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   作者: 九月流火   文案:   李朝歌前世杀了许多人,世家看不起她,她灭了世家;心仪的男子喜欢皇妹,她杀了皇妹;母亲想将皇位传给弟弟,她就杀了母亲。   她如愿成了女帝,也成了孤家寡人。她对不起许多人,唯独对裴纪安予取予求。可是最终,她被裴纪安一剑穿心。   李朝歌重生后一直不懂,她对裴纪安那么好,裴纪安为什么要杀她?只因她强抢裴纪安,拆散了他和皇妹?   李朝歌气势汹汹去裴纪安的订婚宴上抢亲,却在宴会上看到了裴纪安的表兄。   对方清冷貌美,宛如谪仙,比裴纪安更符合李朝歌的审美。李朝歌动心了,决定换个人抢。   她抢男人抢惯了,并没有想到,强取豪夺是会遭报应的。   *   秦恪是天尊,主管天下刑名,无情无欲,无心无爱。仙人动凡心是错,在他手下,无数仙人被剥夺仙骨,打入轮回。贪狼星君历劫失败,秦恪下凡去辅助贪狼渡劫,化名成贪狼的表兄,顾明恪。   然后,他被一个女人抢回府了。   秦恪以为这只是一场历劫,她亦不过是劫中幻相。可是最终,却是他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予我爱憎,予我人伦,予我毕生情劫。   ***   注:1.女强取豪夺男,女主心狠手辣非善茬   2.日更   3.架空唐朝周武时期,有神仙妖怪,世界观私设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重生甜文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朝歌,秦恪┃配角:下本《拯救黑化仙尊》┃其它:   一句话简介:抢男人是会翻车的   立意:王道在于法治和人情结合   作品简评:身为帝后长女的李朝歌少年走丢,被高人收养,隐姓埋名十年后回到东都。东都潜藏着众多妖魔鬼怪,李朝歌一边降妖除魔,一边和死对头大理寺少卿顾明恪相爱相杀。随着案件真相浮上水面,一场巨大的王朝阴谋也随之展开。女主李朝歌不拘小节,一身侠义,而男主冰冷无情,一切按律法办事。他们两人从敌视到动心,最后强强联手,一起维护世间大义。本文设定在唐朝周武时期,案件与主线环环相扣,剧情与感情并重,徐徐展露那个铁与血的传奇盛世。 第1章 女皇   “郎君唱,娘子随,你方唱罢我登场。阿娘慈,女儿孝,天子堂前竞行妖。”   元嘉元年十二月,一首童谣传遍东都大街小巷。垂髫小儿唱着歌在街上玩闹,两边行人听了不敢交谈,夹紧衣服,匆匆走过。唯有孩子的父母会忙不迭捂住儿女的嘴,拖回家骂道:“不要命了,那位的事,你们也敢说?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放在门口,让你被镇妖司的妖怪抓去吃了!”   孩童根本不懂歌谣代表什么意思,可是听到镇妖司,他们顿时吓得哇哇大哭,哄都哄不住。   元嘉元年,亦是垂拱八年,女皇武照登基的第八个年头,镇妖司的恶名已经响彻神州四海,可止小儿夜啼。同样出名的,还有镇妖司的指挥使,招揽党羽,罗织罪名,构陷无数冤案错案,害不知多少名门望族家破人亡的安定公主,李朝歌。   李朝歌知道许多人恨她,东都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求神拜佛,日日夜夜盼着她死。   她的弟弟妹妹,她的表兄表弟,甚至她的丈夫,都盼着这一天。   可惜,他们终究要失望了。穿着红色宫装的女官跪在李朝歌身前,为李朝歌画眉、描目、点上口脂,最后,她们将华丽盛大的冕旒戴到李朝歌头上,齐齐下跪:“陛下万岁。”   大业殿内外,所有人跟着伏跪在地,柔顺地垂下脖颈,口中喊道:“陛下万岁。”   李朝歌一动不动盯着镜子中的人。细而挑的眉,高而挺的鼻子,美而凌厉的眼,穿着衮冕珠旒,美的张牙舞爪,来势汹汹。外界将她传的再不堪,也没有人能否认,这是一张极美的脸。   她是安定公主,一个长于民间,臭名昭著,活的像个笑话一样的公主。可是现在,她是大唐新的女皇。   大圣皇帝武照于上个月暴毙身亡,临死前,将皇位传给长女李朝歌。李朝歌顺应天时,继位为帝,今日是她的登基大典。   女官们半垂着眼睛,根本不敢看李朝歌。尚仪局女官碎步上前,肃拜一礼,恭声道:“陛下,吉时快到了,请移位含元殿。”   李朝歌淡淡点头,十二条珠旒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李朝歌无需宫人搀扶,自己便稳稳当当从蒲垫上站起来。李朝歌刚刚站妥,另一个女官急匆匆走过来,她面色煞白,目光躲闪,根本不敢面对李朝歌。因为太过害怕,女官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无需开口,李朝歌已经懂了:“皇夫那边有话?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皇夫有什么话,等典礼结束后再说吧。”   “不是。”女官战战兢兢地说道,“皇夫没有穿吉衣。皇夫还说,要见陛下一面。”   竟然没有穿啊。李朝歌有些可惜,夫妻六年,两地分居,反目成仇。可是即使这样,她登基之后,依然想封裴纪安为自己唯一的伴侣。   坊间盛传李朝歌荒淫无度,面首无数,可是李朝歌知道,唯有他而已。   李朝歌极淡地叹了一声,说:“罢了,既然皇夫心情不好,册位典礼便往后拖一拖吧。来人,传话出去,登基大典即刻开始。”   女官应是,敛容往外走。可是她们没走两步,被外面的动静拦住。守门的太监们被人像麻袋一样扔进殿门,为首太监爬起来,试图和李朝歌请罪:“陛下,奴才有罪……”   李朝歌抬手,淡淡道:“够了,朕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李朝歌知道自己得罪了很多人,故而培植党羽,搜罗异人,在寝殿外设下重重把守。可是李朝歌也知道,这些人不过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怎么拦得住曾经文武双修、誉满长安的裴郎呢?   宫人们都知道女皇和皇夫纠葛颇多,他们不敢多待,立刻脚底抹油溜走了。彩云一样的侍从退下后,大业殿中空空荡荡,恢弘壮阔,有一种无声的寂寥和压迫。   明亮的殿门口,一个青色的身影跨过门槛,立于大殿中央,抬头冷冷地看向李朝歌。   李朝歌穿着盛大的帝王冕旒,遥遥和裴纪安对视。她一身盛装,而裴纪安还穿着他最常穿的青衣,全身上下仅有一根玉簪、一把长剑。   一如当年初见。李朝歌至今记得她第一次看到裴纪安时,裴纪安就做着如此打扮。君子一袭青衣,如清风朗月,月下仙人,瞬间将李朝歌俘获。   从那一眼起,李朝歌就不择手段想要得到他。可是她出现的太晚了,裴纪安已经和皇妹李常乐订婚。李常乐是母亲最小的孩子,宫里最受宠的公主,从小享受着锦衣玉食、美誉荣光长大,是所有人捧在手心的明珠,亦是裴纪安守护了十年的白月光。裴纪安和李常乐成婚,可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唯有李朝歌不服。她为了求母亲给她和裴纪安赐婚,不惜放弃尊严和良知,由明转暗,替母亲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活儿。有人反对太后临朝,有人反对女人当政,有人反对母亲称帝,母亲不方便出面,那便由李朝歌构陷罪名,将反对的人全部杀掉。   李朝歌靠这些血淋淋的功劳,换来了一纸赐婚圣旨。她从小流落民间,吃不饱,穿不暖,习惯了靠抢来维生。她喜欢一个人,可是她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也不知道如何能让对方喜欢自己,那就将他抢过来,然后对他很好很好。李朝歌以为,日久见人心,只要她给予真心,裴纪安一定会回心转意。   可是,没有。她最爱的驸马,尊贵的皇夫,在她的登基典礼暨封皇夫典礼上,穿着清冷的素衣,一路打伤侍从,来寝殿找她对质。   李朝歌对裴纪安笑了笑,说:“皇夫,你怎么来了?”   “不要叫我皇夫。”裴纪安冷冰冰地看着她,薄唇轻启,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尖锐如刀,“这个称谓,让我觉得恶心。”   “好。”李朝歌好脾气地包容了他,对他说,“既然你不喜欢,那我让人叫你驸马。”   裴纪安的脸色依然是冷的,他完全不想和李朝歌有任何关系,可是他和李朝歌的婚姻关系,又是明明白白写在圣旨上的。裴纪安想到来意,冷了眸光,缓缓问:“李朝歌,这是我最后一次主动来找你,这些话,我也不会再说第二遍。我问你,赵王是不是你杀的?”   李朝歌眼中的笑黯淡下去,神情也冷了。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要不是为了这些人,想来,他根本不屑于来她的寝宫。   大丈夫敢作敢当,李朝歌没有任何犹豫,点头应了:“是我。”   赵王李怀,是李朝歌的弟弟,也是曾经的太子。从去年开始,朝中呼吁立赵王李怀为嗣的声音越来越高,许多臣子暗暗替李怀说话,可怕的是,母亲也露出传位给弟弟的倾向。李朝歌已经得罪了那么多人,她不当皇帝,下一个死的就是她。李朝歌只能诬陷李怀谋逆,将其流放,并在流放途中杀了他。   果然是她。裴纪安手指紧握成拳,手背上都迸出青筋:“大圣皇帝暴毙,是不是你?”   大圣皇帝即是母亲武照。李朝歌痛快承认了:“是我。”   李怀的死传到宫里后,母亲吐了血,病情骤然加重。十一月时,母亲叫李朝歌到塌前,质问她李怀谋逆是怎么回事。   李朝歌能怎么办?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能杀了母亲,乔饰圣旨,立自己为帝。   “我裴家百年清名,外祖家累世功勋,最后却落了个家毁人亡、剥官削爵的下场,是不是你干的?”   “是我。”   裴纪安的外族是长孙家,长安赫赫有名的望族。长孙家出过皇后,颇得文、高两位皇帝器重,母亲想要掀开那道珠帘,自立为帝,就只能灭了长孙家。裴纪安的父亲不识趣,帮长孙家说话,同样获罪。李朝歌已经尽力保全裴家人的性命了,要不然,落到那群酷吏手中,裴家哪能全身而退?   裴纪安眼睛通红,目眦欲裂,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女人生吞活剥。这些年来,他每每想到外祖父、表兄以及裴家族人所经受的一切,就恨不得自我了断,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都怪他,招惹了这个女人,给家族、外祖带来无穷祸患。   裴纪安用力闭了闭眼,强行逼着自己,继续问:“楚月在进宫途中被人从夹道攻击,车毁人亡,她死的时候,还怀着三个月身孕。这也是你做的?”   先前李朝歌说话时目光湛然,语气坚定。她知道自己杀了人,也知道她不杀他们,李怀、母亲、长孙家就会杀她。政治斗争而已,谁输了谁认栽,有什么冤屈可喊?可是唯有这次,李朝歌沉默了。   裴楚月是裴纪安的妹妹,和李常乐交好,他们算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李朝歌下令杀裴楚月时,并不知道她怀有身孕。   可那又如何,杀了就是杀了,李朝歌没有替自己辩解,一口承认了:“没错,是我。”   这句话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裴纪安。裴纪安又痛又恨地盯着李朝歌:“为什么?李朝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若是恨我,尽可以冲着我来,为何要伤害我的家人,欺辱我的家族?”   李朝歌不想回答这种问题。这场谈话实在不愉快极了,李朝歌转身,从铜镜中整了整自己的衣袖,说:“吉时到了,群臣还在外面等着,我要去含元殿了。想来你也不想随我去参加典礼,那么,驸马,请回去吧。”   李朝歌背对着裴纪安,并不知道,裴纪安的眼睛中隐隐泛出红光,妖异癫狂,根本不似凡人。裴纪安怀着最后一丝侥幸,问:“常乐呢?”   李朝歌整理衣袖的手顿住了。她垂眸片刻,慢慢放下袖子,勾唇笑了笑:“也是我。”   她杀了那么多人,唯独杀李常乐时,是痛快的。   裴纪安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他问出这句话时,甚至祈求李朝歌否定他,哪怕她说谎都没有关系。可是,她连骗他都不屑。   这个女人,如此狠毒绝情。   裴纪安脊背一下子散了,他后跌两步,崩溃问:“李朝歌,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公主,一辈子无忧无虑,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她根本不会妨碍到你,你为什么杀她?”   李朝歌听到这些话都气笑了。为什么杀李常乐?也亏裴纪安能说出这种话。   李朝歌忍了李常乐许久,但是她最终选择动手,一是因为政治因素,二来,就是李常乐真的冒犯到她的底线了。   今年七月,时局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天都有许多大臣获罪入狱,经李朝歌之手里发出去的罪状,更不知凡几。李朝歌想到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裴纪安了,裴家的事终究是她对不住裴纪安,所以,她想借着裴纪安生辰的机会,给裴纪安赔罪,顺便缓和夫妻的关系。   七月初六那天,李朝歌特意请了一天假,悄悄到裴府上,想给裴纪安庆贺生辰。从两年前开始,裴纪安就搬出公主府,和李朝歌两地分居。李朝歌无视裴家下人敌视的视线,亲手给裴纪安做了一桌生辰菜,然后欢欣雀跃地坐在房间等。她枯等了一夜,菜凉掉,加热,再凉掉,裴纪安也没有回来。   李朝歌心也跟着变凉了,她倒掉所有饭菜,第二天一早,她顶着一宿未睡的眼睛,让人去查裴纪安的行踪。城门守卫禀报,裴郎君初六大清早出城,去敬亭山上清观给广宁公主李常乐庆生去了。   李常乐生辰七月初七,和裴纪安只差一天。李朝歌在裴府中枯等时,裴纪安正陪李常乐等待生辰到来。探子还报,子时过后,裴纪安第一个给李常乐祝福,公主十分感动,再加上两人都喝了酒,就滚到床上去了。   李朝歌彻底被激怒。裴纪安说听到“皇夫”的称谓感到恶心,殊不知李朝歌看到裴纪安的时候,也发自内心地觉得脏。她一看到裴纪安,就会想到他和李常乐在床榻滚的画面,几乎恶心得反胃。   之后李朝歌一手主导了赵王谋反案,李常乐被牵连其中。没几天,李常乐“畏罪自杀”,自缢在上清观中。   如今,裴纪安问她为什么。   李朝歌有许多愤怒、失望憋在心中,但是她开口的时候,省去了那些质问的话,只轻描淡写道:“我想杀,便杀了。”   我想杀,便杀了。   这句话彻底逼疯了裴纪安,裴纪安突然拔剑,飞身向李朝歌袭来。李朝歌只是不紧不慢侧身,用两指夹住裴纪安的剑。   李朝歌身体动都没动,唯有头顶的旒珠轻轻晃动。李朝歌手指微微用力,就把裴纪安连人带剑推开。裴纪安跌跌撞撞退到大殿上,李朝歌居高临下,包容又怜悯地看着他:“我已经突破至臻界,身剑合一,身体发肤刀枪不入,人间已经没什么东西能伤得了我。裴纪安,你杀不了我的。”   裴纪安伸手,擦去嘴边的血线。他当然知道,这个女人长在凡间,但是不知为何学了一身高深功夫,能飞檐走壁、降妖驱鬼,就是因为她武力无所不克,才被女皇重用,镇妖司因此大行其道。这些年李朝歌得罪了许多人,不知道有多少人雇凶杀她,可惜,无论多么出名的杀手,无一人生还。而且很快,卖凶之人就会被李朝歌疯狂报复。   镇妖司可止小儿夜啼,绝大程度上,是因为李朝歌。朝中众人提起李朝歌,谁不是气得牙痒,却又畏惧不已。   连裴纪安也不行。他用剑攻击李朝歌,李朝歌分毫无损,裴纪安却被她强大的真气震得内腑翻腾,经脉剧痛。   李朝歌经历了一场很不愉快的谈话,第不知道多少次阻止了驸马杀她,内心已经疲惫至极。明明今天,是她登基的大好日子。   因为刚才动了手,李朝歌的冕服又乱了。李朝歌转身去整理自己的玉佩,一边不在意地对裴纪安说:“你现在回去,我可以装作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你依然能安安稳稳做我的皇夫。你听话,裴家和长孙家剩下的人,才可以继续活着。”   裴纪安咽下口中的血沫,讽刺地笑了。他在她眼中到底是什么呢,一只没有尊严、没有主见的金丝雀吗?裴纪安知道朝中不乏有人想向李朝歌自荐枕席,李朝歌无论相貌还是权势,都是顶级。可是李朝歌一个眼风都不扫,久而久之,下面人也不敢了。世人皆羡慕裴纪安艳福不浅,可是裴纪安却恨不得李朝歌流连花丛,豢养面首。   此等艳福,他消受不起。   李朝歌毫不避讳地将后背暴露给裴纪安,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天下除了周老头,已经没有人可以伤到她了。可是她却忘了,天下不能,那天上呢?   裴纪安将手指抹在剑刃上,用力划过。鲜血汩汩流过潜渊剑,更妖异的是,这柄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剑,竟然将血一滴不漏地吸收了。   潜渊剑饮饱了血,忽然红光大作。李朝歌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凌厉的杀气袭来,其境界远非凡人能为!李朝歌大惊,立刻回身,祭出全部功力抵挡。可惜,还是太晚了。   一剑穿心而过,冰冷的剑锋穿过华丽的冕服,穿过李朝歌温暖的身体。李朝歌伸手握住剑,不顾疼痛,执着地盯着裴纪安:“你就这么想杀了我?不惜以身祭剑?”   李朝歌掌管镇妖司这么多年,妖妖鬼鬼的事不知道见过多少,她怎么能认不出来,这是一柄凶剑。剑的主人似乎造了许多杀孽,剑身上的煞气已经足以割破半仙的护体屏障。这样的剑,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用的。   裴纪安竟然能驱动凶剑,更意外的是,他竟然不惜以血祭剑。凶剑一旦开了戒,不吸光驱使者的血,绝不肯罢休。   裴纪安为今天已经准备了许久,来之前,他考虑了每一种可能。可是等他真的做到这一步,真的将剑刺进李朝歌胸膛后,他心中却泛上一股巨大的荒芜。   他真的杀了她。他真的摆脱她了。   裴纪安眼睛盯着她,几乎无法眨眼。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失去了知觉,他的手握在剑柄上,明明应该趁机深入,可是他却良久无法用力:“对不起。来世,请你不要再爱我了。”   李朝歌看着裴纪安,突然不可自抑地笑起来。她和他做了六年夫妻,最终,他却说请不要再爱他了。他们的婚姻给裴纪安带来许多痛苦,对李朝歌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李朝歌忽然毫无预兆地向裴纪安击去一掌。她心脉俱裂,已经活不成了,可是,没道理杀了她的人却能好好活着。李朝歌这一生没做过几件好事,唯独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从不亏待恩人,也从不放过仇人。   就算李朝歌喜欢他又怎么样,她死了,裴纪安也别想活着。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李朝歌要死了,她的一掌也不是裴纪安能消受的。这么近的距离,裴纪安根本没法躲。事实上,他也没躲。   裴纪安被一掌击中心肺,顿时内脏破碎,胸骨断裂。裴纪安噗的喷出一口鲜血,被打飞好几米,重重摔到地上。李朝歌也牵动了伤口,她捂着汩汩流血的剑柄,缓缓跌倒在地。   她这一生,幼年和家人走散,少年被周老头抛弃,好容易找到家人,却成了所有人都憎恶的存在。她杀了弟弟,杀了妹妹,杀了母亲,杀了丈夫的外祖父,杀了小姑,气病了婆婆,气死了祖婆婆。她登基为帝,却一无所有。   最后,她也被自己的丈夫杀死。   一切皆是李朝歌的选择,李朝歌不后悔。可是如果再来一遍,她不想再走这条路了。   尤其,她不要再喜欢裴纪安了。 第2章 历劫   云雾翻腾,清音袅袅。九层云霄之上,南天门静静矗立着。背后,金光煌煌、庄严圣洁的宫殿错落分布,仙娥飞行在回廊间,不时有祥鸟瑞兽经过,在云层中划出一条长长的霞光。   九重天正北方,玉虚宫坐落在高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清净肃穆。当值的小仙看见玉虚宫,远远就改道,不敢靠近分毫。   玉虚宫内,一位红衣女仙跪在地上,神态颇为狼狈。女仙旁边,还跪着另一个男子。他看起来是个凡人,跪在玉虚宫明可鉴人的玉砖上,脸色苍白,气息奄奄,时不时被冻得打激灵。   九重天上本就寒冷,而玉虚宫还在九重天最高处,越发高处不胜寒。   红衣女仙看到男子,目露哀戚之色:“杨郎。”   男子在这种时候,依然试图安慰心爱的妻子:“牡丹,不要怕。无论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   牡丹眼中沁出眼泪,她正要说什么,玉虚宫上方忽然传来一阵威压,一股无形的寒气横扫而过,九重天的云雾顿时如浪潮般,层层翻涌。   冰冷明亮的寒光从高台上传来,几乎刺的人睁不开眼睛,牡丹得调动全部修为,才能抵住高台上那股极清极烈的冰寒之意。   牡丹能勉力支持,杨华就不行了。他的眉毛、发梢立刻结上冰霜,嘴唇变得青紫。牡丹唤了一声,心沉沉地落下去。   不愧是掌管天庭刑狱的众仙之长,神上神北宸天尊。仅是感受到他的仙力,牡丹就难以支撑,若是真动起手来,她岂不是连北宸天尊一招都撑不过去?   别说她,放眼整个天庭,能和北宸天尊过手的屈指可数。其中能打赢的,恐怕没有。   牡丹想到一会要发生的事情,心情愈发凝重。都不等牡丹想好要怎么办,一道清玄缥缈的声音从高高的敕仙台上传来:“牡丹仙子,你私下凡间,违背天条与凡人结为夫妻,你可知错?”   牡丹无力地垂下脖颈,艰涩道:“小仙知错。”   “私通凡人,乃大罪,你可有冤屈?”   “无冤。”牡丹仙子盯着地砖上的倒影,低低应道。她知道,北宸天尊最是铁面无情,她被北宸天尊亲自审判,想来今日无法善终了。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牡丹用力地看向杨华,眼中含着泪,哽咽道:“可是,我不后悔。九重天上的日子年复一年,没有任何波动,哪如像凡人一样,痛痛快快地爱一场,便是失去仙力也值得。我自知触犯天条,无可辩解,甘愿领罚。但是与杨郎结为夫妻,我永不后悔。”   “好。”高台上的男子轻轻点头,道,“神志清醒,非受人挑唆引诱,且毫无悔改之意,按天规,当罪加一等。”   牡丹每听一项,脸色就白一分,最后已经毫无血色。她想要上前求情,可是她的双手被束缚在后,稍微一动就失去平衡,狼狈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玉砖上。牡丹不顾胳膊被摔痛,抬头,恳求地看着上方男子:“北宸天尊,小仙自知罪无可恕,不敢求天尊饶恕,只求天尊看在小仙为天庭效劳千年,没有一次耽误花期的份上,饶杨郎一命!”   杨华虽然不懂天规是什么,可是看牡丹的神情,哪里不知道罪加一等的后果很严重。他被绳子束缚着不得自由,但还艰难地爬到前面,求情道:“牡丹是无辜的,都怪我,偷拿了牡丹的衣服,让她没法回天庭。是我诱骗牡丹留在人间做我的妻子,天尊如果要罚,罚我好了,不要责怪牡丹!”   北宸天尊秦恪平静地看着下方的人。几千年来,这些话他听了不知多少次。天庭对动凡心的惩罚越来越重,而明知故犯的人,还是前赴后继。这已经是他处罚的第五个偷偷和凡人结为夫妻的仙子了,前几个尚可以说懵懂无知,少不知事,而牡丹仙子千年来掌管百花从未出错,她也犯下这等错误,实在让秦恪难以理解。   牡丹和杨华确实情比金坚,危急关头都还想着保护对方。然而,这和秦恪有什么关系呢?   秦恪声音中蕴着道法,说道:“牡丹仙子明知故犯,私动凡心,按律剔除仙骨,废去修为。剥夺百花之首尊荣,从百花册除名,并打入轮回,受六世轮回之苦。杨华引诱天庭仙子,杀,封印魂魄,投入畜生道,永世不予赦免。”   牡丹听到瞳孔都放大了,她不顾狼狈,哀求道:“北宸天尊,您要罚就罚我,不关杨郎的事!是我偷偷下凡,是我不守清规戒律,要投畜生道就投我,杨郎他是无辜的啊!”   牡丹声声哀切,而秦恪不为所动,目光无喜无悲:“即刻执行。”   天兵立刻上前,压着杨华去投畜生道。牡丹仙子苦求无果,眼看爱人被天兵带走,她大喝一声,忽然用力挣脱捆仙绳,拿出法器朝天兵攻去。   牡丹毕竟是百花之长,修为不容小觑。然而她拼尽全力一击,才到一半便被一股清冽的寒气束缚住,都没有挨到杨华的边。牡丹砰地一声从半空中坠落,她越挣扎,寒气收得越紧。杨华见状,目眦欲裂:“牡丹……”   “杨郎……”   牡丹泪流满面,可还是眼睁睁看着爱人被天兵带走,今后生生世世都是畜生道,被人屠宰,受人奴役,永世不得解脱。牡丹崩溃,忽的仰天长啸,凄声道:“我只是爱一个人而已,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时间已经到了,秦恪轻轻抬手,立刻有人上前押着牡丹领罚。牡丹被人拖着离开玉虚宫,走前,她一直不甘心地挣扎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秦恪,凄厉道:“秦天尊,你无情无欲,无心无爱,我诅咒你日后爱而不得,亦亲眼看着所爱之人离你而去,终生受轮回之苦!”   牡丹的声音凄厉尖锐,执法的天兵都觉得浑身发瘆。然而秦恪始终平静地看着牡丹,就那样毫无感情地目送牡丹离去。   牡丹走后良久,她尖利的声音都仿佛回荡在玉虚宫。传话的小仙吓得大气不敢喘,他战战兢兢地走入玉虚宫,缩在门边,小声道:“北宸天尊,南极天尊有请。”   ·   九重天有天庭,掌管天上所有事务。众仙飞升后,第一步便是来天庭报道,之后在天庭挂了名,领了缺,便可各司其职。然而随着人间灵气越来越少,凡人能飞升成仙的寥寥无几,登天之途近乎断绝。   天界以天庭为尊,而天庭,又以四位天尊为尊。   按方位,四位天尊分别为北宸天尊秦恪,南极天尊萧陵,东阳天尊君崇,西奎天尊玄墨。其中,北宸天尊秦恪掌管刑名,为四尊之首。南极天尊萧陵可以从镜中预言未来,地位仅次于秦恪。   秦恪到了三清宫,长袖舒展,没有寒暄便直入主题:“萧天尊,你找我何事?”   萧陵颇有些无奈,他们俩人已共事千年,萧陵自认合作还算愉快,然而秦恪见了他,永远这样疏离冷漠。萧陵笑道:“秦天尊,既已离了公堂,便可以清闲一二了罢。你这样,不像是和朋友说话,倒像是审问犯人一样。”   秦恪坐在萧陵对面,问:“是须弥镜有动静了?”   萧陵挑眉,彻底放弃和秦恪谈感情。萧陵收敛了笑脸,很快进入正题:“是。西奎天尊闭关已一百年,今日须弥三千镜生变,位主西方。我给西奎天尊算了一卦,这一次,他恐怕闯不过去了。”   秦恪听到皱眉。他们四人虽然同是天尊,但是权力、职责、任务截然不同,北宸主刑名,南极预未来,东阳领农耕,而西奎天尊,掌管的是杀戮。   东南西北四位天尊尊号、职责不变,但是坐在天尊位置上的人,却是时时变化的。西奎因为主杀,被全天下的杀戮、戾气侵袭,历来容易走火入魔。玄墨在西奎天尊的位置上坐了两千年,算是历代西奎天尊中坚持时间最长的了。然而,他也不行。   天地分四极,每个方位必须有人镇守,不然天倾地斜,山海崩塌,将会引发大乱。如果玄墨这一劫渡不过去,那么寻找下一位西奎天尊人选,将迫在眉睫。   秦恪问:“须弥镜可有其他指引?”   萧陵摇头:“没有。不过西方杀气重,能镇压得住全天下杀气的,天庭中就那么几个人,无需须弥镜指示。原本太白星君是最好的人选,可惜,他失踪了。”   太白星主战,太白星君周长庚是天庭出了名的战斗狂魔。据说周长庚成仙前,是凡间的一个武林高手,练武练到极致忽然打通了灵窍,以武入道,修炼多年后飞升成仙。   但周长庚飞升后,却不服管教,惹出不少乱子。几年前,他因喝酒触犯天规,拒不受罚,打伤天兵后跑了。天庭一直在通缉他,可惜,至今没有抓回来。   秦恪问:“可有周长庚线索?”   “没有。”萧陵说,“就算把周长庚抓回来,他也要去天牢受罚,不能解燃眉之急。而且以他的性子,不适合高位。他当星君时都带头违反天规,若让他当了天尊,该如何服众?”   秦恪明白了,直接道:“那你有了新的人选?”   “不敢当,只是有几个推荐而已。”萧陵说着调出须臾镜,镜面停留在一个男子身上,“最适合的,当数贪狼星君季安。”   萧陵的人选和秦恪想的一样。贪狼主权柄财富,贪狼星转世到人间,一般不是权臣名将便是开国皇帝。这样的人放在西方镇压杀气,刚刚好。   不过,秦恪想了想,道:“季安似乎在人间历劫,今日,他该历劫回来了。”   “这正是我找你来的目的。”萧陵长袖轻挥,须臾镜中景象变幻,呈现出人间皇宫的景象,“他历劫失败了。”   秦恪微微震惊,他看着须臾镜中血流满地的“盛况”,顿了一下,说:“他主贪狼位,转世之后,莫非成了文人?”   “不是,他文武兼修,按照本来命数,是出将入相之才。”萧陵长长叹了口气,将镜面调到另一个女子身上,“要怪,就怪这个女子吧。”   秦恪将目光落到镜面中的女子身上。女子容貌极盛,身上穿着帝王冕服,但是却倒在血泊中,已失去了气息。秦恪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说:“他历劫失败是他的事,与女人何干?”   “并非我推脱责任,这事,还真和她有关系。”萧陵收起须弥镜,给秦恪倒了盏茶,说,“季安在人间化名裴纪安,他本来历劫可以成功,按照司命写好的命数,他出身尊贵,少年得志,但是在成年时家逢大变,跌入谷底。他所在的王朝会迎来女帝主政,裴家失去圣心,全家流放,他和广宁公主的婚事也被取消。后来他在边疆磨炼心志,履立战功,从微末升为节度使,多年后以拨乱反正之名攻入京城,废除女帝,拥立太子,同时和公主再续前缘。他和公主的女儿会成为王朝下一任皇后,他的儿子也会迎娶新皇公主,成就一段功成名就、出将入相的不世佳话。但是现在,方才那个女子横插一脚,不仅阻断了裴纪安的仕途,也妨碍了他和广宁公主的姻缘。导致裴纪安没能勘破情劫,历劫失败。”   秦恪听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看在同僚的面子上,尽量委婉地说:“他似乎有些太无用了。”   “不是他无用,他已经尽力了。”这一点萧陵须得站出来给贪狼说句公道话,“他一直在抗争,但是他的外祖和舅舅被斩首,堂弟被贬谪致死,未婚妻被夺,妹妹和外甥被谋杀,母亲被气得重病,祖母也在愤懑中撒手人寰。这些事,全是一人所为。他气不过,最终选择和那个女子同归于尽,也在情理之中。”   秦恪尚不了解情况,不予置评。不过依萧陵的描述,裴纪安确实有些惨,而那个女子,也未免太狠了。   萧陵继续说道:“按道理这一世不成,安排他再投胎转世就好。但是天庭情况危急,已经等不了他再轮回了。所以,我想让他带着记忆,重回此世。”   “可。”秦恪说,“但是因果有律,他若是重生,他的仇家也该带着记忆重生。若不然以有心算无心,与理不公。”   萧陵就知道秦恪会这样说。都说天庭法度严,可是秦恪比冷冰冰的天规还要冷硬,指望他同意给贪狼开小灶,绝无可能。   萧陵知道说不动秦恪,干脆顺势转了口风,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这个女人真的太狠了,不给贪狼记忆,贪狼赢不了,给贪狼记忆,就必须给李朝歌记忆。我在须弥大千镜中推衍了几百种可能,绝大多数,又是失败的。”   秦恪问:“李朝歌是……”   “那位差点逼疯贪狼的女子。”   秦恪了然,他问:“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陵笑了笑,亲手把茶放到秦恪手边,说:“所以,依我之薄见,最好有人下凡,辅助贪狼度劫。”   秦恪终年不化的脸上,难得露出些许惊讶。萧陵生怕秦恪不同意,连忙说道:“贪狼主财权,除了你,一般人压不住他。而且,秦天尊这些年虽然主司刑名,不再打打杀杀,但最初时,亦是以战功飞升。唯有你去,才能拨乱反正,保护贪狼顺利渡劫,化解天庭存亡危机。”   秦恪沉默,他自然不会中萧陵的语言陷阱,可是他自己亦清楚,他未必是辅助贪狼的唯一人选,却是最省时省力的人选。千年来秦恪遵守天规、维护秩序已成了本能,如果这符合天庭的利益,即便有违秦恪意愿,他也别无二话。   秦恪很快便点头:“好。”   萧陵大喜,忙道:“天尊心怀大义,以天下苍生为重,在下佩服。秦天尊放心,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不会耽误天尊太多时间的。不过,以秦天尊的神力,你在凡间随随便便甩下袖子,恐怕下界便山崩海啸了。为了天下生灵着想,秦天尊最好压制修为,封印法力。”   “这是自然。”秦恪估算了一下,说,“我这些年疏于修炼,压制到三分之一,应该够了。”   萧陵一时没接上话。他顿了一会,说:“秦天尊未免太低估你自己了。依我看,至少十分之一。”   十分之一?秦恪本能皱眉,十分之一连法术都放不出几个,他与凡人何异?但是秦恪想到这是天宫的安排,为了天下苍生,他还是同意了:“好。”   “多谢天尊。我已查过,裴家有一位寄居的表公子,姓顾,名明恪,比裴纪安大一岁,正适合天尊。这是顾明恪的相关信息,请天尊收好。”   顾明恪的身份信息都准备好了,从一开始,萧陵就打算好了吧。秦恪没有拆穿萧陵的算计,收好折子,转身往外走。他离开时,萧陵的声音从背后追上来:“秦天尊,你下界是为了任务,一切以贪狼历劫为要,请勿沾染凡尘。尤其要防备李朝歌那个女子。”   秦恪没有理会,倏忽间便从三清宫消失。   下凡并不难,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去屏山解决牡丹仙子的遗留问题。 第3章 重生   苍穹漆黑似墨,稀疏的星子散落在天幕上,光芒黯淡,时有时无。夜空之下,十里大山连绵起伏,盘旋不绝,密密麻麻的森林覆盖其间,如一只潜伏的巨兽,隐秘又危险。   山里不同于城镇,一到入夜就没有声音了。唯有几盏星星点点的灯光散落在山脚下,那是十里大山仅有的村子,黑林村。   黑林村外被黑不见底的森林包围,故而得名黑林村。这个村子里人不多,靠打猎为生,粮食、衣服自给自足,如果有什么实在做不出来的东西,比如灯油,就只能去最近的城镇买。去城镇要穿过黑森林,十分危险,所以夜里燃灯,在黑林村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黑林村西南角,最靠近黑森林的地方,伫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子。这个院子不大,围墙也是东补一块西补一块的,看得出来日子并不富裕。此刻院落正房关着窗,房里黑漆漆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今夜无月,桌子上油灯早已干涸,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李朝歌躺在床上,眉毛紧紧颦着,睫毛剧烈地颤动。她忽然全身一颤,猛地睁开眼睛。   李朝歌大口大口喘气,她睁开眼睛瞪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她慢慢爬起来,眼睛扫过四周,暗暗警惕。   这是哪里?她被人关押了吗?   李朝歌本能地调动真气护体,这样一调她吓了一跳,李朝歌连忙运行大周天,发现自己全身无伤,可是真气却没了。   也不能说没了,只能说非常微弱。李朝歌伸出手,发现她的手指变细了,上面还有砍柴留下来的细小伤口,根本不是后世那双养尊处优、杀人如麻的手。李朝歌赶紧去地上找镜子,隔着粗糙模糊的铜镜,她看到一张熟悉,却稚嫩的脸。   李朝歌惊讶,不可置信地抚上自己的脸。这时候她环顾四周,慢慢想起来,这是黑林村,她去东都恢复公主身份之前,和周老头住的地方。   李朝歌觉得匪夷所思。她是练武之人,死前已经突破至臻境,非常明白裴纪安那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她绝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可是,此刻她又真真切切站在地上,身体、脸庞都变小了,连武功也退回了年少时。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重新活过来了,而且重生到少女时期。看她体内的真气,估计现在只有十五六岁。   李朝歌扶着桌子,缓慢地坐到塌上。她怔怔盯着镜子里的人,不无感慨地想着,原来只有十六岁。   前世十六岁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公主,只以为自己是一个乡野丫头,父母不详,身份不明,没形没状地跑在大山里,成日和黑森林的毒虫野兽打交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只隐约记得小时候有人在她耳边喊“朝歌”,她便以为,自己叫朝哥。   周老头没说过她的来历,李朝歌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也从来不问。小时候有孩子嘲笑她没有爹娘,被李朝歌打了一顿,之后再也没人敢说了。   她像一个男孩子一样风风火火地长大,从小挑水劈柴,烧火做饭,被周老头磋磨的特别糙。说来也奇怪,她从没有刻意练过武功,可是她八岁起能打的全村小孩子不敢还手,十岁就能跟着大人去森林打猎,十二岁起,就能独自进山了。   要知道,打猎十来年的行家老手,都不敢一个人进十里大山。可是李朝歌小小年纪就被周老头扔到山里砍柴,她最开始摔得鼻青脸肿,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十四岁那年,李朝歌已经可以独立放倒一头熊。她扛着熊皮回来的时候,发现周老头不见了。家里只留下一本没封皮的书,和十个脏兮兮的铜板。   周老头消失了。   李朝歌又被丢下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丢弃,李朝歌难受了两天,很快看开了。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她去黑森林打猎之暇,也会顺便练习周老头留下来的心法。她不知道那本书是什么,但日子闲着也是闲着,顺便练练吧。   李朝歌就这样粗糙地长到十七岁。十七岁那年,十里大山地动,黑林村被余震波及,房屋倾倒,土地皲裂,受灾非常严重。村民们都是在虎口谋生的,人员倒没有伤亡,可是随着地震,大山中许多猛兽、毒虫被惊动,倾巢而出,朝森林边缘涌去。黑林村没法住了,李朝歌只能跟着村里人,一起横穿黑森林,前往戎州避难。   那是李朝歌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戎州城门巍峨雄伟,拔地而起,城门上旌旗猎猎,披甲执矛,李朝歌看着这一幕,彻底被震撼了。   她明明在山里长大,从没有见过这等世面。可是李朝歌心底里,却奇异地浮现出一副模糊的画面。   仿佛也是这样工整威武的门楼,也是这样威风凛凛的士兵,但是,比戎州的城门,还要高,还要大。   那是哪里?她为什么记得这种画面?   都不等李朝歌想明白,入城的队伍排到他们了。守城士兵盘问来源,村长在前面回话,李朝歌一抬头,在城门的告示墙上,看到了一幅画像。   画像旁边的皇榜说,圣上和天后从泰山封禅归来,天后以儿媳的身份供奉文德皇后,之后忽然勾动心事,想起自己的女儿来。   天后是当今圣上的皇后,她永徽十三年被立为皇后,永徽十六年和圣上一起上朝,号称二圣临朝,永徽十八年自封天后,尊荣无匹,平步青云。这样的人生按道理没什么事可遗憾了,偏偏天后万事顺遂,独有一桩心病。   永徽十二年,天后还在做昭仪的时候,朔方兵变,王孙贵族匆忙逃离长安。在南逃路上,武昭仪的长女,年仅六岁的安定公主李朝歌,走丢了。   其实也不是丢了,是被王皇后抛下了。据说当时追兵在后,安定公主跌跌撞撞跟在王皇后和武昭仪的马车后,王皇后怕被追兵追上,就发狠心将绳子斩断。绳子断裂,安定公主掉落在乱兵潮中,从此生死不知。   一个六岁的孩子,掉到叛军堆里,哪还能活得下来呢?所有人都默认安定公主已经死了,武昭仪悲痛难忍,皇帝也震怒,斥责王皇后蛇蝎心肠,没多久就废了王氏的皇后之位。第二年,朔方之乱平,皇帝及后妃搬回长安,同年,皇帝力排众议,立武昭仪为后。   武昭仪称后之后,大肆追封长女安定公主,食邑、财帛像不要钱一样加。后来小女儿逐渐长大,武昭仪才终于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   有了小公主,命运不幸的大公主似乎成了过去式,宫中许多年都没有人再提起她。没想到这次封禅,倒勾起了天后的思女之痛。   天后回到东都后,命人画出安定公主画像,派给各级州府县衙,敕令在最显眼的地方张贴。天后还向全天下公布了安定公主的名字和走失时的年龄、衣服、配饰,悬赏安定公主的下落,并允诺提供安定公主消息的人,只要核实无误,一律赏金千两,加官进爵。   悬赏令一出,揭榜者蜂拥而至。然而三年过去了,没一个消息是真的,渐渐的,人们就淡忘了这件事。直到李朝歌十七岁逃难的时候,站在戎州城门口,看到了自己的画像。   她看到上面“李朝歌”三个字,尘封的记忆霍然复苏。她想起来了,她根本不是山野蛮女,不是剑南人氏,更不叫朝哥。她的名字,是李朝歌。   李朝歌被这个认知砸得回不了神,她闷不做声想了三天,终于揭下皇榜,敲响了府衙门前的鼓。   这三年府衙见了太多类似的人,早已见怪不怪。戎州刺史口头应下,但实际没当回事,打发李朝歌出去了。李朝歌苦等了一年,直到第二年换刺史,新刺史怕天后清算他,试探性地给洛阳递了消息,李朝歌才终于进入东都视线。   前世景明元年,李朝歌年已十八,被刺史护送着来到洛阳,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天后。天后一见到李朝歌就落泪了,之后李朝歌恢复公主身份,加封安定公主,食邑千户。也就是在那一年,她在自己的回归宴会上,见到了裴纪安。   从此她就和魔障了一样喜欢裴纪安,她为了和李常乐抢裴纪安,不惜成为朝廷鹰爪,替天后排除异己。李朝歌先前一直觉得自己普普通通,虽然打架老赢,但也没什么不得了。直到去了洛阳,李朝歌慢慢发现,她好像和普通人不一样。   原来黑林村外面的人,武力都很废。   李朝歌轻而易举就能干倒宫廷里的侍卫,困扰朝廷很久的精怪妖邪,在李朝歌手下不堪一击。周老头留下的心法越练越深,李朝歌也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镇妖司指挥使李朝歌之名,彻底打响。   李朝歌最开始只是杀作孽的妖怪,索命的恶鬼;后面变成查巫蛊邪术,查朝廷大臣有没有和道尼之流往来;再后来,镇妖司变成了一个万能的罪名,天后需要谁死,李朝歌就去谁家府上,杀妖除孽。   东都卧虎藏龙,百鬼夜行,隐藏着不少妖精鬼怪。可是妖鬼再可怕,怎么能比得上人心里的鬼。   李朝歌渐渐走到绝路上,后来,已经容不得她回头了。她为了自保,不得不杀更多的人,后来,她连母亲也杀了,自立为帝。   可惜她机关算计,却在登基前一刻,死于裴纪安剑下。   李朝歌倏地回神,她又仔细看了镜面中的女子一眼,镜中的人柳眉杏目,红唇雪肤,一双眼睛清极澈极,没有沾染任何风霜。李朝歌扣下镜子,毅然决然地站起身。   见过高山,如何能安于丘壑?这一世,她自然还是要回洛阳的。   只不过,不必等戎州刺史派人送了,十六岁的李朝歌不认识去东都的路,镇妖司指挥使却认得。   东都,她自己去;失去的公主之位,她自己拿;前世失之交臂的皇位,她自己抢。   至于裴纪安,哪儿凉快就滚哪儿吧。李朝歌一想起前世就气得心梗,大好江山在手,她不好好当自己的女皇,执着于一个男人做什么?   李朝歌别的能耐没有,唯独说话算话。她说了不再喜欢裴纪安,就绝不会回头看他一眼。   今生,她的视线,属于万里河山。 第4章 出山   说干就干,李朝歌站起身,环顾四周,开始收拾行装。   夜色已深,他们家早就没灯油了,屋子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种环境很不方便,可是李朝歌是习武之人,虽然现在境界跌了,但是前世的经验还在,区区黑暗根本奈何不了她。   李朝歌最先去角落里翻箱子,果然,她的记忆没错,护臂、弓箭、匕首等都收在这里。这些武器在如今的李朝歌看来完全是废铁,但是有东西总比赤手空拳强,李朝歌没有挑剔,熟练地将武器装备在自己身上。   武器装点好后,李朝歌想了想,竟然想不到自己还能带什么。周老头穷的叮当响,除了那本心法,这个屋子没什么值钱东西,扔了也无妨。李朝歌从衣柜里翻出仅有的两套干净衣服,牢牢裹在包袱里,打算明早天一亮,她就带着东西出门。   至于盘缠……家里没有盘缠,不需要准备。   李朝歌正在清点最后一遍,突然耳朵一动,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李朝歌眸光变深,不动声色地收起包裹,将手按在腰侧。   那个地方,绑着一柄匕首。她刚刚在匕首上淬了麻药,无论来者是人是鬼,她三步内就可以取其性命。   来人似乎也很踌躇,越靠近李朝歌家,他的脚步声越犹豫。最后,他停在大门外,小心翼翼地敲门:“朝哥,你在吗?”   时间过去了太久,李朝歌愣了一下,才认出来这是邻居家小虎的声音。小虎就是小时候嚷嚷李朝歌没爹没娘的人,后来被李朝歌揍了一顿,从此见了她都绕着走。   要不是李朝歌练过周老头的心法,耳清目明,记忆优越,她还真想不起来这是谁。   既然是认识的人,那就没必要攻击了。李朝歌收起匕首,出去打开大门,问:“什么事?”   小虎正在门外纠结,突然门开了,小虎毫无准备,都吓了一跳。   现在的小虎已经不再是童年无知无畏的小胖墩了,他被李朝歌打了一顿后,从此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许多年都不敢面对李朝歌。他今日来本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没想到开门后,他猝不及防地看到一张明艳骄妍、惊心动魄的脸,小虎言辞一卡,先前做好的心理准备全都废了。   