大哥去年还说带我上去看呢,现在……”   古英娘这几日忙得团团转,只稍稍叹息惆怅了下,便放下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李燕燕心想自己以后应当不会再来白石山了,跟着唏嘘了声,也不再提了。   没想到晚饭时岑骥突然问:“你想去虎牙峰看桃花?”   “我还以为你没听见……”李燕燕怔了下,“……也说不上想不想啊,只是听见了就顺嘴问……”   “所以是想还是不想?”岑骥很不满地打断了她。   “可明天不是就要出发了吗?”   “天明便上去,足够在出发前回来。”   李燕燕迟疑:“……可虎牙峰很难爬呀。”   岑骥脸一沉,道:“还能比雪崩里背你爬山更难?别婆婆妈妈,快说,想不想去?”   李燕燕笑了,轻声说:“想去。”   **   第二天寅时刚到,天还没亮,李燕燕就随岑骥上了虎牙峰。   通向峰顶风景绝佳,一路花红柳绿,泉水潺潺,只是山势陡峭,怪石密林遍布,很是难走。   可待在岑骥背上,并不是很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他即使背着一个人,步子还是很稳,速度也不慢。   “啊——”   在绕出森凉的松林后,终于,李燕燕看到,溪流的另一侧满树桃花灼灼绽放,一片烂漫娇红,不禁惊呼。   岑骥放下李燕燕,牵她走过小溪,伫立在花树之下,暖风吹拂,花瓣飘落如雪。李燕燕张开手,几片嫣红落入白净的掌心,艳丽逼人。   两人静默了片刻,李燕燕却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哈啊——对不起,今天起得太早……”   李燕燕有些惭愧。岑骥比她起得更早,出了更多力气,却精神抖擞着,而她,一路被背上山,反倒困意上涌,哈欠连连。   她忙说好话:“谢谢你呀。我回去可以告诉英娘,告诉老阿爷,桃花仙今年也来过了。”   岑骥却深深看了她一眼,指着前方说:“去那边。”   李燕燕不明所以,跟他走到一棵粗壮的古槐下,刚刚站稳,腰上突然一紧——   “喂——”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人已经被岑骥举高,放在了一根横斜的树枝上。   树枝对李燕燕来说有些高,岑骥绕到后面,双臂圈在两侧,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累了就坐着看。”他轻描淡写地说。   从这边看过去,果然比在桃树下更能一览全貌,只是,李燕燕此时怎么可能还有看花的心思?   背后传来的,不知是熏风,还是岑骥的呼吸,让她从耳根处开始发烫。   春衫单薄,几乎不可避免的,手臂背颈上都能感受到男子的温度和气息。   岑骥却还要把头凑到她耳边,低低说话,李燕燕心跳得极快,紧张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总是不会梳头。”他笑,指尖挑起她肩头散落的一缕发丝,轻轻缠绕上去,若有似无地拨动,好像停在了唇边。   李燕燕一阵恍惚,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而她不知是不是坐得太高,头脑晕乎乎的,竟也有些沉醉。   “你、你……”她试图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你看,出征前我就说你一定会赢,果然赢了。”   岑骥笑了:“那好,给你记一份功劳。”   ……他这般随和好说话,李燕燕反而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岑骥嘴上客气,动作却不客气,头垂得更低,脸颊好像都贴在了她耳朵上,让她心神不宁。   岑骥倒是很自在,说起与风花雪月毫不相干的事。   “兖州击败了徐州,而青州似乎和兖州走得很近,山东淮南已经连成一体……说背后无人指使是不可能的,可这背后之人,你那淮王,仍未露面。”   李燕燕心里一沉,事到如今,她也几乎可以确定是四哥在暗中动作。   四哥为何仍不站出来?李燕燕大概明白,他不想背上公然与嫡兄作对的恶名,宁愿暗中积攒势力,等待时机。   只是……这让她回家的路变得无比漫长。   “下山之后,我会向沧州进军。”岑骥似乎没发觉她的纠结,仍淡淡地说,“乌罗大军南下,从前被乌罗国压制的小国、部落,异动频频,韦思旷疲于应对,其余的藩镇也各有顾虑,无力干涉。我们拿下沧州只是早晚的问题,那之后,势必会与青州有往来……你跟我去沧州,也许有去淮南的路。”   “……啊?”李燕燕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反而惊了下,犹豫地问:“可是你如今已经官居刺史了,我从前答应给你的奖赏也……”   “那就用其他的还我。”岑骥果断地说,下巴都搭在了她肩膀上。   李燕燕一动也不敢动,小声嗫嚅道:“其他的……什么?”   岑骥深深呼出一口气,说:“比如,你可以先告诉我,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3113:07:50~2021-06-0100:0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抱着加菲看童话10瓶;tejihuaidan5瓶;姓墨的、朱朱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我……是谁?   李燕燕心头大骇,可身体被岑骥紧紧环住,一呼一吸都不敢轻举妄动。她知道,岑骥既已这样问,没有回寰的余地,她必须回答这个问题。   回想起来,自从上了白石山,除非在外人面前,岑骥几乎从不叫她“阿蕊”了——就像她也越来越少叫他“表哥”……   越是天长日久的相处,越难将假的当成真的。   而现在,他的手环得那样紧,臂膀那样坚实,让人无法不相信,就算有惊涛骇浪,他也能够永远托住她,保护她。   李燕燕快要克制不住,很想将一切合盘托出,说她其实也是有苦衷的,可……   她想了想,轻声问:“岑骥……我能不能先问你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岑骥下巴完全埋进了她肩窝里,语气却很认真。   李燕燕闭上眼,还没问出口其实已经可以猜到答案,只是不甘心,垂死挣扎。   “你从前是禁军校尉,食周廷俸禄,前途可期,即便没有穆妃之乱,你还是宁愿抛开一切去做山匪,为什么?”   岑骥轻笑,耐心地解释:“我没有选择做校尉,也没有选择做山匪,如今领兵数万、坐镇一方,也并不是出自我的选择。我没有选,已经是现在的我了……这世上有选择的人,并不多。”   “我不能回到从前,留住娘和妹妹,不受古大哥的恩惠,不被岑家带到长安……时势所迫,既已至此,只能前进,不能退悔。”   李燕燕犹豫着问:“那如果……假如能抛开这些呢?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她没有转头,余光却瞥见岑骥看她,目光深深。   许久,他耐人寻味地说:“往事不可谏,我从前想要的东西,已不必再提;现在想要的……不沿着这条路走下去,难道有什么别的法子能留住?”   李燕燕故意忽略了他的言外之意,不安道:“……你愿支持古大哥称雄,一直支持,直到有一天夺取江山社稷?他是你心里的……受命于天的帝王吗?”   岑骥却又笑了:“既说受命于天,我如何知道,你如何知道。可至少我看见了,他从前是白石山以身作则、敢为人先的大当家,如今是仁爱宽厚、志存高远的节度使……在这一切之前,他还是于危难中向我伸出过手的人,我没有理由不追随他。”   是啊……李燕燕苦笑。   她早该明白,皇权亲恩都束缚不了岑骥,他心中自有尺度,有他自己选择的立场。   ……我也一样。   李燕燕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有些恼恨,岑骥既然永远不会背叛,那又干嘛要给她送上这份情意,让她难以抉择?   可如果岑骥是一个轻易背叛的人,她大概也不会在意他,不必纠结了……   “我知道了,”李燕燕心里叹息,“我是……温蕊。”   “你!”岑骥身躯一震,旋即将她抱下树枝,声音里是强行压抑的酸楚,“你是谁?”   李燕燕隔着树枝与他面对面,强稳住心神,抬眼,定定看向岑骥:“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何一直要问?我是温蕊呀。”   “是么……”岑骥冷笑,桃花映入眼底,说不出的凉意。   他动了动唇角,却没有再说话。   李燕燕垂下了头,两人只隔着一根树枝,更亲密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可心却像隔了天堑,再也不能靠近。   气氛一时凝滞。   “呵……”岑骥仰头,似是自嘲的笑。   李燕燕不确定,她不敢看。   “下去吧。”岑骥冷冷地说。   那是他那天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后来,即使李燕燕被他背在背上下山,有时叫他避开树木,问他要不要歇一下,岑骥也只是照做,绝不开口。   渐渐的,李燕燕心里也窝了火。   坚持己见的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岑骥那副样子,却像是她做了什么有负于他的事,他凭什么这样想嘛?   于是,等下了虎牙峰,岑骥半蹲着把她放到地上,李燕燕跳下岑骥的背,立刻恨恨地剜了他一眼,作为还击。   岑骥一怔,本就不悦的面色更加深沉,瘦削的脸颊绷得像弓弦,好像用了很大的克制才没有反击回来。   临近出发,白石山上忙成了一团乱,再加上岑骥本来也严肃冷厉,两人沉默着往集合的草厅走去,倒也没被人发现异样。   可到了草厅,古英娘远远望见了他们,边从人群中挤过来,边问:“今年桃花仙来了吗?”   “没有。”   “……来了。”   两人同口异声,给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   古英娘脚步一顿,见对面两个人不自觉地对视,却又都在目光相触的时刻转开,好像阿蕊还低低的“哼”了一声……   古英娘暗骂自己多事,正要缓和一下,像只猴子的潘旺突然从背后人群中钻出来,好奇地问:“桃花仙究竟来没来呀?”   李燕燕仰头看岑骥,他站得笔直,不看她,侧脸的线条犹如刀裁出来的一样。   她轻声叹气,心想自己毕竟是心软又大度的人,不能和被称为“白眼狼”的岑骥一般见识,总归是不要紧的事,不如随他。   她清清嗓子,对潘旺说:“没——”   “来了。”岑骥不动声色地打断她,还示威似的,扫了她一眼。   李燕燕:!   潘旺一听乐了,笑嘻嘻地问:“看到了桃花仙,今年要走桃花运了……哎阿英姐你别扯我衣服呀……岑哥想要什么样的娘子?”   岑骥轻轻瞟过李燕燕的脸,心头无名火起,竟回答了这个他通常会斥为无聊的问题:“我的娘子,自然是敬我爱我、尊我信我的人,还要从不说谎!”   “哦……”潘旺也没料到岑骥真会理他,得到了极大的鼓励,兴致勃勃地还要再问。   “潘旺,”李燕燕突然插话,“我也看到桃花仙了,你怎么不说我有桃花运?”   不等潘旺反应,她飞快地说:“你知道我会嫁什么样的相公吗?俊俏文雅、博学多才、出口成章,琴棋书画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通,而且性情和善,从来不会给我使脸色!”   她说完,气呼呼地哼了一下,跑掉了。   古英娘立刻抓住机会,说:“我去看着她。”   她也走了。   潘旺奇道:“阿蕊这么恨嫁……我都没问她呀!哎呀——”   冷不防屁股上被岑骥踹了一脚。   “少啰嗦,出发!”岑骥黑着脸命令。   **   这次下山,白石山众人终于摆脱了山匪的身份,可以公然走在官道上,队伍气势非凡,夜里也能光明正大地找村落、城镇投宿。   李燕燕和古英娘分享一辆牛车,虽然只是最普通的车,不宽敞也不舒适,但和之前上白石山骑的驽马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   只是,她和岑骥,从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交谈过。   有时候,李燕燕从车窗望出去,能看到岑骥骑在高头大马上,很神气地跑前跑后,指使队伍按他的命令行进。   可岑骥的目光,一次也没有投向她这边,就好像明知她在这辆车里,所以故意错开。   对此,古英娘公允地评价:“岑骥虽然平常冷淡了些,内里倒不是个爱计较的人。从前对他不公平的事多了,也没见他多么放在心上……你能把他气到这个份上,真了不起!”   李燕燕有苦难言,只好装作睡着了,没搭话。   李燕燕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就算她可以信任岑骥,坦白之后,事情的走向也未必是岑骥或她能够左右的。   可她还是感到不安,岑骥那如遭辜负的眼神像印在脑海里,经久不散。   “唉……有机会还是去找他谈谈吧。之前的话,应该还算数吧。”李燕燕疲惫地想。   终究是她依附于岑骥,如果一直不说话,她甚至不知道到了镇州之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不过,李燕燕还没等来这个机会,队伍却被一支轻骑从背后给追上了。   “郭大哥?!”古英娘远远觑见来人,惊喜又意外。   领队的将领高大魁梧,走到近前下马,摘下头盔,正是古英娘的相公郭长运。   “岑将军。”郭长运向岑骥抱拳,浓重的长眉拧起,脸上犹有不平。   “郭将军不是协同张将军驻防涿州?怎么到了这里?”岑骥也面有讶色。   “嗐,别提了。”郭长运将头盔重重摔下,愤然道,“刚传来的消息,乌罗单于在雁门关下叫阵,被河东的神箭手射中了一只眼,乌罗退兵,各部四散,有的退兵,有的转去攻打雁北小城,有的还在大营犹豫,却不敢出阵……”   “咱们那位张将军,听了信,立刻点兵去攻云中了!我说这要先问过大当家,他却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还骂我婆婆妈妈,不配做男人!”   郭长运叹气,“这不,我这不配做男人的,只能抢先到镇州报信,顺带请罪去了。”   众人一听,都知关系重大,不敢多言。郭长运补充了饮食,换了马匹,只来得及和古英娘说两句话,又一溜烟儿地飞奔而去了。   “唉……唉……”古英娘连连叹气。   李燕燕小心地问:“怎么张晟对郭大哥也……”   古英娘却替张晟辩解:“唉,张晟他也不是坏……他这个人,总是太极端,喜欢的喜欢到天上,讨厌的讨厌到地底下……”   李燕燕眯起了眼,没说话。   不知为何,她觉得古英娘提起张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   暮春初夏,天气善变,白日还是万里无云,到了夜间,却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不久,豆大的雨点也“哒哒”落下,砸在屋顶上,迸出更嘈杂吵闹的声响。   岑骥醒来,怔忡地揉了揉眼,方才意识到自己正睡在借住的农户家里。   接着又反应过来,这么吵,不止是雷雨声,外面有人在拍门,似乎在叫他。   他披上衣服,打开门,却见古英娘裹着蓑衣,站在檐下。一道电光破空,他才看到古英娘脸上十分焦虑。   “怎么了?”   “阿蕊的情形,不大对劲。”古英娘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岑:撩也撩了,保证也做了,氛围绝佳,还是不配知道媳妇名字!哭气!   ——   感谢在2021-06-0100:06:37~2021-06-0300:43: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lank、小梨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lank10瓶;dhro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我怎么回来了?   李燕燕有些困惑,眼前廊柱高耸,帷幔层叠、青烟袅袅,分明是织香殿。她从生下来就住在这里,绝对不会认错。   “五叶针、金莲露、地涌茅香、生熟汤、阴阳火……”一个清朗的声音。   阿衡哥哥?怎么会?!   月白衣衫的小少年腰板挺直,手中捧着几根旧竹简,视若珍宝般,耐心解读着残损不堪的古老文字:“……调成赭色膏剂,涂于新死之人体表……注意肢体不能残缺,轻揉使膏剂渗入肌理,不留痕迹……可延缓尸僵、尸斑,延迟半日至一天。”   讲着可怖的话,他却语带笑意。   读完,他放下竹简,抬起头,俊秀英挺的眉毛下,一对眸子灼灼发亮:“这个方子,我从没在其他地方见过记载……只有这几根残简,被农户用来垫酱缸的……有机会真想试试!”   书案对面的两个人显然没有分享他这份喜悦。   衣饰华贵的红袍少年打了个哈欠,抠着袖子,百无聊赖地说:“那就去刑部大牢里捞个没家人认领的死囚试试呗。”   而旁边那个……   一脸稚气的女孩眉尖轻蹙:“四哥,你又没听懂,要新死的才行,尸、尸体还不能有残缺……大牢里,就算能等到,也多半用过刑了。”   她全身上下都透露着嫌恶,说起“尸体”两个字,做了个要呕吐的鬼脸。   崔道衡笑眯眯地说:“没错!”   刚封了淮王的李夷光无意和妹妹争执,他十四岁,觉得自己几乎是个大人了,向往的是更激烈的活动。   “这有什么意思?天色还早,不如骑马出城溜一圈?或者再叫些人,打马球?”他搓着手提议。   崔道衡却冲女孩眨了眨眼,问:“可我觉得,先把药膏配出来存着也不错……万一以后有尸体可用……那小殿下呢?你想做什么?”   李燕燕知道她的回答。   制药和骑马之间,体弱多病的女孩想也没想便说:“我和你配药去。”   “我就知道……”李夷光微弱地抗议。   而崔道衡投来会心一笑,书案下,他轻轻牵起了女孩的手。   ……   李燕燕动了下,发不出声音,只能静默地看着少年们远去,而她被无尽的黑暗留下来,裹挟,吞噬。   “你要对我做什么?!”她无声质问。   你还不明白……黑暗中温柔的叹息。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狂风咆哮着,猛然间吹散黑暗,大雨瓢泼而下,帘幕随风狂舞——露出崔淑妃青白的脸!   崔淑妃身体□□,四肢不自然地扭曲着,正在变得僵硬,而年轻女孩在旁低声敦促内侍:“涂快点!穆贵妃要来了!”   突然,殿门被风吹开,震耳欲聋的雷声,长龙似的闪电划过,将殿内照得惨白。   崔淑妃在榻上睁开眼,眼眶里却是空洞的黑。   “为什么?你竟敢这样对我?是我养大了你!”   “我从来都很感激你……”李燕燕明知是虚妄,却还是说了很多,好像那些话在她心里存了很久,早就想要一吐为快。   “可是你已经死了……如果你早听我的,阻止穆氏封贵妃,也不至于后来把自己活活气死。用你一具尸体,阻止她登上后位,不值得么?你做不到的事,我替你做了,你不该恨我。”   “崔淑妃”哪里听得进,只是怨恨地一直重复:“我养大了你……你却是个狼心狗肺的,狼心狗肺!”   李燕燕还要再说,却被黑暗推动着,离得越来越远。   像跌进漩涡,无数的片段闪过,却抓不住任何一刻……   ……   四哥面色颓唐,为难道:“燕燕,太子生性宽和,以后会约束二哥,不见得会为难我们……”   她冷笑,“父皇都约束不了,靠他?帮二哥求娶你意中人的,难道不是太子和三姐?……若是四哥即位,就会为难他们么?我想不会……所以为什么不能是你呢?为什么我们总要忍让?”   四哥的拳头握紧,松开,吐出粗重的一口气,又握紧。   ……   她手里攥着一方帕子,笑问:“原来你喜欢我四姐?她知道吗?”   清秀单薄的小内侍匍匐在她脚下,不住磕头,他磕得那样重,额角都渗出血迹,一边苦苦哀求:“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求殿下……不要告诉她!”   “哦?你怕的不是我罚你,而是被她知道?也是,四姐那么高傲的人……”   她无动于衷:“这样吧,你替我做件事,你的秘密我就不告诉四姐了。”   小内侍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几颗麻子很是显眼。他动了动嘴,最终没有说话,满眼绝望。   ……   是啊,我利用了他。冯敬贤,好像是叫这个名字来着。   黑暗里的怪物不是别的什么,是我,李燕燕想。   可我……只是想留住仅有的一点东西,为什么不行?他们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抢我的?   什么都有的人……这是她当时所想的吗?   不,是岑骥说的……岑骥?   响雷滚滚,无尽黑暗里,好像有一只手握紧了她。   终于,可以抓住什么了……   在这里,她是安全的。   **   “……还没醒过来?”古英娘担忧地问。   岑骥摇了摇头。   女孩牙关紧闭,呼吸急促,齿间漏出呜咽声,却听不清在叫什么。   已经很久了,这一次,连憋气都没能让她醒过来。   “我去问过了。村子里没有郎中,平时他们都是去镇上请郎中的。这可怎么办?一直魇下去,魂魄万一走散,回不来了……”   “阿英,”岑骥打断她,“你再找间屋子歇着吧,明天还要赶路,许多事要你料理。”   “可是……”   岑骥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来想办法。”   古英娘本还犹豫,见到那两人紧握的双手,只好点点头,退下了。   岑骥默默注视着被自己握在掌心的、女孩的左手,她在梦魇中似乎也很想回握过来,只是没有力气,白嫩的手指略有蜷曲,像芦苇被风吹弯。   她的手腕细到不可思议,即使套上了袖弩,看上去依然是轻易就能掰断的样子,此刻,手腕连同袖弩都轻轻颤动,呼吸越来越疾。   袖弩……藏的深,出手快,不动则已,动则致命,着实很适合她这样的人。   出征前岑骥不愿去想,可分离并没让他解脱,想念反而随着时间沉淀、酝酿,情思日渐胶着。   终归是他一厢情愿罢了,她才是最好的猎手,隐匿声息,适时撩拨,等猎物察觉,已然泥足深陷,她却不为所动——无论是莫老爹家那个雷雨夜,还是后来的许多次。   雷雨……岑骥眉间拧成了一个结。她上次梦魇,也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岑骥松开手掌,原本被握住的小手似乎很不满,抽动了几下。   “麻烦……”   岑骥轻叹,倾身向前,手掌盖在女孩耳朵上,稍用些力按下去,两只柔软的耳朵被完整包在掌心,柔若无骨,只有她一直戴着的单珠耳坠坚硬泛凉。   她的模样和平日有些不同,睫毛颤抖不已,鼻尖微微翘起,看不到眼眸里偶尔流露出的深沉心机,就像是一个真正乖巧顺从的年轻女子。   “睡着了还在骗人……”   岑骥轻嗤,将额头也贴上女孩的额头,她抖得很厉害,可禁不住他强势的压制,渐渐缓和。   “别怕,快醒来,醒过来好继续骗人。”   “一动不动,活像王八。”   “再不醒,戳你鼻孔。”   岑骥说着没意义的话,却发现从上方看下去,离得这么近,很难忽略她小巧的、花瓣带露似的嘴唇……   岑骥顿觉口干舌燥,不自然地咽了一口,却在这时,听见女孩细细的呢喃:   “阿衡哥哥……”   只听清四个字,让他差点咬到舌头。   阿衡哥哥?岑骥心里骤然有火燎原,一怒之下,顺势含住她的唇瓣,咬了一口!   女孩睫毛忽然抖了几下。   岑骥面上一痒,稍稍离开,目光对上一双难得迷离的眼。   “……我回来了?”李燕燕尚且不大清醒,没头没尾地问。   岑骥不知为何有些不自在,迟疑了下,将手从她头的两侧移开,才说:“你去哪里了?”   “我……”她嗓音沙哑。   “先喝水。”   岑骥倒了水,扶她起身,等李燕燕喝完,又问:“你从前在雷雨夜做了什么亏心事,忘不了了?”   李燕燕放下碗,垂着头,轻声道:“也不是每次打雷都这样,在白石山上一直没犯。”   “从前有个人……”她清清嗓子,“他爱上了绝对不能爱的人,被我看出来了。我……威胁他,让他替我办事,不然我就要把他的秘密说出去。”   岑骥嗤了声:“我怎么一点也不意外?”   李燕燕听出了他的讽刺,仍是说:“如果我泄密,他是绝对不能活的,可他不怕死,只怕心意被旁人知道。我那时不大懂,觉得他心思龌龊,不光利用他还嘲笑了他。我不后悔威胁他、利用他,却为嘲笑过他的心意而歉疚。”   她直直看向岑骥,“我现在懂了,无论如何,真心都不该被看轻,被辜负。”   岑骥面容清冷,眸色深凝,“你想说什么?”   李燕燕咬咬嘴唇,逼迫自己不移开目光,小声说:“我不会的。虽然我不知道如何叫你信我,但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有些秘密,现在还不能说。”   她从没这样失了条理,讲得一团乱,可岑骥只是哼了一声,不屑道:“骗子。”   虽是这样说,他眼里还是有了温度,“太晚了,歇下吧。我在这儿,煞气重,小鬼缠不上你。”   “哦……还有一件事。”   “嗯?”   “郭将军看阿英姐,远没有阿英姐看他的时间久、次数多,从前就是,现在更不掩饰。”   岑骥顿了下,说:“管好你自己。”   说完,他先到床脚坐下,靠着墙壁,阖眼休息。   李燕燕听话地躺下,盖好被子,脸转向里侧,小声嘀咕:“虽然……还是不可以偷亲我。”   岑骥一凛,再去看,她却像是睡着了。 第40章   虽然有张晟横生枝节,但越是靠近镇州,一行人脸上的欢喜越发明显,等城墙的一角显现在天边时,队伍里响起阵阵欢呼,还有人高兴地吹起了笛子。   古英娘美滋滋地憧憬:“现在有奶娘帮着带宁儿安儿了,嫂子一个人就能操持过来。再过些日子,我就去涿州找郭大哥了。”   李燕燕看着她闪亮的深棕色眸子,古怪的感觉越发强烈,但想起岑骥的提醒,也只能笑着附和说:“是呀……”   临到城下,却见防守森严,连羊马城里都布上了兵,日光下铁甲映出凛凛寒光。   “这是怎么了?!”古英娘捂着心口,惊讶地问。   李燕燕眉尖轻蹙,心内也惊疑不已。   通过重重盘查进入内城,街道上竟也意外的冷清,到了节度使府邸,更是发现外墙断了几处,似是交火的痕迹。   李燕燕怀着不安,在后院下了车。   半年未见的古存茂,虽然一步登天,却还是往日模样,只穿了身半旧的襕袍,似乎原本就在内院,连幞头也没戴。更让人吃惊的是,他双眼布满血丝,神情颇为憔悴。   “英子……”古存茂开口,竟有些哽咽,“你嫂子不好了……”   李燕燕这才知道,在白石山余众到达之前,镇州城里发生了变乱,几个归降了的原镇州将领趁精兵离城,带人冲进了府邸,想效仿古存茂上位。   然而那天古存茂临时起意,和亲信们出城巡视,府里除了几个推官参将,就只有后宅的胡夫人、孩子和婢女们。   胡夫人身经百战,临危不惧,指挥婢女们搬动桌椅堵住院门,然后拿起弹弓登楼,数次阻住乱兵,一直撑到了援兵到来,可自己却被流矢射中,伤势严重,到今日已经药石罔效,命在旦夕。   “急着接你嫂子过来,原是想让她在城里好好调养身子,把没做好的月子给补回来……如今却……”古存茂悲怆到说不下去,他捂住了脸,雄健的身躯看上去竟有些佝偻,似乎瞬间苍老了许多。   李燕燕随古英娘进了里屋,给榻上昏迷不醒的人见了礼,替她擦去额头虚汗,仍很难相信这苍白如纸的人是从前炽烈如火、骄傲明艳的胡夫人。   胡夫人大多时间里都昏睡着,古英娘要留下照看侄女侄儿,李燕燕帮不上忙,又行了个礼,默默退了出来。   她在外院找到了岑骥。   “为何突然兵变?”李燕燕问。古存茂势头正好,若无其他事发生,几个下层军官会突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岑骥立的笔直,垂眼看她,反问道:“张晟为何突然去打云中?”   云中?   李燕燕愣了下,随即想到了其中的关系。   “你是说……乌罗单于受伤,各部群龙无首,徐承意安定了后方,准备动身南下了?……那长安呢?秦王呢?”   岑骥深深看了她一眼,淡道:“最新的动向,乌罗单于没能回到牙帐,护送他的一行队伍在乱军中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多半被谁在半路劫杀了。乌罗各部争先恐后,抢着回到牙帐选出新王。”   “河东军固守雁门,并未乘胜追击,虽然没有确凿的消息,但徐承意最近频繁调兵,想来是要南下进军关中。”   “而秦王……”岑骥嘴角勾起一抹笑,“据说他数次造访回纥各部,与首领们把酒言欢,献出了无数金银、美女,终于换来回纥出兵……回纥各部山高路远,形迹难测,这是至少半月前的消息了。”   “穆太后会如何应对,尚不明晰,不过据说内枢密使邵敏在力劝穆太后和幼帝出奔至蜀地,到邵敏的老家益州去,关起门来当皇帝。”   李燕燕敏锐地判断:“而古大哥的双旌双节,是以幼帝的名义颁下来的……秦王若登基,未必会认,所以那些将领以为有了机会……穆妃已经将朝中四品以上官员诛杀、驱逐了大半,若秦王也要掀起一场清洗……要真那样做,可太傻了!”   岑骥又用那种高深莫测的目光看她:“所以秦王他傻吗?”   李燕燕一噎,顾左右而言他:“亏你还做了几年禁军,对皇室真是半分敬意也没有!”   岑骥耸耸肩,眉目略展,“走吧,先带你去安顿了。”   走出几步,他漫不经心地说了句:“长江以南,也不大太平,有人开始露出爪牙了,看起来又有淮南势力在暗中行动,支持拉拢一些人,孤立击败另一些人。我可能要提早去青州城里探探了,据说有位清河崔氏的公子,和青州刺史过从甚密,最近几个月时常出现在那里……”   李燕燕脚步一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不管发生了怎样的意外,应有的礼节过场都不能省略。   当晚,镇州城已进入宵禁,古存茂府邸的“明德堂”依旧灯火通明,笙歌悠扬。   古存茂换了朱色绫袍,高坐堂上,犒赏白石山诸将功臣、亲族老少,尽管面上毫无笑意,酒却一杯接一杯地饮,任何人敬酒他都先干掉,倒也将气氛烘得火热。   由于古存茂一再坚持这是“家宴”,不必拘束礼仪,白石山的旧人,但凡在镇州的,几乎人人列席,李燕燕借了岑骥的光,也得以在下首靠门、不起眼的地方有了个位子。   让她吃惊的是,竟在宴上见到了一张熟面孔——   在厅堂另一侧,和她遥遥相对的食案边,一人布衣草履、头发花白,赫然是麻衣道人!   上次被他看出是重生之人,李燕燕现在想起来还是会脊背发凉,生怕麻衣道人将此事宣扬出去,更怕他有什么神通,泄露她的公主身份,故而将头埋得低低,尽可能躲在阴影里。   好在那麻衣道人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地盯着食案,拼命往嘴里塞吃的,似乎全没注意到她。   酒过三巡,正当热闹之时,范殊的旧友、自涿州起便归附了古存茂的参军齐陆突然离席,缓缓走到中央,对着古存茂长揖倒底。   原本吵闹的席间,渐渐安静下来。   范殊在旁帮腔道:“齐兄行此大礼,可是有话要说?”   齐陆先说了一通套话,无非是感念古存茂不计前嫌、用人不疑的厚恩,又大大的表了一番忠心,最后,才说到要点……   齐陆环视诸人,朗声道:“天下至公,非一家一姓独有。今周廷失道,天下四分五裂,社稷堕入妇孺之手,百姓饱受离乱之苦……而古公功德昭彰,天命所归,合该应天顺人,拥土封疆。以古公之睿德,来日,帝位可期。”   他话音未落,厅上已响起交头接耳的絮语。古存茂表情冷凝,目光扫过范殊,既没赞同,也没制止。   这么急?!   李燕燕掐住冰凉的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恐怕不是……刚据有一地,前途未明,便想着称帝,古存茂不该是那样狂妄的人。   他是在……造势?拿江山社稷吊起众人胃口,让旧部将继续追随,让新部将甘心折服……   不过片刻,李燕燕想通了古存茂的用意,激烈的心跳慢慢平复。   上首,范殊站起身来,锦袍革带,风采翩然。   李燕燕竖起耳朵,想听清范殊要说的话——   却不想,一片安静当中,出现了不合时宜的、响亮的一声:   “嗝——”   李燕燕差点跳起来,不可思议地看向麻衣道人……   麻衣道人悠闲地吞了口水,不以为然地说:“帝位又怎样,又有什么了不起?天子多如牛毛,今天这明德堂上,不就坐了两位天子么?!”   “嘶——”   李燕燕听见身边人发出无意识的、恐惧至极的吸气声。   麻衣道人经常行走在河朔一带,这里很多人都知晓他能相面,在场更有很多人找他预言过——不然他今日也不会受邀。   相出天子是大喜,可是……两位天子?   谁,和谁呢?   谁又会认为自己是二者之一呢?   麻衣道人说完,又自顾自地吃起了菜,明德堂里的其他人却似乎都已嗅到了血腥气……   范殊反应很快,立刻指着麻衣道人,怒喝:“这贼道妖言惑众,挑拨离间,给我拿下!”   “唰——”有守卫的士兵拔刀出鞘。   可更多的人,依旧犹豫着、观望着,面面相觑,甚至有人压抑不住,对着上首诸位大将,指点起来……   “哐当!”古存茂将酒盏重重撂下,厅内骤然静下来。   他站起身,正要开口,下首一个细软的声音,突然惊喜叫道:“阿英姐,你何时把安儿抱来的?坐了这么久怎么都不叫人呀?夜晚风凉,快把安儿抱到上座去!”   范殊转了转眼,当即领会,他怒容消退,拍手大笑:“哈哈哈,原来如此……倒是我愚钝,没能悟出天机,错怪了道长。道长相术举世无双,必不会错。父子二人,皆为天子,天命所归,天命所归啊!”   “天命所归!”   “天命所归!”   众人转忧为安,喜气冲天,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而李燕燕瞥见,麻衣道人见士兵收回刀剑,没人再要抓他,畏首畏尾地退出了明德堂。   她不顾岑骥严厉警示的目光,也装作没看见古英娘眼里的疑惑,悄悄起身,追了出去。 第41章   麻衣道人并未走远,先是在园中抱着—棵大树狂呕,引得下人们连连鄙夷,而后又在八角凉亭里坐下,怡然自得地扬手扇风。   他衣衫褴褛,酒气熏天,看守他的两个士兵远远盯着,谁也不肯靠近。   在离凉亭十几步远的地方,李燕燕被拦下了。   府邸看守现下都换成了白石山老人,两个士兵都识得李燕燕,知她同岑骥关系不简单,于是—个满脸堆笑道:“阿蕊娘子,前边污秽,别过去了。”   另—个也不甘示弱,体贴劝道:“夜深露重,当心着凉。阿蕊娘子若嫌宴上吵闹,不如叫个人送你回去?”   李燕燕婉拒了他们的好意。   她双手绞着帕子,细声细语道:“两位大哥,是这样……我呢,听说麻衣道人会相面,其实想请他给我看看……嗯,有些事要问的。”   “什么事?”—个士兵好奇。   “哎呀……”李燕燕脸涨得通红,“是女儿家的事嘛……怎么好说……”   那两个士兵听了,呵呵笑起来,没再多问,便放她过去了。   李燕燕谢过二人,走向亭子,面上笑容渐渐消退,笼上—层冰霜。   麻衣道人敞开衣襟,斜靠在柱子上,昏昏欲睡的样子,见她走近,却高声道:“呵,是你……还真是—世又—世啊……”   李燕燕—惊,手指已经扣在了袖弩上。   不过,那两个士兵似乎没听出异样,只当麻衣道人说的是“—事又—事”,看了几眼,没管他。   而麻衣道人只是用悲悯的眼神看她,长叹—声,道:“不必做无用功,此处亦非我葬身之地。”   李燕燕心知被他耍了,板着脸走过去,在亭子另—边坐下,咬牙道:“哪里是你葬身之地?我迫不及待要去看看了!”   麻衣道人只是淡笑不语。   李燕燕咬咬嘴唇,积攒起勇气,轻声问道:“你看见的……是他么?有—天,他也会成为天子?”   ……既然前世岑骥曾站得那样高,与古存茂比肩,谁还能比岑骥更靠近那个位子吗?她想不出。   “……你说呢?否则我为何要与你废话?”夜色清凉,丝竹声咽,麻衣道人每说—个字,都像有针扎在她心上。   “你从前可没这么说!”李燕燕愤怒到眼眶发热,却只能压低声音,越说越急,“从前他爹找你,还有上次在定州,你都没说。”   “之前又没看到……”麻衣道人喃喃道,似乎很不高兴。   按麻衣道人的讲法,他见到—个人,天眼会不由自主打开,脑中会瞬间闪过许许多多的情境,全部是这个人会在未来经历的事。天眼只能开—瞬,麻衣道人也只能从中捕捉到几件,在他看清楚的事里,大多又是诸如吃饭睡觉之类的平凡琐事——很多人的—生中,未必有比吃饭睡觉更重要的事。   “你想想看,那么快,—下子见到那么多陌生的脸在陌生的地方,要怎么猜出—个人在做什么?只有那些王侯将相,他们做的都是大事,那才好猜嘛,—眼就能认出来。”   “再说……人世缥缈,无时无刻不在变动,我从前没看到他黄袍加身,这次却看见了……”   “是么?那你的天眼可真没用。又慢又不准,还看不到我的未来。”李燕燕没好气地说。   麻衣道人笑笑:“天眼确实没什么用处,麻烦比好处多……可很多事,不需要天眼也能看出来——就好像,我虽然看不到你的结局,却能看出来,上次见面时,他还不是你的情郎,这次却是了。”   李燕燕对他怒目而视。   麻衣道人却收敛了笑容,沉声道:“那两人……我看见他们登上御座,却都没能坐上很久,—个比—个更短……”   “你是说……?”   “你在意的那位……”麻衣道人摇摇头,“我看见他穿上冠冕,又脱掉冠冕……脱下时也正当盛年……”   登上皇位,又退下来——有哪些可能,李燕燕再清楚不过。   无论哪—种……都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她眼里沁出泪花:“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没想要那些……”   “是么……”   麻衣道人眼神清透,看她如同在看婴孩,充满怜悯:“他是个男人,男人心里总有填不满的欲壑。贵为帝王,富有四海,他今天不想要,也许只是还没见识过,等到了那—天,霸图唾手可得,他还能收得住手?—旦拿到了,他还能再放掉?”   李燕燕心知麻衣道人说的是实话,他不会骗人,他当真看到了……   可她还是不住摇头,固执地说:“可你看不到我……那个位子,就算他坐上去,我也、我也要他平安无事地下来!”   “如果他不愿意呢?”   “那我就、我就……”李燕燕说不出来,她不知道。   麻衣道人明显不信,却说:“好大的志向……那我就拭目以待罢。”   他阖上眼,疲惫道:“丫头,天眼看不到你的结局,我倒真希望你就是那个变数。—切都已注定,太没趣,太没趣了……我累了,他也来了,找你该找的人去吧。”   李燕燕猛然回头,曲折小径的尽头,—个瘦高的身影正踏月而来。   她背过身,擦干眼角的湿润,又问麻衣道人:“……那你呢?你说了那番话,古存茂不会再放你离开了。其他—些人,恐怕也想私底下跟你求证……”   麻衣道人像在赶走蚊虫,挥了挥手掌:“该走的时候我自会走,现在么,机缘未到。再见了,丫头。”   李燕燕起身,心绪比来之前更加忐忑不安,有些怨恨地说:“我可是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麻衣道人听见这句,嘴角反而浮现出微笑:“会不会再见呢,谁也不知道……真好,是件值得期待的事。不像那边那两个,没多久都要战死,只是—个娶了娘子,—个没娶,—个断了头,—个……”   他语气里透着无边寂寞,让李燕燕心有戚戚然。   ……没人能背负那么多人的命运。知道的太多,实在不算是好事呢。   她不要再听了,转身迎向了岑骥,经过那两个恭敬行礼的士兵,心底泛起阵阵凉意。   岑骥还是—如往常,在人前会显得更冷淡些,还有几步他便停下来,站得笔直:“该回去了。”   很平淡的—句话,却让她得到了慰藉。   李燕燕不大自然地笑,跟了上去。   直到出了古府,上了马车,岑骥才问:“……他们说你要问姻缘?问出什么来了?”   李燕燕斜眼看岑骥,“我又没说是问我自己的姻缘,我是替你问的呀。”   “哦?”岑骥支着下巴的手—抖,转过头看她,眉头微微拧起。   “……他说什么来着?”李燕燕故作思索,“哦,你会娶个敬你爱你、尊你信你的娘子——唔——”   还没说完,脸被岑骥给扯住了。   岑骥扯了两下才放开,恶狠狠地威胁:“活腻歪了,再乱讲!”……语调里却透着笑意。   李燕燕抿嘴偷乐,笑完,有些怅惘地问:“……麻衣道人宴上说的话,你怎么想?”   岑骥哼哼了—声,不屑道:“我怎么想?我想你倒是和他聊的来,你们骗子在—块儿,是互相骗呢,还是—起商量着去骗别人呢?”   李燕燕哭笑不得,照着岑骥胳膊轻轻捶了下:“你正经点!他的话……你当真不在意?你就没想过,你也有可能……?”   “我要是总想那个老骗子的话,十几年前就该自我了断了,不是么?”岑骥突然插话。   李燕燕—噎。   幽暗马车中,岑骥的眼神安静又温柔,月光从缝隙透进来,流淌在他眼眸里。   “你……”李燕燕莫名心酸,犹豫着探出手,放到岑骥手上,感受到温热的颤动。   ——然后,是强劲有力的回握。   “……就算你真不在乎,其他人不会不想,也不会相信你不在乎。”她无奈叹气。   岑骥却毫不在意,又笑了,“我管不了别人怎么想,也管不了什么狗屁预言……不过有时候我想,既然无论怎么做,结局都已注定,那不就是说——结局反正与我无关,我可以随心所欲做想做的事了吗?”   “别胡思乱想了,”岑骥用另—只手敲敲李燕燕的额角,“静养少思。”   “我这半年好多了……”   李燕燕犹豫了下,还是问:“那你想做什么事呢?”   正说着,外头车夫“吁”了—声——到地方了。   岑骥突然靠得很近,在车夫长长的吁声里,凑近到她耳边小声说:“想亲你。”   李燕燕半边脸顿时烧了起来,身子—扭,脊背上冒出汗来。   岑骥却反而退后了—些,扬起下巴,好像在欣赏她被吓到的模样。   然后,他将李燕燕的右手举到唇边,轻轻贴合上去。   “这次不是偷亲。”他说。   **   歌舞阑珊,人烟散去,宽阔的明德堂里只剩杯盘狼藉。   古英娘走向厅堂中央那个寂寥的男人,轻轻将外袍披在他身上。   “哥……”   “哈……瞌睡了—会儿……”古存茂支起身体,头疼欲裂,“安儿睡了?你嫂子呢?醒过没有?”   古英娘先点头,又摇头,之后下定了决心,说:“我抱着安儿过来,还没走进明德堂,就听见麻衣道人说那句话了……我可以发誓!”   “两位天子里……—定没有安儿。后来我才进来,想听清楚些,阿蕊应该也看到了,她为什么——”   “英子,她那样做是对的。”古存茂沉声。   “可是……”   古存茂深深叹息,眼神却越发坚定:“上下同欲者胜。去想没边没际的事,只会让我们自己分崩离析,溃不成军。”   “阿蕊她……做的没错。” 第42章   岑骥在镇州城里分得了一处宅邸,不大,只是两进的院子,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前厅后院绣楼花园全部齐备,还有两个丫鬟在闺阁里伺候,举止很是规矩守礼,像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   夜晚躺在轻柔的缎面被褥里,李燕燕都还有些怔忡——上次被人服侍着洗漱更衣,在松软的床铺上入睡,回想起来,已经恍如隔世了。   她舒服得抱着被子打了个滚,心想:我果然还是适应不了做山匪的。   愉悦的心情第二日又更上了一个台阶。   早上醒来,洗脸水已经备好,丫鬟给李燕燕换上烟色衫子、石榴红裙,罩上浅绿披帛,又将她引到妆台前,将一头乌发梳成交心髻,面庞淡淡施上桃花妆。   等丫鬟们终于折腾完,李燕燕对着铜镜里的面孔,竟感到有些陌生。   半年多的光阴里,她很少有机会仔细看看自己,如今观来,从前面容的涩稚已然蜕去许多,纤巧的眉弯下,双目清明剔透,和眼尾淡淡晕染的红妆相得益彰。   ……想到要以这副模样见岑骥,李燕燕突然呼吸一窒,脸色变得比胭脂更红,手扶在门上,难以跨出这一步。   两个丫鬟中年长些的名叫多喜,为人很是机灵,见李燕燕犹豫,打起门帘,貌似不经意地说:“岑将军天未亮就动身去大营了,吩咐下人们不要惊动娘子。”   “咦?”李燕燕先是一愣,既而想到自己自作多情,不免羞赧,脸颊越来越红。   多喜垂眉顺眼,恭谨道:“将军说,这处府邸只是暂居之所,还不大完善,娘子缺了什么,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和白管事说——哦,这里人手不大够,白管事今早又去牙人那里了,说回头再来和娘子请安。”   多喜多福两个丫鬟带李燕燕在院子各处转了转,俨然将她视作了女主人,处处请示,争先恐后地讨好。   李燕燕并没有在这处宅子安家的打算,对丫鬟们提起的诸多事务,只随口应付着,意兴索然,心绪全被岑骥去大营这件事占据了……   从白石山回来,一刻不歇就开始备战,如此迫不及待……想必正如岑骥所说,攻打沧州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想来也是,古存茂如今虽然占据了尺寸之地、得以立足,可新纳入麾下的部将、士卒更多,要养活的人口一下子翻了十数倍,而外敌窥伺、内患未平,求稳是不行的……只有不断扩张,一鼓作气打下去,将周围敌人打到喘不过气,暂时无力还击,才有可能安心经营后方。   所以才有昨日宴上范殊齐陆为称帝造势,用宏图霸业将心思各异的人暂时聚合在一处……   李燕燕思索着,神情越来越严肃,一脸忧心忡忡。   回到房间,她揉揉额角,说:“我想静一静,你们先下去吧。”   两个丫鬟告退,多福关门前,还好心劝慰她:“岑将军一定自有安排……他待娘子这样好,简直是百依百顺了,我们从前可没见过……娘子着实不必多想,放宽心。”   岑骥待她好……所以……不必多想?为什么?   李燕燕有些不解,懵懂地朝她笑了笑。   之后才反应过来……哎?她们是当她被金屋藏娇了?!   **   岑骥在大营练兵备战,一去就是大半个月。   形势还不安定,镇州城防守一直不曾松懈,不能随意出城,城里能逛的地方也只有那几处,李燕燕除了隔几日去拜访古英娘,就只闷在房里读书写字。偶尔闲的发慌,便指使仆人们植花种草,将宅院装点的清幽可爱。   多喜多福以为她终于收了心,很是欣慰。   多喜意味深长道:“这回总算像个家了。”   李燕燕正绞尽脑汁思考着几盆月季的摆法,顺嘴说:“是啊,可总是少了点生气……从前我住的地方有只猫……”   多福一听,来了兴致:“娘子喜欢猫?街坊里刚好有人家新生了一窝小猫,明天我们去要一只回来?”   李燕燕有一瞬心动,可想了想,还是说:“不必了,只是暂居嘛。”   时局瞬息万变,无论是她,还是岑骥,都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这里。   ——之后发生的事,很快印证了这点。   五月中旬,榴花盛放时,长安城里又一次天地变换,消息传遍四方。   穆太后渐渐丧失权势,权宦邵敏携幼帝奔赴蜀地;秦王带回纥兵杀进长安,废除穆妃旧制,改元登极;回纥人将长安幸存的富户掳掠一空,扬长而去……这些,李燕燕前世已经见过,虽觉悲哀,倒不意外,比寻常人还更平静些。   而这时,岑骥短暂返回镇州,带来了一个真正让她震惊的音信……   “你先坐下。”岑骥甚至来不及解甲,一进家门就把李燕燕叫到了书房,神色肃穆。   李燕燕疑惑:“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急?”   岑骥坚持:“你坐下。”   他语气虽然疾厉,眼神里却透着关切。   李燕燕虽不大明白,还是乖乖听话,坐下了。   岑骥在她身旁坐下,一瞬不瞬地看她,却是说:“张晟……拿下了云中。”   李燕燕转转眼,立刻想到了岑骥为何要说张晟,“哦……那徐承意是什么反应?”   岑骥开口,小心翼翼地说话,似乎不大习惯:“徐承意在潼关和穆太后的哥哥穆远山死战,虽然最终获胜,将穆远山枭首,但却失了先机。等他带兵进长安,回纥人把能抢的都抢走了,留下一城废墟。这时他又后院失火,雁北被张晟所夺,连徐承意这样隐忍的人,据说也是雷霆震怒。他手下的河东兵,苦战半月,一无所获,更是到处寻衅滋事,作威作福,连徐承意也不能完全约束。”   “这一条是密报,”岑骥似是不忍,顿了下,“一伙河东兵,见无人敢管,闯进了西山皇陵,将西山九座帝后陵墓给掘了,把里面陪葬的器物洗劫一空。”   李燕燕身躯一震,不敢相信,嘴唇颤抖着:“你说……什么?”   岑骥掌心温热,按住她放在椅子上的手:“熙宗皇帝与明懿皇后、贞明皇后的合葬陵墓,也未能幸免……”   “是么……”李燕燕面色惨白,眼神直直地盯着脚尖,嘴唇动了几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前世李燕燕见过太多死人,本以为不会在意,可换成是亲生父母,总是……   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是对她的报应,报应她对崔淑妃遗体不敬,可转念一想,母后也就罢了,父皇何时有过她这个女儿?如果她做的事都能报应到父皇头上,那因果报应也不过是乱来……   更糟的反而是……皇陵被毁,帝王遗体被侵,天下人定会把这当成大周亡国的征兆。   岑骥心安慰,可手刚放到她肩上,李燕燕却像触到火炭,突然直起了身体。   她抬起头,已经看不出异样,轻声问道:“……那还真是不幸。秦王,哦现在是皇帝了,他怎样?”   岑骥收回手,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宫里掩藏很深,不好打探,应当是愤怒异常——因为原本有传言,徐承意出兵前就得了秦王允诺,打回长安后会迎娶徐女,册立为后,可直到徐承意带兵返回河东,这件事也没动静,倒是从前的秦王妃杨氏被立为贵妃……大概,这是秦王在表达不满吧。”   是啊……空有皇位,无兵无钱,他还能怎样呢?李燕燕想。   “你真没事?”岑骥突然问。   李燕燕摇头,勉强笑笑,“我能有什么事?先帝后,他们反正也是死人了,总归是活人受的罪更多些……我只是担心,淮王若得知此事会怎样。”   岑骥默了默,说:“我这次去打沧州,势在必得,不会用太久。等打下沧州,与青州道路相通,就接你过去,探探去淮南的路。”   李燕燕表面镇定,心情却烦乱不堪:一时为皇陵被掘哀恸,一时想到崔道衡在青州,一时担心四哥,一时为麻衣道人的预言感到焦急,忧虑她和岑骥何去何从……   她平素伶牙利嘴,此刻却不知如何回应,半晌才说:“谢谢。谢谢你始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岑骥斜眼,用力拍了拍她的后背,倨傲道:“你早该信我。”   ……   岑骥有忙不完的军务,即便在镇州,也总在府衙议事。不过,即便李燕燕一直强调自己没事,他似乎还是认为她郁郁寡欢,每天都抽出些时间陪她,有时一起用饭,有时赏花闲聊几句,还请了几次郎中,非要给她看病。   李燕燕不免愁上加愁——岑骥近来的反应,几乎像是看穿了她的伪装,所以笃定她会为皇陵一事忧虑。   可除此之外,岑骥也没有其他动作,还几番提起送她去淮南,似乎很是言而有信。   李燕燕自诩聪明,如今却越发看不透岑骥这个人,只好将疑惑藏进心里,直骂自己是色令智昏。   岑骥再次返回大营前,李燕燕又一次拐弯抹角地提起麻衣道人。   “古大哥严防死守,还是叫麻衣道人给逃走了,这些天城里传的沸沸扬扬。那个预言……相信的人越来越多。”   岑骥一身戎装,金甲寒光凛凛,肃厉道:“你不懂打仗是什么。”   李燕燕下意识反驳:“我……”   “你不懂。”岑骥手重重按在她肩膀上,气势迫人,“取涿州用了巧计,可战后敌我双方的尸骸依旧堵塞了城门;夺镇州大小数十战,年前带出白石山的兵马损耗掉近四成……打仗从来都是火里来、刀里去,踩着敌人的白骨获取一线生机。前头有一场大仗,除了获胜,不容他想。”   “想东想西,将心不稳,军心不稳……我就真完了,我军也完了。”   “还是说……那正是你想见到的?”   “我没有!”李燕燕委屈得几欲落泪。   岑骥怎能这样误会她?!虽然她从前有,以后还会继续有很多与他为敌的想法,可她怎么可能想他有事?   ……至少这次没有。   李燕燕咬着嘴唇,将眼泪逼回,气到说不出话来。   岑骥似乎也发现话说重了,轻拍她的肩膀,缓声道:“说了多少次,静养少思,别想不该想的事。”   “——想我可以。”他恬不知耻道。   “谁想你呀?!”李燕燕打开他的手,愤恨地骂,“粗鄙武夫!”   岑骥手被打开,顺势落在李燕燕额头上,弹了一下!   “喂!”李燕燕捂着头,怒目而视。   “是么?”岑骥突然蹲下一点点,和她平视。   他眸光闪动,很认真地说:“有个粗鄙武夫,希望你多想想他。”   李燕燕心跳得隆隆响,眨了几下眼,说不出话。   岑骥轻笑起身,潇洒地走了。   李燕燕呆立在原地,很久,猛地一跺脚:“岑骥这个混蛋!!”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女主要搞点事情!   ——   感谢在2021-06-0607:25:48~2021-06-0710:5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6097815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hris7blue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hris7blue18瓶;莓酱来点酒吗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岑骥一再叫她少想,然而……   怎么可能?李燕燕不无苦涩地想。   皇陵被掘、二哥和徐承意早早失和、穆妃与七弟亡走蜀中……这样好的机遇,四哥为什么不抓住呢?   他在做什么?为何还不站出来,振臂一呼,力挽狂澜?是还没得到消息么?   不可能。   她好像有些懂了。   从前大周朝三个成年皇子里,在深得父皇偏爱的太子和二哥之下,四哥是顶不起眼的,谁都以为他会是一辈子的闲散王爷,所以四哥和任何人都没有冲突,落下个宽厚随和、善与人交的好名声。   可李燕燕再清楚不过,四哥不争,并非全无雄心,反而是想要的太多,既割舍不了利益,又总想周全名声,心底还留有几分不合时宜的仁善,以致不能下定决心。   从前便是这样,四哥钟情于杨氏女,更看好杨家能给予的助力,然而一听说二哥也有意求娶,当即犹豫起来:不想触怒二哥,不想叫父皇看出他的野心,更不想背上兄弟阋墙的恶名……最后杨氏成了秦王妃,四哥只能空余惆怅。   四哥自己难以决断,甚至说不好听的,颇有几分宋襄之仁,那他身边的人呢……李燕燕知道四哥向来和江南士族走的近,在淮南的作为也必有当地望族支持,可江南士族被排斥在朝政之外已久,近年鲜少听闻出过什么高瞻远瞩之人,要他们出钱出兵打回上都,只怕不行。   还有阿衡哥哥……岑骥说他在青州?   崔道衡在四哥麾下效力?……也许只是因为当初穆妃诛杀萧后一脉,他和三姐被迫逃命,不得已投奔四哥吧。如今二哥登极,他还会继续偏向四哥吗?   李燕燕摇了摇头。别人不知,从小一起长大的她不会不知道,崔道衡洒脱出尘的表面下其实很有文人傲骨,即便没有利益牵扯,要他跨过立嫡立长这道坎支持四哥——   “只怕也难。”她叹息。   风和日暖,李燕燕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拨动着庭中花叶,忧思难解。   流云飘过,清影如鱼,穿梭在掌间,又悄然游走。机会正在流逝。   当初力劝四哥争位,如今李燕燕终于有了作茧自缚之感——他们在一条船上,她不能独自上岸,何况也无岸可上。   二哥和徐承意闹掰,形势向好,可是还不够,要让他们再也合不到一处去……她必须再推上一把。   **   六月,榴花凋零,李燕燕来到了范殊的军师府。   自从白石山那次龃龉,她见到范殊总有几分尴尬,大抵范殊也是这么想的,几次在古府碰见也都远远避开,两人虽同在镇州,却已许久不曾交谈。   见她来访,范殊颇为意外。   李燕燕谨慎地行礼:“我有要事相商。范军师,借一步说话?”   范殊见李燕燕如此郑重,将她引至一间净室,等上了茶,驱退下人,才又问:“许久不见,阿蕊娘子怎么会来我这儿?”   与聪明人说话不必绕弯子,李燕燕开门见山道:“徐承意发兵长安前,给从前的秦王和自己的长女约好了婚姻之事,似乎却……功败垂成。”   范殊眼中带着审慎,不置可否道:“所以?”   “徐承意在长安得到的远不如预期,愤而返回河东,古大哥手里握着云中和雁北其他几座小城,多少有些骑虎难下了吧?”   “这只是我胡乱猜的,军师不用回答。”见范殊脸色微变,李燕燕忙解释,“我还听说,徐承意儿女不少,却唯独最疼爱他微末之时出生的长女,一心要替女儿寻一位乘龙快婿。”   范殊眉头微微皱起:“阿蕊娘子有何高见?”   李燕燕呷了一口茶,道:“我不懂事,胡思乱想,想古大哥若有意续弦,这倒是一桩天设地造的好姻缘。”   范殊手一抖,差点打翻茶盏。   “慎言!”他压低声音,厉声道:“胡夫人还在,说什么续弦?!”   李燕燕喟然,这番游说,绝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她心情沉重,却还是直直迎向范殊的目光,说:“范军师精通医理,胡夫人是否大限将至,您比我更清楚。古大哥愿不愿意为了云中孤城,对抗河东,四面出击,您自然也比我更清楚。”   “大家都说,张将军在云中,把能抢的都抢了,不得民心,空据几座城池。现在以雁北为聘礼求娶徐女,用徐承意自己的城卖他一份人情,换来两方和平——如果一定要退出雁北,举重若轻,兵不血刃,不好吗?难道非要以血战收场?双方将士,谁又没有父母妻子,谁愿为了注定要退的战役抛尸疆场?”   “你想的很好,可是……”范殊眉头紧锁,“古帅与胡夫人患难夫妻、恩爱甚笃……”   李燕燕垂首,淡道:“入河东,与徐承意谈和,再到六礼走完,也不会太快吧。而这一切,要瞒住一个卧病在床,每两三日醒来一次的人,又能有多难?徐女差一步封后,天底下心思活络的人,早该趋之若鹜了,再说,天子兴许也会反悔……这事等不得,既要示好,就要做第一个示好的。”   范殊神色阴郁,显是把话听了进去,思忖道:“徐承意想让女儿嫁入天家,我们求娶,他不见得就应允。就算结成婚姻,以他狡猾凶暴,未必以后不来侵扰。”   李燕燕摇头:“徐承意稳扎稳打,只为一朝扬名、封侯拜相,此番进长安勤王,却先丢头功、后毁皇陵,名利双失。这时抢先修好,古大哥俯首为婿,徐承意会越发不平,认定天下人知他劳苦功高,而皇家有负于人——无论婚事成否,只要求娶,他最恨的便不会是古大哥。”   “再说秦王,他自认正统,将天下视为囊中物,本要废除穆妃掌权时颁下的政令……可这时,古大哥带头称颂徐承意,秦王会怎么想?他会把谁当作心腹之患?又会拉拢讨好谁?”   范殊一直默默注视着李燕燕,听到此处,突然开口:“阿蕊娘子一直叫秦王,可是从前在宫里见过他?你似乎……不大喜欢他?”   李燕燕一惊,旋即笑说:“虽见过,印象却不深,好像只记得……他的下巴。”   “下巴?”   “是啊……”李燕燕轻叹,“秦王高大健硕,平素又总是目中无人,走起路来仰面朝天,我个子小,只能看见他的下巴呀。”   范殊失笑,沉吟道:“……这样……假如我们撤出雁北,退守五原关,控住蒲阴陉……”   李燕燕却摇头:“可以是可以……”   “哦?”   “……但如果一不小心,让蒲阴陉落入韦思旷手里……”   范殊恍然,接口道:“……徐承意必不放手,两方相争,我们的北面便安稳无忧了。”   他顿了下,说:“我会将此计禀明,请古帅定夺。”   “那我就告——”   李燕燕正要起身,左手腕却被范殊给扣住了。手指本能地去够袖弩,不想,范殊的拇指又抢先按在了上面。   “你……”李燕燕心内惊疑。   “范某虽不才,倒也替军中改良过□□,对构造还是略知一二的。”范殊端坐如山,沉声道,“阿蕊娘子不必惊慌,请坐,范某只不过还有几句话。”   李燕燕只好又坐了回去。   范殊并不抬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解。   “这些话,不是岑骥教你的。”半晌,他说,“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熟知谋略?你当真是岑骥表妹?”   李燕燕手腕被牢牢攥着,心头泛起恼怒:“岑骥的表妹就不能通晓谋略了?这是什么道理?若是我真做了对古大哥、对镇州军不利的事,军师自可罚我;可我投了拜帖登门,献计献策,纵有不周全之处,军师也不能任意阻我离开吧?”   “岑府的马车还等在外面,你不放我走,他们必然要问的。”她气哼哼地说。   范殊却笑了,手上的力度放松了些,带着几分自嘲,说:“说了不必惊慌,范某在你眼里就那般言而无信?只是有几句话……”   他顿住,清了清嗓子:“……只是想问,今天这番话,为何对我说,而不是对岑骥说?是舍不得玷污他的光明磊落,还是,怕他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岑骥早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一次次袒护了我……李燕燕心想。   她敷衍道:“他只是武将,你是军师,自然不同。”   范殊神色一黯,松开了手:“是么,看来阿蕊不会与我交心……是我误会,以为遇到了知己。”   李燕燕不清楚范殊的深浅,见他松手,立刻起身,边解释说:“我从前……”   “我从开始就没机会,是吗?”范殊打断了她,固执地问,“为什么?你和我,我们才更相像,不是么?我究竟……哪里比不上他?”   这并不是比不比得上的问题,范殊很聪明,却在这件事上钻了牛角尖……李燕燕暗想。   而人一旦钻了牛角尖,大概只能靠自己想开、走出来,她说什么倒会适得其反。   “范大哥,初次见面我对你说的话是出自真心,至今也还那样想,也是因为相信你的判断,今日才会登门拜访,将所思所想合盘托出。”   “是么……”范殊闭上眼,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那就告辞了。”李燕燕轻轻开门,退了出去。   **   第二天傍晚,先找上门来的却是古英娘。   古英娘气得一个人骑马冲了过来,眼睛红肿着,气愤异常,极利落的一个人,说话却有些语无伦次:“嫂子待你很好,醒来时还让宁儿像你学,做个淑女……她哪里得罪你了,你怎能这样?!嫂子人还没走,你却叫、你去叫……这简直是狼心狗肺!”   多喜多福看的心惊,暗中给李燕燕递眼色。   “无事,你们下去吧。”李燕燕吩咐。   “阿英姐,这和私怨无关。胡夫人不会知道的,她从前怎样,以后还是……”李燕燕说着,心知这份辩白十分无力。   “别叫我阿英姐!”古英娘说着,泪珠滚落下来,“你说你做的这叫什么事?!换了是你命在旦暮,旁人却在张罗给你相公续弦,你会怎么想?是你你愿意这样?”   “我不愿意。”李燕燕老实承认。   “但如果真有那一天,换我在这等境地里,我的意愿同样无足轻重。”她语气有些凉薄,“我也只是建议啊,古大哥认为我说的没道理,自然可以拒绝。可他同意了,不是么?”   ……不必问,古英娘的反应,早已说明了一切。   古英娘脸涨得通红,气愤道:“是!他还说要重赏你,想好要什么赏赐了,跟他说!”   “我不明白,”她面露哀色,“过年的时候还觉得一切都会好,怎么这么快就……真想回白石山去算了!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嗯。”李燕燕附和。   有时,连她也怀念白石山的日子。   可是,只能向前。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会出现一个老熟人……我认为没人能猜到是谁,嘿嘿   ——   感谢在2021-06-0710:56:10~2021-06-0812:13: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咻咻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2321400。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求亲之事一经确定,范殊当即动身去往河东。   结果皆大欢喜,范殊与徐承意相谈甚欢,不但促成了联姻,两镇还立下盟约,互不相扰。张晟率兵撤出雁北,徐承意也投桃报李,将女儿本就丰厚的嫁妆又翻了几番,仅送来的钱粮一项,就足够镇州撑上半月有余——正是古存茂迫切需要的。   而且……李燕燕虽无法确认,但这一举动势必在长安朝廷引起了不小的波动——   她二哥李夷充忌惮又畏惧,迫于威势,不得已给徐承意加封晋王;从前无人在意的古存茂也得到了长安的看重,紧随徐承意之后,获封博陵郡侯……那之后,长安几次遣使来镇州,频繁示好。   她终于搅动了这池浑水,剩下的……一半看天命,一半,也只能等四哥奋起了。   金桂飘香、清气满城的时节,岑骥的东面战场捷报频传。同时,自龙城而来,浩浩荡荡的送嫁队伍也进入到了镇州城。   前厅鼓乐喧鸣,侯府装饰一新,西南角青庐高结,李燕燕在后院,仰起头也能望见暮色黄昏中尖尖的一角。   ……半分也看不出前几日刚操办过胡夫人的七七。   “阿蕊娘子,小郎君睡下了。女郎不肯去睡,说要和娘子在一块儿。”身后一个恭敬的声音。   李燕燕一怔,转过头来,见古府的奶娘向她致礼,手里牵着古存茂的女儿宁儿。   宁儿六岁了,多了些小少女的乖巧,在娘亲去世后更像是一夜之间懂事,极少哭闹,总是听话地跟在大人后面,叫人心生怜惜。   对胡夫人,李燕燕多少感到于心有愧,于是在胡夫人去世后,花了许多时间陪伴照顾她的一双儿女。今日府上大婚,古英娘忙不过来,便又把她叫来后院照看宁儿安儿。   “交给我吧。”李燕燕对奶娘示意,又朝宁儿伸出手,“过来阿蕊姑姑这里。”   李燕燕拉宁儿坐在花墙边,柔声问:“宁儿想听故事吗?”   宁儿不说话,小脑袋低垂着,点了下头,之后却又摇头。   过了会儿,宁儿闷闷不乐地说:“她们说以后要叫徐夫人为母亲……可她们又说,徐夫人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会嫌弃我和阿弟。”   李燕燕惊讶:“谁对你说的?”   “她们以为我睡了,偷偷说的,叫我听见了。”   李燕燕心知是下人嚼舌根,揉揉宁儿的头,说:“她们乱说的。听说徐夫人温和娴雅,宁儿这么乖,她会喜欢你的。再说,还有你爹爹、姑姑在,有奶娘和我,不会有人对你和安儿不好的。”   宁儿抬头看她,深棕色的鹿眼湿漉漉的,眉毛嘴巴却更像胡夫人,虽然年纪尚幼,面容里已经有了几分灵秀。   “阿蕊姑姑,你说的是真的吗?不是骗我?……你怎么知道?”宁儿将信将疑。   对这个问题,李燕燕笑笑:“我当然知道,因为阿蕊姑姑也是被继母带大的呀。”   宁儿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抱着李燕燕的胳膊,很小声地问:“那阿蕊姑姑,你也想你娘吗?……我很想她。”   ……我没见过我娘,所以不想。父皇都不思念她,我为何要思念?   从前父皇问她,她好像是那样答的。   那时李燕燕和宁儿现在差不多大,有些小聪明,但也不过是孩子的聪明,在大人面前还不够看。   那时熙宗对崔淑妃也还有几分眷顾,时不时会到织香殿来。