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对奸臣未婚夫真香了》 作者:仲未饮茶   文案   苏浈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她遵从父命,毁弃亡母订下的婚约,嫁给二皇子作侧妃。   可等到二皇子败露嗜血本性,将她百般折辱时,伯爵府的亲人却只肯作壁上观。   当烈焰如海,宫室倾颓时,唯一肯不顾性命冲进来救她的人,竟然是她的前未婚夫段容时。   大梦初醒,苏浈赶忙对二皇子三连拒绝:   十分抱歉,是我不配,太高攀了。   然而京中流言四起,说二皇子痴恋苏家女,眼看着就要圣旨赐婚。   苏浈转转眼珠,把主意打到了前未婚夫的头上。   旁人眼里的段容时,权势滔天,心思深沉,专司残害忠臣良将,声名可止小儿夜啼,名门贵女唯恐避忌不及。   苏浈眼里的段容时,不上青楼不酗酒,脾气温柔好说话,甚至还生了张好脸,修眉俊目,气宇不凡。   苏浈:行,就他了。   -   段苏两家大婚时,众人都以为苏浈疯了,只等着这娇滴滴的伯府姑娘被人百般折辱。   他们等啊等啊,却看见苏家姑娘被人捧着在手心里,成为整个大周最尊贵的女人。   1.女主能看到前世梦境,但没有继承前世的全部情绪和记忆   2.1V1,HE,SC,两面三刀阴狠权臣x机智淡定大小姐   3.架空甜宠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主角:苏浈 ┃ 配角:段容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未婚夫这么帅我不退婚啦!   立意:脱离原生家庭的桎梏,或许会有另一番天地 第1章 婚约 却不知晓一墙之隔,正坐着苏浈避……   红光漫天,烈焰熊熊燃烧,呼吸间都是滚烫的热意。   谁、谁能来救救我——   “姑娘,姑娘?”大丫头飞絮轻轻推动苏浈,“姑娘这是在做噩梦,醒来就没事了。”   苏浈双手握拳,紧紧抱在胸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飞絮有些着急,“姑娘?”   杏眼猛地睁开,眼皮上还带着汗,苏浈胸口剧烈起伏,迷茫地看向四周。   “飞絮?我们这是在哪儿?”   “西川寺,姑娘。”飞絮半抱着她,拍着肩膀安抚了一会儿,“姑娘这是做了什么梦,吓成这样,连自己在哪儿都记不清了。”   苏浈抓着身下的蒲团,在佛灯和木鱼上巡过了一回,这才定下神。   京郊西川寺难得办法会,继母徐氏带着她和妹妹苏沐一同上山祈福,她惦记着在寺里点的佛灯,连夜跑来供奉烧经,应是太累了睡在这佛堂了。   至于昨夜做的什么梦,苏浈晃晃脑袋,“我记不大清了,就觉得浑身疼,还热得不行。”   飞絮连忙把她翻来覆去检查一遍,看清没有烧伤才放下心,笑道:“该是这地板太硬,把人都睡僵了,姑娘起来走动走动就好。”   窗外天色已然大亮,徐氏特意吩咐了,叫两个女儿先到她房里请安,再一同去法会听经。   因是礼佛,此时苏浈身边只一个飞絮伺候,看着时间不早,飞絮只能匆匆给她梳个双环髻,套上个珍珠发网,再换上百迭裙。   这一身素简了些,可如今身在佛寺,这样打扮也算合宜。   苏浈生得唇红齿白,眉眼灵动,这样简单的打扮,反而衬托出十分清丽灵巧。   “姑娘真是出落得越发好了。”看着那对乌溜溜的杏眼,飞絮不由手痒,捏了捏她白嫩的脸。   苏浈也不恼,只道:“飞絮姐姐,咱们快走吧,迟了母亲要生气的。”   顿了会儿,她又道:“我都要及笄了,姐姐别再捏我的脸了。”   -   时值仲春,草木新绿,山间许多野花提早开放,石板路上还残存着水迹。   主仆二人刚到寮房门口,听见里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哎呀我的姑娘唷,你生的这样娇气,以后出阁了可怎么好!”   诚意伯爵府的徐大娘子向来端庄持重,能将她逗成这样的,唯有她心尖尖上的宝贝,苏家二姑娘苏沐。   果然,属于苏沐声音响起,“女儿如何娇气都是母亲养出来的,大不了以后沐儿不嫁人,一辈子赖在家里烦母亲,您可别想把我赶出去。”   门口无人值守,飞絮正要通报,苏浈连忙拉住她,“再等会儿吧。”   别人母女俩正笑闹着呢,她这个外人不好打扰。   屋里徐氏笑过一阵,缓了缓气,半带严肃道:“玩笑归玩笑,沐儿,等会儿到了佛祖跟前,你可得好好求一求姻缘,还有那颗百年的姻缘树,听说是当年淑妃娘娘参拜过的,等闲不让人看呢,也就是这几日……”   “母亲可别说了,怪羞人的。”苏沐俏脸微红,低头转着帕子,“孩儿还没及笄呢,您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徐氏道:“这有什么好羞人的,你下半辈子的福祉都在这儿,不多打算打算怎么能行。没过几天就是游春会了,不单是你,我也要提前相看一番才好。”   “母亲!”苏沐扑到她怀里,鬓边的海棠步摇跟着抖了抖,“大姐姐过几个月就要及笄了,这话您怎么不同她说去,我还小呢。”   徐氏笑容一顿,摸着苏沐已见殊色的脸庞,叹了一口气。   “你大姐姐的婚事,她母亲是做了主的,可由不得我来置喙。”徐氏淡笑着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我只盼着过几年,你能找个好夫家,莱儿能有个好前程,我就什么也不求了。”   此话亲疏立见,苏浈手指抓皱了袖口,唇角还勾着弧度。   飞絮看得清楚,抿了抿唇,正要开口通报,里头徐氏忽然问:“对了,怎么没见着大姑娘?”   “回大娘子的话,大姑娘屋里没见着人,许是又去给云氏烧经了。”   一个婆子揣测着徐氏心意,嚷嚷道:“她倒是够勤快,伺候活人都没这么尽心的。”   “闭嘴!”徐氏一拍桌子,面含薄怒,“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这胡说八道!”   婆子连忙作揖告罪,等了半天没等来处罚,悄眼一看,徐氏只顾着喝茶逗女儿,没闲工夫理她。   门外飞絮气得满脸通红,抬腿就要往里冲,苏浈连忙拖着她走了。   走了不知多久,眼看着见不着徐氏寮房的影子,苏浈这才松开捂着飞絮的手。   飞絮有些拳脚功夫,方才不挣脱是怕伤着她,现下已是被憋出了火气,“姑娘,你就这么容着他们欺负你,欺负云大娘子吗?”   这话说得重了些,苏浈别开脸,不久又转回来,“姐姐别生气,佛寺重地不可起争执,那些人……那些人不过是图一时嘴快,别累得咱们得罪了佛祖。”   飞絮正暗自后悔说了那话,见她杏眼里毫无阴霾,微微松了口气,但很快又担忧起来。   “姑娘,听大娘子方才的话,像是把你同段家的婚约当了真,没想着为你议亲呢,你再过不久就要及笄,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是了,那些言语讽刺还在其次,真正要命的在这里。   苏浈的生母云氏在十五年前亡故,临去前为她定下一桩婚事,对方是征南大将军之子段容时。   云氏去的早,不知道自己去后不过六七年,大将军段伯言叛逃去南诏做逍遥王爷,段容时之母,锦阳长公主随后退居后宫修行,再不问世事。   段家从此倾颓,段容时本该被连坐死罪,因案发时不足十五,又带着一丝皇家血脉,被圣上特地免除罪过,仅仅降为白身。   一夕之间遭逢大变,从千金贵胄沦为叛逆之子,换了旁人,就算没有忧愤而死,也该从此碌碌一生只求平安。   可段容时却选了另一条路。他瞧准时机,拜当年还只是内侍少监的常欢喜为干爹,又在其后借这条路讨好圣心,在设立监察百官的统御司时,一举上位,当上了统御司指挥使。   统御司仗着皇帝宠信,名为监察,实则排除异己,又有内侍监常欢喜做司主,如此宦臣勾结,臭名昭著,比之前朝的东厂还要恶劣。   这些年不是没有弹劾他的人,就连苏浈的父亲,诚意伯公苏迢,也应着景上过几封折子。可这些折子无一例外都被留中不发,群臣见皇帝如此宠信段容时,从此只能退避三舍。   大周不禁民言,朝廷上人人避讳,民间却有许多段容时的传说。   他年纪轻轻就当上朝廷三品大员,手段阴狠酷烈,进了统御司诏狱的人,竟没有齐全出来的,因而人人都说他生得青面獠牙,是罗刹托生人间,要祸害郑家江山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人事全非,段家从未提起这桩婚事,苏家也没说过要退婚的话,是以一提起这件事,苏浈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茫然。   从前她听人说段容时不好,便也随着多有避忌从不攀谈,就算偶尔在路上遇见了,也是同众人一样转身就走,是以这么些年了,她连段容时的鼻子眼睛都没看清过。   徐氏竟是要将她嫁给段容时?   还在怔愣间,飞絮焦急道:“姑娘,那段家、段家可去不得啊!”   苏浈被她扯了扯袖子,终于反应过来,“放心吧,不会的,父亲一向注重声名,不会同意的。”   听得这话,飞絮终于安了些心,转而又气恼起来,“若是大娘子还在,姑娘也不至于被人这么欺负,说来要不是当年大公子……”   “别说啦,”苏浈低头看着掌心,声音很轻,“如今家中只有位徐大娘子,也只有位三公子,这话若被旁人听了去,又要生事端。”   飞絮有些气恼,又心疼苏浈,只好抿着嘴不说话。   半晌,苏浈又笑起来,一双杏眼中满是明媚,“不提这些伤心事啦。许久没来这西川寺,竟不知此处风光这样好,春光不可辜负,咱们到处走走吧。”   飞絮也抬起下巴,“不错,他们拜他们的,咱们逛咱们的,不去理会那些闲人。”   -   山里微风和煦,野花争相竟放,又有飞燕来回,风光果真怡人,漫步其中,只觉天地宽阔,山水宽阔,连心境也宽阔几分。   没逛多久,明明天色还是一片晴岚,却有雨滴打到鼻尖上。   两人走出了些距离,又没带伞,只好摘几片宽叶子勉强遮挡。   转眼间,雨势越来越大,飞絮道:“姑娘,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苏浈点点头,正巧看见不远有间屋子,便向那处跑去。   走到檐下才发现,这也是一间招待香客的寮屋,且比苏家人住的大一些,廊柱上红漆刺眼,显然是刚翻新过。   门前站着两个护卫,穿着玄衣短打,很是精神利落的样子。   西川寺为京郊名寺,常有贵客往来听经,看这排场,屋主人的身份应当比诚意伯府更高些。   正想着,屋里走出一个一式玄衣,络腮胡的高大男人,他见着苏浈二人先是一愣,而后笑出两排大白牙。   “二位姑娘怎么来了,哦,是来避雨的?快、快,里边儿请啊,里边儿有炭盆烧着,暖和,姑娘可别冻着了。”   听这招呼的语气,不像是大户人家的下仆,倒像是街上开铺子的。   虽说西川寺有武僧守山门,往来都有巡查,应当没有匪徒之类,可这人笑得苏浈心里发慌,竟有些想转身冲回雨中。   络腮胡不明所以,仍旧扯着自以为和善的笑容。   飞絮挡在前头,抖着声音道:“这位……小哥,我们是诚意伯府的家眷,不知此处主家是谁,可否容我们在檐下避一避雨?”   她刻意着重了“檐下”而字,络腮胡却只听见她问主家。   络腮胡目光意味深长,不着痕迹地偷看了一眼苏浈,“说来也巧,我主家就是……”   “胡楼,不得无礼。”   声音微带沙哑,出声者说完轻咳两声,应当是个青年男子。   苏浈登时一凛,大周虽大防不严,可也没有男女独处一室的道理,眼前这络腮胡分明不是好人,连带着里头那个主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外头雨势渐急,但苏浈下定决心,扯着飞絮就想往外跑。   分明隔着一堵墙,屋里的人就好像知道她想法似的,语气柔和,“在下管教不严,姑娘勿怪。我只是借住,一屋一瓦皆是佛寺所有,姑娘想要避雨,随意便是。”   络腮胡不敢造次,转身又回到他主人身边,那两个护卫也缩进屋里。   飞絮扯了扯苏浈袖子,小声道:“姑娘,外头雨这么大,附近也没有可供避雨的地方,咱们要是跑回去,恐怕要着凉。”   此刻檐下无人,空荡荡的,外头零星几滴雨飘进来,苏浈也有些摇摆不定。   过不久,那两个护卫又出现了,一个手上拿着两把坐具,一个手上抬着张矮桌,两人一言不发,进进出出,在檐下搭了一方可供饮茶的休憩之处。   对方如此周到,且都是有身份的人,苏浈倒不好再下他面子,朝屋里行了个礼,道声谢,领着飞絮坐下了。   坐具上铺着软垫,矮桌上果子茶水一样不缺,苏浈虽不至于真去碰,但也不得不佩服对方的待客之礼。   飞絮忍不住打个喷嚏,方才她只顾着帮苏浈遮雨,自己的袖子都湿了,苏浈低头拿帕子帮她印干,络腮胡又搬了个炭炉出来。   络腮胡神情拘束许多,不多停留,带着护卫进屋去,檐下又只剩苏浈二人。   两人忙着烤干衣服,却不知晓一墙之隔,正坐着苏浈避之不及的未婚夫,段容时。 第2章 游春会 不如把她带回家去,给我做嫂嫂……   “公子,咱们可只带了一个炭盆,给了苏姑娘用,这屋里可怎么办呢?”胡楼耷拉着两条眉毛,“我说让苏姑娘进来避雨,您还不让,这大老远的跑过来,机会难得,您也不知道把握。”   矮榻上铺着一层褥子,膝盖上还盖着条狐皮毯,段容时却脸色苍白,无一丝血色。   已是仲春,虽说乍暖还寒,也没冷到这种地步。   炭盆一去,屋里热气骤然散去,段容时用拳头抵着嘴,又低低地咳了几声。   不想发出咳出声音惊扰外头的人,就只能将这股劲埋在自己身上,段容时的脸色不自然的嫣红,衬上他的桃花眼,有妖异之相。   “胡楼,你今日的话实在很多。”   自家主子如此隐忍,胡楼心中叹服不已,但这股子隐忍全是为着外头的贵客,同他这个近卫不大相干。   胡楼干脆利落地跪下请罪,“我可都是为公子着想。前几天您是夙兴夜寐,三五天审完八十来号人,可不就是为着今日嘛。要只能远远地见上一眼,可真不值当。”   段容时抬眼看向苏浈,二人中间隔着个屏风,又隔着一扇门,外头看不见里头,段容时却能将苏浈看得清清楚楚。   小姑娘同侍女不知说到什么趣事,一双杏眼先是瞪得溜圆,接着又弯成两个月牙,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姑娘家清誉为重,这些话不要再说,今日之事也绝不可外传。”青玉一样的手指抚在白狐毛间,语似呢喃,“这样就很好。”   胡楼悄悄抬眼看了看,见自家主子只顾着发呆,顾不上他,就知道自己不必受罚了。   每次见到苏家姑娘,公子的脾气就会格外好,他们这些下属轻纵些也不会怪罪。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没过多久雨便停了,段容时又恢复成那个狠辣无情的指挥使了。   -   转眼便到了三月三游春会,今年主办游春会的,是徐氏的娘家沛国公府。   游春会历来是由各家轮流主办,名为游春,实则是各家在室男女互相相看的场合,尤其是皇家的公主和皇子也会参与,连当今帝后也是在游春会上一见定情,从此伉俪多年。   自上回在西川寺淋了回雨,苏浈便一直低热不止,昏昏沉沉,好容易不烧了,又是一直嗜睡,噩梦不断,一天里睡着的时候倒比醒着多。   她精神不济,本不想来,可徐氏打定主意要在这次会上,借国公府的名头为苏沐造势,非得拉着她作陪。是以苏浈虽还病着,却不得不来这游春会。   花里藏仙宅,帘边驻客舟。说的便是沛国公府了。   不同于嫡系死绝,庶子袭爵的诚意伯府,沛国公府可是真正的簪缨世家,富贵无极。   现今当权的这位老国公,算得上是三朝元老,深得帝宠,七十八的高龄仍然精神矍铄,纵然公府尚且还没有出色的小辈,但只要老国公还在,沛国公府就仍是八位国公里的头一位。   为着这场游春会,沛国公府提早半年便将家里的院子重新整修,甚至水道上都铺了青砖。   水道蜿蜒,汇入湖中,湖上还搭了座风雨亭,已经有人在上头饮酒作诗,每有佳词佳句,便起一阵欢呼。   引路的婢女笑道:“咱们府里以这水道为界,那头都是男客,女宾都在咱们这一头,娘子同姑娘们只消注意脚下,不要轻易越过就好。”   徐氏在这府里住了十来年才出阁,如今看来却是处处陌生。   婢女了然道:“家里三十七姑娘,三十九姑娘都及笄了,四十一姑娘也满十三了,娘子等会儿可去见见。”   沛国公不但在官场上游刃有余,在后宅也是久经沙场,庶子庶女一窝接着一窝生。苏家的伯爵娘子闺名二十六娘,最小的妹妹却不是四十一娘。   在室男女们实在太多,也怨不得沛国公府如此重视游春会了。   徐氏脸上呵呵笑着,心里仔细谋划着苏沐的婚事,苏沐拽着丫鬟到处看景,唯有苏浈越走越心惊。   这园子分明才修好,连徐氏都看着陌生,为何在自己看来,却是似曾相识?   想着想着头又疼了。苏浈下意识用手背扶了下额头,却被低声喝止,“大姑娘,此处是沛国公府,您得规矩些举止。”   苏浈转头,说话的青衣侍女名唤翠珠,是徐氏指派给她用的。   徐氏说,苏浈身边的飞絮和流云太年轻,每次出席宴会都让翠珠带着她,说来她也该习惯了,可今日看翠珠一身青衣,团髻別着素银簪的样子,苏浈心里总觉得怪异。   婢女领着她们走到敞厅,里头贵妇贵女们或坐或立,齐齐望来。   突然被这满堂辉煌注视,徐氏先是一惊,然后便不可避免地发怵,她身形一让,后头的两个姑娘便展露出形貌来。   个头稍矮的是苏沐,她年纪小,穿着一身粉衣也不违和,同徐氏十分相似的脸上多了几分娇憨,纯然天真,让人一见就喜欢。   她细细打扮过,除开发髻上点缀了十来颗金珠,腰间也佩了一块团锦玉佩,像极了菩萨身旁的玉女,堂中几个家里只有儿子的,一时都恨不得将她抢来养。   苏沐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身旁个高的也同她一齐行礼,被苏沐吸引去目光的贵妇人们转眼一看,不禁又是一怔。   苏家这是什么洞天福地,养出来的姑娘一个赛一个俊俏。   苏浈头还晕着,只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要站着睡着,倒没注意投到身上的目光。   她身姿窈窕,浅赭白花百褶裙飘飘曳地,多鬟髻上彩色流苏动如蝶翼,又有珍珠点缀其中,肌肤如雪如玉,轮廓清丽,眉黛唇红,只消亭亭立在那儿,就是一处风景。   行过礼后,苏浈随徐氏走到一边,本想窝在角落偷空阖一会儿眼,却被人缠住。   “苏浈,果真是你,约你好几次击鞠都不来,我可终于逮到你了。”   顾湘婷照例先掐了把她的脸,接着紧紧挽着苏浈手臂,像是要赖在她身上。   苏浈被她吓了一跳,抚着胸口道:“顾大姑娘您可行行好吧,我病刚好没多久,去马场被风一吹,又得躺半月。再说现在球场上草都没长齐,你也不嫌尘大。”   听她这么说,顾湘婷居然没反驳,挑挑眉朝另一人道:“母亲你看我说的对不对,这坏丫头就知道在您面前装乖,私下可埋汰我了。”   苏浈这才看见英国公家的刘夫人,俏脸微红,行了一礼,“苏浈见过夫人。”   当年云氏机缘巧合之下,救过一次刘夫人,二人便结下了交情,这交情落到小辈身上,便成了顾二公子同苏大公子的同窗之谊,以及苏浈同顾湘婷一同长大的情分。   后来云氏去了,苏大公子被除族,刘夫人仍对苏浈多有照拂,甚至让苏浈到顾家女学读书。   苏浈对刘夫人一向十分恭敬,若不是头还晕着,万不会如此放纵。   刘夫人笑得慈和,点点顾湘婷的额头,“浈儿说得有什么不对,就你天天耐不住,数数开春到现在,你都打多少次马球了。”   顾湘婷自然是捂着额头怨她偏心。   刘夫人懒得理她,握着苏浈的手细细打量,“几月不见,你这是又瘦了些,性子也沉稳了,湘婷那丫头要是有你一半娴静,我也不必担心她的婚事了。”说完又瞪了自家女儿一眼。   顾湘婷一向活泼爱闹,自是一番撒泼打滚不提,苏浈瞧着有趣,抿着嘴笑,一双杏眸比满室金银还耀眼几分。   “可惜你母亲去的早,若是看见你出落得这样妍丽……”刘夫人看着那双肖似云氏的眼睛,不由一叹,“罢了,不提了。我记得你比湘婷小半年,也快及笄了吧?徐大娘子可有替你议亲?”   提到云氏,苏浈也有些伤感,低声道:“大娘子事务繁忙,许是暂且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给快及笄的女儿看婚事,倒有闲心带着小女儿四处结交。   不过是亲疏有别罢了。   “这徐大娘子……”刘夫人皱眉,一脸的不赞同,又对苏浈起了几分怜惜。   顾湘婷转了转眼珠,伏在母亲肩上道:“母亲,你看小绊生得这样好,反正三哥哥也当娶亲了,做生不如做熟,不如把她带回家去,给我做嫂嫂吧?”   看上苏浈的可不只顾家人。   徐氏带着苏沐,正要同一帮贵妇人套交情,但话还没说两句,这些人旁敲侧击地,都开始打起了苏浈的注意。   “你呀真是好福气,小女儿生得玉雪可爱也就罢了,大女儿也这样标志。”说话的是镇国公家二房的钱娘子,她夫家才外任回来,是以并不清楚徐氏并非是苏浈的生母。   “你家姑娘是叫苏浈?不知可许了人家?”   徐氏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苏沐精心准备许久,才得了个“玉雪可爱”的赞赏,也扁着一张嘴不吭声。   钱娘子皱眉道:“这有没有婚事也说不得么,那有没有相看总能说了吧?”   徐氏哪敢轻易回答,苏浈的婚事,她私下里还敢拿来说两句嘴,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是压根不敢说得清楚,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正在相看。   钱娘子听了半天听不明白,疑心徐氏是个有隐疾的。她是商户出身,做事不拘小节,便直接问到苏浈头上,“有没有婚约你自己可知道?” 第3章 梦境 “别怕,我找到你了。”……   苏浈也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去看徐氏的脸色。   这答案的确不能轻易说,无他,实在是开罪不起段容时那个阎王。   若贸贸然说没有,显得苏家轻视了他,若是说有,又显得攀附。   见徐氏别开眼,苏浈咬了咬唇,垂眸摇了摇头。   寻常一个问话都弄得如此复杂,想是其中必有猫腻,原有的心思都被打消,几个贵妇人心道,不若先回去打听一番,没得为此生出事端来。   刘夫人手忽地一紧,将苏浈的魂拉了回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父亲还没去同段家的说?不过是口头上的几句玩笑罢了,怎么拖了这么久还没说清?”   当年云氏同长公主订下婚约时,刘夫人也在场,甚至是见证人之一。   她只是没想到,段容时都跌落泥坑又爬起来了,这婚约竟还没解决。   苏浈觉得这场景眼熟得吓人,好像一切都已经发生过,被在场的所有人又演了一遍。   她听见自己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事全权由父亲母亲做主,苏浈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顾湘婷怒气冲冲,“这事儿不弄清楚,你以后就麻烦了知道吗?难不成、难不成你还真要嫁给……”   刘夫人淡淡打断她,“是啊,浈儿,你回去得好好同你父亲说说,女子婚事为重,不可拘泥于礼数,而害了自己啊。”   却是再不提要娶她进顾家。   -   席面准备好了,沛国公夫人带着笑意,请诸位女眷去用席。   按照惯例,吃席过后在室男女都可自行走动。国公府修建的水道蜿蜒狭窄,隔水而立的两人别说见面了,就连握手拥抱都未尝不可,少男少女们不由都有些期待,连带着对这席面也多了几分兴趣。   苏浈不大舒服,原想找个角落一人呆着,可顾湘婷说什么也要同她一桌。   “顾大姑娘,你放心,再过几日我病好了,你想玩几场击鞠我都陪你,可也不能让我在这儿陪你打吧?”   “击鞠要去,别的事……也重要。”顾湘婷拉着她不松手,目光在对岸逡巡,发现目标时惊喜地叫了一声,“小绊,你快看,那个、那个穿白衣服的就是我三哥哥。”   对岸多是富家公子,要么就是新科进士,个个都是峨冠博带,佩玉摇扇,打眼一看,苏浈是真没分清,哪个白衣服的才是顾家三郎顾松竹。   白衣、青衣的公子们三三两两站着,不自觉地空出一片区域,中间站着一个格格不入的玄衣身影。   玄衣人身姿挺拔颀长,生得修眉俊目,远远看去颇有几分风仪,只是人家佩玉他佩刀,手上那环首刀虽未出鞘,在这场合下却显得煞气十足。   苏浈心中好奇,便问出了口:“那个是谁,大白天的穿得黑黢黢的,还拿着刀,谁家赴宴是带刀的?”   正说着,那人目光突然直直往过来,桃花眼状似含情,真正对上才知其凌厉如刀锋。   这人样貌生得不错,可眼神着实吓人。   苏浈好似被烫了一下,方觉自己失礼,侧过头避开,低声问道:“那是谁啊?”   顾湘婷看着她,神情复杂难言。   身后几个贵女的惊呼回答了她:“段容时?他来做什么,难道是来相看的?”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苏浈也不知该做何感想,这人是她挂了名的未婚夫,可她连他的脸都认不出来。   身后几个贵女还在小声议论。   “瞧他带着刀,应当是要执行公务?天爷呀,这人可真是会寻时机,满京城的勋贵都在此处,他是特意来作乱的么?”   一人嗤笑,“你当他吃素的?上回卢老八十寿宴,连在外赴任的孙子都赶回来贺寿,他倒好,来一个抓一个,卢家上下八十来口人,一齐进了诏狱。”   “这么多人,诏狱竟也放得下?”一人惊呼道。   “放不下,杀了扔了再往里塞呗。”那人字字含着血气,“诏狱附近水沟都是红的,京畿重地,杀人无忌,不愧是无君无父的叛逆……”   苏浈听得皱了眉,顾湘婷饶有兴致地转过头去,“你说得这样生动,倒像是亲眼见过似的?”   那贵女生得文秀,心气儿却高,梗着脖子道:“段贼滥施酷刑,谁人不知?”   顾湘婷轻笑道:“我不知啊,我只知你余慧琪的表哥姓卢罢了。”   “你!”余慧琪眼眶泛红,同顾湘婷理论,二人你一眼我一语地针锋相对,可都还端着贵女架子,在旁人看来,倒像是在十分亲密地交谈。   苏浈被她们吵得脑子嗡嗡直响,忍不住偷偷又朝那头看了一眼。   段容时眉目如画,随意坐着也有几分气度,他本一直望着苏浈,见她看回来,倒是转过头,喝了口酒。   苏浈同他碰了碰目光,又是一阵脸红心跳,也随手拿起茶碗喝了一口。   她方才被顾湘婷闹了一阵,原已经好了许多,谁知这碗茶下肚,头又开始晕乎,且越晕越严重,不但眼前色彩迷离,胸中更有一股郁气难消。   顾湘婷吵得正欢,发觉她不对,连忙扶着人去找徐氏。   “母亲,我、我得先回去了。”   徐氏被她青白的脸色吓了一大跳,“瞧你这样子,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走呀,翠珠,你带着大姑娘先去找间厢房住下,先让她歇一会儿,看看情况再说。”   翠珠称“是”,扶着苏浈就要走。   苏浈眼前画面扭曲,却还能强撑着站好,她直觉那碗茶有问题,不想在国公府多待。   “不了母亲,我实在难受,就让车架多跑一趟,先送我回去吧。”   周围人多,见她如此坚持,徐氏只好皱着眉答应了。顾湘婷还想跟着去,却被刘夫人叫住,只好目送着苏浈离开。   临走前,苏浈不知被什么驱使,控制不住地又朝对面望了一眼。   段容时不知为何拧着眉,只顾着低头饮酒,没再瞧她。   这罗刹鬼生得的确是好,皱着眉的样子也好看。   -   翠珠半扶半拉,拖着苏浈往前走。   她本就不大舒服,这样颠簸,腹中更是翻江倒海,“翠珠姐姐,你走慢些,我头晕得很。”   翠珠声音冷淡,“大姑娘且忍一忍,早些回到家里,大姑娘便早舒服些。”   鹅卵石小道七拐八绕,两边都是高大的花木,遮挡住全部视线。   苏浈被这绿意晃得眼晕,“这到底是去哪里的路,怎么都没人在?”   “下人们都在前厅伺候,大姑娘别拖延了,车架送您回去,还要掉头赶回来接大娘子和姑娘的。”   脑袋昏昏沉沉,苏浈同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隔着一层,还有一股诡异的熟悉。   她又问了一遍,“这到底是去哪的路?”   “自然是去后门,女眷的车架都在那儿候着。”   不、不对,苏浈虽从未来过,心中却莫名笃定。这狭窄小路往前走,拐个弯应当就是一片宽阔,喝彩声透过层层花木传过来,那头分明是男宾作诗的湖心亭。   霎时间,一大堆画面塞到苏浈眼前,落水被救,宫宴赐婚,再有如海烈火……   翠珠还要来拉她,“大姑娘,快些走吧,要来不及了。”   苏浈甩开她的手,退后几步,“来不及什么?我不走了,我要回去席面上,我要找母亲。”   见她想跑,翠珠突然大步上前抓住她,力气大得像是要勒断她的骨头。   “大姑娘乖乖听话,同我走吧。”   “不、不!”苏浈又踢又打,奋力挣扎着,指尖抓破了翠珠的脸。   这一举好似激怒了她,翠珠发了狠劲儿,三两下就制住了苏浈,强拖着她往前走。   前路是万丈深渊,烈火地狱,苏浈不知从何处生起一股极大的力道,向旁边的花木撞去,带着翠珠也一同摔了出去。   没有预料中的疼痛,接住她的是一个略显瘦削的怀抱。   苏浈只来得及看清他玄色衣衫的一角,便晕了过去。   -   怀里的人衣衫发髻凌乱,脖颈间还有几道勒痕,段容时目光沉沉,再看向翠珠时,眼神寒得像是裹了冰霜。   见计划败露,翠珠竟也换了副形貌,五指成爪向段容时攻来。   突然,两颗石子打到翠珠身上,发出“噗、噗”两声闷响,翠珠一时气血凝滞,动弹不得。   “是谁派你来的?”   段容时的声音很冷。   方才他不过一错眼,就让苏浈着了道,若不是他心神不宁,一路追寻至此,若不是苏浈勉力挣扎拖了些时间……   翠珠脸皮僵硬,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公子在说什么话,我自然是诚意伯府的,你这样抱着我家大姑娘,恐怕不大妥当吧。”   段容时皱眉,怀里的人却微微挣扎起来,口中呢喃不停,他低头去听,苏浈是在喊热。   他连忙松开些许,干脆弯腰捞起她膝弯,将人打横抱起来。   “延峰,此处你来料理,务必引出后头的人。”   “是。”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人,形容如鬼魅,钳住翠珠的肩膀,直将人压得跪下去。   -   热,好热。   喉咙干渴的很,呼吸之间都像是冒着火星。   “飞絮……水,给我水。”   呼喊半天没有人应,苏浈迷茫地睁开眼,周围一片火海,哪里还有什么飞絮。   是了,飞絮早在三年前就死了,是被生生打死在自己面前的。   “咳、咳。”苏浈艰难地爬出床,翻身摔倒在地上。   地砖耗资甚巨,唯有皇室可用,整间屋子都烧起来了,但地板上还残存着一丝凉意。   “来人啊,救命,这里……咳、还有人……”   四处都是木料燃烧的噼啪声,远处还有喊杀哄抢的声音,苏浈突然意识到,不会有人来了。   她不由得苦笑,而又由这苦笑引起更多的呛咳。   当年她遵从父亲与皇后的指示,于宫宴之上向陛下亲求旨意,废弃与统御司指挥使段容时的婚约。   婚约本是苏浈亡母云氏定下,斯人已逝,段家亦已倾颓,再加上二皇子青睐苏浈之事人尽皆知,皇帝便大手一挥,不但允准废除旧约,还亲下赐婚圣旨,将苏浈定给二皇子作侧妃。   可谁知,素来光风霁月,有“佛子”之称的二皇子,揭下人面后竟比恶鬼还可怖,不但动辄鞭打她,还乐于在她面前折磨别人。   流云没撑过第三个月就没了,飞絮仗着自己有几分武艺,越墙跑回伯爵府求援,却被苏家人捆起来,扭送回二皇子府。   然后也被打死在苏浈面前。   这两个丫鬟同苏浈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本以为苏浈嫁得如意郎君,从此苦尽甘来,却不想二人命数正如飞絮流云,转瞬即逝了。   更荒唐的还在后头。   二皇子正妃表面和顺实则善妒,见二皇子常年流连于苏浈院内,便以为她十分受宠,竟暗自让人给她灌了红花。   二皇子得知此事,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发现了一个盟友。   从此折磨苏浈的又多一人,折磨她的花样也越来越多。现下叛军攻入宫室,大周亡国在即,那夫妇俩在逃亡之前还不忘放把火,要把她烧死在这里。   罢了,如今还有什么好活,死就死了。   她慢慢阖上双眼。   “苏浈,你在哪里?”   长刀挥砍,劈开燃烧着的木头,硬生生辟出一条路来。焰光中的身影有如天神,熟悉又陌生。   是段容时。   这个心机深沉的权臣,手掌生杀大权,喜怒不形于色,动辄便要人性命的玉面罗刹,神情惶急无措,只披着一件湿斗篷奔过来,又把这唯一的遮蔽披在苏浈身上。   “别怕,我找到你了。”——   -   在沛国公府经历了一场乱局,到家时徐氏听下人回报,自家官人苏迢下朝之后连官服都没换,一直待在春晖院等她。   徐氏心有不安。汪妈妈劝道:“大娘子,主君向来性情温和,想必是不会为此事同您生气的。况且这事情过去才半日,主君未必知情。”   “你说的对。”徐氏点点头,轻吐一口气,踏进春晖院。 第4章 击鞠会 苏浈哭笑不得,一时竟不知如何……   正如下人所说,苏迢身上穿的仍是朱红色的朝服,只将冠摘了放在一边。   徐氏按捺下心思,试探着问道:“官人明日还要上朝呢,怎么不将衣服换下来,若是这茶水弄污衣裳就不好了。”   苏迢端着茶碗,若有所思地低头看一眼官服,冲徐氏笑道:“有贤妻如此,左右这官也做不了多久,多穿一穿也是好的。”   诚意伯苏迢是庶子袭爵,前头两房嫡出都死绝了才轮到了他,他在官场上也是前途平平,经营十来年也不过是个五品司仓寺少卿。   虽说仕途不顺,可苏迢却总有副不怒自威的气度,缘自他深刻的五官和傲视群雄的态度。   现在年纪渐长,他笑起来时仍留有几分倜傥,也正是因着这副好皮相,当年徐氏明明能高嫁其他人家,却还是到苏家做了续弦。   然而这笑里也带着冷意,徐氏心底没来由地颤了颤,惶急道:“官人何出此言!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么,还是……”   “非也、非也。”苏迢放下茶碗,长叹道,“前些日子,卢家刚因为子孙不孝,家宅不宁,连带着全家都进了统御司。当时我还庆幸着,咱们家人口简单,大娘子也善于持家,严力约束下人,可没想到,也轮到咱们大祸临头了。”   “约束下人”这四个字点醒了徐氏,她开口欲辩:“官人,今日那是……”   苏迢抬手打断她,“局势你不是不清楚,国本未定,同我们一般的家族个个生怕受池鱼之灾,唯有你,上赶着要给二皇子送偏房,真不知你到底是要投哪边呢。”   皇储空悬,朝廷中立国本的议论一直没停过,如今大约分为两派:一派以二皇子为首,二皇子为皇后亲生,又是在世皇子中最为年长,按理说立嫡立长都应是他;   另一派认为应立四皇子,四皇子文采武功卓绝,更要紧的是子孙福运昌隆,早早就生下了皇长孙,而比他早两年成婚的二皇子还一直没有消息。   今日沛国公府游春会,原是给各家在室男女相看的地方,二皇子出席,虽明为技痒,要与各家才子论诗,实则是坐实了早已有的,要娶侧妃的传言。   二皇子一向风度翩翩,又有“佛子”的善名,是以各家贵女都起了些心思,可还没等宴散,就听说二皇子救了位落水的姑娘。   贵女中不乏本就对二皇子有意的,听说这个消息,都想瞧瞧这不择手段媚上的狐狸精是谁,可到了一看,竟不是什么姑娘,而是诚意伯府徐大娘子身边的一个丫头,叫翠珠。   翠珠似是受了惊吓,被捞起来时只知道发抖,话都说不清,可她那身上的绸缎一副和海棠金簪作不了假,哪里是一介丫鬟能拿得到的。   二皇子仁善,没有怪罪徐氏,只说是误会一场,便让众人更加叹服他的慈悲。但众人心下都有计较,疑心是苏家瞧准时机刻意谋划,要将侍女送上二皇子的床榻,以此邀宠。   也有人怀疑,是苏家早早地就投奔了四皇子,刻意拿一个侍女来下二皇子的面子。   在自己娘家出了这等事,徐氏真是里外不是人,匆匆发落了翠珠就打道回府,连苏沐的哭闹都顾不上了。   本以为消息还要一段时日才会传出去,可没想到,徐氏还没回到家,这事情就传到了苏迢的耳朵里。   自家官人一向文质彬彬,难得这样阴晴不定,徐氏被吓得发抖,不由得跪下膝行到他脚边,“官人,我没有啊官人!”   苏迢却不看她,盯着虚空道:“想不到我克己修身这么多年,却误娶愚妻,毁了这累世的清名,实在是愧对祖宗。”   听着这话头,下一句就是要休妻了。   徐氏扯着他袍角,涕泗横流,“这、这都是翠珠那贱人的错,与我并不相干,官人明察!”   她掌管中馈这么多年,为苏迢生下一儿一女,这些年来也算是琴瑟和鸣,想不到因为一个丫头的背主而闹到这番田地。   二皇子金口玉言,已经说了这是一场误会,沛国公府的家人虽面色不虞,因着二皇子的态度,究竟也没多说什么,本以为不过是一桩小事,却惹得苏迢如此盛怒。   但想想当年,苏迢为着苏家清名,硬是将亲生的嫡长子去名除族,如今对待自己一个继室,又能念着几分情份。   苏迢意味深长地看着徐氏,直到那三分的凄惶变成十成十的恐惧,这才开口:   “罢了,大娘子掌管上下辛苦,有所疏漏在所难免,想是翠珠那个丫头自谋出路,却带累了咱们一家人。”   他扶起徐氏,徐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他突然转变口风,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苏迢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抚,“为夫一时怒气冲昏了头,错怪大娘子了,以后这阖府的事情,还要辛苦娘子。”   徐氏有几分惧怕,却又不得不沉湎于这温柔,连连点头道:“官人放心,我一定将这事查得明明白白。”   -   “姑娘,信已经送出去了,但那人说只有姓名,不一定能找得着人,我又多塞了些银子他才肯答应。”大丫鬟流云为苏浈整理着发髻,系上发带。   苏浈应了一声,看着铜镜,“多出的银子你同飞絮拿,还有别的事么?”   流云手上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姑娘,前几日大娘子搜了翠珠的屋子,听说是搜出些不得了的东西,然后就将沐姑娘给禁足了。”   苏浈一愣,转过身看她。   “姑娘,我听人说,翠珠是受了沐姑娘指派,想要害姑娘你在众人面前丢脸,后来却不知怎么的,自己掉到水里去了。姑娘……”   苏浈明白她的意思,沉吟一会儿,道:“苏沐毕竟与我是亲姐妹,或许有什么误会也不一定。”   “可是、可是她这是要害你啊,姑娘……”   “好了,无凭无据的,此事不必再说。”苏浈淡淡道。   苏沐或许能支使得动翠珠,却哪里能操纵得了二皇子?   若没有在梦境中已经亲历过一回,或许她也会如流云一样,认为是苏沐刻意要让她丢脸,甚至会以为是徐氏在背后操纵。   可静下心来想想,继女在沛国公府出事,这损伤的不仅是苏浈自己的颜面,更是整个苏家的颜面,以全家的颜面为代价,换苏浈一个丢脸,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即便这其中真有苏沐的手笔,那也只能说明,苏沐是被人利用做了筏子。   在那梦里,苏浈因这次救命之恩,认为二皇子是个君子,可堪托付之人,这才在后头同意了父亲和皇后的指示,在宫宴之上求皇帝赐婚。   只是就算没有这一遭,二皇子想要娶自己作侧妃,两人身份天壤之别,有千百种更稳妥的方法,二皇子为何要如此迂回?   更何况她不过一介孤女,虽长得略齐整些,生母早逝,没有外祖可以依靠,父亲身为诚意伯也只在司农寺领个闲职,二皇子究竟为何要费这样大的周章。   多思无益,苏浈摇了摇头,“走吧,咱们怕是要迟了。”   -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金明池边的击鞠场上已是绿草如茵。   主办击鞠会的是镇国公府,钱娘子虽打消了让苏浈做媳妇的念头,却也喜欢有朝气的小姑娘,所以也给苏家去了帖子。   “好姑娘,那日见你文文弱弱的,想不到你也是能打马球的,真是人不可貌相。”   “娘子谬赞了。”苏浈也笑,她生得冰肌玉骨,乌发如云,唯有金红两色的发带穿插其中,尾端几颗珍珠自然垂下,灵巧生动。   她为了行动方便,今日穿了件青蓝两色的窄袖襦裙,没带任何其他装饰,在这金明池边上,倒比那些堆金砌玉的贵女们还明丽些。   还没说几句话,一道俏丽的身影跳过来。   顾湘婷挽着苏浈的手,又捏了把她的脸,“钱娘子是最有眼光的人,看出你这丫头心思活泛得很。”   说罢,她向钱娘子告了声罪,拉着苏浈就往球场上跑。   “湘婷走慢些,大家都在看着咱们呢。”   顾湘婷回头一看,球场边的竹棚下,贵女们个个都拿扇子帕子遮着脸,还有几个甚至带上了幕帘。   从前在球场上,这一个二个的玩得比她还疯,现在倒知道装贤淑了。   “都是冲着二皇子来的,别管她们。这一场的彩头是块羊脂白玉,咱俩一起上场,将那白玉赢回来。”   顾湘婷撇撇嘴,正要拉着苏浈继续往前走,却发现身边的人脚步一滞。   “二皇子?”   “我也是到了才知晓,二皇子竟接了镇国公府的帖子,也不知究竟是要打马球还是被马球打。”   二皇子一向不喜武事,身子孱弱,的确不像是热衷马球捶丸之事的人。   他究竟为什么会来,苏浈心念一转,忽地不安起来。   见她神思不属,顾湘婷皱眉道:“小绊,难道你也是冲着二皇子才来的?”   还没等苏浈答话,她又道:“天家富贵是好,可我三哥哥人品样貌都是上乘,只等明年三试之后就能有功名,前途可远大着呢,不必皇子侧妃差!”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苏浈哭笑不得,一时竟不知如何分辩。   顾湘婷忽地抬手招呼道:“三哥哥,我们在这儿!”   马厩边几位公子正在说话,其中一个蓝衣金冠的闻声望过来,面若冠玉,目灿如星,正是顾湘婷念叨已久的顾家三郎,顾松竹。   他向同伴告了声罪,无奈地看着行止无状的妹妹,敲了敲她的脑袋,“还是这样没正形,也不看看什么场合。”   顾湘婷捂着头,嚷嚷道:“你才是不看场合,就知道下我面子。对了,这是诚意伯苏家的姑娘苏浈,从前在咱们家读书的。”   苏浈泰然自若,同顾松竹见礼,顾松竹自然也回了一礼,两人寒暄一番,顾松竹又为妹妹的失礼道了歉,便再无话。   顾湘婷看他们之间半点旖旎也无,不免有些着急,转眼看见马厩,一时计上心来。   “三哥哥,我看那玉佩不错,你便同小绊一起上场,替我赢来吧?”   苏浈一愣,“你不是说要自己上场么?”   “哎呀,方才我见着你太高兴了,忘了这场是男女组队。”顾湘婷理所当然道,“这不刚好,我哥哥是男子,你是女子,你们一起上场正正好。”   苏浈从前闷在屋子里少见外男,会对二皇子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是难免,待到了击鞠场上,同顾松竹配合几次,见着她三哥哥英勇的身姿,自然会把什么皇子都给抛诸脑后。   她主意打得好,却不防有人要横插一脚。   “表妹这是要上场击鞠么,正好这彩头我也看上了,不如就切磋切磋?”   来人锦衣玉袍,风流倜傥,一双凤目内蕴威慑,正是二皇子郑瑜荣。 第5章 击鞠会 她为这救命之恩动了心,少女情……   英国公府的刘夫人是皇后族妹,这声表妹叫的自然是顾湘婷。   顾氏兄妹同二皇子行了礼,二皇子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又道:“这位又是哪家的贵女,从前好似不曾见过?”   方才听说二皇子也会来击鞠会,苏浈便预料到,今日怕是会有这一面。   只是她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淡定。   苏浈握住自己颤抖的手,努力咽下心中的恐惧,上前一步行礼道:“诚意伯府苏浈,见过殿下。”   “苏浈,好名字。不知苏伯公一向可好?江南水患频发,司仓寺想必也是劳累。”   他身份贵重,却对苏迢的身份官职了如指掌,顾家兄妹对视一眼,皆有些惊疑。   二皇子的语气和煦,苏浈却觉得耳廓好似被蛇信舔过。   “谢殿下关怀,为国尽忠乃是家父本分,没有什么劳累不劳累的。”   “伯公不但事君至忠,还教女有方。”二皇子点点头,转开话题,“对了,你们是要组队么,那正好,表弟同表妹一组,我同苏姑娘一组,谁能得胜,便将玉佩归于女眷,如何?”   很不如何。顾湘婷开口要争,却被顾松竹拉住。   “表兄要打马球,为何不同我一起?”远远地一个粉色的身影跑来,高髻上插的几只金簪摇摇欲坠。   这人是国舅家的千金,刘易梦,二皇子货真价实的表妹。   刘易梦扶了扶发髻,微微喘着气,凤目也带着些水色,“梦儿愿同殿下一组,不会为殿下丢脸的。”   说着还瞪了苏浈一眼,好似她如果上场,便会拖二皇子的后腿。   苏浈松了一口气,正要顺坡下驴,躲到一旁看热闹,可二皇子却不肯放过她。   “梦儿不要胡闹,方才咱们已经商定了,我若是同你组队,那苏姑娘不就没法上场了?”二皇子满脸的不赞同,“凡事要有先来后到,你若是也想上场,便再找一人组队吧。”   刘易梦被训了一通,眸中水色愈深,似痴似怨地看着二皇子,转眼瞪向苏浈时又是百般怨毒。   梦里苏浈落水之后便一直待在家里,直到宫宴赐婚,但也大略知晓,刘易梦是皇后属意的侧妃人选,只是后来不知怎的,进了二皇子府的只有苏浈一人。   这一回苏浈是绝不愿当这侧妃的,自然不愿与她相争,只是二皇子这一说,她倒像是必须要上场的。   她皱着眉,视线无目的地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竟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依旧身穿玄衣短打,倒是没配刀,站在人群中也如青松独立,别有一种寂寥。   见到段容时,苏浈定下心来,她朝二皇子行礼道:“殿下不必担忧,臣女已有人组队。”   二皇子挑眉,也看了一圈人群。   苏浈又施一礼,落落大方地走到段容时面前,“见过段指挥使,不知您可有兴致同我一队?”   许是气场所致,二人周遭被自然地隔开一圈空地,众人视线都集中在二人身上,间有几句议论压不住声量,落到耳边来。   “统御司最近很清闲么,指挥使竟也来打马球了?”   “噤声,官家的事岂是你我能妄议的!”   “这姑娘是谁,竟这样大胆,自动上前招惹这阎王?”   ……   段容时恍若未闻,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姑娘。   从前他只敢远远观望,暗中照拂,不敢亲自现身于苏浈面前,生怕将人吓跑了,今日若不是听说二皇子也会来,他实在放心不下,也不会来这乱糟糟的地方。   却不想她会主动走到面前来。   他久久不答话,苏浈难免生出些焦躁来,纤长的手指拧来拧去,再开口却不是告罪:   “段公子,这么多人在呢,您……”   苏浈瞧了段容时一眼,半含期待,半带些亲近的埋怨。   “好。”   这一声急促,似是身体比思绪更早做出了决定。   这边既真有人应了苏浈的约,二皇子也不好再说什么,默许了刘易梦的跟随。几个贵女原也想争一争,却究竟比不得刘易梦同二皇子亲近,只好与自家兄弟一同上场,希冀着能在二皇子面前露个脸。   金锣声响,队伍各自候立在场边,只等裁判掷球。   “段公子,多谢。”   “举手之劳,不需挂齿。”段容时垂眸,活动了一下手腕,将偃月杖打了个旋。   快十年没碰这些玩意,他手上难免生疏,答应苏浈不过是替她解围罢了,倒没什么夺彩头的意思。   苏浈咬唇,“我是说,沛国公府那日,多谢公子相救。”   段容时一怔,原以为她绝不愿再提起此事,从未希冀过有这声谢,他还是点点头,“无妨,举手之劳罢了。”   游春会救她是举手之劳,方才替她解围也是举手之劳,那……火场救她也是举手之劳么?   苏浈没来由地生出股气恼,瞪了段容时一眼,驾着马闯入场中。   段容时有些莫名,见木球已经被掷入场中,便也长喝一声加入战局。   骏马迅驰如流电,偃月杖纷飞,披帛飘扬,众人逐球相击,木球在空中闪动,偶然跌落在地上,又迅速被球杖敲起,状似流星。   有几个贵女毕竟是硬逼着自己上场,一手抓缰绳,一手抓球杖,还要分出功夫照顾钗环玉佩,忙得手忙脚乱,只好下场观战。不知是谁的披帛掉在地上,混了泥草,被马蹄践踏成一团污物。   倒是二皇子令人有些意外,他一向不好武事,又总是伤情,却不知上了马球场也是厉害人物,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竟有夺魁的趋势。   场外之人都被赛场吸引了目光,球进了便高呼,球没进便哀叹,每每那球是二皇子击进的,欢呼声便要更高些。   比赛以一柱香为限,眼看着燃香过半,顾湘婷不免有些着急,飞身夺了木球,一路疾朝球门而去,后头一大批人马浩浩荡荡,都追随着她往前奔。   待到了球门前,顾湘婷正要挥杆,却被段容时阻拦,他轻轻一敲,木球顺势飞起,正飞到苏浈面前。   就在这时,变故横生。   “就,救命!”   刘易梦的马不知为何,突然惊起,半身腾空一阵嘶鸣,朝着苏浈处狂奔,而苏浈正折身去打地上的木球,并未看见这一幕。   段容时见情形不对,急急驱马向前,只来得及伸出球杖勾住疯马的缰绳,却手腕一抖失了力,球杖脱手。   那疯马带着刘易梦,缰绳上还拖着一个球杖,势不可挡地朝着苏浈冲过去,相距不过数十步,中间再无阻碍。   场边众人皆提起了心,钱娘子更是捂着眼别过身去,再不忍心去看。   “驾——”   突然,二皇子疾驰而来,一跃落到苏浈身后,纵马让开了路,错身让疯马冲了过去,但疯马好似盯紧了苏浈,原地踏了几步,又要向二皇子和苏浈冲来。   场边候着的马师们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呼喝着上前,好不容易才制住了那马,将刘易梦解救下来。   一场风波,就这样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殿下!”镇国公扶着儿媳,步履蹒跚,“殿下可曾受惊?臣、臣真是罪该万死!”   二皇子将马鞭同缰绳递给下人,扶起老国公,笑容温和,“国公何出此言,事出意外,如今也无有伤亡,实在是万幸。”   镇国公自是一番感恩戴德,二皇子淡笑着点点头,又转头向苏浈一礼,“苏姑娘,事出紧急,是我冒犯了。”   方才他护着苏浈下马时举止有度,现在道歉时又是十分的诚恳,连一向持身中正的镇国公都赞叹不已,若是旁的闺阁少女,只怕此时就要芳心大动,以身相许了。   可苏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压抑住心头怒火,扯出一副温婉面皮,避开他这一揖,行礼道:“民女多谢殿下相救,殿下如此义举,实在是不愧为‘佛子’之名。”   这二皇子不知犯了什么轴,看着不仅仅是要纳苏浈进府,还非得要她自动自觉地投奔到他府上才好。   可这都是些什么手段?先是要害她落水,现在又是要操纵疯马,非得先要将她置于险境再来相救。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苏浈生性绵软,还是忍不住刺了他一回。   果然,镇国公听得这话,也随着赞了几句“佛子”的慈悲,其他人也顺杆往上爬,纷纷赞扬起二皇子的佛性。   二皇子淡笑着推拒,“这些不过都是谬传罢了,诸位无需再提。”   唯有苏浈勘破他面皮底下那一丝冷意。   二皇子少有奇慧,曾被大师赞有佛性,称其为“佛子”,这是京中人人都知道的事。   近来立储之争越盛,二皇子最为人诟病的,就是成婚多年却膝下无子,有心人将这事同先前的“佛子”之名联系起来,说他是佛子历劫,恐不永年,不堪为国本。   在那梦里,每每有人那这外号说事,二皇子就会被激起怒气,回屋之后动辄要将苏浈鞭打一番,是以苏浈原是最怕这两个字的。   如今却有胆子拿这话来刺他了。   苏浈紧紧盯着二皇子,不由勾起唇角,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倒像是她为这救命之恩动了心,少女情思遮掩不住。   “公子,二皇子府上有奇人可驭兽,看来这回也是……”   众人皆围在二皇子身边,见四周无人,胡楼悄然现身。   “嗯。”段容时轻轻抚摸着手腕,那上头有一道狰狞的伤疤,虽历时久远,仍可见当年深入刻骨的伤痕。   远处少女笑意晏晏,目光澄澈,紧紧随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二皇子亦是气宇轩昂,态度谦逊。   段容时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   出了这样的意外,击鞠会自然是再没法办下去了。镇国公第二日就上了折子向皇帝告罪,可幸当今天子素来仁善,并未追究镇国公的罪过,也没有禁止京中盛行的击鞠会,可让顾湘婷松了一口气。   但此事毕竟险些伤着一位正在争储的皇子,眼看着就要入夏,草场越长越好,却没人敢再办马球会了。   顾湘婷一向耐不住性子,不免觉得无趣,下帖子邀苏浈去樊楼吃席。   “……那日我只差三筹便可得胜,谁知竟出了那样的事。”顾湘婷忿忿不平,还在为没得到玉佩而难受。   苏浈觉得好笑,随口附和道:“是啊,真是可惜,那玉佩我看着也挺好。”   顾湘婷又是长吁短叹一番,忽而若有所思地看着好友。   苏浈正小口啜饮着饮子,被盯得久了,迷茫地看向她,“怎么了?”   “小绊,你怎得这样淡定,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苏浈不解,“知道什么?”   “就是那日击鞠会,二皇子救了你的事啊。”顾湘婷见她还是一脸的疑惑,恨铁不成钢,“我说你啊,你都快及笄了,能不能对自己的事上点心。”   这人还比自己大半年,去岁就及笄了,可不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么。   苏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追问道:“你别卖关子了,到底什么事?”   “哎呀,现在京中传闻,二皇子马场救人,实则是对你有意,看上你了!” 第6章 英国公府 苏姑娘兰心惠质,必会过得很……   苏浈失手打翻了碗,没喝几口的凉水荔枝膏落在地上,褐色的汤汁洒在裙角。   她向来足不出户,日子也过得平静无波,乍然听见这样的消息,有些惊慌也在所难免。但顾湘婷也没料到,她的反应竟这样大,便犹豫着该不该把剩下的那句话也说出来。   既然有传闻说是二皇子起了怜惜之心,自然也有传闻说是苏家别有目的,在游春会上先以婢女试探,见二皇子并无责怪之意,便在击鞠场上动了真章,要让自家的嫡长女去勾引二皇子。   流言传得五花八门,唯有一点是确定的:短期内,恐怕没有人会向苏浈提亲了。   房内一时静默。   樊楼既供贵客,也迎平民,苏浈同顾湘婷坐在二楼的雅间,楼下百姓争论的声音传上来。   “西北大捷,云弃之居功至伟,却只堪堪混了个上骑都尉,这年头军户是真不好过。”   “云弃之不过是靠他祖父的帮扶罢了,恐怕也没几分真本事。”   “说来那日二皇子马场救人,那该是何等的英姿啊,不知可能同云弃之相比?”   “二皇子天潢贵胄,哪是边境蛮民能比的。不过人人都说四皇子文武双全,倒不知二皇子天生‘佛子’,也有这等本事。”   ……   见她盯着幕帐不出声,顾湘婷伸手在苏浈面前晃了晃,   “小绊,想什么呢?”   “边境血海搏杀,却还没有一场马球引人注目……”苏浈声量压得低,好似喃喃自语。   大周地势平缓,唯有西北地势高,边军依凭天险将蛮族阻挡于玉门关外,这才让京中百姓得以过上太平日子。   英国公家三代名将,战功累累,家中子女也自幼修习武学。   但这代国公却立下家训,不许后嗣子孙参军,顾家大公子、二公子都在朝中任文职,三公子也苦读多年,只等明年三试中榜。   顾湘婷身处其中,体会更深,听到苏浈的话也是叹息,“时局如此,自八年前段家叛后,兵制一改再改,戍守边境的将士只能更苦了。”   半晌,顾湘婷又道:“说归正题,你到底怎么想的?流言既然敢这么传,像是二皇子并非无意,你……你当真想要做侧妃么?”   苏浈垂目,“捕风捉影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天家富贵,可人心如海,宫里的日子可没那么好过。”她态度不明,顾湘婷倒是先急了,“就说我那堂姨母,贵为皇后尚且要受妃嫔的闲气,你的性子去当侧妃,还不知要被怎么磋磨呢。小绊,你可别犯迷糊!”   这些话只有极亲近的人才肯说,苏浈心中一暖,又听顾湘婷道:   “再说那二皇子,素来爱装,十句话里能有八句是真的就不错了,白面皮底下不知藏着什么鬼怪,也就皮相能有几分看头。再说那位二皇子妃,也不肯抬几个侍妾,非得娘娘明说了,她才肯松口让娶侧妃。”   见她越说越不像话,苏浈拍了一下顾湘婷的手臂,“隔墙有耳,这些私密事也是随意说得的?”   “这些话底下那些人也说,怎么咱们说不得?”顾湘婷抿唇,压低声音道:“小绊,算来算去还是我三哥哥最好,你……”   “你可快住嘴吧,我的顾大小姐。”苏浈点了点她的额头,“三公子的婚事自有国公夫人操心,哪里是你我能置喙的?”   两人笑闹一场,气氛松快了些。顾湘婷知她没有要当侧妃的心思,松了口气,回去的路上特意绕了些路,刚巧撞上从太学散课的顾松竹。   可顾松竹见着苏浈也没说什么,只是依寻常见了礼,将妹妹拽上马车一并走了。   “三哥哥,你怎么这样不知礼数,也不问问苏浈要不要同咱们共乘。”   顾松竹叹了口气,“我是外男,苏姑娘即将及笄,若是让苏姑娘上车,你哥哥我就要走路回家了,你舍得?”   顾湘婷气闷,“你这样不识情趣,把腿走断也没人管!”   “顾家的马车不是谁也能上的,苏姑娘也不是谁家的马车都愿上的。”   顾湘婷皱眉,“你什么意思?”   “二皇子青眼有加,苏氏前程远大,咱们须得避一避嫌。”顾松竹漫不经心道,“你以后也同她少些来往,至于旁的不该管的事,更是半个字也别再说了。”   “我问过她了,那些都是谣言罢了,她无意于皇家。苏浈这么好,母亲也十分喜欢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顾湘婷神色忿忿。   顾松竹见妹妹是真要生气,还有几分做白工的委屈,只好将话说得更明白些。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苏姑娘本人如何想的,恐怕不怎么要紧。”顾湘婷还要驳,顾松竹示意她听完,   “眼下国本之争未定,诚意伯不是毫无野心之人,势必要投靠一方,咱们不能阻了旁人的前路。况且二皇子为君,顾家为臣,臣不可与君争夺,你可明白?”   顾湘婷究竟还是世家贵女,明白其中厉害,只是心疼苏浈。   苏家苛待,苏浈自幼就过得不安宁,靠着顾家的照拂才能平安长大,如今却要为着苏家耗尽一辈子。   顾湘婷心怀不甘,“可是她……”   “苏姑娘兰心惠质,必会过得很好。若换了你这暴烈性子,才真是让人担忧。”   顾湘婷自然气闷,张牙舞爪地又要再闹,却也依言打消了插手苏浈婚事的念头。   -   转眼便是英国公府老郡君的寿宴了,顾湘婷在樊楼便将帖子给了苏浈,说自家祖母念她念得紧,让她务必得来。   后来刘夫人又全了礼数,往诚意伯府下了正式的帖子,是以苏浈同徐氏和苏沐一同赴宴。   老郡君年届七十,已是古来稀的高寿,她丈夫、儿子军功累累,她的封号便也一加再加,在京中颇有名望。   勋贵人家都来贺寿,连宫里都赐了些东西。这样大的场合,苏家门户低,本不应惹人注目,但毕竟流言在前,待到三人上前见礼时,悄眼看苏浈的人,比看老郡君的多得多。   三人行礼拜寿,老郡君伸手招苏浈过去,“来,好孩子,让祖母好好瞧瞧。”   苏浈盈盈一拜,依言上前,又说了些恭顺的吉祥话。   老郡君见她举止有度,又是赞叹一番,“瞧瞧这小丫头,当年来咱们家时才这么点大,现在竟出落得如花似玉的,真是女大十八变。”   刘夫人也笑道:“可不是呢,都是在咱们家学长大的,这个可比您亲孙女娴静多了。”   苏家的嫡女,却在顾家的女学中长大,宾客眼看着徐氏的脸色越来越绿,心中各有计较。   也有人心生鄙夷,苏浈和二皇子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可这顾家却急急要将她划到自己这一边来,真是什么都想分一杯羹。   苏浈却不管这么多。当年她生母早逝,兄长被除族,唯一可依靠的长公主也被逼退宫,苏浈可算是孤苦无依。   若不是还有顾家和刘氏帮扶一二,她恐怕早就被困死在苏家的小院了。   “夫人谬赞了,顾家姐姐知礼却不拘礼,正是有大家风范呢。”   在场的谁不知道顾湘婷的德行,这话说得妥帖,顾家人脸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   这边有旧交情,说得言笑晏晏,徐氏不免有些尴尬。   苏沐也是精心打扮已久,众人眼光却只环绕着苏浈,她心里早有不平,此刻也是绞着腰上的丝绦不出声。   宾客太多,顾家下人只来得及匆匆将人送至座上便走了,满桌式样精巧的果子,却只有苏浈一人有胃口。   苏沐如坐针毡,再耐不住,“大姑娘真是好大的脸面,不过是在顾家读了几年书,竟像是别了父母,要去顾家做女儿,一口一个祖母叫得真欢呢。”   往常去沛国公府时,苏沐也是冲着沛国公夫人,一口一个外祖母,可徐氏是庶出,正经的姨祖母却没见几次。   苏浈懒得理她,顾家厨司是出了名的好,眼前荷花酥瓣瓣分明,酥脆可口,她拈着慢慢吃。   见她不理会,苏沐更是恼怒,“怎么,咱们家是少了大姑娘吃食,值当你在别家这般狼吞虎咽,连人话都听不清了?”   苏浈还是不理,苏沐气性一上来,竟打掉了她手上的糕点。   荷花酥原是做成了粉白两色,落在地上沾了尘土,里头的枣泥馅也被摔出来,糊成一团。   嘴上争锋事小,动了手就不同了,徐氏本就心情不好,见状也是皱眉,“苏沐,在别人家注意些规矩。”   “母亲就任由沐儿被欺负么。”苏沐泪盈于睫,“分明是大姑娘先……”   “我怎么了?”   苏浈开口打断她的话,原先还沉吟着的徐氏也看过来。   苏浈却没看她,深吸一口气,“我半句话未说,隐忍多时,你却不依不饶又打又骂,究竟是为何呢?”   “我、我才没有……”   苏沐自小被娇宠着长大,从不肯受委屈,苏浈也多有忍让,从不同她争抢衣服首饰,就算是家里东西被打翻了,苏沐栽到苏浈头上,苏浈也只有乖乖顶包的。   真是奇了怪了,一向闷不吭声的木偶人,竟也知道开口了。   苏沐半分心虚,半分是为苏浈的变化而惊愕,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苏浈继续道:“顾家对我多有照拂,老郡君亦是看着我长大,我叫声祖母也能碍着你的耳朵,可见你师出无名,不过是心有妒忌,借题发挥罢了。”   “我哪有妒忌,就凭你……”   苏浈再次打断她,朝着徐氏道:“至于苏家有没有少我的东西,母亲应当是最清楚的。此处憋闷,恕女儿失陪了。”   说罢,苏浈带着飞絮流云退了席,往花园走去。   苏沐扁着嘴,扯着徐氏的衣角,“母亲你看她,如此失礼,真当自己是顾家小姐不成?”   徐氏却没来得及管她,而是为苏浈的话暗自心惊。   苏浈是云氏所生,又性子冷,不讨喜,在苏家大公子被除族之后,徐氏便更是刻意远着她。   下人闻风而动,多有克扣,徐氏刻意放纵,想也知道苏浈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可后来不知怎的,这丫头竟得了英国公夫人的青眼,得入顾家女学读书,就这样活了下来。   苏浈恐怕真是命中带贵人,徐氏不为她议亲,她却又攀上了二皇子,眼看着就要一步登天,得入皇室,日后若二皇子继承大统,苏浈便是皇妃,甚至是皇子的生母。   到那时,苏浈与徐氏的便是天壤之别,想要清算便是易如反掌。   想着想着,徐氏竟生出一身冷汗,掐紧了女儿的手臂。   “母亲?”苏沐被她的脸色吓住,手被抓疼了也不敢撒娇。   “你以后离大姑娘……离她远些,今日的事情,不要再有了!”徐氏目中惊骇未消,“我得尽快给你寻门婚事才行!”   -   老郡君喜爱热闹,却不爱拘着人,宴席上请了南曲红班子的人唱戏,又设置了投壶、双陆等玩意,若是有在席上耐不住的,自去消遣便是。   苏浈逛了一圈,没找见顾湘婷,又觉着人头攒动之处乱糟糟的,便往僻静处走,想着找处亭子歇一会儿,时辰到了再归席。   不想有人一直刻意缀在身后,到僻静处便现身拦住了她。 第7章 英国公府 今日过后,只怕更要恨他几分……   “苏姑娘,好久不见。”   拦住她的是群贵女,为首之人柳眉凤目,正是几日前在击鞠会上见过的刘易梦。   短短几日功夫,刘易梦好似变了个人,原先略显丰腴的双颊凹陷下去,瘦得脱了形。   苏浈直觉来者不善,点头问了声好,想绕过她们离开,但几个贵女挡在路中央,将苏浈三人堵在了路中间。   刘易梦笑容讥诮,“怎么,苏姑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么,竟不敢见人?还是眼看着就要雉鸡变凤凰,目下无尘,不将旁人放在眼里了?”   看来不把话说开,她是没办法脱身了。   苏浈心下稍叹,“刘姑娘何出此言?苏浈愚钝,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刘易梦笑意更冷,“你苏浈要是愚钝,天底下就没有奸滑的人了。你费劲心思勾引贵人,做都做了,现在倒不敢认了!”   这些日子,刘易梦过得实在辛苦。   二皇子要遴选侧妃的消息是年前传出来的,刘易梦身为皇后侄女,知道得要更早些,且皇后暗示过刘家,若侧妃能生下皇孙,待到二皇子御极之后,后位当属长子生母。   刘家是世家大族,统共出过两位帝师三位皇后,若非年岁不相称,二皇子正妃本也该出自刘氏,而非是如今的朱氏。   而今有这样的机会,谁不说是天命所归?   家中嫁衣都已经备好,谁知又冒出个苏浈来。   能让刘易梦如此疾言厉色,除了二皇子也没别的人了。   苏浈皱眉道:“当日刘姑娘也在场,事情始末如何你也看得分明,如何就红口白牙地污人清白?”   “我哪里污蔑你了,事后我特意查探过,那马之所以受惊,分明是有人操纵的结果,不就是你想要以此媚上,还险些害得贵人受伤。”   有人操纵马匹?   苏浈闻言怔愣,却并不意外。事发当时,疯马只冲着她一人而来,若说有人操纵也是合理。   只是二皇子素来行事谨慎,刘易梦竟也能发现端倪。   “既能查到有人操纵,为何不顺着查下去,看看那背后究竟是谁?”苏浈直白道,“刘姑娘不去寻幕后之人,却来寻我的麻烦,这又是什么道理?”   刘易梦被说破心事,凤目瞪得越发凶狠,却显得色厉内荏。   虽说镇国公府的手脚很快,将当时的马师、马房仆从一概发落了,但刘家的人手还是发现了些痕迹,此事确有人操纵其中。   线索太少,幕后之人的身份,光凭刘家是再查不到了。但想也知道,能做得如此周全,又有镇国公府帮忙遮掩,以苏浈一个伯爵府不受宠的嫡女,是无法做到的。   但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刘易梦却不愿再推测,或者说,不敢再推测。   周围的贵女见她神色古怪,都没再帮腔,甚至默默退后几步,假装不曾帮忙阻拦苏浈。   刘易梦定了定神,语气和缓下来,“不管怎样,你究竟是损了贵人的名声。若你真是无辜,便应当自证清白,免得带累了旁人。”   苏浈挑眉,“依刘姑娘的意思,我该如何自证?”   “自尽。”刘易梦抬起下巴,“或是出家修道,你自己选吧。”   苏浈还没回过神来,又听她补充道:   “即便出家也不可留在京畿,当去远些的名山佛寺,才可净心。”   京城名门林立,贵女众多,骄矜的人苏浈不是没见过。   有洒脱者如顾湘婷,父兄便是最大的依靠,她这辈子都不需妥协,只管疯玩自己的。   亦有蛮横者如苏沐,对着自家人作威作福,到外头也知道顾忌面子,做出副乖顺模样。   可绝没有像刘易梦这般,当着面就要将人逼死的。   这太过荒唐,苏浈竟一点被触怒的感觉都没有,嘴角溢出丝轻笑。   刘易梦柳眉倒竖,“你笑什么!”   二皇子府就是个火坑,她拼了命地想逃,却难以逃脱,可还有人千方百计地想跳进去呢。   苏浈自然不会实话实说,她只道:“刘姑娘不必与我针锋相对,若是我当真依你所言一条白绫吊死了,下一个吊在横梁上的就是你,你信不信?”   刘易梦下意识看向身旁的贵女,方才她着实是冲动了,那些话要被人传出去,得了个善妒娇纵的名声,只怕会惹得皇后不喜。   苏浈又道:“更何况我已有婚约在身,并无同姑娘争夺之心。”   刘易梦正低头思索着对策,下意识反驳道:“上月你才说没有婚约,怎么现下又有了?”   这说的是游春会上的事,苏浈沉默半晌,“我所言非虚,刘姑娘若是不信,大可回去问问国舅夫人。”   她说得笃定,刘易梦也不禁有些犹豫。   身后的贵女扯了扯她的袖子,“咱们还是回去先打探打探吧,别真冤枉了人家。”   时机不对,若再要纠缠下去,反而理亏。   刘易梦虽有不甘,也只好偃旗息鼓,临走前还丢下句威胁,“你今日所言要有半句是假的,我绝饶不了你。”   -   人都散了,飞絮同流云皆是满脸的担忧,拉着苏浈正要说话,却被她抬手止住。   “偷听了这么久,快出来吧。”苏浈语带笑意,“怎么,我的笑话就这么好看么……”   不远处的柳树枝丫一阵翻腾,一个玄衣身影走出来。   “……顾,”苏浈瞪大眼睛,“段指挥使?”   面前之人修眉俊目,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略有几分尴尬,确实是段容时无疑。   他躲在树后多时,只在刘易梦威胁她时错步露了袍角,竟也被发现了。   段容时难得有几分赧然,作揖道:“苏姑娘,方才我不便现身,无意偷听,还请见谅。”   刚刚还在拿着婚约作挡箭牌,眼下就被正主听见了,苏浈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在地上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段指挥使无须多礼,是我失礼在前,还请、还请您多见谅。”   段容时不解道:“姑娘有何失礼之处?”   纤长的手指拧来拧去,苏浈也不知该如何答这话,红着脸看回去。   她尚未及笄,还是个闺阁在室女,本不该闲扯些婚约不婚约的,刚才为了脱困扯出这婚约来,本是不应当,又像是炫耀。   再说她这番掰扯,也算是未经对方允许,随意地将婚约的消息放了出去,可不算是失礼么。   两人相互对视一会儿,段容时突然反应过来,也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放心,我并未觉得……有失礼之处。”他握拳抵着唇,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   苏浈臊得不行,忙转开话头道:“不知段指挥使为何在此,也是来同老郡君做寿的么?”   “不,我来是有公务要办。”   统御司指挥使能有什么公务,无非就是抓人杀人,苏浈想到游春会上的听闻,脸上的热气也降了下来。   但她并非英国公府中人,同段容时也只有个不清不楚的婚约,实在没立场劝说。   苏浈咬着唇没再追问,段容时静静地看着她,心下举棋不定。   他躲在树后听完了全程,当然也听见了“已有婚约”的那句,手下有人盯着苏家的动向,他自然知道,徐氏尚未替苏浈议亲。   那这个婚约,指的只能是同自己的。   但从前苏浈见他如见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为何却突然转换了态度,不但于击鞠会上主动相邀,现在又肯承认与他的婚约?   段容时明知道,这极有可能是她为了搪塞刘易梦,随口扯的理由,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些希冀来。   “苏姑娘,你可曾想好了对策?”   “什么对策?”   “刘家嫡女生性蛮横,这次你能将她哄走,下次却再难了。”段容时道,“若要釜底抽薪,恐怕需要更有力的说辞。”   苏浈抬眼看着他,面前男子桃花眼微微低垂,好似含着十分的柔情,连带声线也温柔极了,甚至含着些诱哄。   可她直觉不对。   “你生气了么?”   段容时一时怔住,表情显得有些呆,“你、姑娘误会了,段某……”   “你生气了。”苏浈语气笃定,低头绞着手指,“我确实不该随意攀扯,那婚约不过是长辈们随口玩笑,是民女冒犯,还望大人恕罪。”   段容时虽肯救她,肯替她解围,却未必肯履行婚约。   人人都知道,统御司的段指挥使是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甘愿拜内臣为父的奸臣。他的婚事,他的妻子,必然要精挑细选,能够有所助益才行。   苏浈暗骂自己得意忘形,不知从何而来几分失落和委屈,也都被她压在心底。   段容时皱眉,正要说话。   “事出突然,失礼之处还请见谅,”苏浈垂首行礼,“大人放心,我并无攀附之意,民女先行告退。”   说罢当真转身就走,段容时追了两步才叫住她,苏浈隐隐含着期待,却不敢回头。   “苏姑娘,我并无责怪之意,你肯提起这婚约,我……”段容时顿了一会儿,“我总是希望你好的,别说什么攀附不攀附……我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一股热气腾地升上脑门,苏浈知道自己的脸铁定是红透了。   这人,这人真是给三分颜面就开染坊,方才还阴晴不定,现在又如此孟浪!   她这下更不敢回头了,匆匆点了点头,脚步飞快地离去,徒留段容时一个在原地。   “公子,人已经找到,正在前头正堂。”胡楼躬身抱拳,“这苏姑娘也在,要不咱们就……”   段容时声线冷凝,“拿人要紧,别做多余的打算。”   让她惧怕生厌的事多了去了,也不少这一桩。   只是她同顾家关系紧密,今日过后,只怕更要恨他几分。   -   出了园子,苏浈被冷风一吹清醒了些,突然记起段容时出现在此地的缘由。   “坏了,老郡君年岁大了,若是受了惊吓可怎么好。”   英国公府素来恭谨,又根深枝茂,倒不会像前头卢家那样犯祸及全族的大罪,想来统御司不过是拿人罢了。   只是无论抓的是谁,办的是什么案,终归是要闹上一场。苏浈想了想,还是先去给顾湘婷报个信,让人先把老郡君安顿好才是。   待回到正堂,戏台上南曲班子正唱着戏,可巧正是一折《西厢记》,苏浈顾不得羞,拽住看得正欢的顾湘婷。   “诶?”顾湘婷笑道,“小绊,你方才去哪儿了,我找半天没见着你人。”   “我方才在后院见着统御司的人了,我怕他们动静太大惊吓着人,咱们快把老郡君请进去吧。”   “统御司?”顾湘婷转喜为怒,“反了天了,什么案子也能办到我顾家来!”   苏浈避重就轻道:“稳妥起见,咱们还是先将老郡君请到僻静的地方去吧。”   此事不可轻忽,顾湘婷忙带着苏浈去见了刘夫人,找了个由头将老夫人请到内室去更衣去了。   苏浈刚松了一口气,又被刘夫人拉着不放,“你方才是在哪里见着人的,他们可曾说要办什么案?”   刘夫人可没顾湘婷这么好糊弄,苏浈正想着呢,突然前头嚷嚷起来,演红娘的戏子突然跳上台,连翻带滚,惊得一众贵眷叫嚷着退开。   几个统御司的鹰犬也跳上来,同那红娘搏斗,手脚碰撞间打烂杯盏桌椅无数,断木头、碎瓷片满屋子乱飞,在场的男客女客都乱做一团,尖叫声此起彼伏。   那红娘功夫不错,七八个人一齐上,耗了许久才扣住了他,待被制住还要说些什么,可段容时眼疾手快,拿布巾封住了他的嘴。   