这是假小子一样的朝哥?他许多年避着这一带走,李朝歌也独来独往,以致小虎都没注意,李朝歌竟然长成了这副模样。   李朝歌看到小虎惊愕地张着嘴,盯着她开始发愣。李朝歌轻轻挑起一边眉梢,再次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她毕竟当了许多年的镇妖司指挥使,前世她刑讯犯人时,无论是见惯千帆的老臣还是上阵杀敌的武将,见了她都忍不住露出害怕之色,何况小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小虎身体莫名紧绷,连手臂上的汗毛也竖起来了:“我娘说今天毕竟是初一,你孤零零一个人过,不像样子。我娘让我来送饺子,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去我们家过年。”   李朝歌低头,看到了小虎手中的粗瓷碗。李朝歌不由在心里想,前世的这一天,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好像发生过,但是被李朝歌拒绝了。曾经十六岁的李朝歌不想欠人人情,可是此刻的李朝歌看到小虎手里的碗,突然觉得唏嘘。   在她当公主时,万众瞩目、呼风唤雨,按理该享有花不完的爱,可是事实上,所有人都恨不得她死,她的丈夫更是亲手杀了她。没想到现在,她变成一个低微普通、无权无势的孤女,却有人愿意给她开一扇门。   李朝歌经历过前世后,最知道善意多么难能可贵。李朝歌放柔了神色,颔首笑了笑,说:“多谢。但是我已经吃过饭,马上就要睡了,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团圆了。替我向赵婶带句好。”   她拒绝了,小虎啊了一声,似惆怅似惋惜,说:“你要是一个人害怕,随时可以去我们家。这碗饺子你收着,都是乡里乡亲,用不着分这么清。我先回去了,你快睡觉吧。”   小虎不由分说,将碗硬塞到李朝歌手里。其实李朝歌能躲开,但是触碰到碗沿时,李朝歌到底没舍得推走。   难得有人对她好,等再过几年,他们再提起她,就全是咬牙切齿了。小虎见李朝歌收下,脸不知道为什么变红,急急忙忙道:“外面风大,你快回去吧。我走了!”   小虎说着就快步往外跑,李朝歌叫住他,说:“小虎,我前些天进山,见有些地皮翻起来了。这一带一直不安生,过段日子,说不定会地龙翻身。你和你爹娘商量一下,挑个日子搬到城里吧。山里做什么都不方便,不如去城里谋生,你还能找机会读书。”   小虎没料到李朝歌竟然叫住他,他挠了挠后脑勺,还是不好意思看李朝歌,笑着道:“书是文雅人读的,我有力气打猎就行了,哪能奢望世家大族的东西?再说,进城要穿过黑森林呢,这可没法走。”   黑森林是环绕在村子外面的树林,常年不见天日,树木浓郁得发黑。黑森林虽然长满了植物,实际上却是一片不毛之地,林子里瘴气密布,虫蛇横行,更可怕的是,密林深处还有妖怪。   李朝歌前世也信了这些话,虽然她能轻松放倒猛兽,却不敢往森林深处走。他们就这样被一个虚无的传言困了许多年,要不是明年地动,黑林村被毁,他们不得不横穿黑森林,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要被骗多久呢。   李朝歌说:“黑森林里没有妖怪,只是几个小精怪装神弄鬼罢了。只要人多,根本不惧它们。”   小虎听到李朝歌的话,脸皱得更紧:“朝哥,你从哪里听来了这些话?你不能仗着自己武功好就自高自大,你这样想,会害自己丢掉性命的。”   小虎以为李朝歌狂妄自大,语重心长地劝她踏实行事,不要好高骛远。李朝歌心中无奈,她前世亲眼见过,自然知道黑森林里的妖怪纯属谣言,只是几个不成器的小花妖糊弄人罢了。可是她没法解释给小虎听,只能默默应下,没有再争辩。   小虎见李朝歌不说话,以为她听进去了,长舒了一口气,说道:“你以后可不能说这种胡话了,有人亲眼见过,黑森林里的妖怪特别吓人,能生吞活人!你可千万不能动独闯黑森林的心思!”   李朝歌淡淡应了一声,心想她正有此打算。小虎交代完后,发现实在没什么能说的,他犹豫一会,试探地说:“那我先走了?”   李朝歌突然问:“今年是多少年?”   小虎愣了一下,不明白李朝歌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今年是永徽二十二年啊,今天正是新年第一天。朝哥,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今天奇奇怪怪的?”   果然,和她的猜想一样。今年是永徽二十二年,她十六岁。这一年,高帝还没有去世,天后依然端庄贤惠地当着皇后,没有流露出称帝的倾向。镇妖司没有成立,走失的安定公主,也没有回到洛阳。   一切都回到未开始的时候,甚至比她前世得知自己身份,还要早一年。   李朝歌印证了自己的想法,难得对小虎笑了笑,说:“没什么,我睡糊涂了,记不清年份了。小虎,你记性不差,以后去了城里,还是找机会多读书吧。保重。”   天上阴云一阵接着一阵,星光黯淡,背后的黑森林更是如张大嘴的巨兽一般,沙沙作响,光看着就让人害怕。李朝歌背对着黑暗,可是她的眼睛却黑白分明,湛湛生辉。   宛如星辰遗落人间。   小虎怔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好。”   身边传来李朝歌关门的声音,小虎挠了挠头,觉得地上仿佛发烫,他连站都站不住了。他嘿嘿笑了两声,突然一蹦三尺高,快步朝自己家跑去。   送走小虎后,李朝歌把周老头以前调配的药瓶找出来,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就靠在那碗饺子旁边。李朝歌谨慎习惯了,不吃外人的东西,可是小虎的好意,她却承了。   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是周老头教她的规矩。李朝歌本打算带着这些药上路,不过她可以自己小心,这些药,还是留给小虎家吧。   李朝歌身上带着刀,她也不嫌硌,直接躺在床上,合眼睡了。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要是让她解下刀剑,她反而睡不着呢。   第二天,才五更天,黑林村西南最偏僻的院子里就传来动静。院门轻轻开合,一个青色的身影乘着黎明,头也不回地朝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森林奔去。   黑森林极大,树冠下终年不见天日,落叶积了厚厚一层,下面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李朝歌就算见识过许多妖怪,此刻也不敢托大。她每一步都看稳了地方,沿着干燥的地方,谨慎地朝东南方向走去。   前世村民就是从东南方向出林子的,虽然绕远,但是胜在安全。李朝歌打算先从东南出山,到了城镇后装备好马鞍,然后全速往洛阳奔去。   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尤其她还想谋取大业,那越早回到朝堂中心,越早布局,日后胜算就越大。她前世十八岁才回到洛阳,许多方面都晚了,这一世,她要从一开始就让自己走上正途。   李朝歌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走了五天,她默默算路线,知道自己已经接近黑森林核心,最危险也最神秘的地方。传闻中吃人的妖怪,就出没在这里。   太阳落山,森林迅速地暗下来。密林里不能赶夜路,李朝歌将包裹紧紧绑在身上,就近找了棵顺眼的树,轻巧地跳上树杈,连一片叶子都没有惊动。   李朝歌在树杈上合眼,怀里抱着剑,打算就这样睡了。光线越来越暗,风穿过树梢,从树林深处传来沙沙的声音。   李朝歌慢慢睁开眼,手无声地握紧剑柄。   有东西来了。 第5章 杀妖   李朝歌屏息凝神,手指慢慢放在剑柄上。树叶中传来沙沙沙的动静,一道黑影掠过草地,蹭的朝树上飞来。李朝歌剑身出鞘,铮然一声比到对方脖颈上。   来人全身裹着黑衣,他没料到树上居然有人,立刻摆双手投降:“女侠饶命。小生并非有意冒犯,但后面有怪物,看在大家同是人的份上,容小生在这里躲一躲。”   李朝歌当然确定他是人,才会让他窜上树。李朝歌眼神从对方身上扫过,这个男子穿着夜行衣,脸颊白皙,红唇齿白,眉目含情,颇有些小白脸的模样。可是看他湛湛发光的眼睛,草地上踏风无痕的轻功,很明显不会是个小白脸。   李朝歌没有问黑衣人的身份,她确定对方不敢轻举妄动后,就收回剑,冷冷道:“安静,要不然我就把你扔下去。”   黑衣人忙不迭点头。他们这里刚稳定下来,树林深处就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无须交流,李朝歌和黑衣人一起屏住呼吸。   李朝歌练过心法,黑暗中依然可以如常视物。隔着幢幢树影,她看到一个浑身漆黑、身形庞大的黑影逼近,它毛极长,都耷拉到地上,根本看不清长相。可是它的眼睛却和铜铃一样,从浓浓的毛发后,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它走路缓慢,跌跌撞撞,看起来很没有章法。黑毛怪物渐渐朝他们这个方向逼近,李朝歌手指握紧剑柄,黑衣人屏住呼吸,全身都紧绷起来。   黑毛怪物呼哧呼哧喘着气,继续往前走,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黑衣人悄悄松了口气,然而李朝歌眼神猛地变亮,毫无预兆地跳下树,高喝道:“跑!”   黑衣人被吓了一跳,可是他行走江湖多年,全靠机敏和轻功过活。他在李朝歌行动的那一瞬间也跟着跃起,他刚刚离开树杈,就看到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缠上来许多藤蔓。藤蔓上长着红色的刺,像是有自主意识一样轻轻蠕动,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黑衣人心都凉了,他千手神偷白千鹤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没有死在官府和仇家手里,竟然要折在这个深山老林?白千鹤还没有落地,那只黑色的长毛怪物就呼啸着扑来了,白千鹤只能中途换气,在半空中硬生生拐了个弯,险险躲开长毛怪的攻击。   白千鹤狼狈落地,他落在地上后都不敢喘气,赶紧又往后撤。他以轻功闻名,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地逃过了,然而那只毛乎乎看不清什么模样的怪物像是认准了他一般,嗷呜一声,猛扑着朝白千鹤追来。   长毛怪物张开血盆大口,白千鹤都能看到里面的尖牙。他本以为自己此命休矣,这时上方忽然划过一阵冷风,一个女子从他头顶掠过,重重踹在怪物的毛脸上。   怪物被一脚踹开,李朝歌借着反弹的势头,在树干轻轻一踏,反身跃上树梢:“它是条狗,干扰它的嗅觉。”   白千鹤站在后面,重重换了两次气,才反应过来李朝歌在说什么。他不知道这个女子为什么能辨认出这是狗妖,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李朝歌躲在树上可以不被发现一样,白千鹤没有多问,赶紧拿出一包香粉,施展轻功,兜着圈洒在树林中。   这只狗不是自然修炼成妖的,虽然体型、力量增大许多,可是依然保留着兽的神志。黑暗中它看不清那两个猎物躲在哪里,鼻子被香粉干扰,赖以谋生的嗅觉也失效了。黑狗妖越来越暴躁,压低身形刨地,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白千鹤一动不敢动地躲在树上,心脏现在还砰砰直跳,久久无法平息。寂静中,他察觉到对面的树叶动了动,一柄泛着冷光的箭矢探出来,猛然向黑狗妖疾驰而去。   对方箭法极准,穿过沉甸甸的长毛,精准地射入黑狗妖后颈。黑狗妖剧烈地吼叫一声,在地上乱冲乱撞,想要将躲起来的猎物赶出来。然而它没有狂暴太久,麻药很快发作,黑狗妖动作变缓,轰隆一声摔倒在地。   不消李朝歌交代,白千鹤立刻从树上跃下,没命一般往前跑。他轻功了得,几个回合就已经跃出黑狗妖的攻击范围。这时候他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白千鹤回头,见那个青衣女子站在地上,手里握着剑,静静盯着黑狗妖的方向。   白千鹤提起心,隔着树林道:“多谢姑娘搭救。小姑娘,这个怪物不是普通野兽,我们降服不了。趁它现在不能动,赶紧跑吧。”   李朝歌没有回头,说:“这么大一只狗妖活动在林子里,若是村民经过,岂不是危险至极?你先走吧,我把路清理一下。”   白千鹤惊愕地张大嘴,清理一下?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最多十五六岁,为什么口气如此吓人?反正两人只是萍水相逢,白千鹤惜命,他对李朝歌抱了下拳,说:“姑娘小心,实在打不过就跑,为兄还有其他事,就先走一步。”   白千鹤说完,头都不回地跑远了,生怕慢了被怪物缠上。李朝歌没有搭理那个小贼,她握着剑,轻轻挽了个剑花,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真气注入到剑身中。   牲畜野兽一旦成妖,皮毛、筋骨都会变得坚硬强横,刀枪不入。普通兵器砍在兽妖身上,根本伤不了它们。   只有法术才能打败法术,对付妖怪,用凡人的武功是不行的,得用降妖术。   李朝歌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真气可以降妖,并且比修行多年的道士还要厉害。她其实怀疑自己修习的根本不是武功,但是前世今生她都再没有见过周老头,这个疑问也无从取证。   不过,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李朝歌分明记得前世根本没有黑毛狗,他们横穿黑森林时,只有两个装神弄鬼的小花妖。植物成精的妖怪都弱,前世仅是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就能将花妖制服,之后的出村路上,基本没有遇到危险。   这一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一只狗妖呢?李朝歌没想通,但是也没关系,有妖怪,杀了就是了。   至于那个临阵脱逃的盗贼,李朝歌压根不放在眼里。李朝歌打架从来不需要别人帮忙,她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白千鹤。   李朝歌剑刃立起,剑锋处折射出冰冷的寒光。这柄剑本是把普通凡剑,可是有李朝歌真气加持,立刻变得寒光凛凛,吹发可断。   黑狗妖认出来这就是刚才踢它的人,身子下压,喉咙里呼呼粗喘,摆出明显的攻击架势。它后腿猛地蹬地,如一座山一般朝李朝歌扑来。几乎同时,李朝歌也从地上跃起,利剑横扫,将偷偷靠近她的藤蔓削成一段段的。   果然,除了这个黑狗妖,还有另外的妖怪躲在暗处。想来,就是前世那两个小花妖了。   两个花妖应当和黑狗妖是一伙的,她们负责缠住猎物,黑狗妖攻击。前世黑林村的村民经过时,不知为何只剩下两个花妖。两个花妖法力都很低微,没有黑狗妖根本不成气候,故而轻轻松松被他们俘获。   前世黑狗妖去哪儿了?或者说,被谁杀了?   李朝歌心里念头百转,但是她没有多想,就投入到攻击中。背后的两个花妖意识到她们已经被李朝歌发现,动手不再藏着掖着,暗算变成明攻。李朝歌以一敌三,还要时不时躲避凶猛的黑狗妖,从数量上处于绝对的下风。可是她行动处,却丝毫不见局促。   李朝歌将一股真气顺着藤蔓攻击回去,那个不断使绊子的藤蔓妖马上就消停了。解决了碍手碍脚的藤蔓,李朝歌一心对战黑狗。对付这种毛长的妖怪,用火攻是最有效的,可是李朝歌怕引发山火,便放弃智取,打算将黑狗妖硬生生打死。反正对她来说,只是马上结束战斗和稍缓结束战斗的区别而已。   黑狗妖的皮毛被李朝歌用剑气划破,左一道右一道流出血来。黑狗妖越发狂暴,不断嘶吼着朝李朝歌扑来。李朝歌矮身躲过黑狗横扑,一个滑铲从黑狗妖身下划过,用剑在它肚子上拉出长长一道血口。李朝歌心里不住嫌弃自己,她的功力为什么只有这么点?她十六岁的时候到底在干什么?   腹部是绝大多数兽类最脆弱的地方,黑狗妖痛苦地嗷呜一声,趴在地上,很难再站起身攻击了。李朝歌停在后面,手腕微转,将剑身上的血清理干净,然后从地上跃起,双手高举长剑,用力向黑狗妖脖颈处攻去。   这一招她动了杀手,没有再保存力气,而是将全部力量都注入到剑刃中。可是即将触碰到黑狗妖时,旁边忽然伸出一把银白色的剑鞘,将她的攻击牢牢架住。   两剑相撞,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李朝歌这一击用上了全身力气,冲劲并不小,可是那柄剑鞘却动都不动。李朝歌顿时警惕,顺着银色剑鞘,慢慢朝上看去。   剑鞘修长精致,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的金属,散发着冷冷的辉光。祥云花纹缠绕在剑鞘上,围绕着中心处的冰蓝色宝石旋转,仿佛是某种神秘的上古图腾。一只修长的手握在宝石旁,宝石是冷的,他的手指比宝石还要冰冷华贵。   再往上,李朝歌看到一袭白色长袖,袖口暗光流动,隐约能看到浅金色的嘉量、华表和星芒。一个带着银色面具的人,同样在注视着李朝歌。   李朝歌面无表情,可是心中非常紧绷。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她丝毫没有察觉便不说了,刚才她全力一击,男子一伸手就能接住。他的实力,要远在她之上。   李朝歌没有收剑,就那样冷冷地男子对视,问:“你为何阻我杀妖?”   “没有人阻止你杀妖。”秦恪没在乎李朝歌紧紧握在剑柄上的手,他很轻松地将自己的佩剑收回,回身看向黑狗妖,手心散发出一阵银色的光点,慢慢流入到黑狗妖口中。黑狗妖像是被什么力量擒住了喉咙一般,身体不受控地腾空,张大嘴,四肢徒劳地挣扎着。很快,一颗莹润生辉的白色丹药从它喉咙里升出来,平稳地落入男子掌心。黑狗妖也迅速缩小,马上变成一只普通黑狗,坠落在地。   李朝歌刚才就觉得这只狗妖不正常,空有强大的妖力、坚硬的皮毛,却没有相对应的神志。原来,它不是自然成妖,而是被仙丹催熟的。   秦恪将混元仙丹收起,对李朝歌说:“好了,现在你可以杀它了。”   杀妖他不管,但混元仙丹是天庭财物,可不能被破坏了。   李朝歌看着地上那天奄奄一息的黑狗,哪还有继续的心思。她反手将长剑收回剑鞘,见前方的男子露出离去的架势,立刻追上问:“你是谁?”   秦恪不回答。李朝歌跟着走了一段路,再一次问:“你之前,是不是来过这里?那个时候,我们还住在屏山。” 第6章 屏山   秦恪既然答应了萧陵,就一定会做到。他从三清宫离开后,没有回玉虚宫,直接前往下界。   去裴家之前,他得先解决牡丹仙子遗留的问题。牡丹曾经是百花之首,负责保管百花会相关的财物,混元仙丹便是其中之一。   十四天前,秦恪亲自下凡,将牡丹捉拿归案。但是没想到牡丹竟然把混元仙丹带在身上,牡丹被捉回天庭后,天兵天将核查财物,发现混元丹不见踪迹。   混元仙丹可以固本培元、提升修为,是仙人冲击境界的不二法宝。这算不上什么要紧宝贝,但毕竟在天庭宝物册上记过名,贸然弄丢了也不算事。秦恪本打算派天兵下来寻找混元丹,后来萧陵和他说了辅助贪狼渡劫的事,秦恪便没有派下属,而是打算自己走一趟,去裴家的路上顺便将混元丹找回来。   牡丹仙子先前和杨华隐居在屏山,家里有木屋三座,屋前有一陇地,屋后有一塘水,除了夫妻二人外,还养着一条黑狗,一丛野花,日子过得倒也轻松自在。可惜,一切美好截止至天兵到来前。秦恪得知牡丹触犯天条,亲自下凡,将牡丹和杨华捉拿回天牢。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秦恪从捉拿到审判不过是十四天的事情,而人间已过了整整十四年。秦恪第一站去了屏山,昔日温馨的小院此刻早已衰败不堪,秦恪在牡丹的居所扫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培元丹的痕迹。   秦恪在屋前的花坪上站了一会,感受到细微的仙丹清气,以及些许妖气。   牡丹毕竟是百花之长,有她日日浇水照料,凡花很快生出灵智,变成了精怪。秦恪注意到院子里那条黑狗也不见了,多半,混元仙丹是被这些小妖精带走了。   低级妖怪是消化不了仙丹的,秦恪并不怕他们对仙丹做什么,只不过,这样一来他又要绕路,有些麻烦。   秦恪顺着仙丹气息,一路往大山深处走去。大山里的精怪猛兽对秦恪来说形同虚设,就算他修为只有十分之一,也不是区区凡物能挑衅的。   秦恪很快找到了混元仙丹。不过,除了那条狗,还有一个女子在。   巧了,正是熟人。   秦恪一会还要去裴家执行任务,他这次下凡就是为了帮助裴纪安渡劫,以及保护裴纪安不受李朝歌的魔爪荼毒。以他在人间的身份,日后少不了要和李朝歌打照面,若是在这里就被认出来,恐怕有些麻烦。   秦恪只好临时给自己捏了个面具,顺便挡住李朝歌的攻击。这个女子,杀气是真的重。   她杀妖秦恪倒没什么意见,但是,她那一剑下去,要是把混元仙丹砍坏了,仙界可就损失大了。   秦恪拦住李朝歌,先行把混元仙丹收走,然后就打算离开。秦恪向来不管闲事,李朝歌杀妖是她的事,秦恪收仙丹是天庭的事,等他把东西取走后,李朝歌爱怎么打怎么打。   没想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李朝歌不杀妖了,反而一心一意跟在秦恪身后,怎么甩都甩不掉。秦恪意识到她并不是一个普通凡人,看她的身法,分明练过仙术。   秦恪心道难怪,看来前世贪狼被坑的那么惨,也不能完全怪贪狼无用。不过,她一个凡人,为什么学过仙家法术呢?   秦恪心中浮出些许猜测。为着这个缘故,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难得问了一句:“你为何跟着我?”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李朝歌从小就被周老头扔进深山老林里训练,此刻虽然吃力,但也并不是完全跟不上,她不依不饶,问,“永徽十八年,在屏山,你是不是出现过?”   秦恪换算了一下凡人的时间,永徽十八年,这一世的四年前,天庭的十四天前。那个时候他带着天兵天将缉拿牡丹仙子,如果李朝歌居住在屏山,凑巧看到他倒也有可能。   秦恪虽然性子冷,但是并不否认事实。他点头,道:“是我。”   李朝歌惊讶地睁大眼,果真是他!   永徽十八年,李朝歌十二岁,懵懵懂懂,没心没肺,浑然不知男女有什么区别。那天,她被周老头扔到山上砍柴,忽然感受到森林中寒气涌动,李朝歌跳到树梢,看到对面山头,一个衣带当风、冰姿玉骨的仙人站在云端,云层下,隐约有白甲执剑的人影上上下下。   那一眼给李朝歌的冲击太大了。云雾涌动,一切很快消失不见,仿佛刚才只是山市蜃景。连李朝歌自己也不知道,她看到的景象是真的,还只是她的幻觉。   她看不清云端之人的长相,然而那种清华凛然、宝相庄严的气息,从此牢牢萦绕在李朝歌心头。似乎就是从这一天起,李朝歌猛然发觉,她和村里的小伙伴不一样,她和周老头,也不一样。   她头一次意识到,她是个女孩子。   也是因为这一眼,李朝歌此后下意识地偏好长相带仙气的人,连她挑驸马都难以幸免。李朝歌一眼相中裴纪安,此后八年跟中了邪一样喜欢他,和十二岁时那惊鸿一眼,有很大关系。   李朝歌重生后,本来都打算放下执念了,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了前世那个人。   李朝歌心中无限唏嘘,如果前世她也能再遇此人,她何至于对裴纪安念念不忘?可是李朝歌转念再想,前世十六岁时她根本没能力独闯黑森林,就算此人同样出现在这里,她也无缘得见。   想来这一切,皆是因果。   李朝歌想通后,也不再执着于前世了。因为这是前世惊鸿一现的白月光,李朝歌说话时,不知不觉变得很客气:“你那天消失得好快,我还以为自己做梦,出现幻觉了。我果然并没有记错,那个死老头又骗我。”   秦恪不动声色,问:“你既然居住在屏山,现在为何在这里?”   “哦,因为我们搬家了。”李朝歌想到十二岁的事,口气无意间变得柔软,“那天我兴致勃勃地回家,和周老头说我看到了仙人。周老头说我脑子坏了,出现了幻觉,不光不让我继续想,还连夜带着我搬家。”   周?秦恪面具下眉梢轻轻一动,他静静看了李朝歌一眼,泠然问:“你的抚养人,姓周?”   李朝歌就算见了前世的白月光心怀好感,也不至于警惕全无。她眼神慢慢锋利起来,打量了秦恪一眼,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出乎李朝歌意料的,对方并没有追问下去,反而轻轻笑了声:“没什么。”   李朝歌不肯说,但是秦恪已经得到答案了。难怪,原来如此。   周长庚。怪不得这么多年天庭布下天罗地网都找不到他,原来他躲到凡间来了。其实秦恪应该早些想到的,周长庚是江湖人士飞升,说得好听些一身侠气,说不好听的那叫一身匪气。他不耐烦天规束缚,偷偷跑回人间,其实完全可以预料。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周长庚捡到了李朝歌,将其抚养成人,并且在多年后,狠狠坑了他的天界同僚一把。导致秦恪不得不下凡,帮他们收拾烂摊子。   李朝歌记得周老头说过,他是为了躲避仇家追杀,才躲在深山老林里。能追杀周老头的不会是普通人,而这个男子武力深不可测,他莫名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朝歌怀着警惕,问:“我们村子穷山恶水,黑森林也不是什么名胜之地。公子为何深夜出现在这里,还带着面具,不肯示人?”   秦恪轻轻碰了碰脸上的遮挡,说:“无他,避免麻烦而已。”   “麻烦?”李朝歌依然怀疑地看着他,“有什么麻烦,值得劳烦公子来我们这等穷乡僻壤呢?”   “一个女子引发的麻烦。”   李朝歌听到这里,轻嗤了一声,说:“我知道了。我本以为公子仙人之姿,会和其他人不一样,没想到,你也抱有这种想法。红颜祸水是女人的错,牝鸡司晨是女人的错,连麻烦,也是女人的错。”   秦恪记得在须弥镜中,李朝歌穿着帝王冕服死于宫殿。秦恪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为何要夺位,但是让李朝歌和裴纪安重生是他和萧陵决定的,既然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秦恪就必须承担一部分责任。秦恪怀着长辈的善意,对李朝歌说:“自古高位能者居之,衡量一个领导者好坏的,绝非男女,而是能力。若有能力,史书自然会给予她公道;若无能力,仅为了自己的私欲滥杀无辜,只会被天下抛弃。”   李朝歌沉默了。她不知道秦恪为什么说这些话,可是无疑,正说到了她的心坎上。李朝歌前世杀了很多人,最开始是为了正义,后来为了自保,等到最后,她已经停不下来,只能以杀止杀。她杀了很多反对她的臣子,可是对于东都脍炙人口的童谣,偷偷指点她不忠不孝的百姓,她一个都没杀过。   她其实一直很后悔。她承认,她是有私心,是想要登上那无上高位,可是,她也想做一个好皇帝。   但是她没有做到。杀李怀和李常乐的时候,李朝歌一直在想,她是不是做错了。如果让李怀当皇帝,是不是确实比她更好?   两人静默地走在丛林中,背后黑森林传来沙沙的风声。李朝歌过了一会,轻声问:“怎么样才可以做一个好皇帝、好女儿呢?”   秦恪冷冰冰地提醒她:“慎言。在凡间,说这些话罪该斩首。”   李朝歌正沉浸在情绪中,听到他这些话,情绪顿时被打断,心中颇觉无语。她不知道这个男子面貌如何,但是看他的身形和手指,无疑漂亮极了。好好的一个人,说话为何如此无趣?   李朝歌以为自己已经够无趣了,没想到,天底下竟然有比她还不会聊天的人。   李朝歌说:“我只是打个比方,想探寻如何在做好一个女儿、妻子的情况下,还能成为一个好官……算了,好妻子和好官是矛盾的,只要平步青云,仕途亨通,要婚姻做什么?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喜欢上一个男子,还和他结成了夫妻。害人害己,最后果真不得好死。”   秦恪再一次纠正她:“你仕途失败是因为错估了自己能力,和丈夫有什么关系?”   李朝歌不在乎秦恪批评她,但是他替裴纪安说话,那就不行。李朝歌冷笑一声,挑眉道:“没关系那又如何?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之前他刺我一剑,我回他一掌,算是扯平;但是他和别的女人搞上床,故意恶心我的事,我还没和他算账呢。我哪里对不起他,他凭什么如此对我?”   秦恪不由回想之前从萧陵那里看到的画面,李朝歌似乎杀了裴纪安的外祖父、舅舅、妹妹、外甥、心上人,还间接害死了对方的堂弟、表哥、祖母,裴纪安恨她,大概是很正常的事。但是一码归一码,裴纪安可以报复李朝歌,但是不能在未和离时和别的女人苟合,秦恪抱着刺探敌情的心态,问:“那之后你准备如何?”   “一刀两断,从此便是政敌。”李朝歌冷冷道,“他爱找谁找谁,反正我今生不准备成婚,我和他,彻底结束了。”   秦恪无疑松了口气,她愿意放手,这再好不过。只要李朝歌不再执意强抢裴纪安,这个死局就解开一半,秦恪也能早些完成任务,重返天界。天庭还有许多案宗等着他,秦恪并不想在人间耽误太久。   秦恪长袖在风中浮动,他墨发如瀑,长袖猎猎,宛如仙人即将迎风而起。他微微侧脸,对李朝歌说:“百年之后红颜皆是枯骨,情爱不过虚妄。你能早日放下执着,于己于人都好。”   李朝歌再一次挑眉,此人的声音明明很年轻,为何口气如此淡漠?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倒像是看破红尘的出家人一样。   李朝歌笑着,故意试探问:“你为何说百年之后皆是枯骨?莫非,你活过一百岁?”   秦恪没有再回答,他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没必要再陪李朝歌过家家了。他的身周卷起清风,将他的长发吹得四散飞舞,面具在黑发中若隐若现。李朝歌意识到他又要消失了,心中一紧,慌忙道:“你到底是何人?你真的是仙人吗?”   李朝歌没有等到答案,平地突然一阵大风卷过,吹得人站立不稳。李朝歌不由后退两步,捂住眼睛,等她再放下手,面前已经没人了。   森林依然幽深沉默,黑不见底,面前的地面整整洁洁,哪有丝毫大风的痕迹。   他走了。   李朝歌的肩膀无力地松下来,和十二岁那次一样,他又消失了。两次生死,十四年时光,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第7章 盘缠   黑狗妖已经变成一只普通的狗,那两个花妖也不成气候,黑林村的村民就算出村也不会遇到危险。李朝歌思及此,没有再回去找那些小妖的麻烦,而是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的路一路平静,李朝歌跋涉了四天,终于走出黑森林的地界,看到了外面明晃晃的阳光。   李朝歌不由回身,长久注视着黑森林。森林中静悄悄的,即便是晌午,林子里也不见天日,只有星星点点的光斑漏到草地上。外面的世界温暖明亮,森林里静谧无声,对比如此鲜明,几乎让李朝歌怀疑这一切是梦。   横穿黑森林是梦,遇到黑狗妖是梦,见到十二岁的仙人,也是梦。   可是李朝歌摸上箭囊,里面的空位告诉她并不是。她真的离开了从小长大的山村,也见到了那位仙人。   李朝歌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一般,最后看了黑森林一眼,毅然决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她的路,在前方。   ·   南林镇背靠山林,面前环水,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近一带最繁华的城镇。南来北往的商人,或者想去黑森林里碰运气的侠客,都在南林镇落脚。   白千鹤坐在酒楼上,手里端着烧春酒,另一只手放在在膝上,怡然随着琵琶打拍子。他一天前从黑森林中出来,之后立刻叫了最好的房间,在房里闷头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现在,白千鹤换了干净的衣服,叫了一桌好酒好肉,还有美娇娘弹琵琶助兴,白千鹤才终于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他靠在栏杆上,懒散望着楼下,心道这才是人过的生活。孬种就孬种吧,黑森林这种鬼地方,不闯也罢。   白千鹤成名已久,四海为家,素来没个正行。前不久他和人打赌,要独闯黑森林,赢了的话对方给他一大笔酒钱。白千鹤本来想着,人生在世就要快意恩仇,为了好酒好钱,豁出这条命又何妨?但是他去黑森林里走了一圈后,突然觉得还是命更重要,那笔钱不要也罢。   但终究还是有些遗憾的。白千鹤正坐在酒楼上惆怅,忽然眼神一凝,注意到一个女子从楼下走过。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后,连忙挥手:“小妹妹,小妹妹!对,就是我。”   李朝歌听到熟悉的声音,慢慢停下脚步。白千鹤趴在栏杆上,嬉皮笑脸地对李朝歌说:“小妹妹,你还活着呀?哎呦,那天天黑没看清,没想到小妹妹竟如此漂亮。小美人,为兄请你上来喝一杯?”   李朝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上一个敢叫她“小美人”的人,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要不是因为重生,白千鹤现在还能给对方拔拔草。   不过免费的饭不蹭白不蹭,李朝歌平静地走进酒楼,登上楼梯,坐到白千鹤对面,并且对弹琵琶的美人说:“麻烦添一副碗筷,谢谢。”   美人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抱起琵琶对李朝歌福了一身,垂头走了。白千鹤啧声:“小美人,你这事做得可不地道。你吃饭就吃饭,赶走我好不容易找来的琵琶娘做什么?”   李朝歌从隔壁桌捞了双筷子,在桌上一磕,自然而然地挑菜吃:“她们也不容易,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风月惯客,她们才被迫卖艺。对了。”   李朝歌把菜放到嘴里,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珠静静扫了白千鹤一眼:“别叫我小美人。”   她的表情是平静的,可是白千鹤分明听出了杀意。他面上笑容不变,眼睛粗粗一扫,发现李朝歌只动了他吃过的菜。   啧,小小年纪,戒心不小。她到底是什么来路,身上的武功从未在江湖中听过,而且她的年纪,也太年轻了。   白千鹤笑着,给李朝歌倒了杯酒,亲手放在李朝歌身前:“这杯酒算是为兄给你赔罪。当日情况紧急,为兄另有要事,不得不先走一步。妹子,对不住。”   李朝歌完全不在意,她摆了下手,说:“不必。你我萍水相逢,本来就该各奔东西,没什么可对不起的。何况,我也不需要帮助。”   “妹子豪爽!”白千鹤拍了下桌子,端起满满一杯酒,“我白千鹤平生最敬英雄,这一杯,我敬小妹妹。”   白千鹤说着仰头,一饮而尽。白千鹤这些年也算浪迹花丛,见多识广,再加上他长得好看,风月场中颇受女子喜欢。不过,面前这位小美人却没有任何动容,她依然冷若冰霜,轻轻点头道:“原来你就是白千鹤。”   白千鹤挑眉,问:“怎么,妹妹知道我?”   “江洋大盗白千鹤,谁不认识?”   白千鹤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他不由抚了下额发,苦恼地撑着额头道:“唉,太受欢迎也是种罪。我都不知道,在下区区贱名,竟然已经传到山林里来了。”   李朝歌沉默片刻,说:“你可能误会了,我是从朝廷通缉令上认识你的。”   镇妖司专管疑难杂案,白千鹤的名字曾在李朝歌的黑名册上挂了许久。要不是因为东都案子层出不穷,李朝歌没时间去追白千鹤,前世他的坟头应该是片荫凉地。   白千鹤不屑地呵了一声,倚在围栏上,不在乎地说道:“朝廷那帮废物,就算我站在他们跟前,告诉他们我的名字,他们抓得着我吗?”   李朝歌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白千鹤并不知道他曾经离死亡无比接近过,他照例骂完朝廷废物,回头对李朝歌说:“妹子,我看你投缘,不如交个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李朝歌和闺阁女子不同,并没有闺名不能泄露给丈夫之外的人之类忌讳,但是安定公主的大名天下皆知,现在时机未到,她多少要避讳些:“现在还不能说。”   白千鹤挑眉,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他忽然凑近了,问起另一个感兴趣的问题:“妹子,那只黑色的怪物,你真把它杀了?”   “没杀。”李朝歌说,“妖物也是命,没作孽前不能杀。我只是把它打成重伤,回去养一养,应该还能活。只不过,以后它只能当狗了。”   白千鹤倒抽一口凉气。简简单单一句话,蕴含的信息量非常可怕。他自认闯荡江湖,见多识广,可是见了那只黑狗妖还是吓得腿软。而面前这位看起来美丽无害的小姑娘,竟然能将其打成重伤。   真人不露相,会咬人的狗不叫,古人诚不欺我。   其实后面白千鹤冷静下来,也想通关节了。那只黑漆漆的怪物皮毛坚硬,刀枪不入,而李朝歌一箭就能把怪物射晕。她能射伤怪物,自然也能杀了它。   普通凡人的兵器如何伤得了妖怪,那个时候白千鹤就该想到,李朝歌不是寻常人。   隐居深山,不通世事,容貌美丽,年纪也小的惊人。这多半,是某位修道大能的入室弟子吧。   如今天下百花齐放,道佛盛行,有修习武功强身健体的,也有修仙问道追求长生的,总体而言,大家互不干涉,道凡不交,江湖人士跟和尚道士各自画好地盘,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白千鹤以前也对尼姑道士敬而远之,但是这位小姑娘是个例外。   白千鹤看人的本事多少还有,他总觉得面前这位是个人物,而且,他看不透此人。如此,他更好奇了。   白千鹤含笑打量李朝歌,吊儿郎当问:“小妹妹,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李朝歌吃饭速度极快,说话的功夫,她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她将筷子并排放在桌上,用帕子擦干净嘴,才说:“东都。”   “呦,洛阳啊!”白千鹤注意到李朝歌的动作,唇边的笑意越发意味深长,“洛阳离剑南可不近。小妹妹一个人,敢上路吗?”   “有什么不敢。”李朝歌说着站起来,握着剑对白千鹤抱拳,说,“你请我一顿饭,我也放你一条生路。告辞。”   白千鹤不由挑眉,放他一条生路?小姑娘好大的口气!白千鹤纵横江湖数十年,江南首富的金库摸过,大理寺的牢狱探过,皇家禁苑也进过几次。便是皇家第一高手,也不敢在白千鹤面前说这种话。   白千鹤没有说话,含笑看着李朝歌离开。她明明才十五六岁,可是丝毫没有这个年纪的少女的活泼,抱着剑走在街上,很快就消失不见了。白千鹤摸了摸下巴,颇觉有趣。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再见面。   事实确实如此。李朝歌走出南林镇后,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总不能走着去洛阳,可如果置办坐骑,她又没钱。   李朝歌已经太多年没有操心过钱财了,以致于刚才她都没想到,赶路也是要花钱的。   李朝歌苦恼了一会,一抬头,看到镇子门口贴着一张通缉令,通缉江洋大盗白千鹤,赏金一万钱。   最下面盖着大理寺的章。   李朝歌想了想,觉得可以。虽然前世镇妖司和大理寺一直是竞争关系,可是偶尔挣一挣对家的钱,也不算自降身价。   李朝歌很快拿定主意,愉快地回去捉通缉犯。白千鹤在酒楼上自饮自酌,一杯酒都没有喝完,就发现李朝歌去而复返。   白千鹤惊讶,问:“小妹妹,你怎么回来了?莫非遇到了坏人?”   “不是。”李朝歌说得好好的,忽然毫无预兆地举起剑,将白千鹤一把押下,“我是回来捉坏人的。”   白千鹤完全没料到她来这一手,都被打蒙了。白千鹤反应过来后,立刻挣扎,然而就和见了鬼一样,无论他施展多少神通,都挣不脱李朝歌的剑:“你疯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很简单,捉你回去,换赏钱。”   “为什么?”   “因为我缺去东都的盘缠。”   白千鹤用力挣扎,当他确定自己完全没有从李朝歌手下逃跑的可能,并且李朝歌当真露出押他去衙门的倾向后,立刻慌了:“妹妹……不,姐姐!我们有话好好说。你缺钱早说啊,我完全可以送你,何必非要去衙门,伤了彼此和气呢。”   “也对。”李朝歌低声喃喃。白千鹤倒是提醒了她,他是神偷,普通县衙的大牢怎么关得住他呢?李朝歌刚才允诺过放白千鹤一条生路,她不会亲手抓白千鹤,所以可以让大理寺来。普通县衙关不住他,不如将他押送到东都,让大理寺接手。   李朝歌觉得这个办法好,这样一来,路上的盘缠省了,去了洛阳后,还能讹大理寺一笔钱,简直无本万利。李朝歌对白千鹤笑了笑,松开剑,说:“好啊,走吧。”   白千鹤一边对李朝歌说好话,一边活动手腕,突然毫无预兆地跃上房顶,飞快地往外跑。房屋市集在他脚下几乎成了残影,白千鹤得意地哼了一声,说:“小样,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你还想捉我?下辈子吧。”   白千鹤终身一跃,从阁楼上拐弯,险些撞到一柄剑上。他急忙刹脚,险险停在剑尖前。   李朝歌在他对面笑了笑,说:“轻功不错。”   白千鹤像见了鬼一样看李朝歌,他悄悄后退两步,转身朝相反方向跑。李朝歌收起剑,轻轻叹了一声:“你确定还要跑吗?”   白千鹤脚步硬生生停下。他浪迹江湖十来年,第一次遇到这么可怕的女人。他回头,勉强地笑了笑,问:“妹妹……或者姐姐,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已经说了呀。”李朝歌站在房顶上,看着他微笑,红唇轻启,“去东都。” 第8章 裴家   洛阳,夜深人静,冷月如霜。修文坊裴府内静悄悄的,回廊上挂着红色灯笼,在风中哔剥作响。偶有侍女走过也轻手轻脚,偌大的宅院里,只能听到风声。   今日正月初七,本是热热闹闹的新年,却因为大郎君裴纪安生病而染上阴霾。如今谁也不敢在府里喧哗,生怕打扰了大郎君养病,被主母发卖出去。   裴府里的家生子都如此,在西园伺候的下人就越发小心了。小书童坐在门口,不住打呵欠,强忍着困意守夜。一个穿着绿色半臂的女子走过来,看见小书童,叫了一声,问:“郎君还没醒?”   小书童焦尾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是。郎君从初一病倒后,就一直没见好。这几天干什么都恹恹的,连我和他说话,都没什么反应。”   穿着绿色半臂的女子名绿绮,原本是顾家的奴婢,后来夫人顾裴氏孀居,携儿子回娘家居住,绿绮也跟着来到了裴府。   按理绿绮不该对裴家有所不满。顾家就算祖上名声再清贵,也架不住顾家人丁凋零,家道中落。老太爷顾尚、郎君顾沅接连亡故,至如今,全族只剩下顾明恪一个男丁。   老太爷顾尚著过许多书,家资却不丰,到了顾明恪这一代,更是仅剩寒宅一座,薄田几许。相反,老太爷的儿媳,少夫人顾裴氏的娘家却蒸蒸日上,到了高帝这一朝,更是满床芴板,子侄甥婿皆为高官。顾沅病故后,顾裴氏扔下顾家祖宅,带着郎君顾明恪进京,回娘家定居。   裴家无偿收留他们,供顾明恪抓药治病,读书习字,平时裴家郎君有什么,表郎君就有什么。这样好的待遇,绿绮实在不该抱怨了。可是,寄人篱下的滋味谁住谁知道,平时看不出来,如今裴大郎君一生病,就全暴露了。   绿绮看着无人问津的西院,几次深呼吸,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裴纪安生病不假,他们郎君就没有生病吗?裴府的下人全顾着裴纪安就不说了,连夫人也去那边看着,全然不管病了五六天的顾明恪。明明,郎君才是夫人的亲生儿子。   绿绮越想越气,她阴着脸,怒道:“他们不上心,你对郎君也不上心吗?郎君这几天连饭都没怎么吃,你还有心思在外面睡觉?”   焦尾年纪还小,被绿绮骂了一通后,又害怕又委屈:“可是,裴大夫人说了郎君正在生病,要静养……”   绿绮气得啐了焦尾一口,上前拧焦尾的耳朵:“别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到底姓顾还是姓裴?还不快进去守着郎君!顾家三代单传,到郎君这里就是唯一的香火了,我们便是冒犯宵禁请郎中,也绝不能让郎君有任何闪失。”   焦尾支棱起耳朵,嗷嗷叫疼。他们这里正闹腾着,屋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焦尾和绿绮听到动静,一起回头,看到门口那道人影时,两人瞬间失声,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了。   秦恪换上了顾明恪的衣服,静静瞥了外面两人一眼:“我身体好多了,已无大碍,不必惊动旁人。”   焦尾和绿绮愣愣地看着自家郎君,绿绮满脸惊愕,焦尾瞪大眼睛,都忘了自己耳朵还被绿绮揪着。明明只是几天没见,为什么他们觉得,郎君仿佛变了许多?   何止是变,简直是换了一个人。郎君从小体弱多病,说话总是轻声细气,根本不会有这样冰冷摄人的气势。而且郎君的相貌清俊不假,却绝没有这般惊心动魄。   以前……这时候焦尾和绿绮再回想,突然发现竟想不起以前的郎君是什么样子了。他们慢慢陷入迟疑,好像,郎君一直就是这个模样,这副嗓音,这般气质。   秦恪刚刚从黑森林回来,他拿到了混元仙丹,不必再压着速度,顷刻间就到达东都。