有次看见李燕燕在玩耍,难得忆起温皇后,随口问了句,没想被年幼不起眼的女儿反问回去,当即龙颜不悦,拂袖而去。   那是唯一一次,崔淑妃叫奴婢打了李燕燕。   “如此没规矩!胡言乱语,陛下还以为是我刻意指使!”崔淑妃斥责。   ……   这些,没必要说给六岁的宁儿听。   李燕燕怜惜地揽住宁儿,说:“宁儿娘在那边,一定也很想念宁儿。去睡吧,明天早些去给徐夫人请安,她一定高兴。姑姑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宁儿做出了一个和年龄不大相称的、有些无奈的表情:“嗯……”   **   第二天,李燕燕醒的很早,和古英娘一起,领着宁儿安儿去拜见徐夫人。   李燕燕虽然好奇,却怕惹古英娘不快,不敢问起新妇。   倒是古英娘忍不住,嘀咕了句:“新嫂子看着是个和气人,倒不像他们说的……呃,‘徐老贼’的闺女。”   李燕燕轻笑,没说什么。   进了正房,发现年轻的徐夫人果然生的面善,眉眼都细细弯弯的,天生带着笑意,对宁儿安儿也很亲热,自然地搂过两个孩子,叫嬷嬷给他们拿糖吃。   可李燕燕全然无法关注这些……   她全部的注意都被徐夫人身后的侍女给吸引过去了!   那侍女站在很后面的阴影里,正侧脸和一个嬷嬷小声说着什么。从这边看去,她大概十八/九岁的模样,神情很是专注,露出的小半个脸颊有些偏圆……   李燕燕只觉全身血液冻结,心里透凉,来不及思考清楚,人已经冲了出去!   她飞奔过去,整个身子扑到那侍女身上,脸对脸,挡了个严严实实。   “小春!严小春!”   她大叫,声音都变得不像自己,“还认得我吗?是我,我是温蕊啊!”   小春被她撞得有些发懵,缓缓转过脸,“嘶——”的倒抽一口凉气。   “你……”   “是我,温蕊。你不记得了吗?咱们从前认识的呀。”李燕燕抢先说道。   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左腕移到了小春脖颈处……   她的声音不低,一屋子人都好奇地看过来。   “你、你……”小春嘴唇抖了抖,圆圆的眼睛满是不敢相信,“是你……温……温蕊?”   李燕燕貌似亲热地搂住小春肩膀,戴着袖弩的左手腕却一直不曾放松,她眨眨眼,嗔怪道:“我是温蕊呀……一别许久,我长高了不少,你是不是认不出我来了?!”   小春犹疑地转了转眼,终于,配合李燕燕说道:“原来是你。从前,你也在宫里……对么?”   李燕燕听她这样讲,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稍稍平复,她笑说:“你终于想起来了!是呀,我在织香殿伺候的,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跟我表哥一路逃到这里,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她挪开手腕,亲昵地拉小春到徐夫人面前,再次行礼。   “阿英姐、徐夫人,”她笑意盈然,“我可记得,古大哥还欠着我一个赏呢……不知道徐夫人愿不愿意割爱,代他赏赐我?”   **   “公……”   跟李燕燕回到岑骥府上,屏退下人,关紧门窗,小春当即要跪下,却被李燕燕拦住了。   “我现在是温蕊。”李燕燕竖起一根手指,在小春唇上轻点,“我从前在织香殿服侍,后来随康宁公主的和亲队伍北上,到了龙城……你要牢记这一点。”   李燕燕深深看了小春一眼,细看起来,小春也变了不少,虽还是圆脸圆眼,眉间却带上了一抹忧色,远不似从前。   她一定也经历了许多。   李燕燕拍了拍小春:“现在,坐下来,和我说说你的事吧。”   小春皱起眉,似乎和李燕燕同座是件极为难的事,不过最后,她喘了口气,坐下了。   “公……不是,温蕊,我的事,也说来话长。当初您一直没回来,我不敢声张,只把您留下的帕子拿给郑将军看了。郑国昌将军不太相信,后来又听禁军岑校尉也一起出城了,他当即压下了这件事,知情的人只有庞妈妈、玉筝几个人。”   “郑将军让所有人不许声张,不要告诉王使君,他还叫玉筝假扮成公主的模样应付驿馆和王使君。他和几个亲信,各自带了人马和识得公主相貌的侍女,出城往几个方向寻找。他最不信我,所以把我放在他身边。”   李燕燕颔首。搜人的方法与她和岑骥当初推测的一样,只是在瞒住王磐这件事上,郑国昌倒比她料想的还更为机警老练。   “……后来呢?”   “后来……”小春哽咽,两行清泪簌簌流下,“我跟着郑将军往长安方向找了一夜一天,遇上长安来的信使,听说陛下驾崩,郑将军连说‘坏了’,急忙往回赶,等我们赶到,城外禁军大营已经只剩一片狼藉,郑将军说一定是王磐动手了。”   “再想溜走,却叫河东军给发现了,虽然把那几个河东兵都杀了,我们这边也只剩下郑将军和我了……郑将军腿受了伤,幸亏我找到一处废弃的农庄……藏了几天,逃亡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我和郑将军这才知道长安大乱。”   小春抹了把眼泪:“之后连龙城也变了天,那时候郑将军腿能走路了,我们身上带的钱所剩无几,就干脆混在流民里,又回到了龙城。我有心探听玉筝她们的下落,正好徐府管事要买人,我便说我是从长安逃亡而来的宫女,卖身进了徐府。”   这后面的发展倒是离奇,李燕燕有些焦急地问:“那……你探出来了吗?她们的下落?”   小春摇摇头:“我一进府就被选去服侍女郎,能问的人不多,旁敲侧击下来,只听说有些禁军兵将被河东收编,后来都送去了雁门前线。其他的人……似乎很多都被远远卖掉了。”   李燕燕凝眉:“这倒是……那郑将军呢?他之前不是和你在一起么?”   小春抿了抿嘴,小声说:“我想,他应当快到镇州了,那……呃,温蕊,你要见他吗?” 第45章   原来,李燕燕逃走后,郑国昌将军起先怀疑小春是帮凶,一直将小春带在身边监视,但后来逢乱,郑将军身受重伤,小春非但没趁机逃跑,还尽心尽力地照顾他。郑将军深受感动,将小春认为义女,二人从此父女相称。   小春潜入徐府后,郑将军本也想留在龙城打探消息,可当初龙城有不少人见过他,又恰逢腿伤复发,小春便在城外赁了间草屋给郑将军养伤,一有机会就去探视。徐府上下都以为她是带着老父逃至龙城,不疑有他。   “郑将军的腿伤,当初没能及时治疗,拖拖拉拉,一直没完全好,走路一瘸一拐的,天热了还会红肿流脓,他也因此很是消沉。”   小春犹豫地看了眼李燕燕,又说:“当初穆妃之乱,郑将军留在长安的家眷四散,有些逃回了陇西老家。那些日子,他一直期盼秦王反攻,倒还有些斗志。几个月前,秦王向回纥人借兵,又被徐使君毁了皇陵,郑将军得知,整个人都垮了,再也不说要回长安了。”   “之后女郎要出嫁,我想既然探听不到什么,郑将军那张脸又总怕被人认出,留在龙城不是长久的办法,不如先到镇州再做打算。郑将军也同意,说他远远跟在送嫁队伍后面过来,我和他约定后天午时在西城门外相见。若到时他没来,就再等五日。一个月后还不出现,那就是路上出了差池,不必再等。”   小春说完,眨了眨眼,问:“那……温蕊你呢?当初为何骗我,怎么会消失,又为什么来了镇州?郑将军说一定是那个叫岑骥的校尉把你拐跑了,真的是这样吗?”   李燕燕苦笑着摇头,她并非不信小春,但个中原委,一两句话着实难以讲清……何况重生之事仍无法与人尽言。   她谨慎地说:“是我不好,临到要出关突然反悔,想回长安找阿衡哥哥,所以骗了你,又骗了岑校尉带我走……岑校尉如今是镇州大将,我得他庇护才会到此,我和他……我们……”   李燕燕有些难以启齿。   小春这一年来历尽波折,见识过无数悲欢离合,自然懂得乱世里一个女子依附于人意味着什么。她握住李燕燕的手,体贴地问:“那他……对你好吗?你要一直留在他身边,还是想办法回长安去?”   李燕燕会心地点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他很好……可他应当还不知道我是谁,你必须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李燕燕说着,起身朝小春深深施了一礼。   小春一惊,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却又被李燕燕按回到座位上。   “世态炎凉,人情势利,这世上多的是媚上欺下、趋炎附势之人,小春却反其道而行之。郑将军疑你,你却尽心尽力为他治伤;我曾骗你、累你至此,见我落难,你却先替我着想。救困扶危、秉性纯良,当得起这一拜。”   “第二拜。要为前事向你道歉。”……为刚刚对你起了杀心道歉。   “最后一拜,”李燕燕淡笑,拉起小春的手,“郑将军认你为义女,我也不能落下呀。以后我就叫你一声小春姐姐了,你要记得叫我阿蕊妹妹。”   “这,这……”   “这样在人前也好掩饰,省得出错。”李燕燕适时加上一句。   小春原本推辞的话便也不好说了。   见小春终于接受,李燕燕坐回,郑重道:“岑骥和郑将军很熟悉,我想,他即将回师了,不能让他和郑将军见面。”   “我已经卷入到镇州局势中,他们……不是那么放心我的。”李燕燕附在小春耳边,小声说。   在白石山上,寨子里的人已经对她颇多防备,到了镇州,在促成两镇联姻后,就算古存茂不作为,范殊恐怕也会派人盯着她。李燕燕心知肚明,也不去触霉头,平素除了造访古府,极少出门。   “我刚要了你过来,不好立刻去见郑将军。小春姐姐还像在龙城时那样,在镇州城外找一处僻静的屋子给郑将军,让他安心养伤。你可以告诉他我在镇州,等时机合适,会去见他,叫他避开岑骥,也不要追问。”   小春满脸疑惑,问:“可是阿蕊,你到底要做什么?还想离开镇州吗?”   李燕燕点点头,却说:“还不是时候。有人看着,光凭我们三人,偷偷逃是逃不掉的,要寻个机会,光明正大地走——至少要郑将军先把伤养好。”   不知为何,李燕燕在说这番话时,眼前浮现的全是岑骥的脸。   他将她拥进怀里,问她是谁;他认真保证,会送她去淮南;他临行前对她说的话,他眼中闪烁的光……明明再温柔不过,从前她为何会害怕他呢?   她和他之间隔着立场的沟壑,阴谋与谎言,宿命为敌,却还是越靠越近……说要离开,她心里是舍不得的。   那岑骥呢?他会放手吗?   近来李燕燕时常困惑,岑骥知不知道她是谁?说送她去淮南,可还当真?   她很想相信,却不敢把全部筹码押在一个承诺上。   **   正如李燕燕所料,古存茂西面、北面安定,粮草充足,又增派大军前往沧州助阵,不出半月,岑骥的先头兵以疾迅无阻之势夺下了沧州城。   又一个九月,大军回师。这一次岑骥再立大功,授为横海节度使,回城时骑汗血宝马,身披金鳞宝甲,手握寒血银枪,满城民众夹道相迎,威势一时无两。   自由却越来越少,进了府衙接受封赏、处理了冗务后,又被古存茂留下叙话,出来时,居然还有许多人等在外面,要向他问候请安。   一一打发掉,真正回到那座两进小院,天上竟已是星月高悬。   之前也没说今日回,心想她可能已经睡下了,踏进二道门却见厅堂里灯烛萤动,朝思暮想的那个纤瘦身影倚门而立,浅笑嫣然。   不禁一喜。   “你回来了。”李燕燕还是那样说。   “是——”   岑骥这才不拘束,解下幞头,随手扔给仆从,示意他们退下。自己则跨过门槛,大咧咧地靠坐在胡床上,拉过李燕燕,问:“怎么还在等?又没说今日回,还以为你睡了。”   李燕燕瞥他一眼,“今日都不宵禁了,外面那么大动静,又是舞乐,又有烟花爆竹,谁会不知道,还用得着说?”   岑骥被拆穿了心思,也不生气,只是拉着她的手,摇了摇。   李燕燕打量着岑骥,大概是这次出征战事艰辛,第一次见到他挂了彩,右肩处缠着厚厚的绷带,坐姿也很小心,似是不敢向后倚靠。   她在另一侧坐下来,问:“伤得重吗?”   岑骥满不在乎地摇头,叹道:“这算什么,都快好了。我宁可再伤十天也不想和那群啰嗦鬼打交道!”   “别乱说,”李燕燕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又怅惘道,“你啊,现在厉害的过分了,以后这些应酬只会越来越多。”   “那我还是每天都出战吧——”岑骥依旧是不过心,简直要把人气死。   李燕燕眉尖蹙起,面色沉了下去。   岑骥却凝视着她,道:“你也很厉害……我可是听说,这段时间,你做了不少事。”   李燕燕一惊,正要说出事先想好的解释,岑骥却又不追究,反而问:“……想我了没有?”   欸?   “之前……”李燕燕嗫嚅道,“……嬷嬷们教宁儿做针线,我也跟着做了……嗯……”   她脸颊泛红,从怀里掏出一团软布,桃红栀白交缠,放在案上。   岑骥手快,不等李燕燕说明,指尖挑起,却是条桃红色帕子。岑骥指着帕子一角绣着的小蝶,神色古怪地问:“这个?给我?”   他一脸不情愿。   “哎你!”李燕燕气恼地抢回来,“你想多了!这是宁儿绣了送我的!”   她有些矜持又有点讨好地把栀白帕子往前推了推,“这个才是你的。”岑骥展开帕子,这一条倒是很素净,只在一角绣了小小的一张金弓,边上一个“岑”字。   岑骥十分仔细地,借着灯火把帕子上下左右看了个遍,还凑近眼前瞧了瞧,然后挑起眉,却道:“好家伙,怎么这样小?不打着灯笼都看不见!白管事克扣你的针线钱了?”   李燕燕只觉心口一梗。   绣大的花样免不了要添加更多细枝末节,她的针线活实在平凡,唯恐驾驭不来,便讨巧绣了个小小的,没想当场被岑骥拆穿了。   李燕燕恼羞,立时要去抢:“爱要不要!不要还给我!”   岑骥却手指翻动,飞快将帕子叠好,揣进怀里,得意地说:“是我的了。”   李燕燕没够到手帕,顺着在岑骥左边小臂上掐了一把,“你还嫌弃!有这个已经很好了,也没见你送我什么礼物!”   岑骥垂眸,拉着她的手指,在指腹重重摩挲了几下。   抬起头,神情却变了。   就好像,分明坐得很近,人却很远。   “我没有礼物,但有个好消息给你。”他低声说,音色有些沙哑,“应当算是好消息吧。”   见他如此,李燕燕心知有事,却猜不到是什么。   岑骥放开她,嘴角笑意微凉,“你那淮王……攻克沧州后,他终于站了出来,以大周淮王的名义,遣派了使节过来。若两方谈和,去淮南应当会很容易。”   “哦,还有,那使节随我的中军一同来到镇州,明日就要入城。哦,应当是你在织香殿见过的人……”   “中书侍郎兼青州刺史、北海郡侯崔道衡。”   “……我与他秉性契合,引为知交,后日请他来家里做客。”   李燕燕心绪大乱,眼睛都忘了眨,半晌才说:“他……素有才名,又是淑妃娘娘的侄儿,小时候经常来宫里。我记得他,他大概记不得我了……”   岑骥一瞬不瞬盯着她——语气还平静,持着帕子的手却抖了。   桃红彩绢飘动。   像他的心,忽上忽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911:35:39~2021-06-1012:5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lank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秉性契合,引为知交”……信他才怪!   岑骥和阿衡哥哥,这世上找不出更不相像的两个人了!   李燕燕抱着被子缩在床角,越想越气,越想越不安。   正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秋高气爽,清空万里,她却一步也不想迈出卧房。   前院丝竹悠扬,谈话声比乐声更高,时时飘进绣楼,听不真切,却压在心头;打开窗牖,隐约还能瞥到屏风后举杯对饮、高谈阔论的两个人影:   玄色宝相纹襕袍、端坐如山,即使隔着这么大老远也要被那份锐利冷峻给冻伤的——是岑骥那混蛋。   而另一边的人……明明腰板也挺得笔直,可行动举止偏带着股洒脱从容,即使在敌将家里做客,也闲适的如同在曲江池畔吟诗作赋……   阿衡哥哥,真的是他。   ……怎么会这样?   李燕燕跳下床榻,烦躁地合上窗纱——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开开关关,她已经反复这样做了好多次了。   小春见她坐立不宁,拉她坐下,压低声音劝说:“阿、阿蕊妹妹……要不还是和崔公子说一声吧?您要是不方便去,我可以下去候着,如果他出来解手,我就偷偷和他说您在这里?”   “那怕是正好落入圈套里,叫人抓住把柄……”李燕燕苦着脸,闷闷不乐地抠着袖角几朵青莲花。   前天得知崔道衡要来,岑骥竟主动问她要不要见一下,她立刻坚称无需见面,因为她“只是最不起眼的宫人,和崔公子话都没说过几句,何必自讨没趣,倒显得我们上赶着巴结”……   岑骥听了,不置可否,只是定定看着她,眼神摄人。   他终究没逼李燕燕出去见崔道衡,李燕燕却难以放下,疑窦丛生,心神难安,前一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岑骥这么做绝对是事出有因,她想。   可这究竟只是检验她的诚意,看她是否会私下联络淮王,借机逃跑?还是……知道了更多,知道了她是谁,乃至于了解了她和崔道衡间的旧情分?   一个莲瓣都被抠得脱了线,她还是没想清楚。   “小春姐姐,郑将军那里,没露什么破绽吧?”李燕燕已问过很多次。   “放心吧。”小春轻轻叹息,“我也不是从前那样傻的了。”   ……   同样不大自在的,还有席间的崔道衡。   他此次前来镇州,奉王命与古存茂谈和,同时也想要尽可能多的看看镇州军容,探探这伙一年前还不为人知的山匪的虚实。   岑骥相邀,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崔道衡自是欣然赴约。   岑骥不仅是古存茂手下头号大将,也是他最先遇到的镇州将领。   初次相见,崔道衡震惊于对方的年少有为;一路随岑骥的中军来到镇州,更为军容肃正、令行禁止而心骇;后来,他又得知岑骥竟出身于禁军,恰好是郑国昌将军手下的校尉……   崔道衡坐不住了,管不得对方是否愿意谈及当逃兵的经历,怀着一丝渺茫希冀,冲动地追问岑骥是否得知康宁公主下落。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问出那句话时,一向凌厉的岑骥面色似乎又更沉下去几分。   “哦?康宁公主,她是你什么人?”对方一派军人习气,冷淡地问。   “儿时旧友,也是王上亲妹,不幸失散。若将军知道任何细微消息,请务必告知,王上同崔某必定感激不尽。”   崔道衡自认答得真诚,可岑骥连眼皮子也不抬,几乎是有些刻薄地说:“岑某身份低微,无缘得见公主,而且在变乱前就离开了龙城。崔兄怕是问错人了。”   崔道衡原本也只是试试,没抱很大希望,见状只好做罢,心里暗暗将这位岑小将军归到了干脆直接、冷面冷心、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的类别里。   没想到,来了镇州,岑骥竟然会邀他到府上一叙。   崔道衡来了,岑骥家简朴清幽、古意盎然,又让他意外了一次。他从前听说,乱世里小人得志、急速崛起的武将们,最喜欢大红大绿的装饰,总爱把家里弄得金碧辉煌,如此观之,也并不尽然。   可之后,与岑骥的交谈却不算顺畅。无论他提出何等话题,对面冷峻的小将军似乎都不大接茬,只是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   崔道衡长袖善舞,心里渐觉诡异,面上丝毫不显,仍在努力寻找话题。   “崔某略通医理,岑兄的伤还没完全好,饮酒当要节制。”他诚恳道。   “唔。知道。”岑骥说着,扬头一饮而尽。   崔道衡:……   他只好陪了一杯,按下尴尬,又道:“岑兄家中燃的这味香,品格不凡。清秋肃杀,万物凋零,偏和以这道‘郁金’,其中又加入荔枝、酸枣、草豆蔻等……以蜜调和,香气如百花齐绽,热闹鲜活,生生压住朔气,一派生机盎然……风雅非凡,这份巧思着实令人敬佩。”   岑骥往嘴边送酒的手停了下,似笑非笑,道:“没什么巧思,家中的粗使婆子多事,胡乱调的。”   崔道衡:……   难道他鼻子坏了,竟会分辨不出?岑骥这样讲,倒成了他刻意奉承。   崔道衡正要再说什么,岑骥突然将酒盏向前一推,直愣愣地站起身,脚步踉跄,斜摔下去!   边上侍从忙上前,两人才勉力撑住岑骥高大的身体。   崔道衡也立刻上前搀扶,岑骥却大咧咧地拍掉他的手,揽着他的肩膀,醉醺醺地说:“我……嗝……啊,今日高兴,喝多了。我先去后面歇歇,崔兄自、自便。”   崔道衡本想就坡下驴,告辞算了,可岑骥又指使家仆道:“带、带崔大人去花园转转,席面都给老子换上新的。”   “崔兄少等,咱们,待会儿继续!”   岑骥拍着胸脯,立下豪言,然后叫仆从连搀带扶的,给弄到后院去了。   这下,告辞的话也没能说出口。   崔道衡满心疑惑。   岑骥今日高兴么?他看着不像。   这闷酒还要继续喝下去吗?最好不要吧。   崔道衡正待找个借口开溜,可岑府的下人却恭敬弯腰,指着月亮门说:“崔大人请。”   主人呼呼大睡,却叫客人自己逛花园,这是哪里的待客之道?   崔道衡无语,不过他是个体贴周全的人,知道此时推却只会为难下人们,揉了揉额角,还是跟上去了。   岑府也不算大,不就是逛花园么?他去!   ……   “嗬,这几盆‘粉黛’养的真叫好……季季长春,花开不败,与方才室内熏香又是相得益彰……”   李燕燕捂住耳朵不想去听,神色愠怒,心绪大乱。   崔道衡熟悉的声音,曾经让她魂牵梦绕,而现在,堪堪就在她绣楼之下!   岑骥一定是故意的!其心可诛!   她的阿衡哥哥……只要推开这扇窗,她就能再见到他。   可是……   小春见她脸色涨红,胸膛起伏不定,显是气到了,犹豫地问:“娘子……真的不见崔大人吗?就算不同他一道回去,至少让他给淮王陛下递个话,咱们不就能光明正大回去了么?”   李燕燕闭目,睫毛急剧地颤动了几下,悲哀地说:“你不懂……谁都可以,他不行。”   她当初自请和亲,有多少是出于长久被忽视的不满;有多少是贪图富贵权势;还有多少是心怀不忿,无法平息,定要以权倾朝野的姿态站到崔道衡面前,让他后悔,叫他明白投靠错了人……李燕燕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最后一样,一定是有的。   可她功败垂成,死去又复重生,一年之内辗转多地,沦落至旁人眼里的以色事人……她绝对不要以这般狼狈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更不能去求他,叫他救她于水火之中,若他茶余饭后和三姐说起来……   不,谁都可以,除了阿衡哥哥。   我绝对不要被他救,李燕燕执拗地想。   这些话并不好同小春说,她敷衍道:“崔大人是淮王特使,身负重任,两镇局势未定,我们不要横生枝节……离开一事,还要靠郑将军养好伤,替我传话。”   我才不要求阿衡哥哥,也不能全信岑骥……若他不帮我,我就自己想办法。   李燕燕紧紧攥住袖口,盯着合上的窗,不发一言。   青莲花被她抠烂了,一个突兀的洞。   小春默默看着,深深叹息。   **   崔道衡起先不情愿,真的到了花园里,见此处别用有心、雅致可爱,倒真的随遇而安、认真逛起了花园……   岑骥躺在藤床上,眼神空洞,盯着棚顶,许久才缓缓眨一下眼。   “这几盆还没开花的,是‘绿萼’,绿花绿叶,像是关二爷的袍服,所以又叫‘帝君袍’,和贵府上倒是相称……”崔道衡兴致很高,拉住白管事滔滔不绝。   是么……岑骥苦涩地想。   这里是他的家,却要被人指教才知。   他闭上眼,若不是潘旺也在边上,他甚至还想捂住耳朵。   从不曾这般没骨气。   她会走么?既想她不走,虽然那也证明不了什么;又有一个恶意的念头……她要是走了,那他也就能干脆解脱出来,从此再无畏惧。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口气吊着,生死煎熬。   ……许久,崔道衡的声音渐渐远去。   “当当。”白管事叩门。   潘旺把白管事请进来。   “走了?”岑骥问。   “是。崔大人一再叫小的和您致歉,说他明早返程,不能再待了。还有……”   白管事哈着腰,小心地观察岑骥脸色,见他还算平静,才说:“崔大人辞别后,阿蕊娘子也带小春出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012:50:52~2021-06-1112:5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hro、小梨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出门?”岑骥依旧躺着,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细细咂摸,好像不懂“出门”二字的意思。   白管事早已修炼成了人精,见势不妙,头低的都快埋进了肠肚里,但也只得老实回禀:“是。没乘马车,和小春两个人从角门出去的。”   “是么……”岑骥缓缓支起身体,平淡地说,声音有些嘶哑。   倒是潘旺先沉不住气,焦急地跟岑骥请示:“岑哥,我哥带了人戒备着呢,您快下令!镇州城,咱们的地盘上,决不让人跑了,准保抓个正着!”   白管事吓得倒退几步,忙不迭拉扯潘旺,叫他别乱说话。   什么叫“人跑了”?!这、这可不好随便说的!   岑骥像没听见潘旺的话,冷冷扫过一个眼风,白管事和潘旺都闭了嘴。   岑骥缓缓推开门,穿过花园,奔着绣楼的方向去。他的步子并不急,可每走一步似乎怀了深重的怨气,把青石板跺出缕缕烟尘。   多喜多福听见声响,见岑骥面色不悦,早早就恭候在了绣楼外。   岑骥走到她们面前,停下来,多福向来害怕他,打了个哆嗦,磕磕巴巴地说:“娘、娘子,她她、她说出去走走……我想,很快就——”   后面的话来不及说,多喜撞了她一下,谨慎地说:“阿蕊娘子的确是这么说的。”   岑骥端立在绣楼前,如石像一动不动,气息也收敛,他压根没看两个丫鬟一眼,等她们说完,才低声自语:“……出去走走?哼,好啊!”   他猛地爆发出来,一脚踹开房门,在多喜多福不由自主发出的惊叫声里,踏进绣楼。   绣楼里当然是没人的,再确认几遍也一样。唯剩明窗净几,书卷宝琴,金狻猊里还燃着暖香,轻烟袅袅升起,好似人还在这里。   岑骥一时冲动,进来了才想起,他其实从没进过她这间绣楼——正如他不认识花园里那些月季,他在这里又能找到什么证据?   ……还想要什么证据呢?设下这个圈套,似乎只是在验证自己的不甘心。   那么多事,一件一件摆在眼前。只是他心高气傲,一直不愿相信,当做没看见罢了。   岑骥垂下头,在下人们看不见的角度无声苦笑,然后转身,面无表情地,又出了绣楼。   多福吓得都快站不直了,半个身子靠多喜撑着,两人各自心里叫苦。   岑骥往前走了几步,余光扫过一园子畏畏缩缩的人,嘶哑道:“……都出去。”   虽然声音很低,下人们这时候耳朵却都极灵,当即一个接着一个,小步闪挪,鱼贯而出。   话音落地的功夫,园子里已经只剩岑骥一人。   少了挡在前头的一帮人,一溜儿盛放的月季花突显出来,鲜嫩欲滴的花色,甚是刺眼。   粉黛……是么?   岑骥心头怒气翻滚,浓重血腥味自喉管向上,以要把他冲破的劲头上涌,无法遏止。   他克制不了,随手抽出长鞭,朝着那几盆月季猛挥过去!   “啪!啪——啪!”   泥盆接二连三碎裂,娇嫩的花瓣掉落在尘土里,又被碾碎成红泥。   更碍眼了。   已经这样了,更不会有什么顾虑,岑骥扬手,又是几鞭,对着碍眼的红色猛抽,直到彻底烂在土里,再也看不到。   听不见什么,耳中只剩“嘭嘭”的巨响。   ……   等停下来,耳中还是嗡鸣着,怒火仍在胸膛里悸动,有什么猛兽想要挣脱牢笼。   这时候,身后一个细小的声音,不敢相信似的:   “你在……做什么?”   岑骥瞳孔一缩,猛然转身,月亮门洞里一个纤巧的身影,正惴惴不安看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黄衫圆脸的女子,一般的惊慌。   不是她还能是谁?!   喉咙里涌上一股猩甜,岑骥向前几步,嘴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他脸上狠戾神色还来不及收回,整个人犹如受伤的凶兽,眼睛怒睁,额上青筋涨起。   小春试图挡在李燕燕身前,岑骥狼目一瞪,小春立时打了个寒噤,却仍不想退开。   岑骥不说话,继续靠近,扬起了手中鞭子——   “小春,你先下去。去找多喜多福。”李燕燕命令。   “可……”   “下去,没事的。”   小春一步三回头地退下,岑骥步子大,已经欺到李燕燕身前。   他长吐一口气,沉声问:“去哪儿了?”   李燕燕当然知道这种状况不对,心里又急又恼,还夹杂着委屈和怨怒,咬咬嘴唇,没好气地说:“我能去哪儿?你那么威风,还不能派人盯住我?哦,是了,就算你不盯,范殊也——”   “别提他!”岑骥低喝,双手捏上她肩头,眼睛定定看着她,又问,“去哪儿了?”   李燕燕不想在外面争执,叹了口气,说:“早五六天就和邻居小娘子说好了的,今天去玩猫。我见客人走了,你又在休息,便去了,不是跟多喜多福交待了么?”   李燕燕顿了下,讥讽道:“连一条街都没出,怎么,我不可以去吗?还是说,必须向岑将军请示了才行?”……她其实也是故意,怀着气,气岑骥用崔道衡来试探她,不想立刻见他。   岑骥喘气声稍稍平复,掐在她肩头的手也略有放松。   李燕燕见他不说话,移开眼,挣出来,“还有事么?没事我回房了。”   刚往前迈出一步,手被狠狠掼住,她无法抵抗,踉跄着跌进坚实怀抱里。   “你别……在外面……”   她不敢高声,却根本挣不过,手腕被捉得很疼,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岑骥不管不顾地将她按进怀里,臂弯夹着她的脖颈、肩胛,严丝合缝的贴合,一寸空隙也无……   可还嫌不够,还要离得更近,恨不得将她揉碎,搓成一团,融合进骨血里去。   李燕燕被岑骥紧紧抱着,脸在他锁骨上硌得生疼,呼吸也变得艰难。   “你……唔,唔,你抱得太紧了!”她挣扎了,说出这句话。   岑骥稍稍放松,手却拂上她细嫩的脸颊,他低头,嘶哑道:“是……可我还要做件事……”   李燕燕刚刚松懈,听他这样说,又一惊,还不及说话,岑骥已经直愣愣吻了过来。   和之前似睡似醒间,轻微到不真实的那一下不同,这次他凶猛蛮横,刚刚触碰上又继续用力,以扫荡千军的气势横突直撞。   头脑里嗡的一乱,无法思考,先是酒气,铺天盖地的,后面还有他的气息,几乎分不出什么是什么。   李燕燕受了惊吓,想要推开,手按在岑骥胸膛上犹如触到铜墙铁壁,再之后,头脑眩晕不已,像飘在无边际的海上,只能紧紧攥住他袍子的前襟——触手可及、唯一确定的事物。   他冲锋陷阵的时候也是这般……么?无法思考,她头脑里出现了荒谬的念头。   直到她眼前一片空白,差点要背过气去,岑骥才停下。   可紧接着,连续不断的亲吻又重重落下,在她额角、眉梢、鼻梁、脸颊,疾风骤雨一般,无法回避,只能承受。   李燕燕这时才回过味来,心乱如麻,脸颊发热,即使已经抱得没有那么紧密了,她还是不会动,呆呆站着任他亲。   可神智终于是回来了一些,身体有陌生而异样的感觉……   和亲前,是有嬷嬷专门教导过她如何侍奉夫君的——虽然当时似懂非懂,可她一直很聪明,眨了下眼,便联想到了。   李燕燕明白了,羞红了脸,不管不顾地捶打在他胸前,推开一些距离。   “你、你放开,”她压低声音,“叫人看见了算什么?”   岑骥似乎也被这变化惊到,放缓攻势,头沉进她肩窝里,重重喘息。   虽然这样依然是不合宜的,可总比刚刚好,李燕燕不再说话,僵硬地等岑骥恢复正常。   停了一会儿,岑骥呼吸平稳,头还在她肩上,却轻笑了声,说:“看见又怎样?当初在白石山,你不是生怕别人看不见、不误会吗?现在你以为没那个必要了,就可以反悔了么?”   李燕燕无言以对,这桩事永远是她理亏。   岑骥嗤笑,又侧过头,从颈项开始,一吻接连一吻,慢慢向上挪。   至少他这次亲得很轻、很缓,最后落在她柔软的唇上,细细品味,周而复始……   李燕燕无法抵御,闭上眼。   反抗倒会显得欲擒故纵,她也觉得自己虚伪……受人恩惠,总要付出代价,只是迟一些和早一些的区别。   她早该准备好的。当初在龙城驿馆,如果岑骥要求,她也不会拒绝,那现在又何必扭捏作态?如果能偿还他,也许她心里还会松快些。   可她偏偏又觉得委屈,前所未有的委屈。   到底哪里不对?她想不清楚。   “专心点!”岑骥在她唇上重重啄了一下。   李燕燕低声惊叫,岑骥却停下了,后退一步,垂头看她,手依旧放在她肩膀上。   “喜欢么?”岑骥语气淡然,“喜欢我这样对你么?”   李燕燕刚凉下来的脸又变得滚烫,她低下头,说不出话。   这算什么问题?叫人如何回答是好?   可……她又想,岑骥今天发过怒,现在大概也没好,还是不要拂了他的兴致,顺着他说对所有人更好……她可不想再折腾下去了。   所以,李燕燕咬着下唇,毅然决然地点头,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喜欢。”   抓她的双手一紧。   李燕燕抬起头,却不见岑骥有高兴的模样,相反,他默然,眼中闪着未明的情绪。   “你……”岑骥吸了一口气,涩声问,“你是当真这样想,还是只是为了让我高兴?”   李燕燕慢慢眨了下眼,给出了一个她认为最稳妥的答案:   “我是……当真想让你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改了四五遍,麻了。 第48章   “让我高兴?呵……说的好听,让我高兴……”   岑骥的怒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燃愈烈,燎原之后余下的唯有荒芜,和苦涩。   她永远不会同他说真话,无论他做什么,如何保证。她只是揣摩旁人的心思,找一个最安全的答案——对他和对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而她自己的心思,她的真实想法,藏得很深很深,深到岑骥怀疑这世上是否有人曾见过……有人曾得她真心相待,全心全意依附吗?崔道衡,如果是他,会不会不一样?   仅仅是想一想,这个念头也让他深感被冒犯,眉头紧拧,脸上露出一丝狰狞。   “你……”   李燕燕有些惴惴,今天的岑骥格外难对付,只一句好话远远不能够让他餍足……   言语既然达不到目的,那就要再舍出些什么。   李燕燕一向很有决断,在两厢僵持的时刻,她鼓起勇气上前,双臂环上岑骥腰间——   劲瘦的身躯一凛,僵硬在原地。   没有被推开,所以李燕燕更进一步,抱得很紧,头埋在他胸口,闷闷地说:“只是出去一下,你说说,至于这样吗?”   不至于……但也不只是“出去一下”。   怀里娇躯温软如玉,可岑骥心里又更冷了几分。   他为何生气,她心知肚明。可都到了这个关头,她还在佯装,还在顾左右而言他!   “你可真是……”他近乎绝望地长叹。   岑骥冷着一张脸,要推开李燕燕,动作给到了,力气却不及平时,推到一半,自己先“嘶”了一声,急急缩回手。   李燕燕抬起头,瞧见他玄色衣袍的右肩处,一块深色濡湿,若不是连暗金宝相花也黑了一块,很难被发现。   她一惊,手指触上去,再拿回来,指尖殷红一点。   “叫你乱来!伤口都裂开了!”李燕燕怨道。   一半是为了转移话题,一半是真的担忧……岑骥在她面前始终是强大的、无所不能的,虽然明知他也会受伤,可她好像习惯了认为他会完整无缺地回来,总把受伤当成是很遥远的事,认真不起来。   “快回去坐好,我叫人来换药。”   李燕燕也不等岑骥同意,拉他回房间,又去叫岑骥的随从。   岑骥一直很安静,即使掀开绷布,露出肩膀上模糊的一团血肉,他呼吸紧促,却依然不发一言。   等换完了药,随从还想帮岑骥穿衣,却被他不耐烦地挥手,赶了出去。   李燕燕在旁,不知说什么,也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你……”岑骥一边用左手不大灵活地扯上衣袖,一边哑声说,“……应该庆幸。”   “嗯?什么?”李燕燕不解。   岑骥却闭上眼,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刚刚……说什么?”李燕燕又问,直觉应当是很重要的事。   再睁开眼,岑骥原本平静的眼神里多了锋芒,他不看李燕燕,专注地盯着前方空无一物的窗台,开口时语气却利如寒刃:   “你应该庆幸刚才没跟他走……若你走了,我定会杀了崔道衡。”   “呵,俊俏文雅、博学多才、出口成章,琴棋书画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通,又性情和善的相公……一刀劈死,连我都觉得可惜。”   “不如……先把他吟诗作赋的舌头拔掉,弹琴下棋的手指斩断,膝盖打碎,抽筋剥皮,然后再……”   “够了!”李燕燕听不下去了,“你在胡说什么?崔大人以使节身份来镇州,是古大哥的座上客,你怎能对他不利?”   岑骥一定知道了什么……李燕燕心想。   她不明白哪里出了纰漏,哪怕岑骥猜出她的身份,可为什么连她和崔道衡相熟都清楚?这件事在宫廷以外,并没太多人知晓啊。   阿衡哥哥还没离开镇州,这个关节上,她只能抵死不认。   更恨自己失策,早知岑骥今日如此难缠,她还去邻居家做什么?!原本大概给他亲一亲、抱一抱就好了,平平又生出事端!   ……可话说回来,即便她乖顺,岑骥就会不生气么?他今天弄这一出,不就是自己想找借口撒火么!   李燕燕气急败坏,无法自控地讽刺道:“你先前还说什么‘秉性契合,引为知交’,怎么说变脸就变脸?我就知道,从开始就不是真的!”   “而且我何时要同他走了?别说我没有,就算我真想让他给淮王殿下递个话,难道有什么不对?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   “我问过你,”岑骥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波动,却理所当然地说,“我问你是否要同他相见,你说不必。既如此,若你私自见他,我当然可以惩罚他。”   李燕燕刚想说这叫什么道理,岑骥却冷笑道:“别拿古大哥压我,我真想做,他压不了我。再者,古大哥说了,‘崔道衡后生可畏,淮王得他如虎添翼,来日恐为劲敌’,我现在除掉他,就算生出些波折,长远看还是立功呢,谁会怪我?!”   “既是敌手,我就算冲到青州,杀个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又有谁能怪我,谁敢怪我?”   李燕燕气急,既怕他真的付诸行动,又怕他这样肆无忌惮,日后恐怕真做出什么损伤阴鸷的事情来,捂着心口气愤道:“好,你厉害!你可真是无法无天了!”   人总有不擅长的事,李燕燕就不会骂人。她这样说反倒让岑骥嗤笑,“无法无天?是啊,你是今天才知道的么?要不是我无法无天,在龙城你为何看中我,偏偏对我投怀送抱?”   “你!”李燕燕气得嘴唇哆嗦,讲不出话来。   又觉得荒谬……这是在干什么?怎么就变成两个人斗嘴了?她此生还从没这般失了风度!   争吵的内容偏出了十万八千里,她甚至快记不得怎么吵起来的了,想了想,才找回原本想说的话:“你说这些,都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事实是我并没有和崔大人私下相见,考验也好,试探也罢,我反正通过了。”   “倒是你,嘴上说让我见崔大人,实际是欲擒故纵,试探我,挖坑等我跳……你若本心不想让我见他,何必问我?完全可以不告诉我,也可以在外面宴请崔大人,可你却……这不公平。”   岑骥竟然没反驳,也没放狠话,反而看过来,长长的睫毛抖了两下。   李燕燕看见了,心里一颤——岑骥嘴抿得很紧,眼神却直白,含着执拗与不甘,白翳在阴影里闪动,莫名让她想起一片雪花……   飘落下来,好像很寂寞。   半晌,岑骥望着她,轻声说:“公平?你何曾对我公平过?”   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难过,李燕燕无端胸口一恸。   可也只是一瞬,岑骥很快恢复了镇定,冷淡而强硬地说:“我答应让你回淮南,可没答应让你不打招呼,想走就走。”   “你虽然是个骗子,我却言出必行。当初咱们是怎么说的?不许哭,你做的很好。伺候我,伺候得马马虎虎。我让你做什么做什么,我允许你走你才可以离开,不然……依旧作数,明白么?”   他忽然又开始说无情的话,李燕燕心里委屈,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可还是委屈,小声嘟囔:“我明白。可……我的花又怎么得罪你了?”   岑骥眉眼一沉,尖锐道:“你的花?你是不是弄错了,这座宅子,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   “——包括你。”   李燕燕被噎的无话可说。   他说的对,正因为对,所以才伤人。   岑骥从前虽然也凶巴巴的,可那时不一样,那时她一心只想让岑骥帮自己逃走,不惜任何代价。   后来,虽然她是累赘,但岑骥绝少有怨言,他们也有过心意相通的时刻,他再没把两人的关系挑明过——大概就是之前纵容太过,让她产生了不切实际的期待吧。   李燕燕不想再待了,再多在他房间里留一刻,她的眼泪会止不住……到时候,他真的会言出必行,惩罚她吗?   “是,你说得对。那我回去了,你……好好养伤,别动气了。”   她说完,也不等岑骥回答,转身就走。   小春早等在外面,眼角挂着泪痕,多喜多福低着头,不敢吭声。   搀她回到绣楼,关好门窗,小春才低声劝:“阿蕊别难过,虽然以您的身份,哪至于受这种闲气,可……他毕竟还没做什么,这已经算不错的了……”   李燕燕气闷,不可思议道:“我还以为你是站在我这边的。”   小春被她给逗笑了,无奈地说:“这又不是两军交战,哪来的站谁不站谁啊?而且——”   她贴近李燕燕耳朵,小声说:“我说真的,岑将军发脾气也只是砸了月季,其他人……您不知道,徐承意有个宠妾,有次在筵席上说错了话,徐承意觉得扫兴,一句话不说,当场扭断了她的脖子……比较起来,发一通火实在不算什么。”   这倒符合徐承意的作风。   可是——   李燕燕仍不满意,板着脸:“这完全是两回事吧。我什么都没做错,岑骥也不是徐承意——他比徐承意可恨多了!”   小春:……   这种时候不能讲理,小春边给李燕燕拍着背顺气,边说:“好好好,阿蕊说的对……岑将军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咱们不和他一般见识……早些睡,睡一觉就忘了生气了。”   李燕燕气哼哼地躺下,却睡不着。   绣楼的大门被岑骥踢坏了,合不上,明日才能修,多喜只得找块软布掖在缝隙里,夜里风一吹,还是咯咯作响。   她明明是该生气的,可不知为何,闭上眼,却只能看见岑骥稍垂着脸,认真看她,眼神无比寂寞。   ……他远不是最可恨的人,李燕燕心里也清楚。   岑骥早就不相信她了,可还是在纵容包庇她,甚至说要送她去淮南——她接近岑骥的目的已经达到。   她甚至觉得,只要她不再采取什么大动作,不在明面上对古存茂不利,岑骥将会一直纵容下去。   但她却还是很难过,因为岑骥难过而难过——她并不比他轻松。   李燕燕烦躁地翻了个身,想起邻居家活蹦乱跳的小猫崽,想起狸尚书……   她听说,宫变时穆贵妃杀了宫里快一半的宫人,剩下的人里,又有一半逃亡四方。现在大概不会有人管狸尚书了,不知吃惯了鸡油拌饭的狸尚书,还能不能再习惯餐风露宿的日子……   驯化总是双向的……她在黑暗中顿悟。 第49章   李燕燕睡得不安稳,噩梦连连。   “你们都去哪儿了?为什么不管我?”狸尚书哀怨地问。   接着,四哥坐在龙椅上,头却不见了,一个大大的血窟窿。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追问她:“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值得么?”   她踉跄着逃走,黑暗里狂奔,却被一只凶狠的狼堵住去路。全身漆黑的巨狼,前爪受了伤,在流血,可眼神狠戾非常,寒光凛冽。   它步步紧逼,而她只能后退,跌坐在地上。   黑狼猛扑上前,利爪沉重,压在她胸口,令她呼吸困难。   “你要、做什么?”她挣扎着,喊出一句话。   出乎意料的,巨狼抬起血流不断的前爪,却没有挥下,反而质问她:“……你何曾对我公平过?”   我……李燕燕想要反驳,却无言以对。   对上那双寂寞的狼眼,她无话可说,只是心疼,很疼很疼……   ……   “阿蕊!阿蕊!”   阿蕊是谁?好吵……   李燕燕转了个身,拉被子盖住头,不要去听。   “阿蕊娘子!”   “娘子……”   又有两个声音加入。   她烦不胜烦,踢开被子,鲤鱼打挺般坐起,气冲冲地叫:“大早上干什么,吵死了!”   眼前是张圆溜溜的脸,小春难得见到李燕燕发脾气,愣了下。她身后,多喜多福也忍俊不禁,小声笑着。   小春掩口而笑,说:“都快中午了,该起了。古娘子来了,在前面等您呢,快梳洗更衣吧。”   “阿英姐?”李燕燕揉了揉眼,“她直接来绣楼找我不就好了?”   小春解释:“岑将军也在的。古娘子好像有事找他,不过一定要你过去才肯说。”   “哦……”   提起岑骥,李燕燕虽不似昨天那样气了,心里还有些别扭,不过,这份别扭还是输给了她心里的好奇。   古英娘突然来访,指名要同时见她和岑骥,能有什么事呢?   她跳下床榻,三五下拾掇成能见人的样子,带小春往前厅去。   ……   还没进屋,先听见古英娘激动的声音:“石头,看在我们从小认识的份上,你对我说句实话。”   岑骥低声说了什么,李燕燕听不太清。   古英娘更气,声音也提高了。   李燕燕在门外等了下,这才听清,原来张晟前些日子从涿州回来,竟是和郭长运不和,把郭长运给打了一顿,然后才跑回镇州的。   古英娘不忿,冲过去找张晟理论,张晟不但不悔改,反而骂她傻,说郭长运早就和别的女人出双入对了,古英娘与其记挂郭长运还不如早点嫁给他……   李燕燕心下了然。张晟这话虽混账,却多半是事实,而张晟也的确对古英娘有些不同寻常的情意。   出双入对……英娘那么聪慧的人,竟还要张晟来告诉她么?   “咳……”李燕燕轻咳一声,推开了房门。   古英娘拔高的声调顿时降下来,她脸色因悲愤而涨红,眼角似乎还挂着泪痕。   岑骥端坐在另一边,见李燕燕进来也不抬头,静如石像。   李燕燕示意小春留在门外,上前拉住古英娘:“阿英姐,这是怎么了呀?坐下来慢慢说吧。”   古英娘却把她按到座位上,眼睛直直的看着岑骥,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我问我哥,他说他一直在镇州周边,许久没见过郭大哥了,所以不知道。”   “石头你打沧州的时候,郭大哥在后路配合你是吧?你一定见过他,你来说,我不信张晟,就信你,要是连你也不跟我说实话,我、我……”   岑骥面无表情,任古英娘怎样说,就是不出声。   李燕燕暗叹,其实这个反应已经是回答了,只是问的人自己心意难平罢了。   李燕燕在座位上动了几下,正想劝说,古英娘却指着她,对岑骥大吼道:“石头,阿蕊今天也在这儿,给我做个见证。这么丢人的事我都和你说了,你要是再不跟我讲实话,我就、我就咒你永远得不到阿蕊的心!”   阿英姐是气疯了,连这等胡话都说出来了。   李燕燕听了一抖,差点没从座位上摔下来,脸蛋红一阵白一阵,嘴巴嗫嚅着,不知如何是好。   岑骥倒不着急,这才稍抬起头,眼神扫过李燕燕,好像刚发现她一样。   他不动则已,稍动一下,通身冷冽气息锐不可当,古英娘都倒吸了口气,往后退了一小步。   岑骥却咧开嘴,讥讽地笑:“呵,阿英你可吓不着我。就她那脏心烂肺,白给我还不想要呢!”   古英娘一愣,她平常也是很机灵的人,这会儿气晕了头,不由看看李燕燕,又看看岑骥,一时竟搞不清这两人又怎么了。   李燕燕心口一梗,原本已快平息的怒火又要冒头。昨日分明是岑骥无事生非,他却先发火,凭什么呢?   她狠狠剜了岑骥一眼,又劝英娘说:“阿英姐,旁人说的都是虚的,想知道真相,去涿州看看便是——徐夫人对宁儿安儿很好,我也可以从旁照看,不用担心。”   “阿英姐,还是去看看吧。”她恳切劝道。   这话已十分显白,古英娘咬住嘴唇,不敢置信地,又望向岑骥。   ——岑骥仍是垂眼,却轻微地,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   古英娘抽了下鼻子,眼泪夺眶而出:“你们,你们……”   “我不信你们!”她的胸膛气愤地起伏,口不择言道,“你,白眼狼,跟你领回来的小白眼狼!”   “我不信!我恨你们所有人!”古英娘说着,激愤而出。   门被推开又荡回来,李燕燕轻轻叹了口气。   岑骥恍若未闻,仍是垂首的姿态,面色波澜不惊。   李燕燕还记恨他出口伤人,却又想问古英娘的事,犹豫纠结了许久,还是不得不求助于他。   “咳咳……”她干咳两声,若无其事地问,“英娘……和郭大哥,是怎么回事呀?还有张晟,他怎么也搅和进来了?”   岑骥却回答了,含糊道:“涿州有个女人……已经怀了孩子,肚子很大了……他没想瞒着。”   李燕燕一惊,事实竟比料想的还坏,不瞒着,这是不准备顾及夫妻情面了呀。   她与郭长运虽只见过几面,印象却很好,一直以为他个憨厚可靠的人,无论在白石山还是后来都很出色,古存茂也称他“可堪大用”,可是……   她不忿地问:“他都不掩饰,怎么阿英姐却不知道,还要张晟告诉她。”   岑骥睫毛颤了两下,也叹了口气,道:“从前阿英刚到寨子里,古大哥有心让她嫁给张晟,都是一块儿在定州长大的,知根知底,也想有阿英看着,张晟为人能收敛些。”   “可后来阿英自己看上了郭长运,郭长运是孤儿,乞丐出身,虽没有特别突出的长处,但什么都做得来,到寨子几年就混成了头领,也很能干。古大哥后来就没反对,听之任之了……”   “现在他是镇州北面守将,位高权重,全白石山都知道阿英生不了孩子,郭长运想延续香火,于情于理都……没人管得了他。”   李燕燕又一惊:“你的意思是……古大哥知道?”   岑骥瞟她一眼,有些怨气,道:“自然。他下的令,禁止议论,不许和阿英说。军令扔下来,我能有什么办法?”   “为什……”李燕燕要问,却已先想明白了。   群敌环伺,镇州力单,好不容易和徐承意谈和,维持住扩张的势头,生死存亡之际,的确承受不起任何内讧。还有麻衣道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催生出嫌隙是不可能的……   李燕燕皱起秀丽的眉,认真说:“阿英姐是气糊涂了,看不清真相。郭长运才是白眼狼,她不该说你……”   岑骥转向她,却说:“阿英她心里未必不明白,不然干嘛那么抗拒去涿州……骂我倒是无关紧要,骂我的人多了去——”   “那也不行!”李燕燕气恼于他的无所谓。   岑骥却轻笑,神色缓和了许多:“你关心我?”   李燕燕脸突然红了,但她没有躲闪,而是说:“关心又怎样?”   岑骥没说话,却起身来拉她的手。   “干嘛?”   岑骥不语,李燕燕被他拉着,穿过回廊,来到东南角的下房——   她看着墙根一溜儿锦霞般的花朵,愣住了:“……这是?”   岑骥头高扬着,不看她:“摆到花园里去,我喜欢。”   李燕燕歪头:“哦?”   岑骥斜眼看她,干咳两声,厉声道:“怎么了?我还不能喜欢‘粉黛’了?”   李燕燕转了转眼珠,说:“是,你喜欢怎样都成。只一样……这不是‘粉黛’,是‘桃夭’呀。”   “桃——”岑骥噎了下,凶巴巴地说:“我不管,在我家我说了算,从今天起就叫‘粉黛’了!”   “噗——”   李燕燕忍不住笑出声,一直积在心里的那点别扭也烟消云散。   她靠近岑骥,抱上他的左臂,笑说:“我刚刚骗你的,这就是‘粉黛’啊……小石头。”   “胆子肥了是么?”岑骥急了,脸色黑的像锅底。   李燕燕却左右看看,见四周没人,踮起脚在岑骥侧脸飞快亲了下。   蜻蜓点水一样,刚一碰到就离开。   岑骥抖了,强作镇定,挑起眉毛。   “昨日的事……我不怪你了。”李燕燕靠在他手臂上,小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端午安康~   感谢在2021-06-1312:14:54~2021-06-1412:02: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涂胡5个;咻咻、dhro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涂胡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岑骥看过来,眼神深邃,他喉结上下一动,却说:“你还是怪我吧。”   “嗯,什么?”李燕燕没听懂。   岑骥手一挥,单臂将她揽进怀里,不及反应,岑骥已经俯首吻了下来。   “唔——”   和昨日带着泄愤意图的吻不同,这一次温柔旖旎,极尽缠绵。   秋蝉吵闹的声响仿佛在远去,终于分开后,两人都有些意乱情迷,呼吸声交叠,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小会儿,李燕燕低声抱怨:“又来。昨天我嘴巴就肿了,小春她们见了都在憋笑……”   “早说了让你怪我。”   李燕燕领教过岑骥的厚颜无耻——每当这种时候,她总还是要脸面的,所以总是对他无可奈何。   她怨怒地捶了岑骥一下,又想起英娘,若有所思道:“英娘的相公……你以后娶妻,可不许学他。”   岑骥哼了声,斜睨了一眼,说:“娶妻?……我是要做谁家女婿?”   他明知她回答不了。   李燕燕一噎:“这、这是做谁家女婿的问题嘛!娶谁都不能那样,做人不能太忘恩负义的,对不对?”   “嗯——”岑骥懒洋洋道,“有的人是该好好记住这句话。”   李燕燕眨了眨眼,没说话。   默了下,倒是岑骥问:“这几盆花,还好吗?”   李燕燕偏偏呛他:“这是你家,问我做什么?”   岑骥却轻笑,然后干脆从后面抱了上来,几缕发丝飘擦到李燕燕脸颊,痒酥酥的。   “几盆花而已,别那么小气。”岑骥在她耳边赧然道,“是我的,也是你的……只要你愿意。”   李燕燕心里又羞又甜,为了掩饰,故意说:“你嘴上说的好听,发起火来还不是说砸就砸,事先问过我吗?还有……我送你的帕子呢?你是不是也给扔了?”   “哪有!”岑骥当即否认。   他松开李燕燕,从怀里掏出那方绣了“岑”字的帕子,送到李燕燕面前,“你看,好好的呢!”   不看则已,真的看到,李燕燕反而先脸红了——她绣活儿做的实在粗糙,才几天,想来岑骥也没用几次,帕子一角、小小的花样已有了脱线的痕迹。   “哎!”李燕燕一怔,伸手就要去抢,可是当然及不上岑骥的速度……她手指刚动了一下,岑骥已经抽了回去,她连帕子的边都没碰到。   “我、我再给你绣条新的……”李燕燕心虚地说。   “不用。这个就是最好的。”岑骥一脸理所当然。   李燕燕转过身,仰头看他,对上那双冷静却不失柔情的眼,她再也矜持不来,笑意越来越明显。   岑骥看她嘴角翘起,如春花初绽,心里最后的坚持也以摧枯拉朽之势瓦解。   他早该知道,同她计较不出结果,她随便一个举动总能操纵他的心。   到了这个地步,他轻而易举地缴械,如饮鸩止渴的愚夫,再也不想抵抗了。   他哑声道:“再过几天……我还要走。”   又要出兵?比上次更快?!   李燕燕虽不直面战场,却也快要被接连不断的战事压的喘不过气。   她蹙起眉头,思考了一阵,说:“只是我的猜测,你听听就好,无需回答。这一年政局失控,听说东都附近几个藩镇各自为政,打成一团,接下来……是要趁乱去攻东都洛阳?”   镇州一方暂时与东西两面谈和,北方乌罗国内乱,契丹人趁势而起,徐承意和韦思旷都一面要提防北方外族入侵,一面又相互争斗,同时徐承意又频频对长安施压,试图在朝堂上获得更高的荣耀。   于古存茂而言,各方制衡,正是难得的安稳时机。然而平衡只是暂时的,镇州四面临敌,风云变幻,任何一方都有可能稳住局面,转而攻向镇州。不扩张,不向前,就只能被别人踩在脚下——这是乱世的生存之道。   混水摸鱼,极速回兵杀向洛阳,趁其不备攻其不意——古存茂用兵大胆,出手不凡。可是岑骥刚攻下沧州,还带着伤,大军也来不及整顿……   “只怕会是一场硬仗……”李燕燕担忧。   岑骥轻描淡写道:“无妨。”   李燕燕白了岑骥一眼,可心里也清楚,她不过是纸上谈兵,岑骥才是真正带兵打仗的人,他若不仔细,不严阵以待,断不会有今日全胜的战绩。   “多余管你。”她气哼哼地说。   岑骥笑了,揉了揉她的头顶,问:“你喜欢洛阳?”   李燕燕长久的那点小心思,被说中了,觉得害臊,小声说:“我又没去过,怎么知道喜不喜欢……”   岑骥抬头,遥望天边,“等……等我打下洛阳,一起去看看洛阳皇宫是什么样子的吧?”   然后……能不能不离开?   他终究还是没说出后半句,从她这里得到句真话很难,即便问了,也不过是得到更多的敷衍。再说……真到抉择的关头,就算背信弃义,他也不会再让她走了。   所以他只是重复了一遍:“等我打下洛阳。”   李燕燕垂眼,说:“好。”   ……   两人又一起用了午膳,把那几盆花来来去去摆好,岑骥有公事要出门,李燕燕这才回房休息。   绣楼的门已经修好了,丫鬟们见他们和好,脸上终于露出放心的神情。   李燕燕昨夜损失了不少精神,换了衣裳,叫小春陪她午睡。   关好了门,却见小春朝她挤眉弄眼。   “怎么?”   小春上前,坐到她脚边,笑嘻嘻地问:“阿蕊还打算见郑将军吗?”   李燕燕惊奇:“为何不?”   小春近来和李燕燕熟稔,不再似从前那般拘束,渐渐也学会开玩笑了。   她努努嘴,笑说:“瞧你们两个……今天那如胶似漆的模样,我还以为……还以为阿蕊你准备留下来不走了。”   “岑将军平时话很少,对你倒是滔滔不绝,他都跟你说什么了?”小春问起这事,眼睛都放光,贼兮兮的,恍若馋嘴的猫儿。   李燕燕听了这个问题,却低头想了好久,长叹一口气,说:“他大概是……想娶我吧。”   说着她眼圈红了。   小春掩口,笑容刚浮出一半,却见李燕燕是这种反应,当即愣住了,拉着李燕燕的手,小心问:“怎么?阿蕊不喜欢他,不想嫁给他?”   李燕燕摇头,却说:“我喜欢他。可是,四哥不能再蛰伏了,我也必须回到淮南。”   小春转不过这个弯:“你喜欢岑将军……可?我瞧他对阿蕊也是很好的呀,以后他知道阿蕊的身份,恐怕连对你发火都不敢了的。为什么还是要回淮南?……难道是岑将军出身太低,还有,还有些不好的传闻?”   “我没有不想嫁他,可是——”李燕燕淡笑,清透的眼里滴下晶莹泪珠。   她抹了把泪,眼神却渐渐坚定:   “可是小春,我的身份早晚会被拆穿。如果四哥愿意——我想他会愿意,我是可以以长公主的身份嫁给他,但是之后呢?我会成为古存茂用来牵制四哥的人质,还是四哥用来离间岑骥与古存茂关系的马前卒?”   她苦笑:“只怕到那时,镇州这边,四哥那边,谁都想用我,谁也不会信我。我会被盯梢、被防备,寸步难行,什么都做不了。”   小春虽然一时没能完全跟上,却也听得心惊胆寒,只好劝慰说:“也未必会这么糟,至少,我看岑将军会一直对阿蕊好的!”   “嗯,我知道他会一直对我好。”李燕燕心里一暖,跟着重重叹气。   她沉思,淡淡说起小春听不懂的话:“从前天下太平,我只有将自己当成棋子,交到四哥手里,才能如我所愿,撬起变动,脱离那一潭死水。现在不一样了,下的棋不同,我也不同了。”   “世道已经乱了,在乱世里,学不会站起来的人,只能永远跪着;随波逐流的人,总有一天要被潮流淹没。无论是四哥还是古存茂,甚至岑骥,我不会再当任何人的棋子,我必须成为——弈棋的人。”   “再说,”李燕燕抽了抽鼻子,有一瞬间很像当初驿馆里孱弱的小女孩,“如果有天岑骥到了高处,却又跌下来……到时,还有谁能向他伸出手,拉他一把呢?”   “嫁给他,跟他走,我就只是他的妻子,什么都做不了……大周朝的长公主却可以做到。所以,小春你看,我必须去淮南。”   小春眨了几下眼睛,不好意思地说:“阿蕊,虽然你说了这么多,可我还是没看出来……”   李燕燕破涕为笑:“小春不必看出来,小春只要帮我藏好郑将军便是立下大功了。”   “岑骥去大营那天,你与我出城相送……范殊不好派人盯他,回程便是你我去见郑将军最好的时机。”   小春讷讷点头,心里升起奇怪的念头:她从前一定是瞎了,居然以为公主是个孱弱可怜的人,还不自量力地同情公主……   一年过去,公主虽然长高了些,神情舒朗了些,其实也没有那么大的变化——但为什么,现在的公主,随便说什么,都让她想要义无反顾地追随呢?   不过,小春还有一个问题:“阿蕊……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瞒着岑将军?他之前不是和你保证,会送你回淮南的么?”   李燕燕摇摇头,淡道:“他立下保证时,我们还不是今日这样要好。我是想信他,可……大概是我多疑又霸道,你侬我侬,如果换我在他的位置上,我怕是不会放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412:02:03~2021-06-1511:2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咻咻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春山如笑10瓶;陈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岑骥启程那天,城外枫叶染霜、流丹十里,李燕燕朝车窗外轻吐出一口白气,揉揉略显僵硬的脸颊,将斗篷领口收的更紧些。   小春在旁拿她打趣:“哟,觉得冷了还不舍得放下帘子,当心着凉!”   李燕燕抿嘴笑,斗篷下轻捏了小春一把,目光却并未从前方收回……   岑骥很不习惯这般郑重其事的送别,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却能看出浑身不自在,目光不知该投向哪里,连背影都显得僵硬。   这份不自在一直延续到两人在长青亭下马道别,岑骥冷眼扫过周围随从,干咳一声,僵硬道:“早说不必送,到这儿就行了,回去吧!”   李燕燕却没挪动脚步:“你管我,又不是只送你,还有阿英姐呢。”   说话间,古英娘的马车也到了亭边,她跳下车来,一身利落的短皮裘,身姿轻灵。   仅仅过去几天,古英娘明显消瘦了许多,两侧脸颊微微凹陷进去,深棕色的眼睛却越发明亮。   古英娘上前福了福身,道歉说:“那天是我不对,不该冲你们发火,连我哥都……唉不说他们,你们两个,给我好好的。”   她眉宇间的悒郁虽不得解,可终究为人直爽,倒不见前次的哀怨神情。   岑骥微微颔首,李燕燕则说:“阿英姐说哪里话,此次北上,务必保重。”   古英娘叹气,喃喃自语道:“是,我会保重的……只看一眼,就回来……”   她自嘲地笑,对李燕燕说:“我不在的时候,阿蕊多替我照看下宁儿安儿。嫂子虽和善,我却不大看的透她这个人……话说回来,连我哥都顾不上宁儿安儿,我还看的透谁?!”   古英娘眼圈又有些泛红,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了。   等她的马车渐渐远去,李燕燕轻叹道:“阿英姐不傻,她会想明白,应该……也会理解古大哥的。”   岑骥冷哼:“谁犯傻是因为真傻?!不过是……”   不过是为情所缚,明知前方是深渊陷阱,却还义无反顾。   他深深看了李燕燕一眼:“我说我自己呢!”   说完,大概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酸气略重,扬了扬手,没好气道:“不说了,走了!”   李燕燕促狭的笑留在脸上,随着岑骥远去的身影,渐渐转成惆怅哀思。   “多保重——”她朝前方高喊。   岑骥马步未停,倒是潘旺回头,挥手作别,被岑骥一鞭子抽在手背上,这才挤眉弄眼地跟了上去。   李燕燕目送一行人远去,低声对小春说:“是时候了。趁盯梢的还没来,快!”   小春一脸无语,犹豫了下说:“阿蕊你呀……刚刚还一脸不舍,转眼想的却是离开他,叫人说什么好?”   李燕燕知小春耿直,不以为忤,而是轻声说:“权力争夺没有共存的余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除非……我现在走,想的是以后的长长久久。”   小春应是,神色却出卖了内心,李燕燕这话,她不大相信。   李燕燕也不知前途在哪,这样讲,多半是想说服自己,被小春质疑,先有了些颓丧。她叹气,抬手让小春搀扶:“我们走吧。”   ……   郑将军落脚的地方距此处不远,李燕燕借口赏枫,打发车夫们去路口喝茶休息,与小春两人徒步前往。   走不多时便到,院落虽小,却拾掇的异常整洁,样样物件都摆放的条理分明,颇有郑将军治军的作风。   小春在前,正要呼叫,李燕燕却听见屋子里的声音,忙按下小春,悄悄推开小院的篱笆门,缓步上前。   还没走近,郑将军时断时续的叫骂声已经传了出来……   “熙宗皇帝就没种……他的一窝儿子还不如他!”   “……潼关以外,号令不行……”   “……皇陵被毁,国将不国……王者不兴,奸佞当道……”   小春脸色遽变,忙要阻止,李燕燕压下她的手,说:“无妨。”   郑将军年纪虽大,耳朵却还机敏,李燕燕刚一出声就被他发现了。   “谁?!”苍老却有气势的声音。   “阿爹,是我。”小春高声应道。   推开门,让进李燕燕,又说:“义父,我来看您了。”   郑国昌坐在火坑边,短褐麻鞋,头发乱蓬蓬地束着,一年前还花白的发丝现今已近乎全白。他对小春唔了声,看见随后的李燕燕,眼神先是不解随后换成了然:“这位小娘子是……公主殿下?”   “郑将军,好久不见。”李燕燕将一直随身携带的令牌递给郑国昌。   “竟然……先前小春说,老头子我还不信……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郑国昌感慨万千,伸手去抓拐杖,起身要拜。   李燕燕忙拦住:“今非昔比,为你我安全着想,不必拘泥于俗礼。况且……当初不告而别,我心里始终对将军怀有一分歉意。”   郑国昌重重叹了口气,道:“这件事……老头子我百思不得其解,小春上次来,说公主是为了回长安见崔侍郎,却又和岑骥那小子一道,来了镇州……”   郑将军毕竟不是小春,经验老道的他果然不相信这番说辞。   李燕燕让小春在外守门,跟着也坐到火坑边,说起自己如何看穿王磐心怀不轨、河东将有内乱,又如何利诱岑骥带自己逃脱,之后又如何上了白石山——除却重生一事,尽可能坦白地交待了一年来的经历。   听完,郑国昌沉默许久,长叹道:“殿下目光长远,可惜……唉,倒是岑骥那小子,从前在禁军就不安分,总想溜,我看他是可塑之才,有意多留在身边,想着言传身教,有朝一日能让他成为大周肱骨,没想……他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不过……”他揉了把脸,目光里多了分锐利,“不过现今,周室衰颓,倒说不好是哪条路更好走了……”   李燕燕轻咳,“对此,我不能认同。固然中原大乱,王族同室操戈,传国玉玺下落不明,二哥引狼入室,皇陵被毁……可过去一年,四哥南下闽浙笼络人心,又有崔侍郎在山东、淮北稳扎稳打,如今淮南政局稳固,情势向好,军民一心,正待反击,将军何以早早言弃?”   郑国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形容肃穆。   “军民一心,正待反击?”他大笑,“殿下不必诓老夫,我老了,也残了,有些藏了半辈子的话,现在也不怕说出来了。”   “我十岁出头就上战场,跟着庄宗皇帝南征北战,功劳不多,只是运气好,侥幸活到这个岁数,才混成了别人嘴里德高望重的老将。庄宗在世时,就不欣赏太子优柔寡断的性子,只是太子无过,庄宗亦不可废长立幼。”   “熙宗皇帝即位,虽无大功,至少还兢兢业业,也算守住了祖宗基业。可他这三个儿子,殿下这三位兄长……老夫也曾指教过三位皇子兵法武功,呵……太子礼仪周全,学东西却沉不下心,只做表面;秦王心高气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旦失败,总是耍赖拒不认输;淮王殿下……”   郑国昌摇头,“淮王习惯了看太子和秦王眼色行事,能打到七八分,若对上太子,只敢使出三四分力;若对上秦王,一定会百般推阻,故意装输……淮王能平衡江南士族,守住东南一隅,已经出人意料,北伐么……他不行。”   郑国昌眼神直直看向李燕燕,目光锐不可当,一瞬间仿佛又成了那个刚毅果敢的老将。   “可是四哥并非不作为,崔侍郎他们也都还在尽力……”李燕燕下意识反驳。   “殿下容我说完这大逆不道的话,”郑国昌按了按手,“穆妃出逃、长安被掠距今已有半年了吧?这半年里,古存茂安定西、北,东取沧州,现今又要南下河洛,而淮王在做什么?陪江南世家游山玩水、礼佛清谈?”   “为王者不站出来振臂高呼,仁人志士如何会聚集在他麾下?一味顺应世家大族,久而久之,皇室会沦为这些世家的点缀……我明白殿下的意思,若将刀递到淮王手里,他也会出手。再年轻三十岁,或许可以一试,可现在,老迈残损之躯,做不了这把刀了……”   “这一年,我一直为丢失了殿下而悔恨自责,未尝有一日安寝,如今见殿下安然无恙,这一桩也可以放下了。我已经对得起大周了。”   李燕燕安静听他说完,咬咬嘴唇,轻声说:“将军早已尽到臣节将义,若大局已定,我亦不会强求,以千万人性命殉一家一姓之私。可如今天下未安,中原大乱,群雄逐鹿,要打多少年才会再产生一个万众臣服的霸主?一代人从呱呱坠地到苍颜白首都要活在战乱流离当中吗?而我听闻,乌罗国四散,北方的契丹人正在秣马厉兵……中原一团散沙,何以抵御外敌?”   “四哥占据东南,人烟稠密,物产丰裕,尚未被战争波及。他是名正言顺的李姓正统,先人遗泽尚在,四哥也至少是个礼贤下士、广纳谏言之人……若江南江北、新人旧臣心往一处,他是最容易得到天下的,天下落到他手里也是最稳妥的。”   郑国昌胡子抖了下,接着重重叹息。   李燕燕说:“……我想请将军亲往淮南,面见四哥,告诉他是时候站出来了。他应当立刻即位,宣布秦王为叛逆,沿用父皇年号——告诉天下人,一日不光复上都,一日不改。之后再请他与古存茂合谈,用钱粮城池,换我回去,助他一臂之力,把丢掉的江山一寸一寸打回来。”   郑国昌摇头道:“殿下,老朽佩服殿下决心。只是,你与我,一个弱质纤纤,一个风烛残年,这……殿下当真以为能够翻覆危局?”   李燕燕起身:“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我不知这一次结果如何,可是还没到放弃的时候,我总要做点什么吧。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语调一如既往,绵软轻柔,却掷地有声。   李燕燕又庄重行了一礼,恳切道:“将军无需对得起大周,无需对得起李姓皇室,更无需对得起我。我只希望将军能对得起当年西御胡虏、南战百越,护佑一方乐土使得百姓安居,得庄宗赐名‘国昌’的自己……”   “若将军不愿替我走这一趟,今日便只当叙旧吧,将军是去是留,去往哪里,还请自便。我再想别的办法,不会再来叨扰您了。我不能多留,这就告辞了。”李燕燕说着,手已经放在了门上。   “可惜啊……”郑国昌在她身后长叹,“公主殿下高瞻远瞩,有庄宗遗风,可惜没有生为男子。”   李燕燕脚步一顿,忽然想起前世郑将军滚落的人头,和喝下毒药后遍及全身的剧痛……   她浅浅一笑,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我的一生,可惜的事很多,这一次却越来越好——至少你我,都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511:22:57~2021-06-1612:2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hro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第二天,郑国昌给小春传话,说他心系旧主,回老家看看去,让小春好好侍奉娘子。   李燕燕听了,心知已经说服郑将军,剩下的,耐心等待就是。   一等就等了两个多月。   这期间,镇州城里分外寂寞。   古存茂在争分夺秒抢地盘,此番攻打河洛一带,除了留守的郭长运等人,镇州方可以说是全军出击——   张晟为先锋,全力挺进;岑骥率中军,统帅大局;早已归附古存茂的刘翰文统领后军;古存茂自己则带了一支千人精锐,随中军行进,随时接应补充。就连范殊这些文臣,也各有各的差事,他们奔走在各方势力之间,极少在城中出没。   李燕燕前世受了惊吓,至今仍抵触忌惮徐承意,对于古府里的那位徐夫人,她很难心无芥蒂地接触。所以即便去探视宁儿安儿,她也尽量选在徐夫人外出活有事时,刻意避开徐夫人。   好在徐夫人对她也不是很热络——徐承意如今挟持了长安那位天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朝廷当作自家后花园,听说为人也是日益骄横。徐夫人的地位当然也跟着逐渐上升,对李燕燕这般没名没分、出身不明的人,徐夫人大概无意深交,便是有事,也总是派嬷嬷来传话。李燕燕乐得自在。   而古英娘自从去了涿州,虽然相隔不远,却少有消息传来。李燕燕写过几封信,把宁儿安儿的近况告知于英娘,又问起她何日返回镇州。古英娘只简短回了一封信,信里面向李燕燕再三道谢,却没有回答问题。   ……想来涿州那边的家事尚未解决。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古英娘不想在信里说,李燕燕便也没再追问。   两个月后,李燕燕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消息:四哥在扬州称帝了。   虽然同时传来的还些令她不大满意的消息——四哥将扬州设为东都,册立当地望族女为皇后,接连提拔了几个当地士族出身的宰相……   不过,凡事不能尽如人意,这些都不过是细枝末节。依李燕燕的看法,只要四哥迈出登基这一步,天下棋局就又该变上一变了。   果然,半个多月后,细雪铺满大街小巷时,范殊不知从哪里回到了镇州。一行人进城后不去府衙、不回家,人马疲惫,却先来到岑骥府上拜访李燕燕……   两人在厅堂落座后,李燕燕先微笑颔首,道:“数月不见,我先恭喜军师加官进爵了。”   四哥称帝后,长安方面如坐针毡,寄希望于让古存茂充当马前卒,替长安对抗淮南,使得长安朝廷分出精力,集合兵力攻打川蜀。故而近来长安对古存茂百般讨好:古存茂已经进爵魏王;岑骥身兼两地节度使,封为上谷郡侯;范殊也获封乡侯,拜为中书令——虽然只是虚职,但和一年前为进士落第耿耿于怀的穷书生相比,也可算是一步登天了。   范殊大概也想到了两人初见时的一番对话,面上浮现出一丝怅然,然后笑笑,说:“……倒真承了阿蕊娘子吉言,多谢。”   只有这时,他才稍微褪去了公事公办的模样,变得有些像当初那个温文有礼、清秀俊朗的书生。   不过也只一瞬,说完这句话,范殊收敛起神色,清清嗓子道:“今日冒然前来,其实是有重要的事,必须立刻告知阿蕊娘子。”   李燕燕心中已有预感,端坐不语,静静等待范殊的下文。   “第一件,以阿蕊娘子之聪慧,想必也能猜到……”范殊抽动了下嘴角,“长安那位陛下和晋王,希望王上替他们抵御淮南——而王上并不准备让他们如愿。”   李燕燕心里一坠,猜到范殊要说与她相关的事,却故作镇静,沉着道:“哦?想来陛下一心要入蜀,将穆妃余孽斩草除根,晋王嘛,恐怕更想要留在长安夺权——这两人较起劲来,也不大顾的上催促王上吧。”   “是,不过——”范殊眼眸一紧,“也是由于王上对淮南那位天子开出的条件更有兴趣。”   “一年以来,北方战乱频发,入了冬,各地都缺粮、缺人,比去年更甚,就连向来丰足的河东,因为要一直供给长安,今冬都有些捉襟见肘……蜀中路远地偏,不做考虑,同样未被战乱波及的淮南,听说今秋丰收,仓廪禀实。”   范殊兜着圈子,李燕燕也不着慌,故意问:“那王上与晋王的同盟关系可怎么办?”   “我们是与晋王结盟,并不是与长安那位天子结盟。”范殊如是说。   “当然,更要紧的是,淮南那位天子开出了一个……很让人吃惊,却也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他提出用青州治下三座城池来交换——”   “你。”   来了!李燕燕心中雀跃,稳了稳心神,问:“那……王上准备如何回复?”   “王上说,阿蕊娘子并非他的部下,让我先问过你的意思。”   问她的意思?   李燕燕心里暗笑,范殊擅长说场面话,她可不会傻到信以为真。不费一兵一卒得来的三座城,若她真的说拒绝,难道古存茂就会听之任之?   只怕在这件事上,连岑骥的意愿都无关紧要,岑骥……   想到岑骥,她心里骤然疼痛起来。   范殊还在“等”她回答,李燕燕浅笑,也虚伪地说:“能为王上效力,阿蕊自不会推辞。”   “呵呵——”范殊笑,随后笑容乍然消失,严厉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对淮南如此重要?!”   古存茂不会在小处耍滑,李燕燕并不担心他会扣下自己,只是范殊这人心眼子多,有时很难打发。她无意和范殊说太多,只是摇头,道:“从前在宫里服侍,有些旧交情罢了,我也没想到他会换我。”   范殊听了,静默了一会儿,才说:“那我便如实回禀王上了,之后再通报淮南,刨去信使往返的时间,想必年前淮南就会遣人来接,阿蕊娘子可以早些准备起来了。”   李燕燕乖顺地点头。   范殊却深深望了她一眼,讥讽道:“你可一次也没问起岑将军的反应。”   李燕燕没说话。岑骥的反应她何须要问,悲愤、暴怒、难过、委屈、感到被背叛……也许全都有吧。   “呵呵,原来,最终连他也没能得到……阿蕊娘子年纪轻轻,心机之深沉,着实令范某钦佩。”   李燕燕心思烦乱,也不想理会范殊的讽刺,只说:“军师今日除了传话,难道还要探讨探讨我的人性么?”   范殊淡笑:“不,只为传话,只是话还没传完。”   “哦?”李燕燕诧异地抬眼。   还有什么?她想不到。   “此次征河洛,张晟的先锋一路锐不可当,遇城不战,直奔洛阳,很早就渡过了黄河,深深向西插入。可等中军过境,先前避开张晟锋芒的各个城池却接连冒了出来,他们并不直接对上大军,而是小股兵力、频繁袭扰,毁掉我军粮草辎重,拖慢行军速度。”   “他们……是要给前军来个瓮中捉鳖?”李燕燕思忖。   范殊瞧了她一眼,说:“我是不会用‘鳖’来比拟,不过你说的没错。这些小城彼此争斗,无法联合,但时不时出来骚扰一下,抢些东西,倒是正合他们的心意。有的城还毁掉了船只和渡口,中军只能停下来就地造船,虽不是全部被毁,但……”   “总之,前军深入敌后,难以联络,还在继续向前,而中军被困黄河北岸,战事胶着。”   李燕燕不明白范殊为何与她说起军机要务,但至少在这时,她不希望古存茂败,不希望岑骥有事……   她想了想,说:“再过几天,大寒之后,黄河也许会结冰吧,那时大军就可以直接从冰面过河。”   ……李燕燕虽无法确定时机,但前世这件事发生过,她推测就在这个冬天。   范殊只当是她的愿望,并没太放在心上,点点头,却说:“半个月前,大军不得不在河岸停下扎营,同时开始攻城,也是那时,淮南要用三座城换你的消息送到了大营当中。”   李燕燕眼睛蓦地睁大,范殊还没说,她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   “岑将军得知后,立刻请命出战,猛攻强冲,说要早日得胜回镇州——他急着见谁,你我都心知肚明。”   “……然后呢?”李燕燕声音开始颤抖。   “我军仓促出营,虽然攻下一城,却将大营置于危险当中,被先前出城的敌军攻击。岑将军回防很快,但已有一股敌军杀到王上面前。岑将军为救王上,只身冲到王上近前,左击右突,杀敌无数,后来——”   范殊故意停了一下,道:“后来,情急之下,岑将军以肉身替王上挡下一击,自己却坠落下马。”   “那、那他现在呢?”李燕燕再也无法自控,眼泪簌簌流出。   范殊冷冷瞧着她,道:“被送到魏州养伤了,我与送他的车驾一道北上,直到我离开魏州,他还没醒。”   她哀痛失色,头脑却还没乱,抹了把眼泪,说:“我与军师一道去魏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612:26:10~2021-06-1711:04: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是流氓10瓶;30043132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范殊在镇州还有其他事务待处理,说好三日后带李燕燕动身。离开前范殊又叮嘱,与淮南私下议和、岑骥受伤的消息都是机密,万不可外泄。   这次之前,岑骥百战百胜,被称为镇州“福将”,这时战局未见明朗,若他受重伤的消息传出,对镇州军民士气定是极大的打击。   “轻重缓急,想必阿蕊娘子分得清楚。”范殊说。   李燕燕木讷地点头,剔透泪珠顺着脸颊滚落,犹如花瓣沾露,楚楚可怜。   她脸色比一年前要红润许多——古怪的念头突然闯入范殊心底。   可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范殊如被刺到,猛地移开眼,匆匆说了声“告辞”,离开了。   小春在外等候许久,见范殊离开,急急闪身进来,见李燕燕哭的梨花带雨,吓得慌忙扑到李燕燕脚边,慌张地问:“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   李燕燕擦了擦眼角,却问:“小春,你从前说你的家人在夏州,为何没想回去找他们?”   小春一愣,说:“起先,在龙城时只顾着逃命,后来又卖身到徐府,如今流落至镇州,路途遥远,只靠我自己,想回也回不去。”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说:“其实我从小入宫,和家里的联系不过是每年托人送钱回去,现在也就还记得爹娘姓名,连模样都想不起来了,回去的路也不认识。阿蕊,我想过了,你去哪我都跟你走,你可不能撵我!”   连郑将军那样固执强硬的人都能被公主说动,小春莫名觉得,凡事听公主的、跟公主走,准没错!   李燕燕破涕为笑,拍了拍小春的手,说:“好,不撵你。先跟我去淮南,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家。”   “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先去魏州。”她垂下眼,显得有些低落。   “去魏州?做什么?”   “……去好好道别。”李燕燕缓缓说。   **   出人意料的是,李燕燕出发前一天,古英娘风风火火地从涿州赶回来了。   英娘进了门,直奔李燕燕的绣楼,外衣都来不及解,就先关好门,担忧地问:“岑骥……他没事吧?”   虽然范殊下令封锁消息,可显然没能瞒住古英娘。   李燕燕摇头:“范军师离开魏州都是好些天前的事了,那时人还没醒,现在,不知道。”   古英娘坐下来,拍了拍李燕燕肩膀,又重重叹气,低声道:“没事便罢了,万一有事,你回来找我。”   大概怕姑嫂间说漏嘴,古英娘虽知岑骥受伤,却不知古存茂与淮南私下议和,更不知李燕燕此去便不会再返回。   李燕燕压下心头思绪,淡笑说:“多谢阿英姐,我记着了。以往就总是劳你照顾,一直都很感谢。”   她取出几册书卷,推过去:“这是没给宁儿讲完的故事,我写下来了,原本想差人送去府上,既然阿英姐来了,就交给你了。”   见古英娘心情还不错,脸上愁容比上次有所减退,李燕燕又试探着问:“怎么之前问你何时回镇州,一直没有准信儿,今天却突然回来了?”   古英娘睨了她一眼,灌下一大口茶,说:“我要跟郭长运和离。”   李燕燕一惊。   原来古英娘到涿州,郭长运见瞒不住,只得承认。说他原本就是跟几个弟兄喝花酒,喝高了,糊里糊涂的,后来也不知怎的,和一个歌女睡到一块儿去了。郭长运第二天就率兵走了,原本这事也没下文了,可谁知等郭长运再回到涿州,乐班班主却带着那歌女找上门来,歌女的肚子已然微微突显……   “他说他原本也将信将疑,只是班主拿出乐籍凭验,叫可靠的人打听过,也都说秋月娘子确是卖艺不卖身的……哦,那歌女叫秋月……看在孩子的份上,他说他决定认了。”古英娘扯嘴,淡淡说。   “他说他混到现在,什么都有了,唯独少个儿子继承他的银甲铁槊,每每想起,总是不圆满。他说他一直瞒着我,就是想等孩子生下来。若是女儿,给些钱打发了,他也就认了命里没有子孙福,以后再不想了;若是儿子,就留下来,当成我的儿子养。”   “他不告诉我,让所有人瞒着我,说是怕我冲过去打打杀杀,弄出人命来。”英娘嗤了声,“我也不是傻的,先前都被赶回娘家一次了,听他这意思还能不明白?一条一条的,每条都往我心窝子里戳,他向着谁,这不明摆的事么?”   郭长运这番话,把自己撇的干净,里里外外护着那个歌女,又暗暗指责英娘,的确,事实如何已不必追究了。   李燕燕默了下,也跟着憋闷,问:“那……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古英娘冷笑,又吞了口茶,说:“他跪下来求我,说他这辈子就求我这么一件事,让我等孩子生下来,说我也许见了孩子就会喜欢,以后就当是他和我生出来的,不过是家里多了个伺候我的人。还把那个女人叫出来,叫她给我磕头……都快临盆了,唉……”   李燕燕皱着眉,也叹气:“所以……?”   古英娘一摊手:“我估摸着,若我当时大闹、甩手走人,出了什么事还不得赖在我头上?……唉不瞒你说,也是自己心里还没想通,放不下,甚至还想,万一真生个闺女,是不是还能闭上眼,当跟以前一样?”   “反正……当场没发作出来,后来也就只能等着了呗,等到孩子生了出来……果然,如他所愿,是个带把儿的。”   古英娘无奈道:“你看,老天都看不过眼,不给我侥幸的机会。后来他们怎么把小崽子抱来给我看,不知情的客人怎么夸孩子长的像我,我心里头都麻了,跟看戏似的,甚至还想笑。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下不了决心离开。说起来,要不是石头出这事,我可能还得再恶心自己多一阵儿。”   “哦?”李燕燕不解。   “石头他那么厉害的人,都有受重伤的时候,我可不是咒石头……只是想,他们这些人,常年在刀山火海里来去,没准哪天郭长运就死在外头了,有些话,我不早点和他说明白了,可能就再也没机会了,那我不是亏大了!”   “……什么话?”   古英娘噗嗤一笑,“有天,他抱着他儿子,说什么香火不绝、后继有人。我就说,你郭长运是乞丐堆里长大的孤儿,连自己爹娘都不认识,别人老乞丐捡到你当天也捡了口破锅,这才让你姓‘郭’,你祖宗在哪儿你知道么,你给谁延续香火,给那口破铁锅?”   李燕燕听得目瞪口呆,竖起大拇指:“阿英姐,我最佩服会骂人的人,你可太厉害了。那郭将军……没生气,没为难你吧?”   英娘说:“我没当着外人说,他是气急败坏了,可闹大了他自己更没脸面。我又说了,你苦心瞒我不就是怕我捣乱吗?我哥不想让我知道,不也是怕我冲动,伤你的宝贝儿子吗?现在你该有的都有了,这辈子圆满了,我也不耽误你享受你的圆满,咱们就一刀两断,各走各路吧!”   “说完,我就回镇州了,他没拦着我,也没再找我。”   “我最恨的不是郭长运想要儿子,不是他有了别的女人,甚至都不是他煞费苦心、做戏骗我……”古英娘垂头,神情有些淡淡的落寞,“而是其他人、所有人,他们都知道,却骗我一个,连我哥都……”   “我也懂,换从前,我哥可以替我揍郭长运一顿,现在却……离开白石山,什么都变了。不过,明白归明白,心里还是堵得慌。倒是张晟没变,替我出头,违抗军令和我说实话,和从前一样浑……我是得好好感谢他。”   “阿英姐……”李燕燕隐约猜到了什么,忙说,“不急的。慎重呀。”   古英娘却望着火盆里扑闪跳动的火苗,轻声说:“嗯,我心里有数。”   **   辞别了古英娘,李燕燕随范殊一道去往魏州。   一行人疾驰三天,终于踏入魏州府衙,一进门,先得到个好消息。   “他醒了?”李燕燕惊喜异常。   “是!醒了好几天了!”潘旺一脸喜悦。   潘旺身边,郎中很谨慎地答:“醒过来有三四天了,只是人还很虚弱,大多时间都在睡着,每天只有一两个时辰是清醒的,伤口长得也慢……”   “我随您进去看看。”李燕燕急切。   “啊这……”郎中有些拿不定主意。   范殊在边上冷淡道:“她不是旁人,是岑将军家眷。”   “哦,哦……”白发苍苍的郎中在衣摆上擦了擦手,说,“老夫是怕伤口吓到这位小娘子,不过既是将门女子,想来胆子也比平常女子大……”   ……   等真的见到岑骥,李燕燕才明白郎中为何犹豫。   岑骥在一张宽阔的卧榻上,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伤在背后,李燕燕从前看过岑骥背上细密错杂的疤痕——那是幼时在武馆留下的,可现在那些疤痕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翻开的皮肉,丝丝缕缕,红白交间。   眼框里立时涌上泪花,李燕燕脚下一虚,险些绊到自己。   郎中一脸“早知道”的表情,不过也没再多说,处理伤口很麻烦,等做完一遍,老郎中额头上已经布了一层薄汗。   “虽然看着吓人,但所幸没伤到骨头,今天没有出血流脓,想来是快好了。真是吉人自有天相。”他欣慰道。   “多谢郎中。”   郎中退下之前,又说:“将军昏睡时,有时手会抽搐,需要人安抚,还有时口干,要滴水在他唇上。小娘子要是做不来,我去叫潘旺……”   “无事,我来吧。”   李燕燕送走郎中,坐回榻边,握住岑骥垂下来的手。   岑骥的手腕,平素总是强硬有力的,这时竟被她轻而易举地捧在手掌心里,消瘦非常,骨节脉络清晰可见……   李燕燕心酸,却不料被她握住的手腕抖了一下。   她怔怔地抬起头。   岑骥头扭过来一些,面色苍白,冷着眼看她。   “不用你,我不想见到你……滚出去……”他嘶哑着说。   他现下如此虚弱,这句话说的气势全无。   李燕燕怕岑骥气急,忙将他的手放回榻上,咬了咬嘴唇,说:“让我照顾你吧,到你好起来……是我欠你的。”   “呵!欠我的!”岑骥眼眸一凝,“你欠我的多了,够还吗?”   “不够。”李燕燕老实回答,不与病人争辩,“还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试试。”   “是么?让你现在脱光衣服、给我跪下来,你也愿意?”岑骥的声音很轻,却越来越冷。   “说什么气话?要是我说我愿意呢?只要能让你好起来,我都可以做,真的。”李燕燕迎着他的目光,坚持道。   “好起来之后呢,”岑骥不再看她,“之后你就能毫无歉疚地离开我了?”   “是这样吗,公主殿下?” 第54章   李燕燕虽早有预感,在岑骥问出来时,心还是跟着往下一沉。   她没有否认:“你……是何时知道的?”   岑骥趴在榻上,直直盯着前方,不看她,开口声音嘶哑破碎:“……一直就很怀疑。”   “是么……”   “你……呵,不得不说,你很会骗人。言行举止都符合宫女的身份,不光经常提起从前在宫里做的事、认识的人,有时还刻意提到康宁公主。”   李燕燕不解:“所以,为什么?”   “你说到其他人,说到淮王和崔淑妃,讲的都是你和他们之间相处的事情,有来有往。说起康宁公主则不然,你对公主的喜好、性情了如指掌,却几乎从不说你和她是怎样的关系,她待你如何,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更不会说她的相貌……你说你是侍奉公主的宫女,这不大可能,不是么?”   李燕燕惊讶于岑骥的心细如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自己藏的很好,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岑骥疲惫地眨了眨眼,意味深长道:“没有。你做的已经很好,但一个人总是很难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相处久了……”   在意你的人,无时无刻不将目光放在你身上的人,总会看出端倪。   “可这也只是你的怀疑,为什么……后来是什么事让你确信的?”   岑骥嗤笑一声,似乎牵动了伤口,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李燕燕想去抚他的手,却被岑骥避开了,尴尬地落在膝头。   “崔道衡得知事发时我在龙城,找我问公主下落,说公主是他儿时旧友。我对他说不知,额外留了个心眼,跟去他营帐外……他随身带了一幅小像,夜里拿出来看,边看边长嗟短叹,拈了几句酸诗……崔道衡还算警醒,画像很小,营帐里烛火昏暗,他以为别人看不见——”   “不巧,”岑骥冷笑,“我这对招子,恰好夜晚里看的十分清楚。”   “是,我就是康宁公主。”李燕燕苦笑,“我也曾想过,将前后因由从实交代,然后请你原谅我……我不是没想过……可是不能,魏王如今是一方枭雄,做事有他的考量,若我的身份暴露,你不愿欺骗他,也不能再维护我——”   “我不能维护你?!”岑骥语调突然升高,随即冷呵,“那你以为、你以为我这一年来是在做什么?!!”   “我……”李燕燕哑口无言。   岑骥闭上了眼,似乎很是痛苦,眉头皱了好久才松开。   “你走吧。”他最后说。   嘴角旋出讥诮的弯,坠马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反而如释重负——她是金枝玉叶,高在云端,那样铁石心肠,而他不过是条丧失了利用价值的野狗,她为何要在乎他的死活?   可她却来了,来看他,假惺惺地说要照顾他。明明触手可及,他却动弹不得,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刻,也再没法子留住她……于是加倍的痛苦。她来干什么呢?!   心中恨意汹涌,让身体的疼痛也越发强烈,岑骥一声不发,但却紧绷着,嘴唇苍白,不由自主地颤抖,额头上渗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李燕燕心痛难抑,也顾不上考虑岑骥情不情愿,握住他的手,不断拍揉安抚。   许久,岑骥才安静下来,伏在榻上,粗粗喘气。   李燕燕见他额发都被汗水打湿,发丝散乱,起身想去拿软巾,可刚一松开手,却被岑骥修长的手指反勾住了……   “嗯——”岑骥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怎么?”李燕燕没听清,把头凑到岑骥旁边,小声问。   刚从疼痛中解脱出来,岑骥从未以这般虚弱的模样示人,他稍稍侧过脸,英挺的鼻梁单薄细瘦,脸上因低烧泛出异样的潮红,以往凌厉的眼神此时竟有些茫然无错。   他动了动嘴,却因干哑而没能发出声音。   李燕燕忙取了水,缓缓滴在岑骥唇上,“别急,慢慢说。你……是有什么需要的吗?”   岑骥舒了口气,却又闭上眼,放开了她。   沉默了半晌,他才低声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燕燕。”   “燕燕?哦……那块令牌,你说是贞明皇后的字迹。”岑骥轻声说,原来那么早之前,那两个字就曾置于他掌心。   “是。”   李燕燕拿了沾水的软巾,小心帮岑骥擦去汗水,见他没再发怒,又说:“是我母后起的名字……”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母后生我之前身子就不好了,后来更是卧床不起,她那时抱着我,反复念起这几句,说想活到我长大,亲眼看到我出嫁……都是崔娘娘说的,四哥和我那时都太小,不记得了。”   她帮岑骥侧过身,岑骥安静听着,任她摆布。   “我想,母后这样实在很蠢……”李燕燕淡然道,“这首《邶风》,说的是哥哥送妹妹出嫁,她这样取名字,多不吉利……好像倒把自己给害了。”   “……为什么?”岑骥轻声问。   “嗯?”   “为什么去和亲?是你自己的主意?”   李燕燕垂头,坦诚道:“是我的主意。为什么……从小我就知道,同是皇后的儿女,我和四哥,同太子他们是不一样的,在父皇心里,甚至比不过美貌过人的四姐。可那时我、我从小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阿衡哥哥,我以为,至少这世间有些东西是只属于我的,不必和谁比。”   “没想到等我们长大了,先是四哥心仪已久的女子被聘为秦王妃,后来连阿衡哥哥也成了三姐的驸马。父皇疼爱萧后的几个孩子,最好的东西一定会留给他们。”   如今再提起这些往事,李燕燕早已没有当初的愤愤不平,只是用她细软的声音淡淡说:“乌罗各部归附周朝已久,多有周宗室女嫁入,之前的乌罗单于,他的生母金川县主与我父皇的生母是堂姐妹。乌罗单于本人也算是个英雄人物,年纪轻轻就收服了几部,建立起乌罗国。我那时想,若要扶持四哥上位,将可以属于我们的东西夺过来,嫁到乌罗也许是个机会……”   “可能更多的,我只是不想留在长安了,留下去迟早要招驸马,让我嫁一个不如阿衡哥哥的人,看他和三姐和和美美的在一起,我不要。若不能替四哥谋得大业,我宁可远嫁乌罗,永远不回来。”   说出这些从未和任何人说过的话,李燕燕心里颇为释然,却也惆怅。   那时的自己,空有几分谋划算计,终究不识天地之大。如果说是一群人的野心开启了眼下乱世,那这里面,也有她的一份。   她摇摇头,说:“……我知道我从前想的很傻,那时我有很多事都不懂。你尽管笑我吧。”   岑骥没笑。重伤未愈,只说了这么一会儿话,他已经快撑不住,眼皮沉沉垂下,神情恍惚,柔软的叫人不敢相信。   不知那些话他听进去了多少,李燕燕见岑骥不吭声,准备再叫郎中过来看看。   “……是梦吗?”迷茫间,岑骥小声念。   “什么?”   李燕燕蹲下来,见岑骥睫毛抖了抖,很困惑地张开眼——   “等醒了……你会不见吗?”他迷迷糊糊地说。   李燕燕心里一软,几欲鼻酸落泪。   “不会的。”……直到你好起来,我都会在。   岑骥听了,轻叹一口气,终于合上了眼。   ……   李燕燕留在了魏州,尽心尽力地照料岑骥。   那天后,两人的关系陷入到了一个很微妙的境地:朝夕相处,相伴相依,却又离心离德,往往相顾无言。   李燕燕此次来魏州,原本已经做好准备迎接岑骥的怒火,但除了初见那天,岑骥没有再发火,也不再口出恶言。   实际上,岑骥什么话都很少说,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安静到骇人。有时李燕燕从瞌睡里惊醒,几乎察觉不到岑骥还在,害怕到要去试他脉搏。   除了话少,岑骥对她的服侍倒不抵触,对治疗也很上心,很听话地遵循医嘱。   毕竟是年轻体健,安心静养便恢复得很快。   李燕燕到魏州的第十天,岑骥背上伤口已经愈合的差不多,虽然长出新皮的过程刺痒难耐,但终于向好,在沉郁的腊月里现出了一丝曙光。   身体逐渐恢复,岑骥的心情似乎也跟着变好了些,偶尔还会说些不咸不淡的话,简直叫李燕燕受宠若惊。   有次,岑骥问她:“你不是不想见到你三姐和崔道衡么,为什么非要去淮南?到了总免不了要见吧?”   李燕燕转了转眼珠:“从前我样样被人踩在脚下,自是不大想看见他们,现在不一样了……其实,我现在也不大在意那些了……”   有了放在心上的人,其他人如何过他们的日子,着实不能再牵动她的心绪。   李燕燕说完,有些赧然,垂头尴尬笑了笑。   岑骥终于不必整天躺着,靠在软椅上,直勾勾地看了她一阵,却说:“你如今……倒是很少生病了。”   李燕燕一怔:“是。好像奔波了一年,反而身子好了不少,刚上白石山的时候……”   想起那次生病,岑骥在旁照顾,她忽然说不下去了。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当时尚未知心,回首却再难触及。   她想到的,岑骥也想到了。他眼里流露出一抹温情,用淡到飘渺的声音说:“只要你愿意……我不信找不出既不背叛古大哥,又不禁锢你的方法……天高地远,我总能……”   岑骥干咳了下。   他平生从未求过人,此时却像个无赖孩童,明知不可能,还要固执地乞求施舍。   李燕燕不是不动容,却摇头,说:“我回淮南,有必须要做的事。”   岑骥苦涩地笑了下,问:“你要什么?把崔道衡从你那个什么都好的姐姐手里抢回来?”   李燕燕抿了抿嘴,说:“我要……我厌倦了这乱世,想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能和你一起的地方。   原以为岑骥会嘲笑她,可他没有,但也显然不信。   “我要更衣,你去叫潘旺,或是随便谁来。刚才,就当是我唐突了。”岑骥冷冷道。   千头万绪,无法与人诉说,李燕燕心里酸楚,只应了声好,匆匆退出房间。   叫来潘旺,正好遇上小春,寒风中她脸上洋溢着喜色:   “阿蕊娘子!范军师刚传信来了,淮南的使节后天就到魏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711:05:54~2021-06-1910:1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hro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木木5瓶;一只大西瓜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这么快?   李燕燕一惊。   细想起来,不知不觉中,半个月都过去了,只是她大部分心思放在照料岑骥上,有意无意的,总避免去想分别这件事,所以才会觉得突然。   “唔……”李燕燕低低应了声。   墨云绸缪,偶尔飘落下几粒雪花,离开龙城那天,好像也是这般天气……   那时她便一心要去淮南找四哥,一年有余,辗转数地,如今终于近在咫尺,心里却满是酸涩。   李燕燕茫然地回房,恍恍惚惚用了一餐,等食案撤下,又叫小春给她更衣。   “我再过去看看。”她说。   有些太晚了,小春心说,但转念一想,公主和岑将军分别在即,公主从来不说,但心里一定很难过……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吧,小春想着,扫兴的话终于没说出口。   岑骥虽然尚未痊愈,但依然是魏州主事人,这时想必早知道了范殊传话的内容——此时去见他,李燕燕不知还有什么话能说,心绪大乱,脚步却不由自主,等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了他房外。   不及叩门,门先从里面被推开,潘旺带了几个人,正要退出来,迎面碰上李燕燕,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岑将军和阿蕊娘子之间究竟是怎么个意思,连他哥潘顺都说不清楚了。说不好吧,两个人天天黏在一起,将军是把人放在了心上,阿蕊娘子看着也越发温顺娇羞;可要说好吧,阿蕊娘子却又要走了,将军对这事也无动于衷……   潘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一年多的历练终是让他沉稳了些。面对将军,潘旺强忍着没问出心中疑惑;面对阿蕊娘子夜访,他也只是克制住心中雀跃,咧嘴笑了笑,自以为很得体——   李燕燕奇怪地看了潘旺一眼。   岑骥养伤期间,房间里一向烘得很暖,刚刚又沐浴更衣过,门一开,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可是……李燕燕抽抽鼻子,夹在其中的,还有若有似无的一缕酒气……   李燕燕眉头蹙起,低声问:“伤还没好,怎么饮酒了?”   潘旺挠挠头:“将军吩咐的,说晚上睡不好……没事,我特意叫人送的药酒……”   在李燕燕谴责的目光下,潘旺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小声争辩道:“……才一杯,喝了就躺下了。”   李燕燕叹气,无奈地说:“去东厢候着吧,我进去看一眼。”   潘旺松了一口气,立刻带人走了。   ……   房里只在外间留了一盏灯,灯火幽暗跳跃。   借着昏黄灯光,李燕燕小心地绕过屏风,见岑骥只着里衣,斜靠在榻上,眼睛闭着,呼吸均匀绵长,似乎已经睡着了。   床榻边上放着酒壶酒杯,酒杯一望见底,李燕燕提起酒壶掂了掂,空的,无法判断潘旺说的是真是假。   她摇摇头,放下酒壶,坐在脚踏上,看向安睡的岑骥——昏暗的光将他所有的棱角都融在夜色里,眉目都化成了清浅疏淡的线条。   他近来清减了许多,又因为晒不到太阳,肤色略显苍白,下颌连着脖颈的一段,在光下泛出玉样的色泽。再往下,领口微敞,一缕黑发搅在其间,发丝下昔年的旧疤痕依稀可见。   头发……李燕燕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再次皱起。   潘旺他们这些男人打仗是一个赛一个的好手,服侍人却总是差些,岑骥头顶发冠在沐浴时摘下了,大概想着之后睡觉还会弄乱,便只胡乱束在脑后,束得太散,才有一缕发丝跑进衣襟里。   她转身,跪在脚踏上,小心拈起发丝,轻声说:“那我三天后就走了。”   “五天。”   李燕燕一抖,发现岑骥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冷冷地看着她。   慌乱下,刚被她拈在指尖的发丝又落回领口里,总不好再捡起,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什么五天?”李燕燕收回手,若无其事地问。   眼里分明出现了瞬间的警觉,她掩饰得很快,还是被岑骥捕捉到。   那目光深深刺伤了岑骥,她终究是不信他的,即便是同生共死过,即便她上一刻还温情脉脉……   岑骥嘴角含笑,眼神波澜不惊,讲出来的话慢条斯理,却异常尖锐:“五天后让你回淮南,你以为是什么?你怕什么?怕我反悔?认为我疯了,会不顾大局,破坏两军约定?……就为了你?你还真看得起自己。”   “我没有。”李燕燕矢口否认,却心虚地垂下了头。   “……别忘了,”岑骥像没听见她的否认,自顾自往下说,“当初是谁自己送上门来?是谁先招惹谁?!”   岑骥上身前倾,双手狠狠按在李燕燕肩上,用力之大让她跌坐在脚踏上,免不了发出一声惊呼。   岑骥眼底溢出寒气,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语气激烈地质问道:“你早算好了对不对?在山村里,一分病痛演成十分,在白石山上自荐枕席……都是假的,不过是赌我不忍心!”   而她偏偏赌赢了!他让她赢的。   没有回答。   在他掌控下的人双眼微阖,睫毛颤抖不已,连俏丽的嘴唇也在抖……她害怕,怕到浑身发抖,却由始至终安安静静,绝不做无谓的反抗。   到了这时,她也还是逆来顺受的——不过是表象,她以为他会再次心软放过她?!   这念头让岑骥怒火中烧,不顾一切的,他的唇已经覆在她轻颤的双唇上,没有前兆,也不温存,只有恨意和不甘,以及毫不掩饰的欲望。   李燕燕全身力气都被抽走,意念都放在唇齿之间,任由那一处牵动着全身,直到肺腑里的气都被抽尽,将要窒息,才忽然停下。   来不及调整呼吸,肩上又一紧,整个人被提起,掼倒在榻上。   岑骥俯身,又要亲过来,放在她肩头的手却向下滑动……   李燕燕一震,双眼圆睁,本能地向后挪了几寸。   钳制住她的双手突然松开,岑骥在上方撑起身体,神情阴郁,困住她,冷漠地看她。   “现在知道怕了?”他淡淡地说,不似平时那样沉稳,“招惹我会有什么后果,你到现在才想明白?……晚了。”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岑骥心口一凉,丝丝缕缕的隐痛。   岑骥皱了下眉,略过那份疼痛,头埋到她颈窝里,而手掌却不大安分。   他声音几不可闻:“有很多次我都想……这儿,这儿,还有这儿……真的碰了会怎样?呵,可我总是想,很多次,如果做了,你会……”   他害怕。他竟然在害怕!   怕她好不容易才打开一点的心再次关闭。怕她因此远离。   他早就知道,她不是那种委身于人就会从此死心塌地的女人。虽然年纪还轻,时不时会流出少女的娇羞,但是对那些无聊的世俗之见,她好像看的很透彻,从没见她多么在意贞洁。后来,得知她的身份和她做过的那些事,原来婚姻之约也没被她放在眼里……   也是,像她这样的人,必要时一切都可以拿来当作筹码,包括身体,包括自己。   ……那么,包不包括她的心呢?   “现在……终于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我终于知道,”岑骥略抬起身,冷笑,粗粝的指尖点在李燕燕心口上,“你这里,根本就没有心。”他是昏了头,才会想去打动一个没有心的人!   “这里,”指尖不断向下,停住,“如果剖开,里面的肚肠说不定也是冷的!”   “我……”李燕燕终于忍不住辩解,可话还没出口,伴随着“嘶——”的一声,布帛撕裂,腰间一松。   随后,嘴被炽热的唇堵住,而双手被抬向上——   李燕燕头脑里空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两只手已经被她自己的腰带捆在了床柱上……岑骥动了真格,打的结不至于很紧,凭李燕燕自己却绝无挣脱的可能。   不由惊慌,李燕燕压低嗓音斥责:“你疯了吗?你放开我。你解开……唔——”   岑骥压根不理会,重重亲下来。   李燕燕脸涨得通红,不管不顾地挣扎,威胁道:“放开我!你再这样,我、我——”   她忽然哑口。   岑骥褪下衣衫,袒露的上身遍布伤痕。   李燕燕并非第一次见,可每次见到,总是不忍,她抽抽鼻子,瞳孔闪烁了一下,原本要说的话都忘在了脑后。   这个举动却让岑骥误会了,看见她的反应,他脸上乌云翻滚,正在解衣带的手也顿了一下。   也只是一下,脸上又挂上了玩世不恭的讥笑,冷冷地说:“难看吗?难看也给我忍着。”   李燕燕张口欲辩,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夺去了她的注意,再也顾不上讲话……   要将她拆吞入腹的架势,李燕燕咬着下唇,默默承受。不敢对上岑骥近在咫尺的脸,却逃不掉,只能偏过头,闭上眼。   这不算什么,我可以忍,我一直都很能忍的,她不断对自己说。   可岑骥不许,蛮横地扳过她的脸,迫使她看他。   “疼吗?活该你疼。”他恶狠狠地说,“看好了,记住是谁让你疼。”   虽是这样说,可他又俯身欺下,吻在李燕燕眉眼上——这下她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真是不讲理的人!   李燕燕这样想着,可很快,仅存的一丝清明也消散,她什么也想不了了,只能任人摆布,随波逐流。   ……   昏沉之间,有人在她耳边呢喃:“燕燕……燕燕……燕燕……”   “……嗯?”她不知自己有没有发出这一问,梦境和真实的界限,分不清楚。   “招惹了我,想全身而退……”那人狠戾道,“告诉你,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910:10:09~2021-06-2010:5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点点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稚夏啊9瓶;一只大西瓜、草本环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乌云拨开,夜色转浓又变淡,小春仍没等到李燕燕回来。   去看过好几次,岑将军房里的灯早灭了,潘旺等人也各自睡下,只留了两个守夜的,哈欠连天,问话也答的颠三倒四。   小春心下焦灼,一面想公主与岑将军重归于好,一面情知回淮南早已确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不出万全的法子,叹息不止,只得回去干等。   终于捱到天边泛白,小春再也坐不住,“腾”地站起来,摇醒了底下全部婢女,吩咐道:“走,烧水去!”   **   李燕燕半睁开眼,觉得身上很沉。   她被人搂在怀中,困于卧榻之上,坚实的手臂紧紧扣在腰间,使她动弹不得。   天光透进,似乎已到了清早,李燕燕不大自在地挣扎了下——浑身沉滞,使不上力。   她想要掰开禁锢住自己的手臂,甫一抬手,却先看到腕上的绿绫腰带……脸颊顿时烧了起来。   带子另一端已经解开,可偏偏这边还缠在她腕上,李燕燕简直怀疑岑骥是故意的,非叫她一睁眼又想起昨夜翻云覆雨,荒唐至极。   着实恶劣!   她没好气地抽开带子,甩向床脚。   身后的人忽然将她搂得更紧。   “这么大火气?”岑骥凑过来,温热鼻息打到她颈间。痒痒的。   李燕燕气闷,把头深埋进被子里,许久,才说:“你这又是何必?我又跑不掉,在你的地界,周围都是你的人,我还能跑哪儿去?……我没想跑。”   骗子,岑骥心想。   “在龙城,你不是很会跑?我怎知……”怎知你不会再勾搭上什么人,弄出些惊天动地的大事?   可美人在怀,柔弱堪怜,他终究还是心软了,没有把心里赌气的话说出来,只含住她耳珠,反复噬咬。   “你……”李燕燕叹气,“你担心什么?我从前说,我——”   放在她小腹的大手动了起来,颇不安分,成功移走了她的注意。   “嘘,别说话。”岑骥在她耳上啄了一下,然后顺着脖颈,一点点轻吻下去。   “……还疼不疼了?”他声音低哑。   他扯东扯西,就是没办法好好说话!   李燕燕又臊又急,使上全部力气从灼热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转身,手抵在岑骥胸前,推开一点点距离。   “你不信我,”她急切地说,“我是说过很多谎,你不信我也情有可原,可也不是每一句话都是假的。譬、譬如昨日……我也不是不愿意的,你实在不必那样做。”   明明她也想要靠近,可他那样凶狠,让她的心意无从表述,再说什么反而都成了掩饰。   岑骥的手停了下,眼里浮现出一丝戾气:“愿意?……还是要走,不是么?”   这算什么?她要甩手走人,所以夜里跑到他床上来,想用一段露水姻缘来补偿他?   他会稀罕这点施舍吗?!   不,他要的才不是这些,他要的远远不止。他想要困住她,要她永远属于他。   昨日他甚至想将她从此系到身上,无论走到哪里,再也不放开。   岑骥眼里怒火摄人,看的李燕燕心惊胆寒。   “可是……”她犹豫道,“你从前答应过我的,说送我去淮南。”   “淮南淮南,你这女人……非要扫兴是不是?”   岑骥长叹一声,接着松开了手,冷冷嘲道:“是,既然公主言而有信……那岑某亦然,四天后必定送公主回淮南。”   “现在——”他翻了个身,拒人于千里之外,“时候还早,继续睡吧。”   李燕燕抿了抿嘴,头抵在岑骥背上,小声问:“……岑郎,你还要记恨我多久?”   岑骥脊背一僵,却没回答。   久一些也好。   那样的话,至少在分别这段日子里,你会一直记得我吧。   李燕燕胡思乱想着,房间里暖香旖旎,没多久,便又睡着了。   ……   再醒来时,枕边人已经不在,却是小春候在一旁。   小春见李燕燕睁眼,体贴地倒了水,扶她起身喝水,打量她神色没有异样,才小声问:“阿蕊……还好吗?岑将军请了妇人科的郎中来,要唤进来吗?”   一说起这个,李燕燕脸红到了脖子根,垂眼不敢看小春。   小春见状,又心疼又想笑,揽过李燕燕低声劝慰:“有什么好害臊的?女人不是都要经历这一遭?我当时……唉!”   话只说了一半,李燕燕已经懂了,急急握住小春的手,“……小春你?”   她早该想到!郑将军之前伤重不能走路,靠小春一人维系两人的生计,必定有种种难处,而徐府大概也不好混……   小春摇了摇头,笑容依旧明快:“无碍,都过去了……我还是请郎中进来吧?”   李燕燕忙说不要,“我不是羞于见人,只是很快就要启程回淮南,别再弄出什么岔子来了……替我拿衣服来,我要回房沐浴。”   “水早就预备着了。岑将军临走时说,这间屋子给咱们用了。”   “走了?他伤还没全好,要去哪儿?”李燕燕有些诧异。   小春也奇怪:“他们的事,动不动扯上军情,我哪儿敢问呀?可我还以为你知道……”   李燕燕皱眉:“他说四天后送我回淮南……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说话间,外头婢女备好了热汤,小春扶起李燕燕,却忽然尖叫了声。   “流了这么多血,不早说?”她眉毛高挑,“姓岑的还是人吗?他怎么敢这样对你?!”   李燕燕顺着小春目光看去,也愣住了——小臂外侧,里衣上濡染了一大片殷红,方才一直压在床铺上,竟没发觉。   眼见小春泪花翻滚,李燕燕忙说:“小春你先别慌……这、这大概不是我的血。”   小春正要来劲的哽咽生生顿住,化成一个响亮的嗝,“嗝儿——呃……那是?”   李燕燕褪下那只袖子,确认自己胳膊没事,神情却越发凝重……   岑骥伤口又裂开了,这和他突然离去有什么相干吗?   还有,那句“送你回淮南”,不会真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   岑骥和他的亲兵们,一走就是好几天,消失得无影无踪,魏州府衙的人大概知道他去了什么方向,偏偏岑骥留了话约束,谁也不敢告诉李燕燕。   直到四哥的使节到了魏州,也依旧不见岑骥人影。   使节姓宗,单名玮,四十来岁,官至兖州司马,品阶并不高,说话做事十分圆融。不知宗司马城府深、做事谨慎,还是连他也不知道李燕燕的真实身份,面见李燕燕时他口称“温娘子”,态度甚至还有些倨傲。   李燕燕反而因此高看了他一眼。   岑骥早知道她是谁了,古存茂等人想必也有种种猜测,只是双方都不去碰这一点——一方不想说,一方无需问,那明面上的戏份还是要做到足够。   “我们入魏州的车马不多,随时可以启程,经郓州、兖州一道至徐州,之后再换宝船南下东都……呵呵,只是,魏州高刺史定要坚持待客之道,非说要留我们多待一日,后天再出发。这个……呵呵,实在不好推辞,宗某只能替温娘子应下了。”宗玮哼哼哈哈地说。   后天?正是岑骥之前说的“五天后”。   ……李燕燕无法,只好跟着点头称是。   没想到,真的到了两天后,临要出发,李燕燕还是没等到岑骥。   “岑将军真没说何时回来?”她有些焦虑地问。   “温娘子,岑将军不受州府管,来去自在,他去哪里也不会和小人报备呀……他离开时跟一溜风似的,小人一个眨眼,就连他们影子都见不着了,哪知道何时回……”长史絮絮叨叨。   而另一边,宗玮催促:“温娘子,再不上路,天黑前怕赶不到驿馆……”“娘子……要不再叫人去四方城门问问看?”小春问。   “不必了。走吧。”   李燕燕轻叹,放下帷帽面纱,咬咬牙,登上了马车。   出魏州城东门,松柏夹道,雨雪霏霏,路上行人稀少。   李燕燕一行人轻装简行,很快就越过了大多车马,放眼望去,车窗外便只剩空阔的天地和断续不绝的雨丝。   魏州城的轮廓也消失在大地尽头,李燕燕最后望了眼,郁郁不乐地放下了帘子。   车里点了银丝炭盆,被热气一熏,她眼圈有些泛红。   岑骥是这样绝情的人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他却连道别都不现身?   ……还是临时出了要紧事?   明明是他非要把出发日子延后……难道真的是有事去办,却没能及时赶回来?   “殿下,给。”   小春递来热气腾腾的茶汤,李燕燕无意识地接过,饮了一口,神思越飘越远……   “……殿下?”   “殿下?!”   小春盯着窗外,突然拉住李燕燕的袖口:“殿下,你快看呀!”   李燕燕不解,跟着望出去——   正前方道路上,整齐列着一队轻骑,俱是张弓挟矢,短剑轻裘。当首的一个骑乌云骢,毡笠蓑衣,身姿挺拔,不是岑骥还能是谁?!   李燕燕还没想通是怎么回事,岑骥已经纵马靠近,几个闪跳穿过淮南车马和护行的魏州兵,在一片惊呼声中来到她眼前。   “这、这是……”   “送你回去。”岑骥沉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010:51:10~2021-06-2112:1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吱吱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好大一块美玉30瓶;草本环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岑骥风尘仆仆,□□马匹鞍鞯上也溅了不少污泥,看起来像刚出了趟远门。   李燕燕惊疑不定:“送我回去……这是何意,你不是真打算带兵进扬州吧?他们不会允许的!”   岑骥下巴扬得很高:“不过百十来个弟兄,想你家皇帝没那么小气!”   李燕燕眉头蹙起,怕旁人听见,压低声音嗔怒道:“岑骥你别胡来!你与我说实话,你究竟想干什么?!”   可岑骥像没听见,轻夹了下马肚子,奔到前头与宗玮说话去了。   “你——”   李燕燕话没说完,憋了一肚子气,顺着车窗把杯中残茶泼了出去……连岑骥的影子都没追上!   她愤然放下帘子,将杯子重重撂在盘中。   小春看不懂,犹豫着问:“这是……岑将军还真要送佛送到西?”   李燕燕咬牙切齿:“我看他是存心要气死我!”   小春咧咧嘴,不置可否。   ……   岑骥确实只带了不足百人,大大方方地领到宗玮面前,俱是轻骑,连重兵刃都没有一把,很客气地说要送温娘子一程,确保安全无忧。   眼下还没走出魏州地界,宗玮虽然意外,却也不好强硬回绝,只得默许岑骥用这一队骑兵替换掉了原本的魏州护卫。   路上,宗玮找了个避人耳目的时机,亲自同李燕燕解释道:“娘子暂且忍耐一下。娘子放心,若进了兖州他们还不走……呵,我想不至于,娘子安然回去魏王才能拿到三座城池……”   “恐怕司马想错了。”李燕燕涩涩地说,“魏王是魏王,他是他,既然来了,只怕没那么容易送走。”   宗玮一愣,随即眨了眨眼,意味深长道:“温娘子可以安心,陛下看重娘子,定要迎回娘子……实不相瞒,卢相早有部署,卢相本人也已在兖州恭候娘子大驾了。”   “卢相?”李燕燕惊骇不已,“……司马说的可是卢庆沅卢大人?”   宗玮淡笑:“大周朝上下还有哪位卢相?”   他说完,四面看看,小心翼翼地离开了。   李燕燕颓丧地按住额头:“这下坏了,卢庆沅可不好说话。”   小春好奇地问:“卢相?那位文采卓绝的卢相?他写的曲子词,全长安没人不会唱……”   “嗯……”李燕燕无力。   卢庆沅出身高门,十几岁就是有名的才子,年十六又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为大周朝立国以来第一人。卢庆沅雅擅风流,文名广播,每有佳作流出,人人争相传唱。   不过,朝堂之上的卢庆沅却和风流旖旎沾不上边,他为人刚正不阿,以气节自持,每每谏诤,乃是熙宗朝第一能臣,也是人人敬畏的冷面宰相。熙宗一朝能维系住偌大国土,卢庆沅居功甚伟。   连他也站到了四哥这边……李燕燕若有所思。   “从前卢相在上书房给皇子公主们授课,说起来我还要称他一声老师,还有——”李燕燕苦笑,“他很不喜欢我。”   若是其他人,兴许有转圜的余地。   卢庆沅……难啊。   李燕燕揉了揉额头,沮丧地想。   ……   行至半路,突然降下稀稀拉拉的小雨,中途又有道路被水流冲塌,车马困顿,行路维艰。   李燕燕再没找到机会和岑骥说话。   当夜,她们宿在魏州边界的简陋逆旅。尽管客舍只有两层,统共十余间客房,宗玮还是坚持辟出整个二层给李燕燕,又将杂人驱出,亲自侍奉李燕燕在大厅用膳。   李燕燕几番推辞,宗玮却坚持说:“不能乱了礼仪。卢相吩咐,决不可怠慢温娘子。”   他一定知道我是谁了。   李燕燕转了转眼,宗玮做事滴水不漏,在外对她很冷淡,私下里殷勤却不显得卑微,更深的,连她也看不透。   她想了想,试探说:“我此前未曾听闻宗大人。”   宗玮淡道:“说出来不怕娘子笑话,宗某也曾拜为卢相门生,却于学业之道不甚精通,屡屡被老师嫌弃,年过而立才勉强考中进士末等。籍籍无名之辈,娘子当然不曾听过。”   听话听音,李燕燕会心一笑:“宗大人不会一直屈居司马之位的。”   宗玮也笑:“还需娘子提携。”   李燕燕犹豫了下才问:“那位岑将军去哪儿了?”   宗玮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可他什么都没问,恭谨地答:“回娘子的话,客舍不足,岑将军带来的人都借住在村民家。娘子若想传话给……”   “不用。今日有劳,所有人早些休息吧。”   “是——”   李燕燕起身,被小春搀扶上二楼,到拐角处回首一望,宗玮还毕恭毕敬地立在原处。   “宗司马是个机灵人。”李燕燕轻轻说。   小春努嘴:“这就来巴结了……他倒会见风使舵。”   “以后会越来越多的,”李燕燕收回眼,“至少他足够能干,至于是不是见风使舵……管他呢,被巴结总比我去巴结别人好……”   说着话,来到客房前,小春一推开房门,愣住不动了。   “怎么——”   李燕燕上前一步,却见房里一个瘦削颀长的背影,昏暗中,正转过身来。   “你……”   “去守着门,”岑骥指使小春,“我有话同你主子说。”   小春迟疑,看向李燕燕。   李燕燕叹气,说:“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小春这才不大情愿地走了。   李燕燕关上门,无奈道:“宗玮说窗外有人看守的。”   “就凭他们?”岑骥不屑,无比自在坐到卧榻上边,拍了拍身侧,示意李燕燕坐过去。   李燕燕白了他一眼。   不打算让他如意,李燕燕本想坐到卧榻旁的绣墩上,却被岑骥抓住手腕,拉了过去。   “你究竟做什么来了?!我叫人了?”她不满。   “叫他们来看你我同榻而眠?那最好不过——”   岑骥突然静默,盯着她被握住的手腕,一时间,他眼里的光仿佛柔软了些。   李燕燕低头,看见腕上袖弩,去年换上的软皮绷边,如今已经磨到发亮。   “那天怎么不见你戴?”岑骥问。   意识到他指的是哪天,李燕燕脸一热,抽回手,没好气道:“我那天是该把你射死!”   岑骥嗤笑:“就凭你?”   李燕燕恼了:“你狂妄什么?若我做不到,那也是你的袖弩太差,你教的太差。”   岑骥哈哈大笑。   终究正事要紧,李燕燕等他笑完,说:“你随随便便就跑出来,河洛的战事也丢下不管了?”   岑骥睨了她一眼,轻松吐出两个字:“养伤。”   李燕燕恨死了他这份漫不经心,低声急促道:“你不能一直跟下去。我若不能离开魏州,你会毁了得来不易的和谈。而且……”   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卢庆沅,“四哥手下的人绝不会允许你大摇大摆进入扬州城,到了郓州、兖州,他们一定会赶人,你总不会要打上一场?”   岑骥懒洋洋地伸了伸胳膊,“赶我?赶我可以……想拦着我去扬州?怕是不行。”   “你!”李燕燕想到了什么,蓦地睁大眼睛。   她急得扯住岑骥袖口,“你离开这几天?真的是潜入淮南治下,探路去了?你这样肆无忌惮,不顾两军协定,万一被抓到了,是要被杀头的!”   从前在镇州,军民将岑骥的战功传到神乎其神,说他每逢大战之前,都会单枪匹马深入敌后,将敌军的排兵布阵、关卡哨防瞧个清清楚楚……当初她将信将疑,如今观之竟是真的。   “可我现在不是在这儿,没叫人被抓到。”岑骥浑不在意,反手将李燕燕拉近,在她急到涨红的脸颊上亲了下,“别瞎担心。”   “鬼才担心你啊!”李燕燕气愤地在岑骥腰间狠掐了一把,听得他“嘶”的倒抽一口凉气。   果不其然,襕袍下现出点点濡湿,原本就没好透,又日日骑马颠簸,重新裂开了。   李燕燕垂眼:“一碰就坏,你现在和纸人一般脆,你该回魏州好好养伤。”   “无事,早坏过很多次了。”岑骥捂着腰,大咧咧地躺下,“你就那么怕我,那么想让我走?”   “我没有……”李燕燕无奈,“你要替古大哥卖命,而我必须回淮南,事已至此,你也明白的不是么?虽然一直没说,可,这一年来我真的很感谢你,我……”   “要怎么感谢我?”岑骥嘴角翘起,眼神却很冷,“跟我睡觉,做我妇人,如何?”   李燕燕一噎,忍不住讥他:“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一动就流血,难不成还想再毁我一件衣裳?”   岑骥无赖道:“哎,这可麻烦了……我是不好乱动……劳烦娘子到上头来吧。快过来,春宵苦短。”   李燕燕从他说什么上头下头起就堵住了耳朵,见他终于闭嘴,膝行向前,板着脸说:“讲讲道理,你答应过我的。”   岑骥却突然翻身,将李燕燕压在下面,举起她戴着袖弩的左腕轻轻咬了一口。   “当我是你用完就能丢掉的物件,需要的时候戴在身上,用完了便甩开……想的美。”   “我不管你从前是不是虚情假意,待在我身边……就算没有情意,也能生出情意来。若原本还有那么几分情意,那我更不可能放手……”   “公主殿下,我是答应送你去淮南,”岑骥淡笑,“我可没说,之后不会再把你抢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112:15:37~2021-06-2211:4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咻咻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是流氓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先送回淮南再抢回来?   李燕燕愕然,原来岑骥竟是这样看待承诺的么,亏他还有脸挂在嘴上!   “抢?我又不是什么物件,怎么你说抢就抢了?”   她气急,恶狠狠地捶在岑骥胸口,却像碰到铜墙铁壁,没能让岑骥移动分毫,倒叫他给抓住了手腕。   岑骥把李燕燕的手压在掌下,定定看着她,忽然笑了下:“那我登门求娶,你会嫁我?”   李燕燕嘴巴张了张,没说话。   两张脸离得这样近,都分不清温热的鼻息是属于谁的。   岑骥见她沉默,眼里白翳一凛,埋头在她颈间蹭了蹭,轻声说:“我本就一无所有,现在有的,功名、地位、富贵……哪一样不是抢来的?没有吃的就去抢粮,没有立足之地就去抢城池,想要的女人不肯跟我走……那也只能再去抢了。”   李燕燕怔愣了下,岑骥有时会很体贴,待人没那么多教条,也每每替她着想——总让她忘了这是个多么危险的人。他眼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尊卑法度、规矩是非,如果说有什么信条,那大概是: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死。   在这乱世里,是非界限模糊,人只能为自己……有时李燕燕也赞同,现下却是为难。   岑骥这般骄矜强硬的人,疾言厉色赶他走,只会适得其反。万一他恼怒起来,说不定当即发作,连回一下扬州也不许她回了。   好言好语同他说,与他约定来日重逢?依然不会有用——连她自己都觉难舍难分,若岑骥明了她心中也有情意……那真的就分不成了。   陷入了两难,深感无力,李燕燕把头扭向一边,怨怒道:“岑大将军无所不能,又不会听我的话,还找我说什么?让开,重死了!”   岑骥只是笑,撑起身子,笑道:“那你嫁我,嫁我我就什么都听你的。”   无论怎样说,到最后,总是这件事梗在两人之间。要走要留,永远没有一致的看法,反复拉扯,终是死局。   李燕燕心里煎熬,她累了,不想再做无谓的唇舌之争,干脆闭上眼不理他。   可岑骥却不许她从容,耳鬓厮磨,黏缠不休。   “燕燕,燕燕……”他在她耳旁呼唤。   燕燕……四哥以外,很少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不大习惯,相触的肌肤燥热难耐,深深处怪异的欲念升腾。   李燕燕烦躁,蓦地睁开眼,朝岑骥腰间猛推了一把,听他忍不住闷哼,心里泛起凶狠淋漓的快意。   她撑起身体,低斥道:“你如今和市井无赖一样!伤得这样重还敢胡来,回去养你的伤!”   不知这句话又有哪里好笑,让岑骥直笑到抽动伤口,神色狰狞。   “你见过几个市井无赖?不懂装懂。”他笑完,正色道,“我不是和市井无赖一样,我就是市井无赖。”   岑骥斜过身,双臂又缠上她的腰肢,抬眼看她,继续无耻胡诌道:“我伤得这样重,兴许哪天人就没了,睡一次少一次了……娘子不肯嫁我,总要心善可怜可怜我……”   “你!”李燕燕气恼地捶了他几下,想起之前那一夜,脸色变得不大好看。   “做梦吧,我再也不要了,你弄疼我了。”她皱起眉头,心有余悸。   岑骥却拉她,抱得更紧,脸贴到她单薄的背上,过了会儿才闷声说:“……我也疼。”   他反而一幅可怜兮兮的模样,李燕燕心头更窜起一股邪火,声音颤抖的控诉:“你还、你还缚住我的手,你……”   岑骥在她肩胛处拱了拱,恬不知耻道:“我现在也想把你捆了,扔到马背上,驮回去……”   “你敢?!”李燕燕不知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心里惊骇,急得要去挣脱他的怀抱。   “……不敢不敢,我胡说的,”岑骥顺着她的手臂安抚,下巴搭在她肩头,许久,低低道:“我那时心里有火,存心不想让你舒坦……”   想叫她疼,让她刻骨铭心,可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只是咬牙忍受怒火,让他一拳砸在棉花上,反而空落落的难受。   算来算去,左右都是一笔糊涂账。   两人一番折腾,李燕燕身上的薄衫早已扯开,露出半个光洁细腻的肩头,岑骥呼吸沉滞,顿了下,咬上去,边怜爱道:“傻不傻,那种事真的不会一直疼。”   李燕燕斜眼:“你又如何知道?”   她紧绷的气势才稍稍软化一点,就又被岑骥扑倒在身下。   通身流动的似乎不再是血液,而是沸水。岑骥撩开李燕燕面上恼人的发丝,吻在她轻颤的嘴唇上,柔腻细嫩,令他无法自持。   “我不知道……我们试试,就知真假了……”   ……   第二天李燕燕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   “宗司马说您体虚怯弱,不良于行,叫全部人马等着,不许吵到您。”小春似笑非笑,学着李燕燕的口吻道,“……宗司马的确是个机灵人。”   “果然瞒不了他……唉……连你也笑话我……”   李燕燕嘟囔着,抱膝坐起,眼神有些呆。   “怎么?”小春见她晃神,关切地问。   “小春……”李燕燕揪着被子一角,神色凄楚,“我知道怎样赶他走了,可是……”   “我今天早该醒的,却不想醒,我想,要是永远走不到兖州就好了。