精心布置的宴席已是一团杂乱,英国公在家丁的搀扶下冲到堂前,指着段容时骂道:“段贼,今日是我母亲七十大寿,你在此作乱是何居心!” 第8章 巧合 不过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段容时挑了挑眉,他自知声名不好,背后有的是人排着队骂他,但被当面指着鼻子骂一声“段贼”,还是挺新鲜。   “英国公。”段容时作了一揖,“此人犯干系甚重,段某不敢托大,得了消息之后便赶来抓人,有所惊扰实属无奈,还望见谅。”   他又抬头看了一圈破桌烂椅,“手下动作激烈了些,国公可将损坏的器物列张单子,统御司会按价赔偿。”   “你、你!”英国公气得仰倒,堪堪被家丁扶稳。   世家贵族,哪里是缺了更换修缮器物的银两。他闹场在前,言语羞辱在后,实在是没把英国公府看在眼里。   众人皆知统御司手段霸道,横行无忌,却不知在当朝一品国公的府邸,段容时也敢如此放肆,真是狂妄。   英国公喘匀了气,推开家丁,“段指挥使,此人分明是瑞霞班的戏子,究竟犯了什么大罪,值得你统御司出马?退一步说,就算他当真犯了谋逆这等大事,今日是我老母做寿,你连半日都等不得么?”   这几句话说得有理,也算是给段容时递了个台阶,得以保全两方的面子。   英国公虽还是一脸的怒气,事情却做得圆滑,众人暗自赞叹之余,都等着看段容时的解释。   但段容时却没接这话头,语气生硬道:“统御司办案,只尊圣上旨意,国公逾矩了。”   “圣上,圣上!他一介戏子,哪里能有这个福分让圣上处置,这分明就是搪塞之言!”英国公气急,“段容时,你如此行事,就不怕来日失势,墙倒众人推吗!”   “国公慎言。天下百姓皆为圣上子民,生杀予夺皆有圣上旨意做主,段某亦不例外。司内还有杂务,恕段某先行告退。”   段容时的耐心已然用尽,作揖之后就领着下属,浩浩荡荡地从正门离开,态度之倨傲,令人心惊。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又惊又惧,还夹杂着万分的厌恶,唯有苏浈一脸担忧。   英国公虽是怒极而言,其中的提点却不假,段容时身为逆贼之子,已无父母宗族可以依靠,如今他仗着权势尚能无所避忌,来日他若失势,只怕没有好下场。   段容时冷不防装上她复杂的眼神,滞了半步,究竟没说什么,转回头走了。   -   自卢家满门被捕不过两三个月,统御司又闯进英国公府的寿宴,喊打喊杀,天幸没伤着那位七十高寿的老郡君。   卢家犯事,尚且有子孙私联敌寇,意图造反的“实证”,但英国公府里被抓的却是一个红班子里的戏子。   统御司设立之初便说明了,只听从皇帝一人的指令,行监督缉拿臣民职责。下至游民乞丐,上至皇室勋贵,若有叛逆之事,可不经三司过堂,直接抓人入诏狱刑讯。   说来讽刺,段伯言当年便是暗通敌国,叛逃南境,如今他在南诏做了逍遥王爷,儿子却在大周纠察叛国逆贼。   大周以礼治国,处处皆有礼制章程,唯有统御司因是新设,又仗着皇帝信重,内部条例和捉人问罪的准则竟无人可知。   段容时在国公府这一闹,实是犯了大忌讳,又让人突然发觉,这监察百官、权势最重之处,竟无人可查,无人敢查。   谏院和台院的折子雪花一般飞到皇帝的案桌,堆得比人都高,若不是英国公早已荣休,只怕也要乞骸骨相挟,逼得皇帝给个结果出来。   可这些折子一如往常,皆留在了皇帝的案角,统统留中不发。   -   “这段容时究竟是给圣上吃了什么迷魂药了,竟比静妃的枕边风还管用,我看他皮相也不错,不如干脆收拾收拾,进宫当娘娘算了!”顾湘婷气得直拍桌子。   静妃是四皇子的生母,她原是皇后母家的表妹,在皇后有孕时入宫侍奉,却趁机爬上皇帝的龙床,成为宫中仅次于皇后的三位一品妃之一,且是其中唯一生有皇子的一品妃。   如今二皇子和四皇子为储位争得头破血流,皇后与静妃多有龃龉,身为皇后一派的英国公府也不大看得上静妃。   但不管怎么说,这话还是太放肆了。   苏浈连忙捂住她的嘴,“隔墙有耳,隔墙有耳!这些话你在家也不敢说的,来这樊楼倒是一点不顾忌。你要再这样,下回可别再找我出门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顾湘婷连连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待苏浈放下手才喃喃道:“圣上仁厚,从不因言论罪,底下平头百姓哪个不说得欢腾,还有人传段容时是以色侍君呢。”   真是越说越不像样,苏浈瞪了她一眼,又要动手捂嘴,顾湘婷连忙避开。   她撇撇嘴,“倒是咱们这些公侯人家,统御司的爪牙遍布京城,或许哪个家生子就是统御司的人了,在家说这些话干系倒大些。”   “你也知道统御司爪牙众多,保不齐这樊楼里就有统御司的探子。”捞不住她,苏浈干脆放弃摊开手,“只希望这位探子记得分明,话可都是你顾大姑娘说的,同我可没什么相干。”   顾湘婷倒是不依了,扑到身边挽着她的手,“小绊,你好生无情啊!”   两人又闹了一番,见顾湘婷还是闷闷不乐,苏浈劝道:   “统御司一向只管大案,那日你我也见着了,那个被抓的戏子身手了得,竟能同统御司的人打好几个来回,像这样身份不明,底细不清的人,留在国公府里才是祸害。”   “你知道什么呀。”顾湘婷趴在桌上,“瑞霞班可是有名的戏班,排期一向满,咱们家还是仗着公府的名头才能请动。班子里的人都细细排查过,身份名录皆在册,无一错漏。”   “那……或许有别的什么因由呢?你方才也说了,就连公侯家的家生子,也有可能是统御司的探子,也许这演红娘的戏子,正是别国的奸细呢?”   顾湘婷似被点醒,“别国奸细?说来这演红娘的,确实生得格外俊俏,或许是外族人。”   当时场面杂乱成那样,她还能有心思看人家生得是不是俊俏。苏浈腹诽不已,面上却点头附和道:“正是呢。留着那等人在顾家,多一刻便有多一刻的风险。”   “照你这么说,咱们还得感谢他段容时不成?”顾湘婷发觉不对,直起身来,看向苏浈的目光满是狐疑,   “苏小绊,你站哪边儿的,不同我一起骂段贼就罢了,还替他找补起来了?”   杏眼中满是无辜,“我自然是站咱们这边的啊。只是事已至此,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仇敌嘛。”   顾湘婷轻嗤一声,又趴回桌上。   “我也不是真不讲理,咱们家也不是非得阻碍他办案。但……那不过一个戏子,什么时候捉拿不行,非得在祖母的寿宴上,他还那样羞辱我父亲。   “段容时虽师出有名,却也难免有仗势欺人之嫌。别说我家了,当日赴宴的宾客们,哪个不是义愤填膺。”   这也是苏浈隐隐担忧的事,她不禁也沉默下来。   “对了,你的婚约究竟解决了没有?”说到段容时,顾湘婷又想起另一桩事。   上回在寿宴上兵荒马乱的,她便没来得及问苏浈,虽说让人进顾家是不大可能了,可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好友能有个好前程。   提及婚约,苏浈又是一阵沉默。   顾湘婷不满道:“这可是你自己的婚事,未来几十年的夫家。我知你素来对什么事都不大上心,但这事不同,这可轻忽不得。”   “我……”苏浈也有心要同好友商议,只是顾家身在皇后阵营中,顾湘婷又是二皇子的表妹,她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顾湘婷却没什么顾忌,“还记得上回也是在樊楼,我还说二皇子……等等,你该不会是为了不当侧妃,才迟迟不肯解除婚约吧?”   苏浈饮了口茶,苦笑道:“这婚事定了十来年,哪有赶着及笄的时候去退婚的,再说你也知道,我的婚事,并不能由我做主。”   却没否认以婚约相拒二皇子。   “不行,你这时要是再不说话,以后的苦可只有你自己受。”顾湘婷比她还着急,“不若我去替你说,徐大娘子不管你,你父亲总是要管一管的。”   苏浈反倒笑了,拉着她的手,“好姐姐,你有这份心就行啦。我……总会有办法的。”   实在不行,便同梦里一般,再在宫宴上求一回恩典。   顾湘婷也知,苏浈的婚事,自己也没什么说头,反而会被苏迢教训越俎代庖,方才也不过是一时义愤罢了。   她叹了口气,将苏浈的手反握在掌心,“小绊,你可必得撑住了,一定得选个喜欢的人才好啊。”   “喜欢?”苏浈轻笑,“你还真当是戏文呢,崔莺莺会张生?别想啦。我只希望能有个可堪托付的人,一辈子平平安安地,别再受苦就好了。”   梦里她受人蒙骗,以为二皇子仁心仁德,是个绝世大好人,又有救命之恩在前,便依从父亲和皇后的指示,入了二皇子府当侧妃。   结果却是受尽折磨,烈火焚身而死。   与佛口蛇心的二皇子不同,段容时虽名声不大好,却实实在在是个心善的,就算除开梦中身披烈火救她的事,于现世也搭救过她几回,看着也不像是个难相处的。   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能确保,这一回她自己选的,会是条好路呢?   不过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   这边小姑娘尚在为前途迷茫,一墙之隔却是气氛冷凝,滴水成冰。   胡楼侍立在一旁,额前都是冷汗,下巴几乎要埋进脖子里去,根本不敢看向自家主子。 第9章 拦截 在自家姑娘的面前,软成了绕指柔……   卢家案的卷宗都已交付于刑部,该拿的口供人犯都已经到手,今日统御司难得无事可做。   胡楼早就听闻樊楼饭菜好,非要拉着段容时来吃席,段容时心情不错,便同他一起来了。   樊楼的小二不识二人身份,便只将他们安顿在二楼的雅间,说来也巧,没坐多久,隔壁苏浈和顾湘婷也到了。   胡楼在这头说了好几句漂亮话,说苏浈同段容时这是不约而同,天生的良缘,不需刻意安排也能走到一起。   苏浈反复强调隔墙有耳,不是没有道理。樊楼的墙壁虽厚,但统御司的人都修习秘法,五感比一般人更加敏锐,她们也没刻意压低声量,是以隔壁说的每一句话,这头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家姑娘是个嘴巴没把门的,什么污糟话都说得出,段容时执掌刑狱多年,竟也被激得变了脸色。   可幸后来苏浈劝了几句,都是向着他的,这头的气氛也就缓和些。   然而等她们说到婚约时,这头的气氛又再次凝滞起来。   为了不当侧妃,才迟迟不肯解除婚约。这不明摆着拿他做筏子么?   段容时对苏浈的心意,旁人或许不知,可胡楼身为近卫是最清楚的。这些年来,段容时是小心翼翼,间接迂回,又要确保苏浈一切平顺,又不肯露了痕迹,只偶尔远远地看一眼。   这样一份真心,却成了受人利用的把柄。胡楼不免有些心疼,但瞧着主子喜怒难辨的脸色,更多的又是惧怕。   他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只求段容时的气性快过去,千万别迁怒到他头上。   等了许久,隔壁已经换了两桌,日头西斜,段容时终于开口,声音还带着些沙哑,   “菜都凉了了,你不是要吃么,怎么不动筷?”   胡楼冷汗直冒,讪笑道:“公子不动筷,小的哪里敢先用呢?”   “不吃便不吃吧。”段容时淡淡道,满桌饭菜精巧,他却觉得索然无味,“走吧。”   胡楼跟着他起身,“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回统御司。”   -   皇帝始终不表态,底下的人闹了几日没什么闹头,也就不闹了,只是越发忌惮段容时。   英国公府的一场风波就这样消弭,日子又恢复平静。   徐氏像是那日被苏浈吓着了,这些日子都没来找她的麻烦,只顾忙着给苏沐相看人家。苏沐相看得烦了,又闹了几回,又被罚跪了祠堂。   苏浈乐得清闲,所幸也不出门,安心待在家里抄经绣花,免得出门再撞上二皇子,又被牵扯进什么危险境地。   就这么清闲地过得几日,待飞絮同流云开始熏硫磺时,苏浈陡然发现,再没几日就要端午了。   端午为恶日,依大周习俗,百姓于运河边龙舟竞渡,胜者可赏彩缎银碗,家家户户都将香草、菖蒲叶悬在梁下,又将硫磺洒在各处,以辟五毒。   除此之外,家中女眷还要为父兄、主君编制长命缕,佩戴在手臂上,以求福泽绵长的彩头。   苏迢那儿自有苏沐献殷勤,苏莱的长命缕也有徐氏做准备。往年的端午,苏浈也懒得编那劳什子的东西,只将五色丝线随意绑在床柱上便罢。   越近端午,五色线越贵,流云月前便提早备好了一捆。   苏浈握着那一小把线,又在丝线堆里翻来翻去,非说这线不经用,要上街再买些回来。   飞絮不明白,“姑娘,这都是同往年一样准备的,刚刚够咱们屋里的数。”   苏浈权当没听见,对着镜子贴花胜。   “往年同今年怎么一样呢,那堆线绑绑床柱子是够了,可要用来打长命缕,那的确是不经用的。”流云杵了飞絮一胳膊肘,捂着嘴直笑。   英国公府寿宴那日,飞絮流云都在场,都看着那传言中杀人不眨眼的指挥使,在自家姑娘的面前,软成了绕指柔。   那苏浈的这条长命缕,究竟要打给谁,可不是昭然若揭么。   飞絮也笑了,苏浈被她们闹得烦,色厉内荏地训了几句,又被调侃得脸颊绯红。   徐氏态度一变,连同门房也恭敬几分,主仆三人顺顺当当地出了门。   临近端午,百姓们都忙着扎彩棚、涂桐油,还开门的商铺也大多清光了库存,苏浈逛了好几家铺子,好不容易才买齐了丝线。   三人正要回家,刚过街角,又被一个熟人拦住。   “苏浈,你站住!”   应是刚从内宫中出来,刘易梦披金戴银,衣饰比前两次见到得更加贵重,鬓边一支白玉步摇压在发髻上,摇摇欲坠。   她身旁除了两个侍女,还有四个护卫,外加一个车夫,而自己这头只有三个女子。   街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行人,看着这头情形不对,都快步避开。   对方若要发难,她恐怕没有还击之力。   苏浈心思急转,面上却不显,上前行礼道:“刘姑娘,许久不见,不知有何要事?”   刘易梦冷笑道:“你倒是真能待的住,做了亏心事便躲在屋子里不出来,真是老天有言,让我在这儿也能遇见你。”   “这些日子暑气重,我的确没怎么出门,不知又如何得罪了刘姑娘?”   说到这,刘易梦也是奇怪的很。   那日从英国公府回家后,她便依言去问了母亲,得知十六年前,苏浈确实与段容时定下过婚约,那时国舅夫人还做了见证人。   但时过境迁,这婚约毕竟是段苏两家的私事,究竟有没有被废除,国舅夫人就不清楚了。   刘易梦想要再找苏浈问一回,要个确定的答案,便找人盯着苏家,可苏浈一直窝在院里不出门。   不出门也好,没机会见着二皇子,自然也没办法施展媚术勾引贵人。   但今日皇后召见,言语间透露了二皇子将迎两位侧妃的意思,且当刘易梦提起苏家时,皇后也没有否认。   她是国舅嫡女,背靠世家大族,姑母是当今皇后;诚意伯府庶子袭爵,苏浈也是生母早丧,长兄除族,这种破落门户,也配同她平起平坐?   在坤宁殿里憋闷了半天的怒火,见着苏浈时便喷薄而出。   “似你这种不要脸的贱人,蓄意勾引贵人在前,巧言令色诓我在后,今日我便替百姓除了你这妖女,免得你再祸乱朝纲,带走!”   几个护卫对视一眼,犹豫着靠近苏浈,却不敢真的动手。   刘易梦身份尊贵,但苏浈显然也是京中贵女,若是有所损伤,到时候怪罪的只会是他们这些下人,而不是国舅嫡女。   飞絮急了,张开手臂挡在苏浈面前,“大胆,我家姑娘是伯爵府嫡女,天子脚下,你们岂敢放肆!”   流云也吓得浑身颤抖,还是抱紧了苏浈,将她护在身后。   “伯爵府嫡女又如何,她既是妖女,我身为天子臣民,便有灭巫之责。你们还不快动手!”   国舅府的护卫被她逼迫,不敢不从,但又心有顾忌,迟迟不肯动手。   “何人在此喧哗?”   正在僵持间,一行人或御马或步行从旁经过,个个玄衣短打,都带着武器,拱卫着中间围着黑布的囚车。   领头之人正是段容时,出声者一脸络腮胡,是从前在西川寺见过的,叫胡楼的护卫,想是统御司拿人恰好经过。   飞絮忙高声道:“段大人救命,这疯妇要杀了我们家姑娘!”   段容时纵着马踱步过来,恍若闲庭信步,见着几个护卫将苏浈围在中间,眼神便是一冷。   “段指挥使……”   刘易梦的贴身侍女正要说话,只见他挥动马鞭,离苏浈最近的一人被抽倒在地,抱着见血的胳膊哀嚎。   剩下三个被吓得一抖,连忙推开几步,其余的下人听过他的恶名,也吓得不敢出声。   “段容时,”刘易梦被下了面子,怒道,“巡防京畿是禁军的事,同你统御司有什么相干,要你来多管闲事!”   段容时缓缓收起鞭子,翻身下马,“刘姑娘,段某身为朝廷三品大员,见着贼人管束一二,有何不可?只是不知姑娘在此处,又是为何?”   他三言两语地将护卫定为贼人,显然是要给苏浈出头。   刘易梦冷笑道:“段指挥使,你就这样巴巴地护着她,可人家心比天高,未必看得上你!”   苏浈皱眉,段容时却不以为意,“刘姑娘慎言,段某不过是做了护卫京畿的分内事,想来国舅大人也同段某一般,为大周鞠躬尽瘁,倒在儿女教养之事上粗心了。”   “凭你也配同我父亲相提并论。”刘易梦怒极反笑,“好啊,你来的也算巧,今日你同苏浈都在,便来对对质,苏浈说她同你有婚约,这婚约你认是不认?”   段容时眉心一跳,下意识看向苏浈,那双杏眼坦坦荡荡,半含担忧,不知看了他多久。   -   诚意伯爵府   “刘夫人,这是建溪那边送来的团茶 ,前些日子刚到的。若不是您来,我也舍不得喝呢。”   徐氏笑意盈盈,刘夫人难却盛意,端起茶碗,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又放下,   “徐大娘子太客气了,这样好的茶,真是破费了。”   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实际却是一口也没肯碰。她这样不给面子,徐氏心里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同她虚与委蛇。   刘氏出身世家大族,是皇后族妹,又贵为一品英国公正妻,有诰命在身。若不是当年云氏救命之恩在前,光凭诚意伯爵府的门第,的确难同她攀上交情。   自云氏去后,刘夫人再也没登过苏家的门,算来,这倒是十六年来的头一回。   她既不肯碰,饶是这建溪团茶价贵又少见,徐氏悔得抓心挠肝,也一样不肯再碰。   “有刘夫人这样的贵客,咱们苏家真是蓬荜生辉,自然得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哪有什么破费不破费的。”徐氏恨恨地剜了一眼茶碗,看向刘夫人的眼神又和煦又客套,   “只是不知刘夫人大驾光临,究竟是有什么要事?”   刘夫人团扇轻摇,笑得高深莫测,凤目流转,视线在堂内的下人身上转了一圈。   闻弦歌而知雅意,徐氏掌管伯爵府多年,自然明白这意思。   她心里暗骂这女人作怪的很,却还是挥挥手让汪妈妈带着下人回避。   苏家下人都退出去,刘夫人身边几个丫头婆子也跟着退下,只剩一个身量颇高,吊梢眼高颧骨的侍女仍站在原地。   “刘夫人,这是……”   刘夫人温和一笑,“这是皇后殿里的锦绣姑姑。” 第10章 锦绣 一只大手突地伸过来,将她拉了过……   锦绣上前行礼,“奴婢锦绣,见过伯爵娘子,问伯爵娘子安好。”   举止端正有度,口齿伶俐,声如噀玉喷珠,有大家气度。   “这、这可使不得呀。”徐氏一听说这是宫里的姑姑,立刻起身避开这一礼,“姑姑是贵客,寻常盼都盼不来呢,只是不知……”   她疑惑地望向刘夫人。   刘夫人团扇覆面,压住心中鄙夷,淡淡道:“现下正是好时节,坤宁殿里得花尽开放了,娘娘想着这繁花盛景不能一人独享,便要设群芳宴,请些熟识的勋爵家眷,入宫赏花。”   皇后设宴,向来只邀请亲近的重臣亲眷,徐氏从前只得听闻,并没有门路参加。如今刘夫人得了授意,特地先将宫里的姑姑送过来,想是苏家终于入得贵人青眼,得以赴宴了。   果然,刘氏又道:“大娘子同浈儿都是第一次入宫,难免不大熟悉礼仪规矩,娘娘体恤,便命我将锦绣姑姑带过来,也是先定一定你们的心。”   徐氏正要点头谢恩,发觉不对,“浈……大姑娘?夫人的意思是?”   刘氏为这称呼,眉头微微一皱,很快又展开。   她点点头,“娘娘听说浈儿如今出落得很好,正想看看呢,让你必要带了苏浈去赴宴。”   皇后为何突然要见苏浈,想想近来京中流言,徐氏心中了然。   “娘娘说了要见大姑娘,我家里可有两个姑娘,姐姐去了,这妹妹不去也不是事。”徐氏身子前倾,“依您看,这沐儿……”   刘夫人待了这许久,早已是不耐至极,听见这话也只是但笑不语。   话已带到,她不愿多留,早早离去,只留下徐氏一人在正堂发怔。   -   苏浈不肯入二皇子府,必须得要有个理由,同段容时的婚约便是最合适的。   段容时是朝廷重臣,二皇子素来最重清名,万万不愿落得个与臣子争妻的名声,而满京城未婚男子中,恐怕也唯有他不会放弃苏浈。   但此时将话给说定了,日后苏浈看上什么旁的人,再要解除这婚约就难了。   段容时看着苏浈,犹豫不决。   他久久不答话,刘易梦笑道:“我就知道,什么百八十年前的旧事也拿来说嘴,分明就是诓我。段指挥使,既然你同苏浈毫无干系,倒也不必插手我同她的恩怨。”   “国舅人贵事忙,段某便替他多嘴两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刘姑娘尚未出阁,却动辄要拉着旁人做大媒,实在是言行无状。”段容时眼神轻鄙,“姑娘若是真有这闲心,不若去问问二皇子,问他明媒正娶的正妃为何不姓刘?”   “你、你住口!”   刘易梦虽娇蛮,但段容时更是个混不吝,连朝臣攻讦都不惧,哪里会怕她这个闺阁女子。   “抱歉,是段某说错了,二皇子与皇妃鹣鲽情深,这个问题不好。刘姑娘该去问皇子妃,问她要不要多个姐妹,在后院安个妾室。”   侧妃虽有品级,终究不是正妻。   皇子娶正妃,有卤簿仪仗,乘厌翟车,可论侧妃的尊荣,顶天了也就是一顶小轿。   刘易梦凤目微红,“段容时,你在这说得痛快,可你心心念念的人,却也为了当侧妃费尽心机呢!”   苏浈忙道:“刘姑娘误会了,我确无与你相争之心。天家富贵虽好,我资质浅陋,不敢有非分之想。”   这话说得谦逊,可同前头段容时的话联系起来,只差明说她不屑侧妃之位,刘易梦爱要不要。   刘易梦千娇万宠着长大,地位尊崇,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这两人的嘲讽,字字句句都戳中了她心底的隐痛。   若能为正,谁愿为人妾室,连子女也被带累。   刘易梦泪盈于睫,还是硬撑着不让眼泪落下来,身后婢女劝了几句,好容易才把人劝上车。   那几个护卫自然是被统御司的人给押走了,刘家的马车涂金饰玉,辘辘离去时却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苏浈松了一口气,拜礼道:“多谢指挥使相救。”   段容时只略略一点头,便要牵马离去。   “段大人,你……”   他应声回头,神情冷淡,“苏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短短几日,段容时的态度急转,眼神疏离了许多,苏浈不明所以,只好无措地看着他。   段容时放软语气,“统御司还有公务,如果没别的事,段某先告退了。”   “等等,大人留步,我、我还有事要问大人。”   段容时一顿,终于还是回过身来,“姑娘请说。”   苏浈欲言又止,绞着手指不知该从何说起,段容时倒也不催促,只静静地等着她。   她想问,为何不干脆应答了婚约的事,反而直接同刘易梦撕破脸皮?   梦中直到大周灭国,二皇子也没能如愿登上帝位,段容时是察觉了什么端倪,这才提前得罪刘家,避开二皇子的势力么?   又想问,今日他为自己得罪了国舅之女,国舅一派是否会为难于他,又想问他日后会不会后悔。   明明有更迂回,更简单的方法解决事端,为何非要选择毫无退路的办法呢?   不,这的确是留了条后路的。羞辱刘易梦,得罪国舅府的都是段容时,同苏浈并无什么相干,甚至连婚约也没说定,一切都可推到段容时自己身上。   那唯一的一条退路,是留给她的。   想明白了其中干系,苏浈突地生出股勇气。   “端午将至,有五毒出没,不知府上可有准备?”   段容时有些意外,还是答道:“统御司已经撒过硫磺,也日日烧熏艾草,这些事有专人打理,多谢姑娘关心。”   “大人的手下必是精干的,但恕我多嘴,似是还少了样东西。”   段容时示意她继续说。   “大人专注国事,或许不知道,端午需用长命缕压胜。此乃贴身之物,统御司虽人才辈出,只怕做不来这些细谨之物。”   意识到她到底想说什么,段容时眼角先一步染上笑,桃花眼勾魂摄魄,其中柔情足以让人溺毙。   可惜苏浈只顾着害羞,耳尖微红,眼神飘忽,竟没能见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苏浈虽不才,愿毛遂自荐,替大人打一条长命缕,不知大人……”   “多谢。”   她一顿,终于肯看着段容时,见对方满脸的温柔和纵容,双颊又是一红。   统御司的确还有公务,胡楼见这头一直没动静,远远喊了一声。   “如此,便辛苦苏姑娘了。”段容时朝苏浈一点头,骑上马。   苏浈追问道:“大人,那我该如何交予你呢?”   “姑娘不方便出门,使唤婢女送来统御司便是,他们不会拦着。”   段容时眼带笑意,眉眼飞扬,长喝一声纵马离去。   -   “女子德行最重,如尔等身份贵重,更应为世间众女子之表率。”锦绣严厉的目光巡过苏浈同苏浈,“听闻苏家早请过女先生开蒙,二位姑娘可曾读过《女四书》?”   “回姑姑的话,《女四书》是早就读过的。”苏沐抢先答到,“《女四书》分为《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四篇,沐儿早已熟读。”   锦绣是宫里专职教习的姑姑,苏沐虽不得一同入宫,徐氏为着将来着想,也要她和苏浈一起受训。   苏沐不负徐氏的厚望,在课上处处争先,务求在锦绣面前露脸,反倒是苏浈处处退让,堂上说不到几句话。   苏沐以为苏浈是自知浅陋,不愿贻笑大方,殊不知苏浈早已经历过这一遭。   梦里皇后也曾召见过苏浈,不过那是在大局已定,苏家已同二皇子达成共识,要将苏浈送入二皇子后宅的时候。   皇后召她入宫,一是要让苏浈修习技艺,好在宫宴之上能向皇帝请求赐婚;二是教习她种种规矩,好“脱离身上那股小家子气”。   那时教习规矩的也是锦绣。苏浈被拘在坤宁殿的侧殿,天不亮就得起身侍奉,直至深夜才得片刻歇息,屋内也是冷茶铁衾,比洒扫的宫女还不如。   锦绣姑姑手持木尺时时跟随,纠察苏浈的行止坐卧,有半分不对便要挨打。   如今皇后召她的时间提前了,连带着也提前将锦绣送到她面前,但锦绣名为教习规矩,却不如梦中一般纠正二人的行止,倒只顾着检查女学的功课。   “大姑娘!”   苏浈回过神来,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锦绣眉头紧皱,隐隐有怒气。   流云拉了拉她的袖子,“姑娘,《女诫》各篇!”   还未等苏浈答话,苏沐先道:“女子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妇行第四,专心第五,曲从第六,叔妹第七。《女诫》乃女四书之首,以卑弱为最先,余下六篇皆为补遗。”   锦绣点点头,表情和缓了些,“的确是熟读过且了于心的,但除了熟读之外还需躬行才是。沐姑娘,刚才我并未问你,你却抢先回答,略显得冒失了。”   “沐儿想为姐姐解围,着急了些,请姑姑勿怪。”苏沐抿着唇,神色畏缩。   “沐姑娘心系姐妹,心是好的,只是也要注意方法。大姑娘学业不精,姑娘就该多多劝导,而非助纣为虐。”锦绣朝她安抚一笑,转向苏浈时却隐隐带着不屑,   “至于大姑娘,须知业精于勤荒于嬉,便将《女四书》抄写百遍,明日交上来吧。”   不过是抄写,同在皇后殿中的动辄责打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更何况苏浈并不打算事事遵从,回屋之后她同飞絮流云三个人,六只手,不消半柱香就能抄完。   离群芳宴还有半月有余,锦绣却一直只教习女子尊父尊夫之道,有关于进宫觐见贵人的道理忌讳却只字不提。   苏沐学得欢腾,时常去找锦绣请教,大都被她以喜静为由打了回来,但这位喜静的姑姑却挺爱往苏浈院子里串门,又时常拉着下人问苏浈的事。   苏浈行的端做的正,倒没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只除了一件。   锦绣盯得紧,她没能找到机会出门,偷偷摸摸做好了长命缕,只能托飞絮送去统御司,然而飞絮送完东西回来,又是一脸的欲言又止,一个劲儿地劝苏浈出门。   “究竟怎么了?”苏浈皱眉。   飞絮下意识看了一眼锦绣,支支吾吾道:“外头的铺子出了些事,掌柜的一定要让东家出面,说是不认我这个人。姑娘在家里这么久,刚好上街买些衣服首饰的,岂不是好?”   苏浈也转眼看向锦绣,她正好在屋子里替苏浈挑选衣物,一边说皇后喜好精巧漂亮的首饰,喜欢晚辈打扮得鲜亮,一边在屋子里挑挑拣拣,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瞧飞絮满头大汗的样子,显然是有猫腻,可锦绣眼珠一转,竟准许了苏浈出门。   “我瞧着姑娘的首饰衣服的确陈旧了些,若要进宫恐怕不妥,那我便受累,一同去陪姑娘挑挑吧。”   见她也要跟着去,飞絮更是着急,央求似地盯着苏浈瞧。   苏浈沉吟片刻,行礼谢道:“辛苦姑姑了。”   苏浈同锦绣,外加飞絮流云四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果然去了苏浈名下的一家金银铺。飞絮同掌柜的使个眼色,流云配合着将锦绣拖住,而苏浈同飞絮则借机从后门离开。   “到底是什么事,现在可说了吧?”   一路上飞絮目光闪烁,步伐急促,将她领到一条窄巷,终于松了一口气。   “姑娘,您……”飞絮转过身来,脸上还带着笑。   苏浈还没听完,一只大手突地伸过来,将她拉了过去。 第11章 故人 同上骑都尉云弃之有关。   在外人眼里,统御司是个吃人不眨眼的狼窝虎穴,里头穿玄衣的鹰爪惯于吃人肉,喝人血,都是只会拿刀的武人。   然而事实上,身为大周第一监察机构,统御司耳目遍及天下,各类信息繁杂,浩瀚如烟海,要真论起来,统御司每日要过的文书杂卷,怕是比崇文馆还要多。   胡楼端着托盘进来时,段容时面前的卷宗分为两堆,左边半人高的一摞是尚未处理的;前头一个小匣子是可用的,之后要命人继续跟进的;再右边有两个大竹筐,里头装满了废卷。   “公子,这是西北送来的消息,咱们的人在云州被误导了路线,一路向南直到成州才发觉。”   段容时头也没抬,只摊开一只手。胡楼会意,将誊抄过的纸条递给他。   “他上月就到了云州?”段容时若有所思,“算脚程该是已到京畿。”   胡楼语气犹豫,“上番值宿的军将大都结伴而行,兄弟们怕被发现只能远远跟着,要不是知道云都尉要来京城,恐怕到现在也不一定能发现。“   段容时淡淡应了一声,“我让他们跟着云弃之,没让他们护送轮番的军士,让他们自己领罚吧。“   这就是按章处置,不加重处罚。胡楼咧开嘴,“是。“   突然一支短箭飞进来,胡楼恰好挡在门口,一伸手拦住了这支箭,将上头附着的信筒拆下来递给段容时。   京城人群密集,方圆广阔,若有急事,快马不如飞箭传信。短箭上标有红印,是最高等级的消息。   拆开一看,“苏为人所劫,男子,行伍人士。“   段容时皱眉,“走!“   -   “别动。”   男人声音粗砺,手掌生有硬茧,应当是做惯了粗使活计的。   难道是刘易梦贼心不死,又使唤人来害她?   苏浈被钳制在他怀里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只好连连点头以示配合。   男人带着她行动也未受阻,避开人群纵跃潜行,来到一个破旧院子,这才松开手。   “抱歉,”他道,“你身后一直有人跟着,我只能出此下策。”   苏浈不敢回头,紧闭着眼颤声道:“英雄,我不知你的来处,亦没有见过你的真容。你若是想要求财,刘家给多少,我可出三倍……”   “小绊,你这是话本子看多了,还是听戏听多了?“那人带着笑,声线陌生,语气却熟稔,”还不快看看我是谁?“   苏浈犹豫着转过身,半睁开眼。   眼前男人棕褐肤色,骨架开阔,身量较苏浈高了大半头,右眉眉骨上有道深深的伤痕,更触目惊心的是脸上大片的烧伤,从右脸的颧骨下一直连绵到脖颈,同完好的左脸形成鲜明对比,显得极为可怖。   唯有一双同苏浈极为相似的杏眼,璀璨如星,毫无阴霾,透露着由衷的笑意。   苏浈眼睛慢慢睁大,雾气一层层叠上眼眶,泪水从眼角落下来。   “哥……哥哥?“   眼前之人便是苏浈的嫡亲长兄,八年前被苏家除族,连家谱都不得留名的苏家嫡长子,苏英。   见她哭了,苏英笑容一僵,“小、小绊,别哭啊,是我吓着你了么?“   他下意识侧挡着右脸,却又被苏浈拉回来。   “你……你一去这么久,连个音讯也无,你是不是忘了还有我这个妹妹?“苏浈拽着他的衣襟,照着他胸口锤了好几下,”要不是我寄信给你,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回来?“   在苏浈的那个梦里,苏英的确是到死也没能回京。   苏浈嫁给二皇子后不久,西北蛮族入侵,苏英带兵支援玉门关,死守不降,在毫无支援的情况下,生生拖了蛮族大军三月,直至弹尽粮绝。   讽刺的是,大周朝廷早有投降的意思,他死撑的这三月,不过是为各州刺史和京城贵胄留下一线生机——弃城迁都的生机。   苏英死战,虽是为国为民,却是抗旨而为。民间褒奖他的忠义,朝廷却斥他无君无父,目光短浅,划去他的勋转,更有文人书写贬低的歌谣,污他死后声名。   苏浈被困于后宅,本是对外界消息一无所知,这些事情还是二皇子特意告知的。   她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亲人,就这样孤零零地死在边境,尸骨无存,而她自己也在不久后命丧火场。   听见她的控诉,苏英不由苦笑,眼眶也有点儿红,掩饰着拍了拍她的发髻:   “小绊可别冤枉我,路途遥远,许是写的信没寄到。”他带着些许歉意,“这么多年都没见回信,我还以为,小绊不要我这个哥哥了。”   苏迢厌恶苏英,徐氏为着苏莱能继承爵位,也绝不愿这父子俩能重归旧好,那些信的去处可想而知。   苏浈吸了吸鼻子,又扯着他袖子上上下下打量着,越看越伤心。   记忆中的苏英面若冠玉,如清风朗月,满京城里找不出比他更风流的人品相貌,如今却只能穿着粗布衣裳,满手粗茧。   “哥哥,这些年你过得好么,你的脸……“   战场上刀光剑影,以命相搏,哪有什么好日子过。   “都很好,小伤而已,小绊别嫌弃哥哥变丑啦。”苏英不愿提那些,伸手抹去妹妹的眼泪,“对了,你方才说什么刘家……”   忽然破空声响起,苏英连忙推开苏浈,旋身在空中一接,是两颗石子。   “放开她!”   段容时满含怒气,持刀攻来,苏英一个折身避开刀锋,抬手格挡,像是要用手臂生接这一击。   金石之声迸发,布料破碎,露出他手臂上的玄铁护腕。   两人交手一个来回,各自后退半步,又要再打,苏浈连忙叫停。   “快住手,他是……”苏浈不知该不该叫破苏英身份,却见段容时怔怔地停了手。   “阿英?”他眉头紧皱又舒展,“是你,你回京了。”   两人当年算是同窗,苏英也曾喊过段伯言师父。   一别数年,苏英得见旧友却不见喜色,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段容时,侧身将苏浈护在身后。   “段指挥使,不知尊驾为何在此?”   苏浈被劫到现在不过两柱香时间,段容时竟能亲自赶来,显然有人将她的动向传递出去。   段容时没急着答话,克制地看了一眼苏浈。   “哥哥你别这样,段指挥使是……”她扯了扯苏英的袖子,脸颊微红,“上回我被别人为难时,就是指挥使救的我,他是同我一样,把你误当成刘家的人了。”   “刘家?”苏英不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她解释,飞絮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报信,流云那头支应不住,锦绣姑姑正嚷着要报官。   “哥哥,我……”苏浈扯着他的袖子,眼眶通红。   “是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苏英捏了捏她的脸,嘴角一弯扯出个笑,“你放心,我既然已经回了京城,你我兄妹有的是机会再见。”   苏浈知道轻重,依依不舍地走了,院子里又只剩下两个男人。   沉默过后,苏英率先出手攻向段容时,招招狠辣不留后手,杀气逼人。   段容时只得提刀格挡,步步后退,苏英的力道大的吓人,一双玄铁护腕击打到刀锋上,像是有千钧之力。数次抗压之下,段容时冷不防手腕脱力,环首刀掉在地上。   苏英五指城爪,直冲他咽喉,突然从空中落下一个人,一提一挡,将他格挡开。   正是暗卫延锋。   苏英却是早有准备,一改之前凌厉的攻势,从不同方向攻向延锋,又处处躲避防守,似是有意试探他的身手。   延锋不明白他的用意,只觉得处处受限,每一击都难到实处,干脆指尖用力打出几颗石子,被苏英一一躲开。   两人相隔半个院子,延锋还要再攻,却被段容时按住肩膀。   “退下吧,你既已现身,他就不会再动手。”   “属下愚钝,求公子恕罪!”   延峰这才知道自己中计暴露,连忙跪下请罪,段容时轻咳两声,摆摆手示意他无事。   苏英微微眯起眼,“统御司果然名不虚传,卧虎藏龙。在下自问一向奉公守法,舍妹亦是一介闺阁女子,不知贵司为何有意跟踪?”   段容时垂眸,他本不该在这种情形下见到苏英,只是方才听说苏浈被劫,一时乱了阵脚。   “阿英何必针锋相对,京中不大安宁,她出门时没有护卫相随,我略略照看罢了。“   “呵。“苏英冷笑道,”段指挥使身份贵重,要您照看,价钱太高,咱们付不起。“   他这样讽刺,段容时倒没生气,只简略地说了事情的缘由,又道:   “刘易梦跋扈,刘家对二皇子也是势在必得,至于苏浈,你也知道,伯爵府对她并不看重。阿英,你不必如此防备我,在苏浈的事情上,我同你一样,都是想护着她。”   “多谢指挥使高义。”苏英敷衍地作了个揖,“我既已回京,便不麻烦统御司的各位大人,还请将人手撤回。”   段容时没应,沉吟一会儿道:“你可知刘家为何会盯上她?”   京中流言甚广,苏英自然有所耳闻。   段容时又道:“你又可知二皇子为何会垂青于她?”   苏英目光沉沉,“那是苏浈同二皇子的事,和大人又有什么相干?”   “是,的确同我无关。”段容时轻叹,“但是却同你有关,同上骑都尉云弃之有关。” 第12章 皇后 十成十的一个蠢木头,递了台阶也……   八年前段伯言叛国,段家一夕之间跌落云端,从前交好的家族亲朋统统退避三舍,唯有苏英惦念着被拘禁的段容时,处处托人拉关系,想着能同皇帝求情,饶段容时一命。   那日他同人宴饮喝多了酒,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家的,只知道第二日醒来时,身边竟躺着苏迢的宠妾,已经气绝多时的秋姨娘。   还没等反应过来,苏迢和徐氏带着一大帮人闯进来,指责他罔顾人伦败坏门风,身旁那个已经是死无对证,苏英百口莫辩。   苏迢请出阖族耆老,亲自在族谱上划去他的姓名,将他打了二十棍之后赶出苏家。不过短短几日,苏英便从伯府嫡子沦落成丧家犬。   京城已是容不下他,苏英只好远去西北,投奔早已同母亲决裂的外祖,又更名改姓,化名云弃之从军,成了如今的上骑都尉。   只是这一切,同二皇子和苏浈又有什么干系?   “ 去岁我得到线报,有蛮族奸细借道吐蕃,假借商队之名混入大周,与锦州刺史卢忠义密会。几日后,卢忠义家书到达京城,其祖父,阁老卢博荫拜见二皇子于密室。   “密会内容不得而知,唯一可知的是卢忠义的家书中夹了一封密信,内容只有八个字。   “二十万,云氏,玉门关。”   玉门关上广下狭,窄如瓶口,易守难攻,二十万大军光是通过都要几天。要让这蛮族军士顺顺当当地通过玉门关,除非有人里通外敌。   苏英不自觉地握紧拳,“我云家军上下皆是忠义之辈,必不会叛。”   “玉门关为西境之襟喉,云家军世代镇守,守国等于守家。”段容时语带艰涩,“唯有一个例外,就在京城。”   沉默许久,苏英又道:“就算真如你所言,二皇子的确与蛮族勾结,意图谋反。但他凭什么确定,仅凭自己就会与他同流合污?”   “他不需要确定。一个无足轻重的侧妃,换一个云氏投诚的契机,再划算不过。”段容时道,“更何况,你的确回来了,不是吗?”   -   宫殿巍峨如山岳,檐角漆金,砖刻福纹,皇后所居的坤宁殿,是整个大内最富贵煊赫之处。   大周后宫以皇后为尊,然后是淑妃、静妃、贤妃三位一品皇妃。   大皇子早夭,其生母贤妃一直于殿内清修,希望能为儿子求个好来世;淑妃未有子嗣,她家世低,凭借容貌得入后宫,盛宠多年不衰,但也常年称病不见外人。   这一回皇后设宴,三位皇妃中唯有静妃出席。   “恭喜娘娘,瞧这满园胜景,当真是比天宫还要繁丽几分。”静妃笑道,“对了,怎么不见二皇子妃?”   二皇子妃朱氏是皇帝亲自选的,皇后嫌弃她家世低,一直与她不睦。群芳宴名为赏花,实际是为二皇子挑选侧妃,她自然不会出席。   皇后神色不变,“她身体不适,不便前来。”   “身体不适?不会是有好消息了吧?”静妃摇摇扇子,“娘娘可别小气,有消息了一定得告诉我们才是,咱们也好提前备礼。”   若真是有喜,何必还有今日这一遭?   皇后笑意有些冷,“对了,小皇孙的身体如何了,可还吃着药?”   这回僵硬的变成静妃。当年二皇子妃同四皇子妃同时有孕,为了争长皇孙的名分,四皇子妃不得已用了催产药,导致小皇孙生下来身体一直不好。   后来二皇子妃娩下死胎,便显得这一招得不偿失。   “多谢娘娘关怀,小皇孙现已康健多了。”静妃皮笑肉不笑,“这是圣上的第一个皇孙,咱们自然要着紧些。”   前朝二皇子郑瑜荣和四皇子郑瑜禾明争暗斗,后宫里皇后与静妃也是面和心不和。贵人们在上边儿斗法,底下人不敢胡乱插话,只低头喝茶吃果子。   说着说着,静妃目光流转,定在了苏浈身上。   “那是哪家的姑娘?娘娘认识了新朋友,怎么也不为咱们引见一二。”静妃朝她招手,“来,快上来。”   苏浈依言上前行礼。   皇后笑得慈和,如同对待自家小辈,“这是伯爵府苏家的姑娘,早听说她生得端慧秀静,我也是今日才见着真章,果真是不错。“   苏浈低头行礼,“娘娘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她言语谦卑不自傲,在这样的场合下也不见怯意,举止落落大方。皇后点点头,脸上满是赞许。   殿中众人或多或少都听过流言,后宅妇人,每日不过是听戏赏花,如今见着这活生生的戏中人,都不免有些好奇,低声议论起来。   静妃道,“的确是个精致人物,也不枉娘娘这样惦念着。深宫寂寞,不如你以后常常进宫来,陪娘娘多说说话吧。”   “瞧你说的,真是越发离谱了。人家这样鲜鲜艳艳一个小姑娘,哪里喜欢陪咱们这些老婆子呢?”   静妃目光一顿,没有接话。有个热心的贵妇道:“娘娘春秋鼎盛,哪有这样自谦的,苏家姑娘若能常常出入宫禁,受娘娘福泽庇佑,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光你我说了可不算,还要人家姑娘也有意呢。”   由始至终,都没人说要问问徐氏。   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发出邀请,给苏浈做足了面子,这样大的尊荣,便是皇后的亲侄女,国舅家的刘易梦也没有的。   众人的目光又羡又妒,全都盯着苏浈,看她如何应对。   苏浈不卑不亢,跪拜道:“娘娘恕罪,臣女自知粗鄙,不堪侍奉贵人。”   场面一下就冷了,皇后挑眉,眸光中似有冷意。   苏浈却像是没察觉,继续道:“再有,臣女即将及笄,母亲事务繁多,臣女不敢只让母亲一人操劳,自己身为女儿却只知玩乐。”   这样一说,皇后要再坚持让她入宫侍奉,倒像是逼着人家不孝了。   徐氏五内俱焚,正要上前,静妃却先开口了。   “瞧这说的什么话,你有这样的好福气,你父母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责怪你不孝呢?你这丫头太忠直了。”静妃捂着嘴直乐,“好姑娘,以后你也要来我玉寿阁多坐坐,咱们多说说话。想当年我入宫的时候,也是同你一般大呢。”   静妃也是听说过那些谣言。她身居后宫,对二皇子的性情要更加了解几分,对外头那二皇子垂青苏浈的话嗤之以鼻,以为是苏家想了个法子刻意攀附。   她方才刻意提起话头,哪里是真对苏浈好奇,不过是想借机讽刺皇后几句。   可看着这情形,怎么像是皇后属意苏浈,苏浈却毫无亲近之意,这倒是耐人寻味了。   静妃这话说得巧,当年皇后有孕,静妃身为表妹进宫侍奉,没成想就侍奉到龙床上去了。   苏浈即将及笄,生得又是一副冰肌玉骨的样子,同当年的静妃颇有几分神似,若被皇帝撞见,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皇后面色彻底冷了下去,“人家姑娘一片孝心,咱们怎么好阻拦,这倒是我思虑不周了。罢了,这事别再提了。”   说完转开话题,在场的皆是人精,也都顺着将话题牵扯开,众人言笑晏晏,又是一副和乐景象。   -   宴席散了,锦绣也没同苏家人一起离去,而是回到了坤宁殿后的耳房。还在休整呢,前头宫人传信,说是皇后召见。   虽自小在宫中长大,也算是皇后身边得力的人,锦绣每次被单独召见时都不免紧张,她整了整衣服,躬身踏进大殿。   “奴婢拜见娘娘。”   “起来吧。”皇后道,“今日见着苏家那姑娘,行止有度,你做的很好。”   锦绣大骇,跪地俯身,“婢子办事不力,求娘娘恕罪!”   “哦?”皇后的声音若有似无,“我使唤你去教习礼仪,你教得这么好,何罪之有?”   锦绣汗如雨下,抖如筛糠,怯懦着不敢言语。   她这回去苏家,名为教习礼仪,实际上是得了授意,要去苏家打探内情,最好能抓到苏浈的什么把柄,这样日后苏浈进了二皇子的后宅,皇后也可钳制一二。   可她什么错处都没抓到,苏浈表现得这样好,倒像是她办事不力的结果。   大殿中别无他人,静默极了,只时不时听见锦绣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过了半晌,皇后低声道:“交予你办的事,办好了么?”   锦绣答道:“奴婢细细查探过,苏家大姑娘屋里虽有琴,可早已蒙尘,问了也只说不会,二姑娘虽说会,可依奴婢看也是技艺普通,恐怕无大用。”   皇帝喜爱舞乐,对技艺出众的伎人都会有所封赏,如今宠冠六宫的淑妃,就是因为歌舞出众得以入宫为妃。   皇后原先打算,让苏浈走同一条路子,献艺后向皇帝请求嫁予二皇子,这样既保全了二皇子的名声,又能达到让苏浈入府的目的。   倘若苏浈技艺不精也不要紧,皇帝知道二皇子正在遴选侧妃,不会不给这个面子。怕只怕苏浈当真是一窍不通,那可真就麻烦了。   皇后沉吟一会儿,道:“罢了,大不了到时设面帘帐,让人替她就是。其他的呢?”   锦绣如实道:“苏大姑娘性子沉闷,上课时不怎么说话,刻意挑衅也不敢生气,平日只知道在自己屋子窝着,奴婢实在……”   至于那日她一时错眼跟丢人的事,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看出来了,十成十的一个蠢木头,递了台阶也不知道走。”   皇后皱起眉,语带厌恶,她是天底下最尊荣的女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不会认为苏浈是刻意推脱,只觉得她实在驽钝,不知变通,   “也不知道阿荣是中了什么迷魂汤,竟看上这等蠢物,还巴巴地非得迎进门。”   锦绣跪在原地,不敢说话,头深深地埋下去。 第13章 教女 “再等等吧。”   “大胆,放肆!”还在马车上,徐氏便忍不住怒气,打了女儿一巴掌,“枉我辛苦教你养你多年,就养得你妄自尊大、自行其是!”   苏浈硬生生地受了,指尖掐进手心,“母亲息怒,女儿不知错在何处,还请母亲示下。”   方才在殿中,是个人都看得明白,皇后分明是有意抬举,可苏浈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竟就这样自眉愣眼地顶回去了。   若论私心,徐氏巴不得苏浈同她哥哥一样被除族,甚至死在外面才好,哪里愿意让她入皇家内宫。   可苏迢早已表了态,说苏浈若是能嫁予二皇子,对整个苏家都是极大的好事,日后要是能生下皇子,那对苏家来说,便是真正的一步登天了。   眼下苏沐的婚事还没有着落,若苏浈能在她及笄之前诞下皇孙,苏家便是皇亲国戚,苏沐择亲的标准还能水涨船高。   日后二皇子登位,苏沐和苏莱便是苏浈在外的依靠,苏浈也是苏家在宫里的依仗,两相帮扶,两相牵制,从前的恩怨也就不再重要。   可现在一切都毁了。   皇后没有明说,徐氏当然也不敢宣之于口,只能恨声道:“错没错你自己清楚,少在这玩这些把戏。”   说着气急攻心,伸手又要再打,却被苏浈握住了手。   “怎么,我还打不得你了!”   苏浈语气平直道:“母亲,女儿不日便要及笄,这张脸还要见人,母亲暂且息怒罢。”   她不松手,徐氏也没法再打,冷笑道:“大姑娘金贵,我教训不得,总有人能教训,且看你如何同你父亲交代。”   苏迢散班得早,待苏浈与徐氏到家后,他果然已在正堂等候多时。   汪妈妈得了授意,先一步回来,将宫里发生的种种和盘托出。   但出人意料的是,苏迢竟没有急着发怒,而是细细问了殿中皇后的神态和反应,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坐了许久。   徐氏在宫里憋闷一整天,又在马车上被顶了几句,已是不耐至极,刚跨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告状,将宫里发生的事翻来覆去又说了一通。   苏迢按着太阳穴,“行了,看看你的样子,毫无气度,哪里像个当家的主母。”   徐氏抿着唇,又瞪了一眼苏浈,“官人,怨不得我着急,若是皇后娘娘因着大姑娘厌弃了咱们家,那可真是……”   “娘娘一向宽仁大度,不必杞人忧天。”苏迢耐着性子安抚过徐氏,又转向苏浈,“娘娘宽宏,不意味着臣子可以轻狂。浈儿,你可知错?”   他神情严肃,眉宇间隐隐有忧色,若是换了从前,苏浈一定十分自责,满心愧疚只求父亲原谅。   可她现在看得清楚,苏迢分明极度自私,个人荣辱排在家族之前,子女亲情更在一己利益之后。   这样的人,还想着让苏浈牺牲一辈子,去换虚无缥缈的权势。   再不能了。   苏浈面上一派平静,跪拜道:“女儿知错,求父亲责罚。”   徐氏却不依不饶道:“你既然知错,那便说说究竟错在哪里。”   苏浈沉吟片刻,道:“侍奉贵人出入宫禁一事,娘娘虽说只问我的意思,但女儿尚未及笄,合该听从父母。如此大事,当禀明父母后再行回答,女儿自作主张,惹贵人不喜,实在不该。”   这个回答倒是让人意外,然而话不能说得太明白,提点到这份上已是极限。苏迢看苏浈虽然蠢笨,却难得对父母一片忠直孝心,这便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毕竟太过聪明的人,必会有自己的主意,日后便不好拿捏。   苏迢想了想,眉间郁气渐散。   “好孩子,快起来吧。”他笑容充满慈爱,“为父知道你是一片孝心,可你今日的确是失礼了,娘娘那头,咱们也得给个交代。便罚你在祠堂中反省三日,小惩大诫。”   苏浈垂眸,又拜道:“是。”   -   进宫第二日便被罚跪家祠,苏浈又一次名扬京师。   坤宁殿上皇后如此偏爱,险些就要留人在宫中侍奉,这可是连刘易梦都没有的尊荣。各家都是又羡又妒,又暗暗嘲讽苏浈是个蠢笨的,竟没抓住这机会。   苏浈被罚,想看她好戏的自然是暗自窃喜,也有人赞苏家家风严谨,不因皇后垂怜而轻忽家教。   也有人暗暗嘲讽苏家媚上,这举动像是在告诉皇后,苏浈没明白她的意思,苏家却明白了,且因为苏浈的不识趣而十分恼怒,委婉地向皇后投诚。   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统御司。   “苏家姑娘一向谨慎,又是金贵人物。”胡楼小心翼翼,“公子,您看这……”   段容时埋首于案卷,似是毫不在意,“还有别的消息吗?”   说到正事,胡楼神情整肃,“西川寺的布置咱们已经安排妥当,禁军那头也已经打好招呼。另外,江南灾情的简报也已经递送上去,尚书省已经同意开仓。”   “戏台已经搭好,只等……”段容时喃喃自语,出了一会儿神,又道,“你方才说什么祠堂?”   胡楼一愣,没有答话。   段容时径自说了下去:“祠堂夜里寒凉的很,她身子受不得寒,你送些药进去。”   胡楼两条浓眉动了动,“公子请恕胡楼愚钝,不知是什么药,要送到哪里去?若是什么偏僻地方,恐怕胡楼能力有限,得请延峰兄弟代劳。”   这是又要调侃他。段容时把笔扔进笔洗,笑骂道:“连包药都送不进去,你就脱了这身官服,回家种地去吧。”   胡楼仍是嬉笑着朝他挤眉弄眼,段容时轻咳两声,脸颊微红,又道:“记得送最好的药,手脚快些。”   -   正如苏迢所言,皇后宽宏大量,并未因这等小事怪罪苏家,是以夏猎的随侍名单上,仍有苏家的名字,甚至还嘱咐苏迢要携家眷出席。   原本按仪程,唯有国公、侯爵及三品以上重臣才可带家眷随行,苏迢不过是个伯公,在司农寺也只是从四品的少卿,如今却被特许带家眷。   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内哪里是要他带齐家眷,分明就是要他带上苏浈。   看这情形,二皇子侧妃的人选是已经定下了。原先还有心思的纷纷偃旗息鼓,又好奇这苏家究竟是撞了什么大运。苏迢和徐氏都与有荣焉,只觉得自己明日便是国丈和国丈夫人,每日都满面红光。   苏浈处在话题的中心,却没事儿人似的,按部就班地过着。   五月末苏浈要行及笄礼,六月要随驾去猎宫,算来算去,她只能赶在及笄之前去一趟西川寺。   添过灯油,眼看着经文一张张在火中燃尽,天色渐暗,苏浈本该起身回家,却还是不动弹。   “姑娘,再敲一遍钟就该敲鼓了,到时候城门关闭,可就没法进城了。”飞絮劝道,“要不咱们别等了,大公子刚进尉府,兴许没假呢。”   以苏英的身份,是去不得她的及笄礼的,苏浈便想着在及笄前见哥哥一面,说说话也好。   所以就算苏英早早递了信告诉苏浈,他不一定能到,没见到人不必再等,日后还有相见的机会,苏浈也还是不想这么快就离开。   “再等等吧。”   飞絮同她一起长大,知道她的想法,叹一口气,笑道:“好,姑娘说等,飞絮便陪你一起等。”   苏浈握着她的手,也朝她笑了笑。   主仆二人静静等着,却等来一个不速之客。   “苏姑娘,是苏姑娘吗?”二皇子大步跨进禅房,“想不到咱们竟如此有缘,在这儿也能碰见。”   二皇子一身月白绫罗,手中拿着玉折扇,笑容儒雅,真真是风流倜傥。他没带随从和仪仗,这样打扮,倒真像个来上香的富家公子。   苏浈没料到会见到他,霎时一惊。   飞絮没见过他,皱眉挡在前头,“公子请自重,此处乃佛寺清修之地,公子逾矩了。”   二皇子瞥了她一眼,“小丫头,你忠心护主是好的,但我同你家主子认识,不是恶人,你不必惊慌。”   “我家姑娘身份贵重,岂是什么浮浪子弟都能攀谈的。”   二皇子眼神晦涩,苏浈看得一阵心惊肉跳。   就算再令人厌恶,眼前之人还是二皇子,想要捏死飞絮易如反掌,更何况,梦中飞絮便是被他活活打死的。   苏浈连忙伸手,将飞絮护在身后,“若说贵重,二皇子才是富贵至极,婢子不懂事,望殿下勿怪。”   “何必如此生分,你既是表妹的朋友,我自然也是当自家妹妹看待,你称呼我为二哥便是。”   每次刘易梦见到苏浈,便是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模样,苏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表妹是顾湘婷。   可顾湘婷也没叫过他二哥,苏浈只道:“殿下身份贵重,我怎敢如此狂妄。”   “你就是太见外了。”二皇子一打折扇,风度翩翩,“我既然允了,便没有人敢说什么闲话,你只管喊便是。”   “这实在于理不合,望二殿下恕罪。”   夏猎在即,二皇子不在自己家里整理行装,倒跑来这里认妹妹,实在是莫名其妙。   苏浈掐着指尖,心如电转,苦苦思索着退路,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天色已晚,你怎么还不回去?”   她循声回头,是段容时。 第14章 劝诱 如今苏浈,也只有我这一条活路。……   山中林木多,外头的暑热透不进来,时有飞鸟轻鸣,处处幽寂,路人行至此处,燥热的心也被安抚得平静下来。   苏浈却是心擂如鼓,满腔惶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原先她同飞絮两个在禅院里等苏英,等着等着却等来了二皇子,随后又遇上了段容时。   段容时让她下山,苏浈自然是顺势而为,领着飞絮就往外走,可二皇子不依不饶,非得要送她。   段容时也好像没什么意见,不远不近地跟着,夹在苏浈同二皇子的中间,四人便这样一同下了山。   “段指挥使,统御司人才辈出,不知西川寺究竟出了什么重案要案,非得劳动您这位指挥使亲自出马?”   二皇子语气谦和有礼,面带微笑,只是苏浈看出那双凤目中暗含刀锋。   “统御司办案,只尊皇命,旁人无查问探究之权,还请殿下见谅。”   二皇子眼神一冷,又听段容时继续道:   “不过今日段某休沐,来此不为办案,而是私事。西川寺虽有武僧守卫,毕竟地处京郊,来往人员复杂,我既有闲暇,便陪伴一二。”   陪伴谁?自然是苏浈。   二皇子也知道,十来年前苏浈与段容时是有一个婚约,只是时过境迁,眼下段家就剩了一个段容时,这婚约无人提起,他也就没当回事。   毕竟一个是太监的干儿子,声名狼藉的奸恶小人;一个是天潢贵胄,怀瑾握瑜的储君人选,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   苏浈对自己多有避忌,既有可能是惧怕天家身份,也有可能是受了刘易梦的威胁,倒不大可能是为着旧时婚约。   可看着方才苏浈退避三舍的模样,二皇子又怕此时逼得狠了,让苏浈慌不择路,一口认下同段容时的婚约,日后便难办了。   如此,还需徐徐图之。   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应对,几人已经走到苏家的马车前。   苏浈行礼,“多谢殿下和指挥使相送。”   眼看着人就要走了,二皇子下意识道:“慢着,苏姑娘……”   “怎么这样不小心。”段容时笑容中带着些熟稔,伸手摘下苏浈鬓边沾上的花瓣,温声道:“回去的路上小心些,让马车行慢些,不必着急赶路。”   苏浈脸颊微红,颔首道:“知道啦,你也保重。”   两人旁若无人的交谈,动作亲昵自然,二皇子眸色渐深,已是动了雷霆之怒。   苏浈同飞絮坐上马车离开,二皇子不必再忍耐,冷笑道:“男女授受不亲,段指挥使好歹也算名家出身,连这点道理也不懂吗?”   段容时却并未被他激怒,淡淡道:“使君有妇,罗敷有夫,殿下何必苦苦纠缠。”   “你可别忘了,她还没进你段家的大门。”二皇子冷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二皇子面色青黑,放完狠话就走,左右眼前这人不过时走狗一条,待日后他掌握权柄,还不是想怎么处置都行?   -   人都走了,天色渐渐暗淡,林中静寂,段容时也不着急,在原地站着略等了会儿。   一阵树叶摩擦声,苏英从树上跳下来,现身于他面前。   “你派人缠住我,又故意引我到此处,便是要我看这一场戏?”   他气势汹汹,开口便是质问,段容时不禁苦笑。   苏英继续道:“若是要我阻止苏浈的婚事,上回你已经将厉害干系说得分明,何必再有这一遭?”他语气冰冷,“段指挥使,我知你有千万神机妙算,但苏某与舍妹不过是寻常人,当不起指挥使的筹谋。”   此时再有推托倒显得矫情,段容时点头应下了这番安排,“你们兄妹相约西川寺,我的人能查到,他的人自然也能查到。我不过是没有从中斡旋,截断消息。”   “你分明能有所作为,却放任她被人为难?”苏英怒极,抓住他的衣襟,“郑瑜荣居心叵测,你段容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妹妹不是非得嫁给你。”   “你以为,这样的事情,苏浈经历过几回?”   苏英一愣,“什么?”   “当年你一走了之,好不潇洒,她却孤零零地待在苏家那个虎狼窝。”段容时面容讥诮,“她还不满八岁,徐氏能算计得你被族谱除名,对你妹妹能有几分怜惜?”   苏英怔怔地松开了手。   这是他一直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的事。   那时他也只在舞勺之年,变故袭来时不知所措,已是无暇自顾,实在是管不及幼妹。他不是没想过要带苏浈走,只是他自己是白身,一人脱身容易,再带一个苏浈就有拐带贵女之嫌。   当年外祖云铮因嫡女执意远嫁,一怒之下同她断绝关系,若不是家中男丁亡故,后嗣无人,只怕也不肯接纳苏英这个外孙,至于苏浈这个没用的外孙女,他决计是不想要的。   再有西北苦寒,云家也无可靠的女性长辈替苏浈说亲。林林总总加起来,就变成了身不由己四个大字。   苏英一直怀有愧疚,又总侥幸地想着,自己被算计是因着爵位,苏浈是女子不能袭爵,又聪明听话,总能谋得一席之地。   现在被段容时点破,证实亲妹在京中过得并不好,苏英只觉得苦闷至极。   他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我已经回京,我妹妹不是必须嫁给你,天下大好男儿有的是,不是舍了他二皇子,就必须屈就你段大人。”   “不嫁给我,你要让她嫁给谁?你边军的属下,顾家?”段容时声线极冷,“对了,说到顾家,你可知前不久,顾湘婷也打过她的主意,想让她嫁给顾家三郎?可惜再没后文。”   西北边境云家独大,往来皆是粗鲁武人,苏英顺着想了想,竟然没能挑出个可供托付之人。英国公府是钟鸣鼎食之家,于身份上倒是匹配,但英国公一向明哲保身,又是皇后一派,必不可能为了苏浈得罪二皇子。   英国公府同兄妹二人有着上一辈的情谊,苏浈又在他家受多年教养,连他们都不肯出面,其他人更不可能趟这门浑水。   可段容时这等奸臣,一向是无利不起早,旁人尚且推三阻四,他却上赶着要求娶苏浈,履行百八十年前的一桩婚约。   “你究竟要做什么,有什么图谋?”苏英头皮发麻,紧紧盯着段容时,煞气毕现。   “我已经是她最好的选择,唯一的选择。”段容时不闪不避,对上他的眼神,“正如当年你别无他法,只得只身前往西北。如今苏浈,也只有我这一条活路。”   -   上回在西川寺被二皇子拦住,着实吓了苏浈一跳,回家后连着做了好几夜的噩梦。苏英后来传信,说自己进了禁军,这些日子排查严谨抽不得空,反正到时也会随驾去猎宫,便约她到夏猎时再见。   没过几日便要及笄,虽在这之前见不着兄长有些遗憾,但苏浈还是安心在家备礼。   江南水患祸及多个州县,各地义仓储备不够,户部不得不开了社仓,又发派了许多赈灾银两。正是多事之秋,苏迢身在司农寺感受更深,要求苏浈的及笄礼一切从简。   仪典是早就备下的,苏浈毕竟是伯爵府里第一个成年的孩子,不管家里有多少龃龉,也不至于在此处亏待了她。   徐氏删删改改,将及笄礼尽量精简,观礼的宾客也只请了常来往的,为着避嫌,又将诸项清单交由苏浈自己再过一遍。   苏浈自然不会客气,当真拿着清单一样一样对过去,徐氏被她这举动气到,干脆就甩手回了清晖园,留她慢慢点算。   “我父亲也说伯公做的是对的,若在这关节上还有铺张,难免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顾湘婷坐在绣凳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扇坠上的流苏,“只是委屈你了,及笄礼可就这一回啊。”   及笄礼的加笄正宾请的是英国公夫人,顾湘婷是赞者,提前来苏家给苏浈帮忙。   苏浈忙活了一天,指派飞絮将绸带放好,这才找到机会喝杯茶。   “顾姐姐,顾大姑娘,你不是来帮忙的么,怎么就只在这儿说风凉话。”   顾湘婷哼哼两声,别扭地站起来溜达几步,看见托盘上的黑木簪,疑道:“这是什么,黑黢黢的,你要用这个行及笄礼?”   她捻起托盘里的木簪,借着阳光细细打量。这簪子通体漆黑,平平无奇,在阳光下却泛着琉璃一样的光彩,簪头嵌着一块红宝石,指甲盖大小,色暗如血,内无杂质。   “什么都能俭省,可这木头簪子也太过了吧?”顾湘婷撇撇嘴,“而且这样式老气的很,你要是没别的,去我那儿挑一挑吧。”   “什么老气,不识货,我觉得挺好看的。”苏浈一把抢过发簪,小心地放回盒子,又珍重地摸了摸,脸上带着不自觉的笑意。   这簪子是段容时送来的。   及笄的发簪本该由父兄备礼,苏迢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苏英也没顾得上,到是飞絮替她送信时,在街上撞上了胡楼。   胡楼也不多说,直接将一个红底描金的盒子递给飞絮,说是段容时托付,请她务必带给苏浈。   段容时不是没送过东西进来,前些日子她被罚跪祠堂,段容时便使唤人送了些化淤的药膏,还有几包防止风寒的草药进来,但这一回送发簪,意义显然更有不同。   顾湘婷见苏浈看着发簪,满脸温柔的笑意,不禁一阵恶寒,“你怎么笑得这样恶心,这发簪不是你买的吧?”她不知想到什么,挑了挑眉,附到苏浈耳边轻声道,“这是谁送的,说说?不会是二皇子吧?” 第15章 及笄 竟敢如此狂悖!   “瞎说什么呢!”苏浈也被这个可能性激得一身鸡皮疙瘩,情不自禁地抖了抖,“你可真能吓人。”   顾湘婷想了想,也觉着不大可能,“那究竟是谁送的?”   “不告诉你。哎呀,”苏浈推着她,两人一起走出房门,“咱们快去吃饭吧,我看你就是闲得饿着了。”   大周礼制,女子十六及笄,于家祠之内受礼,更衣改髻,然后成人。   一大早,苏浈穿着采衣,梳着女童的双鬟髻站在徐氏身边,同她一起恭请宾客,往来的都是亲近的人家,见苏浈还是少女的打扮,举止却十分有礼,都是止不住的赞叹。   也有人旁敲侧击地,想打听二皇子和皇后的事,徐氏得了苏迢的授意,闭口不言,只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倒让有心人暗自揣测许多。   宾客都已入席,吉时已到,正要开始行礼时,汪妈妈却急匆匆地跑进来。   “大娘子,暂且、暂且先等等。”   吉时不等人,徐氏皱着眉看了看满堂宾客,低声斥道:“等什么等,把话说清楚。”   汪妈妈喘匀了气,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徐氏先是讶异地睁大眼,眉头展开,而后又满面春风地挺直身,招呼众人都等上片刻。   观礼的客人摸不着头脑,有人问道:“大娘子,这是在等什么呀,时辰都是算好的,误了可就不好了。”   徐氏满脸得意,笑得笃定,“娘子别着急,待会儿你就知道啦。”   苏浈在旁边什么也没听见,也是一头雾水,她看着徐氏的笑容,心下略有不安。   也不过片刻功夫,苏迢恭恭敬敬地带着一位内官过来了,“到了,大人,便是此处。来,乖女儿快过来,这是二殿下府上的吴内官,快过来拜见。”   吴内官是二皇子的贴身近侍,苏浈的及笄礼,能让吴内官亲自出席,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场上众人自然想到方才提及二皇子时,徐氏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是有所隐瞒。这样看来,恐怕是好事将近。   众人心思各异,苏浈亦是心情复杂,但还是按捺下情绪,依言对吴内官行礼。   梦里在她及笄礼上并没有这一遭,许是那时二皇子笃定,苏浈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侧妃人选,因而并未有其他举措。   吴内官灵活地避开身,笑道:“不必多礼,姑娘日后前程远大,奴婢当不起这一礼。”   苏浈僵硬地直起身,苏迢和徐氏已是喜不自胜,唯有苏沐冷眼看着这一切,翻了个白眼。   吴内官又赞了几句,说归正题,“苏家姑娘聪慧俊秀,宫中娘娘也是赞誉有加的。”这句娘娘自然指的是皇后,“殿下得知姑娘及笄,特意托我送礼来。”   说罢他挥了挥手,后头一个小黄门双手奉上,是一支九转累金丝的并蒂海棠发簪。   “殿下的意思是不必着急谢恩,姑娘只要安心奉礼,日后自有相见的时候。”   苏浈还没来得及说话,苏迢同徐氏已是千恩万谢。   礼已送到,吴内官不好多留,苏迢夫妇又恭敬地将人送出门。   主家不在不好行礼,宾客们百无聊赖,小声议论起刚才的事,苏浈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只金簪,唇色发白。   幸好,幸好不是赐婚的圣旨。   她闭上眼,梦中的种种一一在眼前掠过,恶毒的言语,激烈的鞭打,还有无数阴毒的算计,以及最后那场烧毁一切的大火。   都过去了,不,是都不会发生了。苏浈告诉自己,她绝不会踏进二皇子府的大门。   女子及笄礼本是后宅中事,苏迢送过五内官便去了书房,回来的只有徐氏一人。   徐氏笑得见牙不见眼,支使苏沐将二皇子送的金簪替换掉原先的乌木簪。苏沐是仪典有司,即为正宾奉上及笄正礼发簪之人,此事由她去办原是应当。   可苏沐说什么也不肯去。   徐氏严肃道:“沐儿,你要闹脾气,平日里闹闹也就罢了,今日是什么场合,大家都看着呢。”   苏沐甩开手坐下,“谁要去谁去,当个侧妃便了不得了么,哪有让亲妹妹伺候的道理。侧妃侧妃,说得好听,不过是个妾……”   “住嘴!”徐氏一拍桌子,“你父亲说的没错,我真是太放纵你了,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这样的话也是你能说的?”   苏沐眼圈通红,犹自嚷嚷道:“本来就是,不过就是个妾,日后生的也是庶子庶女,有什么了不得的!”   徐氏举起手却又停住,终究没能舍得下心打上去,又训了几句才出门去。   多了这么个插曲,拖了将近半个时辰,正礼这才开始。   乐伎奏响琴瑟,苏浈一步一停,缓缓从人群中间走过,来到祠堂前。   刘夫人穿着命妇吉服,早在门前等候多时,笑得慈和,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齐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苏浈跪在蒲团上,刘夫人洗净双手,替她解除发髻,拆卸装饰。   苏浈拜谢起身,见一旁的苏沐眼圈微红,一脸委屈的样子,顿了顿,终究没有多问,从她手上接过衣服,避去小帐内更衣。   换过旧衣物,苏浈穿着素色襦裙,走过众人,向徐氏跪拜行礼,宾客们纷纷道贺,苏浈又回到祠堂前,在蒲团上跪下。   刘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又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顾湘婷上前,将苏浈长发挽起,刘夫人亦跪在她身后,准备为她加笄。   苏沐奉上托盘,苏浈正该拿起发簪递给刘夫人,却发现里面放着两只发簪。   一只乌黑如墨,唯有红宝石内蕴光华,另一只金光灿烂,细碎的百颗宝石镶嵌其上,绚烂夺目。   苏浈看了一眼托盘,又看向苏沐,眼中意味深长。   苏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同时奉上两只簪子。她既不愿意苏浈顺顺当当地簪上金簪,成为皇子侧妃,也不敢忤逆母亲,隐匿金簪。   说到底,她不过是想有所反抗罢了。   她毫不客气地瞪回去,却见苏浈冲自己一笑,杏眼微微眯起,唇边梨涡若隐若现,分明是简衣素服,却有几分惊心动魄的艳丽。   嫡姐竟这样好看么?苏沐不由一怔。   没等她回过神来,苏浈已经拿起了那只乌木簪,双手递给刘夫人,“请正宾加笄。”   不卑不亢,也不因贵人垂青而忘形,正是大家风范。   刘夫人心里暗暗点头,待将发簪拿到手里,却不由得惊异。   她自小在锦绣富贵堆中长大,自然识得出,这不是木头,而是一种香,名为奇楠降真香,寻常能寻得一小点便要千金万金,这发簪浑然一体,显然是从一整块香中取出来的,不知那粗料又是多大一块了。   再说簪头上的红宝石,颜色深红如墨,华彩熠熠,竟比从前在皇后宫中见着的还要通透。   如此珍品,仅凭苏家哪里能有,又怎么舍得用在苏浈身上。   刘夫人按捺下心思,依礼为苏浈簪上后起身。   顾湘婷看不上这只发簪,却看出苏浈不愿用二皇子送的,也象征性地为她扶正发髻。   正礼行毕,苏浈入帐更衣。   刘夫人实在忍不住,悄声问女儿,“浈儿的发簪是谁送的,你知道吗?”   “问过了,她没说。”顾湘婷无所谓地耸耸肩,“乌漆麻黑的,我让她换了她也不肯,估计是自己买的吧。母亲您也想要,我看着倒是挺合适您的。”   刘夫人张了张嘴,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女儿一眼,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   青灰砖墙,高门大院,左右毗邻朝廷重臣名门望族,此处宅院虽无门匾,也可看出是王公贵族的府邸。   只是旁近门户皆大开,往来者络绎不绝,唯这一户日日紧闭门扉,也无人探访,就连行人偶尔经过,也是屏气噤声,不敢惊扰。   这正是大周第一权宦,常欢喜的私宅。   “吁——”   段容时勒紧缰绳,翻身下马,门前早有小仆等候,打开侧门引他进去。   寻常人家迎客都走正门,唯有贩夫走卒方行侧门,在旁人看来,常欢喜此举无疑是折辱。   但段容时早已习惯,倒没觉得有什么,把缰绳和马鞭交给胡楼便要进门。   “公子,要不我陪您进去吧?”   胡楼纠结得浓眉纠结成一团,段容时唇角勾起,“不如你替我进去?”   “公子……”   “行了,你先回去,一个时辰后来接我。”   胡楼耷拉着脑袋,丧气道:“是。”   常府里侍奉的都是哑奴,将人领至书房前便走了。   段容时没急着进去,只朝着木门作揖道:“儿子来迟,请父亲恕罪。”   里头不知什么东西砸到门上,然后又掉在地上,发出瓷片破碎的声音。   “狗东西,还不快滚进来!在外面等着给我给你烧纸吗?”   段容时神情未变,推开门进去,转身将木门重新合上,跪在书桌前,“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求父亲息怒。”   常欢喜怒气冲冲,几步从桌后转出来,一脚踹在他肩膀上,将人踹得向一旁倒去,   “好你个狗崽子,你还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竟敢如此狂悖!” 第16章 宫宴 岂不是要翻了天了!   屋里门窗紧闭,珠帘微动,琉璃子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银灰色的袍角若隐若现。   