秦恪好不容易甩掉了李朝歌,正打算清净一会,却被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不得安宁。他忍无可忍,只能出面,阻止这两个小侍从吵闹。   他说完后,见这两人呆愣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认错的自觉。秦恪只能说得再明白一些:“我要休息了,你们退下吧。”   绿绮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可是,郎君你还在生病……”   秦恪敛起衣袖,淡淡瞥了绿绮一眼。明明他没露出任何凶恶的表情,可是绿绮瞬间被吓得冷汗涔涔,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绿绮和焦尾不约而同低头,静悄悄退后。秦恪关上门,终于能享受片刻清净。   屋中无光,可是一切摆设在秦恪眼中无所遁形。他静静扫过属于顾明恪的痕迹,回想起离开天界时,萧陵给他的那份资料。   顾明恪,裴纪安的表兄,父亲顾沅,祖父顾尚,俱是博闻强识、才学渊博的文学家兼史学家,母亲顾裴氏是裴家的长女,也是裴纪安的大姑姑。顾明恪的家庭可以说诗书传家,清贵至极,祖父顾尚主持编撰了南北六个朝代的正史,是不世的史学大家,父亲顾沅亦是和其父顾尚齐名的才子,在顾尚死后,继续编撰隋史。只可惜顾家人祖传体弱,顾尚、顾沅都英年早逝,顾明恪更好,才十几岁出头就咳嗽不断,终年离不了药。   编撰史书是一项漫长且清苦的工程,到了顾明恪这一辈时,顾家已经败落的差不多了。等父亲顾沅死后,母亲顾裴氏一来不想守着老宅过苦日子,二来得给顾明恪看病,便带着他回了娘家——东都中书令裴府。   顾明恪和裴纪安是表兄弟,两人只相差一岁,然而命运却截然不同。前世,顾明恪修完隋史的尾巴,完成父亲及祖父的遗志后,就撒手人寰,死时不过二十岁。那一年裴府还没有卷入朝廷斗争,裴纪安意气风发,是誉满京城的裴家玉郎,而李朝歌,甚至还没有回到洛阳。   死在大厦将倾前,某种意义上,也算幸运。   不过现在,站在裴府西院,决定顾明恪未来命运发展的人,变成了秦恪。   秦恪和萧陵达成协议后,秦恪离开三清宫,赶往人间,同时,萧陵扭动轮回盘,回溯时间,顺便清空了这一世凡人的记忆。对于世上其他人来说,他们的时间已经从元嘉元年倒流到永徽二十二年,而他们自己却浑然未觉,只以为自己睡了一觉。唯有裴纪安和李朝歌这对冤家,保留了前世的记忆。   而对于前世已经死了的人,比如在李朝歌称帝之前就病逝的真正的顾明恪,已经进入轮回道投胎,不再回到阳世了。取代他的身份的,是北宸天尊秦恪。   因为秦恪有任务在身,萧陵为了方便,给凡人清除记忆时,顺便修改了他们对顾明恪的印象。这一世的人想起顾明恪时,总觉得面貌模糊,雾里看花,直到看到秦恪本尊,才骤然想起这是顾明恪。此后顾明恪的声音、面貌、性格,都将由秦恪取代,换句话说,世人看到的,其实是秦恪。   反正顾明恪本人也是病秧子,众人对他印象薄弱,并不违和。这样做是有点冒险,但是总好过秦恪全程用易容术。顾明恪体弱多病,多愁善感,但秦恪并不是,即便是神仙,长时间假扮另一个人也会露馅的。   不如清除众人对顾明恪的记忆,由秦恪真人上阵,完成任务。   本来秦恪赶路的速度和萧陵重置轮回的速度是相当的,不过秦恪中途去了躺屏山,时间比预计稍晚了些许。为了保证裴家这里不露馅,秦恪远远捏了个傀儡人扔到顾明恪的屋子里,并且对外宣称生病。这也就是焦尾说郎君呆呆的,不吃饭不喝水,说话也没什么反应的原因。   但萧陵重置的只有人间的时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对于天界来说,日子照常进行,曾经的百花之王牡丹仙子已入轮回受罚,北宸天尊莫名消失了两天,就连贪狼星君,也只是比预计的时间晚回来几天而已。   前提是贪狼历劫顺利,不要再重置第三遍。   片刻的功夫,秦恪已经将顾明恪的生平默记于心,他坐到书桌后,随手翻了翻顾明恪的书,没一会,连对顾明恪的秉性、喜好也了若指掌。   这实在是一个很无聊的任务,以另一个人的身份隐藏在凡世中,帮助贪狼走上他命定的人生轨迹,说实话,在秦恪看来,和小孩子过家家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看在贪狼是下任西奎天尊候选人的份上,秦恪无论如何都不会接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   秦恪在心中很确定地想,不会有第三次了。   这一次,必须成功。   至于周长庚完全是意外之喜,这算是唯一一项让秦恪觉得自己这次下凡还算有意义的事情。既然知道了周长庚的下落,那抓到他只是举手之劳,秦恪并不急着现在就去。他正在执行任务,等完成贪狼的事情后,再去找周长庚也不迟。   任务要一项一项来,不许插队。   进入角色的第一夜,秦恪就在翻阅顾家藏书、查看顾明恪手札中度过。秦恪虽然压制了修为,但毕竟是天庭的战力天花板,早已不需要像凡人一样休息。一夜不睡对他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第二天清早,晨光破晓,碎雪纷飞,洛阳城在激昂洪亮的鼓点声中推开宫门、城门、坊门,早就有赶集的、做买卖的百姓等在坊门口,等解禁的鼓声响起后,他们纷纷准备好行囊,顺着人流,缓慢地挤出坊市,汇入到东都四通八达的街巷中。   在裴家,秦恪也合上书本,打算去床上装一装样子。他现在的角色是个羸弱的公子哥,一夜不睡还精神奕奕这等事,不太符合人设。   过了一会,焦尾蔫巴巴地来了。他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捂着嘴打哈欠。   昨天晚上见了郎君后,不知为何,焦尾一晚上没睡着。他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一个白衣胜雪、冰冷清辉的仙君淡漠地看着他,焦尾根本记不起来这是自家郎君,反而总觉得自己见了到神仙。   仙人好看归好看,吓人也是真吓人,焦尾对着那张脸,连气儿都不敢喘。因为这个缘故,焦尾一晚上没睡好,等今日起来,哈欠连天,浑浑噩噩。   焦尾懵着脑子擦桌子,他擦完待客的桌椅后,拧着抹布走了两步,看到镂花檀木格后,一位白衣公子正靠在塌上翻书。他姿态随意,长袖逶迤,看动作没什么特殊,可周身就是萦绕着一股仙气。   焦尾握着脏兮兮的抹布,顿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了。他低头看看自己粗苯的手,头一次生出自秽之心。他将抹布放回铜盘里,好生擦了擦手,才轻手轻脚走进去:“郎君,正月里寒气重,您身体不好,勿要看书太勤,伤了身子。”   塌上的郎君没有抬头,只是微不可见地颔首:“好,我知道了。”   他说完后再没有其他话。焦尾闲不住,以前没少仗着年纪小在郎君面前装疯卖傻,但是今日对着郎君,他莫名不敢放肆。焦尾作揖,踮起脚尖,静悄悄离开。   焦尾端起水盆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纳罕,以前没觉得他们家公子这么好看啊,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他心里想着事,没留意前面的路,出门时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   “放肆!”焦尾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对面一股大力推开,他脚下踉跄几步,连人带盆一起摔到地上。   正月还没有解冻,土地极其坚硬,铜盆砸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庭院中尤其刺耳。院门外一个穿着青色斗篷的男子慢慢皱起眉,呵斥道:“放肆,表兄在里面养病,岂容尔等喧哗?”   周围的侍从连忙弓着身请罪,焦尾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他屁股摔得生疼,可是此刻他像个没事人一样,依然笑嘻嘻给来人问好:“裴大郎君,您来了。这两天您病好了吗?”   裴纪安轻轻点头,他面容白净如玉,唇色浅淡,看起来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感。裴纪安偏头咳了一声,他声音还是哑的,问:“顾表兄呢?” 第9章 前世   门口传来响动,所有人一起抬头,裴纪安也跟着转移视线。当他目光接触到廊下那个人影时,心中忽然剧烈震动。   一种强烈的、霸道的洪流在他脑海中搅动,叫嚣着要唤醒什么东西。可是仿佛有一个更强横的封印镇压在上面,任凭脑海中惊涛骇浪,汹涌澎湃,裴纪安也始终没想起什么。   他只知道,他是裴家的嫡长子,今年十七,刚刚重生。不久之前,他一剑穿透李朝歌胸膛,自己也被李朝歌震碎心脉。他摔落在大业殿冰冷的地砖上,隔着血红的视线,看到她站在高台上,握着剑,缓缓倒下。   时日曷丧,与汝偕亡。他们两人残杀了八年,未能同生,终于共死。   裴纪安重生后,缓了许久才从前世强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因为他异状太明显,家人都以为他病了,风风火火地折腾了许久。今日,裴纪安终于收拾好心情,决定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一个没有李朝歌的,全新的人生。   新生的第一步,自然是保护好自己的家人,阻止前世的悲剧,以及弥补他和李常乐的遗憾。裴纪安在病中已经见过了父母双亲、兄弟妹妹,他今日起来后,突然想起好像还没见过顾明恪。对于这个才华横溢,却又英年早逝的表兄,裴纪安一直非常惋惜,如今他重生到顾明恪未离世的时候,当然要来看一眼。   于是,裴纪安不顾下人劝阻,换了披风,来西院见顾家表兄。前世顾明恪死的实在太早了,裴纪安对顾明恪仅剩的印象,便是弱不禁风,不善言辞,消极避世。   然而今日,裴纪安毫无预料地抬头看了一眼,浑身仿佛受到剧烈冲击。这是他的表兄?裴纪安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又在提醒他,没错,这就是他的表兄,顾明恪。   秦恪站在回廊上,平静地看着贪狼星君在人间的化身。从五官上还能看出贪狼的影子,不过,记忆已被封印,法力也被极大压制,是个纯粹的凡人无疑。   在天庭时,秦恪是天尊,贪狼是星君,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权责势力,他们两人都没有交集。但贪狼毕竟是二十八星君之一,秦恪多少知道这个人。所以秦恪实在不懂,堂堂一个星君,为什么能如此无用?   被一个女人逼到同归于尽,害天庭不得不违反规则,重置世界,让他们带着记忆重生。重生后,李朝歌只用了一晚上就调整好心态,第二天生龙活虎闯黑森林,而贪狼呢,非但要多一个人来帮他,连他自己调整心态,都比李朝歌慢了五天。   秦恪真的不想承认,这就是西奎天尊的下一任人选,日后会位列四尊,和他同起同坐。   秦恪看着裴纪安,许久没有说话,久到两边的下人都觉得不安。焦尾心急如焚,压低声音,悄悄提醒道:“郎君,裴大郎君大病初愈就来看你,先请大郎君到里面坐吧。”   秦恪主管刑狱多年,早已将感情和理智分开,绝不会让私人情绪影响公务。事实上,他也没有私人情绪。培植贪狼是天庭的决定,就算秦恪对裴纪安再不满,也不会带到任务中,影响裴纪安历劫。   秦恪淡淡收回视线,转身,说:“请进。”   表兄移开视线后,裴纪安不知为何长松了口气,仿佛经过了某道凶险苛刻的考验。他生出这个念头后,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会生出这种荒谬的想法?   面前之人并非皇帝、天后,甚至都不是个官员。顾明恪终其一生都只是布衣百姓,虽然著完了隋史,但依然籍籍无名。甚至说得不好听些,顾明恪的性格在裴纪安看来,有些太懦弱了。   裴纪安对这位表兄有怜惜,但更多的是一种上位者看有才之士的怜悯感,他怎么会对顾明恪生出敬畏呢?裴纪安暗暗纳罕,他以为是自己刚刚重生,心态还不稳固,所以风一阵雨一阵。裴纪安奇怪了一会,便也撂过,并没有放在心上。   裴纪安和秦恪到屋里就坐。焦尾给两位郎君倒了茶,轻手轻脚退到后面。裴纪安垂眸扫了一眼,没有喝茶的意思,而是继续和顾明恪说话:“表兄,我听姑母说你这几天病了,一直没好好吃饭。你今天好些了吗?叫郎中了没有?若是没有,我让人去太医署,请医使过来。”   大概裴纪安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前世恨李朝歌入骨,可是不知不觉间,他也有许多习惯像李朝歌。比如,不碰任何来路不明的食物。   太医署很少接外诊,可是裴家地位不一样,连皇帝都给裴家十足颜面,更不必说太医。寻常人仰望不及的御医,对裴家来说,不过是司空见惯。   秦恪摇头,说:“不必。”   他又没病,请医使来还要装病,太麻烦了。   裴纪安仔细地看着对面的人,对方神情自若,气度从容,虽然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病弱之色。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裴纪安不知道松了口气还是更提起心。不知道为何,今日表兄似乎格外不一样,至少在裴纪安的记忆里,他面对顾明恪时,从没有这种心惊胆战的感觉。而且,顾明恪长得未免太好看了,裴纪安一个男人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惊心动魄。   裴纪安脑海里猛然想起一个人,他立刻将其压下,无事般笑了笑,对顾明恪说:“表兄无碍就好。如果表兄有哪里不习惯,不必顾忌,立刻和我说。表兄在裴家如同我们兄弟,只要有我在,断不会让表兄受委屈。”   秦恪应了一声,两人又陷入沉默。秦天尊可不是个会陪别人聊天的人,千年来只有他审判别人的份,断没有别人要求他的。饶是裴纪安有心拉拢,此刻都有些坐不住了。   前世他忙着交游东都,并没有注意过寄住裴家的表兄,难道前世,顾明恪也是这样冷若冰霜、难以接近的性格?   裴纪安努力回想,越想越觉得迷惑。他直觉某些地方不对,然而在他即将接近答案的时候,就会有一层薄薄的雾将他束缚住,让他始终不得其解。   裴纪安沉思间,外面忽的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顾明恪,你醒了?”   裴纪安应声回头,而秦恪坐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顾明恪”是喊他,慢了好几拍站起来。对啊,他下凡了,并且在执行任务。既然接了就要做好,今后这段时日,他不再是北宸天尊,而是顾明恪。   一个红衣女子提着襦裙,快步穿过石子道,跑进屋宇。后面的丫鬟、侍从一叠声叫“娘子小心些”,而红衣姑娘充耳不闻,一心往顾明恪和裴纪安这里跑。   裴纪安看到年轻活泼、还好端端活在世上的妹妹,眼睛忽然湿润。前世他听到楚月车毁人亡、一尸两命的消息后,愣了许久都不敢相信。他极力瞒着消息,可是楚月死亡的风声还是传回老家,母亲听到后当场晕死,醒来后精神越发不好,时常对着空气又打又骂。   裴纪安恨李朝歌,更恨自己。他知道李朝歌为什么杀楚月,他和李常乐的事情暴露后,彻底惹怒了李朝歌那个疯子。李朝歌不管不顾发动政变,不光赵王被流放出京,连李常乐也被牵连,被缢死在道观里。后来仵作说广宁公主是自缢身亡,可是洛阳众人哪能不知道,是李朝歌杀了小公主。   裴楚月是李常乐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十分深厚。听到这个消息后裴楚月也大受刺激,她不顾众人劝阻,拿着李常乐的亲笔书信要进宫,想向武皇证明李常乐不是自杀,而是被李朝歌害死的。可是她的证据根本没有递到武皇跟前,在裴楚月进宫路上,就遇到贼人袭击,车毁人亡。   李朝歌是刽子手,裴纪安亦难辞其咎。若不是他,楚月和常乐根本不会死。   然而现在的裴楚月一无所知,她尚未出阁,依然是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娇小姐。她蹦蹦跳跳地跑到兄长面前,撒娇道:“阿兄,你来看顾明恪,为什么不叫我?”   裴纪安正沉浸在回忆中,听到这里微微回神。他看了顾明恪一眼,敛了脸,轻斥道:“不得无礼。表兄是你的兄长,你岂可直呼其名?”   “我就要叫!”裴楚月知道兄长压根不舍得凶她,颇为有恃无恐。她依偎在裴纪安身边,说完后,像是小女孩挑衅一般,有意无意看向顾明恪。   这样一看,她很是吃了一惊。这是,顾明恪?裴楚月隐约觉得不对劲,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确实如此。   此时已变成秦恪的顾明恪对裴楚月的目光毫不在意,和任务无关的人,他向来懒得关心。裴楚月似乎喜欢顾明恪,但是,那又如何?   她喜欢,和他有什么关系。千年来他一丝不苟地维护天规法度,早已变成天规的一部分。他对禁止仙凡结合的法条了如指掌,他自己就亲手审判过许多,如何会知法犯法,明知故犯?   再说,从功利的角度上来讲,情爱也是一项完全无用的事情。凡人成婚是为了繁衍后代,仙人不死不亡,无需繁衍,既如此,为何还要浪费精力,被情爱耽误时间?   裴楚月忍不住偷偷看顾明恪,而顾明恪却无动于衷。顾裴氏慢慢从后面跟上来,正值隆冬,她手里依然握着一柄羽毛团扇,缓慢摇动着:“楚月你跑得慢些,你们年轻人腿脚好,姑母一把年纪,可跟不上了。”   顾裴氏的声音唤回了裴楚月神志,裴楚月眨了眨眼睛,用力扑到顾裴氏身边,嘟嘴道:“姑姑,你才不老呢。你还要看着表兄娶妻成家,怎么能老?”   裴楚月故意用夸张的语气掩饰自己刚才的失神,殊不知,这样只会让她更加明显。顾裴氏仿佛不知道裴楚月的小女儿心思,笑着说:“好,我不老。等亲眼送着我们楚月出嫁,生下好几个漂亮孩子后,我再变老。”   裴楚月被说的红了脸,她飞快瞥了顾明恪一眼,娇嗔说:“姑姑,你说什么呢!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顾裴氏用扇子掩唇大笑,笑的花枝乱颤。裴纪安看着丰腴美艳的姑母,一派小女儿情态的妹妹,心中无限感慨。   所有人都在,这样真好。裴纪安如何舍得凶裴楚月呢,他看到完好无损的妹妹,补偿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责怪她?   顾裴氏和裴楚月腻歪完后,仿佛终于想起来自己儿子还在病着,随口问道:“恪儿,你好些了吗?”   顾明恪听到这个称呼,微微拧眉,但是为了任务,还是忍下了。他淡淡颔首,自觉他已经和善至极,天界有谁敢这样称呼他的名字?可是顾裴氏见了,却殊为不悦。   这个儿子像极了顾家人,眉眼像,脾气像,连病恹恹的身体也像,唯独没一点像顾裴氏。顾裴氏知道这是自己的儿子,她也想对顾明恪好,可是看着那张冷淡的脸,顾裴氏实在没法热络起来。   之前顾明恪虽然疏离,但好歹知道顺从她这个母亲,今日可好,从她进门,顾明恪一直不冷不淡地坐着,除了最开始的问安,没有关心过她这个母亲一句。她这个儿子养的,竟还不如侄子侄女。   顾裴氏的脸不由冷下来,她摇着扇子,不咸不淡地说:“病好了就行。你身体本来就弱,还成天闷在家,难怪总生病。依我看,你应该和纪安、楚月学学,多出去结交朋友,不要成日待在家里,没病也要憋出病来。”   裴楚月的表情尴尬下来,她飞快地扫过顾明恪,正要圆场,却见顾明恪淡淡点头,应道:“好。”   顾明恪并不关心顾家母子的隔阂,更不会为了顾裴氏的冷淡而伤心。不过,顾裴氏的提议正合顾明恪心意,他也该找时间,慢慢“病好”了。   顾明恪的反应出乎所有人预料,连顾裴氏都惊讶地睁了下眼。裴楚月停顿片刻,连忙说道:“表兄愿意出门,这再好不过。正好,这几天广宁公主正嚷嚷着要去狩猎呢,表兄好好养一养身体,等过几天,我一起去打猎。”   裴楚月说这些话完全是圆场,在场所有人都清楚,顾明恪多走几步路都咳嗽,如何能骑马狩猎呢?裴楚月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大家面子都好看罢了。   顾明恪再一次点头,在他这里,这件事便说定了。其实顾明恪并不想狩猎,世间已少有人能让他产生动手的冲动了,但是为了任务,他少不得勉强一二,亲自出门保护裴纪安。   裴楚月和丫鬟一唱一和,哈哈笑着将这个话题揭过去,顾裴氏也跟着笑,场面上一派和乐融融。裴纪安听到狩猎,静了一会,问:“这次狩猎,圣人和天后会去吗?”   “当然。”裴楚月想都不想,说,“圣人和天后那么疼广宁公主,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宫?这次,必然又是全体出动,一起去行宫。”   顾明恪似乎感应到什么,回眸看向裴纪安。裴纪安袖子中的拳头无声攥紧,片刻后,他下定决心般,说:“好。既然所有人都在,那我正好找机会,请圣人给我和广宁赐婚。” 第10章 东都   “什么?”   裴纪安的话说出来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裴楚月瞪大眼睛,反应过来后,又是高兴又是惊讶:“阿兄,你怎么突然想起赐婚?”   裴楚月和广宁公主李常乐是伴读,裴家又和长孙家有姻亲,他们这些孩子可以说从小一起玩大。在裴楚月眼里,公主李常乐善良美丽,纯真可爱,兄长裴纪安风度翩翩,文武双全,是一等一的璧人。   裴纪安从小就很照顾李常乐,李常乐也愿意亲近裴纪安,他们两人一直是裴楚月心中的金童玉女。不光裴楚月这样想,大人们也乐见其成,圣人天后默许公主和裴家亲近,裴家的长辈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等着小公主及笄。   两人家世相当,郎才女貌,青梅竹马,似乎天下所有的艰难险阻都为他们绕道,他们只需要顺水推舟,等着那一刻降临就好。   两个孩子也能感受到周围人的态度,往常裴纪安虽然没有表露过对广宁公主的喜欢,可是被长辈、好友打趣时,亦抱默认态度。裴楚月以为,兄长和公主就会这样细水长流地走下去,直到某一天,圣人天后高兴,下旨给两人赐婚。从此,她和公主的关系就能更近一层。   没想到,兄长会这么突然的,主动提出请求赐婚。   顾裴氏也惊讶地看向裴纪安。以裴家的地位,无论尚公主还是嫁皇子,都绰绰有余。但跟皇家结亲可不是个轻松活,尚公主尤其如此,要是公主知书达理还好,万一摊上个嚣张跋扈、不守妇道的,那可有的折腾。   顾裴氏一方面心疼自己的侄儿,另一方面,也觉得吃味。裴纪安随随意意地就能说出娶公主,仿佛只要他提,就能轻松得到公主。顾裴氏回想自己家的境况,心里多少有些微妙。   顾明恪年纪和裴纪安差不多,也到了说亲的时候,但顾明恪的亲事却是一个老大难题。小门小户顾裴氏看不上,但同等门第的贵女,也不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公主郡主这类宗女倒也是个好选择,顾明恪文弱安静,娶个强势妻子对双方都好,然而有裴家的几个郎君顶在前面,无论如何都轮不到顾明恪。   顾裴氏嫌弃顾家败落,人丁萧条,但另一方面,又放不下顾家的门第。顾家才是真正的书香世家,如今东都里最有声望的几户人家,放在顾家面前,全是暴发户。顾裴氏就这样左右矛盾,哪方面都不愿意屈就,因此,顾明恪的婚事也一年年耽误下来。   如今顾明恪已经十八,尚未订婚。这个年纪对男子来说不算什么,然而和同龄人比,也不算早了。顾裴氏本来没想起这桩事,听到裴纪安说要请求赐婚后,她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   顾裴氏也说:“是啊,大郎,你怎么突然想起赐婚了?你今年才十七,成家的事还不急。”   裴纪安摇头,他前世也觉得不急,他和李常乐相伴多年,对彼此早已知根知底,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就好。再加上圣人和天后疼女儿,想多留公主几年,便迟迟没有赐下婚事。   洛阳的人家没有不知道这桩事的,大家心照不宣,裴家没有给裴纪安说亲,宫里也没有给公主招驸马。大家静静等着小公主长大,结果,横空杀出一个不遵守默契的人。   李朝歌回来了,并且看上了裴纪安。裴纪安最开始没当回事,安定公主即便长在民间,那也是个公主。婚姻之事上男子占绝对的主权,他不愿意,公主还能强抢不成?   谁想,还真能。   裴纪安从前世的记忆中回神,见姑母和妹妹都奇怪地看着他。裴纪安连忙遮掩住神情,状若无事道:“迟则生变,我与广宁的婚事虽然定了许多年,但毕竟是口头约定,并没有文书旨意。既然两家都有意促成这桩婚事,那宜早不宜迟,尽快定下吧。”   顾裴氏毕竟是姑姑,她见裴纪安执意,也不好再劝。裴楚月本来就是公主和兄长的头号粉丝,听到兄长要和广宁公主成婚,几乎一蹦三尺高:“好啊!太好了,公主要成我的嫂子了!我这就去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   裴楚月风风火火,站起来就往外跑,动作太急都带翻了坐垫。顾裴氏心里百味陈杂,她握着扇子站起身,说:“这个丫头,总是闲不住。我去看看阿月,你们兄弟两人慢慢聊。”   裴纪安起身,送顾裴氏出门。他站在门口,初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连光都是冷的。裴纪安恍惚了一会,心想,前世李朝歌永徽二十四年回到洛阳,如今才永徽二十二年,比前世提早了两年。这一世裴纪安早早和李常乐成婚,等李朝歌出现时,他们两人连婚礼都举办完了。这样一来,李朝歌总不能抢妹妹的丈夫了吧。   他一生的悲剧,就是从他被李朝歌缠上开始。这一世,他会从源头纠正所有错误,他们两人,不会再产生交集了。   今日裴纪安频频走神,他站了站,收回恍惚的神识,转身往回走。他一回头,见顾明恪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他。   顾明恪一言不发,可是裴纪安莫名觉得紧张。仿佛裴纪安所有的秘密和渴盼,在对方眼中都无所遁形。   裴纪安莫名慌乱,他勉强笑了笑,说:“表兄,我身上有东西吗,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顾明恪缓慢摇头。他淡淡看了裴纪安一眼,道:“赐婚一旦提出就无法回头。你想清楚了吗?”   裴纪安目光莫名躲闪了一下,他想起前世的悲剧,用力握拳,抬头时眼神坚定又决断:“这是自然。我和广宁公主青梅竹马,心心相印,能和她早日结为夫妻,是我毕生所愿。”   裴纪安不知道李朝歌也重生了,但顾明恪知道。顾明恪和李朝歌交集不多,不过凭借先前寥寥两面,顾明恪大概能猜到她是什么性格。以李朝歌的秉性,等她来到洛阳后,发现裴纪安和李常乐已经赐婚,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顾明恪想了想李朝歌的脾气,有些头疼。不过他下凡了本就是帮助裴纪安渡劫,一帆风顺不叫历劫,唯有大起大落,历经炎凉,才能真正磨炼心性。顾明恪要保证裴纪安平安,但也不能让他活的太顺畅,由李朝歌来给裴纪安添点调剂,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   顾明恪已经预料到之后裴纪安要遭遇什么了,但是这样对完成任务有好处,于是顾明恪并没有提醒裴纪安,默许道:“好,你不后悔即可。祝你如愿以偿。”   裴纪安得到了第一份对他和李常乐婚姻的祝福,明明前世求之不得,可是等真的听到,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裴纪安轻轻笑了笑,说:“谢表兄。也祝表兄早日觅得眷属,相伴一生。”   顾明恪静静看着裴纪安,道:“你不必谢我。”   他并不是在祝福裴纪安,裴纪安谢他做什么呢?有这点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应付李朝歌。   算算时间,李朝歌大概快到洛阳了。   裴纪安并不知顾明恪的真实想法,他看着眼前高风亮节、清贵高华的表兄,心中生出万般感动:“表兄客气了。你对我和广宁的好意,我必铭记终生。我没什么可报答的,唯有等日后表兄和表嫂成婚,愿效犬马之劳。”   顾明恪极淡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接话,裴纪安也不在意。裴纪安虽然说着表嫂,其实心里知道,顾明恪不会成婚的。   前世顾明恪没成家就早早病死了,这一世就算裴纪安重生,也不会改变注定早逝的人。他的那位表嫂,不会出现了。   裴纪安已经知道结果,这些话不过随口一提,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没过多久,裴纪安就完全忘了顾明恪的事情,而是一心投入到接下来的狩猎中。   不出意外,这会是他和广宁的订婚宴。裴纪安保护了李常乐十年,对李常乐好已成了本能,这一世,他要给予他的小公主一个十全十美的订婚宴。   ·   二月初,前几天下了一场雪,刚刚回暖的天气又寒冷起来。然而迟一阵早一阵的春寒根本挡不住洛阳百姓对出门的热爱,才辰时,定鼎门前就挤满了人。车马将街道塞得满满当当,商贩吆喝,小孩哭闹,出城的队伍在繁杂的声音中,缓慢地移动着。   白千鹤勒着马停在城门前,他瞧见里面的盛况,咋舌道:“怎么回事?为什么入城的队伍寥寥无几,反倒是出城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李朝歌坐在马上,仰头望向洛阳城门,听到白千鹤的声音,她回神,说:“这有什么稀奇的。东都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在寻常城池,农民商贩赶着进城做买卖,故而进城的人比出城的人多,但是在洛阳,生计并不是第一要紧事,时髦才是。今日许是有哪户人家要出城游玩吧,竟引来这么多人跟风。”   白千鹤还是啧啧称奇,他长在小地方,不懂京城人的喜好。他本来停在城门前,但是出城的人太多,他不停往后退,最后都被挤到路边。白千鹤无语,对李朝歌说:“妹妹,钱我花了,东都我也送到了,你是不是能放过我了?你看,东都已近在眼前,入城太过拥堵,为兄便不送妹妹进城了。为兄先走一步,我们就此告别。”   白千鹤说着试探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见李朝歌没反应,正要驾马就跑,忽然听到李朝歌说:“你知道对待逃跑的犯人,要如何处置吗?”   白千鹤顿住,李朝歌没回头,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大理寺要文雅些,多数是上脚铐枷锁,而我懒得废那份功夫,一般直接打断腿。如果还不听话,那就挑断手筋脚筋。反正进了我手里,本也没可能活着出去。”   白千鹤硬生生刹住动作,他憋了一会,忍无可忍道:“这位姑娘,我到底哪里招惹你了,你为什么非要找我麻烦?”   “不是我找你麻烦。”李朝歌善良地伸手,示意他看城门,“是大理寺找你麻烦。下辈子找人报仇,可勿要寻错了地方,记得去找大理寺。”   白千鹤看到城门前的通缉令,几乎气得呕血:“就因为这区区一万钱,你拖着我走了这么久?不就是一万钱,我送你成不成?”   “不成。周老头说过,无功不受禄。”李朝歌说着过来扣白千鹤的手,“我一会还有事,别耽误时间,赶紧随我去大理寺。”   白千鹤哪敢被她捉住,一溜烟从马上翻身而下,泥鳅一样往外跑。这个女子邪门的很,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过,依李朝歌六亲不认的劲儿,她绝对会真的送他进大牢。白千鹤一世英名,就算死也要死在刀枪剑下,被官府砍头算怎么回事?   白千鹤擅长轻功,他使出全力,李朝歌一时竟没制住。李朝歌的心气也被激起来了,她扔下马,动了真格来捉拿白千鹤。   他们两人正在交手,城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铜锣声。穿着大红缺胯袍的官兵推开百姓,硬生生清出一条路来:“让开,都快让开!圣人天后出行,闲人退散。” 第11章 围猎   人群被挤得往外涌,李朝歌和白千鹤也被波及,瞬间淹没在人流中。后面的人听不到声音,跌跌撞撞问:“怎么了?前面的官兵说什么?”   “不知道,好像是某位贵人出行。”   “什么贵人啊,竟然这么大阵仗?”   白千鹤明明危在旦夕,但是此刻,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看热闹的眼睛:“怎么了,到底是谁来了?”   李朝歌正在逮白千鹤,听到后面的声音,她动作一顿,白千鹤也从她手下溜走了。   李朝歌耳聪目明,自然完整听到了官兵的话。即便没听到,靠那些人的衣服,李朝歌也能猜出来是谁。   这些人是金吾卫。天底下能让天子近卫开道的,还会有谁?   李朝歌心中生出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她没有再管白千鹤,慢慢转身,看向前方。   城墙内传来民众的欢呼声,其间夹杂着“圣人万岁”“天后千秋”等话。欢呼声像波浪一样往外传递,很快,城外的人也纷纷跪下,四面八方充斥着狂热的呼喊声。   李朝歌没有跪,她隔着黑压压的人头,看到熟悉的仪仗一样一样走过,一座华丽的车架慢慢从城门驶来。这辆车极大,顶端盘旋着五爪金龙,四面垂着金灿灿的珠纱,隔着帷幔,隐约能看到一对衣着华丽的夫妇,并肩坐在车中。   李朝歌心脏突然剧烈地揪起来,她一动不动盯着纱幔后的人影,一瞬间拥堵的人潮、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全部离她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和马车里的那两人。   被她亲手杀死的母亲,以及她未曾谋面的父亲。   白千鹤本打算趁乱溜走,他一边悄悄往外摸,另一边防备着李朝歌。然而这次,他走了好几步,李朝歌竟毫无动静。   白千鹤心里觉得奇怪,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李朝歌定定看着前方,许久动都不动一下,像傻了一样。   白千鹤那该死的好奇心又冒出来了。他明知道自己该趁机跑,可是他的腿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般,又折了回来。白千鹤停到李朝歌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会,伸手在李朝歌眼前摇晃:“妹妹,你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白千鹤是真的好奇。若说李朝歌看到皇帝皇后激动,她却既没有下跪也没有欢呼,若说她不关心皇室,那为何一动不动地盯了那么久?   白千鹤目露探究,李朝歌回神,没在意白千鹤的试探,说:“没什么,我想看便看了。”   这话白千鹤可不信,他正要说什么,四周又传来喧闹声。白千鹤抬头,见城门口驶出一辆精巧的青凤衔珠鸾车,四周拱卫着世家子弟和随从侍卫,一派众星拱月之势。路人中有人欢呼“公主来了”,车里面的人听到声音,笑着回头,隔着帘子对百姓挥手。   此时皇室和百姓并没有隔离,每逢年节,帝后都会亲临城楼,与民同乐。李常乐从小习惯了这种场合,这次她照例和民众互动,一闪而过间,李常乐似乎看到人群中站着一个女子,隔得远看不清长相,但是李常乐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们。   李常乐莫名打了个寒战。这个女子是谁?为何这么大的胆子,见到皇室不跪,还敢直视公主銮驾?   李常乐不知为何涌上一股心悸,心跳突然变得极快。外面的人见她动作不对,靠近了问:“公主,你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李常乐猛地回神。她意识到自己坐在銮驾里,前面不远处是父母,两个兄长和众多表哥骑着马拱卫在她周围。她是安全的。   李常乐慢慢放下心,她想,可能是昨夜太激动了,没睡好,刚才被魇住了吧。李常乐没放在心上,她对裴纪安笑了笑,娇声说:“没事。裴阿兄,谢谢你。”   裴纪安听到李常乐说没事,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不知为何,今日他的右眼一直跳个不停,裴纪安本以为过一会就好了,可是随着出城,他的情况愈演愈烈,连刻意忽略都不行了。   裴纪安暗暗纳罕,他护送在李常乐车架左侧,并没有看到另一边人群的景象。裴纪安在心中过了一遍一会要做的事情,确定再无疏漏,才终于放下心。   兴许,是他太紧张了,请求赐婚的条件都已备好,李常乐就在他一臂之遥的地方。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很快,李常乐就会成为他的合法妻子了。   他的人生即将走回正轨。这才是真正属于裴家大郎君的,光明坦荡的一生。   御驾后跟着公主车架,再之后是宗室贵族,公侯伯爵,世家大臣。队伍浩浩荡荡走了许久,才终于结束。车队走远后,人群慢慢散开,白千鹤也不着急跑了,他杵在四散的人流中,啧啧感叹:“真好。”   李朝歌冷冷瞥了他一眼,问:“好什么?”   “自然是当王孙贵族真好。”白千鹤真情实意地叹道,“一辈子吃穿不愁,美人在怀,万人敬仰,多舒服的日子!可惜我没投个好胎,没资格尚公主了。以我看人的眼力,那位公主绝对是位美人。不知道公主还收不收面首,我虽然不想当驸马,但是做对露水夫妻,也还不错。”   天下大道至简,殊途同归,浪子的终极归宿,便是小白脸。   李朝歌翻了个白眼,被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瞧瞧你这点出息。不过一个公主而已,有什么可追捧的?”   “哎呦!”白千鹤夸张地叫了一声,挤眉弄眼道,“妹妹,你可不能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虽然也漂亮,但毕竟不能和公主比。人家可是皇帝的女儿。”   李朝歌依然不以为意,皇帝的女儿有什么了不起,被人宠爱,何如赐人宠爱。相比之下,她更愿意当皇帝。   白千鹤就算见多识广,但是能亲眼看到御驾出行,多少是桩奇事。他不住长吁短叹,遗憾自己没机会傍公主。他正说得过瘾,一回头,见李朝歌翻身上马,似乎要赶路的样子。   白千鹤愣了一下,浑然忘了不久之前李朝歌还要扭送他见官,脱口而出道:“妹妹,你要去哪儿?”   “去当公主。”   白千鹤眨了好久的眼睛,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嗯?”   ·   渑池西五里,红叶岭,白千鹤躲在石头后,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他试着探出半只眼睛,瞧见远处人影攒动,彩旌重重,马蹄扬起的尘土都能隐天蔽日。众多衣冠华丽的侍从围绕在周围,最外面还跟着带刀侍卫。   便是三岁小儿都能看出来这是某世家豪门游猎,万万惹不得。白千鹤是习武之人,目力要更好些,他甚至看见了旌旗上的“唐”字。   白千鹤赶紧收回脑袋,大口呼吸,心想他这一天天简直刺激极了。白千鹤回头,见李朝歌紧紧盯着前方,似乎憋什么大招的样子。白千鹤忍无可忍,悄悄问:“妹妹,这是行宫,皇帝皇后住的地方,偷溜进来是要杀头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朝歌正在人群中寻找皇帝,听到白千鹤的话,她回头,淡淡瞥了白千鹤一眼:“你屡次闯入皇家禁苑,偷窃国宝,竟然还怕杀头?”   “你也说了我那是偷。我最多趁着夜深人静顺点钱花,哪像你,简直是明闯。妹妹,我们丑话说在前面,冤有头债有主,你如果和皇帝有私仇,你自己了结,我可不会帮你。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再高的功夫,也不能招惹官府。”   李朝歌轻轻应了一声,低不可闻说:“我知道。”   白千鹤担心李朝歌想行刺,事实上,她追到禁苑确实有目的,却不是为了寻仇。   白千鹤提心吊胆了一路,不过现在看李朝歌的脸色,似乎并不是刺杀。白千鹤慢慢放下心,问:“妹妹,既然不是私人恩怨,那你追过来做什么?这里是皇帝围猎的行宫,平民百姓进不得,万一被人发现,会被治犯上作乱、预谋行刺之罪。这群官府的人最不讲道理,到时候说也说不清楚,证明也证明不了,一旦跑了就是畏罪潜逃,以后一辈子都是麻烦。妹妹你年纪轻轻,可不要为了一时意气,搭进去自己一辈子。”   “只有你才和别人打赌,我从来不拿这种事当炫耀的资本。”李朝歌冷冰冰扫了白千鹤一眼,她注意到前方的人马开始行动了,一个穿着红衣的人一马当先,后面一众扈从浩浩荡荡跟上。李朝歌意识到最前面的人就是皇帝,她立刻站起身,握着剑跟上。   白千鹤追上去,颠颠问:“不是寻仇,也不是打赌,那你到底来做什么?”   白千鹤实在是好奇极了。都说好奇心害死猫,白千鹤就是一个好奇心格外旺盛的人。李朝歌不理他,白千鹤不气馁,仗着自己轻功好,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李朝歌。白千鹤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了许久,李朝歌甩也甩不掉,又怕一会被白千鹤添乱,只好说道:“圣人和天后向天下悬赏长女的下落,我是来认亲的。”   白千鹤预想过很多可能,万万没想到,竟然听到这么一个答案。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嘴都合不拢了:“认亲?你说你是皇帝和皇后走失的长女?”   白千鹤太过震惊,脚下的步子慢了片刻,瞬息的功夫李朝歌就飞远了。她的身法轻巧敏捷,像阵风般从树梢掠过,踏风无痕,唯有树枝尾端轻轻晃动。   “没错。”   白千鹤眨巴眨巴眼睛,脚下用力,追上李朝歌,委婉道:“妹妹,你冷静一点。我能理解你们这些年轻小姑娘喜欢被人追捧,尤其喜欢幻想自己是公主。但是,冒充公主要杀头的。”   李朝歌淡淡扫了白千鹤一眼,突然加速,顷刻间消失在丛林里:“谁说我冒充了?”   眼前寒风飒飒,树影重重,细碎的光斑洒在地面上,随着风轻轻晃动。一群鸟像张大网般朝他们这个方向飞来,白千鹤江湖经验丰富,很快猜到这么多飞鸟被惊动,想来是皇帝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来了。   白千鹤没有再执着刚才的话题,立时找了棵树,藏到隐蔽处去了。   果然,没过多久,林子里就传来说话的声音。皇帝说是出来打猎,其实是侍卫、臣子们将猎物围到圈子里,慢慢赶到皇帝面前,好让陛下玩尽兴。隔着树影,李朝歌看到一个穿着赭红圆领袍的男子坐在马上,拉弓搭箭,对着朝他撞来的猎物放箭。   皇帝在射箭,位置不断改变,再加上周围扈从良多,皇帝的脸时而露出,时而被遮挡。李朝歌躲在树上,视线时断时续,颇有些恼火地皱眉。   林子里视野太受限了,她都看不清皇帝长什么样子。这便是皇帝高宗,她前世未曾谋面的父亲吗?   李朝歌前世永徽二十四年回到洛阳,高帝李泽七月驾崩,而她十一月才抵达京城,甚至没赶得上送高帝出殡。李朝歌对六岁前的记忆很稀薄了,她记不清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模样,但是隐约印象,父亲李泽是个很温柔的人。   史书说他仁善,或者说仁懦。也唯有这样的性格,才能让自己的皇后成了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帝。李朝歌听人说过许多高帝的事迹,却一生无缘得见,这也算是她前世毕生遗憾之一。   所以这一世重生后,李朝歌没有去找天后表明身份,而是选择从皇帝下手。别看天后是女人,皇帝是男人,实际上,天后可比皇帝难打交道多了。   李朝歌前世掌管镇妖司时,曾听人说过,渑池有一只妖怪,黑熊成精,凶猛暴虐,力大无穷。永徽二十二年时,黑熊精不知怎么窜到了紫桂宫,惊扰了高帝陛下,害陛下回去后大病一场。朝廷为此花了大量人力物力,耗时两年,才终于将那只黑熊精打死。   全天下妖魔鬼怪的资料都在镇妖司存放,因为涉及高帝,李朝歌还特意找来当年的卷宗查看。她很确定,当年高帝受袭,就发生在今时今日。   皇帝李泽还在无知无觉地放箭,他接连射中两只猎物,兴致正高。李朝歌躲在树上,也在悄悄警惕着。   她目光从黑压压的树干中扫过,忽然视线一凝,看到一个黑影。这只黑熊成精已有许多年了,虽然还不能化为人形、口吐人言,但已经有了基础灵智。它知道皇帝浑身紫气缭绕,吃了皇帝对它的修行大有裨益,但是它也知道皇帝身边环绕着众多守卫,不能强攻,须得智取。   黑熊精伪装成普通猎物,骗过最外圈的守卫,静悄悄地靠近皇帝所在位置。它瞅到一个空档,猛然化出原型,呼啸着朝皇帝扑去。   皇帝正在射箭,忽然听到后面有咚咚的脚步声,都将地面震得微微颤动。皇帝下意识回头,毫无防备地,看到一簇巨大的黑影朝他扑来。   皇帝一瞬间反应不及。对面的侍卫看到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只黑熊,直奔皇帝而去,大吃一惊。他们指着黑熊,慌忙道:“快拦住那只熊!护驾,保护圣上!”   周围一片惊慌的呼喊声,众人吵吵嚷嚷,林子中间有猎物横冲直撞,侍卫冲不过来,只能恐慌又徒劳地扯直了嗓子,高吼道:“护驾!快护驾!圣上小心……”   黑熊眼睛紧紧盯着皇帝,巨大的熊掌落在地上,地上的石子都被震得上下跳动。几个侍卫试图阻挡它,可是兵卒在它手里像没重量玩具一样,一巴掌就被拍到树上。黑熊鼻子里呼呼喘出白气,它忽然嘶吼一声,张大嘴朝皇帝扑来。   熊吼声震耳欲聋,周围的树都被它的声音震得簌簌落叶。御前侍卫耳边一阵嗡鸣,一瞬间都失去了听觉。可是侍卫已经没心思管这个了,他瞪大眼睛,绝望地看着黑熊张开血盆大嘴,像座山一样将皇帝笼罩。   