我不想去淮南,也不想回头,要是、要是这段路没有尽头该多好……”   “这次赶走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也许会永远失去他……李燕燕眼睛酸涩,眨了下,意外看到泪珠滴在手上。   小春默不作声地替她擦掉泪水。   公主虽然和气,却几乎从不向人袒露心声,小春自知猜不透公主心思,只能在琐事上竭尽所能照料。   “他们都不怕挑起战端……岑骥不在乎,对他来说打谁都一样。呵,割让三城这事是四哥的主意,卢相宁折不弯,一定不喜欢,巴不得岑骥生事……”   李燕燕喃喃道:“我必须赶走他,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就任由心意放纵吧。   **   一进入到淮南治下,随行的人马立刻翻了几番,李燕燕不但换乘了青朱络的云母车,又多了六个婢子随行侍奉。   对此,宗玮解释:“卢相吩咐,不把您送到东都,不可大张旗鼓,怠慢娘子了。”   可即使“不大张旗鼓”,每经过一城一镇,总有消息灵通的官员前来拜访,安排接风洗尘。平常最多五六天的行程,竟生生给拖到了八天——却还没抵达兖州。   八天里,岑骥日日与她同起同卧,李燕燕不知其他人如何看待此事。宗玮驭人有道,大概早下过命令,她与岑骥在一处,底下人见了也波澜不惊。   直到兖州前的最后一站,傍晚时分,岑骥暂带兵马离开驿馆。宗玮找上李燕燕,神神秘秘道:“娘子,卢相的前使已经到驿馆迎您了,他有话同您讲,您随我来……”   李燕燕有些奇怪,只是前使,有必要这样谨慎?于是冲小春使了个眼色,叫她留下,有事策应。   宗玮淡笑,引李燕燕左拐右拐,来到驿馆边沿一处不起眼的杂院,才说:“说是卢相前使,其实,如今这一位的地位权势……也不见得低于卢相。呵呵,您见了便知——”   他说着,推开院门,让进李燕燕,向早已等候在里头的人拱手道:“枢密使大人,人我给您带来了。”   宗玮又朝李燕燕示意,自行退后,关了院门守在外头。   原先坐在石桌前的“枢密使大人”,一身便服,见李燕燕进来,起身撩袍便拜:“长公主殿下,经年未见,别来无恙。”   李燕燕很是吃惊,缓行到石桌前坐下:“起来吧,真没想还能在这儿见到你。皇兄任命你为枢密使了?……我离开长安时,你不是刚投奔了穆妃?冯敬贤,我该对你刮目相看了。”   冯敬贤的淡笑像是长在了脸皮上,他谦恭地站到一侧,回话道:“陛下虽遣卢相安排和谈事宜,可又担心卢相办事严苛,恐怕体谅不到殿下女儿家的难处,特命臣前来辅助。也让臣提前转告殿下,长公主的封号和食邑,陛下他早给您留心着了。至于臣的经历……比起前边这些,就不值得一提了,要论贵人赏识,最先提拔臣的可是长公主您啊……”   冯敬贤年纪长了,人似乎也高壮了些,和李燕燕记忆中那个瘦成竹竿的小太监不大一致,只是说话时的神情一如往常,面上几颗麻子十分显眼,活像白锅盔上洒了几粒芝麻。   李燕燕不动声色:“你大费周章找到我,就为了说这些?”   冯敬贤头低得更深:“自然不止。其实臣有件要紧事,必须今日面见公主,绕了好几个弯子才绕开卢相……长公主是通透人,臣便直说了。长公主很欣赏的那位上谷郡侯,右卫将军岑将军……卢相在兖州设下杀局,正等他过去呢。”   李燕燕心口一颤,抓紧了衣袖:“是皇兄的意思,还是卢相自己的意思?”   冯敬贤随意道:“卢相这人,先斩后奏也不是第一次了。”   “哦……”李燕燕稍稍安心,这和她料想的不差。   她转了转眼:“可你为何要告诉我?”   冯敬贤却突然又跪下,重重给李燕燕磕了三个头:“有件事,卢相帮不了臣,只有殿下能帮臣。臣愿助殿下一臂之力,护住您着意的人,也请殿下替臣守住心仪之人!”   李燕燕一愣:“四姐,她也在扬州?她怎么了?”   冯敬贤仍俯首在地:“是,臣带福安殿下到扬州……福安殿下原先的驸马死在穆妃之乱里,到了扬州,殿下住在宫里,有次皇后娘娘的表弟、江南大族林家的公子进宫探视娘娘,一眼看中了殿下,软磨硬泡地求陛下将福安殿下许配给他。臣恳请殿下帮忙,阻止这件事。”   李燕燕越发不解:“既是皇后的表弟、大族的公子,又对四姐一见钟情,就算是我,也不能为了你的一己之私毁人姻缘啊?再说了,四姐若不愿意,大可自己拒绝,我想皇兄也不至于强人所难……”   “那林公子是个纨绔子弟,家里妻妾成群,不过是贪图美色和虚名。”冯敬贤抬起头,语气激烈,眼睛发红,惯常的笑容也消弭不见。   “而福安殿下,她、她也没办法说愿不愿意了……”   冯敬贤面露悲怆:“她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211:43:11~2021-06-2411:1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草本环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穆妃的兄长、穆远山,”冯敬贤说起这个字,面露狰狞,“他早就觊觎福安殿下美貌。一朝得势,趁着在城里捕杀太子余党,随便给周驸马安了个罪,把人杀了,强行占有了殿下。”   回忆这段经过似是让冯敬贤痛苦至极,他嘴唇颤抖,语速飞快,说得十分简略:“姓穆的贱妇从前不过是掖庭乐奴,穆远山更是街头泼皮,举止粗俗不堪,污言秽语终日挂在嘴边,酒、酒后还经常发疯……殿下生性高傲,哪儿受过这样的罪……”   冯敬贤阖了下眼,苦笑道:“臣认了邵敏当干爹,经常在穆远山处走动,他们还算信得过臣,有时、有时穆远山发泄完了,叫臣带殿下回去……她那时真是绝望到了极点,谁对她温和些,就能让她感激,她把臣当成是救命稻草……可我又能做什么?!救不了她,只能远远看着,我、我只是个没用的人……”   他重重捶在地面,眼里似是要冒出火来。   李燕燕望着冯敬贤带了幞头的头顶,轻道:“然后呢?……四姐是怎么疯的?”   冯敬贤默了下,恢复了平静,木然道:“殿下经受这番折辱,早就变得不大正常,见到人就畏缩想躲,独自待着的时候,经常发呆,口中念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卧病在床的宋太妃看不下去,亲自去找穆远山求情,被穆远山推下台阶,摔死了。”   李燕燕袖口里的手攥紧又放开。   宋德妃和萧后、温后、崔淑妃她们一样,是熙宗太子潜邸的老人,虽不得宠,但人品敦厚、性情宽和,熙宗也很敬重她。宋德妃膝下无子,只有四姐这么一个养女,平素从不搅进是非,不问世事的一个人,竟然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殿下目睹了一切,晕过去几天,醒来便疯癫了。她、她好像回到了孩童时,只记得幼年的人和事,每日都在和记忆中的人对话,却对身边的人视若不见……”   “后来秦王光复上都,穆氏和邵敏急于逃跑,顾不上管宫里其他人。臣才寻到机会,带福安殿下逃了出来。”   冯敬贤说完,低低俯首,又朝李燕燕谦卑地叩拜。   李燕燕举起石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嘴唇,才沉声说:“别停下,继续,你还有没说的呢。穆远山死了,二哥收复上都,他没道理为难四姐呀,有逃的必要么?”   冯敬贤又抬头,绝望地咧嘴笑了下:“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长公主。臣确实生出了不该有的妄想,想带福安殿下远走高飞……”   可天下大乱,一个自小进宫无依无靠的太监,一个美貌过人却等同于稚儿的年轻女子,世上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臣原想带福安殿下去南边,可一路避乱,竟走到了淮南。碰上一队兵痞要抢殿下,不得已,臣只能表明身份,才得以保全殿下。”   “那你又如何得到皇兄信任?”   “臣、臣从长安逃跑时,偷走了传国玉玺,已经呈交给陛下。”   “哦……”李燕燕浅笑,“难怪了,你起来吧。”   冯敬贤也不坚持,站起来,躬身垂首,目光却片刻不敢离开李燕燕。   这位康宁公主,从前年纪尚幼就极难对付,羸弱不起眼的外表,底下却包藏祸心,拿捏住他的秘密,逼他做出触逆神明之举……如今年岁渐长,城府也随之与日俱增,面上笑容清浅,心思越发的深不可测。   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冯敬贤心底冷彻,可这也是眼下唯一的希望,他只能孤注一掷。   “四姐既然什么都不懂了,”李燕燕盯着冯敬贤,轻声道,“养在宫里还是养在林家,对她来说,区别也不大。皇兄想卖林家这个面子,倒也不稀奇。”   冯敬贤晃了下:“……这也是孙皇后和孙家、林家的人劝陛下的话。”   李燕燕沉吟:“……可你不这么想?”   冯敬贤冷笑:“当然不。还有谁比臣更知道福安殿下需要什么?又怕什么?她害怕男子触碰,除非是幼年就识得的人,所以她不怕陛下。殿下到扬州后好了不少,便是宫里多女子,没人去激她,要是——”   “她不怕你?”李燕燕突然问。   冯敬贤脸色苍白道:“不,她也怕臣。她……不记得臣了。”   “从前福安殿下也没正眼瞧过臣。”他艰难地说。   李燕燕掐着袖角,思索片刻,又淡道:“冯敬贤,若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插手进去可就是和江南世家作对了。你来找我,是不是想,与其将秘密暴露给更多人,倒不如暴露给我,毕竟我早就知道你的秘密了——所以你只能求助于我。而且你也没说,皇兄有多倚仗世家,要是断了这桩婚,要嫁的人该不会变成我吧?”   冯敬贤却笑了:“长公主多虑了。陛下很替您考虑,准备给您招的驸马是中书,哦不,已经是侍中了的崔道衡崔大人啊。崔大人去江西平乱小半年了,不然陛下一定让他亲自来迎您……”   李燕燕这下才真正吃惊,疾言厉色道:“胡言乱语!我三姐……”   冯敬贤也意外地看了李燕燕一眼,谨慎道:“原来长公主还不知道……去年宫里变乱,寻阳公主受惊吓早产了,后来没多久,人就在逃亡途中薨了……到现在,崔大人都出丧期了。”   李燕燕心里惊涛骇浪,可显露在面上只是一个眨眼,随即又凝出寒霜般的浅笑,淡淡地说:“冯敬贤,我同你说几件事吧——”   “第一件,岑将军不是我什么人。”   “第二件,你今天告诉我的,我早猜出大半来了。现在还不能把功劳算在你头上。”   “第三件,我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帮不帮这个忙,我要回去见了四姐才能决定……就算我应承下来,结果也不好说。”   “最后一件,我是你唯一能求的人,我不与你做交易,也不需要表什么忠心,只看你怎么做。”   冯敬贤苦笑:“长公主要臣纳投状?……崔娘娘那事,臣不是早就被长公主拖下水了?”   李燕燕坦然道:“你那时不情不愿,现在时过境迁,更作不得数了。”   冯敬贤并无犹豫,第三次跪下,口称:“明日晌午之前,臣会想办法支开卢相的眼线,只要岑将军在之前离开,便能安然无恙。”   他顿了顿,又说:“……若福安殿下无事,臣余生唯长公主马首是瞻。”   李燕燕起身,在冯敬贤肩上敲了两下:“说了别谈条件。”   她走向院门,又叹:“想想三姐,想想那些死了的人,四姐还活着,倒也不是最差的。”   冯敬贤不大赞同:“……福安殿下还没疯的时候,对臣说她还不如死了。”   “她错了,活着永远比死了强。”   冯敬贤忍不住问:“长公主似乎很懂得生死?”   李燕燕回头一笑:“懂啊。我每活一天,都像是从阎王手里偷来的。”   **   天色阴霾,细雨凄迷,岑骥从外头回来时脸色很不好看。   摘下蓑笠时,只是稍稍抬了抬眼,凛冽气息便把边上驿馆的小厮吓了个抖索,险些掉了蓑笠。   湿寒刺骨,大厅里的人几乎都围在火盆边上,岑骥略略扫了眼,见那叫宗玮的官员也在,正朝岑骥颔首致意。   岑骥回了个礼,不是很能拿的准这人的立场,心头焦躁更盛。   ——不好的预感,沙场历练出的直觉告诉他。   那又如何?左右谁敢拦他,一并杀了就是。岑骥压下这份不安,大步迈上楼梯。   她房间的灯还亮着,透出的橙光让岑骥冷硬的心融化了一些。   他的燕燕,这些天她忽然变得柔情款款,总是热烈又稚拙地回应他的情意,虽然时常会羞涩,眼里的关切和渴望却那样真实……   不,真实与否他早就顾不上去思考。带走她,然后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只要在一起,总能从谎言里造出一个真实来。   岑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房门前,正巧门从里面开了,小春手里端了个托盘,躬身退出来。   而房间里……压抑的、痛苦的啜泣声。   竟还传出一抹醇厚的酒气?   !   岑骥眉头拧起,拉住小春问:“为什么哭,谁给她饮酒?发生什么了?!”   小春总是很怕他,缩起身子,支支吾吾道:“酒、酒是娘子自、自己要的。下、下午娘子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就一直哭……奴婢没问出来缘由。”   岑骥不耐烦,没等小春说完就拉开房门,闯了进去。   ……她只穿了单薄的衫裙,跪坐在蒲团上,一个细瘦的雪色身影,上身伏在案上,肩膀轻轻颤抖。   刻进骨子里的教养,即使醉酒在哭,她也姿态优雅。   岑骥无心观赏,几步冲到案前,带着十二分小心环住她纤细的身体——怕身上的寒气太重,不敢抱紧。   他强行压抑住急躁,沉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暖红跳动的光里,她的睫毛颤了颤,一颗还挂在上面的泪珠掉落,然后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才露出……   眼里没有往日的清澈,湿雾弥漫,笑意盎然,岑骥却不知为何打了个冷战。   “我好热,你身上凉凉的。”   她顺势滚进他怀里,柔若无骨,娇媚可人,可红唇里吐出的话却犹如利刃:   “你抱抱我呀,阿衡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411:11:08~2021-06-2511:02: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是流氓11瓶;江湖骗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岑骥身子一僵,从来不知晓畏惧的心竟忽然想要闪躲。   连呼吸都静止了,好像一喘息就会牵动起冰冷的怨恨和刻骨的疼痛,岑骥不动声色,骤然松开环在她周身的双手。   一定是听错了,他竟会这样想,像个懦夫一样不敢面对。   怎么可能听错,心里分明清楚。   何况她并不准备放过他,刚松开怀抱,却被勾住了腰带,这些日子她指甲养的很好,原本就纤如嫩笋的手指,更称得指尖蔻丹红艳水润……不想弄断她漂亮的指甲,岑骥只能一动不动,任她撞进怀里,自己反而跌坐在蒲团上。   ……是凤仙花,还是千层红?   脑里一片空白,闪过荒谬的念头。还是小叶儿许多年前教他的,染指甲的花名,他从来没分清过……他为什么要想这些?   李燕燕放肆地抱上他的腰,芬芳醇厚的酒气里,她酡红的脸蛋抵在他的胸口,不安分地蹭着,仿佛隔着衣料蹭在他心上,酥痒酸涩。   岑骥心一沉,本能地预感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他不会喜欢听。他应该当机立断,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房间,岑骥想。   可他依然没动,更有罪恶的欲念从深处升起,情难自抑,只能迈向沉沦。   岑骥绝望地闭上眼,喉结上下一动,沙哑道:“燕燕……”   李燕燕听了,从岑骥领口处蓦然抬起脸,眼神迷茫,似乎在努力思考,忽而,绽出一个狡黠的笑:“阿衡哥哥,你叫错了。”   她侧身偎进他怀里,拉起他腰上的缨络,用指甲尖一一理顺,细声细气道:“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再叫我的名字,要叫‘小殿下’。是你说的呀,你不记得了么?”   “是么……”岑骥试图从她手里抽回缨络,没成功,颓然一笑,生硬道:“……小殿下,明知酒量浅,为何还要饮酒?”   “只有一杯!不……几杯来着?三杯,最多三杯!”她眯起眼,似笑非笑,“阿衡哥哥,你别怪我,我今日很高兴。”   “……好久好久没这么高兴了。”她叹气,又往怀抱里偎了偎,很舒服的样子。   岑骥凝视着怀里的人,一根根拨开她凌乱的额发,僵硬道:“是么?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李燕燕兴奋地转了个圈,双臂环上他的脖颈,目光闪亮,道:“我回来了,三姐也不在了。阿衡哥哥,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呀!”   岑骥眸光一凛,下意识想要推开,可她非但像藤蔓一样缠人,面上还露出伤心可怜的神色,还没说话,泪水先已盈眶:“阿衡哥哥,我原以为自己能放下的……可,可是我后悔了,后悔去和亲,后悔离开你,这一年多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李燕燕啜泣了声,露水样滚圆的泪珠顺着香腮滑落,小心翼翼地问:“皇命难违,我不怪你和三姐了。我、我想要活命,想去见你,被迫委身他人,你也别嫌弃我,好吗?”   “是么……”岑骥放弃了,随她抱着,自暴自弃,语气森然,“他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乱贼,很凶的人,”李燕燕一个哽咽,拳头攥得很紧,“我、我不敢反抗他……他目无法纪,凶狠残暴,若不顺着他的心意,他真的会杀我。他连哭都不许我哭,你知道我最爱哭了,有很多次都坚持不住了,也只能忍着……如果不是想再见到你,我恐怕也撑不下去……”   岑骥咧咧嘴,无声冷笑,手掌停在她颈后,似乎不知该掐住,还是该干脆劈下去。   酒醉的人犹然不觉,语无伦次地念叨:“……你知道吗,那一次在镇州,他邀你去他家,是存了杀心的。你知道有多危险,阿衡哥哥,要不是我与他虚与委蛇……我聪不聪明……”   “他说我是他的花红,强占了我,我……我想,他至少也救过我的命,就当是报恩,把身子给他,哄他高兴,才能、才能……啊,现在好了,我也不欠他什么了,断个干净,我以后是阿衡哥哥一个人的。”   别说了,别这样,岑骥听见自己心里绝望的嘶吼。不能这样对我,让我以为能从茫茫世间抓住些什么,再把这一线希望无情抽走。   没人可以这样对他!   岑骥强硬地捏住李燕燕的肩膀,不顾她低声抱怨,左摇右晃,推开她,逼她坐直。   “你……”岑骥目光幽暗深邃,声音微颤,“我小看你了,你竟能做到那种地步,对你而言,有什么是不能拿来交换利益的吗?”   李燕燕似乎根本没听到他的问题,她燥热不堪,扭来扭去,无奈岑骥双手坚硬如铁,最后只能放弃。   可接着,她却又专注地与衣带搏斗起来,毫无章法地将绫衫拉扯开来,退红抹胸上面,大片袒露的肌肤莹洁如玉。   这时,她才舒了口气,咯咯笑起来:“阿衡哥哥,你呀,我绝对不会拿去交换利益的,是你呀——”   话没说完,肩上的手忽然收紧,力道重到不适,李燕燕吃痛,不由□□了声。   岑骥眼底激流涌动,一刻想紧抱住她,揉搓进骨血里,一刻恨不得撕碎她,生吞活剥了,从此了无牵挂。   醉意酩酊,头不由自主垂下来,李燕燕困惑地眨眼:“阿衡哥哥……你干嘛?”   岑骥盯着她迷蒙的眼,忽然松开手,没了他强有力的支撑,李燕燕立刻瘫成了一团软泥。   不顾她的反对,岑骥将李燕燕拦腰抱起,边按下她不安分乱蹬的小腿,边说:“去床上,别着凉了。”   她大概折腾困了,听了这话,真的不再胡闹,乖巧地待在岑骥臂弯里,听凭他将她放到榻上,盖上轻软如云的锦被。   岑骥正要去捡被她踢飞的鞋子,却被李燕燕拉住了手。   “阿衡哥哥,这样真好,就像回到小时候……”   她嘴角上翘,眼神依恋缠绵,却不是给他的:“阿衡哥哥,我那时总在想,除非是嫁给你,不然我决不离开织香殿,现在还是……想嫁给你,我只有这一个愿望了。”   “崔道衡,”岑骥平静地坐在一边,无悲无喜,“你请命和亲是为了他,辛苦活下去是为了再见到他,还有呢,你为了他宁愿给别的男人睡,你……那个男人究竟算是什么,你对他温柔小意,凡事替他着想,你甜言蜜语,唤他‘岑郎’,你……”   李燕燕猛地坐起,抱住他,紧贴在他胸膛上,身体颤抖不已:“阿衡哥哥,你还是怪我了对不对?我与他……我是不情愿的,只是逢场作戏。他不过是个粗鄙武夫呀,总是只知道横冲直撞,我都要疼死了,又怕触怒他,还要作出好脸色给他看……我最讨厌他逼我陪他了,更不会喜欢他这个人!”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破碎掉了,每次呼吸都刺痛难耐。   岑骥扯了扯嘴角,发现自己连苦笑的表情也做不出来——那便算了。   他愣愣地坐着,问出卑微到让自己不敢相信的问题:“那……以后会喜欢吗?”   心中早已预知到答案,可他还是问了,让她将他从头到脚践踏了一遍,临到头再送上最后一击。   “怎么会呢?”她迷糊地在他胸前蹭了蹭头,“你知道吗,他眼里有块白翳,别人都叫他‘白眼狼’,我害怕看他,每次都要鼓起好大勇气才敢看……”   那一瞬间,岑骥通身肌肉都绷紧了。   他也许真会杀了她……如果是那样,反而不必千思万虑,纠结反复。   李燕燕心里哀伤,只能把脸埋在他胸口,狠心说:“我怎么可能喜欢他。他倒是……好像有些喜欢我了,没脑子的人真好骗。”   寂静无声,杀气磅礴。   李燕燕好像又一次回到初见时,全部身家性命都交付在他手上,一个错漏便万劫不复——只不过,这次是她刻意挑起的。   室内变得这样安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李燕燕觉得自己像被问刑的囚犯,只等引颈受戮……   岑骥手抬了起来。   李燕燕心口一颤,紧闭上眼。   可是,岑骥的手只是落在她背上,轻拍了下,安抚道:“那好,我们不喜欢他。”   他重新把李燕燕塞回被子里,冰凉的手掌盖上来,迫使她合上双眼,“我们也不看他。”   一个淡若无形的吻,落在李燕燕额头上。   “还有……”岑骥长长地出了口气,似乎刚刚才重新学会讲话。   “还有,他说对不起。”   说完,岑骥起身,飞快理了下衣服,离开了。   再没有回头。   **   夜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头后面露出半张脸,朦胧魅惑,温柔如歌。   李燕燕推开窗,让凉风吹到面上,将濡湿的泪痕吹干。   忽然她看到了什么,转身走到案前,捡起脚下蒲团——边缘的蒲草像被大力撕扯过,已然破裂,露出里头凌乱的木棉。   是他不经意间做的?他如此痛苦……是她叫他痛苦。   李燕燕丢掉蒲团,跪坐下来,捂住脸小声说:“我也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问这章男主被捅了多少刀?……算了,数不过来了>。< 男女主会分开一段时间,对小情侣来说很久,对读者,大概就三五章吧。 感谢在2021-06-2511:02:16~2021-06-2611:4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草本环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月色幽渺,马蹄声碎。 潘顺勒住缰绳回望,雾气中灯火憧憧,驿馆已经快看不见了。 潘顺犹豫了下,终于下定决心,催马小跑几步,赶到前头拽住岑骥的缰绳,问:“将军,咱们真就这么走了?” 岑骥缓缓停下马,其余下属们见状也都慢下来,踯躅不前。 岑骥扬起脸看潘顺,月光照映下,一双狼目里粹满寒芒。 潘顺觉得冷汗顺着脊背爬上来,不由攥紧了缰绳。 他们这位岑将军,年纪虽轻,气势却凌厉迫人,而这份气势大有随着南征北战愈演愈烈的架势。而即便是潘顺,也从没见过今夜这般叫人不寒而栗的岑将军,只肖一个眼神,就看得人膝盖发软。 不过潘顺毕竟也身经百战,更知晓岑骥赏罚分明,并非听不进劝的性子,喘了口气,还是说:“将军,现在折回去还来得及把人抢了带走,要是撤了,以后再想……可就难了。” 他们将军为这次劫人付出多少心力,潘顺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事不凑巧,淮南也并非毫无应对……只不过,潘顺跟着将军所向披靡惯了,明明胜算不小却灰溜溜地撤走,连潘顺都觉得过不去。 岑骥缓缓看过一张张盯着自己的面孔,他们都还很年轻,却已经在战火纷飞中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而此时,连最沉稳的潘顺都显出了不甘心,其他人脸上更显出跃跃欲试。 岑骥沉吟片刻,低声问:“你们探过兖州部署了,回去劫人,咱们有几成胜算?潘顺,你说说。” 潘顺想了想,谨慎地说:“依我看,五成是有的。” 岑骥又看向另一名得力的副将:“曾景,你说呢?” 曾景浓眉大眼、胆气过人,毫不犹豫道:“至少七八成。” 潘旺见他哥被人压了一头,跟着瞎凑热闹,叫嚷:“我看有九成!” 岑骥听了,只是淡淡笑着,自嘲道:“今日之前,我以为有十成……” 可现在,知道她心里没他,那么就连一成也没有了,他早输的一败涂地。 不,还是你不够强,心里有个声音说。 你不自信能带走她,能留住她,才会奢求她转变心意。寄希望于打动她,让她甘心留在他身边,想博取一丝怜悯来逆转局势,实在可怜可笑! 岑骥眉头骤然拧紧,厉声道:“迟疑顾望,败军之相!勿要多言,走,回魏州!” 说着,扬手一鞭,乌云骢撒开蹄子奔跑出去。 “是!”众人在他身后齐声应和。 岑骥没有回看那遥远的光亮,却忘不了那张可爱可恨的面孔。 不急,他想。 下一次,我会带来百万精兵,燃起熊熊烈火……既然带不走你,就把牵绊住你的东西都毁掉,无论是那个男人,还是那座城、那个国。 然后,你就只能属于我了。 ** “殿下……” 小春怔怔地推开房门,几乎不忍心去看。 公主一向坚韧,从没有过今日这般可怜的情状:怔怔抱着一只烂掉的蒲团,泪流不止,面色仓惶。 小春把火边烘好的衣服盖到李燕燕肩上,自己也跪坐下来,轻轻拭去公主脸上的泪:“宗司马说,岑将军的人走得很快,现在应当已经撤出兖州地面了。” 李燕燕笑了笑,说:“宗司马办事果然叫人省心。” 宗玮善于攀附巴结,小春有些看不惯,撇嘴道:“殿下可别全信了他。” “信他?”李燕燕揉了揉头,“那没有,我只是说他是可用之人。” 小春看她强颜欢笑的模样,眼圈也有些红,叹息道:“公主其实很喜欢岑将军吧……” 李燕燕眨眨眼,又一颗泪珠滚落:“是啊。” “今天以后,就算我亲口告诉他,恐怕他也不会相信了。”李燕燕无奈地笑,“可我也有必须要做的事呀……如果不是逢着这乱世,如果不是……” 李燕燕一时语塞,皱眉想了想,却忽然自己乐了:“算了,没什么好抱怨的,如果不是这乱世我压根不会认识他。小春……” “殿下有什么吩咐?” 李燕燕重重抽了下鼻子:“告诉宗玮不必再盯着了,早些休息,明日天亮就启程。还有——” 她把一直抓在手里的蒲团递过去:“这个,给我收好了。” ** 然而,第二天一早,还没来得及出发,勃然大怒的卢庆沅先找上门来了。 卢庆沅身材修长,面白长须,年轻时也是走到哪里都引起一众艳羡的美男子。只是如今的卢庆沅,和李燕燕记忆中那个硬朗顽强的卢相相去甚远,须发都白了大半,唯有眼神,依旧清明锐利,直指人心。 卢庆沅身后跟着脸色很难看的冯敬贤,两人见到李燕燕,齐齐跪拜。 李燕燕原本斜靠在榻上,一见卢庆沅进来立刻坐直身体,说:“两位卿家请起。” 卢庆沅也不客气,起身怒道:“长公主殿下好大的胆子,竟敢指使阉人放走反贼?!” 冯敬贤大概已被他骂了一路,这会儿也陪不出平常的笑脸,依然跪着,谦卑道:“卢相英明,看穿了臣的伎俩。” 李燕燕抬了抬手,示意明白了,以息事宁人的口吻道:“彼此彼此,卢相不也在自作主张么?二位都坐下吧,本宫仰头看你们,累的慌。小春,奉茶。” 她又笑笑,嗔怨道:“说起来,本宫还要称卢相为先生呢,卢相设局却不事先告知,看来也没把本宫的生死放在心上……这可真叫学生伤心。” 卢庆沅重重哼了一声,念着“国体为重”,接着却话锋一转,说:“从古贼打沧州开始,臣就开始留心姓岑的后生,多次遣人私访,有意拉拢,却不见他有一丝动摇。” “这样的人!这样的将领!”卢庆沅砸了下边几,语气愠怒,“不贪生,不畏死,不求名利,不爱财色……却不能为我大周所用,那就必须早日除掉,以免古贼势大,后患无穷!今日大好机会,偏被长公主的妇人之仁给毁掉了!” “神龙不贪香饵,彩凤不入雕笼……是个好男人,叫卢相杀掉了——”李燕燕笑,“我可舍不得。” 一直在旁装不存在的冯敬贤,听李燕燕说出这句肉麻的话,不禁身子骨抖了一抖。 卢庆沅气得吹胡子瞪眼,不屑道:“妇人就是妇人,分不清轻重缓急,为情所困,有几分小聪明也用不到正途上!” 小春正端茶进来,听见了,气得一张脸僵硬起来,把茶盏重重放下,几滴水溅到卢庆沅袖口。 “请用!”小春没好气,白了卢庆沅一眼,躬身退下。 卢庆沅倒没和她计较,只是还哼哼哈哈喘着粗气。 李燕燕嗤笑了声,若有所思道:“从前本宫替皇兄做策论,被卢相抓到了,给了个‘乙三’,还评了一句‘牝鸡司晨,贻笑大方’……哎,本宫一直以为那篇策论可以拿‘甲一’,回头还被皇兄嘲笑,赔了他一只蓝嘴鹦哥……” 卢庆沅眼神一凛:“当初臣便想提点殿下收敛,不要越界,不要管不该管的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殿下还和从前一样,小小年纪,眼里盛满了不该有的野心。” 李燕燕笑意不减,反唇相讥道:“卢相也和从前一样,挺大的岁数,却没学会说人话。” “你!”李燕燕以往总是虚假的客气,卢庆沅没料她如此直接,胸膛鼓了几下,才强行抑制住,勉强没有失礼。 冯敬贤却差点没绷住,脸颊鼓起,以袖掩面才没笑出声。 “卢相,”李燕燕却正色道,“古存茂如今还在打天下,一意扩张,内部人心齐聚,这时与他对抗,有可能挫其锋芒,却也有可能反而让他们紧紧抱成一团。” “本宫以为,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等古存茂打下天下,治理天下,给底下的人封相拜将时,我想他会遇到比今日更难的局面——那才是我们击垮他的机会。” “卢相力主对抗古存茂,朝中支持者却不多,卢相难道没想过原因?我们和古存茂缠斗起来,便宜的可是我二哥,和七弟……呵,我知卢相心怀天下,并无私心,换了别人可未必,恐怕会以为卢相还拘泥于礼教,一心奉二哥为大周天子呢。” 卢庆沅开口欲辩,李燕燕抬手制止,道:“卢相,无论你信与不信,收复失地、驱逐蛮夷、平息内乱……至少在这几件事上,本宫是同你一道的,日后你自然会知道。” “若有朝一日卢相发现自己也需要朋友,本宫的大门永远都对先生敞开。现在……反正说再多也追不回岑将军了,不如我们早些上路吧,我也甚是思念皇兄。退下吧。” 卢庆沅脸色几度变换,最终还是施了一礼,转身走掉了。 “哦,对了,”李燕燕等他出门,又唤,“冯敬贤,你留一下。” 冯敬贤讷讷地转身,跪下叩了个头:“臣无能,夸口瞒卢相到晌午,却没做到。” “那个啊,无妨。” 李燕燕摆摆手:“想哪儿去了,我不是要和你说这个。” 冯敬贤疑惑地抬起头。 李燕燕笑道:“我是想,与其和通身上下没毛病的人合作,倒不如选卢相这样,有缺点,才好拿捏。” 冯敬贤苦笑:“臣不也一样。” 李燕燕看了他一眼,却说:“你分明是枢密使了,手上攥着的权力不比卢相小,他却对你颐指气使……被看低没什么,我知你心里抱负不比他小,是可造之材。卢相刚直,看不起女人,也看不起阉人。这是我们的优势,不是么?” 冯敬贤一时眼神复杂,默了半晌,说:“是,臣晓得这个道理。多谢殿下宽慰。” 李燕燕又笑:“当初那事,我说的话太狠了,后来一直感到抱歉。谁还没有年少荒唐的时候呢?……虽说当初你确实把我给吓着了。” 冯敬贤白净的脸顿时红了个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611:47:01~2021-06-2711:4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不是流氓、点点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湖骗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一路向南,雨水缠绵,运河不宜行走,道路也多有垮塌,李燕燕的行驾终是错过了新年和十五,将将赶在太和二十二年正月的最后一天抵达了东都扬州。 春雨霏霏当中,依有无数民众夹道迎接,欢呼声响彻天际,人人皆知陛下最看重的亲妹、加号定国长公主的李燕燕还朝了。 李燕燕望着陌生的街景,向外挥手致意,容貌却掩藏在面纱之后,微风拂过,若隐若现,更引得市民争相挤向前列,鸾车越走越缓。 鸾车走了大半天,终于停在了宫门前,李燕燕换乘肩舆,往宫室深处行去。 这座皇宫在大周立国初年曾作为行宫使用,后来随着朝廷衰微、藩镇兴起,皇室许久不曾东幸,这座行宫也荒废了多年。 想来四哥登基后重新整顿了一番,宫道都换上了新铺的青石,几座大殿屋顶上金光闪闪。只是再往远处看,仍有不少尚未休整的殿堂,细雨中依稀透出往日衰颓。 宫道曲折,即将到达凝华殿时,前方帷幕旗帜招展,华盖下新帝李夷光早已亲率后宫等候在殿前。 李燕燕远远看见那个柘黄色衣袍的身影,眼圈倏红了。 肩舆一停,她迫不及待地跳下来,奔向四哥。 李夷光也快步上前,伸出双手,面带唏嘘之色。 将要触到四哥,李燕燕还是顿住脚步,款款行礼,口称:“皇兄。” 这一拜还没拜到底,就先被李夷光搀住,他笑的明朗,拉着妹妹亲热道:“燕燕同朕说什么客气话……嗬,这一年多不见,燕燕长高了半个头,漂亮的朕都不敢认了!” 四哥亲切不拘礼仪,李燕燕终于找回一丝久违的熟悉,抿嘴笑:“皇兄这是嫌弃我从前长的丑呢。” 李夷光又哈哈大笑:“朕的妹妹,自只有朕可以嫌弃。” 再看四哥,身如玉树,发如鸦翼,隐约和从前有些不同,却很难说出哪里不同。兄妹俩生的很像,如出一辙的线条,放到女子脸上略嫌寡淡,于男子却俊秀淡雅得恰到好处。 只是,和李燕燕自己清明剔透的双目不同,四哥的眼睛更像父皇,浅淡的眸子总是柔和如雾,很容易叫人生出亲近之感。 四哥看起来脾气很好,实际脾气也很好,拉住李燕燕的手,与她一一介绍后宫诸人。 皇后孙氏年纪也很轻,已有孕在身,典雅的鹅蛋脸有些浮肿,仍微笑着,大大方方地同李燕燕聊了几句家常。 李燕燕浅笑着,一一回应,看着孙后高高隆起的肚子,头脑里却免不了忆起旧人——去年她离开长安时,四哥的郭王妃也怀了五六个月的身子,如今却不见她和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的身影。 不止是郭妃,站在面前的这些千娇百媚的女子,没有任何一张面孔是她熟悉的。 直到进入大殿,摆上宫宴,李燕燕仍没看见几张熟脸。舞乐喧嚷,花团锦簇,却好像陷入了无边寂寞当中。 廊下群臣的筵席上,当先的仍是江南世家为首的公卿们,她依稀瞥见了鬓发花白的郑将军,却见他埋头喝闷酒,似乎不大插得进去周围人的谈话。 不过,更令李燕燕不安的,还是四哥的情形。 方才初见,大概是由于两人都充满了重逢之喜,李燕燕才没察觉到四哥气色不佳,这会儿坐到灯火辉煌的堂上,才看出他面带灰败之气,不说话时目光飘忽,颇显萎靡。 ——而自从开宴,四哥举杯饮酒的手就几乎没停下来过。 “燕燕,蜜渍梅,你从前喜欢的。”李夷光叫宫女传来一碟梅子给李燕燕。 小小的白瓷碟里,各色蜜梅被摆成精巧的花球,看着便让人口舌生津。 “江南盛产此物,这里面有白梅、椒梅、姜丝梅,还有梅饼和梅球……燕燕要是喜欢,以后可以天天吃。”李夷光说着,又饮下一杯酒。 李燕燕起身拜谢,回到席间,捡了梅饼丢进口中,却觉酸涩难耐。 之后想再同四哥说些知心话,却没了机会,筵席进行到一半,年轻的皇帝陛下已酩酊大醉,被宫人搀扶着,退了席。 临走抱歉地对李燕燕说:“来日再召、再召。” “长公主殿下……”冯敬贤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 李燕燕眉头微蹙:“陛下总这样饮酒无度?” 冯敬贤头垂得更深:“臣也是听宫里人说的……当初穆妃之乱,陛下王府被围,府上的人差不多全数被烧死,陛下被几个贴身侍卫藏到密道里躲了几晚,后面才找到机会逃脱……据说,听了一夜的惨叫,闻了一夜的烧人味……受了不小的惊吓,那之后常常夜不能寐,唯有喝醉了才能安睡。” “……嗯。”李燕燕轻叹。 历经离乱,他们所有人都不可能还和从前一样了。 李燕燕望着堂下翩翩起舞的女孩子们,忽有些羡慕她们,这方土地未曾被战火波及,她们的时光还是喜悦无忧的——不像她,一颗心千锤百炼过,青丝红颜,壳子里面却已经老了。 她遗憾地收回眼,起身吩咐道:“走吧,我们去看四姐。” ** 福安长公主李琼仙被安置在月影轩,名字好听,实际只是一座二层小轩,位于皇宫僻静的一角,和大多宫室之间隔着花园流水,又被树木层层围住,走到近处才能看见屋檐一角,非但闭塞,更是冷清寥落。 李燕燕心事重重下了肩舆,没顾上脚下,缀珠绣鞋一着地,踏进甬路边丛生的衰草里,登时湿了鞋尖。 “哎呀,踩这儿!”小春急忙把铺好的毡垫换了个位置,叫李燕燕踏上去,又用袖子小心擦去绣鞋上的泥点。 “拿软靴来。”小春急匆匆地吩咐婢女。 冯敬贤脸色阴冷,一是恼怒这月影轩竟无人出来迎接,更是气愤他几天不来敦促,下人们竟连甬路的杂草都不除了,可想平时伺候的有多怠慢。 “定国长公主驾到——来人,接驾!”冯敬贤扯着嗓子喊。 几个低阶的太监宫女冒冒失失地跑出来,跪了一地,当头一个略年长的太监大着胆子道:“请定国长公主恕罪、枢相恕罪,这个时候福安殿下正在睡午觉……枢相也知道,殿下最听不得吵闹,咱们也不敢肆意走动,怕弄出声响,惊扰了殿下。” 李燕燕没说什么,冯敬贤却发难道:“呦呵,殿下难不成整日睡午觉,连清理杂草的空闲都不给你们留出来?” 那太监噎了下,还没想出如何应对,倒是后头一个小宫女扁嘴道:“这也不怪咱们,农圃监不给派人,咱们几个隔三差五薅薅草,清的没有长的快……” 李燕燕惊讶:“农圃监为何不给派人?” 领头的太监犹豫了下,小声说:“皇后娘娘统领后宫,娘娘说福安殿下就快出降了,到时候这月影轩也要推倒了重建,现在就不用费事了,倒是遣人把公主的那一份皇田开辟了要紧……” “哦……”李燕燕看冯敬贤,后者脸上闪过一丝窘迫。 “知道了,都起来吧。”李燕燕抬手边朝里走,“我先看看四姐。” 福安公主李琼仙的生母位份不高且早逝,但她自幼貌美,从三四岁起就人见人爱,又有宽和贤惠的宋德妃照拂,李琼仙在宫里也算过得顺风顺水,倒比李燕燕这个皇后所出的公主更得熙宗疼爱。 宫女们挑开帘子,李燕燕走到屏风前,脚步缓了下来。 四姐比她年长四岁,又生的高挑丰腴,未到笄年看着已经像大人了。大多时候,李燕燕在四姐眼里不过是个瘦巴巴、不起眼的孩子,四姐又不似三姐那般和气,几乎很少正眼瞧她。 李燕燕想了想,竟想不出两人从前有过什么私交,世间最疏远的姐妹也不过如此。现在,她自也没太多话能和四姐说。可总是要见一见的。 她叹了口气,来到四姐床前——却愣住了。 李琼仙已经醒了,整个人缩在木床一角,被子蒙在头上,只露了眼睛出来——曾经明眸善睐的双目,如今却空洞无神,犹如两汪死水。 她见李燕燕走近,细瘦的手指紧攥被角,又往角落里缩了缩,呜咽道:“谁……你是谁?别过来,别……” 李燕燕默了下,在床边坐下:“四姐,是我。我来看你了。” 可对面的李琼仙只是喘气越来越急,含糊叫着:“谁?……你是谁?” 李燕燕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耐心说道:“我是燕燕,你的六妹,四姐不认得我了吗?” “燕燕……燕燕?”李琼仙低声念着,似乎不大能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突,她从被子跳出来,握住李燕燕的胳膊,双眼闪光:“燕燕!小六儿!” 李燕燕被四姐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可更令她吃惊的是,昔日最讲究衣饰的四姐如今却只松垮裹了件布袍,素面朝天、首饰全无,连头发也胡乱披散着……昔日漆黑如瀑的长发,现如今已夹杂着不少白发。 四姐的容貌依是美丽的,却不复从前骄傲明媚,她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像即将燃尽的柴火,照射出疯狂而凄艳的光芒。 李燕燕心中悲凉,拍拍四姐的手,说:“是我,我是小六儿。” 李琼仙蹲在她身前,歪着头,像是不高兴似的埋怨道:“小六儿,你怎么总不来找我玩?再这样,我可不跟你好了。” 说着,拉着李燕燕的手晃了晃,虽是埋怨却不舍得放下。 李燕燕顺着她说:“是我不好。以后……就能经常来找四姐了。” 李琼仙听了笑逐颜开,斜着身子从枕头底下扒拉出来一个纸包,大方地捧到李燕燕面前,说:“小六儿,吃糖。” 说这话时,她眼神纯净无瑕,真如冯敬贤所说,有如稚子。 李燕燕的心情忽变得很差,沉默了片刻,才缓缓从纸包里拿了颗糖。 李琼仙见她拿了,更加高兴,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把纸包重新塞回到枕头底下,后自己躺在上面,眨巴着眼睛说:“我刚才在午睡,还没睡够就被你吵醒了。我要再睡会儿,你自己玩吧。” “嗯……”李燕燕替她掖好被角,“四姐睡吧,我替你守着,没人敢来吵你。” 李琼仙笑笑,无比乖巧地闭上了眼睛。 李燕燕在四姐身边静静坐了许久,看着她渐渐均匀的呼吸,心思百转千回、沉浮莫定。 …… 等四姐睡熟,李燕燕谢绝了在月影轩用茶的提议,冷着脸,快步走了出来。 冯敬贤紧随其后,李燕燕却正眼也没瞧他。 “回府。”她沉声吩咐。 公主府坐落在皇宫西北,占地将近百亩,营造得华贵非常,原是节度使黄守真的私宅。黄守真失势下狱后,李夷光就着手休整这处宅院,这回又赐给了李燕燕。 李燕燕回到府上,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换下沉重的礼服,用了些茶点,才对小春说:“……咱们终于来了扬州,你也该去看看你义父了。” 小春应是,又问:“那……冯枢相?” 李燕燕哼了声,道:“冯敬贤还在?叫他去水榭等我吧。” …… 微风骤起,吹得湿寒入骨,李燕燕围紧了斗篷,才朝水榭里走去。 冯敬贤衣衫单薄,在风中瑟瑟发抖,见李燕燕走来,慌忙跪倒在地。 李燕燕走到他身前,冷声道:“‘小六儿,吃糖’……呵,是你教她这样说的?!以为这样就能打动我?你好大的胆子!” 冯敬贤急忙叩头,否认说:“殿下疑心过了,臣从前只在外殿伺候,如何知道福安殿下和您过往的事……福安殿下是真的自己认出您来了。” “臣怕吓到福安殿下,刚刚甚至都不敢进到里间……再说,您也瞧见福安殿下了,殿下她都疯癫了,臣离开一个多月,就算臣之前教她这样说,她怎么可能现在还记得呀……臣着实是冤枉……” “是么……”李燕燕哼了声,“算你说的在理,起来吧。” 她不再看冯敬贤,走到水榭边上,扶着栏杆轻道:“‘小六儿,吃糖’……这是四姐这辈子对我说过的最亲近的话。我今日才意识到,我们确实是骨肉至亲。” “而我……要为着她这句话、这颗糖,与江南世家为敌。” 李燕燕低声笑,转身把手中的糖块抛给冯敬贤:“赏你了。现在该跟我说说皇田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711:43:48~2021-06-2811:5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吱吱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2578873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冯敬贤慌忙道:“长公主息怒,臣并非有意隐瞒,只是这事牵扯甚远,之前不便细说。而且……涉及到陛下,臣在了解长公主的决心之前,不敢妄言,之后一定无所保留。” 冯敬贤把李燕燕让到背风处坐下,娓娓而谈。 原来,这一年多来,李燕燕颠沛流离,四哥也历尽风波。李夷光从长安逃出后,几经周转来到淮南,最先投靠的是淮南节度使黄守真,在黄守真的支持下,他联合江南世家,收服闽浙,勉强维系住半壁江山。 然而黄守真居功自傲,又见徐承意、古存茂等人崛起,竟起了效仿之心,几番对淮王不敬,视皇权于无物。李夷光表面隐忍,却依靠周廷旧臣,暗中转向以陆、沈、林、孙等姓为首的江南世家,寻了个由头发难,一举扳倒黄守真。 “黄守真的势力被拔除,淮扬一带广袤的田地,以及运河两岸、因黄守真疏于经营而荒废了的土地,从此便被收回到了陛下手中。殿下请看——” 冯敬贤拔了根芦苇,沾水在地面上画起了简略的地图:“这里,到这里……还有这边……这片笼统叫做‘皇田’的土地,粗略算来也将近千万亩……臣虽不识农务,但听工部的人说,若勤于垦殖,年景好时,收成足以供养半个天下。” “只是……”冯敬贤扔掉芦苇,斟酌道,“这片皇田怎么开垦,交给谁种植,却是个难题。黄守真戎马一生,却不懂治理之道,纵容手底下兵将横行,法令如若虚设,变乱前就多有民众举家迁走。后来兵戈频起,黄守真又大举征民夫入伍……现在这一带虽不至于十室九空,那也是大不如前。” “而皇室东来,人丁单薄;卢氏、崔氏等旧世家,故土顶在交战边界上,自顾不暇,无心南争……” “所以,江南世家便想染指这块土地。又和四姐出降有什么关系?”李燕燕问。 冯敬贤苦笑:“当初臣带来福安殿下,进献传国玉玺,正逢黄守真被除,陛下大喜过望,连称福安殿下是大周福星,醉酒后放话说等福安殿下再醮,一定划出一大片皇田作为嫁妆。孙后听见了,许多人都听见了,君无戏言,所以么……” 李燕燕呷了口热气腾腾的姜茶,浅笑道:“隔着一条江,江南豪强因地势不便远离政局中心已久,现在皇兄开了这个口,他们又怎么会错过?” 冯敬贤道:“是这么个道理。那位林公子是个纨绔,见了福安殿下一面,色迷心窍……正好被背后的人拿来作文章。” 李燕燕沉吟良久,问:“皇兄怎么看?” 冯敬贤斟酌道:“陛下亦有考量,孙后有孕,以后小皇子小公主多起来……当然臣绝无挑拨之意,陛下给您留的那份皇田,比福安殿下的更多……” 李燕燕心里明了,倒不大在意自己的食邑。 四姐现在的状况,有日常吃穿供养足够,若不出降,给她的封赏依然算是留在皇家手里,无力经营的问题也依然存在。但若交到江南世家手上,叫他们代管,借他们的人力物力开辟出良田,哪天四姐不在了,就算要漏出一份儿给四姐可能会生下的孩子,皇室拿回来的也只多不少。 “……到时候就能再分封给四哥的皇子公主们,倒是两全其美。”李燕燕放下已经凉了的姜茶,叹道。 “可是,一则,送出去容易,拿回来未必。二则,任由江南世家做大,万一出现下一个黄守真。”冯敬贤阴沉道,“再说,福安殿下也受不住……” 李燕燕笑了:“你真正在意的只有后面那件事吧。” 她望向水面,眼神一时迷惘:“我从前以为你也是色迷心窍。那次我追着狸尚书,误入内侍们的值房,却瞧见你偷了四姐的帕子、鞋子,把帕子捂在心口,跪下来不停亲吻那只绣鞋……冯敬贤,你都快把我吓傻了!” 冯敬贤耳根泛红,只得讪笑。 李燕燕还是顾虑到了堂堂枢密使的面子,往轻了说的。她那时懵懂无知,见了这一幕,说了句“好恶心”,当场干呕了起来。 “那之后,我心里一直当你是个坏人。”李燕燕若有所思,“可到最后,竟是你救了四姐,为她的事费尽心血。四姐甚至都不识得你,若不是疯癫了,根本不会允许你接近她。即便你如今升至枢密使,也还是不可能拥有四姐,充其量只能遥遥守着她,所以为什么?你想得到什么?” 冯敬贤愣了下,旋即苦笑道:“臣没想过。硬要说……像臣这样低贱至极的,连个男人都不算,就算看中了哪个宫女,不,哪怕是村妇,那也是轻贱了人家。既然这样,要惦记就惦记个高的,高到不可能的……臣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臣曾以为能护住福安殿下,现在明白了,殿下那样的美人,连生在皇家都不能永远保护她,臣又算什么?” 冯敬贤声音轻得像在梦呓,嘴角笑容透出几分自嘲,浅淡双目却明亮异常:“从前,臣最怕的不是死,而是怕她知道臣的心思。怕她知道了以后,会鄙夷,会嫌恶,会像看一摊污泥、一只苍蝇那样看臣……” “现在不用怕了,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永远不会知道有个人怀着多么卑微低贱的心,如饥似渴地恋慕着她。 冯敬贤收敛起形容,恭敬施了一礼,道:“长公主殿下聪慧过人,想必无需臣再证明什么。您可以看不起臣,当臣龌龊,笑臣的爱慕是妄想,但只要您愿意对福安殿下施以援手,臣定会誓死追随。” 李燕燕默了下,缓缓道:“我笑你做什么……所有的爱慕都是妄想。” 冯敬贤怔了下,小心试探道:“长公主也会?……对岑将军?” “是啊,”李燕燕苦恼地揉了揉额角,“怕伤他不够狠,又怕伤他太过,怕他忘了我,又……哎,得用点手段让他自己跑过来,让他没办法恨我……” 冯敬贤愕然。 长公主怕不是对“妄想”二字有什么误解吧? ** 后宫凝华殿,香烟缭绕,李夷光斜倚在龙榻上,神色悒悒,不耐地摆了摆手。 两个正在给他捶背的小宫人,并着贴身内侍们,见状忙都退了出去。 “唉——” 李夷光长叹一声,翻身坐起,拍拍身边的软垫,道:“过来坐。燕燕啊,你一回来就给朕出了个难题。” 李燕燕谢恩,坐下来,笑说:“现在兄弟姐妹里就剩咱们几个了,四姐的婚事,我还是插得上话的吧。” 李夷光笑笑,盯着袅袅升起的青烟,沉默许久,又吐出一口气,才说:“哪是婚事那么简单……这段时间来,朕也看明白很多事。年前你叫郑国昌带话给朕,说是登基的好时机……可这个皇位,我坐得不安稳。在长安时,为了这个位子,兄弟阋墙,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后来连天下都乱了套,四分五裂……” “到了淮南,无论是旧臣、旧世家,还是藩镇、新世家,他们都想把皇帝攥在手里当傀儡,”李夷光轻哼了声,“江南世家既是地头蛇,各姓之间实力相差不大,群龙无首,要当傀儡,不如当他们手里的傀儡。” 李燕燕正要说话,四哥却按下她的肩膀:“你先听我说,这些话,我存在心里很久了,除了你,也无人可说。” 李夷光眼圈泛红,胸膛起伏:“我是怎么从长安逃出来的,就不说出来吓你了,也不愿意回想……命如草芥,我算是懂了……燕燕向来孱弱,我这身子也明显不如从前,咱们还能活多长时间?几年,几十年,他们想争便争,我们偏居一隅,当个摆设,也照样过几十年安生日子。” “皇兄!”李燕燕震惊,没想到四哥竟心灰意冷至此。 “燕燕!”李夷光也坚持,“朕斗不动了,这一年多朕已经受够了,难道这一辈子都要在刀光剑影里?!” “那难道要在醉生梦死里过完一辈子?”李燕燕绞着手指,轻声反驳。 李夷光一噎,跟着咳嗽不止,李燕燕慌忙替他顺气。 “咳咳……朕从来不想争,朕、朕甚至后悔……当初若叫穆氏做了皇后,她也不会铤而走险,不至于去害父皇,身后事自有父皇安排,他们怎么争,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后来送你去和亲,没落到好,甚至乌罗国都自身难保……真的值得吗?” 李燕燕慌忙跪下,眼中噙泪:“皇兄怪我了。我当初算不到这些,现在也回不去当初……所以只能尽力弥补。” 李燕燕也有过深深的悔恨,和不解。老天叫她重生,为什么不干脆让她回到当初,她一定会想办法杀了穆妃,可偏偏她只能回到大雪纷飞的龙城,除了逃命,什么都来不及做。 “你……唉,起来。”李夷光重重叹气,“事已至此,还说什么怪不怪的,起来起来。” 他把李燕燕拉回到榻上,缓声道:“你这才刚回来,先歇歇,过几天舒心日子。春天就快来了,淮扬春景美煞人,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 “皇兄,”李燕燕咬着嘴唇道,“咱们在这儿过舒心日子,可乌罗国消散后,北方的契丹部族秣马厉兵,中原乱成一片,若是外敌趁机入侵,皇兄真要置百姓不顾?” 李夷光顿了下,带着一丝赌气的意味说:“那不是还有古存茂、徐承意,有二哥他们在前面挡着?他们一个个都是英雄豪杰,而我连自己妻儿都抛下了,我还能……” 他闭上双眼,额角痛苦的抽搐。 “燕燕,四哥成不了你想要的那种哥哥。” 李燕燕握紧他的手,轻声说:“可我以为还有转机,皇兄不必做什么,恶人我来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811:55:53~2021-06-2911:19: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啵啵啵啵啵啵啵啵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李夷光秉性柔善,从来不是坚持己见的人,对从小相扶相持长大的、唯一的亲妹更是很难拉下脸,听李燕燕恳切劝说,心早软了。 他叹了口气,问:“燕燕这样讲,想是早有计策了。说说看吧,你要如何当这个恶人?” 李燕燕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笑说:“是我夸口,我这个计策,终究也要借力。” “借谁的力?” “天下人。” 李燕燕整敛衣装,深深拜下:“皇兄顾念手足之情,给四姐和我都预备了丰厚嫁妆,若四姐和我出降,也能借江南、江北世家之手,开拓出千万亩良田……表面看谁也不吃亏。” “我招不招驸马另说,假如四姐与林公子结缡,江南世家借此涉足江北,再驭使佃农垦殖,十几年、二十几年后,谁还记得这块土地出自皇家……那不等于是用我们的田替他们争取民心吗?” “李姓皇族在此处根基尚浅,百姓只知有使君、望族,那皇兄就更不该假手他人,而是要——直接拿取民心,换来民心所向。天下都是皇兄的,何妨以一家之私馈天下?” 她恳切再拜:“臣妹愿以名下全部田产,招抚流民开垦屯田,前三年不收丁税,租赋减半,国库的缺口以收成填补,如若不够,再调臣妹薪。请皇兄下旨,令全境出入关卡设旗张榜,凡天下流民愿屯垦皇田者,不论贵贱,不计过往,重新立户,一并施以新制。” 李夷光手指叩在膝盖上,沉思片刻,说:“四姐那里……” 李燕燕笑眯眯地说:“若皇兄放心,四姐的那份也由我代管,一并处置。我那处宅邸空旷得很,四姐过来同住,平时还能有个伴儿。” 李夷光还有些犹豫:“你想的不错,可林家提亲也合情合理,朕毕竟离不开他们帮扶……要如何回绝?” 李燕燕淡笑:“不单是皇家有求于他们,他们也需要皇家,充其量是各取所需,皇兄何必妄自菲薄。就算大周皇室只剩下个空壳,还不是引得他们跃跃欲试?” “皇兄不妨说,林家根深叶茂,族妇之职至关重要,四姐饱受摧残、神智不清,恐难胜任。作为补偿,四哥可以纳几名林氏女入宫,皇嫂孕期艰难,需要有人替她分忧。日后小皇子出生、长大,也要各家多出出力,是吧?” 她话里未尽的意思——既然江南世家群龙无首,又都想争权,那不如就先从他们内部争起来吧。 李夷光听出来了,深深看了李燕燕一眼,半是训诫半是劝说,道:“咱们这一辈,兄弟阋墙已是无可挽回,朕的儿子们就算了。立嫡立长,若皇后诞下皇子,朕会立他做太子。” 李燕燕应是,却说:“皇兄心里有数,可是,不需要叫他们知道呀。” 李夷光点头,道:“你今日说的,朕再考虑考虑。好不容易见次面,却说了半天的俗务……哎,过来坐。三姐人没了,你也听说了吧?” 李燕燕默默点头。 李夷光叹道:“你和阿衡之间,当年怎么会变成那样……两个都不肯和朕说。把你找回来,朕第一个就告诉他了,可惜他在江西暂时脱不开身。哦,不过下个月他就能回来,你们见上一面,把话说开了,婚事倒不急……” 他见李燕燕面色平静,又说:“三姐不在了,之前谁是谁非想开些吧。断花再接,缺月重圆,未尝不是好事。” 李燕燕淡道:“嗯,是好事。” 之后,兄妹两人抛开政务,又说了半天闲话,用过晚膳,宫门即将落锁,李燕燕才辞行出宫。 天边仅剩最后一抹微光,她吐出一口浊气,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欢喜。 …… 第二日,郑将军登门拜访,落座后直截了当地问:“殿下见过陛下了,如何?” 不等李燕燕答话,他又粗粗叹了口气:“老夫早就说……唉,贪图一朝一夕的安逸……” 李燕燕不由替四哥辩解:“郑将军在我这里尽可直言,只是皇兄也经历了许多……” 郑将军接过小春奉上的茶,那双饱经沧桑的眼似乎看穿了她,不客气道:“谁又不是?这便丧失了斗志,以后……唉,臣多话了。” 李燕燕无奈地笑:“不瞒您说,皇兄这般,也叫我始料未及。” 她抿了口茶,“皇兄其实还是从前那个皇兄,我也没变。只是,从前我只当他是兄长,现在却当他是君王,同一个人看在眼里也不一样了。” 郑国昌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长公主失望了?” 李燕燕摇头。 从始至终,更不甘心的人都是她,四哥举棋不定,被她拉进权力的漩涡,她怎能中途抛下四哥? “失望与否,郑将军和我都已经来到了扬州,退无可退,也只有放手一搏。” 郑国昌默了下,道:“臣已经不能上阵杀敌了,得陛下怜悯,依旧统领禁军……长公主有何吩咐,臣……臣也不敢说做到,只能尽力而为。” “郑将军过谦了。行军打仗我是外行,不过有件事——将军闲暇时可以多多演练对抗塞外骑兵的战法,提拔些可用之才。” 郑国昌眼珠一转:“哦?” 李燕燕不多解释,又说:“还有另一件事,小春是您的义女,我想今日当着您的面说最合适。过些日子屯垦令一出,长公主府的事务就要多起来了,我准备将家丞一职交到小春手上。” “啊?!”小春惊得叫出声来。 “我怎么行呀?我从没——” 李燕燕笑:“小春不是尚仪局出身么,场面事务交与你准没错。” 小春还要推辞,郑将军呵呵一笑,定了调:“多谢殿下抬举,我看小春也没错!小春,快谢恩!” 小春只得接受,有些激动又有些忐忑地问:“那……长史一职殿下准备交给谁?” 她忽然捂住嘴:“不会是宗……司马?” 李燕燕抿嘴笑:“聪明!” 郑国昌还不大明白,盯着李燕燕单薄的身板,好奇问道:“屯垦?这与殿下何干?” 李燕燕正色:“将军在镇州时,可曾见过古存茂?” 郑国昌摇头:“不曾。” “我见过他很多次,”李燕燕颇多怀念,“第一次见,我才刚上白石山,古大当家一身短衣,正在操刀给全寨子的人杀猪。大当家古存茂和众人同食同宿,白石三寨不分贵贱,上下一心。我那时便想,短褐草鞋,不掩英雄本色。” “……嗯?” 李燕燕莞尔一笑:“我是说,可以和他学呀。虽然我在白石山是最不会种田的人,但我一定是大周皇族里最会种田的!” ** 三月初的淮扬,已是柳绿花红,草长莺飞,暖风醉人。 李燕燕心情很好。 屯垦令刚颁下时,议论者众而尝试者少。她便带小春到田间,亲自犁田播种,又当场给小春解除了奴籍,立下户簿。围观者中跟着站出来,无论是乞丐还是逃奴,都当即领了田,立了户,交由屯将管束。 这件事经众人口耳相传,百姓始知朝廷劝农桑、轻徭赋并非虚话,江南江北流民蜂拥而至,甚至一度将进入扬州城的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旗帜和榜文已经撤了,剩余流民月内能够安置妥善。”宗玮毕恭毕敬地报。 李燕燕淡笑:“嗯,这桩差事你办的很好。想要什么赏赐?” 宗玮面上也有喜色:“长公主将臣越级提拔,臣感激还来不及,岂敢邀功?” 李燕燕也不坚持:“嗯,也不好让你升太快,不急于一时。” 宗玮谢恩,又问:“殿下,虽然撤了旗帜榜文,但仍有小股流民陆续进来,该如何处置?” 李燕燕沉思片刻,道:“这些人,另有用处……将他们收编为伍,选个远离水火的地方,兴建仓窖。现在我们能用的仓窖大概有两百座,今年至少要增至五百座,明年翻倍。” 宗玮有些惊讶:“殿下……即便是丰年,收上来的粮食也存不足这么多粮仓。” “是,所以还有一件事……今年新粮下来前,你遣人去各地收粮,封存入仓。不计成本,无论远近,闽浙、鄂湘、乃至岭南……有粮我们就要,将粮价抬高也无所谓。” 宗玮不是节外生枝的人,但也忍不住犹疑:“殿下……那府上开支可就……” 李燕燕笑:“无事,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为以后打算。” 眼前的难关?什么难关? 宗玮脸上明显带着困惑,可见李燕燕不说,他便只是埋头应是,恭敬地告辞了。 宗玮刚退下,在书房外等候多时的小春急急闯了进来,一脸神秘。 “你们是一刻也不让我歇着……”李燕燕从端庄的正坐改成侧倚,揉了揉发麻的小腿,“什么事这么急?” 小春的圆脸上凝出暧昧的笑,调皮得像个孩子:“外面有位崔大人要拜访您,说是刚进城就来咱们府上了。可是他没有拜帖,我不知是不是该把人撵走呢。” 李燕燕故作不高兴,抱怨道:“小春你又调侃我。” 两人相视,都笑了。 笑完,李燕燕揉了揉额角,略带疲惫道:“快把人请进来吧。我有些乏了,换落梅香,上雀舌茶。” 小春答应了,走到门口却又迟疑,小声问:“殿下,您真要招驸马吗?” 李燕燕静默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911:19:29~2021-06-3009:55: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点点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大西瓜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李燕燕安静看着面前跪拜的男子。 崔道衡身着淡青襕袍,风骨决然,虽因赶路而面带风尘,但十举十动都清贵从容。 崔道衡起身,俊逸眉眼依稀如旧,似乎没休息好,眼下有浅淡的乌青。他也看过来,目光深切。 李燕燕似乎被卷入到了旧日光阴的洪流中,快要分不清在何时、何地,只好垂眸避开,让纤长的睫毛掩盖住曲折心事。 崔道衡见她低头,慌忙收回目光,薄唇动了两下,“小殿下”三个字险些顺嘴叫出,生生止住,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是好,竟叫才华横溢的崔大人十时语塞。 还是李燕燕适时叫了声“阿衡哥哥”,崔道衡嘴角缓缓翘起:“燕燕。” 这十声隔了千山万水,李燕燕心口十震,眼眶有些酸涩,只能说:“阿衡哥哥旅途辛苦,先用茶,慢慢说。” 崔道衡温和笑笑,目光似是不舍得从她身上离开,说:“燕燕做了好几件大事,我在江西都听说了。不过——” 他眉头微皱,话锋十转:“也听说你在朝中树敌不少,卢相几次参你越权,户部、工部嫌你干涉政务,皇后和孙家也……” 李燕燕却笑了,心里渐渐暖和起来:“阿衡哥哥,你还和从前十样,总是先替人考虑……我没事的。” 崔道衡也笑:“刚见面就说这个,是我急了。” 他有些失落地说:“我也不总是先替人考虑……”只有在乎的人。 “先不管那些,”崔道衡尴尬笑笑,小心翼翼地问:“燕燕……我从长安逃出来,辗转回到清河,才听说和亲队伍在龙城消失,担心你却十点办法都没有。算起来,咱们有两年多没见了,你过得好吗?为何会流转到古存茂那里?” 李燕燕轻道:“其实大半年前,我见过阿衡哥哥十面……算是见过。” 崔道衡十愣,立刻反应过来:“大半年前?难道是在镇州?” “嗯,在岑将军家里。”……还闹出了很大动静。 忆及往事,嘴角不由自主翘起,李燕燕不大自在,简略道:“那个时候,我是岑将军的……花红吧,不方便和阿衡哥哥相认,让你白替我担心了。” “花、红?” 崔道衡显然不大适应这个充满江湖气的词,温润的眼里透出几分探究之意。 李燕燕只是淡笑:“我是如何从龙城逃出来,又怎么到了镇州……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谈吧。不过可以和阿衡哥哥保证,这段日子我十直过的不错,应该比大多数人过得都好些吧。” 崔道衡静静看她,仔细地端详,她没说谎,应当是真的过的不错。从前怯弱的女孩如今气色好了不少,面容身形也都舒展开来,清丽窈窕,温婉脱俗——是他曾无数次梦想过的模样。 却是在他不曾参与的时光里蜕变的。 心里好像缺失了十块,空落落,崔道衡勉强笑说:“我就知道,燕燕那么聪明,总会让自己过好……” 他说不下去了,看向李燕燕,认真道:“我知道这句话说晚了,可……从今往后,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帮燕燕。” “哦?”李燕燕挑眉,狡黠地笑,“如果我要惑乱朝纲、残害忠良……阿衡哥哥也会帮我?” 崔道衡失笑:“你不会。就算你会,我也——” 他正身再拜:“天地为鉴,无论燕燕要求什么,我崔道衡绝不推辞。” 李燕燕倒是不好意思了:“阿衡哥哥,我开玩笑的——” “我知晓,只是我自己的心愿,”崔道衡低声说,“之前你下落不明时,我对天发誓,若能找回你,余生便只为……”只为你活。 他温和笑道:“燕燕,我是认真的。” 李燕燕鼻子十酸,差点掉下泪。 她眨眨眼睛,好不容易收住眼泪,声音都有些颤抖:“阿衡哥哥,谢谢你。可我……我十直想问,当初是为什么?你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了?” 崔道衡双眉微凝,缓声道:“当初……姑母垂危之际,那天夜里雷雨交加,我担心你,跟相熟的守卫说好,扮成内侍混进宫,去织香殿找你……” 李燕燕凝眸:“阿衡哥哥都看到了是么?我就奇怪来着,大殿雕花门那么重,不应该被风吹开……阿衡哥哥还有什么想问的?” 崔道衡却摇头:“我当时惶恐极了,根本不敢相信眼中所见,甚至想你是不是叫妖怪给夺舍了,才会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事。我想叫人,又怕连累你,也没办法解释为何深夜出现在宫里……惊慌失措下,我逃了,十直到家都晕乎乎的,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后来听说宫里发生的事,我才渐渐想明白……让我猜猜,姑母死后,你用我在古简上看来的方子延缓尸僵,再邀穆贵妃过来,造出她来后姑母才过世的假象……虽然这事不清不楚,但后宫议论纷纷,先帝顾及名声,也要安抚崔家,穆贵妃封后十事,只得作罢。”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崔道衡定定看着李燕燕,“穆妃虽骄横,也不会为难你十个孩子……为何要参与这事?姑母性情是冷淡了些,但对你不差,你却……却损毁她的尸体?” “若说出原因,阿衡哥哥恐怕更不会原谅我……瑶光殿里封存着父皇和萧后最后的回忆,父皇不会允许新皇后搬进,那就只剩下织香殿配得上皇后尊位……崔娘娘病重时不好叫她搬出,可她人十走嘛……” “你、你就为了……?”崔道衡不敢相信。 “是,我不想让出织香殿。”李燕燕吸了口气,直视崔道衡,“我母后在织香殿过世,我从生下来就在那里长大,而我很快就会成亲,出宫开府——那时我以为你会是我的驸马,留在宫里最后的十点时间,我不想让穆妃成为织香殿的主人。” “我很感激崔娘娘养大我,虽然她和我从来都不算亲近——要是她不死就好了,可她偏偏在那个关头病逝……我对崔娘娘并无怨恨,不知这样说能否让你相信,哪怕换了是我的生母,恐怕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我的确是个自私又不择手段的人。” “我也想说我是为了四哥的地位不动摇,为了崔娘娘时的老宫人不会被排挤,那样的理由更光彩。但归根结底我是为了我自己,那时的我,织香殿是我的全部。阿衡哥哥,我让你失望了。” 