段容时跪回原地,额头重重地磕到地上,“儿子不敢!”   常欢喜目光沉沉地坐下,点了点桌子,段容时意会,连忙上前为他添茶,而后侍立一边。   清茶入口,常欢喜气消了些,接着又不满道:“这么大个儿杵着干嘛,挡着光了。”   段容时连忙又跪下,“是儿子的疏忽,求父亲息怒。”   “嗯,算你有点孝心。”说着,常欢喜将腿搭在他肩上,慢慢用力,将人压得深深伏下去。   “苏家姑娘,是怎么回事?”   “回父亲的话,儿子、儿子曾与苏家的有婚约,如今她要及笄……”   “放肆!”常欢喜重重地拍响桌子,“狗东西,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你竟敢如此欺上瞒下!”   段容时不敢多言,只更深地埋首,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常欢喜眼带讥诮,“苏家姑娘钟灵毓秀,那是什么金贵人物,也是你可肖想的?你身为下贱,让人多看一眼就恶心,还敢有如此幻想,真是不知好歹。”   “父亲!”段容时猛地抬头,“其他事儿子都无所谓,唯有此事,儿子让不得……”   “让?你可真是翅膀硬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常欢喜怒极,冷笑着踢开他,又狠狠地照着他的胸腹踢了好几脚,“你不过是皇家的一条野狗,主子支使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还敢同主人争食吃,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段容时咬着牙,沉默地的受着,却始终不肯松口。   踢打得累了,常欢喜轻呼一口气,坐回桌边喝了口茶,“明日你便去苏家把婚事退了,若有什么信物也一并还去,从此你同苏家再无干系,别再肖想不该你的东西。”   段容时只忍着浑身疼痛跪回去,低头不语。   “你敢不去?好、好啊。”见他如此反抗,常欢喜细眉挑起,一对三角眼瞪得老大,“咱家真是错看你了,原以为是条乖顺的狗,没想到养了这么多年也养不熟。今日不过是做个指挥使就敢如此忤逆,明日岂不是要翻了天了!”   他左顾右盼,找不到趁手的东西,又将茶盏扔过去,段容时不闪不避,额角被打破一个口子,血线顺着脸颊滴下来。   “父亲息怒,儿子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段容时深深下拜,“唯有此事是我私心,求父亲成全!”   -   胡楼不但没回去,还拉了辆马车等在侧门边。   常府门庭冷落,少有人来,路过的行人以为他刚来京城不清楚底细,好意让他莫在此处停留,速速离去,以免被小肚鸡肠的权宦和统御司盯上。   胡楼哭笑不得,只说自己是在此等人,那些人见他不听劝,也就算了。   一个时辰后,侧门开了个口子,两个哑奴扛出一个人扔在地上,然后便回屋了,依旧将门关得死紧。   胡楼连忙上前扶起他,段容时额角带血,玄衣一片濡湿,分不清是汗还是血。   “你这回……来得挺早。”   胡楼哭丧着脸,“您每次来司主的府邸,都要一身伤,走都走不回去,我可不得长点儿记性么。”   说罢将人扶到车上,将一匣子伤药拿出来,正准备给他包扎,却被打开手。   “不忙,苏家那边……怎么样了?”   都这样了,还惦记着人家姑娘呢。   胡楼道:“二皇子果然送了发簪去,可苏姑娘没要,仍旧用得您送的簪子。”   “这样啊。”   段容时浅浅一笑,马车帘布被风卷起,外头熙熙攘攘的街景若隐若现。   -   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四时祭典一向是朝廷大事。   苏莱马上就要乡试不便跟来,苏沐同徐氏一辆车,顾湘婷见苏浈的马车上只有她一个人,便好说歹说非要挤上来。   “……江南大洪灾,洪灾完了便是饥荒,饥荒完了又是瘟疫,还有许多乱民流寇作乱,没完没了。”顾湘婷上下抛着个香梨却不吃,“按原先的仪程,应当是行亲苗礼,可钦天监说江南有邪祟作乱,得行武事镇压才好。”   不仅如此,还有御史上书谏议,说是统御司行事猖狂,上天震怒,降灾以示惩罚,为了制止灾祸,要诛杀段容时,以清君侧。   皇帝宠信段容时,到了几乎是荒唐的地步,不但当堂斥骂这人胡言乱语,更将他从朝会上赶了出去,要他闭门静思己过。   再没人敢扯着段容时说那些怪力乱神的事,但朝中对他的忌惮也越加深厚。   “既然如此,你们可有多多储备粮食等物?”苏浈揉着太阳穴,面带担忧。   顾湘婷满不在乎,摆手道:“小绊,不是我说你,你这就是杞人忧天了,这太平盛世的,粮仓已开,赈灾的银两也都发下去了,乱也只在一时。”   苏浈却没被宽慰到,仍然紧锁着眉头。   旁人或许不知,但她是知道的。梦里大周之所以倾覆,固然有西北蛮族强闯入关的缘故,但最根本的原因,还在这场水灾。   正如顾湘婷所说,银粮都已经发下去,但却不知为何,一直没能平定下乱局。江南的小股流民声势渐大,逐渐演变为匪患,甚至一路北上,剑锋直指京畿。   内忧外患之下,大周皇室决意迁都,仓皇逃离,二皇子夫妇还不忘留下一把大火烧毁宫室。   苏浈名下有几间铺子,早早得了授意要备下物资,她见顾湘婷不听劝告,也只好作罢,暗暗记着要为顾家人也准备一些。   想着想着,苏浈忍不住又揉了揉太阳穴。   “又头晕啦?我跟你说,你就是总不出门,没坐过几回马车才会这样。”顾湘婷摇摇头。   苏浈反驳道:“我平日去西川寺,乘马车一两个时辰便到,这回是坐得太久才会这样。”   顾湘婷又取笑她几句,听见外头飞絮敲了几下门框。   “姑娘,我这儿有药,您先擦一擦吧。”   飞絮弓着身子钻进来,将一个红漆描金的盒子递给她,苏浈正要接,却被顾湘婷一把抢过去。   “我的个乖乖,真人不露相啊,这么贵重的盒子就装个药油?”顾湘婷意味深长地打开盒子,里头躺着个小小的瓷瓶,“我说飞絮,你家姑娘都晕了一路了,怎么现在才拿出来?”   这药是刚刚胡楼借着停车休息时送过来的,要她避开众人交给苏浈,可顾湘婷种赖着不走,她要不是见着苏浈实在难受,也不会这么早拿出来。   飞絮支支吾吾,求救的眼神望向苏浈。   苏浈轻飘飘地瞪了一眼作怪的友人,“别为难她,有什么话问我就是。”   她摊开手,顾湘婷讪讪地将盒子交还,又挤眉弄眼地问道:“这是谁送的,是哪家的公子,上回的发簪也是他送的?”   苏浈不理她,径自把药油抹了,立时舒缓了许多。   “出手如此大方,又能随行侍奉御驾,想必也是名门公子。”顾湘婷掰着手指还在算,“镇国公家的世子已经成婚,刘国舅家没成婚的只剩刘易梦了……”她悚然而惊,“徐国公世子丧妻三年,你不会是要去做续弦吧,他女儿可比咱们还大几岁!”   “想什么呢!”苏浈打开她的手。   顾湘婷也知道不可能,嬉皮笑脸地贴过去,“那到底是谁嘛,小绊,给我说一说?”   苏浈被逼得无法,半带着笑意,犹犹豫豫道:“你也认识的,就是……”   还没说出口,马车急停,众人已经到了猎宫,苏浈忙不迭地跳下马车,步伐极快,丝毫看不出在车上时晕晕沉沉的模样,只留下顾湘婷不甘心地叹了一口气。   -   经过两三日的长途跋涉,本该是养精蓄锐,好好准备正典的。但皇帝碍着江南灾乱,在宫中一直不敢有歌舞奏乐,好不容易来到猎宫,当即决定今夜先举办一场宫宴。   皇帝爱好舞乐,不说内侍省,就是太常寺中也是人才辈出。   仙仙徐动何盈盈,玉腕俱凝若云行。乐人和舞姬仿佛没经受过舟车劳顿,技艺高超,长袖翻飞,看得众人沉迷其中,目不转睛。   一舞毕,皇帝龙心大悦,拍掌大赞道:“好,很好,该赏!”   常欢喜领命,吩咐下人处理,又道:“能让圣上这样高兴,也不枉费鼓吹署的一番辛苦。”   皇帝笑着点点头,皇后却抿嘴一笑,“司主说的不错,鼓吹署的令正的确辛苦,曲与舞相辅相成。但依臣妾看来,但听这曲乐,却未免多了些匠气。”   她从不在意这些舞乐末流,同皇帝也一向说不到一起去,是以皇帝不由疑道:“皇后对这些也有研究?”   “研究倒论不上,只是听得多了,便也有些体会。”皇后施了一礼,“今日这乐虽好,但臣妾曾听过更好的,便有了些对比。”   皇帝摸着下巴,“既能让皇后有此感叹,想必是位大家,不知皇后可愿引荐?”   皇后淡笑着谦逊几句,贴身宫女会意悄悄退下,将人引了上来。 第17章 愿望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刘易梦跟在宫女身后,款步上前,“臣女刘氏,拜见陛下,愿陛下圣体康泰。”   皇帝喜好歌舞不是秘密,献艺也不是稀罕事,不少人瞧准这点牟取私利。皇帝素来宽仁,只要不是有关国民生计的大事,倒也不会多加苛责。   只是刘易梦身为国舅嫡女,还要在宫宴之上献艺,再联想到她对二皇子一片痴心,对方却避之不及的事情,这一遭就有些耐人寻味。   皇帝不是耳目闭塞的人,也曾年少轻狂,自然知道其中各人的想法。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皇后和刘易梦,又看了眼面色铁青的国舅夫妇和二皇子,不由有些好笑。   年轻人真是冲动,他暗自摇了摇头,可看着一脸坚定的刘易梦,又不免生了些怜惜,温和地允了她献艺。   宫人搬来杌凳和古琴,刘易梦垂首一拜,“臣女献丑了。”   都说外甥像舅,不但二皇子与国舅爷有几分肖似,刘易梦也生了一对极像皇后的凤目。   凤目流转,含情脉脉,似怨似嗔地瞧了一眼二皇子,见对方只顾着低头饮酒,眼中又多了几分失望。   素手着琴弦,一托一打,琴声悠扬传遍宫室。   观其技法,虽并不如皇后说的那样好,比之太乐署的琴师究竟还是差了些,但这一曲《凤求凰》合情合竟,满载少女情思,竟难得有几分灵巧。   弦弦入心,声声动情,宴上宾客悄眼打量国舅夫妇,见二人的脸色越发青黑,又看看二皇子,该吃吃、该喝喝,不为所动。   一曲奏罢,刘易梦低头行礼,皇帝自然是大加赞赏,又丰富常欢喜多多赐些礼物。   皇后却不罢休,“陛下,人说琴乃高洁之物,若只是赏赐些金银俗物,倒失了雅致。”   “那依皇后看,应当如何呢?”   “臣妾娘家虽比不得宫里,却也是不愁衣食。”皇后道,“不若让她自己决定,究竟要讨什么赏赐。”   这就等于要赠刘易梦一个愿望了。   皇帝眯着眼,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这可是你儿子,你确定要这么做?”   二皇子不喜刘易梦,而属意苏浈,这皇后是知道的。只是前头苏浈及笄,二皇子上赶着送簪却被拒绝,再要求纳苏浈为侧妃,皇后是万万不愿丢这个脸的。   再有,她同二皇子妃朱氏一向不睦,若侧妃再是个不听话的,她便彻底失了对二皇子后宅的掌控,唯有侄女刘易梦听话又聪明,家世也好,是最合适的。   而且这样一来,刘氏一族便算是彻底上了二皇子的船,再有什么事,刘家也再推脱不得。   皇后表达了态度,皇帝也不好驳她的脸面,点头道:“便如皇后所言,刘家女,想要什么赏赐,你自己说吧。”   这一切都同事先说好的一眼,接下来便该是她自陈情深,甘做侧妃,只愿长伴二皇子左右。   刘易梦看向二皇子,他仍旧同自己日思夜想的一般,如清风朗月,潇洒自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男子。   只是自己脸面、家族全都不顾了,却还是得不到他一个眼神,一丝垂怜。   国舅因金簪一事转换态度,要刘易梦好好待在家里,同二皇子彻底割席,国舅夫人也说,自家的女儿不愁嫁,人家分明心有所属,何必腆着脸去争。   可她就是不甘心。   论家世,论才学,她自忖不会输给苏浈,就算是论相貌,她也与苏浈各有千秋。就算眼下二皇子被狐媚手段所迷,只要长久地相处下去,他自然能发现自己的好处。   可真走到这一步,刘易梦突然不确定了。   若当真求得圣上赐婚,她便同逼婚无异,只会引得二皇子更加厌恶自己。今日她能凭借圣命入府,却不能再求圣命,要他对自己生情。   背弃家族,众叛亲离,只为当一个男人的妾。   值得吗?   皇后催促道:“梦儿,快说,什么愿望咱们都能帮你实现。”   刘易梦看了一眼皇后,又看了看国舅夫妇,再看一眼无动于衷的二皇子。   她眸中雾气氤氲,却充满坚定。   “臣女听闻苏家姑娘善琴,从前未曾有幸见识,愿求陛下允准,让臣女一听苏姑娘琴音。”   宫宴之上论资排辈,苏家处在末席,前头的热闹都与他们无关。   难得有此等盛会,苏沐好奇地四处张望,扯着徐氏问东问西。徐氏也是半懂不懂,说了几句就不耐烦,让苏沐好好注意规矩。   苏迢左右逢迎,同友人低声交谈,苏浈压根儿不在意宫宴的情形,只顾着低头吃果子。是以宫人前来传唤时,四人都是一惊。   徐氏忍不住问道:“苏家姑娘,咱家有两个姑娘,不知大人说的是哪个?”   苏迢觑了她一眼,“当然是苏浈。”   的确,在这关头,能让陛下亲自召见的自然只有苏浈。   可家中延请的女夫子只教过苏沐,瞧着顾湘婷静不下来的样子,也不像肯学琴的,苏浈跟着顾湘婷在女学读书,也不知顾家肯不肯专为苏浈开这一门课。   徐氏心底有些惊慌,在苏浈起身时下意识拽住她,“你行不行?”   旁近的宾客们都看过来,身为掌家的嫡母,连自己女儿会不会操琴都不晓得,这当的是什么母亲。   苏迢皱了眉,暂且碍着情形没骂人,连传信的宫人也是不赞同的神色。   “母亲放心。”苏浈轻轻拉下她的手,朝着宫人行礼,跟着她走上前去。   -   刘易梦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国舅夫妇的脸色好看了些,底下的皇亲贵胄们议论纷纷,不像是在皇家宫宴上,倒像是在巷角茶舍。   皇帝生性仁厚,没有叫停,不过众人很快自发地安静下来。   刘易梦性子娇蛮,长相与皇后颇有几分相似,都是凌厉贵气、明艳大方的样貌,是京中难得的美人。   这样的美娇娘殷殷切切,却换不来二皇子一顾,众人一壁叹惋,一壁又佩服二皇子心性坚定,不愧为“佛子”托生。   可见到苏浈才明白,二皇子哪里是不为声色所迷,分明是早已被迷得五迷三道,晕头转向。   眼前的女子,肤色细腻柔白,乌发浓黑,五官端正秀丽,光艳照人。尤其是那一对清凌凌的杏眸,神采奕奕,眼波如秋水微漾,像是一眼能看进人心里去。   与这出色的五官相比,更难得的是那一身的气度,她分明家世不高,却气定神闲,自有一番看透世情的泰然。   就在这静谧中,苏浈一步步走到前头,举止礼仪无一错漏,更没有一丝惧怕颤抖,仿佛这条路她从前走过千万次,早已将一切烂熟于心。   “臣女苏浈,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   声如黄鹂啼啭,却无一丝谄媚之意,可堪一句不卑不亢,知礼识进退。令人不禁纳罕,这样的姑娘,苏家竟肯藏在屋子里不让人见。   前头的事情,宫人已简略地同苏浈说过。皇帝悄悄瞥了二皇子一眼,见他面露担忧,明显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   “苏家女,朕虽允了刘家姑娘一个愿望,却也不好强行逼迫,便唤你来问问,你可愿献艺?”   苏浈却没急着应答,而是道:“圣人在上,臣女有一不情之请。”   皇帝示意她开口。   “刘家富贵,不缺金银。苏家虽不显贵,得陛下庇佑,倒也衣食丰足。”苏浈道,“既然刘姑娘可自行决定赏赐,不知可否请陛下允准,也让臣女决定自己的赏赐?”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不说旁的,就说宫宴之上,哪有自己讨赏的,还是自己决定的赏赐。   皇帝金口玉言,若应了这话,到时候苏浈提个不得了的要求,譬如要苏迢加官晋爵,皇帝该不该满足?   二皇子先是一惊,迅速掩下眼中惊异。段容时只静静地看着堂中女子,目光一如从前。   皇帝亦被问得一愣。   “你这样说,是很有底气了?”他笑容愈深,“若奏演得更好,朕必定有赏。”   得了这一诺,苏浈定下心,转身走到琴后。   梧桐作面,梓木为底,通体髹紫漆,其声连绵悠扬,正是出自四川雷氏的九霄环佩琴。   梦里同现在一般,她在家族授意下于宫宴之上献艺,那时弹奏的,也是此琴,也是一曲《凤求凰》   为了以情动人,皇后亲自替她选定这一曲,却根本不管这琴究竟是否适宜。   琴若有灵,得知自己被随意用来算计,只怕也会悲鸣吧。   众人先是为皇帝干脆打印而一惊,见她盯着琴久久不动手,又都有些疑惑,苏迢夫妇更是急得抹汗,唯有顾湘婷轻笑出声。   顾松竹低声道:“妹妹,你笑什么呢?”   顾湘婷抿了抿唇,控制住表情,“我笑有人想欺负人,现在却要被欺负了。”   方才观刘易梦技艺,不像是临时学来,自有多年积淀在其中,可若是爱琴之人必会知道,此琴制式为伏羲式,音色宽宏,本不适宜奏如此诉情之乐。   是以方才那曲《凤求凰》,疏朗有余,而婉转不足。   苏浈轻抚琴面,抬手。先是几声低吟,而后流畅的琴音流淌而出。   本以为她同样要奏演《凤求凰》,以此方知二人技艺高低,众人听了个开头,忽然发现这是另一首曲子。   是一曲《流水》。 第18章 赏赐 苏浈再拜道:“诸位大人,请容小……   初时低缓,而后流动潺潺,飞泉触石,忽又洪流汹涌,势不可挡,急流入海,惊涛骇浪,最后归于平静,阵阵涟漪,唯余杳渺。   九霄环佩声温劲而雄,用来诉儿女衷情有些力不从心,与《流水》的开阔心境却相得益彰。   在场之人无不自幼修习六艺,即便是有惫懒的,也是多年熏陶,能分辨得出好坏,刘易梦更是专于琴艺多年,更是心如明镜。   《凤求凰》讲述的是情爱,《流水》却讲的是自然山水,宽阔天地,又有几分得遇知音的欣喜。   在这琴声中,刘易梦恍惚想起,初学古琴时夫子严厉,稍有惫懒就要被打戒尺。她自小被娇宠着长大,哪里受过这等闲气,哭闹着不愿再学。母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坐下拨动琴弦,信手弹了一曲,便让她听得痴了。   从此她不再哭闹,咬着牙将琴学了下来。娇嫩的手指被琴弦磨破了生了茧子,又连茧子也被磨破,再生出更硬的茧。到如今,终于也能奏出母亲当年所弹的曲子,正是这《流水》。   若单论技艺,刘易梦自信不输苏浈半分,但琴之一道,技艺却不是最要紧的。与这曲《流水》相比,前头她奏演的《凤求凰》在境界上,分明低了一层。   她本是要让苏浈当众出丑,可苏浈特地选了此曲,却分明是要嘲讽她,学琴多年却不懂琴,堪堪将一身技艺浪费在俗事上。   一曲毕,四下皆寂。原先还惴惴不安的苏迢夫妇满面红光,再看二皇子也是一脸的欣赏与自得。   苏浈本人却只是立在一旁,神色平静,等着堂上贵人的训示。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舞乐之事实在难分高下。”皇帝瞧见刘易梦泫然欲泣的模样,心有不忍,提点道,“依刘姑娘看,这一曲奏演得如何?”   刘易梦眼眶通红,可心中还有几分傲气在,不肯轻易示弱。   “苏姑娘琴艺精妙,臣女甘拜下风。”   常欢喜一甩拂尘,笑着赞了几句:“刘家姑娘不愧是国舅之女,有大家风范呢。”   皇帝也满意地点点头,赞她不失风度,又说国舅爷教女有方,赏了许多布帛金银。国舅连忙出列谢恩,又是一番君臣和睦的景象。   赏过刘家,便该轮到苏浈了。   “胜负已明,朕的确该赏。”面对苏浈时,皇帝的表情却没那么和煦,他御极多年,年轻时也曾上过战场,不笑时眉宇间很有一股威慑,“苏家女,说吧,你想要些什么?”   苏浈跪地,俯身大拜道:“臣女斗胆,求陛下赐臣女婚事自主之权。”   这话正像一滴水滴进了油锅,众人再也端不住皇族贵亲的架子,纷纷议论起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苏家女是反了天了,竟如此大逆不道,出此狂悖之言!”   “苏家所谓清正门户,竟生出个这样离经叛道的女儿。”   “当年她哥哥不也是……”   “陛下,此事有违纲常伦理,万万不可!”镇国公出列,躬身道:“婚姻大事事关两族,岂可儿戏?若令此女一人独断,恐怕会祸及两家!”   满京城都知道二皇子属意苏浈,若是这苏浈顺顺当当进了皇子府也就罢了,可看着情形,却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若皇帝当真如苏浈所说,准许她婚姻自主,满京的未婚男子都有可能成为她的夫婿,而这位苏家姑爷,也必然会成为二皇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家中有正当年子侄的不仅镇国公一家,大臣们连忙起身,纷纷附和。也有人说圣上金口玉言,此事无关国祚,亦无关朝堂,既说了要赏苏浈,就该赏赐。   场上议论不休,二皇子紧盯着苏浈,神色意味不明,段容时垂眸看向杯中酒,像是事不关己。   苏浈再拜道:“诸位大人,请容小女子自辩。”   常欢喜觑着皇帝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圣上,这……”   皇帝摸着酒杯,点了点头。常欢喜会意,挺直身一甩拂尘,“你还有何话要说,直说便是。”   众人都安静下来,等苏浈说话,连皇后也撩起眼皮朝她望去。   “圣上明鉴,臣女不敢放肆,只求能自行处置婚事。”苏浈道:“若对方并不属意于臣女,臣女亦不愿会以圣旨相挟,强迫于人。”   “陛下……”   镇国公还要再说,却被皇帝挥手制止。   “苏家女,听你所言,你这是已有了心仪之人?”皇帝颇有兴味地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直接请旨要求赐婚?”   苏浈像是被点破少女心事,双颊微红,又添了几分颜色。   “回禀圣上,正如臣女方才所言,臣女并不清楚那人是否与我一般心意,不敢逼迫。”   都能在殿上要求赐婚了,哪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苏浈此举分明是别有因由。   直接要求赐婚,便是打了二皇子的脸面,这样一番迂回,却给二皇子留了些“成人之美”的余地,也全了皇家的颜面。   本就没翻到明面上的事,如此更是将矛盾压了下去。   至于那些流言,更是不必多说,苏浈的婚事同她父母尚且不相干,旁人又有何立场置喙?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许久,轻笑道:“既如此,朕便允准你的请求,许你婚事自主之权。”   “陛下!”   “陛下不可啊!”   大臣们急急出言劝阻,然而皇帝金口玉言,旨意已下,再无回转余地。   -   宴席结束,内侍官引着各家到住所便告退。   “我竟不知你如此出息。”苏迢忍了一路,到此时才肯发作,“我苏家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能得圣上亲口允准赐婚,你真是好本事!”   苏浈求婚姻自许,这是明摆着要打苏迢夫妇的脸面。今日尚且还有人说她忤逆不孝,可转过背去,还不知要如何非议苏家的教养。   苏浈淡淡道:“父亲折煞女儿了,圣上慈心照拂,亦是有父亲勤恳多年的缘故。”   话说的冠冕堂皇,听在人耳朵里是十成十的嘲讽,苏迢一时怒极攻心,被气得向后栽倒。   “官人!”徐氏连忙扶住他,冲苏浈怒道:“大姑娘,你可还没出阁呢,现在尚且还是苏家的姑娘,注意些言行罢!”   这三言两语的,似是劝架,实则是火上浇油。苏浈尚未出阁就敢要婚姻自主,待出阁之后,只怕恨不得同苏家老死不相往来。   苏迢又想起她的亲兄长,那个早年被除族的逆子,占了他嫡长子的名分,却还要在段家出事的当口上,上赶着给段家人求情,生怕连累不死苏家。   云氏留下来的一子一女,当真是没一个消停的。   苏迢面色青黑,徐氏连忙抚着他胸口给他顺气,苏沐也在一边牵着他的衣角,担忧地望着父亲。   苏浈沉默地看着这副画面,只觉得有一丝好笑。   “女儿愚钝,请母亲明示,女儿言行中有何不妥?圣上如此洪恩,难道不是苏家之幸?”   “你!”   此处毕竟是皇家别苑,隔墙有耳,若对圣意有所不满的事传出去,那便是塌天大祸。徐氏只能咽下不快,在心里狠狠地记了一笔,掩饰一般地别过头去。   苏浈倒没再说什么戳人肺管子的话,只道:“天色已晚,父亲母亲还有何训示,不若都留到明日再说,女儿先行告退。”   说完草草行个礼,转身就走,苏迢夫妇捶胸顿足,只恨没能早早将她掐死在襁褓中。   “官人,你瞧瞧大姑娘她,”徐氏绞着帕子,“她这样胡作非为,败坏了苏家的名声,将来可如何是好啊!沐儿同莱儿可还要……”   “如何如何,我能如何?你教养她十来年,连她有这等心思都不知,倒知道来问我。”苏迢深吸一口气,转回头:“我将内宅中馈尽数托付于你,你就教养出这样的好女儿!”   “我、我,官人……”   还没等徐氏说出个什么所以然,苏沐先扯着嗓子哭了起来。她年纪小,苏迢又惯于摆出一副慈父样子,是以被他疾言厉色的样子给吓着了。   “父亲,分明是大姐姐的错,为何要责怪母亲……”   苏迢阴沉地看了一眼苏沐,究竟没再说什么,拂袖离去,只留下徐氏仓皇地跪在地上,抱着女儿痛哭。   这一日过得实在丰富,苏浈回到院内好好洗了个澡,这才觉得精神好些,捡了本书在灯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   “姑娘,”流云拿着帕子替她绞发,“您为何要与主君争执呢?从前都能忍得住的,今日怎么就……您尚未出阁,往后的日子怕是……”   往前若是苏迢或徐氏发怒,苏浈从不争辩,向来是能避则避,能让就让,让不了的就干脆跪地认错,像今日这样言语冲撞,倒是头一遭。   苏浈并未答话,而是怔怔地看着书册出神。   未嫁之女最为人掣肘的便是婚姻大事。徐氏身为当家主母,比苏迢更有资格决定子女婚事,拿捏苏浈就像拿捏指尖的蚂蚁。且苏浈身上还有门没过定的婚约在,若是不想嫁给段家,她只能乖乖听话。   事实上,就算她今日得了圣上金口,能自行决定婚事,只要一日不除族,就算日后出阁,她一样是苏家的女儿,苏迢和徐氏一样是她的父母,这是绝对斩不断的关系。   就算求得婚事自主又如何,有二皇子属意的这层名声在,满京城有几个公子哥敢娶她?更何况有了这一遭,苏浈未来的夫家,也势必得不到一丝苏家的助力。   在所有人眼里,她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流云姐姐,若是、若是以后我自立门户,再没有伯爵府的荣华富贵,你们……”   流云大惊失色,“姑娘怎么说这样的话,您不是同……”   宫宴之上事发突然,左右她也想不到别的办法摆脱二皇子,便直接请求婚姻自许,但其实算得上是一步险棋。   就算有梦中的救命之恩,前头又同段容时碰了几回面,对于他是否愿娶自己为妻这件事,苏浈其实并无十分把握。   不过幸好兄长已经归京,就算日后兄妹二人互帮互扶,依靠云氏留下来的那些铺面田庄,也能安稳度日。   苏浈做好最坏的打算,心中安定,笑道:“姐姐别急,我只是觉得成亲这事也没太大意思,随口一说罢了。”   流云却不展眉,抿着唇想了想,郑重道:“姑娘放心,我同飞絮都是一样的,姑娘在哪儿,我们便在哪儿。姑娘若是要经商,咱们就给姑娘打算盘,姑娘若是要去当姑子,咱们也去给您挑水种菜。”   “好,我可是得了姐姐这话的,日后可不许不认账。”苏浈嘴角牵起个笑,杏眼中却带着朦胧水色。   这话从前她们不曾宣之于口,却是做到了实处。梦里她入二皇子府时,流云本已到了放归的年纪,却还是拒了家里说的亲事,同她一起入府,最后却早早香消玉殒。   主仆俩又说了几句话,流云熄灭房内的灯烛,退出屋关上门,一转身却看见一个身影。她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又开门进了屋。   苏浈正靠在床边,见她进来,疑道:“怎么了?”|   “姑、姑娘……” 第19章 相见 这登徒子。   “你说谁在外头?”   “是、是段指挥使,他就在外头站着。”   “就他一人?”   流云点点头,“是,就他一人。”   自打她同段容时相识以来,对方虽多次出手相救,却从无逾矩之处。他深夜到访,恐怕是有要紧的事。   苏浈连忙抬手,让流云替她将外衫拿来披上,踏上绣鞋出门。   院中月光如水,夜风吹过,竹影歪歪斜斜地落在地上。段容时略显清瘦的身影站在中央,有几分孤寂萧瑟的意味。   “段大人?”   他循声回头,作揖道:“苏姑娘。”   苏浈乌发披散,未施粉黛,披着水蓝色外衫,比白日时显得放松许多,精巧的样貌分明还是个小姑娘。   “段大人,”她问道:“如此深夜,不知有何要事?”   段容时心想,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来。   在大殿上苏浈求得婚姻自许,人人都以为她是为了摆脱苏家,再不然就是摆脱二皇子的侧妃之位。唯有他知道,今日过后,段苏两家的婚约也就消散如烟,再不能对她产生任何影响。   苏英已经归京,她有兄长为依靠,也再用不着扯他当挡箭牌了。   他如今的身份十分尴尬,身居高位,却受朝野唾弃,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实则难堪托付。苏浈若是有……有了心上人,他也当如兄长一般,细细查探那人的底细,若是心思不纯的,他便找到把柄钳制,若是良人,他也该……也该……   可段容时捏紧衣袖下褪色的长命缕,总觉得不甘心。   晚风又起,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苏浈见他久久不说话,紧了紧外衫,“大人?”   “我只是想,见一见你。”   他样貌占尽了便宜,眉眼天生含情,分明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权臣,这时摆出一副忐忑样子,倒真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苏浈一下子红了脸,侧过身去,“这、这有什么好见的,方才在大殿上不都见过了?”   “我……”段容时犹豫一瞬,作揖道:“是段某冒犯了。”   “此处是猎宫别院,你我尚未婚嫁,还当行事谨慎才是。”苏浈扶着廊柱,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木头柱子,“若是要相见,以后、以后有的是机会。”   她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半句几不可闻,但段容时耳力过人,自是听的一清二楚。   他一时有些呆怔,下意识问道:“以后?”   苏浈疑心他明知故问,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别过头去,再也不肯看他。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以后二人成婚,自然是早也见,晚也见,日日都见。   心底生出股深切的喜悦,段容时原先微蹙着的眉尽展开,眼角眉梢俱带着笑意。   着急忙慌趁夜赶过来,得了这么个结果,他不由得也有些赧然,握拳抵唇轻咳了声。   “姑娘说得对,是我、是段某唐突了。”段容时一向口齿伶俐,三言两语就能将文武大臣气个仰倒,这么短短两句话却差点咬着舌头。   苏浈悄悄抬眼,见他也是一副手脚不知往哪放的样子,闷着声笑了笑,又不敢看了。   夜的确深了,“段某这便告辞了,姑娘安枕。”   说完却还原地顿了顿,像是舍不得走似的,又待了几息才离去。   没由头地来,又没由头地走,苏浈直觉他不仅是为了见她一面这么简单,但段容时最后也没说出来意,她也就没细追究。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将他说的话翻来覆去又过了一遍,她脸上红霞更深了。   这登徒子。   苏浈拍了拍双颊,轻吐一口气,正要回屋,却瞧见流云促狭的脸。   方才二人说话,流云自知不该打扰,便躲回屋里,留着半扇门开着,是以方才的情形都看见了。   “依奴婢浅见,姑娘这是不必自立门户,也不必去佛门了?”   苏浈才降下些温度的脸又红了,别别扭扭地推了推流云,“夜深了,姐姐还是早些睡吧。”   -   过了宫宴上那一遭,苏迢夫妇像是认清了她的真面目,派人时时刻刻盯着她,徐氏甚至拒了几次宴请,亲自看管。   若不是身在猎宫不方便,换了在苏家,他们怕是要将她关到柴房里去。   不过夏猎正典,各家的大臣亲眷都得到场,苏迢夫妇心里再是不甘愿,究竟还是放了苏浈出门。   这些天贵人们尽情饮宴,礼部的官员小吏们忙活得晕头转向。   临时搭建起的山棚上绑着五颜六色的彩绸,下设矮桌软榻,各色民间难得的瓜果美酒铺陈其上。   十来个人身着彩衣,金彩覆面,列做两队开道,后头跟着吹吹打打的仪仗,又有宫女内官捧着各色鲜花、香炉、宝瓶等物什,垂头走过。   吉时已到,常欢喜一声招呼,乐人们齐齐停手,唯剩下鼓声齐鸣,气势恢宏。   躲在棚下的重臣同家眷们纷纷起身,行礼山呼万岁。   皇帝在宫人的服侍下骑上马,长喝一声,良马经过精挑细选,性情温驯,驮着皇帝缓缓向前走去。   招箭班的弓箭手个个都戴着紫色的抹额,穿着紫衣,在垛子前分列两边,中间立着泥金绘饰的箭靶。   皇帝接过宫人递来的弓箭,此时鼓声亦止,众人屏息静气,目光集中在皇帝身上。   朝中人人都赞颂皇帝是个“仁君”,重文治多于武事,但当他举起弓箭时,一向慈眉善目的脸上瞬间布满杀气和戾气,这让许多人想起,多年前皇帝也曾缰马配鞍,杀伐战场。   忘归离弦,弓手探查过后,将手合起又打开,这是箭中靶的意思。   常欢喜高呼道:“一中!”   众臣齐齐高呼,伸手招舞,连一向文弱的贵妇闺秀们也与有荣焉,挥舞着手帕团扇。   皇帝再次搭弓射箭。   “二中!”   “三中!”   众人的呼喊声越来越高,直至最后一箭正中靶心,喊声几乎冲破穹顶。每个人都心中激荡,升起几分战意。   祭礼已成,皇帝畅快地呼啸一声,朗笑着举起手中长弓。各家少年郎早已按捺不住,此时得了授意,驾着马四散而去,也有不服输的少女扮作男装,长发裹进头巾,娇喝一声跟上。   草场早被卫军翻来覆去地查验过,碎石蛇虫尽数都被清理。林中的猛兽也早被清退,活物都是精心饲养过的,只会跑动不会伤人。   各家长辈也笑着看少年人们远去,玉羁金勒,宝鞍花鞯,好一番繁荣景象。   苏浈亦翻身上马,悄悄绕到一角。   “兄长,我可算见到你啦。”   苏浈知道苏英归属禁军,此次会随圣驾一同出行,本以为能趁此机会同兄长多见几面,多说上几回话,谁知苏家人看得太紧,她竟到今日才寻着机会。   苏英是上京宿卫的地方守军,而禁军中人多出身京畿人家,他受人排挤,连护卫的地方也偏远。不过,这样倒是方便了兄妹会见。   “小绊如今也不怕骑马了。”苏英脸上笑着,心底却有些遗憾。   苏浈也羞赧地笑,当初她被苏英抱着骑马时哭天抹泪,说自己以后出行都用车轿,一辈子不学骑马也无妨。   可后来倒也学了。   兄妹俩又说了些话,苏英想到最近的听闻,心底却是一沉。   “小绊,你当真想好了?”   “什么?”   “你同段容时尚未婚嫁,你们……”   两人尚未婚嫁,若是苏英尽力一搏,未尝没有转圜的余地。   苏浈却是一惊,“兄长怎么知道的?”   他眯了眯眼,“段容时他无耻!”   “兄长误会了,段大人他、他一向守礼,毫无逾矩之处。”苏浈眼神乱飘,替人开脱,“那晚他不过是来看看我是否安全,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那晚?”   苏英本以为段容时是同自家妹妹交换了什么信物,或是与她有些信件往来,却不想人直接夜闯了苏浈屋苑。   “无耻,无耻之尤!”苏英恨得险些握不住手里的红缨枪,“我还当他是声名所累,原来是本性暴露,天生的一个忘八端!”   看见他的反应,苏浈这才明白自己说漏了嘴,嗫喏着不敢吭声。   “不行,他性情这样轻浮,怎可托付!小绊,我看你还是……”   他话还没说完,一人一骑朝着这边飞奔而来。   “苏浈——”顾湘婷驾着骏马拿着长弓,好不飒爽,“我找你半天也找不见,你怎么躲这儿来了?”   “我、我不熟悉猎宫的路,便停下来问一问。”   苏浈如蒙大赦,瞥了一眼兄长,调转马头,同顾湘婷说话。   “哦,这倒是,你是第一回 来猎宫呢。你不熟悉路,便跟着我吧,我知道哪里好玩。”   顾湘婷好奇地探头望了一眼苏英,苏浈连忙侧身挡住她的视线。   “那咱们快走吧,不然天色晚了就没法进林子了。”   她又催促几句,顾湘婷挑了挑眉,依言调转方向,向林子里去。   有外人在,苏英不好发作,苏浈趁机跟着顾湘婷,飞也似地跟上。   -   高台之上,皇帝饮了几杯酒,指着远处问道:“那是谁?”   常欢喜踮着脚,手掌在眼前打个凉棚看了一会儿,躬身道:“回陛下,那便是前几日在宫宴上献艺的苏家姑娘。”   苏浈今日穿了一身水青色的窄袍,算得上一道清丽的风景,但皇帝问的却不是她。   “她身旁那个穿红衣的呢?”   “那是英国公顾家的姑娘,叫湘婷的。”   皇帝看着那一红一青的身影纵马而去,笑道:“英国公家的姑娘,倒比她几个哥哥更有些活人气儿。”   他一转眼,见下首段容时也望着那一处,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摸着胡子笑了。   “段卿若是也想松快松快,那便去吧,你们是年轻人,不必同咱们这些老骨头一起拘着。”   段容时被道破心思,不好意思地碰了碰鼻子,“谢陛下。” 第20章 突变 同我护卫陛下安全   见段容时得到皇帝允准,一边的四皇子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起身道:“父皇,儿臣也想活动活动身子。”   “哦?”皇帝一挑眉,倒不惊讶,像是早就等着他这一求,“都是当爹的人了,还是这么不稳重,还想着同年轻人一起玩。”   四皇子嘿嘿一笑,“父皇此言差矣,机会难得,儿臣不过是想打些猎物回来,让父皇尝个鲜罢了。”   他生性粗放,一向不拘小节,在皇帝面前也比其他子女更有几分尊荣。同样的话别人说出是冒犯天颜,让他说来,却是纯善赤诚。   这一幕倒是父慈子孝,二皇子垂眸饮了杯酒。   皇帝笑得眼角泛出些纹路,“罢了,朕看你这性子是改不来了。去吧去吧,省的在朕眼前碍眼。”   四皇子咧出一口白牙,起身招呼,内官依令牵出一匹宝马,又奉上早就浸过油的长弓和利箭。他打了声呼啸,风驰电掣般向林中奔去。   “好小子,他这是早有准备啊,也不想想朕要是不允怎么办。”   常欢喜笑道:“四皇子就是仗着陛下慈爱,恐怕从未想过这一层。”   皇帝摸着胡子十分受用,臣子们也纷纷出言,赞四皇子神采奕奕,洒脱旷达,能成大器。   说着说着,皇帝倒是想起自己另一个儿子来。   “阿荣,你怎么不同他们一起去狩猎?”   二皇子作揖道:“回禀父皇,儿臣技艺不精,还是不要贻笑大方了。”   “槐序时节本就该多动弹,也不求你真有什么猎获,出去转转也好。”皇帝皱了眉,定睛一看,见他身上居然穿着厚重的仪服,更是不喜。   他的这两个儿子自小就是相反的性子,二皇子郑瑜荣好静,每日只知道闷头读书,四皇子倒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一时没看住就要上树。   待到成人了,这两个也是所有孩子里最出挑的,如果没有意外,储君之位当落于其中一人之手。   朝堂之上为国本争得沸沸扬扬,皇帝一概不理,究其根本,是他自己也拿捏不定主意。   二皇子善于谋略,但胆气不足。就拿苏浈这事说了,若是早早地求皇后下旨赐婚,那还有后头这么多事。且他成婚多年未有子嗣,难说将来如何。   四皇子则是过于刚直,不懂识人,恐怕难以平衡朝中局势。   再说静妃的出身还是差了一层,而皇后背靠刘家,不但又百年世族做依靠,更是中宫主位,二皇子占了嫡出名分,终究要更名正言顺。   此事究竟难以两全,皇帝不由叹息。   他心里想着事,面上就沉寂许多,臣子们以为他被二皇子触怒,都不愿在这当口上现眼,也都低头不语。   二皇子倒是自斟自饮,一副怡然的模样。   -   段容时进了密林,倒没急着去寻苏浈,而是按照预设好的路线行至一处隐秘角落。   “公子,”胡楼从树上跳下来,难为他一介粗人,在这林中上窜下跳,竟也没沾到半片叶子“他们果然如您所言,已有布置。咱们可要……”   “不必有任何举动,静观其变,不要伤着旁人便是。”   胡楼清楚苏浈也在林中,低头领命,几个纵跃寻人去了。   这头苏浈刚庆幸逃离兄长的问责,此时却被顾湘婷缠得晕头转向。   “好你个苏小绊,这等大事也不与我通气,我虽知你琴艺好,必能杀杀那姓刘的锐气,却不知你如此大胆,竟敢在圣上面前提要求,我可是为你捏了好一把汗。”顾湘婷突地又艳羡起来,“早知道我也好好修习琴艺了,也去圣上面前求个婚事自主,倒省得我母亲到处相看。”   “刘姑娘琴艺高妙,我不过是取巧罢了,说到底还是陛下心慈,没有怪我言行无状。”   顾湘婷转了转眼珠,另起个话头,“对了,方才你问路的那人是禁军?他虽穿着禁军银甲,可看那一张丑脸,倒不像是禁军的人。”   禁军分左右卫,左卫都是官宦子弟,在御前侍候,讲究出身高贵,样貌姣好,体态修长,能让贵人看得顺眼。右卫人员则复杂些,既有武举考上的京畿人家,也有从各地上京轮番的士兵。   顾湘婷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她常在宫禁中行走,见到的多是禁军左卫的公子。   苏英脸上疤痕纵横,都是沙场搏命的结果。毕竟是自己兄长,苏浈听她这样说,下意识皱了一下眉,又连忙展开。   “他是进京轮宿的,从前在战场上拼杀过,有些疤痕也正常。没有这些人的辛苦,哪来咱们在京中的太平日子。”   “只是问个路,便能知道得这么清楚?”顾湘婷神色揶揄,“你们怕不是第一天认识吧?”   苏浈不由一凛,连忙掩饰道:“我只是对军中值宿的规矩略知一二,又看方才那人面上有疤,故而有此猜测罢了,你不要多想。”   不多想才怪。苏浈在宫宴上闹出这么大的事,全猎宫这么多人,哪个不好奇?这几日顾湘婷逮不着她,又被国公夫人左问又问问得烦了,好不容易抓到点苗头,怎么肯放过。   “之前陛下说你有心仪之人,你可是应了的,你一向不大爱出门,认识的人我也认识,可我翻来覆去想了几遍,也没觉得谁能入得你苏姑娘的青眼。”顾湘婷惊道:“难不成你的情郎真是那个丑人?”   没料到她竟往那个方向想,苏浈一阵恶寒,却找不到什么话来解释。   苏英早就被除族,自名云弃之亦是不愿再同苏家有干系的意思,且他早先就说过,要苏浈不要同旁人说起他回京的事。   可难道要她自白,说她的情郎不是苏英,而是段容时吗?   她举棋不定,犹犹豫豫的样子,倒让顾湘婷越发笃定。   “别呀苏小绊,你生的这么好,怎么这么不开眼啊。上京轮宿的守卫满三年便要回乡,到时候你可怎么办?”顾湘婷急了眼,“且他只不过是禁军中的一个小兵,他、他可护不住你!”   话糙理不糙,二皇子摆明了就是倾心于她,换了个高门显贵人家,有家族庇佑,或许二皇子还会碍着面子不说什么。可如今苏浈要是嫁给一个穷兵汉,那不等于明摆着打他的脸?   二皇子前程远大,若是苏浈一意孤行,只怕不仅会惨淡收场,还会招来夫家怨恨。   “都说不是了,你怎么越说越离谱!”苏浈虽感念她一直替自己着想,却也不知如何解散,一时有些恼。   两人正争论着,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极大的声响,飞禽鸟兽四散而逃,带起劲风迎面而来,而后又是一阵诡异的静谧。   顾湘婷皱眉,示意苏浈不要说话,静静聆听动静。   她等待一会儿,果然听见此起彼伏的哨声,这是军中常用来交流消息的手段,她儿时缠着父亲学过些皮毛。   “这是……有敌袭!”   -   高台上也有人注意到了异常,飞鸟如万矢齐发,一齐飞向空中,像是在躲避什么东西。   禁军统领山博皱了眉,有禁军从林中闯出来,飞身下马,连滚带爬地跑到他面前,低声说了什么。   山博一下白了脸,转身三步并做两步踏上高台,单膝跪地道:“启禀陛下,属下失察,有恶兽出没,还请陛下暂避。”   夏猎仪典,天子驾幸猎宫,这是何等大事。所有的议程仪礼都是反复排演过的,猎场和林场也都反复筛查过,按理来说,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山博身为禁军统领,明知这是猎宫的人有所疏漏,却还是不敢不担了这个罪责。   常欢喜一听这话,大惊失色,连忙道:“陛下,方才奴婢见林中百鸟尽出,应当都是惧怕那野兽。陛下还是先回猎宫暂避吧?”   皇帝却拧着眉,道:“不可。”   “陛下?”   山博和常欢喜不约而同都想再劝,却被他挥手制止。   举办此次仪典,本就是为江南水灾祈福,若在此时临阵脱逃,只怕会有更多事端。但猎宫后山常有人探察清理,倒不一定会有什么凶猛伤人的恶兽。   “山将军,朕信你,也信禁军。朕的安慰,便尽数托付于你们了。”   二人又劝了几句,可皇帝一脸的坚决。   这就是要禁军以命相护了。   山博暗暗叫苦,分明是猎宫办事不利,如今却要禁军来兜这个底。听手下人传回来的消息,那猛兽分明已经饿了多时,正是要发狂吃肉的时候。   不知这一回又有多少禁军要丧命了。   林中走兽奔散而出,大臣们犹自宴饮着,见着这景也十分稀奇,还有人笑道:“他们还去林子里捕猎,倒不如在这同咱们一起,守株待兔。”   但当兽群尽数溃逃后,那丝不寻常的静谧,还是让一些人察觉到了不对。他们屏息静气,静静地盯着密林,看究竟有什么变数。   只听得一声虎啸,响彻长空,饿虎冲出林子,向着高台众人而来。   有人见多识广,登时吓得瘫软,“是、是老虎!”   老虎毕竟算是奇珍,禁军手下久在京畿,哪里识得此物,只能模糊地以恶兽代替。   再看那老虎,吊睛白额,口角垂涎,毛发带血,双目赤红,显然是已经伤过人的疯虎。   山博一声号令,“禁军!同我护卫陛下安全,不得有失!”   “是!” 第21章 赢家 唯一春风得意的只有二皇子。……   禁军严阵以待,饿虎却好似并无伤人之意,贴地嗅来嗅去,而后突然暴起,向外扑去。   正是朝着众人所在的高台方向。   禁军连忙阻拦,但饿虎力有千钧,一掌便打烂了一人的头骨。他们不敢后退,便只好前赴后继地以肉身抵挡。饿虎尾巴一勾一甩,竟将五六个人掀开,其中一人被高高抛起,落在地上时已没了声息。   杀了人,见了血,饿虎却并不停留啃咬尸体,而是直直地朝高台处冲。   弓箭手连发箭矢,好歹阻了它几息,但饿虎中箭之后也只是略顿一顿,仰头嘶鸣一声,继续冲来。   见禁军数十人都未能阻拦猛虎,山博直觉要遭,握剑挡在皇帝身前,“陛下安危为重,还请速速暂避!”   皇帝也被这场面吓到了,瞪着眼睛连连点头,常欢喜抖着身子扶起他,主仆俩摇摇晃晃地朝后走去。   但究竟为时已晚,饿虎势如破竹,三两下就奔到了高台处,大道两边彩棚下贵眷们逃跑不及,有的惊声尖叫,有的干脆吓得晕倒了。禁军护卫们硬着头皮仗剑相护,但饿虎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而是直直地冲着皇帝而去。   “陛下——!”   常欢喜尖叫一声,竟也同女眷一般,腿一软晕倒在地。事态紧急,皇帝也顾不上他,撩起袍角往后退去。   “父皇,这边走!”   二皇子连忙上前,搀扶着皇帝朝马厩去,但马厩里的马听了几声虎啸,亦是慌乱至极,只是碍着缰绳逃脱不得。   饿虎已然扑至龙椅上,山博瞧准机会,长喝一声,飞身将剑刺出。饿虎腰胯掀起,立起来竟有两人高,它动作虽快,但仍被剑锋划伤一目,痛苦地哀鸣起来。   一击既中,山博内心振奋,立剑正要再刺,却不防那虎前爪乱扑,一阵劲风袭来,山博竟是被打翻出去,口吐鲜血。   禁军离得太远,支应不及,山博一倒,皇帝身前竟是空门。   眼见着饿虎迅疾如电,势不可挡,正要扑向皇帝时,二皇子却挡在他身前。   “父亲快走!”   皇帝来不及感慨,仓皇地正要上马,却听见一声破空——   红缨□□刺入虎尾,竟将那饿虎钉在原地。饿虎怒极咆哮,一个银甲禁军疾步而来,随手捡起不知谁落下的铁剑,与它缠斗起来。   猛虎知他是劲敌,不敢轻忽,但它身上刀伤、箭伤齐备,又瞎了一目,已经气短。一人一虎交锋几次,竟是禁军得占上风。   那禁军打了一阵,似是不耐烦了,将铁剑掷向猛虎,又趁其躲避之时飞身上前,骑在它背上。饿虎怒吼一声,左翻右滚想将他摔下来,可那禁军却死死地贴在它背上,朝它后脑胡乱打。   过不久,饿虎力竭趴伏在地,剩余的禁军们匆匆赶到,一齐将它制服,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二皇子顾不得自己满身的乱草,扶起方才不慎跌倒的皇帝,面上一派惶急,“父皇可有损伤?”   “朕无事。”皇帝缓缓直起身,深深地看着他,“阿荣,你可有损伤?”   二皇子腼腆地笑了笑,像是不习惯父亲对自己慈和的态度。   “不过一些小磕碰罢了,父皇平安就好。”   皇帝极重地握了握他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肩,“好、好。没事就好。”   此时又一声呼和传来:“父皇——”   四皇子冲出林子,见禁军们或死或伤,四处都是鏖战过后的情状,再看到高台龙椅之上空无一人,一阵心惊肉跳。他高声呼喊着,好容易奔到皇帝面前,这才松下一口气。   “儿臣来迟了,父皇可曾有恙?”四皇子怒气冲冲,“山博呢,他怎么当的差,竟闹成这样!”   皇帝微微皱了眉,二皇子道:“四弟没来迟,我们都无事,只是受了些惊吓。山博将军伤得重了些,正在医治。”   四皇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转身见山博在搀扶下走过来,面如金纸,右臂动弹不得,已是断了。   山博颤悠悠地跪地,“陛下,微臣失职,求陛下降罪。”   “罢了,你虽有失职,但也算救驾有功,好好养伤便是。”皇帝摇摇头,又看向远处几个禁军,“对了,方才的禁军,同恶虎缠斗的那个在哪?让他过来。”   内官领命前去,那禁军小兵倒是无碍,蹲在一旁擦他的红缨枪。得知要面圣,小兵也不惶恐,甚至还记得圣人面前不动刀兵的规矩,将手上东西放下了才过来。   “参见陛下。”   此人身材魁梧,斗虎时身姿灵活矫健,的确是个勇士,唯有一点不足,便是脸上烧伤遍布,眉骨上更有一道深深的伤痕,阿 昏触目惊心,让人不敢细看。   皇帝却不以为意,“山将军受了伤,禁军统领便由你暂代。你叫什么名字?”   “微臣云弃之,拜谢陛下恩典。”   -   一场夏猎被弄成这样,自然是再也办不下去。皇帝思来想去,太平天下究竟没有自己的天子之命要紧,也不再提什么“祭典安民心”的废话,   回京之后,相干人等革职的革职,查办的查办,细细算来,唯一春风得意的只有二皇子。   似是被他英勇救父的举动所感动,回京之后,皇帝不但常召他商议国事,还总在臣子面前夸赞他,说他仁义忠厚,天性纯善。   同时,也不免对四皇子冷落了许多。   二皇子势头渐高,眼看着就要封为储君,朝中风向也随之转变。人人都说二皇子是撞了大运,又说能以身伺虎的孝子世间难得,凭他的心性,日后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可苏浈细细想来,却觉得这事有许多蹊跷之处。   天子驾幸是何等大事,猎宫中人必定是百般地盘查过,她同顾湘婷在林子里见到的猎物,都是兔子、麂子这般性情温和的野兽,为何会凭空冒出一只老虎来?   这老虎饿得骨瘦如柴,竟也不知捕食,弃林中百兽于不顾,却直直地冲着林子外的皇帝而去,更是令人生疑。   她左想右想也想不通,倒是突地想起前些日子,镇国公府疯马失控的事。   那时刘易梦说,疯马受惊是有人操纵的结果,那这一回饿虎伤人,会不会,也是二皇子的手笔?   苏浈暗自惊心,眉头越皱越紧。   顾湘婷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瞧这一脸快入魔的样子?来,这可是樊楼新出的点心,快尝尝。”   按下愁绪,苏浈抿唇一笑,依言拈了一块来吃。   她们依旧是坐在上回的隔间,楼下吵嚷的声音传上来,竟也在谈论猎宫的事,可听着话头却不大对劲。   “若是真为江南水灾着想,就不该行这劳民伤财之事,一来一去不知要耗费多少。若把这些银两都拨到江南去,灾民们哪里要吃这等苦头。”   “李兄高见。想那日浩浩汤汤,车马锦绣何等奢华。若京中贵人们肯每月少吃两顿肉,江南灾情有何可惧!”   “夏猎本是祭礼,如今却闹成这样,唉。”   “说不定猎宫之祸,正是上天示警……”   “李兄慎言!此话可不敢乱说!”眼看着再说下去就要揭竿起义了,他们连忙改换个话头。   “对了,前些日子段家送聘礼,你可见着了?好家伙,当真是十里红妆,流水样的宝贝送了一日!”   有人嗤笑道:“区区一个罪臣之后,不过得了几天好光景,倒是会敛财,真是好大一条蛀虫。”   “只是可惜苏家女,年少不经事被富贵迷了眼,竟是弃了二皇子选他,只怕现在要悔断了肠子。”   “是啊,将来二皇子若真当了储君……”   顾湘婷听了一耳朵,蹙起秀眉,“这樊楼是该好好管管了,这些人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怕惹祸上身。”   “他们也不过是说说罢了,都是白身,不懂朝中事务,何必要同他们计较。”   “陛下不禁民言,是陛下的宽宏仁德,怎么倒像是给了他们机会碎嘴。”顾湘婷摆摆手,“不过他们倒是提醒我了,苏小绊,怎么你的婚事,我竟也是从其他人嘴里听说的?”   见她真是要生气,苏浈连忙拉着她的手,“顾家姐姐,这事未落到实处,我哪里敢乱说?你也知道的,最近流言纷扰,我实在不敢……”   “那你也该找我商量才是啊!”   说归说,但顾湘婷也知道,苏浈若真同她说了,也只是两个人一起着急罢了。二皇子步步紧逼,顾家又同皇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苏浈不告诉她,也是免得她为难。   如今局势有变,二皇子前途一片明朗,苏浈却还是对他避之不及,甚至要委身于段容时那等奸贼,她虽有些奇怪,究竟还是被心疼盖过。   顾湘婷握着苏浈的手,表情难过得像是要奔丧。   苏浈哭笑不得,只道:“你放心,我并没有不自愿的。我觉得,段大人他,也不是个坏人。”   段容时不是坏人,那天底下就尽是良善之辈了。   苏浈说的每句话都像是在安慰她自己,顾湘婷心里难受得紧,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顾湘婷虽看着不着调,其实自有分寸。事情已经定下,她既无法改变,便不会再空口劝些什么,也只问苏浈婚期的准备。   “合过八字,说是七月不大吉利,六月中倒是有个好日子。”   “怎么这样急?”顾湘婷惊道。   现在已是五月末尾,就是说再有小半月,好友便要出阁了。   这日子是苏浈同段容时一起定下来的。如今朝局多变,二皇子虎视眈眈,他们怕再生什么变数,便想着尽快将事情定下来。   倒是苏英一直愤愤,觉得委屈了自家妹妹。若不是碍着代统领的身份不好出宫,他定要去统御司找段容时算账。   婚期临近,苏浈以后怕是再难出门,两人又扯了些闲话,天色擦黑了才依依不舍地作别。   临行时,顾湘婷实在忍不住,不放心道:“小绊,你当真想好了?以后怕是会很辛苦。”   “你放心吧,我想好了。”苏浈心中从未这样安定,她清浅一笑,“人活着哪里有不辛苦的呢?我已经比旁人命好许多了。”   顾湘婷似懂非懂地离去了,而另一边,也有人对段容时问出同样的问题。   “你当真想好了?”   段容时垂眸,“是。” 第22章 大婚 封为定南县侯,赐丹书铁券   雨过天晴, 碧空如洗,西川寺中草木繁盛,蝉鸣不止, 间有灵鸟轻啼。   段容时立在长廊前, 双目微垂, 神色歉疚。   他身侧之人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深蓝长袍, 面白无须,颧骨极高, 生就一副刻薄脸,混浊的眼中暗藏精光, 正是段容时的干爹, 统御司司主常欢喜   听得段容时的回答,他叹了一口气, “老奴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 年岁大些倚老卖老,不恭敬也得劝两句。公子前路未卜,大事未成, 此时耽溺于儿女情长,实在是……”   常欢喜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段容时抿了抿唇, 作揖道:“常公折煞我了,若非得常公照拂,我早就死在宫禁中, 哪里能挣出如今的局面。常公视我为子侄,我亦视常公为长辈,此事还望常公成全。”   常欢喜连忙避开这一拜,急道:“公子这才是折我,若没有公子相救在先, 老奴哪能有报恩的机会!”   二十年前,常欢喜还不叫这个名字,只是个在御花园里扫除的小黄门,因为会做风筝得了贵人几分青眼,遭人妒忌,被陷害掉进枯井。   若不是进宫做客的段小将军惦念着,一处一处搜寻过去,只怕那小黄门化身白骨也无人知晓。   段容时却不这么认为。段家败落时他受困宫中,武功尽失,大病缠身,是常欢喜冒着性命危险,悄悄相救,他这才留了条命。若说救命之恩,那时就已经尽数偿还。   后来收他为义子,同他站在一条船上,接了这烫手的司主之职,处处帮扶,就是别的恩义了。   此话不好明说,不然反倒伤了情分。常欢喜见他低头不语,又将话题转了回去。   “公子不爱听,但老奴还是不得不说。公子可曾想过,如今你我所为之事,并无万全的把握,甚至可以说是万险中求一生机。若是事成,自然两厢情好。但若是事败,苏家是那么个情形,苏姑娘该如何自处?”   段容时沉默片刻,道:“常公说的我都想过,只是,只有此事,是我私心。我不愿她……”   他没再说下去,但常欢喜哪里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不愿她受苦受委屈,不愿她再待在苏家那个污糟地方,不愿她委身于二皇子,也不愿她嫁与旁人。   常欢喜的心沉了沉,若是段容时只为苏浈色相所迷,他尚且还有规劝的余地,但他分明是情根深种动了真心,他再怎么劝,说出来的也是得罪人的话。   但就算得罪人,他还是不得不提醒道:“苏家姑娘能得公子这般看重,是她的福气。但苏家女可知当年云氏娘子之死的内情?”   段容时别开头,“将她许配给我,本就是云娘子的意思。”   这就是不知道了。   “罢了,罢了,公子心中有数便是。”常欢喜摇摇头,“世间无情人多,情真者少,喜宴老奴不便出面,先祝公子能得偿所愿吧。”   -   婚期定得实在太紧,昨天刚拟好草贴,明日便得过定,前前后后算起来,准备仪程的时间统共不过十数日,就算是热孝冲喜也没有这么赶的。   要依着徐氏的意思,苏浈既要婚嫁自许,那干脆婚事也她自己包办得了。但新郎毕竟是段容时,位高权重,开罪不起,她知道利害,又被苏迢狠狠教训过,虽然不情不愿还是捏着鼻子操办了婚事。   大婚前夜月光明朗,群星璀璨,苏浈有些睡不着,没惊动飞絮与流云,独个儿披着衣服在院中散步。   苏家各处都挂了红绸红灯笼,苏浈所居的玲珑居亦是如此,依照习俗,这些灯笼要亮一整夜,照得整座院子都亮堂堂的,倒让她想起那个梦境中,她也曾嫁过一次人。   那时没有这几百抬的聘礼,也没有明日的花轿和大礼,只是一道圣旨,一座小轿,就决定了她的一生。   她兀自发着呆,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不到的人。   “大姑娘还未睡呢,那正好,我还有些规矩要同你交代呢。”   徐氏脸上有几分尴尬,方才入睡前,苏迢突地问起有没有给苏浈教规矩。她放了避火图在陪嫁的箱笼中,本以为这样就行了,苏迢却连连摇头,大半夜地把她给推起来,让她好好做嫡母该做的事。   苏浈不是她亲生,本就隔了一层,那日在猎宫中又相当于是撕破了脸皮,如今却要让她教习床榻上的事情,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教。   徐氏别别扭扭地同她走进内室,拿出避火图仔细交代一番,苏浈也觉得尴尬,但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   两人名为母女,但十多年了,这样心平气和地交谈倒是头一回。   教习完了,徐氏却没立刻走,她瞧着苏浈亭亭玉立的样子,想起当年初入苏家时的情形。   她那时年轻,得知要给人做填房十分不忿,但大婚后见着苏迢样貌俊朗,长子苏英十分有礼,幼女软糯可爱,便觉得一切还不错。   她不由升起几分做母亲的怅惘,叹道:“我初见你时你还在襁褓,如今已经这么大了。”   苏浈却一下冷了脸。   “女儿深谢母亲多年教养,养育之恩必不敢忘。”   似是被她的态度刺着了,徐氏站起身,“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看顾着你从小长大,你的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我操办的,就连明日的大礼也是我亲力亲为,你这丫头怎么一点也不知感恩!”   苏浈神情不变,起身道:“母亲息怒,母亲所做的一切,女儿都看在眼里,铭记于心,必定时时感念您的恩情。”   话说的漂亮,语气却冷淡得像在嘲讽,徐氏也冷了脸,“还想着你那个入黄土的娘啊,那你明日拜礼便去拜她吧!”   说罢她拂袖而去,又是不欢而散。   苏浈怔愣了一会儿,缓缓地坐回床上,忽地冷笑了一声。   徐氏身为继室,不对原配所生的儿女一视同仁就罢了,还害得兄长被除族,放任恶仆欺辱她。若非云氏生前尽力安排,死后留下铺面金银,她哪里能活到今天。   如今她即将出阁,徐氏却要摆慈母的款了。   飞絮打着呵欠走进来,“姑娘,方才是怎么了,吵吵嚷嚷的。”   苏浈摇摇头,“没什么,快去睡吧,明日大礼有得忙呢。”   -   多年之后,京城中仍有人能想起段家娶妇的情形。   六月十七,据说是钦天监反复算过的日子,晴空万里,烈阳高照,夏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上百台的嫁妆、数不尽的红衣侍从跟随在花轿后头,形成一道红色的溪流,一路从苏家铺向段府。被人传得青面獠牙的统御司指挥使,身着大红婚服,头戴华胜,坐在高头大马上,略带着点笑意,眉眼中便生了无限风情。   行至御街,队伍在段府停下,阴阳先生撒了些谷豆镇住杀神,被小孩哄笑着捡走,侍从高喊一声:“落轿!”那轿子便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传闻中苏家女貌比嫦娥,能勾得佛子转世的二皇子也为之动心,更令奸臣段容时冒犯天颜也要娶回家。瞧热闹的人相互推搡,还有人爬到望楼的杆子上,都想瞧一瞧这女子的样貌。   毡席铺地,新娘子以扇遮面,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轿。众人伸头探脑,好容易才瞧见了她的样貌。   “这、这苏家女,果然是……”   另一人接到:“国色天香,国色天香!”   “如此美人,竟入了这虎狼窝,恐怕是……唉,可惜了。”   “倒也不必这样说,段家的瞧着和气,说不定是个会疼人的。”   “再好能比得上二皇子吗!”   周围嘈杂的声音都同苏浈无关,她举着扇子踏上毡席,却发现身旁的人没动弹,悄悄地抬眼看过去。   段容时正看着她出神,被这一眼惊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领着她踏进段府。   虽说段容时性格冷硬,但他在朝为官,执掌权柄,但想要攀附的人也不少,是以道贺的宾客占满了院子,当真算得上是门庭若市。   众人簇拥着新人拜堂,正要送他们入洞房时,门外却有人高呼,“有贵客来了,二位请先见见吧!”   出得门去,却是早前说了不来的常欢喜。他今日穿得是紫底蓝纹的内侍服,显是传令来了。   常欢喜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段大人,陛下有旨,虽你新婚,可还是得按规矩办,接旨吧。”   段容时依言令下人摆上香案,堂中众人俯身下拜。两个小黄门左右拉开圣旨,常欢喜高声宣读。   圣旨前半段辞藻华丽,大约是赞扬段容时忠勇仁义,劳苦功高。众人一边恭顺地听,一边暗暗讽笑,而后却是一惊。   “……封为定南县侯,赐丹书铁券,钦此。”   小黄门收起圣旨,常欢喜一甩拂尘,声音尖刻道:“段侯爷,领旨吧。”   “谢陛下隆恩。”段容时好似并不惊讶,行礼过后接过圣旨,“干爹辛苦,不若留下喝杯水酒?”   人多眼杂,常欢喜没多说什么,只叫他好好办事,不要辜负陛下信任,便领着手下浩浩荡荡地走了。   接了旨意,段容时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让人将圣旨连同丹书铁券送去祠堂供起来,而后继续过大礼,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待二位新人入了洞房,大堂一下子就像炸开了的油锅似的,众人吵吵嚷嚷,纷纷议论起来。 第23章 洞房 一颗空落落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洞房花烛, 封侯拜爵,段容时在一天之内,成就寻常人求也求不来的大事, 一向青白的脸似乎也染上几分喜色。   妇人们向床上抛洒金钱彩果之类的事物, 贺喜的声音也多了些谄媚。   “请郎君同娘子合髻。”二人各自从发髻中牵出一缕, 全福人上前用红巾子扎紧, “此结为同心,永以为好。”   又有人端出两个酒杯, 杯底用彩带结绑在一起,“请郎君同娘子交杯共饮。”   段容时端过来, 将其中一杯酒递给苏浈, 两人一同垂首饮尽此杯。苏浈不善饮酒,被酒气呛得咳了几声, 双颊微红, 惹得众人都笑起来。   大礼已毕,外头有人高声嚷着,让侯爷赶紧出去会客, 苏浈仍旧提着扇子挡脸,一双杏眼透过朦胧的扇面, 含羞带怯地望着他。   段容时用袖子遮挡着,悄悄伸手过去握了握她的,“你在这歇着, 不必有什么顾忌,我去前头会客。”   苏浈微微点头,他似是放了心,便随同众人去前厅了。   “娘子,咱们先更衣吧?”   “好。”苏浈抬手, 飞絮同流云上前,一起将她扶了起来。   她成婚用的冠是段家早前送来的,金丝嵌宝,镶珠饰玉,远远看上去一片耀彩夺目。可她从丑时便带上这冠,穿了几斤重的衣服,又一直滴水未进,早就累得快晕过去了。   待飞絮同流云将她这满身琳琅一一拆卸下来,苏浈情不自禁地轻吐了一口气,主仆三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   半晌,流云感叹道:“娘子顺顺当当地嫁过来,主君也是一等一的人品,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飞絮摸着她的头发,连连点头,虽眼眶微红,但也是一副高兴模样。   苏浈不由失笑,捏了捏她们二人的鼻子,“你们倒是机灵,一个两个改口改得这么快。”说着她摸摸肚腹,“我有些饿,家里带来的果子放哪儿了?”   方才是流云一直抱着果匣子,行礼的时候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屋子里堆满了各样吉祥物什,红色的果匣子混在里头,一时竟寻不着。   门扉被轻轻敲响,一个侍女端着托盘进来,“奴婢青叶见过娘子,主君说他在前厅还要待一阵子,劳烦娘子久等。您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唤人便是。”   说罢她将托盘奉上,上头备齐了各式小菜,热腾腾的,可比冷硬的果子强多了。   流云忍着笑,上前接过东西,“辛苦姐姐了。”   青叶摇摇头,行了个礼退下,又合上了喜房的门。   “主君想得周到,娘子有福了。”飞絮笑得揶揄,果然被轻轻敲了一下脑袋。   “说什么久等,当谁稀罕似的。”   原还有的几分惶惑也被尽数抚平,苏浈嘴角抿出个笑,梨涡若隐若现,一双杏眼比烛光还要亮几分。   -   段容时是新贵重臣,如今又得了可以福荫子孙的爵位和封地,从前或许还有人笑他一味奉迎,朝不保夕,往后却再没有人敢有所轻视。   席上议论之声此起彼伏,说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可现下却没人再端着架子,高声争论的样子,比市井小民差不了多少。唯有门下阁老卢康德老神在在,淡然地饮了几杯水酒。   前头二皇子痴恋苏浈传得沸沸扬扬,后来苏浈又在宫宴上闹了那一出,明着是不愿婚姻受人掣肘,实际上谁看不出来,这苏浈分明是拒了二皇子的青睐。   后来二皇子得势,谁人不避忌着苏家女,唯有段容时急吼吼地求娶,人人都以为他是得意忘形,却没想到人家胸有成竹,仗着皇帝宠信,并不畏惧二皇子。   这桩婚事办得急,却请动年过七旬的卢阁老来保媒。卢阁老夫妻和睦,子孙成器,又深得皇帝敬重,席上不少人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来的。   皇帝旨意须经门下复核,想来这位卢阁老也是早早得了消息,这才应承了这桩大媒。   还正热闹着,段容时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现身,向众位宾客行礼,宾客们连连推辞。   “恭喜侯爷新婚,侯爷大喜啊。”   “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侯爷,从前若有什么得罪之处,都是在下的不是,若……”   “侯爷……”   众人伸长了脖子要向他敬酒,段容时却径自走到卢阁老面前。   “学生多谢先生襄助之情。”段容时深深一揖。   场面忽地一静。   卢阁老是先帝爷亲笔点的状元郎,学富五车,能让他开班授课的,除了宫中的二位皇子之外不作他想。   段容时并非二皇子或者四皇子的伴读,他能称卢阁老一句先生,完全是因为他是长公主的儿子,他的父亲段伯言立下过赫赫战功。   有不清楚此事的人悄声问道:“定南县侯竟是卢阁老的学生?这……”   声响不大,倒是点醒了许多人。   定南县侯,定的是哪个南?   段容时一无战功,二无父荫,说来还是个逆贼之子。这定南县侯明面上是指京畿附近的定南县,实际上到底还有几分敲打警醒,只能说天子之意不可测。   方才还讨论得热火朝天,现下却有许多人偃旗息鼓。   “我老啦,沾沾你们年轻人的喜气,哪有什么帮不帮的。”卢阁老抬了抬眉毛,将堂中情形尽收眼底,话锋一转,“你既称我为老师,我便再赠你一句。‘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望你谨记。”   段容时神情未变,郑重地再一拜,“学生受教,必当时时谨记于心。”   卢阁老又笑起来,说了几句夫妻和睦,福泽绵长的祝语,再饮过一杯酒后,便说自己年岁大了,提前告退。   段容时亲自将他送到门前,怔怔许久,才转身投入满堂的热闹中。   喜宴毕竟是喜宴,无论心里怀着什么样的主意,两轮酒过后,都只顾着高兴了。段容时被人缠着灌了几大坛子酒,喝了个宾主尽欢。   待到回屋时,夜已深了,苏浈长发披散,脑袋靠着床柱,等得已经睡着了。   段容时放轻了脚步,飞絮见他进来,正要推醒苏浈,却被制止。   “无妨,她也累了一天了,让她好好歇着吧。”   飞絮瞧了一眼睡得香甜的主家,轻声道:“回禀主君,娘子还未净面。”   段容时示意无事,让她打盆水来。   虽然自家姑娘同他已经成婚,但飞絮见着他心底还是有点发怵,依言将热水端来之后便离开了。   苏浈微微低着头,秀眉蹙起,似是睡得很不舒服,脸上还带着铅粉和胭脂,本就精巧的五官更现出令人心折的艳色。   他将人轻轻抱起,放进床的里侧,又拧了帕子,一点一点卸去残妆,露出她原本的样貌。   替她打理完,见她才刚舒展的眉头又皱起,他才发觉自己身上浓重的酒气,也不唤人伺候,自顾自地走到屏风后换衣。   折腾完一切已不知是什么时辰,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烛火燃烧迸出的噼啪声。   段容时在床外侧躺下,侧过头看着苏浈,她似是累极了,沉睡时也不忘抿着唇,颊边微微鼓起,又有了几分稚气。   他轻轻地碰了碰她柔软的脸颊,唇角便也带了笑,一颗空落落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   日上三竿,刺目的光线透过层层帘帐,终究还是将沉睡中的人唤醒。   苏浈闷在被子里许久,终于被热得不得不起身,“飞絮,什么时辰了?”   “将到巳时了,娘子,主君说不用您起得这样早,该再歇歇的。”   苏浈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自己已经嫁人了。   可是,她点了点身旁已没有余温的瓷枕,那人不知什么时候来过,又什么时候走的,她竟全不知道。   “做姑娘时都没有这样惫懒,新婚第一日可不好让人看笑话。”她掀开帘帐起身梳妆。   段家情形特殊,段容时之母长公主身居内宫,无诏不可见,他后宅中也干干净净,连个通房妾室都无,就连一众侍女也是为着筹备婚事,才刚采买回来的。   至于其它房的亲戚长辈,也在当年那场浩劫中受段伯言牵连,流放的流放,隐匿的隐匿,都不可见。   从坏的角度看,段容时同苏浈,在这波诡云谲的京城中无亲友帮扶,孤木难支,但从好的角度想,在这段府中,除了段容时,就是苏浈最大。   才刚这样想着,青叶却来报,“娘子,前头内官大人说宫里有赏赐,需娘子前去。”   昨日封侯的圣旨刚下,若有什么赏赐也该昨日一并来了,怎么今日才来封赏?   苏浈心中疑惑,又问道:“段……主君呢,他在何处,怎么不让他去,要我去领旨?”   “娘子未起身时,宫里已经来过一道圣旨,说是要主君进宫商议要事。”   “可说了是什么要事?”   青叶摇摇头,“这等大事婢子怎么知晓,只听说是同江南的荒灾有关。本是昨日就该宣召的,陛下念着家里有喜事,特意拖到今日。”   大周惯例,无论是什么品阶,都有三日婚嫁,段容时昨日刚被封爵,今日又被急诏入宫,可见绝不是小事。   又说同江南有关,那必然是江南饥荒的消息终于捂不住了。   起义、匪患、破国、迁都,再是漫天大火。   梦中情景一瞬间全数涌到眼前,苏浈掐紧了玉梳,额角冷汗密布,头疼欲裂,几乎要倒下去。 第24章 灾情 国本之争终于落下帷幕。   福宁殿内早就摆上了冰鉴, 内官们轻轻打着扇,门窗皆打开,清爽的风穿堂而过。皇帝高坐在御案后, 神情凝滞, 二皇子侍立在旁一言不发, 堂中众位大臣弓着背, 不住地抹汗。   “社仓已开,赈灾银两也发了下去, 为何这么久了,江南还是不断上报灾情?余尚书, 你的人究竟是怎么做事的!”   户部尚书余文杰苦着一张老脸, “陛下明鉴,这……这赈灾的钱粮是早就分发下去了, 只是这太仓着了火, 银钱又一时换不及,这就……”   “着火?太仓几年难得开一次,每开一次就着一次火。江南多雨, 河水涨起来淹了农田,这才致使百姓受苦, 怎么处处都是水,偏太仓附近救不了火?那么大个粮仓,竟是一粒米也没烧剩下!”   