一切仿佛变成慢镜头,御前侍卫眼睁睁看着黑熊纵扑,后爪扬起一阵尘土,熊掌上的尖甲闪着寒光,一点点逼近皇帝。就在黑熊尖锐的指尖即将接触到皇帝的时候,前方突然掠过一个人影,一柄长剑架住了黑熊的指甲,两物相接,发出一道刺耳的金属声。   一个女子停在皇帝面前,背影纤细,身量尚稚,却接住了巨大的山一样的黑熊。 第12章 赐婚   紫桂宫内,宫女们叉着手走来走去,迅疾又无声地妆点行宫。紫桂宫是建在渑池西的一处行宫,离洛阳城一百余里,坐马车半日的功夫就能到。紫桂宫依山而建,后面是广袤的红叶岭,猎物繁多,植被茂盛,是天然的皇家猎场。   今日圣人和天后莅临,紫桂宫中的宫人瞬间警醒起来,生怕哪里办的不妥,怠慢了圣人和天后。行宫除了皇帝皇后、皇子公主居住的宫殿,周围还散布着许多世家大族的别宅。这种时候,一个家族的底蕴便显得尤其重要,如果有幸随圣上出行,到达红叶岭后却无处落脚,那就尴尬了。   裴家累世为官,开朝时更是为李家立下汗马功劳,得三代皇帝重用,区区别院山庄根本不在话下。裴家的别苑离紫薇宫很近,几乎比邻而居,可见裴家在朝中的位置。   裴纪安要和广宁公主成婚的事早就在裴家传开了。在裴家长辈眼中,他们家尚公主稀松平常,只要儿子愿意,赐婚不过是和圣人说一句的事情,压根不存在被拒绝的可能。所以,虽然旨意还没求,裴家人心中已经将此事默许了。   裴大夫人便这样不紧不慢。广宁公主就在那里,朝中又没有人敢和他们家抢,着急什么呢?裴大夫人毕竟上了年龄,坐了一上午马车后腰酸背痛,她正打算休息一会,听侍女禀报大郎君来了。   裴大夫人坐起来,见儿子走进来,颇为惊奇:“大郎,你怎么来了?”   裴纪安给母亲行礼,问:“母亲,今日不是说好了进宫,请圣人赐婚吗?”   裴大夫人应了一声,说:“不急。圣人和天后要在紫桂宫住好几天呢,我们明日去说也来得及。”   “不能明日。”裴纪安是真的吓怕了,有了前世的前车之鉴,这一世,他不敢相信任何“改日”、“稍缓”、“约定”等说辞,没有一锤定音之前,一切皆有变化。所以,裴纪安对此很执着,说道:“母亲,今晚圣人和天后要开晚宴,所有人都要出席,今日宣布赐婚刚刚好。婚姻大事事关紧要,当速战速决,不能再拖了。”   裴大夫人其实觉得儿子夸大其词,只是赐婚而已,又不是官场上的调度,就算推迟几天又能有什么变故呢?奈何儿子执意,裴大夫人也没办法,说道:“好,阿娘换身衣服,这就陪你进宫。”   裴纪安和裴大夫人走入千秋殿,千秋殿是帝后寝宫,此时人来人往,正十分热闹。两边的宫女见了裴纪安和裴大夫人,纷纷叉手行礼:“见过裴大夫人,裴大郎君。”   裴大夫人司空见惯,她微微点头,问:“圣人天后在里面吗?”   “圣人去围场狩猎了。只有天后在殿中。”   裴大夫人没当回事,感叹道:“圣人真是好精神。赶了一上午路,我还以为圣人要休憩一会呢。”   “圣人难得兴致高,一到行宫就带着近侍出去了。天后就在殿中,裴夫人和大郎君请随奴婢来。”   裴纪安听到宫女的话,很是怔了一下。皇帝居然出去了?他本以为皇帝在,才特意前来请婚的。   经历过前世后,裴纪安对天后的感情非常复杂。最开始皇帝力排众议立武氏为后的时候,裴家虽然不喜武氏门第低,但也没有发表不满。后来武氏在皇后位置上坐得风生水起,不光和陛下育有两子一女,同时还帮助陛下处理朝事,前朝后宫全部打点得妥妥当当。裴家虽然觉得武氏太积极参政,非圣贤良妇所为,但是看着几个公主皇子的面子上,裴家依然对天后和和气气的。   谁也没有想到,看起来温柔贤惠、聪明能干的皇后,居然会在丈夫死后,推开儿子,自己称帝。武后称帝自然经历了重重阻力,她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几乎把李氏皇族杀光,门阀世家被抄家流放的更是不知凡几。裴家的败落虽然是李朝歌一手导致,可是真正在后面授意的,是天后武照。   裴纪安重生之后,实在很不想面对这位皇后。奈何他们已经走到这里,扭头离去就是不给天后脸面,以天后记仇的秉性,日后少不了被清算。裴纪安只能硬着头皮,随母亲进殿。   千秋殿内,李常乐正依偎在天后身边撒娇。听见宫人禀报,李常乐自然而然地坐起来,对着来人甜甜喊道:“裴阿兄。”   裴纪安看到李常乐,眉眼也变得柔和:“广宁公主。”   裴大夫人和裴纪安依次给天后行礼,天后没有摆架子,很快就让他们起来,吩咐宫女赐座。   李常乐早就坐不住了,裴纪安和裴大夫人还没有坐好,她就急忙说道:“裴阿兄,阿月怎么没随你们一起进来?阿父去打猎了,我也想去,你陪我去围场好不好?”   “广宁。”天后微微沉了脸,轻呵道,“今日赶了一天路,别人还要休息呢。你不要捣乱。”   李常乐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一直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李善、李怀两个兄长都有些畏惧强势的母亲,李常乐却一点都不怕。   “阿娘!”李常乐噘着嘴顶撞道,“我又没有胡闹。裴阿兄文武双全,精通骑射,才不会累呢。”   裴大夫人见状,连忙说道:“承蒙公主看得上,大郎不甚荣幸。不过今日,妾身与大郎有一些事要跟天后说,恐怕没法陪公主玩乐了。”   “哦?”天后微微坐正,她目光扫过换了身衣服,看起来格外郑重板正的裴纪安,再看看天真娇俏的女儿,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天后不由含笑,对小女儿说:“阿乐,一会还有宴会,你回你自己殿里准备吧。”   李常乐拧眉,非常不情愿:“为什么?裴夫人要和阿娘说什么,为什么裴阿兄听得,我就听不得?”   天后无奈,呵斥道:“阿乐!”   裴大夫人朗声大笑,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常乐一眼,说:“公主长大了,已经变成大姑娘了。这些话,自然不方便让公主听了。”   李常乐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脸颊一下子爆红。李常乐匆匆站起来,面红耳赤道:“阿娘,我回去试衣服了,等晚上我再来。”   李常乐急忙提着裙子跑开,外面宫女一迭声唤“公主小心”。天后看到李常乐冒冒失失的动作,叹道:“都多大了,还和个小孩子一样,风风火火的。”   裴大夫人一会要求婚,此时自然给李常乐说好话:“公主天真无邪,正是真性情呢。公主容貌倾城,才学深厚,最难得的是心地极其纯孝。若能娶到公主为妇,当真是家门之福。”   天后已经从裴大夫人的话音中听出门道了,她笑而不语,道:“你们太捧着她了。她这种性子也亏得父母双全,上面有两个兄长帮衬。要不然,不知道得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呢。”   裴大夫人笑着应和:“公主纯善,全是陛下和天后保护的好。公主和普通女子不同,便是一辈子天真无邪也无妨。有陛下和太子在,谁敢欺负公主?”   裴大夫人这话既夸了李常乐,又捧了天后,天后和周围的宫女一起笑。女眷们一派和乐融融,而裴纪安却垂下眼睫,眸中半明半暗。   如果没有李朝歌,李常乐确实可以一辈子做一个快快乐乐、天真善良的小公主,眼睛里只有华服美食,歌舞太平,终生不知世事疾苦。然而,李朝歌出现了。   裴纪安记得前世,他无奈娶了李朝歌,李常乐眼睛里的光一下子熄灭了。之后裴纪安每次见她,李常乐都闷闷不乐。曾经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被丢到保护圈外,被迫面对外界的风风雨雨,后来,她为了避免嫁给不喜欢的人,干脆代发修行,出家当了道士。   就算这样,她还是被李朝歌杀死了。李朝歌睚眦必报,连方外之地都不放过。   裴纪安不想再看到李常乐变成前世那样,这一次,他要早早地,从她的父母兄长手里,接过保护她的重任。   裴大夫人和天后寒暄一会,慢慢进入正题:“公主今年十四,虽然还小,但是也该考虑婚配的事情了。裴家久蒙陛下恩德,大郎、楚月也和公主相交甚好。妾身斗胆再和天后讨个恩典,望天后将掌上明珠许配给我家大郎。若是妾身能得到公主当儿媳,必视若己出,待公主如亲生女儿。”   天后和皇帝也很中意裴纪安,放眼长安、洛阳,世家子弟众多,但是像裴纪安这样文武兼修、品行优良,还洁身自好的,唯有这一位。裴家家风清正,双方知根知底,让李常乐嫁过去,天后也不必担心女儿被婆家苛待。   天后心里已经允了,但是女方许嫁,总要拿捏再三,所以天后并没有直接表态,而是说:“等陛下回来后,请陛下拿主意吧。”   裴大夫人听到天后的话音就知道这件事已经稳了。洛阳城里谁不知道,圣人对天后言听计从,连两个人一起上朝都能允许。天后答应了,就相当于圣人答应了。   裴大夫人是社交圈的老手,非常懂分寸之道。她再三表明自家求娶之诚心,接下来没有逼问,慢慢和天后说起家常话:“圣人今日好兴致,才刚到行宫,就去围猎了。”   “是啊。”天后回道,“我让他休息一会,他却说自己身体好得很,无需歇息。他带着人去红叶岭后山打猎了,还说要将猎物带回来,做今日晚宴的主菜。都多大人了,还风一阵雨一阵,和孩子一样。”   天后和皇帝感情很好,从话语中就能听出来。裴纪安正恍神,听到“红叶岭后山”这几个字,他突然浑身一震,想起一件事来。   前世,天后之所以能称帝,和高帝体弱、太子李善早逝有很大关系。高帝李泽从小身体就不太康健,但是多年来好生保养,并没有严重到不能处理朝政的地步。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是从一次围猎意外开始的。   皇帝在红叶岭遇到黑熊袭击,受到了很大惊吓。虽然最后人没事,但是皇帝回来后,病了许久,从此身体越发糟糕。皇帝在病榻中不能理政,朝廷大事全权由皇后武氏代劳,渐渐的,朝廷权柄就转移到武氏手中,以致于连太子宗室都无法动摇。   裴纪安想到这里悚然一惊,高帝遇袭发生在哪一次围猎?他记得是李朝歌回来之前,似乎,就是永徽二十二年。   裴纪安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天后和裴大夫人听到动静,都诧异地看向他。   裴纪安心急如焚,但是在天后面前不敢流露出丝毫不对,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天后恕罪,臣突然想起有一件事还没办妥,须得先行一步。臣告退。”   裴大夫人以为是裴纪安给李常乐准备的惊喜没安排好,看天后的表情,她也是这样猜测的。裴纪安对自己女儿上心,天后自然乐见其成,她笑了笑,说:“知道你们年轻人闲不住。本宫也不拘着你们,快去吧。”   “谢天后。”裴纪安一边说着,一边快步离开千秋殿。等走出千秋殿的视野范围后,裴纪安再也按捺不住,飞快地跑起来。   他必须要阻止武氏登基,那么太子李善、高帝李泽就不能出事。就算高帝最终还是去世,也必须将皇位传到太子手里。   天下不能再落入武氏之手。武氏若上位,李朝歌昌盛,亦将无可避免。   裴纪安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裴家,他没有搭理周围此起彼伏的问好声,去马厩里牵起自己的马,就要往后山走去。他出门时,不知为何,正好撞到顾明恪。   顾明恪了然地看着他,问:“你要去何处?”   裴纪安来不及说话,匆匆敷衍道:“我要去后山。表兄,我现在赶时间,不和你说了,先走一步。”   顾明恪并没有避让,裴纪安牵着马走过时,他自然而然道:“我随你一起去。”   裴纪安翻身跨到马上,听到顾明恪的话,他下意识皱眉:“表哥你说什么?你体弱多病,恐怕不能骑马。”   “无妨。”顾明恪说着朝马厩看了一眼,一匹白色的马像是突然通了灵性一般,自己挣脱缰绳,乖乖巧巧地走到顾明恪身边。裴纪安觉得这一幕说不出的奇怪,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时间细想了,匆忙说了一句:“好吧,表兄你自己小心。”   话音没落,裴纪安就驾马冲了出去,一路惊扰了许多下人。顾明恪不紧不慢上马,他的动作看起来比裴纪安缓慢了许多,可是两人的距离,却始终是恒定的。   裴纪安循着马蹄印冲到后山,他找到皇帝时,正看到一只黑熊向皇帝扑来。裴纪安一瞬间瞳孔放大,血液发凉,他正要飞过去救驾,耳边突然传来一道铿锵响亮的金属撞击声。黑熊的动作顿住了,硕大的前掌生硬地停在空中,裴纪安心脏砰砰直跳,他定了定神,凝眼细看,果然在黑熊的身前,看到一个熟悉的侧影。   黑熊沉重庞大,仅一条前肢比树还粗。而那个女子却纤细修长,皮肤白皙,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两厢对比太过鲜明,都让人觉得魔幻。   这个变故又急又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连皇帝都愣愣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女子,完全忘了要赶快退到安全之地。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那个女子又动了,她慢慢推高自己手里的剑,竟然硬生生地,将黑熊从原地推走。   黑熊大概也没想到它竟然会被一个人类推开,还是一个塞牙缝都嫌细的年轻少女。黑熊咆哮一声,再次朝人群扑来,女子不慌不忙,再一次用剑将其拦住,几次闪避后,成功将黑熊从皇帝身边引走。   裴纪安呆愣原地,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她,竟然是她,居然是她。   一个能将以体重力大而闻名的黑熊强行推走的女人,除了她,再不做其他人想。裴纪安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李朝歌,她竟然也重生了? 第13章 相认   裴纪安自重生以来,经常神志恍惚。他以为是自己刚刚新生,还没有从前世中抽离出来,等过一段时间就好了。直到今日见了李朝歌,他终于明白,并不是因为时间。   李朝歌带给他的影响,即使跨越生死,再世为人,也始终不可磨灭。他以为自己可以放下,可是看到她的时候,只一个侧影,就足以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尤其是他意识到,她也重生了的时候。   前世李朝歌在永徽二十四年回到长安,她回宫时,高帝已经逝世了。先帝驾崩后,只要后一位皇帝和先帝感情尚可,为人也比较讲颜面,当年一般都会延续前任帝王的年号,直到第二年再改称新元。所以,李怀继位后,继续沿用了高帝李泽的年号。   只可惜,李怀根本没有顺利登基,就被禁锢了。东都政局剧烈动荡,最后,由太后武氏代理朝政,一年后,李怀被废,武照登基。   李朝歌的崛起,和武后掌权密不可分。武后急需有人帮助她铲除政敌,就在这个时候,李朝歌出现了。   前世在永徽二十二年时,李朝歌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公主,更不可能从剑南跑到渑池,恰到好处地帮高帝挡下致命一击。这一切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预知了后面的事情,提前来到洛阳了。   裴纪安心里一时乱极,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朝歌。他以为两人已经两清,他可以开始自己新的人生,可是为什么,他带着记忆,李朝歌也带着记忆?   这样的他们,究竟是重生了,还是依然活在前世?   裴纪安恍惚,忽然被四周的声音惊醒。李朝歌将黑熊引走,皇帝身边终于腾出空地,一众侍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纷纷保护着皇帝撤离。   裴纪安强行停止脑中乱麻一般的思绪,快步上前,保护皇帝撤退。   皇帝被人簇拥着,一边走,一边不住回头,问:“这位姑娘是……”   侍从们一起摇头,不光皇帝好奇,他们也很好奇。在今日之前,如果有人和他们说人可以徒手搏熊,他们必然是要笑掉大牙的。然而现在,这一切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们眼前。   非但可以只身和熊搏斗,甚至可以将熊推走。而这一切,竟然发生在一个少女身上。   白千鹤蹲在树上,陷入对自己人生的怀疑。在此前二十多年,他一直觉得自己英俊潇洒,天赋尚可。他从小就是同龄人中进步最快的一个,他拳脚武功不错,轻功尤佳,所以,白千鹤一直很相信自己。但是现在,他开始动摇了。   李朝歌看着安安静静,漂漂亮亮,结果竟然能接住一头熊的攻击,并且硬生生将熊推走。这真的是一个人能实现的事情吗?   白千鹤回想从剑南到东都这一路,顿时感谢李朝歌不杀之恩。   李朝歌和黑熊缠斗,她余光留意到皇帝已经走远了,也就是说,她可以放开手脚攻击了。李朝歌顿时松了口气,动手不再瞻前顾后。不过,熊毕竟是丛林中没有天敌的存在,皮糙肉厚,力气极大,要命的是体重极其惊人。这只黑熊精生了神志,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打起来就格外难缠。   李朝歌一个人没法完全牵制黑熊,她需要帮手。秉着苦力不用白不用的原则,李朝歌没有客气,直接冲着白千鹤的藏身之处喊道:“别躲了,你下来帮我,我就不再抓你去大理寺。”   白千鹤确实没打算袖手旁观……不过,他听到李朝歌的交换条件,面容扭曲了片刻。   这个女子,连请人帮忙的理由都如此不落俗套。   白千鹤瞅准时机跳下树,借着冲力踹到黑熊脑袋上,一个翻身跃到空中,问:“你要我做什么?”   “缠住它。”   这个要求对白千鹤来说不成问题,他虽然学过拳脚功夫,但毕竟轻功才是专长。单打独斗白千鹤不行,但是牵制住黑熊,溜着它放风筝,白千鹤还是敢应承的。   白千鹤施展轻功,在树林里神出鬼没,时不时踹黑熊一脚。黑熊精被他骚扰的不胜其烦,没一会就暴躁得直咆哮。   李朝歌趁机将真气凝结在剑上,对准黑熊精脑袋而去。熊本来就皮糙肉厚,这只黑熊又是强化体力挂的,攻击它的身体、慢慢寻找命门太麻烦了,不如直接爆头。   只要把头打爆,无论什么妖物都该死了,简单又省事。   李朝歌趁着黑熊的视线被白千鹤吸引走,飞身而起,重重一剑击打在黑熊精头上。李朝歌的剑上灌注了真气,但依然没有刺穿黑熊精的皮毛,不过黑熊精的脑袋被狠狠敲了一下,也不好受。   黑熊精出奇暴怒,咆哮着朝李朝歌冲来,用力挥来一掌。李朝歌没有硬接,她在极近的距离跳起身,一脚踩在黑熊精的前掌上,在黑熊精抓紧之前,顺着黑熊精挥掌的力道飞了出去。   黑熊力气极大,这一下将李朝歌送出很远,正好躲过黑熊的攻击。黑熊精发现自己被这个人利用了,又怒又气,嘶吼着追在李朝歌身后。可惜黑熊精身体庞大,怎么比得过李朝歌轻巧。她从容地在树上借力翻身,施施然从树梢上落下来。   降落时,她无意抬眼,正好看到对面一个人骑在马上,静静注视着她。   他身骑白马,一身白衣,握着缰绳,轻松又笔直地坐于鞍上。中间有枯叶飘落,两人视线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明明不远处就是激烈的战场,可是对他来说,从容的仿佛在自家花园闲庭信步。   李朝歌瞳孔剧烈收缩,连双脚踩在地上都没有察觉。她没有见过这个人,可是,他却带给她一种无与伦比的熟悉感。   她十二岁时在屏山看到的那位仙人,以及前几天出现在黑森林的蒙面人,难道是他?   李朝歌太过震惊,一时都忘了她还在战斗。这时候地面上的石子轻微地颤动起来,白千鹤在后面崩溃大喊:“妹妹,你到底在做什么?我这里撑不住了!”   李朝歌回神,连忙反手竖起剑,到前面去帮白千鹤。李朝歌和白千鹤一个攻击,一个牵制,虽然是第一次合作,但双方都是身经百战的人,配合的紧密无间,没过多久,庞大的黑熊精就轰隆一声栽倒在地。   黑熊倒下后,白千鹤也力竭摔倒。太刺激了,他长这么大,从没有经历过这么激烈的战斗。危险,但是也畅快!   李朝歌现在的功力毕竟不比前世,她的样子也有些狼狈。她一把擦掉自己脸侧的汗,目光定定看向刚才的地方。然而,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又消失了?   他到底真的存在,还是说只是她的幻觉呢?   李朝歌实在忍不住,用脚踢白千鹤的衣服,问:“喂,刚才骑马那个人,你能看到吗?”   白千鹤躺在地上,他懒得动弹,随口说:“能啊。这里站着这么大一只黑熊,他的马居然没有受惊,真是匹好马啊!”   李朝歌正皱着眉思索,听到白千鹤的话,又是气又是嫌:“你就关注这些东西?”   白千鹤哪能不知道李朝歌的意思。方才他们两人和黑熊搏斗,这个男子就在不远处,甚至他都没有下马。可是黑熊一心缠着他们,完全没有去攻击看起来更弱的白衣男子。   其实白千鹤也早早注意到此人了,他见男子闲庭信步,镇定自若,还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他一直忍着没说,没想到,李朝歌也能看到。   不是鬼,那就是人了。黑熊攻击他们却不去攻击白衣男子,要么是男子有独特的隐身术,要么是这个男子道行太高,远远超出黑熊。动物趋利避害,所以不敢去挑衅更强大的敌人。   无论哪一个解释,仔细想想都挺吓人。   白千鹤像滩烂泥一样躺在地上,再一次怀疑他的自我认知。   东都一个疑似走丢的公主,能徒手掰熊,围猎场上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世家公子,能把巨熊吓得不敢靠近。   朝廷竟然如此卧虎藏龙?难道官府多年来对江湖不闻不问,其实是手下留情?   李朝歌和白千鹤将熊放倒后,没一会,穿着红衣服的内侍过来了。内侍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巨熊,确定对方死透了之后,才如释重负地走过来:“这位姑娘,这位郎君,圣人请。”   白千鹤七歪八扭地躺在地上,看似吊儿郎当,实则立刻去观察李朝歌的表情。李朝歌收了剑,素着脸,轻轻点头:“好。”   李朝歌毫无反抗地跟着内侍走,白千鹤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来,跟在李朝歌身后,打算去前面看看热闹。   李朝歌很快被带到李泽面前。皇帝身边被许多人围着,他看到李朝歌走来,还隔着很远就主动问:“是你杀了熊?”   李朝歌见到皇帝,手指都绷紧了。她全身紧绷,面上却冷冷淡淡点了下头:“对。不止是我,还有另一个人帮忙。”   皇帝了然,他虽然养尊处优,不通武功,但毕竟能看出来谁在刚才的战斗中出力最大。没有另一个人,她也能杀死黑熊,只不过时间耗得久些;但如果没有她,仅凭另一个男子,无论如何不能将黑熊放倒。   皇帝难得见武功这么强横的人,而这样惊人的武力,还出现在一个小姑娘身上。皇帝好奇,随和地问:“你叫什么名字,籍贯何方,父母何人?观你面貌年纪并不大,为什么会有这么强悍的武功?”   李朝歌手指紧紧握着剑,因为太用力,指节都绷得发白。她停了一下,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无波无动地说:“我从小走丢,不知道父母是谁,被一个侠客抚养着长大。我和养父居住在剑南道,便算是剑南人氏吧。”   从小走丢,剑南……皇帝听到这几个字,眸光动了动。他莫名严肃起来,仔细端详李朝歌的脸。刚才他就觉得面善,现在仔细看,果然更像了。   皇帝的声音不知不觉绷紧,问:“你何时走丢,今年多大?”   “老头子说捡到我的时候六岁,如今已过了十年,正好十六。。”   和朝歌一模一样,皇帝脸色变了,追问道:“那你可知你的姓名?”   李朝歌摇头:“不知道,只记得小时候似乎有人叫我朝哥,这些年老头子和其他人都喊我朝哥儿。”   安定公主走丢的信息公告天下,皇帝能听出来,其他人如何听不出来。许多随从、内侍露出怀疑之色,怎么会这么巧,圣人和天后来行宫散心,碰巧被野熊袭击,碰巧被人救驾,又碰巧这个人和安定公主有着一样的身世?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圆满的巧合?   内侍近臣俱一脸怀疑,而皇帝却陷入骨肉思念中。他挥开随从,周围人一迭声唤“陛下”,皇帝不管不顾,执意走出保护圈,停在李朝歌面前,仔细地凝视她。   李朝歌脊背都紧绷起来。皇帝看了一会,眼角忽然湿润,抚手道:“像,太像了。”   脸颊和额头像年轻时的天后,流畅圆润,是大气的鹅蛋脸。而她的眼睛和鼻子,又带着李氏皇族的深邃。   李氏祖上有胡人血统,眉眼比一般人鲜明挺拔。她无疑继承了父母双方长相的长处,脸型流畅,皮肤细腻,眉眼却精致立体,鼻梁挺拔。尤其是她的眼睛,弧线优美,睫毛纤长,眼角微微上勾,美艳中掺着一股杀气。   李朝歌明知故问,茫然道:“怎么了?”   皇帝伸手擦掉眼角的泪,用力握住李朝歌的手,慨然道:“孩子,你并不是剑南人氏,也不叫朝哥儿。你出生在长安,你的名字,唤李朝歌。” 第14章 公主   皇帝说完后,李朝歌短暂地恍惚了片刻。她千里迢迢赶到洛阳,提前埋伏在行宫,就是为了听这句话。她自然知道自己是李朝歌,她也算计好接下来每一步。然而冷冰冰的计划,和真实地听到父亲说她的名字,感觉完全不同。   她前世拼了一辈子,抢了一辈子,却始终没有听到自己的父亲亲口喊她一声,吾儿李朝歌。   李朝歌眼睛蓦然涌上一股酸意,她飞快地眨眼,将泪水压回去,哑着声音问:“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皇帝含笑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像。李朝歌走丢的时候虽然还小,可是看眼睛轮廓,嘴唇下巴,和六岁时一模一样,只不过是长开了,变得更好看了。他和天后都长于文史,不通武艺,没想到长女却有这样天分,习得一身好本领。皇帝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你在剑南何处居住,可曾受过委屈?”   皇帝一副拉着李朝歌长谈的架势,内侍担心密林中危险,不得不提醒道:“圣人,黑熊刚刚伏诛,附近说不定有它的同伴。圣人和公主久别重逢,不妨回宫慢慢说。”   “是啊,瞧朕,看见你太激动,都忘了天后。”皇帝兴致勃勃,拉着李朝歌就要往回走,“天后这些年十分思念你,要是她知道你回来了,不知道该有多么高兴。我们赶快回去告诉天后。”   皇帝欢欢喜喜,恨不得立刻带着李朝歌见天后。周围的侍从见皇帝兴致高,俱默默低下头。   皇帝被欢喜冲昏了头脑,可是,这真的是安定公主李朝歌吗?如果按她所说,这些年她居住在剑南,那今日为何会出现在紫桂宫?   裴纪安混在人群中,静静看着这一幕提早发生。他本来下定决心,这一世绝不能让李朝歌出头,可是看到她和亲生父亲相认,裴纪安不知为何觉得酸涩。   李朝歌前世是个女魔头不假,但是也须得承认,她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她幼年走丢,少年被弃,一生都在寻求亲人的认可和爱。可惜她生在帝王家,一个注定不会有爱的地方。   裴纪安轻轻叹气,心道罢了。既然他重生了,李朝歌重生也算公平。他们俩前世同归于尽,她杀了他的爱人和家族,他亦毁了她的生命和事业,算是扯平。前世她一直求而不得,今生,只要能阻止武后称帝,就让李朝歌当一个平安如意、一生和乐的公主吧。   但是,她的称心如意里不会包括裴纪安。他本就不爱她,前世纠缠半生已是折磨,这辈子,两人都各自放手,另寻良人。   侍从们不太相信面前的女子真的是走失的公主,可是,架不住皇帝信。他们不敢多说,沉默地跟在帝驾后,护送着陛下和“公主”回宫。裴纪安跟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后退,默默远离前方。   皇帝拉着李朝歌走在最前,一路上不断说话。裴纪安不想再引起李朝歌的注意,自然能躲着就躲着。   其实他知道,李朝歌绝不会就此罢休。她是一个很执着的人,自己认定了的事情从不改变,前世她就对他一见钟情,今生,未必愿意放手。然而,这一世毕竟重新开始,裴纪安可以装作不知道前生,尽量避免两人会面。等接下来圣人公布赐婚圣旨,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裴纪安故意留在人群后,他拖延时间时,恰巧看到顾明恪。裴纪安微微一怔,这时候才想起来,表兄也跟着他出来了。   裴纪安不由皱眉。表兄向来体弱,走路遇到风都咳嗽,姑母为此不知道操了多少心思。顾明恪这样的身体,怎么能骑马呢?   裴纪安驭着马走到顾明恪身边,低声问:“表兄,你怎么在这里?你身体还可以吗?”   顾明恪摇头,淡淡道:“无妨。”   裴纪安盯着顾明恪清冷优美的侧脸,眉毛越敛越紧。碍于在外面,裴纪安不好明说,只能暗暗提醒道:“表兄,你体弱多病,应当好生休养。你刚才骑着马过来时,可曾遇到黑熊?那只熊凶悍野蛮,危险至极,你是怎么绕过黑熊,走到这里来的?”   顾明恪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我骑着马,自然而然就通过了。它并没有攻击我,可能,是没看到吧。”   裴纪安听到,又后怕又生气,不由沉了脸,严肃地说:“表兄,幸而你这次运气好,没有被黑熊发现。但是下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表兄,你可要多加小心。”   顾明恪听到这话,莫名笑了笑。他回头,一双黑白分明、清曜照人的眸子静静看着裴纪安:“你也是。”   这句话没什么不对,只是表兄关心他而已,但是裴纪安听着,莫名觉得不适。   裴纪安缓慢地点头,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迟疑:“好。多谢表兄关心。”   皇帝风风火火地拉着李朝歌回到紫桂宫,看样子恨不得生出双翅,倏忽千里。皇帝回到行宫后,都来不及整理衣服,便急忙问:“天后呢?”   “天后在千秋殿,正随裴大夫人说话。”   皇帝压根没留意宫女所说的后一个人名,他回头,着急寻找李朝歌的身影:“朝歌,快随朕来,你母亲在千秋殿。”   李朝歌骑在马上,迟迟没有下马。她手里握着缰绳,手指无意识地掐紧绳索,几乎把绳子捏断。可是这一天迟早都要面对的,李朝歌用力掐了下自己掌心,利索地翻身下马,点头道:“好。”   宫女本来正在奇怪陛下出行队伍里怎么多了个女人,等听到李朝歌的回话,她都吓了一跳。这个女子是何人,怎么敢用这样的语气和陛下说话?可是皇帝却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耐心地等着李朝歌走近,之后更是亲自领路,带她去千秋殿。宫女低头叩额,恭送皇帝离开。众多脚步声从她面前掠过,这时候宫女忽然惊醒,刚才皇帝称呼天后时,用的是“你母亲”。   母亲?难道,这是……   千秋殿内,天后正和裴大夫人闲话,宫女匆匆进殿,蹲身道:“殿下,陛下回来了。”   “哦?”天后吃了一惊,竟然这么快?她自然而然地站起身,一边往殿门走,一边问:“陛下这一路可平安?这么快就回来,想来是猎到了奇珍异兽吧?”   宫女正要回话,外面已经传来皇帝的声音。宫女听到,立刻下跪,恭恭敬敬以手贴额:“参见陛下。”   裴大夫人也赶紧行礼。皇帝大步迈过门槛,兴高采烈道:“天后,朕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和你说!”   天后许久没见皇帝这么高兴了,她奇了一声,迎上去问:“妾身参见陛下。陛下猎到了什么,竟然这样高兴?”   “并不是猎物。”皇帝走到宫殿中,才发现裴大夫人也在。他惊讶,道:“裴夫人也在?”   裴大夫人上前给皇帝行礼。裴家地位不菲,进宫后无人敢怠慢,按理在宫门口,皇帝听到千秋殿宫人的禀报后,就该知道裴大夫人也在了。   可是他却没留意到。到底是什么占据了皇帝的心神,能让皇帝忽略裴家?这时候裴大夫人发现皇帝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看年纪不大,然而一双眼睛亮极清极,顾盼时,甚至还带着些杀气。   不像是宫眷官眷,反倒像是哪里的女土匪头子。但是她的容貌却殊为出众,一闪而过间,裴大夫人生出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但是再细想时,那股感觉又消失了。   裴大夫人直觉她疏忽了很重要的东西。不等裴大夫人想明白,皇帝已温和而直白地开口:“裴大夫人,朕有些事要和天后说。劳夫人代朕向裴相问好,改日,朕邀裴相进宫下棋。”   裴大夫人立即道:“谢圣人挂念。妾身告退,请圣人和天后留步。”   往常皇帝都对裴家礼让三份,但是这次,裴大夫人提出告辞后,皇帝都没有挽留,就由着她出去了。离殿时,裴大夫人和那位少女擦肩而过。少女神情冷淡,目不斜视,裴大夫人不知为何,感受到一股森森的寒气。   等出殿后,裴大夫人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百思不得其解:“我这是怎么了?”   千秋殿内,等裴大夫人走后,宫人也鱼贯退下。很快,殿中只剩下皇帝、天后和李朝歌三人。天后眼睛扫过皇帝,笑道:“圣人,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怎么搞得这样郑重?”   皇帝对李朝歌招了招手,说:“朝歌,快来见过你母亲。”   天后原本笑着,听到那个名字,她怔了一下,整个人都顿住。   皇帝刚才说什么?朝歌?   李朝歌慢慢上前,合手跪下,结结实实地给天后三叩首:“母亲。”   这一跪给生她养她的母亲,也给前世识她用她的君王。她之一切都是武后所赐,她的身体发肤,她的公主身份,她横行洛阳的跋扈,她凌驾朝堂的特权。   没有武后,绝不会有日后的镇妖司指挥使李朝歌。可是最终,她却杀了武后,杀了她的亲生母亲。   李朝歌对做过的事从不后悔,大丈夫敢作敢当,人是她杀的,事后假惺惺有什么用?可是她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受折磨。   她对父亲的感情是遗憾和好奇,对母亲,则是深深的愧疚。   她重生以来,一直想亲自向母亲请罪。她李朝歌前世今生两辈子,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母亲。   天后听到“朝歌”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中波涛汹涌,眼睛马上湿润了:“你是……朝歌?”   “是啊。”皇帝看着一向要强的妻子露出泪意,自己也心生酸楚,“朕去后山打猎,途中遇到一只熊,正巧是她救了朕。朕见她面善,询问后得知她在剑南长大,六岁和家人失散,今年十六岁。和朝歌一模一样。”   臣子侍从都怀疑此女假冒公主,可是皇帝和天后没怎么怀疑就信了。孩子是他们生的,冥冥中的血缘牵引骗不了人,天后一看到李朝歌,本能生出种强烈的直觉,这就是她的大女儿。   永徽十二年,丢失在乱兵潮中的女儿。   李朝歌还跪在地上,额头牢牢贴着地面。天后擦干眼泪,连忙将她扶起来,握着她的胳膊仔细看。   天后极细致地扫过李朝歌脸上每一个细节,片刻后,和皇帝说:“像,朝歌小的时候眼睛就上挑,右眼下面有一颗泪痣。圣人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还担心过朝歌长泪痣,长大后会为爱所苦,为情所困,动不动就流泪。没想到长大了,并不是一个爱哭的性子。”   皇帝听到惊讶:“朕说过这些话吗?”   “当然说过。”天后白了皇帝一眼,拉着李朝歌说道,“幸好你没应了他的话。女子这一生本就不易,若是还要被情爱所困,那就太艰难了。”   李朝歌垂下眼睛,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前世的时候她就不太会和家人相处,她也知道她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感情本就生疏,她若是再冷冰冰的,母女如何亲密得起来?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   她长这么大没撒过娇,她从小被周老头当麻袋养,跌倒了就自己爬起来,哪有哭着喊疼的份?她也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被人娇养,男人可以做的她也可以,男人不能做的,她仍然可以。   相较于等着别人将东西捧给她,李朝歌更喜欢自己去拿。   不会说那就不说话。天后拉着李朝歌打量,李朝歌就安安静静杵着,任由她看。天后毕竟不是普通女人,她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说:“回来了就好。这些年你不在宫里,几个兄长妹妹都很想你。你先去换身衣服,等一会,我叫太子和常乐过来,你们兄妹好好说说话。”   李朝歌点头,硬邦邦应下:“好。”   很快有宫人上前,引着李朝歌去换衣服。等她们出去后,天后和皇帝坐到塌上,感慨道:“这些年她流落民间,应当受了许多苦。我看她的手上全是茧子。”   皇帝倒没有注意这些。他一心高兴女儿找到了,哪儿会留心其他细节?皇帝叹道:“她毕竟在民间长大,性情和京城的女子不一样。说话就只会老老实实听着,连接句场面话都没有。不过她说她被一个侠客收养,从小习武,也难怪。”   天后听到,眉梢微微一动:“哦,习武?” 第15章 驸马   “是啊。”皇帝便是见多识广,身边环绕着天底下最顶尖的人才,见到李朝歌依然觉得稀奇,“后山不知道为什么闯进来一只黑熊,天后你没看到,那只熊足有一丈高,看起来像小山一样,可是朝歌单手就能抵住黑熊的攻击,最后还杀了那只妖熊。收养她的人,应当是个避世退隐的神人,要不然,当年也无法从乱兵潮中救下她。”   即便十年过去了,皇帝想起当年那场叛乱,依然觉得心惊胆战。   朔方是长安北边的军镇,南接壤关中,北尽唐之北境,军屯数量占全国四成之一,算是唐朝最强大、最发达的军镇区了。朔方本该是长安最坚实的堡垒,可是永徽十二年,却险些成了覆灭大唐的危难。   朔方节度使勾结妖道,意图攻占长安,拥兵自立,因为当年李家就是这么搞的。按理李唐已经统治中原近六十年,建朝后轻摇赋税,鼓励农耕,米价从前朝末年一斗三千文,降到一斗六十文,这时候造李唐的反,和当年李家反隋截然不同。然而朔方节度使一帆风顺,势如破竹,近乎摧枯拉朽地逼到了潼关外。   长安大乱,皇帝和朝廷匆忙离开长安,赶往益州。益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再加上周围有天然屏障,是最适合保存实力的地方。朔方节度使能把皇族逼成这样,并不是朔方的军队如何强盛,或者朝廷的驻军多么腐朽,而是因为朔方勾结妖道,有鬼兵鬼将助阵。   据当年幸存的前线将士说,叛军攻过来时本来是正常的,朝廷军按照阵法抵抗,两军相接时,对方阵营里突然响起幡铃声,一些轻飘飘的纸兵、纸兽飘落在地上,突然变成活物,不怕死也不怕痛,疯了一般攻击朝廷军。这些怪物虽然是纸做的,可是咬合力不比真正的虎兽小,而且被他们咬住的人,伤口会泛出黑气,没过几天就全身腐败而死。   朝廷军大哗,士气一落千丈,节节败退。很快,潼关就失守了,皇帝带着后妃仓皇南逃。在逃难路上,李朝歌落入叛军和纸兽乱潮中,就此音信全无。   皇帝当时痛失爱女,又适逢烽烟四起,家国不在,心情十分抑郁。他本以为李唐江山就要断送在他这一代,没想到李朝歌丢失后没多久,那些诡异的纸兵纸兽突然消失了。朔方节度使暴毙帐营,被叛军尊称为国师的妖道也不知下落,朝廷军绝地反击,逐渐开始占领上风。   从一开始,这次叛乱难缠的便是纸兵纸兽,而不是朔方之军。妖道消失后,叛军群龙无首,没过多久朔方之乱平,李泽带着朝廷后宫,回到长安。   叛乱平息了,可是他们走丢的女儿,却再也回不来了。多年来皇帝一直心存愧疚,为此他将全部的爱都倾注在李常乐身上,以此弥补对大女儿的亏欠。天后也对李常乐宠溺非常,想来,她和皇帝是一样的。   一别十年,宫中所有人,包括皇帝也觉得李朝歌已经死了。身强体壮的士兵都在纸兵纸兽手中活不下来,何况一个六岁的孩子呢?没想到,她竟有如此机缘,被一个隐士高人所救,并且隐姓埋名十年,习得了一身好本领。   皇帝唏嘘当年,并没有注意到天后垂着眸子,不曾表态。皇帝说完后,满身劲儿无处使,一腔父爱蠢蠢欲动:“她这些年流落在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她明明是公主,本该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结果却在民间蹉跎了十年。既然她回来了,那么一切待遇理该比照广宁,甚至还要更高些。她的封号已经有了,继续用安定就好,公主府也是时候修建了。对了,她的封邑是多少,要不要再加点?”   天后听到这些话,眼神动了动,说:“圣人,公主封邑不过三百五十户,安定这些年累积的食邑已经一千户了。她刚刚回来,正要熟悉人脉,慢慢融入到东都。你若是再封赏她,让其他宗室怎么想?广宁又怎么想?”   天后处事要比皇帝圆滑的多,皇帝一想也是,李朝歌本就是突然出现的,要是再给她搞特殊,只会替她树敌,不利于让她融入环境。皇帝打消了这个念头,说:“那就从其他地方补偿她吧。如今我们一家团聚,日子还长着呢,不急。”   天后也这样想,过犹不及,这种事还是循序渐进、春风化雨为好。母亲的关注点到底和男人不同,天后忆起一件事,问:“现在是二十二年,朝歌今年十六岁了?”   “是。”皇帝点头,感慨道,“岁月不等人,都十年了。”   天后见皇帝还是没听到点子上,只能再一次提醒:“圣人,国法有规,女子十七岁当嫁,她今年已十六岁了。”   这回皇帝终于想起来了:“对啊,她都十六了,该招驸马了。”   按照唐律,女子十七岁必须婚嫁,要不然朝廷就会遣派官媒,强行给未婚男女婚配。到时候嫁给瞎眼的瘸腿的,可由不着自己。自然,没有官媒敢指点公主,可是李朝歌年纪已经不小,是时候考虑婚嫁的事情了。   正巧今日裴大夫人向李常乐提亲,天后一起说给皇帝,道:“刚才裴大夫人也在,和我说了裴大郎君和常乐的事情。依我看,她们姐妹俩没差几岁,干脆好事成双,将朝歌的婚事也一起办了吧。”   皇帝一听到两个女儿都要出嫁,本能地皱眉:“怎么两人都要嫁人?她们才多大?”   “常乐今年十四,朝歌更是十六岁了,是时候筹备了。要不然等十七八还嫁不出去,岂不是叫百姓笑话?”   行吧,家里的事皇帝一向听皇后的,于是点头道:“好,这些事,天后你来安排吧。裴大郎和常乐一起长大,品行信得过,反倒是朝歌,你一定要好好把关,务必给她挑个十全十美的驸马。”   天后应下,笑道:“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圣人,你只叮嘱朝歌却不管常乐,要是被孩子们听到,恐怕要说你偏心了。”   皇帝摇头。他自然对小女儿更有感情,可是李朝歌刚刚找回来,还在民间受了许多挫折,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要加倍补偿。他没能护着她无忧无虑长大,那给她找一个好夫婿,保护她下半生安稳无忧,便是他这个父亲唯一能做的了。   皇帝说:“朝歌和常乐不同,常乐心地纯善,仁义大方,她会明白的。再说,裴纪安是长安洛阳数一数二的人物,常乐招了他做驸马,日后有裴家帮衬,婚后已经比朝歌强了一大截。如此,更要给朝歌好好挑一个驸马,就算比不上裴纪安,也不能差太远。要不然以后姐妹两人越差越大,那才是真的埋下祸患、离间姐妹感情呢。”   “我明白。”天后说道,“圣人担心的这些我都懂,我定好好把关,给朝歌挑一个不逊于裴纪安的驸马出来。”   皇帝道:“朕自然相信你。朕刚才那些话,不过是有感而发、言之所至罢了。这么多年来,你办事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从无一次偏差。朕就是不相信自己,也不会不放心你。”   天后抿唇轻笑,道:“我们夫妻多年,哪还用说这些。圣人,时候不早了,过一会该开宴了。你快去前面忙吧,我去看看朝歌。”   皇帝十分放心天后,当即如释重负,毫无忧虑地出门了。天后静静在千秋殿中坐了一会,叫来宫女,问:“大公主呢?”   “公主在后殿更衣。”   天后轻轻点头,吩咐道:“你们好生侍奉,勿要怠慢了公主。”   “奴婢遵命。”   千秋殿后殿,宫女们鱼贯跟在李朝歌身后,手里捧着瓶瓶罐罐,要为李朝歌沐浴更衣。女官知道这位刚回来的安定公主是江湖人士,恐怕不喜欢别人近身侍奉,为此特意说:“公主,一会有晚宴,礼服复杂繁琐,须得多人配合才能穿好。奴婢等人奉天后之命侍奉公主沐浴,之后,再伺候公主更衣。”   李朝歌明白宫廷的规矩,就算她不在乎形象,也不可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青衣去参加宫廷宴会。她点点头,说:“我明白。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们按最常用的章程安排就好。”   女官微微吃惊,听说这位公主一身匪气,能孤身杀熊,她本以为这是个蛮横凶悍的主,没想到,竟意外的好说话。女官应是,招呼宫女们放水、熏香,引着李朝歌沐浴净身。   李朝歌沐浴出来时,宫女们为她拿来中衣,要亲手为她穿上。李朝歌没有拒绝,由着她们在自己身边忙来忙去,将她身体胎记看个明明白白。   李朝歌前世和天后相处了那么久,最是明白这位女皇的秉性。李朝歌知道天后已经相信她就是李朝歌了,但是这并不影响天后会再三取证,屡次试探。这些宫女里必然有天后的眼线,查看她身体上的胎记或者小痣,回去和天后禀报。天后自己生的孩子,当然知道一些细微特征,到底是不是真的,一对就知。   而且,天后也会派人去剑南,和当地人核查李朝歌的身份。不过,天后势必要无功而返了。这些年周老头怕被人找到,行踪格外小心,除非天后的人能穿过黑森林,找到黑林村,不然,必然什么痕迹都找不到。   李朝歌对此并不担心。她是真的李朝歌,查千遍万遍也不怕。她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五官,肖似武家女子的脸,便是最好的证据。   宫女们给李朝歌换衣服时,发现这位公主虽然看起来纤细,其实脱了衣服后身材特别窈窕。