崔道衡沉默良久,苦笑道:“我只对当初的自己失望。要是早些懂你,也许不至于……可我那时太天真,也太懦弱,甚至不敢去问,你的信都压在箱子底,不敢拆开——生怕真相让过往都成为幻梦。” 十起长大的情分,在他心里太重要、太美好,以至于不敢去接近真实的她。 “先帝有意赐婚,父亲来问我,我不想面对,跑去城外道观清修。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圣旨下来,十切都晚了……”崔道衡静静盯着地板,面色颓然。 日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竹青衣袖上,鲜活十如往日。 李燕燕体贴地给他添上茶,问:“对了,三姐她……” 崔道衡脸色更显苍白,露出几乎是可怜的神情:“也是我的错。你要和亲的消息传出来,我痛苦到藏不住,叫她看穿了。她质问我,为何成婚时说只把你当成十个小妹妹,我……” “后来才知道,她那时已经怀了孩子……再后来,祸事连连,她受惊吓早产,又拖着病体逃亡,中途撑不住了。” “是么……”李燕燕叹息,“听说是个男孩?” “嗯,取名为阿璟,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养在宗族里,我这次回北方,也该去看他了。” “燕燕……”崔道衡勉强收起哀恸,“三公主临死前说,‘父皇总想把好的都留给我,结果是害了三个人’……她说,若能找到你,让我对你说声抱歉,她没想抢你的……” 李燕燕听了,露出十丝讥嘲:“三姐该抱歉的不是抢东西,而是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抢……三姐、太子、二哥,他们什么都有,总把拥有的十切视作理所当然。她的驸马心里有别人?她根本想不到这件事,自然也没办法体贴别人。” 李燕燕淡笑,“她这人又习惯给人恩惠,叫人恨也恨不起来。现在人都没了,就更恨不起来了。” “燕燕……” 崔道衡怔怔看着她,犹豫再三,问道:“当初我们总说,等你身子好了,就去曲江池赏雪,后来十直没能兑现……现在,还作数吗?” 还作数吗? 迟到了许久的邀约,还是她想要的吗? 李燕燕心里泛起浅浅酸涩。 成为大周最尊贵的公主,嫁给年少时心仪的郎君……都是那个深宫中长大,自作聪明,以为能撬动乾坤的小女孩想要的。 而她见识过天地广大,看过高山厚土,尝过眼泪和死亡的滋味,她回不去了。 “阿衡哥哥,曲江池已经叫回纥人拆了。”她说。 崔道衡何等聪明的人,十叶知秋,可这次他仍不甘心地问:“毁了还能重建,等我们回去重建。” 李燕燕默然,忽然觉得落梅香的气味甜腻沉滞。 很闷,很沉重,不堪忍受。从前她为什么会喜欢? 李燕燕推开窗,让外面潮湿的青草气透进来,怀念起截然不同的另十种气息。 皮革。烟硝。松针。鲜血。 岑骥的气息。 崔道衡心里早已明白,敏锐地问:“是因为他吗?” 李燕燕不语。 “我明白了。我会回禀陛下,请他别再替我操心了。”崔道衡苦涩道。 李燕燕却笑了,问:“阿衡哥哥说会帮我,是真的?” “当然!” “那好,”李燕燕转过身,“请阿衡哥哥对皇兄说,我有意出降于你,大婚后将和你十起北上清河拜会宗亲。” 崔道衡愣住。 “我必须离开扬州十段时间了。”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把男主从小黑屋里放出来! 第66章 二月的天气,渐渐转暖,可在日光照不到的屋子里,微风吹进,还留有瑟索凉意。 “帘子都放下,别让长公主吹到风。你们也退下。” 崔道衡吩咐完下人,又转过来对李燕燕说:“这是最后一份药了,喝完了才有蜜渍梅吃。” 李燕燕笑道:“阿衡哥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说……唉,我小时候不怕吃药,越大反而越怕苦了。” 说着,她以壮士断腕的凛然,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而后飞快抓了一把梅子塞进嘴里,皱起清秀的眉,抱怨道:“你的药太苦了。” 崔道衡不由失笑。 四年光阴,倏忽而过。 崔道衡有时觉得流年暗换,她骨子里已经变了个人,权倾朝野,生杀予夺。有时,譬如刚刚吃药,又觉得她和扬州重逢时,甚至和从前织香殿里矜贵的小公主,也没什么不同。 过去的四年仍不太平,发生的事太密太繁,多到他难以一一忆及: 前年,晋王徐承意杀掉李燕燕的二哥,僭号称帝。流亡至益州的穆妃病逝,李夷信在邵敏指使下退称蜀王,主动投靠徐承意,反成为了晋国的附属。 去年,和徐承意对抗、联合过无数次的古存茂也在洛阳登基,称大魏皇帝。 北方,在魏晋两国之间艰难存活下来的韦思旷,不得不面临日益前移的契丹大军。南面,周军夺取湘黔、再攻川蜀的企图屡屡受阻,相持数年,仍无破局之法。 淮南政局波诡云谲,卢庆沅为首的文臣,虽然把持了朝政,却拙于应对频繁战事,只能眼睁睁看着武将再度崛起。而随着孙皇后和陈、林二妃接连诞下皇子,江南世家权势增大,分裂也日渐明显,从朝堂之辩到乡间械斗,彼此间的争斗愈演愈烈。 在种种混乱当中,唯一坚定不变的似乎就只有她。 这几年,她每每亲事农桑,积累起深厚民望,定国长公主的名号传遍江南江北。可同时,她也以近乎贪婪的姿态干预朝政,任用阉人和家臣,将能够着的权力都紧紧攥在手里,引起各方哀声怨道。 更让崔道衡不解的,是她对于囤粮的执着。 当年她要兴建的千余座仓窖早已建成封存,被府兵严密保护着,寻常人都不得靠近。起先,以卢相为首的朝臣经常参她恶意贮粮、擅抬市价,各大世家以为长公主知晓了什么玄机,也都跟风将余粮窖存。 可到了来年,粮价节节攀升,她也完全没有开仓放粮的意思,反而不顾成本继续囤积。就连陛下也问不出她这样做的原因,崔道衡只能当成是某种怪癖,在背后暗暗替她抹平。 可李燕燕树敌太多,即便他处处留心,仍不能保她周全……年前她还是意外中毒,虽无性命之忧,却还是退居清河乡下,休养了整整一个冬天。 下毒之人是厨房新来的烧火仆人,早已自行了断,好不容易追查到家族亲朋,李燕燕却制止继续查下去,而是以“敌国奸细加害”草草结案。 过去几个月了,一想起这事,崔道衡的眉头还是拧成了深结:“燕燕,你本不必如此隐忍,幕后之人……” 李燕燕淡笑:“幕后之人藏的没她自己以为的那样深。下毒之人手脚不利索,漏洞百出,这毒嘛,更是有意思。” “是,”崔道衡接口道,“数种名贵药材,用的起的人非富即贵。而这毒不害人性命,对男子几乎无效,却偏能致使女子血虚血痛,日后极难受孕……绝子毒,当真恶毒至极!” “幸亏阿衡哥哥及时阻止了我,没让我服下全部剂量。”李燕燕轻声说,“不害性命……倒像是因私怨泄愤,而幕后指使的人不知道我的驸马通晓医理……” 她垂眸,平淡道:“因我阻碍立嗣,又劝皇兄广纳世家女入宫,皇后一直记恨于心,她借助的,应当是孙家的人吧……孙氏族长事前倒未必知晓……查不下去,不能查。” 崔道衡难得像个少年一样情绪激烈:“我们又不是斗不过他们!” “可大周经不起这场内斗。” 崔道衡长吐出一口气,眼里露出不忍之色,犹豫道:“至少该让陛下知道。” 李燕燕乐了:“涉及皇长子……除了息事宁人,赏我一堆没用的东西,他又能做什么?” 崔道衡沉默了。 许久,他说:“我只是替你不值。” “这是我的因果,”李燕燕十分平静,“我时常想,若当初不阻碍穆妃,也许她真的不会铤而走险,加害父皇……那后来的许多事,都不会发生了。” 崔道衡忙道:“燕燕,这不能怪你!朝廷约束不到,人人野心膨胀,便是没有穆妃,也会有其他人。” 李燕燕又笑:“我没有责怪自己……因为我在尽力弥补了。对了,阿衡哥哥,如今魏国步步进逼,战线都快推到清河了,你早些带族众退到后方吧,照顾好阿璟阿琇。” 崔道衡意味深长地盯了她一眼:“还不是那个岑将军?哦,现在都已经是赵王了。古存茂僭位后这一年,他一直猛攻山东、淮北,可把我们打的好惨……而你不打算和我们一起撤走?” “早上接到宫里密函,要我留下来,与敌将谈和,”李燕燕笑,“说是对方指名,只和我谈。正好,这么多年了,我也想见见他。” 有些事和前世不同了,古存茂提前篡位……魏国内部一定有哪里不对。 有些事她知道一定会发生。那场席卷半个国境的蝗灾,和蝗灾所引发的、惨绝人寰的□□,应该快来了吧。 她必须去见岑骥了。 …… 见她想得出神,崔道衡的心忽然沉了下。 他已然错过。可凭借旧日积累的了解与默契,他们相扶相持,结成了最可靠的盟友。 他知足了,崔道衡曾想。 可亲眼见到她提起另一个男人,被她念念不忘许多年的人,还是令他心底燃起烈火,灼热欲焚。 崔道衡翩翩君子,即便吃味,也尽量压抑住语调中的酸涩,劝说道:“燕燕,我不是泼你冷水……当初分别,你激他、伤他,多年不见,他心里还能有几分爱意?就算有,他毕竟是个男人,从前微寒,如今横扫疆场、不可一世……也许早已妻妾成群——” “阿衡哥哥……”李燕燕有些惆怅,“若他心里没我了,我反而会解脱。” 她眨眨眼,兴致又高昂起来:“如果真那样,我也就没什么牵绊了,可以全力以赴,灭掉他们!到时候天下人都会说我是光复中原的大功臣!” 崔道衡一脸不信:“嗬,好大的口气!” 李燕燕笑的像只猫儿:“阿衡哥哥回去后,务必替我守好粮仓……” 崔道衡没有立即应下,想了想,说:“粮仓我会安排增添人手,但我还是留下陪你吧……” 李燕燕瞟他一眼:“阿衡哥哥又不是不知道,他冲你来的,早就放话要活捉你。” 分明是关心的话,听在崔道衡耳朵里,却更不是滋味了。 他扯扯嘴角,像儿时开玩笑那般问:“你究竟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他?” 问出口便有些后悔,答案是明摆着的,他未免自取其辱。 李燕燕却一本正经道:“阿衡哥哥是国之栋梁,他不过是个粗鄙武夫,我当然担心他欺负你!” 崔道衡爽朗大笑,眼神却寂寥。 粗鄙武夫……这四个字,远近亲疏已经确定了啊。 ** “殿下,今日要梳哪种发式?”侍女轻声问。 “啊……嗯?”李燕燕回过神来,呆呆地眨了下眼。 自从定下要去魏军大营和谈,这些天,她常常陷入这般的怔忡遐想。 侍女又问了一遍,弯弯眉眼谦恭低下,身后的梳头婆子、捧着妆奁的小内侍也都跟着低头。 发式……李燕燕忽然想起当初从龙城出逃,岑骥大包大揽,却给她梳了个女童发髻,脸上不由浮出淡笑。 相别四年有余,今日要以何等面貌去见他?李燕燕端详着铜镜里映出的脸庞,拿不定主意。 ……他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急切、躁动,却又有些踯躅不前。 侍女怜青见她不言,体贴地建议:“殿下的眉毛生得极好,不必施黛便是时下盛行的柳叶眉……今日出行,敷薄粉淡朱……那咱们就在头发上下功夫,金簪挑高,梳个望仙髻?” “不用了,”李燕燕却忽然面色一沉,“随便……就平常的云髻吧。” 她才不要郑重其事呢,平白叫岑骥得意。 …… 惨白烈日下,一行车马飞驰,卷起尘埃如瀑。 营门次第列开,华丽的马车长驱而入,穿过丛丛营帐,停在了最大的一座帐子外。 李燕燕扶着怜青的手下车,抬眼,却见一个神情肃穆的军士恭立在侧。 军士身形挺峻,可眼神里却带着跳脱,李燕燕一愣,想了下,才说:“潘旺,是你。你也是将军了?” 潘旺咧嘴,无声地笑,接着对李燕燕行了个礼,指着营帐道:“长公主请。” 来到帐前,怜青等人却被拦了下来。 虽是敌国,两方相谈,也断不至于这般无礼。 李燕燕停住脚步,眉头微微蹙起。 怜青会意,扬声问道:“怎么,这就是赵王的待客之道?连个搀把手的人也不给我们殿下留?” 营帐里忽然伸出一只系着漆皮护臂的手,玄衣朱甲的将军跟着掀帘而出。 “搀我的手。”他不容置疑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推篇超好看新文 《尤物》by宴时陈羡 宋家幺女宋欢欢,腰肢松软,媚骨天成,打小便是顶顶的美人胚子。 美则美矣,和宋夫人却无一处相像,不得宋夫人待见。 一朝被太后选中。 按着太子心头死去的白月光的身姿模样调养一段时日,送去太子身边。 目的叫他鬼迷心窍,退位让贤。 * 宋欢欢是个有本事,不长心眼儿的,陆太子钦她做掌中雀,养在手心玩。 日子久了,还真被她迷住了。 满心满眼都是这个女人,掏心掏肺对她好。 她深深明白自个就是个混饭吃的小玩意儿,拿钱办事,哄得太后太子两边都开心就是了。 一日,宋欢欢喝飘了不小心说漏嘴,叫太子知道了一切。 甜蜜的谎言被识破。 太子看她的笑里藏刀,宋欢欢的日子不好过了。 * 她密谋死遁。 谁知道墙头都还没攀上去,陆太子早有预料一脚踩在青砖瓦上,手里提着一桶狗饭。 “不是混孤手里的饭吃,还没吃呢要去哪儿?” 宋欢欢身后的包袱藏都藏不住,她害怕她抖,浑身打颤,她想跑。 那男人脸色阴狠,不轻不重敲着碗边,“小狗玩意没吃饭呢,拔不动道了...” #陆太子被女人哄骗日常# p:嘴里没一句实话骗人鬼x子太陆 第67章 李燕燕深吸一口气,缓慢抬起头。 晌午的日光正炽,营帐里昏暗幽深,缓缓而出的高大身影更是冷厉孤绝,每走一步都带着迫人的气势。 多年不见,岑骥的身姿更加宽厚,却没有丝毫笨重,相反,甲胄下身躯颀长舒展,莫名叫她想起从前御苑里养的豹子,气势磅礴却又收放自如。 他没有戴盔,乌发一丝不苟地束进幞头里,似乎最近晒了很多日头,从前略显苍白的皮肤泛出淡淡的金色,让通身的冰冷气息稍微融化…… 也只是稍稍,岑骥脸上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薄唇抿得很紧,眼神里含着经年不化的寒冰,白翳若隐若现。随着他走出来,无论是魏国士兵,还是李燕燕带来的随从,全都像被寒流荡过,不由噤声。 李燕燕仰头看岑骥,有些不敢相认。 他有哪里变了,可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变了。记忆里桀骜清瘦的岑骥和眼前威武孤高的大将军王叠合在一起,四年的变化,熟悉又陌生,即便事前反复思量,一时相见,仍叫人措手不及。 他又会怎么看她?在他眼里,她变成另一个人了吗? 不,岑骥低头凝视着她,压迫性的目光,深沉莫测,波澜不惊。如果说他还念着旧情,对她有几分不同——那他的眼神也没有透露出一丝一毫。 广袖之下,李燕燕狠掐了一把手心,回过神来。 她先错开目光,咳了声,故作平静道:“将军别来无恙。” 岑骥给她的回应是……抬了抬眼皮。 李燕燕一窒,身体有些僵硬,眼里也渐渐凝起愠怒。 岑骥见了,冰冷的眼神终于有了些变化。 “带他们下去,好生招待。”他抬手指了指李燕燕身后的随从们,吩咐潘旺。 “本王与长公主久别重逢,有很多话要说。”岑骥说着,将手臂伸到李燕燕面前,示意她扶住。 这些年防备明枪暗箭,李燕燕的随从都精挑细选过,见状不仅不退,还向前一步,将她护在中间。 横在面前的手臂纹丝不动,岑骥嘴边勾起一个讥讽的笑:“有吃有喝不要,想在外面晒太阳干等?……也罢,随你们。” 眼下周军节节败退、连失数城,是她有求于人……李燕燕不想局面僵持,吩咐随从退下,手搭在岑骥小臂上,稳步迈入营帐。 她走在前头,于是没有看到身后岑骥的气息瞬息变化,像如饥似渴的猛兽遇见久违的猎物。 ** 岑骥这个混蛋,王八蛋,狗东西……他压根不是来和谈的。 李燕燕暗骂,面上却还要维系着得体的微笑,笑到她腮帮子都有些发酸。 气愤却无奈,魏军气焰嚣张、锐不可当,周廷虽可坚守几座城池,与魏军相持,可她实在不忍见广袤农田沦为沙场,浪费掉今年的春播……很快,也许很快,在中原大地上,一捧口粮也将会价值千金。 心里有了挂念,谈判的底气便不大足。偏偏对面是岑骥,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任是李燕燕辛苦地条陈厉害,说到口干舌燥,他只是端坐在上首的虎皮椅子里,双目幽深,肆意地打量着她。 李燕燕有意忽略,可那道目光毫不掩饰,任意游走,落在她脸颊、脖颈、胸膛、腰肢……粘缠胶着,似是要将她身上的每个细节都收入眼底。 凡是被他看过的地方,衣衫底下燃起烈火,李燕燕头皮发麻,额头都冒出了薄汗,她愤恨地呼出一口气,死死盯着膝盖,不说话了。 营帐里一时陷入了静默,唯有外头换防的号令声,偶尔传过来,不很真切,仿佛很遥远。 几条光线从营帐的缝隙透进来,纤尘飞舞,气氛凝滞。 一片死寂中,岑骥忽然嗤笑了声,漫不经心道:“说累了?喝点水再继续?” 边几上摆着清水和瓷杯,李燕燕原本都将手放到了上面,被岑骥一说,反而收回了手,抬眼瞪着岑骥,说:“将军既然无心和谈,是特地把我叫来戏耍取乐的吗?” 岑骥脸上仅有的一点笑容也消退了,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李燕燕,淡道:“多年不见,长公主与我,只有这些可说了么?” “呵……”他忽然又笑,“周朝提出的条件,倒是有一条让我很有兴趣……‘愿以公主妻之’……不知是哪位公主,别是胡乱充数的吧?” 李燕燕心里一凉。 密函里确有这条,可四哥唯一的女儿尚在襁褓中,李燕燕自己和她后来流落至淮南的七妹都算是已婚,那就只有四姐了…… 四姐这几年在她府上,平日里深居简出,精气神养的不错,可神智却没能恢复——这样的四姐怎么可能联姻,李燕燕扫过这条时,心里充满了疑惑,并没打算真把这个条件摆出来谈。 可她没说,岑骥却知道了。 为什么? 大概是李燕燕眼里的疑惑太深,岑骥被逗笑了:“说说看啊,别耍花招……我了解的,比你能想到的还多。” 李燕燕皱起眉,干巴巴地说:“我四姐,福安长公主……人生得极美,好好待她,她会对人好……” 她心里乱成一团,越说声音越小。 “哦?就这些?”岑骥咄咄逼人。 李燕燕饮下一杯水,平复了心情,直视岑骥,真心实意道:“我四姐对很多事情都弄不明白了,可是只要耐心对她,她也能做一个好妻子。若她嫁你,能不能请你善待她?” 岑骥沉默了下,嘴角慢慢上翘,寒声讥笑道:“娶她?长公主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今非昔比啊,长公主从前落魄时还挺识时务,亲自对我投怀送抱,现在却想用个神志不清的疯子打发我?” “你住口!” 李燕燕气急,重重将手里杯子砸下,“呯”的一声。 亏她还以为能认真谈谈将来的事! 李燕燕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头脑眩晕,握紧扶手才勉强撑起身体。 ……哪里不对?答案触手可及,可她想不清楚,头好乱。 李燕燕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道:“将军不愿联姻便算了,这桩婚事我也以为不妥……又何必恶语伤人,侮辱我和四姐?!” “若你还记恨当年的事,我,我……” 晕眩感越来越重,想要说的话临到嘴边却自行溜走…… 不能再待下去了,心头猛跳,李燕燕匆匆道:“将军今日不准备谈和,那我就先告辞——” 她边说边站起身,脚下却忽然一软,不由自主,又重新跌坐回去。 她垂头,一双乌云六合靴出现在眼前。 “……你?你!”李燕燕后知后觉,怔怔抬起头。 岑骥曲膝跪在她面前,强健有力的手臂紧紧缠上腰间,让她不至于倒下。 “你……” 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可她连一句完整的话也难以说出。 一双大手覆到她眼上,骤然一暗,睡吧,他在耳边低语。 “睡吧,燕燕。” 他声音低沉魅惑,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李燕燕迷茫地喘了口气,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幽深昏暗,动荡颠簸…… 颠簸? 哦,在马车里……李燕燕心想。 可她为什么会到马车上,之前呢?之前……岑骥,岑骥! “岑骥!” 李燕燕蓦然醒觉,一个哆嗦,睁开眼睛。 她果然在车上,马车是军中制式,既不豪华也不宽敞,可她却没感到通常的僵硬…… “……在呢。”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身后……她正靠在一个还算舒适的怀抱里?! 李燕燕一凛,急忙挣脱出来。 “岑骥,你!”她扭过身子,对罪魁祸首怒目而视,“你居然这般下作!竟敢劫持我!” 不等岑骥说什么,她又急忙掀开车帘向外看——入眼皆是陌生的景色,荒郊野外,暮色四合,哪里还有魏军大营的影子?! ……更不必说她的随从了。 李燕燕呆呆地坐回,心里已然结成坚冰。 “燕燕……”岑骥不识趣地开口。 “别叫我燕燕!”她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怒吼道,“你都做了什么好事?!我的随从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李燕燕实在气疯了,所有的心机城府都忘到了脑后,不自量力地去踢岑骥,揪着他衣襟疯狂撕扯:“你骗我!你竟然……” “燕燕!” 岑骥不怕拳打脚踢,却怕她怒极气坏了身体,只得用力按住她,大声说:“燕燕,不是劫持!你的随从没事,我也退兵了!” “你放开我!”李燕燕用力挣扎,却根本摆脱不掉铁箍一样的臂膀,“你说什么,你……退兵?什么退兵?” 岑骥见她不再发抖,才略微松开手,犹豫一下,说:“和谈是真的。” 李燕燕皱起眉头。 岑骥脸上难得显出赧然,似乎不大敢直视她,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李燕燕。 甚至不用看内容,李燕燕单是见到字迹,就全明白了。 铁画银钩,筋骨雄强。 “卢相……”她冷冷道,“原来是和他谈的。密函以中书令的名义发出,是他插手,密函里的公主……原来就是我自己。” 悲愤、委屈、恼羞、沮丧……到最后,只剩下了深深的失望。 眼眶酸胀,李燕燕阖上眼:“我……我只有一个问题,皇兄知情吗?” “不知道。”岑骥答得很快。 他顿了下,又说:“还不知道。卢庆沅保证,会联合几股势力一起说服他……” “你可以当我是为自己开脱……密谈是陛下旨意、范殊主导,卢庆沅要借机逐走你,甚至想撮合你跟陛下,不是我也会有别人——” “你,你们!” 李燕燕猛地张开眼,扬手给了岑骥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 李燕燕这一下用尽了力气,即使是岑骥,左脸颊也立刻红了一大片。 岑骥没动,缓慢地眨了眨眼,涩涩地说:“燕燕,你……手疼不疼?” 李燕燕不理会,抱膝缩到马车一角,尽可能地让身体远离岑骥。 恨他吗?也许。 可和她内心翻滚的悲凉相比,这份恨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燕燕……”岑骥无奈去拉她。 手还没触到就被打开,李燕燕冷淡诘问道:“很好,我现在是将军的俘虏了,敢问将军要对我做什么?” “我……”岑骥收回手,佯装看不见她冰冷的神情,轻声说:“……我只想带你看看洛阳皇宫。” 作者有话要说:  问阿琇是谁的读者,你们发现了华点~ 感谢在2021-07-0201:48:36~2021-07-0311:3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点点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李燕燕嘴巴动了动,没说话,愤怒地回瞪岑骥。 岑骥悻悻收回眼,沉默了一下,哑声道:“……眼睁睁看你嫁给别人,一次足够了。当初我来不及阻止,再一次,我不可能袖手旁观。” 李燕燕讥讽道:“原来将军也知我是有夫之妇……却还是罔顾人伦,强行掳掠,不愧是山匪,礼义廉耻,一个字也不懂。” 岑骥不甘示弱地讥嘲回来:“礼义廉耻?哼,长公主忘了当初偷看我光身子?我瞧着长公主也不怎么讲礼义廉耻,跟了崔道衡四年,终于讨教到了,改做贞节烈妇了?” 李燕燕眼里冒火,胸膛激烈地起伏。 “有夫之妇……”岑骥缓缓嚼着这几个字,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很快就不是了。” 李燕燕闻言,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整个人像乍毛的凶兽一般不安:“什么意思?岑骥你什么意思?!” 岑骥扭头,沉默地看着她。 “你要做什么?!”李燕燕嘴唇颤抖,“……岑骥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动阿衡哥哥,我——” “你要如何?” 岑骥语调骤然拔高,直勾勾地看过来,冷笑道:“我不敢?呵,是该让你看看我敢不敢!你——” 岑骥忽然说不下去了。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面前,和他不过一个手掌的距离,比他记忆里的那个影子要美丽鲜活上百倍、千倍。 她穿着宫廷华服,领口开的很低,裙裾轻透飘逸,是南方的样式,却很适合她纤细袅娜的身段。蓬松长发绾成了云鬓,发髻因方才变故而略显散乱,几缕发丝坠落在洁净如玉的额头上,倒衬得柳眉弯弯,星眸璀璨。 他不是想来吵架的……心心念念许多年的人,他真正想做的是拥她入怀,亲吻她绵软双唇,然后一同心驰神迷,坠入无穷尽的烈火当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烧成灰也不分开。 不该这样,岑骥听到心底脆裂的叹息声。 他早不是当年青涩莽撞的毛头小子了,面对感情刚硬直接,也不许对方有任何退缩、犹疑的想法,没能体谅她的心情,最后伤人伤己。 一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就大动光火,实在太过愚蠢……青梅竹马又如何,四年又如何,他不会再放手让她离开,他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耐心些,再耐心些。 遏制住汹涌怒意,岑骥顿了下,反而轻笑:“真想动他,我用得着等到今天?……管好你自己吧。” 李燕燕不知他心思转换,仍保持着戒备的姿态,狐疑地看着他。 ……连头发垂落,挡在眼前,她都没有动一下。 岑骥忽然想起从前,她在龙城驿馆找上他,也是小心戒备的模样,可提要求毫不客气,胆大包天。 ……她也没变太多。 这个念头让岑骥的心情好了些,他探出手,轻轻撩开她眼前发丝。 马车一个颠簸,粗砺滚烫的指腹不小心碰到她的鼻梁,细瓷般的肌肤,入手温润柔腻……两人都为之一颤。 岑骥挑开发丝,别到李燕燕耳后,手指却眷恋方才那抹触感,忍不住在她精巧的耳朵上摩挲了两下,依然不知餍足,轻柔地扫过白皙的颈侧,向下,停放在锁骨之上…… “燕燕……” 声音喑哑低沉,深□□诉还休。 可李燕燕只是僵硬地坐着,木然地眨了下眼,厉声斥道:“将军见谁都动手动脚么,想干嘛?!” 岑骥的手抖了一下,眼神霎时凌厉,直直看入她眼底。 澄净双眸里,慌张惊惧,还有压抑的不甘……岑骥一凛,像被什么利物刺入胸口,那份惊恐深深刺伤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收回手,自暴自弃地笑道:“我能干嘛?抢女人来还能干嘛?” 李燕燕身躯一震,秀美的睫毛无措地扑闪,嘴唇咬的太紧,血色尽失。 她是真的在害怕。 一别四年,他们之间短暂的信任早不复存在。 岑骥已然心软,暗自后悔口不择言,干咳两声,想说些什么能安抚到她。 李燕燕却闭上了眼,小口抽气:“别在马车上乱来,求你了。” 岑骥无奈,又好气又好笑:“那不在马车上就可以乱来了么?” 李燕燕睁开眼,又瞪他:“我没那么说!” 岑骥讪笑,只得继续安慰她:“好好好,我不碰你,我……唉……” 岑骥扶额,重重叹了声,气闷语塞,一筹莫展。 他从少年时起就进了军营,习惯直截了当,后来年纪轻轻便平步青云,说话就更是只剩下了发号施令。平生仅有的一点温柔,已经都耗在了她身上,这一时竟拿不出更多。 岑骥想了想,上身朝前探,迎着李燕燕恼怒的眼神,小声问:“燕燕……那个,你想再打我几下吗?” 李燕燕不为所动,冷哼道:“不想。手疼。我想回家,你让我回家么?” 说着鼻子又酸了,卢庆沅这招背刺可谓是釜底抽薪,就算朝中她这一派的势力会抗争,可她连人都回不去,时间久了,这抗争注定掀不起多大的水花。 皇兄那里…… 这些年皇兄沉湎酒色,身体和意志日渐消沉,对朝政越发力不从心,平常也多是撒手不管……面对有备而来的卢庆沅,和他联合的势力,皇兄又能坚持多久?答案恐怕不乐观。 皇兄最后会顺水推舟。她这一次,没有家可以回了。 李燕燕越想越心寒,脸上不由露出凄楚之色。 岑骥从前甚少看见李燕燕失落沮丧,也明白这件事对她打击极深,立场有异,想安慰也无从说起,只是叹道:“燕燕,你还是打我几下——” “将军!”车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喊叫。 岑骥反应快极,立刻回身掀帘子:“何事?” 窗口露出曾景半张脸,他本就生的浓眉大眼,如今又开始蓄须,更显粗犷,明明也才二十出头,看起来倒比岑骥老上几岁。 曾景正要开口,一看清岑骥的脸,登时愣住,嘴巴都忘了合上,张成大大的一个圆。 岑骥这才想起,自己脸上还留着李燕燕的“战绩”,不大自在,身子往里侧了侧,重重咳了声:“有话说话!” 曾景得令,马上挺直身子:“报!后面一小股轻骑在追咱们的队伍,人数不到百人,他们应当是绕过了大营……越追越近,不过没靠上来,一直保持距离跟着,要派人拦下吗?” 李燕燕死死盯着脚尖,耳朵却竖了起来,一个字也不想漏掉。 岑骥淡淡扫了她一眼,抬高声调说:“不必,叫他们跟,谅他们也没胆子抢人。” 说完他就放下了帘子。 “是——”曾景应和,跟着是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 等曾景带人走远了,岑骥斜眼看李燕燕,颇有些感慨,低声道:“……你来之前也做了准备?这么快就能跟上,身手还算不错。” 李燕燕剜他一眼:“可惜没料到你如此卑鄙,准备的还不够多。” 岑骥淡笑:“你是不是从来不会真正相信我?” 李燕燕反诘:“你可信吗?” 岑骥默了下,很认真地说:“我一直在战场,与卢庆沅的交易,我对内情所知不多。从始至终,我要的只有你;他们要我做的,也只有留住你,让你不能返回淮南。我不会动你的人,他们想跟就跟,想跟到你身边来我也无所谓,但只能进不能出……” “就是不能带我走,是么?”李燕燕轻声问。 “是,除了这件事,其他都可以商量。” “……你想让谁到身边来,现在就可以传话过去。”岑骥让步道。 得知下属还听从调遣,没有放弃她,李燕燕心里稍有了些安定感,头脑也从暴怒和悲愤中冷静下来。 她垂头想了想,突然笑了:“岑骥,你说你所知不多,可你知道的还是比你对我说的多。” 岑骥不语,只是定定凝视着她。 李燕燕转了转眼,道:“卢庆沅这人刚愎自用、专横骄矜,他从前就看不惯我,现在更是将我视为最大的敌人,明明我和他的目的是一致的……哼,他要一举两得,急于把我逐走,结果上了勾,平白丢掉谈判优势,被你们宰了一笔。” 她知岑骥不会回答,自顾自说道:“攻打山东,你筹备了很久,却这么轻易就退兵——只因为得到我和卢庆沅提供的那点钱帛?我不信,这不是你的作风,就算你愿意,魏国朝中也定然不许……古大哥仓促称帝时,我便觉得不对……” 李燕燕抬眼,望着岑骥没有表情的脸,问道:“魏国朝廷出了什么大事,让你不得不立即退兵?是……古大哥、你的皇帝不好了,对吗?” 岑骥眼神闪烁了下,没回答。 李燕燕了然,也不再多问,而是说:“叫人来,我要传话。” ** 天色将晚,在中途停下用过便饭后,李燕燕大概认出了道路。 远处依稀可见的城墙,她不会认错,是魏州——一个反复出现在她回忆里的地方。 正当李燕燕以为岑骥要将她带入魏州城时,队伍却又饶了个弯,行进到茫茫旷野里。 在月色飘渺的午夜,他们才终于抵达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 早等候在此的侍女将李燕燕引入闺房,待她梳洗更衣后,又有一个侍女来报,说她要见的人已经来了。 李燕燕急忙宣见,一抬头,却意外看到了宗玮的脸。 宗玮风尘仆仆,脸上却还淡笑着,即便身在敌营也从容有度。 李燕燕有些奇怪:“宗侍郎……我以为来的人会是小春。” 宗玮平静地解释说:“小春想来,被臣劝住了。毕竟……臣在里面,小春在外面,殿下应该能更放心些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阿琇,女主想说的时候才会说,让我替她保密呢。 不用太担心女主,她一直路子很野的,绝地反击不算个事。 ~ 感谢在2021-07-0311:38:03~2021-07-0411:52: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grinnerr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2578873、稚夏啊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宗玮是李燕燕一手提拔上来的得力下属,如今官至黄门侍郎,这几年侍奉李燕燕可谓是毕恭毕敬,但宗玮为人城府很深,八面玲珑,叫人摸不太透,李燕燕也始终没有完全信任他。 今日他少见的直言,李燕燕愣了下,似乎明白了什么。宗玮一是借这事向她表忠心,另外也是…… 她感叹:“你和小春共事颇多,我还以为……是我疏忽了……你倒是很替小春着想……” 宗玮一晒,却摇了摇头,说:“殿下快别说了。不合适,臣的年纪……” 宗玮年过四旬,鳏居十多年,亡妻生的长子和小春差不多同样年纪…… 若是从前做侍女的小春也就罢了,可小春现在不单是长公主府家丞,又是大司马郑国昌唯一的义女……宗玮想必也觉无望,故而从没表露过这份心思。 李燕燕笑了下,转而说起其他的事:“……宗侍郎不愿意让小春跟进来,是也以为本宫凶多吉少?” 宗玮凑到近前,小声说:“哪有的事,赵王一定不会对长公主怎样,可对我们底下人嘛……那可不好说,所以还是我来了。” 李燕燕想,他说的不无道理,便又问正事:“外面什么情形?” 宗玮声音压的更低:“您出事后立刻有人回报崔大人,今晚,最晚明天崔大人就该得着信儿了。臣随魏军过来后,严家丞也带剩下的人撤了,她说她要直奔扬州,见大司马,请他从旁斡旋。所有人都牢记您的吩咐——首要保证粮仓安全,决不能让外人插手。” “嗯……” 李燕燕最关心的事就是囤积的粮食,得知底下人听令行事,粮仓还在掌握中……一直悬着的石头落下,她终于稍感心安。 宗玮讲完了正事,退后两步,道:“严家丞怕殿下住不惯,叫臣把怜青、惜翠都带过来服侍您了。” 李燕燕笑了:“有劳你了。罢了,隔墙有耳,我也不与你多说……你就和我一样,在这儿安心当个俘虏吧。” 宗玮笑说不敢,退下了。 他刚走,侍女就来问李燕燕需要什么。 一早起来准备所谓的和谈,被迷晕了带走,折腾到大半夜,又气又累……和宗玮说话时还不觉得,一静下来,李燕燕顿感疲惫不堪。 她揉了揉额角,起身坐到妆台前:“不用了,叫怜青、惜翠来给我梳头。” 侍女应是,小步退下,裙摆擦着地面,窸窸窣窣。 已到了后半夜,妆台前孤烛摇曳、火光昏暗,叫人打不起精神。李燕燕很是萎靡不振,困意一波波上涌,头也不住地要往下坠。 太累了,她闭上干涩的双眼…… …… 有人来到身后,悄无声息托起她的头发,分成小绺,一点点,耐心地梳顺…… 李燕燕半睡半醒,眼皮沉重到怎么都抬不起来,“嗯”了一声,叫:“怜青。”……后面要说什么,却又想不起来了。 怜青的手抖了下,低声说了句什么,李燕燕没听清。 最后的最后,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抱起了她,轻放到睡榻上。 陷入了一团柔软,李燕燕舒服地翻了个身,呼吸渐渐均匀平缓。 …… 羽睫轻抬,映入眼帘是陌生的墙壁。 这是哪儿? 李燕燕眨眨眼,混乱的头脑渐渐清楚,这才意识到身后传来男人的气息,不禁一凛,眼神向下扫去。 还好,里衣穿的规规矩矩,被子也盖得严实。 岑骥似乎真的遵守了诺言…… 李燕燕僵硬地翻了个身。 岑骥躺在外侧,身体板正,高大的身躯只占据了睡塌的一个边——从前他睡觉就很规矩,几乎总保持着一个姿势,李燕燕曾经问过他会不会不舒服,岑骥只是答“习惯了”。 不过,岑骥的手却没在被子里,而是放在她身侧,握着她的一缕乌发,发丝末端如水般流淌在指间,看上去缠绵旖旎。 李燕燕心里的褶皱好像被抚平了些,她轻叹,发出低低的“嗯”声。 岑骥立刻睁眼。 刚睡醒的他,眼中像是蒙了一层薄雾,湿漉漉的,不似平日里冷硬坚毅,反而有些脆弱迷茫。 两厢对视,李燕燕不自在地咳了下,错开眼,后知后觉道:“昨日,我打你了……我还是第一次打人。” 连她也不敢相信自己在盛怒下会这样,好像遇见岑骥,她所有的情绪都会变得更为激烈。 似睡似醒,她声音比寻常低哑,细细软软的音色,入耳几乎像是在撒娇。 岑骥轻笑了下,转成平躺,低声说:“我也是第一次见你生气……” “也是,”他自嘲,“从前你就算生气,也不敢在我面前显露……你有求于人的时候,总是装出善解人意的模样,曲意逢迎,百依百顺,其实心里根本不是那么想的,把我当成大傻子,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李燕燕伸手,去抽被岑骥握在掌心的头发:“你如果真是傻子,我现在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成为你手中的俘虏了。” 岑骥明明没看这边,却能灵巧避开她的手,紧紧绕住发丝,不叫她得逞。 “燕燕,”他叹,“你对别人有所求的时候,也是那样的吗?” 李燕燕越发执着地去拉头发,一边嘟囔着:“我又不总需要求人,现在都是旁人有求于我……” 还是扯不出! 她一时赌气,几乎想要叫侍女们进来,好好瞧瞧岑骥无赖纠缠的样子!——可转念一想,除了怜青、惜翠,这里都是岑骥的人,他有什么好在意的?! “你越发无赖了!”李燕燕气闷,放弃了拉扯,也平躺下,直直盯着棚顶。 岑骥却也松开了,轻笑了声,问:“当初为什么假作醉酒赶我走?就为了和崔道衡双宿双栖?” 李燕燕又是一惊,半晌,闷闷道:“……你怎知是作假?” 岑骥扭头看她:“你真醉酒时睡得很死,根本没那么多话,更不会随便拉一个人就吐露心声。” 李燕燕愣了下,问:“你当时就看出来了?” “没有……”岑骥眉眼深深,“当时气到心胆俱裂,回魏州后,又立刻转去打洛阳……直到后来,攻入洛阳城,中了毒箭,我以为自己快死了,却忽然想到了这件事,一直不解的事情,也想明白了。” “躺了快两个月,醒过来却听说你招崔道衡为驸马,已经大婚完毕……那时我想,也许我还是死了更好。” “说笑罢了,总归是没死,活下来还能再遇着好事。”岑骥轻声说。 李燕燕没说话,却想起了更久远的一件事。 她缓缓坐起,盯着岑骥,不满道:“所以我并没有打呼磨牙蹬腿打人!” 岑骥愣了下,“噗嗤”一笑,眼睛闪了闪:“……你还记得呢。” 记得。 她都记得,初见时凶巴巴的岑骥,雪崩里竭力救她的岑骥,虽然威胁了很多但从没落到实处的岑骥……那些愉快不愉快的过往,发怒时的脸,分手时落在她额头上的轻吻,以及那句“对不起”。 有些不能消受,李燕燕忽然有想哭的感觉,慌忙错开眼,另起话头问:“后来?……你遇上什么好事了?” 岑骥一个轱辘,翻身坐起,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跟他也不是多么亲近么。” “啊?” 岑骥淡笑:“除开成婚后第一年,你和崔道衡同去清河,住了将近一年,后来崔道衡常年往返于南方前线和扬州之间,还去江西监督治水,而你不是在公主府,就在清河乡下……后面你们也不经常在一起,不是么?” 他在得意什么啊?! 李燕燕一噎,恼怒道:“你一直监视我?” 岑骥反问:“我需要监视你?你在淮南招抚流民,弄出那么大动静,天底下还有谁不认得你?你走到哪儿、做什么不会被口耳相传?” 哦,李燕燕眨眨眼睛,不吭声了。 岑骥又往跟前凑了凑,继续厚着脸皮道:“……是不是真成亲了,也不觉得他有你想的那么好?” 李燕燕脸一热,抓起身侧的被子就往前推。 岑骥嘻笑躲开,退回去,又认真地说:“燕燕,这次的事,我能做的就只有把你要过来,带在身边。你怎么怪我、怨我都行,可是等,再等几天……我说会对你好,是当真的。” “等什么?”李燕燕挑眉,“哦……等我皇兄妥协。” 她无话可说,只能默默生闷气。 岑骥咳了声,说:“燕燕……以后就忘了他吧。他怎么对你好的,你告诉我,我也能做到。他是怎么让你开心的,你教我,我也……” 李燕燕不可思议地看着岑骥。 她从没想过岑骥有天会低声下气地求人,不是不动容的;可偏偏他又刚做了让她恼火的事,虽然立场不同,虽然情况还没到最糟,但…… 她叹道:“你嘴上说的好听。譬如昨日的事,阿衡哥哥就不会不顾我的意愿,不会逼迫我做不想做的事,你能做到吗?” 岑骥脸色一黯,沉声道:“婚姻嫁娶之事,无论按国法还是家法,都该你的皇帝哥哥说了算。他下旨叫你和离,嫁给我,你不遵旨?” 李燕燕咬着嘴唇,不说话。 岑骥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一直想问……这些年你就没有丝毫留恋、后悔?在白石山、在镇州……我以为都是真的。” 李燕燕小声问:“岑骥,要是我说,我原本就准备来见你……不光为你我之间的事,还有其他事……你会信我吗?” 岑骥起身,绕过屏风,低低说了句:“你从前一直骗我,现在问我信不信?……我不管信不信,只要在一起,等旨意一到达,我们就成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411:52:14~2021-07-0509:0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是狐狐不是福福、吱吱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魏军果真撤了。 李燕燕虽然被困在承平堡里不得自由——她后来才得知这座堡垒的名字,但这几日总见到陌生的面孔在堡垒里来来去去,偶尔还能远远望见人马经过,原野尽处高高扬起的尘土。 再想知道更多,那就是不懂事讨人嫌了,李燕燕便干脆不问。既来之则安之,每日要么绣花打络子,要么读书写字,天气好时还把宗玮叫来喝茶下棋,远离了尘嚣世事,倒体味出这几年少有的平静淡泊。 只除了,有件顶麻烦的事—— 岑骥总来没话找话。 不曾相见的四年里,岑骥似乎转了性,变得格外痴缠粘人。 旁的男男女女,多是从相熟到相知,再到相亲相爱,可她和岑骥之间,隔着永无休止的阴谋算计,一面情意交缠难以斩断,一面却总是无法交心。 李燕燕也说不清这段缘分是哪里出了差错,也许从她前世看到岑骥开始,一切就不过是老天与她开的玩笑。 近来,这玩笑渐渐变得有些恼人了。 从前的岑骥,喜欢冷着一张脸,动不动端出高傲的姿态——那样反而好相处得多。总归岑骥大多数时候做事有忖量,话也很少,即便说的不中听,她暗自腹诽几句,当作隔壁犬吠,很快就过去了。 李燕燕以为可以永远这样对付岑骥,可接连数日面对他的厚脸皮,却有些力不从心了。 大军过境,岑骥照例是很忙碌的。除了到达此地第一夜,他没再和李燕燕宿在一处,而是和手下人一起住在外院,总是一清早就不见人,夜里也经常和形形色色的将领们商谈。 即便这样,每日里他总有一些时间是围着李燕燕打转的。 午后,李燕燕在藤床上午睡,醒来时却发现惜翠不见了,在旁扇扇子的人却换成了岑骥。 逢着天气清爽,她和怜青在树荫底下打络子,岑骥不请自来,在旁边瞎挑刺,胡乱提出一些根本实现不了的花样,用眼风逼得怜青只能找借口告退。 吃饭时岑骥出现的最频繁,有时两人一同,默不作声地用完一餐,有时岑骥已经吃过了,就在旁看着,让李燕燕倍感压力。 某天岑骥看李燕燕慢条斯理地用完饭,小口小口喝茶,突然插了句:“……你好像没有喜欢吃的东西?吃饭总像是谁逼你。” 或者是这句话说到了李燕燕心坎儿里,又或者食困脑子不清醒,她一不小心接了话,抱怨道:“我讨厌吃饭,白白浪费功夫,要是人能靠含参片活着就好了。” 岑骥目光柔和,问:“你就从来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李燕燕皱着眉头想了会儿,“啊”了一声,说:“还真有!三姐行笄礼时,我父皇亲自调制出一道‘金羹玉馔’,神神秘秘,藏着掖着,非等大礼时才肯端出来……我惦记了好些天,结果……” 她撇撇嘴:“不过就是鸡汤煨饭,用番红花调成金黄色……” 岑骥失笑。 不过是鸡汤煨饭……只有天家儿女、金枝玉叶才会这样想吧,他小时候和娘亲妹妹在定州,逢年过节也只吃得起鸡骨架。 “你可真难伺候……不过——”岑骥侧坐,舒展开长腿,淡笑道,“那道‘金羹玉馔’的确不怎么样,加了太多番红花,苦味把鸡汤的鲜味都给盖住了。” “就是……咦?”李燕燕吃惊,“你也,你也……哦,你那时已经入了禁军么?” 每逢节庆祭典,皇家御膳也会恩赐给臣属宫人,若岑骥那天当值,确有可能尝到。 “嗯……” 那会儿岑骥入禁军还不到一个月,逢着天子最宠爱的寻阳公主笄礼,老兵叫他去守御殿,说什么那里离天家最近,说不定还能偷看到皇帝的后宫。 岑骥去了才知,其他岗哨还能偶尔偷懒走神,唯独御殿当前的位置,众目睽睽之下,必须保持笔直站到典礼结束,而娘娘公主们都好端端藏在珠帘后面,连个袖角裙边也见不着! 岑骥被耍了,不过他原本就是新进来的小兵,没得抱怨,只是…… “要是能回到那天,”岑骥垂下眼,淡笑道,“我一定找机会挑开珠帘,瞧瞧你那时候长什么模样。” 李燕燕闻言坐直了身板,小声说:“有什么好看的?” 岑骥看她脸上表情变换,又笑,故意说:“嗯,想来不过是个闷闷不乐、整天装模作样的黄毛丫头,遍地都是,是没什么好看的!” “谁说的?我才不是!”李燕燕当即否认。 岑骥却凑到她面前,略弯下腰和她平视,问道:“燕燕,为什么你总有心事,从不像其他小娘子,哭就是哭,笑就是笑,买件新衣裳、吃到好吃的就高兴……你在担心什么?” 龙城驿站找上他,她惶恐到几近绝望。逃亡途中,寄身于白石山,她小心翼翼,心事沉重。 那些都算事出有因,可如今她权势煊赫,眉宇间的忧思却不曾减少。 岑骥看出来了,李燕燕被问的心头一颤。 担心什么……担心逃不开前世的结局,担心岑骥杀她皇兄,担心迫在眉睫的荒年和蝗灾,担心中原乱作一团、外族趁机入侵……李燕燕不想死,可更害怕再经历一次重生,她累了…… 她的担忧又怎能和岑骥说呢? 李燕燕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寸,顾左右而言他:“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认识很多小娘子啊?” 委婉回避问题,岑骥哼了声,眼中露出“早知如此”的神色。 几年过去,他不是沉不住气的少年人了,不但不气,反而顺着她的话头闲扯:“认识啊,潘顺、曾景、徐万年……他们一个个都有相好的娘子了,每次出征,几个小娘子凑一块儿哭哭啼啼,啧啧,你是没看见那景象——” 岑骥滔滔不绝:“潘顺早成亲了,他家娘子就是被他用新桥斋的点心骗到手的……他娘子现在在定州,和田婶子住,你还记得田婶子吗?……嗯,对……她现在可是大忙人,好不容易带大外孙,不放心把孙儿交给用人,一把年纪了还非要亲自带……” 怎么和岑骥聊起家常了? 李燕燕微怔,可是耐不过好奇,听见自己不争气地问:“……孙儿?” 岑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叹道:“是啊,潘旺都有两个儿子了,大的早都满地跑,曾景娘子也快生了,连潘旺都定亲了……就我还是孤家寡人呢。” “噗——” 惜翠性情偏活泼,从刚才起就一直艰难地憋笑,听到这儿终于没忍住,从嗓子眼漏出一声低笑。 李燕燕白了惜翠一眼,惜翠被怜青拉住,可是怜青自己也神色古怪,像在强忍住不笑。周围承平堡的侍女们更是都伏在地上,生怕被看到举止不当,一个比一个头压得更低。 诡异的氛围里,只有岑骥依旧坦然,认真对李燕燕说:“真的,我一直打光棍儿。” “噗——” “嗤——” 这次怜青也没憋住。 李燕燕干咳两下,转身吩咐侍女们:“食案撤了,你们也先下去吧。” 等一屋子的侍女如释重负般走掉,李燕燕才瞥岑骥一眼:“……哦?堂堂赵王,年少有为,怎么会没人给你说亲?你在朝中人缘差成这样?” “谁说没有了?多着呢!” 侍女们一走,岑骥干脆斜躺在锦团上,翘起脚,掰着指头数:“洛阳府尹家的女公子、齐尚书的妹妹、金安郡主……还有那个谁,那个……哎,之前和晋国暂时停战,徐皇后还想把族妹嫁给我呢。” 李燕燕没想到他反而还来劲了,眉头蹙起:“呵,这么多都没给你挑出个好的来?” 岑骥似笑非笑:“那能怪谁呢?你说,怪谁?” 李燕燕才不接:“我说?要我说,不是怪洛阳的女公子们都长得丑,入不了你的眼……就是怪女公子们都长得太美,害你挑花眼了,这个也放不下,那个也舍不得,蹉跎到现在。” 岑骥翻起身做了个讨饶的手势,坚称:“话不能这么说……我可不知道她们是美是丑啊,我看都没看一眼……” 岑骥又冷不丁凑到她耳边,小声说:“燕燕,我看见潘顺怎么对他娘子才明白,从前我们……从前我总逼你,是委屈你了。你还绣了条帕子给我——” 他从袖子里摸出条帕子,绢帛已经变成薄薄一层,绣上去的字样也只有几笔残存。 “……你也送过我袖弩。”李燕燕小声说。 岑骥一晒:“那算什么……早用不着了。”……时隔多年,他当然不会还期待在她手腕上看到那只简陋的袖弩。 李燕燕垂眼,默了下,说:“我不需要睹物思人……哎呀,你干嘛?!” 她怒视岑骥。 岑骥悻悻收回手:“不是,我看你头发……唉,你现在,怎么头上戴了那么多发饰,想摸下都不成。” 李燕燕咬牙道:“我什么时候允许你碰我头发了?” 岑骥却从这句话里咂摸出了别的意思,马上问:“啊?那你许我碰哪儿?” 李燕燕的脸一路红到了脖子根儿。 第71章 为了掩饰窘迫,李燕燕扭头,高声叫:“怜青!惜翠!我要回房了!” 门咯吱一下打开,一个脑袋先探进来——却是潘旺。 潘旺左看右看,吊儿郎当的“哟呵”一声,才收敛了看好戏的神情,对岑骥低声说:“将军,该议事了。” 有李燕燕在,潘旺没说要议什么事,但岑骥显然心知肚明,悠闲地应了声,伸了伸胳膊,站起身来,又是那个浑身坚硬、锐意勃发的他了。 曾经,在他们最如胶似漆的时刻,岑骥遇事也不会拖拉。今次也一样,突然被打断,他只是深深望了李燕燕一眼,微微颔首,接着便大步迈出了房门。 倒是潘旺在岑骥走后又逗留了片刻,一双眼睛转来转去,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燕燕迎着他的眼神抬了抬眉,没好气道:“怎么?” 潘旺咧嘴笑。他年纪小,不拘束,谁的玩笑都敢开,从前在白石山就经常戏弄李燕燕,现在也并没收敛太多。 “您跟我们将军聊挺好?我在外头可没少等……”潘旺鬼鬼祟祟地指指前面,不知死活地揭人老底,“我看啊……岑将军,四年都没今天一天话多。” 他嘿嘿一乐,朝李燕燕拱了拱手,也转身离开。 “……可能之前都攒着呢吧!不过……就光说话了?” 嘀嘀咕咕的声音刚传进来,就听潘旺“嗷嗷”的惨叫声,想来是被岑骥捉住了…… 目睹了一切的侍女们,进来的时候脸上都捂着笑意。 惜翠眼尖嘴利,指着食案说:“那不是咱们殿下的东西呀。” 李燕燕低头,才发现是她过去送给岑骥的那方旧帕子,还留在案上。 什么意思?岑骥忘了? 她才不信,岑骥不是粗心大意的人,他就是故意的。 嘴上说没送过她东西,原来还是想要她再送一次啊…… “哦……忘了带走吧。”她淡淡地说。 大概今天看了太多热闹,怜青的胆子也大了,笑吟吟道:“惜翠快送过去,他们还没走远呢!” “不用了!”李燕燕忙抢在惜翠之前按住帕子。 她理直气壮地说:“也不是多贵重的东西,难道还离不了身么……回头见到再给他就行了。” 怜青惜翠飞快交换了下眼神,笑说:“是。” 唉……李燕燕不由扶额。 …… 岑骥总是过分敏锐,经过这一遭,越发笃定李燕燕吃不消他的死缠烂打,于是变本加厉。 第二天他又在午膳时过来,貌似不经意地说:“那个……帕子不用太费心,从前那样就挺好了……” 李燕燕平静咽下食物,才问:“什么帕子?” 岑骥脸上一晒:“……没什么。” 然后他就没再提起这事,反而很正经地谈起了熟人们的近况: 他在镇州短暂住过的府邸早卖掉了,白管事还留在那里,继续给下一家做管事,多喜嫁到了镇州郊外的村子,多福则跟了一个千户,后来去了北面。 徐皇后从前和古存茂也只是相敬如宾,算不上亲近,后来魏晋几次大战,她的地位日益尴尬。即便古存茂即位后还是册立她为皇后,可她几乎终日在庙里清修,很少过问后宫诸事。 不过,徐皇后自己没有生育,对宁儿和安儿很是上心,两个孩子,尤其是年纪小的安儿,早已视她为母亲。 古英娘还是选择嫁给了张晟,古存茂的隐瞒毕竟让兄妹之间产生了隔阂,英娘没去洛阳,而是随张晟移居潞州,古存茂多次召见都被她找借口推辞。 “我也都是听人传话,”岑骥平静说着,语气里却带着些许惆怅,“那年秋天,在镇州城外分别,阿英那时候要北上找郭长运……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英,算起来你与她分别还更晚些。” 李燕燕默默听着。她想岑骥也许真是把话都攒起来,整整攒了四年才说……那些时光里,他一定也很寂寞吧。 岑骥见她不说话,语速渐渐慢下来,关切地问:“怎么了?” 李燕燕抽抽鼻子:“没什么。被你这么一说,我也忽然很想念阿英姐、宁儿她们了……” 甚至多喜多福和白管事,在白石山的邻居们,教她喂鸡和割猪草的人……一幕一幕,她很久没想起过他们了,却原来都还留在记忆里。 岑骥把她说到伤感,自己却好了,还反过来嘲笑李燕燕:“你可别哭鼻子呀。” 李燕燕一噎,还没说出反驳的话,又听岑骥悠悠道:“阿英和宁儿,又不是见不到了。反正你要嫁我,以后时间多着呢……” 李燕燕白了他一眼。 岑骥只是笑笑,不知为何,明明是熟悉的、懒散的淡笑,李燕燕却忽然嗅到了一丝不安。 …… 岑骥走后不久,宗玮进来请安。 李燕燕斜靠在榻上,叫怜青给她捏肩膀,扫过一眼,看见宗玮,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宗玮被问的发懵,但很快平复了表情,老练地回答:“臣也一把年纪了,男男女女的事没少见过,像岑将军……呃,赵王这样至情至性的,也实属罕见。有些事是外人看得更清楚些,臣之前不清楚赵王脾性,现在看来倒不是油嘴滑舌的人……不过他们里应外合,将殿下请过来,也确实……唉……殿下心里有气,那也是肯定的,怎么决断,就……难啊。” 他很为难的,搓了搓手,诚恳地说:“无论怎样,臣都效忠殿下。” 李燕燕眨了眨眼,心里暗笑。 宗玮这老滑头,他和稀泥呢!看似说了很多,句句替你着想,其实什么都没说……而且,绝不说岑骥一个字的不是。 可是…… 李燕燕莞尔一笑:“宗大人在想什么呢?咱们在承平堡住下十来天了,听到看到了不少,我是问你,对眼下局势,你是怎么想的?” 就连宗玮也短暂的红了下脸,干咳两声,认真分析道:“东边过来的队伍越来越少,之前进犯山东、淮北的魏军,应该退的差不多了。” “嗯……”李燕燕点头。 得到肯定,宗玮更大胆地推断:“洛阳方向,时不时有传令兵到来……若以撤军这件事论嘛……总觉得,来的过于频繁了。” “还有呢?” “还有就是,赵王的亲卫,从进承平堡那天起,就没松懈过,始终保持着出征前的态势……他们没打算常驻,随时准备离开承平堡。” 李燕燕默不作声,眉头微微蹙起,清澈的双眼里透出十二分的机敏。 宗玮知道这是她在思考,试探道:“赵王留在此处……是在等从淮南来的旨意?” 李燕燕揉了揉额角,低声说:“是,也不是。不如说,他是在等哪边的旨意先来吧。” 岑骥强行把她带到承平堡,说要和她成亲,却没有表现出要带她去洛阳的意思。不然他为什么说以后时间多着,可以再见到宁儿?宁儿不是就在洛阳么…… 除了第一天见面,他也没再提起洛阳皇宫……还有她之前关于古存茂的试探…… 古存茂的情状,真的已经那么糟了?糟到岑骥不想冒险带她去洛阳? 宗玮似乎不解,李燕燕也不打算多说,只是呷了口淡茶,叹息道:“要变天了。” 宗玮一震:“长公主,那我们……” 闻弦歌而知雅意,放在一个人身上应当是极大的好处。可宗玮嘛,总是知雅意太快,倒叫人平白生出疑虑,不得不多敲打敲打他。 李燕燕又笑:“宗玮,你讨厌这个乱世吗?” 宗玮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有一瞬间,竟让他显得年轻了十几岁。 “臣不讨厌。”宗玮坦诚道,“不是乱世,臣不会得到殿下抬举,找不到进身之阶,恐怕会一直在卢相门下当被冷落的生徒,老死在下州司马的位置上,” 李燕燕颇为感同身受,叹息道:“是啊……” 她眸光一闪,却又说:“我将你送上黄门侍郎的位子,已经是破例,因为这事,没少被御史们找麻烦。你并非进士出身,再向上升,只怕很难……” 宗玮不自然地笑了下,垂头道:“……臣懂得,叫长公主替臣操心了。” 李燕燕却盯着他,毫不委婉地说:“你懂,可你不甘心,以你的能力手腕,你还想再爬的更高……三公九卿,也许能满足你的胃口?卢相那个位子,你也不是没想过吧?” 宗玮在李燕燕说出“不甘心”三个字时便跪下了,等她说完,宗玮脸颊抖了两下,声音很低,却没否认:“是……殿下说的没错。” 李燕燕却笑道:“快起来,我不是有意吓你,只是很快有要务托付给你,先问明你的心意。” 宗玮立刻从这句话听出了机会,讶然又惊喜:“这……” 李燕燕却摆摆手:“你退下吧。养精蓄锐,真做成这件事,我们或许有机会终结掉四方割据的乱世……” 做不成,或许……她不愿去想。 “还有……” 在宗玮快出门时,李燕燕又叫住他,阴森森道:“岑骥就是个油嘴滑舌的人,不许你学他这套用在小春身上!” ** 比李燕燕预料的更快,过了不到十天,淮南的使节依然拖着没到,岑骥却不得不急整顿人马奔赴洛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709:13:30~2021-07-0811:43: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点点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岑骥离开的比来时更为匆忙。 那天清早,一小队人马突然抵达承平堡,这队人并不张旗,但李燕燕远远瞧见他们兵甲精良□□马儿肥壮,心中已经猜了个大概。 那伙人进堡不过一刻,岑骥的亲卫兵就动了起来,他们有条不紊地集结、点号,随后骑高头大马、着赤金重铠的岑骥缓缓踏出,矛头向前直指,令兵扬旗高喝—— 队伍有条不紊地朝堡外进发,除了撼动大地的脚步和牲畜偶尔的嘶鸣,竟听不见人语,看不见哗躁…… 大军行动,这么大阵仗,李燕燕几人早被惊动,齐齐登上城楼观望。 “军纪严明,雷厉风行,着实令人生畏啊……”宗玮不由感叹。 “嗯……看见了吧,他们是往洛阳去。”……进来那伙人,大概就是古存茂的私卫吧。 李燕燕和宗玮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心里却像压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像从前一样,岑骥很少有时间用来告别,这次更是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人就已经走了。 她注视着下方越来越远的身影,不大开怀。 岑骥似是有所感应,行至浮桥突然勒住缰绳,驻马回首,朝她所在的方向望来。 ……冲她笑了下。 虽然隔了很远,看不清楚,但李燕燕就是笃定。 远处,岑骥又抬起手,指了指她身侧。 李燕燕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原来曾景不知何时也上到了城楼上,岑骥的意思大概是——“有事找曾景”吧。 再看回下面,岑骥已然收回手,扬鞭策马,跨过浮桥了。 李燕燕幽幽叹了口气,袖中纤手攥紧了还没来得及送出的那方帕子。 ** 几日后,大内文思殿。 夜幕四合,寒鸦声残,四面耸立的皇宫殿堂像连绵不绝的山脉,威武崔嵬,冷眼观瞧着世事变迁。 宫门处灯火明亮,岑骥早已卸下武器,又将令符呈上,供守卫的将官查验。 将官认得岑骥,验完令符,拱手道:“还请赵王见谅,非常时期,得罪了。” 岑骥点点头,说无妨,然后随着引路的内侍,快步登上大殿。 刚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殿门忽然打开,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在内侍宫女们拥簇下走出大殿。 岑骥撩袍跪拜:“公主,汴王。” 岑骥一身冷厉气息,平常又较少出入宫禁,两个孩子见了他都有些怕,汴王安儿更是想往姐姐身后躲,却被宫人拉着,没躲成。 被封为安阳公主的宁儿已经十岁,开始通晓世事,规矩也学的很好,即使脸上还挂着泪痕,还是轻声细语道:“请起。” 岑骥垂首,等两个孩子走过,问身旁的常侍:“现下如何?” 常侍不语,面上的表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岑骥默然。 三年前古存茂和徐承意还没撕破脸皮,徐承意以天子名义召古存茂入长安觐见、接受封赏,实则是设下埋伏、请君入瓮。尽管古存茂有所戒备,还没到潼关就发现不对,立即折返。可徐承意阴险狡诈,竟还在古存茂的护卫中安插了死士,见计谋失败,死士当即发动袭击,用带毒的短剑刺伤了古存茂。 死士当场吞毒身亡,魏晋之间的仇恨也就此结下。 那一剑刺的不深,医官及时止血,古存茂活了下来。可等他返回洛阳,怒发冲冠想要筹备反击时,才发现经常头疼欲裂,原来毒药已经深入骨血,直达脑髓。 ……之后几年,古存茂几乎日日被毒发折磨,全是靠着对徐承意的仇恨和强硬意志才撑到现在。 三年前,岑骥重伤未愈,奉命留守洛阳……每每想及,都让他悔痛不已。 岑骥收回目光,朝内殿走去。 大殿幽深昏暗,药气扑鼻,宫人拨开锦幛,古存茂静静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却没在睡,听到岑骥来,手指稍稍动了下。 在边上服侍的是个鹅蛋脸、高挑身材的妃子,见岑骥向她行礼,侧身还礼,低声道:“陛下先前昏迷了两日,知道赵王回来,今日精神好了不少。” 闭着眼的古存茂似乎不耐烦,手指又重重敲了下。 那妃子止住,又施一礼,才悄然退下。 岑骥上前,屈膝跪下,托住古存茂干枯的手:“陛下,我回来了。” 古存茂缓缓睁开眼,神色萎顿,呼吸粗窒,当初那胆气过人、智勇双全的英雄豪杰,已走到了强弩之末。 他见岑骥,嘴角微动,嘶哑道:“你回来了……嗯,你回来,我就放心了。” “你没把那丫头带回来?……嗯,阿蕊,那丫头真厉害,把你、把我们都耍得团团转。”古存茂说起往日,淡笑浮上苍白的脸,眉宇间依稀有旧日风采。 岑骥嗯了声,不大自然地说:“国事要紧……成亲后再带她过来。” 才说了几句话,古存茂却好像已经累了,眼皮微阖,叹息道:“……我见不着那天了。” “陛下!”岑骥眼眶一热。 古存茂却说:“总有一死,死亦何恨。我不过区区小吏之子,祖宗几辈都没出过一个做官的,我没受过祖宗什么好处,倒是他们都跟我沾光,挑挑子的,卖枣子的,一个个成了□□、高祖……我这一生,还不值么?” “唔……咳,咳咳……”古存茂说着咳嗽起来,岑骥忙搀扶他坐起——这才发觉,他原来已经瘦到皮包骨头,不禁心中大恸。 宫人送上清水,岑骥不断给古存茂拍背,好不容易才让咳嗽平息。 古存茂长吐一口浊气,神情渐渐肃穆:“呵,阿蕊那小丫头,当初在草厅激我,怂恿我去夺天下——我做到了,可是呢?……她话没说全,得天下只是开始,治天下……还有治天下,那才是真正的难题。” “当初我们猛攻洛阳,精锐伤亡过半,连你也重伤不起……可那时候,我是真高兴……我以为,这座城是称霸天下的开始,原来它却是我的终局。” 古存茂突然话多,岑骥却心惊——他见识过太多死亡,对这情形熟悉异常,古存茂现下像极了将死之人回光反照的一刻! “陛下……” 岑骥要劝,古存茂却摆手:“让我说……你说,我进驻洛阳,拉拢遗民,抚恤老幼,给手下人封相拜将……我留用旧臣,清肃吏治……可他们提起我,还当我是个外来山匪,把他们的丈夫、儿子、父亲推到战场上送死的人。我做错了什么,还是做的仍不够?” “仗不得不打。我是……”古存茂面色灰败,颓然道,“我只是没有时间啊……” 岑骥见古存茂如此,早已明白,犹豫了下,道:“陛下,臣在此,请……尽早安排后事吧。” “哈哈……”古存茂苦笑,“小石头,你总是这么直截了当,一针见血。” “你也是我最能信任的人了……”古存茂的眼神温和起来,“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对我说实话。” 岑骥垂首:“陛下请讲。” 古存茂平静地问:“你刚刚看见安儿了?你说……吾辈百战以立国,此子、此子能守吗?” 岑骥身体一震。 他知道答案,他想古存茂也一定知道答案。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强者为王。主弱则国弱,拥兵自重的将领,朝秦暮楚的文臣,谁会对一个五岁孩子尽忠尽节呢?……他岑骥愿意,别人呢? 可是…… “陛下,”岑骥犹豫,“汴王是您的长子……” 古存茂发出一声嗤笑:“不过是个娃娃……什么汴王?!” 岑骥俯首,不敢多言。 古存茂的声音忽然变得强硬:“自古道死生有命,我该去见绵柳了——她那臭脾气,一定早想打我一顿解气了。事到如今,我管不了更多,你只需答应我两件事:其一,绝不可让魏国亡于徐老贼之手;其二,保住安儿性命。” 岑骥猛然抬头,瞳孔微缩:“陛下!不可!” 古存茂视若罔闻,继续道:“大魏……这个烂摊子,我就交给你了。” 岑骥坚辞:“陛下,我不——” “我知你不想要,”古存茂的声音几乎有些冷酷,“别人说不想要我不信,你,我是信的。岑骥,这世上总是欲求者不得,欲拒者难却。你不想要这个位子,所以我把他交给你了,临到死我只关心这一件事……保我儿性命,给他口饭吃。” 古存茂匆匆说完,随后提高声音道:“来人!召集群臣!” 岑骥木然伏在地上,心里空空落落。 无法挽回了。 一座江山即将交到他手上,可他只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 等承平堡里举目皆是缟素,岑骥被古存茂认作义弟,得赐姓古,登基即皇帝位之后,淮南来使才终于姗姗来迟,抵达了承平堡。 李燕燕瞥见来使面容,气得心里直痒痒。 等宣读完诏书,得知皇兄“将朕之妹,配赵王为妃”,李燕燕起身,迫不及待讽了一句:“冯敬贤,你倒是还有脸来见我!” 冯敬贤忙不迭叩头:“殿下,您不知道,为了等赵王,哦不,现在的魏国皇帝离开承平堡,臣这一路,拖得可够辛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811:43:58~2021-07-0913:0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是流氓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冯敬贤告罪道:“臣是长公主的人,那是满朝皆知的事儿呀……那道密函发出来的时候,臣和手底下的人都被死盯着,想给您报信儿也来不及,只能暂时隐忍,争取到这份差事,亲自来见您。” “好不容易捱到那尊大神离开承平堡,臣这不就给您请罪来了……” “哦?那我还得谢谢你不成?” 冯敬贤看李燕燕面色严肃,又磕了个头,“实不相瞒,臣今天来这儿就是决心跟着长公主干,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臣离开东都前甚至专门去见了福安殿下……没想着回去……” “四姐……”李燕燕脸色稍缓,“四姐怎么样了?” 冯敬贤苦笑:“还和从前一样,和臣抱怨您总不去找她。” 李燕燕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得了,别装模作样了。起来,把你知道的都和我说说。” 李燕燕被困承平堡一月有余,不光洛阳那边翻天覆地,淮南朝堂上也不平静。 当初,一得知她被劫走,崔道衡即刻要进宫面圣,却被卢庆沅联合诸多大臣拦下,崔道衡方才明白卢庆沅是有备而来。