出声者是刚回宫的监察御史姜春, 月前他奉旨去往受灾之地,亲眼见江南灾荒祸及十州的惨象,再看京城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不免激愤。   但这话几乎明指户部中饱私囊,余文杰两眼瞪圆, 指着他喊道:“姓姜的,你说话可注意些!太仓失火是意外,一应人等都已被处置,相关奏报我早已呈报给陛下。陛下圣明,切不可被此等小人诛心之语所蒙蔽!”   姜春自然要声讨回去,两方人马吵吵嚷嚷,听得皇帝直皱眉。   “够了!”他将奏折甩到二人面前,“吵吵吵,吵什么吵。朕的百姓尚且在受苦,你们这群吃俸禄的只知道吵架!”   余文杰使了个眼色,他身后的苏迢会意,出列拜道:“陛下息怒,事已至此,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商量个赈灾的对策出来。银钱只能解一时之困,关键还是要多余出些粮食,令受灾百姓得以果腹才是。”   苏迢不过是从四品的司农寺少卿,按理来说,这种会议怎么也轮不着他来。但一则赈灾一事同司农寺息息相关,必得有个人出来说话,二则苏迢是段容时的岳丈,如今段容时身份不同以往,苏迢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余文杰带着苏迢,也是为了能在段容时面前表表功。   果然,听见自己岳父的声音,原先还只在一旁抱臂不言的段容时,也朝这边投来目光。   “苏卿这话有理。”皇帝余怒未消,但语气已平静许多,“那你有何良策?”   苏迢既然敢在这时候出声,就已经想好了说法。   “回禀陛下,江南乃天下粮仓,富庶之地,微臣遍查历年册簿,又看了姜大人的奏报,斗胆断言,就算此次天灾牵连甚广,江南十州也不至于毫无自救之力。”   姜春怒道:“苏少卿端坐京中,享荣华富贵,哪知江南百姓的困苦!”   他还要再说,却被苏迢打断:“姜大人,你奏报上写饿殍遍地,百姓闭门不出,又时有流寇作祟,可是真的?”   姜春皱眉,“我奏报所呈皆是亲眼所见。”   “这就是了。”苏迢胸有成竹,“既有流寇作祟,又有饥民在街巷中讨食,今年已是歉收,为何却有人不想着赶紧出城投奔亲友,或是用银钱换取粮食,而是闭门不出呢?想是家中储备甚多,已足以自保。”   灾情发生之初,地方官员早早上报受灾,司农寺便已下令各州官员早早打开州府粮仓赈灾。州府赈灾不力,又上奏朝廷,才有户部令开太仓,又拨款救灾情。   两轮钱粮分发下去,贫农饿死,而富户竟然还能余下钱粮,自然是私库充足却依旧领了份额。   如今粮食周转不及,官府意欲花钱卖粮,这些富户生怕被别人发现自家偷存了余粮,自然更要紧闭门扉。   如此一来,竟是十分棘手。   苏迢整肃神情,“陛下,江南灾情祸及十州,又拖了这么久,流寇匪患还是小事,只怕再拖下去,会演变成瘟疫。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请陛下派兵前去,行济粜之法!”   所谓济粜法,便是将人户分为几等,令富者卖出一半存粮,捐出一半存粮;次富有者只卖不捐;中等者不卖也不捐;次贫者出部分钱买粮;而赤贫者接受济助。   此法从前不是没有实行过,但因其有损富户利益,往往遭到反抗。苏迢提议派兵,分明就是要以武力强征富户存粮。   余文杰只知他有办法,哪里知道是这样的办法。江南富庶之地,关系盘根错节,保不齐哪家门户就是皇亲国戚,且富者所交租税多,交的孝敬也多,若当真伤了他们的根本,恐怕京城的权贵也会受牵连。   他还正想着对策,姜春已是大喜,“苏少卿此法可行,只是行济粜法,若有人趁机哄抬粮价,只怕……”   苏迢笑道:“赈灾银已下,倒是不必担忧买不起粮。况且在这关节眼上哄抬粮价者,必是存心不良,杀一儆百就是。”   段容时眉心微动,却什么也没说。   皇帝沉吟一会儿,问在旁等待已久的二皇子道:“阿荣,你怎么看?”   苏迢刚放下的一颗心又提起来,生怕自己因苏浈之事被迁怒,却听见二皇子同意了这个办法。   “回禀父皇,此法虽然有些粗糙,余下细节还可慢慢商量,但江南灾情紧急等不得人,不妨试试。”   皇帝摸着下巴又想了想,吩咐户部依言下去办了,又令兵部速速拟订章程呈交。苏迢见自己献计成功,洋洋得意,倒是不在意督办之人并非自己。   大事策定,众人都松了口气,便有人想要见缝插针。   姜春身后一个御史突然出列,“启禀陛下,江南饥荒之事传遍大周,就连京城也是人心惶惶,陛下当早立国本安定民心才是。”   皇帝抬了抬眉毛,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二皇子,这御史虽是姜春的属官,但最近二皇子圣眷正浓,难免有一二攀附之人。   但这话却并非出自二皇子的授意,他连忙出列道:“父皇春秋鼎盛,紫薇之气庇佑大周,区区流言有何可惧,父皇万不可听信此等胡言乱语。”   说罢他又瞪向那御史,“竖子御前无状,还不快滚出去!”   御史手足无措,只得深深伏地,“陛下息怒,殿下息怒,这都是微臣肺腑之言,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倒是没生气,笑容更深了些。   “阿荣不必着急,朕看他说的挺有道理,继续。”   御史咽了咽口水,道:“陛下明鉴,二皇子德行出众,人品端正,又素有才名。若是立为太子,必令大周百姓心悦诚服。”   二皇子心擂如鼓,急急跪下磕头,“父皇,国本之事乃是父皇圣心独断,竖子怎可置喙。求父皇速速将此人赶出宫外,永不录用!”   底下众臣意见颇多,有人赞二皇子忠直,却是恳请皇帝再议此事。也有人说二皇子德才兼备,又十分谦逊,的确是最好的太子人选。   二皇子冷汗涔涔,出言推脱,但众人都以为他是在假意推辞,争得更起劲了。   唯有段容时依旧稳如泰山,仿若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皇帝便唤他,“段卿,这御史之言,可有此事?”   统御司为皇帝耳目,有此问也不稀奇,段容时如实答道:“京中确有流言,百姓对江南灾情议论颇多。”   “那依你看,二皇子才资可堪大任?”   素来知道皇帝信重段容时,但没想到,居然连太子人选都要问他的意思。众人暗暗心惊,二皇子额头贴地,汗出如浆,却不由自主地期待起他的回答。   段容时皱了皱眉,单膝跪地,“微臣乃统御司指挥使,只尊陛下圣命,不论其他。国本一事乃陛下圣心裁断,恕微臣不敢多言。”   这话正中皇帝下怀,他摸着下巴点点头,“既如此,那便立阿荣为太子吧。”   短短两句话便定了心思,二皇子张口结舌:“父皇……”   皇帝却是很高兴的样子,挥手示意众人散班。国本之争终于落下帷幕。   -   “娘子怎么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飞絮扶住苏浈,流云拿过帕子来细细替她擦汗,青叶帮不上忙,只好待在原地,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苏浈喘了几口气,回过神来,“青叶姑娘,烦请你去前厅,让贵客稍作一会儿,我随后便来。”   她看着青叶领命出门,握住飞絮的手,嘱咐道:“你快去铺子上,让掌柜的全部关门歇业,不必再做生意,但让他们放心,工钱不会少了他们的。”   飞絮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应承下来,只问道:“那之前让粮铺老板采买的事……”   “让他不必买了,立即关店,若有人上门来问,只装作家里没人就是。另外,你看着他们清点完东西,将钥匙也收回来。”   飞絮点点头,转身便去办了。   流云摸不着头脑,问道:“娘子昨日才大婚,怎么现在便要着急处理这些事,若是被人知道了……”   “发现了也无妨,身家性命都要不保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名声。”   梦中洪灾实情传到京中时已入深秋,可现世却不知为何提前了好几个月。苏迢知道,一旦消息入京,各家必然要大肆囤积粮食等物,致使京中粮米价格飞涨,甚至连二皇子的府邸都要竞价买粮。   先前她为避人耳目,不敢大肆购买盐粮布匹,只让手下的铺子抬高价格,限制出货,又多多进货,这才渐渐积存了一些。   但如今消息已经入京,只怕京城饥荒,皇族私兵抢粮的事情就在眼前,她只能赶紧让人关店。   原先的计划都被打破,现在所作的准备根本不足以让她自保。   难道上天让她做这一场梦境,不过是要换个方式折磨她么?   苏浈撑着妆台,冷静了一会儿,待到最激烈的那阵头疼过去之后,才让流云替她更衣。   前厅还有宫中贵客等着她呢。 第25章 贺礼 苏浈已经是他的妻子,正在家里等……   “让中贵人久等, 方才更衣多费了些时辰,实在失礼。”   苏浈从内院出来便告一声罪,那黄门自然连连摆手, “娘子这是哪儿的话, 能得娘子接见, 才是奴婢的福气呢。”   两人客气一番, 小黄门说归正题,“娘子新婚大喜, 本是不该打扰,但宫中贵人体恤侯爷劳苦功高, 特地赶着回门前送这份礼, 还望娘子莫怪奴婢惊扰之罪。”   他让出位置,“来, 你们几个站到跟前来, 让娘子好好看看。”   他身后原站了一排女子,因都穿着素服并不打眼,让人一眼看过去只觉得排场大。人走出来后才发现, 她们身形娉婷,环肥燕瘦各不相同, 都是齐整的样貌。   看来这些女子便是宫里送来的贺礼。   方才苏浈还庆幸这府里人员简单,除了几个刚采买的下人之外就没别的女眷。但谁知道,这才新婚第二日, 就有人要往段容时屋里送女人。   苏浈心底微沉,但瞧这内官未携带圣旨,料想这并非皇帝的意思,因此只问道:“劳烦中贵人辛苦,各位姑娘辛苦。不知是哪位贵人体恤, 竟送了这么大一份礼来?”   新婚贺礼往主家身边送女人,小黄门接到这差事时便知不好办,见她态度温和,倒是松了一口气,“瞧我这脑子,这事都忘说了。送礼之人便是段侯爷的干爹,常公公。”   常欢喜?   苏浈不由皱了眉,本以为是皇后记着仇,特地送这些人来折辱她,但却没想到会是常欢喜的手笔。   常欢喜身居高位,又同段容时有父子名分,昨日宣旨时她也见着了,段容时对这位干爹可算是颇为尊敬。   这些人名份上是贺礼,长辈之赐不可辞,她若是因一时意气随便得罪了常欢喜,只怕会给段容时带来麻烦。   那小黄门又恭维了几句,突然发现苏浈脸色不对,眼神一转,“礼已送到,奴婢也不好多留,便先回去复命了。”   苏浈如梦初醒,连忙让流云给赏钱,“我才刚来,尚不熟悉庶务,便不留中贵人了,中贵人慢行。”   流云心里不高兴,脸上就带了些情绪,但还是拿出钱袋子递给小黄门。   “娘子留步便是,这几步路奴婢还是认得的。”   本以为这趟差事不死也得脱层皮,没想到定南侯娘子是个软性的,这等事情都忍了下来。小黄门捏住钱袋一转,心中有数,笑中也带了些谄媚,脚底抹油就溜了。   小黄门走了,那些女子都留了下来,十个人站成两排立在眼前,竟把外头的日光都遮挡大半。   苏浈有些摸不定主意,流云心里着急,碍着有外人在不好开口,只得频频以眼神示意,瞪的连眼角都酸了。   良久,苏浈终于道:“青叶姑娘,我才来,不大懂府里的规矩,也不太知道章程。后院可有空余的屋子供诸位娇客歇息?”   青叶道:“回禀娘子,后院的确有几间空屋,只是还需人打扫。”   “那便麻烦你让人打扫一番,好好安置几位姑娘。”   话音刚落,青叶正要领着这十个女子去后院,却听见其中一人高声道:“娘子稍等,不必这样麻烦,主君住所在哪,奴在耳房住就可,既节约地方,又方便伺候。”   苏浈一愣,其余人也嚷起来,都没了小黄门跟前的本分模样。   这是瞧着苏浈性子绵软,又仗着自己是宫里出来的,就迫不及待地要上位。   苏浈笑了笑,“诸位姑娘是宫里来的贵客,段府就是再寒酸,也不至于让各位去住耳房,待客不周,还望见谅。青叶姑娘,去吧。”   青叶应下,那起头之人还要再闹,她同伴觑着苏浈的脸色把她按下来,几人嘟嘟囔囔地走了,苏浈终于能坐下来。   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流云担忧地望向她,“姑娘……”   与这情形相比,苏浈的平静显得有些不寻常,“无妨,她们名分未定,等主君回来再说。”   -   段容时上了马车,车夫问接下来要去何处,他捏了捏眉心,正要说回统御司,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成婚了。   苏浈已经是他的妻子,正在家里等他。   似有一股暖流从心中划过,又隐隐有些兴奋,段容时神情温和下来,“回府……不,先去一趟樊楼。”   车夫依言绕路,去过樊楼才回到段府,已经过了吃饭的时辰,下人说苏浈一直在正厅待着,段容时想了想,没回屋,拿上食盒直接去了正厅。   苏浈在原地呆坐了许久,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迎道:“主君回来了,怎么没换衣服?”   “我绕路去买了些东西,听下人说你还未用饭,便先过来。”段容时笑了一下,又像是不好意思,将食盒放在桌上,拿出里头的樱桃煎摆好,“应当还是温热的,你先垫一垫。”说罢又嘱咐下人快去后厨做饭。   瞧着段容时也未曾用饭,苏浈便没推托,依言捡了一块樱桃煎来吃。   说来她小时候十分爱吃樱桃煎,只是那时她尚未掌管云氏留下的东西,手头紧,没什么机会,待到大了,手头宽裕了,倒不怎么吃了。   这东西甜腻,苏浈勉强吃了两口,段容时瞧了一会儿,却将东西拿开,摆到一边去。   “主君?”   “不喜欢便不用,不必勉强自己。”段容时神色淡了许多,语气仍旧温和,但方才的热情却是被浇灭了似的。   他认真地看着苏浈,“在这府里,你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想做什么,想吃什么,只管随着自己的心意。不想做什么,也都随你。”   苏浈也看着他,怔怔许久,还是将早上收到“贺礼”的事告诉他,并说将人安排在了后院。   “父亲一片好心,身为儿媳本该感激,但……我并非心存妒忌,只是新婚第二日便纳人,终究在面子上看不过去。”苏浈有些惴惴,心里又有些不舒服。   “父亲?”段容时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常欢喜。   送人进府这事,那日在西川寺常欢喜提过一嘴,说是段容时屋里一直没人,往后宅里塞些人进去,既能让苏浈没那么明显,也能替苏浈挡一挡杂事。   还有一层他没说,但段容时多少也能猜到,他还是觉得段容时不该过多用情,要他别总把心思放在苏浈身上。   只是没想到,常欢喜所说的送人,竟是这么个送法。也没想到苏浈得知此事,竟是这样的反应。   “主君若是想……”   段容时心渐渐沉下去,他直觉并不想听见剩下那些话,起身打断了她,“马上就要用饭了,我……我先去更衣,娘子稍坐。”   换完衣服,下人们将酒菜摆上来,道道珍馐佳肴。段容时和苏浈心思各异,都有些食不知味。   吃过饭,段容时推说还有些公务,自己去了书房,只留苏浈一个人在院子里。   流云瞧见气氛不对,劝道:“娘子,您这才新婚第二日,怎么就说到纳妾上去了?主君不像是沉湎声色的人,您不该这样说他的。”   “我……我说什么了?”苏浈不解。   “娘子方才那话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恕我直言,将您同主君分得太开了。”流云叹气,摇摇头,“若主君对您无意,自然觉得您贤惠大度,但若主君对您有感情,方才的话就有些刺心了。”   还有些话流云憋着没说,苏浈同段容时尚未圆房,便急吼吼地告诉他,你若是要纳妾,我绝不妒忌。   这简直就是在撇清干系,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夫妻?   到了傍晚,段容时果然一直待在书房没回屋,但也没遣人说不回去。   苏浈洗漱完换了衣服,可也没敢睡,只坐在床上干等着,定定地望着烛台上的火烛。   飞絮瞧得着急,低声问流云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不过出了一趟门,怎么主君像变了个性子似的?”   她一路冷眼瞧着,段容时虽对着旁人都不苟言笑,但对苏浈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今早吩咐他们不要打扰苏浈时,也是极温柔的样子。   怎么这一个昼夜没过,就将人晾在这儿了?   流云也连连叹气,对苏浈道:“娘子听我句劝,这事总要有个人先低头,且本就是您没做对。这本是件小事,但若就这样拖着,只怕会令夫妻离心啊。”   苏浈想了一个下午,流云说的那些话也都听进去了,可她就是部明白段容时究竟为何生气。   人是他干爹送的,自己一个新嫁进来的媳妇,中馈钥匙尚且没接手,哪里有置喙的余地。又说到纳妾。   世上男子哪有不纳妾的呢?就算是她父亲一向自诩清正,也是曾纳过妾的。她提前将事情说分明,是忍着自己委屈也要为他着想,怎么他反而还生起气来了。   但不论怎么说,这事确实不能就这么拖着,须得有个人先低头。而且昨日便未能圆房,今日若是再分院别住,真让后院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得了手,那可就麻烦了。   苏浈捏了捏衣角,忍着羞道:“你……你们去问问,就说夜已经深了,烛火晃眼睛,若是还有什么公务,不若都留到白日再做。”她又不免有些不平,低声喃喃道:“明明有三日婚假,点灯熬油也不是这么来的。”   流云笑了,领命就要出门,却正巧撞上了进屋的段容时。   段容时挑了挑眉,“这是要做什么去?”   “回主君的话,更深露重,娘子怕您累着,要问您什么时候回来呢。”   流云说完话,拉着飞絮就跑,段容时让了一下,疑惑地看向苏浈。   苏浈面红耳赤。 第26章 回门 娘子若是冷,咱们就抱在一起睡   屋外蝉鸣凄凄, 屋内烛火摇曳,远处传来更鼓,已是深夜。   苏浈起身, “主君, 我……我为你更衣?”   段容时见她已经洗漱好了, 便示意她不必动弹, 自行到屏风后换了衣服。   昨夜苏浈睡得早,故而什么也没发生, 但夫妻名分,究竟要行过最后这一道礼才算全。   梦中她给二皇子做侧妃, 也算是嫁过一趟人, 但那时她并未被当做一个女人看待。所谓的洞房花烛夜,便是二皇子脱了身上的一层人皮, 化身豺狼虎豹, 肆意折磨她。   她得过宫中女官教导,知晓这并非真正的敦伦之礼,也认为段容时不会这样对待自己。   可她还是有些害怕。   段容时走出来, 见她一脸惴惴的样子,倒也没说什么, 将屋内灯烛一一吹灭。走过去,“安置吧。”   苏浈僵硬地点点头,顺从地上了床, 躺在了里边。   她不敢抬眼去看,只知道床边的灯也熄了,屋子瞬间漆黑一片,然后身旁一暖,段容时也躺了上来。   然后再没有动静。   这是……睡了?   苏浈静等了一会儿, 身边的人却一直没什么举动,呼吸渐渐平稳绵长,好像的确是打算什么也不做。   她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却有渐渐觉出不安来,白日里流云说的那些话一句一句蹦到眼前。   难道,他还在生气?   苏浈为了这场婚事,已经是重重得罪了苏家,虽没什么可后悔的,但自此以后,她在段家立足的依靠,便只有段容时。   当年苏迢还只是个伯爵府里的庶子,能娶得云氏已是高攀,云氏去后,愿意上门说亲的也都是普通人家。但后来诚意伯嫡系血脉断绝,众人知道他有望袭爵,纷纷抛来橄榄枝,这才能娶到徐氏入门。   如今段容时封为三品定南侯,只怕他们才刚新婚不久,就有人盯着侯爵娘子的位置等她挪腾了。   更别说后院还有这么多刚送来的,瞧着也不像是安份的。   心里这样想着,她便侧过身,轻声道:“主君可睡了么?”   那头的声音倒是十分清明,“怎么了?”   到底当了十来年的大家闺秀,有些事情过过脑子就让苏浈羞臊不已,更何况现下要亲自去做。   她抿着唇,摸索着将手伸过去,碰到了另外一只略带冷意的大手。   段容时顿了一下,握住她的手,又问道:“是冷了吗?”   苏浈一下子恼了,咻地把手缩回来,转身背对着他。   身后传来几声闷笑,她脸越发红了,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眼睛也紧紧闭着,像是睡熟了,什么也没听见。   段容时也是临时起意想逗逗她,倒没想真把人给惹恼,伸手将人给圈回来,额头顶着她的肩。   可说话的时候,语气促狭还带着几分笑意,“娘子若是冷,咱们就抱在一起睡,暖和些。”   苏浈躲他,“天气热得很,抱在一起容易发汗。”   段容时不松开,将人扣在怀里抱了一会儿,“我说过了,在这府里,你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不必做任何不想做的事。”   他声音很低,像是不想惊扰谁,“睡吧。”   说完他拍了拍苏浈的肩,正要松开手,却被苏浈抓住,她转回来看着他,面色通红,耳尖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他,也从没有被人这样纵容过。   “我……”她开了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段容时也不催促,一双含情的桃花眼专注地看着她。   在这目光中,苏浈像是下定决心,拨开他的衣襟抱住他。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也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察觉到他又在闷笑,连胸膛也跟着震动,苏浈恼恨地掐了他一把,“别笑了!”   她自觉凶神恶煞,可声如蚊蝇,还有点儿抖。   段容时便抬起手,抚着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然后吻上那双杏眼。   然后是鼻尖,然后是唇角。   肌肤相触,衣襟散乱,心跳加快,彼此的身体逐渐热起来,大红的被褥被掀开又被盖上,梅痕落在玉雪地,切切地撕咬,又珍重怜惜地爱抚。   青丝缠乱成一团,肩上的力道陡然收紧,段容时忍得额角都是汗,动作却还是轻柔。   他一遍遍吻着她,但苏浈却抖得越发厉害,连红润的脸色都变得青白,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发觉不对,连忙停下动作,“小绊,你怎么了?”   苏浈惨白着脸,控制不住地闭上眼,叫他不要管她,但段容时怎可能不管。   他将人抱在怀里安抚,轻声哄了许久,她终于冷静下来,但人还是惶惑着的,连指尖都在颤抖。   苏浈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此事分明是她挑起来的,到最后关头,却又不行了。   可她真疼啊,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似被针扎,似被火灼,像是要提醒她别忘了梦中遭遇过的一切,切莫沉湎于温柔乡。   看着段容时关切的眼神,她不由歉疚,“我……我有些怕。”   段容时却像是松了一口气,将她囫囵个儿团在怀里,摸了摸她的头发,“不怕,不怕,没事的……”   -   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即便没能做到最后一步,有了肌肤之亲的人,究竟有所不同。   飞絮同流云前来伺候时,见着二人都起身了。段容时一向不让人近身,自己去屏风后换了衣裳,苏浈见他领子没拉正,也没说话,径自走过去替他拉上了。   分明也没什么逾矩的举动,但就能让旁人知道,这二人情谊甚笃。   昨日还冷着脸,今日又和好了,瞧这大名鼎鼎的统御司段侯爷,一阵儿高兴一阵儿不高兴的,倒是有几分活人气。   飞絮流云悄悄换了个眼神,都是促狭的笑意,对段容时少了几分惧意。   “娘子要回门,该戴哪只钗好?”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肉桂色直领对襟,下配烟色长裙,面上并未有繁复秀丽的花样,只在对襟缘边彩绣荷萍鱼石鹭鸶花边,精美又抢眼。   流云为她梳的是绀绾双蟠髻,用精巧的金卡子固定好,只差一枚主簪。   妆奁盒中各式各样的金银宝石簪子,既有新打来的,也有旧时云氏留下的遗物,还有刘夫人的添妆。   在这其中,唯有一支木簪子,色沉如墨,打眼望过去并不起眼,却暗晕光华。   苏浈才拿起那一支簪,段容时道:“可否让我来?”   她便羞红了脸,递给他,人依旧端坐在绣凳上对着铜镜。   段容时先是对着发髻研究了一会儿,而后将发簪缓缓固定进去,动作极小心,生怕弄散了头发,又生怕弄疼了她。   “好看么?”   他笑了,“娘子天然丽质,我只怕珠饰自惭形秽。”   二人只是说话便有种耳鬓斯磨的缱绻,瞧着他们关系好,飞絮流云心底都高兴。只是时辰不早了,车马都在院外等候,还是出声打断了他俩。   苏浈出嫁之时虽闹了些不愉快,但京中勋贵人家,哪家没有些污糟事,不过都一床大被该过去,面上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但苏沐还是年轻了些,听说长姐嫁人那日锣鼓喧天,光是迎亲的人马便走了几个时辰,又说皇帝特地挑了当日下旨封段容时为侯爵,赐丹书铁券,给足了面子,她便有些不忿。   段容时是定南侯,身份比苏迢还要高一等,虽苏浈尚未得封诰命,但也是侯爵娘子,若不论辈分,就算是徐氏也得行礼。   苏沐自苏浈大婚那日便称病不出,听说他们要回门,更是将自己锁在院子里足不出户。   因而前来见客的,只有苏迢夫妇外加一个苏莱。   苏莱是伯爵府嫡子,才刚到舞勺之年就已经修出副沉闷性子。徐氏大约是心里有鬼,严防死守,从不让苏莱同苏浈单独见面,二人虽是姐弟,但说过的话两只手便能数得过来。   苏浈对这个幼弟没什么好感,苏莱亦对这个长姐没什么情分,只朝着二人行个礼,便借口回屋读书了。   苏迢倒是很满意,“我这个儿子啊,寡言少语,是干实事的。日后进了官场,还得要贤婿多多照看才是。”   若是换了之前,他对着段容时必然战战兢兢,言必称大人。只是昨日他进了回宫,同中书门下的各位大人同场议事一回,又得了圣上几句褒奖,便已自觉有所不同。   等再回头来看段容时,即便他当了这个定南侯又如何,究竟要叫自己一声岳父,段家也必然要处处帮扶苏家。   届时苏沐苏莱借着这位三品大员的光,一个嫁高门,一个谋好差事,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便只有享福的份。   段容时沉吟一阵,郑重道:“岳父大人说的不错,方才见着妻弟,小小年纪便十分稳重,的确是个好苗子。统御司为陛下做事,缺的正是这样的人才。”   别说苏迢了,徐氏在旁听见这话,脸色陡然一绿。   统御司是什么地方,受着满朝的骂名,脑袋别在腰带上,干着最见不得人的事,顶头的司主还是个太监。统御司众虽有官职俸禄,却不可外调,进去了只能在里头待着,要么步步高升,要么一卷草席。   段容时是指挥使,要谁不要谁都是一句话的事,若真让他把苏莱招揽去,只怕苏家要后继无人。 第27章 回门 “住手!”   素来知道段容时口齿伶俐, 绝不会在嘴皮子上吃亏,但见他将短短两句话便激得两人脸色突变,还是觉得有些好笑。   苏浈忍俊不禁, 掩饰性地以手抵唇轻咳了声。   苏迢毕竟在官场沉浮多年, 早修炼出一副八风不动的厚脸皮, 自如地切换了话题, 问段容时对江南灾情的看法。   段容时蹙眉,“统御司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 一向只尊圣命,此等大事当有诸位阁老决断, 段某忝居高位, 实在是没什么想法。”   “贤婿身为统御司指挥使,坐于京中便可知天下事, 何必如此自谦。”苏迢笑了笑, 也没再追问,毕竟统御司规矩大的很,他也不过随口一问, 没真想得什么消息。   倒是段容时若有所思道:“岳父倒是点醒我了,的确有一事十分古怪, 但是……”   厅中除了他们四人,还有仆婢若干,人多眼杂。见他肯漏口风, 苏迢自是愿闻其详,起身便要迎人入内室详谈。   段容时微微一笑,握了握苏浈的手,“娘子稍等,我去去便来。”就起身同苏迢去了书房。   苏家人丁少, 地方也不大,苏迢又自诩清正不愿过多花费,是以从正堂到书房,不过短短几步路就到了。   苏迢将书房的门关上,压抑着兴奋,问他究竟是什么消息。   段容时见他这神神秘秘的样子,心中觉得好笑,没表露出来,只问道:“岳丈大人书藏丰富,不知可有江南一带的舆图?”   苏迢点点头,翻找一番,将舆图拿出来,虽描画的没有六部库中所藏的那般精细,倒也将各州方位都大略画了出来。   段容时指着其中一点道:“段某所说古怪一事,正在和州。”   苏迢看了一会儿,也不禁咦了一声。   他为了觐见皇帝是有话可说,早前便将各类典籍同地方的奏报一一看过,他身为司农寺少卿,本就司职各类文书整理,这点倒是不难。   奇怪的是,江南受灾,灾情遍及十州,各州府都早早上报灾情请求赈抚,但这些奏报中却没有和州。   “和州在九江附近,九江水涨,和州本也该受到影响。”段容时在舆图上轻点几下,“在它旁近的寿州、润州、宣州都已上报灾情,但唯有和州,只在最开始时发过一份普通的奏报,而后就再没有消息。”   苏迢又在桌上找出一份单子,应当是司农寺早前准许各州开仓的单子,他对着舆图一一核对,瞧见九江一带各州都有名号,但上头竟没有和州。   “各州钱粮都告急,唯有和州按兵不动,此事必有古怪。”苏迢不免有些兴奋,“难不成,是太仓的粮食都被运到和州了?”   江南太仓十年未开,但年年皆有存粮,储备甚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把火烧了干净,若是有人要中饱私囊,必然得要找个地方放起来。   此等大案,光凭和州刺史绝不敢为,后头一定还有人为他撑腰。苏迢的心跳渐渐加快。   段容时压根没料到他会往这方面想,沉吟一阵,没应这话,只道:“这事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段某心中疑惑,未得实证,尚不敢同陛下禀告。也望岳父莫要将今日之事告之旁人。”   段容时说的不过是只言片语,并未有切实的实证,算不得是什么机密,只不过眼下众人眼里只有救灾大事,倒并未注意到和州的古怪。   苏迢心知,这事迟早会有旁人注意到,段容时提前告诉自己,便是要将这立功的机会让渡给自己,心下也多了几分爽快。   别看苏浈这个丫头平时闷不做声,倒是有几分能耐,不但能让皇帝多看几眼,自己找来的这个女婿,也有几分用处。   段容时又道:“岳父明鉴,内子她于家族父母多有亏欠,已是十分自悔,只害怕岳父记挂着这点矛盾,生分了父女情分。她的性子您也知道,十分内秀,不好言明,只能由我斡旋一二。”   听得这话,苏迢原还有些犹疑的心彻底放了下来。段容时在朝中的名声不大好,不论你是皇亲国戚,还是什么新贵重臣,犯到他手上,只有乖乖低头的分。   这样手段狠辣不近人情之人,今日却主动示好,原来还是为这儿女之情所折。   苏迢眯着眼角,对苏浈越发满意,对眼前这个侯爷女婿也是越看越顺眼。   -   两个男人走了,厅中只剩下徐氏和苏浈两个,徐氏还记着苏浈在大婚前夜说的那些话,又想到她如今身份比自己还要高一等,更是坐立不安,就干脆托辞准备席面离开了。   苏浈左右无事,便想着干脆回房整理些没带走的旧物,谁知刚经过嘉禧居门前,便听见里头传来打骂的声音。   “你这手脚不干净的贼奴!好啊,眼见着大姑娘得势,便也敢欺负到我头上了,还不快将金簪子交出来!”   嘉禧居正是苏沐的住处,苏浈不愿多事,正打算离开,又听见一个女声哭嚎道:“姑娘,我真没偷,那海棠金簪分明是您……”   听声音应当是苏沐的贴身女使,叫翠璃的。翠璃一边哭一边求饶,却不敢再说金簪的去向。   苏沐像是当真忘了,那金簪是自己处置的,“你还要狡辩,罢了,我便将你打死在这里,也算为家里去了一个隐患!”   说着她拿起鞭子又要抽打,翠璃急了眼,连忙喊道:“姑娘忘了吗,金簪您分明已经给了翠珠姐姐,我上哪儿去再生一个出来啊!”   苏沐神色晦暗不明,按理说,妆奁盒里少了贵重物件,本该先好好找找才是,哪有这样上来就要处置人的,她不过是想着苏浈风光回门,心有不忿,要寻个由头出气罢了。   翠璃不过受了两下打便说漏了底,倒是不能再留了,苏沐沉着脸,手一下比一下更重,倒真是下了死手的。屋里剩下的奴仆们早已习惯,不敢求情,只能跪在原地瑟瑟发抖。   翠璃哭得实在太惨,苏浈面露犹豫。后宅伺候的奴仆要么就是家生子,要么就是签了死契的,苏沐要处置下人,莫说她一个外嫁女,就算是京兆府尹也没什么置喙的余地。   流云扯了扯她的衣袖,不忍道:“娘子……”   罢了。苏浈定了定神,推开院门,“妹妹不是在养病么,怎么起来了?”   见着她来,苏沐先是一惊,而后又怒道:“我在我院里管教下人,同大姑娘有什么干系?你段家那十来个小妾还不够你管的,要管到我院里来了?”   所谓小妾,估计说的就是昨日常欢喜送来的人,想不到短短一个昼夜,这消息便连苏沐都知道了。   流云上前一步,“沐姑娘慎言。娘子如今已经嫁了段侯爷,姑娘如此不敬,实在是不合规矩。”   “定南侯娘子好大的威势啊,连个苏家出去的奴婢也敢数落我了?”苏沐气得笑了,“我倒要看看,在苏家,娘子究竟要怎么处置我!”   苏浈神色冷淡,“我并未要处置你,只是今日我同侯爷回门,你责打下人让旁人知道了,坏了苏家的门楣名声,你以后的婚事也会很艰难。”   本是劝告的话,听在苏沐的耳朵里却像是威胁,她笃定苏浈来意不善,又想到刚才翠璃说漏了只言片语的,更是恶从心中起。   “好啊,我说你这贼丫头怎么敢欺负我,原来是早早就找了靠山。”   苏沐举起鞭子,又狠狠地抽向翠璃,翠璃远就被打得遍体鳞伤,这几鞭下去更是伏在地上奄奄一息。   苏浈额角突突地跳,她看着翠璃受苦,便想到梦中被二皇子鞭打时的苦楚来,她上前几步握住了鞭子。   “住手!” 第28章 回门 也不用在自家耍威风!   苏迢大步上前夺过苏沐手里的鞭子, 又恨恨地打了她一巴掌:“你是反了天了不成,在家里就要喊打喊杀的,还有没有点规矩体统!”   苏浈一回头, 段容时碍着礼数不好进门, 正皱着眉看过来。   她走过去, 段容时握住她的手, 翻开一看,仍是一片白皙细腻, “没伤着吧?”   苏浈摇了摇头,“我没事, 只是……”她看向血透衣衫的翠璃。   苏迢教导过女儿, 转回身抱歉道:“失礼了,实在是太失礼了, 是我教女无方。竟让你见着这景象。”   三言两语, 将苏沐肆意打骂下人的事情轻轻放过。苏浈同苏沐都是苏家女,若是苏沐的名声毁了,苏浈也会受到牵连, 更何况苏迢将罪过都归到自己“教女无方”,就是要让段容时看在苏浈的面子上, 莫要将今日之事传扬出去。   苏沐也知道利害,只捂着脸躲在他身后啜泣,并不出言分辩。   段容时垂下手, 没放开苏浈,仍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岳父此言差矣,俗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都是一概教养长大的,我家娘子是出手救人, 这位姑娘却是出手伤人,可见本性如此,并非岳父之过。”   苏沐面色发白,扯着苏迢的衣角哭道:“父亲明鉴,是这贼奴在家中偷盗东西还抵死不认,沐儿一时情急才会如此。”她委屈地瞧着苏浈,“大姑娘是不知实情,才会误会了沐儿。”   听见这个称呼,段容时的手紧了紧,苏浈倒是没什么反应,只道:“无论是什么事,要发落人也该母亲出面。你尚未出阁,便在自己院里闹出人命,这于你自己的前程可没什么好处。”   苏沐不忿她教训自己,又碍着段容时在场不敢发作,只好呜咽着躲在苏迢身后。   “这是出了什么事,沐儿怎么哭成这样?”徐氏听了下人回报,急急忙忙跑过来,将苏沐搂在怀里,瞪向苏浈,“大姑娘,咱们知道你嫁得高门了,可也不用在自家耍威风!”   苏迢终于忍受不了,让徐氏住嘴,而后对段容时满怀歉意道:“实在是……太过失礼了,咱们家这一大摊子糟烂事。”又对苏浈道:“你也是,不好好待在厅中,往后宅里来冲你妹妹闹脾气。”   瞧了这么一出戏,段容时眸色渐深,将苏浈护在身后。   当着他这个外人的面,徐氏母女尚且如此轻狂,而苏迢又只知袒护她们。前头他不在的那些年,苏浈的日子只怕要更糟。   苏浈早已习惯,若是往前,她必不会闹到如此地步,而该早早地避开徐氏同苏沐。   但眼下她被人护着,像是有了多一层的底气,“父亲母亲,我并非要对妹妹闹脾气。只是今日我回门,家中红绸尚未拆换,若是出了人命,可是大大的不吉利。况且如今父亲身在朝中,一言一行都要受人注意,若家中女儿行事不谨慎,只怕会连累父亲官声,连累家族。”   依大周律法,若奴仆有偷盗之举,当上报衙门由有司裁断,虽说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平日里打杀个把下人算是常事,只消事后报备即可。但苏沐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这事传扬出去,京中哪里还有人家敢要她。   徐氏面色一僵,这才看见被仍在一边的鞭子和地上奄奄一息的翠璃,她惴惴不安地看向苏迢,却见他连连点头,像是恍然大悟。   苏迢确实是被苏浈点醒了,这些年他只顾着操心国事,又要亲自教导苏莱,对后宅倒是疏于关照,苏沐在院中鞭打下人的事也着实让他一惊。   在他面前,苏沐一向乖巧,如今看来,她私下打骂下人的事一定没少做。   他刚得了圣上几分赞许,又有户部尚书提携,前途无可限量,万不可因后宅之事,白白枉费了大好机会,枉费了多年的筹谋辛苦。   他想定心思,便令下人将苏沐送到祠堂罚跪,未得准许不准出门。   “父亲……”苏沐牵着他衣角哀求未果,又转去求徐氏,“母亲救我,沐儿知错了,沐儿知错了。”   但苏迢已经下了命令,就算是徐氏也没有说话的余地,只能含着泪看她被下仆带走。   见她被罚,苏浈心中却并不爽快,她的目的本就不在于此。   “这个奴婢被打成这样,已是伤了主仆情分,便由女儿带走吧。”   苏迢却犹豫了,“这……”   按照他的打算,就是将翠璃送到庄子上去,随便找个赤脚大夫给她治伤,无论是死是活都算有个交代,苏家也不必受到影响。   但若是让苏浈带去侯府,苏迢看了眼段容时,这不就等于让他握住自己的把柄了吗?   这苏浈才嫁过去几天,便就想着要为夫家牟利了。   段容时淡淡开口,“娘子说的有理,岳父大人觉得呢?”   有了这话,苏迢倒不好推拒了,他才受了人家这么大一个礼遇,不过一个奴婢,怎么好不给。   也罢,就当作是自己的一份诚意,毕竟互相有了把柄,彼此之间的关系也会更亲近些。   苏迢点点头,“好吧,你们有这样的善心,也算是这丫头的福分。”   流云连忙唤段家带来的奴仆,将翠璃抬起来送去医馆医治。   闹了这一场不愉快,段容时料想苏浈也不愿在苏家用饭,苏迢惦记着房里的舆图,假意留了几下便让他们走了。   带有段家徽记的马车辘辘离去,徐氏目送着他们,眼神中含着几分怨毒。   -   苏浈心里怀着事,面上就带了些,段容时一路握着她的手,瞧了她好几眼,笑了。   “怎么愁眉苦脸的,说说?”他伸手戳了戳她的眉心。   苏浈打开他的手。这人不知怎么回事,大婚之后像是变了个性子,促狭得很。   既不像那个在顾府张扬至极的权臣,也不像那个在月下十分局促的少年郎。   “我只是,方才见着那么多血……”   苏浈没再说下去,翠璃浑身鞭痕倒在地上的样子,让她想起梦中自己也被人百般折磨,无人肯伸出援手的绝望。   段容时也沉默下来,他身在统御司,几乎是日日见血,不过有一点不同,他是执鞭之人。   半晌,他又振作起来,令车夫转道去樊楼。   他们还没吃饭呢。   樊楼日日都是宾客迎门,店门口的小二瞧着他们的衣裳,便知是贵客,将人请到楼上雅座,又上了几个果菜碟子,殷勤地问他们要用什么。   段容时便随口说了几样,又让苏浈来说。   苏浈道:“我没什么忌口的,往常来樊楼也是点这些,这么多只我们两人吃,已是尽够了。”   小二下去了,下头的声音逐渐传上来,苏浈一开始还听不明白他们在说谁,但渐渐地发现,原来他们议论的是自己同段容时。   “江南饥荒尚未有个章程,就如此豪奢,真不愧是……”   “小声些,不知道人家是做什么的吗。”   “圣上明旨不禁民言,难不成他的规矩比圣上更大些?”   “你可快别说了,若是犯在了那人的手上,天王老子也要被扒一层皮!”   段容时也听见了,他放下杯子,摩挲着杯口边缘,神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而楼下的议论还在继续。 第29章 湘婷 她同顾湘婷,还是要做妯娌。   “这人如此猖狂, 真不知什么人才能治得住他。”   “若是二皇子掌政,说不定……”   “二皇子既有斗虎之勇,又有佛子心肠, 如此倒是比四皇子更好些。”   “只可怜苏家姑娘年纪轻, 选错了人, 若是跟着二皇子, 倒不必像现在这样朝不保夕。”   段容时神情越发冷凝,苏浈看在眼里, 心里发慌,碰了碰他的手。   “不必听这些污糟话, 他们不过是市井小民, 哪里懂得朝局的事。”   “是市井小民,却不一定目光短浅。”段容时反握住她的手腕, 身体前倾, “你害怕吗?”   “什么?”   语气藏着几分诱哄,“你怕不怕跟着我,受人攻讦, 众叛亲离?”他定定地看着苏浈,像是眼里只装得下她, “昨日陛下已经下旨,要立二皇子为太子,你害怕吗?”   苏浈听到后半句时, 手下意识地一抖,但段容时好似未曾察觉,只专注地看着她。   二皇子被封为太子,这确实是同梦中情景不同,但梦中她已被二皇子亲手折磨过一回, 又放火烧过一回,这辈子最坏的也不过如此。此时令她害怕的,不仅仅有这个意料之外的消息,还有段容时的态度。   段容时容色过于常人,一双桃花目勾魂摄魄,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时,便有种奇诡又瑰丽的诱惑。   苏浈曾以为那里头是一片赤诚真心,靠近了看,却还藏着别的什么,更加偏激,更加疯狂的情绪。   “我不怕。”她很快整理好思绪,展露温驯的笑,“有主君在,我没什么可怕的。”   看得出来,这答案在他那儿差强人意。段容时很快松开她的手,夹了块藕片放进她碗里,撑着头饶有兴致地看她吃东西。   楼下的议论声还在继续,店小二很快上齐了菜,满桌都是苏浈爱吃的,她却有些食不知味。   -   二皇子被封为太子,朝局中风向立刻就变了。   首先是原先倾向于四皇子一派的众位大臣,一部分人瞧见势头不好,立刻摈弃旧主,跑去向新主投诚;另一部分人倒是还坚守着阵地,绝不向新太子低头,只是明眼人都知道,他们不过是硬撑罢了。   仔细算来,二皇子占嫡占长,于名份上本就合适些,又加上他在民间素有善名,更是比一向肆意妄为的四皇子有优势。之前四皇子之所以能同二皇子分庭抗礼,不过是借着小皇孙的光罢了。   想是认清皇位无望,四皇子干脆撂挑子跑去西川寺静修,明面上说是小皇孙体弱多病,他要为幼子祈福,实际上就是在向未来的新君示弱。   胜负已定,太子殿下春风得意,京中贵女更是伸着脖子要求良娣之位,只是令人惊讶的是,原先争得最火热、势头最高的刘易梦竟偃旗息鼓,乖乖窝在家里反省,再不求太子垂帘。   最后当上这太子良娣的,竟是个谁也没料到的人物,户部尚书余文杰的孙女余慧琪。   若说身份地位,余家亦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余慧琪当这个良娣也不算高攀。但她曾与人定过亲,与她定亲的人家,正是先前因谋反而全族覆灭的卢家。   要说卢家也算厚道,赶在定罪前同余家解除婚事,使得余慧琪未曾受到牵连,只是这样退婚,她的名声多少还是被带累了,可见若不是太子垂帘,只怕婚事艰难。   众人艳羡她的好运气,又对太子的善心颇多赞颂,由此这一桩婚事,竟是人人看好。   朝堂民间议论得热火朝天,苏浈却没怎么留意,无他,实在是没那个精力。   这些日子,她趁着外头的注意力都在太子和东宫上,令飞絮和流云多跑了两趟,在京畿置办了两处不起眼的宅院,又将前头积累下的物资分批运过去。   她身份所限,许多事情无法亲自出面,只能多费些功夫借用旁人的名义,但这必须慎之又慎,否则极容易竹篮打水一场空。   外头的事情尚且有飞絮流云去办,家里的事情也是忙不过来。   段府曾经煊赫,又经历过一场破败,先前段容时执掌统御司后,倒也着人修缮过,只是他对这事不上心,之前又总住在统御司,所以这修缮和没修缮没什么两样。   偌大的府邸,外头看着富贵至极,可里头除了祠堂和苏浈所居的院子还算完好,连正堂的屋檐都会漏雨。苏浈拿到钥匙对牌后又去看仓库,锦绣珍宝堆积如山,从未有人打理,无论品类一律积压在那里。   所以苏浈嫁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屋子。   段容时倒是有心想帮忙,可太子新立,各种仪程仪典办不过来,还有江南饥荒的事务要处理,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可每日不管忙到多晚,他都要回屋抱着苏浈睡觉。苏浈初时还不适应,被闹醒过几回,习惯之后,察觉到他回来,她便半梦半醒地钻到他怀里去。   如此忙了两月有余,外头的准备一应俱全,家里的园子也修整好了,苏浈终于能赴顾湘婷的约了。   从上月开始,顾湘婷便一直往段府送帖子,可苏浈忙得很,一直没得空见她。为了赔罪,苏浈特地在樊楼定了一桌席面,邀顾湘婷相见。   顾湘婷一到便迫不及待地告诉她,“我三哥哥要娶刘易梦了。”   这倒是不奇怪,刘易梦性情高傲,自恃家世,非王公贵族不嫁,而满京城里能堪匹配国舅嫡女的人家没有几个,其中英国公家三郎顾松竹年岁正好,样貌人品都算拔尖,比皇族公子也不差几分。   且国舅爷身为外戚又掌握权柄,将来顾松竹进入朝廷,有这位岳家庇佑,自是前路平坦。   只是,刘易梦同顾湘婷素来不对盘,苏浈忍着笑,“你是说,刘姑娘要当你嫂子了?”   “我真是不知道母亲怎么想的,就刘易梦那个性子,能安生过日子么?”顾湘婷十分气闷,毫无正形地趴在桌子上,“三哥倒是没什么意见,还说刘易梦活泼,说不定能同我闹到一起去。”   苏浈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顾松竹看着清风朗月的一个人,促狭起他亲妹妹倒是毫不留情。   只是她同刘易梦有过节,又是个外人,实在不好评论这件事。见顾湘婷苦着一张脸,她只能尽力宽慰道:“刘夫人和顾公子都满意,也算是桩好姻缘。你若实在不喜欢她,以后避开就是了。”   “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平日里还说你不懂争呢,倒是将最要紧的握在手心里……罢了,难得见一回,说这些不高兴的做什么。”顾湘婷摆了摆手,“你怎么样?听说你回门之后就闷在段府里,两月都没出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提到回门,苏浈便想起那日带走的翠璃,目光不免有些暗淡。   翠璃伤得太重,终究还是没能救回来,可她一介小小仆婢,父母兄弟都是苏家的下仆,有谁能给她讨公道呢?   苏浈不免物伤其类,在那个梦中,她同样受人折磨、鞭打、百般折辱,也同样没有人为她出头。   临死之前,唯有段容时还惦记着她。   顾湘婷看她表情不对,忙问是不是段容时管着她,不让她出门。   苏浈哭笑不得,“若真是如此,你今日怎么能见到我?”便将屋子修整好的事情告诉顾湘婷,并邀她上门做客。   “算了算了。”顾湘婷顾忌着苏浈,没有对段容时口出恶言,只道:“等有机会了,我递个正式的拜帖再上门吧。”   苏浈知她对段容时成见颇深,没有强求,转而问道:“对了,都在说别人的婚事,刘夫人可有为你相看到满意的?”   换了从前,每每说到这事,顾湘婷都要大吐苦水,不是嫌弃京中公子一个不如一个,就是要声讨她母亲逼她相看。   今天她倒是红了脸,顾左右而言他。   苏浈来了兴致,抓着她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湘婷磨蹭许久,终于道:“不是我母亲,是……我父亲看中了一个人。”   “真是国公爷看中的?”苏浈表情揶揄,“我怎么瞧着,是顾家姑娘芳心大动呢?”   顾湘婷难得有几分羞怯,别过脸不吭声。苏浈连连追问,她招架不住了,才吐出个名字来。   “就是那日御前搏虎的云弃之,现在已是御前带刀将军,禁军统领了。”她微红着脸,“八字没一撇的事,你可别往外瞎说,免得人家以为我多等不及似的。”   苏浈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云弃之,那不就是她兄长苏英?   前不久苏英也置办了间宅子,同段府相隔不过两条街,兄妹俩终于能好好说上几回话,将这些年来的遗憾一一补上。   但苏英对这事,可是半句口风也没漏。   想不到,最后她同顾湘婷,还是要做妯娌。   苏浈抿着唇笑出两个梨涡,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着好友。   顾湘婷一向厚脸皮,荤素不忌,此时却像是受不了她的目光,脸上红霞一路染到耳根。   苏浈却又想起一件事,“对了,那日在猎宫……云将军的样貌,你不介意么?”   顾湘婷道:“这有什么好介意的,京里那些公子哥,日日走街斗狗,生就一副白面馒头的样貌,还要往脸上傅粉,我可看不上。而且我细细打量过,若是没有那些旧疤,他……生得还算齐整。”   苏英如今是御前带刀将军,顾湘婷应当是进宫谒见皇后时见到他的。   满京城的贵女,有哪几个敢在议亲之前,光明正大地跑去看相看的对象,又对人家的样貌评头论足?也就是顾湘婷了。   同顾湘婷看刘易梦不同,苏浈看顾湘婷这个嫂嫂,那可真是一万个满意。   尤其是想到,将来苏英在京城成家,有顾家庇佑,便能离梦中殉城的惨剧更远一步。   苏浈心情不错,挥别好友回府后,听说段容时难得早早散班,正在书房,便提着从樊楼带回的点心去寻他。   她脸上带着笑,拎着食盒,刚要踏进书房,却见段容时拧眉望过来,“你又去见顾家的人了?” 第30章 谷象 是否真有解民倒悬之心呢?   苏浈身形一僵, 笑意顿失,呆立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   段容时暗自懊悔, “抱歉, 我, 我不是……”   他起身走过来, 想要接过食盒,苏浈却退了一步缩回手, 低着头有些抗拒。   这也难怪,任谁一脸高兴地过来却被呵斥, 都会不舒服。   段容时抓着她的手臂晃了晃, 小声哄道:“我只是许久没见你了,好不容易散班早些, 你却不在家。我一时情急了些, 小绊原谅我吧。”   苏浈的声音很低,“我同湘婷也很久没见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不是所谓‘顾家的人’。”   她不是不知道段容时的行事作派,也见过他在顾家抓贼如闹场的架势, 人家是投鼠忌器,偏他不但毫无顾忌,还非得要用彩瓷去投鼠。   可若是旁人也就罢了, 苏浈深受顾家重恩,同顾家有着比苏家更为亲密的关系,日后连苏英也要同顾湘婷结亲,她不希望段容时再同顾家起冲突。   但她不知道,这话正巧犯了段容时的忌讳。   段容时闭了闭眼, 压下心中不快,“我过一会儿还要进宫,不要为这件事同我置气,好不好?”   日渐西斜,这时候还要进宫,便是要宿在宫里了。   苏浈抬头惊讶道:“封太子的大典都过了,怎么还要这么忙?”又见着他眼下淡淡一圈青影,“你究竟有多久没好好睡过觉了?”   这些天段容时早出晚归,每至深夜才能回屋,那时苏浈早就睡了,所以她只知道他回来过,却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见她关心自己,段容时勾出一抹浅笑,干脆伸手将人打横抱起进了书房。苏浈下意识惊呼,余光却见流云捂着眼睛,贴心地关上了门。   段容时抱着人坐回椅子上,下巴抵着她的肩膀轻轻蹭了蹭,阖上双眼,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成婚这么久,肌肤相亲过,也抱在一起睡过,这世上没有比他更亲近的人了。苏浈摸摸他清瘦的脸,轻声问:“是不是很累,要不先回房休息?”   段容时没睁眼,“心疼了?亲一个?”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苏浈别开脸,懒得理他,但还是乖乖地坐在他怀里没挪动。   段容时大略能猜她的情态,笑意不减,将人搂得更紧了些,脸贴着她脖子蹭了蹭。   “等会儿还要进宫议事,我只是回来拿些奏报,待不了多久。”   太子已经立定,仪典也都办过了,还能劳动他连夜进宫的,应当不是小事。   苏浈咬唇,忍不住问道:“是江南那头的情形……不大好么?”   她心里始终记挂着,梦境中大周倾覆,虽有外患,但真正的导火索却是江南的灾情。   先是洪灾,再是饥荒,然后便是瘟疫和匪患。地方官员处理不当,小股匪徒纠结壮大,以“清君侧”为名起义,将大周皇室逼得外逃,甚至倾覆。   而她也死在二皇子逃离前放的大火中。   段容时半睁开眼,似有寒芒一闪而过,他犹豫几息,还是放弃再留一阵的念头。   “只顾着说话,没留意时辰,我该走了。”   “这……你不再多歇一会儿?”   他扶起苏浈,站起身,点了点她的鼻尖,道:“你在家里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外头的事情不必操心,一切有我。”   见他拿上东西就要出门,苏浈连忙将食盒递给他,段容时瞧了一眼,惊讶道:“这是给我的?”   他忙起来总是懒得吃饭,归家时若是太晚,也从不劳动别人,都是囫囵睡了。   苏浈知道他的习惯,特地挑了些好消化又方便吃的果子,装成一盒带回来。   她点点头,“你拿着垫垫肚子,若是喜欢,我便让家里厨司学着做。”   段容时很是受用地接过食盒,唇角的笑怎么也掩不住,外头胡楼提醒他马车已经备好,他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苏浈留在原地默默许久,喃喃自语道:“我信你有济世之能,但你是否真有解民倒悬之心呢?”   -   福宁殿内,皇帝沉着脸一一翻阅奏报,堂中诸位重臣亦是面色沉重,大殿两边的金瓜武士形容整肃,如同木偶。   江南饥荒一事横跨将近半年,可灾情一直未见好转,每日递上来的各州奏报都是在要钱要粮,饿死的百姓数以百万计。   先前苏迢提议的济粜法倒是管用了一段时间,兵部派将,监察御史从旁协助,至江南各户征粮,有刀兵在手,囤积私粮之人不敢不从,纷纷交出多余的存粮,解了一时燃眉之急。   但也只管用了一时。   江南豪族同京城颇有联络,早早得到了消息,交出的存粮最高不过储备两成,上门征粮的官兵早被打点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里少征了,那头便要多征些,于是除了真正的赤贫流民之外,次贫者、中等富裕者、次富有者以及没有门路的富者,便被反复搜刮存粮,以至还算合理的“有济有粜”,变成了“有捐无济”。   受灾百姓不知内情,只知自己无钱无粮,而朱门豪族仍是夜夜笙歌。民怨激起民愤,各州都出现匪患,极大扰乱救灾进程。   其中最严重的便是鄞州,从京城派出的救灾钱粮竟为匪徒所劫,致使下游各州迟迟得不到济助,甚至有刺史写谢罪血书后上吊自杀。   曾经富庶的天下粮仓,如今饿殍遍野,瘟疫匪患横行,前头派去的赈灾钱粮竟是投入了无底洞。   还有人趁乱纠结匪徒起义,说天子宠信奸佞,上天降重灾以示民,要清君侧以救国。   整个江南乱成一片,急需京城援手,可朝廷前头接连出了几次赈灾款,最近又刚办了场立太子的仪典,户部实在是挤不出钱来了。   面对众人逼迫,户部尚书余文杰摊着手,像块滚刀肉,“早前便说过了,济粜之法倒行逆施,实在伤民根本,可你们非说可行,如今倒好,又来找我要钱。帐簿库册都在那里,诸位大人尽可自便,谁能调出银子来,余某便告老让贤。”   余文杰被催了好几次,又实在生不出钱,干脆称病躲在家,这次还是被户部侍郎支应不住,跑进余府将人架过来的。   苏迢却道:“尚书此言差矣。济粜法曾解民之困,如今情势未能继续好转,实是有其他缘故,万不可因噎废食。”   他已升任司农寺卿,可入宫议政,倒不必再由余文杰领着了。   “那究竟是什么缘由?”余文杰冷笑,“现在江南种种,难说不是济粜威逼的结果,余某倒要看看,苏大人还能编出什么借口!”   “够了。”没等苏迢开口争辩,皇帝先出声喝止了他们的争论,“此时再说这些能有什么用,江南形势危急,还不快想办法替朕解忧,替朕的百姓解忧!”   余文杰虽对济粜法多有不满,但真要让他想个万全之法,他倒也说不出什么良策。   现已近深秋,若是灾情拖到冬日,只怕会更麻烦。众人知道事态紧急,但都犹豫着不敢开口。   苏迢等了一会儿,才出列上前道:“陛下明鉴,微臣以为济粜法可行,只不过是有肖小作祟,这才导致现在的境况。”   皇帝捏了捏眉心,示意他直说。   “是。”苏迢又作一揖,将和州从未向朝廷求援一事说了出来。   皇帝道:“苏卿是要为和州刺史求赏吗?不过他能护卫一州安宁,倒是比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有用得多!”   苏迢掀袍跪下,“陛下恕罪,微臣并非要为和州刺史请赏,而是要状告和州刺史范丰年贪赃枉法,借江南之难谋私利!”   皇帝眉头皱得更紧,直起了身,其他人也纷纷看过来。   “和州地处九江左近,附近皆受灾求救,唯它按兵不动。且这半年以来,各处皆忙着救灾,唯有和州不但大兴工事,还屡屡提高粮价。寿州、润州受灾严重,曾要求以平日价格向和州购粮,但和州刺史却坚持不肯压低价格。”苏迢道:“和州不但有屯粮,还敢坐地起价,必是刺史图私利而为之。”   皇帝压着怒火,问道:“可有实证?”   苏迢从袖中拿出一沓厚厚的纸,平举齐眉,“附近各州奏报皆在此,可为佐证。”   常欢喜接过东西,走上去呈给皇帝。皇帝翻开草草看了几眼,又让人递给各位大臣看。   吏部尚书仓皇跪地,“此贼猖狂,竟敢行此窃国之事,其罪当诛!臣失察,求陛下降罪!”   余文杰接过奏报翻看,咦了一声,“和州粮库再怎么大,也不可能供全城百姓饮食半年,户部都挤不出粮草,这和州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   “和州粮仓不够,还有太仓的粮库!”皇帝冷笑,“好个范丰年,大周岁歉,他倒丰年,朕的百姓忍饥挨饿,他倒是财路亨通。”   “太仓……陛下是说……!”   皇帝怒气冲冲,“不错。先前太仓无故失火,朕便料想其中有人捣鬼,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解民困为先,倒是给了小人可乘之机!”   “陛下圣明!”余文杰等老臣跪成一片,伏地山呼万岁。   太子监国辅政,在一旁听了许久,他虽素有佛子之称,此时也不由义愤道:“父皇,不诛杀此獠,不足以平民愤!”   底下一片重臣脊背,皇帝觉得热血沸腾,正要下令时,见身侧段容时一身玄衣,静立在旁,同护卫的禁军一般沉默,对殿中发生的事情视若无睹。   皇帝似被这沉默所染,头脑冷静了些,问他:“段卿如何看?”   段容时跪地行礼,答案一如从前,“微臣只尊陛下圣命,并无其他看法。”   太子怒视他,“段侯爷忝居三品,又受封县侯,食君之禄,怎可如此搪塞。江南死伤如此之多,难道侯爷一点都不体恤民情吗?”   他起了这个头,众臣也随着指责段容时尸位素餐,但段容时却一言不发,连眼神都没动。   皇帝叹了口气,作出裁断,“此事便交由统御司,将范丰年捉拿回京,朕要严加审问,看这个范贼究竟长了多大一个胆子,竟做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   段容时低头领旨。   众臣见皇帝略过前头对段容时的攻讦,十分不满还要再谏,皇帝却摆手说自己乏了,让他们赶紧列个救灾的章程出来,明日再议。   说是明日再议,但天已熹微,皇帝此言不过是为了包庇段容时罢了,众人对段容时又加深了一层忌惮。   大臣们三三两两地回家,苏迢瞧着人少,凑到余文杰身边。 第31章 谷象 你不准丢下我。   “尚书大人, 若真让范丰年回京,只怕会有变数啊。”   苏迢态度谦卑,余文杰捋了捋胡子, 让他不必担忧。   方才在大殿上二人争执, 其实不过是演给皇帝的一场戏。   之前苏迢从段容时那儿得到提醒, 细细追查之后, 发觉和州确实有古怪,但并无线索证据说明太仓是被范丰年所盗。   苏迢既不敢真把这事就这么报上去, 也舍不得这来之不易的立功机会,思前想后, 便将这消息报给余文杰, 权当是回报先前的提携之恩。   余文杰得知此事,让他按兵不动, 又将其他人的奏报也一概按了下去, 到现在才拿出来说事。   江南动乱已久,各部官员虽尽力挽救,但恐怕还是难逃办事不利的问责, 此时抛出和州之事,正是要转移皇帝的怒火。   余文杰是太子一派, 孙女余慧琪是新进东宫的良娣,他也算是太子半个岳家。苏迢向余文杰示好,便是向太子投诚, 也将消息的来源隐了下来。   如此,他明面上靠了太子,私下又靠苏浈连着段容时这条线。太子和余文杰心知肚明,又觉得段容时风头正盛,有苏迢在其中斡旋也好, 便对他也多了几分看重。   苏迢仍是担忧,“若范丰年同太仓一事无关,只怕……”   若范丰年果真无辜,待他到了京城说明缘由,苏迢今日的言行只会引火烧身。   “你放心便是,”余文杰气定神闲,“范丰年回不了京。”   -   正是多事之秋,将人手往江南派去之后,统御司许多事只能由段容时亲力亲为,连胡楼也被拖着好几天没回家。   可今日中秋,胡夫人遣人送信过来,让胡楼务必早些回家。   胡楼跟段容时说这事时已过酉时,今日原本该休沐,连京兆府尹都散班归家了,唯有统御司还在忙。   “那你便回去吧。”段容时看看文书没多少,多数都是收尾的工作,便挥手让他先走。   “好嘞!”胡楼作了个揖,大踏步就往外走,没一会儿又转回来。   “公子,侯府来人,问您今日还回不回去?”   段容时愣了一下,他独来独往惯了,除了年节要入宫赴宴之外,对其他节日都不大上心,倒是第一回 有人在中秋节催他归家。   胡楼跟着他这么久,终于见他身边有个贴心人也是高兴,“公子,这些事过一两日也做得,您还是快回去吧,别让娘子等得久了。”   段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起身时手上还拿着案卷,胡楼叹了口气,拿过案卷放在桌上,推着人出了门,“公子放心回去吧,这些我来收拾!”   中秋佳节,大街上到处是叫卖花灯的小贩,各家酒店都将新酒摆在外头,门面装饰焕然一新。至交好友们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相约饮酒赏月,也有女客带着长帷帽同家人一起出行。   段容时一路瞧着这些热闹景象,这才发觉自己的确在统御司闷了许久。   苏浈听说他归家也出门来迎,为应时节,她今日特地穿了一件彩绘朱雀鸳鸯褙子,下身着一腰浅绛罗绣配绶花卉纱裙,腰肢被勾勒的纤细,肤色雪白,远远看过去有一种不胜的姿态。   更明艳的是那一张脸,她原就生得精巧,此刻又细细妆点过,淡扫蛾眉,轻点唇颊,如此更是玉净花名,秾艳明俊。   这样的美人,只需俏生生地站在那儿就是一道景,苏浈却从画上走下来似的,在他面前带着点儿羞赧,问他好不好看。   段容时本就心折,牵住她的手道:“好看。”   苏浈抿唇一笑,又道:“主君这些日子忙坏了,可算能歇歇了,不若先去换了衣服?螯蟹刚回来,我去让厨司都蒸上。”   说着她便指派人去忙,下人们应承后便去了,众人来来往往忙忙碌碌,院子各处才方修缮过,又挂起了各式的宫灯,没有酒楼那样的喧闹华丽,倒有几分烟火气。   从前他一个人时,难得回趟段府都是屋衾冰冷,只是多了个女主人,便能有这么大变化。   心里有一种柔软又温暖的情绪,在这萧瑟秋日中让人一瞬便高兴起来。   段容时依言换了衣服出来,天色已经暗了,院中摆着一张长木桌,他分不清是原就有的还是后来苏浈令人搬过来的。   桌边立着几盏宫灯,上头摆着十来样鲜果点心,还有香醋美酒同蒸好的螯蟹。   下人们都被放出去玩了,段容时坐到苏浈身边,鼎沸的人声和丝竹之声好像从云间透过来,反而显出院内静谧。   苏浈替他斟酒,“这酒是仁和店新酿的,说是有果香主君尝尝?”   酒杯放到他面前,段容时看着杯中明月,胸中情绪有些激荡。   “我以为……”   苏浈问:“以为什么?”   段容时笑起来,摇了摇头,将杯中美酒尽饮,确实是甘美可口,还有一股香气。   他以为苏英回来了,他不在家正好让兄妹俩团圆相聚,但没想到,中秋佳节,苏浈愿意同自己待在一起,还准备了这么多东西。   喝完这酒,他也投桃报李为苏浈倒了一杯,她道声谢将杯中酒喝了,却好似不胜酒力轻咳了声。   段容时笑看她,“小绊是不会喝酒么?”说着想去给她倒杯水,却发现桌上只有酒。   苏浈拉住他,脸上透出些粉色,“不用了,我就是被酒意冲了一下。”   段容时放下手,没发觉两人坐得又更近了些,月辉如水照在苏浈身上,让她身边仿若也有层莹莹的光。   明月如银盘,可苏浈的心思却不尽在赏月上,而是惦记着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成婚两月有余,若是换了手脚快的,恐怕这时候孩子都有了,但她同段容时却连事情都没办好。   苏浈有心要灌段容时,见杯子空了便续上,段容时倒是毫无所觉,一杯杯地喝了。   结果到最后,是苏浈心里想着事,没留意喝多了几杯,待段容时遮住她杯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头已经有些晕了。   段容时有些无奈,“莫要贪杯,明早起来会头疼的。”   苏浈直愣愣地盯着他的手,突然什么都忘了,只想再饮。她扶着他的手腕,央求地看着他,“只要再一杯就好。”   杏眼水汪汪地,像是含着十分依赖,段容时指尖缩了缩,又被她求了一通,只好松开手,“只许一杯,喝完就安置。”   苏浈喝完这一杯,坐也坐不住,扶着头倒在他肩上,“流云姐姐,天上怎么有两个月亮啊?”   这是彻底醉了。   段容时摸了摸她的头,感觉没发热,攥住她的手要扶她起来,“你这是喝醉了,咱们回屋吧。”   她倒是很听话,听见自己醉了也不闹腾,顺着他的力道起身,却一个错步伏在他身上,“飞絮,你……你怎么长高了?”   段容时哭笑不得,半托着她,“我不是飞絮,我是段容时。”   “段容时……”她喃喃自语了一会儿,一双眼澄澈地看向他,“我知道的,段容时是我的未婚夫,我定了亲的。”   她像是忘了自己已经成婚,好奇地打量他一会儿,突然伸手去摸他的眼睛,“你的眼睛好漂亮啊……”   段容时下意识闭眼躲了一下,感觉到那只手摸到脸上。   “眉毛也好看,鼻子也好看。”她品评了一会儿,肯定道:“同我兄长比还是差了一些。”   她又踮起脚往前蹭了蹭,几乎碰上他的鼻尖,杏眼睁得圆溜,像是想看清他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段容时毕竟是个男人,被她贴在身上蹭来蹭去,早就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胡话了。他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却闻到她身上的馨香。   这香气他每晚入睡前都会闻到,往常只觉得令人安心,现在却叫人热血沸腾。   段容时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将人抱回房内放在床上,打算出去自个儿冷静一下,又被苏浈牵住。   “你要做什么去呀?”   “我……”段容时瞧着她依赖的目光,语调不由又放软了些,“我去给你倒杯水,等会儿就回来。”   “不行。”苏浈抓住他的手,力道绵软,声音带着委屈,“你不准丢下我。” 第32章 中秋 “公子,恭王来了。”……   苏浈抱着他的手, 泪盈于睫,又喃喃重复一遍。   “别丢下我。”   段容时轻叹一口气,空着的手将她的头发挽至耳后, “小绊放心, 我只是去倒杯水。”   苏浈却陷入低落的情绪无法自拔, “他们都走了, 我只剩你一个人了……”   她又被困在了那个梦魇中。   二皇子把她拖到地上,用马鞭狠狠地抽打她的脊背, 二皇子妃端坐一边冷眼看着,还饶有兴致地让人端了一盆盐水来。   “贱人,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 也敢来败坏我的名声!”他拖过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像垃圾一样随手扔在面前, “你倒是养了条好狗, 只可惜啊,好狗认错主了!”   血腥气一下子就浓烈起来,二皇子妃捂住鼻子, 同二皇子抱怨几句,而苏浈却不敢置信地抹开这人的头发。   这是飞絮, 从前会说会笑的飞絮,此刻声息全无,只剩下一副残破的身躯。   两天前她悄悄告诉自己, 她发现东墙边有颗矮树,借着力道或许可以试着翻出去,回苏家报信求援。   苏浈知道她成功逃出去了,因为她出去那日,二皇子便将自己打了一顿。但苏浈没想到, 她是这样回来的。   二皇子打累了,坐到一边喝了口茶,二皇子妃悠悠劝道:“莫要动气,这丫头好歹是送回来了,也没让消息走漏出去。”   二皇子冷笑道:“贱人的父亲好会坐地起价,不过区区一个婢女,居然也敢同我要工部侍郎的位置,真是异想天开,果然是一家子贱种。”   二皇子妃又叹了口气,捂住鼻子撇一眼苏浈,“这弄得血刺呼啦的,脏死了。她兄长已是没用了,还留着这贱人做甚?”   苏浈浑身一抖,“我兄长怎么了?”   “你兄长说他宁死不降,自然是去死了嘛。”   苏浈眼前一会儿是苏英战死沙场的模样,一会儿又是苏英除族离家的背影,还有苏迢同徐氏冰冷的面孔,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她又颠三倒四地说了些胡话,一会儿喊母亲,一会儿又喊苏英,甚至连飞絮流云都喊了个遍。   最后将泪湿的小脸放在他手中,哀求般地蹭了蹭。   段容时顺着她的头发安抚许久,目光落到她脸上,有些茫然地呢喃道:“我不会走,可现在要走的是你啊。”   他的手下一直在苏浈身边守着,这原本是为了保护苏浈的安全,却让他知道了许多令人意外的消息。   同他成婚的确是松开了苏浈的手脚,令她在大婚第二日便开始处理自己的财物,准备假身份,又借着修缮段府的遮掩,悄悄在京中置办了宅院。   他很清楚,这是苏浈替自己准备的退路,只是他不明白,这条退路究竟什么时候会被启用。   有时候段容时也觉得自己矛盾极了,他既想给苏浈一切她想要的、一切世上最好的东西,又绝不肯遂了她的意思放她自由,他不愿强迫她做不想做的事情,却又不肯松开禁锢她的手。   或许苏浈也是这样的,分明心中怕他、厌恶他,却还惦念着自己是她唯一的依靠,抓着不肯放手。   许是酒意上涌,又或者是看见旁人的热闹团聚想起许多旧事,段容时在这时候难得有些落寞。   苏浈像是心里安定下来,闭着眼睛,呼吸逐渐平稳。段容时侧坐在榻上看着她,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也曾为你摘过风筝……”   -   这还是头一回醉酒,翌日苏浈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她努力睁了睁眼,正要起身时却发现自己怀里还抱着段容时的手。   段容时还穿着昨日的衣服,和衣在床边的小榻上凑合了一宿,他骨相精致,肤色有种近乎透明的白,就这样随意地靠在床边,显得柔软又温柔。   记忆渐渐回笼,她是如何轻浮地扑在他身上摸他的脸,如何拽着他的手哭着喊着叫他别走,昨夜的景象断断续续地浮现在眼前,苏浈脸上红晕也渐渐扩大,染红了耳尖和脖颈。   她究竟做了些什么?   苏浈原本就计划昨夜要成事,的确是下了豁出脸面的决心,但没想到自己一着不慎喝醉了酒,还做出那么多……那么多不要脸的事。   他眉头皱了皱像是要醒,苏浈这才发现自己还抱着人家的手,连忙松开,抱着被子缩成一团。   段容时窝着睡了一晚,胳膊酸疼,一动便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他抬起头,见苏浈已经坐起来了,拧着眉问道,“是着凉了么,脸怎么这么红?”   苏浈躲在被子里摇了摇头,声如蚊蝇,“我无事……”   段容时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摸了摸她的脸,还是不放心,“还是找个大夫来看看,昨日不该喝那么多酒。”又见她缩成一团不动,想起他们昨日都未梳洗,苏浈睡得应当不大舒服,眉头皱得更紧,“我叫人进来给你更衣。”   说着自己也有些奇怪,怎么这时辰了还没有下人进来伺候。   苏浈抿着唇,她昨日特地让下人们不要打扰,却没想到现在是这样的情形。她也没脸再待在床上了,拉着段容时问道:“主君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昨夜她折腾了一晚,想也知道他肯定没歇好,眼下都有一层淡淡的青影。   段容时早习惯了没日没夜的日子,倒不觉得有什么,出门唤人进来给苏浈梳洗,又让人去医馆请大夫来瞧。   他自己倒是十分随意,只让人烧了些热水洗去酒气,换了身衣服,却见着胡楼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公子,恭王来了。”   -   “恭王殿下,不知有何贵干?”   恭王郑瑜禾自诩忠直,同总是明里暗里想要拉拢段容时的太子不同,恭王对统御司这等行阴诡苟且之事的地方一向嗤之以鼻,也曾多次上书请求皇帝撤裁统御司。   二皇子郑瑜荣立为太子后,恭王为避其锋芒,借口为幼子祈福去往西川寺静修,久未回京,一回来却往段府跑。   他带着兜帽从后门进来,想是不愿引人注意,一进书房便沉声问道:“段指挥使,孤王不愿说那些客套话,我只问你,有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你敢不敢干。”   段容时挑了挑眉,请他坐下,胡楼会意将门关上,守在门外。   “想必此事不仅利国利民,还会震动朝野,不然殿下也不会特意来此。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恭王生得魁梧,带着怒气皱眉时便有一股威慑在,“不错,此事干系重大,若你没有这个胆量,我自会再寻他法。”   这就是一定要段容时给个承诺。   恭王同太子争斗多年,早已势同水火,就算此时碍着皇帝还能保持表面的和平,但谁都知道,太子登位,第一个要肃清的就是恭王的势力。   他这时候要的,不仅是段容时在此事上站在他那一边,更是要段容时同他站在一条船上,扳倒太子。   