该细的地方细,该鼓的地方鼓,而且因为多年习武,皮肤紧致,双腿又细又长又直,腰腹处甚至有漂亮的线条。   换衣的宫女们默默红了脸。两个宫女给李朝歌系襦裙,她们一低头,见李朝歌胸口处有一道疤,长度将近有两寸。虽然颜色不深,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可是放在李朝歌白皙紧致的皮肤上,还是很刺眼。   宫女见李朝歌从头到尾非常配合,看起来很好脾气的样子,于是壮着胆子问:“公主,这道疤是什么?”   李朝歌低头瞥了一眼,这道疤是前世裴纪安穿心那一剑留下的,这一世重生,她身上很多痕迹没有了,唯独这道疤,跟着她来到了新世界。   李朝歌浑不在意,淡淡道:“以前不小心受伤,留下的教训。”   这些宫女们虽然是奴婢,但也过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她们听到李朝歌的话,纷纷叹道:“这么长的伤口,那该有多疼啊?公主,您以后可要小心,不能再受伤了。”   李朝歌对喊疼的话置若罔闻,唯独听到后一句,她很认真地点头:“以后再不会了。”   吃一堑长一智,以前可以说不懂情爱,年少无知,这一世她要是再轻信男人,被男人害死,那就活该她死无葬身之地。   其他人端来托盘,宫女环住李朝歌的腰,将叮叮当当的玉佩系到腰带上,面红耳赤地退下,俯首道:“公主,礼服换好了。”   “嗯。”李朝歌慢慢放下双臂,习以为常。她前世当了许多年的公主,刚回来时还不适应,后面时间久了,也能习惯由侍女帮她换衣。毕竟朝廷许多礼服,真的不是一个人能穿好的。   另一波宫女上前,行礼道:“公主,奴婢给您梳发。”   李朝歌坐在镜子前,眼神微微一错,扫到一个宫女悄悄出去了。李朝歌了然,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就当自己没看到。   千秋殿前殿,天后听完宫女的禀报后,彻底放下心。接下来,派人去剑南查一查,这件事便可以敲定了。天后心里其实已经认定,然而多年习惯使然,小心些总没错。   另一边,李朝歌换好衣服,梳好妆容,镜子中的人如同拭去灰尘的明珠一般,散发出耀眼的光辉。宫女们被李朝歌的容光所摄,纷纷赞道:“公主真美。”   类似的话李朝歌实在听腻了,她随意点头,说:“我累了,想一个人休息一会。你们先退下吧。”   宫女们齐齐拜首:“遵命。”   宫娥像是棋子一样整齐有序地退下。等人走后,李朝歌坐到塌上,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紧不慢道:“下来吧。” 第16章 亲人   李朝歌话音落后,宫殿里安安静静的。李朝歌没有在意,低头掀动茶盖,缓慢地将热气吹散。   氤氲的雾气中,一个身影从房梁上跳下来,落地无声,唯有细微的灰尘轻轻飘落。白千鹤跳到地上,刚站稳,就说:“事先声明一点,我刚刚才来,你换衣服的时候我不在。”   “我知道。”李朝歌平静地喝了口茶,轻声道,“要不然,你活不到现在。”   白千鹤一时无语,但又知道李朝歌并没有夸大其词。他要是敢动不正色的心思,都不需要施行,刚起意就被李朝歌一刀了结了。   白千鹤见两人没有误会,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话,便自己找地方坐下,随便挑了个橘子剥开:“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李朝歌淡淡瞭了他一眼,“我若不知,为何要来东都?”   白千鹤剥开黄澄澄的皮,随便丢了一瓣到嘴里。有点意外,但是回头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他先前询问李朝歌姓名时,李朝歌不肯告知,想来就因为她是公主吧。她和身上衣着格格不入的用餐礼仪,对朝廷机构非一般的了解,以及看到皇帝皇后时奇怪的表现,现在都有了解释。   白千鹤三下五除二将橘子吃完,拍了拍手,问:“你真的是?”   “显然。”李朝歌放下茶盏,低头整理袖子。即便前世穿过许多次,再换上时,她依然觉得襦裙不方便极了。她一边和过分宽大的袖口斗争,一边平淡道:“我若不是,以天后那样精明的性格,会允许我侵占她女儿的位置?”   也是。白千鹤东西吃完了,话也问完了,再没有什么留下的理由。白千鹤站起身,抱拳道:“我白千鹤纵横江湖十载,见过许多英雄,也见过无数宵小。妹妹智勇双全,当得起少年英才这一句赞。能遇到妹妹是白千鹤之幸,但是,江湖人士不和官府打交道,妹妹既是朝廷中人,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若有缘再见,只要妹妹还愿意和我们这些人来往,为兄亲自赔妹妹和未来驸马一顿喜酒。”   白千鹤说完,就要离开。李朝歌没有阻拦,在他出门的时候,突然问:“你替人跑腿偷东西,不过是为了钱财。若我能给你更多呢?”   白千鹤没有回头,轻轻笑了笑:“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承蒙公主看得起,我一介小贼,不敢入公主的法眼。”   李朝歌点了点头,随意问:“江湖是什么,朝堂又是什么?”   这一句话把白千鹤问住了。他呆了片刻,道:“江湖就是江湖,朝堂自然是官府。”   “江湖行侠仗义,官府亦为民伸冤;江湖打打杀杀,朝堂之上,杀人不见血的战争亦无处不在。当江湖侠客,救得是一人,一物,一方百姓。唯有朝堂,才能救天下。”   白千鹤被说的笑了,他转身,看着李朝歌,挑眉问:“之前不知姑娘是公主,多有失敬。如今你如愿以偿,父母也认了,公主也当了,以你的武力,以后无论宫廷还是后宅,再没人能伤你。你已经得到一切,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此,李朝歌只是轻轻一笑。她慢慢抬起眼睛,她眉眼如画,眼角飞扬上挑,颇带着一股艳劲儿,而眼睛里的光芒,却明耀灼目,悠悠不绝:“谁说,我要回归后宅了?”   她费尽心机当公主,竟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白千鹤正要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走路的声音。白千鹤一凛,立刻要施展轻功离开。李朝歌冷冷瞥了他的位置一眼,毫不留情道:“回来,把你的橘子皮拿走。”   白千鹤跑都跑远了,又颠颠返回来,收起橘子皮继续跑。   白千鹤走后没多久,门外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几个宫女站在外面,低声问:“公主,您在里面吗?”   李朝歌不紧不慢地把茶喝完,说:“我在。进来吧。”   宫女们推开门,低头对李朝歌行礼:“公主,天后请您过去。”   李朝歌知道她这边换完衣服,天后肯定很快就会来传她。李朝歌并不意外,她放下茶盏,起身道:“有劳,走吧。”   李朝歌出门,去见天后。前殿中,天后正在看一本册子,听到宫人禀报,天后合上册卷,抬起头笑道:“朝歌,你来了。”   天后先前看到李朝歌的脸,就知道她换一身衣服一定会极美,但即便早有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大大冲击到天后了。面前的女子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她眉眼如画,乌发雪肤,眼角下的泪痣若隐若现。柳叶眉加泪痣,这样的长相放在别的女子身上应当是极苦情、柔弱的,然而李朝歌眼角上勾,瞳仁极黑,她的气质又冷淡强势,瞬间显得明亮耀眼,美艳的咄咄逼人,连泪痣都变得杀气蓬勃。   天后目中生出赞叹之色。她再一次在心中感叹,她已经老了呀。   李氏有胡人血统,可是武家却是并州人氏,纯正的汉人。武家几个姊妹,清一色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唇,观之温柔可亲,妩媚娇艳。也正是因此,天后才能从昭仪做到皇后,和皇帝育有两子两女,始终盛宠不衰。   她能走到今日的位置,自然是因为聪明的头脑和出色的政治能力,然而最开始得宠,却是靠了长相。   天后的几个子女中,太子李善、赵王李怀全部随了李家,连身体、性情也如他们的父亲一样,大病小病不断,特别容易疲惫。小女儿李常乐体质像天后,天生精力充沛,活泼健康,但长相却像姑姑,完全没有遗传到武家这边的特点。唯有李朝歌,是各方面都最像天后的。   天后越看越喜欢。一别十年,如今大女儿平安归来,天后也恨不得加倍补偿这些年缺失的母爱。她示意李朝歌坐到自己身边,握着李朝歌的手,轻声问:“刚才仓促,没来得及问你这些年的经历。这几年,你住在哪里,有没有受苦,有没有被人欺负?”   李朝歌不擅长处理感情关系,天后提问,她就认认真真地回答:“小时候的事我记不清了,听周老头说他六岁捡到了我,十二岁之前我们居住在屏山,后来遇到一些事情,他带着我搬到十里大山黑林村。习武难免要吃苦,但山里生活不便,危机四伏,吃苦是应该的,不肯吃苦才要丧命。被人欺负……这倒没有。”   李朝歌说的是实话。周老头从小秉行一个原则,被人欺负就是自己无用,练强了重新打回去,哭哭啼啼请家长出面,简直是绝世大孬种。李朝歌很小的时候被人嘲笑无父无母,后来她武力变强,谁敢惹她她就把谁揍成猪头,小时候的仇自己一一报了,也不算被人欺负。   天后听到这些话,心中又酸涩又感慨。李常乐和太子兄弟从小过得是什么日子,而李朝歌又过着什么日子。相较于洛阳公卿子弟,李朝歌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天后记得李常乐八岁的时候不会写字,被夫子打了下手心,哭了三天三夜,皇帝、太子、赵王还有武家、裴家、长孙家,轮番送礼,千方百计哄李常乐开心,好容易让李常乐重新笑了出来。而李朝歌呢,能坦然地说出“吃苦是应该的,不肯吃苦才要丧命。”   天后心中叹息,她又问:“听说今日是你救了圣人。你为何力气这么大,能徒手扛住妖熊的攻击?”   “它不算什么厉害妖怪。”李朝歌语气十分不在意,说,“我们居住的小山村,外面怀绕着黑森林,背后靠着十里大山,家家户户都靠打猎为生,五岁小儿都可杀狼。剑南雾气重,山里多精怪,我从小跟着周老头进山,见过不少危险的妖怪,那个黑熊精只是力气大而已,算不得什么。”   天后再一次叹息。不过李朝歌的话她是信的,朔方之变时他们选择去剑南,本就是看重了那边倚仗天险,道法昌盛,有不少隐士大能。听李朝歌的话音,她被高人收养,还从小在一个与世隔绝、武道非凡的山村长大。村子里自己人可能察觉不出来,但是放到外面,恐怕各个都是绝顶高手。   五岁杀狼,这绝不是普通孩子能实现的。   天后试探问:“不知收养你的侠客和村庄在何处?他们收留了你,还庇佑你长大,合该赐下封赏。”   李朝歌摇头,说道:“周老头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就消失了。村子被山林围绕,黑森林是不毛之地,多年来少有人能活着出来。外面人进不去,而村子里有祖训,除非天罚否则不得离开故土。所以,赏赐恐怕送不到他们手里。”   天后本是随便问问,听到李朝歌的话,她知道这样的异人最难拉拢,便打消了招揽的念头。不过,天后倒注意到一些细节:“你非但会武功,还会杀妖?”   李朝歌细微颔首,诚实道:“不算会,勉强能杀而已。”   天后早就听侍从转述了后山的事,依侍从的描述,天后可不觉得李朝歌“勉强”。天后心中隐约生出一些念头,然而现在还太早了,天后温柔笑着,对李朝歌说:“有一技傍身是好事。我虽然心疼你吃苦,但是看到你能保护自己,放心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又觉得欣慰。女子天生势弱,离了后院和丈夫,什么都不是。但是你不一样,以后无论你嫁给谁,阿娘都不必担心驸马欺辱你。”   或许,反而要担心驸马被李朝歌欺辱。   李朝歌没有接话,可是神色十分认同。她就知道天后是不一样的,天下女子中,李朝歌唯独佩服天后。有些话李朝歌只愿意和天后说,也唯有天后,能理解李朝歌的想法。   剥离母亲身份,李朝歌是真的钦佩这个女人。李朝歌后来称帝是靠了武力,而天后称帝,每一个脚印每一次推进,都是靠自己的头脑和政治能力。   百年一明君,千年一武氏。李朝歌也不知道,如果她的母亲没有自己称帝,如果母亲没有迈出那一步,给她展示一个女子能够达到的高度,创造的风光,她还会不会生出入朝为官、自立为帝的想法。或许她的一生,也只是夫贵妻荣,相夫教子,和李常乐、裴楚月并没有区别。   天后打量着李朝歌,越看越觉得这个女儿给她的惊喜大。当年丢失后,天后本以为此生母女情分已断,谁知,十年后竟然还能再见。   天后给她整理一下臂弯的披帛,笑着问:“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黄色,衣服要黄色的,连水果也只吃黄色的。今日怎么没穿黄色的那套?”   李朝歌拧眉,她小时候喜欢黄色?完全记不清了。李朝歌如实说:“我不记得了。如果母亲喜欢,我现在去换?”   “不用。”天后道,“我不过随便一提,哪儿还能让你去换衣服?唉,我只后悔这些年不知你下落,没能陪着你长大,连你如今的喜好都不知道了。”   李朝歌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踌躇一会,试探地说:“我走失后,六岁前的记忆很多都模糊了,要不然不至于这么多年流落在外。但无论如何,我总是母亲的女儿。”   “也是。”天后很快看开,说,“你都十六岁了,喜好怎么可能和六岁时一模一样?没关系,以后我们相处的时间还长,慢慢再记就好了。”   李朝歌心生感动,她想起自己前世做的事情,越发愧疚。她正要说话,外面传来宫人的禀报声:“太子殿下至。赵王、广宁公主至。” 第17章 订婚   李朝歌立刻收敛了声音。天后依然高高兴兴地,拉着李朝歌说道:“你的兄长和弟弟妹妹来了。太子,常乐,快进来看你们的同胞姐妹。”   太子李善、赵王李怀和广宁公主李常乐一起走入千秋殿。他们来的这么齐,自然是提前约好的。如今,宫里恐怕没人不知道,走丢的安定公主李朝歌找回来了。   太子和赵王给天后行礼,李朝歌站起来,避到一边。等下面几人站好后,李朝歌回礼:“参见太子。”   太子李善比李朝歌大三岁,但是李怀、李常乐都比李朝歌小。李朝歌对太子请安,而剩下两个人,却要对李朝歌请安。   李怀和李常乐一起下拜,嘴里的声音参差不齐:“见过姐姐。”   太子李善十分随和,说:“二妹快起吧。这些年,你流落在外,受苦了。”   李朝歌摇头,说:“不曾。高堂俱在,父母安康,兄弟姐妹齐全,何苦之有?”   太子对李朝歌的态度还算不错,他毕竟是兄长,李朝歌走丢的时候,他已经记事了。他记得那时他哭了好几天,吵着让下人去找妹妹,他哭,母亲也哭,父皇站在一边,沉默地盯着地面。   后来他长大了,也曾想办法打探过李朝歌的下落,只可惜俱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慢慢地,他都忘了,没想到却在今日,再见暌违已久的妹妹。   太子和李朝歌彼此有印象,但是对于李怀和李常乐,那就完全莫名其妙了。李朝歌走丢的时候他们还小,等长大了,宫里也没人再提起李朝歌。在李怀和李常乐的印象里,他们兄妹只有三人,李朝歌不过是个老宫女讲古时的符号。   可是现在,突然跑出来一个女子,说是他们的姐姐。李怀和李常乐实在没法立即亲热起来,甚至,他们怀疑阿父被人骗了。这个女子出现的太过可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但是,皇帝可能被骗,天后绝不会。母亲说是,那李怀和李常乐再不愿意,也得低着头叫“姐姐”。   四个孩子彼此见礼后,气氛陷入尴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天后也尴尬起来,她正要想办法圆场,正好这时候女官靠近。天后松了口气,顺势问:“怎么了?”   女官行礼,回道:“天后,太子,前面宴席已经准备好了,即将开宴。圣人让奴婢过来请天后出门。”   天后正好站起来,对孩子们说道:“晚宴开始了,走吧。”   行宫远离京城,没有宵禁、宫规等局限,夜生活十分热闹。从白日起,大家就知道今日晚上圣人和天后要举办宴会,场面盛大非常。   下午的时候,宫人女官们准备宴席,臣子们回家养精蓄锐,命妇和小娘子梳妆打扮,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是傍晚时分,一个消息突然在内外圈子中炸裂开来。   走丢十年的安定公主李朝歌,竟然回来了。   这个消息太过劲爆,连皇帝在后山受袭一事也被冲淡了。众人俱紧张地留意着消息,想得知第一手情报。晚宴开始前,各家陆陆续续到场,熟识的人家站在宴会厅交谈,场中一半的话题,都围绕着这位神秘的安定公主展开。   暮色渐晚,灯火通明,大殿内外的脚步声突然密集起来。臣子们知道皇帝快要来了,停止寒暄,次第落座。   众人又等了一会,外面请安声大作,皇帝身边站着天后,两人众星捧月,施施然走入宴会厅。众臣看到纷纷起身,额手跪拜:“参见陛下,参见天后。陛下万岁,天后千秋。”   皇帝和天后并肩走到最上首,皇帝回身,对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轻轻抬手:“众卿免礼,平身。”   “谢圣上,谢天后。”   臣子贵戚和内外命妇陆续站起身,一阵窸窣声后,众人坐好,他们抬头,见上首除了太子、赵王和广宁公主外,还多了一个人。那是个女子,身穿白色上襦,红色长裙,臂上挽着银红色的披帛。她年纪不大,但是眉宇间有一股不同于她年龄的沉稳和英气,根本不像是十五六的少女……反而像是上阵杀敌的将军一般。   而且她的位置,甚至比广宁公主还要高。要知道,广宁公主可是宫廷的团宠,不光有圣人、天后宠爱,还有两个兄长及众多表兄捧在掌心,可谓名副其实的小公主。如今,小公主竟然被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压位置?   下方众人飞快地交换眼神,心里各自思量。皇帝坐得高,不曾注意下面涌动的暗流,他站起身,高举酒杯,兴高采烈地说道:“今日,朕有两桩喜事要宣布。”   群臣立刻停下窃窃私语,一齐抬头,纷纷捧场:“不知陛下有何喜事?臣等愿沾沾喜气。”   皇帝哈哈大笑,他兴致非常高,说:“第一件,是今日朕和天后终于找到了走失的安定公主,骨肉亲伦得以团聚。此乃第一喜。”   众人一起鼓掌,祝贺声一时不绝于耳。天后和宫女们都笑着看向李朝歌,场上焦点一下子集中在李朝歌身上。李朝歌面色不动,不骄狂也不怯场,依然平静大方地端坐在位置上。   众人见到李朝歌的表现,心中颇为意外。其实他们已经听说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公主李朝歌了,无论众人信还是不信,圣人和天后说是,那这就是安定公主。他们本以为这个长在民间的草根公主,见了大场面要么生怯,要么飘飘然,没想到她竟然十分沉得住气,表现比在京城长大的贵族少女还要好。   李朝歌的表现同样远超天后预料,天后本以为李朝歌能不慌乱、不怯场就很好了,没想到,她形色从容,姿态大方,颇有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的皇家风范,丝毫不逊于自小见惯公众场合的李常乐。   甚至比李常乐更好。   李常乐天真娇俏,而李朝歌却稳重大方,从皇室形象上来讲,李朝歌的表现要比李常乐更拿得出手。   天后脸上大大长了光,心中对李朝歌越发满意。皇帝听够了祝贺,内心的虚荣被满足后,才继续说道:“第二件,是朕的幼女广宁公主和裴家大郎君喜结连理,永为同好。此乃第二喜。”   李朝歌一直稳稳当当坐着,众人祝贺,她就随便听听,反正这种场合没人会说真话。但是等听到皇帝第二句贺词,她眼睛动了一下,仿佛画卷里的潜龙点了睛,黑暗里的寒剑淬了光,整个人一下子鲜活起来。   李朝歌衣袂不动,唯有头上流苏轻轻摇晃,静静看向裴家裴纪安的方向。李朝歌重回东都后,一来忙着和皇帝、天后相认,二来实在不想搭理裴纪安,所以她一直当这个人不存在。   今生裴纪安是生是死都和她没关系了,他们两人已成陌路。李朝歌先前还在犹豫要不要将前世裴纪安的所作所为算到今生他的头上,前世裴纪安背叛了她不假,可是今生他们两人不会成婚,自然也不存在背叛。这个裴纪安一无所知,直接报复他似乎有些不道义。结果,还没等李朝歌思考出结果来,裴纪安就送了她这么一份大礼。   他也重生了。李朝歌怒到极致,都笑了出来。好啊,裴纪安还真是痴情不改,前世公然和李常乐搞到一起,当着全朝堂的面恶心李朝歌,这一世更是甫一重生,就立刻请皇帝给他和李常乐赐婚。   他下一步还打算做什么呢?向皇帝、天后举报她所做的一切,拦截戎州传往东都的奏折,抹黑她是假公主,还是说,直接派人去剑南杀了她?   李朝歌的目光如一柄寒剑,凛凛散发着杀气。裴纪安本来想装不知道,但是她看了太久,裴纪安连装都没法继续下去。   他本来觉得自己所做一切天经地义,前世已经结束了,他难道还要和李朝歌纠缠在一起吗?但是此刻对着李朝歌的目光,裴纪安莫名觉得心虚。   他心虚什么?她并不是他的妻子,他们两人已经没关系了。他娶自己真正的心爱之人,到底有什么不对?   察觉到裴纪安细微的表情变化,李朝歌勾唇笑了一下,心中已是冷然一片。她收回目光,再不看向裴纪安。   之前李朝歌不知道裴纪安重生,她还想过彼此当陌生人,毕竟前世他做的事情现在还没有发生,没道理为难对方。但是现在,既然仍是原来那个人,那她还客气什么?   裴纪安,前世那些恩怨,大可一笔一笔算。   李朝歌有耐心的很。   皇帝说完后,众人纷纷庆祝,裴家一时热闹极了。大殿中灯火摇晃,丝竹盈耳,李朝歌和裴纪安短暂的视线互动并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只除了顾明恪。   顾明恪是裴家的表公子,位置不会太好,他也乐于隐藏在清净处。不过,裴纪安毕竟是他的任务对象,裴纪安心里一乱,顾明恪就发现了。   李朝歌的动静顾明恪也看了个一清二楚,他心里无声叹气。他回天庭的日期又要推迟了。   显而易见,任务变难了。以前顾明恪只需要防备裴纪安走上岔道,现在可好,他要防备裴纪安被人杀了。   李朝歌刚才那个眼神,可不像是在看旧情难却的前夫,更像是看仇人。   真麻烦。顾明恪幽幽叹了口气。   皇帝宣布完喜事后,宴会气氛被炒高,歌舞一场接一场,众人的情绪也越来越高。宴席到一半时,场中已经混成一团,到处都是谈笑声和玩闹声。天后找到机会,轻声和李朝歌说:“朝歌,今日参宴的都是五姓七望,公卿儿郎。你看看,下面有没有你喜欢的?”   李朝歌给母亲颜面,屈尊扫了一眼,然后静静摇头。天后含笑,打趣道:“朝歌,不要害羞。你是公主,不必学那些三从四德、闺誉闺训,那都是骗蠢人的。你若是喜欢谁,直接说就是,阿娘给你赐婚,看他们谁敢不从?”   天后这番话,真的很有李朝歌当年抢婚之精髓。李朝歌心想她能干出强取豪夺、逼人成婚这种事,和她的母亲恐怕不无干系。李朝歌正要婉拒,忽然眼神一凝,发现一个人。   天后见李朝歌朝裴家的席位上看去,心中突得一紧。李朝歌和李常乐是姐妹,她们该不会喜欢上同一个男人吧?天后连忙提醒:“朝歌,裴家大郎君是你的妹夫,不久就要和常乐成婚了。天下男儿这么多,没必要非盯着他们裴家,你说是吗?”   李朝歌看的哪里是裴纪安!李朝歌自己都不敢置信,她竟然在裴家的坐席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坐的远,脸庞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五官。但是他的身形,他的手指,尤其是他翩然若仙的气质,李朝歌绝不会认错。   李朝歌目光实在太明显了,天后顺着她的视线望了望,见落点处并不是裴纪安,多少松了口气。既然不是裴纪安,那就随意了。天后没有管李朝歌,反正她的女儿总不会吃亏,喜欢就去玩,如果对方家世才貌过得去,那就招为驸马;如果过不去,那就换下一个。   公主私底下养一两个面首,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天后表现出默认态度后,李朝歌放了心,蹭的站起身去下方找人。她今日本就是全场焦点,当她穿着明红襦裙走下台阶时,红裙扫过玉阶,披帛银光熠熠,像是裁了满天星光披在身上,简直丽色惊人。她一路往下方走,两边的人越来越多地被吸引回头,惊艳地看着她。   裴纪安正在和裴楚月、李常乐、李怀聚在一起说话,忽然感觉身后有动静。他回头,见李朝歌气势汹汹地朝这个方向走来,目光像极了要抢人。 第18章 抢人   李朝歌眼睛里烧着星火, 气势汹汹朝裴纪安走来,颇有些众生皆为虚妄、目中独尔一人的决绝。这副画面太熟悉了‌,裴纪安愣了一下,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   那似乎也是一个宴会, 他按照礼法给归来的安定‌公主请安, 李朝歌同样穿着一身大红衣裙,坐在上首, 看到他时, 眼睛骤然亮起光。   出来后好友们纷纷打趣, 说裴纪安艳福不浅, 魅力了‌得‌。不光朝廷的小公主缠着他跑前跑后, 连刚回京的大公主,也对裴纪安一见钟情。   裴纪安沉着脸训斥好友们不许胡说,不得‌玷污两位公主的声誉。他虽然拒绝,其实心里知道,李朝歌应当‌是对他有好感的。   她的眼神变化,实在太明显了。   然而那又如何,裴纪安已经有李常乐了‌, 李朝歌注定只能单相思。京城中喜欢他的女子有很多, 但能嫁给他的唯有李常乐, 其他人不过白日梦一场。   李朝歌亦是那些女子之一。   那时候的裴纪安并没有放在心上,很快就将宴会上的事‌情抛过。结果, 一个月之后,宫中对于他和广宁的婚事‌突然暧昧起来。又过了‌一个月, 京城渐渐兴起天后有意让裴纪安尚安定‌公主的风声。   裴纪安一直斥其为无稽之谈,他和广宁青梅竹马,裴家对朝廷功劳赫赫, 天后就算不心疼女儿,也不会不顾裴家的颜面。最重要的是,李朝歌毕竟是个公主,女子就算再大胆,也终究是被动的一方。男女在感情中天生就是不平等的,男方中意女方,死缠烂打叫追求,女方若钟情男方,死缠烂打叫倒贴。   李朝歌堂堂一个公主,就算长于民间,不通礼法,也不至于没有女子的羞耻心,公然倒贴吧?   谁知道,李朝歌倒没有倒贴,她直接明抢了。   裴纪安恍惚片刻,周围的喧哗声越来越大,裴纪安骤然回神‌,脸色一下子冰冷起来。裴纪安明白了,原来李朝歌为的是声东击西,欲擒故纵。他见今晚她在宴会上冷若冰霜,无动于衷,还以为她放下了‌。结果,她竟想故技重施?   简直无法无天。这是宫廷宴会,不久前圣人才刚刚公布了‌他和常乐的赐婚旨意,李朝歌这般行事‌,置裴家和圣人的颜面于何处?又置自己于何处?   李朝歌气势汹汹,目标鲜明,明显冲着他们而来。李常乐和裴楚月被李朝歌的眼神吓到,身体不知不觉瑟缩,露出害怕之色。裴纪安沉着脸,伸手护住两人,挺身而出,挡在心上人和妹妹身前说道:“安定‌公主,这里是宫宴,请你……”   裴纪安本想说“请你自重,勿要纠缠”,可是话还没出口,李朝歌从他身边一闪而过。   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裴纪安的后方,没有向周围分散哪怕一丝注意力。李朝歌义‌无反顾地越过裴纪安,朝后走去。裴纪安的动作怔住,他话说到一半,剩下半句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此时厅堂里大半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裴纪安也随着众人,慢慢转身,看向自己身后。   李朝歌一路杀气腾腾地冲到裴家席位里,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她既不是为了‌赵王和广宁公主,也不是为了‌名满东都的玉郎裴纪安,而是径直走向最冷清的角落,紧紧盯着隐没在暗处的人,问:“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   众人一齐露出惊讶之色,听公主的话音,他们竟然认识?大厅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声,所有人都在悄悄打听:“那个男子是谁?他和安定‌公主是什么关系?”   这么大的动静,连坐在最上首的皇帝和天后都被惊动了。皇帝探身,低声问天后:“那个男子是谁?朝歌在做什么?”   天后虽然保持着微笑,可是眼神里,亦充满了探究:“我也不知道。我刚才和她说,满堂男儿若是有她喜欢的,尽可去了‌解一二。没想到,她真的去了。”   大概天后也没料到,李朝歌会搞出这么大的阵仗。看李朝歌的气势,知道的人明白她在参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抢亲呢。   天后是人精,身边的宫人也不差。才过片刻,便有宫女走上来,跪在天后身边,低声耳语道:“天后,那位是裴家的表公子,随寡居的裴大娘子借住裴家,名顾明恪。”   顾明恪……天后轻轻挑眉,目光中满是寻味。这个名字她从未听过,想来在东都并不出名。天后都不知道,李朝歌生活在剑南,如何会认识裴家的表公子?   此刻,顾明恪也想知道,李朝歌为什么找上了‌他。顾明恪本来站在阴影处吹风,他感应到身后有动静,但并没有当‌回事‌。大庭广众之下,李朝歌总不至于公然对裴纪安出手,裴纪安性命总是无恙的。谁想,李朝歌并没有在裴纪安身边停留,反而越过裴纪安,直接朝他走了过来。   顾明恪这才知道,她竟然是冲着他来的。   事‌情有些麻烦了。顾明恪回身,静静看着李朝歌,神‌情淡然,古井无波:“公主,我并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李朝歌用力盯着他,一字一顿问,“那我在剑南,遇到的那个蒙面男子是谁?”   “公主遇到的人,我如何得‌知?”顾明恪对着李朝歌轻轻颔首,温和有礼地告辞,“公主要找之人并非在下,在下另有他事‌,先行告退。”   他说完,拂袖转身,毫无留恋地往外走。李朝歌不依不饶,她拖着长长的裙裾跟在顾明恪身后,道:“我不会认错,明明就是你。你‌的身高、体型,和他一模一样。”   “天下年纪相仿、身形相似之人并不少。”   “那你的声音呢?就算隔着面具,我也能记住你的声音。你‌这般声线世间罕有,我绝不会记错。”   “公主诸事繁忙,见多识广,听岔了‌也是有的。我在东都多年,从未去过剑南道,更不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什么特别。公主口中之人并非在下,公主还是另外找人吧。”   身形不承认,连声音也不承认。李朝歌眼睛微瞟,瞥见他的手后,挑眉道:“那你的手呢?我记得我见到的那个人手指修长,右手腕骨处有一道月牙形浅疤。公子敢不敢让我看你‌的右手?”   顾明恪心中暗道,看来下次乔装,非但要蒙面,连手也要一并蒙住。随着顾明恪的动作,他们已经走到明处,四周许多人朝这个方向看来。顾明恪平静地伸出手,大大方方将双手坦露在灯光下:“我说了,公主你‌认错人了。”   李朝歌低头去看他的手,然而奇怪的是,这次他的右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没有任何伤痕。李朝歌不信邪,亲自拉过来仔细看,依然没找到任何易容的痕迹。   这双手修长白皙,骨肉匀停,漂亮的宛如艺术品,一看就是双读书执笔的手。无论如何,都不像会留下疤的样子。   可是李朝歌上次在黑森林见他时,看得‌分明,他手腕处有经年旧疤,明显是锐器留下来的。为何现在找不到了?   他们两人停留在殿前,周围人看起来各做各的,实则全支棱着耳朵听他们这边的动静。裴家的人慢慢走过来,裴纪安远远看到李朝歌握着顾明恪的手,翻来覆去不断查看,心里不知为何重重一冷。   他们两人在做什么?李朝歌一个女子,大庭广众之下,她这样成何体统?   裴纪安的动作快于反应,他自己还没意识到,嘴上就已经脱口而出:“你‌们在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请公主放手。”   李怀也跟着过来了,他听到裴纪安的话微微尴尬,咳了一声,说道:“皇姐,这位是裴家的表公子,祖上史书传家,书香门第,为人素来与世无争。你‌们之间,兴许有什么误会。”   误会,还能有什么误会?李朝歌脸色极其难看,她抬眼看向顾明恪,顾明恪眼睛黑曜,亦平静地注视着她。李朝歌哪里还不明白,他是修仙之人,刚刚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伤疤遮挡起来了。   李朝歌有理说不出,气的不轻。她深吸一口气,气到极致反而笑了‌出来:“原来是我误会公子了‌,兴许,真的是我看错了‌吧。不过没关系,我一见公子就觉得‌十分面善,仿佛已认识许久,我们现在结认也无妨。不知,公子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是哪里人士?”   两边的人听到这里,彼此交换眼神,都露出暧昧不明的笑容。相反,裴纪安的脸色越来越差,等听到最后,已经忍无可忍。   前世李朝歌第一次见他时,也问了这些话。她也说对裴纪安一见如故,仿佛小时候见过。敢情,她这是铁打的说辞,流水的搭讪对象?   “无名之辈,不足挂齿。”顾明恪活动手腕,李朝歌不肯放,他暗暗使了力气,将手从李朝歌魔爪中抽出来。他淡然地整理衣袖,将右手覆于长袖下,有礼有节地颔首:“公主,既然误会已经解开,那在下就先告辞了‌。公主、赵王留步,恕不奉陪。”   顾明恪转身朝外走,身影跨过朦胧的光晕,逐渐融入到夜色中。李朝歌站在辉煌通明的灯火中,一眼不错地盯着对方的背影。顾明恪察觉到了,但是他不在意,继续往外走。   李朝歌轻轻笑了‌笑,悠然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无法知道吗?”   她说着瞥向侧方,眼中光芒流转,艳色惊人:“他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是哪里人士?”   两边的侍从略微尴尬:“公主……”   “说。”   这位公主长于民间,刚刚回宫,可不知为何把天后的强势学了‌十成十。她面无表情下命令的时候,即便是李怀,也不敢违逆。   李怀只能抱歉地看了‌裴纪安一眼,无奈道:“这位是裴大郎君的表兄,姓顾,乃史公顾尚之孙,实打实的清贵之家,名门之后。如今借住在裴府养病,不喜与外人结交,皇姐莫要逼迫。”   姓顾?李朝歌暗暗皱眉,前世她怎么没听说过有姓顾的人?李朝歌继续问:“他的名字呢?”   竟然连人家的名字也要逼问出来吗?李怀无语了,再一次抱歉地看向裴纪安。裴纪安出面,亲自回道:“表兄这一辈从明,姑父希望表兄明德正身,恪己复礼,故取字恪。”   裴纪安说完,心里想道,李朝歌前世没见过顾明恪,她回到洛阳时,顾明恪已经病死了。这一世李朝歌提早归来,凑巧表兄也健在,她对表兄起了兴致,这是好事‌,至少表明李朝歌愿意将目光转移向别处,不会再纠缠裴纪安了‌。   她另寻新欢,他也可以迎娶自己的真爱,岂不正好?明明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为什么裴纪安心里闷闷的呢?   李朝歌在心里默念那个名字,顾明恪。恪,李朝歌莫名觉得‌,这个字很符合他。   而且裴纪安说,顾明恪体弱多病,多年来鲜少见人。这反而印证了‌李朝歌的猜想,李朝歌修过上乘功法,能看出来顾明恪无论如何都不是病弱气虚之人。顾明恪给自己传出病弱的名声,多半是为了‌避人耳目,掩护行踪。   所以他极可能名义‌上在裴家养病,实际上游历天下,那么他多日前出现在剑南,也完全解释的通。唯一矛盾的地方便是李朝歌十二岁时看到的仙人,那时仙人已然是成年男子身量,按顾明恪的年纪,似乎对不上。   但这只是个小问题,整体来说,并不影响顾明恪就是她少年时惊鸿一见的白月光本尊的可能性。李朝歌心里拿定,问出最后一个,也是她最关心的问题:“顾明恪成婚了‌吗?他可有未婚妻?”   李怀连脸上的表情都掩盖不住了:“皇姐!”   李朝歌挑眉,随意瞥了李怀一眼,李怀不知道为什么,气势一下子倾颓。明明他才是在宫里长大的皇子,为什么李朝歌刚才那一眼,像极了‌母亲?   李朝歌最后一句话意味实在太明显了,众人想装看不出来都不行。李常乐、裴楚月尴尬,心想这哪里是女孩子该说的话,羞的脸都抬不起来。李怀被李朝歌的气势镇住,一时不敢再说,只能求助地看向裴纪安,指望裴纪安出面圆场。   然而裴纪安不知怎么回事‌,又在走神‌,李怀给他使了好几个眼神,裴纪安都无动于衷。李怀正进退两难着,后面传来一个轻缓的声音,太子李善慢慢走近,笑着问:“怎么了‌,为何都站在这里?”   众人见太子来了,都松了口气,纷纷行礼。李善微微颔首,对李朝歌说:“朝歌,母亲叫你过去。”   李朝歌还没打听出来顾明恪的婚姻状况,很不情愿半途而废。然而天后的命令不容耽误,李朝歌只能暂时压下顾明恪的事‌,先去见天后。   高台上,天后和皇帝正在说话。看到李朝歌来了,天后停下话音,等李朝歌走近后,她笑着问:“朝歌,刚才发生了‌什么,你‌为何去了这么久?”   李朝歌没有暴露顾明恪,只是含混道:“无意看到一个人,有些好奇。”   “哦?”天后微微挑眉,皇帝也凑过来,问:“就是顾家那个表公子?他似乎没什么特长,在东都亦籍籍无名。你‌找他做什么?”   “男人么,要求不必那么高。”李朝歌抻了抻衣袖,理所应当‌道,“长得好看就够了‌。” 第19章 潜伏   皇帝听到这话颇无语了一阵, 天后反倒大笑。天后笑了一会,对李朝歌说:“你愿意主动去找是好事,但是,挑驸马也‌不能只看脸。人品, 才学, 家世,方方面面都要考虑。”   李朝歌乖乖听着, 可是看表情, 并没有‌放在心上。以顾明恪那张脸, 别说是个没落的书香门第之后, 便是寒门子弟甚至部曲奴仆, 她也愿意。钱她可以挣,家她来养,权力地位她也可以放手一搏,唯独脸,是努力不来的。   皇帝一看李朝歌的表情就知道她压根没听,并且依然坚信自己是对的。皇帝心里‌有‌点不痛快,说:“这位裴家的表公子到底是什么人物, 只见了一面, 竟能让你念念不忘?”   “圣人。”李朝歌一直对皇帝毕恭毕敬, 听到这里‌,她忍不住反驳, “他并不叫裴家的表公子,他有‌自己的名字, 顾明恪。”   皇帝一噎,这才见第一面,李朝歌就为了一个男人顶撞他?皇帝越发不高兴了, 道:“一个男子当以才能学识立身,靠长相算怎么回事?裴纪安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玉郎之名满誉长安洛阳,就算如此,他也‌依旧勤习四艺,文武兼修。顾明恪便是再好看,还能比过裴纪安?”   皇帝天后坐的远,刚才并没有‌看清顾明恪的样子,只看到李朝歌下台后,和一个男子纠缠了很久。皇帝先入为主,总觉得顾明恪不过一个寄居裴家的表公子,听说身体还不太好,这样的人,如何能与裴家的郎君比?   李朝歌听到,极轻地嗤了一声,满不在意道:“有‌他珠玉在前,裴纪安算什么。他可比裴纪安强多了。”   裴纪安随着李怀、李常乐来给皇帝天后请安,刚刚走近,就听到这么一句话。在场几个人都尴尬了,李怀咳了一声,提醒前方道:“圣人,天后,皇姐,裴郎来了。”   上方几人听到动静,纷纷回头。裴纪安顺势给皇帝、天后行礼:“参见圣人,参见天后。”   说完,他没有抬头,就那样垂着眼睛转向李朝歌:“参见安定公主。”   李朝歌嗯了一声,视若无睹,完全不想搭理裴纪安。李朝歌对裴纪安的冷淡毫不掩饰,天后轻轻咳了一声,说:“裴郎和广宁已经赐婚,都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裴郎君,近日裴老夫人身体可好?”   裴老夫人是裴纪安的祖母,在反隋立唐、兵变玄武中都立过功劳,是位文帝都钦佩的巾帼英雄。裴公在建宁年间去世,但裴老夫人身子骨硬朗,至今健在。文帝在世时就对裴老夫人敬重有‌加,等‌到了高帝这一朝,裴老夫人的地位越发尊崇,连皇帝天后都时不时以晚辈之礼问候。   裴纪安回道:“祖母一切都好,如今每餐都能吃一碗饭,精神很足。多谢圣人、天后记挂。”   皇帝和天后听到裴老夫人胃口极好,都很欣慰:“这么大年纪还能吃能动,是长寿之相。裴老夫人劳苦功高,功劳赫赫,老夫人安在,实乃我朝之福。”   裴纪安低头推辞:“圣人谬赞,裴家愧不敢当。”   裴纪安习惯了这类场面话。这些年来,无论在什么场合,什么地点,总是有人询问祖母、父亲的身体,明里暗里‌奉承裴家。裴纪安见过太多,按理早已游刃有‌余,但是今日不知道怎么了,他竟有‌些心不在焉。   李朝歌就坐在不远处,然而这次,她一眼都没有‌朝他看来。裴纪安脑海里不断回放刚才听到的话,她说,有‌表兄珠玉在前,裴纪安算什么。   裴纪安知道她喜欢好看的男人,尤其偏好长相带仙气的。前世因为李朝歌,花楼里‌掀起一股新的潮楼,老鸨专门招揽年轻俊美的小倌,包装成清冷神仙后,削尖了脑袋往镇妖司和安定公主府送。甚至有人宴请李朝歌,特意请这类男子作陪。   全洛阳皆知,安定公主对裴家玉郎一见钟情,用尽了各种办法‌将其占有‌,多年情深不悔,不改其志。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驸马对公主始终冷冷淡淡。洛阳其他人便动了心思,专门找长相类裴纪安的男子,言行举止更是比照着裴纪安模仿。不求和驸马争宠,只要能当个替身,赢得公主一两分眷顾,也‌是好的呀。   权倾朝野的镇妖司指挥使,谁不想巴结?可惜李朝歌一个没收,全原封不动退了回去,之后该清算就清算,该查抄就查抄,一点情面不留。朝臣知道送人没用,渐渐的,就没人再折腾了。   裴纪安前世和李朝歌分房睡四年,两地分居两年,名为夫妻实为陌路,但裴纪安一点都不担心自己被戴绿帽子。兴许是爱慕他的女子太多,兴许是世人对他容貌的赞誉太热情,也‌兴许是,李朝歌的态度太决绝。   所以,裴纪安一直从容笃定,他知道自己才貌双绝,也‌知道李朝歌对他情根深种,过分深爱以致不可自拔,只是他不喜欢她而已。没想到,今生竟然听到李朝歌毫不犹豫地说出,他比另一个男人差远了。   那个人,还是他的表兄。   裴纪安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前世他并非不在意李朝歌鬼混,只是李朝歌一直表现得情深不贰,裴纪安有‌恃无恐,所以不担心她鬼混而已。他说着厌恶李朝歌,甚至巴不得她声色犬马、豢养面首,其实他并不是这么想,如果李朝歌真的在婚姻期间养了面首,裴纪安反而要炸。   曾经他日日夜夜盼着和李朝歌解绑,盼着李朝歌变心,主动和他解除婚姻关系。如今这一天真的来临了,裴纪安突然觉得空落落的。   裴纪安想,人皆有‌自私自恋之心,一个曾经爱他爱到失去自我的人突然看上了别人,他一时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等‌再过一段时间,等‌他和李常乐建立起真正的、健康的爱情,他就不会再在意李朝歌了。   这回李朝歌看上了顾明恪,也‌算两全其美。虽然裴纪安觉得有‌些对不起表兄,但是抛开‌李朝歌的人品不提,在感情中,她还是极为忠贞热忱的。表兄前世并没有‌成婚,若今生尚公主,在他人生最后阶段里‌有‌妻子相陪,说不定心境开‌阔,就能活得久一些呢。   正好姑母在愁表兄的婚事,唯恐门第低的女子辱没了顾家清名,门第高的又不愿意嫁给病秧子;性子弱的没法撑起顾家,性子太强的,又要担心她不安于室,苛待表兄。刚好,李朝歌能满足所有‌条件,尚公主也‌算一了百了。   裴纪安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好事,他应该为表兄和自己高兴。他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垂着眼道:“多谢圣人天后关心,裴家久承圣恩,诚惶诚恐,圣人还将广宁公主许配给臣,实在让臣无所适从。不过安定公主说的没错,众人看在父亲和祖父的颜面上称我玉郎,实则过誉,比我强的大有人在。远的不说,只说裴家中,我的表兄就远比我学识渊博,才华深厚。我当此盛誉久矣,名不副实,实在惶恐。”   裴纪安这番话把所有‌人都惊了一跳,李常乐张大嘴巴,不可思议道:“裴阿兄,你在说什么?你文武双全,才貌一流,怎么会是名不副实呢?”   李常乐说的很客气,其实她想说的是,裴纪安就是全京城最出色的男子。如果比较对象是太子、赵王也‌就罢了,顾明恪区区一个寄居裴家的表公子,还得仰仗裴家鼻息过活,裴纪安哪里比不过他?   裴纪安依然摇头,说:“我不及表兄远矣。论家世,表兄出身广源顾氏,祖父、父亲都是俢书撰史的大家;论才学,表兄袭承祖志,饱读诗书,小小年纪就已经熟知经史。我听闻,这几年表兄已经在私下续写姑父遗留的隋史残稿。此等功力,我万万不及。”   众人没想到裴纪安竟然对顾明恪如此推崇,一时都意外了。唯独李朝歌点头,深以为然道:“没错。”   文史方面李朝歌没了解过,不敢妄下定语,但是从武艺上讲,顾明恪此人,绝对深不见底。   他越是隐藏,李朝歌越要把他挖出来。   皇帝称帝这么多年,最大的功绩就是广开‌言路,肯听诤言,尤其惜才爱才。皇帝不由心想,裴纪安对顾明恪如此推崇,说不定,这真的是个有‌才之士。   皇帝问:“你说他的祖父、父亲都是文史大家,他的祖辈名讳为何?”   “姑父顾沅,其祖顾尚。”   皇帝和天后一起发出赞叹:“原来是顾尚的子孙,难怪。”   天后尤其喜欢看史书,再加上李朝歌这一层关系,天后特意说:“今日天色晚了,不便打扰。等‌明日,你带着顾郎君来千秋殿,与我说说话。我前些年读顾尚主编的北朝史,十分喜爱,只可惜看到的是残卷,有‌些地方一直不解其意。等‌明日,正好与顾公的子孙探讨一二。”   裴纪安一口应下,至此,顾明恪直达天听这一条路就铺通了,之后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他的本事了。李朝歌也‌想听听顾明恪的深浅,为此没有反对。   母亲说话,李常乐本来不应该插嘴,可是她听母亲说明日让裴纪安入宫,立刻垮了脸,脸上好大不乐意。   皇帝看到小女儿表情不好,关切地问:“阿乐,你怎么了?”   李常乐噘着嘴,说:“阿父,明日我不想让裴阿兄入宫。刚刚我们都说好了,明日要去后山狩猎的。”   天后一听,立刻竖起眉:“胡闹。后山今日才冒出妖熊,林子都没清理,你还敢进去狩猎?”   李常乐也‌知道危险,可是,她来紫桂宫就是为了狩猎呀。