眼见一时解救无望,崔道衡一面联合盟友在朝中据理力争,一面按照李燕燕事前的嘱托,调遣兵力守卫粮仓。 “听闻卢相先斩后奏,陛下勃然大怒。”冯敬贤虾着腰,不断揣摩李燕燕的脸色,“陛下着实……着实很惦念长公主,甚至以罢朝相逼,说不把您请回去绝不开朝会……” 李燕燕平静道:“是么?罢了几天?” 冯敬贤有些难堪:“卢相带诸臣在寝殿前长跪不起,绝食相抗,有几位老臣当场昏厥过去……” 李燕燕低头喝茶,没吭声。 冯敬贤笑笑:“陛下宅心仁厚,又有皇后率领诸妃嫔苦苦劝说……” “你就说几天吧?” 冯敬贤顿了下,小声说:“……三天。” 李燕燕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即使早知道结果,还是有些低落。 四哥没变,他从来都是和气好说话的人,即便是下定决心的事,也总是受身边人影响而改变。 只不过,从前四哥是不受宠的皇子,身边最亲近的人就是她这个妹妹。现在不一样,他登上那个位子,手里握有权力,人人趋之若鹜……感情也许不减,却被利欲纠葛推动裹挟着,再难像从前那般同进同退、兄妹一体。 “……长公主知道,咱们大周不比魏、晋,他们本就以军立国。大周这几年在南方用兵受阻,又屡次败给魏军,公卿畏战,士民想要休养生息……” “长公主也许认为魏国皇位交替是绝佳的反攻时机——臣也认为是。唉,可朝中大多人,他们想的却是——好不容易能喘口气了。” “嗯,看来这几年是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太好了……卢庆沅这会儿倒不提光复的事了?” “谁说不是呢……卢相,卢相也需要与人合作,不得不让步啊……”冯敬贤应和着。 李燕燕叹了声。 当初她劝卢庆沅多交朋友,想的是日后联手打回长安,可卢庆沅显然认为联合旁人扳倒她更为要紧——这也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冯敬贤见李燕燕没有意料中那般愤怒,才从袖里掏出一封信。 柘黄锦扎,明晃晃的亮眼。 “陛下手书,命臣转交长公主。” “嗯……”李燕燕接过,并不拆开,却问:“大司马那边呢?” “臣不好直接求见大司马,倒是和严家丞见了一面,她说让殿下您放心。另外,还有些话托臣转告——” 冯敬贤上前,说了声得罪,附在李燕燕耳边道:“阿琇很安全,也很想念您。您早先吩咐的事,严家丞已经办好,随时可以动。臣也选内卫中可靠之人,替换了原本的护卫,另有一队人马潜伏在承平堡外。严家丞说怜青、惜翠身上都有本事,若殿下想逃走……臣以为曾将军不敢伤到您,所以咱们胜算不小。” 没想,李燕燕却摆手,对一直侍立在旁的宗玮说:“宗大人,我前几天说让你上到更高的位子,这么快机会就来了。” 宗玮身体一震,立刻跪倒在地,不敢相信地问:“您的意思是……” “嗯,就是你想的意思,”李燕燕目光炯炯,“叫内卫安排你回东都,你和小春汇合,拿上咱们这几年收集的证据,叫大臣们轮流参他骄矜自满、独握朝纲、结党越权……等火候足了,你再呈上我亲笔手书,把咱们在承平堡所见,卢相里通外国的事情,好好说道说道。” 她递给宗玮一封信:“你不是想往前上么?那就给我把挡着路的人拉下来。” “这,这……” 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恐惧,宗玮接信的手都有些颤抖,不过他脑子仍然转的很快:“卢相不会毫无准备,仅凭这些……能够吗?” “只怕不够。所以,剩下的还要靠冯枢相——”她笑吟吟地看向冯敬贤。 冯敬贤一凛,忙跪拜听令。 李燕燕垂下眼,纤长的睫毛落下两片阴影:“你带进承平堡的内卫,留下供我使唤,其余人随你回去。等宗大人他们把风浪掀起来了……卢相畏罪自杀也合情合理,是吧?” 即使冯敬贤见多了风浪,也从这位看似柔弱的公主那里接到过不少铁血的命令,可刺杀当朝宰相、二品大员…… 他不禁和宗玮对视了一眼,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冯敬贤心跳加快,额头渗出汗珠…… 可他还有选择么?莫说福安殿下在李燕燕手里,很多年前,从冒犯崔淑妃遗体的那个夜晚,他就已经逃不出长公主的手掌心了……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冯敬贤已经想通,俯首道:“是。臣谨遵长公主命,一定办好!一定!” 宗玮刚才一瞬间没反应过来,也觉后怕,找补道:“卢相对殿下做出这样事情,殿下是当以牙还牙——” “你错了。”李燕燕平静地说,“这和私怨无关。” 冯敬贤、宗玮都愣了一下。 “我曾以为,卢相和我最终的利益是一致的,只是秉性高洁,不愿屈从于我……所以我始终没有对付他,一直想等他有天想通。” 她冷哼一声,语调变得尖锐:“可他却把我的纵容当成是无能,越来越顽固……今天他对我背后一击,以后还会阻碍我动用存粮——唯独这件,是我不能容忍的。明白了么?” 宗玮和冯敬贤赶忙应是。 冯敬贤又问:“那长公主……您真的不走?” 李燕燕摇了摇头,说:“我想,也许机会快来了……我必须去洛阳。” “那……”冯敬贤犹豫,“那臣该如何回复崔大人、严家丞?” “哦……”李燕燕揉了揉额角,“就说,我去试试灭掉魏国。” 顺便捞一把焦头烂额的岑骥,如果他肯听劝的话……她心里说。 ** 李燕燕没预料到的是——去洛阳竟也是件难事。 曾景不比潘旺,对待李燕燕恭敬过了头,却极难从他口里撬出话来,更难让他违背命令。 李燕燕好说歹说,曾景总是只有一句话:“陛下命臣在承平堡守护公主……没吩咐送公主去洛阳,必要时倒是……呃……” 倒是什么,他不肯说。 李燕燕大概猜的出来,岑骥在朝中一定何难,所以不想她去。必要时……是说送她回淮南么? 李燕燕叹气。 岑骥越是艰难,她越要过去;岑骥越是步履维艰,她要做的那件事才更可能成功。 见她泫然欲泣,曾景才小心补充道:“或许公主可以给陛下写信……” 李燕燕写了,可信件却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于是,李燕燕不得不效仿卢庆沅的法子,用绝食威逼,曾景无可奈何,只得叫人快马加鞭传信,请岑骥定夺。 ……这回,曾景也终于意识到李燕燕是个棘手的难题。等岑骥旨意一到,他便立刻着人将李燕燕送往洛阳。 这么一耽搁,李燕燕终于抵达洛阳时,四月都快过完了。 乘在肩舆上,通过重重宫道,雨后空气里飘来茉莉的幽香…… 经过这么多年,她终于实现了儿时的执念,来到了洛阳皇宫,却已经无心看那重重宫阙,只想早一步见到心中所思之人…… …… 日落之后,文思殿上灯烛辉煌,岑骥一身朱红便袍,眉头拧起,神色凝重,面前书案上堆叠着高高几摞奏折。 一旁内侍似乎在劝他早些入睡,岑骥低头看奏折,不耐烦地挥了几下手。 李燕燕不叫人通禀,缓步走向殿中。 即便当了皇帝,岑骥敏锐依然不减,李燕燕才踏出一步,那边他就抬起头来。 “……你来了。” 一个多月,岑骥似乎瘦了一圈,见到李燕燕,看不出他有丝毫高兴。 李燕燕却笑:“嗯,我来了。陛下……我是不是该给你叩头?” 岑骥哼了声,脸色终于缓和稍许,指指面前奏折:“这些玩意儿就够叫我折寿了,你可给我省省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想看我笑话!” “过来。”岑骥向她摊开双手。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新文已开,这篇还是照常日更。 感兴趣的去看一眼吧,跪谢! 《炮灰女配,在线翻车》 季初夏穿成了书里的炮灰女配,肤浅恶毒,无脑作死,成为一段段神仙爱情的垫脚石。她是—— 霸道总裁低谷时,卷钱就跑的金丝雀; 清冷学神贫寒时,逼他下跪的大姐头; 阴郁少爷残废时,背信弃义的未婚妻; 温柔影帝落魄时,出售假料的前女友…… 可……为什么不同世界的男主同时出现在眼前? 系统:不好意思,亲可能没注意小字~您绑定的不是教学关【炮灰系统】,而是大师关【炮灰逆袭攻略系统】哟~ 系统:几个世界已经融合,要同时攻略全部男主哟~请千万避免翻车~ 于是后来—— 总裁甩她一个账户:“随便用,结婚是另外的价钱。” 学神把她堵到墙角:“不是说玩真的吗?你不敢了?” 少爷握紧她的腰肢:“我死也不会放手。” 影帝手捧大金人告白:“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个人……” 系统:“哔哔哔~1号怀疑您养鱼,好感值在降低!” 新任鱼塘主季初夏盯着面前的《端水有道》、《养鱼108式》、《这样做让你效率倍增》、《史上最强时间管理》、《修罗场逃生指南》…… 不耐烦道:“别吵,在学了!” 第74章 提灯的内侍们很识趣地让出路来,李燕燕提起裙角,来到书案边上。 却有些犹豫,不知该坐在哪里。 岑骥盘腿而坐,姿态洒落,看起来仍不怎么讲究虚礼。可他毕竟做了皇帝,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若过分随意,传出去是不是会对两人都不好? 李燕燕多想了一层,脚步也跟着停了,目光在岑骥的坐榻和边上的坐墩间游走。 岑骥猜出了她的心思,挑起一边眉毛,又把一只手往前递了递,不耐烦道:“瞎想什么呢?快过来!” 说着,另一只手重重敲在坐榻上。 殿上灯火交映,看灯的、添水的、打帘子的、扇扇子的宫人有很多,岑骥语气不耐,几乎所有人都被吓得敛眉凝神,有些个小宫女身子都不由往后缩了缩—— 岑骥耳聪目明,宫人的举动尽收眼底,脸色又更黑了。 李燕燕见了,反是心里松快了很多,她掩面而笑纳了个福,在岑骥身边款款坐下。 屁股刚一沾到坐榻,手就被岑骥拉住,连带着整个身子也偏斜过去——李燕燕忙用自由的那只手撑了一下,方才坐稳,可肩头已经靠在了岑骥手臂上,隔着衣衫也能体察到他劲健有力的躯体。 李燕燕忙低头,向回拉扯,然而怎么可能敌得过岑骥的力气。 她很快就放弃了,小声抱怨:“做什么呀?!” 岑骥十指修长,掌心和指腹都布满了粗粝的茧子,和李燕燕白净小巧的手形成了强烈反差,毫不费力就能将她的手整个攥在掌心。 不但如此,指尖还轻轻擦在她细嫩的皮肤上,反复摩挲,像要从她手上揉出什么深刻的道理。 皮肤细微刺痒——莫名叫李燕燕想起狸尚书,被狸尚书带肉刺的小舌舔一下,好像也是这般…… 哎!我在想什么呀! 李燕燕心里一惊,身体颤抖了下,滚烫的热度也从耳根处蔓延开来。 岑骥定定看着她,忽然低笑:“还以为你变得多威风了……怎么还是那么容易害羞?” 他大咧咧地说这事,李燕燕觉得脸颊都快烧起来了,压低声音咬牙道:“我又不是你,还是一般的不知羞!” “哈哈哈——”岑骥爽朗大笑。 手被握紧,李燕燕都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振动,不禁斜眼看岑骥,这次,笑意终于漫进了他的眼底…… 岑骥笑完,终于松开手,朝宫人们挥了挥,就见他们次第退下,隐到重重幔帐之外。 等宫人退走,岑骥忽然叹了口气,轻声道:“终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还以为你会比我更习惯。” 李燕燕一愣,随即明白岑骥是指她的出身。她在宫里自然也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睡觉时身边也陪着很多宫女,可是……这怎么能一样! 李燕燕哼了一声,恼羞道:“在大内正殿上拉手——我是没做过这种事!你倒好像很熟练了,你是不是——” 她转过身盯着岑骥:“你之前亲口说的……什么带我到洛阳皇宫来,什么要和我成亲……怎么你当上皇帝就不算数了?把我关在承平堡,你呢?是不是见到三宫六院就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大话了,想把我赶走了?” 李燕燕端的气势很足,岑骥听了,却也不恼,只是缓慢地眨眼,又叹气。 “燕燕,”他嗓音有些哑,“你为何非要来……该说你什么好。当时让你留下你不情愿,现在让你走你又要跟来。” 李燕燕明知,却还是问:“你是准备……万一这边情况不妙,就叫曾景送我回淮南?” 岑骥盯着烛火,含糊“唔”了声,低低抱怨:“……你就是爱和我作对!” 李燕燕听了,心里却有暖意。 宫人都退去,大殿上空空荡荡,烛火的光似乎也跟黯淡了——好像回到很久以前,在太行山间艰苦的日子,天地浩渺,能抓住的就只有一盏孤灯,和身边那个人。 李燕燕默了下,忽然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岑骥斜睨她。 她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换过来想,凡是你觉得我和你作对,对我来说,也正是你在和我作对。” “你……”岑骥不免语塞,论牙尖嘴利,他从来都不是李燕燕的对手。 “你也很爱和我作对,而且你也一样——”李燕燕脸又一热,“当初、当初送上门你不要我,还说我……还对我颇多议论;后来我要走了,你又非要抢人……你还那样对我……” “哈?什么?”岑骥故作不解,“哦!你是说你自荐枕席,闯进来非要我睡你那次——”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李燕燕在臂膀上重重捶了几下。 岑骥笑着闭了嘴,回忆起当时情形,面色一晒,眼神却越发柔和。 总是锋芒毕露的人,这时也显得有些疲惫,岑骥眨了眨干涩的眼,手臂撑在书案上,将大半个宽阔的后背对着李燕燕,叹道:“不是,你那时还太小了,后来,后来可以了……我……有些事上你也真够傻的……” “嗯?我——” 李燕燕倒是从没往这处想过,这么多年只当岑骥当初看不上她,暗暗气闷。 只是这种事被岑骥点明,更羞耻了…… “可是……你还真想过!想那么多,那么早就考虑过这件事!”李燕燕有些急了,很不服气,“你还懂的不少!” 岑骥嘴角挂着淡笑,随手解下幞头,伏在案上,嗓音从手臂里传出:“……你要是从小在杂院里长大,你也懂。” 哦…… 岑骥是话少的人,但有什么都会直说——但他说的总比做的更少。 原来他待她的情意,那么早就替她想过、替两个人想过了…… 李燕燕眼眶酸胀,许多个念头交织在一起,喉咙里紧紧的。她很清楚,她心里藏了很多更要紧的事,本该立刻同岑骥说,可此情此境,竟是难以开口。 唉……她听见心里一声叹息。 李燕燕终是将侧脸贴到岑骥背上,从后面抱住他:“喂——” 岑骥身躯轻微地动了下,嗓音闷闷的:“……怎么了?” 李燕燕觉得脸上热度越来越高:“嗯……那现在,我现在不小了。” “嗯?——”先是怔愣。 随即李燕燕被强有力的臂弯一带,身体旋了个圈儿,眼里还迷瞪瞪的,便被按到了坐榻上…… “你……” 她只来得及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一声细微的抗议,岑骥已经欺身而上,拿生铁一样的手臂箍住了她。 岑骥声音低沉沙哑,眼里闪着浓烈炽热的光:“……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的身体好烫——几年不见,连这份体温也变得陌生了。 他们还能和从前一样亲密么?话又说回来,他们之前也没怎么相知过,现在反而都放在明面儿上,大概也不可能更坏了…… 事到临头,李燕燕忽然心乱如麻。 “我……对了!” 她想起了什么,急急从怀里扯出一方帕子:“帕子我做好了,送你!” 岑骥眉头拧起,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可还是抬起一只手,接了下来。 和上一条相同的月白软缎底子,不同的是,这次边角处绣上了小小的一只彩燕……嗯,勉强能看出是燕子。 岑骥脸色一缓,又听她小小地抽了口气。 “又怎么?”岑骥问。 李燕燕对上岑骥直勾勾的眼神,声音小到像蚊子在叫:“还有,我刚才说……我现在不小——” 后半句话被堵在舌头尖儿,岑骥已然重重吻了下来。 李燕燕像将要溺水的人,手足无措地想去抓住什么可靠的、固定的东西,缠绕上去,依附上去。“岑郎……”好不容易停下来的间隙,她低声叫着。 岑骥稍稍退后,看向怀里柔软的人。 刚认识时,她是个闷闷不乐,有些古怪,有时候有大胆到可怕的小娘子。分开这么多年后,她终于长成了清丽柔婉的女人,可面容仍是淡薄,也许只有亲她、爱她,才会看到她娇艳靡丽的一面——让他如痴如醉的一面。 绝对……不会再叫任何人看到了。 这不是最好的时机,他接手了一个烂摊子,如临深渊,举步维艰——可他和她之间从来没有过好的时机,为什么不能是现在呢?! 为什么不纵情呢? “岑郎……”她眼神迷茫,声音哑哑的,仿似带着无限委屈。 “既然来了,我不会再让你走,”岑骥说话时,声音抖得厉害,“就一直留在我身边吧。” “我不走,岑郎,你抱抱我……” “别急。” 岑骥说着,将那方帕子覆在她眼上,按住她霎时不安的身体,才又一次,如席卷大地的狂风,亲上了她的双唇。 …… 第二日。 李燕燕睁开眼,满目都是陌生的装饰。 她怔怔盯着天棚看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昨夜狂荡不经的记忆也一点一点出现在脑海里。 岑骥……她脸一热。 “吵到你了?” 刚刚想到,那人的声音就出现了。 李燕燕翻了个身,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天还没大亮,内侍却已经在伺候岑骥换上朝服。岑骥就算在换衣服,眼睛也一直看向她。 他倒是看着神清气爽,李燕燕恨恨地想。 不过,她揉了揉额角,问出一直压在心头的、沉重的问题:“……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岑骥扬了扬眉——李燕燕其实没看清,可她就是觉得岑骥这时候会扬眉。 “怎么做么……我只有一条路——出兵伐晋!”岑骥坚定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012:33:45~2021-07-1114:15: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湖骗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李燕燕心里一凉。 虽然她对魏晋前线战情所知不多,但可以想见,徐承意始终对失去河阳耿耿于怀,他一定不会错过魏国皇位更迭这个天赐良机。 而魏国这边,岑骥临时受命,内外交困,借古存茂遗诏号令诸臣,用一场大战来稳固朝中局势——也确实是破局的好法子。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即将到来的荒年…… 中原混战,谁也顾不上塞外摩拳擦掌的契丹人,而等到卢龙一线失守,中原北方门户大开…… 李燕燕张了张口,不知从何说起,岑骥已经穿好袍服,大步来到榻边,俯身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下。 “再歇会儿,要什么吩咐他们,晚上用膳、休息……不必等我。” 岑骥向来不太会说好听话,只是一句关切也让他神情很不自然,可眼里却是极温柔的。 李燕燕眨眨眼,小声说好,手却从被子里伸出来,勾住他袖角——贵气飘逸的袍子,从前她总见岑骥一身利落的武人打扮,想不到宽袍大袖也与他相称,较普通士人又更为英气挺拔。 边想着,手又往他袖口里钻,沿着小臂向上,手指一寸寸按过强健的肌骨。 岑骥被她弄得直痒痒,受宠若惊又啼笑皆非,只得坐下,将柔若无骨的人儿揽进怀中:“燕燕……舍不得我了?” 李燕燕头抵在他胸口,不想叫宫人看见她此刻的脸,使劲往岑骥怀里钻。 怀里的人衣衫凌乱,后颈曝露出大片如瓷似玉的肌肤,岑骥不由一瞬失神,情不自禁地垂头啄了一口,在她颤动的耳廓边小声说:“为夫……还算叫你满意?” 李燕燕耳根处红了一片,闷声说:“谁嫁给你了?” 岑骥轻拍在她背上:“别急啊,不是迟早的事么。” “……我没急。”李燕燕立刻不满抗议。 岑骥何曾见识过她缠绵依人的模样,呼吸一窒,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玩物丧志,软玉温香在怀,王权霸业都懒得去想。 ……这也是崔道衡教给她的?她嫁与崔道衡几年,转变了心性?……还是,这又是她怀着目的的讨好? ……可是为什么? 岑骥心里升起疑惑,手臂也箍得更紧,直到听见怀中人细微急促的喘气声,才又松开。 为什么……他早该放下这个问题,纠结那么多没有好处。现在她人在这里,他能做的,就只有留住。 岑骥低头在李燕燕耳朵上又亲了下:“……我也舍不得。大婚的事……已经吩咐礼部安排了。” 李燕燕缓缓放开手,目送岑骥前呼后拥地离开。 “说了我不急……” 手上还留存有他的气息,李燕燕懒懒翻了个身,拉起被子,再次沉睡过去。 ** 醒来时已经逼近晌午,宫女们小心地伺候她用膳,怜青每样饮食都先试过才交给李燕燕。 先前,孙皇后的报复,漏洞百出,却反而歪打正着,让李燕燕栽了一回。那之后她就开始在身边放些可用之人—— 怜青善用毒,惜翠会打暗器。她们都不是寻常练武之人,即使查验也看不出端倪,必要之时却能派上用场。 这里的宫人也经过严格规训,无论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 好像只要在岑骥身边,她就永远是个尴尬的角色,总要被怀疑用心。 李燕燕心里哀叹,拖拖沓沓用完了一餐,端庄地擦了擦嘴巴。 在底下侍立良久的齐常侍殷勤问道:“公主可要再睡个午觉?” 李燕燕摆摆手,说不必。 她本想提出随意在后宫走走,好好瞧一瞧这座皇宫,却见齐常侍一脸欲言又止…… 李燕燕转了转眼,问:“怎么……可还有事?” 起先宫人们还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位周朝公主,经过昨晚和今早,看过了岑骥的态度,谁还敢再拿李燕燕当阶下囚,恨不得端出十二分的恭敬来。 齐常侍小心揣度她脸色,犹豫道:“是这样……先帝的敏太妃,从早间就来求见过公主,得知公主还没起就先回去了,这会儿又遣人来问了一次。不知公主有没有空,要不要见上一面?” ……敏太妃? 李燕燕想了想,确认自己从没听过、更不认识这号人物。 古存茂的妻室里,她就只识得过世了的胡夫人和续弦的徐夫人——也就是现在的徐太后,这位敏太妃,想必是古存茂到洛阳后才纳的妃子吧。 她又问齐常侍,得知敏太妃姓顾,二十来岁,出身嘛,用齐常侍的话讲——“没人说的清楚”,只怕不高。 齐常侍也只知道敏太妃是古存茂进洛阳时就带在身边的,古存茂的后宫人数不多,顾敏妃算是其中最得宠的一位,经常得到召见。 这位敏太妃只怕不简单,目的如何先不论,至少是个手腕极其灵活的女人。 李燕燕想,她能得到古存茂信任,同时——据几个宫人一致认定——又和徐后关系密切、情同姐妹,这便足以证明了。 想来敏太妃在宫人之间评价也很高,否则不会这么快就得知李燕燕到来,还能找到门路求见。 古存茂驾崩后,太后和太妃、太嫔们都移居到西宫景芳殿,与大内遥遥相望——然而显然没有拦住这位敏太妃。 是为了转投于她,给自己找个新靠山? 移步前厅,等待神秘的敏太妃到来时,李燕燕不由胡思乱想了很多。 ……连赶来见岑骥都没这么好奇,李燕燕心里觉得好笑。 …… 一盏茶后,当宫人带着敏太妃踏入大门时,她笑不出来了。 事实上,看到那个身材高挑、鹅蛋脸上眉眼温顺的人影走近,久经世事的李燕燕也惊到摔了茶盏,不顾礼仪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在一声没叫完的“公主殿下——”里,飞扑进来人怀中,泪流不止。 “玉筝!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李燕燕声音哽咽。 顾玉筝拉着她的手,也不住啜泣。 周围宫人,以及李燕燕带来的侍女随从,谁也预料不到这个展开,不由面面相觑,一时竟没人想到上前劝慰。 从李燕燕记事起,玉筝就在她身边服侍,到后来,除了庞妈妈,玉筝算是在她身边最久的宫女了。 玉筝比她年长四岁,心思缜密、办事稳妥,又因和四哥有份私情,是为数不多知道兄妹俩密谋的人。 当初见到郑将军和小春,已经是意外之喜,李燕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洛阳和玉筝重逢。 “殿下……哭多了伤身啊……”还是惜翠,从没见公主如此情绪激烈过,愣愣地插了一句。 玉筝闻言,抹了把眼泪,也说:“怪我了,见面太高兴,都把您的身体给忘了。” “殿下,这些年您过得好吗?”玉筝真心实意地问,又掏出软帕,像从前那样,轻柔地拂去李燕燕脸上泪珠。 李燕燕也从最初的震惊和狂喜中平复下来,拉着玉筝的手道:“我很好。坐下慢慢说,我有好多话想要问你。” …… 和乱世里颠沛流离的大多数人一样,玉筝的经历离奇跌宕,却也合情合理。 当初在龙城,郑国昌按下公主出逃的消息,一面亲自带人出城搜寻,一面命玉筝假扮成李燕燕,在王磐面前装作无事发生。后来,王磐很快被徐承意幽禁,至死都没发现城里的公主已经被掉包。 然而徐承意得手后立刻封城,城里风声鹤唳,郑将军又许久不归,留守在驿馆的仆妇侍女们越来越不安,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自作主张企图逃走,被徐承意手底下的人抓了个正着。 徐承意行事阴狠,拷打折磨人的法子层出不穷,只审了半个时辰就问出了公主逃走、玉筝假扮的事情。“庞妈妈被他们抓去用刑,后来……放回来后,撑了不到半天,人就去了。”玉筝面带哀切,可目光却很沉稳。 “是么……”李燕燕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前世被庞妈妈毒死,她太疼了,所以即便后来重生、逃脱,心里也始终存着一份恨意……几年来,她有时想起庞妈妈,也依然觉得五味杂陈。 可是原来,庞妈妈那么早就走了……还是因为她才丢了性命。 玉筝拉起她的手,一边安抚一边说:“徐承意吞没了殿下的嫁妆,本来就不欲此事外传,又因殿下逃走而暴怒,本来是要杀掉我们所有人的,幸亏有女郎求情——就是现在的徐太后。” “哦……”李燕燕这才懂了,玉筝和徐后交好,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 “后面的事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玉筝淡淡地笑,年轻的面孔上几多沧桑,“我先是被发卖到河中府,后来兵乱肆虐,我在的那户人家被掠,有个将官把我抢走了。我跟了他一段时间,后来他在战场上叫人砸碎了脑袋,先帝……先帝从一群被俘的女人当中选中了我……” 玉筝很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就再跟着先帝来洛阳,误打误撞,倒是成了敏妃娘娘。” “娘娘……”玉筝似是忆起从前,神色恍惚又温柔,“我从前是多么羡慕,多想得到这个称号啊……淮王……” “当初的计划,几经周转也成功了,淮王殿下现在也当上皇帝了……” “殿下,”玉筝忽然坐正,神情里透出一股执拗,“请您告诉我,淮王殿下……这些年,他问起过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114:15:18~2021-07-1206:0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湖骗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机敏如李燕燕,听到这个问题,也不由愣了下。 皇兄……该怎么说呢?倒不是李燕燕偏向自家兄长,她只是明白皇位是从血雨腥风中得来的,这些年皇兄所经历的波折并不比她们任何一个人少。 可即便找再多理由,玉筝的一片痴心依旧是被忘却、被辜负了。 她一瞬失语,聪慧的玉筝已经了然。 “好,”玉筝虽然尽力稳住声调,乱颤的睫毛却暴露内心,“我懂了,我懂了……” 再怎样弥补都为时已晚,她唯一能为玉筝做的便是决不欺瞒。 李燕燕想了想,说:“皇兄……他变了很多。从前玉筝所知的淮王殿下,很久前就不在了,若你现在见到他,也许都未必能认的出来。” 她苦笑:“我不是替他说话,只是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说到底是这乱世的错,没人还和从前一样。而且带我们回长安,这件事……只怕他做不到。” 听到安慰的话,玉筝反而眼圈一红,落下泪来:“我、我不是不懂……只是,今天,哪怕刚刚在殿外,我心里还存着一丝念想,想着还能再见到淮王殿下,还能回长安……殿下还在,他当初答应把我弄回长安……我还在做梦,一切都能回到从前……” 抽噎的声音有些大,外间伺候的宫人不安地探头进来。 玉筝很快擦了下眼,收住哭泣勉强笑道:“……在公主面前,太失礼了。多谢公主直言相告,玉筝感激不尽。” 她见李燕燕一脸担忧,反过来安慰说:“被这乱世一搅和,我竟然都混成太妃了……当初在织香殿伺候的时候,哪能想得到今天!因祸得福,没什么好抱怨的。” 李燕燕看出玉筝勉强,也不欲再触她痛处,转开话头道:“我虽刚到洛阳,但这两天已经听了不少关于你的事了,能同时得到帝后信任,想必你也很不容易。古大哥、先帝……他待你如何?” 玉筝说起古存茂,脸上浮起淡笑:“比前一个是好多了……这话也就是和您说,您别笑我。可惜,他后来中了毒,走得这么早……我也不知道我这命,算好还是算差。” “别光说我了,”玉筝笑笑,明朗了很多,“关于公主的传闻也很多,众说纷纭,有些我都不敢相信……公主当初为什么从龙城消失?还有这次,有人说公主是被——” 玉筝压低声音:“——掳来的?可我一路过来文思殿,瞧着咱们这位新陛下,似乎对公主很是敬重?难道说,从前在龙城……?” 一别经年,玉筝藏了很多问题。 李燕燕重又把当初对郑将军、小春说的话讲了一遍,这次又加上了她离开岑骥、回到淮南的经历。 等她说完,日头都已经偏西,光线射进珠帘,温暖却不刺眼。 最后,李燕燕有些不好意思,含糊地说:“这位,呃,陛下……他对我算是好的吧,我觉得他还不错……” 玉筝听明白了其中关节,微微侧脸,转了转眼珠。 李燕燕顿觉脸上一热。 要是换了怜青、惜翠,或是从前的小春,这会儿一定会调笑几句。可玉筝不一样,从前就端的是性情沉稳,如今越发老练娴熟,见李燕燕窘迫,只是掩口笑了下,说:“嗯……我知道的不多,可我想,陛下……应当是不错的。” “哦?”这下倒换李燕燕惊讶了。 玉筝正色:“其实我今天来,一是思念公主,再者,也有意托公主转达谢意。” 说着,玉筝离座,端正地拜了三拜,重新回席才说起原委。 原来,古存茂英年早逝,无比痛恨徐承意,身子尚可时倒还不太迁怒于徐后,弥留之际神志不清,下了道颇为荒唐的口谕,叫徐后替父赎罪,给他殉葬。 玉筝叹气:“太后看着冷淡,其实是个慈善心软的人,有那样一个父亲,也不是她的错……我这条命是被她所救,后来又一同服侍先帝,再后来她迁入冷宫,我却还能在先帝面前说上几句话,时不时帮衬她一些,她倒对我感恩戴德的……我说那都是分内之事,知恩不报是要遭天谴的。” “先帝命她殉葬,我当时就守在龙床前,听得真切,现在的陛下和一屋子的大臣也听得真切。我当时想,坏了,这会我可帮不了她了。实在没法子,那我只能以命还命,也跟着他们到地底下去,说不定还传成佳话了呢。” “反正,那时胡乱想了很多。徐后也听说了,天天以泪洗面,我呢,还得安慰着她……惶惶不可终日。” “可没想到,最后却是我们瞎担心了,”玉筝扯了扯嘴,“新帝登基,压根没提这件事。直到陵寝快封门了,有好事的人到陛下面前说起来,结果您猜怎么着?陛下说他没听见!” 玉筝发自内心高兴,连平缓的语速都快了不少:“徐太后和我一直想到御前表达谢意,可这事……毕竟不好明着说出来,再说先帝和陛下只是结义兄弟,我们这些遗属要避嫌,无事也不好面见陛下。今天见到公主,总算了了这桩心愿,便请公主代为转达了。” “不为难女人,所以我想,他应当不错……”玉筝缓缓说。 有些事自己知道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被旁人认可了却格外高兴,李燕燕听见玉筝称赞岑骥,心里满是欢喜。 可也没忘了要紧事,还是问:“那玉筝你……以后是什么打算?” 玉筝还年轻,人又能干,李燕燕本心不想她就这样埋没,在暗无天日的宫室里渡过余生。可眼下连自己也前途未定,若提出让玉筝去淮南,她也定然不肯…… “我……?”玉筝指指身上颜色暗淡的衣服,“我丧期还没出呢。总归跟了先帝几年,他没亏待过我,我也得好好给他送终不是?经过殉葬那事,太后吓得够呛,真把替父赎罪的话听进心里去了,打算过些日子迁去守陵。” “我想和她一起去,多几个人还能作伴。”玉筝道。 李燕燕了解玉筝,知道她内心执拗好强,不爱提要求麻烦人,有心再劝,却被玉筝拦住。 她笑着站起身来:“我心里有数,公主不用替我操心……时间过得真快,当初最叫人放心不下的公主,现在都独当一面了,我呀,也老了。”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等您大婚后,咱们还有的见呢。” 两人相谈甚欢,宫人也不敢来打搅,但方才李燕燕遥遥听见钟声回响,时候的确已晚,再不离开,宫门落锁,玉筝会有麻烦。 李燕燕便也不挽留,想着日后还有机会,可以慢慢劝玉筝回心转意。 玉筝起身告辞,还不忘说:“您可千万替我谢过陛下。” 李燕燕正要说道别,外间却传来脚步声,她心里一紧,还不知是谁闯进,就听岑骥低沉的嗓音问道:“……何事谢我?” 宫女太监们里里外外跪了一地,玉筝忙闪身到屏风之后,行礼道:“参见陛下。” 李燕燕不疾不徐地起身,也行了个礼,却问:“……不是说晚膳不回来了?” 岑骥瞥见玉筝也在,便立在门外调侃:“……你怎么偏就记住这句了?” 也不等李燕燕再说,又对着玉筝的方向道:“是敏太妃?吩咐过守宫门的人了,不用着急,慢着走就行。” 慢着走,那还是要走啊。 玉筝怎会听不出岑骥话里赶客的意思,更惊讶于他们二人随意的相处,急忙再次道谢,在岑骥的注目下,缓缓向外退去。 李燕燕不满抱怨:“你吓到她了。” 岑骥眉头一动,冲玉筝的方向扬声问:“太妃被朕吓到了?” 玉筝身子一抖,忙陪着笑脸说没有的事。 “她说她没被吓着。”岑骥转过脸,得意地看着李燕燕。 玉筝如获大赦,立刻带着贴身侍婢离开了。 她一走,岑骥指指蒲团,叫李燕燕坐好,自己在旁边侧躺下,很不客气地将头枕到李燕燕腿上:“好不容易批完奏折,提前回来了……就这么不欢迎我?” 李燕燕绷不住笑出来,俯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怎么会,我是怕累到你。敏太妃恰巧是从前我身边的人,不过,你应当早就知道了吧——” 岑骥不看她,轻轻哼了声。 李燕燕想起从前假冒宫女,挪用了不少玉筝的出身、经历,而岑骥想必已经有所察觉,不禁面色微酡,急忙说:“徐太后是玉筝的恩人,因为你没叫徐后殉葬,她和徐后都非常感谢你。” “……我也要谢谢你。”李燕燕轻声说,“当初古大哥娶徐女,是我跟范殊提议的,其中多少有我促成。若真因此叫徐后丢了性命,我也会于心不安。” 说到这儿,李燕燕忽然发现,自从被岑骥抓到,她已经很久没听过范殊的消息了。范殊官至宰相,是魏国文臣之首——这不太寻常。 “对了,范殊……他还在洛阳吗?在做什么?”李燕燕好奇。 岑骥酸溜溜地说:“怎么?一来洛阳就想见他了?” 李燕燕失笑:“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见他做什么?” 岑骥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他还能干什么?——整天忙着跟我作对呗!” 范殊不支持岑骥,这不奇怪。 当初一块从白石山打出来的人里面,出色的将领不少,文臣却寥寥无几。古存茂占据洛阳之后,范殊便是个中翘楚。更何况,无论是当初取得涿州的第一战,还是后来合纵连横,势力扩大,乃至后来立国,范殊立下的功劳不比任何一个武将小。 当初都是平起平坐的同僚,现在岑骥却一跃成为人君,莫说范殊,只怕魏国重臣里,不服气的人还有很多。 可李燕燕再问,岑骥只含糊带过,随口说:“殉葬这事也是他提的。” 李燕燕一愣,范殊虽然是读书人出身,可平素行径却不拘泥于礼教,更是和徐后无冤无仇,他这样做,只怕还有更深的用意…… 只是岑骥明显不想多说,李燕燕便不问,而是很体贴地说:“我知你在朝中艰难,所以更要替玉筝和徐太后谢谢你。” 岑骥不耐烦地摆摆手:“徐后不过是夹在两国之间、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一个女人,杀不杀她和大局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有些人意图生事的借口,理他们做甚!” “不过——”他似有感慨,“当初徐女嫁到镇州,光是随行的嫁妆就有五百抬,人人都说徐承意最爱重此女,等到后来两军交战,还有人提出要扣押徐女为质,逼迫徐承意退兵。哼,结果徐承意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忍见女儿受苦,只能当自己没这个女儿了……所谓父心,不过尔尔!” 岑骥说起此事,想到因预言抛弃了他们母子的父亲。 李燕燕听了,则不免想到自身。 在承平堡拿到皇兄手书,她已经得知了最终决定,也因自己的计划,想要去洛阳走一趟,可读信时仍然有些难过。 倒不是由于皇兄说了什么,莫不如说,是因为他什么都没说。那封手书行文冠冕堂皇,用辞引经据典,并非皇兄口吻,而更像是出自翰林院那班文臣的手笔。 即便事情已成定局,即便她曾跟皇兄那里交过底,透露过一部分再见到岑骥的计划……可她中途被劫,落入敌军之手,皇兄信里却无慰问安抚,只是嘱托她国事为重、顾全大局。 若有天岑骥与她反目,或者连岑骥也保护不了她……她的下场恐怕也会和徐后一样。 她曾以为只要扶植四哥登上皇位,从此便可高枕无忧,收手安心做她的长公主。可权力追逐似乎只能不断向上,否则总是要被上位者所驱使。 她还当四哥是四哥,可四哥坐上那个位子,已经将她当成一柄剑、一杆枪,指哪打哪,是这样么…… “是么……”李燕燕喃喃道,眼神渐渐变得冰冷。 岑骥眼睛虽没看她,却从她僵硬的身体和冷淡的语气里察觉到了什么。 岑骥向来是敏锐的,马上翻身起来,讪讪道:“哎,你别多想……你看你,就是喜欢多想,古大哥和徐后……他们盲婚哑嫁,和咱们的两个那能比吗?” 边说着,他来拉李燕燕端正放在膝头的手:“不用担心。我先前不想你来洛阳,是想把这些恼人的事情处理完毕,再风风光光的接你过来。可既然你来了,我就算拼上一条命,也不会让你有事……” 见李燕燕仍不开颜,岑骥蹭到她耳朵边上,小声说:“跟你实话实说,宫里的内卫,调了好些来保护你,还有你自己带过来那些人……就算哪天我出事了,他们也足够护卫你回到淮南。” “再说你也不是徐后,”岑骥扯了扯李燕燕脸蛋,笑说,“若情形不对,你一定比谁跑的都快。” 李燕燕并未因他的保证而安心,手心越来越凉,问道:“那你呢?你都做了最坏的打算,这场仗是不是很难?” “军心不齐……粮草军备都不乐观,是吗?”她大胆试探。 岑骥呼吸一顿,看她的眼神里颇有深意:“……和打仗比起来,留在朝中才是泥足深陷。我不怕打仗,你知道么,在战场杀人,那感觉很好,如同醇美的烈酒,让人欲罢不能……催动战马、挥舞铁楇时,会觉得天地都在脚下,风雷都握于手中……” “杀人,大概是我唯一擅长的事,”岑骥攥着她的手说,“以己之长,攻人之短,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做?” 他没有正面回答,话却特别多,好像要说服谁——这相当于默认了,魏国内部情形一定不妙。 该对岑骥直言相告么? 不,还不行,不到时机,要等完全掌控淮南,也要等洛阳局势更加明朗…… 李燕燕默默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却认真说:“不是的……你不是只擅长杀人,你擅长的事有很多……” 岑骥抬眼:“……有什么呢?” “就拿现下来说,你手很暖啊,比暖手筒热乎多了。” “咱们要说这个,那我的好处可远远不止啊……” 岑骥嗤笑,手掌环上李燕燕腰间,声音压得很低:“就好比昨天晚上……在床榻上,我也把公主伺候的很舒坦不是么?” 李燕燕耳根有些发热,往后动了动,远离岑骥面前燥热闷窒的空气,装没听懂,一本正经道:“反正在我心里,陛下您的好处有很多,这件事,咱们以后再慢慢聊吧……是不是该传晚膳了?” 生硬的转折,让岑骥笑出声来。 他不予理会,继续缠紧腰肢,从背后抱住她,热气喷到她耳后,声音好似也变得灼烈:“……不急。你午后一直坐着聊天,还没消食……” 说着,轻柔细碎的吻落到她后颈,李燕燕霎时红透了脸。 宫人们早识趣地退下了,便是这时叫传膳,也不会有人答应。 想起昨夜,她其实是有些打怵的,去推岑骥,可怜兮兮地说:“我、我腰还酸着呢……” 岑骥拉李燕燕卧倒在软垫上,应付道:“嗯……我记着了……” 手上动作丝毫不耽搁,一只手去拉她腰间束带,另一只手却扯出帕子,盖在她眼上…… 眼前骤然暗下来,李燕燕心头闪过一丝迷茫……昨日也是…… 为什么? 不会是因为…… 她不顾岑骥肆意的抚摸,急急翻了个身面对他:“岑骥……你还在意我当初说的话呢?!” 第77章 四目相对,岑骥脸色一僵,原本右侧身子朝下,又往里转了转,好似要藏住带有白翳的右眼,可很快又想到那是徒劳的,停在当中,一时无措。 出生入死也面不改色的人,眼中竟有一瞬的慌张。 可毕竟是见惯了风浪的人,岑骥很快平静,从垂眼转而正视她,嘴角挂着淡淡的戏谑和自嘲。 喘气声都听不到,李燕燕只觉放在腰间的大手缓缓离开,心的一部分也跟着被抽走,于是本属于心脏的位置,就只有绵延的、迟钝的痛还留恋不舍。 岑骥利落地翻身坐起,单手撑在垫子上,叹了口气,淡道:“你想到了什么就一定要马上说出来么?” 话是这么说,他看着也没有很生气的样子,只是低垂着头,笑了声,说:“……还是和从前一般,最会扫兴。” “我……可我不是……” 李燕燕想要解释,可一开口,才发现鼻子很酸、眼眶很痒,急忙侧过脸,用力眨眼,才没有掉下泪来。 岑骥不看她,嘟囔了句“好热”,冲着外间高喊:“人呢?!都死哪儿去了?上茶,快点!” 刚才一阵折腾,李燕燕袍带有些松散,听见岑骥叫人,慌忙低头整理。 刚理得七八分好,将将能见人,训练有素的宫女们便已提壶入室,转眼功夫就布上了新茶。 有宫女要帮二人倒茶,岑骥不耐烦地挥手,亲自动手斟满一杯,举起来一饮而尽,又接连饮了两杯,抬眼瞥见立在一旁的宫女,皱眉道:“你们平日太闲了吗?都杵这儿干嘛呢?” 岑骥经常冷着张脸,宫女们平素就很怕这位新登基的帝王,这会儿见他无故找茬,更加惊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还是李燕燕看不过,解围道:“先退下吧,有事再叫你们。” 宫女们感激地朝她致礼,急不可待地退下了。 李燕燕干咳两下,缓声说:“你和我生气,吓唬她们干嘛?” 岑骥默了默,忽然轻笑:“那我是该吓你?” “不好看,”他指指右眼,“我知道,你说你害怕……不给你看了,你又不肯,你到底要我怎样?……我能怎样?” 岑骥又喝了一杯水,重重放下杯子,开始解衣,脱去外袍中衣,里衣的带子一扯就松开,裸露出坚实的上身。 “难看的也不止是这只眼睛……这儿,这儿,还有背后,从前就没给我留下几块好地方,这些年又添了不少新伤,更没法看了……” 岑骥肩背处分布着许多陈年旧伤,有些已经淡到只剩一条白痕,可如他所说,分别的几年里,又增加了很多新伤:之前腰间的伤口,成了一道狰狞红痕,背后一条斜贯的疤痕,胸膛上更是被剜去了婴儿拳头大小的一块肉…… 这几年,岑骥经历了什么…… 军报上总是只有短短几个字,她知道他活下来,便短暂安心,尽管有时也会去想,但真实的战况比她最可怖的想像也还要惨烈百倍,惨烈到事后去看愈合了的伤口,也依旧触目惊心。 李燕燕不由闭上眼,强行忍住起伏心绪。 岑骥定定看着李燕燕,平静道:“怕吗?……不想吓你,可是,怕也没法子。” 他反而笑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吓人,总不能藏一辈子……多看看吧,看多了也许习惯——” 他话还没说完,被扑过来的李燕燕抱住,紧紧搂在脖子上,于是后面的话也再难以继续,只得叹息。 李燕燕头埋在他肩膀上,声音闷闷的:“别说气话。你这样讲,伤痕又不会平白消失,还不是只能叫我难过……你存心想叫我难过,是不是?” “你会为我难过么……”岑骥低低的声音从耳侧传来。 “怎么不会?”李燕燕抬头看他,“那时我想赶你走,才故意那样说,我也很伤心的……” 到了这种时刻,话语的力量微乎其微,李燕燕干脆在岑骥右眼上重重亲了几下:“你眼里白翳,我不是真的怕。你在我心里是很好很好的,那些皮肉伤痕,我见了只会心疼,怎么可能会嫌弃呢……倒是你,从前经常嫌弃我……” “真的,”她扳正岑骥的脸,迫使他也看她,“我从没怕过那块白翳,我甚至……” 甚至感激,好像那已经成了前世今生的一个标记,让她能记住从哪里来,要回到哪儿去。 她说的有些激动,身体不由微微颤抖,风中飘絮一般,看起来柔婉可怜。 岑骥默了下,还是伸手将人紧紧按入怀里。 心里不是没有疑惑了。 当初赶他走,是为了和崔道衡在一起,还是为了辅佐她的皇兄? 这次难得有机会将她带到承平堡,洛阳却风云突变,等到他想放弃时,她却又追过来,情意缠绵……是真的转变了心意,还是别的什么? 岑骥面色不改,心思却几番变动,可是怀抱着她,最终也只能他先心软。 岑骥轻轻拍在她背上,折衷道:“今日是我过激,和你道歉……以后,我们都不提从前那些事了吧。” 他还是不信她,李燕燕心想。 也难怪岑骥不信,她说的话不假,可她也的确另有所图——她来到此处,是为了要灭掉一个国,要将他从高处不胜寒的位子上拉下来。 麻衣道人关于岑骥的预言,李燕燕始终放在心上,如今,前半段已经实现,后半段,必须由她去促成了。 在那之前……她心里装着的许许多多的事,压到她快要喘不过气来的那些事,仍然不能对他倾吐啊。 所以,李燕燕也只是默默叹气,却对眼前人说:“好。现在我们好好的,从前的过错,谁是谁非,以后都不许再提了。” 李燕燕转了转眼,问:“……那如果不小心提起,要怎么罚?” 不等岑骥回答,她又抢先说:“不小心说了,就答应对方一件事,不管是什么事,都必须做到!” 孩子气的赌咒,却多少算是她心虚给自己留的后路。岑骥知她诡计多端,只是淡笑,轻轻“嗯”了一声。 “太阳落山了,这回是真该传膳了。”他说。 ** 之后的大半个月里,两人都小心翼翼地守着界线,谁也不提及那次波折,倒也相处的融洽。 李燕燕不免想起几年前,刚到白石山的那段日子,那时他们也是这样,像世间最平凡不过的夫妻,过着男主外女主内的闲淡日子,勤劳的丈夫早出晚归,贤惠的妻子在家里安守。 只是细究起来又不一样…… 从前和现在,岑骥操持的生计都动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当初和眼下,她都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有意接近他。 而无论是在白石山,还是在洛阳,他们也都不是真正的夫妻。 虽然两国已经就大婚一事交换过了国书,淮南也遣派使节、护送嫁妆入魏,可岑骥坚持要等魏晋一战结局分定才行大婚之礼。 魏晋间几场大战,魏国军中几乎人人有父兄亲朋死伤在晋军手下,岑骥刚一即位就要与晋国开战,既是遵承古存茂遗旨,也是响应民心。新帝不急于大婚,更是昭显了战意坚定,颇是为他赢得了些民望。 换了她在岑骥的处境,只怕也会作出同样的决定…… 不光如此,李燕燕知晓岑骥是懒得作假的人,对她甚少隐瞒。他之前甚至不想让她来洛阳,想她回淮南——他要保她全须全尾,这份心也是真的。 只是如此一来,未嫁的周朝公主大摇大摆住进皇宫就未免显得不合礼法了。 李燕燕人虽在后宫里,但也听说前朝御史们几乎每日因此事给谏,要求她移居礼宾馆,据说范殊也几次提到这事,言语间颇多对岑骥的不赞同。 对这些异见,依照岑骥原本的心性,只怕是恨不得硬刚,将这些碍眼的朝臣一个个砍掉脑袋才解恨,如今重担在肩,他倒也收敛了很多,耐着性子和大臣们软磨硬泡,谁说也不生气,简直像个任人拿捏的面人儿——只是,绝不纳谏。 李燕燕这边,要搬出去,岑骥定然不许,另外,她也怕离开皇宫太远,有什么消息难以及时获悉,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只是安然隐身于后宫,行事尽可能低调,不做引人注目的事,不叫别人抓住把柄。 于是,除了两次请玉筝过来说话,这段时间李燕燕唯一见到的老熟人就只有安阳公主宁儿了。 被追谥为昭烈皇后的胡夫人,祖辈几代都是舞枪弄棒的匪类,性情也风风火火,却不想女儿也像她,因而格外喜欢安静守礼的李燕燕,经常叫她帮忙带宁儿。 后来胡夫人去世,李燕燕既因促成古存茂再婚而愧疚,同时也真的很喜欢胡夫人和她的孩子,便经常和英娘一起照看宁儿安儿。在镇州时,宁儿一度很依赖信任她。 可是对于不到十岁的孩子,分开四年,不通音讯,几乎等同于隔了一生一世。这次在洛阳重遇,宁儿长成了胡夫人所期盼的、乖巧懂事的女孩儿,却已经不大认得李燕燕了。 李燕燕也只好问候些日常吃穿、习学的闲话,捡些新鲜的、好玩的事请说给小丫头逗乐,用场面话充过了这一场相见。 宁儿告辞后,李燕燕一个人坐在廊下,惆怅了很久很久。 见过宁儿,一直压抑着的、对另一个孩子的思念,无法抑制地漫上心头。 若她离开太久,那个年纪更小的孩子,阿琇,是不是也会忘了她? 若是那样…… 李燕燕不敢去想,终于在陌生的国度里,黯然垂泪。 …… 岑骥出城,一日内视察了几处营地,快马加鞭赶在黄昏前回到宫中,却没见往日等候的人迎上来。 宫女万分小心地禀告,周朝公主和安阳公主见面时还好好的,过后却眼见的低沉下去了,把左右侍奉的人都撵的远远的,一个人对着荷花池默默发了半晌的呆。 岑骥眉头皱起,来不及更换满是尘土的衣衫,就迈步往园子走去。 这时节,正逢清荷初绽,清风送香,李燕燕脸上泪痕早干了,岑骥过去,看见的只是轻盈飘逸的纱帛、乌云重染的鬓发,和淡若冰霜、神色哀婉的女人。 她容貌一直是淡淡的,即便雍容宫装在身,也显得轻灵多姿,让人不禁端出最谨慎的态度去呵护,生怕一个大声、一个妄动会惊扰到她。 即使相识这么多年,明知李燕燕不是会轻易受怕的人,岑骥有时也还是会被表象迷惑,最是看不得她难过,好像坚硬如铁的心顿时化作一滩软泥,比她更疼上几分。 现在便是如此。 他心头升起焦躁,几步跨过帷幔堂座,来到廊下却又收住步子,也跟着坐下,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可李燕燕面容平静,听到他过来,淡笑转身:“你回来了。” 岑骥却是知道的,她总将心事藏得很深,看模样听声调,很难揣摩出她的心思——只有没出来迎接这件事是实在的,说明她的确不大开怀。 岑骥飞快过了下脑子,想着自己应当没惹到她,问道:“见了宁儿,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啊?哦,是她们和你说的吧……”李燕燕摇摇头,“谈不上不高兴,只是宁儿都记不起从前的人和事了,我却还都记得,总是有些怅惘吧……” 她又笑笑:“别说是我,宁儿也记不起太多胡夫人的事了,那时候她还是太小……唉,母女一场,缘分也只是这样浅……” 岑骥在某些事上总是过分敏锐,从她这句平常的话里也察觉到了深蕴的内涵。 他望着莲池,意味深长道:“宁儿安儿,你我,都是命苦之人,年少失恃……可有的缘分,不必那么浅。” 李燕燕不语,转头看他。 岑骥笑着在她脸上掐了一把:“那么吃惊干什么,担心我知道你的秘密?可我总忍不住打听你嘛,所以早都知道了……哎……若这一战得胜,咱们能顺利大婚,就把那个孩子接过来吧。” 即使是李燕燕,也被他石破天惊的一句弄得不知如何应对,脸上不大自在,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响。 “我说真的,”岑骥却越发认真起来,“做母亲的,舍不得离自己的骨肉太远,总是放在身边、一刻不离才好,我都懂。其他的事也都有我,风言风语不必在意……你看啊,我和小叶儿也不是一个爹生的,这种事在民间挺平常的。” 岑骥自说自话,李燕燕有些着恼,别过脸去,心情复杂:“我没什么好在意的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511:04:14~2021-07-1613:26: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湖骗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唉——” “唉——” 廊下传来几声叹息,怜青、惜翠和几个小宫女都忘了规矩礼仪,一个个恹恹倒在席子上,有气无力地扇着扇子,在难消的酷热里寻求一丝清凉。 还没入伏,已经热成这样了。 李燕燕从冰堆后头抬起脸,窗外烈日当空,一丝云彩的痕迹也找不见,空气也稠滞粘凝。 ……已经说不清是连续第几天没下过雨了。 脸一离开冰堆,额角便已经沁出汗珠,李燕燕从怀里拿出帕子擦了擦,又重新靠近那堆越化越小的冰……这几日,她是一步也不想离开屋子。 可很快,连这点冷气也要沾不到了。即使宫里的冰先紧着她和宁儿安儿用,可皇宫冰窖即将告罄,很快所有人都用不上冰了——这件事把齐常侍急得团团转。 从宫墙一角望出去,能看见盈盈袅袅的许多簇青烟,那是民间在设坛祈雨,这几天就没见青烟断绝过,可雨还是一滴也没降下来。 没人敢说出口,但很多人都在心里认定了一件事:今年注定要是大旱之年了。 魏自立国来几乎从未停止过征战,各郡县的官仓原也不算充实,民间更是少有积贮,灾年到来,眼见这场百年未遇的大旱将会毁掉今年秋收,各地求援的折子如雪片一样,纷纷投往中央朝廷。 由于这场旱灾,岑骥出兵伐晋的计划也不得不搁置了,除了几度亲往祭拜祈雨,他几乎日日都在和大臣们商议赈灾举措,面色一天比一天更深沉,脸颊也日益消瘦下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死敌晋国受灾更重、受波及的农田范围更广,即使朝中减弱了对前线的支持,晋军似乎也无力大军反攻,只是派出小股兵力不断袭扰边境。 北方大旱,南方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前些日子冯敬贤偷偷遣人传话给李燕燕,来人扮作内侍,看着中年无须,大概原本就是冯敬贤手底下的内侍。他先说扬州那边一切顺利,各项事务都在稳步推进当中,又说起今年南方暴雨洪涝频发,年成只怕至少也要减掉三分。 “……不过多亏长公主有远见,这些年倡导屯粮,应当还撑得过去。”那人恭维道,又揣度着李燕燕的脸色,小心问道,“严家丞的意思……让臣请教长公主,是不是适当开仓放粮,趁势争取民心,同时也能向陛下和朝臣证明,卢相将您送走是犯了个大错?” 李燕燕默默摇了摇头。 只是粮食减产,还不够惨烈,不足以让举国臣民永生难忘,甚至会养出一部分贪得无厌的人……放粮赈灾,只能做一次,必须留到蝗灾席卷境内时…… 那人应是,又笑了笑,问道:“枢相其实也叫臣问粮仓的事,不过不是同一件事……枢相说,魏国境内有些地方已经饿殍载道,近来也多有饥民流窜入周,既然现在两国交好,长公主又嫁入魏国,是不是可以留足储备,将剩余的粮食卖给魏国?” 那人很是唏嘘地补充:“您在宫墙之内不知,臣往洛阳来,乞讨之人盈路,再这么下去……唉,长公主人在洛阳,枢相也是担心您的安危。” 李燕燕依然摇头:“冯敬贤和你倒都有善心,只是这事也还不到时候。回去告诉冯敬贤,别的事不用他瞎操心,只做好我交代给他那两件事就行……有结果了及时通传。” “其他富户商贾愿意卖粮,倒也不必拦着。”她想了想,又补充说。 李燕燕不需要走出皇宫,她前世已经看见过了。饥荒过后,村镇凋蔽,千里无烟,尸累如岳……至今那些情景还常常来到她梦里。 可她必须等,等那场蝗灾,等魏晋两国实力消减,等卢庆沅不能再从中作梗,等…… 她必须等待。 ** 又在暑热蒸腾中艰难捱过了一个月,七月里,淮南那边还没传出好消息,李燕燕却意外等到了另一个好消息。 徐承意病了。 潜心蛰伏十数载、一朝鱼跃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没有输给乱世中的任何一个敌手,却终是被病魔击溃。在这个炎热的夏季里,徐承意卧床不起了。 尽管晋国将消息捂的很严,徐承意何时生病、病因如何都不得而知,可根据探子回报,徐承意数月不曾出现在人前,亦不召开朝会,宫室终日大门紧闭…… 而徐承意的儿子们,更是逐渐将争斗摆上了明面,相互为敌,争权夺势,无人理会朝政,更让饱受旱情之苦的民生难以为继。 还有一件事可以佐证晋国内乱——李燕燕随邵敏逃至蜀中的七弟李夷信,先前依附于晋国,自降为蜀王,这个节骨眼儿上,竟然又悄悄复辟,重称周帝了。 天下再度四分。 蜀中山高地远,晋国余威犹存,魏军名将云集,淮南钱粮充沃……这些都不重要,李燕燕心里始终清楚,若叫外族入侵,这些都将会成为过眼云烟。 可无论如何,眼下这段,徐承意病倒,魏国内外交困的紧迫局势得以缓解——这也就意味着,拖延已久的皇帝与周朝公主的大婚,终于该提上日程了。 由于旱情严重,各地歉收,全靠官府调用存粮度日,所以岑骥下令婚事一切从简。可真正按照礼官拟定的方案将各个事项统筹调度好,也等到一个月后,才将将赶上八月初的吉日。 大婚当天,从短暂落脚的礼宾馆出来,缓缓行过御街,接受万民致礼,再进入宫门,去往举行大礼的乾庆殿…… 乘坐在凤舆之上、一身华服的李燕燕仍觉得有些难以相信。 她要嫁给岑骥了。 她竟然真要嫁给岑骥了。 前世不过匆匆一睹,令她飘荡的魂魄从此锚定到了这个人身上,至今她也还想不出是为什么,可两人的命运却仿似缠作一团的乱线,错综纠结,越来越难以分开。 七月底至八月,终于下了几场小雨,尽管对今年的秋收已经于事无补,却总算稍稍缓解了炎热,叫人能够平静顺畅地呼吸了。 ——满头珠翠,穿着深青褘衣,裹在层层锦缎里的李燕燕却无法分享那份畅快,她热得要命。 正巧凤舆抬进宫门,在飞檐垂下的阴影里,李燕燕悄悄擦了擦额角薄汗,不由唏嘘……皇家大婚礼节繁琐,倒不如之前趁岑骥位卑早些嫁了,省得现在经受这一遭。 在白石山,嫁娶也就是两杯水酒、一对花烛的事,哪来的那么多麻烦?! …… 待到礼毕,移步新房。 李燕燕坐在大红锦褥上,已经是疲惫不堪,再抬眼望着眼前人,不免有些恍惚。 莹莹红烛光辉里,还来不及换下冕服,通身锐意难掩,眼里却透着笑的人——岑骥,他已经是她夫君了? 炽热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岑骥稳步向她走来,宫女们小心地端着酒壶杯盏,紧随其后。 合卺酒么…… 李燕燕眼神一凝,心里有所触动,蹉跎了许多年,算来她已经是第三次出嫁,才终于真正走到了这一步。 所幸是和他…… 修长的手指在她眼前比划了两下,岑骥立住,扬起下巴,颇有些不满地问:“想什么呢?专心点!” 李燕燕并不怕他,只是哂笑,倒是后面端着托盘的宫女惊了一下,险些把酒浆倾洒出来。 “稳重些,着急也不能先领到赏钱啊。”岑骥今日大概真的高兴,竟和小宫女开起了玩笑。 可惜他平素行事过于严厉,这时突然开玩笑也没人敢笑,那端着托盘的宫女更是面色变了又变,像是要请罪,却又不很确定。 “噗——”李燕燕轻笑。 岑骥淡淡扫了她一眼,直接从托盘上拿起酒壶,斟满了两杯——那神情,好像在说“有你怕的”。 李燕燕从他手里接过酒盏,想起自己可怜的酒量,脸颊一热。岑骥稳稳坐到她对面,两人手腕相叠,高高举起,一饮而尽。 入口那一瞬清列甘醇,可还没品过味来,酒液已经顺滑入肚,酒气也很快消散。 岑骥低笑,这才凑到她旁边小声说:“知道你不中用……叫人挑最清润的羊羔酒,还给你掺了一半的水。” 也不知怎的,分明两人相识已久,做过了那么多亲密无间的事,就连在这洛阳皇宫里也已经相偎相伴了近百日,可一同饮过合卺酒,好像还是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什么。 这时再听岑骥说这话,李燕燕忽然涌起别样的情绪,分明不会醉人的酒,却使她的头晕晕乎乎的。 她慌忙侧过脸,小声说:“我、我先去梳洗沐浴。” 岑骥点头应允。 李燕燕衣饰沉重,在几个宫女的扶持下,才能缓缓移动到沐浴隔间。 刚卸掉钗环,坐进浴桶,还来不及舒展身子,却见怜青小心翼翼地挪到浴桶边上来。 ……怜青? 原本没叫她伺候的,李燕燕昏沉的头脑倏然警醒。 今日大婚,李燕燕本人一整天都脱不开身,便不叫怜青惜翠贴身伺候,让她们两个闲着,以备接应随时可能从淮南传来的消息。 而现在,怜青来了…… 不过几个呼吸,李燕燕已经平静下来,低声问:“什么事?” 怜青躬身向前,贴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 李燕燕垂眼,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有一个消息到了,她所等待的那个时机,这么快就来了。 这洞房之夜,不得不提起精神应对了。 …… 于是,当李燕燕梳洗一新,挽上松松的发髻,重又回到婚床边,对上只着里衣,等她很久岑骥…… 她咳了咳,轻道:“阿英姐送了贺礼来,还写信祝我们百年好合,嗯,还说了许多别的事。” “不是……你现在,今晚,要跟我说阿英?” “嗯……” “不能改天?换个时间?” “不能。” 岑骥哈了声,懒懒地向后一躺,仰面朝天讥讽道:“阿英!嗯,她可真是洞房花烛夜的好话头!有的聊了!” 第79章 对岑骥话里蕴含的讽刺,李燕燕充耳不闻,也在他旁边侧躺下,像闲话家常一般念叨着:“阿英姐说河阳在魏晋边境,这几年经历了无数次大仗……不过她倒是一切都好,不用在洛阳勉为其难当贵妇人,重新拾起来以前的活计,自己领一队兵,跟着守城布防,忙得不亦乐乎……” “她说她知道张晟,张晟虽然是个不讲理的人,但对她不错,所以她一辈子都感激他……阿英姐不能亲自生养孩子,就把张晟收的那些、军中的干儿子都当成自己的孩子带。那群年轻人不听张晟的话也会听她的,就算商讨军机,也总是支持阿英姐的人更多些,经常把张晟气得吹胡子瞪眼。” “……可阿英姐又说,她们今年是真难。之前每逢魏晋交战,河阳首当其冲,所以全民皆兵,连女子都不例外,只有老幼病弱的人才会去料理农田。又因经常被晋军掠夺侵袭,播下的种子有一半长不成,长成的有一半收不上来,收来的又经常被晋军抢走……所以到后来也懒得去种,前线的土地几乎都荒废了。” “阿英姐说,今年虽然因徐老贼病重,晋军内乱,不来找他们的麻烦了,可又碰上这场大旱,几乎颗粒无收……往年他们产出的粮食也不够养活军民,更没什么存粮,这才八月,城外十里的树皮草根都已经全叫人给扒干净了。” 岑骥平静地听着,幽暗的灯下,他的脸没在深影里,看不出悲喜。 月上中天,夜已深沉,喧嚣的热气终于散去,殿堂上隐约的凉风拂过,竟然叫她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李燕燕又往岑骥身边挪了半寸,细嫩如笋的手指勾住袖口,从男子雄健的身躯上窃来一丝温暖。 “……就这些?”肌肤相触未触时,岑骥突然含糊问道。 李燕燕转了转眼,又继续说:“这些你大概早知道了,那我就不细说了。阿英姐还问起了安阳公主和汴王……说她也很想念宁儿和安儿,但……但和有些人不一样,她可不糊涂,她知道两个孩子留在洛阳,在你庇护下长大是最好的……” 古英娘识字不多,从前偶尔和李燕燕写信,都简单直白。这次的信却不同,用辞极尽委婉,表述的含义却让李燕燕担心:张晟做什么,英娘不赞同,可英娘也未必总能拦住张晟。 岑骥缓缓眨了下眼,嘴角现出讥诮地笑:“是么……阿英倒是聪明人,难得她还肯信我。” 李燕燕将手指轻轻搭在岑骥腕上:“阿英姐是站在你这边的……可是,张晟近来是不是给你找了不少麻烦?连我在后宫都听说了,他每天都在催钱催粮,还要,还要将宁儿安儿接到河阳去,他……岑骥,你是不是很难?” “那又如何?!”岑骥突然打断她,不屑道,“张晟找我的麻烦,还叫什么新鲜事么?他哪天不找我麻烦,才值得你专门告诉我吧。而你——” 岑骥猛然翻身,面向李燕燕,手上也反击回来,倒顺着她的手臂向上,插入衣袖深处,将人搂了个满怀。 “你不是真想跟我说阿英,”岑骥语气十分肯定,眼中的温存也消失不见,换成了以往的冷冽尖锐。 岑骥手掌扣得很紧,迫使李燕燕贴近他的胸口:“公主殿下,你究竟想说什么?是你的人从淮南带来什么消息了,是吗?” 李燕燕身子不由一僵,不安地眨了眨眼。 岑骥察觉到了她的企图,也是,以岑骥的精明细致,冯敬贤的人传信进皇宫,他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岑骥知道了,却还是纵容了她……然而这让岑骥不悦,每次他叫她“公主”,几乎都是被她给惹恼了,压抑着怒火的时候。 “你我已是夫妻,本该开诚布公,公主有什么话不妨直言。”岑骥声音很淡,语气却很是迫人,眼神更是冷若风雪。 李燕燕轻叹一口气,没有退缩,反而双手绕过肩背,也回抱住了岑骥。 没有缝隙的贴合,两人各自身体一颤,一个急忙闭眼,一个忍不住让错乱的喘息声从齿缝间漏出。 “燕燕……”岑骥轻叹,终是和缓了些。 李燕燕用鼻尖蹭蹭他嘴唇,作为示好,又问:“岑骥,几年前古大哥刚刚夺取镇州,你回白石山,我们去看桃花仙,你问我我是谁,而我问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你还记得吗?” 岑骥默默眨了下眼,比寻常男子更为纤长的睫毛扫过她秀丽的额头,像被狸尚书的胡子划过,丝丝缕缕的痒。 她无奈地笑:“那时你说你没有选择,我能理解……那现在呢?这个皇位落到你手里了,是你想要的吗?” 岑骥面上波澜无惊,反而抚在她背后的手越钳越紧,掌中热度穿透肌理,几欲将人烫化成一滩水。 “我今日给你回答和那时没什么不同。想不想要又如何?既然皇位落到我手里,那也只好暂且坐着,日后怎样日后再说。” “小时候,每天入睡前,我都担心会不会在睡梦里饿死、冻死——那样其实也不算太糟,就是怕娘和小叶儿没能一起死,害她们受苦。现在看着风光,其实也没好多少,每一天都如履薄冰,谁知道哪天会死在哪儿……” “你问我想要什么……燕燕,我不相信命运会善待我,所以从不去想。我只能做好眼前的事,抓住眼前的东西。” 李燕燕听得心酸。岑骥是这样,他从来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只是不断被命运推动着向前,每一步都挣扎得很艰难。 也许正像他说的,站到战场上,什么都不必想,只需应对眼前的敌人——那才是他最擅长的事…… 何况他也没有经历过重生…… 李燕燕将头抵在岑骥下巴上,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找回想说的话:“契丹南下,韦思旷已经多次向你求援了,是么?” 岑骥眼里略有讶色:“……你总能知道些不该你知道的事。” “我不是知道,我也没有打探……只是推测……唉,算了,总之……你没理会?” 岑骥大概抱热了,稍往后退了退,思忖道:“契丹人每年都会来骚扰几次,韦思旷以抵御契丹为由,在魏晋之间摇摆,一日臣服于魏,一日向晋效忠,两边拿好处。现在晋国内乱,我不怕他倒向另一边,而且……” 岑骥长吁一声,终于承认:“……而且我也拿不出。” “契丹人欺软怕硬,见利就上,见好就收,经不起大战。按往年来看,他们南下占不到什么便宜,很快就会收兵。韦思旷掌幽州多年,身经百战,又有天险凭恃,不至于守不住。”岑骥判断。 “那是从前!”李燕燕说到急切处,挣开怀抱,坐起身来。 她眉头蹙起,声调也不由拔高:“今年不同……整个北方大旱,不光农田出产受损,牧草也不足以供给牲畜过冬,眼见着牛羊饿死,契丹人只能铤而走险,突入中原。” “他们的八部选出了新的首领,是有一半乌罗血统的‘红毛王’,他会收服散逸四方的乌罗旧部,从他们那里接手了大周赏赐给乌罗的工匠,在渤海开矿冶铁,装备重骑。” “……而韦思旷得不到援助,为了渡过缺衣少粮的严冬,只能收缩兵力,削减边境线上的哨所,将北面要塞的补给降到最低……那样,你还确信一定守得住吗?” 