段容时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才道:“此间无旁人作证,段某就算是答应了,日后也可随意改换主意,殿下既无旁证,又何必非要这个诺言呢?”   “若你是肯轻易改换门庭之人,便不会到现在还未归顺太子。容时,”恭王换了个称呼,“你我曾有同窗之谊,虽时过境迁,但我不信你连本性都会改变。”   段容时垂眸不语,像是被他说动。   恭王又劝道:“我知你念着旧时情谊,不肯轻易对太子动手,对令阃是什么心思朝野皆知。你对苏家女重情,可想过日后太子掌政,她该如何自处!”   见他仍是不为所动,恭王沉下心,再添上一把火。   “我今日要同你商谈之事,关系到天下安宁,就算你我不肯动手,将来也会有其他人出手,只怕届时便会失去先机。我不妨给你透个底,此等良机千载难逢,若能运筹得当,便能将他彻底拉下来。”   什么大事既能将太子扳倒,又关系到天下福祉,也只能是最近的江南灾祸了。   段容时眉心微动,终于松了口,“微臣能有何助益,殿下直说便是。”   这便是答应了合作,恭王大喜,将一切和盘托出。 第33章 旧伤 苏英一脸复杂地转出来。……   这几天京城出了两件大事, 第一便是盛宠多年的淑妃终于有孕,皇帝大喜,本要重修宫殿以示嘉奖, 又要将淑妃的位分抬一抬, 要立为一品贵妃。   但大臣们纷纷上书, 说灾乱为平, 未国祚着想,当勤俭用度以作表率, 不若等到淑妃生子后再行封赏。皇帝虽不情愿,但还是知道大事为重, 终究作罢。   第二件则更引人注目。   江南灾荒, 大周上下人心惶惶,各处流民北上涌入京畿, 京郊西川寺的主持慈悲为怀, 令众僧大开山门,以空置的寮院收容难民。   这原本是件好事,但流民一多, 争抢餐食的事情便频繁发生,西川寺武僧不愿下重手, 只尽力阻拦劝解,结果还是出了意外。   佛寺重地不该见血光,主持念了几声佛, 上报京兆府处置,衙役便上山将人犯押送回来。   但没想到,这被押解的流民在经过城门口时,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称是前任寿州刺史之子,又高喊:“户部窃粮, 太子包庇,将罪过尽数推于我父亲身上。父亲!儿子不孝,不能为您洗净清白,唯有一死以谢罪!”   说完竟带着绳索往城门撞去,幸而被衙役拦住。   流民大多没有过所无法进城,京中善心的勋贵便在城外设置竹棚、粥棚来安置流民。这位“刺史之子”大闹时,附近全是流离失所的难民,听见这话自是群情激愤,拦住衙役,又直闯城门要讨个说法。   最后还是巡防京畿的禁军出动制住流民,护送着京兆府的一干人等回了府衙。   那位“刺史之子”额角磕破了点伤,性命倒是没有大碍,却给京兆府尹出了个大难题。   寻常流民哪里分得清什么户部工部,此人张口便直说户部窃粮,又攀上太子,而太子新娶的良娣又是户部尚书余文杰的孙女……   江南一地太仓设在寿州,太仓失火,刺史首当其冲被问责,不过几日便死在了回京的路上。这“刺史之子”身上并无印信,但身份恐怕有八成是真的。   一个小小的斗殴杀人案,竟演变成涉及当朝储君的答案,更别说还牵扯了江南一地的灾害。   京兆府尹第一反应就是甩给统御司处理,却吃了个闭门羹,回报的下人说,统御司先前奉旨去和州拿人,已派出大部分精锐,指挥使段容时又重病在身,只能闭门谢客。   京兆府尹急得挠秃了头,实在没办法,只好求助大理寺。   而大理寺正是恭王的势力。   -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段府里也不宁静。   许是中秋那日喝醉了酒,又和衣囫囵睡了一夜,连窗都没关,段容时次日便起了高热,到下午便烧得话都说不清了。   段容时行事酷辣,在朝中树敌颇多,那些人每日烧香拜佛求着他生病都没用,现在需要他出面时却病倒了,让人不能不多想。   不仅东宫信不过,频频使人来探,宫中连皇帝都被惊动,心忧不已,亲自派太医院的陈掌院来看诊。   陈掌院年过古稀,精神矍铄,探过脉象后又皱着眉摇摇头。   苏浈扶着飞絮定了定神,问道:“陈太医,敢问……敢问外子究竟是什么病症?”   寻常发热至多不过两三日,但段容时高热不止连绵六七日,苏浈用尽了法子也没能给他退热,请遍京中医馆的大夫,要么听说是段府相邀便闭门不出,要么是看诊过后便要他们另请高明。   这样几次,就算苏浈笃定段容时不会死,却也生出些犹疑来。   陈太医捋了几把胡子,又翻开段容时的四肢来瞧,见上头各有一处旧疤,便有了几分了然。   “回禀娘子,段侯爷身上经络皆备打断又重接过,身体本就比寻常人要孱弱许多,如今又受风邪入侵,的确多了几分凶险。”   风邪入侵,虽然早有预料,但苏浈还是抿紧了唇。   一切都是因为她。   “侯爷经脉受损,与常人行药不同,待我为他行针后再服药,或许能尽快退热。“陈太医瞧她一脸的担忧苦闷,出言安慰道:“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娘子且宽心。”   苏浈连忙点头,使唤下人去准备东西。   陈太医提针在段容时各处穴道上行针,不到一刻,他便汗出如浆,嘴唇泛白,吐出一口瘀血来。   苏浈没见过这阵仗,握紧飞絮的手,强撑着站在原地,又见段容时吐血过后反倒清醒过来,也能与人对谈,这才安了些心。   陈太医收起针包,如常写下几个方子,细细吩咐过下人之后便回宫复命,苏浈说要送他,陈太医却示意她留步。   陈太医犹豫片刻,还是对段容时劝道:“侯爷该保重自身,莫要再让家人担忧了。”   太医离开了,段容时斜靠在床柱边,面上仍然没有血色,精神却挺好,朝苏浈伸手,“小绊,辛苦你了,我睡了几日?怎么见你都瘦了些。”   苏浈拉着他的手,坐到床边,一下子就绷不住了。   “对不起,我……我真的不知道……”   陈太医说了,他这样的情形本不该饮酒,更不要说吹风着凉,她又想到西川寺避雨那日,分明已是仲春的时节,段容时却仍在屋内备了炭盆,显然是清楚自己身体的。   “你怎么不早同我说啊,我若是知道了,必然不会……”苏浈翻开他的手,细细地摸着那道伤疤,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来。   当年段伯言叛逃,段家一夜倾覆,族人要么隐匿身份要么被砍头流放,唯有段容时因着母亲锦阳长公主的几分情面,得以保全自身。   外人只知道他是撞了大运,遇见了个善性的皇帝,身为逆贼之子尚可不被连坐,还能位极人臣,却不知他曾受过这么多苦。   “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若不是太医说起,我也忘了。”段容时将伤疤收回袖子里,抬手给她抹泪,“别哭啦,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苏浈瞧着他气息都不稳,还要来安慰自己的模样,却觉得越发委屈起来。   “你要是早些告诉我,我也不会……”   段容时却打断了她的话。   “好啦,是我错了,小绊别伤心了。”段容时的声音很轻,脸上也是笑着的,可苏浈莫名就是觉得他有些伤心,“中秋那日我也很高兴,只是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倒是扫兴了。”   这话说的,像是比起担心自己的身体,更担心让苏浈失望。   苏浈吸了吸鼻子,红着一双眼睛瞪他,“你要是早告诉我,咱们要么多准备几个暖盆,要么就在亭中拉起帘子遮风。总归都是赏月,总有不让你着凉的办法,也不至于一病就这么多天。我……”她忍不住又锤了一下他,“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要是一直……一直……”   她说不下去,生怕随口说出的话被应验了。   段容时心里软成一团,揽过人轻轻哄道:“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忽而目光一利,“谁在那里,出来!”   苏浈也是一惊,朝屏风看去,却看到苏英一脸复杂地转出来。 第34章 旧伤 苏英气急,拂袖而去   苏英深夜到访自然是有要事。   西川寺的布置是段容时一手策划, 包括恭王撞见“刺史之子”后,那位出谋划策,劝说恭王向统御司求援的谋士, 亦是段容时的暗桩。   而这些事段容时早在要求苏英合作时, 便同他交了底。   苏英知道, 猎宫一事在太子那里, 他是借了太子的东风得以掌控禁军,但唯有他同段容时清楚, 他实则是成了段容时楔在皇帝身边的一颗棋子。   无论是东宫还是恭王府,都有段容时的人手眼线, 而苏英成为禁军统领后, 段容时便等于间接控制了宫城防卫,苏英摸着线索细想几息, 便觉出一身冷汗来。   只是他已经同段容时站在同一条船上, 又有苏浈掣肘,已不能再回头。   今夜他来此则是因为,皇帝已经发觉, 江南饥荒背后有太子和恭王两方角力,已不仅仅是一场天灾这么简单, 势必要让段容时亲自处理此案,段容时再“病”下去意义不大。   却没想到段容时将一切瞒得这么紧,连枕边人也没透过口风。   但瞧着自己妹妹从段容时怀里挣脱出来, 脸颊通红不敢看过来的模样,苏英又觉得段容时是故意的。   苏浈抹去脸上残存的泪水,“兄长怎么来了?”   苏英挑了挑眉,没为难她,而是似笑非笑地看向段容时, “妹夫病得这样重,我身为长兄该来探望。”   他加重了“探望”二字,显然是意有所指。   这些日子苏浈日夜照顾,当然不觉得段容时的病有什么问题,只觉得他故意找麻烦,而段容时又斜靠在床柱边气若游丝,不由得说:“夜已深了,兄长若有什么别的事,不妨明日再……”   “大舅哥身份不同,白日里毕竟不大方便。”苏英听见这个称呼脸色又黑了些,段容时置之不理,紧了紧握着苏浈的手,“这里没事,天色不早了,你先去睡吧。”   “可是……”   段容时摇了摇头,“去吧。”   苏浈又看了眼苏英的脸色,满怀担忧地走了,留他们二说话。   “段侯爷这是装病装上瘾了?”   听着苏浈的脚步声远了,苏英也不客气,直接上前抓住段容时的手腕替他号脉,待摸到脉象却皱了眉。   “怎么会这样,你……”   段容时抽回手,面色不善,“云将军既然肯来,想必是知道了宫中情形有变。消息我已清楚,将军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外人都说你昏迷多日,我只以为你是装病,却不知你这是真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苏英不肯轻易放过话题,“上次交手时我便发现你经脉有伤,你这旧伤是怎么来的,小绊她……她知不知道……”   简单的病热瞒不过东宫的试探,更瞒不过皇帝派来的太医,唯有让他们相信段容时是真的牵动了旧伤,不能理事,才能将这个案子甩到大理寺去。   所以段容时的病症都是真的。   这些原本都在计算之中,但看到苏浈焦急的眼神和明显纤瘦的身形,他还是有几分后悔,却没在苏英面前表现出来。   “此事不劳将军费心,内子我自会照顾好,人多眼杂,将军以后还是避忌着些,以免生出事端。”   两人一个是皇帝信臣,一个是守卫着皇帝的安全,若让人知道御前统领私自拜访统御司指挥使私宅,不但会引起皇帝疑心,更会招来杀身之祸。   苏英一向谨慎,又武功高强,深夜仗着轻功避开眼线倒不是难事,段容时这话赶人的因素倒占了大半。   “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人瞧见。”苏英紧紧拧着眉,“你气脉虚浮,血脉滞涩,本就比常人受不得寒,又如此自伤,当真是不要命。我不论你到底在算计什么,倘若你年岁不永,由我护着,小绊倒也不愁再嫁。”   他一向不大瞧得上段容时,若不是方才见苏浈哭得伤心,是真把段容时放在心上,也不会多嘴说这两句规劝。   但段容时却无动于衷,只淡淡道:“如此便麻烦将军了。”   “你……!”苏英气急,拂袖而去,倒还记着没发出一点声响。   段容时静默良久,望着地上没来得及擦净的一丝血迹,叹了口气。   -   段容时的病来得急,去得也快。宫里的太医又来行过几次针后,他便能下地处理事情了。   朝堂上关于江南太仓一事的争论胶着已久。大理寺接收人犯本该过堂审问,但还没来得及审,太子身边一个长史拿着令牌就到大理寺狱要人,说此人诽谤东宫,改由东宫处置。   大理寺卿虽是恭王的人,但此时恭王势弱,他也便有些摇摆不定,因此只将人犯照旧羁押在狱,而上报刑部询问该如何处置。   刑部情形更为复杂,刑部尚书施勇是恭王妃的堂叔父,又同户部尚书余文杰是姻亲,儿媳妇同太子良娣是同胞姐妹。   手心手背都是肉,施勇只能将大理寺的文书压在案上,行一个“拖”字决。   他两头都不敢得罪,却将两头都得罪了,太子和恭王的势力纷纷上书,一边说事涉东宫,又牵扯朝廷大员,当有统御司私下处置;另一边却说此事涉及命案,当有刑部先审命案,再由统御司清查太仓失火一案。   两边争得不可开交,都暗暗盯着统御司的动静,是以段容时刚刚好转,段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段卿,你既已好转,为何还不尽早上书接过此案!”   恭王急急闯入段府书房,焦灼得嘴皮都起了燎泡。   这也难怪,人犯本该进了大理寺便尽早过堂,尽早将所有的口供落成文书,却不知东宫消息为何这样快,人犯上午刚被移送大理寺,下午东宫的人便到了。   他们已经失了先机,段容时又态度暧昧,不肯尽早出面接手此事,恭王不由得心生怀疑。   段容时道:“殿下让段某避开此事,段某避开了,可这事的问题出在殿下的人手里……恕段某直言,这事已经坏了一半,即便是我也很难挽回。”   恭王阴着一张脸,“那依段卿看,孤王该当如何。”   段容时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才道:“三司会审。”   恭王却怒目圆睁,断言道:“万万不可!”   此事涉及东宫,又牵扯朝廷大员,更事涉江南十州灾祸,实属大案中的要案。按大周律例,像此类重大案件,本就该由大理寺、御史台和刑部三司会审。   但三司中派系众多,关系盘根错节,东宫和恭王的人马穿插其中,若真要三司会审,倒真不知道审下来是谁得利,因此朝堂上争论这些时日,却没一个人提出最该启用的三司会审。   段容时并不急,只是放下茶碗,静静地等他思考。   恭王在书房内走了两圈,不住地转着手上的扳指,他精于骑射,这玉扳指没几日便要换,现在这枚已经半旧了。   “不行。御史台我插不进手,刑部的施勇又是个老滑头,必不肯偏向孤王,若真要三司会审,只怕会让东宫有可乘之机!”   段容时却叹了一口气,“御史台和刑部不肯偏向殿下,自然也不会偏向东宫,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查清事情,挽回一二。”   太仓丰年积粮,岁歉便失火,是个人都猜的到其中有猫腻,若要细查,只怕连恭王的手下也会牵扯进去。   但这话不好明说,他只能含糊道:“刑部同东宫的关系终究要更近一些,况且三司会审,必然牵扯更多,到时候就算大理寺想要主持公正,只怕也会多有掣肘。”   段容时轻笑着摇摇头,“只要主审之人忠心于殿下,就算不能扳倒东宫,也能折损五六。”   “你是说……”   “既然此事涉及朝局争斗阿昏,那陛下必须得要挑选一个身份够高,又能持身中正之人主审。如此,还望殿下能够美言一二,让段某来做这个主审之人。” 第35章 变局 只怕是要壮士断腕   太医诊断段容时的病情已经稳定, 皇帝大喜,派人送了好些名贵的补药上门,令他好好休养。   明面上说是休养, 但想想如今局势, 这道旨意其实是委婉地催他回朝, 段容时心领神会, 立刻写了谢罪折子请求复职,而皇帝自然也允准了。   苏浈早就意料到他要回统御司, 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她没什么能做的, 只能将段容时官服拿出来熨烫。   “娘子, 主君在书房会客,应当是不回院用饭了。”   这些天段容时总在书房会见客人, 听飞絮说, 那人无论昼夜,总是穿着一身黑斗篷上门,像是不愿引人注意。   苏浈手上不停, “主君午饭便没吃,天色也不早了, 他不饿,客人也要吃东西的。”她又嘱咐飞絮,“你去厨司分些小菜送进去。”   飞絮应了声是便去了, 苏浈继续低头,一寸一寸地熨过衣衫,直至绛紫色的朝服上不见一丝褶痕,她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 让流云同青叶将衣服晾到架子上,又将鱼袋和冠帽等物一一擦净,摆在旁边。   等一切做完了,天色已经擦黑,苏浈算算时间也该开席,飞絮也送饭回来了。   主仆二人从小一起长大,默契甚深,对了个眼神苏浈便知道飞絮有话要说。   她不动声色道:“青叶,你去看看厨司的饭菜摆好了没有,我要净手更衣之后再用饭。”   青叶是段府后头买来的下人,虽然也是得用,但究竟比飞絮流云还要远一层。青叶知道这是要支开自己,不过她一向老实不多话,也只按照吩咐做事。   流云从外头关上门,苏浈便拉着飞絮道:“究竟是什么事,值得这样神神秘秘的?”   “主君日日在书房里待着,娘子便不好奇么?”飞絮道,“也是巧,我前几回送饭都被胡楼挡在门前,这回偏巧正撞上主君送人出门。那人一身黑斗篷,天色暗,倒也看不出什么,只是他拱手行礼的时候露出个玉扳指。”   苏浈哪里不好奇,她简直要好奇死了。从段容时生病到病好,门房收到的帖子垒得像小山一样,除开那些询问病情的帖子,更多的便是请求上门探望的。   初时段容时昏迷不醒,苏浈无暇旁顾,只能将这些帖子全部压起来,后来等段容时病好了,苏浈拿着帖子去问,段容时却叫她全部都退回去。   这些日子,定南侯府同统御司一样都是大门紧闭,从不让客人上门,就连苏英偶尔到访也都是靠跳墙。   唯有这位黑斗篷的神秘客频繁前来,总从后门直接去书房,离去时也是悄无声息,从不惊动旁人。   飞絮常在外头打理铺子,也总说些江湖流传的趣事来,说是有些高门大户自诩门风清正,不许小辈狎妓,教坊司的官妓们便改换行装,悄悄入府,再悄悄离去。   这黑斗篷身形同段容时相当,不至于是那些杂七杂八的人,可这么久了,苏浈难免生出好奇。   “玉扳指?”苏浈毕竟没有亲眼看见,从这短短三个字里也联想不到什么,便追问道:“可看清了是什么玉,上头有没有花样?”   飞絮拧着眉仔细想了想,“我也只瞧到一眼,天色这样暗,那扳指还能也莹莹生光,应当是块好玉,至于有没有纹饰……我真记不清了。”   这人能被段容时奉为上宾,能用美玉做扳指,又用斗篷遮掩身份,生怕被人知道同段容时往来甚密……   苏浈摇摇头,决定不再去想,“不管他了,你方才去送食盒,他可说了什么?”   “没送到呢,我去的时候主君正好送人出门,食盒都没给出去,我直接送回后厨了。”   苏浈抿嘴露出一个笑,“他这么早谈完事,应当是能同我一起用饭,咱们快去吧。”   -   段容时复职,西川寺命案同太仓失火案要不要一同处理、该由谁来处理,朝堂之上更是争论不止。   一个御史在争辩时像是急了,说漏了嘴,直道:“若各位都觉得此事重大,不如三司会审得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在彼此攻讦之余又骂这个御史口出狂言。   皇帝高坐明堂,若有所思,待散朝后又另召吏部、礼部、刑部三位尚书于福宁殿议事,次日便下令启用三司会审。   三司会审是前朝就有的旧例,大理寺折狱详刑,御史台复审,刑部评定,只处理重大狱案。新朝虽沿用前朝制度,但没用过几次三司会审。   一则是三司人员庞杂,几次改制后职权多有交错,共审一定会导致各司之间的拉扯争论,难以辨清;二则是动用三司会审,便相当于承认了有重大案情发生,不仅是底下官员有失职,对皇帝的名声也有损害。   尤其是当今皇帝有了统御司这把好刀。统御司监察百官诸事,就算是卢家祸及全族的大案,也只在司府内解决,奏报只上御案,不经大理寺和刑部的文书,如此便可在名声上抹平。   但皇帝圣意已决,显然不愿再听太子同恭王扯皮,不但明旨动用三司会审,还令统御司指挥使段容时坐镇主审,又命太子同恭王到堂监审,一推六二五,全交由他们自己闹去。   众人心知肚明,在城门口闹了那一场,太仓失火的事情一定得给个章程出来,不然难以平民愤,而太子同恭王担了监审的名号,也不好再庇护下属。   如此,太仓失火一案究竟能得个什么结果,还要看段容时这位主审,愿意审出个什么结果来。   段容时一向不党不群,段家又凋敝得不像样子,想要托关系求情也不知该求谁。曾收受过江南孝敬的勋贵人人自危,见递往统御司的帖子都被退回来,便又将帖子送到段府去。   苏浈变得万众瞩目,从前在背地里暗暗瞧不起她的夫人、贵女纷纷邀她上门做客。今日这个要摆寿宴,明日那个要赏花,还有的直接在帖子里夹上银票,都想要苏浈帮忙说和一二。   苏浈不想惹麻烦,一概称病全都拒了,但有一个人是她无法拒绝的。   顾湘婷递了帖子,说要来做客。   顾湘婷难得肯来,苏浈自然是扫榻相迎,拉着顾湘婷到处走动,将整个段府逛了个遍。   她说起刚嫁过来时,发现连主屋屋檐的瓦片都有朽坏的,她同段容时商议这事时,对方也是一脸惊讶,将中馈账簿钥匙全数交予她,又联系了泥瓦匠,若非朝廷有事,恨不得自己蹲在家里监工。   当初忙得满脑袋灰,现在看着焕然一新的府邸,又觉得都是趣事,苏浈说得眉飞色舞,却见顾湘婷强笑两下,眉宇间忧色难散。   顾湘婷一向心大,自言自语也能乐不可支,倒是第一回 有这样的神情。   苏浈带顾湘婷走到一处风雨亭,遣退下人后问道:“你我之间不必遮掩,究竟是出什么事了,今日就没见你笑过。”   顾湘婷咬着嘴唇嗫喏半晌,开口时便带了哭腔,“小绊,我求求你,你救救我们家吧!”   听她抽抽噎噎地说了半天,苏浈终于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大周律例,各州设内仓,每年储藏两成粮税以备救灾,六成送归国库所有,二成送于社仓储备。   天下共有二十六个社仓,轻易不肯开启,唯有大灾、重灾时,各州内仓不够支用,朝廷来不及拨款送粮,便由各州刺史共同上书,经户部度支司、司农寺审核批准后,才能开仓救灾,且一旦熬过了灾情,各州必须在两年内补齐原本的存粮。   江南富庶,十州共用一个社仓,便是建于寿州的社仓。寿州地势平缓,所建社仓也比其他州府的更大,能容纳更多的粮,可供一州百姓整整一年生息。   江南水灾、洪灾都不少,但各州存粮丰实,往往凭借自己就能度过难关,再不济也可向临近州府借粮,因而动用不到寿州社仓存粮。   寿州刺史江兴修害怕存粮久了生霉,每年都趁入库时以新粮换旧粮,再以陈年旧粮抵充国库税收。   社仓中所存全是崭新的粮食,且数量颇巨,若全换成银钱,只怕比江南钱家全族资产还要丰厚。   如此,便有人动了心思。   首先是有人上书告举刺史江兴修以此充好,敷衍朝廷,江兴修被狠狠责骂一通,罚了两个月的俸禄,再也不敢干换粮的事,也再没有一次次清点社仓存粮。然后便是州府掌管文书的小吏新娶江南大族的嫡女,为岳家悄悄配了社仓的钥匙。   再然后,便是江南送往京城的岁敬越来越多,江南豪族的仓廪越来越丰实,而社仓每年报有霉变的存粮也越来越多。   而到了江南水灾时,十州内仓支应不及,求援社仓,但社仓已空……   于是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顾湘婷不关心朝政,就算见到京中流民越来越多,父兄身形愈见瘦削,也没能发觉什么,直到那日她听见长兄顾松山和二哥顾松柏在书房中争论,这才知道,太仓失火,竟能牵动顾家。   “你也是知道我二哥的,他是个老古板,又没什么恶习,连自个每月的俸禄都花用不完。”顾湘婷哭得快要断气,“那些钱不过是过了过手,最后得利的都是东宫,可到头来,担罪的却是我们整个顾家!”   顾松柏在户部任职,江南豪族敢私窃社仓库存,必然要上下打点,他显然也时被“打点”的一员。   苏浈听得心惊不已,攥了攥手,发现掌中全是冷汗。   她从前便一直想不通,大周虽外有蛮族窥伺,内有积弊众多,但破船还有三千钉,怎么也不至于在短短一年之内便被逼到迁都。   现在却明白了几分。   怪不得梦中江南的一场水灾,竟能酿成这么大的后果,民间起义军能壮大到撼动王朝、攻陷京城的地步,原来还有这一层民愤的缘故。   “既然……既然此事同东宫有关,你……你们去求了皇后娘娘吗?娘娘是怎么说的?”   “母亲已经递了几次帖子进宫,都没有下文,大哥也去东宫递过拜帖,可是……”顾湘婷摇头,泣不成声。   有恭王监审此案,太子怎么能把自己牵扯进去,只怕是要壮士断腕,彻底抛弃顾家。 第36章 求情 同顾家没半点关系!   顾湘婷泣声不止, 亭外流云担忧地望过来,苏浈示意她无事,她便使唤其他下人去准备席面, 又站得更远一些。   苏浈抚着顾湘婷安慰了一会儿, “娘娘不见刘夫人, 那你三嫂呢?从前皇后是最疼她的, 让她出面……”   不久前刘易梦已经过门嫁给顾松竹,那时恰好段容时病重昏迷, 苏浈无暇他顾,只送了名贵的贺礼上门。   刘易梦是皇后亲侄女, 一向得皇后青眼, 甚至有经通报便可入宫的特权,就算皇后和太子想要抛弃顾家, 也总该顾忌几分国舅的情面。   顾湘婷脸色更加难看, “她一知道这件事便进宫谒见皇后,但被娘娘以侍疾之名扣下了,前日刘家又送了封和离书来, 要同我们顾家断绝姻亲关系……我哥哥他才新婚一月啊,若不是这样, 我也不会……不会求到你这里来。”   话说到这份上,顾湘婷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她抓住苏浈的手臂, “小绊,求你救救我哥哥,救救顾家吧!”   苏浈扶着她,“我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一定会帮, 只是此事涉及朝堂,我……我实在……”   顾湘婷安心许多,用袖子草草擦干泪水,正色道:“你能帮得上忙。段容时主审此案,只要他肯高抬贵手,也不会有什么人来为难顾家。小绊,只要你帮忙求求情……”   苏浈直觉此事没有那么容易,“这么大的事,有太子和恭王坐镇,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这……”   顾湘婷一下冷了脸,她生得一双极俏丽的眼,含着薄怒时竟与皇后也有七分相似。   “小绊,咱们可得讲点良心,当年你被徐大娘子欺负成什么样了,若不是我们护着你,你能有今日的清闲日子吗?我顾家不求你报恩,若是小事也不会来扰你的清静,可这次不同。”说着说着,顾湘婷眼里又含着晶莹的泪水,“我们家已经被逼到峭壁边上,我父亲已经为这事病倒了,母亲每日在家以泪洗面,我母亲那样疼你,你怎么忍心……!”   “我……我没有说不帮。”苏浈也急得眼眶湿润,“国公同国公夫人对我有重恩,你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会不帮。只是这事太大,你只想着我这一条路,若主君帮不上忙,我只怕会误了上下疏通的时机!”   顾湘婷神色一缓,握着她的手,“只要段……段侯爷肯抬手放过顾家,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   京城已经闹得人仰马翻,统御司的人马才刚刚抵达和州。   临近晚秋,京城早已百花凋零,遍地落红,一片萧瑟景象,和州却还残留着几分青绿。晚风吹过,金色的银杏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街上行人渐渐少了,商贩们吆喝着各自归家,仿佛不曾受到蔓延十州的灾荒影响,秩序井然,一切都同太平时一样。   各处都在受灾,饥荒,瘟疫,匪徒作乱,唯有和州还是个安宁地界。   夜深人静,更夫敲着梆子要百姓小心火烛,没留意到身后几道黑影迅速划过夜色。   玄衣人翻进府衙,悄无声息地摸进后院,此处烛火皆熄灭,静息聆听,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几个玄衣人相互对视一眼,缓缓亮出刀锋,忽而一阵猎猎风声,没了头颅的身体倒在地上,兵刃也摔在地上,发出金属的碰擦声。   此处是和州府衙,屋内熟睡的人自然是和州刺史范丰年。百姓安居乐业,他却为周围的灾祸难眠,外头的声音不重不轻,刚好将他惊醒。   “谁啊,是许师爷吗?”他点起烛火,披上外衫推开门,一轮下弦月高挂在空中,照亮满院的血迹,和院中的一个黑衣人。   满地都是血,却不见一具尸体,饶是范丰年自诩见多识广,还是不由得头皮发麻。   黑衣人朝他作揖,“深夜惊扰范大人好眠,罪过罪过。”   范丰年认出他身上的环首刀,拧眉问道:“阁下是统御司的人?为何在我院中杀人?”   黑衣人微微眯起眼,面罩下像是展开了一个笑,“大人误会了。陛下有旨,和州刺史治州不利,对旁近饥民见死不救,要统御司来拿人问话。几位兄弟听错旨意亮了刀兵,在下为保刺史周全,不得以借贵地规训一二,倒是惊扰刺史大人了。”   范丰年上下联系一细想便猜到端倪,冷笑道:“救范某命是假,统御司清理门户、排除异己才是真吧。”   黑衣人没否认,“两全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范丰年道:“既要抓我回京,贵司直接动手便是,留你一人在此,是要先礼后兵吗?”   “范大人误会了。”黑衣人两眼弯弯,“为范大人正名的急信应当已经送出京城,不日便可抵达和州,统御司何必多此一举?在下祖籍和州,父母皆葬于和州,特地求指挥使得了这份差事,便是要替族人深谢大人。”   黑衣人退后一步深深作揖,“和州百姓得以保全,江南十州能够有复苏之机,多亏范大人筹谋。”   范丰年却叫住他,“不必谢我,江南十州有救,实是天地仁慈,不愿教百姓受苦,我不过尽力施为,当不得这一声救。”他仍紧拧着眉,语气不善,“贵司既然有如此手段,为何会对江南饿殍遍野视而不见,只顾内斗,导致如今的局面?”   黑衣人又作一揖,答非所问,“大周有如先生一般的忠直良臣,必会否极泰来。”   否极泰来是个寻常词,用在国祚上便有了更深一层意思。   范丰年浑身一冷,再抬眼时只见到院里空荡荡的,若不是满地还残存着血迹,这一切好像都只是他的一场幻梦。   -   苏浈虽答应要为顾家求情,但这情也没这么好求。   三司会审震动朝野,竟朝堂辩论后,最终还是决定将西川寺命案同太仓失火案一同审理。   西川寺在京畿,太仓却在寿州,两地文书、物证、人证都要一一移送京城,又要经三司分别过手。   审理此案本就困难,还有太子和恭王有意无意地在旁阻挠,更是举步维艰。   先前段容时还能回家睡觉,这几日干脆就宿在了统御司,苏浈想要向他求情,却连段容时的人也见不着。   可苏浈也不能直接闯到统御司里找人,只能耐着性子等,每日都送餐食去统御司,顺便打探他什么时候才归家。   直到江绍元,也就是寿州刺史江兴修之子的身份被确认,当着三司主司和段容时的面对供词画押之后,段容时才终于踩着晚霞归家了。   彼时段府灶火正热,苏浈不怕厨司杂乱,亲自将餐食一一摆放进食盒,转身却见着段容时倚在门边朝她笑。   “原来这些时日送来的餐食,都是娘子亲手做的。”   苏浈身上还套着件围布,一时羞臊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也不都是我做的,我手艺不好,只是做些装碟的活计。”   段容时笑意更深,牵过她的手细看,又问她到底哪几样是她亲手做的。   苏浈嗫喏着不肯说,轻轻推了他一把,“主君既回来,那准备准备便可开席了,容我先去换件衣裳。”   “娘子慢些。”   段容时看着她走远,遗憾地搓了搓指尖,回头见厨司众人都束手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一声,他顿觉无趣,也甩手去更衣了。   酥蜜食,三脆羹,鹅鸭排蒸……都是平日里能吃到的家常菜,但在统御司用食盒装着吃,和夫妻俩对坐着吃,自然是不大一样。   段容时难得松快,眼角眉梢都露着温软的惬意,一直盯着苏浈看不够似的,自然发现她心里藏着事。   他一个使力,将人拉到怀里抱着,歪头问她怎么了。   苏浈咬着唇,半晌才道:“我有件事要求你。”   段容时一挑眉,手无意识松了些,“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你我之间哪里用得上这个‘求’字。”   苏浈轻吐一口气,正了正身形,“不是我,是……是湘婷,她托我问你,能不能对顾家宽宥一二。”   接着,她便把顾湘婷说的原样翻给段容时听。   “顾家二哥是个素来节俭,这么多的银子他也没处花,不过是过过手的事,何必白担了这个罪名,让顾家上下都受牵连。”   段容时垂眸思索了一会儿,将苏浈放下来,另找了张凳子同她对坐。   “我虽是主审,但此案牵连甚广,我若在其中动手脚,别说恭王,就连太子也不会领这个情,到时候不但顾家不能脱罪,连我也会被牵连进去,你可知道?”   其实苏浈也是这样想的,但还是道:“可湘婷说,只要你肯放松些手脚,顾家便……”   “顾家、顾家,你事事为顾家打算,真当自己姓顾了不成!”不知为何,段容时像是被激怒了,突然站起身。   他在屋中来回踱步,好容易压下怒气,“你同顾湘婷交往甚密,又利用云氏同刘夫人的旧情来自保,这无可厚非。可是,”段容时紧盯着苏浈的双眼,“你年年在西川寺上香,可还记得自己父亲姓苏,母亲姓云,同顾家没半点关系!” 第37章 求情 有好些时日没见到段容时了。……   苏浈被他吓着了, 惨白着一张脸满目惊惶,好半晌没说话。   “你每日等着我归家,就是为了这事么?”段容时闭了闭眼, 自嘲地轻笑, “你这样为顾家处处打算, 怎么不知道问问, 英国公为何不敢亲自找我商议。”   苏浈只道顾湘婷直接找自己,是因为同段容时并无交情, 由自己从中斡旋或许更加有利。听他这么说,倒像是顾家同段容时早有旧怨, 顾家不敢去找段容时, 只能求自己帮扶一二。   她从未往这上头想,不由得一怔。   段容时发泄完怒气, 又恢复成那个喜怒难辨的指挥使了, 他没再理会苏浈,而是径自去了书房,没过多久, 小厮来主屋将他的被褥尽数搬了过去。   上回段容时睡书房,还是因为他在书房突然发热, 苏浈为了大夫来往方便才没挪动他。   苏浈坐在桌边,看着人来人往,脑子发木, 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娘子是同主君说了什么,主君难得回来,怎么就搬到书房去睡了?”   流云万分不解,飞絮也是满脸的不认同,可苏浈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不知自己究竟哪里惹到他。   -   段容时在书房睡了一晚,次日天还没亮便去了统御司,苏浈再送去的餐盒他一个没收,全数原样退了回来,苏浈无法,几次之后也只能不送了。   段容时这边的路子行不通,顾家的事情还没头绪,苏浈只能在别处多多打听,又往宫里递送帖子,希望能替顾家向皇后多求情,顺便探探刘易梦的情况。   从前的龃龉都不要紧,眼下尽快找到门路解救顾家于水火,是苏浈第一要做的事情。   但递往宫中的帖子如同石沉大海,丝毫没有回音。段容时是炙手可热的新贵,众人不敢攀附他,倒是十分欢迎苏浈,只是这些接见苏浈的官眷,要么自己就深陷此案想托苏浈求情,要么一听是顾家的事便讳莫如深。   苏浈像只无头苍蝇到处碰壁,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等收到静妃召见旨意时她简直喜出望外。   太子和恭王一同监审,实则暗暗角力,若东宫不肯出手,她去拜见静妃求情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静妃是一品皇妃,在玉寿阁中摆出的排场同皇后不相上下。她这次召见的不仅苏浈一人,还有许多其他的命妇,苏浈打眼一瞧,十个里八个有诰命,剩下两个父兄都是重臣。   静妃说了几句场面话,又上了许多南国快马送来的鲜果请各位品尝,命妇们争相吹捧着,这场面俨然就是坤宁殿中的群芳宴。   恭王争储之心昭然若揭,静妃也是毫不掩饰僭越皇后的行止,反之皇后和太子一味自保,甚至要舍弃顾家的势力。   这场三司会审赢家究竟是谁,不言自明。   苏浈按捺着性子等到宴散,各家命妇都离去了,她才上前拜道:“静妃娘娘。”   静妃倒没奇怪,笑着召她上前,“那日在皇后殿里我便说,段侯娘子生得如此样貌,一身高华气度,又不骄不躁,是个有大出息的。如今看来,当真是缘分二字。”   苏浈眉心一跳,“娘娘谬赞了。”   静妃笑意更深,“苏娘子何必自谦,段侯看重你,自然有他看重你的缘故。段侯的事阿禾都同我说了,既然都是自己人,以后常来常往就是,熟悉之后也不必如此生分。”   阿禾自然是恭王郑瑜禾。静妃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段容时已经投了恭王,苏浈不明就里暗自心惊,也不敢答这话,只又行了一礼。   她不知道的是,段容时只答应在这一案上出力,至于他以后究竟要不要彻底站在恭王这艘船上,恭王试探多次,段容时一直态度暧昧地打太极。   段容时含糊其辞,恭王和静妃十分不满,碍于他手上实权不肯轻易闹僵罢了。这次静妃召见苏浈,既有试探,也存着拉拢之心。   苏浈听静妃夸了几句,头皮发麻,正在犹豫要不要替顾家求情时,宫人却来报恭王入宫觐见。   静妃懊恼地拍了拍额头,“瞧我这记性,竟忘了他入宫的日子。”她握着苏浈的手直叹气,“我一介深宫妇人,难得见机会娘子这样的标致人物,真是可惜了。这样吧,你拿着我的令牌,以后只要经通报就可入宫来见我。”   静妃从腰上解下一块刻着玉寿阁徽记的镶金玉牌,递给苏浈,苏浈连忙推辞。   就在两人推来让去时,恭王却进了殿。   按理说恭王觐见,苏浈身为臣妻理应避让,只是这头她同静妃说话耽搁了脚步,那头宫人对恭王禀报时说得不清不楚,恭王只以为殿内是母妃亲戚,便径直入了殿,便让两人装了个对面。   恭王连忙低头作揖,“孤冲撞娘子失礼了。”   他是一品亲王,皇帝亲子,苏浈哪里敢受这礼,连忙侧身避开又回了一礼,“是臣妇失礼,臣妇这就告退。”   恭王朝她点点头,苏浈连忙快步出门,余光看见他拇指处套了一枚白玉扳指。   -   进宫一趟本是要为顾家求情,却无功而返,苏浈心里焦急,只能又多出门同各家内眷结交,这日却有个不速之客上门。   徐氏带着苏沐上门来了。   徐氏毕竟是苏浈名分上的嫡母,苏浈不欲在主屋见她,让人将母女俩请进正堂暂侯,换了一身衣服来见客,见着徐氏却是大吃一惊。   短短几月不见,徐氏整个人瘦脱了形,两个眼窝深深凹陷下去,颧骨又高又突,显得面相十分刻薄。苏沐也是灰败着一张脸,往日的灵动纤巧全然不见,看到苏浈时眼中闪过一丝怨恨。   徐氏自觉是长辈,进屋之后便坐在主位。苏浈也不同她客气,直接在另一张主座上坐下,“母亲难得前来有何要事?”   苏浈穿了一件蓝底绣金银丝线的窄衫长裙,缘边一圈红色锦绣围边,秋日凉她还在外头加了一件青色的短褙子。   近日她常要宴客,身上的衣服都是新做的,包括随云髻上的绿松石孔雀衔花冠子和凤鸟步摇钗,也是才从金匠处送过来的。   徐氏母女形容憔悴,苏浈却容光焕发。徐氏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说话时都冒着酸气儿,“大姑娘如今出息了,瞧这衣裳这样鲜亮,比宫里娘娘都要富贵几分。”   苏浈不耐打这些机锋,她知道徐氏无事不会前来,便道:“母亲有话还是直说吧,女儿还要去徐国公家做客,不愿误了时辰。”   苏沐气性大,听她这么说直接就黑了一张脸,徐氏差点绷不住脸色,冷笑道:“姑爷得了富贵,大姑娘便连自家亲人都不要了?你父亲才进了大理寺狱,你竟还敢光鲜亮丽地去赴宴,是真不怕被人耻笑吗!”   苏浈这些日子忙着替顾家奔走,倒真不知道连苏迢也被抓紧了大理寺,登时皱了眉。   徐氏看出端倪,更是冷笑连连,“你身为段侯的枕边人,竟连这也不知道,当真是无用至极。”   前些日子苏迢因献策有功,直接从司农寺擢升中书舍人,拟撰诏敕好不风光,连带着徐氏同苏沐都满面红光,徐氏更是把握机会,替苏沐精挑细选,挑中了鸿胪寺卿的嫡子黄演为夫家。   这门亲事在从前算是高攀,如今却算是门户相当,若非那嫡子已经中了进士,徐氏怕是还瞧不上眼。   两家互通消息,已经寻人合了八字,只等灾情一过便挑个好日子下定,却没想到统御司上门,说苏迢渎职欺君,直接将人下了狱。   黄家得知消息,立刻退了这门亲事,对苏家人避而不见。徐氏消息不通,四处求人,却总吃到闭门羹,连母家沛国公府都不肯见她。   虽然苏迢身陷大理寺,但拿人的是统御司,徐氏想来想去,只能带着苏沐上段府找苏浈问话。   苏浈此时的心境着实复杂。   她从前极敬重父亲,即便苏迢偏心冷漠,从不肯对她假以辞色,苏浈也只以为是苏迢性格严肃,不苟言笑。   直到在梦中,她亲身体会到的一切,彻底击碎苏浈所有的幻想。   苏迢苛待长子,慢待亡妻,对她这个亡妻留下的女儿也只有漠视,一颗心自私得只装的下他一己荣辱。   如今他进了大理寺狱,苏浈生不出一丝担忧心慌,只有好奇同冷漠。   苏浈垂眸,看得徐氏现出一丝慌乱后,缓缓开口道:“想来若我当真无用,母亲也不会急急要见我了。只是母亲在京中交游广泛,尚且无计可施,我又哪里有施展的余地呢?”   徐氏握紧了帕子。苏迢被带走时大吼愿望,叫骂是段容时陷害,可见苏迢被抓同段容时脱不了干系。   苏迢进了大理寺,便是他的案情要并入太仓失火案,而段容时又是主审,这分明是他做了个网将苏迢套进去了。   徐氏道:“段侯爷是新贵,圣眷正浓,又是三司主审,若能得他一言半句求个情,你父亲也能早日归家。”   言外之意,便是要苏浈吹吹枕头风,向段容时求情。   苏浈不由哂笑,这一个两个都来找她的麻烦,要她向段容时求情,说得好像她苏浈金口玉言,使唤段容时比圣旨还有用。   可她算算日子,自己也有好些时日没见到段容时了。 第38章 交易 因为她知道,她没有分辩的余地。……   苏浈对徐氏母女并无好感, 对苏迢也早没了那一星半点的孺慕之情,况且她为骨架奔走多日也未能找到门路,也不愿意答应自己做不到的事, 也只能说会尽力而为。   苏浈态度含糊, 徐氏还没说什么, 苏沐先笃定了她不肯帮忙, 急赤白脸地嚷道:“那也是大姑娘的父亲,大姑娘怎么能这么不孝, 连亲生父亲也不顾!”   徐氏训斥道:“怎么说话的,这是你长姐, 怎可如此无礼。”   “母亲你别被她骗了, 你看她那样子,分明就是敷衍咱们呢!”   “够了!”徐氏喝止她, 又压着要她向苏浈道歉, 可苏沐梗着脖子就是不低头。   苏沐自小受家里娇宠,尚未及笄,还是个孩子心性。苏浈没什么欺负小孩子的兴趣, 更何况徐氏一时低头,也不过是因为苏迢的事还要苏浈出力罢了。   苏浈急着要出门, 只说会再找人想办法,让人送客。   放不放苏迢终究还是要看段容时的意思,还是要看三司会审的结果。徐氏指望着她, 也没再闹,定神带着苏沐回去了。   -   世子顾松山担了罪责被下狱,次子顾松柏也被禁足在家,三子顾松竹是新榜进士还未任官,也只能上下打探。   国公爷忧思过度, 已经卧病多日,刘夫人每日在家以泪洗面,整个英国公府上下人心惶惶,大门紧闭。   顾湘婷眼见着家人受苦,下人们心思各异,甚至有人偷盗财物逃走,从前煊赫一时的府邸,短短几日便败落下来。   她咬着唇枯坐一夜,第二日便骑马强闯统御司。   大周律例强闯府衙为重罪,府衙有立杀之权。统御司地处天子脚下,又有恶名在外,从未见过这样不怕死的人,当即有玄衣手引弓架箭要射杀她。   利箭离弦,顾湘婷避无可避,眼看着就要非死即伤,却又有几道弩箭替她打开箭簇。   一个络腮胡挡在门前,怒吼一声,出拳重击马首,那马还来不及嘶鸣一声便运到在地。   顾湘婷半条腿被压在马身下,挣脱不得,几个玄衣人上前将马搬开后站在周围,全程没碰到她一根头发。   她也只得止步于统御司大堂门外。   众目睽睽之下,顾湘婷既羞愤又委屈,捏着裙角一时没能爬起来。   络腮胡上前作揖,眼睛规矩地盯着地面,“顾姑娘,指挥使有请。”   先打了一鞭子再给颗甜枣,顾湘婷十分不屑,恨恨地锤了一下地面,但她有求于人,只能忍下所有情绪,随络腮胡入内。   段容时正坐在堂中,双手交叉,好整以暇地朝她看来。络腮胡带人进来后也不多话,躬身退出去守在门外。   应是为了避嫌,堂中门户皆大开,窗外和风清朗,日光斜照,将顾湘婷一身狼狈照得清清楚楚,连深色短靴上几个泥点子都照得清晰可见。   顾湘婷原地怔怔一会儿,跪地稽首,“顾氏女拜见段指挥使,求段指挥使放了我家兄长。”   “顾姑娘好大排场,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我统御司,张口就要放人。”段容时伸出手指随意翻开桌上案卷,字字讽刺,“顾松山收受豪族贿赂,上下勾结窃粮,又派遣死士诛杀证人,一切恶行皆有实证。段某奉圣命主审此事,怎敢包庇如此大罪。”   顾松山是替顾松柏担罪入的狱,顾松柏不过是个户部小官,哪里有这么大的力量做下这许多事,分明是太子一党将罪责都推到了他头上。   顾湘婷咬了一下牙关,“指挥使明鉴,兄长虽然有错,但仅凭我顾家,哪里吃得下江南太仓?必是有人暗中陷害。求大人明察!”   段容时没答这话,半晌才转而问道:“听闻顾姑娘大驾光临,去段府找了内子。”   “是,臣女同苏娘子素有交情,只是想……”   段容时打断她,“顾家人不先来找我,而是先去找苏浈挟恩图报,想必自己也十分清楚,为何不能求我办事,不是吗?”   顾湘婷身形一僵,没有答话。   “看来不仅是国公爷有自知之明,顾姑娘也很清楚,当年英国公府究竟做了些什么。“段容时轻笑,“家母同令堂有金兰之谊,段伯言亦同令尊是过命之交。顾家逢难了,知道找我救命,可叹当年我家遭难时,你顾家又做了什么呢?”   顾湘婷呼吸急促,但还是紧抿着唇,只沉默地跪着。   因为她知道,她没有分辩的余地。   八年前段伯言奉命南征,领着庆平军同南蛮兵马隔乌江对峙半月,军报回京后谣言四起,都说段伯言拥兵自重,迟迟不动是以此要挟,叫皇帝加封加赏。   段伯言从皇帝的一个小小家奴,依靠赫赫战功,刚过而立便被授柱国将军,尚皇帝幼妹、天下第一美人锦阳长公主,在南下前又被封为征南大将军,统领三十万庆平军。   皇亲国戚,身份贵重,权柄在握,又有庆平军俯首称臣,荣耀万丈。   谣言越传越广,其中细节越发翔实,尤其是京中几道旨意下发南境,段伯言却拒不出战,而是在乌江北岸扎营,仿佛是要坐实拥兵自重的说法。   皇帝再信重大将军,在这种种的流言和“实证”之下也不得不心生疑惑。   段伯言不愿出战,皇帝妥协,放弃攻打南境,传令让他迅速回京述职,谁知旨意刚下,便听到了段伯言诛杀监军,带领十万亲兵叛逃南境,被南蛮君主封为一字并肩王的消息。   这场叛逃来的蹊跷,着实打得朝廷措手不及。边境被抛下的二十万庆平军,骁骑尉以上的军将全数被绞杀,余下士兵被分发到各州驻守,永远不得晋升,京中段家故旧多被判斩首或者流刑,锦阳长公主退宫修行,偌大的段家,只剩下段容时一人。   “乌江水流汹涌,北岸极深,而南岸势缓,若是涉水作战,北军必会被南境兵马截杀于半途。段伯言按兵不动,其实是为修建浮桥以渡河,但说明情况的军报却没能抵达京城。”段容时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同他无关的事,   “因为兵部尚书卢选心胸狭窄,曾被段伯言数次斥责而心怀不忿,便截取了最关键的几封军报。顾松山在兵部轮值时过手文书,知道不妥,私下告诉英国公此事……”   然后,英国公便通知自己在军中任职的学生,拖延庆平军的粮草,以至后来段伯言无粮草补给不敢出战,又迫于谣言叛逃南境。   顾松山入狱,明面上是为江南太仓一案,实则是为了私怨,顾湘婷在提出要到段府求情时,刘夫人便含着泪将一切告诉了她。   顾湘婷一向黑白分明,也知道恩怨报应情合天理,但那是她的亲生父兄,她怎能……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臣女知顾家愧对,愿以一命相抵,此事过后,顾家将远离朝堂,子孙再不入仕。”顾湘婷重重地磕头,磕得额角都隐隐渗出血丝,“只求大人宽宏,看在小绊的份上……”   “你还敢提小绊!”段容时将案卷扔到她身边,这正是顾松山的供词,已经画押按印,“好个左右逢源的顾家,见段伯言势弱便落井下石,见东宫灶头热,便去加柴添火。你们处处护着苏浈,究竟为了什么,只有你们自己知道!”   顾湘婷摸着供词上兄长的笔迹,看着案卷边角几处褐色血迹泣不成声,“我愿以命赎罪,只求大人宽宥顾家,饶了我家人性命。”   “段氏全族数百人,庆平军三十万兵马,就算顾姑娘性命金贵,恐怕也抵不过来。”   段容时却突然冷静下来,往后一坐,手指敲了敲桌案。   “我不要你的命,但是,我可以和你做个交易。”   他语气平缓,顾湘婷的神色却逐渐变得惊惧。   -   苏浈四处打探消息,探到镇国公府,世子一房拒之不见,二房的钱娘子倒是给了个可用的消息。   刑部尚书施勇是恭王妃的长辈,同东宫也有千丝万缕的人脉关系,又是三司主理之一,若要打探消息,找他再合适不过。   苏浈是女眷,没法求到施勇面前,但施勇的发妻三日后要办寿宴,只邀请的亲近几个友人中正有钱娘子。   钱娘子说,若苏浈想去,她倒是可以带苏浈赴宴,只是究竟能问到些什么还要看苏浈自己。   现今朝局复杂,施勇为刑部之首,正是站在风口浪尖上,施夫人寿宴不欲张扬,也是为施尚书着想。   钱娘子愿意搭桥,苏浈自是千恩万谢,知道钱娘子喜爱金玉摆件,便将府库中积存已久的一对前朝玉环赠给她道谢。   到了寿宴那日,钱娘子果然如约带着苏浈赴宴,并为她引见。   “阿旭,这便是段侯家的苏娘子。”   苏浈上前奉礼,“见过夫人,恭祝夫人福寿绵长。”   施夫人年过五旬,乌发带些银光,和煦地点点头。她早同钱娘子通过气,知道苏浈的来意,不着痕迹地将人引入内室商谈。   “钱娘子只说你有事要问我,却没说是什么事。”施夫人态度和蔼,让苏浈消解了几分忐忑,“外子虽在朝中任职,但很少与我谈论这些闲话,我知你不易,但却不一定能帮到你。”   苏浈咬了咬唇,客气几句,便问道:“请问夫人可知,顾家长子的事究竟有多重,还有没有办法能放出来?”   “顾家?”施夫人蹙眉瞧了她一会儿,不解地摇摇头,“娘子请随我来。”   苏浈不明就里地跟上,施夫人带着她分花拂柳,来到一道花墙后,“娘子请看。”   前头是一处水榭,各家贵妇或坐或立地在那儿赏花,其中一位形容消瘦的,正是英国公夫人刘氏。 第39章 云开 让苏浈哭笑不得。   刘夫人穿了一件湖蓝色云锦对襟短衫, 鬓边几支点翠发簪光亮依旧,正浅笑着同旁人说话。   经过这一遭,刘夫人身形虽消瘦了许多, 但瞧着精神气还行, 身旁的贵妇人也是以礼相待。   英国公府出事之后便闭门谢客, 现在刘夫人能如常出门, 想必是急困已解。   施夫人道:“娘子可知道答案了?”   到处打听消息想要活动门路,但人家却已经不需要了。这些日子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苏浈笑得真心实意,感激地点头, “是, 多谢娘子了。”   “举手之劳何必言谢?这消息就算你今日不知道,过得几日也会清楚的。”   英国公府解困后没遣人来通报, 苏浈只以为是顾家一家刚团聚, 没来得及想到她,也不以为意,朝施夫人行礼之后便绕过花墙去找刘夫人。   施夫人看着她的背影, 嘶了一声,像是想不通, 不住摇头道:“古怪,古怪。”   水榭边上,刘夫人的友人正在安慰她。   “经此一劫, 你们家也算是否极泰来,只是可惜了……”   刘夫人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国公府能有这样的福分,已是万幸。”   那友人自知失言, 告罪几句,转开话题,“那是……段侯家的苏娘子?说来你家这次能够脱困,还要多谢那位指挥使从中帮忙了。”   瞧着苏浈朝这边走过来,刘夫人的脸色更加难看,起身道:“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你帮我同阿旭说一声。”   “可这席还没开呢,哎!”   苏浈刚同刘夫人对上眼,便见刘夫人转身迅速走了,像是压根不想同苏浈碰面。   她仔细回想方才刘夫人投来的眼神,不像是欣喜,也没有悲伤,倒是有些复杂难言。   苏浈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幸而施夫人从水榭另一头走过来,说人都到齐,可以开席了。   她是借着贺寿的名义来的,总不好追着刘夫人跑出去,只好暂且按下心中的疑惑。   -   顾松山进了统御司诏狱多日,居然全须全尾地被人送回家了,那些看英国公府遭难便急着落井下石的不由心怀惴惴,太子得知此事,则快马加鞭直接进了宫。   皇后头风发作多日,带着护额斜倚在榻边,听宫人通报太子进了坤宁殿,也只是半撩开眼皮瞧了一眼,便拧着眉又紧紧合上眼。   太子起身,示意宫人们都退下,亲自接替给皇后按摩的活计,轻重有度地替她按揉太阳穴。   半晌,皇后终于开口,“外头事情这么多,太子竟然肯拨冗来见,坤宁殿真是蓬荜生辉啊。”   太子的确已经很久没有拜见皇后,连忙又跪下,“母后恕罪,儿臣忙于朝政,竟误了晨昏定省,还望母后勿怪!”   “太子有监国重责,我不过是一介深宫妇人,哪敢有什么怨怼。”皇后终于睁开了眼睛,换了个姿势微微坐直,意味深长地看着太子,“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也就瞧不起我这个老妇了,是不是?”   “儿臣该死。”太子不敢反驳,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只能更深地低下头。   瞧着他这一副孝心至诚的模样,皇后不禁冷笑。   “刘家尽心培植太子多年,倾全族之力捧得你进东宫,却不知究竟捧出了个什么东西。”皇后一字一句,恨不得咬出血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还没登位呢,太子就想着要撇开咱们刘家。若是以后真让你继位,是不是就要将刘家杀得一干二净,连我这个亲娘也不放过?”   “母后何出此言,儿臣、儿臣绝无此意!”   太子大惊失色,满脸哀求,皇后却厌恶地别开脸。   江南豪族供养京城高门不是什么秘密,国舅爷也有几条暗中牟利的线,刘氏毕竟是大族,一切线索都处理得干干净净,却还是被人找上门来。   不是因为刘家自己的事,而是因为顾家。   统御司查案细致,不仅从京城一路查到江南,还有一条暗线,顺着驿馆一路从江南摸回朝廷,终于查到户部身上。   余文杰做事不谨慎,收了钱还能留下账簿,顾松柏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任职,不免也让铜臭过了手,余文杰便干脆想把所有事都推到了顾家身上去。   顾松山为保顾家只身入了统御司。刘易梦入宫向皇后求援,皇后收到太子递来的消息,不知道这是为替余文杰脱罪,只以为断尾求生是唯一的法子,便使计留下了刘易梦。   但就因为这个举动,反而让统御司查到了刘家头上,弄得国舅府乌烟瘴气。   刘氏百年大族,朝代有更迭,而世家不倒,并不会因为这小小的贪贿案伤及根本。国舅爷抽空进宫将皇后狠狠责骂一通,令她好好管教儿子,又把刘易梦带走,皇后这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断尾求生,说的不是刘氏要靠撇清顾家脱罪,而是东宫太子不满刘家管束,要借此铲除刘氏,当一个清清正正的太子。   “当初我让你纳刘易梦,你便多有推脱,莫名其妙要去纳什么苏浈,而后又纳了余家那个扫把星,说是余氏和顺,命中有子,必能绵延后嗣。”皇后语带讥诮,“余氏果然是好,比我刘氏有用多了,光是替你东宫送钱便能断送你的储位!”   太子咬了咬牙,恳切道:“母后恕罪,是儿臣短视,只是恭王步步紧逼,淑妃又盛宠有孕,舅舅总是推脱不肯襄助,儿臣心里不安,这才走歪了路!母亲救我!”   “你舅舅把易梦疼得如珠如宝,若你当初纳了易梦,生下皇孙,你舅舅怎么会不肯帮你!可你偏偏不听,刘家不够,还要去勾结余家!”   “母后!”太子拉着她的裙角,“事已至此,大错已经筑成,只求母后救我!”   毕竟是自己儿子,皇后虽然有怒,更多还是恨铁不成钢。   顾松山已经出狱,要想保住太子便只剩下了一条路。   “江南饿殍遍野,再让余家富贵已经不合适了,太子当早日决断。”皇后淡淡道:“你舅舅那里我已经尽力说和,你带上太子妃去道个歉,毕竟是自家亲舅舅,他不会太为难你。只是你要引以为戒,好好听话,不要再惹你舅舅生气。”   太子不敢泄露半点不满,只能乖乖低头称是。   皇后又训诫几句,扶着额头道:“恭王敢这么大张旗鼓地针对你,想必是还有依仗,不可轻忽。”   “还有淑妃那边,只求母后同舅舅多多帮扶儿臣。”   “淑妃的孩子生不下来,你大可放心。”皇后不耐烦地摆手,“你只管在前朝好好用功,我就阿弥陀佛了。”   -   三司会审加上统御司、东宫和恭王府鼎力协助,太仓案和西川寺命案终于落下帷幕,收受贿赂的都被抄了家,不但充盈了国库,连江南的赈灾银都有了着落。   其中最令人瞩目的便是余家,余文杰腆居户部尚书多年,嫡女余慧琪更是太子良娣,但种种证据确凿指名,余文杰便是太仓失火、乃至江南动乱的罪魁祸首。   皇帝知道后大怒,下旨将余文杰斩首,余氏成年男子流放,余下人等全部没入奴籍,太子良娣得知此事悲泣不已,活生生地哭死在东宫。   除此之外,统御司在江南各州稽查的时候,也详实记录了各州赈灾的情况,发现和州虽然受灾,但却没有民乱。   水灾之初,和州刺史范丰年开仓自救,看出雨势不同往常,河道淤堵已久,水位上涨,灾情只怕不好,早早地就向户部陈情请求赈灾,却没能收到回信。   粮库眼看着就要空了,他便下令提高粮价,又散布灾情将过的谣言,引得囤积粮食的商人纷纷打开库存敛财。各家竟售,粮价没几日便低下去,而百姓们见着粮价低便会多买一些,如此就让城中百姓都有了渡灾的存粮。   商户肯开仓,还要百姓有钱买粮才行,范丰年便大兴工事,雇人疏通河道修筑堤坝。他价格压的低,便只有找不到事做的流民才会来,如此既保证了这部分贫民的生计,又不会影响到和州城内的正常生活。   范丰年殚精竭虑修修补补,好歹让和州撑到了赈灾的人马,也让和州成了江南乱局中的一处宁静地界。   大理寺核查之后将一切上奏,皇帝大喜,洗清范丰年的污名后几次嘉奖,又令各州效仿。   汛期已过,京城又下发一次赈灾银,好歹是把江南给救回来了。起义军原本就是散兵游勇,待朝廷缓过气来,也都一一收拾干净,大周又回到从前的太平。   当然,一切都同从前不同了。   此案中东宫折损大半人手,太子也被皇帝多次训斥,反倒是恭王监审有功,被厚厚赏赐几回。   本以为立储之后胜负已成定局,此案一结,朝中又渐渐响起易储的言论。   皇帝虽没真废了太子,却也只是申斥了这些折子,而没有降罪。   想是已生易储之心,却碍着废立时日太短,朝令夕改不利于国祚罢了。   听说英国公府上下平安,苏浈心里高兴,递了几次帖子想约顾湘婷见面,却没收到回音。   段容时主审太仓一案,雷厉风行,将种种复杂的案情梳理得明明白白,又将罪轻罪重论得分明,不单是皇帝多有爱重,连在民间的声名都好了许多。   反观顾家经此一役到底伤了些元气,苏浈自觉没帮上什么忙,以为顾湘婷还在怨恨自己办事不利,所以不肯见她,便有些落寞。   但她只能把这事往后放放。事情已了,临时组建起来的议事堂各员都回原司复职,唯有段容时还是夜夜宿在统御司,像是忘了段府里还有个苏浈。   苏浈知道,顾家能这么快摆脱泥淖,段容时是出了力的。可他不但不告诉苏浈,还像个孩子一样闷着头闹脾气,让苏浈哭笑不得。 第40章 和好 我不想你总是把别人放在前头。……   正是冬初, 大街上的小贩同行人还穿着夹棉的秋衣,统御司里武人众多,还有人穿着一身短打, 段容时却早早披上了大氅。   他身量高, 腿也长, 几步便从正堂走到大门, 衣摆带起一阵气旋,把地上的落叶都给吹开了。   “公子, 这可真不赖我,我已经说了您政务要紧, 可段府的人就是不肯走。” 胡楼苦着一张脸小跑着跟上, “苏娘子是金贵人物,许是家里有什么事找您, 我也不敢随便拒了, 反正马车也在门口,您就亲自看一眼吧。”   这些天段府每日都派人来统御司蹲在门口,逮着人就问段容时回不回家, 吓得底下司众出门只敢用轻功。   胡楼替段容时挡了几回了,可这次人家说什么也不肯轻易回去, 一定得见到段容时才行。   其实胡楼心里也在嘀咕,前头段容时刚新婚时,每日再晚也要归家, 那时可是真忙乱。   案卷已封,全数交由大理寺和刑部归档,京里也没什么新鲜事,统御司难得清闲,连他都没怎么被娘子数落了, 段容时那热乎劲儿却像是过了,天天赖在统御司不走。   胡楼揪了两把胡子,又劝道:“公子,或许是快到冬日了,家里给您送被褥来,您不亲自去过一眼,咱们可不敢把东西送进来。”   段容时拧了拧眉心,终于改变主意,“你先去牵马,等会儿到大门汇合。”   今日说有事也算有事,说没事也算没事。   太仓一案了结,西川寺命案作为它的前因,也顺带了结了。   江绍元一路北上不易,身上还带着本要命的账簿,总是疑心有人要杀他,这疑心让他有命到了京城,却也让他犯了命案。   西川寺中被他杀害的流民是个货真价实的平民,皇帝怜江绍元不易,饶了他的罪,只是要发还原籍,子孙三代不许科考。   在段容时看来,皇帝这件“慈悲“之举”,究竟有没有报复江氏闹出这么件麻烦的因素,实在难说得很。   他这趟出门就是要办这件事,但皇帝只说发还原籍,没说什么时候发还,倒也不必急在今日就办。   段容时走出大门,自家马车果然在这儿候着,边上站的是苏浈的贴身女使。   飞絮行礼道:“娘子知道主君辛苦,今日必是要宿在统御司的。最近天儿凉,娘子想着统御司再好也没有家好,特地遣婢子送些东西过来。”她错步让开路,“主君请亲自点点吧。”   竟被胡楼说中了,这是怕他着凉,所以送了一马车的被褥衣服来。   段容时不高兴苏浈派人来叫他回家,更不高兴苏浈干脆默认他不回家。本就寒得像冰霜的一张脸更加冷凝,随意上前掀开马车的门帘。   却见车里头既没有被褥,也没有冬衣,端端正正坐着一个苏浈。   苏浈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圈,见段容时衣裳齐整还加了件厚厚的罩衣,脸型也没见瘦削,便知道他在统御司也过得不错。   她挑了挑眉,“统御司究竟是什么好福地,让主君连家也不回了,不若我也来这儿陪主君小住一番?”   段容时长住统御司,明面上说的是公务繁忙,其实两人都知道,根源还在那日两人的争执。   争执是为顾家而起,可段容时最后还是帮了忙,苏浈原先便不知道他到底在气什么,现在是更搞不清了。   统御司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也不算个干净地界,段容时哪可能真让她下车。   实际上,他一见到苏浈,整颗心便不由自主地软下来,甚至都要记不清自己究竟为什么生气了。   段容时侧身轻咳一声,欲盖弥彰道:“前些日子公务繁忙……”   苏浈打断他,“那今日究竟还忙不忙?主君侍奉朝廷辛苦,我虽愚钝,也该尽力帮扶才是。”   说着她提起裙裾,真是一副要下车的模样。   段容时连忙上车将车帘放下,把马车内的光景遮得严严实实。   苏浈轻哼一声敲两下车壁,外头飞絮抿唇偷笑,利索地跳上车辕让马车夫赶车回家。   胡楼牵着马出来时,只见着段府马车的一个屁股,转了一圈没见着段容时,摸着脑袋直笑。   -   马车上备着热茶水,出门之前还用炉子暖过,四周都换上厚毡布,外头的寒气一点儿都透不进来。   段容时上车之后便像是一下落入了仲夏,坐了一会儿便把大氅脱下来。   他上车时带了一身寒气,车里温度一下降了许多,苏浈一路坐在里头,两颊都被暖得红彤彤的,被寒气一冲,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上回段容时一病,着实吓着了苏浈,是以后来太医诊治时,苏浈又细细问过了日常需要注意的地方。   苏浈这回来,一时下定了主意要把段容时给带回去,二也是担心他才大病过一场,怕他在统御司照顾不好自己。   苏浈除了先头的两句话之外再没开过口,唇角微微向下抿着,眼神也只盯着自己的裙角,没往段容时这头看一眼。   段容时细细打量了车内的布置,用余光瞧了瞧她,以拳抵唇闷着声咳了几下,一副很不舒服的模样,还将衣领扯松了些。   果然,苏浈那头立刻发觉了他的异样,将边上的大氅给他盖了回去,将车窗顶起来。   “是马车太闷了么?你先别脱这厚衣服,再忍一忍,回家就好了。   苏浈一路坐着这暖车过来,衣衫单薄,若真开着窗回去只怕会着凉。   段容时伸手绕过苏浈,将开了一条缝的车窗合上,又顺手将人环抱在怀里。   苏浈的耳朵隔着一件大氅贴在段容时胸口,自然感受到他在闷笑,登时抬头瞪他,“你骗我。”   她挣扎着要脱开他的手臂,一会儿额角都渗出细汗来。   段容时没松手,抽开大氅将两人一起盖上,低头蹭着她的鼻尖,“别闹了,等会儿真着凉了。”   他扯起袖角,将苏浈的汗一点点擦干净,苏浈被他抱在怀里,又精心照顾着,脸颊又红了些。   马车滚过石板路发出“咯咯”的响声,外头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吆喝声不停,俩人躲在这车里角落,像是所有的喧嚣繁华都同他们无关。   苏浈嗫喏许久,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大氅上的毛皮,“你别再同我生气了,你每次不理我的时候,我……我都很害怕。”   她对顾家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也闹不清楚他究竟为什么要生气,这些日子段容时不回府,她便觉得整个段府上下只有她一个人似的,又委屈又难受。   段容时扶着她的腰,轻叹道:“抱歉,我、我只是……”他犹豫一会儿,还是没说出因由,“我们才是一家人,我不想你总是把别人放在前头。”   他虽憎恶顾家,更不愿苏浈同顾家往来,但不可否认的是,英国公府的确对苏浈有恩。   英国公府参与陷害段伯言,间接导致了段氏全族的惨剧,其后见长公主未受牵连,又剩下段容时这个嫡子四肢健全地活着,便发觉皇帝对段家仍留着旧情。   顾家收留苏浈,一是为着名声好听,二也是为着日后段容时若能翻身,苏浈就成了一条暗线,毕竟当年苏英也是为了段家才被除族,段容时也该看在苏家兄妹的份上宽宥一二。   谁知后来段容时拜常欢喜为干爹,走了统御司的路,生杀无忌,从不讲什么情分人面,顾家以为苏浈是着坏棋,也就停了照顾往来。   幸而那时苏浈收拢了云氏留下的遗物,倒也能安稳度日。   谁也没想到,手握权柄的段容时谁的情面也不看,却肯对苏浈频频心软,顾家这着半途而废的暗棋,竟还真救了自己一命。   段容时脑子里过了许多事,既有段家倾覆时的惨乱,又有祸首卢家上下入狱的痛快,但最后想的还是苏浈。   她已是段家妇,若知道自己的恩人是段家的仇人,不知该有多为难。   苏浈不知道他的愁肠百结,只觉得他说话怪羞人。   什么不想她总把别人放在前头,听着不像在抱怨,像是在撒娇。   苏浈蜷缩成一团,脸上红霞越发艳丽,段容时发觉她的异状,皱眉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着凉了?你怎么穿这么少就出门。”   马车停了,飞絮在外头摆好凳子叫他俩下车,苏浈正是躲无可躲的时候,正想掀开衣服挣脱出去,却被段容时制住。   “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段容时将大氅给她仔细穿好,“别着凉了。”   “就这么点儿路,哪里会着凉。”苏浈乖顺地低头,瞧他给自己系好衣带,青白修长的手指捏着黑色的系绳,“你把大氅给了我,你又怎么办。”   外头传来飞絮带笑的声音,“娘子放心,厚实的衣服都送到门口来了,冷不着的。”   苏浈出门时让人将马车暖好,进去坐了一会儿便嫌热将披风和小袄脱了,流云怕她下车时冷,便暖着衣服一直等着,等人快到了才拿出来。   自己一时兴起去找人回家,却弄得这样兴师动众。苏浈不免羞赧,又想到方才同段容时在车上说话,也不知被飞絮听去多少。   一时羞怒相加,苏浈便又瞪了段容时一眼,裹着大氅下车。段容时被瞪得莫名,摸了摸鼻子也下车,果然有下人捧着衣服上前。   他不欲让人近身,将斗篷拿过来自己披上,就这么点功夫苏浈已经踏进门了。   段容时慢慢悠悠走过去,却见着苏浈面色不虞,袖手看着道边跪着的女子,而她身旁的飞絮也是如临大敌。 第41章 和好 苏浈又羞又恼,暗骂这男人怎么这……   “奴婢婉媚, 拜见主君。”   跪着的女子瞧见段容时,又朝他盈盈一拜,曼妙的身姿展露无余, 果然婉转柔媚。   这声音比对着自己行礼能多绕三百个弯, 苏浈脸色更加难看, 一转头见段容时没训斥, 还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婉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婉媚正是大婚次日常欢喜送来的人之一, 也就是苏浈想要将她们安置在后院时,第一个闹起来的。   前些日子段容时不在家, 苏浈忙着为顾家的事奔走, 几乎忘了后院还有这么一帮子人,看来不是她们安守本分, 而是真正的主人还没回来, 她们没处施展罢了。   苏浈捏紧拳头,侧身挡住她的视线,“大冷天的, 姑娘在这儿跪着做什么,回去加件衣裳吧。”   婉媚却委屈得几乎落泪, “奴婢受主君庇护之恩,今日听旁人说起主君难得回来,想要拜谢一番罢了。”   她画了啼妆, 眼角眉梢向下耷拉着,脸颊处用珍珠粉点出几颗泪珠,又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先前苏浈想着她们也是苦命人,令人多多善待, 如今看来倒是太过善待了。   察觉到段容时要说话,苏浈抢先一步道:“拜也拜过,谢也谢过了,你可以回去了,不然冻坏了身子还要再请大夫医治。”   婉媚幽怨地看了苏浈一眼,摇摇头,低眉顺眼道:“娘子不必着急,奴婢是不敢同娘子相争的,只是……”婉媚捧起手中包袱,投向段容时的眼神中藏着万千情意,“奴婢愚钝,比不得娘子能常伴主君身侧,只能做些御冬的衣裳略表心意。”   段容时已经多年没见过这阵势了。   当年他初得势,一些人要么是想讨好他,要么是想通过这些手段抓个把柄,邀他做客时便派人蓄意勾引。   再不然就是一些小官家的女儿,见他相貌堂堂,官居高位,年纪轻轻又未娶妻,便想使些旁门左道以攀附。   后来他率领统御司查了几回案子,手段之狠辣骇人听闻,这样的事情便少了许多。   在自家见到这景象,倒真是头一回。   不过说来,他对这套流程倒也不陌生。   统御司探查万千消息,别说教坊司和妓馆,就算是各家重臣的后院也有他的眼线。   婉媚手上的包袱又小又轻,放不下什么东西,她所说的冬衣,想来也只是两三件贴身的衣服。   贴身的东西,上头再绣几个别致的花样,穿的人偶尔摸到时,便会顺着想起做衣服的人。   这样勾引人的手段,莫说是欢场女子和后宅小妾,就算是宫里嫔妃争宠也常用到,婉媚出自宫中,耳濡目染地,倒也不令人惊讶。   让段容时惊讶的不是婉媚,而是苏浈。   大婚那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常欢喜送人入府,苏浈第一反应不是生气,也不是恼怒,而是小心翼翼地恳求他不要这么早纳妾。   还说自己绝不会妒忌。   那时段容时还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这么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再热的心也得冷几分,更何况他看遍世情,自然看得出苏浈对他毫无情意。   眼下分明还是一样的人,苏浈却像头领地被占的小猫,张牙舞爪地警告着入侵的敌军,这让他产生了一点点被在意的错觉。   或许不是错觉,今日苏浈坐上马车气势汹汹地去接他回家,也是从前不会做的事。   段容时唇角勾起,没发觉自己的眼睛还盯着婉媚的包袱。   这一笑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误会了,婉媚以为他有所心动,声音又嗲了几分。   “求主君垂怜。”   苏浈没来由的邪火越发旺盛,上前一步抢过她的包袱。   婉媚像是被谁推搡了一把,娇弱无力地倒在石子路上,“大娘子……”   苏浈把包袱塞到飞絮手里,“东西已经送到了,姑娘若是没有旁的事,还是早些回去添衣吧,我真是看着都觉得冷。”   婉媚不出声了,只用一双哀求的眼睛看着段容时,而段容时早被苏浈拽着往主屋去了,连头也没回。   “姑娘是走不动了?”飞絮招手唤来几个小厮,“你们过来帮帮忙,送这位姑娘回屋。”   小厮们正要动手,婉媚却利落地爬起来避开他们,若是真被旁人碰了身子,只怕就算爬上段容时的床,也得不到个名分。   “不劳飞絮姑娘操心,”婉媚挂上假笑,说话也没了那些刻意的造作,“我自己会走。”   -   屋里早已经备齐饭菜,苏浈看着满桌珍馐佳肴,却觉得自己气都被气饱了。   再一看段容时淡定地换好衣裳净过手,也没理她,径自坐下来夹块冬笋鹅脯便吃起来,嘴角还噙着一丝笑,苏浈便更是气闷。   她换下大氅也落座,用眼角瞥了他好几眼,可人家淡定自如,没受到一点儿影响。   苏浈想到这些女子刚进府时,她同段容时便因这些人气了一回,流云说这是因为段容时对她有情,便不愿有旁的人来掺和,更不愿她不在意他纳妾。   那时她虽莫名又委屈,但心里还有着一丝甜。   可那时段容时会有这样的想法,是他还没见着这些女子,今日他见到婉媚也不像有厌恶,或许会改变想法也说不定。   苏迢先有云氏,后又纳妾,云氏死了没过多久又续娶徐氏;英国公虽对刘夫人这个发妻有情,但府里也是莺莺燕燕美人如云,只因为刘夫人雷霆手段没留下庶子罢了。   苏浈发觉自己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她既不愿自己一个人待在段府,也不愿除了她同段容时,还有什么别的人。   待想到段容时对自己的细心温柔,也会全数换到别人身上,她便有些食不知味。   门外突然起了一阵吵嚷,一个女子闯到门口,香汗淋漓,媚眼如丝。   “主君难得回来用饭,不如便由妾身来侍奉吧。”   青叶追赶过来,无措道:“娘子,我一个没留意便让她闯过来了……我现在就带她走。”   “慢着,你一个奴婢也敢伤我?我可是侯爷的人!”女子像是才发觉苏浈也在屋里,微微屈身,“婉柔见过娘子。”   一个还没够,第二个又来了,苏浈真是不知该跟谁置气。   段容时没否认,青叶有些不知所措,求救地看向苏浈,而婉柔便趁着这个机会踏进门。   后院的十个女人都是从宫里出来的,婉柔同婉媚早就便认识,便比旁人更亲近些。她们都是奴婢出身,在宫里做着伺候人的活计,而段府的日子则清闲许多,不用早起、不用做活、不用挨骂,还不必费心吃穿用度,日复一日便被消磨了心志。   唯有她和婉媚还警醒着,这里的日子虽好,却身家性命都系于人手,朝不保夕,与其荒废度日,不如争出个名堂来。   她们十个是奉常欢喜的命令来的,常欢喜不但是内侍监,还担着统御司司主的名号,既是内臣,又掌议政之权,想必苏浈也不敢随意处置了她们。   婉柔与婉媚观察了许久,发觉这段府的两位主子本来就有嫌隙。