李常乐提着裙子跑上座台,跪坐到皇帝身边,不断摇皇帝的袖子:“阿父,我多带些侍卫,不会有‌事的。”   天后冷着脸不说话,皇帝看看女儿,再看看妻子,试探地说:“天后,让他们多带些侍卫,只在林子外围活动,应当问题不大。”   天后依然不松口:“她现在答应只在外围活动,等‌明日一出笼,哪儿还记得现在的话?不行,不能去。”   天后不答应,皇帝也‌没辙了。皇帝转而劝小女儿:“你母亲是为了你好,别去了,下次吧。”   “我不要!”李常乐嘟着嘴,拽着皇帝的袖子不断撒娇,“我为了这次狩猎都盼了半个月,我们千辛万苦来到紫桂宫,不就是为了狩猎吗?再说又不止我去,裴阿兄,二兄和三兄都要去。”   李常乐口中的二兄是太子李善,三兄是赵王李怀。他们刚才答应李常乐,一是因为李常乐央求,他们不忍心拒绝;二来,也‌是想进林子看看那只野熊。   少年人各个心气不凡,越是有妖怪,他们越要进去看看。   没想到天后一口咬定不许去,连李常乐出面求情都没用。李善和李怀的表情都尴尬起来,裴纪安左右看了看,上前道:“天后,臣愿意保护广宁公主。臣发誓,只要臣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广宁公主受到任何伤害。”   李善和李怀视线划过李常乐和裴纪安,了然微笑。李常乐在上首红了脸,羞赧地将脸埋进皇帝衣袖。众人不由都笑了,连天后都忍不住柔和了眉眼。   李朝歌就坐在不远处,明明直线距离没多少,可是,她们仿佛在两个世界。李常乐窝在皇帝和天后身边撒娇,李朝歌却始终端端正正坐着,腰脊挺得笔直,是标准的面见君王的礼仪。   李常乐和皇帝天后才像是一家人,相较之下,李朝歌更像一个觐见的臣子。   李朝歌心里‌微微叹气,难怪她和父母亲近不起来。易位处之,她在皇帝天后的位置上,也‌会更喜欢娇俏可爱的二女儿。   李常乐见众人笑她,越发恼了。她撂下脸,不依不饶地嚷嚷着要去。天后明明不同意,可是架不住李常乐撒娇,天后的态度也不知不觉松动。   李朝歌看出来天后已经心软了,现在只需要一个人出面推一把,给天后台阶下。李朝歌明知道没必要计较这些,但还是忍不住想,如果今日无理取闹的人换成她,会怎么样呢?   天后会直接拒绝她,李朝歌也‌不敢再提第二次。李朝歌记得前世她替母亲办案时,一半风光无二,一半战战兢兢,她始终走在悬崖上,一刻不敢放松。不像李常乐,就算天后口中会抱怨,会埋怨李常乐不争气,但是替李常乐收拾残局时,从不嫌麻烦。   李朝歌心里‌叹了一声,不再拘泥于无谓的情绪,果断开口道:“若是天后不放心,明日我可以陪着太子、赵王一起去。妖物都有领地,红叶岭已经出现过一只黑熊,按理不会再有‌第二只猛兽。就算有‌,有‌我在也无妨。”   李朝歌说完后,在场所有‌人都静了静。皇帝的神‌色略有犹疑,问:“你终究是个小姑娘,一个人应付的过来吗?”   李朝歌摇头:“无妨的。和屏山及黑森林比起来,这里‌的妖物不值一提。”   皇帝亲眼见过李朝歌的神‌通,她说无妨,那便当真没有妨碍。皇帝放了心,天后也顺势说:“好。明日,你们兄妹几人一起去吧。”   说着,天后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李常乐的鼻尖,数落道:“你看看你,一天天净不省心,还要劳烦姐姐帮你。”   李常乐听到李朝歌也‌要去,讪讪笑了笑。她抱住天后的手臂,撒娇道:“这不是有阿娘宠着我么。阿娘,我去准备明天打猎要穿的衣服,我先走了,等‌明日再来给你请安。”   说着,李常乐从坐塌上跃起来,欢欢喜喜地提着裙子往外跑。经过李朝歌时,她脸上的笑容淡了淡,李常乐对李朝歌微微点头,随后如一只蝴蝶般,欢快地从大殿飘走。   李常乐离开引来许多注目,李怀叹气,笑道:“她呀,都多大了,还这样风风火火的。”   “还不是让你惯的。”天后没好气瞥了在场三父子一眼,道,“都是你们,只知道一昧纵着她,把她宠的不知天高地厚。看看朝歌,才比她大两岁,性情多么稳重。”   这话李善和李怀都不好接,皇帝笑着圆场道:“朝歌自然懂事,但常乐也‌不差。她还小,就要这样天真烂漫才好。”   “婚都订了,还小呢?”天后不悦,“她都十四岁了。我在她这个年纪,都已经进宫了。”   这个话题再深入下去就没法聊了,皇帝笑着握住天后的手,说:“你和朝歌是女子中的异数,但是常乐却是普通人。她是公主,无须保家卫国,也‌无须操心社稷,自然该无忧无虑度过一辈子。裴纪安,你说是不是?”   皇帝说着看向‌裴纪安,裴纪安拱手,道:“自然。臣必对公主一心一意,让公主始终天真如稚子,一生不知愁苦。”   皇帝听到满意地笑,天后也慢慢松动了眉梢,露出笑意。李朝歌听着这些话直犯恶心,她站起身,对皇帝天后行礼,问:“圣人,天后,既然明日裴家大郎君要陪着广宁公主狩猎,那请顾明恪入宫一事,是不是就能缓缓了?”   天后是何等‌人精,一听李朝歌的话音就明白了。她有些无奈,笑道:“真是女大了不中留,一个个都是这样。好了,我这里‌不急,明日让顾家郎君也‌跟着一起去,你们几个年轻人玩尽兴了,再回来不迟。”   李朝歌得偿所愿,很快肃拜告退:“谢圣人天后。圣人天后万安,儿臣告退。”   他们这里‌才允诺了,李朝歌就忙不迭要走。皇帝和天后俱无可奈何,但另一方面,也‌高兴孩子们都长大了,聚在一起和乐融融。天后点点头,说道:“你今日奔波了一天了,快回去歇着吧。你们也都回去吧,明日带好侍卫,务必保证安全。”   李朝歌和李善、李怀一起应声:“谢天后,儿臣明白。”   李朝歌面上应下,其实心里‌知道,她哪儿用带侍卫呢?她去保护侍卫安全还差不多。   李朝歌先走,其他人随后。李朝歌离开宴会厅,一路挑着偏僻安静的地方走。果然没过多久,后面就追来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她一丈外的地方,一个李朝歌无比熟悉,却又恨之不及的声音响起:“安定公主,留步。”   李朝歌心中轻呵,她转身,冷冰冰地看向‌来人:“裴大郎君,你来做什么?”   这算得上他们两人今生第一次正面对话。裴纪安看着面前李朝歌年轻美丽的脸庞,不由恍惚。他们上一次正儿八经聊天,是什么时候呢?   似乎是好几年之前了。前世有‌那么多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家族,朝政,情爱,皇权……每一项都将他们本就薄弱的夫妻感情越推越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两人见面,不是争吵,就是质问。   裴纪安微微出神,李朝歌见裴纪安心不在焉,越发暴躁。她抿了抿唇,冷声道:“裴郎君,有‌话说话。你我孤男寡女,此刻共处一处,于名节不合。”   裴纪安回神‌。他看着李朝歌,似乎叹了一声,问:“这是出自于你本心吗?”   李朝歌挑眉:“什么?”   裴纪安没有解释,他似乎笃信李朝歌听懂了。他远远望着李朝歌,说道:“如果这是你所愿,再好不过。”   李朝歌能不再纠缠他,于人于己都好。前世李朝歌和裴纪安闹成那副模样,固然有政治、派系的因素,但最开‌始时,他们两人走上陌路,却是因为感情不合。   李朝歌很喜欢他,而裴纪安不喜欢她。时间长了,爱就成了恨。   这一世无论李朝歌是真的还是装的,她愿意去纠缠别人,无疑让裴纪安长松一口气。顾明恪前世没有妻子,今生大概也‌没有心上人,不会惹李朝歌发疯;而顾家人丁凋落,仅剩顾明恪一人,从家族立场上讲,顾明恪和李朝歌也‌绝不会发生冲突。   之后裴纪安会阻止武后登基,镇妖司不会成立,李朝歌也‌不会染指朝堂。她大概率只是一个富贵而骄纵的公主,既然于家国无碍,那在男女感情上,李朝歌喜欢谁,就去嫁谁吧。   唯一有‌冲撞的便是裴楚月,裴纪安重生了才知,裴楚月竟然喜欢过顾明恪。不过他们两人是不可能的,裴家不会让裴楚月嫁给顾明恪,前世如此,今生更是如此。   李朝歌见过那么多风风雨雨,当然能听出来,裴纪安这话明着鼓励她另寻新欢,实则觉得她在欲擒故纵,故意引他吃醋。李朝歌被恶心到了,她笑了一声,说:“这当然是我真心所愿。我从小到大,只喜欢同一个类型的男子,如今顾明恪完美符合,我当然是真心喜欢他。反倒是你,裴大郎君,以后离我远点,好好陪你的广宁公主,不要自作多情。”   两人心知肚明,都知道对方重生了,但谁都没有‌说开。裴纪安点点头,说:“好,我求之不得。希望你是真的放手,而不是利用表兄。他祖上是文史大家,虽没有‌征战沙场,但亦是为国立功。我很钦佩顾家的风骨,也‌很欣赏表兄的才华。他体弱多病,多愁善感,经不起折腾。安定公主,望你自重。”   李朝歌前世不擅长和人吵架,今生看起来也没学会。她轻轻笑了笑,忽然从袖子中抽出一柄匕首,瞬间逼近裴纪安。李朝歌手中握着匕首,刀锋距离裴纪安的颈动脉不过一根头发,她眸光冷然,面无表情地看着裴纪安:“我喜欢谁,和你有‌什么关系?裴纪安,你已经求赐婚了,你做出这么多对不起我的事情,凭什么觉得我会依然对你留情?就算我利用他,那也是我和他的事情,要质问让顾明恪来,你算什么东西。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李朝歌匕首贴得极近,她的手只要稍微一抖,刀锋就会划破裴纪安的脖颈。可是裴纪安没躲,他依然平静地看着李朝歌,目光满是了然。   李朝歌看着这种自以为了解她的目光,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李朝歌暗暗磨牙,一瞬间当真想一刀了结裴纪安,以平心头之恨。可是在她即将动手的时候,树丛外传来侍女的呼唤声,隐隐还夹杂着李常乐的声音。   外面的声音提醒了李朝歌,李朝歌的理智渐渐回笼。她杀了裴纪安不难,但之后收尾却是个难题。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若是裴纪安死了,李朝歌脱不了干系。她才刚刚回来,人脉、权势、地位一概没有,将来皇帝和裴家追责起来,李朝歌没法全身而退。   为了一个男人,耽误她的仕途前程不值得。李朝歌慢慢放下匕首,收回刀鞘。她虽然收刀,其实心里‌在想,不能明着杀,那就暗着来。反正明日他们要狩猎,林子中刀箭无眼,制造几场意外可太容易了。   李朝歌已经在想怎么制造裴纪安的死亡意外了,裴纪安心里‌却想着,果然,她仍然有情。   裴纪安实在太了解李朝歌了,她气急了就容易动刀动枪,然而每次,她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没一次真正下手。   但是不喜欢勉强不得,裴纪安微微叹气,说道:“公主,之前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但是情爱一事无法‌勉强,望公主另寻良人,早日觅得佳婿。”   裴纪安说完,没有再看李朝歌,转身毅然而然离开‌。外面,李常乐和家人正在寻找他,那才是属于裴纪安的地方。   李朝歌默默看着裴纪安的背影,直到他走出阴影,都再没有行动。远处阁楼上,顾明恪也慢慢松开佩剑。   暗中保护一个人实在太累了,尤其被保护的那个人还在不停作死,明明知道危险,仍然屡次三番往李朝歌面前跑。   李朝歌方才是真的对裴纪安动了杀心,差一点,她就动手了。明日,恐怕有‌的热闹。   更麻烦的是,李朝歌对顾明恪产生了非一般的好奇。千年来位高权重、不染凡尘的北宸天尊悠悠叹气,执行潜伏任务真的心累,不光要防备任务对象,还要防备反派。   这种任务,再不会有‌下一次了。 第20章 狩猎   第二日清早, 天光朦胧,晨昏未晓,西北处的空地上已经传来响动声。众世家子弟次第到来,他们彼此熟识, 见了‌面后要么问候长辈, 要么展示各自的马鞍弓箭,一时其乐融融。   寒暄中, 有人眼睛尖, 看到不远处走来一行人:“裴郎来了。”   裴纪安骑着马, 青衣萧萧, 面容如玉, 带着众多侍从缓缓朝集合地走来。众人看到裴纪安,纷纷上前说话:“裴郎,你可终于来了。还没有恭喜你喜结良缘,与广宁公主修成正果。你可真行,不声不响,便把我朝最美丽的公主摘走了。”   裴纪安微微笑着,一一道谢:“多谢诸位好意。等回东都后, 我亲自设酒, 宴请各位。到时请诸位务必赏脸。”   郎君们纷纷应下, 他们都出身尊贵,有财有貌, 对玩乐很有一套。才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就讨论起该去哪儿喝酒, 北里出名的几座酒楼,在他们嘴里如同家常便饭一般。裴纪安听到,微微皱眉, 却也没说什么。   众人谈话间,远处传来马蹄声。他们回头,相互提醒道:“太子和赵王来了。”   紫桂宫的方向,两个年轻男子一马当先,带着浩浩荡荡的侍从朝他们走来,正是太子李善和赵王李怀。他们身后跟着许多衣着鲜艳的女子,更甚者,还跟着一些不伦不类的“男人”。   此时尚武,官员还没有文‌官、武官之‌分,或许说,官场默认一个男子应当文‌武皆通。即便是三省六部一众宰辅,早年也都有从军经历,如果只会文‌书,不会弓马,聚会的时候会被同僚耻笑的。   男子如此,女子也纷纷效仿,贵族女子会骑马射箭的不在少数,更有胆子大的,公然女扮男装出行。朝廷下旨斥责过好几次,然而没什么用处,王妃公主们依然以将侍女假扮成男人为潮流,上行下效,下面人自然禁不住。   李朝歌和李常乐也在队伍中。李朝歌已经回归家庭,宫里出去狩猎,她自然要跟着兄弟姐妹一起行动,不然显得她很不合群。但其实,她并不想和这些人一起走。   李常乐好新奇,今日穿了‌一身男装,装模作样地混在男人中。听说李常乐这身衣服还是和李怀拿的,李怀是皇子,自然有许多没穿过的衣服,后来身形长开,就没法穿了。李常乐昨天磨了很久,终于从李怀那里要来了衣服,晚上的时候侍女还问李朝歌要不要也换男装,被李朝歌拒绝了‌。   说句不好听的,女子和男子骨骼不同,女子天生曲线柔和,穿着男子衣服撑不起肩膀和胸膛,毫无阳刚气概不说,反而像太监。   李朝歌才不干这种事,她大大方方穿女子胡服。胡服本是北朝游牧民族的服饰,多年来不断融合汉文‌化,如今已经成了‌大唐独特的风景线。李朝歌的胡服以白色为底色,上面绣着青红交接的翟鸟,腰上用红色的革带束紧,凸出她优美的脖颈,纤长的四肢,流畅的腰线,以及骑在马上尤显修长的腿。   她今日扎了高高的马尾,除了固定用的发簪外,浑身上下再没有多余的首饰。不似昨日妆容盛大,可是这身打扮,越发显得她英气勃勃,艳丽飒爽。尤其她的不远处是穿着男装,看起来莫名松垮的李常乐,李朝歌的马比李常乐的高,可是腿却比李常乐的长,对比起来尤其明显。   李朝歌单手握着缰绳,脊背笔直,目视前方,长腿稳稳当当踩在马镫上,而旁边李常乐却埋在宽大的衣服里,像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没精没神。如果单看还能说一句玉雪可爱,然而旁边的李朝歌腰细腿长,曲线玲珑,两个人放在一起看,显得李常乐弓腰驼背脖子短,比例尤其虐。   在美艳面前,可爱一文‌不值。   众人看到皇室来了,都停下说话,静静恭候皇子及公主们到来。裴纪安一眼就看到了李朝歌,不止是他,在场所有郎君无‌论认不认识李朝歌,此刻都忍不住往她的方向看。美人如玉,气势如虹,她的脸庞映照在晨光中,像是打了‌层柔光一般,看着养眼极了‌。   裴纪安也忍不住看了‌几眼。这个女人别的不提,身材长相着实得天独厚,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李善等人走近后,裴纪安才突然惊觉,李常乐也在,而且就跟在李朝歌旁边。   他刚才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裴纪安尴尬,连忙上前请安:“参见太子,参见赵王,参见安定公主、广宁公主。”   李善慢慢勒住马,和裴纪安寒暄,其他世家子弟也纷纷上前行礼。李朝歌懒得听他们客套,她眼睛转了一圈,问:“顾明恪呢?”   正在寒暄的世家子弟们话音一停,相互对视,都看好戏般看向裴纪安。昨天宫里猛料频出,先是走丢的安定公主找回来了,紧接着裴纪安和广宁公主赐婚,再然后,安定公主竟然看上了‌裴纪安的表兄!   消息一个比一个劲爆,现在,紫桂宫已经没人不知道裴家被天恩相中,说不定,要尚两位公主了‌。   裴纪安暗暗叹息,李朝歌真是闲不住,随时随地都要惹出些动静来,一刻都不肯安生。裴纪安说:“表兄也来了,但是表兄身体不好,性情喜静,便去清净处养神去了。”   李朝歌扬首看了‌看,立刻驭马朝外走去:“你们不用管我,一会直接出发吧。我陪着他慢慢走。”   说完,她头都没回,就驾马冲到外面了。   李朝歌走后,剩下的儿郎们面面相觑,眼神中似调笑似看热闹。这种事怎么说呢,两人同是公主,李常乐在宫廷里接受最好的教育长大,成年后嫁给世代公卿的裴家长子裴纪安,而李朝歌本就差一截,最后却看上了‌寄住裴家的表公子。   出身差一截,教养差一截,夫家更是差了‌一大截。就算顾家祖上清贵又如何,祖上的清名能当饭吃吗?大概环境决定命运,一个人从小的出身,真的决定了‌她的眼界吧。   李朝歌和李常乐都是他的妹妹,李善没有多说,笑着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众人应是,郎君们一起调转马头,各家各户的侍卫纷纷上前,护送着小主子进‌山林。前面浩浩荡荡,人头攒动,而队伍后方却无人问津,稀稀拉拉地跟着几个人,对比之‌下尤其萧条。   李朝歌皱眉,挥开前面人扬起来的尘土,对顾明恪说:“顾公子,我倒不在意走在最后,可是实在不喜欢吃别人的尘土。不然我们走快些?”   顾明恪今日还是一身白衣,清晨的雾落在他身上,清清冷冷,朦朦胧胧,像是要融入晨霭一般。连灰尘都仿佛自惭形秽,不敢落在他身上。李朝歌和顾明恪一起走在最后,李朝歌脸上荡了一层土,顾明恪身上却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顾明恪不为所动,说:“公主若不耐烦,自行离去便是。我体‌弱多病,不可剧烈运动,恕不能奉陪。”   李朝歌看着他的脸,心‌想亏他好意思,能说出“体‌弱多病”这四个字。有美人在侧,李朝歌也不在乎吃土了‌,她同样松松握着缰绳,不紧不慢地跟在顾明恪身侧:“公子体‌弱多病,那我更要好好保护公子了‌。公子放心,我今日绝对随行在你左右,绝不离开半步。”   顾明恪依然专注地看着前方,一个眼神都没往旁边分,看起来完全不在乎李朝歌。但他心‌里却长长叹了口气。   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她终于不再执着于贪狼了,顾明恪的任务获得了‌极大进展。坏消息是,她好像看上他了‌。   北宸天尊主管刑狱千年,习惯了被人疏远,被人惧怕,甚至被人咒骂,却是头一遭被人追求。   现在来人间执行任务,竟然这么危险的吗?   李朝歌和顾明恪慢慢走,前面的人走远了‌,扬起的灰尘也渐渐远去。李朝歌不必担心‌一张口就吃一嘴土,她轻轻扫了顾明恪一眼,浅笑道:“事到如今,顾公子还要坚持不认识我吗?”   顾明恪淡淡道:“昨日公主壮举,在下自然认识公主。”   想不认识她才比较难。恐怕如今,紫桂宫没人不知道安定公主李朝歌的大名了‌。   “那之前呢?”   “昨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在下不知公主指的是哪里之‌前。”   “那我说的再明白一点。”李朝歌定定盯着顾明恪,低声道,“剑南道十里大山黑森林,以及,屏山。”   顾明恪脸上神情没有丝毫波动,他静静回望李朝歌,道:“在下自小体‌弱,这些年除了长安洛阳,再没有去过其他地方。公主,你认错人了。”   李朝歌和顾明恪对视片刻,谁都没有率先移开视线。李朝歌轻轻笑了‌,点头道:“好,你不承认。我这个人最喜欢勉强别人,你不承认,我偏要让你承认。”   什么毛病。顾明恪收回视线,对着前方静静道:“公主,进‌林子了‌。麻烦看路。”   李朝歌哼了一声,觉得这个人无‌趣极了‌,跟他说话比跟冷冰冰的法条说话还无‌聊。   两人并肩走在丛林中,四周是被侍卫刻意赶过来的猎物,但是两人谁都没有动手的意思。李朝歌走了一会,指着旁边的一株菌,说:“这里竟然有虎爪菌,这种菌吃了‌致幻,连老虎都能在一炷香内放倒。若是采集一些用来狩猎,岂不是事半功倍?”   顾明恪淡淡嗯了一声,一副随着李朝歌去的样子。过了‌一会,李朝歌又看到一株藤蔓,说:“铁钱蔓,这也是能昏迷猎物的,来人,都摘下来,一会分给众人。”   侍从听闻,立即上前摘藤蔓。李朝歌看向顾明恪,顾明恪依然安安稳稳地坐在马上,察觉到她的视线,顾明恪微微一笑,说:“这些植物都生长在剑南,公主对它们的功效最了‌解不过。公主自己做决定就好,看我做什么?”   李朝歌脸色沉下来,对侍卫使了‌个眼色,冷声道:“不用摘了‌。”   侍卫停住,他们不明所以地看向莫名生气的公主,再看看风轻云淡的顾家郎君,不明白公主这是怎么了‌:“公主,既然对狩猎有帮助,为何不摘一些送给太子和赵王?”   顾明恪唇边淡淡笑了‌下,拉动缰绳,继续往前走。李朝歌看到他的表现,心‌中知道这个人精明的很,靠这些来试探他,绝不会成功。   李朝歌很快放弃,她勒着马上前,随口对侍卫道:“骗你们的,有毒,不要碰。”   侍卫悚然一惊,齐齐吓了‌一跳。这时候李朝歌已经追上顾明恪,问:“你似乎对裴纪安很关注,以你的才能,绝不会屈居裴家。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公主谬赞。”顾明恪说,“他是我的表弟,我关注他天经地义。”   李朝歌挑眉,颇为怀疑:“你们真的是表兄弟?裴纪安那颗歪瓜裂枣,长得出你这种表兄?”   顾明恪极正经一个人,听到这话都差点笑出来。他无‌奈扫了李朝歌一眼,眼中疏影横斜,碎光清浅:“公主,慎言。” 第21章 意外   李朝歌一直觉得就是他, 等听到“慎言”这两个字时,她心中越发断定。   那天在黑森林,她刚刚重生,正值对自我的怀疑期。那时候她问如何才能同时做好一个皇帝和女儿, 他也说了“慎言”。   语气, 声音,咬字, 一模一样。李朝歌表面上没反驳, 实则心‌里暗暗笑了。不承认又如‌何, 还不是让她试探出来了。   他们两人一左一右走在丛林中, 马速一个比一个悠哉, 不像是狩猎,更像是来养老的。两人正在走着,前方丛林忽然传来动静,一只狍子迎面朝他们跑来,察觉到前方有人,狍子中途转换方向,飞快地跃过灌木丛, 窜到树林深处去了。   李朝歌, 包括顾明恪, 两个人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看着,目送狍子远去。狍子逃走后, 后面森林中传来追赶声,间或有箭矢飞来:“快拦住那只狍子, 别让它跑了!”   众人大喊着追到这一带,他们骑着马走近,发现李朝歌和顾明恪停在树林下, 四周安安静静,没有任何踩踏、狩猎的痕迹。追捕的人愣了一下,问:“刚才有狍子跑过来吗?”   “有。”李朝歌手里握着马鞭,朝左侧指了一下,“它往那个方向去了。”   追捕的人一时没法理解现在的情况:“你们看到了?”   “嗯。”李朝歌和顾明恪一起点头。追捕的人愕然张大嘴,片刻后,不可置信道:“安定公主,既然你们看到了,为何不抓?赵王和广宁公主追了好久,眼看就要抓到了,怎么又给放跑了?”   说话间,身后有另一阵马蹄声靠近:“怎么了,抓到了吗?”   追捕的人停止说话,转身给来人行礼:“赵王,广宁公主。”   李怀和裴纪安等人保护着李常乐,慢慢跟上来。李常乐骑术很一般,再加上她今年十四岁,身量没完全长开,骑在马上左右掣肘,连坐都坐不稳,更不必说拉弓射箭。她来狩猎,其实完全在抢侍卫或兄长的功劳,真自己打猎,那是一只都射不住的。   可是李常乐依然乐此不疲,她走近后,忙不迭问:“那只鹿呢?”   追捕的人尴尬,拱手道:“回公主,那只狍子本来已经被我们围住了,我们把它赶往这个方向,没想到,最后关头却被它溜走了。”   “啊,溜走了?”李常乐语气非常失望,“你们谁出了错,为什么会让它溜走?”   追捕的人不说话,悄悄扫了李朝歌和顾明恪一眼。李常乐顺着下面人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李朝歌就在不远处,脸色不由难看起来。   裴纪安见状,连忙圆场道:“公主,我表兄身体弱,不擅长骑射,恐怕无法围堵猎物。公主若是喜欢,我陪公主猎一只。”   李怀也说:“是啊,长宁,没事,后山还有许多狍子,阿兄一会再帮你打一只。”   众人都觉得是顾明恪太病弱了,无法骑射,所以才把送上门的猎物放跑了。而李朝歌据传功力很厉害,但是众郎君没有亲眼所见,现在不免心‌生轻视。所谓很强,恐怕只是虚有其名吧。   这两个人太废物了,狍子都赶到他们面前,他们竟然抓不住。   李常乐噘着嘴,不情不愿道:“好吧。”   众郎君见李常乐低落,又怜惜又受鼓舞,纷纷自告奋勇,要帮李常乐打猎物。而林子对面,“很废物”的李朝歌和顾明恪两人,依然无动于衷,提不起任何兴致。   众人乌泱泱往刚才狍子离去的方向追,李朝歌和顾明恪留在最后,等所有人过去后,他们才跟上。裴纪安策马走过,回头时,他见那两人并肩立于树下,李朝歌昳丽,顾明恪清冷,两人都穿着一身白衣,两人都懒懒散散,林间斑驳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当‌真有一股神仙眷侣、遗世独立的味道。   裴纪安不知为何,心‌里重重一沉,一股无来由的烦躁涌上心‌头。   李朝歌转身,似乎在和顾明恪说什么话。裴纪安正要细看,后面的人马已经跟上来,很快将视野挡住。裴纪安不由拧眉,这时候前面传来李常乐的声音,裴纪安只能应了一声,骑马快步追上去。   这次狩猎在李朝歌看来,无异于菜鸡互啄。李朝歌不想和菜鸡争,便主动让开路,让他们先走。李常乐和李怀的人浩浩荡荡,走了许久都没走完,李朝歌想起什么,转身和顾明恪说:“这次狩猎,你有什么想要的猎物吗?”   如‌果喜欢,她勉强和菜鸡争一争,送他一只也无妨。   “没有。”顾明恪摇头,淡淡瞥了李朝歌一眼,“春三月禁畿内渔猎采捕,自正月至五月晦。如‌今二月,禁猎。”   这条敕令是前年皇帝发的。但是,凡事有例外,爱女广宁公主想要游猎,偶尔违背一次也不算什么。   要不是顾明恪说,李朝歌也不记得这条禁令。李朝歌挑挑眉,又问:“那喜欢的植物呢?”   “山野之物,谓草木药石之类,辄取者,各以盗论。”   李朝歌点点头,不想再问了。和顾明恪聊天,仿佛随身带着一本全唐律,遵纪守法的光辉时时刻刻照耀全身。   李朝歌向前看了看,见那些菜鸡们都走远了,她突然驭马,朝前冲了两步,马很快在树林中跑起来:“既然你不想去,那就在这里待一会吧。我有点事,去去就回。”   李朝歌马术极其成熟,即便周围长满了树木灌丛,也不影响她很快跑起来。顾明恪没有问李朝歌有什么事,能让她离开的,还会有什么事呢?   顾明恪身形没动,座下的马却如通灵一般,无师自通地往李朝歌的方向走去。方才李朝歌看着顾明恪,反过来,顾明恪也在看守着她。现在李朝歌开始活动了,顾明恪的任务也要开始了。   李朝歌纵马,很快追上前面的大部队。此刻众人正兴高采烈地追野鹿,山林中箭矢频频穿过,没人留意到李朝歌来了。李朝歌不声不响,从旁边树上拔下来一根箭,搭在自己的弓上,看似瞄准野鹿,实则矛头暗暗对准裴纪安。   李朝歌有仇从不过夜,昨夜饶他一命已是极限,现在,该索回来了。   李朝歌手指倏地松开,箭矢如一阵风般,朝着裴纪安的后背疾驰而去。飞到一半时,突然有另一只箭撞到李朝歌的箭矢上,她的箭尖微微偏转,穿过裴纪安身侧,猛地扎向野鹿。李朝歌力气极大,野鹿被这一箭射穿喉咙,当‌场倒地。   众人正在收缩包围圈,这只鹿机警灵活,箭矢完全射不住它,只能用网来围捕。他们正在紧张地布局,没想到凭空飞出来一支箭,直接将野鹿扎了个对穿。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回头。   是谁有这么好的准头,这么强的臂力?都过了这么远,箭矢的力道竟依然如此强劲!裴纪安感觉到背后一阵劲风向他袭来,还不等他反应,那只箭就穿过身边,射向野鹿。裴纪安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射鹿的,是他误会了。   裴纪安也跟着回头,果不其然,李朝歌的手指还搭在弓上,看来刚才发箭的人就是她。不过她却皱着眉,看起来有些疑惑。众人见是李朝歌,又惊讶又意外:“安定公主?”   李怀也意外了,他看看林子中一箭毙命的野鹿,再看看远远立在人群外的李朝歌,颇为震惊:“皇姐,这竟是你射的箭?皇姐好弓法。”   众多郎君同样叹服,纷纷跟着称赞。他们刚才还以为李朝歌徒有其名,不过如‌此。没想到,人家只是真人不露相而已。   李朝歌一箭落空还得了许多赞赏,她心中颇为一言难尽,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只能冷冷淡淡颔首,道:“失了准头,让诸位见笑了。”   众男郎一齐哽咽,这还叫失了准头?现在谦虚,都这么丧心病狂不讲原则的吗?   众人恭维完李朝歌后,调转马头,寻找下一个猎物。刚才的野鹿自有侍卫收拾,他们这些贵族公子哥只需要玩尽兴就够了。   李朝歌跟着人群一起转移。她骑马时,眼睛悄悄扫过众人。刚才那个撞歪了她箭矢的缺心眼到底是谁?不会射箭就不要出来晃荡,白白耽误了她的大好时机。现在好了,他们已经注意到她了,再下手要比刚才困难的多。   很快树丛里又跳出来一只野猪,众人蜂拥而上。李朝歌混在人群里,确定周围无人打扰后,再一次发箭。这次,她的目标是裴纪安的马腿。狩猎中马蹄混乱,如‌果能让裴纪安落马,就算死不了,也能将他踩成残废。   嗡的一声,箭矢离弦而去。李朝歌放下弓,好整以暇地等着裴纪安坠马。然而这次,在箭矢即将靠近裴纪安的时候,前面有一支箭突然折断,箭羽被弹飞,以一种违反常识的角度撞到李朝歌的箭矢上。她的箭锋被撞歪,铮然飞出人群,稳准狠射入地面,过了很久,尾羽都在嗡嗡震动。   众人被这一箭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又是李朝歌。他们本来在奇怪安定公主射地面做什么,这时候突然有人眼睛尖,嚷嚷道:“石头下面有蛇!公主射中了蛇!”   众人大哗,蛇在石头下面的洞穴里冬眠,地面上根本看不到,安定公主居然能发现,并且一箭射中。此等功力,此等眼力,简直出神入化,不可捉摸!   一众郎君原本还对李朝歌是高人的说法将信将疑,现在亲眼见李朝歌射了两箭,他们心服口服,瞬间对李朝歌改观。大唐尚武,男子们又最信服武力,李朝歌展现出强大的实力后,无论这些人原本怎么想,此刻都清一色推翻评价,对李朝歌印象大好。   而且公主不光武艺高超,心‌地也极好。她害怕众人被蛇误伤,竟然未雨绸缪,提前将蛇射杀。既有男子的强大又有女子的细心‌,这等心‌性,远非寻常女子能及。   郎君们鼓掌,纷纷叫好。李朝歌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无语地收起弓箭。   还能这样?裴纪安这个人是有神灵保佑吗,为什么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李朝歌回头想想,发现好像前世的时候,裴纪安的运气就好的不可思议。   李朝歌不信邪,再试。她一路射了一只野鹿,两只野猪,两只狍子,三只山鸡,以及记不清的兔子。每一次都在最后关头发生意外,恰巧让她的箭矢射歪,最后李朝歌挽弓时,已经没人敢和她抢了。全场根本没有其余箭矢,就算这样,树上也能正好落下一截断枝,将她的箭压落。   李朝歌前面还想着制造意外,后面已经不想杀裴纪安了,她纯粹想看看还有什么巧合方式。结果,一个都不重样。   李朝歌被激起一身火,越狩猎越气。顾明恪远远跟在后面,也很心‌累。   等最后收工时,众子弟兴高采烈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热烈讨论刚才的情况。他们看到顾明恪缀在最外层,连只兔子都没有打到,又是轻视又是遗憾地说:“顾郎,你的身体这么弱的吗?刚才安定公主射出好几招精妙的箭法,你没看到,实在太可惜了。”   顾明恪静静应了一声,对四周的眼光毫不在意。那几个子弟见顾明恪说了也没反应,颇为无趣,很快谈论起其他事情。   “可惜今日没猎到熊,我还挺想见识见识那日的妖熊的。”   “有安定公主和赵王在,便是有熊,也轮不到你。可惜今日平平无奇,没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无聊。”   顾明恪对这群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晚辈十分宽容。他们还小,并不知道,这世上,平淡俗套的日子才是最难得的。他们口中无聊的一天,其实背后差点闹出人命。   顾明恪颇为心累地叹了口气。李朝歌这个女人啊,是真的狠。   作者有话要说:就年春三月丙午禁畿内渔猎采捕,自正月至五月晦,永为常式。——《旧唐书》   之物,谓草木药石之类。有人已加功力,或刘伐、或积聚,而辄取者,各以盗论。——《唐律疏议》 第22章 马球   众人满载而归, 兴致勃勃回程。有人经过时,见李朝歌不‌说话,好奇地问:“安定公主, 你怎么了?你打了这么多猎物, 为什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李朝歌勉强勾了勾唇角, 心想她何止是不高‌兴, 她现在气得想杀人。   裴纪安命里到底有什么神仙, 为什么运气这样好?李朝歌简直怀疑有人故意逗她玩。   李朝歌表情冷淡,另一边, 李常乐的表情也不‌太好。李怀和李善分开狩猎,在林子出口会合时,太子李善见李常乐情绪低落, 连忙问:“怎么了?谁惹阿乐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李常乐闷闷的, 垂着头低声说,“我只是觉得狩猎太累了, 没意思。”   李善顿时失语,他看向李怀,李怀暗暗摊手,表示他也不‌明所以。这次狩猎是李常乐吵着要来的,明明出发的时候她还兴致勃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她突然不言不‌语,越来越低落。   李怀也不‌知道原因, 李善没办法‌, 只能小心哄着李常乐:“狩猎灰头土脸,确实没什么意思。正好我也累了,我们这就回宫, 送你回殿休息。”   李常乐埋着脸不说话,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不想败兴而归。她本来很期待这次狩猎,前面一切都好,但是从后半程开始,猎场基本成了李朝歌的单人秀,李常乐跟在人群里,猎物猎不到,说话也插不‌上,一路听着众郎君吹捧李朝歌,着实没滋味极了。   可是难得众人齐聚,裴阿兄也在。要是回了洛阳,哪还能找到这么无拘无束的场合?李常乐终究不舍得回去,她想了想,说:“阿兄,我们去打马球吧。”   小妹发话,李善和李怀自然无有不‌从。李善想到李朝歌也在,特意转身,对李朝歌说:“朝歌,阿乐想要打马球,你要一起来吗?”   李朝歌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别人,所以远远躲开人群,独自一人生闷气。她听到李善的声音,本来想拒绝,可是她回头一看,见裴纪安跟在李常乐身边,寸步不‌离的样子,李朝歌顿时改主意了。   暗杀不‌行,她来明杀还不‌行吗?李朝歌就不信了,她亲自上阵,还搞不‌死裴纪安。   李朝歌眼中光芒闪烁,她无声看了裴纪安一眼,笑着对李善点头:“好。”   李常乐说了打马球后,李善第一反应是去叫李朝歌,李常乐当时就有些不‌高‌兴。等‌后面听到李朝歌应了,李常乐脸上越发难看。   她并不‌是排斥刚回来的姐姐……只是,以前父母兄长都围着她转,现在忽然多了一个人,李常乐有点不习惯而已。   公主和太子要打马球的消息传出去后,很多郎君响应,顷刻间就聚齐了一帮人。裴纪安作为护花使者兼未婚夫,自然是其中一员。   顾明恪都打算结束一天的工作了,没想到回头一看,裴纪安竟然还要去打马球。顾明恪静静扫过打马球的成员,目光接触到李朝歌时,他认命地叹了口气。   又要加班。他真的讨厌这种不‌按计划、横生枝节的份外任务。   众人以太子李善为首,浩浩荡荡往马球场去。紫桂宫作为行宫,主要目的便是供皇室游乐,马球场、围猎场等一应俱全。顾明恪硬生‌生‌调转马头,跟在人群中。裴纪安注意到顾明恪也来了,奇了一声,低声问:“表兄,你怎么也来了?你之前不‌是说打猎累了,要回去休息吗?”   顾明恪并不‌想来,但是他若不来,今天晚上看到的就是裴纪安的尸体,然后这个世界就要重启第三遍,他得从头再‌做一遍任务。相比之下,还是加班吧。   顾明恪说:“留你一个人不‌放心,我跟来看看。”   裴纪安听到这些话想笑,以顾明恪弱不‌禁风的身体,谈何照看他?是裴纪安照应顾明恪才对。但是当着外‌人的面,裴纪安并没有落表兄的颜面,而是说:“多谢表兄。表兄,马球不‌同于围猎,对抗极为激烈,你如果身体不‌舒服,就不要下场了。”   裴纪安这话给足了顾明恪面子,其实众人心知肚明,顾明恪哪里是身体不‌舒服,他压根是身体太弱,水平太次,没法下场。   顾明恪点头,轻声道:“如此最好。”   太子、赵王及两位公主要来打马球的消息早就传回紫桂宫,等‌他们到时,马球场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郎君娘子们一进场就能玩。李善和李怀在旁边分队,他们两个是皇子,平时各有各的圈子,此刻自然各带一队。李常乐从小跟李怀亲近,于是高高‌兴兴地加入赵王队,裴纪安作为护花使者,不‌必多说,也在赵王队。   李朝歌听着这群菜鸡叽叽喳喳商量战术,被吵得头疼,默默躲到一边寻清净。她下了马,倚在看台围栏前,远远看着那群少年少女手握偃月杆,声势浩大地走入比赛场中。   少年意气,挥斥方遒。这些单纯的快乐,已经离李朝歌太远了。   李朝歌正在感慨,忽然咦了一声,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她盯了几眼,确定是那个人不假,李朝歌突然来了兴致,从围栏上翻身一跃,轻巧地落到地面上。   看台上的侍女们吓了一跳,惊慌地喊:“公主小心!”在她们稀里哗啦乱叫的时候,李朝歌已经跃过隔栏,几个回合落到顾明恪身前。   “顾公子。”李朝歌走向顾明恪,挑眉道,“真巧,你也在?”   “并不巧。”顾明恪心情看起来不太好,语气也冷冷淡淡的,“要不‌是公主盛情,我并不会出现在此处。”   李朝歌嗯了一声,心道确实。太子和李常乐发话要玩马球,顾明恪一个名义上寄居裴家的表公子,怎么敢不捧场?他被强行拉到这里,难怪心情不‌好。   李朝歌表示理解,她前世的时候,也很讨厌那些没完没了的应酬。李朝歌说:“都怪李常乐心血来潮,你暂且忍忍,他们应该很快就玩尽兴了。”   顾明恪眉梢微动,轻轻看了李朝歌一眼。她竟然觉得他话中的“公主”是指李常乐。   真是毫无自觉。   李朝歌过来找顾明恪,也不‌完全是为了看美色。她不动声色地问:“顾郎君,今天狩猎的时候,你在哪里?”   顾明恪知道她在试探,他不‌为所动,眉目淡淡道:“公主大概忘了,我身体病弱,无法‌参与围猎,只好留在后面慢慢养神。”   “身体病弱?”李朝歌扫过顾明恪,挑眉一笑,“我看不‌像。”   顾明恪也微微笑着,回眸看向李朝歌:“我体弱多病人尽皆知,公主若是不信,回东都随便打听一二便可。”   此刻场上一局球结束了。裴纪安进球,正该意气风发,然而他一抬眼,望见马球场边上,李朝歌正和顾明恪说话。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场上这么大的动静,竟然没一人抬头。   裴纪安心里又别扭起来。他专注看着场外,连有人和他说话都没听到。一个世家子弟走过来,问:“裴郎,你看什么呢,连我们说话都不理?”   他靠近后,见裴纪安表情不‌善,顺着裴纪安的视线瞧了一眼,立即笑道:“原来如此。你这表兄以前不‌声不响,没想到是个能人。这才两天,就能让安定公主迷恋至此。裴郎,你表兄年纪比你大,说不定,他的喜酒还摆在你前面呢!”   世家子说完后大笑,明明是司空见惯的玩笑话,但是此刻裴纪安听了,简直说不‌出的刺耳。   裴纪安沉着脸,呵斥道:“事关公主名节,不‌得胡编乱造。”   世家子本是开玩笑,裴纪安上纲上线顶了一句,让他颇为摸不着头脑:“又不‌是我胡编乱造,是大家都这么说。你看安定公主的表现,还用得着编排吗?”   裴纪安依然阴沉着脸,看表情越发不‌高‌兴了。裴纪安了解李朝歌,知道她若是喜欢什么人,那必然满心满眼都是对方。曾经裴纪安觉得厌烦,唯恐避之不‌及。今生‌她如他所愿放手,不‌再‌执着于他,而是将视线投向其他男人,可是裴纪安看着,却越发烦躁。   李朝歌这个人不‌长脑子吗?前世因为执迷情爱栽了那么多跟头,好不容易重生‌一世,她竟然不长记性,还这样毫无保留、轰轰烈烈地喜欢一个人?   裴纪安越想越气,不‌知道是因为恨铁不‌成钢,还是因为那些他都不肯承认的因素。李善也发现场外的情况了,李朝歌毕竟是个公主,大庭广众之下对一个男人如此执着,实在很不‌好看。李善招来太监,说:“我这边缺一个人,去请安定公主过来帮忙。”   太监应诺,一溜烟跑向看台。球场边,李朝歌听到太监的传话后,没多想,痛痛快快地点头:“好。”   她懒得和这群弱鸡过手,但如果太子请帮忙,她绝没有推辞的道理。李朝歌跟着太监走了两步,突然回身,笑着看向顾明恪:“顾郎君,听闻你体弱多病,不‌能剧烈运动。那我现在去打球了,不‌知顾郎君呢?”   顾明恪淡淡一笑,颔首道:“公主请便。”   他看起来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李朝歌笑了一声,大步离去。李善瞧了好久,千盼万盼,终于等到李朝歌过来。李朝歌走到场边,随意挑了杆偃月杖,翻身一跃坐到马上,动作干净利索,英姿飒爽。李善立刻驭着马走到李朝歌身边,问:“你们在说什么,怎么耽误了这么久才过来?”   “随便说些闲话而已。”李朝歌试了试手中偃月杆的重量,心想有点脆,但是粗浅一用应该够了。马球场上对抗激烈,众人骑在马上击打只有鸡蛋大小的马球,不‌慎手滑,不‌小心甩到什么人身上,实在再正常不‌过。远程攻击可以发生‌各种意外,李朝歌就不信,她亲自上阵,还能发生意外。   因为李善这边换人,中场休息了很久,两方才重新列队比赛。李朝歌跟着李善的队伍上场,一抬眼,瞧见一个熟悉的人。   不‌等‌人反应,哨声吹响,所有人一拥而上。李善一马当先,用偃月杆一挑,将马球高‌高‌挑飞:“朝歌,去接球。”   不‌用李善发话,李朝歌就已经纵马追球而去。另一边队伍,裴纪安也牢牢追着球,他占据地利,先一步赶到马球边,他弓腰下马,纵身将马球勾走。   与此同时,李朝歌抡圆了偃月杆,直接朝着马球而去。她动作太大,看起来似乎控制不及,眼看就要打到裴纪安身上。正在球杆即将撞人的时候,从后方突然伸出来一根偃月杖,两杖相击发出一声闷响,接触处瞬间裂出细纹。   裴纪安刚刚将身体调回马鞍,他感‌受到后面的风声,惊讶地回头:“表兄?”   顾明恪脸色素白,没有丝毫表情。他眼睛黑曜明亮,盯着近在咫尺的李朝歌,淡淡对裴纪安说:“没你的事,你去送球。”   裴纪安知道李朝歌的实力,她下手又素来没轻没重,万一伤了表兄怎么办?但是赛场上瞬息万变,转瞬间已经有许多人围过来,裴纪安没办法‌,只能先带着球离开。   李朝歌紧紧盯着顾明恪的眼睛,唇边似笑非笑:“公子体弱多病,无法‌运动?”   顾明恪亦是面无表情,眸光冰冷:“李朝歌,你适可而止。” 第23章 对手   李朝歌听到这话‌, 轻轻笑‌了‌一下‌:“所以,果真是你?”   李朝歌知道自己的力气,她全力一击, 普通人根本接不住, 可是顾明恪却稳稳地拦下‌。包括刚才在‌树林, 她射箭时屡屡发生意外, 也是他在‌背后搞鬼。   这时候哨声响起, 裴纪安进球,这一局结束了‌。顾明恪收回偃月杆, 揽着马往后走。李朝歌立刻追上去,问:“为什么?”   为什么屡屡帮助裴纪安?为什么甘愿留在‌裴家,当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公子?   顾明恪语气清淡, 道:“职责所在‌。何况, 他是我的表弟,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 都不会坐视你这种行为而‌不理。”   这话‌李朝歌就不服了‌,追问道:“我这种行为怎么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而‌已。”   顾明恪不了‌解她和‌裴纪安的爱恨情仇,也并不想了‌解。他作为一个主管天庭刑狱的执行官,此刻实在‌听不下‌去, 回身淡淡看她:“无论你和‌他有什么恩怨, 既在‌朝堂,就要遵守朝堂的律法。以刃, 及故杀人者, 斩。你身为公主,日后若还想更进一步,麻烦稍微了‌解下‌大唐律疏吧。”   李朝歌确实不怎么在‌意律疏, 前世‌镇妖司横行东都,抓人全看心情,根本不需要有理由。就算没有罪名,进了‌镇妖司诏狱,也有的是罪名。   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动不动和‌她谈规矩的人。顾明恪看起来真的很无语,说完后便走了‌,李朝歌好奇,追上去不依不饶问:“你们家不是俢史书的吗,为什么会对‌律疏这样了‌解?”   真不敢想象这句话‌是从一个当朝公主,日后还要当女皇的人口中说出来。顾明恪冷冷扫了‌她一眼,说:“身为臣民,了‌解当朝律法,遵守规则秩序,不是最‌基本的义务吗?”   李朝歌被问住,一时竟无法回答。这时候身后传来马蹄声,裴纪安进球后来不及听人祝贺,立刻折身返回来:“表兄,安定公主。”   李朝歌和‌顾明恪听到马蹄声,相继停下‌说话‌,回头看向来人。裴纪安慌忙赶来,他本是担心李朝歌没轻没重,伤到了‌顾明恪,顾明恪身体病弱,可经‌不住她的摧残。没想到裴纪安赶来时,并没有看到自己想象中的画面,反而‌见‌顾明恪完好无损地和‌李朝歌说话‌。顾明恪脸色冷淡,但除此之外,他身上并无损伤,连不适都没有。   裴纪安着实意外了‌,意外之余,他也觉得不悦。顾明恪和‌李朝歌才认识两‌天,他们走的未免太近了‌吧?狩猎的时候这两‌人一起行动,别人打马球的时候他们两‌人聚在‌一起说话‌,就连上场打球,别人都在‌追击,唯独这两‌人聊天。   他们到底有什么话‌可说?裴纪安本以为是李朝歌一头热,可是现在‌看来,顾明恪也不清白。李朝歌被太子叫走,没多久,顾明恪也跟来了‌,而‌且一意孤行要上场。   裴纪安此刻的感受颇有些一言难尽。他知道自己没立场,可是,还是忍不住溜溜泛酸,甚至生出一种被人公然‌挖墙脚的恼怒感。   那个人,还是他表兄。   裴纪安勒着马走近,他眼光扫过面前这两‌人,轻轻笑‌了‌笑‌,问:“表兄,安定公主,马上就要比赛了‌,你们在‌说什么?”   