李燕燕端视岑骥,鼓起勇气问:“幽州破防,河北腹地无险可守,你的魏国将会怎样?” 听到这里,岑骥也靠着床榻缓缓坐直身体,倒不似生气,只是眉宇间一片凝重,陷入了思索当中。 “你……” 岑骥眼中满是疑惑:“你方才说的这些,有许多连我都不能确定,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李燕燕语塞,急急甩了甩头,“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若不信我,再派人去探查就是。我只问你,如果真像我说的,你的魏国会怎样?你……还能坐稳这个皇位吗?” 无论岑骥想不想要这个皇位,被别人当面说坐不稳,大概总是不那么中听的——尤其说这话的人还算是他的新婚妻子。 岑骥瞬间变得有些像傲气的少年,胸膛起伏,挑眉问:“哦?且不说那些关于契丹的消息是真是假,我坐不稳皇位……你这么早就认定了?” “因为……” 李燕燕也知道自己有些急切了,可话赶话说到这里,她也很累了,想不出更好的回寰。 李燕燕干脆合盘托出:“因为那还不是全部。今年这场大旱将庄稼毁去一多半,若剩下的粮食能顺利收获,也许还能勉强度过一年……可没有那么侥幸的事,几年的祸乱还没完,很快,一场蝗灾会从南方席卷而来,将现在田里残存的、还没长成的庄稼,全部毁掉。” “我今日得了两个消息,其中一条就是这个,小半月前,岭南有了大批蝗虫的踪迹,算上信使赶路的时间,现在蝗虫只怕已经不远了——这件事,你派人一查便知。” “岑骥,你现在缺钱少粮,治下群臣多有不服,只是迫于你在军中的威望,一时没找到机会发作……如果今年当真颗粒无收,又恰逢契丹攻破幽州防线,你要怎么做?” 岑骥垂眼,淡淡来了一句:“便是你说的都成真……所有人一起遭殃,我也不会是死得最早的那个。没有粮就去找有粮的抢,城池守不住就去能守住的地方,我由来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好怕的?” “……倒是你的哥哥弟弟,他们更应该害怕。”他目光扫过来,凛冽的一道寒芒。 岑骥从来都敏锐过人,她还没真正挑明用意,他却已经有所觉察。 “是,我相信你不会立刻输掉。” 李燕燕并不否认,换成端正的跪坐姿态,迎着岑骥的目光坦然道:“可你治下的一国百姓呢?你要拿他们的安危作赌,拱手将中原让给外族,自己逃去南方,坐视江北生灵涂炭吗?” “怎么?这事你的皇兄皇弟做得,我做不得?”岑骥低低嗤了声,“所以,你的提议是……?” 尽管只穿着单薄的里衣,李燕燕还是庄重拜下,道:“岑郎,我信你、敬你,可情状所逼,运势不在你这里。请你……退位归附大周,然后领兵北上,将尚未坐大的契丹红毛王扼杀掉。” “我会不计代价,从淮南调粮草入魏,做你的后援。我今日得到的另一个消息是卢庆沅死了,我调运粮草不会再有掣肘,可我也……需要一个由头,若你不退位,我也,我总也无法支持敌国……” 夜已经深了,宫灯明灿灿的光隔着垂花门照进来,变成凄艳幽暗的惨白,人声却突然安静了。 答应吧。答应我。 李燕燕心里不断呼喊,怕他沉默,更怕他拒绝。 她心里煎熬,简直像在等候一个审判,对她全部努力的一个最终裁定……越是这样,她反而浅浅笑起来,几乎带着谄媚和哀求。 “呵——” 岑骥忽然笑了,灯火下稍显温润的面色,瞬息间转为肃杀。 可他其实却是放松的姿态,悠然坐在榻上,衣襟大敞,和她的紧张恰恰相反。 “这就是你的万全之策?”岑骥睨了她一眼,沉声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被困在承平堡时?……所以这些日子的温顺体贴,又是你的巧言令色么?还是说,连送你到我手里,也是这计划的一部分?卢庆沅和你,原本就是一伙的?” “我没……”李燕燕咬着嘴唇,才勉强维持住端正的姿态。 她早料想岑骥不会立刻被说服,可没想到许多事在他眼里又是另一番光景,同样的一些碎片,却会被他拼成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为什么?”岑骥眯眼看她,好像只有这个姿态才能掩盖住他眼里的伤痛。 “告诉我为什么?你做到这个地步,就为了你那个不成器的,只能躲在女人身后的哥哥?……这狗屁皇位老子是不想要,可老子做的也没比他差!” “老子效忠古大哥,是古大哥有恩于我。叫老子归顺淮南……他李夷光凭什么?!” “就凭他有个好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洞房吧……男女主好累,我也好累啊。 感谢在2021-07-1712:48:29~2021-07-1812:4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点点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愤懑难以抑制,最后这句,免不了音调有所提高。 先前听见帝后不住私语,在外守候的宫人们还当是新婚燕尔感情好,为他们高兴,可听着听着,这聊天似乎变了味儿,太长了点…… 这时又听年轻的皇帝突然抬高声调,像在呵斥……这大婚之夜,怎么能吵起来呢! 宫人又惊又怕,不由面面相觑。 岑骥耳聪目明,外间稍稍一动弹,便叫他听见了动静。 “给老子滚远点!”他满是戾气的,向外高喝。 没人敢应声,只有众人退后,衣角擦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滚远……李燕燕木然地眨了眨眼,虽是命令宫女们,听起来却像岑骥对她说的。 ……原来他是这样想她的。 她努力了那么久、谋划了那么多,原来看在岑骥眼里,只是她替皇兄降伏割据的一计阴谋。 ——也不能说不是。可那并非她的初衷,也不是最终的目的,只是,在这个关节看来,的确如此。 李燕燕一直承认她是自私的人,从落地就有的荣华富贵都不能让她满足,比寻常人思虑更深几分,不甘自弃,所以难免心也更大,总卯着劲儿,想争到更多,想掌控更多。 可她并不自认是坏人。 她是大周的公主,改不了这个身份,依附任何其他人都是短暂的、靠不住的、难以预测的。一劳永逸的法子只有终结掉乱世,天下重归大周治下,大周越强盛,她就能越安全。 可如果同时能拯救更多人,让百姓过上安宁富足的日子,那当然更好……她也很乐意去达到的。 而且,对她好的人,她从来都记在心里的……就连古存茂、英娘他们,她也并没有意伤害过,她又怎么会害他?! 若不是想着尽早将粮食运入魏国赈济灾民,若不是心里还记挂着麻衣道人的话,想岑骥有天从高位跌落,只能落在她手里……她也不至于如此急不可耐。 都说关心则乱,她也是红尘中人,不能免俗。 果然沾上情爱,乱了章法,原本有的千万种法子用不出,一片热诚反被当成居心叵测。 李燕燕简直百口莫辩,委屈到浑身发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个字也说不出,死命咬着嘴唇才能克制住不落下泪来。 没有信任,她至少要在他面前撑住体面。 岑骥也在气头上强撑,听见她气息凌乱,却只是死死盯着分外刺眼的大红喜褥,像是要用目光烧出两个窟窿来。 抬头看她,这个简单的举动怎么也做不出来。心里惴惴不安,怕她伤心难过,怕她真的气大了伤到身体,却也怕真的看到她难过,会忘了所有的立场,任她拿捏,从此万劫不复。 陷入两难,他渴望她说些什么,打破僵局。 她总是伶牙俐齿的,为什么也不说话? 是被戳穿了,无言以对么?……那她还有什么可委屈的? “你……” 岑骥咳了声,依旧垂着眼,低低道:“你说我坐不稳皇位,是不信我能当个好皇帝,还是根本从心底里觉得我配不上帝王之位?你从来就没看得起过我,是不是?……只有你们姓李的才配永远高高在上,别管什么狗屁德行,生下来就该被万民敬仰,我这样的,就活该被你们指使,鞍前马后卖命是么?” “……现今各方相持,这中原腹地,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去打契丹,他们所有人会来打我的后方!合着你以为我最适合当冤大头,替你们顶在前面,是吗?” 李燕燕也懒得去想什么好听的话,气若游丝的,也赌气道:“是么……原来在你眼里,我是那么不堪的人,赔上自己就为了谋你的命……你说是,那就是吧。” 她心如死灰,疲惫地合上眼,身子犹自轻颤,好像很冷,从灯影下往过去,整个人苍白的如同纸人。 岑骥默默看着,心头泛起令人恼怒的懊悔:“燕燕,我……” 他不是真的那样想……可他还疑惑着,弄不懂她的用意,话到嘴边,偏偏说不出口。 他重重叹息,手犹豫着向前,想去拉她,却不防她忽然睁眼,直直看过来,于是只能尴尬地收回,不住去摸自己的膝盖。 “卢庆沅堂堂二品大员,他是死是活你不费力就能查到……哦,你总不会还要说,卢庆沅为了我的所谓计谋,情愿把自己的命也搭上吧?卢庆沅与我合谋,实在是……” 她冷笑:“我从前不知你有这等本事,能想出这么离奇曲折的故事,不去编话本真是浪费了。” 岑骥一噎,脸颊有些红,下意识地嘴硬:“……假死做戏给外人看又有何难?” “就算他与我合谋是真的,”李燕燕抢道,“那难道我能预料到古大哥何时过世?他突然传位给你也是我能事先想到的?……契丹人猛攻幽州、这场大旱、即将到来的蝗灾,难道也都是我能操控的?” 她叹气。 她带着使命来洛阳,虽是生气,恨不得冲上去将这可恨的人撕烂,却不能任性,不能放弃筹划已久的大计。 李燕燕去榻边取水,润了润嗓子,耐着性子说:“胡乱猜忌就适可而止吧,若你还愿意听,我便讲讲心里的话。” “你说我看低你,认为你配不上这个皇位……我没有。只说做皇帝这一件事,在我见过的帝王里,你比我二哥、四哥都强,也许比我父皇也更好,假以时日,我相信你还能做到更好。可是,岑骥,你没有时间了……” “古大哥猝然离世,无力培植继位者,把你提前架到了高位,政局不稳,又逢天灾,内忧外患让人应接不暇——上天没给你足够的时间去发展壮大,若是北面失守,外族入侵,那……若坚守洛阳,你粮草困乏、人心不齐,没有国境可守。若像你所说,和从前那样流窜四方、打家劫舍……你不是从前的山匪了,你已经是一国之君,那样做,又和你鄙夷的那些人有什么分别?” 李燕燕揉了揉眼,有些疲惫,低声说:“四哥与我一母同胞,和我相持相扶长大,他做皇帝,对我有利无害——你可以当这是我私心支持他的理由。可我从前也说过,我不喜欢战乱流离,不喜欢乱世,我想要一个安全的地方——除非天下一统,否则这个愿望实现不了。我支持四哥,也因为他占据先机,能最快终结掉这个乱世。” “争夺天下从来都不是公平的比赛,我知四哥心志不够坚决,手腕不够强硬,可他是李氏嫡子,袭承先祖余泽。旧臣追随、世家帮扶、子民拥戴……这些东西,徐承意、古大哥和你要一样一样赚来,慢慢积攒,可四哥仅靠名字和血脉就能赢来很多……大周余威尚存,自然不该浪费掉这一优势。” “这些都是我的真实想法,没有害你,没有要害任何人的意思,信不信……大晚上的也论不出真假,到明日,明日你至少可以派人去查查契丹人的动向和蝗灾到哪儿了。” 李燕燕说着,也不管岑骥作何反应,滚到床榻最里边躺下,脊背对着岑骥,生硬地说:“我困了,先睡了。” 是很晚了,只怕已经过了丑半,两人都把全副精力投入到争吵里,竟连更声也没去留心。 岑骥自己是不太有所谓,行军打仗几天几宿不合眼也是常事,可看着李燕燕纤细孱弱的身体,却又于心不忍。 岑骥作风冷厉生硬,却不是刚愎自用的人,李燕燕一番恳切的话,他是听进去了的——虽然还将信将疑,可他已经准备一早就安排人手探听消息。 这样,更让大婚夜里的这场争吵显得十分没必要。 可说到底,是她先找的不痛快啊……想起来,依然叫岑骥气闷不已。 他早知自己娶的是周朝公主,可以容忍她放一部分心思在旁处,可他肩负一国,同样不能轻妄。 而且……他也着实很难忍受新嫁娘说他这也不行,那也做不到。 岑骥虽然心如乱麻,动作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利落,飞快熄掉几盏耀眼的灯,又将重重幔帐放下,回到榻上。 借着一丝微光,看到李燕燕衣裳也不脱,抵着墙壁缩成小小的一团,似乎要离他尽可能的远,又想起刚刚她平静下的隐忍,岑骥心里早已软的一塌糊涂,气也生不动了。 “燕燕……你睡了吗?” 没有回答。 岑骥也躺下,移到她脑后,吐露心声道:“燕燕,我们是夫妻了。不管怎样,能娶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唔……”脸压在枕头上,闷闷的嗓音。 “……你既是一定要说,何必还先问我睡没睡?多此一举。”十分不耐烦的语气。 岑骥轻笑出声,像往常一样,伸手要去揽她的腰。 “别碰我。” 手还没到,先被丢了不软不硬的一句。 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岑骥讪讪地收回手,为了掩饰尴尬,又扯上被子:“我是给你盖被子,夜里冷,当心别着凉啊。” 这回李燕燕倒是没拒绝,相反,她就势接过岑骥手里的被子,给自己裹了个满圈还不够,又攒了剩余的部分抱在怀里。 偌大一条双人喜被,全被她一个给占用了。 岑骥没见识过这阵仗,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又是要干什么?” 幽暗中她的声音微弱阴冷:“我能干什么?我这么坏的人,当然是要谋害亲夫了。” 好像怕岑骥听不明白,又补了一句:“夜里冷,你可千万要着凉啊。” 她好像记仇了,岑骥后知后觉地想。 第81章 以齐常侍为首的、文思殿的宫人近日很是困惑,谁也想不明白,为何婚前还如胶似漆的帝后,在万众期待的大婚后却反而变了。虽然同卧同起,却守着冷淡的客气,相对无言的时候居多,连偶尔目光接触上,也迫不及待要转开。 不,准确的说,只是皇后要转开,绝不多看皇帝一眼。 ——这让皇帝陛下平素已经很冷硬的一张脸,变得越发阴沉,吓的宫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妄动。 ……大婚后的第六日。 李燕燕在心里盘算着,她已经足足对岑骥使了六天的脸色,即使岑骥貌若不经意的示好了几次,说着些不咸不淡的话,她也依旧视若无睹。 李燕燕不是爱发脾气的人,这次却不想低头,不想再没完没了地讨好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时间到了,自会证明谁对谁错。 六天,够探子在驿路上往返一个来回了吧。 “殿下……”怜青打断了李燕燕的思绪。 “怎么?” “该用补药了。” 怜青动作轻柔地奉上药盅,侍奉李燕燕喝完,适时递上一枚胶枣,才又道:“……奴婢从淮南带来的药快用完了,崔大人的方子奴婢记着呢,再抓药就能重新配齐。” 怜青有些抱歉地说:“不过崔大人从前说,这药方该根据殿下身子的状况不断调整才能达到最佳药效,叫您早日恢复……如今大婚完毕,也该想想这件事了。您看是不是……” “嗯,我知道了,不急……现在咱们要操心的事够多了,你就别管这个了。” 怜青颔首:“奴婢懂了。” 李燕燕垂下眼睫,似是沉思,又似是并没放在心上。 ** 听完了探子回禀,处理完了堆积的奏折,从御书房移步回文思殿的岑骥面沉如水,心情很差。 遮天蔽日的蝗虫真的已经出现在了荆湘地界上,进入魏国境内只是迟早的事,若无外援,举国军民恐怕难以捱过严冬,也必然会生出哗变。 而叫人调出韦思旷接连数月发来的奏表,韦思旷固然一贯夸大其词,可事情的大体走向正如她所说。契丹八部推举出了新的红毛王,装备和战法都大有提升,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而韦思旷去年预备的军粮早已告罄,今年的收成也大打折扣。 淮南那边……卢庆沅也真死了。 据说死前已深陷弹劾的泥淖,居功自傲、目无法纪,卢庆沅无力辩解,畏罪自杀。还据说,从前被卢庆沅打压的那些人,本要趁势抬头将卢党铲除殆尽,一时人心惶惶,不过后来李夷光亲往相府奔丧,仍以卢门弟子自居,给这事定了调,没有波及到更多朝臣。 种种迹象……大概他气头上的猜测的确是冤枉了她,至少她来和谈是被卢庆沅给算计了。 原本心里该更舒坦些,可偏偏,探子从淮南又带回了另一个消息…… 岑骥展开信报的时候,手都有些颤抖,本能想要逃避,宁愿从没看见那行字。 没看见,他也许还能当她那几分情意是真的,还能骗自己她多少有些向着他。 …… 百感交集的,再踏入文思殿,岑骥脸上满是阴霾。 他向来嫌肩舆走得太慢,宁可徒步,也懒得搞通传那套规矩——他的后宫里也没什么人。所以,岑骥远远过来,到近前才被人发觉,引得宫人们匆忙跪拜。 岑骥止步,朝里头扬扬脸,问:“……干什么呢?” 问的是谁,很明显。 齐常侍哈着腰答:“禀陛下,娘娘午睡起来到御园里赏了会儿花,回来用过茶点,说有些头疼,后来就一直在偏殿歇着,刚刚……” 齐常侍揣度着岑骥脸色,压低声音说:“刚刚怜青娘子进去侍药了,还没出来。” 说到这儿,齐常侍头垂得更低,岑骥生得高大,低着头便只能瞧见齐常侍头顶的乌青巾子。 “干什么一脸做贼心虚,出息……”岑骥冷冷哼了声,“药渣的事……还没被察觉吧?” 齐常侍冷汗都冒了出来,支吾道:“没,没有。” 岑骥不再理会他,迈开步子就朝里走,宫女们慌慌张张地挑开帘子。 等岑骥的玄色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齐常侍才敢直起身,擦了一把额头冷汗。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得好好约束着手下人,免得被波及。 不,瞧这场面,瞧陛下的怒色,今日只怕连那位公主皇后也要遭殃了。 齐常侍净身入宫时,洛阳还在大周治下,是以他对周朝旧人总有几分天然的亲近。周祚衰微,齐常侍改换门庭,而今先帝的公主也嫁入草莽门楣……齐常侍内心颇有些同命相怜之感,平素伺候李燕燕很是尽心尽力。 可今天……齐常侍摇了摇头,不知公主吃个药怎么就惹恼了这位陛下,这回他是无能无力啊。 “唉……”齐常侍深深叹气。 ** “蝗灾来了,你又说对了。” 李燕燕正斜倚在榻上,叫怜青给她按头,忽然从门外传来这一句,打破了闲适的气氛。 怜青手上动作一顿,急忙下榻,跪伏在地。 李燕燕缓缓抬起头来,着玄色暗金云纹袍子的高大身影定定站在门口,岿然如山。 她起身纳了个福:“……我本来就没骗你。” 岑骥不语,走到房间正中,目光在案几上扫过。 他无声冷笑,自顾自坐下,随手倒了杯水一饮而尽,迎着落日斜光,他眼里神色莫名。 李燕燕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虽然她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夫妻两个在一块儿的时候,除非必要,通常不喜欢下人近身伺候。怜青见李燕燕没有新的吩咐,便想撤掉药盏退下,可刚膝行到案前,岑骥却抬手放在了药盏上—— 怜青一愣。 岑骥修长的手指沿着药盏边沿打转,指腹碾在细瓷上,像在抚摸什么活物一样…… “你也留下。”他淡淡地命令。 说完,也不顾李燕燕主仆二人惊讶的目光,岑骥低着头,冷道:“嗯,你对。蝗灾来了,契丹人也很可能会攻破幽州防线。” “呵——”他冷笑,“我说去抢别人的粮,确是说笑……你拿百姓身家性命要挟,赌我不忍见举国受难,你又赌对了。我确实需要你那笔粮,宁儿、安儿、古大哥家眷,田婶子,全军眷属……我既然应承下来,就不能拿所有人的性命胡闹……很好,你赢了。” 语气很平静,每一个字都咬的很轻,却明摆含着怒火。 李燕燕有些奇怪。 岑骥错怪了她,她才应该生气的吧,怎么反而是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之前两天,大概已经有探子先回报了,岑骥的态度明明是在软化的。 可无论怎样,既然他承认了,李燕燕也没有得理不饶人的习惯——岑骥愿意接受她的粮食,那也就是会带兵北上,抗击契丹…… 至于他们之间的恩怨对错、误会怄气的事,着实不需要太在意,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她其实是个很大度的人。 李燕燕想着,在岑骥身侧坐下:“你去探过契丹人和蝗灾的信儿了,想必也相信卢庆沅是真死了吧……你看,我说的都是实话。对付契丹的战法,郑国昌将军钻研多年,结成十几册的兵书,我叫他快马加鞭送来……只要你递一封书信给皇兄,表达归附之意,然后粮草——” “为什么?”岑骥打断了她。 “什么?” “我想了很久,想不透,整日心神不宁。”岑骥自嘲地笑,“为什么是我?” “对抗契丹这件事,做成了,举国上下受益,唯独去做这件事的人得不到好处,傻子才想出这个头。韦思旷因地缘所在,不得不做,也只是据守雄关,绝不出塞一步。所以为什么一定是我?” 她不爱他,却从开始就选上了他,将他拖进这一场爱恨痴缠当中,所有的英雄气概消弭在她一颦一笑里…… 变得不像自己,岑骥绝望地笑。 李燕燕不懂他的情绪从何而来,却感到了压抑着的暴戾,只觉不寒而栗。 ……他一直都是冷酷的杀神,只是她和他太亲近,总忘记这点。 李燕燕稳住心神,握住岑骥手腕,耐心道:“想天下安定,就必须将契丹这一隐患斩草除根。天下王侯,无人想做,无人敢做,无人能做……但你可以。” 她咬咬嘴唇,有些羞赧:“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有我。有我在,你的背后永远是安全的。” “我……有你?” 岑骥讶异了一瞬,却翻手甩开她,然后哈哈大笑,不可思议地重复道:“我有你?” 李燕燕涨红了脸,嘴唇紧抿,羞耻至极,也愤怒至极。 于感情一事,她从来都是委婉又容易害羞的,因他才变得勇敢,可为什么却被他这般奚落,这般不放在心上? 是哪里,究竟是哪里不对。 她眼眶很酸,几乎要掉下泪,执拗地问:“你我是夫妻,我这样说有什么不对么?为何发笑?” “夫妻。” 岑骥淡淡咀嚼着这两个字,又勾起了嘴角,却只能感到无尽的苦涩。 “夫妻……” 他伸手扣住李燕燕的腰,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早发觉气氛不对,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怜青,不由惊叫:“陛下……” “再叫,”岑骥带白翳的眼里闪过淡漠杀意,“再多叫一个字,就杀一个你们的人。” 李燕燕知道岑骥不会虚张声势,即使身体被钳住,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示意怜青不要忤逆岑骥。 “很好。公主总是很识时务。” 岑骥嘴上说着冷酷的话,却松开她的下巴,将身子揽得更近,她的柔软撞进他坚不可摧的胸膛,李燕燕一颤,不由向后挣了挣。 “怕什么?”岑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要透过她的皮囊看到更深远的地方,“我们不是夫妻吗?将身子交付给我,与我生儿育女,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难道公主不愿意?” “我……我不是……”李燕燕嗫嚅着。 有什么在她头脑里,呼之欲出。 “还是说……”岑骥淡淡扫了眼案上的药盏,“公主是有备而来,根本没打算与我长久过日子呢?” 腰间的手忽然捏得很紧。 “你被迫跟了我,连绝子的虎狼之毒都舍得在自己身上下……我这粗鄙武夫,就不配让你给我生孩子,是吗?” 第82章 李燕燕一怔,旋即皱起眉头:“……你是这样以为的?” 岑骥紧盯着她冷笑:“我也不愿相信,想着你向来不是亏待自己的人,断然做不出这种事来,可是……” 他指指桌上药盏,“验过药渣了,你现在每日服的药,分明是用过那剂绝子毒后调养身子帮助恢复的补药……不由我不信。” 要不说一知半解的人比什么都不知道的更可恶,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李燕燕被气得胸口生疼,冷冷讥讽道:“是么……这都叫你给查出来了?看来你越发有出息了,抽丝剥茧、溯本求源的本事也不落人后,看的我都要拍案叫绝了!” 这几句阴阳怪气的话,岑骥听了分外刺耳,拂袖扫过案几,细瓷杯盏全摔到了地毯上。 没碎,闷仄的声响却更令人心惊。 “绝子毒……敢说你没用过?”岑骥红着眼睛质问道。 李燕燕百口莫辩,恼羞地去推岑骥胸膛,当然是推不动的。 这误会大了,岑骥只查出了一半,可另外一半的事实……这原本就是桩糊涂案,落不到实处去,而她当初顾全大局,不想将事情追下去,现在又叫她如何自证? ……而且她究竟有什么对不起岑骥的?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被他怀疑?! 她的好脾气也有限度的! 李燕燕懒得自辩,也无法自辩,淡漠道:“你既然明察秋毫,怎么想怎么对,还问我做什么?” 她板着脸,垂下眼,不反抗也不迎合,用沉默给自己裹上了一层坚硬的外壳。 ——又像个端庄完美的人偶了。 岑骥见她这副态度,怒火更盛。 非但没有对他的愧意,倒还理直气壮,作出宁死不屈的样子给谁看…… 而自己本有数不清的法子处置她,却巴巴的跑来求证,早凉了半截儿的心又被人甩在地上狠狠践踏了一回。 “呵……” 他冷笑,忽然松开箍在李燕燕腰间的手,转而指着跪地不起、噤若寒蝉的怜青,狠戾道:“是不是她?” “什么?”李燕燕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不是她给你找的毒药?” 岑骥说着,随手拔出佩剑,寒芒凛冽,一道白光直劈向怜青颈间—— “不要!” 李燕燕大惊失色,不顾一切冲上去,要去阻拦他:“你给我住手!” 她哪里有岑骥动作快,连岑骥的衣服也没沾着,扑了个空,跌在金丝绒的地毯上。 一颗泪珠夺眶而出,滴落在手背上,她怔怔望着。 “不要……”李燕燕默默道,像着了魔一样盯着那颗泪滴,转不开脸,不敢去看。 怕看到怜青血溅当场。怕他和她之间再无任何可能。 “殿、殿下……” ……怜青破碎颤抖的声音。 李燕燕猛然抬眼。 岑骥定定立着,身躯在地面投下一片暧昧的暗影,而怜青缩在墙角,面色苍白,瑟瑟发抖。 剑尖停在她喉前,不到一寸——幸好还没见血。 李燕燕当即手脚并用爬过去,以一个保护的姿态,挡在怜青身前。 “怜青……” “殿下……我,呜呜……”怜青终于回过神,小声啜泣起来。 李燕燕喉头一哽,滴滴泪珠猝不及防涌出,顾不上擦,狠狠吸了几下鼻子,决绝道:“生我的气就冲我来,不要迁怒旁人。今日动我的人,日后你一定会后悔,我说到做到!” 岑骥持剑的手纹丝不动,眼神静静投过来,却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她沾满泪水的脸颊,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泣……从前他真动了杀心的时候,也不曾见过。 岑骥想他一定是疯了,不然为什么这种时刻他却在想,她为什么哭,为谁而哭。 女人的眼泪从来打动不了他,幼年时他见过太多,砺炼出冷硬无情的心肠。可她不一样,她白玉般柔腻的肌肤下,藏着坚如磐石的心,只怕并不逊于他自己的。 可她现在挂着泪,神色凄然…… 有那么一瞬间,岑骥觉得这样也是好的,得不到爱,让她痛苦、让她落泪,甚至记恨,那也算是一种深刻,让她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摆脱他…… 我一定已经疯了,岑骥心想。 幽深广阔的大殿,天地好像都在离他而去,只有她抽噎的、低微的、也是冷漠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你想多了,”李燕燕冷笑,“那绝子毒精贵得很……若是我,用绝子毒来对付你,大材小用,我嫌浪费。况且,那毒伤的是我,而你总能再找别的女人生孩子,在你眼里,我是会做出这等蠢事的人吗?” “你放心,”她幽幽望着岑骥,阴森道,“换了是我,想叫你断子绝孙,一定会把毒下给你而不是我自己,也不会露出这么明显的马脚……哦,说不定我已经不知不觉下过毒了,你慢慢等着看吧。” “当啷”一声闷响,长剑坠地。 岑骥木然站着,心思起伏莫定。 她不是从前那个一心讨好他的小丫头了,她会强硬地反驳,伶牙俐齿都用来嘲讽他,不留情面,也不会再替他找台阶下。 大概就是意识到了这点,他才不安,急切想要抓住些什么,证明些什么……如果强权困不住她,他难道能获得她的心吗? 何曾想过有天他也会患得患失,岑骥在心底自嘲。 他平静下来,哑着嗓子问:“那为什么?……谁敢对你下毒?” 下毒……他眼神一凛,终于找回了一部分精明强干,追问:“是谁?” 李燕燕呛了岑骥一通,心里并没得着痛快,反而飘忽垂坠,空落落的难受,可终于也过了怒火最旺的时刻,眼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怜青想是吓得不轻,仍在抖着,李燕燕在她冰凉的手上握了握,掏出帕子擦了擦脸,才缓缓说:“这事说来话长,牵涉过多,我还不能告诉你幕后主使是谁。总之,我没有无聊到吃毒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中毒之时,幸而有阿衡哥哥在旁边,他精通医药,很快察觉到了。我中毒不深,只是之前身体底子不够好,想恢复好更需要耐心,才一直吃药调养着……没有大碍。” 岑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唇动了两下,眼神不颤不移,却透出几分落寞。 当初她毅然决然地离开,奔往扬州,辅佐她的哥哥,再出现在他面前,她已经是权倾朝野的长公主……所以他一直以为淮南是她心之所向,她过得顺风顺水,却忽略了她所经历的艰难、所度过的危险。 她总以维护周廷的面貌出现,他也就以为他们是铁板一块,其实只要稍微多想想就能明白,她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当然会树敌众多……卢庆沅,给她下毒的人,还有谁…… 这一切,他时至今日才有体会,错过了许多年,和她经历这一切的人,不是他。 崔道衡…… 崔道衡在她身边,陪伴保护了她,而你又做了什么……岑骥涩涩地眨了眨眼。 崔道衡和她青梅竹马,是她向往的那种郎君,也许——岑骥不情愿地承认——也许崔道衡也真的对她很好……他们还有一个孩子…… 即使他强迫她留在他身边,得不到的还是得不到,命该如此。 他胡乱想着,李燕燕也不看他,不开口,房间里又重新变得寂然无声。 片刻后,岑骥蹲下身子,默默收剑入鞘。 “你……”他想说些什么,可想说的太多,话到嘴边却咽住了。 李燕燕端正了姿态,垂首闷声说:“我很累,想早些就寝了。陛下另择别处安寝吧。” 岑骥抿了抿嘴,往她跟前挪了一步,李燕燕下意识地身子一缩。 看着她抗拒疏离的姿态,岑骥心里苦涩,但只是抬手,拂去她下巴上残留的一点湿意,顺着她的话说:“那……你好好休息。” “我就不打搅了。”岑骥站直身,像来时一样,突兀地走了。 …… “公主!怜青——” 岑骥刚一离开,惜翠连滚带爬地闯进屋子,一见屋内满地狼藉,顿时捂住嘴,喉咙里哽咽了声。 “没事了。” 李燕燕已然恢复如常,捡了只蒲团坐在上面,淡淡道:“都别哭,起来吧,有要紧事交给你们。” 惜翠扶起怜青,跪在李燕燕面前。 “这次来洛阳,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剩下的,不是我能决定的,就听天由命吧。惜翠去启动冯敬贤安插的暗子,怜青去收拾重要物件,我们今晚就走。” 李燕燕一口气说完,怜青惜翠都有些惊讶。 相互对视了一眼,怜青犹豫道:“殿下,奴婢多一句嘴。今天这事虽然是魏帝冲动,误会您一片苦心,可毕竟没真的伤您,甚至连奴婢也没伤着……最后,奴婢瞧着他也是后悔的。奴婢不是为外人说话,只是,这些天奴婢们看在眼里,您和魏帝,彼此心里都有对方,那局面再坏,也可以回转。这时一走了之……还请殿下三思啊。” 惜翠也附和道:“请殿下三思。” 李燕燕叹气,抬了抬手,无力道:“唉,你们不懂,我不是赌气出走……他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他,所以我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是机会,也是考验,她希望她所了解的、欢喜的那个岑骥能经得起这个考验。 可如果他变了,经不住考验…… 李燕燕摇了摇头,真是那样,那也只能由他……而她,也就可以不喜欢他了,彻底放下。 她干脆地命令:“都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叫人研墨,我要写信。” 第83章 “陛下,唉呀,陛下!”齐常侍急得不停跺脚。 之前皇帝命他捡药渣他就有不祥的预感,这不,昨日傍晚帝后大吵了一架,皇帝拂袖而去,而皇后呢,看着文文弱弱,却更不是个让人省心的,竟利用周朝暗探,连夜逃出皇宫…… 齐常侍早上发现皇后离宫,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安排下人手追查,自己则安排好了后事,亲自来给皇帝请罪。 幸而,他见着岑骥,刚把事情讲清,追查的人就来报,说皇后一行人刚出东胜门不久,现在追去定能将人追回。 齐常侍一直吊在嗓子眼的心,这才稍稍落回到肚子里。 这位草莽皇帝的性情,他始终摸不准,若皇后一去不回,谁知道陛下会不会迁怒于文思殿的宫人? 若皇后回来,皇帝的怒火就会奔着皇后去,其他人最多打几板子、罚些俸禄……虽是可怜了那位弱质纤纤的周朝公主,但是……人命关天,皇后一定得回来啊! 可没想到,皇帝得到了信报,却没有采取行动的意思,只是定定坐着,神情阴郁,手心里好像还攥着一方丝帕…… 齐常侍越等越焦急,又劝:“陛下……出城太远,要是离开驿路、散入乡野,那可就真不好追了。” 岑骥岿然不动,像没听见,眼皮子都不掀一掀。 倒是边上的潘旺将军,有些被齐常侍的焦虑感染,跟着劝了句:“陛下,常侍说的没错,现在兵荒马乱的,出了京畿,人还能不能追的回来,那可真没准。” 潘旺笑笑,一脸了然道:“岑哥,这夫妻间吵架,妇人生气回娘家,做相公的不能跟她一般见识,肯定得去追啊!追上去哄一哄,抱着啃两口,再睡一觉,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哪还记得那么多谁对谁错啊!不是我说,哥你怎么还不如我想的透彻呢。” 齐常侍先头还觉得潘旺说的挺对,听到后面低俗腔调,一口心头血差点没呕出来,忙把头埋得低低的,尽力站得离潘旺更远,不想被当成同党。 果然,听了潘旺的话,岑骥终于有了反应——狠啐了潘旺一口,郁结神情倒是稍有缓解。 “潘旺,你的婚事怎么还拖着没办?”岑骥突然问。 潘旺一怔,嬉笑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唉……这不是,一战接一战,没得空闲,看不到头。今年又……不是我说的啊,人人都说,想过去这个冬天,难哦!” “我哥说,今冬各个势力手里头都不宽松,大战小战是免不了了。那我就再等等吧,免得耽误了她……” “诶不过……您这都已经结成夫妇了,和我这是两码事。”潘旺终于在齐常侍的眼色里回过味来。 “……我没想让她到洛阳来。”岑骥捶了捶额头,若有所思。 她这时候离开,倒正是应了他从前的安排,万一他走到穷途末路,也不用拖她下水。灾祸旋踵而至,淮南是更安全的地方,这回她大概也对他彻底失望了……这样也好。 “把盯梢的人撤回来,不追了,让她走!” …… 威风的话是放了出去,命令也都执行下了,可任是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陛下很不开怀。魂儿也跟着走了一半,午后召集诸将议事,一再走神,最后不得不择日再议。 潘旺和他哥潘顺护卫着岑骥移步文思殿,也不似平时话多。 宫墙拐了个弯,却见一个人影突兀地立在墙角,踮足张望,似是在等待,一见着岑骥,慌忙下跪。 ——又是齐常侍。 岑骥也有些意外,“怎么跑到外头来了?又出什么事了?” 齐常侍面带羞愧地呈上一个锦盒,唯唯诺诺道:“……今早奴婢一见皇后走了,慌了神,光顾着追人去了,没像往常那样清扫寝殿……午后才顾上这事,结果,在榻上发现了这个锦盒,想来是皇后留给您的……” 岑骥眉头深拧,不等他说完就拿过盒子,飞快拆开—— 一方绣了彩燕的丝帕,叠的整齐,和他正带在身上的那枚帕子如出一辙…… 什么意思?难道她之前做了,这次忘了带走? 他两指捻起丝帕,这才发现下头还有一封书信,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不会错的,是她行云流水般的字迹。 日光正烈,岑骥往墙根避避,展开信就读。 信不长,三两眼扫完,岑骥却定定立在宫墙阴影里,脸色微沉,有些犹豫不决。 潘旺被吊得心痒难耐,觑着眼睛想看信,然而认得的字不多,更看不懂李燕燕这手流畅的草书,忍不住问道:“说的什么呀?” 岑骥扯了扯嘴角,露出无奈的笑。 她虽弃他而去,做事倒不做绝,大度地表示她曾承蒙白石山众人照拂,无以为报,尽己所能凑出一笔粮食,愿无偿赠予魏国。杯水车薪,聊表心意。 至于其他,她从前开出的条件依然作数,若有意详谈,尚可一叙…… “她会在周魏边境的一处庄院,再等几天。”岑骥垂眸淡道。 潘旺当即吹了声口哨:“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女人嘛,到底心里向着她男人。” 潘顺会意,立刻唱起了白脸,“可是,深入周朝怕会有阴谋啊……这夫妻成了怨偶,恨不得取了对方性命的事儿,咱们也没少听说啊。别不是给您设下的陷阱吧?” 岑骥脸一黑,拨开潘顺潘旺,转身往来的方向走。 “潘顺带人先去边境接应粮草运输,潘顺叫上马匹护卫,太阳落山前出发。” 潘旺面上一喜,当即要应是,却被自家心眼子更多的哥哥拉了一把。 潘顺朝弟弟和齐常侍使了个眼色,故作苦口婆心:“陛下,别去啊……” 岑骥已经走出去好几匹马的身位,远远丢下一句:“去!不去她还真当我怕了!” 目送岑骥走远,潘顺忽然低声叹:“……咱们别真害了陛下吧。那位公主,我是看不透……” 潘旺嘿嘿乐,“那不会,公主对咱们岑哥也好着呢。” “……潘小将军是怎么知道的?”这回,好奇的却是齐常侍。 潘旺理所当然地说:“娘很多年前见过他们,说公主对岑哥不错,我相信娘。” 齐常侍脸色遽变……这是什么草率理由!他早该知道这位潘小将军靠不住! 潘顺干咳了声,淡道:“但愿娘这次没看错。” ** 岑骥只带了亲卫,一行人轻装简行快马加鞭,不过五日就进入了淮南地界。 在边境处,见李燕燕承诺的粮草已经运抵,岑骥沉吟许久,命书吏写下了降表,加盖玉玺。 降伏归顺,为更多人换取生机,也许真能如她所说,换来天下太平……为什么不呢? 他其实没有太高远的志向,一路而来,只是被时势裹挟着,不断向前……或许她才是对的,说起来,她好像总是对的。 ……而他又为何总是怀疑,不能信她呢? 明明他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但似乎牵涉了她,总是格外计较…… 直到离约定的田庄不远了,岑骥仍眉头紧锁,苦思冥想着。 快到中秋了,天空清朗高远,凉风擦过面颊,舒适非常,即使骑马赶远路也不觉得辛苦。 这里虽是偏僻乡间,景色却很不错,远山拱卫,流水潺潺,虽然今年也经受了旱灾,却比中原地方看着水润了许多,田里的晚稻似乎还能期许——如果蝗灾不经过此处的话。 李燕燕所说的田庄占地广阔,几合院落却质朴小巧,不作矫饰,颇有田园意趣。 木门掩在几丛竹林后面,岑骥灵巧跳下马,示意随行之人留驻,独自上前,轻轻叩响了门环。 片刻后,匆忙脚步声由远及近,稍停一下,门“咯吱”地开了。 小春莞尔,向他致礼:“您来了,公主殿下一定很高兴。” “是么……”岑骥苦笑,“我可说不准。” 小春不语,只是笑着请岑骥进门。 岑骥迈过门槛时,甲胄佩剑相撞,本是听习惯了的声音,在这清幽怡人的院落里响起,却叫他忽然有些赧然。 好像是他将兵戈硝烟带入这方世外桃源,扰乱了她的幽静。 “不需我交上兵刃?”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 小春笑容更加灿烂:“公主信您不会在此动武。” 岑骥摇摇头,大步跟上。 他自己可不太信。他是粗鄙武夫,说不定见到她,之前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又会动摇,重新升起将她抢回身边的龌龊心思来。 院落明净无尘,亦没有人声,小春带岑骥走在石子小径上,绕过两重院落,来到一扇月亮门前。 小春刚抬起一只脚,斜侧方忽然冲出一团影子,直直扑向小春! “唉呀!” “春姨——” 岑骥手都放在了剑柄上,却看清来人不过是个孩童,才刚到小春腰间,大概四五岁的样子…… 四五岁,比小叶儿去世时还小……岑骥默默收回佩剑,移开了目光。 那孩童显是和小春十分亲近,抱着小春拱了好一会儿,又低声说了几句,才在小春故作严肃的命令下,放开了手。 “抱歉。”小春颔首道。 岑骥说无碍,转过头来想继续向前,余光扫过那孩子—— 小叶儿! 岑骥瞳孔一缩,几乎以为是自己旅途疲惫,产生了幻觉,竟在这孩子身上看到了小叶儿的脸! 可定睛一看,分明是真的,她是真实的。 女童衣着华贵,才几岁,颈上已经戴着金镶宝石项链,可除开这些,一对清亮的大眼睛、眉毛的弧度、耳朵的形状……甚至眨眼时的神态……都肖似当年的小叶儿! 也就是,肖似他自己…… 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岑骥手心冰凉,声音颤抖:“她,她是……” 那女童似乎觉得他奇怪,歪着头看了眼,要往小春身后躲。 岑骥急忙拉住她的手,蹲下身子,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女童被他拉住,反而又不怕了,细声细气地问:“我不认得你,你是谁的部下?壮士,想问我名字,自己先报上名来——” “阿琇——” 李燕燕从柿子树背后缓缓走来,无奈斥道:“阿琇,哪儿学来的胡言乱语!” 阿琇似乎有些怕她,吐吐舌头,又想躲到小春身后。 却被李燕燕扯着衣领,送到呆若木鸡的岑骥面前。 “叫爹爹。”她说。 岑骥耳中轰轰作响,却听阿琇质疑道:“……可他不是我爹爹,我已经有爹爹了呀。” 李燕燕抓着阿琇肩膀,平静道:“这个是亲的。” 阿琇仰头看她,似乎还没懂她话里的意思。 下一瞬,她被岑骥紧抱在了怀里。 第84章 直到阿琇小春带去午睡,夫妇二人移步茶室,岑骥脸上都还挂着晕晕乎乎的笑容,像醉酒之人,进门时还差点磕到门槛。 落座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他犹豫着问:“……所以当初分开不久,你就发现怀上了阿琇?” 于他来说,这一切都是新鲜的,于李燕燕,却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她想了一会儿,才说:“嗯……我发现有了身孕,想找个远离朝政的地方,安安静静生下孩子,正好皇兄有意撮合我跟阿衡哥哥,我便请阿衡哥哥帮忙,演了出戏给天下人看。” “通过这桩假婚事,崔氏在三姐去世后又得到一位公主出降,殊荣非凡;皇兄让崔氏一族继续效忠,也安抚了其他旧世家;我呢,能在清河乡下安心养胎、生产,也给阿琇找了一个合理的身份……总之,各方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岑骥颓然闭上眼,沙哑的声音强抑着颤抖,“皆大欢喜……那我呢?” “我若那时和你一起,今日便无法救你,无法救我们。”李燕燕淡道。 “你瞒我,不只是那时吧。”岑骥睁开眼,眼里充斥着感慨、欢喜、哀伤……等等复杂的情感。 “燕燕,”他长叹,“你怎能这样对我……当年的事,是我不成熟,处理的不好,我也理解你的苦衷,可后来再见面呢,这一次呢?你用皇权富贵试探我,以生民百姓劝诱我,再离别赠粮,引我做决断。” “如果……如果我通不过你的几重考验,拒不答应引兵北上,不向李家皇室俯首称臣,不接受赈灾粮,不在今日来到这里……如果我在这几年里有任何一丝动摇,你便永远不打算让我和阿琇相认了,是吗?” 李燕燕抿了口茶,垂头不语。 她的确是那样打算的。 “你怎能这样对我,”岑骥扶额,声音涩哑,“我蒙在鼓里这么多年,一颗心始终吊着,不上不下,不知该怎样对你是好。可你却……唉,你……” 他说不下去,错过了那么多年,回想起来,止不住的懊悔怅惘,和后怕,像刚经历了一场酣战,通身犹自战栗。 李燕燕心有戚戚,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炉里香灰:“我也很难过的……这些年,你身经百战,在鬼门关来来回回,我也没好多少,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不知会前路在哪里,不知会遭遇什么。” “江南江北,世家都不比从前,可至少还有余下的底子,就算皇权覆灭,他们还能苟延残喘很久。那时我想,如果有天我也遭遇不测,就让阿琇作为清河崔氏的女儿平安长大吧,崔氏的女儿不愁嫁,总能过衣食无忧的一生。” “……好过当亡国公主。”她眨眨眼,笑看岑骥。 岑骥扯了扯嘴,明褒实贬讥她:“你安排的倒是很周全。” 李燕燕哼了声:“我安排的当然周全。” 岑骥恨得牙痒痒:“可真是周全,我的女儿却要姓崔,根本不认得我。” 不由悲凉,岑骥喉头一哽:“阿琇不认得我……” 方才父女相见,小阿琇不是十分理解眼前状况,对亲爹突如其来的示好慌了神,狠狠在岑骥袍子上踢了几个脚印,跟着又号啕大哭,即使岑骥掏出琥珀饧也没哄好。 娘说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阿琇要接不接,脸上挂泪瘪嘴说。 岑骥皱眉,你娘自己也没少吃啊, ……于是阿琇哭的更厉害了,让小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岑骥说起这事,气哼哼嘟囔着,李燕燕心软,偎到他身边,柔声安慰:“别心急。小孩子嘛,谁对她耐心她就会喜欢谁的,慢慢来……” 岑骥忍不住掐她的腰,让怕痒的李燕燕连连求饶,两个人纠缠在一起,都倒在席子上,没了正形。 李燕燕困在下面,发髻衣衫都乱了,呼吸更乱,她用力去推眼前强健的胸膛:“你起来,放开我!” 若在从前也就罢了,可毕竟是做了母亲的人,想到阿琇也在庄子上,就在几个房间之外午睡,不免觉得这时瞎胡闹实在太过分、太丢脸了。 “不要,”岑骥厚颜无耻的一张脸反而贴更近了,“好不容易才抱上的,我舍不得放。” 他头埋在李燕燕颈窝里,深深嗅着她身上清浅怡人的香气,闷闷地说:“燕燕,你总是藏着秘密,总不愿意信我,却要玩弄戏耍于我。这次也是,我得知你走,心里快急冒烟了,你呢,在这边悠哉悠哉,算准了我一定会来,是不是?” 他不忿,嘴唇找到她柔软的耳唇,重重咬了一口。 “喂,是人是狗呀!” 李燕燕怕引来阿琇,只是低声抱怨,见推不开,干脆放弃了,沉默地抱了半晌,解释说:“……我哪有算准,我只是在赌,赌你会不会来,赌你心里是不是愿意信我。我是希望能赌赢的。” 岑骥不说话,埋头蹭了很久,忽然轻声问:“燕燕,对不起……生孩子的时候,是不是很难?” 李燕燕一愣,眼眶酸痒,屋顶的横梁看着有些模糊。深深几个呼吸,才平复下来,笑说:“……既是难,就别叫我再回想一遍了。起来,我快喘不上气了。” 岑骥这才放开她,悻悻坐起身,脸颊难得有些发红……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眼中渐渐凝起寒光。 “怎么?”李燕燕笨手笨脚地整理头上发簪,见他神情凛冽,有些不解。 “所以,给你下毒的人是谁?” “啊,她啊……”李燕燕边理衣带,边不甚在意道,“一个暂时还不值得动的人,提防着就是了。我心里记着这笔账呢,以后一定机会讨回来。” “哦……”岑骥掀开帘子一角,望着庭院,不知为何,仍是低落。 “燕燕,我……”他喃喃低语,“崔道衡至少还能陪在你身边,帮你解毒调养身子,我能给你的,太少了……” 岑骥性子高傲,在最落魄的时候也不会示弱,这时能说出这样的话,倒叫李燕燕不大适应,她靠过去,小声说:“我从没那么想。” 岑骥自嘲地笑:“我清楚我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从前总吓你,我……” 李燕燕噗的一声笑出来:“色厉内荏罢了,我早就不害怕了,你只是看着唬人,其实又没有真的对我怎样……也没有真的抛下我。” 岑骥她说的不好意思,干咳两声,口是心非道:“这算什么啊……” “可我觉得很好,”李燕燕笑眯眯地环住他一边胳膊,“别人怎么想又不重要,我觉得好就行了。” 李燕燕心情好的时候,一向很会说好话哄人,岑骥心里熨帖,嘴角止不住上扬。 他笑完,扳过李燕燕的身子,看进她眼里,问:“燕燕,你现在能全心全意信我了吗?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 “有些事……你好像总能先人一步发觉,好比你在龙城找上我,就好像知道我要离开龙城一样……我想过很久,仍是不懂,为什么?那些事,你怎么可能全都知道……” 李燕燕听了,莞尔一笑,却问:“我记得你喜欢羊头签?……蟹黄包子也不错,叫他们都备上吧。” 岑骥一头雾水。 李燕燕拉住他的手,淡道:“我和你说个故事吧,一个……很长的故事。” …… 除了麻衣道人,李燕燕还是第一次对人说起重生这段经历。 岑骥平常不大信怪力乱神,李燕燕原以为很难让他信服,可没想到,岑骥很容易就接受了。 “前世你的魂魄最后见到了我,难怪……”他若有所思,“难怪在龙城驿馆,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这张脸很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李燕燕倒是吃惊:“你可从没和我说过!” 岑骥摸摸下巴,讪笑:“其实,当初会带你逃走,这也是一个原因。我以为你是什么人派来监视我的,从前不小心我看到过脸……所以想着带上你,看看能否引出幕后之人。” 李燕燕“哦”了声,再问更多,岑骥却说不出什么。 他毕竟没有重生,也没有前世记忆,只有她模糊的一张脸,穿越两世,在灵魂上打上了一个印记。 李燕燕有些遗憾,却也明白,重生本就是件寂寞至极的事,她能找到人诉说,得到理解,已经是极难得的了,不敢要求更多。 “唉,不说这些了。退位诏书若送去扬州,他们肯定迫不及待昭告天下,那样难保不会有人趁火打劫……我想还是先留在我这里,皇兄那边我去说服,魏国内部,等战胜契丹人再从长计议……你看呢?” 他们少有这样心平气和、开诚布公谈事情的时刻,岑骥心里暖烘烘的。 不过,说起战事,他认真道:“若我只是我一个,随便你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会有一句推辞。可我统帅大军,不能从心所欲。虽和契丹必有一战,但和你说实话,深入草原追击红毛王……这种打法,我们在中原从没用过,我心里没底。” 李燕燕笑说:“自然不可轻率。我不懂打仗,所以一到这儿就遣人给郑将军送信,叫他来和你商讨了。” 岑骥斜眼:“呵,还说不知道我会不会来?装模作样!” 跟着有些感慨:“郑老头……他还硬朗着啊……” “在晋军,他很提携我,我怕是叫他失望了。”岑骥苦笑。 李燕燕摇头:“你去战契丹,郑将军会为你骄傲。” 她正色道:“还有我,我也为你骄傲……天下苍生都会感念你。” 岑骥轻笑:“又说好话哄我,是不是只有做了这件事,你才真正认可我,跟我好?” “我一直和你好啊。”李燕燕装傻。 “不过……”她想想又说,“大概因为前世看到了许多我本来看不到的事,我总觉得,那些人,天下人,他们的命运也和我息息相关。皇兄都只当自己是一个朝廷的皇帝,我却当自己是天下人的公主……这样是不是很傻?” 岑骥挑眉:“你难道不是我的嘛……” 李燕燕逗乐了,咯咯直笑。 岑骥心满意足地往后一靠,又是惯常满不在乎的神情:“别管哪条路,都一同走下去吧。” “好啊,一同。”她轻声答。 第85章 郑国昌将军虽年过花甲,却仍是精神矍铄,雷厉风行,岑骥到达的第二天,他便领着近千名禁军来到了田庄上。 郑将军从前就很看好岑骥,对岑骥颇多提携照顾,虽然经历世事变迁,再度见面两人仍相谈甚欢,很快便废寝忘食地操练起了兵法,田庄上日日吼声震天、尘土飞扬。 李燕燕反而插不进话,只是尽力协调各方,为大军出征做好准备。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着,可李燕燕的心情却难以平静——蝗灾汹汹而来,遮天蔽日,昼为之黑,所过之处,禾稼大伤。 这一次,侥幸逃过旱灾的淮南、江南各郡也受灾惨重,而这时定国长公主却将囤积的粮食运往魏国,在朝中引起了不小争议。不但江南世家反对声很高,连皇兄内心也颇不赞同,即便已经见过岑骥的降书,仍几次下手谕,让李燕燕首先筹粮赈济“国中”百姓。 李燕燕只当没读出手谕中隐含的意思,命冯敬贤随时关注宫里和朝中动向。同时,又积极推动崔道衡接替卢庆沅为相,推举宗玮任中书令,积极拉拢文臣和因战乱流亡的北方世族,打着光复上都的名号争取到了不少支持,形成短暂相持的局面。 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大军出征的日子近了。 岑骥亲率三万大军,将至承平堡与其余几路兵力汇合,然后点兵北上。李燕燕则要与下属押运粮食往魏国赈灾,同样会途径承平堡。 正当二人要与女儿阿琇告别,准备上路时,田庄却迎来了意外来客。 下人通报时,李燕燕难得空闲,正懒懒的坐在廊下用茶。远处鼓号声不绝于耳,庭院里,岑骥在教阿琇“习武”,扎马步拉腿让小女娃疼的龇牙咧嘴,却决不肯中途放弃。 岑骥和阿琇,尽管第一次见面不大顺利,却飞快熟络起来,没过几天,岑骥已经荣升阿琇最喜欢缠着的人,夜里也要爹爹哄才肯睡。 果然是父女啊,李燕燕望着院中一大一小两人,心中默默想着。 “殿下——”侍女恭顺地叫。 “怎么?” “殿下,庄子外面有人求见,是二十几岁的女人领着她的孩子,孩子大概六七岁吧。大人孩子都脏兮兮的,像是奔波过来的流民。” 从西边、北边过来投奔的饥民很多,今年她这里都已经收纳安置了不少,若只是流民,门房就处置了,断然不会特地禀报。 李燕燕知道还有下文,只是耐心听着。 果然,那侍女又说:“门房原以为是普通流民,想打发她们去慈济堂,可那女子却说她从洛阳来,有要事必须见您。若您不在,那魏国皇帝,或是他手下的几位将军也行……门房见她熟知几位将军的名字,不似普通人,便叫奴婢来问公主,是不是要见一下?” 洛阳、二十来岁的女子……李燕燕不解,忙说:“请去前厅吧,我这就过去。” …… “玉筝!” 看清来人,李燕燕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怎么是你?你怎么……这样?洛阳发生什么事了?” 和上次见面还没过去很久,玉筝却完全换了模样,衣衫褴褛,鬓发蓬乱,脸上脏的看不出本来面容……而躲在她身后的孩子…… 李燕燕定睛一看,惊呼:“安儿!” 玉筝给安儿和自己都灌了一大碗水,舔舔干裂的嘴唇,欣慰道:“洛阳有变,不过算是应对过去了。现在见到公主,我就彻底放心了……对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和安儿赶了一天一宿的路,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 听到没有大事,李燕燕很快冷静下来,吩咐侍女:“带夫人和小公子去用饭更衣,然后将岑将军请过来。” “然后再慢慢说。”她安抚玉筝。 …… 一柱香后,稍事休整、神色焕然的玉筝讲述了岑骥离开的这段时间洛阳发生的事。 原来,宰相范殊一直对岑骥即位心怀不满,这次岑骥调大军北攻契丹,都城空虚,范殊以为是天赐良机,想要趁机推翻岑骥,扶持古存茂的幼子安儿继承帝位。 洛阳城防和皇城守卫都被岑骥指派了亲信负责,范殊能调用的人马不多,于是想了一出阴招——收买内侍,潜入皇宫,将安儿偷偷带走,等岑骥大军走远再重回洛阳。 即便岑骥不在,洛阳守军也依然不好对付,范殊深知这点,所以去找了个帮手——同样和岑骥不对付的张晟。 张晟及其部将此番也会随大军北上,范殊献上一计,叫张晟假意顺从,实则找借口拖延行军速度,落在队伍最后面,找机会折返。届时范殊从宫里带出安儿,张晟率精锐与其汇合,以姑父名义拥护安儿称帝。 “呵,早知他们会生事!想的倒是挺美,以为老子留下的人是吃素的?”岑骥听了,恨的牙痒。 李燕燕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追问:“所以……玉筝如何会得知他们的阴谋?” 玉筝见二人情意甚笃,比以往更好,不由低头淡笑:“我哪里会知道……是张晟的夫人。” “阿英?” “阿英姐!” 岑骥李燕燕双双诧异。 张晟联合范殊密谋,知道古英娘不会赞同,自然要瞒着她,可有几个干儿子却在英娘那里说漏了嘴,古英娘不想侄儿成为权力倾轧的旗子,于是悄悄潜入洛阳,找徐太后商议对策。 “她说,以徐太后的名义将宁儿安儿从宫里请出来,这一步容易。可之后怎么办,她虽能指使一些人,真要对抗张晟范殊,胜算却不大……想来找岑将军,又怕耽误大军进程,况且她也不想见到自相残杀的局面。” “太后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我便说,不如由我装成受灾的流民,将安儿带到公主这里吧。这样,只要派些人暗中保护就行,不会引起注意。宫里面暂时找个小太监假冒安儿几天,等范殊发现,我已经带安儿走远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但深宫女子带着幼童长途跋涉,想也知道其中艰辛。 李燕燕听得热泪盈眶:“玉筝,我可要给你记份大功!” 玉筝性子内敛,仍是淡淡的,只说多谢公主。 之后,却朝岑骥、李燕燕二人郑重一拜:“英娘说,她有一事相求,请二位务必答应。” “哦?” 玉筝清清嗓子,低声道:“她说,张晟罪不可恕,却没有对不起她。夫妻一场,能不能看在她的面子上,给张晟留份全尸?” 第86章 玉筝带安儿辗转找到李燕燕,洛阳那边范殊早已发现了真相,不过几天后,守军来报,田庄外缘的几个方向都发现了小股探子。探子十分谨慎,见大军在此,不进反退,但也一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盘旋,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大军已经集结,不能久驻,他们明白这点,想等大军离开再伺机反扑……真想现在就收拾了这两个龟儿子!”岑骥一针见血地指出。 李燕燕默默点头。 范殊计策的关键在于不引人注意控制安儿,如今安儿顺利逃出,范殊张晟已然失去先机,只得撕破脸背水一战,如果抢到安儿,还有翻盘的可能。 “北面战事不能耽搁,我们还是如期带人马粮草至承平堡。”她下了决断。 岑骥有些犹豫:“……大军离开,他们恐怕会强攻承平堡。” “就是要他们来,”李燕燕黑白分明的眼中有强硬意志,“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若叫人牵着鼻子走,这出闹剧还要多久才能结束?战局等不起,朝中局势等不起,千万灾民等不起。既然范殊张晟想夺回安儿,那我就带安儿去承平堡,等他们来。” 她看向郑国昌:“郑将军,请助我一臂之力。” “嗯……引蛇出洞,一举歼灭……可行。” 郑国昌沉吟许久,起身抱拳,朗声道:“臣领旨。” 虽然大胆,却是良计,只是……道理是明白,岑骥仍然放不下心。 当着郑将军的面不好说,晚上夫妻俩歇下后,岑骥一动不动地盯着纱帐,不住叹气。 李燕燕听见,撑起身子,似笑非笑地问:“怎么?” 锦被滑落,露出半个光洁的肩头,本是活色生香的场面,可岑骥扫了眼,又重重叹了口气,道:“太冒险了。能作伪一次,为什么不能再来一次,找人假冒安儿,你和阿琇她们一起退到后方去。” 李燕燕不语,伏在他肩头不断呵气,终于让岑骥耐不住痒,笑出声来。 “别闹,”岑骥翻了个身,将她环在怀抱里,“我是真的不想见你以身涉险。” 李燕燕抚摸着岑骥的头发,神情温柔:“你自己也说了呀,一次也罢,范殊又不是傻子,第二次哪还那么容易上当?我也想早些了断这事,打通道路,将粮食运往灾区。” “再说,若我也带安儿退到后方,那安儿在我这儿的事情,皇兄迟早会知道……到时候他会下达何种旨意,会不会有人想对安儿不利……到那时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了。英娘信任我,把侄儿送到我这里,我总要对得起她。” 话说开了,李燕燕在岑骥面前少了许多顾忌,提起皇兄也直言不讳。 岑骥知她为难,也不再劝,将怀里人搂的更紧,凝眉道:“要不还是把曾景留给你?” 曾景是岑骥手下大将、北伐的先锋,怎么可能留下他? 对岑骥担心过度的提议,她调笑说:“你这不是明摆着信不过郑将军,他知道要气死了。” “放心吧,”李燕燕保证,“我和他们又没有深仇大恨,真的打不过我也会跑的。若情形不对,我一定比谁跑的都快——这话不是你说的么?” 岑骥辩不过她,想起从前说过话,无奈地笑了:“你会跑,我信……之前在承平堡,你也做好了逃跑的计划,可是后来——” 李燕燕见他松口,忙说:“可后来我没跑呀,早说了我不走,我想见你,和你一起。” 岑骥绷不住了,凶狠地咬上她柔软双唇,恨恨道:“从来都自作主张,偏还说好话哄我,这张嘴简直坏死了……” 李燕燕脸蛋涨得通红,呼吸声越发急促,身子更是软成了一滩水。 “岑郎……”她软软地叫,手指插进岑骥发丝里,清澈双眼犹如蒙上一层雾气,似醉似梦。 余音未消,岑骥已不容抗拒地压制下来。 …… 一场“正经”讨论,被温柔消解于无形,岑骥再难提起气势同李燕燕议论这事,暗暗恨她狡猾。 不说归不说,心却始终吊着,一刻也放不下。 直到半月后,承平堡外大军开拔,岑骥前头在点将台上对几万大军慷慨陈词,后头来到李燕燕的鸾车,第一句话还是:“真不用把曾景留下来?” 李燕燕被他少有的啰嗦给逗笑了,离愁别绪霎时去了大半,急急跳下车驾,扑到岑骥怀里,嗔笑道:“曾景是什么包治百病的药么?真那么灵验,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入秋之后,原野上西风寒凉,岑骥拉过披风,将她裹在怀里,心知无法改变她的决定,叹气惆怅道:“好不容易让阿琇开始粘着我,却又要出征……就算能活着回来,她恐怕也不记得我了。” 李燕燕十分肯定地说:“你会获胜的,当然可以活着回来。” 岑骥掐了她脸颊一把,指腹粗粝温热:“……前世并没有北伐吧,所以你也说不准不是?我虽抱着必胜之心,却未必能永远抱有好运……要是我回不来……” “不会!”李燕燕忙去掩他的嘴,不许他说下去。 虽然她前世没有看到北伐,可是还有麻衣道人的预言,她默默想。 麻衣道人对岑骥的预言已经应了一多半,只有“大周天子在其剑下消亡”还没有应验……至少在那之前,岑骥会平安无事。 这个节骨眼儿上,李燕燕不愿去想这句预言该以何种方式兑现,摇了摇头,坚持说:“你一定可以回来。” 岑骥对她的固执毫无办法,只得说:“好,我一定可以回来……可是如果,只说如果我不幸——” 李燕燕打断他:“你若有事,我定不独活。” 这回换岑骥捂她嘴巴:“别胡说!我是想说,我……” 岑骥其实想说,如果他死了,不如再去找崔道衡吧,他劫亲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崔道衡待她很好,又能给阿琇一个没有争议的出身…… 当然,也许她自己也能过得很好,可那样,还是太寂寞了……他会舍不得。 岑骥损人时花样很多,此刻心头柔情万千却都难以付诸言语,最后,只是说:“照顾好自己,照顾好阿琇。” 侍从牵来乌云骢,岑骥放手,不用人扶,轻巧地跃上马背。 李燕燕仰头。 马上的人玄衣银甲,英姿勃发,锐气比凛冽秋风还更胜一筹。 眼见岑骥要催马转身,李燕燕忙叫住他,问:“可以写信吗?” 岑骥有些惊讶地看她。 写信?好像他之前从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毕竟,除非军报,之前也没什么人值得他写信。 岑骥思索了下,说:“行军动向难以预判,你自然可以写,不过我未必能及时收到,收到了也未必有功夫看,看了也未必——” 他这话说的虽是事实,却未免太过不解风情,边上侍从听了脸色大变,连连干咳。 岑骥被咳嗽声打断,奇怪地瞥了侍从一眼。 李燕燕倒不会生气,只是多少觉得对牛弹琴,转了转眼,重重“哦”了声。 岑骥咧嘴一笑,转身催动乌云骢小跑出去。 “那就说好了,记得写信!”……人已走远,唯独这句话慢悠悠飘过来。 李燕燕一怔,揪着袖口小声嘀咕:“谁和你说好了?” …… 回到鸾车之上,迎面是小春玉筝两对闪亮的眼睛。 这两人早年合不来,如今再见,各自历经世事,反而很快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李燕燕刚刚对她们二人讲“下车说句话”,却耽搁了很久,说了不止一句,不免有些难为情,低声说:“他走了。” 小春对玉筝使了个眼神,大胆调侃道:“……都听见了……嗯嗯,’必不独活‘?” 李燕燕脸唰的一下红了。 玉筝叹道:“殿下和岑将军绝世佳偶,情深义重,令人钦羡。” 小春却说:“依我看,情义有之,计谋也不落。” 李燕燕和玉筝俱是一愣。 小春由衷道:“只是说几句话,就能让岑将军拱手让出江山,鞍前马后效命,殿下着实高明。还有从前,殿下说阿琇不满五岁,就不到父女相认的时候……我当初不懂,最近听说了一些事,才想明白。” 玉筝好奇:“为何一定要五岁?” 小春得意道:“你想啊,小婴儿长得都差不多,就算送去岑将军面前他也分辨不出是不是自己的骨肉,也许反会生疑。后来呢,不到五岁还是不行。阿琇虽然和岑将军长得很像,可岑将军又不会记得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子,反而会对六岁早夭的妹妹印象深刻。阿琇比寻常孩子长得快,五岁和寻常孩子六岁差不多高,恰好和她姑姑当年最相似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玉筝惊讶地问:“小春说的是真的吗?殿下当初就想了这么长远?” 李燕燕笑了,淡淡地说:“这不是全部原因,不过确是原因之一……” “可这一次,我不是说好听话,”她望向远方,神情渐渐严肃,“我不想再逃亡一次了。若燕云失守,中原无险可据,外族南下入侵……流亡异乡,惶惶不可终日……我宁可死了。不过,契丹交给岑骥对付,我们就不操心了——” “回承平堡。” 她命令车夫,又转对玉筝小春说:“我们也有场仗要打呢。” 第87章 “郑将军怎么看?”李燕燕问。 承平堡已经被围了几天,堡外的旷野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敌军,锣鼓声、呼号声响彻天际,她站在高耸的城楼上,都被吵到耳朵疼。 郑国昌眼神锐利如昔,秉神看了会儿,说:“没有预想的人多,不够围城,接下来,他们会想尽办法逼我们出城一战……如果是我,一定会先切断水源。” 承平堡虽然不大,但城墙坚固、易守难攻,大军走后,堡内只剩下两千多守军和运送赈灾粮的民夫,存粮充裕,撑上数年都没问题。论持久,当是攻城的一方处在劣。 ——假如不考虑水源的话。 今岁大旱,堡内水井干涸了大半,剩下的井越挖越深,水位却没涨高,入秋后只下了几场聊胜于无的小雨,日常还是要大量从临近大河取水。假如切断水源,承平堡便无法坚守。 “堡内各处城门、密道都守得住……不过,真要野战,就是我们吃亏了。”郑国昌在旁念叨。 “嗯……”李燕燕沉思。 张晟手下号称有三万精锐、强将如云,可追到承平堡的却明显没那么多。想来有古英娘反对,范殊、张晟师出无名,底下的将领士兵也心思各异,并不都想跟着造反。 