段容时很少归家,有次好不容易回来早些,又跑去书房睡了一晚。   婉媚在门口探了一回路,没得手,紧赶慢赶地跑到后院来报信,说段容时似有松动,只可惜被苏浈把人给抢走了。   婉柔便想趁此机会再加把劲,毕竟段容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而人都在饭桌上,谅苏浈再妒忌,也没法把人再带走一次。   婉媚天生娇媚,五官绝艳,婉柔资质差她许多,却胜在性情娇柔,身姿胜雪,走路时有种不胜之态。   “妾为主君斟酒。”婉柔提起酒壶,清透的酒液缓缓注入杯中,柔荑肌肤滑腻,略带着些体香,让人想知道究竟是美酒更淳,还是美人更香。   苏浈死死地盯着酒杯,待段容时停筷抬手,好像真要接过酒杯时,终于忍不住“啪”地一声放下筷子。   段容时一直留意着她的动静,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倒胃口,你们干的什么活计。”他朝青叶招手,示意将人拖下去。   青叶得了命令如蒙大赦,进屋三两下便把婉柔给逮出去,而段容时又好笑地朝苏浈道:“我还以为你要忍多久呢,真生气啦?   “生什么气,我没生气。”苏浈也没想到自己会摔筷子,她又忍不住道:“谁给的酒你也喝,也不怕不干净。”   段容时又笑了几声,将人拉过来抱住,“别人倒的酒我都不喝,只喝小绊给我倒的酒,好不好?”   “谁要给你倒酒。”苏浈别别扭扭,又道:“我看你真是个香饽饽,谁来都要咬一口。”   “谁也不让咬,只让小绊咬,好不好?”段容时高兴得不行,好像能让苏浈吃醋是件大好的喜事。“我喜欢你为我生气。”   又来了,先是“不想你把旁人放在我前头”,现在又是“喜欢你为我生气”。   苏浈又羞又恼,暗骂这男人怎么这么会撒娇。   段容时念叨两句,又真要来咬她的嘴,苏浈滞了一下,连忙挡住他。   没等他露出失望的神情,苏浈便啐了他一口,“吃饭便吃饭,吃了多少鹅脯,嘴里都是味儿。”   段容时下意识拿过酒杯,又被苏浈打开。   “不准喝她的酒。”苏浈起身唤人拿壶热水进来,“大冷天的喝什么酒,喝水就好了。”   美酒无辜,分明是开席便在桌上的,经了一回旁人的手便不准喝了。   段容时本也不好酒,更不会提起这话,撑着头看她忙活打理,桃花眼里满是笑意。 第42章 和好 这念头让段容时一阵目眩神迷,又……   之前段容时别住统御司, 虽然有回避苏浈的意思,但也真是有公务在身,晚饭过后便去书房整理文书, 直至戌时才回屋。   入冬了, 屋里的被衾换成更厚实的, 也从两床变成了一床。段容时意有所指地看看靠得过近的颈枕, 又看看苏浈。   苏浈眼神游移,忍住尴尬强自说道:“……节省炭火。”   段容时有段日子没回家, 以为这是还没来得及把他的床褥铺上,是以当苏浈磨蹭过来悄悄拉他衣带时, 便有些惊讶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作乱的小手一下就不动了, 段容时把苏浈从被子里翻出来,见她小脸红彤彤的, 羞赧中带着点委屈, 水灵灵的眼睛中满是控诉。   段容时不禁又微笑起来,“这是怎么了,大晚上的, 不好好睡觉来扒我衣服。”   苏浈抿了抿唇,干脆挣开被子坐起来, “我真的不明白。”   “嗯,”段容时见状也起身,拿被子给她盖住肩膀, 又握住她的手,“不明白什么?”   苏浈心里闷着气,她今日都不知瞪了他几回,这时又瞪了他一眼。   “你不要我,那你要谁?”这事在苏浈心里想了很久, 觉得就算再羞怯也得说出来了,“不是后院的那些人……是、是你在统御司还有……?”   “你怎么想到那地方去了……”   段容时有些怔愣,这一日的惊喜着实太多,他却生了些怯意,“你不必如此,你不愿意的事,我不会勉强。”   苏浈又羞又怒,伸手推了他一把,“你总是这么说,倒像是我在为难你。”   成婚快半年,除了开始那一夜,俩人一直是同寝不同房,苏浈不好提这事,可段容时也好像不着急。   拖到现在,反而弄得苏浈像是在逼良为娼。   苏浈越想越委屈,杏眼都泛起了泪光,段容时抚着她的脸,动作轻柔地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我心里爱你,没有旁人。”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段容时牵起她的手放到胸前,又倾身吻去她的泪,“我只是……不知该如何爱你。”   段容时也是个正常男子,怎么会毫无所觉,他爱苏浈不是因为声色,却也为她的声色所动。   但他顾虑太多,一身骄傲都在段家倾颓时折去,这么多年又在统御司渐渐消磨殆尽。   苏浈在为自己打算后路,这很好。当年那个不能自保的小姑娘终于长大了,他也不必太费心,只吩咐几句就能让她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可这小姑娘突然不怕他了,不但嫁给他,还一次又一次地贴上来。   仿佛是真对他动了心。   这念头让段容时一阵目眩神迷,又十分惶惑,像是衣衫褴褛的乞丐突然获得一斛珍珠。   又不知自己满手脏污,明珠若有其他选择,还肯不肯落到自己手上。   唇齿相依间,彼此的呼吸都交融在一起,苏浈受不了这热,喘不过来气,下意识躲开,段容时又追上去,不断啄吻着她的脸颊、耳后,在她颈间轻蹭。   苏浈被他亲得脑袋都有点儿懵,努力睁了睁眼睛,发现这人亲得上头,手却还规矩地在她身后搂着。   苏浈被他气得都快笑了,她想着前些日子又翻过几次的避火图,闭上眼睛心一横,伸手扯开他的衣裳,往下一探。   这时候还想着守礼呢。   段容时真不愧能忍,被她握住也只是倒吸一口凉气,“小绊……”他唤着她的名,像是要确认什么。   苏浈闭着眼睛不敢看,“你到底行不行……快点啊!”   做到这份上已经是她的极限,若是今日不成,只怕以后都不成了。   “小绊,小绊……”段容时像是终于突破了什么心障,低头更深地吻她,一双手臂缓缓收紧,箍得苏浈躲闪不得。   窗外夜风阵阵,树叶上提早结起层层霜花,月光照在上头,闪烁出如琉璃一样的晶莹。屋内红烛掩映,层层纱帐掩不住春意,几声娇吟几声粗喘逸散出来,还有旁的粘腻的声音。   明月似也感到羞怯,悄悄躲在云层里不敢出来。   ……   次日苏浈腰酸腿软,还得硬撑着脸皮同飞絮流云说话。   “……主君临行前特说了,后院那些女人随娘子处置,但撞到他跟前的那两个,必得先经审问,看背后有没有人指使才能发落。”   流云忍着促狭笑意,给苏浈脖颈上敷了厚厚的一层妆粉——晨起时她们见苏浈身上一大片红,还以为是生了什么热疹子,穿上冬衣还是有些遮不住。   “他做什么去了?”   苏浈记得她夜里好像醒过一回,嫌太热挣了挣被子,又被个暖炉似的东西捆回去紧紧贴着,热得一直没睡太沉。   天刚蒙亮的时候最冷,又换成她拉着那大暖炉不让走。   “主君只说统御司还有些事没办,待办完了便回来用中饭。”   苏浈在桌前细想了一会儿,拧眉道:“他不会是看上那两个女子,要带回统御司置外室吧?”   “娘子明鉴,婉柔婉媚还在后院拘着呢,青叶被训过两句,可是半步也不敢离。”飞絮是真笑出声了,“统御司大小也是官署,主君就算再不顾颜面,也得遵着国法。”   “哦,这倒是……”苏浈讷讷地应声,待脑子回转过来,又暗自啐了口这善妒护食的模样,“对了,冬衣……衣裳要怎么做?”   她修习琴艺指尖生茧,便不再适合动针线女红,若是绣个什么边角花样还马马虎虎,说到做衣服是真一窍不通。   苏浈梳妆整理妥当后便去前厅,又命人将后院的姑娘们都请到前厅来。   昨日婉柔婉媚的事情提醒了她,这些外人心思各异又身份不明,长久地待在府里,就算段容时心志坚定不为所动,也难保她们会不会受其他人的收买,做些有害侯府的事情。   段容时让她对后院的人随意处置,又说婉柔婉媚必须先经审问后才能放出去,也是在提醒她这一点。   婉柔同婉媚是段容时点过名的,还被关在后院的住所,来的只有剩下八个人。苏浈平日在衣食用度上从不慢待她们,她们身上都是新做的衣裳,还有两个俭省又有门路,鬓边还簪着流苏金簪。   苏浈坐在主位上,仔仔细细地喝完一盅茶,并没有急着说话。   这些人必是要打发出去的,可她们都是宫里出来的人,就算是打发,也得有个说头。   她一直不发话,几个女子不免有些惴惴,其中一个戴金簪描柳眉的忍不住道:“娘子宽宥,咱们几个都是老实本分的,婉柔同婉媚自己行止不当,那可同咱们没干系。”   “老实本分,怕不见得吧。”苏浈放下茶碗,下巴抬了抬,“青叶,念吧。”   青叶道声是,拿出一个半掌厚的册子,一条一条念起来。   “七月七日,雨萌同皓月相争,撕坏绢布三尺。   七月十二日,方仪同玉兰玩闹,遗失玉琪子一副。   八月三日,灵阳屋内鼠患作祟,遗失银簪子一对。   ……”   她一条一条念着,几个女子的脸色慢慢变得惊恐,其中一个叫方仪的腿一软跪倒在地,旁近的女子想要把她拉起来,却拉不动她。   她们虽为宫人,但也有亲戚家人在外。如今她们在段府,吃穿用度都有人供给,向青叶要什么她都给,却不比从前在宫里一样,有月俸可以寄往家中。   段府富贵煊赫,满地金银,她们便心思浮动,想要借此牟利。   最开始是皓月被家里逼得紧了,想着家里的人在辛苦劳作,自己却能衣锦绣,又说外头闹灾荒,自家的收成只怕也是不行,便想拿绢布出去换些银子。   然后她们胆子便大了些,什么玉琪子、银簪子、还有屋里的金玉摆件,都用稀奇古怪的说法同青叶报了遗失,青叶不疑有他,统统都给补上,却不知这一切都被登记在册。   青叶终于念完,方仪胆子小,伏在地上涕泗横流,其他人见拉不动她,也就站得更远一些。灵阳梗着脖子道:“娘子这是何意,我们是奉了常公公旨意来的,这偌大的侯府,难不成连日常的用度都不给么?”   飞絮反唇相讥,“日常用度?我倒是没听过,有哪家的姑娘去人家家做客,能将人家屋子都搬空的。”   “不要多嘴,几位姑娘都是宫里来的贵客,咱们哪里好慢待的呢。”苏浈抬手制止,飞絮虽一脸的不平,还是偃旗息鼓。   底下几个女子闹不清她们在唱什么双簧,面面相觑,等着苏浈说话。   “姑娘们屋里东西多,有些个磕碰也是正常,只是再大的家族门庭也经不起这样消耗。”苏浈淡淡道:“至于我这婢子说的也有理,姑娘们若是做客,也总得有个期限,总不能这么每名没分地一直待在段府后院。”   她们没名份,还不都是因为苏浈这个主母善妒,只是真正能主事的段容时从不踏足后院,她们也没有旁的靠山,只能听得她自说自话。   苏浈道:“今日请众位来,就是要议定各位的名分,究竟是来做客的客人,还是咱们府里的侍妾。” 第43章 雾散 她俩是旧怨又添新仇。   她们在大婚第二日, 以新婚贺礼的名义被送来段府,虽没明说,但大家心知肚明, 她们分明是常欢喜送给段容时的侍妾。   “我们当然是……”叫雨萌的还没说完, 却被灵阳拽住手。   “各位姑娘都是良民而非贱籍, 外头也都有家人, 虽入了段府,但还是自由之身。” 苏浈淡淡一笑, “诸位在段府做客已久,若思念家人可自行归家。”   既是自由身, 没有契约便不可随意奴役, 就算做妾也是良妾,这也是当初她们入府时, 苏浈没把她们当成下人的缘故。   可她们听了这话不见喜色, 良久,其中一人道:“若我们不回去呢?”   苏浈眨了眨眼,“姑娘来去自由, 若想留下,也可。只是, ”她示意流云,后者拿出几张薄薄的纸,“段府养不起闲人, 想留下者须得签订身契。”   几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都拿不定主意。   段容时是朝中权贵,段府又如此富贵,若说她们没起过心思都是假的。但昨日婉媚婉柔试了一下, 今日便被看管在院内不准出门,只怕攀附勾引段容时也没那么容易。   而苏浈这些日子不但没有为难几人,还好吃好喝地供着。本以为她是个泥做的木偶,今日却突然发难,只怕就算留在了段府,以后的日子也没那么好过。   其他人还在犹豫时,皓月上前一拜,“娘子,皓月愿意归家。”   有她开了这个头,其他几人也纷纷上前同意离去,她们本就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才被卖入宫中,若能回家自然是好。   苏浈垂眸,又令人拿出银票分给她们。   “这些银子是给你们的傍身钱,你们既肯自行离去,也算是免了我的麻烦,这些钱是要交给你们的家人,还是收做私库,全由你们自己。”   这倒真是意外之喜,几人拿着银票连连谢恩,干脆地走了。   飞絮长出一口气,“想不到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苏浈应了一声,“她们住了半年,除了偷些东西什么也没做,也不过是求财罢了。”   “她们走了,娘子不高兴么?”   苏浈默默许久,“她们是被家人卖进宫的,以后回去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飞絮家里早没人了,她晃晃脑袋,有点不明白苏浈在烦恼什么。   “是好是坏都是她们自己选的,娘子就算心善,倒也管不到人家家里去啊。”   苏浈勉强扯出一个笑,眉间郁色未散。   -   街道两边的落叶早被扫干净,树干上都光秃秃的,街上行人双手裹在袖子里快速走来走去,呼吸之间满是白色的雾气。   苏浈走下凳子,钱娘子立刻迎了上来,“苏娘子可小心些,下人们也不知道扶着些,若是磕着碰着了,指挥使可要找咱们算账的!”   太仓一案过后,段容时可谓是众人瞩目的中心,各家的眼线都盯着段府和统御司,自然也知道最近段容时的变化。   从前这位段指挥使是恨不得住在统御司,现在则是能让别人做的,都尽量交托给下属,自己则是早早散班归家。   正所谓温柔乡,英雄冢。段容时才刚做出点成绩,便被苏浈这温柔乡消磨了心志,着实可惜,又着实令人艳羡。   这话说得促狭,苏浈不免赧然。   正如钱娘子所说,自打两人说开了之后,段容时是越发黏人,可他是得闲了,苏浈却不是。   镇国公家的钱娘子设宴,苏浈前些日子得了人家的人情,邀贴到了段府,她便抛下段容时在家自己来了。   钱娘子托着她的手,一路将她引进宴厅,外头满是萧瑟凄清,转过弯来竟是一片花红柳绿,烟雾袅袅宛若仙境。   “娘子请看,这水是下人们从庄子上运来的温泉池水,底下烧着地龙,这才留着这温度。” 钱娘子十分得意,又指着四周的树木,“这都是从南边儿运来的花木,若不是这泉水一直烧着,只怕留不到这时节。   若不是贪渎的余家被法办,赈灾银一次又一次地分发下去,江南灾民只怕还在忍饥挨饿,而京中豪族仍然奢靡至极。   像是世家们在向众人宣告,太仓一案不过是个一小小的麻烦,改变不了什么。   苏浈配合着夸奖几句,钱娘子还有旁的客人,让她随便逛逛,苏浈在下人的指引下正要进水榭落座,又看见这对面便是刘易梦。   刘易梦是国舅之女,国公府的儿媳,而苏浈则是新贵重臣的妻子,两人身份相当,旁近坐着的也是重臣贵亲的内眷。   苏浈从前同她多有龃龉,便要下人替她另寻个地方,却没想到刘易梦见着她便招手。   “哟,这不是段指挥使家的苏娘子嘛,这可真是好久不见,怎么见着我就要走啊?”   前头猎宫宫宴上二女为太子相争的事情,下人不清楚,但旁近的贵妇人亲眼见着的,都还没忘记呢。   她们不欲多事,故而只是掩着唇转到一边去,或是借机离开,也有和钱娘子交情好的,让下人快快去寻主人回来。   苏浈无奈,但刘易梦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只能回身向她施礼,“见过刘娘子。”   刘易梦嫁人之后收了些心性,倒是还能稳得住,“许久不见,苏娘子风采更胜从前,只是……”她脸上还笑着,眼神却不是那么回事,“不知娘子还记不记得旧友旧情。”   她说的是顾湘婷。   苏浈送去顾家的帖子都被退回来,上次想找刘夫人说话,对方像躲着她似的,转身就走了。   细细算来,她已经许久没有收到顾湘婷的消息了。   苏浈捏紧帕子,“湘婷她……她怎么了?”   刘易梦细细端详她的表情,发觉她这问是出自真心,不由得极讽刺地笑了。   “这里人多,娘子不妨随我去个僻静处详谈?”   好歹是在镇国公的府邸,苏浈点头应下。   刘易梦挺熟悉这院子,带着苏浈转了几个弯,走到一间厢房门口,苏浈便没再往前走。   苏浈道:“此处已经没有旁人,娘子有什么话便直说吧。湘婷她……”   刘易梦却上前一步,挥手就要打过来,苏浈连忙挡下她的手,“刘易梦,你引我来就是为了打我泄愤?”   “打你还是小的,我真恨不得杀了你!”刘易梦一击不成,手又被苏浈牢牢攥住挣脱不得,竟委屈得红了眼眶。   苏浈皱眉,“究竟是什么事,湘婷一直不回我的信,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刘易梦冷笑道:“瞧你这副矫揉造作的样子,真是演的一出好戏,你就是这样骗过顾家上下、骗过湘婷的吗?”   苏浈甩开她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我演了什么戏。”   “湘婷为顾家进宫了,你敢说你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进宫?”苏浈怔住,而后追问道:“你是说她进宫去求娘娘吗?”   “你居然真不知道……”刘易梦摇摇头,“你苏浈到底是命好,还是真的会装?顾湘婷不是进宫求娘娘,她是投靠了静妃,用自己的一辈子,换了顾家上下平安!”   顾湘婷一直没有消息,苏浈以为她是怨自己没能劝动段容时,在同自己闹脾气。   原来她是进宫了。   宫墙一入深四海,当今皇帝已有成年的皇子,国本也立定,不要说顾湘婷,任何一个年轻女子进了宫,都如深入泥淖。   更何况顾湘婷生性不羁,最热爱自由,刘夫人给她说了那么多回亲,她都不肯轻易许人,一定要嫁世上最好的男子。   苏浈忽然想到什么,“湘婷她不是、不是正同云将军议亲吗?”   “云将军……你连这都知道。”刘易梦苦笑两声,“本来都要过定了,云家说请高人算过八字不合。那时顾家刚刚事发,哪里是八字不合,不过是人家瞧不上咱们。湘婷说这样也好,省得再有多一人伤心。”   苏浈越听越糊涂,她深知苏英绝不是拜高踩低之人,他当年不会弃段容时于不顾,如今也不会因为顾家出事便毁亲。   刘易梦继续道:“事发之后,老国公向东宫求援,但太子避而不见,我进宫去求娘娘,却被娘娘困在后宫,直到事情结束了才能回顾家。可一回来便听说湘婷已经进宫了,她还那么年轻……”   苏浈面色惨白,她突然想到那日在猎宫宫宴上,天子高坐明堂,发须花白,同英国公年纪仿佛。   “是你,都是你!”刘易梦狠狠地掐住苏浈的手臂,“若不是你同段容时,她怎么会落得如今的地步!你们这对豺狼虎豹,顾家是如何对你的,你却逼得湘婷去、去……”   再说下去便是谤议天子,刘易梦咬紧牙瞪着苏浈,恨不得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苏浈突然反应过来,攥住她的手,“你说的,都同我们没有关系。段容时查案没有徇私,也没有刻意构陷,我也尽力帮扶,但实在无计可施。事情是顾家人自己做的,你凭什么把一切推到我们头上?”   “好、好得很呐。枉她顾湘婷百般为你说好话,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说得我几乎信了……”刘易梦又笑起来,不知是在笑顾湘婷识人不清,还在笑苏浈居心叵测,“若段容时当真没有徇私,你父亲牵连甚重,却怎么能逃得一干二净?!”   -   钱娘子匆匆赶到水榭,得知刘易梦拉着苏浈去了别的地方,顿时大叫不好,抓着下人就问她们到底去哪儿了。   有旁观的贵妇疑惑道:“不必如此着急吧,刘娘子同苏娘子都是识礼的人,也不会闹出不好看的事情来。”   “哎呀你不知道,她俩是旧怨又添新仇。”钱娘子一掌拍向额头,懊恼不已,“我怎么敢把人放在一起啊!” 第44章 雾散 小绊,我要走了。   待钱娘子到时, 刘易梦已经先行离去,只留下苏浈一身僵直地站在原地。   “苏娘子这是怎么了?”   苏浈恍若大梦初醒,勉强扯出一个笑, “抱歉, 您难得设宴, 我却要先走了。”   钱娘子劝道:“你脸色这样苍白, 不如在我这休息一会儿再走吧。前头有个亭子,我扶你去那儿坐一坐?”   苏浈摇头谢过她的好意, 又告了几声罪,“我……我着实是不大舒服, 还是不劳烦娘子了。”   钱娘子见她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苏浈回到马车上, 流云见着她的脸色便被吓了一跳,“娘子这是怎么了, 是刘娘子欺负你了?”   苏浈只摇摇头, 一双眼沉静地看着车帘一角,直到回到段府也未再发一语。   她一回主屋便把自己关了起来,飞絮同流云原想为她更衣, 但敲了几回门都不让进。无奈之下,飞絮只好去书房找了段容时。   “她不是去赴宴么, 为何这么早就回来?”段容时一路拧着眉,眼中写满担忧,飞絮便将宴席上苏浈被刘易梦叫出去私谈的事告诉他。   段容时走到主屋外敲了敲门, 轻声道:“小绊,是我,你开开门。”   苏浈的声音透过门板,有点儿发闷,“只有你一人么?”   段容时环顾四周, 让所有下人都退后,又道:“现在只有我一人了,你是要我进去么?”   苏浈停顿了一会儿,声调有些不稳,“好,你叫他们退到院子外面去,你一个人进来。”   段容时挥退众人,推门而入,见着苏浈坐在榻上面色平静,不像是哭过的样子,便定了定神。   “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段容时屈下身子,半蹲在她身前,伸手轻轻碰了碰她冰凉的小脸,“宴席不好玩儿么,以后不去就是。”   他极为专注地看着她,眼里只有她一人。段容时生得俊美,一双含情眼天生勾魂摄魄,苏浈每每对上他的眼神,都不免为之心折。   她垂眸避开这眼神,“我有事要问你。”   “嗯,好,你说。”段容时又攥了下她的手,发觉温度不对,贴在自己怀里暖着。   苏浈挣开他,抬头认真道:“你坐好,我有话要问你。”   段容时将披风脱下来盖在她腿上,依言扯过一张凳子坐下,“小绊要问什么?”   披风下的指尖微微蜷缩,苏浈问道:“我听说,家父因太仓之事被牵连了。”   段容时一挑眉,再开口时便降了些温度。   “前些日子江南受灾,便有人趁机传些谣言上京,苏大人信以为真,鲁莽地报给了陛下。后来谣言被证伪,陛下一时迁怒便将苏大人下狱,现已放出来了。”   “我听说,家父能这么快被放出来,是托了你的福。”   段容时摇头,“是陛下明鉴,苏大人不过是传信有误,本也算不上什么大过。”   他撇的一干二净,但苏浈心中已有定论,觉得他口中没半句实话,唇角不自觉地向下抿。   “好,这事同你无关。”苏浈点点头,直视着他的双眼,“那湘婷入宫一事,你可知晓?”   段容时长叹一口气,“我说过的,我不愿再为了顾家人吵架。”   “我没有要吵架。统御司耳目遍及天下,宫中陛下新封一位顾美人,外人或许不大在意,可段指挥使应当早就收到消息了吧?”   “是,我是知道,但那又如何?”段容时握住她的手,轻声哄道:“小绊,我们不要再说顾家人了好不好。”   “好,那我最后再问一句。” 苏浈眼神定定地看着他,“湘婷进宫一事,同你有没有关系?”   段容时知道,自己该装作不在意,轻描淡写地就将一切抹过去,左右人已经进宫了,顾家人也不敢再来多嘴什么,他虽没来得及防住刘易梦,却也不会让今日之事再次发生。   这事的确同他有关。顾湘婷进宫,是他放过顾家全族的条件,但若是没有苏浈这一层干系,他只恨不得将顾家灭族才好。   他原该扯谎的,这么多年,他施展鬼蜮伎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本该是最拿手不过的。   但他面对苏浈澄澈的眼睛时,却说不出那些唬弄旁人的话。   “小绊,这事牵涉甚多,我……”   “但那是湘婷!”苏浈甩开他的手站起来,后退两步,像是才看清段容时的脸,“她才十六岁,我不管你同顾家有什么龃龉,但你……你怎么能害到她头上!”   段容时忍着脾气捏了捏眉心,“江南要送银两给余文杰,顾家居中斡旋,林林总总皆有实证,我能做到这地步已算是仁至义尽……”   “那便该明正典刑。”苏浈笑着,眼角却渗出泪,“不,我怎么忘了,这一切都是指挥使同恭王殿下的手笔,所谓三司会审,不过是一场大戏。”   段容时见恭王时并未刻意防着苏浈,也知道她被静妃请进宫的事情,所以听到这个推论事也不讶异。   他只是有些难过。   “小绊,此事内情极为复杂,顾家也并非你想象的那样无辜。我和恭王之间,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样。待此间事了,我再慢慢解释给你听。”   “上回你说,我父亲姓苏,我母亲姓云,要我记得同顾家没半分关系。”苏浈的表情很淡,语气也很轻,像是怕惊扰谁,“我恐怕是记不清了,倒是你,记的比我清楚。”   段容时皱眉,面上显出几分焦灼,“抱歉,那时是我口不择言,小绊……”   苏浈转头望着窗外,“天儿可真冷啊,我记得那时也是一个大冷天,比现在还冷些。段家叛国,长公主退宫,我也被送回苏家,没过多久,兄长也被污蔑除族。”   云娘子去世的早,长公主怜惜苏浈还在襁褓便失恃,便将她同几个京中贵女接到身边一齐教养,顾湘婷也在此列。   云氏死不到两年,苏迢便续弦又生下一对儿女,但苏浈在长公主的庇护下过得还算不错,直到后来她回到苏家,情形便大不一样。   “兄长走后,徐氏偏宠亲生儿女,上行下效,下人也敢有所慢待。初时只是小偷小摸,将我母亲留下的金银拿去,又把炭火换成灶炭,到后来,干脆就连炭火都没有了。是湘婷一直念着我,求着刘夫人上门探望,才发现我已经高烧多日。后来顾家接纳我去女学,湘婷怕我没炭火,又要避过徐氏眼线,便偷偷将炭火塞到我的书箱里,我就是这样活到今天的。”   那时段容时身陷后宫经脉俱断,几乎是个废人,哪里能顾得上外头的苏浈,但他什么也没辩解。   苏浈半撑在榻边,站得挺直,面色出奇平静,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寒彻心扉,“顾家于你有仇,是深仇大恨,你要向顾家寻仇无人可指摘,但段家事发时湘婷不过总角,你却把所有的罪都应到她身上。”她别过身去不再看他,“抱歉,我实在是……无法接受。”   苏浈出门后,让下人把她的东西都从主屋里搬出来,后院刚好空出来,她正好住到那里去。   有下人去看段容时的脸色,见他只端坐在椅子上没出言阻止,这才敢动手。   箱笼一件一件地搬出去,天色渐渐昏暗,下人又悄悄进来点亮灯烛,段容时一直枯坐到天明,都没有改换过位置。   -   两人才好了没多久,苏浈又搬到后院去,段容时也搬回统御司,好好的一间主屋就被空置了。   下人们传成什么样的都有,有的说段容时在统御司安置的外室终于被发现,苏浈大怒,却惹得段容时干脆就搬去了统御司;还有的说段容时终于从苏浈的美色中清醒过来,发觉她并非良配,因而决定分府别住。   飞絮和流云十分担忧,她们问过许多次,但苏浈知道事关重大,不肯露一点口风,只说是自己不愿意见到段容时,却不是他的错。   消息从段府传到外头去,逐渐传遍了京城,苏浈的名声在不孝之上又添一层善妒,简直就是当世祸患。   苏英也听说这个消息,登时火冒三丈,若非身份限制,只怕要冲去统御司打人。   上回苏英到访之后,段容时便加强了府里的防备,又令统御司的人常来常往,逼得他不能再随意进出。但这一次段容时回了统御司,连带着段府守卫都松懈许多,他翻进后院时没废多少功夫,也让他怒气更盛。   “小绊,你跟哥哥直说,这日子你要是过不下去了,哥哥带你走便是。”   “兄长先坐下来喝杯水吧,哪里就到这地步。” 苏浈哭笑不得,“再说了,我已是段家妇,还能走到哪里去呢?”   “西北地方何其宽广,哪里去不得。”苏英眉目凌厉,“段容时不是个好东西,你再待在这儿,我怕你要被欺负得骨头都不剩!”   “有兄长护着我,我有什么可怕的。”   苏英却面色一滞,半晌才道:“小绊,我要走了。”   苏浈瞪大眼睛,“你才回京多久!陛下不是才封你为禁军统领吗,这是又要去哪?”   “西北。” 第45章 别离 “小绊、小绊,我……”   大周内乱, 西北蛮族起兵趁火打劫,西境守将云峥同他们来回斗了许久,一时不慎受了重伤, 云家军群龙无首, 只能传信请云弃之回营。   江南已经安定, 苏浈也已嫁为人妇, 苏英本该毫无牵挂地回西北,然而他却得知苏浈同段容时闹了矛盾, 两人正分府别居。   苏英道:“这京城里乱糟糟的,每个人都有好几副心肠肚皮, 反正你在这呆着也没什么意思, 不如干脆随我回西北算了。”   苏浈眼皮一颤,“兄长, 湘婷进宫前曾告诉我, 说顾家有意要同云将军结亲,你……”   她原想问苏英,他是不是根本没想过要与顾家结亲, 而是按段容时的意思拖住顾家,好让段容时能用顾家要挟逼迫顾湘婷入宫。   但最后她也没能问出口。   “小绊, 你若是不愿意同我走,还要在这段府里长久地生活下去,便不要过多掺和顾家和段家的事。”苏英沉吟一会儿, “段容时此人睚眦必报,你若执意追究,只怕会伤了夫妻情分。”   他果然知道段家同顾家的纠葛,也为段容时办了事。   “他瞒着我也就罢了,连兄长也瞒着我, 我真不知该信谁了。” 苏浈不由苦笑,“我同湘婷从小一起长大,她帮扶我甚多,我怎能置之不理。”   但他们都知道,顾湘婷已经进宫,事已至此断无可能再更改,苏浈除了跟段容时置气,也没有别的办法。   就算是这样,苏浈这样的举止在旁人眼里也算是不知好歹,还是甩不脱一个拿乔的罪名。   “英国公对段伯言落井下石,转头对你照料颇多,如今段容时清算旧怨,却让你夹在中间左右难为……”苏英叹了口气,“说来都是我无用,当年若是我能将你带走,哪里会有这么多麻烦事。”   苏浈默默许久,“可这一次兄长还是要走。”   八年前苏英抛下苏浈只身前往西北,是因为他别无选择,唯有这一条出路;八年后他再次抛下苏浈,是为了云家军同边陲百姓。   他俯仰天地,无愧于祖宗百姓,唯独对不住幼妹。   “小绊……”苏英面带愧色,“我不是个好兄长。”   苏浈很快收起那一丝难过,两眼弯弯,“兄长顶天立地护佑百姓,是世上最好的兄长,我在京中能安稳度日,也是托了边境军民的福。”她眨去眼中泪意,“云弃之是大周的英雄,我却只有一个兄长,希望云将军在阵前搏杀时,不要忘了还有人在等你归家。”   “小绊长大了,”苏英也弯着眼睛,连脸上可怖的伤疤也变得柔和,他拍了拍苏浈的头,“你也要平安,京里待的不高兴就随时来西北,段容时要是欺负你,你就写信给我,待我打跑了蛮族,就回来找他算账。”   苏浈佯装高兴地点点头,眼角却有泪水悄悄划过脸庞,苏英分明瞧见了,却也不敢说破。他们分明都知道,云峥情形不好,云弃之此去只怕要从此镇守西北,兄妹俩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了。   苏英最终还是放不下西北百姓,还是放不下时时窥伺的敌人,他就和梦境中一样,见识过锦绣富贵后,还是选择了铁马冰河。但不同的是,这一回他的身后,有民心稳定的大周和等待他的家人。   云弃之回了西境,禁军统领一职空缺,太子同恭王暗暗争斗,这个位置还是落在恭王妃表弟何安身上,朝中暗流涌动,都说东宫之位岌岌可危。   将近年节,大街上都热热闹闹地,家家户户都忙着扫除、串门,揭下旧桃符,贴上新楹联。   按例大年节三日无宵禁,白日有关扑,晚上有大鳌山,除夕还有焰火花会。城南城西提早搭起彩棚,百姓们不拒男女老少都上街游玩,糖画和吹糖的摊子边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小孩,唱戏的、搬演杂剧的施展拳脚,引起众人一阵又一阵的高呼。   而这热闹同段家却没多大关系,家里两位主人在闹脾气,段容时半月没入家门,苏浈也没心思布置,只让人做好扫除,按照习俗将该做的都做了,便将下人们都放回家了。   流云父母在堂,苏浈给她封了压岁钱赶她回家,飞絮孤身一人无去处,便留在府里陪着苏浈。   到除夕这日,掌厨将席面做好后也走了,偌大的段府只剩下不到十个人,苏浈怕他们不自在,提早退了席,躲会主屋看书。   她还没看多久,忽而听见外头一阵吵嚷,是胡楼闯进来了。   “娘子,您快去看看吧。”胡楼急得满头是汗,面上焦急不似作伪,“公子他又发热了!”   苏浈倏地起身,书卷掉在地上也没察觉。   -   年节当头,街上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喧闹声一阵翻过一阵,段府的暖轿挤在路上,艰难地一寸一寸挪腾。   苏浈一路焦急,待走进统御司时,发觉厅堂处的积雪都为扫清,这一处竟比家里还要凄清。窗上糊纸还是旧的,被冷风吹得干裂发脆,一会儿鼓起一会儿凹陷。   门上倒是挂了挡风的厚毡,胡楼把毡布掀起来,苏浈躬身进去,又被里头的热气撞了一身。   她从未来过,自然也不知段容时投身公务时是个什么景象。繁多的书卷摆放得杂乱无章,几个木箱堆在角落,桌上、椅子上、床边的小几上放满了散落的案卷,段容时躺在床上,两颊嫣红,嘴唇发青,双目紧闭,像是昏迷不醒。   他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床边也放了三四个暖炉子,苏浈伸手往被子下一探,发现他手脚都是冰凉的。   她连忙将带着的手炉塞进去,又叫飞絮赶紧去烧个汤婆子,“院里怎么没人照顾他,你去请大夫没有?”   胡楼满脸的为难,“这大年下的,医馆都关门了,明日是大朝会,太医院的医官都守在宫里待命,我是没法子了才求您来的。”   又说段容时前两日便有些不舒服,却一直硬撑着不肯休息,到今日便直接病倒了,床上的厚被褥和这几个炭盆都是胡楼后来搬进来的。   苏浈在被子底下握着段容时的手,没过一会儿连自己的手都冷得像冰块似的。他经脉受损,身上滚烫但四肢都是冷的,这样下去只怕会牵动旧伤。   原本过年前便该挑选府医进府的,但之前顾家的事闹得苏浈心烦,便将此事拖到了年后,苏浈这下是后悔不迭,把手放到炭盆边暖了暖,又伸进去继续揉搓段容时的手。   统御司里的人要么出外务,要么回家过年,整个司衙只剩下段容时和胡楼两个人。   苏浈见胡楼时不时看向窗外的天色,便道:“没记错的话,胡大人是成家了吧,大人若是家里有人在等,便先回去吧。”   “娘子客气了,我不过是个千户,在公子身边鞍前马后的,哪里称得上什么大人。” 胡楼连忙躬身作揖,又挠了挠胡子,“不敢欺瞒娘子,我家中……确有悍妻,催着我回家呢,可公子这情形,我也不敢走啊。”   苏浈理解地点点头,“没事,这里有我,你先回去吧。”   胡楼瞧了瞧段容时,又看一眼天色,接受了这番好意,“如此便麻烦娘子了。”   胡楼走了,飞絮将汤婆子热好了拿进来,苏浈翻出一个铜盆,将热水倒进去,“你回一趟家,让还在家里的人辛苦一趟,把东西都搬过来,再要两坛子烈酒。”   飞絮点点头,屋里只剩下苏浈同段容时。   苏浈将汤婆子塞到段容时被子里,拿帕子沾湿热水给他擦身换衣,胡楼毕竟是个大男人,比不得女子细心,段容时闷出一身汗也不知道。   苏浈一个人替他打理完,也累出了一身汗,靠在床边微微喘气,看见段容时嘴巴微微张开,呓语些什么,她便倾身去听。   “小绊、小绊,我……”   他叫了两声苏浈,又迷迷糊糊地喊着爹娘,苏浈突地鼻子一酸。   段容时亲爹在南境封王,已经娶了新妇有了世子,哪里还记得这个儿子。长公主不得已深居后宫修行,也是难得能见上阿 昏一面。   自己这个妻子,也同他离了心,若不是这一场热病,只怕也不肯来看他。   -   段容时浑身陷在舒服的暖意中,到醒来时天已大亮,他难受地闭了闭眼睛,想抬手遮挡光线时,发现自己的手臂被制住了。   他转过头一看,苏浈只穿里衣靠在他肩头,一双手臂紧紧搂着他的腰。   苏浈照顾了他一夜,用烈酒不断地给他擦身散热,又用热水暖着他的四肢,如此折腾许久,等他好不容易不烧了,外头的响起了如雷鸣的焰火声。   段容时退烧后还是不安分,苏浈几次给他盖上被子都被挣开,干脆就抱着他一起睡了。   她累极了,阳光照在她眼皮上,她也只是皱着眉往被子里躲,段容时连忙伸手替她挡住光线,见她眉头渐渐舒展,段容时才缓缓抽身,将床帐拉起来。   炭盆里的炭火早就熄灭,苏浈不敢乱动段容时的卷宗,只略微收捡合上,仍放在原处,窗户来不及糊上新纸,苏浈只能勉强拿布盖上,稍稍挡住风。   段容时躺回原处,用眼光细细地描摹着苏浈的轮廓,他已经许久没这么亲近地见到她了,舍不得错开眼,忽而又觉得他尚未梦醒,想要伸手碰碰苏浈。   最后也只是用指尖触一下她的睫毛,便将手缩回来。   不知看了多久,段容时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再醒来时苏浈已不在床上,而是穿戴整齐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   他连忙叫住她,“小绊,你、你要回去了吗?” 第46章 淑妃 苏浈哪里看不出端倪   “你要回去了吗?”   许是生病会让人变得脆弱, 苏浈在段容时这句话中竟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但是他的病已经好了,天也亮了,苏浈是时候回去了。   “嗯。”苏浈低低地应了一声, 没忍住还是劝道, “陈太医说过你身体不好, 要你善自珍重才是, 若再这么随意折腾,只怕会影响寿数。”   上回苏浈来统御司接段容时回家时, 段容时分明是能将自己照顾好的,怎么到了冬天, 反而连窗户都不知道修, 还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再有,胡楼是段容时的心腹, 段容时重病, 他不想着去找大夫,反而跑去找苏浈,见苏浈到了又迫不及待地溜号, 好像一点都不忧心自家主子。   苏浈哪里看不出端倪,这分明就是段容时的苦肉计, 但段容时确实是病了,她又想起昨日听到的呓语,就不忍心点破。   段容时半直起身靠在床柱上, 自嘲道:“我左右是没人牵挂的,寿数绵长又能如何呢,也不过是徒惹人厌恶罢了。”   苏浈明知道他在刻意装可怜,却还是差一点就要心软,她很快反应过来, 便是一阵怒火冲上心头。   “命是你自己的,身体也是你自己的,你爱折腾便随意折腾去,你若自己都不知道要珍重自身,下次再来几个胡楼我也不会理。”   她甩下狠话就要走,段容时心头一紧,“小绊,你是真不能原谅我吗?就为了顾家人……”   “我说过,湘婷不是所谓的‘顾家人’,她是我的朋友,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在顾家女学承教,顾家也对我有教养之恩。”苏浈转过身,认真地看向段容时,却在触及他目光时低下头,“我知道顾家犯了大错,你肯放过顾家没再追究,已经是十分宽宥了,但我实在是没法……”   千言万语堵在心头,苏浈最后还是只说了句:“抱歉。”   苏浈转身走得干脆,步伐快得像是后头有人在追赶,一次也没回头。   “顾家……顾家……”   人都走了,段容时收起那副凄惶模样,他阴沉着脸思索许久,抬手狠狠地砸向床铺。   -   转过年节,天气逐渐回暖,江南传来好消息,说各州的灾情不但得到控制,各州刺史也将流民收容入册,动作快的几个州县已经复耕。   去岁冬日雪下得厚,幸得京城的赈灾银两下拨得足,又因前头统御司清查贪腐时手段很辣不容情面,银两大多都到了灾民手上,是以冬寒却无人冻死。   瑞雪兆丰年,只要今岁平平安安地度过,明年大周便可缓过气来了。   西北也传来捷报,云弃之不愧天生将才,甫一到西境便稳住了军民的心。蛮族兵马本就只是趁虚而入,后援不济,云家军训练有素,有大将指挥,又有后方支援,三两下便夺回了阵地。   云峥身受重伤,在军医的细心医治下好歹保住了一条命,只是不可避免地落下了残疾。   他经历此劫,自觉年岁已老不堪掌兵,向朝廷上书乞骸骨,又请求由云弃之接手。皇帝得知西北大捷喜不自胜,对云峥的一应请求全数应下。   大周上下一片喜气洋洋,正逢万寿节,礼部见国库充足,便着意大操大办了一场,教坊司的舞姬和乐手尽情施展拳脚,高演歌舞为皇帝祝寿,比除夕夜宴还要热闹几分。   皇帝难得高兴,又难得尽兴,不留神多饮了几杯,又被静妃顺到玉寿阁去了。皇后在主位上冷眼瞧着,似有不虞,身旁宫人悄声道:“娘娘,今日陛下本该去坤宁殿的,静妃娘娘此举恐怕不合规矩。”   帝后为天下夫妇表率,凡朔日、望日、各种节日,皇帝都应至坤宁殿安置。   但规矩只是规矩,静妃承宠多年,早不知逾矩多少回了。   “罢了,由得她一时得意,待我儿出息之日,看她是如何下场。”   皇后揉了揉额角,扶着宫人回坤宁殿安歇,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大祸临头。   消息传来时皇帝刚刚服过丹药歇下,正在将睡未睡时,忽而听见静妃一声惊呼,紧接着便是一阵哭声,吓得他还以为自己殡天了。   皇帝反应过来后怒不可遏,披上衣服大踏步走出去,“什么事情吵吵嚷嚷的!”   玉寿阁的宫人们都跪在地上不敢说话,静妃娇艳的脸上梨花带雨,已经是哭得喘不过气,“陛下,淑妃妹妹她……她小产了!”   淑妃僻居祥宁殿多年,盛宠不衰,直到去年才好不容易得了个孩子,却在皇帝圣寿当日小产。   皇帝一怒未平一怒又起,急匆匆地赶去祥宁殿,死胎已经被拿出去埋了,宫人们进进出出地清理着血迹,几个太医汗透重衣,跪在一边待罪。   殿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屏风后宫人轻声道:“娘娘,陛下来了。”   皇帝连忙上前几步,“阿蕊,朕来了。”他唤着她的小名,想要透过屏风看清宠妃的面容,却只看到一团虚影。   淑妃担着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入宫,就算气若游丝,声音也如天籁般动听。   “陛下,是,是妾无能……”   她出了许多血,才说了半句便又说不出话了,皇帝心疼得不能自抑,将火气全部撒到太医头上。   “这是怎么回事!每日请脉都说平安,淑妃怎么会无故小产!你们这群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全都给朕拖出去斩!斩了!”   太医们哭天抢地直喊冤,天子之言落地为旨,常欢喜使个眼色,内官们上前两人钳住一个,就要将太医们拖出去处斩。   “陛下不可……陛下……”淑妃强撑着阻拦,“今日是陛下圣寿,本不该见血光,不该来此的。若因我再徒增杀孽,岂不是大大的不吉!”   撕心裂肺地说完这些话,淑妃便一阵短促呼吸,不住地咳嗽,几乎要把肺也咳出来。   小黄门尖利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被人从床上叫起,凤仪刚至便听见淑妃的劝告,也跪地道:“陛下三思,宫中太医已经尽力,不可再徒增杀孽,况且……”她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淑妃一向体弱,或许只是没有缘分。”   “中宫皇后无德,淑妃失子你也难辞其咎!”皇帝指着皇后疾言厉色地骂了两句,又到屏风前温柔小意,“你放心,我……我都按你说的做。”   这一切落到皇后眼里,令她腹中一阵翻腾直欲作呕,她只能将额头贴地,掩盖住自己的厌恶。   太医们劫后余生,连连磕头谢恩,其中一个脸嫩的忽然道:“陛下恕罪,臣有话要说。”   皇帝拧眉,正要着人将他拖下去,却听淑妃抽噎道:“是同妾的孩儿有关吗?”   太医以头抢地,“微臣此言狂妄,暂无实证,求陛下恕臣死罪!”   皇帝眯了眯眼,“你照实说,朕恕你无罪。”   “陛下明鉴,三日之前是臣轮值给淑妃请脉,淑妃脉象虽弱,而胎气却强盛,断不会无故小产……”   皇后发觉不好,出言阻止道:“淑妃小产正是你学艺不精的结果,陛下宽宏已是重恩,你这贼奴还敢胡口乱诌!”   但这已经太晚,太医连磕几个响头,“脉案白纸黑字皆有存档,臣断不敢胡言。淑妃娘娘急下血,不到半个时辰便娩出死胎,分明是药物所致,求陛下彻查祥宁殿,还娘娘和皇子一个真相!”   皇帝一下没站住,后错一步,常欢喜连忙上前撑住他,“陛下切不可动怒,忧心伤身啊陛下!”   皇帝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神色哀戚,“你……你听到了,那是个,皇子……”   常欢喜早已满脸是泪,哭得比谁都凄惨,“陛下正盛年,淑妃娘娘也是有福气的,孩子还会再有的。”   皇帝扶着他定了定神,“朕要彻查此事,整个祥宁殿……不,整个后宫,上上下下所有人,全都要查。”   皇后正要领旨,却听皇帝道:“这事,朕要你亲自去办!”他把着常欢喜的手臂,用力地握了两下,“朕只信你,快去!”   常欢喜不敢轻忽,立刻领旨出门,他是内侍省大监,又有皇帝口谕,后宫上下都要听他指令。   短短一个时辰,所有宫殿全部封闭,宫人之间相互监督连坐,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皇后手掌凤印,统御六宫,皇帝却将这样的事交托给常欢喜,摆明了就是不信她。   接连几次受辱,皇后面色青白道:“陛下,连臣妾的坤宁殿也要查吗?”   常欢喜发出几道命令后,又回到皇帝身边随侍,皇帝扶着他坐在软凳上。   “朕要找的是暗害爱妃,害我皇嗣的贼人,皇后一身清白,区区查访有何畏惧。”   皇后失掉所有力气,跪倒在一边。   -   淑妃小产,阖宫封禁一夜之后,皇后被禁足,这消息一出朝野震动。   这两件事的关系指向性太强,太子想遣人探知消息,但禁军统领是恭王的人,把后宫上下守得密不透风,半点内情也透不出来。   事发之后已过七日,还是没有一点消息,太子内心惶恐,只能长跪于紫宸殿外请罪。朝臣们人来人往,任谁都要多看一眼,皇帝却迟迟不肯召见,直至散朝时才让常欢喜过来传信,叫他回东宫去不要再跪。   太子跪了一天,早已经感知不到膝盖,连肩背也是僵直的,“敢问公公,究竟发生何事,母后可还无恙?”   “太子金枝玉叶,是大周储君,有监国重任,不该毁伤自身。”常欢喜答非所问,侧过身示意他看向前方,“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前面刘国舅挺身阔步而出,一个眼神也没往这边看。   国母被禁足,便是御史小吏也少不得上书一问缘由,刘国舅却稳当得像没这个亲妹妹,昨日还劝太子不要贸然举动,该静观其变。   当断则断,刘国舅已经断了皇后这门亲,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到他这个太子了? 第47章 别离 能不能让我看你一眼。   前有江南祸患、西北战乱, 后有淑妃小产后、宫内内乱,钦天监谏言,说这都是紫薇不稳, 上天降下预示令天子自省的缘故。   又请陛下圣驾巡游, 祠泰山以谢愆咎。   众臣连忙出言阻止, 新任户部尚书周光启道:“启禀陛下, 先有饥荒后有战事,现在正是百姓休养生息的时候, 巡游一事劳民伤财,实在是不妥!”   皇帝撑着额头, 喜怒难辨。   钦天监监正是茅山出身, 自称玄昆道人。玄昆发须皆白,眉毛和胡子一样长, 一双三角眼精光乍现。   “贫道所言关乎国运, 百姓是大周的百姓,自当为大周国祚着想。”玄昆一甩拂尘,捋了把胡须, “星象就在天上,等到子夜大人一观便知。”   大周有三省六部, 九寺五监,其中唯有钦天监最为特殊,因为里头全是神棍, 却能哄得皇帝对他们深信不疑。   若只是其他事,大臣们也不愿同他们相争,但天子巡幸事关重大,绝不可轻易让步。   几个御史也纷纷出列进言,引经据典说明此事并不可行, 至少在现在不行,又有些人说,东边贼寇流乱,恐怕会冲撞圣驾。   玄昆道人一句也不听,问到他头上就说依凭天象事关国运,他也无可奈何。   说来说去,巡游与否还要看皇帝自己的意思,他沉吟片刻,又去问段容时的意见。   “依段卿看,朕该不该巡幸泰山?”   无论是什么事,无论问多少遍,段容时的回答还是一样。   “微臣谨遵陛下指示。”   段容时一向都是这样的说辞,但在此时此刻,他没有出言阻止,明显是站在了玄昆道人那一边。   本来嘛,泰山封禅乃是圣德天子才可有的尊荣,钦天监明面上说这是向上天请罪,但玄昆敢在朝堂众臣面前谈及巡幸大事,显然是提前得了皇帝的授意。   皇帝毕竟是老了,年轻时尚且想着四处征战,安抚社稷,立不世之功,如今却只知道沽名钓誉。   朝臣们无论什么派系,也无论平日是否针锋相对,众口一词,一律上书反对泰山之行。还有几个顺带着讽刺段容时媚上,是佞幸之流。   玄昆胸有成竹地站在一边,由得他们争吵,段容时也安静地立在一边,就和从前的每一次朝会一样。   大臣们说干了口舌也不见皇帝心回意转,又见皇帝眉头缓缓皱起,显然是对这反对声有所不满。   几个惯会见风使舵的官员悄悄闭上嘴,其他人有样学样,也不敢再争,到最后,只剩下先前那几个御史还在尽力争取。   皇帝眉目平和了些,“国运为重,祭祀一事不可轻忽,但朕亦不愿劳民伤财。户部和兵部早日拟出个章程,朕的安危和这天下的百姓,都要交托众卿。”   -   泰山之行最终还是被提上日程,太子还在东宫自省,皇帝便让恭王随行,又点了几个重臣一同东行,其中也有段容时,段容时自然服从领旨。   但也有人拒不接旨,如门下阁老卢康德,他不但不接旨,还站在自家门口叉着腰,把传旨的内官给骂了回去。   卢康德是两朝元老,德高望重又一身清正,有他作表率,反对天子巡游的声音又渐渐冒出来。   刚开始时皇帝还坐的住,后来连街头巷角都在说皇帝沽名钓誉时,他便真正生起怒意。   福宁殿内,雪花般的折子飞到御桌案头,这回却不再是攻讦段容时的,而是谏议天子不该闭塞耳目,肆意妄为。   “荒唐!”皇帝将桌上的东西一概拂到地上,香炉翻倒,龙涎香灰泼到折子上,字迹瞬间变成焦黑一片,再也辨认不清。   常欢喜惊慌地跪倒在地,“陛下息怒!”   所有宫人都缩着身体跪下,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被迁怒。段容时被召来议事,见得此情此景,也沉默地跪下磕头。   皇帝急急喘了两口气,“朕是大周皇帝,朕是天子,他们都是些什么东西,也敢爬到朕的头上来撒泼!”他犹嫌不足,踉跄地走下台阶,一脚踢飞那些奏折,“忘八端,都是群不敬君父的混账东西!”   “请陛下息怒。”   皇帝怒急攻心一阵晕眩,捏了捏眉心,常欢喜连忙爬起身扶住皇帝,上下抚着他的背为他顺气。   “陛下何必如此动怒,有什么事交由下面人去办就是,还是龙体要紧。”   皇帝发泄一通,好歹消了些气,“段卿,此事就交由你去办,朕已决定游幸泰山,若还有什么人碎嘴,朕拿你是问。”   段容时犹豫了一下,问道:“启禀陛下,卢阁老年岁大了,微臣……”   皇帝倏地盯住段容时,目光极为阴鸷,“无论是谁,无论罪过大小绝不姑息,你听清楚了吗?”   段容时只能干脆地应下,“是,谨遵陛下圣意。”   -   太仓一案中段容时有大功,连带着名声都好了不少,可没过多久,他又故态复萌。   皇帝曾亲下旨意不禁民言,这也是御史台敢明目张胆叫板皇帝的缘故,段容时不管这些,只追查他们旁的过错。   上至豢养死士,下至虐待仆婢,没有罪状便罗织罪状,统御司将几个闹得最凶的御史抓起来后,短短两天便将风波压了下去,但还有一个人不肯低头。   阁老卢康德性子烈,受不得激,听说御史们因言获罪,脾气一上来,竟穿戴好朝服进宫敲登闻鼓。   他虽早已不任实职,但身上还有二品品级,穿上官服也没人敢拦。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一边擂鼓一边教训皇帝。   “臣卢康德状告天子,好大喜功,靡费无度,偏信佞臣,闭塞忠谏之路,罗织陷害臣下!”   皇帝在紫宸殿上朝,听得额角青筋直跳,文武大臣们心有不满,听卢康德叫骂又隐隐觉得快意,因此也不提这事。   皇帝视线在殿内转了一圈,看见段容时站在队列之首,低头不语像是事不关己,登时怒上心头,抓起桌上的镇纸就扔过去,“你办的好差事!”   镇纸砸到段容时肩膀,又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的脸被镇纸边角划出一道豁口,缓缓地渗出血来。   段容时没有疑惑,也没有辩解,直接跪下道:“陛下息怒。”   皇帝阴晴不定地看了他半晌,“段卿既身体不适,也不必着急来议政。来人,送段卿出去。”   段容时顺从地一礼,而后跟随宫人走出紫宸殿。殿中文武百官看着他走出去,没过多久外头的击鼓声便停了,更是都把头深深地埋到胸前。   -   紫宸殿外,卢康德见到段容时,放下鼓槌,“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段指挥使吗,如你这般深受宠幸,竟也会被赶出大殿?”   段容时谢别引路的宫人,见宫人小步回去了才转身,对卢康德作揖道:“见过先生。”   “卢某不才,教不出段指挥使这样的学生。”卢康德避开这一拜,冷哼一声,“从前你名声不好,做事也多不留情面,我本以为你是逼不得已,如今看来……哈!想不到阁下走的是一条青云之路,倒是卢某短视了。”   早前段家得势时,段容时曾有幸在卢康德座下听教诲,称他一声“先生”。后来段家出事,卢康德也没因此而慢待段容时,反而多有帮扶。   就算后来段容时执掌统御司,是天下人眼中的奸恶小人,卢康德也没嫌弃段容时,还出席了段容时和苏浈的婚礼。   但这次段容时着实触到卢康德的逆鳞。那几个被抓的御史,有些的确是行为不检,但也有人分明只是同旁人拌了几句嘴,便被安个亏礼废节的罪名下了狱。   段容时叹了口气,“先生恕罪。“   卢康德臭着一张脸,“你走吧,我担不起你这句‘先生’,以后不要再来见我了。”   段容时却没走,抿了抿唇,又后退半步作揖道:“卢阁老恕罪,还请您同我一道回统御司。”   卢康德登时大怒,“你要抓我?敢问段指挥使,我究竟犯了哪条律例,大周可不禁民言,更不禁登闻鼓!”   “私闯宫禁,仪容不整,是为不敬天子。”   卢康德伸手扶正冠帽,又摊开手转了一圈,冷笑道:“我是二品官身,陛下准许我在家休养,却没说不让我上朝议政。而且我分明冠服整齐入宫,来往皆有人见证,你这是要指鹿为马?”   段容时摇摇头,“您没带金鱼袋。”   卢康德抬手摸向腰间,脸色突地煞白。   大周开朝立国时曾,曾有以鱼符袋为凭借出入宫禁的规矩,但到本朝时,门口守卫的禁军都由京畿子弟填充,认得各位大人的服色样貌,也就渐渐不再用鱼符作为身份证信。   卢康德久不上朝,连身上这身官服都是临时翻出来的,他急着来敲登闻鼓,便没留意小小的鱼符,却在这里被抓着疏漏。   段容时面色不忍,但还是说道:“没有鱼符为凭,您就是私闯宫禁,衣冠礼器不齐,就是仪容不整。阁老还请跟我去一趟统御司。”   段容时没动用统御司的人手,便已经是给卢康德留面子,但卢康德却倍感羞辱。   “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应当知道,民力有限,不可倾轧榨取,否则必会遭受反噬。”卢康德对段容时失望至极,压抑着情绪不住摇头,“你身为天子近臣,不谏言不劝告,反而……”   反而助纣为虐!   段容时的脸色有一瞬变得极为痛苦,但他很快恢复平静,态度也变得强硬。   “统御司上下为天子刀兵,只遵陛下圣谕,圣意所指,便是统御司众刀锋所指,绝无私心。卢阁老,请吧。”   -   连卢阁老都被段容时下狱,用的还是“擅闯宫禁”这样离谱的罪名,朝野上下无人再敢置喙,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皇帝的意思。   泰山之行终成定局,段容时要随行圣驾,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京。临行之前他还是回了一趟段府。   段容时搬回统御司,苏浈却没搬回主屋,而是自己窝在后头的小院子里,不知道在惩罚谁。   见着段容时回家,自然有腿脚快的跑去给她报信,但段容时走到她门前时,那扇门仍然是紧闭着的。   苏浈这是还不想见他。   段容时靠在门上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敲门,问道:“小绊,我明日就要随驾离京,你能不能……”   能不能让我看你一眼。 第48章 别离 他却一时半刻也耐不住!   流云两手端着托盘, 刚跨进洞门,就见飞絮在一颗矮松后头猫着腰,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   “怎么在这儿窝着呐, 外头的事都办好了吗……”   “嘘……!”飞絮连忙拉过她, 往自己身后掖了掖, 又伸着个脖子偷偷往前看。   流云皱眉护住手上药碗, “你做什么呢,别把我药给撒了, 这才熬好的。”   飞絮见前头玄衣人仍站在门外,一心低头冲着大门嘟嘟囔囔, 并没发觉这头的动静, 便松了一口气。   她指了指那玄色身影,“瞧, 主君回来了。”   流云抬眉道:“你不去迎主君, 躲在这儿做什么?这几日娘子病着,家里到处都乱糟糟的,主屋也不知还能不能住人, 该收拾收拾的。”   “收拾什么收拾,你是不知道, 除夕那天主君生病,娘子大老远跑去统御司照顾了一宿,忙里忙怀累着了, 他倒是病好全了,可累得咱们娘子又病倒了。”   流云道:“那我也得进去叫醒娘子,让娘子起来喝药啊。”   “不急,你过半刻再进去,把药放温了也刚好能入口。”飞絮说得头头是道, “主君让咱们娘子遭这么大罪,让他多着急两天不好么?”   “着急?”流云不解,“你要让主君着急什么?”   飞絮别开树枝朝那头看去,她怕被段容时发现,刻意躲得远了些,因此只能看见段容时对着门说了半天话,态度恳切,却听不见他究竟说的是什么话。   “你瞧主君那模样,肯定是回来说软话的。”她又缩回来蹲着,神色不忿,“娘子病了好些日子都不回来,以为说两句花言巧语就能行么?哼,让他再多着急着急,也好知道不该随意发脾气。”   “娘子没惊动旁人,连大夫都没请,或许主君不知道她生病呢?”流云觉得不妥,“或许娘子也在等着主君服软呢?这些天娘子总心不在焉地盯着门口看,或许就是在等他回来。若主君有什么要事同娘子说,却被耽搁了可怎么好。”   “要是正经事,他早就推门进去了,还在这当什么门神。”飞絮皱皱鼻子,叹了口气,“算了,你说的对,咱们去叫醒娘子吧。”   两人刚直起身,却看见段容时失去耐心,迫不及待离去的背影,飞絮登时跺了跺脚。   “你看这人,娘子等他这么久,他却一时半刻也耐不住!”   -   苏浈病中嗜睡,整日昏昏沉沉地,偶尔醒来,也颇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迷糊。待她彻底好透了,才知道天子游幸泰山,段容时随驾已经出京多日。   段容时离京之前也不肯回来报信,怕是已经被她的反复无情伤透了心,苏浈满心的愧疚失望溢于言表,飞絮看在眼里,咬着牙跪在她身前。   “这是怎么了?”   “娘子,我、我错了。”飞絮低着头,“主君离京前日回来过,那时娘子还病着,睡着了没应门,主君就走了,我以为……”   “他回来过,你怎么不叫醒我呢?”   飞絮委屈地扁着唇,“娘子生病都是为了主君,可主君只在门口站一站就走了,我……”   流云一进门,瞧见这场景也过去跪下,“娘子别怪飞絮,我……我也没告诉主君娘子睡着了……”   苏浈上下一想,大略推测出是怎么回事。   段容时觉得苏浈还在生气,只敢在门外头待着,见苏浈也一直不回答,便以为苏浈是不想见他,所以便门也没进就走了。   飞絮同流云不知内情,天生就向着苏浈,觉得一切都是段容时的错,是苏浈受了委屈。见段容时连门也不肯进,就也不肯上前提醒他。   如此阴差阳错,就让段容时话也没同苏浈说上一句,就这么离京去了泰山。   苏浈既好笑又无奈,最终也化作一声叹息。   就算见着面又能如何呢,苏浈还有心结,没法毫无芥蒂地面对段容时,恐怕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   但她也没想让段容时以为,自己是恨他恨极了,连长久分别前的一面也不肯见。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眼前的两个丫头也不过是为她着想,怪得了谁呢?   苏浈摇摇头,叫她们二人起身,“快替我梳妆吧。”   圣驾浩浩荡荡地出了京城,恭王随侍,太子留守京中,名义上是让太子学着治国理政,但实际上,一切要务皇帝早就托付给各位重臣,太子名为监国,实则已无立定决议之权,只怕泰山之行过后,储君之位就要变更人选了。   后宫中淑妃小产,皇后虽然从禁足中被放出来,但统理六宫之权也落到了贤妃头上。贤妃亲子早夭,在殿内清修多年,即便能够统理六宫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   如今皇后失势,淑妃也没了孩子,恭王又深得皇帝宠信,甚至能够随同登泰山祭天,静妃越发得意,在玉寿阁摆了一场又一场宴席,邀遍京城名门贵女,像是要彰显自己未来国母的气度。   前头苏浈称病躲了几回,这次实在是躲不过,只能勉强赴宴,却没料到等着她的是一场大戏。   玉寿阁内,左上首坐着静妃,右上首坐着的是新近最为受宠的顾美人,宫人来报皇后驾到,顾美人连忙起身让位,静妃却坐着不动弹。   顾美人没理会那么多,在下头挑了个客席坐下,皇后进来一看就黑了脸。   左右主位中,左上首为尊,皇后尚未被废,静妃即便位居一品,名份上也还是个没扶正的妾室。   但她就是坐着不动弹。   “妾身邀请这么多回,娘娘可算来了,这可真是稀客。”静妃满面笑吟吟,真像个好客的主人家,“娘娘快请坐吧,真巧,咱们这儿有件大喜事,非得娘娘在才能说呢。”   皇后不愧是皇后,能屈能伸,竟真就在右上首端端正正坐下来了,太子妃朱氏立在她身侧,眼观鼻,鼻观心,十分规矩。   静妃疑道:“底下这么多张椅子呢,太子妃怎么不挑张坐下?”   朱氏恭谨道:“多谢娘娘好意,只是儿媳要侍奉母后,不敢乱了规矩本分。”   屁股还没坐热就开始打机锋,看来皇后和太子妃这对婆媳,也未必真像外人传得那样不合。   静妃挑起眼皮,勾着唇笑了笑,“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今日旁人要你守规矩,说不得明日就是你要别人守规矩了,太子妃何必过分拘礼。”   朱氏还没说话,皇后先道:“你去坐吧,静妃妹妹一向洒脱爽朗,玉寿阁可不同我坤宁殿,你学着旁人松快松快就是。   “是。”朱氏屈身行了一礼,随便找个位置坐下,也不知她是刻意还是无意,正巧坐在了苏浈的对面。   苏浈甫一见到朱氏,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那些早已被她淡忘的梦境和记忆突地涌上眼前,她不禁攥紧了酒杯。   朱氏面相寡淡,人也冷情,看谁都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却主动向苏浈攀谈。   “这位娘子好生俊俏,就是有些面生,不知是哪家的?”   苏浈一时没搭话,身旁钱娘子替她答道:“这是段侯爷家的苏大娘子。”   “段侯爷?”朱氏眯起眼睛想了想,“哦,是段指挥使家的苏浈啊,久闻大名,果然是仙姿玉貌。”   钱娘子面色讪讪,坐得远了些。   朱氏分明知道苏浈是谁,这番作态,不过是刻意讽刺罢了。苏浈在她手上受过比这强硬百倍的手段,尚能撑得住一张面皮,“见过太子妃娘娘。”   朱氏淡淡地嗯了声,“倒是个知礼的人。”   苏浈也不接她的话,低头假装吃点心,实则是同一块芙蓉糕夹来夹去,也没进口。   上头两位贵人还在明争暗斗。   静妃道:“哎呀,我都忘了,有件大喜事可必得让娘娘知道。”她一手指着身侧的顾美人,一手捂着嘴直笑,“如果没记错,这丫头是娘娘的娘家侄女儿吧,她可真不愧是娘娘家里出来的,真真儿是个有大福气的。”   话牵到自己头上,顾湘婷起身行礼道:“娘娘过誉了。”   “静妃记错了,我兄长只有一个女儿。”纤长的指甲掐进掌心,皇后忍着心底不快,解释道:“你许是将易梦同这位顾美人记混淆了。”   太仓一案时,太子自作主张要舍弃顾家,皇后听之信之也对顾家避而不见,后来知道不妥想要挽回时,顾家却病急乱投医,已经投奔了静妃和恭王。   自打顾湘婷借着静妃的路子进宫承宠,静妃是时时刻刻将这位新晋美人带在身边,就是为了恶心皇后。   顾湘婷同刘易梦一般大,其母英国公夫人是皇后族妹,皇后从前也是将顾湘婷看做自家侄女。   如今姑侄共侍一夫却分立两派,顾美人又颇得圣上宠爱,活脱脱就是第二个淑妃。   静妃想的没错,皇后果真恶心极了。   静妃刻意地惊呼一声,接着又笑道:“刘国舅的姑娘,可不就是顾美人的嫂子么,都是一家人,哪里要分得这么清。左右顾美人有如今的造化,还是多托了娘娘的福。”   看着静妃得意的脸,皇后眉心一跳,面上仍端得稳,“静妃究竟要说什么,直说便是,这话里有话的倒让人闹不明白。”   静妃往后坐了坐,眼不错地盯着皇后的每一个表情,生怕自己错过好戏。   “顾美人深得陛下宠幸,已经有喜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摆出一副惊喜神情,纷纷向顾湘婷道贺,顾湘婷一应接下,脸上却没多少喜色。   直到她同面色惨白的苏浈对上视线,完美无缺的面具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第49章 大内 我必能护得娘子安全。   “湘婷……我……”苏浈追上她, 气息还有些不稳。   顾湘婷止住步子回头,她身旁的贴身女官高声道:“娘子好生失礼,美人已是一宫主位, 娘子该尊称‘娘娘’才是。”   这宫女十分脸生, 苏浈从前未曾见过, 想是进宫之后才来伺候顾湘婷的。   苏浈抿着唇看向顾湘婷, 后者垂下双眸让宫女回避。   “美人,这恐怕……”   顾湘婷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退下。”   “……是。”那女官心不甘情不愿地瞥了苏浈一眼,站到五步之外, 眼睛还仔细地盯着这头的情形。   顾湘婷侧过身, “你找我有什么话要说,现在可以说了。”   苏浈追上来是凭着直觉, 那时她心头略过许多想法, 她想问顾湘婷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想知道她在宫里过得好不好,想知道她有没有后悔, 有没有怨恨自己。   京城是大周的心脏,皇宫是这锦绣京城最华丽美的顶珠, 顾湘婷进宫不久,不过一个三等美人,随意穿戴的衣服首饰, 已经是连英国公夫人都穿戴不得的。   但她被这团团金玉绫罗包裹着,脸上没有一丝喜色,反而透着沉沉的暮气,同从前灵动洒脱的公府小姐判若两人。   苏浈看在眼里,心头愧疚更深, 但她没能说动段容时是事实,段容时要挟威逼顾湘婷进宫也是事实。如今顾湘婷被封美人身怀有孕,已是无法回头。   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用罢了。   顾湘婷瞧她一脸怯怯地低头,眼中含泪的模样,啧了一声,“你不说,我便走了。”   “不,我是……”苏浈讷讷道,“湘婷,以后我能进宫探望你么?我……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但只要能有尽力弥补的,我……”   “弥补?用不着。你是外臣内眷,段容时不在京城,你自己尚且朝不保夕,能有什么帮得上我?”顾湘婷勾起唇角冷笑,“况且路是我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我现在很好,也不不用你来可怜。”   “你误会了,我不是可怜你,我只是……”   顾湘婷打断了她的话,“至于进宫探望,你更是别想了,若是没有皇后或静妃召见,连我母亲都只能循例一年进一趟宫。”她抬起下巴示意苏浈,让她看向不远处的女官,“瞧见了么,那是静妃的人,她既是用来护着我不要被皇后随便弄死,也是防着我同外头的人互相勾连。像你今天这样追着我出来,不但帮不上我,还会给我添麻烦。”   顾湘婷在宫外,是英国公独女,是金枝玉叶,但如今顾家元气大伤,她进得宫来,也就只是个任人拿捏的小小美人。   皇后视她为一块烂肉旧疤,恨不得剜除之而后快,静妃则将她视为一柄趁手的利器,又能用来刺皇后的眼睛,又能分去皇帝投在淑妃身上的宠爱。   按现今的情势,顾湘婷的处境虽不至于无立锥之地,但也只能在皇后和静妃之间的夹缝偷生。   苏浈张口结舌,泪盈于睫,“……是我对不住你。”   顾湘婷倒笑了,“你自己尚且被段容时骗得团团转,我真是想怪你也不知从何怪起。可你运气也真是好,段容时那样黑心黑肺的人,竟也肯费尽心思护着你。”远处女官等得久了,抬腿向这边走过来,应是要催顾湘婷离开。   她临去前,也只对苏浈再说了一句,“我说过了,段容时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自己还是凡是多想想,自求多福吧。”   -   圣驾浩浩荡荡地出行,因随行队伍极其庞大,由京城走水路小两个月也没到。天子身居明堂难得出行,大周上下的百姓都十分关注,各式各样的传说从沿路州县不断传播,传回了京城。   有说皇帝威服四海,所到之处百姓夹道欢迎,天子面相宛若圣人,不怒自威,百姓似心有所感,自发地跪地山呼万岁。   又说随行的恭王虎背熊腰,出类拔萃,在伴驾时沿途清查冤假错案,伸张正义,百姓们若有苦楚的,求到他处,一定能够昭雪冤情。   而他身边的段指挥使青面獠牙,将恭王发落的恶人尽数斩杀,也是大快人心。   京城茶馆巷角议论的都是圣驾同恭王,全然忘了去年太子猎场搏虎时的英勇无畏,反而多嗤笑太子龟缩东宫足不出府,着实是矮了恭王一截。   恭王在民间声势降高,静妃与有荣焉,在玉寿阁连连举办宴会,名为游春赏花,实为拉拢各朝臣内眷为恭王造势,像是笃定一旦圣驾回銮,东宫便要易主。   皇后消沉一段日子,发觉不行,也开始在坤宁殿大摆宴席,像是在同静妃打擂台似的,凡是玉寿阁邀请过的贵妇小姐,必也会收到坤宁殿的邀贴。   两宫争斗,内库银子流水样地花销出去,内侍省上下宫人荷包鼓鼓,迎来送往时笑得越发慈眉善目,上各家送帖子时也多了几分耐心。   “惊扰苏大娘子了,真是罪过。”黄内官两眼弯弯,作揖时却没弯腰,“娘娘有请,请娘子快随我进宫吧。”   这人是皇后殿里的内官,之前皇后设宴邀请多次,都是这位内官传召,门房也认得这位熟面孔,是以早早通报了苏浈来会客。   “既是娘娘邀请,哪有什么惊扰不惊扰的。”   这些时日,苏浈想着再同顾湘婷说几句话,无论是静妃和皇后的邀请,她都尽量前去。   只是她同顾湘婷身份有别,对方又不欲同她来往,苏浈每回进宫只能远远地看着顾湘婷,说不上话,不免有些丧气。   皇后相邀,苏浈正要答应,眼角扫过黄内官身旁的两个带刀侍卫时却不由一顿。   黄内官是熟面孔,又是大内的人,身后两个带刀侍卫同他一道前来,想是门房不疑有他,便一道放进来了。   但这些日子皇后和静妃的内官几次进段府,唯有这一回带了侍卫。   “大人受累跑这一趟,”苏浈脑子急转,寻着话来推脱,“只是我昨夜受了寒,今日有些不适,冒失进宫只怕会见罪于贵人。托请大人为我说清缘由,待我病好,必定亲自进宫请罪。”   这就是要送客的意思,飞絮上前奉上孝敬礼,黄内官却往后让了让。   “大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后懿旨宣召臣下进宫,竟然还有不受的?娘子这是要抗旨吗!”   苏浈留意到门口的两个侍卫,悄悄把手放在了刀柄上。   段府里虽有守卫,但也不过是一般的护卫,对阵大内高手只怕不行。就算众人一齐制服这支传旨的小队,也没法承受违抗尊上的后果。   苏浈道:“内官误会了,我这便去换身衣服,换好了就随您进宫见驾。还请内官稍坐。”   苏浈同飞絮流云回到主屋,却没急着换衣服,而是翻箱倒柜,找出之前放在这儿的几张契约和银票。   飞絮不解,“娘子不是要进宫么,带着这些做什么?”   苏浈解释道:“这些不是要带进宫的,是要给你和流云的。”她将几张纸展开,“这是你们两个的身契,这是之前让飞絮置办的宅院的地契,还有这些银票,你们一人一份拿去,等我进宫之后,你们立刻遣散所有下人,离开段府。”   她知道自己是非入宫不可了,但能走一个是一个,能救下飞絮和流云,她也不算白费这些日子的辛苦。   飞絮抓着一沓纸还没反应过来,流云却已经面色发白,嘴唇颤抖,“这是怎么了,外头那些人……娘子遣散我们,是要一个人进宫吗?!”   飞絮也道:“我不走!不对,娘子也别进宫去,咱们,咱们一起走。”   苏浈摇摇头。   皇帝不在,皇后和太子虽然失宠,但仍是中宫主位和辅政储君,若在此时抗旨,便是欺君,无论她心中的猜测对不对,皇后和太子是不是真要起事,她都只有死路一条。   为今之计,唯有顺其自然,进宫去看看皇后究竟在卖什么关子。   飞絮绝对不肯答应,“娘子,流云姐姐有父母家人,可我只有您一个,离了您,离了段府,我也无处可去。反正我身上还有几分武艺,让我随娘子进宫,好歹还能有个照应。”   流云也急了眼,“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就你一个忠心,把我都当什么人了。娘子,咱们都是一同长大的,说句不恭敬的,我虚长两岁,看您同飞絮便同自家妹妹一般。飞絮不如我聪明,您与其带飞絮,还不如带上我,凡事都能商量着来!”   “你……!”飞絮梗着脖子怒瞪她一眼,对苏浈道,“我不管,反正我同流云您得带一个,最好是全都带上,管他什么龙潭虎穴,咱们都陪着姑娘去!”   说着说着,连称呼都乱套了,苏浈被她们逗笑,眼里却含着泪。   她又想起那个梦境,梦里飞絮同流云陪着她一同去了二皇子府,本以为前头是一切顺遂,却落得个惨死的下场。现世里她俩明知皇后设的是鸿门宴,苏浈只怕有去无回,她俩也一样说什么都要跟着去。   “你们听话,宫里或许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凶险,”苏浈并不打算让她俩重蹈覆辙,“流云回去找你的家人,要去宅子上躲着,或者是在家里等,都随你,飞絮也是。待我平安出宫之后,一定第一时间就去找你们回来。”   “娘子……”   飞絮急得直跺脚,流云牵着苏浈的衣角,两人脸上全是哀求,主屋的门被人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   “两位姑娘不必担心,大娘子由我随侍进宫,我必能护得娘子安全。”   青叶站在门口,一身规整,端正作揖的姿态显示出武人风范。 第50章 大内 都称呼段容时为“公子”。……   你……你是什么人!“飞絮下意识挡在苏浈身前, 流云也警惕地盯着青叶,严阵以待。   青叶走进屋子,引得飞絮护着苏浈往后退了两步。青叶没发笑, 依旧木着一张脸, 拿出一封短笺递给苏浈, “属下奉公子命令, 护佑娘子安宁,请娘子带青叶入宫随侍。”   苏浈接过信, 没急着拆开,而是先问道:“公子?”   青叶低着头道:“是。”   苏浈忽而想到, 无论是朝臣还是统御司众, 见到段容时都唤一声“指挥使”,府里下人也都称呼段容时为“侯爷”或者“主君”。   但段容时身边的胡楼和她眼前的青叶, 都称呼段容时为“公子”。   苏浈心里对青叶的来处大略有了点底, 她拆开信笺一看,上头是段容时的笔迹,写着“青叶可信”四个字。   “好, 那便由你随我入宫。”飞絮流云齐齐皱了眉,还要再劝, 苏浈忙道:“青叶是主君的手下,又有武艺在身,她说了能护住我, 想必比你们更有用处。”   流云咬着唇,飞絮却不满道:“我也会武,娘子何不带我去?这人来历不明,娘子怎么好信她不信我。”说着还瞪了青叶一眼。   青叶没解释什么,只道:“得罪了。”而后纵身上前, 手扼咽喉制住了飞絮。   她身形快如闪电,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跑到飞絮身前,又是怎样出手的。   苏浈吓了一跳,忙叫她快松手,“你若是要随我进宫,没有我的指令,绝不可随意出手!”   青叶做事做得干脆,面上也十分听话,立刻就松了手,飞絮扶着喉咙不住咳嗽,惊魂未定地退了两步,再没说什么会不会武的话。   苏浈无奈地摊开手,“这下你们可放心了?有青叶随我入宫,你们还是像我说的那样,待我们出府之后,立刻遣散众人封府,只要我没去找你们,千万不要回段府。”   “娘子……”流云眼里含了泪,飞絮也是眼眶红红地看着她。   苏浈扯出一个笑,“行啦,快来替我梳妆吧,别让外头黄内官等急了。”   -   苏浈和青叶一道入了宫,飞絮流云听从她的指示,紧闭段府大门,悄悄让下人分批从后门回家,段府外头看着还是原样,但里头已经成了个空壳子。   处理完一切事情,飞絮和流云怀揣着身契和地契,在行人如织的大街上都有些无所适从。   流云道:“我家就在京城,要不你同我一道回去,也就多双筷子的事。”   飞絮摇了摇头,她手上还牵着一匹马厩里的马,车夫说他家里地方小,放不下马车,便将套索拆了,让飞絮把马牵走了。   “我要出城,娘子给的宅子是我一手操办的,我知道在哪。”   流云担忧地点点头,飞絮却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你可快别担心了,我有钱有宅院,又身负武艺,谁能欺负我?”   流云破涕为笑,“你可快别说了,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   飞絮晃晃脑袋,翻身上马,学着戏文同流云一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日后还会再见的。”   流云发觉不对,“你不是要去宅子,你要去哪?”   但飞絮已经纵马向城门飞奔而去,没这精力回答她。   到了城门口,两头守城的士兵架起栅栏,将宽阔的大道拦成一条小径,“快点快点,别浪费时间,城门一会儿就要关了,要出城的赶紧出去。”   才刚过午时便要关城门,飞絮心擂如鼓,乖乖下马混在一众小贩中走过去,她才刚出城门,便见后头两个守城卫将一个女子拉出去。   “你是哪家的人,把你的过所和印鉴拿出来!”   女子还算镇定,“我是沛国公府小姐的丫鬟,小姐要的胭脂没有了,我得出城去买。”   几个士兵相互对看,都哄笑起来,“丫鬟穿这么好的鞋子?城外可不比咱们内城,除了土路就是碎石子,姑娘穿着这样漂亮的绣鞋,只怕还没到胭脂铺,这嫩嫩的脚就得打满水泡吧!”   女子面色青白,神情极为羞愤,“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我要出城,快放我过去!”   后头再说什么飞絮就听不见了,因为城门已经缓缓关上,透不出任何的声音。   飞絮骑着马原地踌躇一会儿,在东边和北边都徘徊一阵,终于朝着西北疾行而去。   -   坤宁殿内正如苏浈所想,压根不是宴席的氛围。   主位上的皇后端庄整肃,凤目凌厉而冰冷,在她身侧坐着太子妃朱氏,依旧是一张面无表情,看谁都厌烦的脸。   但奇怪的是,一直跟在静妃屁股后头的顾美人,竟也端坐在客座首席,见苏浈进来轻轻地一皱眉。   宫人将苏浈领到座位上便躬身退下,苏浈打眼在殿内一看,皇后邀请的人都是重臣的家眷,文臣武将都有,还有几位宗亲。   但奇怪的是,席上没有国舅府的人,除了顾湘婷外,也没有顾家的人。   所有人的侍女都被留在偏殿,殿里除了皇后的贴身宫女,也没有别的宫人伺候,对面的钱娘子口渴了也不敢声张,只能憋着。   报时的钟鼓响了几下,已经是未时初刻,但皇后却仍不开席,而是静静地看着殿门,像是等待什么人。   年纪大的妇人已经耐不住,悄悄议论起来,皇后不置一词,又不上酒水,真不知究竟要做什么。   有个胆大些的问道:“娘娘,敢问咱们什么时候才开席?”   皇后瞥了她一眼,没回答。外头宫人通报:“静妃娘娘驾到。”   静妃步伐极快,风风火火就闯进了殿,坤宁殿的宫人没拦她,倒是她自己的宫人还有些追不上。   “娘娘这是什么宴席,好大的排场,不说一声就把我的人给带走了。”静妃进得殿内发觉不对,这大殿内气氛沉闷至极,压根就不像是在摆宴。   她再细看座位上的人,更是心头一寒,这些人从顾湘婷到苏浈,分明就是她已经说服,或正在游说的人。   换言之,皇后这宴席分明就是鸿门宴,请的全是静妃这一派的人物,最后要等的这一位,正是静妃。   皇后勾着唇满意地笑了,“人到齐了,可以开席了。”   朱氏点头称是,拍了两下掌,殿外一队宫人传膳进来,美酒佳肴,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但席上众人看看皇后,又看看静妃,竟是压根不敢动筷。   皇后道:“静妃妹妹,还傻站着干嘛?来,这儿给你留了个好位置。”   她左侧坐着朱氏,右侧还有个空缺,但静妃没动弹。   “多谢娘娘。娘娘有这闲心,但妾身宫里还有些杂务要处理,不便陪宴,恕妾身先行告退。”   静妃行礼之后转身想走,可坤宁殿的大门却都被人关得死死的,显然是不愿放她离开。   皇后神情冷淡,“刚来边要走,静妃这是当真不给我面子。但你要知道,皇上圣旨一日不下,本宫仍然是中宫皇后,是这大周的国母,太子也依旧是大周的储君。而你,”皇后轻蔑地挑起眉,“也依旧是妃妾。”   静妃咬牙不肯动,皇后一挥手,几个宫人上前把她架到位置上,押着她坐好。皇后点点头,“好了,咱们开宴吧。“   她举起酒杯,“这第一杯酒,便是敬我那穷乡僻壤出身的三姨母,她虽然是个破落亲戚,却能生下个心有七窍的女儿。她女儿趁我怀身大肚,假意照料,曲意媚上,爬上龙床。”皇后一口饮尽,“这贱人抢了我的夫君,我的尊荣,生下的贱种还要抢我儿子的储君之位,可惜老天有眼,叫她一切算计都成空!”   众人都知道她说的是静妃,静妃被当众羞辱却来不及发怒。因为她知道,皇后敢撕破脸皮,必然有倚仗,只怕今日她就出不去这个坤宁殿了。   皇后饮尽水酒,妃嫔和众客都得跟着饮酒。静妃紧闭着嘴不敢喝,但她身后的宫人钳住她,硬生生地给她灌了下去。   客人们心知酒中恐怕有东西,也都惧怕着不敢饮酒,有胆子小的已经控制不住哭起来。   苏浈看着眼前清透的酒水,心脏像是被谁的手狠狠攥着,片刻不得松弛。   皇后难道是要将她们所有人鸩杀在这里吗?   宫人们给静妃灌下酒后松开手,静妃趴在桌边拼命地抠喉咙,想要将毒酒土出来。皇后见到她这副狼狈模样,更是快意地笑起来。   很快,被威逼喝酒的便不止是静妃,传菜的宫人们并没有退出殿外,而是都站在客人后头,像是谁不肯喝酒,便要像灌静妃一样,也给她们灌下去。   苏浈下意识看向顾湘婷,却见对方毫不在意地仰头喝下杯中酒,然后竟也朝她看过来,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苏浈不明内情,但直觉该信任顾湘婷,因此也没让后头的宫人动手,自己喝了那酒。   皇后又举起手,“第二杯酒,还该敬静妃。妹妹,你已经得了权势,得了富贵,连孩子也深受陛下喜爱。可你犹嫌不足,还要当皇后,要当太后。”她神情突然变得狠辣,“是你,害死了太子的儿子,害死了我的皇孙!”   当年太子妃和恭王妃同时有孕,不足十月,太子妃生下死胎,而恭王妃生下的皇长孙也先天不足,体弱多病。   死胎不吉,更何况从时间上来说,那个夭折死胎才是真正的皇长孙。   皇帝本就不喜嫡后,不喜嫡子,此事过后更是对二皇子极为厌恶,反而对四皇子和皇长孙多有爱护。   妇人生子犹如过鬼门关,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准,但显然皇后是将这笔账也算到静妃身上了。   皇后又饮过一杯酒。似是因为提到了那个死去的孩子,朱氏的神情也有些不好看,沉着脸也喝下第二杯酒。   静妃哭得涕泗横流,脸上口水泪水糊成一团,领口也湿哒哒的。宫人们也不嫌弃,依旧扶起她,灌下酒水。   “第三杯酒,要遥敬陛下。若非他偏信小人,宠爱贱人,本宫怎么会……怎么会被逼到这个份上!”皇后目光迷离,泪水晶莹,“陛下!你不顾人伦,行尽丑事,却要我这个皇后事事规矩,当真是可笑至极!”她像是喝醉了,颤抖着喝尽第三杯酒,“本宫……本宫同陛下一样,都是恶人,这样才是……才是……”   没人还能听进她的剖白,宫人正要给静妃灌酒,却发现她已经没了声息。还未到毒发的时候,静妃是给活生生吓死的。   听到宫人的说法,皇后十分不信,走下来亲自探她的脉搏,“这可真是……便宜了她。”   皇后无趣地扔开静妃的手,转过身来,正要向众人说些什么,却觉得舌根肿胀,逐渐堵住了喉管。   “我……这……”她拼命地向下拉拽衣领,指甲将喉咙划出红痕,然而这只是无用功。   毒性发作,皇后渐渐喘不上气,朝向众人双膝跪地。   宫人发现不对,连忙上前,却只赶得及接住她倒下的身体。   皇后意识模糊,永恒的黑暗袭来,她在人世看到的最后一眼,是朱氏阴冷的微笑。 第51章 太子妃 微臣救驾来迟   “娘娘!”   几个宫人从玉阶上飞奔下来扶起皇后, 但为时已晚,皇后嘴唇乌紫,已是气息心跳全无。   先是皇后发难, 然后皇后自己又莫名其妙地就死了, 殿内惊叫声此起彼伏, 又有几个妇人也同皇后一般拉扯起衣襟, 呼吸急促地倒在地上,几息过后便不动了。   贵女妇人们吓得满殿乱跑, 坤宁殿的宫人因皇后死了,知道自己的命数大约也不长了, 颓然地坐在地上。跟随朱氏而来的东宫下仆各司其职, 想要将这些女子们按住,却发觉她们力道大得不像话。   朱氏冷眼看着殿中杂乱, 一句话也没说, 她瞥向皇后金钗凤袍的尸体,心中闪过一丝快意,但很快又消弥于更深的孤寂中。   当年她被陛下指婚给二皇子, 因为出身不高一直被皇后嫌弃,处处刁难, 导致她一个大家闺秀、世家女子,竟也要同山野村妇一般侍奉皇后。   皇后以训诫规矩为名,新婚不过两月便将她召进宫随侍, 数九寒冬的天,她在檐下站了两个时辰,只是因为向皇后行礼时直视圣颜。   就是因为这番折腾,她身体落下寒症,怀孕时便十分艰难, 更令孩子出生时便是死胎。皇后和太子都怨怪她不争气,让皇长孙的名分被旁人抢了去,太子从此以后更是少与她同房,以至整个京城都在笑她无后善妒。   朱氏也一直怨怪自己,深恨自己,直到皇后决定给她的夫君纳侧妃,刘易梦频频入宫之后,她才发觉,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什么出身不高,性情沉闷,行止无状,都不是她痛苦日子的因由,真正的因由是,她不姓刘,不是皇后的娘家人。   听见“咚”的一声,她终于从沉思中抽身出来。   原来是有人瞅准时机,冲到殿门口撞开了大门,可还没等她高兴,就发现外头整整齐齐地站着一圈禁军,皆身披铠甲手握金刀。   禁军们仿佛看不见满殿钗鬟衣裳纷乱的贵女,也看不见地上的残羹碎瓷,大踏步走进殿中,单膝跪地向朱氏行礼。   “微臣救驾来迟,请太子妃娘娘恕罪!”   看见这形势,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皇后召唤她们赴宴,一是为鸩杀静妃及几个绝不可能反叛的恭王党,二是要震慑余下的所有人,叫她们快快归顺,也可用以钳制前朝摇摆不定的官员。   但不知怎么的,朱氏却掉换皇后的酒杯,使得无毒的酒变成有毒,让皇后也死在这场鸩杀局中。   禁军统领携带精锐随圣驾离京,剩余的禁军由副统领掌管,很显然,这副统领已经是朱氏的人了。   朱氏绕过皇后尸身,走到副统领身前扶起他,“卿护卫皇城辛苦,只是皇后娘娘不幸被奸人所毒害,已经崩逝了。”   副统领当然显露哀切神色,大呼自己来迟,又请朱氏恕罪。   “陛下东巡中宫遇难,我身为太子妃,只能暂时代掌凤印。”朱氏淡淡道,“毒害娘娘之人必在殿内,还望卿助我一臂之力,查清真相,还娘娘一个清白。”   皇后死了,周围全是朱氏的人,她说祸首是谁就是谁。这意思就是,殿内所有人的命还在朱氏手上,她们还有她们的家人最好乖乖听话。   否则毒害国母罪比叛国,全族都要遭殃。   副统领自是答应下来,朱氏朝他点点头,便款款走出了坤宁殿。   内眷们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外头残阳如血渐渐西斜,她们虽大约能侥幸活过这一天,却不知明日会不会被外头的家人抛弃,俱都哀切地哭起来。   -   几个妇人的尸身都被拖了出去,皇后混在其中,也是头朝下被搬来搬去,活像个物件,再也没了国母尊荣。   坤宁殿的宫女内官们都被士兵们拖出去,他们忠心于皇后,又从头到尾看了这么一场,前路可想而知。   按照太子妃的命令,在场的所有官眷都被留在坤宁殿,且为了查出谁才是毒杀皇后的“真凶”,所有人都被分别关押在单独的房间。坤宁殿地方大,宫室也多,倒是还能放得下这么些人。   苏浈被关押的地方不算简陋,里头好歹有张木板床,还有两个博古架和几个摆件,只是上头积满几层厚厚的灰尘,应该许久没人进来打扫了。   侍女们仍留在偏殿,禁军得到的命令只是看守这些女人,自然也不会过来打扫。苏浈随便拾掇出一张绣凳,刚坐了一会儿,听见门外几声闷响,木门打开,顾湘婷侧身钻了进来。   原先看守着的两个侍卫软倒在门外,苏浈匆匆看了一眼,“你……这……你怎么来了?”   顾湘婷进来之后先打了个喷嚏,皱着鼻子道:“等人。”   “等谁?”苏浈看见顾湘婷满脸的不耐烦,犹豫一下换了个话题,“方才在殿上,你为何……你怎么知道你我的酒中无毒?”   这几回苏浈进宫,顾湘婷都不愿看到她似的,每次宴席一散便匆匆离去,半句话也不想同苏浈多讲。   顾湘婷还愿意帮自己,苏浈有些惊喜,但她也十分好奇,顾湘婷是怎么知道酒中无毒的。   “我和皇后没有勾连,方才的事情我也很惊讶。”顾湘婷脸色不大好看,她被皇后强制请来坤宁殿,直到静妃出现的那一刻才知道,皇后究竟在打算什么。   她有胆量喝下那杯酒,的确是有所倚仗,但却早不是倚仗皇后对顾家的情分了。   顾湘婷在几张椅子上挑挑拣拣,最后还是选择站着,“我敢喝下那杯酒,是因为段容时暂时没想让我死,至于你……”她对苏浈笑得意味深长,“我说过了,你运气很好。”   又是段容时,“他……他在宫中也有眼线?”   “世人只看见段指挥使在前朝作威作福,只怕也如你一般忘了,统御司司主常欢喜,同时也是陛下身边的内侍监。”顾湘婷笑了一下,“在这宫里,咱们只怕比在外头更安全。”   苏浈道:“所以,你说等人,就是在等统御司的人么?”   顾湘婷点点头,“太子曾经对你有意,朱氏连皇后都敢杀,绝不可能会放过你。方才是殿内太乱,她可能还没来得及顾及到你,只怕等下禁军清点完人数,朱氏便要对你动手。”   说到这时她也十分不解,“皇后敢在后宫骗杀静妃,想必是前朝太子也有所举动,东宫现在是腾不出手,但早晚要收拢后宫,朱氏杀了皇后,也不知到时候该怎么同太子交代。”   苏浈这才真正感受到,眼前的顾湘婷同从前已经大不相同,言谈之间说的都是天下大局,分析起利弊头头是道。   她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预知未来的梦境,想的也只是自己连同身边几个人的安危,而从未想过能否改变大局走向,着实有些浪费了这份幸运。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事情都改变了。   譬如原该撬动大周根基的江南灾情被及时控制,寇乱也被平息,苏英依旧回了西北,却在这一次打赢了本该灭国的战争。   似乎一切都在好转,但本该仓皇逃离京城的二皇子居然当上了太子,甚至还掌控了京城。皇帝和恭王远在泰山行宫,太子随时可以遥尊皇帝为太上皇,自己登上皇位。苏浈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传来,木门半开,但那人还是有礼地敲了敲房门才道:“敢问苏娘子可在?”   苏浈站起身,顾湘婷抬手拦住她,示意她先别动,“你是什么人?”   外头听着像是个黄门,声音还带着点笑意,“原来顾美人也在,如此倒是方便咱家再去寻了。请两位贵人安心,奴婢是祥宁殿里的,淑妃娘娘听说坤宁殿出事,特地遣奴婢来请二位一叙。”   淑妃?这倒是个意料之外的人。   现世同梦中情形相比有许多变化,这位淑妃娘娘也算一个。在苏浈的梦里,淑妃也是成孕不久后便小产,不但孩子没能活下来,大人也跟着血崩而亡,梦中二皇子得知这个消息可是极为得意。   但现世中淑妃不但活了下来,皇帝还因此事重责皇后,连太子也被冷落。   苏浈同顾湘婷对视一眼,后者上前打开木门,见门外除了那两个被打晕的禁军之外,还有一个约略三十上下的黄门。   黄门相貌平平,规矩做得足,脊背弯成一道拱门,两眼只盯着自己的鞋尖。   顾湘婷道:“本宫同淑妃从来没有交情,也不认得你是谁,你凭什么让我们跟你走?”   黄门道:“美人在此等候的便是咱家,除了咱家,也不会再有别的人来了。”   说完他从袖中抽出块黑色令牌,晃了一下又收了回去,动作之迅捷,苏浈甚至看不清那令牌的形状。   但顾湘婷已经确认了他的身份,冷笑道:“段指挥使果真好手段,不,应当是常司主真是好手段,连淑妃这样的人物都能纳入麾下。”   她转身朝苏浈点点头,“既然淑妃有请,那我们便去坐坐吧。”   顾湘婷将苏浈划到自己人的行列,像是回到了从前,苏浈也点点头。   黄门带着二人七拐八绕,从小路走出坤宁殿,又抄近路到了祥宁殿,一路上没碰到第二个人。   坤宁殿闹得这么大,但其他地方好像都没受到影响,四处静悄悄的,祥宁殿内宫人们拱手立着,香炉上烟雾拉起一道长线,香气绕过屏风传到后头,那儿正坐着一个人。   这应当就是淑妃了。   黄门引两人进入殿中,只行礼通报一声,便领着宫人们都下去了。苏浈捏着手,瞧了一眼顾湘婷,抿着唇向屏风看去。   那人影缓缓起身,从屏风后走出来,露出一张姣丽的脸,“好久不见。”   苏浈瞠目结舌,顾湘婷也是惊疑不定,“娘娘?!” 第52章 梦境 她实在是……辜负了他。……   烈焰如海, 全身的肌肤都被炙烤得发红发烫,直到段容时将斗篷裹在苏浈身上,才终于能让她喘过气来。   “小绊, 别怕, 我找到你了。“段容时紧紧地抱着她, “咱们这就出去。”   他说得如此笃定, 苏浈不由也升起些希望,但火势实在太大, 木质的宫室支撑不住,浸过油的梁柱被烤得断裂, 只听见轰隆巨响, 半边宫室便倒塌下来。段容时躲避不及,只能堪堪转过身让开迸飞的木片和烟气。   苏浈迷迷糊糊听见他的闷哼声, 揪住衣襟, “你……你快出去吧。“   两人除了一个旧婚约之外根本没有交情,苏浈当着所有人的面请求退婚,又求皇帝赐婚二皇子。她嫁作人妇, 他也因她丢尽所有脸面。   她不明白,他为何还要进来救她。   又有一根柱子倒下来, 前路焰光燎得比人还高,就算只有段容时一人尚且难以全身而退,更何况还拖着个苏浈。   她仰起头, 只能看见段容时沾灰的下巴和抿紧的唇角,他没有答话,手臂却紧了紧。   火烧得越来越大,外头像是有人高声嚷着要救火,苏浈的意识一阵清醒一阵模糊, 段容时尝试几回之后都没能闯出火海,没放下苏浈,干脆抱着她坐在原地。   苏浈尽力推他,“你……快走、走啊!”   两人身后已经是一片倒塌的废墟,身前是一圈火焰,段容时就算放下了她,只怕也出不去。   段容时没说这些,只呢喃道:“不走啦,”他抚着苏浈的脸,第一次逾矩,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对不起,小绊,我真后悔……”   对不起什么呢?退婚是苏浈的决定,嫁给二皇子也是她的决定,段容时分明没伤过她,还肯不计前嫌地救她,却成了唯一一个向她道歉的人。   苏浈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得很累,很累,再也感受不到浑身的热意。好像有谁还在唤她,听起来十分悲伤,她有心出言安慰,又突然什么也不记得了——   -   祥宁殿窗外树影交错,树叶摇动发出沙沙的响声,炉中烟气缭绕,窗边层层红纱翻滚交缠,就像舞女的裙摆。   女人身段如青柳柔韧,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肌肤吹弹可破。她只穿了一身素白衣裳,长缎般的黑发没有其它装饰,自然地垂坠到腰间,一身素简却不能掩盖那张脸的极艳。   樱唇俏鼻,眉似远山含黛,一双桃花眼情意流转,勾魂摄魄。   十多年前淑妃宫宴献艺,姿比念奴飞燕,色艺双绝,皇帝赞其“京中属第一”。而后佳人自陈为天子威仪动心,请求入后宫为妃,皇帝欣然应允,于是英雄佳人成双,一时传为美谈。   可眼前艳冠后宫,盛宠十余年不衰的淑妃,竟然同锦阳长公主生得一模一样。   顾湘婷从未见过淑妃,和宫中的淑妃没什么交情,但她和苏浈年幼时曾一同在公主府受教养,自段家倾覆长公主退宫后,的确是好久不见。   顾湘婷面色发白,“你……你究竟是……”   淑妃垂眸呆站了一会儿,片刻后终于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二人。   所有人都知道她身体不好,常常称病在祥宁殿躲清净,无论什么宴席祭祀从不出席,是以顾湘婷进宫几月竟从未见过这位淑妃娘娘。   和顾湘婷一样,从未能得见淑妃真容的人只怕不少,但因着淑妃及其受宠,也不过就是酸几句恃宠而骄,也不会多想什么。   只怕任谁也不会相信,十多年前进宫的淑妃,和八年前入宫静修的锦阳长公主,居然会是同一个人。   顾湘婷仍在不可置信,苏浈却在那一瞬间明白了许多。   梦中大周倾覆,西北蛮族深入大周腹地,南边的起义军也攻陷了京城,皇室都被逼得弃城而逃,段容时却能只身闯入二皇子府救她。   她被困在梦境中一遍又一遍地经历过,在醒来后又反复琢磨过,终于形成一个猜测,而段容时和恭王的那些交情,也印证了她的猜测。   苏浈不得不承认,段容时恐怕就是这一切的幕后之人,而眼前的锦阳长公主,也解答了她的最后一个疑惑。   段容时是逆贼之子,皇帝却信之重之,令其担任统御司的指挥使一职,为陛下耳目,监视朝廷。   而段容时身居高位,行事手段却酷烈不容情面,生怕同旁人扯上关系。   明明是朝廷三品大员,朝野攻讦的大权臣、大奸臣,却不党不群,活得像个孤臣。   因为他知道,眼前的日子再鲜花着锦,皇帝再怎么给他封侯封王,都不过是面子功夫。   皇帝将他困在宫中,伤他身体,毁他一身武功,又强娶其母为妃以作牵制,逼迫他拜宦臣为父极尽羞辱。   就这样,段容时被淬炼成一把锋利的刀,不但能替皇帝铲除异己,还能身背所有骂名,只要刀柄——锦阳长公主永远留在后宫静修,他就能永远为皇帝所用。   同时,这也是对段伯言最好的报复。   梦中淑妃小产亡故,锦阳长公主也没能活下来。段容时一生孤寂,心中所系不过长公主和苏浈两人而已,苏浈毁约嫁入皇家,长公主也死在深宫,他彻底失去约束,便纵容了大周灭国的结局。   至于最后闯入火场,只怕段容时是早已生了死志,压根就没想独活。   现世中江南灾情被及时制止,西北蛮族也没能入城,大周没有灭国,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一个人改变了主意。   因为苏浈嫁给了他。   淑妃,也就是锦阳长公主的神情突然变得焦急,“这是怎么了?”   苏浈愣愣地看着她,又看了看身侧的顾湘婷,抬手摸了摸脸,摸到了一手的泪水。   顾湘婷说的没错,她的运气真的是很好。段容时遭逢大变,从当年惊才绝艳的段家公子成了如今阴晴不定的权臣,但对着苏浈却总是一片深情。   但她太蠢了,白白浪费了一辈子也没能发现,得了梦境启示,好不容易嫁给了他,又总是让他伤心。   她实在是……辜负了他。   “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郑锦阳递过一张帕子给她,“都长这么大了,还像孩子时候一样,这么爱哭鼻子。”   苏浈还在襁褓时便丧母,生父也不慈,那时候是长公主收留了她,让她在公主府里无忧无虑地长大。   顾湘婷和苏浈便是在公主府里认识的,两人见到长公主,一时情绪都有些复杂难言。   顾湘婷还沉浸在惊愕中,不由问道:“淑妃……淑妃不是十多年前就进了宫么,您现在在这儿,那……真正的淑妃在哪里?”   苏浈没来得及阻止她,郑锦阳脸色一下子变得难堪。   郑锦阳对外宣称静修多年,如今却出现在这祥宁殿中,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淑妃不过是一介平民女子,没有可靠的外戚,淹没在这重重深宫中,无人知晓,也并不稀奇。   顾湘婷反应过来,懊恼地咬住唇。苏浈接过帕子抹去眼泪,问道:“公主娘娘,您派人带我们来一定是有原因的吧?”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顾湘婷也回过神,紧张地看向郑锦阳。   郑锦阳却摇摇头,她在后宫多年,祥宁殿里全是皇帝的人,外头的消息一直传不进来,她也没办法递信出去,直到顾湘婷进宫分去了皇帝的注意力,统御司的人手才能伸进祥宁殿。   带她们过来的那个黄门,是在郑锦阳小产之后才换进来的。   “我听说坤宁殿出了事,你们都被困在那里,福公公说他有办法,我便请他将你们救出来。”   郑锦阳带着她们从祥宁殿的后门出去,走过一条蜿蜒的彩石小道,在一座两人高的假山后停下,拧动机关,假山缓缓向两边分开,露出一道仅供一人出入的小缝。   “福公公说,这条地道直通宫外。”郑锦阳转过身,“趁着坤宁殿的人还没发现,你们快从这里出去。”   苏浈发觉不对,“那娘娘该怎么办?”   “谁也不知道你们是从我这儿走的,我能有什么事。”郑锦阳笑了笑,又看了一眼假山,催促道,“你们快进去吧。“   顾湘婷却摇摇头,“我不能走。“她解释道,“我和……我和段指挥使的交换条件是,只有我还在后宫,顾家人才能无事。”   说着她眉目尽展,恍然大悟,“我还想着,为什么他说得好像我还能有机会出去,原来是这样。”   郑锦阳倒是一愣,“是容时逼你进宫的?”   苏浈本以为顾湘婷会说出实话,但后者只是摇摇头,闭口不言。   郑锦阳皱眉,“这不是胡闹么,宫里现下这么乱,你们留在这里只怕会有危险。你尽管出去,若段容时有什么不满意的,叫他来找我说。“   顾湘婷却又摇了摇头,“公主娘娘不能走,我也不能走,但是小绊,你恐怕必须得走。“   顾湘婷已有身孕,郑锦阳名义上又是宫妃,两人出宫便会背上不贞的罪名,太子随便找个由头就能下发海捕文书,届时就算是顾家也护不住二人。   且顾湘婷只要出宫,腹中血脉便会存疑,彻底失了用处。   两人在宫里一日,便一日是太子的庶母,太子想要登位,想要得到前朝认可,势必得顾及着声名。   太子动不了祥宁殿,就动不了顾湘婷。顾湘婷肚子里揣着一个,在前朝又有顾家相护,又是郑锦阳的保命符。   但苏浈不一样,她是臣妻,朱氏有召唤,她不听就是抗旨,苏浈留在宫里,祥宁殿护不住她。   苏浈还在犹豫,假山边上的风铃响了,郑锦阳道:“是福公公,前边恐怕出事了。“ 第53章 青叶 我要去找段容时   禁军开道, 二十来个宫女内侍随行,太子妃的仪仗浩浩荡荡地走到祥宁殿前。   “东宫太子妃到——”   宫人通传几次,但祥宁殿大门闭锁, 就是没有人出来应门。朱氏撑着额头揉了揉太阳穴, 内官门会意, 一边喊门一边撞门, 动静弄得颇大。   半晌,一个约略三十上下的黄门终于出来应门, “奴才祥宁殿福顺,见过太子妃娘娘。”黄门态度恭顺, “回禀太子妃, 陛下特许淑妃娘娘病中静养,太子妃有何要事, 奴才可代为通告。”   淑妃盛宠, 祥宁殿不经内侍省管制,若不是在其他地方都没有搜到结果,朱氏也不会贸然上门打扰。   方才朱氏嫌弃坤宁殿味儿重, 早早避到一边,让手底下人去收拾残局。谁知那些蠢物办事竟如此不经心, 不但没能毒死苏浈和顾湘婷,而且还让那两人在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坤宁殿这一场鸿门宴是她和皇后一手策划,目的就是要同前朝的太子打个配合, 使得这些内眷被钳制的朝臣不敢有所妄动。   当然,皇后不知道的是,朱氏预料到这恐怕是毒杀婆母的最后机会,顺带手在她的杯子里也添了些东西。   顾湘婷有孕,苏浈又曾是太子心上人, 两人威胁甚大,也是这场局中原该必死的人,但如今不但活得好好的,还不知所踪。   朱氏同皇后慎之又慎,知道这场毒杀局的包括她们和太子在内,统共不超过十个人,就算是经受调配毒酒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以本该无所错漏。   但那两人还是逃走了。   朱氏想来想去,弄不清究竟是两人运气太好,还是真有人在背后操纵了她,操纵了皇后,操纵了所有人。   前朝太子忙着收拢势力,大局未定,后宫绝对不能在此时闹起来,朱氏就算再想闯宫,也不得不耐着脾气虚以委蛇。   “福公公安好,本宫无意打扰,只是坤宁殿丢失了两个作乱的宫人,向请淑妃娘娘宽宏,让咱们进去看一看,人是不是在里头。”   福公公立刻皱了眉,“淑妃娘娘乃是一品皇妃,更是一殿主位,太子妃空口白牙地就要搜宫,不合适吧?”   “不是搜宫,只是有人犯逃失,怕伤着娘娘。”   禁军适时上前围在门前,福公公没被吓着,却被这情景激怒。   “坤宁殿有人犯丢失,太子妃不在坤宁殿找,也不在东宫找,反而到咱们祥宁殿来找,这是什么道理?”福公公冷笑道,“想要搜宫,要么求陛下圣旨,要么皇后娘娘亲自上门,太子妃不如回东宫再仔细查查!”   朱氏她捏了捏眉心,语气也变得强硬,“奸人作恶,损伤皇后凤体,本宫受命捉拿人犯,若祥宁殿着意窝藏,便是同谋叛国!”   福公公却不受这要挟,“太子妃娘娘明鉴,咱们这是清白地界,可不会招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娘娘若是执意为难,还请让皇后娘娘亲自来祥宁殿。”   说完他又钻回去,祥宁殿的大门再次关上。   皇后已经断气多时,尸首正摆在坤宁殿正中央,朱氏上哪儿去找个皇后来下旨搜宫?   “娘娘,若捉拿不到人犯,只怕……”   朱氏烦躁地又捏了捏眉心,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心中却更加笃定苏浈和顾湘婷就在祥宁殿。   她身为太子妃插手后宫的确不妥,更何况淑妃是皇帝宠妃,福公公此举看似并无不妥,但朱氏在其它地方都没有搜到结果,那两人大略就在祥宁殿。   且他非要皇后亲至才肯开门,分明是笃定朱氏请不出真正的皇后,坤宁殿被封锁至今,也不过就逃脱了苏浈和顾湘婷,也只有她们能告诉福公公皇后已死。   朱氏面色沉沉,嘱咐身旁宫女,“你去将凤印请来,再去瀚海阁请贤妃。”   皇后和静妃已死,但宫里剩下的一品妃不仅只有淑妃。   -   “启禀娘娘,太子妃仍在殿门口,应当是去请贤妃娘娘。”福公公道,“一品妃携凤印亲至,如皇后亲临,这殿门只怕是不得不开。另外,”他又示意身后跪着的女子,“此人从侧墙翻进来被侍卫们擒住,说是来找苏娘子的。”   苏浈连忙点头,“娘娘,这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侍女,的确是来找我的。”   郑锦阳让人松开青叶,“那正好,小绊,你和你的侍女快从密道离开。”   苏浈知道轻重,没再坚持,带着青叶便要走下密道,但就在最后即将离开时,她扶着假山石回头。   “娘娘,”她看着郑锦阳,认真说道,“外头还有人在等您,请您务必保重自身。”   郑锦阳一怔,笑着点点头。   密道大门合上,假山石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郑锦阳搬过几盆盆栽挡在当口,使这入口更加隐蔽。   “好啦,让咱们去会会那位太子妃吧。”郑锦阳笑着拉住顾湘婷的手。   那些皇宫里更加安全的话,通通都是搪塞苏浈的,苏浈知道,她们也心知肚明。顾湘婷有整个英国公府在身后,一个逃跑的宫妃,只会让太子更容易找到把柄利用甚至铲除英国公府。而郑锦阳的身份是大周最大的丑事,不要说走出宫门,她甚至不愿在其他人面前显露真容。   若不是为了段容时,郑锦阳根本坚持不到今日,而为了段容时不再受旁人牵制,她也可以随时放弃自己的性命。   苏浈最后说的那句话,正是知道她的打算,但更知道段容时不愿让她这样做。   密道很长,弯弯绕绕也多,青叶举着火把走在前头,苏浈见她几次略过分岔路口,好像十分熟知这路线,心中闪过几分古怪的情绪。   两人走到密道尽头,青叶拉动机关打开大门,苏浈走出去,发现自己身在一处陌生宅院的书房,而密道大门则被伪装成了墙边的博古架。   苏浈惊讶地打量着周围,看见青叶利落地合上博古架挡住密道口,又从书桌底下拆出一个木盒打开,里头正放着两份过所和银票。   “大娘子,公子说若有事变,便让我带着您一同去西北投奔云将军。”青叶拿起所有东西,上下打量一番苏浈和自己的装扮,摇了摇头,“咱们还得再去拿几件衣服。”   苏浈一头雾水,“这里是哪?是主君的私宅么?”   青叶摇摇头,带着她走出书房,又走进另一个厢房中。这宅院精致又华美,花园中奇珍异草不胜枚举,而仆从们只顾着洒扫浇花,对两人熟视无睹。   “这是司主的宅院。”青叶翻出套粗布衣服给苏浈换上,失去金线锦衣装饰之后,苏浈同街上的平民好似没有什么差别,只是那身高华的气质怎么也掩不住。青叶倒也没烦恼,转身自己也换了一身。   “司主是……常公公?”   苏浈除了大婚前在猎宫时,并未再见过这位名义上的公爹,唯一的交集也就是对方给自己院里塞了十个女子,也都被打发掉了。   重重宫墙之后,竟有一条密道从妃子殿内直通权宦私宅。苏浈简直分不清,究竟是淑妃的身份更让人诧异,还是这条密道更让人心惊。   苏浈相信段容时留下的人,也相信段容时的打算,却不知道他能打算得这么详尽。过去的许多事情都同她所知相去甚远,苏浈捏着袖子问道:“段容时同你说,要带我去西北?”   青叶换好衣服,老实地点点头,又一拍胸脯道:“娘子放心,青叶一定将您平平安安地带到云将军面前。”   “那若我说,我不想去西北,我要去找段容时,你能将我带到他面前么?”苏浈清凌凌的杏眼里满是坚定,“你可知你家公子现在何处?”   -   贤妃年少丧子,窝在瀚海阁清修多年,若不是先前淑妃小产,皇后被罚幽禁,皇帝将统领后宫之权移交于贤妃,后宫众人几乎都要忘了还有这么一位一品妃。   贤妃本不欲出门,但太子妃言之凿凿,说有奸人作乱伤及皇后,又流窜到淑妃宫里,不得已才请动她主持大局,贤妃才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贤妃到,凤印到,祥宁殿的大门终于赶在晚霞漫天时打开。   太子妃早在之前便令人围住祥宁殿,确保没人能趁机溜走,她胸有成竹,也万料不到这里头还有别的方法能溜走,是以瞧着时间飞逝也并不着急。   “拜见贤妃娘娘,拜见太子妃娘娘。”福公公不情不愿地站在门口,“两位贵人恕罪,淑妃娘娘身体不适,正在主殿中歇息,还请娘娘的手下搜查时小心些,不要惊吓到淑妃娘娘。”   贤妃一向通情达理,正要点头,却见朱氏冷笑一声,“贼人可不会论惊扰不惊扰,福公公这话着实错得离谱。”   她昂起下巴,召唤禁军直闯淑妃所在的主殿,说要救淑妃于险境。   福公公仓皇地伸手要拦,“放肆,放肆!淑妃娘娘乃是一宫主位,你们这些粗鲁莽夫,这是欺君!”   他不过一介宫人,哪里能抵过身负重甲的禁军,也只能在一边哀哀地看着主殿大门被撞开。   禁军冲开门后分立两边,朱氏扶着贴身宫女,悠悠走进殿内,帘帐后女子姣好的身形影影绰绰,顾湘婷则乖巧地跪在一边,一双凤目不含表情地冲她望来。   刘家人的凤目都是一个样式的,太子妃一个恍惚,还以为是皇后再世附身于顾湘婷身上。   她很快反应过来,指着顾湘婷道:“人犯果然在此,淑妃娘娘又该作何解释!” 第54章 动乱 重伤不治,已经撒手人寰。……   “太子妃娘娘息怒, 本宫小产后身体不适,顾美人听说之后特地来照料本宫,怎么就成了人犯?”帘幕后的女子换了个坐姿, 声音婉转动听, 还带着轻笑, “听底下人说, 太子妃要捉拿的可是坤宁殿的宫人?如今您也见着了,我这并无旁人。”   殿内炉烟如绸缎, 燃的是最能宁心静气的沉水香,朱氏却被熏得心浮气躁。   “娘娘莫要被奸人蒙蔽, 皇后娘娘好心邀请顾美人赴宴, 谁知她心怀歹毒,皇后受到惊吓玉体不适, 特命我捉拿顾美人问罪。”太子妃抬手招呼宫人, “来人,拿下顾美人!”   “此处是我祥宁殿,不是东宫!“淑妃也显然动了怒, 她一声令下,所有的侍卫宫人一齐出动, 挡在禁军面前,“先前说要拿宫人,如今又说是要抓顾美人, 改日是不是也能随意将我也发落了?太子妃莫要欺人太甚!”   朱氏咬牙就要下令宫人硬上,却被贤妃喝住。   “够了!朝廷有法度,后宫有规矩,太子妃就算罔顾宫规法纪,好歹也要顾及天下悠悠众口!”贤妃别开众人, 挡在朱氏身前,“本宫同淑妃好歹都是陛下的妃嫔,顾美人年纪小些,也算是东宫庶母。太子妃见到我们不行礼便罢,还要直闯宫禁欺辱宫妃,是要造反吗!”   贤妃脾气绵软不问世事,先前皇帝要她辖领六宫,令皇后移交职权,皇后心里不服拖着不办,也没见贤妃有什么二话。但这老实人发起火来着实吓人,朱氏终究还只是个太子妃,插手后宫份属越权,贤妃既出了口,她便不能再进一步。   此处究竟不是坤宁殿,人多眼杂,朱氏阴沉着脸好歹退了一步,令禁军好好把守祥宁殿,务必不可放过一个贼人。   “娘娘安枕,顾美人安枕。”朱氏临走前在顾湘婷脸上转了一圈,“儿臣必当细细搜索,让那贼人插翅难逃。”   禁军都退出殿外,受在祥宁殿大小门外,连个墙角的狗洞也不放过,殿内宫人收拾好被踢到、砸碎的瓷器花盆,退出主殿。   淑妃轻轻叹了口气,仍旧半倚在竹榻上,“多谢相救。”   太子妃胆敢发难,显然是前朝出了大变故,而出面作威作福的不是皇后而是太子妃,又说明坤宁殿确实出了大事。   东宫发难,剑锋直指祥宁殿和顾湘婷,在这当口上和太子妃作对,就等于是和未来的皇后作对,和未来的皇帝作对。   贤妃避世多年,今日肯为她们说话便是放弃了自保,却没有居功的想法。   她转动腕间佛珠,目光在顾湘婷的肚腹处打转,也叹了一口气,“积德积福,求福报而已,皇后作恶多年,宫里能少一份杀孽也是好的。”   -   听见苏浈说要去找段容时,青叶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   段容时随同圣驾,行踪不定,如今京城被太子控制,只怕泰山那边的人也会有相应的举动。青叶当初受到的命令是要带苏浈去往西北,若要向东走,恐怕得要求助统御司。   青叶虽在统御司挂职,也算过了明路,但以她的权限,想要探知段容时的行踪只怕不容易。   “娘子,其实我……”青叶犹犹豫豫正要开口,突然趔趄一下,脚边滚出一颗小石子。   苏浈见她突然往前扑,下意识伸手虚扶,而青叶却自己站稳了。   “你没事吧,是哪里不对,还是被什么绊着了?”   青叶掸了掸裙摆,不着痕迹地遮住那颗石子,“娘子会骑马么,眼下的情形若是要坐马车,只怕会有不变。”   苏浈自然是会骑马的,青叶同她确认之后点点头,也没急着去寻马匹,而是又将文书银两核查一遍,将东西都细细收藏好。   两人一直在常府待到天色昏暗,青叶带着苏浈从侧门出去,走小路摸到城墙边,远远见着城门处都有重病把守,甚至拉起栅栏防止有人纵马闯门。   “这……我们该怎么出去?”   青叶猫着腰躲在草垛后面咬了咬指甲,正想说从水道中游出去,突然肩膀处又被什么打了一下。   她立刻变得胸有成竹,“娘子随我来。”   苏浈以为统御司又有什么暗门暗哨,不疑有他,放轻手脚跟了上去。青叶却无所顾忌,她带着苏浈大摇大摆地朝城门走去。   城门两边值守的城门卫立得挺直,形容整肃,银甲在月光下反射出锃亮的光,显得寒气逼人。但当两人走近时,他们却好似雕塑一样,什么也没察觉到。   苏浈头一回干这事,不由心虚,悄悄抬起头去瞧盔甲底下的面容。这些雕塑般的士兵却的确是活人,但他们好像被身上的盔甲给困住了,身体僵直,唯有表情能反应想法。   苏浈分明瞧见那个士兵眼睛瞪的溜圆,面颊因愤怒而涨红,他想要张口呼喊,但牙关只能缓缓张开,最终也没能喊出什么来。   城门刚巧开了道小缝,青叶招呼苏浈,“娘子别看了,咱们快走吧。”   苏浈连忙快步跟上,惊疑不定道:“这些人……他们……”   青叶目光闪了闪,“他们没事,一个时辰就好了。”   要是不想伤人性命,点穴功夫最多只能管用一个时辰。青叶和苏浈逃出城门,又尽力将那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小缝合上,再往前走了百来步,只见路边枯树上正巧拴着两匹马。   “换值时城门守卫便会发现咱们跑了,”青叶毫不客气地将马解下来,“今晚恐怕是歇不成了,还请娘子辛苦些,咱们得连夜赶路。”   苏浈糊里糊涂地骑上马,“我们这就出来了?这马也是事先备好的?”   青叶肯定地点点头,为苏浈指明方向后,两人便策马向东逃去。   一个时辰后,来换班的守卫照旧向兄弟招呼一声,没听见回应,伸手拍向他的肩膀,却将人直接拍得跪倒在地上,剩余的守城卫也都像被抽去了筋,一个接一个地软倒在地上。   “敌袭!”   所有人立刻拔刀出鞘,背靠着背环视四周,警惕地侦查着不存在的敌人。   在众人掩护下,卫队队长仔细探了探地上士兵的鼻息和脉搏,“还有气!”他扶起那人,见他汗出如浆,两腿抖如筛糠,便知这是脱力的征兆。   那软倒的士兵尽忠职守,冷汗湿透内衫也硬撑着没晕倒,嘴巴微微翕动,队长连忙附耳过去。   “有……有人逃……快……追……”   -   苏浈和青叶连夜跑马,直到天色将明才停在一处驿站门前。   两人身份过所都齐备,又着意赏过门房几两银子,要到个上好的房间和一些热水。青叶将苏浈安顿好后,借口打听路线悄悄溜出门。   青叶在院里略站一会儿,听见身后细微响动,转过身单膝跪地行礼,“属下青叶,见过延峰统领。”   无论是在暗卫还是统御司里,延峰一直是个传说,他轻功卓绝,形如鬼魅,最厉害是那一手点穴,飞花拈叶皆可伤人。延峰一向只跟随段容时左右,护卫他平安,段容时经脉受损不可轻易动物,也正是因为有延峰守卫,他才能逃过几次暗杀。   延峰和胡楼都是段容时的贴身护卫,在暗卫中相当于最高统领,青叶见着他现真身难免头皮发麻。   “启禀统领,公子说要带娘子去西北投奔云家,但娘子的意愿是往东去泰山,青叶实在是不知该听谁的……”   两人出京城后跑马跑了一夜,延峰一直远远跟在后头,自然知道这处驿站是往东去的。   “公子不在泰山。”延峰没说什么废话,拿出一个包裹递给她,“这里是暗哨的联络方式和地图,你行事小心些,不要让娘子受伤。”   青叶伸手翻了翻,觉得没什么错漏便行礼道谢,“不愧是统领,果然准备周到。”   为免引人主意,青叶收拾好东西就回房间了,她不知道的是,延峰心里也在暗暗称奇。   段容时临行前殚精竭虑,做下诸多安排,青叶在明,延峰在暗,就算青叶没能取信于苏浈,也有延峰一路护送她安全。   除此之外,段容时还安排了两份过所和路引,一份是从京城去往西境,藏在常府,另一份便交由延峰保存。   若苏浈选择去西北,那延峰一直在暗中守护便可,但若苏浈选择东行找段容时,延峰就出面将另一份东西交给青叶。   延峰确定一路踪迹都清理好后,又选了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心里还在赞叹段容时算无遗策。   竟将苏浈的每一个想法都预料到了。   -   据青叶所说,段容时眼下不在泰山行宫而在宋州,所以两人骑了几日快马,又弃马坐船南下。   苏浈这一路上在驿站、旅店和茶馆都歇过脚,也听说了许多消息。   那日坤宁殿事变,前朝也并不太平,据称太子封锁京城后连下诏令,诏谕宗族和各地驻军,说恭王造反挟持天子,号令天下勤王,铲除奸佞。   恭王随同皇帝东巡,恭王妃和小皇孙原本也要随行,但临行前小皇孙突然发热,只能留在京中静养,恭王妃也只能留在京城。太子诏令一下,恭王成了反贼,恭王府立刻被抄了家,恭王妃不堪受辱上吊自尽,只留下了个高热不止的小皇孙。   太子诏令上写明,虽恭王忤逆叛国,但太子念其为手足,念及小皇孙终究算是皇家血脉,因而只是暂时关押没有落罪,待陛下回銮后再定夺小皇孙的去处。   小皇孙自幼体弱,经过这遭变乱还不知有没有命在,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此言不过是为乱恭王的心智。   远在泰山的恭王得知消息,果然十分悲痛,他虽不在京城失了先机,但好歹手上还有个当朝皇帝和传国玉玺。   太子诏令晓谕四海,恭王不肯示弱,也代拟几道圣旨,说太子叛国京城沦陷,号召天下兵马勤王,竟也不少人有所响应。   大周再一次动乱起来,苏浈沿途经过的州县,既有百姓安定不闻窗外事的,也有州府厉兵秣马,准备争夺从龙之功的。   除此之外,原本偃旗息鼓小股起义军再次集结,江南匪患频出,其中有一支名为“八方军”,声势特别浩大,领头者自封为威武天下大将军,放话说要勤王,吸引许多流民前去投奔。   八方军不知是听信哪边的说法,要勤哪边的王,总之威武天下大将军是带着人一路北上,往泰山而来。   恭王得知这一消息,便分派段容时做先锋,命他前去宋州阻拦八方军,劝降不成便就地剿灭。   八方军人员复杂,心却齐,并非寻常乌合之众,段容时手上兵马有限,后方补给不足,既没法说服他们归顺,也没法顺利剿匪,已经在宋州同他们对峙多日。   苏浈自小长在京城,虽少年时多有坎坷,但还算个伯府娇小姐,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她竟没有叫苦,只是一日比一日地消瘦下去。   直到她在宋州城外听说了一个消息。   段容时遭奸人暗杀,重伤不治,已经撒手人寰。 第55章 重逢 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段容时死了?   苏浈瞬间面色青白, 背脊处生出一股寒意直冲头顶,指尖发麻,连嘴唇都在不住的颤抖。   身后那几人还说得兴起, 似是亲眼见到段容时披挂上阵, 又亲眼见着他被人挑落马下。   “段指挥使查案断狱勉强是把好手, 但论打仗可真比不过他老子, 恭王这不胡闹么?”   “这世道乱个没完,恭王也是病急乱投医。”   “只可怜京城里那位段夫人, 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当初还不如进东宫呢。”   有人嗤笑道:“你当太子那头是好情形?天下局势瞬息万变, 保不齐哪天这大周就改了姓!”   越靠近宋州, 便越难联系上统御司的暗哨,青叶上回收到消息已是十天前的事了。   这消息真假难辨, 青叶心里也有些不安。她担忧地扶住苏浈的手, “娘子……”   苏浈摇头,“咱们离宋州还有多久?”   “大约还有几十里路,若是连夜行走, 或许明日天亮便能到。”   “相隔这么近,他们却还有闲心能在这谈天说地, 说明宋州还没乱起来。”苏浈缩起指尖,声音很轻,不知是说给青叶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这消息必然是假的。”   两人俱是心里头不安宁,草草用过饭便又开始赶路,果然如青叶所说,天没亮便进了城。   宋州城同苏浈先前预料的并不相同,按理说, 八方军都打到城外了,这城里不说四处断壁残垣,也应当是人心惶惶。   可大街上既没有嚎叫着到处杀人放火的士兵,也没有哭喊着要卖儿鬻女的百姓,同京城相比,也不过就是少了摆摊做生意的摊贩,多了身披重甲的士兵。   她们过所齐备,青叶又出示了统御司的铁牌,城门守卫不敢轻忽,亲自护送她们来到府衙。   “两位来得正好,府衙内正巧在办丧事呢。”   “是……是谁……“苏浈心头一紧,还没问出口,边看见宋州府衙皆缟素,门前空地上大片燃尽的纸灰,空气中一股弥漫不散的香烛味道。   而那大大的“奠”字下面,分明就写着“段氏容时”四个大字。   苏浈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娘子……小绊?”   耳边一会儿嘈杂,一会儿又很安静,苏浈心绪不定,像有什么极要紧事一定要做,却又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事。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靛青色的纱帐,这颜色和家中用的一样,只料子粗糙些,又略有泛白。   微微一偏头,瞧见身旁躺着段容时,仍旧是精巧的眉目,整齐的长眉,挺直的鼻梁,还有微抿着的唇。   这场景太过熟悉,苏浈恍惚间似梦非梦,下意识摸上段容时的脸,眼中不自觉就泛了泪。   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当初苏浈被梦境指点,刻意接近段容时,一是为了活命,二也是因为他对自己情深一片,不忍辜负。   但她嫁了他,却又不肯尽信他,甚至还让段容时离京之前吃了个闭门羹。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到泰山,又被恭王以剿匪之名赶到宋州,同那些叛军们争斗。   这一路上,苏浈一直在想自己该怎么做,该说些什么,要让段容时知道自己也是念着他的,也想过许多次,或许段容时见到自己,会气她不听他的安排身陷险境,又或许他也会同自己一样高兴。   可再见到段容时,她只觉出深重的悔意和愧疚,她实在不该……   泪水像是停不下来,没一会儿便洇出一小块水痕。段容时蹙紧眉,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瞧见苏浈便弯起眼,接着又着急道:“小绊,怎么了,哪里疼么?”   苏浈转回神,手下的肌肤是温热的,眼前的人能说会动,呼吸之间都是活人气儿,她突然反应过来,眼泪却流得更凶。   “小绊你别吓我,小绊!”段容时彻底着急,坐起身便要唤人进来,被苏浈给拉住。   “我……我以为你死了……”苏浈先是哽咽,然后便干脆坐在床上大哭,上气不接下气,“我来找你,可是、外头的人说你死了……门口还挂着……”   她说话颠三倒四,段容时将人搂在怀里顺气听了好一会儿,“抱歉,是我不对,我只听说城门守卫通报你来了,却没想到让你看见那些……”   “不是!你,你是为了打仗,这个我知道的,兵不厌诈。”苏浈扭捏着推开他,杏眼通红泛着水光,“我都知道的,我就是,就是害怕……”   段容时叹了口气,苏浈从京城过来,他身在宋州无法处处周到,只能指示统御司的人多照顾些。但太子和恭王以大周为阵地分庭抗礼,各处都乱得很,还是让她受苦了。   “好,别怕,有我在呢。”段容时仔细擦去她的眼泪,将她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   苏浈哭了一会儿,发泄完了,终于恢复些神志,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她悄悄抬眼去看段容时,正巧对上他温和而专注的眼。   “别看了,难看得很。”她捂住那双漂亮的眼睛。   这些日子又要赶路,又要掩人耳目,苏浈着实没什么心思装扮,进府衙时被那些白幡吓了一跳,哭得涕泗横流怎么会好看。   她厚着脸皮撒娇,段容时觉得可爱极了,也听话闭上眼,“好,不看。”   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因为长时间的骑马,苏浈掌心也生出些薄茧,摸着和手背便不大一样。   段容时生得好,虽然闭着眼,但唇角眉梢都带着轻快的笑意,他这样倒比平常更勾人。苏浈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一阵古怪的声音。   窗外日落西沉,她昨日听说段容时的死讯,便没什么胃口,进城之后又昏睡了大半日,肚腹空空当然会饿。   苏浈犹豫一阵,理直气壮道:“我……我饿了。”   段容时没忍住,唇角溢出一线轻笑,苏浈气恼地一推,却让他呼吸重了一瞬。   “你受伤了?”   段容时没睁眼,捂着胸口又闷笑两声,苏浈以为他骗人,又要生气,却听他咳了两声,“的确是受了些伤,还望娘子手下留情”   苏浈狐疑地上下打量,没敢掰开他的手细瞧,“他们说你摔下马……对了,府衙门口的那些经幡是怎么回事?”   “不急,娘子先用饭,我慢慢同你说。”   段容时招呼人准备席面,青叶端着热水进来给苏浈洗漱清理,待吃饱喝足之后,段容时才将一切说给她听。   战场凶险,刀剑无眼,段容时受伤是真,但并非是在两军对决时落马受伤,而是被暗箭所伤。   实际上在受伤之前,段容时早已经与那位威武天下大将军会见过,更已经谈好了收编八方军的条件,有人在这时暗中谋刺,分明是要破坏招安八方军的事宜。   段容时在军医的诊治下救回一条命,但当时情形太过混乱,他们没能找出谁是内贼,这才有了这出“重伤不治”的戏,所有的谣言,流言,和门口的那些白幡,都是要欺骗那个刺客,还有刺客背后的人。   段容时话说得平淡,苏浈却听得胆战心惊。眼下恭王和太子隔空打擂台,却在这节骨眼上将他派来剿匪,显然是对他生了忌惮之心,而那谋刺的人,恐怕也是恭王的手下。   苏浈难得强硬,一定要段容时解开衣裳让她看伤口,那处箭伤位置果然极凶险,正处于心肺之间,若非军医在战场上历练多了,见多识广,只怕段容时也没那么快能起身。   “我该陪着你的。”苏浈凑近那伤口,想碰又不大敢,“还疼么?”   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又逗笑段容时,他没说她那一推之后,伤口又有点裂开,是趁着她洗漱时又令人包扎过的。   他只草草合上衣襟,“都已经快好了,不疼。”   苏浈瞧着那大片的纱布,心里不大信,只好抓着他袖子追问道:“贼人可抓住了?还有那八方军,当真就这样降了?”   段容时沉吟一会儿,还是跟她说了实话:“八方军的统领本就是统御司的人,所谓招安不过走个过场。至于贼人,也已经清剿。”   去年查太仓案时,他便有意在江南一带埋下眼线,打探各处小有气候的叛军草寇,原本是为了从内部分化他们,以防民乱。如今京城这样乱起来,倒让这条线不得不提前启用。   至于那贼人,在他假死的这几天已经查出了具体身份,留着本是为迷惑恭王和太子的视线,但今日苏浈闯进来,他假死的事情也瞒不下去,便干脆将人处死了。   他没说太多,苏浈却还是从这态度中隐约觉出些什么,咬着唇低下头。   段容时见不得她这委屈的模样,勾起她的下巴,“这么久没见,小绊怎么不肯多看看我?我还想多看看小绊呢。”   苏浈鼓着雪腮,别开眼,“我不该来的,净给你添麻烦。”   段容时惊讶地挑起眉,“这是说的什么傻话,你肯见我,我高兴都来不及。”   “你明明是让青叶送我去西北,是我任性自己要来的。”苏浈搓着衣角,她总是好心办坏事,最后吃亏的还都是段容时。   “那时我以为你生我气,不肯再理我,才让青叶送你去找哥哥。”段容时没料到她是这种想法,将人扳回来,碰了碰她的鼻尖,“你肯这么辛苦来找我,我很欢喜。小绊还生我气么?”   苏浈却想到她以为段容时死了的时候,那种伤心,那种痛苦与愧疚,几乎让她恨不得同他一起去了。   她突然又像回到了那个梦境,段容时抱着她坐在火海中,分明是必死之境,却发自内心深处生出喜悦来。   她终于能体会到他那时的想法,只要心爱之人还在眼前,还在身侧,便什么也不必求了。   苏浈仔细地看着段容时,寸寸抚过他的眉眼,脸颊,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第56章 短兵相接 还请王爷快快出面主持大局!……   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听见苏浈说的话, 段容时却愣住了,呆呆地望着她。   苏浈说完那话,后知后觉地生出些赧然来, “我……我是说, 我想每日都能见着你, 旁人夫妻也都是如此啊。”   苏浈说着说着又发觉不对, 她同段容时新婚时,她忙着修房子, 段容时又忙着统御司的事情,两人虽能同床共枕, 却连句话也说不上。   后来两人虽好了些, 却也没好多久。顾家出事,苏浈同他生了嫌隙, 段容时连出京之前也没能见上她一面。   苏浈想来想去, 都觉得自己实在委屈了段容时,忙又拉着他道:“都是我的错,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她后半句话还没说完, 腰上的手臂一紧,段容时熟悉的气息压上来。   这吻同往常的温柔不同, 显得来势汹汹,苏浈下意识伸手撑了一下,接着却被唇舌相依折腾得呼吸不畅, 身体也发软失了力气,只能轻轻蜷起指尖。   苏浈任由他作乱,迷离之中泄露几声轻吟,段容时动作一滞,而后便更是疾风骤雨地攻城掠地。   两人都经历过更亲密的事, 此举不免擦枪走火,段容时还留着几分清明,堪堪停下,将人压在怀里喘着气。   苏浈窝在他胸前歇了会儿,突然闻到一丝血腥味,连忙挣出来看他的伤口。   “你……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苏浈小心地拆开纱布看了看,见没什么大碍才放下心,又嗔怪地看向他。   段容时却被她那一眼看得心头发烫,摩挲着她的脸,语气诱哄,“小绊,再说一遍好不好?”   “再说什么呀……”苏浈回想自己方才说的话,句句都臊人得很,“我说旁的人家,也是日日相见不分离。”   段容时笑着,额头顶住她的,闭上眼,一脸的心满意足。   “好,就听小绊的,咱们要日日相见,再不分离。”   -   段容时毕竟是受过重伤,两人年轻气盛又刚互通心意,再向往常一样同居一室,未免不大利于养伤。   胡楼斗胆站在门外念了几句医嘱,被段容时又笑又骂地赶了回去,苏浈看着又想笑又害羞。   段容时回来替她掖了掖被子,倚在床边道:“你也累了这么久,今天还晕了一回,早些休息吧。”   苏浈没说话,歪着头靠在床柱边,握住他的小指晃了晃。   段容时是得了三分颜色便要开染房的,又凑上去吻她软嫩的脸,悄声在她耳边道:“小绊若是舍不得,我今晚便不走了,好不好?”   苏浈立刻瞪了他一眼,翻身便将被子盖上了,“要走快走,记得把门带上。”   段容时闷笑几声,隔着被子摸了摸她的头,起身去隔壁睡了,临走前没忘熄灭蜡烛,把门给关好。   听见动静没了,苏浈才掀开被子轻轻吐气。这一路跑马赶来,晕了一场又哭了一场,尤其是见着段容时,心一下就定了下来,她闭上眼后没过多久便睡着了,直至日上三竿还未醒。   她本以为次日一睁眼便能看到段容时,却不知天还朦胧时,对方便已经一身银甲,带兵疾行摸上泰山行宫。   同样一无所知的,还有泰山行宫上的皇帝。   “陛下,这是贫道新炼制的长生丸,用了龙血,功效更胜从前。”玄昆道人打开锦盒,里头正装着两枚红色药丸。   玄昆道人将其中一丸递给身旁道童,那道童不过十一二岁上下,举止规矩,面不改色地接过丹丸服下。   皇帝半倚在龙椅上,瞧见那道童服下之后面无异色,这才让常欢喜接过丹丸。   “道长的丹药一向不错,这几日朕晨起时精神也好了许多。但不知这‘龙血’又是什么说头?”   玄昆目光闪烁,躬身道:“回禀陛下,此丸秘方记载于《太上洞玄妙度真经》,贫道得之已久,但龙血难寻,故而一直未能炼成。直到贫道随侍陛下,沾染天子龙气后,才对这龙血有了几分把握。”   听得此话,常欢喜大惊失色,“大胆,陛下龙体怎能损伤?道长这分明是……”   皇帝摆了摆手,常欢喜只得讪讪住嘴退到一旁。”   “朕的身体有无损伤,朕自己心里有数。”皇帝捏着丹丸,饶有兴致地反复打量一圈,“这丹中龙血从何而来?”   玄昆跪地大拜道:“依《真经》所言,唯有使用真龙之血,方可使丹丸龙气充盈,以达益寿延年之效。但陛下圣体不可随意损伤,贫道只能退而求其次,以龙子之血替代……”   泰山之行只有恭王一个皇子随行,玄昆所言正是指恭王为炼丹献血。   皇帝勾起唇角,就着黄酒服下丹药,“他倒是十分孝顺。”   药效渐起,皇帝面色红润,呼吸变得急促,眼前出现一幕幕幻象,身旁的常欢喜和玄昆都变得面目模糊。   丹药效果虽好,却一定要有这散药的过程。皇帝闭上双眼,放任自己沉溺于幻境中。   常欢喜跪地为他擦去身上的热汗,玄昆躬身施礼,退步出去关上宫门。当他回到丹房时,恭王已经等待已久,就同从前每一次献药。   “父皇情形如何?”   玄昆道人气定神闲,行礼过后挥退下人,等门窗都关上了之后才慢悠悠道:“王爷指派的事,贫道都已经办妥,陛下似有所动。”   “似有所动?”恭王早已不耐至极,反复在房内踱步,不住地按着额头,“这么多天了,太子叫嚷得风生水起,可父皇还是不肯写传位诏书。孤问你,你那药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起作用!”   玄昆道人皱眉,捋了两把已见稀疏的胡须,“贫道所用丹药必然有效,且是在刚服下之事最有用处。若殿下能让贫道服侍陛下用药,想必会事半功倍。”   “这不可能。”恭王烦躁地搓了搓头,“父皇最信常欢喜那个阉人,他服药之后神志不清,只会让常欢喜在一边守护。”   “那若没有常欢喜……”   恭王若有所思,还没等两人商量出什么诡计,外头突然有人闯进来。   “王爷,大事不好!”   恭王上前一脚踹翻了那个内官,“孤同道长正在议事,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就这样闯进来!”   那人被踹得吐了口血,扶着胸口跪回原地,“王爷,段将军……段将军他……”   “段容时什么?快说!”   内官连连磕头,“段将军带着八方军,围了行宫,就要攻进来了!”   “段容时,没死?”恭王心绪杂乱,回头一看,玄昆竟不见踪影,想是这丹房内本就有密道暗室,他瞧见不对就跑了。   恭王捏了捏眉心,“何安在哪?”   何安是接替云弃之的禁军统领,也是恭王妃表弟,何安随同皇帝东巡泰山,手领数万禁军,若是固守泰山,未必不能等到救援。   那内侍脸上涕泗和血水糊成一团,“回禀王爷,何将军战死,禁军群龙无首,还请王爷快快出面主持大局!”   何安是个京中娇养出来的少爷,从未真正上过战场,因他文课不行才去禁军历练。当时若不是实在挑不出个好的,又要拉拢恭王妃母家,恭王也不会选到他来当这个禁军统领。   禁军在京中养尊处优,和八方军那帮地痞流氓怎么能比?何安虽然能领军,但他一向怕死,绝不可能亲身冲阵于前,连他都死了,说明宫中防卫已经岌岌可危。   恭王心里慌乱,头脑却突然极清醒,他拽起内侍的衣襟,“你说领兵的是谁?是段容时?”   “是,就是段……段容时。”   恭王一甩手,大步流星向主殿走去。   -   杨柳依依,炉烟袅袅,四面通透的大殿虽比不上京城的福宁殿,也是金碧辉煌,满地珠玉。   皇帝药性未过,呓语不停,两手伸直向半空中抓挠着什么,常欢喜拿着布帕轻轻为他擦汗。   “殿下,殿下不可……“   恭王甩开身后若干内侍宫女,直冲到常欢喜身前,“玉玺在哪?”   常欢喜惊愕道:“王爷怎么来了?这是陛下服药的时辰,陛下吩咐过……”   恭王攥着他的衣领将人提起,一字一句道:“孤问你,玉玺在哪?”   常欢喜侧头看了眼纹丝不动的禁军,终于现了几分惶恐,“奴……奴才不知道啊……”   “父皇每次签诏印玺,你都随侍在侧,还有几次父皇分明应当睡着,你都能将诏书递送出来,还敢说不知道玉玺在哪?”恭王直接拔刀断了常欢喜一只手,又将刀架在他脖子上,“说!”   常欢喜扶着伤口满目惊惶,“玉玺……玉玺……”   “玉玺在哪!”   常欢喜颤巍巍地看向皇帝,恭王也将目光投向床榻。   皇帝神志不清,扯着嘴角“嗬嗬”地咕哝些什么,失去帝王光环,气度风仪尽失,他也不过就是个年过五旬,时刻想着长生的老者。   恭王上前将他掀到一边,抓起木枕,双手细细摸索,果然摸索到一条接缝。他拿刀顺着那缝隙撬开木枕,玉玺正在里头。   他拿起玉玺,又扯开衣领,抽出一直贴身藏着的传位诏书,这诏书原本是准备用在皇帝殡天之后的,但现下情况紧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满宫内侍瑟瑟发抖,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明日,禁军侍卫皆眼观鼻鼻观心,假装看不见这犯上作乱的一幕。   诏书上盖上玺印,恭王刚将玉玺收藏好,大门就被轰地撞开。叛军竟训练有素,进得金殿也不抢夺作乱,而是鱼贯而入,同拔刀防卫的禁军相对峙。   叛军中间分出一条道来,一身披银甲者走到前列,摘下头盔,正是段容时。 第57章 短兵相接 都听你的,我们再也不分开。……   外头打斗声越来越响, 越来越近,又有浓烟飘散到殿内,但殿中的气氛却出奇凝滞。禁军拔刀守在恭王和皇帝身前, 刀锋几寸之外便是段容时的银甲。   饶是剑拔弩张至此, 双方谁也没先动手。   倒是常欢喜原先待着的地方, 只剩下了一团血迹, 人却凭空消失了。   打斗声渐渐平息,胜负已分, 殿中又挤进一个青袍小将。那小将身形瘦削,把脸团团裹起来, 只露出两只弯弯的眼睛。   “公子, 叛军已经平定,还请公子示下。”   段容时应了一声, 下令道:“清扫战场, 将伤亡计数后报上来。“   “是。”小将应声后退出门外。   两人说话并未避着旁人,殿内禁军面面相觑,刀锋止不住地颤抖。   胜负已分, 恭王终于支撑不住,高声道:“段爱卿剿匪归来, 声势果然浩大,朕心甚慰!”   段容时微微皱了眉。   恭王踏下阶梯,来到他身前, 将圣旨展开,“段卿家来得正好。父皇一心向道,无力国事,已禅位于朕。段卿家,你该道贺才是。”   如今太子把守京城, 掌握各家权贵,皇帝和恭王远在泰山行宫与之遥相对峙,天下州府闻风而动。若段容时当真领兵造反,杀了恭王和皇帝自立为王,段容时便是叛贼,京城太子便成了正统。   届时太子掌握大义名分,天下州府必然有所倾向,谁胜谁负便不一定了。   但若是大周皇帝仍在,玉玺仍在,段容时便可背靠大周做个权臣,而不必担起叛贼恶名,受众人敌视。   恭王扯出这副模样,不是装疯卖傻,而是在向段容时投诚。   段容时能掌握八方军,又能这么毫无预兆地攻上行宫,想必是有备而来。何安那个软蛋还有禁军无用至极,而皇帝怕他夺权,也只肯发发天下诏令,却不愿拿出虎符调兵。   恭王心头恨得要滴出血来。若太子封城发诏时,他便跟着动手,或许更早动手,顺道杀了常欢喜和段容时这两个祸国奸贼,哪里会被逼到这个份上!   如今也只有虚以委蛇,待来日再细细打算……   段容时垂下眼草草看过圣旨,没有应声,平静无波地又看向恭王。   “爱卿平息叛乱,铲除奸佞居功至伟,可封靖国候……不,可封一字并肩王,面君时不必行礼下拜!”恭王额角渗出细汗,“此地简陋,待大军回京铲除废太子,朕必砌金台以劳军!”   段容时终于开口,“殿下还是心软了些。”他侧头示意床上还在发疯的皇帝,“一个正当壮年的皇子,和一个行将就木的皇帝,如果是殿下,该如何选?”   在这种情形下,恭王和皇帝只有一个人有用,这也是他急急要拿玉玺印诏的原由。但方才他手脚慢了一步,又没法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弑父,反而落到了不利的地步。   恭王看了一会儿老皇帝,他躺在床上还在四处扑腾,不知是在捞蝴蝶还是在抓美人。   “段卿当真忠孝,他当年灭你全族,废你武功,挑断你手脚筋骨的仇,都忘记了?”恭王被逼到绝境上,困兽犹斗,“你要尊他,而不尊朕吗!”   “都是一样的,你们父子二人,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分别。”   “好……好啊……”恭王突然暴起穿过禁军,持刀攻向段容时。   恭王天生魁梧怪力,又自幼习武,身形轻快还裹挟千钧之力,旁人一时反应不及。眼看着刀锋就要碰到银甲,段容时却纹丝不动,连眼神也没有变化。   只听“噗噗”两声,恭王的身形在半空中一滞,那股横生的气势被打断,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掉在地上。   八方军上前将恭王团团围住,发现他已经气脉断绝身陨当场。段容时毫无情绪地瞥一眼他的尸体,命人将床上的皇帝看住,嘱咐好诸般事项,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   泰山路远,就算快马疾行,一来一回也要耗上几个日夜。段容时带着人连夜攻上泰山,打了胜仗,已是兵马俱疲,他便让大部队原地休整,自己则快马加鞭回了宋州。   天边只余一线残阳,段容时踏着夕阳余晖回到小院,正巧见苏浈坐在正堂中央,侧身瞧着窗外景色。   “小绊,”段容时跨过门槛,俏丽的桃花眼眯起,意气风发,“我回来了。”   段容时走时没交没待的,苏浈问过青叶和府中守卫,每个人都支支吾吾地让她静候,却都不告诉苏浈他在哪儿。   即便众人不说,苏浈身在宋州,身边全是披甲的护卫,她又有什么不能猜到的呢?段容时无非就是又去打仗了,要么是匪患又起,要么便是北上泰山逼宫。   他们前夜分明才说好,要一直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的,这人却还是选择隐瞒她,独自去做危险的事。   苏浈先是气恼,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同段容时说清楚,再不许这样。随后在无尽的等待中又逐渐生出惶恐,她虽瞧着段容时一切都成竹在胸的模样,但战场上发生什么事都是难免,即便八方军首领也是段容时的手下,剿匪不过走个过场,他也还是受伤了。   苏浈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整日恍恍惚惚地,待见到段容时,已不知道过了几个日夜。   段容时眉眼张扬,一场胜仗,涤尽了这么多年的憋闷,他恍若从未经历过家变,从未经历过十年折辱,那些惨痛的过去都被抛诸脑后,不再是眉间的阴翳。   苏浈一言未发,定定地瞧着他,确认了不是虚影,飞奔出去抱住了他。   “小绊?”段容时也搂着她,低头只见到她乌黑的发顶,他轻轻拍了拍苏浈的肩膀,“快起来,没换衣服呢,这身脏得很。”   经历一回战场,又连续赶路回来,他身上的味道的确难以言说,可苏浈还是紧抱着不放手。   段容时发觉不对,又轻声唤她,“小绊?”   “我们说好了的,你还受了伤……”苏浈明显带了哭腔,她抽噎一会儿,“以后别再这样了,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段容时这才生出些歉疚来。他为这场斗争筹备已久,但变数太多,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他不愿让苏浈随同涉险。   却不想令她惊惶至此。   “你看,我好好的,没再受伤……”   “段容时!”苏浈却不想再听他的劝哄,杏眼通红揪住他的衣襟,“你不要总把我放在后头,什么也不跟我说,什么都瞒着我,我……我也会担心你啊!   “抱歉,真的很抱歉。”段容时蹭了蹭她花猫似的脸,低声保证道,“再也不会这样了,不会再有下次。”   苏浈委屈极了,“你走了这么久,连句信也不捎回来,青叶他们一个字也不肯跟我说。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不知道你好不好,甚至不知道你……”   她咽下后半句,又哀求道:“以后你上哪儿都带着我,好不好?你别嫌我麻烦,我可以和青叶一样,在你身边就做个亲兵,整理文书打扫帐篷,都行。”   段容时讶然愣住,拇指抚过苏浈眼底的青影。   他看得出来,这是切实的担忧,只对着段容时,而不是什么“主君”、“侯爷”、“指挥使”。   “别哭,小绊。”段容时贴着她的额头,“都听你的,我们再也不分开。”   段容时做出了承诺,但苏浈知道,若再有危险,他只怕还是会抛下她一个人去涉险。   她抿起唇暗暗决定,无论如何也要黏着他,跟在他身边。   -   恭王已死,有皇帝、玉玺在手,又收编了大批江南匪徒,段容时已经足够当个土皇帝,但他并未在宋州一带停留太久,而是整顿人马向西行进。   太子在京城的境况并不太好。   泰山行宫那头虽没兵马,但发出的诏书上都印有天子玉玺,卷卷指责他犯上作乱。反观京城这边,他虽有禁军和京城屯驻兵在手,但只有太子诏令没有虎符,他也无法调兵攻打段容时。   太子控制京城,本是要以京城为阵地,再逐步控制其他州县,壮大势力,以期与恭王相抗衡。最好的结果便是诛杀恭王和皇帝,顺理成章地接管大周,最差也能与恭王隔水而治。   但恭王那个没用的,不但没能掌控局势,反而让段容时给剿灭了,而太子这头,各州县先前摇摆不定,是在恭王和太子之间抉择,如今恭王死了,又变成在皇帝和太子之间抉择。   若在之前,选了太子还算是选择正统,不与挟天子令诸侯的恭王同流合污。但如今正经的皇帝就在泰山,就在段容时手上,还有谁来买他这个忤逆太子的账。   控制京城本是最好的一步棋,却让太子变得孤立无援,不得不死守京城。   太子也想过其他的路,他想起之前曾借由卢家与他通信的北漠王族,又通过北漠在京城的奸细,尝试着与那头通过几次信,想要求得他们的帮助。   但他收到的回信却是,大周已经用这种方法欺骗过他们许多回,他们不会再上当了。   卢家之案不经刑部,由统御司一力查办,所有同北漠相关的暗线,也被统御司逐步控制,而后都交给了云弃之。   或许曾经欺骗北漠的不是大周,而是西北云家军。   手下又有消息来报,说云家军受诏勤王,朝京城而来,而段容时所领八方军也已经到了京城脚下。   太子的这座京城,终究还是守不住了。 第58章 定局 我同夫君都能平平安安。   “兄长!”苏浈穿着一身小兵的软甲, 摘掉头盔,朝云弃之露出个笑。   八方军与云家军汇合而不合营,两方主将令挑了个地方商议要事。段容时先前答应苏浈, 让她跟随在自己身侧做个小尾巴, 苏浈听说能见到苏英, 自然不会放过这次会见。   苏英在西北打了场打仗, 上京沿途又收缴不少意欲依附太子的势力,脸上又添几道新伤, 横眉倒竖时更是骇人。   “胡闹!军营重地,女子怎能随意出入, 被刀枪给伤着了怎么办!”他吼完苏浈又吼段容时, “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军营里头都是男子, 你也是真心宽!”   苏浈缩着肩膀不敢吭声, 往段容时身后躲了躲,段容时纹丝不动,扯着嘴角道:“云将军多虑了, 此人不过是我随侍的小兵,平日只待在帅帐, 出行时也紧跟在我身侧。只要将军不声张,她不会出什么事。”   “我这就是太久没见兄长,非要跟来的。”苏浈悄悄冒出个脑袋, 笑得一脸谄媚,“兄长快别生气了。”   苏英却不肯让步,“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也要带着她上战场吗?若是留在后方,谁人看护, 若有人偷袭出了事,那又该怎么办!”   “她自然是同我一直在一起。”段容时也是半句软话也不肯说,态度强硬,“战场上有我亲自护着她。”   