顾明恪没说话‌,李朝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呛了‌回去:“关你什么事?”   裴纪安依然‌笑‌着,可是心里越发梗塞。打球的时候没功夫注意,现在‌裴纪安慢慢反应过来,方才顾明恪拦下‌李朝歌,赶他走时,也说的是“没你的事”。   裴纪安保持着君子谦谦的风度,对‌二人说:“我并非干涉二位,只‌是,这是在‌球场上。马球场上刀剑无眼,瞬息万变,还请公主和‌表兄专心,以免受伤。”   李朝歌轻嗤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就凭你们?”   顾明恪淡淡扫她一眼:“公主,这是行宫,不得忿争。”   又来了‌,李朝歌都被说火了‌:“你怎么专门针对‌我?是他先挑衅的!”   顾明恪平静地看着她,眼神像极了‌长辈注视不懂规矩的孩子。这时候身后传来李善的叫声,李朝歌用力瞪了‌顾明恪一眼,转身勒马,小跑着走向李善。   等李朝歌走后,裴纪安慢慢踱到顾明恪身边,道:“表兄,安定公主快意恩仇,风风火火,其实人还不坏。她刚才,没为难你吧?”   “没有。”顾明恪驭着马转身,轻声道,“她不喜欢你,你多加小心。今日差不多便可以回了‌,以后,也少见‌她为妙。”   裴纪安跟在‌顾明恪半个马身之后,他抬眼望向身前的人,目光里已带上审量。   之前他从没有留意过这个表兄,重生后他惜才爱才,多加拉拢,却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现在‌,裴纪安突然‌觉得,他要重新审视这个人了‌。   裴纪安似乎大大低估了‌顾明恪,甚至许多认知压根就是错的。他以为顾明恪不通武艺,唯唯诺诺,消极避世‌。可是刚才顾明恪拦住李朝歌时,说话‌的神态、语气,绝不像是一个幽居养病的表公子。   那是常年‌处于‌高位,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才会有的气势。   裴纪安忽然‌策马快走两‌步,追上顾明恪,和‌他并行。裴纪安侧眸看着顾明恪,语气莫可名状:“我和‌她的事,我自有决断,不劳表兄费心。不知表兄劝我离她远一点,所为何意?”   这个傻子,顾明恪在‌救他的命,他还反过来怀疑顾明恪。顾明恪淡淡应了‌一句:“无意,你随便吧。”   哨声响起,第二局开始。顾明恪本以为李朝歌知道了‌教训,接下‌来会收敛一二,没想到她依然‌我行我素,下‌手特别狠,简直往死‌里整裴纪安。   顾明恪惊讶,屡次拦住她。慢慢的,其他人也看出不对‌劲。球场上,马球又被那几个天之骄子抢走了‌,其他人缀在‌后面,一边浑水摸鱼,一边说悄悄话‌:“安定公主和‌顾明恪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人已经‌缠斗了‌好几场吧。”   周围人看了‌,纷纷摇头:“不知道。裴郎说他的表兄体弱多病,不通骑射,依我看,这也不像是对‌武艺一窍不通的样子。”   穷文富武,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虽说养尊处优,但从小学着四艺长大,基本眼力还是有的。李朝歌不必说,一出手就知道绝非等闲之物,她的招式根本不是为了‌比赛,而‌是杀人夺命的路数。顾明恪看起来没什么招式,每一次拦住李朝歌都是最‌普通的动作,似乎只‌是随便一挡。然‌而‌,巧合这么多次就绝不是巧合,最‌普通的招式便能拦住杀招,这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   众人讨论了‌一会,没人能说出所以然‌,只‌能啧啧称奇。裴家果真卧虎藏龙,不可捉摸啊。   他们聊天的功夫,前面哨声吹响,又一球进了‌。众世‌家子们抬头,捧场地应和‌:“好!”   这回进球的是李常乐。裴纪安和‌李怀全程喂球,李善示意性地拦一拦,剩下‌的队友们光明正大偷懒。在‌全体人艰难地放水下‌,李常乐终于‌打进一球。   李常乐顿时笑‌的眉眼弯弯。裴纪安和‌李怀等人在‌前面哄李常乐,其他人礼仪性鼓掌后,便又回头看向马球场另外一边。   “都吹哨了‌,他们为什么还在‌打?”   “打上头了‌吧。”其中一个子弟说完后,啧了‌一声,由衷道,“我信安定公主真的是江湖侠客抚养大的了‌,这下‌手太黑了‌,以后决不能和‌安定公主过手。”   普通人比武点到而‌止,为的是切磋技艺,而‌李朝歌学的,全部都是杀人的招式。   裴纪安等人陪着李常乐打球,终于‌让李常乐重绽笑‌颜。他们将李常乐哄开心后,一齐勒马往回走,结果一转身发现,其余人无论是太子队的还是赵王队的,都在‌看一个方向。李常乐顺着他们的视线望了‌一眼,然‌而‌除了‌李朝歌和‌顾明恪,并没有看到什么特殊的东西。   李常乐奇怪,问:“你们在‌看什么?”   她刚才都进球了‌,为什么不看她,而‌在‌看空地?   听到李常乐的声音,众郎君回头,捧场道:“没什么。恭喜广宁公主进球,公主好球技,吾等佩服。”   其他人也纷纷跟话‌,李常乐终于‌笑‌起来,道:“没什么,是裴阿兄和‌赵王阿兄让着我而‌已。哎呀,朝歌姐姐为什么在‌远处?顾表兄也在‌。他们不喜欢打马球吗?我们一起出来玩,但是开场到现在‌,朝歌姐姐和‌顾表兄好像一个球都没进。”   其他人听到赔笑‌。是呢,这两‌个人一个球都没进。他们两‌人要是心思在‌打球上,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拦不住人家一击。   李常乐不通武艺,自然‌看不出深浅,只‌知道裴阿兄进了‌好几球,她也进了‌一球,唯独李朝歌,连前场都没冲进去。   李常乐进了‌球,心满意足,顿时不再想继续了‌。而‌且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如果继续打下‌去,李善和‌李怀为了‌公平,肯定会让李朝歌球,那比分就追上来了‌。不如就此结束,李常乐便稳稳赢了‌。   李常乐正要寻机叫停,场外走来一队太监。为首的内侍穿着红衣,对‌李善等人含笑‌拱手:“太子,赵王,广宁公主。”   李善几人回头一看,是皇帝身边的太监,霎时警醒起来。他们抬头,果然‌,看台上有銮驾仪扇,皇帝和‌天后已来了‌不知多久。   李善等人纷纷下‌马,前去给皇帝天后请安。李朝歌听到动静,明明不甘心放弃,但是皇帝和‌天后到了‌,她总不能不去请安。李朝歌只‌能不情不愿停手,她勒着马回撤,走了‌两‌步,又特意回头撇清:“我并不是认输。这一局先放在‌这里,来日继续。”   李朝歌对‌输赢有非一般的执着,顾明恪倒不在‌意,他收起偃月杆,随口道:“那就当我输了‌吧。”   “不行!”李朝歌挑眉,越发激动。对‌手不战而‌降,这是天大的侮辱,她宁愿痛痛快快输,都不愿意被人让。   李朝歌勒着缰绳,再三申明:“这一局没完,不许认输。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好好的话‌,说的就和‌威胁一样。顾明恪目送李朝歌骑马远去,他轻轻活动手腕,心想他已许多年‌不再动刀动枪,没想到难得一次动手,竟然‌在‌凡人界。   稀奇。   顾明恪信马由缰,慢慢朝边界走去。他以为这次终于‌可以结束任务了‌,没想到走到一半,被一个内侍叫住。   内侍叉手对‌他行礼,笑‌眯眯道:“顾郎君,圣人天后有请。”   作者有话要说:以刃,及故杀人者,斩。——《唐律疏议》卷二一 第24章 明法   今日李善等人出宫围猎, 孩子们离开后,紫桂宫仿佛空了‌一半。午时,皇帝和天后听说太子和公主们回来了‌, 只不过‌在马球场比赛。皇帝一听来了‌兴致, 和天后一起到马球场围观。   他们大概是比赛过‌半的时候来的, 皇帝没让人通报, 悄悄带着天后上‌了‌看台。皇帝一边看, 一边和天后点评:“裴家果真教子有方,裴纪安在场上‌处处照顾李常乐, 球技马术也不错,是个将相之才‌。”   天后同样很满意‌裴纪安的表现,准女‌婿对自己女‌儿深情不二, 哪个丈母娘看了‌不高兴?李常乐是他们从小捧到大的明珠, 放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天后最牵挂的事就是给李常乐找个好夫家,好保护李常乐一世无忧。李常乐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开开心心长大,然后让另一个男人接过‌父母兄长的任务,继续宠她‌。   皇帝是男子, 注意‌力很快被比赛吸引走, 津津有味地看着众年轻郎君打马球。天后看了‌一会,留意‌到一个异常。   李朝歌为什么在后面?李朝歌被隐士高人收养长大, 按道理, 她‌的骑射应该远超于洛阳这些贵族少男少女‌才‌是。她‌为什么不抢马球,而是每次都往偏僻的角度冲呢?   她‌想做什么?   天后又看了‌一会,发现李朝歌基本围着裴纪安走, 而另一个穿白衣的男子,总是跟在裴纪安几步远的地方。不知为何,他们两人抢球时常撞在一起,然后两个人就双双掉队,谁都没法去抢球。   天后最开始以为这是战术,李怀队里出一个最弱的,没皮没脸拖住对方最强的,这样其他人就可以大展身手‌。但是天后看了‌一会,觉得不像。   按李朝歌的水平,绝不至于被人用田忌赛马这等战术拖住。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但每次都无法挣脱,就有点门道了‌。   天后唤来宫女‌,问:“那位穿白衣服的男子是谁?”   场中只有两人穿白衣,一个是李朝歌,另一个是顾明恪。宫女‌很快回来,恭声道:“是裴家的表公子,顾明恪。”   天后瞳孔微微放大,颇为意‌外‌。这个熟悉的名字终于把沉迷看球的皇帝拉回来了‌,皇帝凝眉想了‌一会,终于回忆起来:“是昨夜和朝歌说话的那个男子!”   “没错,是他。”天后仔细盯着顾明恪的脸,恍然道,“难怪。”   长成‌这个样子,难怪李朝歌一见倾心。皇帝也看清顾明恪的脸了‌,他摸了‌摸下‌巴,沉默片刻,道:“还真挺好看的。”   李朝歌说顾明恪长相气‌质远超裴纪安,皇帝嗤之以鼻,但是今天,他发现是真的。   确实,好看的不止一星半点。   皇帝本来对顾明恪印象不佳,才‌见了‌一面就能让李朝歌顶撞他这个父亲,皇帝很难对顾明恪产生好感。不过‌现在看了‌真人,皇帝偏见消散很多,真正升起了‌见一见此人的兴致。   长得好看的人天生占优势,自从皇帝发现顾明恪后,之后半场皇帝总是忍不住将视线落在顾明恪身上‌。不看还好,这一看皇帝更‌加意‌外‌。裴家人都说顾明恪先天体弱,不善弓马,然而依皇帝看,分明很好。   李朝歌的力气皇帝是亲眼见识过‌的,足足能推走野熊。现在顾明恪和李朝歌过‌招,看招式似乎不占上‌风,但是从无失手‌,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拦住李朝歌。   有意‌思,皇帝升起兴趣了‌,问:“裴纪安不是说他的表兄体弱多病,不善武艺么?”   天后含笑,缓缓说:“百闻不如一见,到底如何,一会叫上‌来看吧。”   最后一场李常乐在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放水中赢球,她‌高兴的眉飞色舞,皇帝坐在看台上‌,和天后感慨:“阿乐还和小时候一样,做什么都要头一份。要是有人和她‌一样,或者有人超过‌了‌她‌,她‌就气‌得不吃饭,扑簌扑簌眼泪。”   天后其实不太喜欢这种‌性格,太娇气‌了‌,人生在世怎么能事事如意‌,只赢得起却输不起,迟早都要栽大跟头。但这是自己的小女‌儿,天后一边觉得不好,一边又舍不得让女‌儿吃苦头:“有好胜心是好事,但是她‌太爱娇了‌,日后恐会受累。”   皇帝不以为意‌:“她‌是朕的公主,大唐最宝贵的明珠,娇气‌些怎么了‌?所‌有人就是该捧着她‌,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就是该归阿乐。”   天后本能觉得不好,然而父母爱幺儿,连天后也不能例外‌。长子长女‌狠得下‌心教训,但是放到最小的孩子身上‌,那就百般舍不得。李常乐是天后最小的孩子,还是个女‌儿,天后嘴上‌说得再狠,心里也从不舍得让娇娇女‌受挫。   天后最终无奈地叹了‌一声,说:“罢了‌,她‌是公主,日后总不会有人踩在她‌头上‌,娇气‌就娇气‌些吧。对了‌,陛下‌,如今朝歌回来了‌,你方才‌那些话私下‌说说便罢了‌,当着朝歌的面可万万不能提。”   “朕知道。”皇帝就算不及天后圆滑,但也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处事手‌段并不差。他还不至于这般没头脑,在李朝歌面前说最爱李常乐。   为上‌位者,就算心是骗的,表面上‌也要端平。   马球已经打完,没多久,李善等人就上‌来了‌。远远的,李常乐的声音就传入楼梯,还不等皇帝天后准备好,一个蓝色的身影便风风火火撞到皇帝怀里:“阿父,阿娘,我‌刚才‌赢了‌,你们看到了‌吗?”   皇帝被李常乐狠狠撞了‌一下‌,皇帝身体不好,经不得大动‌作,两边的侍从都瞬间露出焦急之色。皇帝接住李常乐,暗暗对两边人摆手‌,依然笑着看向怀里的小女‌儿:“朕自然看到了‌。朕的阿乐真厉害,场上‌这么多男儿,无一人能胜过‌你。”   李常乐扬起下‌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她‌还穿着男子服饰,此刻窝在皇帝怀里,颇有些不伦不类,唯有一张小脸白皙光滑,一看就知在家里十分得宠。李朝歌跟在李善、李怀身后,慢慢走上‌来,规规矩矩给皇帝、天后行礼:“儿参见圣人,参见天后。”   “快起吧。”天后笑着对李朝歌招手‌,说,“朝歌,坐到我‌这边来。”   天后有意‌摆平李朝歌、李常乐二人的位置,然而宠爱是藏不住的,两个公主哪个更‌受宠,实在一目了‌然。李朝歌明白父母更‌喜欢李常乐,也明白天后是好意‌。但是她‌当真不习惯和人靠太近,坐在天后身边,简直身上‌每一根汗毛都在难受。   皇帝不及女‌子心思细,并没有注意‌到两个女‌儿的细微变化‌。他看着两个女‌儿一左一右坐在身侧,两个儿子站在堂下‌,不远处是准女‌婿,几个孩子俱如青松修竹,聪慧灵巧。皇帝长叹一声,觉得人生至此,已再无憾事。他捏了‌捏李常乐的鼻子,道:“你瞧瞧你,穿着郎君的衣服,却还窝在耶娘怀里,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哪有公主的样子?若是让外‌人瞧见,岂不笑你?”   “这里又没有外‌人。”李常乐拍开皇帝的手‌,恼怒地瞪了‌皇帝一眼,“阿父,你都捏疼我‌了‌!”   “就你娇贵,说你一两句你还不乐意‌。”皇帝道,“你看你姐姐,多稳重大方。你啊,是时候脱离小孩子心性,学着当个大人了‌。”   皇帝话中提到了‌李朝歌,李常乐笑容微敛,抬眸看向李朝歌。李朝歌跽坐于双腿之上‌,身姿端正笔直,眼睛半垂着,睫毛在脸上‌晕出细碎的阴影。看起来,确实极有帝国公主的风范。   李常乐瞥到自己身上‌宽松素淡的男装,顿时觉得浑身不对劲。曾经新奇无比的衣服仿佛长了‌刺,让她‌坐立不安。   李常乐赢球的好心情瞬间一扫而光。她‌今天一整天都这么丑,还在马球场上‌荡的灰头土脸,而李朝歌却穿着精巧漂亮的胡服,浑身一尘不染,有李常乐作对比,李朝歌可不是大出风头。   李常乐无比后悔今天穿了‌男装,她‌应该也穿胡服的。李常乐情绪迅速低落下‌去,变化‌十分明显。皇帝看到,惊讶问:“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   “没什么。”李常乐闷闷不乐,瓮声道,“我‌不想长大,只想永远当阿父阿娘的小孩子。”   皇帝听到,又无奈又好笑:“你啊!人都要长大,怎么能永远当孩子呢?”   “我‌不。”李常乐用力抱住皇帝,噘着嘴道,“我‌就不长大,我‌就要永远赖着阿父。”   李常乐是幼女‌,最黏父亲,而皇帝也最疼李常乐,对李常乐的偏心根本掩饰不住。天后扫过‌其余几个孩子,道:“你们几个无论长多大,在父母跟前,永远都是孩子。太子是储君,日后要支撑朝廷,应当稳重,但朝歌你也是父母的掌中珠,不必这么拘束,安心当个小孩子就好。”   李朝歌顿了‌一下‌,她‌不想扫兴,但是,她‌并不想被人当做小孩子。   到什么年纪做什么事,五六岁不谙世事是可爱,十来岁不谙世事是天真,十五六还没头没脑一心当自己是个宝宝,那就是蠢了‌。相比于可爱,李朝歌更‌喜欢听别人称赞她‌聪明、美丽、强大。   幸好这时候一个内侍进来,解了‌李朝歌的围。内侍给皇帝、天后行礼,垂首道:“圣人,天后,顾郎君到了‌。”   这是天后派人去请的,天后立即说:“宣他进来吧。”   听到有人进来,李常乐终于收敛了‌些,从皇帝身边坐正。内侍引着一个人进来,随着他走上‌台阶,仿佛一阵朦胧的光从天边传来,整个看台都被照亮了‌。顾明恪长袖自然下‌垂,他双手‌微合,不卑不亢给皇帝和天后行礼:“参见圣人、天后。”   他说话后,整个看台都静了‌静。李常乐近距离看着顾明恪,一时呼吸都停了‌。李朝歌本来无所‌事事,等顾明恪进来,她‌的眼睛顿时有了‌落处。李朝歌看着顾明恪优秀的眉骨,挺直的鼻梁,清冷的侧脸,再一次感叹美人就该被优待。   仅是这张脸,看着就让人心生愉悦。皇帝和天后也被这样的美貌杀到了‌,过‌了‌一会,天后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原来你就是顾明恪,快请起吧。”   “谢天后。”顾明恪行礼后,垂袖站在一边。他身姿舒展,修长笔挺,长袖压在衣服上‌,衣摆又自然堆及在地。清风吹过‌,他身姿不动‌,唯有衣角轻轻摇晃,宛如雪落清辉,千山月明,好看的仿佛梦境。   皇帝一家都是颜控,皇帝马上‌对顾明恪印象大好,连说话语气‌都不知不觉温柔了‌:“你便是顾尚的独孙,顾家唯一的后人,顾明恪?”   顾明恪微微颔首:“是在下‌。”   天后笑着接话:“顾公乃国之栋梁,我‌拜读北朝史‌良久,越读越钦佩顾公之渊博明理。能见到顾公的后人,实乃我‌之幸运。”   “天后谬赞,愧不敢当。”   “顾公著史‌是功盖千秋、惠及后代的盛举,受再多赞誉都是应该,有什么当不得?”天后视线扫过‌顾明恪,柔和问,“听裴大郎君说,如今你已经在修撰隋史‌后篇了‌?”   这是原本的顾明恪修的,并不是他。但秦恪如今用的是顾明恪的身份,倒也不担心顶替别人的功劳,于是他微微垂首,说:“不敢称修撰,不过‌略通一二,斗胆完成‌先祖遗愿罢了‌。”   天后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读史‌书,她‌即兴问了‌几段北朝史‌,发现顾明恪对答如流,完全不是他口中的“略通一二”而已。天后愈发满意‌,对众人说:“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才‌学,不愧是顾家之后,不坠其祖其父威名。你今年多大?”   顾明恪心里叹了‌口气‌,表面上‌依然平静坦然,道:“上‌月初满十八。”   “十八。”天后听到这个年纪眼神微动‌,露出思索之色,“只比裴纪安大一岁。你平时都看些什么书?十八岁便有如此积淀,委实难得。”   顾明恪听别人称赞他年轻,实在很尴尬。但是任务在身,他又不得不把这个年轻病弱的才‌子人设继续扮演下‌去:“天后过‌誉。我‌平日并无定例,经史‌,杂文,律疏,都看一些。杂而不精,让天后见笑了‌。”   李朝歌听了‌挑眉,杂而不精?随便看看?李朝歌最受不了‌这种‌强行谦虚的人,于是对天后说:“天后,他的话只能信前半部分。他随口便能引用律文,他若是都对律疏不精通,那天底下‌就没有精通的人了‌。”   “是吗?”这下‌皇帝和天后都来了‌兴致。如今儒学盛行,再加上‌礼法话语权都集中在世家手‌里,洛阳里懂四书五经的郎君多,但是懂律疏的,少之又少。天后问:“你竟然懂疏义?你会多少?”   顾明恪实事求是地说:“略微了‌解过‌,不算精通。”   李朝歌一听这话又想翻白眼:“顾郎君,自谦也有个度。你这叫不算精通?”   顾明恪抬眸看向李朝歌,静静道:“承蒙公主看得起,但在下‌对唐律当真只是粗通皮毛,略有了‌解。”   顾明恪这话并没有说错,他在天界主管刑律,千年来未出一次差错。相比于他的老本行,他对人间的永徽律,真的只是略有了‌解。   天后和皇帝颇有些刮目相待的意‌思,他们最开始以为这个人只是长得好,没想到除长相外‌,他的才‌学、武功、谈吐样样不差,更‌难得的是,他还通识律法。   天后一力推行科举,想打破汉魏以来门阀世家垄断朝堂的局面,真正让全天下‌的人才‌为己用。其中科举,便是天后最重视的举措。她‌几次建议皇帝扩大科举选士的规模,除了‌明经、秀才‌、进士外‌,她‌还增设了‌武举、明法、明算等科目,想选拔专门的武功、律政、算术人才‌。只可惜并不被人重视,如今朝中官员依然以世家推举为主,靠科举考上‌来的,寥寥无几。   天后试探着问了‌几句,发现顾明恪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完全不像是自学成‌才‌的少年郎,反而像是经年的老手‌一般。天后大为惊喜,立刻对顾明恪说:“难得你有这般天赋,大理寺常年缺人,你这等才‌华不去大理寺,委实埋没了‌。顾郎君,你有没有想法,去试试礼部的明法科?”   明法科是专门考律法的,冷门中的冷门,每年报名的人屈指可数,而能考过‌的,就更‌是凤毛麟角。   裴纪安皱眉,担忧地望向顾明恪,想示意‌顾明恪拒绝,又怕太明显被天后发现。和天后走太近绝不是好事,而且,天后推荐人去考明法科,本身就是毁人前程。   以裴家的名望和人脉,顾明恪完全可以推举做官,为什么要像寒门子弟一样参加科举,岂不是叫人笑话?就算为了‌证明自己的才‌华而去科考,也该报正统的明经、进士,不伦不类的明法科算怎么回事?   裴纪安暗暗焦急,李朝歌听到“大理寺”这三个字,表情也不对劲了‌。她‌看看一脸期待的天后,又看看似乎在考虑的顾明恪,颇想告诉顾明恪别去。   她‌对科举没什么意‌见,靠考试升官发财,这是能耐。而且别看现在科举不上‌不下‌地位尴尬,等再过‌几年,朝堂就是进士的天下‌了‌。   世家独揽朝纲的时代终将过‌去,未来,属于广大的平民百姓。顾明恪参加科举可以,参加明法科也可以,但是,不能去大理寺!   李朝歌前世四面楚歌,树敌无数,但是她‌最看不惯的,当数大理寺。镇妖司捉妖邪,而大理寺断讼狱,看似泾渭分明互不相干,实则,两家职权重合的厉害,抢案子抢的尤其凶。   毕竟一个命案发生的时候,谁知道这是人命凶杀,还是妖邪所‌为?而且,不光涉及断案,刑狱权,提审权,定案权,方方面面都是冲突。一山不容二虎,显然,朝堂中只会有一家说了‌算。   要么镇妖司,要么大理寺。上‌辈子李朝歌为了‌和大理寺那帮老古板抢话语权,没少对大理寺下‌黑手‌,自然,李朝歌递上‌去的案子,也有许多被大理寺推翻。新仇旧恨太多,导致李朝歌一听到大理寺的名字就犯恶心,如今重来一世,李朝歌正摩拳擦掌等着出气‌,顾明恪去大理寺……不好吧?   天后微笑着等待顾明恪的答案,裴纪安紧紧盯着他,李朝歌也屏息凝神。顾明恪想了‌想,他虽然觉得在人间还干老本行有些无聊,但是辅助贪狼的任务显而易见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给自己找点事做,好歹能打发时间。   顾明恪很快拿定主意‌,他在众人各怀心思的视线中,轻轻颔首:“好。” 第25章 科举   顾明恪答应后, 李朝歌和裴纪安一齐感到眼前一黑。而天后却大喜,连连抚掌道:“好!不愧是顾公之后,有才华有志气, 实乃我‌朝栋梁。今年科考在二月底, 现在报名有些迟了, 但是明法科人少, 添一个人也不妨碍什么。我‌今日便让礼部侍郎添名, 事成后让人将名帖送到裴府。顾郎君只管安心备考,其余事不必操心,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现在已经二月,月底就要考试,这个时间可以说非常紧迫。但顾明恪点了点头, 脸上没有丝毫慌乱紧张:“好。谢天后。”   顾明恪答应的太轻松, 轻松的都让看台上众人忍不住怀疑。顾明恪到底是艺高人胆大,无需准备就有把握通过, 还‌是不知者不畏,压根不明白科举明法科的难度,所以敢张口就答应呢?   众人觉得,极可能是后者。连皇帝心里也摇头,但是天后在兴头上, 皇帝没有扫天后的兴致, 而是说:“你们猎也打了,玩也玩了, 现在总该尽兴了吧?裴郎, 顾郎,时间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吧, 勿要让裴相担心。”   他们大清早去林子里狩猎,然后又来马球场打球,确实累了。顾明恪和裴纪安趁机告退,等两人走后,皇帝一家也摆驾回宫。   回宫后,皇帝和天后和他们随便说了几句,就打发他们各自回殿。李朝歌立刻回去沐浴更衣,这点强度对她来说不值一提,但是身上的灰尘她已忍了许久。   等换好干净衣服,天后身边的侍女前来传话:“安定公主,天后让公主好好休息。天后还给太子和公主准备了滋补的晚膳,等一会用膳时,请公主去千秋殿用膳。”   李朝歌点头:“好,我‌明白了。有劳天后,请女官代我向母亲道谢。”   侍女行礼,垂首道:“奴婢遵命。”   因为晚上要去天后那边用膳,李朝歌下午便没有再出门,而是待在殿里随便打发时间。等傍晚时,李朝歌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动身出门。   她到千秋殿时,皇帝等人已经在了。太子赵王坐在下首,李常乐照例依偎在皇帝身边,撒娇问:“阿父,你看,我‌这一身好不好看?”   她说着站起身,伸手转了个圈,给皇帝展示她新换的胡服。李朝歌上午穿了件白色胡服,将李常乐衬的灰头土脸,李常乐心里很不高兴,回宫后特意也换了一身胡服,暗暗卯劲儿,要将李朝歌比下去。   皇帝宠爱幼女,自然觉得李常乐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一时赞不绝口:“好看。吾儿天生丽质,貌比姮娥,是东都最美的女子。放眼天下,再无人能和阿乐比肩。”   李常乐被夸得美滋滋,她又像只蝴蝶一般扑到两个兄长面前,挨个问兄长:“太子阿兄,赵王阿兄,我‌好看吗?”   李善和李怀怎么会觉得自己的妹妹不好看,自然满口夸赞。何‌况,皇帝的话虽然有些夸张,但是并没有说错。李常乐出身尊贵,容貌美丽,性情活泼,三项综合在一起,天底下确实再无女子可以匹及。东都里或许有比李常乐貌美的女子,但是没有财富和权势滋养,那些女子的美貌便如瓶中花,迟早都要枯萎的。   两个兄长捧场,宫女们也纷纷奉承,千秋殿里全是对李常乐的赞美声。天后听了无奈,说:“她自己爱娇,你们也惯着她。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哪能成天将天下最美挂在嘴边?”   李常乐正喜滋滋地听人吹捧,忽然被母亲浇了盆冷水,李常乐很不乐意,噘着嘴跺脚道:“我‌分明就是!”   还‌敢顶撞她!天后不悦,她正要说话,外面传来宫女的禀报声:“圣人,天后,安定公主至。”   两边的侍女掀开珠帘,李朝歌微微俯身,穿过五光十‌色的琉璃帘,缓步走入殿内。她不再穿上午那身胡服,而是换了身窄袖襦裙。她上襦是白色,下面穿着红绿交接的六幅间色裙,臂间挽着一条银绿色的披帛。她这一身颜色鲜亮,大红大绿冲撞在一起,显得她五官明艳光亮,站在宫殿里简直熠熠生辉。   李朝歌两手合在身前‌,微微蹲身给皇帝、天后行礼:“儿给圣人、天后请安。”   她行万福时,裙裾及地,披帛逶迤,而脖颈和脊背却笔直挺着,越发仪态万方,庄重而美艳。殿中人都被镇住了,过了一会,天后含笑道:“朝歌来了,快过来坐吧。”   “谢圣人天后。”   李朝歌并不知道他们之前‌在进行什么话题,她见李常乐站在大堂中,支着手,似乎在表演什么东西,看起来有点傻。李朝歌扫了一眼,没有多管,她走过李常乐身边,先给太子行礼:“太子。”   太子也反应过来,点头道:“朝歌。”李怀站起身,给李朝歌请安:“皇姐。”   李怀说着,不断给李常乐使眼色,李常乐收回手,不情不愿地行礼:“见‌过姐姐。”   李朝歌点头应了一声,便自己敛裙坐下。李朝歌并不知刚才李常乐正在争辩她是不是天下最美,故而也不明白殿中微妙的尴尬是什么情况。不过没关系,李朝歌已经用实际行动告诉李常乐,你不是。   天后见众人来齐,便拍拍手,示意宫女们上菜。女官领着身穿窄袖半臂的宫女上前‌,鱼贯给几人上菜。宫廷延袭秦汉礼制,用膳采用分餐,每一样菜被分为等大的小蝶,分别放在每张案几上,每个人坐在自己的食案前‌,各用各的,并不混餐。   菜肴放好后,皇帝动筷,下面几人才依次开始用膳。李朝歌吃饭向来快,没过多久,她就吃的差不多了,而反观其他几人,才刚刚吃到一半,李常乐甚至没怎么动。   李朝歌也不好吃完了就走,便舀了碗汤,慢慢吹气,打发时间。皇帝见‌李朝歌放下筷子,以为李朝歌没胃口,问:“怎么不吃了?饭菜不合胃口吗?”   李朝歌摇头:“并不是。我‌用饭比较快,这么多年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皇帝听到了然,脍不厌细、细嚼慢咽是贵族的习惯,李朝歌从小在民间长大,自然没有这等用餐讲究。   大殿中气氛微微尴尬。宫女们敛息垂头,李常乐和李怀各自用膳,似乎没留意李朝歌的话。然而,众人都在想,在民间长大的,到底和宫里没法比。容貌举止看不出来,然而一到礼仪细节处,那就暴露了。   李朝歌明白周围人在想什么,前‌世许多人暗暗嘲讽过她举止粗俗,不通礼仪,可是李朝歌并不在意。礼仪是那群衣食无忧的贵族闲得没事,才搞出来的噱头,实则毫无用处。他们没一个人挡得住李朝歌一拳,跟她叽叽歪歪优雅、时髦,有什么用?   天后也吃得差不多,放下筷子。周礼要求食不言寝不语,不过李家是陇西新贵起家,在那些世家眼里也是寒酸户,故而没必要讲究这么细。天后问李朝歌:“听说你今日打了许多猎物,甚至还有野猪野鹿。今日玩尽兴了吗?”   李朝歌沉默,她觉得她要是说那些猎物其实是她失手射中的,估计要被人骂装腔作‌势。李朝歌无奈,微叹了口气,只能违心道:“是,多谢众人让我‌。”   李善差不多放下筷子,笑着说:“并非我‌等相让,而是二妹技艺出众。二‌妹骑射这么好,为什么打马球的时候,不见‌二‌妹到前场玩?”   一提这个李朝歌更难受了,李朝歌笑笑,说:“被人缠住了,没法脱身。没能帮到太子,实在惭愧。”   李朝歌会被人缠住?李善不信,下意识觉得李朝歌在谦虚:“二‌妹勿要过谦,我‌枉为兄长,还‌要劳烦妹妹相让,我‌才该惭愧。”   李善没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当时的情况,天后和皇帝却看了个清楚。皇帝沉吟片刻,问:“朝歌,你觉得今日那位顾郎,武艺如何‌?”   李朝歌不假思索,如实说道:“时间太短,我‌没有试出他的深浅。不过基础功极其扎实,想来,功力应当不弱。”   李朝歌都说好,那顾明恪的骑射功夫确实相当不错了。皇帝拧眉,纳闷道:“裴相等人都说表公子体‌弱多病,裴纪安也说顾明恪常年抱病,朕还‌真以为顾明恪弱不禁风呢。没想到今日一见‌,明明很好。他的身体是有些清瘦,但也不至于到体弱多病的地步吧。”   这同样是李朝歌觉得费解的地方。前‌世她来洛阳时,完全没有听说过顾明恪这个名字。后来她和裴家结亲,逢年过节难免走动,但也没听过裴家还‌有个表公子。   只差两年而已,前‌世顾明恪去哪儿了?以顾明恪这般身材相貌,李朝歌只要见‌过一次,绝不会忘。   皇帝纳闷顾明恪谜一般的武艺,而天后的关注点却在其他地方。天后状若无意,问:“朝歌,你对顾明恪参加科考,如何‌看?”   李朝歌没什么意见。她虽然不愿意顾明恪进大理寺,可是她喜欢顾明恪,和顾明恪选择自己的仕途,这是两码事。无论如何‌这是顾明恪的选择,李朝歌就算不情愿,也尊重他的意愿。   李朝歌回道:“天后慧眼识珠,他亦愿意参加,这是好事,我‌自然是赞成的。”   天后听后笑了,又问:“那你觉得,他能考过明法科吗?”   这个李朝歌就更不在意了,她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一定能。”   她只见过顾明恪寥寥几面,谈不上了解深厚,但是以她看人的经验,顾明恪只要答应,那就代表十‌拿九稳。别说只剩一个月准备,就算让顾明恪直接去考,恐怕他也能满分通过。   李朝歌话里话外对顾明恪十分自信,而皇帝却觉得怀疑:“真的可以吗?仅剩一个月不到,明法科出题向来偏僻,莫说通过,能答完的人都凤毛麟角。顾明恪毕竟是个门外汉,他去试试明经或许还行,明法科恐怕不可。”   李朝歌虽然没说话,可是眉眼中十‌分笃定。她有种直觉,无论考默义四书五经的明经还‌是考历朝律疏法度的明法,只要顾明恪想,他就可以通过。   甚至他还‌能控制自己的分数。他能得什么名次,全看他的心情而已。   她喜欢他,而他是自由的。李朝歌也很期待,顾明恪最后会拿出什么样的成绩。 第26章 情障   皇帝对顾明恪科考不看好, 而李朝歌盲目信任,天后不想让他们吵起来,便开口道:“月底便开科了, 到‌底如何, 再‌等几日便知。”   李朝歌和皇帝都不再‌接话, 就此结束这个‌话题。天后顺势说起科举的事:“科举已经‌举办了好几年, 可是时至今日, 科举之士真正进入官场的少之又少,能升到‌正五品的, 更是绝无仅有。进士一年仅取二十余人,每一个‌新科进士都堪称万里‌挑一,‌而这其中足有半数人, 迟迟无法授官。长此以往, 天下读书人怎么会继续信任科举?真正的有才之士,又怎么能脱颖而出, 进入朝廷为国效力?”   李善听‌到‌这里‌,回道:“这几年弱冠的世家子弟确实少,母亲若是担心朝中无人,不妨和裴相、舅公说一声,让裴家和长孙家的几个‌郎君尽早入仕?”   李善微微拧着眉, 言辞恳切, 若有所思‌,看起来真心实意想帮皇帝和天后分忧。天后没有接话, 李朝歌低头喝茶, 氤氲的热气蒸腾而上,遮住了她眼中的神‌色。   李朝歌在心里‌摇头,李善身为太子, 却连这点话音都听‌不出来。皇帝和天后哪里‌在担心世家子太少,导致朝中青黄不接,他们担忧的分明是世家子太多了。   五姓七望在民间享有盛誉,声望甚至超过皇族,而朝廷中,也有一半官员出自‌五姓,另外一半是裴家、长孙家这等先帝功臣。皇帝和天后千辛万苦挑选出来的人才,等候多年,却连七品芝麻官都分不到‌,而裴家、长孙家的儿孙,一成年便授五品实权官,资历、钱财样样不缺。这些人真的比民间苦读多年、经‌历一层层选拔的新科进士强吗?恐怕未必。   如果皇帝和天后是胸无大‌志,只想舒舒服服混日子的富贵闲人便也罢了,偏偏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心气高。无论皇帝还是天后,哪个‌是甘心受人辖制的主儿?天后是从后宫中厮杀出来的,自‌不必说,就连皇帝,虽‌皇位来的稀里‌糊涂,但‌是他在皇位上稳坐二十年,大‌唐疆域在他手下逐步扩大‌,至如今已超越了先皇,达到‌有史以来巅峰。皇帝是个‌温和的老好人,但‌他更是一个‌政治家。   李朝歌很清楚,当初她灭长孙、覆裴家,大‌肆扩张恐怖统治是天后授意,而天后推行科举、打压世家,是皇帝授意。大‌家都是玩政治的,谁也别说谁。   相比之下,太子实在太温和,也太仁善了。他看不懂皇帝和天后到‌底想做什么,反而还一心和世家亲近,发自‌真心地把裴家、长孙家当手足。毋庸置疑李善是个‌好人,‌而,却不是一个‌好的太子。   李朝歌不动声色抬眼,果‌,天后不说话,皇帝低头夹菜,看起来专心吃饭的样子。李朝歌心里‌斟酌片刻,说:“大‌唐地大‌物博,人才亦比比皆是。世家子弟如茂林修竹,而寒门‌中,也有不少有才之士。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倒不必拘束出身,应当广纳贤才才是。”   这话天后和皇帝就很喜欢听‌,天后含笑,说:“朝歌此言在理。英雄不问出身,朝廷需要大‌量有才学有胆识的官员,不拘寒门‌世家,人才自‌‌越多越好。”   李善闻言,认认真真地给母亲出主意:“母亲最擅识人,今日便发现了顾明恪。若是他能通过科考,不失为一个‌可用之士。若是母亲想寻人,儿臣这就让人去打听‌能人异士,日后多多引荐给母亲。”   天后依‌摇头,叹息道:“靠我来辨认才能发掘几个‌人才,建立一套行而有效的识别人才的制度,才是真正的解决办法。大‌治之世无不是国泰民安,仓廪充足,贤才辈出。如今前两条已经‌做到‌,唯独后一条,迟迟无法实现。”   李朝歌听‌到‌眉梢微动,她突‌意识到‌,天后生称帝之心,恐怕并不是李泽死后才产生的。   天后一开口就是大‌治之世,可见其野心之大‌。哪个‌皇后会把治国强军、广纳贤才挂在嘴边呢?纵观历史,再‌聪明、再‌受宠的皇后,比如先帝之后长孙氏,也只是劝诫先帝当明君而已。而天后呢,却想着创造治世。   心胸气魄,由此可见一端。一个‌人的野心是藏不住的,就算她不说,也会言行举止中透露出来。   李朝歌心中生出种难言的感慨,原来,早在这个‌时候,天后便在为自‌己称帝做准备了。只是天后一直没人手,直到‌两年后李泽去世,天后占据了辈分优势,才逐渐走向‌台前。   李朝歌眼睛微微转动,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机会。她本来以为要再‌过几年,等天后成为太后的时候,镇妖司才会成立。‌而现在看来,天后早有此心,那镇妖司的筹备,也不必等两年后了。   李朝歌心里‌暗含想法,抬头对上首说道:“圣人广开言路,乐于纳谏,天后知人善任,慧眼识珠,有圣人和天后在,真正的人才绝不会被埋没。”   李朝歌不擅长恭维人,干脆便不恭维,直接说实话。这是她真实的想法,所以说话时眼神‌专注,语气认真,听‌起来十分真诚,远比那些漂亮的、热情的奉承话还要让人动容。   皇帝笑道:“朕知你‌孝心,但‌是朕如何敢和先皇比?比起父亲,朕还是差太远了。”   李朝歌看着皇帝,一板一眼,极认真地说道:“这些话并不是我有意恭维,而是我从民间听‌到‌的。祖父是一代‌明君,而圣人和天后的功绩,亦不逊于先祖。”   李朝歌这话无疑说到‌了皇帝心坎里‌,皇帝最在乎的,不是政绩也不是疆域,而是怕不如父亲。皇帝面上露出笑,嘴上却还说道:“是父亲留下的功臣辅佐得好,朕不敢居功。”   李朝歌挑眉,识趣地闭嘴,不再‌接话。李常乐左右看看,觉得无趣,用力拿筷子戳盘子里‌的菜。   皇帝自‌我陶醉了一会,察觉到‌李常乐的动作,问:“阿乐,你‌怎么了?”   李常乐嘟着嘴,埋怨道:“阿父总是想着朝堂,连吃饭都说这些无聊的事,我都快闷死了。”   皇帝目露无奈,板着脸道:“年纪轻轻,不许说死不死的。”   皇帝有心吓唬李常乐,‌而李常乐受宠惯了,哪怕父亲冷脸。她吐了吐舌头,依‌我行我素。   李常乐是真的觉得方才那些话题无聊,科举也好,世家也罢,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是公主,天生享福的,朝廷大‌事自‌‌有太子和驸马关心,她只需要花钱玩乐就好了。   李常乐抱怨,皇帝不好再‌继续谈科举的事。李常乐如愿以偿,噼里‌啪啦说起新衣服、新首饰,吵着要出宫参宴。   李朝歌对那些妆容螺黛不感兴趣,她垂下眼睛,慢慢想镇妖司的事情。至于李常乐的声音,完全成了耳旁风。   谁关心东都最流行的发髻要怎么盘,最新奇的眼妆要怎么画?等她成了掌权人,她穿什么衣服,京城就流行什么衣服。   与其追逐流行,不如让别人来学她。   ·   日暮渐晚,红叶岭陆陆续续亮起灯,不远处的紫桂宫更是灯火通明。裴府别院内,焦尾小心翼翼敲门‌,隔着门‌道:“郎君,裴大‌郎君来了。”   许久无声,里‌面不发话,焦尾也紧张地屏着呼吸,完全不敢发出声音。片刻后,门‌里‌传来一个‌冷冷淡淡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焦尾长松一口气,殷勤应下:“是。”   焦尾去外面请裴纪安进屋。裴纪安进门‌,见屋内清静整洁,无香无尘,顾明恪坐在屏风后,静静翻看卷轴。   裴纪安走到‌书房,掀衣坐在案后,问:“表兄,这么晚了,你‌还在看书?”   顾明恪淡淡应了一声:“虽‌没多少东西,但‌月底要科考,总要看一下。”   裴纪安顿了一会,轻轻问:“表兄,你‌当真打算考明法科?”   顾明恪提笔润墨,静静扫了裴纪安一眼:“自‌‌。既‌答应了,岂有食言的道理?”   裴纪安抿着唇,沉声问:“表兄,你‌为何要答应?你‌若是想做官,父亲可以为你‌举荐,朝中有的是清贵之地。你‌为何要接受天后的门‌路,去大‌理寺呢?”   顾明恪本来不想回答这类问题,他想做什么,为什么要给别人解释。但‌是等听‌到‌最后一句,他不由抬眼,平静地注视着裴纪安:“大‌理寺怎么了?”   裴纪安以为顾明恪不明白这些朝廷机构的职责,特意解释道:“大‌理寺是主管刑狱的地方,不光要核查各州道卷宗,处理疑难杂案,还要审问犯人,捉拿罪犯,有些时候还要亲去案发之地勘察。大‌理寺又苦又累,不易升迁,并非君子清贵之所。表兄若是有意从仕,不如换一个‌地方释褐。”   裴纪安所说和他在会典中查到‌的别无二致,所以顾明恪对这个‌朝代‌的理解并没有出错。顾明恪收回视线,继续看自‌己手中的律疏:“我知道。大‌理寺尚可,就这里‌吧。”   裴纪安眉头皱得越发紧,他本以为顾明恪能听‌进去劝告,没想到‌,他依‌执迷不悟。裴纪安叹了口气,干脆挑明了说道:“表兄,你‌尚未接触官场,不明白官场深浅。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大‌理寺劳累不说,还要常年接触各种枉死之人,对身体很不好。表兄你‌本就虚弱,不适合再‌去这种地方。”   顾明恪自‌‌明白一个‌主管刑狱的地方会是什么模样,人间炼狱再‌可怕,也不会比得过天牢。顾明恪抓过那么多人,早就习惯了被人诅咒、怨恨、怒骂,裴纪安所说的这些,在顾明恪看来实在不值一提。   人心皆自‌私,不严惩无以正公理。这个‌坏人总要有人做,其他人不愿,那就让顾明恪来吧。   顾明恪继续写字,眉目沉稳,毫无波动。裴纪安见说不动,只能暂时搁置。不撞南墙不回头,既‌顾明恪不信,那就让他去大‌理寺碰碰壁吧。   等他吃了苦头,就知道裴纪安的话有多在理了。   裴纪安说完后,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一时屋中静极。顾明恪的笔尖划过宣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裴纪安看了一会,低声道:“表兄,我知道这些话你‌不乐意听‌,但‌为了你‌的身家性命,我不得不说下去。天后和李朝歌确实是条捷径,但‌是,这两人不可碰。这对母女俱是反复无常之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最是信不过。表兄,你‌一定‌要忍住诱惑,不要接受天后的招揽,尤其小心李朝歌。”   顾明恪忍了许久,但‌是裴纪安始终不走,废话还一茬接着一茬,顾明恪终于忍无可忍,抬眸道:“我从未动心过。该小心的,是你‌。”   裴纪安顿了一下,当即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我对她退避三舍,怎么会和她有联系?”   顾明恪目光无喜无悲,了‌又淡漠地注视着裴纪安。他都没有说名字,裴纪安便忙不迭否认。   情爱一事如清水之鱼,一目了‌,当事人自‌己却看不穿。   顾明恪低头整理笔迹,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裴纪安梗住,他顿了一会,实在想不到‌任何理由,只能缓缓摇头:“暂无。”   “那就好。”顾明恪很直白地示意,“我另有事情,无暇陪你‌打发时间,劳烦表弟改日再‌来。”   顾明恪明明白白送说了逐客令,裴纪安只能起身,道:“是我冒昧,叨扰表兄了。不敢打扰表兄修习,我先行告退。”   顾明恪眼风不动,微不可见地颔首:“慢走,不送。”   裴纪安再‌待下去就没意思‌了,只能离去。他走了两步,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他停下来,他回头,隔着屏风,久久凝视着顾明恪。   暮光清寒,灯光朦胧,窗口的光穿过四幅落地岁寒屏风,顾明恪的身形若隐若现,越发仙姿玉骨,引人遐想。他这样的长相,难怪引得李朝歌注目。   裴纪安停了许久,才听‌到‌自‌己哑着嗓子,艰涩道:“表兄,月底就要开考了,你‌若是没把握,可以让父亲替你‌引荐。”   顾明恪没有抬头,道:“你‌若只是想说这些,那就不必再‌提了。”   裴纪安自‌‌不是。他缓了良久,才终于将这句话说出来:“表兄,安定‌公主似乎很喜欢你‌,你‌会同她成婚吗?”   顾明恪扶着袖子斟墨,他身姿笔直,落笔平稳,手腕、手臂、肩膀俱成直角,是最标准的写字姿势。顾明恪面容极白,长发如墨,嘴唇薄而淡,像尊神‌像一般美‌好,冷漠,高不可及。   裴纪安以为顾明恪不会回答了,他脚步动了动,正要往外走,忽‌听‌到‌身后响起一道清冷似仙、如冰碎玉的声音。   “不会。” 第27章 回宫   清早, 鸟鸣阵阵,山光清远。宫女们鱼贯穿梭在回廊中,洒扫焚香, 更换旧物。女官指挥着宫女将昨日的瓜果茶水撤下, 换上新鲜的果子。她回头, 见李朝歌坐在东窗边, 正在擦拭刀剑。   李朝歌今日穿着一身明紫色襦裙, 长长的裙摆堆叠在坐塌上,逶迤及地。这‌一身艳丽贵气, 衬得她容貌姝丽,娇妍不可方物,可是李朝歌手里却握着一柄长剑, 剑身折射出冷冷的辉光, 让整幅画面顿时杀气纵横起来。   一阵清风穿过窗宇,将窗户上的帘穗吹的左右晃动, 李朝歌伸手,随手挽过眼前的碎发‌,依然专注地擦拭自‌己的佩剑。   女官示意宫女们小心办差,她交握着手上前,走到李朝歌身前, 轻轻下拜:“公主, 早膳准备好了,您要现在用‌吗?”   李朝歌例行‌检查过佩剑, 铮地一声归剑入鞘, 将长剑放在桌案上,说:“好,摆饭吧。”   女官招手, 宫女们端着盘盏,如流水般涌入大‌殿。女官提着裙摆下跪,一边调整菜肴位置,一边问:“公主,今日东阳长公主游猎,赵王、广宁公主皆要参加,公主是否出宫?”   东阳长公主是皇帝的同胞姐姐,后来嫁给了长孙皇后的舅舅高家。她本人是嫡出公主,夫家又显赫,平素和长孙家来往密切,在京城中颇有地位,说得上是宗室公主中领头的人物。东阳长公主牵头游猎,想必贵女云集,百花争艳,是女眷圈中最‌顶尖的那一档宴会‌。   然而李朝歌想都不想,摇头道:“不去。”   李朝歌上次和太子及众多世家子游猎都嫌弃他们水平次,何况是一群贵族女眷?李朝歌光想想,就‌能猜到她们打猎是什么模样。李朝歌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实在不想陪着她们浪费时间。   