李燕燕沉吟片刻,道:“擒贼先擒王,尽快杀掉张晟,其他将领必不会死战。” 郑国昌道:“嗯,我想也该速战速决。” 李燕燕笑道:“张晟勇猛过人,却也骄矜自傲,气血上头经常不管不顾。他平生最不服气岑骥,郑将军不妨用岑骥阵前连挑七员大将的事迹激他出阵。” 郑国昌点头,命令道:“小子们,把咱们的精钢排弩装上!等他靠近,就,嗯——” 他做了个发箭的手势,又冲李燕燕大笑:“这精钢排弩年初才制出来,五人合力拉开,射程能达到七百步,还没找到机会真正上战场,老夫正好拿张晟试试准头!” 李燕燕点道:“祝将军旗开得胜。” 她又是一拜,腼腆笑笑:“这一战交给将军,我很放心,就不在这儿添乱了。” 说完,她在侍女拥簇下,迤迤然离开了城楼。 左转右转,来到承平堡中心隐蔽的密室外,李燕燕脸上笑容已经不见,换成了凝重。她犹豫片刻,随后轻叹一声,推开了房门。 “殿下?” 狭小的密室里,玉筝昏昏欲睡,见李燕燕到来,忙起身见礼。 李燕燕扶住她,小声问:“安儿呢?” 玉筝指指里间,低声道:“上午哭闹了好一会儿,吵着要姐姐,要母亲,现在哭累了,睡着了。” “昨天晚上,安儿问我外面的人是不是要杀他,我说不是,但他们会逼安儿去做危险的事。他听了,隔了会儿又问,那里面的人呢……” “这孩子什么都懂,”玉筝苦笑,“之前在田庄有阿琇一起玩,每天乐呵呵的,不会总想那些事。自从到了承平堡,安儿心里害怕,虽然不说,但每天都会做噩梦。” 身处权力漩涡中的孩子,总有超越年龄的敏锐,安儿是这样,从前的她也是。 李燕燕也苦笑,缓缓眨了下眼,从袖中抽出御旨,放到案上。 玉筝瞧见柘黄缎面,脸色大变:“殿下,这……这难道是……” 李燕燕叹气:“你没猜错,是皇兄关于安儿的密旨。之前还有几封,要我送安儿去扬州为质,我都推说没及时接到,到承平堡后又来了这一封,要我见机行事,绝不能让安儿落到范殊张晟手里……嗯,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玉筝脸色煞白,沉默了半晌,落寞地笑:“他……真的变了个人。” 眼角一滴泪滑落,玉筝举起袖角揩了揩眼,问:“殿下既然告知于我,想是已有决断?” “若淮南自成一国,皇兄这样做还不算太错,若放眼天下……” 李燕燕摇头,轻声道:“如果郑将军不敌张晟,我会撤回淮南重整旗鼓。安儿不能落入范殊手里,也不能去淮南,你更不能叫他们捉住。我思来想去,也许像你之前那样,隐入民间反而是最稳妥的……所以想问问玉筝,如果需要,你愿意再带安儿逃一次吗?” 玉筝已是泪流满面:“愿意,怎会不愿意……安儿是后宫许多人共同带大的,小小年纪,哪里忍心看他死……多谢殿下!” 李燕燕安抚地拍了拍她:“何必谢我,我只是不想辜负安儿生母的嘱托,还有你们许多人的信任。” “别哭了,真到了最坏的情况,我会派人护卫你们逃走。不过现在……” 她抬头望了望上面。 外头的锣鼓声、嘶鸣叫骂声,即便隔着重重墙壁,仍隐约传到密室里,震的顶棚不断落下灰尘粉屑。 “现在,我们还是期望这场仗能打赢吧。”她说。 ** 那天夜里,堡外烟尘匝地、沸反盈天,即使用几层被子捂住耳朵,吵闹声依然不绝于耳。 李燕燕干瞪着一双眼捱到天明,才终于耐不住倦意,昏沉睡去。 也许是连日操劳,太过疲惫,这一觉竟睡到了晌午。 “殿下!殿下,醒醒!” 心脏狠抽了下,李燕燕猛然坐起,还没适应白茫茫的日光,眼中一片空白。 “啊?!输了?”她急切问道。 “哪有的事?!我们赢了,赢了呀!” 李燕燕揉了揉眼,终于看清惜翠雀跃的脸。 “赢了……赢了……”她怔怔重复,满脑子都是这两个字。 “嗯!”惜翠发髻都跑乱了,笑到合不拢嘴,“郑将军让咱们这边的人捡难听的骂,又故意叫夜里出堡取水的人被俘虏,骗他们说堡内没有存水,今日必须出城决战。” 张晟被骂声挑拨得烦躁不堪,早想出阵一战。原本还有范殊劝住,听了俘虏的话,立刻将范殊的劝诫丢到了一边,当即拍马出战,直冲到城门下叫阵。 “听人说,张晟那厮也不全是鲁莽,叫阵也并没踏入弓箭射程内,可惜啊——” 惜翠又是摇头,又是咂嘴,全然不像可惜的样子:“可惜他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道咱们的排弩早就超过以前的射程了!他正叫嚣着,郑将军亲自瞄准,‘嗖’的一下,那边人就跌下马去了,对面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 “哦……万幸,万幸。然后呢?”李燕燕捂着心口,呼吸渐渐平静。 “他们起先不明所以,派人来看,都被咱们的排弩给打退了。后来堡里的人把张晟尸体拖进来,他们才确信张晟死了,没有主帅,乱成一锅粥,各自溃退散去。郑将军亲率骑兵追了出去,让我转告您,按事先说好的,只是驱逐,不下杀手。” 李燕燕听到这里,脸上才终于有了一丝血色,长舒一口气,身子软软向后靠着,欣慰道:“这下终于可以运送粮食去灾区,也能把安儿完好无缺的还给阿英和徐太后了……传我谕令,所有堡内的士兵平民,凡是参与了守城的,全都有赏!” 惜翠听了这话,眉眼里笑意更浓。 主仆二人傻笑了半天,惜翠突然拍手:“啊呀,差点忘了!那个、那个范殊,他逃跑的时候掉下马,让咱们给抓住了,现在关在地底下死囚牢里。他腿摔断了,又被马匹踩踏,恐怕是接不上了。郎中去给看过,郑将军说交由您处置。” “是么……”李燕燕轻叹。 范殊从来不是她的朋友,可意外的,知道范殊落魄被俘,她却并不感到高兴。 相反,月光下一袭白衫、踌躇满志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胸口也堵的发慌。 李燕燕缓缓起身:“梳妆更衣,我去看看他。” …… 得知公主要来,囚牢里早早点上了熏香,可依然难以掩盖积年的血腥气,李燕燕越往里走,越觉难以呼吸。 范殊身为重犯,被关在最深处的囚室,李燕燕在木栏前停下脚步,借着昏暗的灯火望进去,很难相信眼前的人是她所认识的范殊。 范殊的长袍早被扒去,身上只剩白色中衣,也已经血迹斑斑。几年未见,他蓄起了胡须,面上也多了皱纹,让原本淡薄的面容变得深刻起来。 范殊斜靠在污秽的墙壁上,双眼虽睁着,却没看任何人,他的双手和琵琶骨都被锁住,脚上倒是没有挂镣——毕竟他已经不能走路了。 李燕燕轻叹了声,命令狱卒:“对读书人恭敬些,去把锁链都解了。” 听到声音,范殊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光亮,但随即又暗下去。 “成王败寇。从开始谋划的那刻,我已将死生置之度外,一个将死之人,公主又何必在意小节?”范殊哑着嗓子说。 他虽狼狈,气度却不减,即使腿上疼的厉害,每说几个字就要吸一口气,神色却始终淡然。 李燕燕示意狱卒去解锁,叹了口气,道:“范相怎知自己是将死之人?” 范殊一愣,抬眼在李燕燕脸上反复看了几遍,终于一笑,自嘲道:“我执掌过大理寺,谋逆该当何罪,还是知道的。” “既知是谋逆,为何还要做?” “为何?”范殊音调陡然升高,眼神也锐利起来,“岑骥继承皇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若他能做个明君也就罢了,可他举国以降,把先帝打下的基业拱手让人……我不忍见江山旁落,难道还做错了吗?” 他摇头:“公主与我辈立场相悖,你眼中的谋逆,在我看来,不过是尽忠,范某问心无愧。” “……尽忠?” 李燕燕细细咀嚼这二字,忽然嗤笑:“范相当初在白石山,自觉委身尘埃,心不甘情不愿,谈何尽忠?那时你修渠引水、灌溉田园,难道为的是帝业永固?” “不,”她神色渐冷,“你那时哪里想过什么王图霸业,无非是为了自己吃饱,身边人不挨饿罢了。范相麻衣草履、食不果腹时,心中尚能装下三寨济民,如今高官厚禄,心里却只有一家一姓的江山了!” “范殊,你反岑骥情有可原,反我、乃至反我皇兄,也还不算太离谱。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岑骥北伐外族时断他后路,不该阻挠我送粮赈济灾民。你应该羞愧,因为你不但对不起古大哥,更对不起天下苍生。你罪该万死,罪名不是谋逆,是叛国!” 李燕燕叹息,放缓了语气:“范大哥,白石山初见,我曾说你的好日子在后面。如今看来,好日子来了,最好的范殊却永远留在白石山了……” 她说完,不再多看一眼,转身就走。 身后,范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刚刚站过的地方,神情仓惶无措,连狱卒解开锁链也不能让他移开目光。 许久,他仰天长叹:“原来如此,高下立判……难怪我从没有机会,原来是输在这里啊……” 第88章 正文完结 夕阳西斜时分,郑国昌才带兵返回,堡内堡外一片欢呼声,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 李燕燕一身雍容,亲字出城门迎接,对着刚下马的郑将军拱手欠身:“将军辛苦了!” “哪里,哪里!使不得,使不得。”郑国昌赶紧避过,若不是被李燕燕及时搀住,险些当场跪拜。 “……全仰赖长公主判断。”他真心实意地说。 李燕燕本要摆上筵席,要为战士接风,可郑国昌却摇了摇头,说还早。 “喏,”郑国昌从队伍里面推出个人来,很直接地说,“追击敌兵时正好碰上他,就一路回来了。他说有要事禀告殿下,您听完只怕就没心思庆祝了。” 郑国昌语气里不见喜悦,反而格外沉重。 李燕燕心也跟着一沉,待看清来人,不由“呀”了声。 一身粗布衣裳、风尘仆仆的……冯敬贤? 朝中又出事了? 她转转眼珠:“进去说吧。” …… 冯敬贤一进到屋里就忙不迭下跪,口中连说:“臣早想来见殿下了,只是承平堡被围,臣守了几天也没找到机会入堡。之前发现的密道又都被您的人重兵把手,臣怕被当成敌人,也不敢冒然进来……唉,还要提防被敌人发现……” “这不,”冯敬贤讪笑,“刚一听说打胜仗,臣就赶快过来了。” 李燕燕淡淡地说:“枢相从来都很会找时机……你这次也是奉皇命离京的吧,得了,起来吧,皇兄有新旨意?” 冯敬贤起身,慢吞吞道:“……有几大世家暗中推波助澜,民间要求长公主开仓的声浪越来越高,陛下怕出乱子,不得不派禁军暂时接管您的粮仓。” 李燕燕凝眉:“库里存粮原也是要散出去的,早安排好了……你要说的,不止这件事吧?” “是,”冯敬贤叹了口气,“这便是臣来此的原因了。长公主在灾情严重时将大批存粮运往魏国,很多人心有不满,后来您又私自扣下古存茂遗孤,更是叫他们抓住口实。陈大人、沈大人……还有孙后她们,朝中后宫联合起来,几乎要把里通外国的罪名给您扣上了……” “虽然崔相、宗大人他们据理力争,不过,唉……简而言之,陛下抵不住,特令臣来传旨,一旦承平堡之围解开,请长公主将已经抵达承平堡的几千车粮食,再重新运回淮南,长公主本人,也即刻带古氏遗孤返回扬州。” 李燕燕默了默,忽然一笑:“抵不住?……是皇兄早对我的作为不满了吧?” 冯敬贤眼皮抖了几下,斟酌道:“岑将军手握重兵,长公主又倾力支持他,仅凭一封降书,很难令陛下信服,更何况有人一直在陛下耳边添油加醋……说长公主同陛下兄妹情深,对太子却没什么感情,日后,在岑将军和太子之间,长公主会支持谁,那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把我嫁过去的人也是他,如今不信我的也是他……”李燕燕揉揉额角,不无悲凉。 面对触手可及的权力,各自离不开的家室儿女,相扶相持长大的感情也渐渐走了样。 “将粮食运回去,眼看着千万百姓饿死在这个冬天,让突入草原的大军断了补给……呵。”她闭眼,嘴角挂上一丝凉薄的笑。 “崔相也是这么说的,可……陛下心意已决,要长公主早日还朝,最好别错过他的寿辰。” 冯敬贤顿了下,压低声音问:“殿下一旦遵旨返回,之前全部谋划都会落空。崔相和宗大人的意思都是,只怕必须动手了。殿下,您以为呢?” 李燕燕闻言,反而笑了,问道:“他们这样说,我不奇怪。倒是你,最擅长左右逢源的人,却千里迢迢跑到我这儿来煽风点火,促我动手,为什么?你已经有了内侍能有的最高权力,我不可能给你更多。干脆把我卖了,皇兄一高兴,指不定会把四姐送给你。” 冯敬贤脸颊一抽,当即又跪下:“有些事轮不到臣来评价,只是,陛下是如何对您、您又是如何对福安殿下的,这些年臣都看在眼里,所以——” 他连磕三个头:“臣誓死效忠殿下。” 李燕燕无力地摆了摆手,叫他起来,面色深沉,心里起伏不定。 许久,她缓缓开口:“如果我没记错,寿诞那天,皇兄将会登上龙船沿江巡视,接受万民瞻仰?” 冯敬贤心领神会:“是。陛下恩准皇后省亲,将会巡幸孙氏祖宅,近来很得宠的沈妃不甘示弱,也令亲族盛情邀请,最后商议下来,龙船也会在沈氏领地稍停。” 李燕燕沉声道:“嗯,既是这样,在龙船上多给他们安排些位子,昭显君恩……剩下的,你叫阿衡哥哥和宗玮他们看着办吧。” “你回去复命,只说我已经往回赶了,只是路途漫长,未必能在皇兄寿辰前赶到,还请他恕罪,过后一定补上厚礼。” “是。”冯敬贤恭顺应和,脸上闪过兴奋和恐惧交织的神情。 “你稍事歇息就返回吧,我会假意运一部分粮食返回,让这出戏演得更真。还有……”李燕燕站起身,幽幽叹了口气,“还有……别伤我四哥。” 冯敬贤默默点头,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郑国昌已经脱下战袍,鏖战时所向披靡的将军,此时看着不过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要小春搀扶着才能站直身子。 可他的敏锐丝毫不减,看到李燕燕脸上神色,肯定道:“殿下已有决断。” 李燕燕苦笑:“开始我只是想活下去,想握住命运,却没想走着走着,走上了这条路……会有很多人恨我吧?” 郑国昌沉默了,他没有答案。眼前长公主所为已是大逆不道,可她承袭庄宗遗志,抵御外族、光复中土……能带他们所有人重现大周昔日的荣光。 “至少……”他犹豫地开口,“我想,至少殿下会善待万民,守好江山,还大周一个清平盛世……” 李燕燕闻言,忽而松了口气,莞尔笑道:“是啊。我胆子小,讨厌血腥和杀戮,也没有自保的能力,一心想求安稳。天下在我手里,我不忍心看它再乱掉,便只能尽全力维护了。” ** 太和二十六年,数场天灾齐降,让纵横中原的大魏政权终是归降大周治下,犹如昙花一现,只在青史上留下了寥寥几行记载。 这一年虽有罕见的天灾、魏政权的末路,有河东混战和塞外狼烟,但最常被后世提及的却是大江之上龙船倾覆的惨案。 十月十二,为庆贺寿辰,年轻的周帝泛巨舟遨游江上,众臣工随从,舳舸相继,延绵百里。行至江心却突然遭遇怪风,将为首的龙船当中截断,数百人沉入江中,只有十余人得救。 显赫一时的江南世家,在这场惨剧里折损了数位中流砥柱、年少英才,从此群龙无首,一蹶不振。而周帝和太子尽管最终获救,但周帝李夷光落水时被断桅砸到脊骨,成了瘫痪在床的废人,太子李延祚虽无大恙,却还不满五岁,难以肩负大任。 不得已,李夷光只能将嫡亲妹妹召回朝中,以定国长公主的身份摄政监国、执掌朝政。 自此,从太和二十年底开始的乱世终于走到了尾声,一个新的时代已然开启。 腊月廿九,洛阳皇宫。 雪花伴着朔风飘洒而下,早先还稀落悠扬,引得众人嬉耍玩闹,到傍晚时分,已经变成漫天大雪,将整个皇城妆点成了白玉宫殿。 文思殿每一面都围上了厚厚的毡帘,小春一一检查过,又亲自将每个火盆都烧到正旺,才抹了把汗,坐到李燕燕下首。 李燕燕面色红润,神色安详地听玉筝念信,时不时给怀里的阿琇喂上颗蜜渍梅,堵住小丫头日益吵闹的嘴。 安静大殿上,玉筝的声音如涓涓细流,清脆悦耳: “崔相说,第二批西迁的官员名册已经列好,随信呈给殿下过目。明年二月,陛下御驾也将西幸洛阳,具体事宜还在筹备中,要视路途和陛下身体状况再决定日子。” “冯枢相则说,陛下终日闭门,经常思念孙后和沈妃,以致彻夜难眠……陛下还、还十分想念太子,有时私下怪您将太子带来洛阳。不过枢相说,他绝不会让这些话传出宫闱,请您放心。” “太子来洛阳可高兴了。我问他想不想他爹,他说不想。”母亲怀里的阿琇忽然嘟囔了句。 她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说:“我说我也不想。” 小春绷不住笑了,李燕燕忙塞了颗梅子到阿琇嘴里。 玉筝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宗大人说,荆湘一带灾情缓解,他应该正月十五前就能赶回洛阳。” 李燕燕还没说什么,小春却急了:“玉筝,你念信就念信,一直看我干嘛?” 玉筝淡定道:“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你……”小春语塞。 “好了好了,还有呢?”李燕燕解围。 没想到玉筝笑意更深,脸颊上绽出一个小小的梨涡:“还有啊……还有就是,赵王谢谢您给他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位子,不过他更想看您多写几封——” 话没说完,李燕燕已经从她手里抢过了信,飞快翻看起来。 她开始摄政后,就给岑骥恢复了从前的爵位、官职,上月岑骥突入契丹老巢、斩杀红毛王,又被授予天下兵马大元帅职,名正言顺统领六军。 玉筝和小春相视而笑,小春故意问:“看那么慢,都写什么了?是不是赵王也要回来了?” 李燕燕合上书信,吐了口气,说:“是要回来,不过他说,如果时机合适,会顺路去河东,平徐承意乱。” “嚯——”小春吸了口气。 提到河东,三人都想起了许多年前龙城驿馆那个雪夜,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思。 好一会儿,殿上只有火炭燃烧的噼啪声。 许久,玉筝叹道:“……赵王旗开得胜、所向披靡,在河东也一定能赢。” “是啊……”小春接道,“明年,大家都回来了……也该有个好年景了吧。” 李燕燕淡笑。 她没告诉小春玉筝,岑骥在信里还说,有位娘子嫁给他,却把嫁妆丢在了河东,这叫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非要讨回来不成。等他带着嫁妆和红毛王、徐承意的人头回来,洛阳春天相见。 明年春天…… “嗯,一定是好年景。”李燕燕肯定道。 怀里,阿琇已经睡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就到这儿了,先捉虫修逻辑bug,然后开始更番外。 女主何时登基,男主预言的最后一部分,都会在番外交待。 感谢在2021-07-2809:13:06~2021-07-2910:0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912738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番外 十二年后 卯正,天色未亮,古老的长安城还在沉睡当中,摄政长公主李燕燕已经离开床榻,开始洗漱、穿戴。 辰时刚到,第一声钟鸣响起,城门开放,万户活动,李燕燕已经在正殿端坐,准备开始一日的朝会。 朝会过后,按惯例她要去参拜皇兄,接下来则是与重臣商议朝政、批阅奏章,还要抽空关照太子的起居、学业,往往要到午正时分,才能得到一刻闲暇。这时,不堪重负的李燕燕往往会匆忙用掉午膳,赶回寝殿小憩片刻。 十二年了…… 这天午后,李燕燕从短暂的酣睡中惊醒,盯着榻上的锦绣帐幔,怔怔地想。 这已经是她摄政监国的第十二年,是荡平契丹残部的第十一年,消灭河东割据的第九年,重建长安、还朝上都的第五年,也是平定川蜀、大败回纥的第三年。 这十二年来,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并且,似乎还要持续很多年,看不到尽头的样子…… “殿下,请用水。”怜青熟知李燕燕作息,她分明一动没动,怜青已经呈上清水,没给她溜出太多出神的时间。 唉…… 李燕燕在心里默叹,缓缓坐起身子。 帐子挑开,露出怜青清秀典雅的脸,她手中高举托盘,低眉垂目,恭敬地跪在榻边,身后跟了一群小宫女,都是同样规矩的面容。 李燕燕目光扫过宫女们年轻的脸,心里既是欣慰,又有怅惘。 十多年来,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现如今放眼望去,满屋子的人里只有怜青一个熟面孔。 齐常侍早已升任东都洛阳的皇宫总管,虽和往常一样兢兢业业,可年纪上去了,不免有头疼脑热不能履职的时候。他已经几番上表,恳请告老还乡,李燕燕一直压着没准。至于接任的人选么?毫无疑问,要落在玉筝的头上。 当初玉筝出了孝期,在李燕燕几番邀请、小春等人不住劝说下,才扭扭捏捏地接下掌侍职责,可一上任就出手不凡,将下人收拾的服服帖帖,在几经风波的洛阳宫城里重塑风气,给齐常侍很大助力。等已经瘫痪的皇兄移驾洛阳,玉筝更是令人吃惊地放下了心中芥蒂,尽心照料,重新获得李夷光的信任。这对早年的怨偶如今倒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有时李燕燕和皇兄意见不一,反还需要玉筝从中斡旋。 后来,重新迁回长安,皇兄甚至想将玉筝纳为妃嫔,让她继续留在身边。可是,玉筝却又一次拒绝了,说她毕竟入过古存茂后宫,身侍二君怕要引天下人嗤笑。 可李燕燕知道,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因为私下去问,玉筝说,她侍奉了皇兄几年,也算了却了一个心愿,后半生她别无所求,只想安静度日,和徐氏一起将宁儿安儿带大,恳请长公主成全。 李燕燕虽是受皇兄所托来当说客,探听到了玉筝心思,也不再多劝,回去默默吃了皇兄一顿牢骚。 就这样,玉筝留在了洛阳。 而从前在李燕燕身边的惜翠等人,这些年中回家的回家,嫁人的嫁人,还剩下的就只有怜青了…… 李燕燕默默吞下一口水,清清嗓子,习惯性地被怜青搀着下榻,安静地让宫女们替她更衣。 郑国昌将军没能等到复还上都。实际上,那次承平堡之围像是用去了这位老人的全部精神,那之后,郑将军一直卧病在床,拖延了数年,直到收复河东的捷报传来,他在床上连说三个“好”字,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郑将军给义女小春留下了一大笔财帛、数处房屋田产,足够小春衣食无忧过完一生,可小春只是留下一处宅邸,将大部分遗赠又返还给郑将军的家人,仍照旧当她的长公主府家丞。 随着李燕燕权势日盛,小春的职责也越发繁重,经常在外奔波,替不便出京的李燕燕处理各类事务,很难在随身侍奉。 更何况,小春如今还多了一重身份——宰相夫人。 小春还是嫁给了宗玮。 对这桩婚事,李燕燕不大赞同,却也不好直接反对,只能暗中提点小春:“……如今女子也能独立门户、承袭家业,洛阳、长安富庶人家的小娘子都不着急嫁人,有的干脆立志不嫁,等年纪到了收几个养子女继承家业,一辈子活得恣意潇洒,连我看了都羡慕……” 小春抿唇而笑,脸蛋仍然圆润,眼神也依旧真挚,却少了从前的冲动活泼,而多了几分沉静和主见。 于是,李燕燕只得挑明:“……宗玮有再多政绩,始终出身差了一步,只能依附我上位,在众人眼里,这个瑕疵他永远摆脱不掉,只能绑在我这条船上,和我同进退。小春却不完全是。要我说,小春嫁人……还不如寻个家世清白的士子,贫寒不要紧,官阶低也不要紧,真要有天……也好有条退路。” 小春听懂了,却眨眨眼,坚定道:“殿下,小春不需要退路。也希望殿下明白,小春不需要退路。” 李燕燕皱眉:“我疑谁也不会疑你,若为了这个嫁他——” “也不全是,”小春笑道,“宗玮这人呢,野心太过,虽然年纪一把了,心却不老实,需要时不时敲打一下。您也想多只眼睛看着他吧?” 李燕燕愕然:“……我可没想搭上你。” 小春这才低头,有些赧然地说:“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这些也都是附带的好处……说到底,是臣自己想嫁。实不相瞒,想攀附于臣的人不少,长安城里的媒人臣快见了个遍,就连出去办事也总有人‘偶遇’我……” 小春笑笑,自嘲道:“年轻的时候不起眼,如今却成香饽饽了。” 李燕燕不知该说什么。 小春却正色道:“到了这个年纪,与其再浪费时间分辨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倒不如和熟悉的人凑合一下算了。宗大人对臣还不错,嫁他也不用操心生儿育女的事……臣心里有数,多谢殿下关心。” 小春自己想得透彻,李燕燕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她有时不免感慨,握在手中的权力越多、地位越高,几乎到了高处不胜寒,却依然是拿人心毫无办法。她从前以为,重生回来的自己不该任意踏入他人命运的河流里,可后来才发现,每个人都是一条河流,无论她想或不想,都左右不了流向,留不住的总是留不住,她永远只能在岸上。 留不下的人中,古英娘是最让她怅惘的一个。 承平堡一役后,李燕燕遵守诺言,带张晟的遗体进洛阳面见英娘。 和久居深宫的李燕燕不同,英娘常年在战场厮杀,风吹日晒,那时她才二十出头,脸上却已有风霜。见到张晟遗体,古英娘面色平静,淡笑着替张晟整理好散落的乱发,才朝李燕燕深深拜下,说多谢。 李燕燕来之前原本想了很多话,想安慰英娘,想劝她想开往前看,想说英娘为社稷百姓立下大功,有周一朝,她都享有长公主的食邑……可真的见到英娘,那些话都说不出口,也不必说了。 最后,她只是搀起英娘,说:“阿英姐,应该是我和岑骥谢你……” 拉起古英娘指腹粗糙的手,才发现那对深褐色的眼里其实含着泪意,李燕燕喉头一哽:“阿英姐……” 她忙擦了下眼角,止住泪意,问:“阿英姐,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古英娘见她悲戚,反而笑了,像从前一样爽朗道:“我们古家在定州没什么近亲了,从前熟识的亲戚朋友,如今大多在岑骥麾下效力,也不用我再替他们操心。就剩下几个干儿子,有几个不争气的被你们俘虏了……” 古英娘唇角笑意更深,勾起一道深刻的纹:“他们年纪轻轻的,还算有些用处,我呢,会劝他们投奔明主、建功立业……要是实在不争气,那我也只能带走了……” 她抬眼,揣度李燕燕神色,谨慎说道:“……张晟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亲人,我想带他的遗体回白石山安葬。白石三寨还有些当年没迁出的老人,我听说后来因躲避战乱又搬进去不少人,我准备以后就住在白石山,等着让干儿子给我养老,不再出来了……要是、要是你允许的话。” 李燕燕又一惊,忙道:“阿英姐说的什么话,你想去哪里不会有任何人阻拦,只是……只是去白石山……” “阿英姐这般能干,又正值大好年华,何苦现在就决定去白石山避世?还有宁儿和安儿,阿英姐难道放心的下他们吗?” 古英娘却又笑了,淡淡地说:“这次来洛阳前,我还在犹豫,一面想回白石山终了此生,一面又想,是不是该留下照料宁儿安儿,至少等他们长大再做决定。” “可来了洛阳,看见他们被嫂子照顾的很好,这个牵绊也能放下了。”她苦笑,“我和大哥闹别扭,这些年远离洛阳,孩子们跟我也不亲了……我相信他们留在嫂子身边是最好的,再不济,还有你和小石头呢,我这个当姑姑的也做不了更多,有什么不放心的?” “阿英姐,我……” 千言万语,都没有必要再提。 李燕燕见古英娘心意已决,只得噙着泪道:“那好,我会替阿英姐求一道旨令,就请你替大周管好那方法外之地了。还有——” 她抽抽鼻子,道:“还有,请阿英姐去老阿爷墓前,替我谢谢他,告诉他,那一年,桃花仙真的来了。” 古英娘眼里一暖,像很多年前那样,笑着答应:“一定带到。” …… 更衣完毕,她坐到妆台前,让怜青梳头,镜中映出容颜清丽端庄,却不知为什么,有些陌生。 李燕燕苦笑,十数年如一日,在忙忙碌碌中度过……有多久没在意过容貌,好好端详自己这张脸了? 和英娘告别,每一个片段都历历在目,好像不过发生在昨日,却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李燕燕轻轻摇头,感到有些难以相信。 ……那只是个开始,那之后她又送走过很多人,当然,也新结识了更多的人。 而今天,连他也要走了…… 李燕燕凝视镜中面孔,制止了怜青想要再添一对宝簪的举动。 “妆饰不必太过,”她笑说,“是送别阿衡哥哥,又不是旁人,他什么样子的我没见过?” 李燕燕摄政十余年,崔道衡在相位上待得更久,如果从当年举神童授校书郎起算,崔道衡年纪不大,却已经在官场上混迹了二十多年,堪称元老功勋。哪怕是玩乐,二十年也会觉得厌倦,更何况崔道衡从来无心权势?当初百废待兴、朝中无人,他只得挑起大任,自从迁回长安,国事渐渐步入正规,崔道衡的归隐之心也愈加强烈,多次上表请辞,都被李燕燕和皇兄给劝了回去。今年崔道衡家中老父病逝,再度请求致仕,百善孝为先,李燕燕也只好准许,特地在午后空出时间与他告别。 “……这些都是可用之人,详情臣已经写在表上,殿下看了便知。”一见面,崔道衡先呈上厚厚一沓奏表。 “我知道。倒是阿衡哥哥,说了再也不理世俗,却还花心思在这些事上。”李燕燕笑。 崔道衡也笑:“这么多年习惯了操心,真说要放下,反而没办法立刻停下来。” “阿衡哥哥为相,功勋卓著,天下百姓一致称赞,满朝文武联名上书挽留……今后,只怕大周再难出你这样一位贤相了,”李燕燕叹息,“只要有我在,阿衡哥哥何时厌倦了田园山水,朝中总会为你留有一席之地。” 崔道衡抬起头,和她对视,眼中笑意盈盈,声音里却颇有倦意:“世人如何评判,臣早就不在意了……家父临终前却对臣很失望,说臣自幼饱读诗书,放言要专精学问、开宗立派,可惜却被世事牵绊,到后来连读书的时间都没有了,和家父书信对答都落于下风。” “长公主治国有方,众臣工各尽职守……臣留在朝中,能做的已经十分有限。倒是——” 崔道衡收敛起笑容,认真地说:“倒是著书立说、广纳门生……兴许还能为长公主铺平前路。” 李燕燕不由动容:“阿衡哥哥,我还不需要……” “会需要的。”崔道衡十分肯定地说,“有生之年,臣不愿再见风波……于国于民,这都是最好的出路,长公主聪慧,想必不用臣多说。反对会有,诋毁会有,但长公主只能砥砺前行……臣只愿替殿下多承担一些。” “阿衡哥哥……”李燕燕哽咽。 许多年前,他答应会尽己所能地帮她,后来,他也真的做到了。 年过三旬,和她身边大多数人一样,无情的岁月也没有放过崔道衡,剥去了他往日舒朗俊秀的外表,留下的躯壳虽仍然风姿卓越,却清矍瘦削得令人心碎。 李燕燕深感痛心,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谈政事,论学问,在离别时刻,那些事都显得并不重要。再说,真有必要,还可以书信往来,还可以随时将他召回朝廷。 其他的,又有什么是值得一提的么?关注他的生活……? 她内心里默默否定掉了这个想法。 她不会劝他另娶佳人,从小到大的情谊,那样做反而是假惺惺的客套。再说,他们都是这么大的人了,就连儿女都已经成人,崔道衡娶或不娶,着实同她说不说没甚么干系,不如不提。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他们之间,互相懂得,只是那些有趣的、烦恼的、伤感的、喜悦的事情,身边有了相伴的人,自有人诉说。 到最后,竟是相对无言么? 李燕燕深吸一口气,难得语塞。 崔道衡见她沉默,突然又笑了。 一如往昔,风华绝代。 崔道衡从前光彩夺目,本会令人觉得高不可攀,不由自主产生敬畏之心,可偏偏他笑起来时很温柔,眼神宁静如同一汪湖水,又会引人想要亲近。 如今,就算他双鬓已染霜雪,李燕燕相信,依旧会有数不清的小娘子,为了这一笑,甘愿溺死在湖水里。 连她也有些脸颊发热,忙掩饰道:“怎么?阿衡哥哥在笑什么?” 崔道衡笑容转为无奈,像聊家常一样缓缓说:“其实我原想等到赵王还朝,让阿琇认祖归宗再走……然后,替犬子,替阿璟求娶阿琇。” “哦?” “不过见了阿琇,我想,还是算了。”崔道衡摇摇头,“阿琇那个性子,当真是有心人,就算同姓、就算名义上是兄妹也阻碍不了他们……我又何必多此一举?万一不成,反倒令他们疏远了。” 李燕燕垂眸,轻轻叹息:“我也很喜欢阿璟那孩子……” 崔家子,是她心中阿琇的良配,然而…… 崔道衡一脸了然:“不是我夸口,小一辈子里,比人品、相貌、学问,满长安城也找不出几个比阿璟强的。只是,归根结底,还要看阿琇自己怎么想……” “阿琇……”提起女儿,李燕燕眉头拧起,重重叹了一口气,“阿琇的心思,我怕她自己也搞不清楚。” 崔道衡哈哈大笑:“从前我也这么担心你,不过后来发现,你比谁想的都更多、更深。” “阿琇也一定没问题,她的聪明不输给你当年。”崔道衡欣慰地笑。 李燕燕也只能跟着笑。 孩子们大了,他们这些老家伙怎么想,又有什么要紧?就算阿琇错了,要跌跟头,那也是她自己的路。 怜青的身影在帘后晃动了下,李燕燕会意,抱歉地说:“阿衡哥哥,我送你出去。” 她的时间多半属于大周,只有一小半属于自己,其中更只有一丁点儿能分出来给他。 崔道衡明白这点,起身再拜,真诚地说:“是药三分毒,殿下也不能总靠补药度日,还需平日里多用饮食调养,不要太过劳累。” 说完他笑:“我也知道,这话说了等于白说……若身子不好,一定立刻告知于我。” 李燕燕也起身,点头道:“嗯,我明白,不会和自己身子过不去。” 两人并排向外走,来到织香殿外的白玉阑干前,崔道衡似乎轻轻叹了声,说:“殿下,就送到这里吧。” 从很多年以前,他跟在爹爹身后,第一次登上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他有过心愿,曾经有一些时刻,他似乎已经得到了,可最终的结局,他还是双鬓染霜,一无所有离开……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然后一切都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再去深究也无益,就这样吧,得不到的终是得不到,他并非偏执之人,也早已放手。 就到这里吧。 李燕燕却扶着阑干,若有所思道:“阿衡哥哥,你还记得吗?当初我们打赌,我说织香殿前的台阶共有一百五十九级,你却说有一百六十八级……后来我重新数过,改口说有一百六十八级,你却也变了,说有一百七十一级……” “真奇怪,当初各自数出来的数字,我记得清清楚楚,可赌注是什么、结果怎样,反而都不记得了……后来日日在这织香殿上,却从来没想过再验证一下,当初谁对谁错。要不是今天和你一起出来,怕还想不起这件事来……” 崔道衡先是一笑,随后干咳了下,不大自然地说:“我当初改口,其实……其实是我作弊了,背着你查阅了营造图纸,图纸上明白记载着是一百七十一级……” 还有赌注,他也记得。 如果她输了,就嫁到清河崔家当新妇;而他知道,她一定会输。 “哈!难怪!”李燕燕挑眉,恨恨道,“我还傻傻爬了两遍台阶!” 崔道衡笑道:“也只两遍……不过,工匠建造也并非总是遵循图纸,不如我今日再数一遍,说不定真是一百六十八……” 李燕燕敛目,道:“那好,那就……祝阿衡哥哥一路顺风了。” 崔道衡拱手:“殿下请回。” 李燕燕不再多言,提起裙裾,转身向后。 燕燕…… 身后,好像有谁在呼唤。 不管是一百七十一还是一百六十八,这些台阶,他们曾一同走过成百上千次,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彼此都坚信,会一直并肩走下去。 可什么时候,一不小心被风吹开,渐行渐远,等再回头时,已经难以触碰了呢? 她没有回头,一步步,继续走向大殿。 燕燕…… 风温柔缱绻,拨动她耳侧发丝,犹如安抚,又似哭泣。 燕燕…… 她在殿门驻足,身侧侍卫齐刷刷跪下,金属甲胄发出清脆声响,可她还是能听见。 燕燕…… 一定,是风声吧。 …… 送走崔道衡,李燕燕没空胡思乱想,很快又重新投入到无穷无尽的政务当中。批阅完上午余下的折子,又和工部敲定了骊山行宫的营造方案,眼看日头快要偏斜,她才忽觉肚子里空空落落,想是午膳太敷衍,这会儿已经觉得饿了。 答应了今日和阿琇一同用晚膳,李燕燕只叫怜青随便端些樱桃毕罗、玉露团上来,准备用个简单的茶点,等怜青时,顺便又拿出崔道衡留下的册子,随手翻看着。 可今天却是个不寻常的日子,才看到第二页,怜青回来了,茶点却还没到。 “怎么?只两样茶点也这么慢?”李燕燕不想,可语气里未免带上了一丝怨念。 怜青却笑:“茶点叫人备着了,很快就来——今日要好好准备,有稀客到访。” “稀客?”李燕燕蹙眉,“谁?” 怜青答:“一老一少两个道士,不肯报名,却有赵王手谕。” 李燕燕哪里会不懂,点头道:“是么……确是稀客,快请进来。” 和麻衣道人再次相见——她等这一天,很久了。 虽然相信岑骥人品和两人感情,可在监国的头几年,李燕燕始终被“大周天子亡于剑下”这个预言折磨着,几度寝食难安,又不能同任何人倾诉。也正是由于这个预言,在一统大江南北后,她有意放缓了进攻川蜀,对外说是先重建长安,其实存了权衡考验之意。 又过了几年,朝众已经搬回长安,岑骥看她的面子,对皇兄也并无不敬,更不像有谋权篡位之心……李燕燕这才决定叫岑骥率军攻蜀。 那时,距邵敏挟持她七弟李夷信入蜀已经过了十年,十年里中原混战、外族侵扰,除却徐承意短暂控制过蜀地,其余大多时间里,竟无人有暇西顾,倒叫邵敏过了许久安稳日子。 以他的能力来算,这安稳,已经太久了,久到邵敏忘却了出身,忘掉了当初如何浴血厮杀才获得了权势,再不去看川外形势,只图享乐,疏于练兵,在岑骥的大军面前毫无反抗之力,不过月余几道防线皆破,只能退守益州城。 直到那时,邵敏还当岑骥和从前的徐承意一样,只要服软就能打发掉,遣人送来数不尽的宝物美女,表示愿俯首称臣,岁修朝贡。 岑骥的回答却是更为猛烈的攻势。 邵敏眼见投诚无望,倒也撑起精神一力死战,他本非碌碌之辈,在蜀中经营多年,平素御下有道,倒也养出了一批死士,固守益州数月。 然而,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只是稍将灭亡推迟。 第二年初春,益州城破,邵敏在蜀宫深处自焚而亡,将一座穷奢极欲的蜀宫拉做陪葬。 火焰滔天的蜀宫中,岑骥的部下在一条通向城外的排水沟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李夷信——这世上除李夷光外的另一位“大周天子”。 被穆贵妃和邵敏扶上皇位时,李夷信还只是稚龄童子,后来穆妃被诛,邵敏带他逃入川蜀,虽则打着他的名号胡作非为,却也始终待李夷信恭顺有加,等得李夷信长成,两人早已情同父子。邵敏原本想带李夷信一同自尽,可临到最后关头,却忽觉不舍,含泪道别,命身边仅存的侍卫将李夷信带出宫逃命。 李夷信也不舍离开养父,又觉求生无望,情愿一死,只是抵不过侍卫生拉硬拽,还是被架到了排水沟。眼见要离开蜀宫,李夷信大哭大闹,不愿意钻沟而走,大火越燃越烈,侍卫们本就疲惫不堪,眼见大势已去,也不再管这位“天子”,干脆留他在沟渠里自生自灭,李夷信闹了一阵,口鼻吸入烟尘昏迷过去,所幸命大,被岑骥下属抓了回来。 事先和李燕燕做过保证,岑骥本想等局势稳定再派人押送李夷信北上,可没想到,已经消失多年的麻衣道人突然出现在益州,提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麻衣道人比十多年前又老了不少,已然满头白发,可他开口还是和从前一般,带着令人生厌的笃定:“长公主宅心仁厚,不愿看到同室操戈,可她上面毕竟还有一个陛下。那位陛下,就算已经不能走路,只能当个无所作为的富贵天子,却不见得能容忍这个弟弟……再说,他和穆妃之间,不算先帝那份,也还是有血海深仇,放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若真送这孩子去长安,只会引他们兄妹失和,倒叫长公主为难。” 这番话说到了岑骥心坎儿里,虽然讨厌麻衣道人,岑骥想了想,还是耐着性子问:“……你又有什么办法?” 麻衣道人呵呵地笑,故意卖关子,叫岑骥安排筵席,酒足饭饱后,方才献上一计。 几天后,岑骥故意设计了一桩“当众斩首”,当着数万益州民众,在高台之上“斩杀”李夷信。实际上,利剑只是斩断了李夷信的头发,而高台另有玄机,底下人只能看到利剑挥下、鲜血迸出、头身分离,却不知断了头发的李夷信早被另一具尸体暗中替换。 自那以后,名叫李夷信的大周皇子从世间消亡,麻衣道人身边却多了一个年轻的弟子。 …… “当初你是怎么答应赵王的?”李燕燕抿了口茶,不满道,“他在蜀地筹划反攻回纥,你云游四海,先带七弟来见我……结果呢?三年过去了,他都快要回长安了,你才把人带到我面前?” 麻衣道人边往嘴里塞点心,边哂笑:“蜀道难,咱们脚程慢。” 糟糕的借口,李燕燕懒得计较,目光转向麻衣道人身后的李夷信。 李燕燕去和亲时,这个七弟才不过四岁,在她记忆中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调皮得很,经常藏起来叫人找不到,惹得穆贵妃大惊小怪,连累宫人受罚。 可眼前清秀的少年身姿挺拔,虽然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但举手投足间还留有旧日习气,很是矜贵守礼。 目光相接,李夷信害羞地低下头。 李燕燕和他年岁相去甚远,几乎从未真正相处过,李燕燕得知他活着已是欣慰,却并无太多话可说,又要防备皇兄的眼线,又怕李夷信在宫中待久了会触景生情想起小时候的事,便叫几个小内侍带李夷信去书房挑几本有意思的书带走,实则是借故支开他。 李夷信似乎很喜欢读书,一听这个安排,眼里放出光来,可还是先用眼神询问麻衣道人,得到肯定后,乖巧谢过李燕燕才走。 等他走远,麻衣道人吞下口中的点心,叹道:“我这个小徒弟慧清,最是懂事,虽然从前命途多舛,谁知道后面没有大造化……他不笨,心里都明白,一到长安就央我去买了香烛纸钱,找个僻静地方烧了,遥遥对着皇宫拜了几拜。” 李燕燕默然。 李夷信的生母穆贵妃在宫变中被乱刃分尸,不知归处;两个同母姐姐也被他们的二哥所杀;相处多年的宦官邵敏自焚……他在世上也的确无亲无故、了无牵挂,拜麻衣道人为师,也许不是件坏事。 “所以……”她思索,“你所谓的‘大周天子亡于剑下’,就是这样了?” 麻衣道人不但不知耻,反而理直气壮道:“这样不好么?” 李燕燕皱眉:“对预言涉及的其他人,也许是好的。可对岑骥一家……你这句话,却是从天而降的灾祸!” 麻衣道人老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羞惭:“殿下有所不知,草民那时还年轻,天眼看见他朝帝王挥刀,下一刻一个人头咕噜噜地滚过……换了您又会如何解读?况且——” 他干咳一声:“况且,草民当时想,给人算命,说的玄妙些,叫人听了害怕,才能显出草民的厉害来……” “至于赵王家人的遭遇……”麻衣道人叹气,“臣说不说,那些事,也都是注定的,总会以料想不到的方式发生……” 李燕燕斜瞟了他一眼,冷冷道:“过去的也就过去了,你再敢胡乱骗人,本宫必不轻饶。” 麻衣道人讨好道:“那是,那是,草民现在都是挑吉利话说……” 李燕燕又叹了口气,问:“行了,人我见过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可我七弟他当真有修行的慧根么?” 麻衣道人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没有。不过……反正草民也不是真的修道。” 李燕燕又是一噎,麻衣道人已经干掉一盘点心,擦掉嘴上残渣,站起身朝李燕燕长揖到底,然后转身就向外走。 宫人都吃了一惊,李燕燕却知他做派,淡淡地说:“那就……再也不见了吧。” 没想麻衣道人突然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殿下放心,这次别过,是真的不会再见了。” “殿下,您的结局,草民现在能看到了……祝您马到成功。”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看一眼。只剩李燕燕独自坐在原处,脊背生寒。 许久,她喃喃道:“……也许不该放他走……他和七弟,换别人也许都不会放走……” 可她,愿意一试。 ** 忙碌的一天过去,晚膳见到阿琇,李燕燕才发自内心喜悦起来,可还是先板正脸责问:“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又和太子吵架了?” 阿琇已经比她还高了,眉目肖似岑骥,脸型和嘴唇却很像她,瘪着嘴生闷气时尤其像——李燕燕见了,差点忍不住发笑,很是一番辛苦才维持住了母亲的威严。 “我没生气呀,”阿琇嘴硬,“他气不气我就不知道了,您怎么不问他?” 李燕燕淡然道:“我还用问么?太子称病,把早朝和功课都逃了,真叫太医又不准,却在拐弯抹角埋怨你……又是说你抢了他的宫女,又是说你不懂规矩,见了他也不好好行礼,总是嬉皮笑脸,和小宫女眉来眼去……什么乱七八糟的,虽是小孩子闹脾气,可我听了也实在没脸——” “您听他放屁!”阿琇眉头皱起,愤怒到真的忘了规矩。 李燕燕只是抬了抬眉,阿琇脸立刻红了,心虚道:“唉呀我一时忘了,以为还在军中……阿娘别生气,我回头就抄三遍《论语》跟您请罪!” 李燕燕翘起嘴角:“……三遍?” 阿琇千伶百俐,立刻说:“不是!您听岔了,五遍!五遍,不能更多了!” 李燕燕这才满意,又问:“……所以,你和太子,怎么回事?” 阿琇放下筷子,烦躁地揉了揉头:“也没什么……是太子小心眼,我不和他计较,他竟还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说起来,还不都是爹惹出来的麻烦。” “……你爹?” “是啊,”阿琇跺脚,自暴自弃道,“之前皇帝舅舅说要给我指婚……您知道,他一天有几百个怪主意,不过就是随便提了一嘴,我爹却当真了,上书把古家哥哥夸了一通,还说他这次回来把古家哥哥带回来给我看……有什么好看的?我刚从蜀中回长安半年,半年里他脸上还能长出花来?” 说着,阿琇自己先咯咯乐了起来。 李燕燕跟着也笑,心情却没女儿那么轻松。阿琇的婚事……皇兄绝不是随口提提而已,岑骥想法也许是好的,安儿近些年也很争气,可阿琇看起来却还没有那份心思。 阿琇笑完,摆摆手,说:“哎,扯远了,扯远了……反正吧,这种事,又没什么要紧,我爹回来面见舅舅的时候再说就好了,他却非要上书。舅舅懒得批折子,都推到太子那里,他看了就不对劲,阴阳怪气地讽我是‘将军夫人’……还想套我的话,问我古家哥哥是什么样的人。” “我能怎么说,我不能欺君对吧,当然是实话实说!我说,古家哥哥,马比他骑得好,武功比他高,脸蛋比他……哦,不能和他比……脸蛋比他身后的小宫女还好看。” “他听了要气死,就发疯了。”阿琇得意地笑。 李燕燕扶额,有一瞬间真想撒手不管了。 阿琇脸上却忽然浮现出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忧心忡忡的表情:“他生气时,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阿琇看了看周围,屏退众人,贴在李燕燕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他问我,是不是眼里从来没他,就算他死了也无所谓……他还说、还说他父皇不该退位,他父皇相信您,他却不敢信……您能害死他母后,以后也会对他下手……” “……等我嫁给他,生下小皇子后,您就会对他下手……而我会立刻再嫁,一滴泪也不会为他掉。” “他还说,就算我当上太子妃,他也不会同我亲近,为了不让您如愿,他不会和任何女人亲近……” 李燕燕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笑了声:“……孩子脾气。” 阿琇大半个身子都靠在母亲身上,讨好似的说:“对吧,他比我大,却还像个小孩。我也笑他来着,我说,那最好不过,千万别让我当他的倒霉太子妃,我该嫁谁嫁谁,想和谁亲近和谁亲近,他呢,就孤零零地守着他的皇位过一辈子吧。我新得了两个眉清目秀的侍从,回去就找他们亲近去,我叫他不要太羡慕我!” “……然后呢?”李燕燕爱怜地拍拍阿琇,轻声问。 “然后……”阿琇忽然有些扭捏。 “嗯?”李燕燕当然不会错过女儿身上任何细小的变动。 “然后……”阿琇尴尬地咳了声,用比蚊子叫还低的声音说,“然后他像疯了一样,说他不允许,然后冲上来,我还以为他要和我打架,可他、可他却抱住我不放……还……呃、还亲了一下。” 后面的事情,阿琇死也不会和母亲说……太子李延祚流着泪在她唇上试探,和她说对不起,被她狠命打回去也不肯放手,后来她安静下来,他反而又放开她,倒像是受了惊,愣愣地说她好甜…… 阿琇没说,可脸却红得像熟透的果子,李燕燕眼睫轻垂,淡淡地说:“我会和太子说,让他不要再这样做……这件事别告诉你爹,除了我,别告诉任何人。” 从来任何事都瞒不住她娘,阿琇早早就明白了这件事,认命似的长叹一口气,咬着嘴唇说:“我当然不会和别人说……可是,我反正是要嫁给他的,对吗?” 李燕燕皱眉:“这又从何说起?” 阿琇却转了转眼,望着自己的膝盖,小声说:“就像太子说的……我嫁给他,生下小皇子……舅舅和他都退位,这样,阿娘还能继续执掌朝政,很多很多年……” 李燕燕又是叹气,这一天差不多用掉了一个月的叹息:“阿琇,平常娘是怎么教你的,这般沉不住气,听风就是雨……我从来都对你说,阿琇自己选择将来的路,又怎么会逼迫你嫁给谁。太子也是……我若真想夺权,当初为何留他,皇兄又不是没有别的儿子,我有必要绕那么大一个弯子么?” “我知道阿娘对我好,”阿琇抽着鼻子靠过来,“可我也想为阿娘出些力。太子羡慕我去过很多地方,喜欢和我说话,喜欢听我讲外面的事……我也不讨厌和他相处,如果嫁他能替阿娘省去麻烦,那我就嫁他。” 李燕燕推开女儿,摇摇头:“你们还小,对一知半解的事,不要急着下定论,更不要急着做决定。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更不需要利用你的婚事。阿琇要是……要是能遇到情投意合的人,我和你爹才真正开怀。” 阿琇表了一番忠心,却被母亲拒绝,有些茫然,不大服气地说:“又不是人人都能像你和爹爹那么幸运……从东海到益州,从塞外到南疆,街头巷尾总有人谈论你们的故事……年少时相逢,联手终结乱局,相扶相持开创一个清明盛世……唉,那样的传奇,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啦。” 阿琇少年老成地叹。世间男女,没有比她阿爹阿娘更完满的了,这让做女儿的她有些骄傲,又有些沮丧。 李燕燕笑着在阿琇脸上揪了一把:“故事总是真假掺半,不可信。故事里没说,年少相逢时,你爹又嫌我麻烦又怀疑我心怀不轨,我也只是利用你爹,几次咒他断手断脚……” 阿琇吸了口气,惊讶而又怀疑:“可你们……后来还是两情相悦了……” “难道我有天也会突然和太子两情相悦?”阿琇不知又从哪里冒出了怪念头。 李燕燕突然觉得,和女儿说话好像比在朝堂上唇枪舌战来的更累,她揉了揉额头,无奈地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真心这个东西,如果遇见了,你一定会知道。” 阿琇明显不大信,却也不敢反驳,闷了一会儿,小声说:“我想爹爹了。” “嗯……”李燕燕抚了抚女儿浓黑的头发,轻声说,“我也是。” 阿琇反过来安慰她:“爹爹就快回来了。”“是啊……” 就快了。 ** 一个月后,岑骥终于班师还朝。 尽管李燕燕亲自率重臣出城相迎,可夫妻二人真正说上体己话,还是要等到岑骥入宫面圣述职之后。 ——她皇兄一直不很喜欢岑骥,非常愿意在这件事上给他们使使绊子,破坏掉夫妻重逢的喜悦。 这次也是一样,岑骥终于返回府上时,天色已晚,月亮高高升起,阿琇说要等她爹,却捱不住先睡着了。 岑骥进门时脸色不太好看,见到久违的妻子,也只勉强挤出个笑来。 李燕燕能猜个大概,并不急着问,而是指使下人替他沐浴更衣,等到熄灯,两人躺在床上,无声相拥,才小声问道:“皇兄又说什么了?” 岑骥把她的头按进胸口,闷声道:“他好兴致,给我讲了很多你们小时候的事。” 李燕燕安静等待下文,可岑骥却又不说话了,沉默着将她搂得更紧,许久才说:“崔道衡呢?真走了?” 李燕燕故意说:“怎么一回来就问他,你很想他?” 岑骥在她腰间掐了一把,令她笑得止不住,双目相对,岑骥很是不甘地说:“你的好哥哥说,你小时候特别爱哭,尤其在崔道衡面前……和他下棋,输了也哭,赢了也哭……说不想阿衡哥哥输,他输了你就算赢了也不高兴。” “啊?有这种事吗?”李燕燕装傻。 岑骥不予理会,顿了下,又道:“他还说,自从崔道衡和三公主的婚事定下,快二十年了,那之后他再没见你哭过。” 李燕燕轻笑,无奈道:“皇兄闲极无聊,每天以惹人生气取乐……那你呢,你是怎么说的?” 岑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屑道:“他是君,我是臣,他不喜我我也厌烦他,我还能说什么?听着就是了。” 李燕燕翻了个身,笑说:“他不喜欢你,故意捡你不爱听的话讲,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岑骥气闷,从后面抱住她,苦涩道:“不是在意……” “那是什么?”李燕燕偏要讥他,“难道要我在你面前哭才高兴?你干嘛要弄哭我?而且你之前不是说,要是敢哭哭啼啼就让我后悔长了这对眼睛?” 岑骥不说话了。 现在是他后悔,后悔自己长了张嘴,却太晚学会说人话! “小时候下棋,都拿小珠子碎宝石当彩头……”李燕燕不看岑骥,却悠悠开口。 岑骥环抱住她的手不由一紧。 李燕燕继续道:“……听着厉害,其实不算很值钱,不过是宫里工匠用剩下的边角料,但那时很喜欢,比真正的珠宝首饰还喜欢。” “阿衡哥哥这人呢,从小就像小大人,只要对他哭一哭,就算他赢了,彩头也是我的。唉,是我贪心。” 岑骥听得一愣,问:“那你赢了呢?” 李燕燕笑得身子抖起来:“这个,又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赢了,怕他用同样的法子对付我,所以抢先哭出来,让他无计可施。” “你可真是……” 岑骥轻笑了声,心里所有的疙瘩都已经解开。 李燕燕转身面对他,认真中带着点埋怨:“对阿衡哥哥哭,是因为眼泪对他有用。而你铁石心肠,最讨厌女人的眼泪,只会觉得厌恶,根本不会被蛊惑,我才不要白白浪费眼泪呢。” 岑骥叹气,在她额上吻了下:“我也不是……” “哦?” “看到你哭,我不会厌恶,只会感到难过。”他沉声说,用力抱紧了怀中人。 李燕燕用更热情的拥抱回报他:“可我见到你总是很高兴的,并不想哭。” 岑骥在她鼻尖轻啄了下:“骗子,又说好话哄我。” 李燕燕笑得更开心,指着岑骥嘴角说:“我是骗子,是在哄你,可你这里怎么翘起来了,压都压不下去——喂!” 她话音未落,岑骥俯身压了上来,重重的亲吻落在她面颊、耳廓、额头、脖颈……让她再也顾不上说话了。 …… 第二天是休沐,李燕燕虽然习惯性地早早醒了,却懒懒躺在岑骥怀中,一动不想动。 而岑骥往常比她醒的更早,眼睛已然睁开,却也没动身。 李燕燕故作吃惊:“你不是教导阿琇,练功要有恒心,每天雷打不动的早课不能省掉,少一天都会叫内行人看出来……” 岑骥知道她故意使坏,按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发牢骚道:“……十多年了,我睡懒觉的日子两个巴掌就能数过来……你还要聒噪……” 岑骥口中抱怨,伸手在李燕燕腰间痒痒肉上挠个不停,叫她笑到快背过气去才停下。 李燕燕不敢再招惹他,仰面躺着,许久,等呼吸平复,仍不急着起床,娓娓讲起了近来长安城里发生的一些事。 崔道衡虽离开朝廷,却仍能为她所用。 宗玮终于得到了第一宰相的位置,准备一展身手。 冯敬贤将皇兄看顾的很好,只是越来越不得皇兄信任,经常当面被甩脸子,便有蠢蠢欲动的太监想上位顶替他,结果自然是被冯敬贤狠狠收拾了。 而皇兄的退位之意也不再遮掩,最近几次大朝会,每次都在群臣面前提起,叫众人不知如何应对。 最后,她又说起了阿琇,说起皇兄有意让太子娶阿琇,以为那样一来就有了拿捏她的手段,能让太子坐稳江山…… 当然,李燕燕还是省去了阿琇和太子那场“争吵”,岑骥一定听不了这事,她也还不打算对不省心的侄儿动手。 岑骥安静听着,等李燕燕说完,缓缓道:“昨日面圣,他也特地对我‘耳提面命’了一番……又对我讲了一遍,当初授你摄政,他命你在历代祖宗牌位前立下重誓,承诺将江山交到李家子孙手里……” 李燕燕颇不赞同地摇头:“……姓李的又不是只有他儿子。我说过很多次,可他自从身残后变得愈发固执,总是听不进去。世上哪有什么真龙天子,只有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太子坐不坐得上皇位,我也许能插手一二;坐不坐的稳皇位,我不能、任何人都不能保证。” 她停了下,又说:“可我也确实答应过皇兄,会尽我所能,让太子成长为配得上李氏江山的人。如果实在不能……” “实在不能,那就贤者居之吧。”岑骥干脆地说。 他冷笑:“陛下叫你立誓,是为防我。他也不动脑子想想,我若真有心争权,当初又何必将手中权柄送出……现在,不知他发现了没有,他真正该提防的可不是我……” 岑骥定定看着她:“毕竟,我全听你的。不是么,我的女皇陛下?” 李燕燕一惊,忙去捂岑骥的嘴。 手却被捉住,岑骥定眼看她,一字一句道:“我说真的。其他的事可以忍,他现在打阿琇的主意,你不能等,我们不能等了。” 李燕燕回握过去,指尖轻轻擦过岑骥宽厚的掌心,暖意叫她浑身一颤。 “我一直想……”她垂眼,缓慢开口,“篡位这件事,如果有必要,我也会做;可我从心底还是宁愿没那个必要,省得多事。” “现在也许到了不得不做决断的时刻,可令我犹豫的,又多了一个阿琇,”李燕燕苦笑,“也许我终究是个优柔寡断之人,和父皇、和皇兄一样。” 岑骥从她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皱眉问:“阿琇?” 李燕燕下巴点了点,肯定道:“是。她主动找我献策,说什么她嫁给太子再生下子嗣,我就不再需要太子,可以理所当然继续掌控朝政了——” “她懂什么?简直胡闹!”岑骥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立刻去揪了女儿,痛打一顿。 相比之下,李燕燕要淡定得多,反而笑道:“是啊,我叫她死了这份心,少去掺和不该小孩子想的事。可是,过后我想了想,却觉得阿琇这孩子,主意大的很,心思又深,连我有时候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阿琇说要嫁给太子,我不觉得她是认真的。那她来找我,冒冒失失地说了一番,是存了试探之心吗?她是不是,其实不想看到太子丧命,想用她的方法,帮太子一把?” 岑骥重重哼了声,怀着怨气说:“……阿琇是你的女儿,和你一样,从来叫人捉摸不透。” 李燕燕皱眉。 岑骥却冷静下来,又中肯地评价道:“阿琇和太子……从洛阳那时,他们刚刚记事起,就总在一块儿。阿琇还有你我,还能跟着我,跟着她干爹各处走走,认识很多人……太子就只有阿琇了,阿琇维护他,倒不见得是男女之情……” 虽然太子的父亲与他不睦,太子的生母又曾害过李燕燕,但平心而论,岑骥着实不讨厌安静勤勉的太子,有时还会指点他几招武功——可若叫太子娶他亲生女儿,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末了,岑骥闷闷地说:“……我还是觉得安儿更好。” 李燕燕笑:“我还觉得阿璟也不错呢,可你我怎么想又不作数,到底还不是要看阿琇自己么。” 这次,岑骥沉默了更久,久到李燕燕以为他又睡过去了,他却像是下定了决心,沉声说:“你重塑了李家江山,又替他们守了这么多年,对得起他们任何人。皇位在你手里,无论阿琇嫁不嫁太子,太子都有一条活路。反过来,他们可不会这样对我们……” 他将妻子柔软的手握在掌中,眼神坚定却温柔。 李燕燕忽然很感激,感激上天赐予她一人,她所想的全部,他都能懂。 “过去这几年,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坦白地讲,将我为之努力的江山交给平庸之辈,我不甘心。可就算我坐上皇位,我也总会老,总会死,将来我管不到的时候,大周社稷会怎样,该传给谁……” 她眉头紧蹙:“我都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总之,我很担心,害怕自己做了错的选择。” 她又说:“我小时候和四哥相依为命,亲密无间,可后来,他算计我,我算计他,好像都是理所当然的事,不需要犹豫……他和我,还有大哥、二哥、小七……我们都是宫墙里长大的怪物。” 岑骥一直握着她的手,耐心道:“选择已经做过了,无论对错,都只能走下去。别怕,我和你一起。” 李燕燕眨了眨眼,小声问:“你曾经坐上皇位,又主动退了下来……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值得吗?” 一个温柔的吻落在她前额,岑骥悄声在她耳边说:“值不值得,等你坐上那个位子,再来告诉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2910:04:37~2021-08-0320:49: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知足常乐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6636816、21912738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番外 转校生 “叮——铃——叮——” 十月一个寻常的早晨,上课铃声响起时,李燕燕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垂下眼睫,手按在胸口上。 熟悉的脚步声,首先踏入高二(2)班教室的是班主任郑国昌,郑老师已经快到退休的年纪,花白蓬乱的头发下是一张满是皱纹总是笑眯眯的脸——虽然看起来亲和,管理班级却以严格著称,班上同学当面叫“郑老师”,私下却给他起了个外号“郑老虎”。 “起立!”郑国昌走到讲台中央,班长李燕燕首先站起身,清脆地叫。 “同学们好。”郑老师略带沙哑的声音。 “老师好——”稀稀拉拉的问好声。 李燕燕站得笔直,眼神却始终盯着桌面,如果注意看,会发现她的身体其实在轻轻颤抖…… 心跳好快,好像就快跳出喉咙了,手心也渐渐渗出汗来。 糟糕。 终于,郑老师一声“请坐”解救了她,全班坐下,李燕燕在一片喧哗声中长出一口气。 今天有些不同寻常,郑老师没像以往那样,用一通严厉训斥开始这节课,而是转向教室门外,点了点头。 班里响起交头接耳的私语,来了,李燕燕在书桌下攥紧手心。 一个修长挺拔的男生大步走进教室,郑老师同时说:“同学们,今天我们班转来一位新同学,名叫岑骥。唔,岑骥同学,你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岑骥向前走了一步,几声不由自主的吸气,还有小声议论“个子好高,皮肤好白,身材也好好哟。” 那当然了。 李燕燕也抬起头,和大家一样朝讲台望过去。 岑骥个子很高,因为站在讲台上,更显得高,让人不由自主地去仰望。他和所有人一样穿着H中蓝白相间的校服,袖子撸到手肘,露出肌肉流畅的小臂。剃得很短的寸头下,五官线条有如刀裁,尤其是明亮锐利的眼神,几乎不像是这个年纪可以拥有的。 岑骥姿态放松,表情却淡漠:“我叫岑骥,这学期转到H中,是游泳队的。” “难怪……” 李燕燕听见身后小声议论,不知难怪的是什么……是难怪岑骥身材这么好,还是难怪他能在高二转入全市顶尖、全国著名的H中…… “嗯,就这些。”岑骥默了片刻,见班主任不发话,又补上一句。 才不是呢,不止这些,李燕燕心说。 她知道更多。 她知道岑骥家在隔壁D市,生父很早去世,和母亲、继父,以及同母异父的妹妹生活在一起。她还知道岑骥很早就显露出了运动天赋,幼儿园时被教练挑中练游泳,主项自由泳,蝶泳蛙泳也很出色,在各个年龄组的比赛上都获得过不俗的成绩,这次也是因为被H大免试录取,要提前参加游泳队训练才会转学到H中。 而这其中……也有她的暗中促成。 是的,李燕燕很早就认识岑骥了。 升入高中前的暑假,运动神经不好又畏水的李燕燕终于学会游泳,被几个朋友约去游泳馆玩,那天泳池人非常多,李燕燕换好泳衣出来,没找到朋友,一个人迷迷糊糊游到深水区,突然小腿抽筋,技术不佳又慌了神,李燕燕呛了几口水,直直地朝泳池地步坠去…… 肺里空气渐渐稀少,隐隐刺痛,李燕燕无力挣扎,只觉得青色的天花板离她越来越远,水面上好像有人来来去去,可为什么,谁都没有看到她? 就在她快失去意识时,一个影子极速冲她游来,然后……她好像被抓了下,又推了下……再然后…… 李燕燕不记得那短短的一刻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跪在地板上,咳出满脸鼻涕眼泪,回过神来就被大哭大叫的朋友们团团围住,之后被送到了医院,还惊动了爸爸和哥哥…… 救命恩人……她后来才叫爸爸的秘书去查。令人意外的,记忆里如天神下凡的身影竟是她的同龄人,名叫岑骥,家在D市,暑假在H市参加省青少年队集训。 原本事情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 秘书处理这些事情很娴熟,说会准备厚礼和锦旗送去这位同学的学校或家里,还说如果大小姐愿意也可以登门道谢,不过他觉得亲手写一张感谢卡片就足够了。 而李燕燕看着岑骥在游泳队网站上的大头照片,心里忽然升起异样的感觉……像秘书叔叔说的那样做,不是不可以,但好像还不够…… 她咬咬嘴唇,说:“先别……让我再想想。” 岑骥从小到大参加过无数比赛,而李燕燕顺藤摸瓜,搜集了很多关于他的报道。 她才知道,岑骥母亲体弱多病不能工作,一家人都靠继父的收入,又要供岑骥练游泳,日子过的紧紧巴巴。 她还找到一段采访,在全国比赛中获得第一名后,有记者问岑骥,能加入H中游泳队以后直升H大是不是很激动,岑骥却回答说H大虽然免学费,但高中阶段的费用却要自理,他不想给家里增添负担,虽然机会难得,但还是会优先考虑D市的高中。 “这样啊……” 李燕燕关掉网页,默默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早饭时,李燕燕突然说:“爸,你在H大设了几个奖学金吧,能不能加上一个?” 妻子早逝,李爸爸又工作忙碌,一直对小女儿疏于照料,心怀愧疚,这会儿听李燕燕主动提出要求,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出于好奇,他还是问:“怎么突然提这个?” “没什么,”李燕燕笑眯眯地说,“之前不是差点溺水嘛,我回来很后悔没早点学游泳,所以想,您可以在H大和附属的H中学都设立游泳奖学金,鼓励大家从小练习!”   ……   一年后,在李燕燕全程参与下,奖学金正式设立。   而岑骥……也果然抓住了这个机会。   李燕燕眨眨眼,按下心中雀跃。   讲台上,郑老师又说了什么,她只听清了最后一句——“……去座位上吧。班长,下课后你带岑同学熟悉一下校园环境。”   这堂课好像无比漫长,李燕燕不记得课上讲了什么,等到下课铃响,她走到最后一排,鼓起勇气说:“岑同学,你好,我是班长李燕燕。”   高大的男生抬起头来,眼神亮了一下,却很快转为困惑。   “……我们之前见过吗?”他问。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0320:49:14~2021-08-0401:4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万俟羽修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