苏英冷笑,“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若你护不住呢?”   “那我们就死在一起。”   苏英一拍桌案,震得壶杯都颤了颤,“你愿意赔命,也不看看赔不赔得起我妹妹!”   段容时不甘示弱,挑眉正要说些什么,苏浈连忙挡在他身前劝阻。   “兄长说笑了,哪有这样凶险,统御司的人随时护着的,我同夫君都能平平安安。”她疑心段容时是故意招惹苏英生气,连忙将话题转开,“咱们早日将京城攻下来,早日不用打仗,我也不用跟着到处跑了。”   她对着这头好言相劝,又牵牵那个的衣角,两人终于偃旗息鼓开始谈正事。   苏英展开地形图,京城地势平缓,唯门前有一条护城河,之前太子封锁京城,干脆便令人将桥给砍断了,段容时这边刚到地方就开始修桥,如果不出意外,午后便能攻城。   京城不难攻下,但城内的情形却是一个大问题。   “我们攻打京城是为剿除逆党。”苏英并指点了点图上的京城,“如果死伤太过,恐怕不利朝堂恢复。”   段容时却摇头,“京城已被太子把控,里头的人都是逆党附庸,至于朝堂恢复,那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   “你是奸臣当上瘾了是吧?京城里除了真心附庸太子的人,还有被挟持的忠臣良将,你若一并将他们伤了杀了,如何与陛下交代,如何与天下交代?!”   “想不到云将军在战场杀伐多年,竟比我一介朝臣还要妇人之仁。”段容时面带讥笑,“太子封闭京城,就是要挟制朝臣,令你我投鼠忌器。我问你,若蛮族挟持妇孺要你投降,你会降吗?”   牺牲妇孺也要攻城,还是为一时妇人之仁,放任蛮族肆虐,这在领兵多年的苏英身上根本不算个问题。他在西北同蛮族缠斗多年,抵御外敌多年,自然知道,若让蛮族攻陷城池,城中受害的妇孺必然增添数倍。   只是这一次,他和云家军刀锋所指是大周人,是自己的同胞。   苏英隐晦地瞥了一眼苏浈,压低声音道:“英国公府和诚意伯府,也在城内。”   苏浈面色发白,瞧了眼段容时,咬着唇没说话。   胡楼掀开帐子,单膝跪地行礼,“云将军,公子,太子上了城墙正在喊话。”   两军对峙,彼此叫阵是常有的事,什么乌七八糟的话都能骂得出来。太子一向自诩天家血脉,亲上城墙不知是要闹什么幺蛾子。   段容时同苏英换了个眼神,一起出帐去看。   太子果然在城墙上叫骂。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孤乃大周太子,大周储君,云弃之无旨擅离边境,段容时弑君谋逆,诸君切不可盲从狡诈小人,误犯叛国之罪啊!”   他说得情深意切,用词简练字字泣血,可惜底下都是一群兵鲁子,太子这番做戏着实是对牛弹琴。   胡楼掏了掏耳朵,高声嚷道:“文邹邹地放什么闲屁,爷听不懂。兀那小贼快快打开城门,爷们还能放你一条狗命!”   底下哄堂大笑,太子不理,还道:“段、云而贼窃国叛国,诸位立即放下武器,停止工事,归降正统,孤保证不会罪及亲人。执意随从二贼,便是自寻死路!”   胡楼闲闲地回道:“太子殿下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若再不投降,待咱们八方军的弟兄进城,首先要抢的就是东宫!东宫娇娘,那可是美得很啊!”   八方军又开始哄笑,争先抢后地喊些下流话,气得太子直瞪眼。他半晌不发话,胡楼又嚷道:“太子殿下是害羞了吗,还是回去换衣服,要给咱们歌舞助兴啊!”   不一会儿,太子又出现在城墙上,手边还提着一个人。   “段贼,看看这是谁!你身为逆贼之子,行大逆不道之事,可还记得有个老丈人。”   他手中提着的自然是苏迢。先前太仓一案中,苏迢先是受到连累,接着又被莫名其妙地放出来,太子一党以为他是恭王的暗线,便不肯再有所重用,而恭王和段容时虽捞了苏迢一条命,却也没有什么起用的心思。   苏迢沉浮一番什么也没得到,抱着爵位在家赋闲多日,却在此时被拎出来要挟段容时。   段容时面色阴沉,太子眼尖瞧见他身侧的苏英,又笑道:“段贼不尊亲上,那么云弃之又当如何?你好好睁眼看看,这可是你的亲生父亲!”   身份被道破,苏英却悠闲地很,从亲卫手上接过重弓,“太子殿下这是眼花了吧,不才姓云,上弃下之,父母皆早亡,唯有爷爷在世,太子要认爹,你自己认去!”   苏迢这才听说云弃之便是苏英,他眯着眼睛远远打量,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但他受制于人,本就吓得屁滚尿流,听见个“云”字更是信了大半。   “你这逆子!不认亲父,勾结叛党,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不快速速归降!”   苏英朗声大笑,“太子疯魔,身边的随侍也跟着疯疯癫癫,云弃之不敢轻易受此折辱。”   他拉弓搭箭,直指苏迢,竟是要将人射杀当场。   铁箭破空而出,苏迢吓得吱哇乱叫,拼命扭动身躯,险险避开要害,被射穿了肩膀,惊吓之中遭逢剧痛,苏迢干脆晕死过去。   太子又惊又怒,反而癫狂地笑开,“奸贼,你们这两个无君无父的奸贼,狼狈为奸,混到一块儿去了!好,那孤便让所有人都看看,你们这群奸贼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他挥动手臂,士兵们便将人押到城墙上,英国公一家,镇国公一家,还有许多高门贵胄,满满当当地站在城墙上,几乎挤得站不下。   苏英忍不住又去看段容时,这情形果然和他说的一样,太子眼见着局势不对,便将京中的老弱妇孺牵来当挡箭牌。   段容时说的没错,无论如何绝不可对太子妥协,但苏英的顾虑也没错,若在此时不顾贵胄性命,就这样强攻进城,日后就算段容时进了京城,只怕也只能得到一座空城,难以服众。   太子还在城墙上怪笑,充当人质的贵族们涕泗横流,一片哀切的叫声。   段容时沉默良久,问道:“桥修好了吗?”   胡楼答道:“已经修好,弟兄们只等公子的命令。”   “好。”他高举起手,正要握紧虚张的五指,却见城墙上又生异变。   英国公府女眷都被绑上城墙,太子表妹刘易梦也不例外。她钗环凌乱,神情却极坚毅,不知什么时候挣脱绳索,冲到太子身后,抱着他一起跳下城墙。   “殿下——!”   禁军下意识伸手去捞,却只来得及扯下红底描金的衣角,太子和刘易梦摔下城墙,口吐鲜血再无声息。   段容时当机立断,握拳下令进宫,八方军和云家军一齐冲过木桥,喊杀声响彻云霄,冲门柱顶得城门大开。   “杀——!”   -   太子丧命,禁军一击而溃,太子妃在东宫早早得到消息,一杯鸩酒落肚了却残生。被绑到城墙上示众的贵胄们都被解救下来,依从太子为虎作伥者都被清算,押解至天牢候审。   而刘易梦与太子同归于尽,也算解了京城之困,皇帝圣旨封其为义坚公主,国舅爷一家因着刘易梦的情面,乞骸骨之后也都保全下来。   淑妃和顾美人一直躲在常府,没受什么损伤,被统御司的人悄悄请回后宫。   皇帝在泰山上服多了药,神志大部分时间昏昏沉沉,一天中唯有一两个时辰是清醒的,回来后也只上过一次朝,露了面,证明大周的主人还活着,这天下还归姓郑,就又回到福宁殿养病。   京城回归控制,可云家军没走,八方军仍旧驻扎在京畿。禁军因为恭王和太子的两次谋逆,牵连甚广,经历几次洗牌之后,剩下来的几乎都是新丁。   皇帝在位,可这京城分明是在段容时的手中。众人心惊胆战,等着看段容时何时废掉皇帝,黄袍加身,可他淡定自若,不像是要篡位的模样,众人就又都去盯着顾美人的肚子。   京城重回平静时,顾湘婷已经显怀,太子和恭王已死,后宫又无旁的妊娠喜事,顾美人肚子里的这个,恐怕就是皇帝最后的血脉。   刘易梦是国舅之女,也是顾家的三媳妇。英国公府新丧,闭门谢客,想要攀附未来国舅府的人,想要打听消息的人,也不好在这时候上门搅扰。   于是同顾湘婷交好的苏浈,又被顶上风口浪尖。   眼下局势已经极明显,段容时就算不登位,也是兵政两权在握的实权人物,跑不了一个代政、摄政的地位。   段容时不好美色,后宅中只有一个苏浈,众人生怕自己从前得罪过段容时,纷纷请求苏浈从中斡旋,想从她这儿打探消息。   经历过几场风波,苏浈也算生了点见识,知道自己这个位置有助于稳定朝局,不能再一味躲避,便想同段容时商量,让段容时在明操控,她则在后宅帮忙。   段容时对她一向歉疚,从前她不愿社交,他也听之任之。苏浈既有此心,他也有求必应,亲自教导许多后宅的弯弯绕绕,倒让苏浈受益良多。   一切都步上轨道,苏浈也渐渐忙碌起来,每日接到的拜帖、邀帖堆积如山,她捡出其中一张,有些怔愣。   上头写着鸿胪寺卿家的媳妇,黄苏氏求见。 第59章 家人 她愿不是因为这个,彻底恨上自己……   又是一年暮春, 蝉鸣不止,树影参差,飞絮坐在冰盆后, 一手撑着脑袋假寐, 另一手还不往打扇。   流云抱着布料进来, 勾起个笑, 悄悄过去踢了她一脚,而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快步走到苏浈面前。   “这些是新到的菱纹罗,比绢布粗些, 也更耐用。”流云将布料放在桌角, 见苏浈还盯着手上帖子犯愣,凑近去看, “娘子, 这是什么?”   “拜帖而已,没什么。”苏浈回过神,伸手挑起布料, “这怎么是有颜色的啊,穿在里头会不会太花哨?”   之前太子占领京城, 首先便拿恭王府和段府开刀,恭王府的人遭了大殃,段府虽然早前便遣散了人, 里头的家具珍玩却也无一幸免。   段容时回到家,进了乱七八糟的书房,没先去挽救满地杂乱的典籍书卷,而是在小榻边上不断打转,翻来找去。   苏浈问他要找什么, 提议帮他一起找。段容时却支支吾吾,在她不断逼问之下才松了口:“你送我的长命缕,我绑在小榻边上,找不见了。”   “长命缕?”苏浈眨眨眼,“端午都过了大半年了,你留着那个做什么?”   段容时却瞪了她一眼,自己一个闷头在里头继续翻,也不让下人帮忙,“这里头乱得很,你也先去主屋吧。”   向来只有她瞪段容时,苏浈被这一眼瞪得新奇,杵在门前看段容时的耳廓渐渐转红,也回过味来。   她不禁抿唇笑了,让飞絮给她绑好襻膊,也进屋同他一起翻找。   过了这么久,五色线早已褪色,又被烂木头压了许久,满是灰尘,已经不能用了。   段容时提着那短短的一节绳,在日光下端详许久,叹了口气。苏浈看在眼里,一时冲动便说要给他做衣裳。   这念头倒也不是今日才起的,上次婉媚送衣时,苏浈便想学着自己给段容时做里衣,但后来两人大吵一架,她忙着为顾家奔波,便忘了这一茬。   苏浈确实不善针织女红,话刚出口便恨不得咬了舌头,倒是段容时,也不唉声叹气了,只隔不到两日便嫌身上的衣服磨得慌,让苏浈烦不胜烦。   刚巧这两日得了空,苏浈想着话都说了,须得言而有信,便让流云去挑两匹布来练手。   流云眼神揶揄,“我跟着娘子这么多年,可从没见娘子动过针线。这做衣服便如做学问,得先学会了横竖笔画才能学写字。”她指了指那堆布,“主君也是要脸面的人,外头穿的衣服还是先让绣娘代劳,娘子可先从寝衣做起。”   平白被取笑,苏浈俏脸微红,不甘示弱地顶回去,“流云姐姐不愧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考虑得果然周到,苏某甘拜下风。”   闹红脸的又变成了流云。   京城动乱时流云回家避祸,发觉儿时玩伴还住在隔壁,且已经读书多年,正准备要考科举。   流云是大家女使出身,曾代苏浈管理家事,举手投足便有不一般的气度。那头邻家竹马苦读多年,也是书香里浸出的一身风骨。   两头这么一瞧,便有一番眉眼官司,两边家人都对彼此满意得不行。最可贵的是,太子满京城杀人落罪时,那竹马竟肯上门求娶,愿以茅草屋檐为她遮蔽风雨。   这便是能同甘共苦的人了。   飞絮才醒,脑子还是晕的,听了个只言片语直愣愣道:“嫁人?谁要嫁人?”   苏浈笑意更深,流云臊得不行,恨不得把自己埋到地里去。   飞絮扔了扇子,跑到苏浈桌前,捡起她刚才拿在手里端详多时的拜帖,歪着头看了半晌,“娘子,这黄苏氏……是沐姑娘么?”   苏浈眸色暗淡下去,自太仓案后,她对顾家和顾湘婷心中有愧,也同苏家人许久不来往,几乎都要忘了还有这么些亲人了。   黄苏氏,苏浈想到上回徐氏过府,正是因为苏迢被牵连入狱,连带着苏沐婚事也受到影响,险些被退婚。   鸿胪寺卿姓黄,其嫡子名讳黄演,苏沐的婚事到底还是成了。   苏浈对徐氏曾经有恨,但对这个妹妹却无甚感觉,她拿过拜帖,洒金纸上两行蝇头小楷,还扑了花水,精致中又有内敛的富贵。   鸿胪寺一向是有闲有钱,黄家背靠大族,没倾向太子或是恭王任何一边,在动乱中干脆就关起门来过日子。能保得全族平安富贵,的确是门上好的亲事。   “娘子要见么?”   苏浈将帖子放下,随手搁在一旁,“快到三月三,镇国公府又要办游春会了,这几日我或许不得闲,再说吧。”   于是又过了几日,等苏沐忍不住再连续发了几封拜帖,苏浈终于肯见她。   苏沐来做客,架势拿捏得比宫里娘娘还强几分,不说门口那乘四驾的马车,还有如云的豪仆强奴,就说她身上深蓝色的轻云缎,价比黄金有钱难买,只还是旧年的花样。   苏浈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挑了挑眉,仍同上次见徐氏一样的做派。   “无事不登三宝殿,娘子有话请直说便是。”   苏沐也不同她客气,“请大姑娘去同姑爷说说,废太子当时把控朝局,父亲分明是不得已才妥协,并非真心实意投诚。如今清算废太子余党,连国舅一家都得以宽赦,怎么就咱们父亲遭了罪,还要夺去伯爵府的爵位?。”   她刻意说得亲近,但苏浈不为所动。   苏迢的事苏浈并不在意,只在人情往来时偶尔听过一耳朵。苏迢早前因太仓一事被废太子搁置冷待,京城被封闭后,他只以为大局已定,生怕自己因从前的事,因段容时和苏浈见罪于新君,就又上下联络大散家财,跑去同太子一党的官员结交。   林林总总皆有实证,统御司清查之后上报段容时,便有圣旨夺了诚意伯爵府的爵位。   段容时留了手没叫抄家,如今苏迢和徐氏连带着尚未科考的苏莱,应当还住在那个空荡荡的伯爵府,只是富贵不再,尊荣也不再。   “义坚公主诛灭废太子,解京城急困,却不幸香消玉殒,再多的封赏也比不上赦免家族罪人。再加上陛下心慈,刘家这才能保全。不过刘家也已经被贬为白身,三代不许科考。”苏浈端碗慢悠悠饮了口茶,“你我是无用的,比不得公主大义,幸而夫君曾有勤王之功,又恳切求情,这才能保住咱们苏家,也没断送苏莱的科举之路。”   苏沐不满道:“刘家犯的是什么事?父亲可没那么大罪过!那可也是你的亲生父亲,难道你也要随你那个哥哥一般见死不救?”   收复京城那日太子曾道破苏英身份,虽苏英仍旧自称云弃之,可京中贵胄大体都清楚是怎么回事。   私下里都说苏英同段容时不愧是郎舅,个顶个地不尊亲上,太子说的话竟有几分道理。   “娘子既称我一句大姑娘,便应知我并没有什么哥哥,这都多亏了令堂。”苏浈也动了怒,将茶碗放在桌上,“若是安安分分待在家里,也不会有这遭祸,无论如何都是自己求来的。我力小人微,恐怕帮不上忙。”   “你……”苏沐拍桌起身,正要发火,突然想到如今情势并不利于自己,又放软了语气。   “长姐,当年之事其中必有误会,以后慢慢说开便是……但如今父亲正在受苦,苏莱也是你的亲弟弟啊!”   苏浈冷着脸不置一词,只差把“送客”两个字说出口。   苏沐咬牙,转了转眼珠,“大姑娘就不想知道,云氏究竟是怎么死的?”   苏浈不禁手臂一颤,桌案上的茶碗翻倒在她身上,名贵锦缎上迅速洇出印记。   “娘子!”流云连忙上前拿着布帕给她擦拭,“沐娘子怎可如此放肆,云大娘子亦是你的嫡母!”   “哟,还留着这丫头呢,是叫流云是吧?”苏沐已觉胜券在握,露出个志得意满的笑,“这名字可冲犯云氏名讳,看来大姑娘心中,对云氏也没那么多敬意嘛。”   流云的名字和飞絮一样,都是徐氏亲自改的,苏浈那时才六、七岁上下,人微言轻,哪里有什么能力反抗?   苏浈身侧的女使叫飞絮流云,居所叫玲珑居,打眼一看是漂亮的字眼,但分明都是不长久的意向,徐氏恶毒之心可见一斑。   流云咬着嘴唇,气得浑身发抖,苏浈轻轻推开她起身,目光灼灼逼视苏沐,“苏家下场都是圣心裁断,你若不服大可敲登闻鼓,上圣上面前喊冤,话里藏话辱我母亲又是什么道理!”   苏沐下意识侧了半步,又挑起眼皮冷哼一声,“云氏怎么死的,大姑娘心头难道一点都没有猜疑?当年你哥哥究竟为何被除族,难道真是因为一个妾侍?你恨了我母亲这么多年,给云氏供这么多年的佛灯,确实当得起一句是非不分!”   苏浈气得极了,上前一巴掌扇过去,她一向隐忍,苏沐不防挨了这下,捂着脸惊诧地看着她。   “滚!”   “你敢打我?!”苏沐皱起眉,气性上来想要还手,流云却抱着她的腰将人顶了出去。   “来人,送客!”   府内护卫不怕得罪人,听得流云指令便上前架住苏沐抬了出去,苏沐的丫鬟哪里见过这阵势,一溜小跑也跟着出了段府。   人都走了,苏浈却脱力栽倒在椅子上,流云连忙又上前扶住她。   “娘子?娘子莫要听信那贼妇人胡言乱语,咱们云娘子是天底下顶顶好的人,不要听信那贼人污蔑!”   苏沐三言两语诛心至极,字字暗指云氏持身不正,苏英血脉有误。   “我不信母亲德行有失。”苏沐说的话,苏浈半个字也不信。   她握住流云的手,眼眶通红神情凄惶,“但是……是不是……有旁人信了……”   女子声名最重,比人的性命更重。京城大族少不了龃龉事,为着面上一张皮,鸩杀家族女子不算稀奇。   苏浈或许曾因被慢待,被漠视而恨过苏迢,或许因梦境而对苏迢冷了心。   但她不愿是因为这个,彻底恨上自己的亲生父亲。 第60章 父亲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京城正在逐渐复苏, 苏府门前正对大街,来往行人如织,车水马龙, 一切恍若从前, 但苏府早已不是从前的煊赫。   人们经过时都忍不住往这头瞧上一眼, 奇怪这锦衣华服的女子, 为何呆站在门前不动。   苏浈在门前站了许久,她在苏家许多年, 受过苦,也曾有过高兴的日子, 但站到这大门跟前来细细打量, 还是觉得陌生。   苏家爵位被夺,积攒下的家财没剩多少, 仆婢也遣散得只剩零星三两个, 为迎接苏浈这位贵客,都齐齐聚集到门前来迎接。他们见苏浈一直杵在门口不进来,虽心头奇怪, 但也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言。   “大姑娘既来了, 为何在门口不进来,也不遣人来通报?”   徐氏身着淡紫色长褙子,发髻上只有两只素银簪子并一支金海棠步摇, 妆容素净,神情既不谄媚也不惶恐,反而出奇平静。   苏浈微微垂眸,随她进了清晖园。   “大娘子应当知道,我来此, 是为着沐娘子。”苏浈道,“那日沐娘子到我府上,说了几句没头尾的话,不但语焉不详,还处处冒犯,我今日来便是要求个道理。”   她来意不善,徐氏并不惊讶,也没多说什么,只将苏浈引到主屋前,“他是你生身父亲,有什么事,你亲自问他便是。”   徐氏说完便走,将本就不多的下人也一并带走,整座清晖园再无旁人,显得死气沉沉。   门后传来些许动静,飞絮蹙眉道:“这装神弄鬼的,不若我替娘子先进去瞧瞧?”   苏浈摇头,“你在门口守着,我叫你时再进来。”   “娘子……”   苏浈握着的手重了些,“听话,不然下回不带你出来了。”   “娘子总拿这话逗我。”飞絮忍俊不禁,“你放心,飞絮就在门口守着,谁也不让进。”   苏浈轻吐一口气,推开门,首先便被满屋的酒气给熏得退了半步。   徐氏行事诡异不似平常,苏浈还以为苏迢是断了腿还是失心疯了,所幸屋里只堆了十来个酒坛子,没别的污糟东西。   苏浈合上门走到床边,苏迢看起来还不错,他原就生得极俊朗,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撑头侧躺着,面色红润,颇有几分诗酒风流的姿态。   一点也不像官场失意,遭受两次牢狱之灾的人。   苏迢醉眼迷离,眯着眼看了会儿苏浈,在她那对杏眼上停留许久,轻笑道:“你来……做什么?”   他醉成这样,苏浈想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便决定换个时间再来。却听苏迢嚷道:“云静瑶,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云静瑶是苏浈生母闺名,苏迢这是将苏浈误认成云氏了。   苏浈心思百转,还未想定话便出口,“我是怎么死的?”   这是她最想知道的事,也是她来这唯一的目的。但苏迢毕竟喝醉了,只喃喃地重复方才那两句话。   苏浈等了半天没听见想听的结果,不由有些着急,又问了一句,“云静瑶究竟是被谁害死的?”   苏迢歪着头,看了苏浈好一会儿,讽笑道:“你当然是被段伯言害死的!”   “你不守妇道,和段伯言私通。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   常府内风景如旧,段容时正在为常欢喜换药。   泰山行宫上事发突然,先前安排的许多暗线都没来得及用上,恭王便断了常欢喜一条手臂。   其实当知道恭王在暗暗对皇帝下药时,段容时便劝说常欢喜尽早撤出来,却被常欢喜拒绝了。   他说:“我随侍皇帝多年,你被恭王逐出行宫,我再走了,皇帝必会对统御司起疑。多年筹备只为此着,一击不中,恐难再有其它机会,不要多生变数。”   结果便是段容时得胜,常欢喜永远失去左臂。   常欢喜年纪大了,又曾受过宫刑,身体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康健。若非延峰出手及时将人及时带走,只怕连命也保不住。   段容时撒上药粉,用棉纱按住创口,再用纱布固定住。他下手干净利落,但不用麻沸散,常欢喜还是痛得满头是汗。   常欢喜知道段容时愧疚,咬着牙看了一会儿,别开眼,“听底下人说,黄家的那位苏娘子去段府大闹一场,漏了口风,咱们那位苏娘子已经回苏家追查了?”   段容时动作不停,一层层纱布绕过常欢喜胸腹,只低低应了一声。   “她这趟回去,想必是已生疑心,就算没在苏家得到结果,她也会追查下去。”   “是。”段容时又应了一声。   常欢喜望着窗棂,“这算什么呢,好不容易一切都好,苦尽甘来了,又……”他叹了口气,“公子真不怕她知道真相么?”   段容时没答话,将纱布缠好打了个结,问常欢喜感受如何。   常欢喜潦草地看了一眼,“不过死肉罢了,好不好都一样。”他眼见着段容时一脸的严肃,好像想要拆开再来,忙不迭地摆手,“好好好,松紧适宜,正正好!”   段容时神情松懈下来,但仍紧盯着他伤处不放,“我对不住常公。”   这丧气模样,倒让常欢喜想起当年的事了。   那时段容时还是长公主爱子,父亲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自个儿又生得粉雕玉琢,走到哪里都讨人欢喜,连皇帝也十分喜爱自己这个外甥,要他长留在宫中陪伴。   段容时生性活泼爱闹,一次在御花园闲逛时,吵着闹着说要玩风筝。内侍省的指令下发到内府局,上百宫人紧赶慢赶、描金雕龙做出来的风筝都没能得贵人青眼,反而是一个路过的小黄门,随手折下几支竹条糊上粗纸,就让段容时高兴了一天。   小黄门不清楚,自己的随意之举竟然得罪了整个内府局,他当夜被人骗出寝房推下枯井,因井中枯叶多,只摔断了条腿。   次日段容时带上纸风筝,跑去御花园找小黄门,却怎么也找不着。皇宫那么大,穿着一样内侍服的黄门数不胜数,多的是人前赴后继要陪公子玩耍,但他锚定心思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他找啊,找啊,找遍了御花园,找遍内仆局,又请求公主派人一同寻找,终于在井下寻到饿了两天、但鼻息尚存的小黄门。   小黄门被人安置在柔软的床榻上,断腿被太医诊治,又喝了热热的汤药,心中充满感激。   他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到夜半时,又迎来一个垂头丧气的小公子,怀里还抱着一只缺角的风筝。   小公子一见他便掉了泪,“风筝破了,我想找你修,可是我怎么也找不着你……”   小黄门不过是御花园洒扫的下仆,从未能照顾主子,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给他擦泪。他只好小心哄道:“是奴才错了,下回公子再来御花园,奴才一定站在最显眼的地方。”   小公子却擦了擦眼泪,认真道:“你没错,是我错了,我害了你。”   小黄门心里惊诧,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显露。   小公子虽然早慧,但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擦了又擦,无休无止。   “宫里人拜高踩低,嫉妒心强,我对你有几分好颜色,便将你顶到了风口浪尖上,令你受众人妒忌,却又没能给你自保的力气,是我的错。”小公子扁着嘴,分明正说着大人的话,眼里全是孩子的委屈,“我对不住你,差点害你死了。”   小黄门十来岁上下,自小被家人卖入宫中,人情冷暖经历个遍,早已对人性不抱指望,却被这小公子几句话说得眼眶微热。   他并非生下来就是奴婢,也曾是个完完整整的人,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却还要赔笑脸,他还不是无坚不摧。   小黄门心里乱得很,有些茫然,随手拿过那只破风筝,“公子的风筝破了,奴才给您补上好不好?”   小公子愣愣地点头,黄门翻出浆糊,将廉价的风筝修补齐整,哄得小公子又眯起眼笑了。   公子临走前问他,“我叫段容时,你叫什么?”   小黄门看着他脸上软软的笑,唇角不禁也勾起个笑。   “奴才姓常,名叫欢喜。”——   后来段容时长大了,忘记自己曾在幼时搭救过一个小黄门,但常欢喜却始终牢记于心,即便日后经历再多阴暗,也不肯忘记自己名字的来处。   直到段家败落,段容时天之骄子一朝落入泥地,深陷后宫奄奄一息,人人都能来踩一脚,常欢喜却当上皇帝的随侍,红极一时。   皇帝深恨段伯言,令常欢喜收段容时为义子本意为折辱,却方便了常欢喜照顾他。到统御司设立时,皇帝令常欢喜为司主,段容时为指挥使,便是有意要将废铁锻炼成钢刃。   皇帝始终忌惮段氏,段容时每月上一回常府,便要每月挨一次训诫,有时是罚跪,有时是责骂挨打,皇帝只在一边旁观,动手的事自有常欢喜代劳。   这是宫中常用的手段,目的是要磨去段容时的心志。常欢喜经受过,也曾对别人施用过,他生怕段容时经受不住,提前告知,段容时却向他作揖致歉。   “我知常公心善,若非为我着想,绝不愿如此行事,是容时带累常公了。”   常欢喜张口结舌。也是在那时,他知道段容时有件极要紧的事情要做。   现在段容时做到了,常欢喜为他高兴。   “公子,老奴该走了。” 第61章 始终 完结撒花!   段容时低头收捡药箱, 并不答话。   窗几明净,外头浮云暂歇,日光晴好, 是难得的好天气。常欢喜看了一会儿, 心中突兀地生出几分不舍, 感叹道:“公子长这么大了, 也成家了,只可惜老奴看不到公子子孙满堂……”   “常公这是在说胡话。”段容时终于放下手中的东西, 盯着他认真道:“常公于容时而言,亲近甚于叔伯父兄, 容时该要给您养老的。”   “有公子这句话, 老奴便心满意足了。我老啦,如今大事已成, 可再伺候不了公子了。”段容时正要反驳, 常欢喜笑着摆手,“老奴自小身在深宫中,勾心斗角, 殚精竭虑,从未脱开宫禁, 脱开京城。这回跟着陛下去泰山行宫,虽然多有惊险,但这山水肆意之美, 当真迷人。”   “还请公子准许老奴离开京城,遍游天下。”   段容时低着头沉默良久,“常公总为我着想。”   他即将掌权,无论是当丞相还是做摄政王,都不可能再有一个当权宦的干爹。常欢喜到现在还有一条命在, 已经是段容时有底线、念着情义的结果。   段容时本就有个当反贼的爹,天生便要受到许多攻讦,更何况他走的是比寻常人都更难更险的一条路。   声名虚无缥缈,既可成就一个人,也可瞬间摧毁一个人。大周幅员辽阔,州县数十,若段容时始终端着恶名,必然会有人不服。声名越恶,不服的人越多,便有更多的流言,届时段容时再雷霆手段,也难以服众。   现下段容时手握兵权,有不世之功,尚且能有一时安定。但他身处风头浪尖,就算没有弱点,也会有人生造出一个弱点去攻击他。   一个郑锦阳,一个苏浈已经够他头疼了,常欢喜想,还是给他节省些功夫吧。   再说纵情山水并非全是托词,人活一世,不能仅困囿于方寸之间,常欢喜的确是想再多看看世间好风景。   “公子若是心头还念着老奴,便好好经营,让老奴……”常欢喜笑着,眼神清亮还似少年时,他换了个自称,“就让老身在太平世道做个富家翁吧。”   -   苏迢昏昏沉沉,随口瞎说,竟构陷云静瑶和段伯言有苟且。   苏浈怒从心头起,没过脑子就骂了句脏话,“你放屁!”   “你还想瞒我?你和长公主交好,又和段伯言那个狗贼颇有来往。我让你替我引荐,你却推三阻四,说什么不肯利用交情攀附。”苏迢嘿嘿一笑,半边脸藏在阴影里,“你装什么清高,不就是怕我知道你的私情,怕我捅到长公主那儿去嘛。我告诉你,我才不在意,你爱上哪张床就去,只要你……”   全是污言秽语,苏浈不想再听,只道:“你说的这些并无实证,全是你心中臆测而已!”   “我看见了。”   苏浈眉心一跳,“你看到什么了?或许是看错了,或许是看见了,但误认了,你若……”   苏迢打断她,“你那日从长公主府回来,发饰和衣裳虽然同出门时相似,但都是新换的。若不是心头有鬼,你何必改换衣裳?”他哼哼两声,得意地昂起头,“亏得你还有点羞耻心,被说破之后便自缢了结,倒省却我动手的功夫。”   “你说什么……”苏浈面色发白,还是抓住重点,“母……母亲是自缢?”   苏迢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究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凑近问苏浈,“你在地府如何,吃得好,睡得好?你留下来那两个逆子,一个比一个忤逆,一个比一个忤逆!”   苏迢说到后头便开始怒吼,声音传到外头把飞絮吓了一跳,她敲了敲门,“姑娘没事吧?”   苏浈原地呆站了一会儿,苏迢吼尽兴又躺回去,抱着酒瓶子不知嘟囔些什么。她已经得到想要的结果,便转身离去,只留下苏迢一个人待在这昏暗的屋子里。   “都是……忤逆……”   苏迢喃喃自语,眼角划过一滴泪水,迅速没入发髻消隐不见。   -   段容时回到段府,苏浈已经在家,厨房处传来一阵香气,仆人们步伐轻快,见他回来低头行礼,而后又去做该做的事。   一切都井然有序。   苏浈正在房内核算账簿,她嫁到段家来后,这偌大段府是一年一修整。碰见有什么数目极难核定,她就咬着笔头蹙一会儿眉,而后又松开,打两下算盘记录下来。   他站在门边看了许久,直到苏浈收拾好东西朝门口看来,立刻绽开笑容,“你回来啦,怎么站在那儿不吭声?要吃饭了,快去换衣服吧。”   段容时站着没动,苏浈绕过桌子靠近他,牵了牵他的手,“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要我帮忙更衣么?常公身体如何了?”   他和常欢喜的关系,段容时早在宋州时便对苏浈和盘托出,回到京城后,苏浈也随同去常府拜见过几次。   段容时摇头,“常公身体无碍,伤口已经在愈合了。”   他伸手环住苏浈,放松身体靠上去,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自己怀里。   苏浈声音带笑,也环住他的腰,“这是怎么了,这么粘人?”   “你有什么要问我么?”   苏浈顿了一下,“没有啊。”   段容时怀抱收得更紧,“常公要走了。”   “去哪儿?”苏浈愣了一下,“常公身体虽然好了,但也得注意保养,不好随便乱跑的。”   “他不听我的。”段容时有些委屈,又再确认一遍,“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没有。”苏浈笑嘻嘻牵住他,脸上没有一丝阴霾,“走吧,前头摆好饭了,咱们快去换衣服。”   许是听说常公要离京的消息,段容时表现得很奇怪,话很少,总是耷拉着头一副失落样子。苏浈想了想,将做了一半的寝衣拿出来挂在他身上,果然显得不伦不类。   “对了,前段日子事情多,许久没给母亲添灯。难得这几日有空闲,我明日要去一趟西川寺。”   段容时心头一紧,没顾着肩上半缀着的衣裳,“我明日无事,我……我陪你去吧。”   苏浈古怪地瞧他一眼,“你那算什么无事,你的无事,便是将明日的事情都挪到后日、大后日去做,偷一天闲便得忙两日,何必这样辛苦。西川寺又不远,我同飞絮去一趟就成。”   段容时却拉着她不放,桃花眼紧紧盯着她,“我陪你去吧。”   苏浈抿着唇笑,捏了捏他的脸,“别撒娇,我自己去就成。大不了带上青叶,还有你那个胡楼,我看他成天悠闲得很。”   “好。”   苏浈倒有些意外,“你当真了?西川寺就那么大点儿地,我带个飞絮,再带个青叶已是大阵仗,再带上胡楼,不像是去烧经礼佛,倒像是……”   像是什么,苏浈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来,转身去整理明日烧经要用的东西。   段容时坐在床上看她忙碌,“你还回来么?”   “什么?”苏浈没听清。   “没什么。”段容时起身同她一起收拾,“要让飞絮记得带着伞,上回你们便是没带伞,居然躲到我屋里来了。”   -   苏浈心头藏着事,她尽力遮掩,但也不知段容时看出多少。   次日天刚蒙亮,苏浈便带着飞絮和青叶出了门。段家的马车果然不同凡响,苏浈分明还记得,之前她每次来西川寺,都得经历过武僧环环盘查,可这次却畅通无阻,她们只用不到半个时辰便顺利上了山。   依旧是她供奉灯火的那间禅室,京城贵人多,这一间所供灯火也不仅云氏一人。   青叶和飞絮都守在外头,苏浈亲力亲为,拉过一个铜盆,点上火,将抄写好的经文一张张燃去。   母亲,太子死了,恭王死了,皇帝苟延残喘,女儿再也没做过噩梦。   母亲,女儿嫁给了段容时,过得很好。   母亲……   她没说出口,心头的一字一句都随着青烟缓缓消散于空中。   云氏是苏家宗妇,墓碑立在山西宗墓,牌位立在家中小祠堂里。   但苏浈却在西川寺为云氏供上一盏海灯,每年不忘为她烧经,也只在此时才悄悄同她说些话。   段容时说她没见过云氏,却年年为她烧经,是要凭借云氏旧情向顾家寻求依靠。   段容时说的是气话,事后也道歉了,苏浈没有生过他的气。   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云氏去世时苏浈还没到周岁,后来苏浈知事明理了,也只模模糊糊知道,徐氏不是她的亲娘,公主娘娘也不是她的亲娘。但说到母亲二字,浮现在苏浈脑海里的,也只有长公主和煦的面容,和徐氏怀抱苏沐时温柔的脸。   对苏浈来说,母亲先是一块牌位,而后是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苏迢没留下过云氏的画像,远在西北的云峥从未和苏浈说过话,她也不知他有没有留下凭记。   苏浈只能从长公主和刘夫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自己同云氏生得七分肖似,而一双杏眼则和哥哥的一样,是从云氏那里继承来的。   经文一张张燃烧,苏浈放下最后一页,终究忍不住在心头说到。   母亲,关于您的事,我该不该问呢?   苏迢胡言乱语不可尽信,云氏不可能同段伯言有私,否则长公主不可能容得下她和苏英,甚至还让段容时和她缔结婚约。   但云氏的死,也必然和长公主府有关。否则她一介伯府孤女,怎能高攀当时前途似锦的段家公子,又怎会得长公主垂怜,于公主府中受教养六年。   可是她真要问出口吗?她真的想知道这个答案么?   苏浈挑了挑盆里的灰,最后一丝青烟飞起,盆中火焰熄尽,苏浈又发了好一会儿呆。   然后她突然发觉,自己一直盯着桌案上的一对木角。   她伸手拿过来,这东西木质红漆,形如弯月,苏浈曾在祠堂中见过,名为杯筊。家中如果有大事不能商定,需要上请祖宗意思,便掷杯筊以沟通亡魂。一阴一阳为圣杯,意为可行;二阳为笑杯,主意未定,再请示;二阴为阴杯,凶多吉少,不可行。   苏浈摸着杯筊,佛教信奉全靠心中信定,多多念佛,自然会有神佛庇佑,不必往来沟通。她从前并未在寺庙中见过类似的东西,这一对杯筊,应当是其它香客遗落的。   但云氏也是亡魂,虽受她供养多年,尚未修成西方极乐也说不定。   苏浈突发奇想,先是勾唇笑了一下自己异想天开,接着却抿起唇,眼中神采越盛。   她心中念到:母亲,求您为我解惑,我该不该问?   掷下杯筊,二阳为笑杯,这是要她再请示。   苏浈笑开来,听见“啪嗒”的声响,地上多了一滴水。她摸了摸脸上,分明眉眼弯弯,却已经热泪盈眶。   苏浈再问道:母亲,若我不再追寻此事,您……会怨怪我么?   又是一个笑杯。   苏浈愣住了,难道说这一切真是她异想天开?   圣人云:敬鬼神而远之。因为神鬼之说虚无缥缈,不过是生者有憾,编排些若有似无的东西来安自己的心。   可她还想再试试。   苏浈擦干眼泪,跪直身体问道:母亲,我做的那些警示之梦,是否是您庇护的结果?   圣杯,是。   苏浈眨了眨眼,尝试着又换了个问法:母亲,您同意我不再追究此事么?   圣杯,是。   母亲,真的是您在与我对话么?   圣杯,是。   苏浈笑开来,一阵轻风吹拂过,窗外竹枝摇晃,竹叶穿擦。她闭上眼,正有一段清风绕过窗棂,抚过垂地的帐幔,抚过她的裙角。   而后回旋而上,正如经文燃尽的青烟一样,消散不见了。   ---完结--- 第62章 番外一 愿你平安长大,一世无忧。……   “阿瑶, 你怎么又跑树上去了?”   刘韦柔左手搭在眉骨上撑起个凉棚,眯着眼,逆着阳光看向树杈上。那里正坐着一个青衣身影, 晃来晃去, 摇摇欲坠, 看着吓人得很。   云静瑶在树上晃荡一会儿, 旋身跳下来,引起刘韦柔一阵惊呼, 她自己反而朗声大笑,“都看过多少回了, 还是这么不禁吓。”   树影微斜, 满地交错的光斑,云静瑶笑意盈盈瞧着好友, 理不直气也壮。   刘韦柔蹙起眉, 看看左右没有旁人,上前轻轻推了她一把,“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还是这样不着调。”   云静瑶是西北云家的女儿,刘韦柔出身彭城刘氏, 一个是将门虎女,一个是世家贵女,本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路上碰见也得相互避开的关系,却因缘际会成了至交好友。   十年前云静瑶随父回京述职,正巧撞上春猎,一并随驾去了行宫,刘韦柔也在随行之列。刘韦柔在猎场上马匹受惊, 被刚好路过的云静瑶救下,两人便从此结识。   被云静瑶救人英姿打动的不止刘韦柔一人,当时在场的还有十来个贵女公子,其中样貌最好的姓苏名迢,是诚意伯爵府家的庶三子,会写些酸诗,字不错,还很会说话。   苏迢看上了云静瑶,云静瑶也被苏迢的甜言蜜语糊住了脑袋,不顾父亲云峥的极力反对,说什么也要留在京城。   皇帝听说此事觉得有趣,下旨赐婚苏迢和云静瑶。云静瑶如愿留在京城,云峥却没妥协,而是干脆利落地和女儿斩断关系,只身返回西境。   十年一晃而过,云静瑶给苏迢生下一对儿女,刘韦柔也嫁给英国公世子,生下三子一女,成为规规矩矩的世家妇,言行端正谨慎,寻不出一丝差错。   “说吧,来找我什么事?”云静瑶警惕地瞧了刘韦柔一眼,“阿英又把你家松柏给打了?”   苏英是云静瑶的大儿子,天生下来一个混不吝,云静瑶教不听,苏迢不愿教,夫妇俩便将人扔到英国公府去,和世子的三个儿子一同学武。   结果这倒好,英国公府三个小子合起来也打不过苏英,云静瑶每每瞧见好友幼子鼻青脸肿的模样,都心头讪讪。   刘韦柔没真把这当回事。英国公府以武立家,手底下见真章,小子们打不过人家便只能更加用功,她这个当母亲的虽然心疼,却也暗暗庆幸有苏英来做这个磨刀石。   “是,但我来找你不是为这个。”刘韦柔极不体面地翻了个白眼,“明日锦阳长公主在曲水畔设宴,托我问你去不去。”   锦阳长公主是皇帝幼妹,自小便是冰肌玉骨花容月貌,待到长成时容貌生得越发惊艳,逐渐有了大周第一美人之名,才子们作诗文颂扬她的美貌,传遍各地,云静瑶在西北时都有所耳闻。   长公主盛名如此,出降大将军段容时,可谓是才子佳人,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也让将军府和公主府门庭若市。长公主每每设宴,京中各家贵妇贵女都争着抢着要去,偏云静瑶是请也不愿去。   “我知道你不耐这些繁文缛节,长公主也是如此,若咱们再不去,她是一个能说真心话的人也没有。”刘韦柔拉拉她的衣角,“好阿瑶,我可是在锦阳面前立了军令状,务必要将你带过去的,你就当是去赏美景赏美人,好不好?”   云静瑶撇撇嘴,终究耐不住她反复哀求,“好吧,我可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才答应去,同你刘大娘子可没什么干系。”   刘韦柔轻哼一声,并不同她计较,闹着要去看云静瑶的女儿。   小苏浈生得白白嫩嫩,见人就笑,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人瞧,盯得刘韦柔心都化了。   “哎呀,你说咱们浈儿怎么就这么能招人疼呢?”   云静瑶却摇摇头,“这丫头可能闹腾,也是奇了怪了,在外人面前特别能装相。”   “我若有个刚出月子便爬树的娘,只怕比她还能闹腾些。”刘韦柔又瞪她一眼,扶着摇篮哄道,“小浈儿,不听你阿娘瞎说话。浈儿喜不喜欢姨姨,姨姨家有三个哥哥,浈儿跟我回家做媳妇好不好?”   “去去去,别在这儿见缝插针哄骗我闺女。”云静瑶笑骂一阵,毫不留情地戳了戳女儿软嫩的脸颊,引得小姑娘红着眼睛瞪过来,她哈哈大笑,“她要嫁谁,得等千挑万选,选个最喜欢的才好,我才不帮你欺负她。”   云静瑶凭着一心喜欢嫁给苏迢,又得蒙圣上赐婚,在旁人眼里是再好不过的姻缘,比话本子戏文还精彩几分。但她同云家断绝往来,在这京城无母家支撑,苏迢有所慢待也无处诉苦。   选个自己喜欢的,便好么?   刘韦柔轻轻晃动摇篮,把这话藏在心底。   -   刘韦柔走后,云静瑶又爬到银杏树上坐了会儿,看见门房一溜小跑进来,便知道苏迢回来了。   夫妻十年,最可怕的不是彼此怨怼,彼此憎恶,而是相互对视时眼里只剩漠然。   云静瑶和苏迢早已是同床异梦,却还是得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因为这是苏家的规矩。   “我明日要去长公主府赴宴,晚间或许不回来用饭。”   苏迢点点头,“挺好,你是该多出去结交结交,总闷在屋子里,也不像个样子。”   云静瑶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熏鱼,戳得乱七八糟,突然没了胃口。   “长公主这回设宴,应当是为庆祝段将军打了胜仗,听说兵部尚书新娶了位夫人,应当也会去。”苏迢道:“你们在花草之外也能谈谈其他的,或许咱们家也能设宴,邀请一些……”   云静瑶停了筷子,一言不发。   苏迢瞧她这模样也来了气,冷哼道:“你嫌弃我市侩,嫌弃我左右逢源。但我身为庶子袭爵已是无望,再不争求个好前程,待日后分家,咱们这一大家子怎么过活?还要仰仗大房和二房的救济吗?”   云静瑶不由冷笑,“争求前程,你所谓的争求便是托关系,走门路。农事为天下之本,司农寺也是九寺中最要紧的地方,我不明白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   两个主子一言不合吵起来,下人们都退到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我花这么多钱宴请宾客,花这么多钱给你置办衣服首饰,让你光鲜地去和各家结交,就是想要从这个管文书的破地方跳出去!大房一纸荐信把我压在司农寺十年,我想高升,我想进中枢,我有什么错!”   苏迢越说声音越大,云静瑶不甘示弱地提高声量,“那你就去啊!”   “朝堂上谁不是任人唯亲,我上头被嫡脉压着,旁人看我是庶出也不肯亲近,若我是嫡脉,怎么会被如此掣肘。亏得家里有个贤妻,结交的都是国公夫人,公主驸马,却不肯为我说上半句话!”苏迢气得头颈通红,青筋毕露,   “我看你是和大房二房的人一样,就是要压着我,生怕我得了什么出息!”   这话像是兜头一盆冷水,浇得云静瑶面色发白。   她知道,苏迢还藏着后半句话没说。   这些年他们夫妻情分淡了,但云静瑶、刘韦柔和郑锦阳三人的情谊没变。那二人一个出身世家,一个是皇族,他们的丈夫也都是位高权重,苏迢一直旁敲侧击,想通过云静瑶引荐一二,却都被云静瑶拒绝。   苏迢一直疑心这是云静瑶私心作祟。她为嫁苏迢和云家决裂,本就没有母族支撑,若苏迢再得登高位,她这个正妻就更会岌岌可危。   可云静瑶问心无愧。   她的确同刘韦柔和郑锦阳交好,也只想让这段交情停留在这里。英国公府和长公主府的确有权势,但一旦开了这个口,苏迢走了他们的路子,只能成为他们的附庸,再想割离就难了。届时若公义与世家利益相冲突,苏迢该如何自处?   但很显然,苏迢并不想考虑这个问题,相比在司农寺做个清正君子,他更愿意去做世家的马前卒。   云静瑶咬着牙不肯开口,反倒是苏迢发作一阵后冷静下来。   他叹了口气,“你就算不肯为我着想,也总得为两个孩子着想。英国公府势大,阿英不说好好结交国公幼子,居然还去和他们碰拳脚,万一得罪国公爷,我只怕连司农寺都待不下去。还有阿浈,这世道女子殊为不易,你如果不肯为她打算,她及笄之后又能嫁什么好人家?”   苏迢说完之后便拂袖而去,看方向是去秋姨娘的院子。秋韧兰生父是读书人,病歪歪得要死了没办法才把女儿卖到苏家。秋韧兰熟读诗书,小意温柔,红袖添香引得苏迢流连忘返。苏迢总说云静瑶不懂他满怀壮志,想来能懂他的莫过于秋韧兰。   苏迢是个心里有数的,再宠爱秋韧兰也没让她留下子嗣,他把这当做是对正妻的尊重,云静瑶只觉得他又当又立,让人恶心。   可是苏迢说的话那些话,一直还萦绕在云静瑶耳边。   云静瑶食不下咽,干脆不吃了,让下人把席面撤走。   夜逐渐深了,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星夜灿烂,守夜的丫头扛不住困意发出浅浅鼾声,云静瑶干躺许久,忍不住点起灯笼走出房门。   几步之隔的耳房内,奶娘早已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苏浈躺在摇篮里咯咯地笑,苏英站在边上背对着云静瑶。   “哥哥。”苏英怕惊扰奶娘,声音很轻,他一手轻轻摇着摇篮,一手指着自己,重复一句,“哥哥。”   苏浈被哄得高兴,杏眼弯弯小嘴微张,可她吝啬得很,就是不肯喊一声哥哥。   苏英不厌其烦,一遍遍耐心地重复,没得到想要的回应也不气馁。他瞧了瞧天色,再瞧了眼边上睡得人事不省的奶娘,撇撇嘴,给苏浈盖上被子才往外走。   待他瞧见云静瑶站在门口,立刻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刺,警惕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半大小子,性格古怪得很。云静瑶笑了笑,食指抵着唇示意他别出声,将人带了出来。   “明日不上课了?这么晚还不睡。要看妹妹白日来也能看,何必挑灯夜行?”   “谁稀罕看她。”苏英嗤笑,踢踢踏踏往前走,末了没忍住又道,“那个奶娘拿钱不干活,起的比猪晚睡得比狗早,你也是真心大。”   “你哪儿学来那么多粗鄙之言?”云静瑶叉着腰拧眉,“小子,我是你母亲,有点规矩行不行?”   苏英才不听她说话,一溜烟跑了。云静瑶远远看他没摔着,笑了笑,也回屋睡觉。   -   次日清晨,云静瑶起了个大早,翻出最繁复华丽的衣裳,搭配一套红宝金首饰。   堕马髻,桃花妆,云大娘子久不仔细梳妆,打扮之后让人眼前一亮。侍女连连夸赞,“大娘子这样装扮真是美极了,若是日日如此,主君一定喜欢。”   云静瑶端详镜中人许久,不见喜色,垂眸道:“车备好了么?那就走吧。”   待到了长公主府,刘韦柔也是啧啧称奇。   “平常瞧你布衣素面的倒是不显,现在一打扮,怎么还同刚出阁那阵儿一样明丽。”刘韦柔绕着云静瑶转了几圈,端着下巴笑道,“昨日你还推三阻四地不肯来,竟然早就准备好了。”   云静瑶抿嘴一笑,不去答她这促狭的话。   先敬罗衣后敬人,往常宴席上,各家贵妇见着国公世子夫人对云静瑶多有青睐,少不得也会攀谈一二,但瞧着说不到一起去也就罢了。现下看她穿得鲜亮,夸赞讨论几句衣服首饰,倒比从前近了许多。   锦阳长公主见着云静瑶,也是十分高兴,却也少不了埋怨她几句。   “我下帖子邀你几次都不来,阿柔说她能请动你我还不信,结果你还真来了,可真不给我面子。”郑锦阳样貌精巧,说话也和唱歌一样好听。她身为长公主却一点也不摆架子,点着云静瑶的脑袋,名为教训实则撒娇,“我不管,过几个月等马球场上草长齐了,你可得陪我好好过把瘾!”   云静瑶便也笑,“公主这话可折煞臣妇了,臣妇岂敢!好好好,你要打几回马球我都奉陪,你要赢几场,要输几场,也都听你的好不好?”   郑锦阳还没说什么,刘韦柔先笑得倒在她肩上,“好阿瑶,咱们公主面皮子薄,打得什么主意一眼就能看透,可你也不能全给说破了呀!”   郑锦阳鼓着脸不吭声,一副气恼模样,但眼里都是亲密的笑意。   京中谁人不知道,锦阳长公主生得一副娇柔美人模样,却极爱打马球。宫里头的宫人怕伤着她,不肯出力,她便也只能打个过场。待大了一些,能邀请京中贵女们一起比赛时,旁人也都碍着她身份不与之相争,是以郑锦阳分明打得不好,却总能获胜。   偏偏郑锦阳不但爱打还爱瞧,这一来二去也看出些门道,就不再想要这“让”来的赢法。直到在马球场上见着云静瑶,后者心里不放着规矩,在场上更是肆意妄为。郑锦阳连连约战,连连落败,有次被气得狠了,落了两滴泪,非逼着云静瑶让她赢一回。   云静瑶见不得美人落泪,着实是拿她没办法,不着痕迹地让了几次,都让郑锦阳出尽全力后侥幸才能得胜。这种玩法便让长公主上了瘾,没过多久就要拉着云静瑶,要她让自己“赢”一回。   这头三人说说笑笑,那边客人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上云静瑶都更热络几分。席间有位贵女说话时手一抖,泼脏了云静瑶的裙子,脸色立马变得煞白,眼神下意识瞟向长公主。   不过是条裙子,云静瑶安抚那贵女无事,郑锦阳忙道:“我后头衣服多得很,阿瑶同我身形相似,去随便捡一件换过就好。”   云静瑶落落大方应下,由侍女引去后院。长公主一向随和,但这份青睐和亲近也是少有,众人随着又多一层看重。   宫人知道云静瑶不爱让人服侍,只将衣服递给她,自己守在外头。门被关上,云静瑶却没急着换衣裳,而是先坐在桌边歇了口气。   她不爱社交,方才被那些妇人们团团围住,已是快要去掉半条命,幸好衣裳被人弄污,也能借着换衣的时候躲会儿懒。   每到这时云静瑶便会万分佩服刘韦柔,分明内里和她一样是个火爆性子,但同旁人绕着弯子说话时却十分妥帖。   云静瑶想着想着叹了口气,十年了,她还是没能习惯京城人这副做派。   她磨磨蹭蹭换好衣服,听见外头一阵吵嚷,竟然还有男子声音,眉头一皱,不知该不该出去。   半刻钟前,外头宫人见着人来,还以为是哪位客人走偏了路,正要上前劝离,见着那人的形貌却登时惊得魂也飞了。   “奴婢参见陛下。陛下,里头……”   “滚开!”皇帝一脚踢开那宫人,提袍就要往里走。   宫人却不敢让,膝行到他前头阻拦道,“屋内有人,男女大防,还请陛下暂避!”   皇帝身边没带下人,动用龙脚再踢那宫人一回,“朕乃天子,有什么防不防的?滚!”   宫人苍白着脸,知道自己大约是活不成了。皇帝三两步闯进屋,还带上了门。   屋内不过方寸之地,云静瑶闹不清情况,来不及躲避,只能背过身去。   皇帝面色酡红,眼带醉意,“阿蕊……”   锦阳长公主小字寒蕊,云静瑶心头巨震,纹丝不敢动,怕皇帝看出端倪,更怕他真把自己错认成长公主。   云静瑶和长公主身形相似,背影几乎一模一样。皇帝半醉半醒,对着冷淡的背影怒上心头,再懒得遮掩,“阿蕊!你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段伯言不过小小家奴,怎能匹配大周的明珠!朕是大周天子,唯有朕……”   短短两句话,其中含义骇人至极。云静瑶不敢再听下去,顾不得体统脸面,朝着前头的小窗冲去。谁知皇帝酒醉糊涂,活动却灵便,见她想跑,上前两步将人抓住就又抱又亲。   云静瑶下意识同他撕打起来,一个用力扇过去,竟让皇帝脸上破了道口子。   皇帝被抓疼了,神志清醒几分,看清眼前人不是郑锦阳,“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此处?”   云静瑶趁他愣神时跑出门外,翻过灌木组成的矮墙,再也不见人影。   -   前头的席面上仍是一派平静,众人先夸赞公主府里花草珍稀难见,再说到段将军大杀四方所向披靡,没过多久就应当再有嘉赏。   郑锦阳耐着性子听了会儿,侧头问宫人,云静瑶怎么换个衣服去了这么久。   宫人摇头说不知,郑锦阳便笑道:“阿瑶不会是见我衣服多,挑不过来了吧。诸位稍坐,我先去瞧瞧看。”   她看了眼刘韦柔,刘韦柔会意,自然地招呼起在场的客人。   郑锦阳快步走在前头,“怎么回事?”   宫人低头回道:“门房来报,陛下喝醉酒,不知怎的又走到府里后院来。正巧云娘子在更衣,奴婢只怕……”   郑锦阳心头一紧,加快脚步走进屋,屋里云静瑶衣裳发髻凌乱,明眼人一瞧便知是怎么回事。   “阿瑶……”郑锦阳几乎不敢叫她,“你……”   云静瑶神情出奇冷静,“他没得逞。”   这等事绝不可张扬,所幸屋前屋后只有原先带引云静瑶的那个丫头,还有郑锦阳身边的这个下人,再无旁人在此地盘桓,想来只要所有人闭紧嘴巴,便不会传出什么丑事。   郑锦阳刚刚松了口气,却听云静瑶惨笑道:“我是活不成了,临死之前,还请长公主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为什么?”郑锦阳乱了手脚,惊诧极了,眼里还带着满满的茫然。   云静瑶十分强硬,甚至带了几分厉色,“长公主殿下,我在府上出了这等事,倘若你尚存几分人性,此事你必得答应我才好!”   郑锦阳性子软,听得此话心乱如麻,连连点头道:“阿瑶你别吓我,想要什么说就是了,你……你别张口闭口把死挂在嘴上啊!”   云静瑶道:“段家独子少有奇慧,人品绝佳。我要长公主与我约定,让段容时聘我幼女苏浈为妇,就算段将军不愿,苏家不愿,此约绝不可更改。”   郑锦阳满口答应,“我本就有此意,只是念着两个孩子还小,不愿过多干涉……”   云静瑶却强硬道:“我要长公主在众人面前宣布此事,坐定此事,让厅前所有客人作见证。”   郑锦阳连连点头,眼圈通红,“什么都好,待会儿我便去说。阿瑶你别吓我。”   事情定了,云静瑶微微松懈下来,眼中也泛了泪。   “长公主不必再说,我被陛下看见了脸,又听到些不该听的东西,已经是活不成啦。”   现在皇帝是在醉酒之中没反应过来,待到酒醒,必然要查她的身份。赴宴之人都是有头有脸,席间有谁中途离开过,一问便知。   云静瑶低头看着指尖残留的血迹,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她害怕极了,委屈极了。听到那样的秘辛,又伤了皇帝,她性命已经是不保,只求尽力不要带累苏迢和两个孩子。   她思前想后,趁着长公主此时歉意最浓、最为愧疚,抢下段容时的婚事,只要有这桩婚事在,背靠长公主和段家这棵大树,想来也没人再敢欺负苏英兄妹,英国公府也不敢有所慢待。   可她还不到三十岁,从前总以为日子绵长可以慢慢过,现下却死期已至。苏英还在总角,苏浈更是还未满周岁,但两个孩子就要没有母亲了。   郑锦阳明白过来,又愧又恨地哭了一会儿,擦净眼泪,亲手替云静瑶换了一套同她来时差不多的衣裳首饰。两人一同平静地回到堂前,宣布段家幼子和苏家幼女的婚事,堂中众人或惊讶或艳羡,都纷纷出言道贺说些吉祥话。   云静瑶强撑着陪完宴席,坐上马车回家,恰巧苏迢也散班早早回来。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苏迢见着她就皱眉,“昨日同你说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今天又得罪哪家的夫人了?和兵部尚书夫人搭上话了吗?”   云静瑶没答话,只摇了摇头。   苏迢被她冷淡的态度刺中,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云静瑶目送他的背影,只觉得自己这十年光阴实在可笑。   苏英在英国公府有晚课,没这么早回来。云静瑶走到耳房,挥退奶娘,独自坐在摇篮边。   女儿的确长得好,旁人家的小孩生下来都皱巴巴的,但自家这个,生下来就是白白软软一小团,一天比一天漂亮,那双清凌凌的杏眼,已经有几分自己的模样。   隔着窗正好能瞧见院里的银杏树,这棵树栽在西北角,又高又大,现下还是一片绿意,待到秋天便是满树金黄,尔后落叶成泥,树发新芽,周而复始年年如此。   云静瑶看了一会儿银杏,低下头,伸手点点苏浈的小脸。苏浈见着是她,两手抱住她的手,张嘴便咬。初生的小孩子牙都没长齐,可力气着实不能小觑,往常云静瑶被她抓得疼了,必得好好捏一把脸撒气。   可这回,云静瑶十分纵容地看着女儿,看着看着脸上便有了泪痕。   我的孩子,愿你平安长大,一世无忧。   母亲对不住你,不能再看护你了。 第63章 番外二 小绊   长公主自小便深受宠爱, 不但早早有了公主封号,到及笄时更能以亲王仪制开府。长公主府四面方正,砖石墙垣, 奇珍树木花草不胜枚举。为护公主安宁, 府内还有亲兵数百轮值巡卫。   但这些都难不倒段容时。他灵巧地翻过两人高的院墙, 在林木影子掩映下, 悄悄从巡护守卫边上溜过,钻进后廊院。   段容时拍了拍身上的落叶, 正要继续往前走,突然听见一阵嬉闹声, 他左右看看, 迅速地跳上身边的一棵大树,利用茂密的树叶遮掩身形。   不远处, 几个扎双丫髻的小孩追追打打地跑过来。   “刘易梦你跑什么?夫子明明说了, ‘君子事必躬亲’,要咱们一起打扫完学堂才能放课。”   跑在最前头的小姑娘全身银缎,脑袋上还带着几个金吊坠, 在烈日下像个闪闪发光的银元宝。她趾高气扬地昂着脸,“什么君子, 我是个女子。我母亲说了,像我们这样的世家女子,生来金枝玉叶, 两手不沾阳春水,有什么事下人做就是了。顾湘婷,你若非得要自降身份还请自便,可别拖累我们!”   “就是!”   小姑娘们停下脚步,自动划分出阵型, 另外两个抱着书箱的自觉站在刘易梦身后,显得同她对呛的顾湘婷形单影只。   顾湘婷一人对她们三人,气势上却不输阵,她叉着腰嚷道:“你无礼!这分明是夫子功课,怎可托手旁人?”她伸手指了指躲在刘易梦身后的女孩,“你们跟着她逃功课,待让夫子知道了,必得赏你们几手板!”   刘易梦带着这两人走了,本该她们的活就得留下来的人承担。顾湘婷十分不忿,摔了扫帚就追出来,可刘易梦不但不心虚,反而还劝她也别干了。   “这么点小事也值当吵来吵去。“段容时坐在树杈上,闲闲挠了挠下巴,他看下头几个小豆丁争来争去,虽然自己也不过才虚长几岁,却不免生出些身为大人的自得。   想来这群丫头便是在长公主府里上课的贵女了。   前些年诚意伯爵府的云大娘子突然病故,其夫苏迢转过年便娶新妇。长公主和云氏交好多年,又约定好要做儿女亲家,着实看不过眼,便将苏家幼女接到公主府教养。   为免小姑娘寂寞,长公主还在自家府邸搞了个什么女学,将京城中各家适龄的小姑娘也叫来一起读书。   这是将那孩子养得同宫里皇子一般,还要找几个伴读来陪玩。   长公主对别人的孩子如此尽心,对他这个亲生儿子倒是不闻不问。段容时回京已有一月,日日在将军府翘首以盼,可长公主既没有上门来探问过,也从不召他来长公主府。   想到此处,段容时不禁有些气闷,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粉色衣裳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跨过垂花门,匆匆忙忙跑过来。   “湘婷姐姐,你怎么跑得这么快,你等等我呀……”   顾湘婷听见这声就头皮发麻,俏丽的小脸皱成一团。刘易梦哼笑一声,“顾姑娘急着追赶我们,怎么忘了自己的大尾巴?瞧,你的尾巴追上来了,你还是抱着她回去‘事必躬亲’吧!”   刘易梦同两个小跟班哄笑一阵,结伴往大门跑了。顾湘婷撅着嘴看她们离去,没再追赶,冲好不容易跟上来的粉衣姑娘抱怨道:“你瞧瞧你,跑得这么慢,又让姓刘的逃过一回。”   粉衣姑娘满脸歉疚,“是我跑得太慢了……”   顾湘婷戳了戳她的脸,心头一阵憋闷。   长公主府里的夫子规矩大,不让学生带女使,还要她们每日课后做扫除。不过公主府里本就有负责清理宅院的宫人,学堂本也脏不到哪里去。   刘易梦做了两日,见夫子没检查,便干脆连面子也不做,还劝说另外两人同她一起逃。顾湘婷本也想直接走,偏她看不过苏浈一个人勤勤恳恳地扫除院子,只好留下来陪她。   若是往常也就罢了,可今日是顾湘婷寿辰,家里肯定已经准备好了……   顾湘婷又多抱怨两句,五个人的活变成两个人干,她今日回家又要迟了。苏浈想了想摇摇头道:“湘婷姐姐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情不多,我一个人就成。”   “真的?”   “嗯。”苏浈点了点头,“反正我就住在公主府,迟些回屋也没关系。姐姐家里还有人等,你先回去吧。”   顾湘婷犹豫一阵点了头,一边朝外跑,一边挥手同她道别,“你等我给你带栗子酥!”   “好。”苏浈踮着脚也挥挥手,明日夫子休沐,女学不开课,要再见到顾湘婷就得后日了。   段容时在树上看了半晌,又挠了挠下巴。   粉衣姑娘说自己住在长公主府,那她就是……就是自己那位未婚妻?   叫苏……苏什么来着?   还没等他想起来,底下粉衣小姑娘往回走了两步,分明走在平整的青石板上,她却突兀地绊了一跤,“啪”地一下栽倒在地上。   声音不大不小,段容时在树上都听见了,他不禁咋舌,“这摔得也太惨了吧……”   糟糕,这丫头肯定会哭,到时候人一多,他就不好脱身了。   段容时紧张地盯着那粉色身影,却见小姑娘利落地爬起身,拍拍尘土站起来,扶着额头在原地转了两圈,没找到绊脚的石头,耸耸肩继续往前走。   接着又是“啪”地一声响,她又莫名其妙地绊倒了。   连摔两大跤,段容时都有些担心她脑子要给摔坏了。小姑娘还是没哭,拍拍屁股站起来,看看前头又看看后头,懊恼地摸了摸摔疼的脑袋,继续往前走。   然后她又一脚踩着过长的裙摆,腿一滑栽倒下去。   苏浈紧闭着眼,可预想的剧痛没有到来,迎接她的是一个略显瘦削的怀抱,她抬头一瞧,眼前人同她哥哥苏英差不多身量,肤色白皙,样貌俊朗,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   这人表情古怪,可模样真好看。苏浈眨了眨眼睛,男子皱着鼻子把她扶正,像栽盆花木一样把她端放在地上。   “你这都摔几回了?好好走路。”   “我……我正好好走的。”苏浈撅着嘴有些不服,又好奇道,“你是谁,是新来的内官么?”   段容时一脸嫌弃,没应答也没道明身份,而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苏浈疑惑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呀?”   段容时还没想好要不要让公主知道他来过,因此只啧了一声,“我先问的你,你回答了,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苏浈却不答应,束着手摇头晃脑,奶声奶气,“‘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算了算了,我不问你的名字,你也别问我的。”   男女之间没有媒妁约定,便不能互通姓名。   这倒奇了,段容时瞧着她装模作样,挑眉道:“已经学到《礼记》了?”   苏浈点点头,唉声叹气,“夫子说背不下来就要打手板,戴圣人为何要写这么长啊。”   走到垂花门前,苏浈抬腿就要跨过去,脚尖却勾到门槛,眼看着又要栽倒。段容时瞧不过眼,伸手拉了她一把,又把人端端正正立好。   “好好走路。”段容时蹙着眉,对这个小未婚妻更嫌弃几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苏浈惊讶地睁大眼,“不是说好不问了么?”她平平安安地走过垂花门,十分感激,朝他拱手道,“多谢这位英雄相助。”   段容时摸摸鼻子,忽地笑起来,“你背不下《礼记》,是不是把时间都用来看话本了?”   “你怎么知道的?”苏浈又是一惊,杏眼睁得又大又圆,看起来呆呆愣愣,又有几分娇憨,“你可别告诉夫子,不然她又得罚我。”   “你把名字告诉我,我便不去夫子那告状。”   “不对,你不知道我的名字,还怎么能告状?”苏浈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才不会上当呢。”   方才还傻愣愣的,这会儿又聪明起来了。段容时忍俊不禁,“你不肯说名字,又这么爱绊跤,我看你就叫小绊得了。”——   好像做了一个绵长的梦,苏浈从融融暖意中醒来,一动也弄醒了身边的段容时。段容时环抱着她,眼睛眯了眯复又闭上,嘟囔道:“再睡会儿……”   苏浈隔着纱帐瞧见天已大亮,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该起了,你今日不是要去政事堂么?”   段容时还是不睁眼,收紧环着她的手臂,贴着她脖子蹭了蹭,“困,不想理他们。”   苏浈被他逗笑,“别撒娇了,几位大人年过五旬,不好让他们久等的。正事要紧,回来再继续睡。”   段容时长出一口气,长睫翕动一阵,终于睁开眼睛,满脸不爽地坐起来。   三年前,顾湘婷足月生产,生下个大胖小子,符合了朝野所有人的期盼。   皇帝窝在后宫中养病久不理政,态度倒很不错,配合地将刚满月的五皇子立为太子,没过多久又立为新帝,而自己则升任太上皇,移居瀚海阁,彻底甩脱朝政。   新帝太小无法亲政,经朝堂众臣推举,皇帝亲封段容时为异姓摄政王,监理国政。大周经历几次浩劫百废待兴,一切担子都压到了段容时身上。   太仓失火一案,暴露出朝廷制度极多极深的弊病,朝堂上经过恭王和太子两轮叛变的清洗,也空余了许多职位。   社仓要改,税制要改,户籍制度也要改,除此外还要广开恩科招揽人才,尽快填补朝廷官员的空缺。   段容时手握摄政权柄,却并不高兴,这三年来他是夙兴夜寐,过得比从前在统御司还不如。朝臣们惧怕他的威名,有心要做实事也不敢放开手脚,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要给他过眼后才施行。   段容时被烦得不行,干脆像当年三司会审那样,组建了一个政事堂会议,所有的事情都在会议上提出来,大家一起过眼。说来这倒和从前早朝差不多,只是人人都能同意,人人都能驳斥反对,而非由至高者一人裁断。   有了政事堂后,段容时一下子松快了许多,但他地位摆在那里,政事堂评议后的东西还是要经他的眼,他还是没法真正闲下来。段容时便琢磨着再将手头的权利放出去,让更多人来分担他肩上的责任。   从前段容时汲汲营营,好不容易得到这一切,如今却要撒手放出去,这自然是有原因的。   段容时穿戴好官服,依依不舍地抱着苏浈,亲了亲她的额头,又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叹了口气,“乖孩子,父亲不在家时你要安分些,别总折腾你母亲。”   苏浈笑着拍拍他的手,将人送出门去,而后扶着腰坐下。   她身形仍是纤瘦,肚腹却鼓鼓囊囊地藏着一个小生命,再过两三个月孩子就要出生,正是闹腾的时候,若非朝堂上事情太多,段容时真是恨不得天天守在苏浈身边。   送走段容时,苏浈也起身坐到镜前梳妆,青叶捧出首饰盒子供她挑选。   流云三年前便嫁人了,飞絮也随苏英去了西北。   流云嫁得是那位邻家竹马,三年前开恩科,竹马一举中第,次日便上段府提亲将人娶回了家。   至于飞絮,苏浈知道这事时着实惊讶,但苏英却是理直气壮。   之前苏英在京城时,为着和苏浈通信,他同飞絮便多有往来,之后京城出事,飞絮只身前往西北求援,便让苏英对她更多一分看重。   西北守将云弃之没有宗族桎梏,不在乎身份地位,只求飞絮这么个人,迎过去便是做将军正妻的。飞絮也早对他暗生情愫,苏浈就没阻拦,痛快地成全二人。   身边的旧人也就剩下个青叶,可青叶也留不了太久。   去岁统御司裁撤,司众被分派到各处供职,延峰由暗转明当上禁军统领。他武功绝佳,沉默寡言,仅凭一身武艺便成功降伏众禁军。   苏浈偶然间发现,这位延峰统领对上青叶时总有说不完的话,青叶每次见着他,也是笑意盈盈。   梳妆打扮好,苏浈坐上马车进宫,到慈宁殿时,除了太后和太妃之外,小皇帝也在。   小皇帝刚巧背完书,歪在顾湘婷怀里吃果子,见着有外人来立刻站直了身,表情严肃,尽量做出一副明君模样。   郑锦阳如今当上太后,还是一副和煦样子。她见着苏浈来便道:“皇帝功课做好了,出去活动活动身子吧。”   皇帝听话地点点头,牵着奶娘的手走出去,也没走远,就在殿外的院子里溜达。   苏浈笑道:“如今陛下逐渐晓事,两位娘娘也可舒心了。”   “可不是么。”顾湘婷长叹一声,眼神还定在皇帝身上,“半大小子最能烦人,待他再长几年,娘娘和我也可撒开手,只管享清福了。”   郑锦阳笑了笑,又朝苏浈道:“来,快让我看看,怎么瞧着比上回又清减些,是不是这小子又闹你了?”   苏浈走到近前,宫人端了把椅子过来,三人凑在一起说话。   “眼瞧着太上皇身子又要不好了,你得提醒王爷,有什么事得尽快办了,否则届时大丧一起,又是处处掣肘。”   大周礼制,皇帝大行后三年不可兴礼乐,如此科举、祭祀等事便都要停摆。苏浈点点头应下,又道:“太上皇那边,情形真这么差了?”   “唉,是啊。”郑锦阳点点头。她叹了口气,脸上表情只有厌烦,没有一丝可惜悲伤。   太上皇回宫以后,便被安置在贤太妃所居瀚海阁。贤太妃是武将世家,父族世代镇守南境,当年太上皇初御极,贤太妃便有孕生子,若大皇子平安长大,只怕会有外戚之患。   于是大皇子夭折,贤太妃固守瀚海阁念佛修行数十年。如今太上皇落到她手里,虽当时说好了不许闹出大事,但只怕贤太妃还是没忍住。   三人又说些闲话,她们关系奇怪,难以辨明,却别有一番和煦。直到夕阳西下,晚霞艳红如血,在天空中分割出泾渭分明的两边。   时辰已到,太后让奶娘带皇帝进来行礼,然后带着小皇帝回福宁殿。慈宁殿中只剩下顾湘婷和苏浈。   苏浈也正要道别,顾湘婷却让她留步。   “小绊,你如今也是做母亲的人了,我……我想求你帮帮我……”   苏浈道:“太妃娘娘折煞臣妇了,您是陛下生母,身份尊贵,我不过小小臣妻,能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呢。”   “小绊,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顾湘婷扑到她身前,姿态放得极低,“你也是做母亲的人,骨肉分离之苦你怎会不知!求你,求你就帮我这一回,帮我和段容时说说,让他把孩子还给我!”   苏浈侧身避开,“陛下和娘娘都在宫中,日日都可相见,哪里谈得上‘骨肉分离’?娘娘这话我听不明白。”   “你怎么会不明白!陛下与我同在宫中,认太后为母,日日宿在福宁殿。我与他相隔咫尺,却要层层通报之后才能见上一会儿!”顾湘婷泪盈于睫,“那是我亲儿子啊,我……”   “那是大周的陛下,是皇帝,是天子。”苏浈打断她,“你要我帮你,那我也想问娘娘一句,娘娘可能令顾家人赋闲在家,陛下在位一日,顾家人绝不出仕?”   其实让苏浈自己评价,段容时这招的确是阴损。   他以顾家为质,要挟顾湘婷入宫为妃,要她生下一个具有皇室血脉的继承人,但这个继人却被立在郑锦阳的宫里,由郑锦阳抚养照管。而顾湘婷作为皇帝的生母,每日最多只能见皇帝一个时辰,若有重要的仪典祭礼,更是几日都不能相见。   如若顾湘婷忍受不了,那也可以,只要用顾家全族的前途来交换,她便可以将皇帝接回殿中照管。   顾湘婷想要儿子,却不能舍弃英国公府的家人,或者说,她操控不了英国公府的家人。就算她同意了段容时的条件,顾家也不会配合支付价码。   皇帝年岁小,容易产生依赖,他长期养在郑锦阳的膝下,日后便是郑锦阳的保命符。郑锦阳名义上是太后,实际上是段容时的生母,皇帝依赖郑锦阳,便是依赖段容时。   如此,皇帝明面上的母家是英国公府,实际上的母家却是摄政王府。   这计谋还有一层阴毒之处,便是离间了顾湘婷和英国公府。顾湘婷为英国公府而母子分离,即便表面不说,心底也会不自觉地产生怨怼;而英国公府担着外戚之名,却没有外戚该有的权利,也会暗自责怪顾湘婷无用。   顾湘婷毕竟是皇帝生母,她越是与顾家不合,就越是易于操控,就越对段容时有利。   顾湘婷没再说话,只坐在原地流泪。苏浈劝道:“陛下除了是娘娘的儿子,更是大周的陛下,日后统御四海,名留青史,何其荣耀。娘娘为陛下生母,更该多为陛下着想才是。”   “是,没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不该后悔。”顾湘婷冷笑,“苏浈,你不愧是段容时的妻子,说话越来越有他的样子了。”   苏浈瞧她这样心里也不好受,但情势到了这个份上,她只能强硬起来。   她在顾家和段容时之间早已做出选择,如今要做的,不过是直面这选择的后果。   “顾家陷害段家,在段家落难时落井下石,即便不说这背弃情义的事,单从律例上说,国公爷授意门生拖延粮草,便同叛国无疑。”苏浈眼见着顾湘婷一点点僵硬起来,还是硬下心肠继续道,“段容时让你生下这个孩子,让顾家人当皇亲国戚,不是让他们享福。此事你不必再对我开口,要想当太后,要想将皇帝收回身边,只有那唯一一个条件。”   说完之后苏浈转身便走,慈宁殿的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顾湘婷痛哭的身影被沉重的红门遮掩住,再看不见。   苏浈知道,当年的事,顾湘婷并未参与其中,她是整个顾家最无辜,最不该承担这一切的人。   可是当年段伯言被逼叛国时,段容时还在宫中做客,对于父亲的罪行,他也是无辜的。但他却被人断去手脚静脉,废去一身武功,背负世人怨恨咒骂。即便如今大权在握,为百姓宵衣旰食,只怕将来也逃不过史书攻讦,逃不过一个奸臣名号。   苏浈突然很难过,她扶着青叶坐上马车,令车夫快马加鞭,快快回家。   她想要快些见到段容时,扑进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腰再也不松开。   她想要告诉段容时,无论前路是好是坏,是福是祸,无论他最终会踏上什么样的道路   她都要永永远远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