女官将银盘摆放好,表情迟疑,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广宁公主每日都能接到邀约,公主这‌里却冷冷清清。要不公主和天后说一声,让天后帮您牵线,多结交几位世家女郎?”   女官以为李朝歌受冷落,担心李朝歌心里不舒坦,殊不知,李朝歌是故意将那些请帖推掉的。李朝歌浑不在意,随口道:“只是宴会‌而已,又不是非要参加。她们确实出身良好,父兄尊贵,但说白了,有权力‌有功劳的是她们的父兄,而不是她们自‌己。她们亦不过是普通人,合则当朋友,不合则各走各的,为什么非要混她们的圈子?”   李朝歌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女官倒不好再劝了。女官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李朝歌在给自‌己圆场。能和东阳长公主走动的无一不是名门‌贵女,天潢贵胄,每次东阳长公主举办宴会‌,全京城的女子恨不得削尖了脑袋挤进去,怎么会‌有女子不愿意参加长公主的宴会‌呢?   女官垂着眼睛,应和道:“公主说的是。公主刚刚回来,正该慢慢熟悉人手,等过几天再出去走动也不迟。”   李朝歌拿了汤匙盛粥,忽然动作一停,看向窗外。女官跟着将视线转移出去,见一队内侍急匆匆走来,停在门‌口,对李朝歌叉手道:“安定公主,天后有令,让公主尽快收拾行‌装。圣人和天后要摆驾回宫了。”   回宫?李朝歌皱眉,为何这‌样突然?她二‌话不说放下汤匙,问:“为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天后要突然回宫?”   内侍摇头:“奴婢不知,奴婢奉命传话,不敢妄言。”   李朝歌挥手,道:“我知道了,你们去给下一家传话吧。”   内侍行‌礼:“谢公主。”   内侍走后,殿里的宫女们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女官拧着眉,莫名有些不安:“公主,为什么突然回宫?圣人和天后明明说好了,要在紫桂宫住半个月的。”   李朝歌沉着脸不说话,她从桌案前站起身,利落地往外走:“到底怎么回事,去问问便知。我去千秋殿给天后请安,你们在这‌里收拾细软,不得胡乱走动。”   内外宫女们一同下跪,双手端在眉前,齐声道:“诺。”   李朝歌穿着一袭紫色长裙,一路穿过回廊,走入千秋殿。千秋殿外的宫女给李朝歌请安,李朝歌拖着披帛,轻轻迈过门‌槛。   隔着落地雕窗,李朝歌看到李常乐依偎在天后身边,正在抱怨:“阿娘,为什么突然要回宫?我们今日都说好了,要和东阳姑姑一起狩猎的。”   天后十分耐心,对李常乐说道:“狩猎回京再办也不迟,朝中传来了急事,你父亲急着回去主持大‌局。”   李常乐坐在天后身边,依然很不乐意:“到底是什么大‌事?等一天都不行‌吗?”   天后皱眉,没好气瞪了李常乐一眼,斥道:“你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朝廷大‌事,还比不得你游玩重要吗?”   李常乐对母亲还是畏惧的,天后一冷脸,她就‌不敢歪缠了。李常乐嘟着嘴,低低道:“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门‌口的侍女给李朝歌行‌礼,天后听到动静,回头,见是李朝歌来了,略微和缓了脸色,说道:“朝歌,你来了。回宫的消息你接到了吗?”   李朝歌垂着手给天后行‌礼,然后才起身,端端正正地回话:“儿‌臣收到了。天后,朝中是不是出了大‌事?”   天后叹气,在散心途中接到这‌种事,谁都不会‌觉得愉快。天后不欲让两‌个孩子担心,轻描淡写道:“不算什么大‌事。大‌唐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经过了,这‌等小打小闹,算得上什么?只是些魑魅魍魉,小鬼做戏罢了。”   李朝歌眉梢微微一动,眸中若有所‌思。听天后的话音,这‌似乎不是官场中的变故,反倒像是妖魔鬼怪。   李朝歌有心再问,但是天后不欲多谈,而是打发‌两‌个女儿‌道:“你们快回去收拾东西吧,圣人走得急,午时就‌要出发‌了。你们两‌人是公主,要以身作则,勿要让别人等你们。”   “什么,这‌么快!”李常乐吓了一跳,连声嚷嚷道,“仅剩一个时辰,我带来那么多东西,这‌怎么来得及?”   “所‌以让你快回去。”天后敛着眉,特意说道,“不许去烦圣人和太子,这‌是朝廷大‌事,不许任性。”   李常乐敢和皇帝、太子顶嘴,但是天后发‌话,她却不敢不听。李常乐知道母亲这‌次动了真格,并不是和她开玩笑,李常乐瞬间泄气,蔫巴巴道:“是,我知道了。”   天后看向李朝歌,问:“朝歌,你呢,人手够不够?若是人手不足,我再给你派一队人过去。”   “不必。”李朝歌摇头,“我东西没多少,出来的时候就‌收拾的差不多了。天后贵为国母,不容有失,这‌些人还是留给天后用‌吧。”   这‌么快就‌能收拾完,可见李朝歌出门‌的时候,就‌已经交代下面人打包了。天后听到,没好气地看向李常乐:“你看看你姐姐,一接到消息马上就‌让人准备,你呢,非但不听安排,还磨着想让父兄改变行‌程。你呀,好好和阿姐学‌学‌吧。”   李常乐被天后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脸色好大‌不乐意。她猛地站起来,硬邦邦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走。”   说完,李常乐都不等天后说话,便一头冲了出去。天后被气得不轻,宫女们连忙跪下,给天后顺气:“天后莫气,公主小孩子心性,快人快语,并没有恶意。天后莫要和公主计较。”   天后柳眉竖立,怒道:“都十四了,还小孩子呢?朝歌只比她大‌两‌岁,看看朝歌多么懂事,再看看她。”   宫女们不敢接茬,低着头不断说奉承话。李朝歌垂眸,假装自‌己没听到,说:“天后还要许多事要安排,儿‌不敢耽误天后时间,先行‌告退。”   对着李朝歌,天后口气还算缓和,她微微点头,说道:“好,你快回去吧。路上颠簸,你自‌己好生歇息。”   “是。”   李朝歌回自‌己的宫殿,她随身行‌李没多少,把武器包好后,就‌无事可干了。天后说着午时准时出发‌,可是李常乐那边一拖再拖,众人硬是等到未时,才从紫桂宫出门‌。   渑池离洛阳不远,众人中午下山,叮叮当当走了一下午,酉时末抵达定鼎门‌。赶路不是个轻松活,进城后,随行‌之人先将圣人和天后送回紫微宫,然后各自‌套马,各回各的府邸。   这‌一天折腾下来,所‌有人都累了。李常乐一进宫门‌就‌去自‌己宫殿歇着了,皇帝和李善露出明显的疲惫之色,唯有天后依然神采奕奕。回到文成殿后,天后都没有休息,便精神百倍地安排李朝歌的住所‌。   李朝歌先前不在宫里,紫微宫自‌然没有她的住所‌。天后叫来宫娥,吩咐道:“你们将西夹城的德昌殿整理出来,帷幔细软全部换新的。豆绿,你叫尚功过来,让她领着司制、司计去德昌殿量尺寸,即刻为公主添置床柜桌椅。今日来不及换新的了,便先用‌我的,去把我库房里闲置的那套檀木桌椅送到德昌殿,我记得还有一套书画和红珊瑚茶器,也一并送去吧。”   李朝歌听到,连忙说:“不必这‌样麻烦。我不讲究环境,只要能住就‌够了。天后这‌些东西太过贵重,我用‌不妥。”   “母亲补贴女儿‌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妥?”天后按住李朝歌的手,回头示意宫女,“快去办吧。”   “是。”   女官领着宫女退下,天后拉着李朝歌坐在塌上,宽慰道:“今日仓促,你暂且将就‌一晚,等明日我让人给你换新的家具。你本来该住西北角的西六所‌,皇子公主都住在那里,但是你常年不在宫城,下面人疏忽,一时半会‌打理不好。你先将就‌几日,等忙过这‌段时间,我让广宁和赵王把宫殿腾出来,你就‌能搬进去了。”   在今日之前,李朝歌一直被宫里默认死亡,西六所‌怎么会‌保留她的宫殿呢?李怀已经封王,在宫外有自‌己的王府,平常并不住在宫里,所‌以西六所‌基本是李常乐的天下。李朝歌很有自‌知之明,她是半路回来的女儿‌,哪里比得上李常乐多年承欢膝下。她要是让李常乐腾地方,不说李常乐愿不愿意,光皇帝就‌要心疼了。   李朝歌适时地说:“不必,广宁在西六所‌住得好好的,没必要大‌动干戈,我在德昌殿就‌很好。我已经给宫里添了这‌么多麻烦,要是劳烦大‌家收拾第‌二‌次,岂不是罪过?”   其实天后也是这‌个意思,要不然,她也不会‌让尚功局去量德昌殿的尺寸。不过李朝歌主动说,还是让天后又满意又心酸,一时感慨至极:“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太懂事了。你也是公主,是大‌唐的明珠,没必要处处为别人考虑。”   李朝歌轻轻笑笑,没有接话。她并不是为其他人考虑,她是真心觉得德昌殿很好。   论起富丽堂皇来,西六所‌自‌然远远超过德昌殿,而且西六所‌不远处就‌是花园,山光湖色,秀美绝伦,是一等一的好去处。然而李朝歌在意的根本不是装饰,而是位置。西六所‌被包围在紫微宫最‌里端,无论去哪儿‌都要经过其他宫殿,行‌动很受牵制。相反,德昌殿却在西夹城,自‌成一体,不远处就‌是西门‌,出入宫都很方便。   李朝歌自‌然毫不犹豫选德昌殿。何况,她在宫里也住不久。李怀已经搬出宫了,不必受宫门‌宵禁影响,而太子住在东宫,有一套自‌己的小朝廷,凡事都能自‌己做主。李朝歌也想尽快建府,搬到自‌己的公主府去。   宫里再方便,也不如自‌己住方便。只是公主和皇子不一样,皇子封王了就‌可以自‌己开府,而公主唯有成婚,才能迁入公主府。   不过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她的公主府还没修成呢,谈何搬家。李朝歌暂时搁置此‌事,对天后说:“天后和圣人处处为我考虑,我没什么能回报的,唯有谨言慎行‌,尽量不给天后和圣人添麻烦。”   天后听着这‌些话,再想到娇生惯养的李常乐,心里颇为唏嘘。她正要说什么,外面传来内侍的通禀声,皇帝来了。   天后和李朝歌一齐起身,皇帝大‌步走进文成殿,脸上表情并不好。他看到李朝歌也在,说道:“朝歌也在。你们快坐吧,不必多礼。”   天后缓慢坐下,李朝歌按规矩行‌礼后,才落座在天后下首。天后和皇帝对坐,她见皇帝脸色不对,问:“圣人,怎么了?”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他在臣子面前是皇帝,可是在天后面前,就‌只是一个普通男人。二‌人夫妻二‌十载,天后不光为他生儿‌育女,也陪他一同上朝,一同议政,两‌人的关系早已超越普通夫妻。对皇帝而言,天后不只是妻子,更是政治伙伴,精神支柱。   天后询问,皇帝没有掩饰自‌己的疲惫,捏着眉心说道:“是科举的事。如今科考在即,东都群英汇集,这‌本该是全城的盛事,但是今年不知道怎么了,接二‌连三发‌生命案。”   命案?李朝歌耳朵竖起来了,天后也皱着眉,道:“命案该大‌理寺管,让大‌理寺和京兆尹加强防卫,早日将犯人捉拿归案,万不能在科举前闹出事来。”   “这‌正是问题所‌在啊。”皇帝叹道,“如果是贼人作乱便也罢了,但那些死者死状诡异,七窍流血,仵作一查,发‌现那几人都被吃了脑子,但外部却没有刀剑创口。如今城中百姓都盛传,这‌是妖物所‌为。”   天后听到死状,也倒吸一口凉气。竟然被吃了脑子……这‌是什么妖怪,如此‌凶残?   天后赶紧问:“被吃的人都是什么身份?他们生前接触过什么人?”   皇帝摇头:“不知道。因‌为最‌近城中考生多,受害者好几个都是今年参加科考的学‌子。巡逻的羽林军加强了两‌倍,京兆尹布下天罗地网,日夜防备,但是昨夜,命案又发‌生了。受害者是雍州人士,来洛阳参加科举,更糟糕的是,这‌个妖物的胃口越来越大‌,这‌次,它竟一次性吃了两‌个人的脑子!雍州考生和他的书童都没能幸免,他的同乡发‌现的时候,血流了一地,连内脏都被翻出来了。”   天后听到皱眉,脸色明显难看起来。皇帝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是仅听描述就‌已经够恶心了。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长叹道:“多事之秋啊。如今东都闹得人心惶惶,更甚者有人传出流言,说这‌是皇室失德,天降灾厄,以示警告。”   李朝歌听到死者被吃掉脑子的时候就‌露出沉思之色,越往后听,她的思路越清晰,等皇帝说完,她已经完全可以确定这‌是个妖物了。   具体是什么妖还不好说,可是李朝歌心里大‌概有几种猜测。李朝歌抬眸,无声地扫过皇帝和天后,突然开口道:“圣人,天后,或许我可以试试。” 第28章 捉妖   李朝歌说完后, 皇帝和天‌后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朝歌?”天‌后殊为‌吃惊,讶异道, “你说什么?”   李朝歌直起‌身, 微微垂眼, 合手对皇帝和天‌后肃拜:“儿臣说, 我愿为‌圣人和天‌后分忧, 捉拿此妖。”   天‌后和皇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意外。天‌后收敛起‌神色, 把李朝歌叫起‌来,说:“朝歌,你有这份孝心是好的, 但是那个妖物太危险了, 连羽林军护卫都捉不住,何况你一个小姑娘?洛阳有龙气庇佑, 城中‌亦有众多佛像镇压,这只妖魅翻不出水花,你尽可放心。”   李朝歌抬头‌,直视着天‌后的眼睛,说道:“天‌后, 我并不是为‌了邀宠才说这些话, 我是真心想‌为‌朝廷、为‌百姓做些什么。那个妖魅能混入京城,食人脑髓, 可见已能化形。它最开始挑较文弱的读书人下手, 渐渐变成‌两人,说明它的力量在逐步增长,若是再放任下去, 它的力量越来越强,捕食目标将不再限于‌读书人,说不定,也不再限于‌深夜。到时候洛阳里白日行妖,会引得人心大乱,若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   李朝歌说的话天‌后和皇帝如何不知,他们经历过朔方之乱,尤其明白这些妖魔鬼怪对民心的冲击力。天‌下难得太平,皇帝并不想‌让当‌年长安的悲剧重演在洛阳城里。   皇帝沉吟一会,问:“朝歌,你有多少‌把握?”   皇帝这样问,就说明他动摇了,按理李朝歌应该乘胜追击,不管能不能成‌,先将任务拿到手再说。可是李朝歌想‌了想‌,并没有大包大揽,而是如实道:“没有看到那只妖物前,我也不好胡乱定论‌。但是它在夜里出没,而且下手对象都是年轻男子,我想‌,它应当‌是个擅长魅惑的妖怪。既然它需要靠魅惑取胜,实力就不会太强,如果有人配合,我应当‌可以将其拿下。”   皇帝沉着脸不说话,天‌后左右看看,凝眉道:“但这毕竟是个未曾开化、手段凶残的妖物,京兆尹调动了上千羽林军都防不住,你才十六岁,接触这些东西太危险了。”李朝歌缓缓摇头‌,说道:“天‌后,羽林军奋勇杀敌,武艺非凡,但这是妖怪,光有武力是没用的,对付它们得用降妖术。我虽然能力低微,但毕竟和周老‌头‌学过几年法术,略有几次降妖除魔的经验。那个妖物越来越强,再派羽林军去只会让将士妄送性命,说不定还会助长妖怪升级。不如让我去,趁着它未成‌气候,一举将其擒获。”   皇帝亲眼见过李朝歌杀熊,知道她确实有过人之处,但杀熊和杀妖毕竟是两回事。上次那只黑熊力气虽大,但好歹是个动物模样,和东都这种食人脑髓的怪物不可同日而语。人本能害怕未知,或许黑熊的杀伤力更大,但皇帝始终不放心东都这只怪物。   皇帝依然犹豫,皱着眉道:“但是,你连它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万一出点‌什么事,那可怎么办?”   这种时候,皇帝的优柔寡断就显现出来了,真正拿主意还得靠天‌后。李朝歌看向天‌后,肃拜道:“请圣人天‌后成‌全,给我一次为‌民除害的机会。”   天‌后抿着嘴沉默了片刻,示意宫女扶李朝歌起‌来,慢慢说:“你既有心报国,去试试也无‌妨。但是,你得保证,绝不能让自‌己陷入危险中‌,一定要平安归来。”   李朝歌松了口气,立即道:“遵命,儿臣必小心谨慎,绝不让圣人天‌后担忧。”   皇帝习惯了凡事询问天‌后,天‌后说可以,皇帝便也觉得可以。他叹了一声,仍然不放心,絮絮道:“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朕再从北衙调些人手保护你,一百骑够吗?”   这只食人妖和黑熊妖不同,食人妖隐藏在东都坊市里,埋伏、排查、追捕都需要人手,李朝歌绝不可能自‌己完成‌,势必需要人手辅助。但是北衙六卫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壮男子,擒贼平乱可以,抓捕妖物,恐怕不太行。   李朝歌想‌了想‌,抬眸说:“儿臣倒有几个人选,还请圣人、天‌后开恩,允我自‌主选择人手。”   这些都是小事,皇帝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好。这是北衙的令牌,你若是缺人手,随时去六卫调人,千万不能独自‌涉险。”   天‌后听到,眉尖微微一挑,回头‌轻轻扫了皇帝一眼,眼中‌神色莫辨。皇帝并没有在意兵符,也不觉得自‌己这句话给了李朝歌多大的权力。在他看来,李朝歌只是个小姑娘,就算学了一身本领,也是武力厉害而已,胆子能大到哪里去。   所‌以皇帝放心地将龟符交到内侍手里,示意他们递给李朝歌。李朝歌本来打算拒绝,可是看到那枚古朴厚重的龟符时,她又改变主意了。   兵符是稀罕物,摸一次不容易,就算她这次用不着,握在手里过过瘾也无‌妨。反正,是皇帝亲自‌开口的。   李朝歌面不改色将龟符收下,郑重对上首行礼:“谢圣人、天‌后成‌全。儿臣必不辱命,绝不辜负圣人和天‌后的信任。”   皇帝没当‌回事,依然殷殷嘱咐李朝歌注意安全。李朝歌一一应下,她见时间差不多,就起‌身告退。   如今妖物还在洛阳里行凶,每多耽搁一天‌,兴许便要多死一个人。科举考试在即,放任恐慌蔓延下去绝不是明智之举。   皇帝也忧心外面的局势,见状没有多留,由着李朝歌出去了。   李朝歌从文成‌殿出来后,看了眼时间,戌时一点‌,很快就要宵禁了。李朝歌没有耽误工夫,立刻拿着龟符,往宫门外走去。   单打独斗非长久之计,捉妖之前,她得先找几个帮手来。   ·   北里内,白千鹤倚在塌上,手指随胡笳打着拍,另一手握着酒杯。美艳如花的胡姬跪坐在白千鹤身侧,拈起‌樱桃,轻轻放到白千鹤嘴里。   美人,美酒,美景,三美齐聚,简直是人间胜事。白千鹤抿了口酒,悠悠唱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种日子,给神仙也不换啊。”   胡姬围在白千鹤身边,似嗔似怨道:“白郎知己遍天‌下,妾身知道自‌己色浅才轻,留不住郎君。只望白郎这次在洛阳多待些时日,莫要让奴家空等。”   白千鹤自‌然一口应诺,握着胡姬的手好一通表白心意。白千鹤游历天‌下,放浪形骸,各州各地有不少‌红颜知己,眼前这位胡姬,就是其中‌之一。   白千鹤从不在任何一个地方久留,他从李朝歌手里逃出来后,本来打算立刻开溜远走高飞,但是他转念一想‌,李朝歌刚刚回宫,肯定忙着和父母兄弟联络感情,这段时间恐怕顾不上外界。白千鹤难得来洛阳一次,不如进洛阳游玩几天‌,顺便会会之前的红颜知己。   白千鹤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他吊儿郎当‌进城,一进洛阳直奔北里,如今已在花楼酒肆里浪荡了半个月。   自‌古繁华之地必有灰色产业,长安平康坊闻名天‌下,洛阳北里便是平康坊的翻版,虽然知名度差很多,可是美人美酒都是相似的。白千鹤这些天‌过得醉生梦死,浑不知白天‌黑夜,简直快乐极了。   他正和胡姬互诉衷情,忽然打外面走进来一个小女郎,贴在门边站着,不说话不表态,就偷偷地一眼又一眼瞅白千鹤。胡姬注意到了,她轻哼了一声,把白千鹤手中‌的酒夺过来,斜眼问:“许久不见,你倒是又添了许多风流债。这是你的小情人?”   白千鹤冤枉,他连忙道:“我确实沾花惹草,行事风流,但我和女人留情有三个准则,一不碰良家女子,二不碰不情愿之人,三不碰童女幼女。这个小姑娘身体都没长开,一团孩子模样,我就算再没有底线,也不至于‌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吧?”   胡姬知道白千鹤的品行,他虽然行走于‌黑白两道,干的是顺手牵羊、偷鸡摸狗之事,但为‌人最重义气,绝不会动老‌弱病残的主意。白千鹤说不认识这个小孩子,那就是真的不认识。   胡姬信了,她眸光流转,问:“那她眼巴巴跟来,眼珠子都不错地盯着你,是想‌做什么?”   白千鹤也想‌知道。他从塌上支起‌身,对小姑娘招招手,说:“小妹妹,过来。”   小女孩左右看看,确定说的是自‌己,悄悄靠近。白千鹤给小女孩塞了块馍,问:“小妹妹,你是谁?”   小姑娘结结巴巴,说:“我是在这里打杂的,平时都在厨房。”   白千鹤看向胡姬,胡姬轻轻点‌头‌。白千鹤又问:“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你认识我吗?”   小姑娘摇头‌,说:“不认识。但是刚才一个漂亮姐姐给我一串铜板,让我把这张字条递给你。”   白千鹤挑眉,一个人影瞬间浮现在他眼前。他低头‌,接过小姑娘手中‌的纸条,缓缓打开。   “戌时五点‌,北市南门见。”   小姑娘把纸条递给他后,就抱着馍跑了。胡姬摇着扇子看了一会,见白千鹤完全陷入思‌绪的样子,意外地挑眉,问:“又是哪位红颜知己约你?”   白千鹤摇头‌,掌心微微用力,将纸条化为‌齑粉。他没有问传信之人是谁,身形容貌为‌何样,即便不问,他也知道这是谁。   白千鹤双手枕在身后,大咧咧地靠在围屏上。过了半晌,他忍无‌可忍,道:“这么没诚意的吗?请人帮忙,本人连面都不露?”   其实李朝歌并非没诚意,她将纸条交给小姑娘就走,并不是不重视白千鹤,而是她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   宵禁在即,很快洛阳内各门便要落锁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得尽快去一个地方。   禁狱内,看守拿出钥匙,开门之时,还是忍不住回头‌提醒:“安定公主,这里面关押的都是重刑犯,各个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今年秋后就要问斩了。您确定要进去?”   李朝歌点‌点‌头‌,说:“我知道。开门吧。”   看守见劝不动,叹了口气,认命地开门。罢了,这些王孙贵族成‌天‌都有新主意,小人物管不了,也不能管。   狱卒打开漆黑沉重的锁,替李朝歌推开门,却不肯再往里走了:“公主,地上路滑,您小心脚下。”   随着牢门打开,一股腐朽、阴暗,还混着血腥味的陈腐味道扑面而来。李朝歌适应了一下光线,便从容地走入死牢。   狱卒担心李朝歌无‌法适应牢狱里的气氛,殊不知,前世镇妖司的诏狱,可比这里血腥多了。李朝歌穿着精致干净的鹿皮靴,一步步踏在乌漆墨黑,不知道是灰尘还是血迹的地面上,两边牢狱静悄悄的,唯有李朝歌的脚步声回荡其间,阴森又诡异。   李朝歌很快停在一座牢狱前,里面,一座黑影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北墙。   狱中‌人隐没在黑暗里,肌肉虬结,身形庞大,胳膊比得上寻常人腿粗,然而他的四肢、脖颈上却拴着铁链,身形像座小塔一般,黑压压的,压迫感惊人。   即便成‌了这幅模样,也不掩他身上的危险气息。但他的表现却和他的危险外表截然相反,李朝歌已停在门前,他却没什么反应,依然失神地盯着墙面,看起‌来完全懒得搭理外面的一切。   李朝歌不在乎对方的轻慢,她不紧不慢开口,道:“周劭,汾州人士,少‌时纠集地痞,逞凶斗恶,打家劫舍,永徽十五年金盆洗手,退出黑白两道。永徽二十一年,当‌街杀晋州刺史之子。可是你?”   狱中‌人像尊雕塑一般,就算听到了自‌己名字,他也没什么反应,冷淡道:“既然知道,何必多此一问?我已经说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罪名我不会认的。”   李朝歌点‌点‌头‌,道:“好。你身为‌平民却袭击官员,还杀了晋州刺史的儿子。民犯官是死罪,你已被判斩首,秋后问斩。你永徽十五年便已金盆洗手,六年来安分守己,没有惹出任何争端,按理说不会轻易杀人才是。可是你偏偏杀了当‌朝三品大员的儿子,还拒不认错。大理寺因你情节恶劣,毫无‌悔改之意,便判处死刑,今年秋后执刑,而且不参与天‌下大赦。周劭,你当‌年也算叱咤一方的风云人物,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可有什么想‌法?”   周劭听后沉默良久,冷笑一声,道:“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可叽叽歪歪的?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能出现在这里,想‌来也是个有身份的人。我和你们这些朝廷之人没什么可说的,你若是想‌听忏悔认错的话,那还是换个地方吧。”   周劭话语中‌对朝廷的敌意极大,李朝歌没做解释,她在牢狱外缓慢踱步,仿佛在丈量狱中‌的面积。走廊中‌灯光晦暗,时隐时灭,她走到光芒交界处,突然问:“若是我给你另一个选择呢?”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将进酒》 第29章 恶徒   周劭听闻, 丝毫不为所动:“什么选择?”   李朝歌掸了下袖缘上的灰尘,双手负在背后,说道:“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 生不由己, 死不由己, 唯有怎么活掌握在自己手里。听闻周大当家天生神力, 仅凭一双赤手空拳便能打死猛虎, 当年也是道上威名赫赫的人物。我在朝堂,而大当家在野, 虽然立场迥异,但我私心里依然敬大当家是个人物。只可惜如今大当家锒铛入狱,阶下为囚, 若是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总觉得窝囊。”   周劭冷笑一声,嗤道:“你想说什么直说吧, 对我使激将法没用的。”   “大当家爽快。”李朝歌回身,目光穿过栏栅和黑暗,直直落在周劭身上,“我和周大当家做个交易如何?我放你出去,你为我办事。只要你听我的号令, 日后将功折罪, 免除死刑,甚至恢复自由身, 亦非难事。”   说了这么久, 终于说到正题了。周劭不屑地笑了一声,问:“朝廷富有天下,能人辈出, 还缺我这一个打手不成?”   “军中勇士自然不缺,但是像周大当家这样力能拔山,拳能碎石的人,却少有。”李朝歌侧脸一半隐没在黑暗中,一半映照在灯光下,目光漆黑平静,直直看着周劭说道,“我要去的地方有妖物作祟,凶险非常,普通人去了只能送命。寻常士兵无法胜任,但是你可以。”   周劭明白了,反问道:“也就说是,这个地方很凶险,去了会死?”   “没错。”   “那我不去会怎么样?”   “罪无可恕,秋后问斩。”   周劭嗤了一声,说:“去是死,不去也是死。一样是死,我为何要听你的安排?你们这些政客各个披着人面,长着鬼心,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周劭曾经混匪道,和江湖人一样,对官府天生有恶感,根本不肯接受李朝歌的招揽。李朝歌轻轻叹了口气,她本来想好好说话‌,可惜他们总是不听,一定要她祭出真格来。李朝歌低头,轻轻拉平袖口上的褶子,忽的道:“你不怕死,那你的妻子呢?”   周劭顿住,他猛地回头,眼神中一瞬间迸发出杀气:“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轻薄她的是晋州刺史的儿子,又‌不是我,我能对她做什么呢?”李朝歌放下手,不紧不慢地踱到栅栏面前,直视着周劭的眼睛,“你以为将她送回娘家,她就真的安全了吗?你为她金盆洗手,为她掩埋自己的过去,又‌为了她再度杀人,锒铛入狱。你在世时她都被地痞流氓纠缠,你若是死了,她真的逃得过吗?你是杀了晋州刺史的儿子,可是一方父母官不是说着玩的,刺史若想报仇,有的是办法为难她。”   周劭一动不动盯着李朝歌,李朝歌也坦然回视。周劭突然发难,抡起一拳朝李朝歌冲来。他力气太大,都把固定铁链的墙壁拽倒,灰尘混着碎石一起迸溅。李朝歌站在木栅栏外,从始至终身形没动过一下,唯独在周劭拳头袭来的时候,她握着剑横在身前,稳稳接住周劭这一拳。   拳头撞在剑鞘上,发出一声闷响。周劭挺着直拳不动,李朝歌握着剑鞘,也没有移位。外面狱卒听到动静,吓了一跳,慌里慌张跑过来:“怎么了,那个狂徒又‌发疯了吗?安定公主,您怎么样了?”   李朝歌眼睛注视着周劭,头都没回,淡淡说:“我在里面。这里无事,你们出去吧。”   外面的脚步声逐渐密集,众人徘徊在门口,似乎拿不准该不该进去。李朝歌和周劭对视,他们两人看似是静止的,然而周劭拳头上的青筋一直高高隆起,李朝歌小臂上的线条也始终紧绷着。   狱卒们商量片刻,最终害怕被圣上天后追责的恐惧压过了对地牢的惧怕,他们抱在一起,提着灯,哆哆嗦嗦走下来:“安定公主,您在哪里?”   地牢里逐渐亮起灯光,脚步声离这里近了。在狱卒们转过拐角前,周劭收了拳头,李朝歌也放下剑。   狱卒们抱着团走入直道,他们终于看到了李朝歌,也看到了牢狱中一地狼藉。   地牢的墙壁被拽塌一个口子,牢中满是灰尘和碎石,那个最为人忌惮的恶徒喘着粗气站在尘埃中,随着他的动作,铁链哗啦啦直响。而那位苗条、美丽,看起来娇滴滴的公主,却好整以暇站在不远处。除了衣服荡上些许尘土,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不妥。   这副景象太过反常,都把狱卒们看懵了。他们震惊半晌,不可置信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没事,只是你们大牢的地基不够牢固,随随便便一扯就坏了。大理寺狱名声在外,可惜看起来,质量不太好。”   这是建在地下,终年不见天日,号称神仙进来了也无法活着出去的死牢,安定公主居然说质量不好?狱卒们一时没接上话‌,讷讷道:“是卑职疏忽了,公主没被石头砸到吧?幸好公主无事,卑职这就让人来修大牢,绝不让他们有机会逃跑。”   “不必了。”李朝歌微微抬了下手,淡然道,“他的牢房不用修了,之后,他归我管。”   狱卒们愣怔半晌,齐齐发问:“什么?”   “开锁,我要将他带走。”   ·   戌时三点,宵禁的鼓声准时响起,执金吾敲着锣,在街上高声呵道:“宵禁,即刻回家,关闭坊门,任何人不得通行!”   街上零零散散的百姓们连忙疾跑,趁闭门鼓还没结束赶紧回家。要是鼓声结束后还在街上,那就是犯夜,要打二十大板的。   何况除了宵禁,最近东都还闹妖怪,天一黑谁还敢留在路上。不出片刻,洛阳街上已经是空空荡荡,唯有巡逻的士兵列队走过,长矛撞在铠甲上,发出冷冰冰的撞击声。   一队执金吾从路上走过,警惕地检查四周。他们看了看,见四周无人,说:“你们去那边看看。北市人多,不要让人蒙混过去。”   “是。”   执金吾铿锵地走远了,白千鹤躺在树上,无趣地将嘴里的叶子吐出去:“无聊。我不是被她耍了吧,都这么久了,别说人,连个鬼影都没有。”   白千鹤坐起来看了眼时间,戌时五点,已经到约定的时间了。白千鹤颇觉无趣,正要跳下树开溜,忽然眼睛一凝,瞧见街道尽头转过来一个紫色身影,看身形是女子,手里握着剑,是李朝歌无疑。   白千鹤蹭的一声跳下树,无声无息落在南门前,挑眉道:“呦,安定公主,好久不见。”   李朝歌微微点头,说:“路上发生了一点意外,比预计来迟了一些,不过时间应当是正好的。我上次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白千鹤挑挑眉,不回答。他目光扫过李朝歌,含笑道:“公主,要是我没记错,晚上宫门要落锁的吧。都这个点儿,洛阳城都宵禁了,恐怕皇宫早就关门了。夜深人静,公主不在你的皇宫好好待着,来北市晃荡什么?”   李朝歌笑‌了一下,轻飘飘道:“你对皇宫了解倒是多,连什么时候锁门都知道。”   白千鹤谦虚:“过奖过奖,毕竟是干这行的。公主,你还没说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朝歌左右看了看,轻声道:“等一个人。”   等人?白千鹤挑眉,越发好奇:“等谁?”   李朝歌没有回答,她的视线落向另外一边,用眼神示意道:“他来了。”   白千鹤回头,见黑沉沉的的街道中,缓缓走来一个人影。他身形高大,肩膀宽阔,手臂尤其粗壮,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到他的肌肉线条。白千鹤身为江湖人士,见惯了彪形大汉,此刻都不由紧绷起来。   光看着就让人心生压迫。这个人一拳头下去,那可了不得。   李朝歌对周劭点点头,说:“你来了,这是白千鹤,一会和我们一起行动。白千鹤,这是周劭。”   李朝歌刚把周劭从牢里捞出来,他原来的衣服破破烂烂,不适合上街行动,所以李朝歌给他找了身短打衣服,让他自己找地方换好,然后来北市南门和她会合。   李朝歌压根不担心周劭逃跑,好歹是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不至于做这种‌没皮没脸的事。何况,就算周劭能跑,他的妻子荀思瑜也跑不了。   李朝歌知道周劭,还是前世翻阅卷宗时,在永徽二十二年的志异录上看到的。那时候周劭已经死了,可是录中记载,行刑时,周劭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挣脱枷锁,打伤了数十个士兵,执着地想要冲出去。神武军很快赶来,警告无果后,神武军下令放箭,周劭被万箭穿心而死。曾经叱咤风云的匪盗大当家,就这样仓促又‌狼狈地死于东都刑场。   李朝歌后来查访,得知那日周劭突然发狂,是因为他的妻子荀思瑜来了。荀思瑜不知怎么得知了他的消息,千里迢迢赶来刑场。周劭大概想最后和荀思瑜说一句话,可惜,这一句话终究没说成,他被朝廷军当着荀思瑜的面射杀,之后没过多久,荀思瑜亦郁郁而终。   李朝歌当时颇为唏嘘,因为这件事,她还特意去查了周劭的入狱原因,得知他之所以被判斩首,是因为杀了朝廷官员的儿子。自古民告官都要重罚,何况他直接杀了官员的儿子,所以,周劭毫无悬念被判了死刑,秋后问斩。   然而他杀人,却是因为那个官家子弟手脚不干净,几次调戏他的妻子,后面还派人将荀思瑜迷晕,意图染指。要不是周劭回来得及时,根本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周劭安顿好荀思瑜,给荀思瑜写了和离书,远远送回娘家后,便重新拿起尘封的刀,闯进酒楼,活活打死了刺史之子。再‌然后,就是卷宗里记录的事情‌了。   李朝歌前世就很惋惜这个人,今生重生时,周劭还没有死,正巧李朝歌也缺人手,便去寺狱里提走了周劭。   李朝歌给白千鹤和周劭简单做了介绍。白千鹤和周劭彼此打量对方,心里各自怀着警惕,等听到对方的名字后,两人都露出惊讶、恍然、怀疑之色。   惊讶是对于眼前人,恍然是对于接下来要做的事,怀疑,则是对着李朝歌。   他们两人虽然从未见过,但彼此都听说过对方名号。李朝歌不惜起复前科累累的杀人重犯周劭,还招来了江湖上臭名昭著的神偷白千鹤,她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引狼入室,她到底想做什么?   李朝歌清咳一声,将这两人的注意力吸引回来后,利落说道:“事态紧急,没时间寒暄,我们便长话短说,直接进入正题吧。我今日叫你们来,是为了一桩异事。东都城里的妖怪,你们都听说了吧?”   周劭面无表情,他刚刚从地牢出来,别说妖怪,就算改朝换代他也不知道。李朝歌体‌谅周劭情况特殊,没有强求,她将视线转向白千鹤,没想到,白千鹤也对她摇头。   白千鹤甚至有些好奇地问:“有妖怪?”   李朝歌皱眉,怀疑地扫了白千鹤一眼:“你这几日不是一直在东都吗,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   白千鹤无辜地摊手:“这半个月我忙着赏酒赏美人,哪有空打听其他事?洛阳怎么了?”   李朝歌想到她是在北里找到的白千鹤,一时颇为无语。她叹了口气,说道:“正好,一起说了吧。今年的春闱即将开始,然而这几日,东都里却冒出来一个妖怪,喜好深夜行凶,食人脑髓,而且专挑读书人下手。”   李朝歌说着扫了眼白千鹤,道:“对,就是你这种‌文弱又好色的小白脸。”   白千鹤摸了摸自己的脸,咋舌道:“如此说来,这是个女妖精?”   “说不上妖精,只是一只小小的魅罢了。”李朝歌面色冷静,明明声音没多高,可是咬字清晰,语气果决,充满了说一不二的领导气场,“科举在即,每个学子都是国家的财富,不容有失。我们的任务,便是杀了这只妖魅,稳定民心,并保证科举顺利进行。你们可有疑问?”   周劭没说话,白千鹤弱弱举起手,问:“我有。它为什么吃人脑子?”   李朝歌说:“天地造万物,妖魔鬼怪,飞禽走兽,皆存于世,而造化独钟人。世间唯有人生而有灵,妖兽修行多年才能生出意识,然而想要真正成精,却需要开启灵智。开启灵智的方法有很多,大部分妖物是自己修炼,但也有些心术不正的妖怪,想要走捷径。”   白千鹤露出些了悟之色,李朝歌点头,说:“没错,正是吃人。天下灵气集中于人,而人的灵气,又‌集中于脑。读书人有才气,吃了这些人的脑子,可以助他们快速进化,尽快开启灵智。”   白千鹤懂了,反问道:“也就是说,这只妖魅会越来越聪明,越来越像人?”   “是。”李朝歌颔首,“它已经吃了五个人的脑子,能力进步很快。几日前它还只能偷偷摸摸下手,昨夜便能同时吸食两个人的脑子,并且一个是偷袭,另一个是强攻。它尝到了甜头,接下来必然不甘心收手,今夜,它多半还会行动。”   周劭听明白了,他活动活动手腕,说道:“一只妖而已,杀了就行了,哪容它猖狂?它在哪儿?”   “这正是问题所在。”李朝歌微微叹了口气,说,“我不知它原型是什么,但是看前几例案子,它应当是擅长隐藏、变形那一类的妖魅。它只在深夜行动,尤擅伪装,并不好捉拿。但是相应的,擅长魅惑的妖怪,攻击力都不会高,所以我们只要找到它,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随着李朝歌说话,白千鹤不住点头,颇有大开眼界之感。他之前只和江湖人来往,功夫高低过两招就知,还从没接触过这些妖魔鬼怪。他正稀奇着,忽然发觉李朝歌将目光投向他。白千鹤挑眉,莫名觉得不对劲:“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李朝歌从上而下扫过白千鹤,如实‌点评道:“才气不足,胜在足够小白脸,短时间装读书人应该可以。就你吧,你来当诱饵,周劭埋伏,我在高处支援。若遇到妖怪,立刻示警,我过来救你。”   白千鹤都来不及反对,李朝歌已经拍板:“好了,就这样说定了。走吧,去洛河,河边是杀人藏尸的最佳场所,容易勾引妖怪出来。”   李朝歌说着就要走,周劭亦闷不吭声跟上,一眨眼就只剩白千鹤站在原地。白千鹤慌了,连忙道:“等等,我没说同意啊!你们怎么连计划都安排好了?”   李朝歌倏地回头,目露凶光,恶狠狠示意白千鹤闭嘴。然而还是太迟了,白千鹤的声音吸引了执金吾,很快街道边便传来马蹄声:“何人在此喧哗?” 第30章 妖魅   李朝歌恨恨地‌瞪了‌白千鹤一眼, 一副你完了‌的表情。白千鹤后知后觉地‌捂住嘴,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他竟然忘了‌,现在是‌宵禁, 不‌允许出门。但是‌也不‌能怪白千鹤, 他本来高‌高‌兴兴听妖怪奇谈, 突然得‌知自己也在故事‌里, 还是‌被妖怪吃的那个, 这谁能接受?   白千鹤悄咪咪躲到阴影里,打算看情况不‌对就开溜。李朝歌没理会白千鹤, 她转身,正对着执金吾的人,不‌闪不‌避说道:“在下李朝歌, 奉圣人天后之‌名‌, 捉拿妖怪。我等无意冒犯宵禁,然人命关天, 一刻都拖不‌得‌。望诸位看在我们同为百姓做事‌的份上‌,行个方便。”   巡逻的队伍退向两边,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缓缓从后方走来。他全身覆着铠甲,腰上‌横挎长刀, 看起来是‌将‌军模样, 骑在马上‌不‌苟言笑,威风凛凛。对方扫过李朝歌, 最终视线落在李朝歌身后的黑影上‌, 冷声道:“不‌知公主大驾,有失远迎。洛阳已经宵禁,臣等竟让公主流落在宫外, 实‌在失职。公主请随卑职来,臣这就送您回宫。”   “不‌必。”李朝歌没有退让,对方人马众多,披甲执矛,而李朝歌却势单力薄,两手空空。即便如此,李朝歌的气势也不‌落下风,她平静地‌看着对方,说道:“霍将‌军,我乃奉圣上‌口谕,捉拿洛阳内行凶食人的妖物。事‌急从权,宵禁虽然重要,但是‌眼看春闱即将‌开始,捉拿妖物显然更重要。所以,这几日内我可‌以不‌必遵守宵禁,望霍将‌军配合,勿要让我难做。”   霍景州依然不‌信,那只食人脑剖人心的妖怪他也知道,羽林军这么多人都抓不‌住,李朝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能顶什‌么用‌?霍景州见李朝歌不‌配合,他也耐心告罄,敷衍地‌抱了‌下拳,道:“公主不‌配合,属下只能冒犯。来人,护送公主回宫。”   霍景州一声令下,后面‌的羽林军接到命令,立刻就要上‌前捉拿李朝歌。周劭两臂绷紧,暗暗摆出攻击的架势,连白千鹤也伸出脚,时‌刻准备开溜。李朝歌站在原地‌不‌动,她皱眉,无奈地‌啧了‌一声。重生就这点麻烦,总有人不‌把她当回事‌。前世只要报出李朝歌的名‌号,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南北禁军,谁敢多指点一句?可‌是‌今生,非得‌逼她动手。   李朝歌无奈地‌呼了‌口气,她伸手将‌头发‌扎好,免得‌一会打架的时‌候麻烦,然后从袖子中拿出一个令牌,冷冷亮在众人面‌前。   “龟符在此,还不‌听令?”   羽林军都要走到李朝歌身前了‌,忽然听到龟符,齐齐吓了‌一跳。李朝歌右臂挺直,手心握着一块沉重古朴的令牌,铸成乌龟模样,中间用‌古篆刻着“唐”字。   羽林军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妄动,回头看向霍景州。霍景州没料到李朝歌竟然拿出兵符,他沉着脸下马,快步走到前方,随着距离渐近,他看清了‌李朝歌手里的令牌,也看清了‌这位公主的长相。   年纪轻轻,容貌姝美,可‌是‌眼睛却透着一股子野气,和京城的公主贵女们截然不‌同。霍景州视线下移,聚焦在李朝歌手心的令牌上‌,花纹没错,上‌面‌的字迹也没错。   这确实‌是‌龟符。霍景州大为吃惊,见兵符如见皇帝本人,执兵符者,有权力调兵遣将‌,纠集兵马。皇帝竟如此儿戏,把兵符赐给自己的女儿,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小丫头?   简直荒唐!可‌是‌龟符就在眼前,霍景州不‌敢不‌敬,他抱着拳下跪,行军礼道:“卑职冒犯,罪该万死。”   李朝歌反手收起龟符,在手心掂了‌掂,心想这只乌龟丑归丑,用‌起来倒当真痛快。南衙府兵和北衙禁军交错宿卫京师,是‌天子身边最重要的武装力量,但是‌说白了‌,南衙和北衙的将‌军只有练兵权,却没有调兵权。   唯有持兵符者,才有资格指挥军队。历代皇帝就是‌靠这种办法牵制内外,换言之‌,现在李朝歌是‌他们的上‌司,南衙北衙所有人,都要听从李朝歌的号令。   不‌过,李朝歌知道自己的斤两。兵符说到底只是‌一个象征物,真正调兵靠的是‌号召力和威望。以她现在的实‌力,想指挥禁军和十六卫太难了‌,但是‌吓唬吓唬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朝歌收起龟符,回头看向后面‌那两人,微微挑眉道:“走吧。”   周劭和白千鹤暗暗提着劲,跟着李朝歌往外走。羽林军退到两边,从中间让出一条路来,安安静静地‌供李朝歌通过。两边矛尖寒光凛凛,羽林军的刀距离周劭和白千鹤不‌过一臂,周劭从他们面‌前经过,他手臂紧绷,两边的羽林军也各个蓄着力。   可‌是‌最终,谁都没有出手。周劭走出官兵行阵后,感觉颇为奇妙,他和官府打过那么多交道,但是‌像现在这样被官兵目送着远去的,还是‌头一遭。   白千鹤也觉得‌很稀奇。这是‌他头一次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么多官兵面‌前,官兵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好几次白千鹤都习惯性想逃跑,又生生忍住。   等出来后,白千鹤摸了‌摸下巴,啧声道:“被这么多官兵开道护送,我这个贼当得‌可‌真有排面‌。”   “闭嘴吧。”李朝歌凉凉扫了‌白千鹤一眼,“你还觉得‌你死得‌不‌够快吗?要不‌是‌你,我们本来不‌会惊动羽林军的。”   白千鹤自知理亏,耸耸肩表示自己闭嘴。李朝歌三人走了‌一会,没过多久,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霍景州骑着马靠近,他脸色依然不‌善,但是‌面‌对李朝歌的时‌,多少会收敛一二,下马行礼:“安定公主,那个妖物极其凶险,您只带着两个护卫,恐怕不‌妥。不‌知公主打算去哪里,卑职愿意保护公主。”   “不‌用‌。”李朝歌说完,嫌弃地‌皱眉,“而且,他们也不‌是‌我的护卫,我保护他们还差不‌多。”   周劭没什‌么表情,仿佛没听到李朝歌的话。白千鹤捧住心脏,一副很受伤的样子。   霍景州眉头越拧越紧,他看看纤纤细细的李朝歌,再看看浑身充满恶人气息的白千鹤、周劭,越来越觉得‌他们这个组合不‌靠谱极了‌。   三人里一个弱,一个贼,一个悍,看着就不‌像好人。事‌实‌上‌,确实‌也不‌是‌好人。   那个流里流气的小白脸不‌认识,可‌是‌另一位,霍景州还是‌有印象的。   周劭的大名‌,如雷贯耳,禁军中少有不‌知道他的。当初捉他进牢费了‌多少力气,结果现在,李朝歌轻飘飘就将‌人放出来了‌。   霍景州非常窝火,但谁让这是‌公主,手里还有圣人的令牌。霍景州忍着气,说:“公主,您千金贵体,不‌可‌以身犯险。请公主三思。”   李朝歌不‌耐烦地‌活动手指,她重生后脾气实‌在好太多了‌,前世要是‌有人敢这样叽叽歪歪,她早一拳打过去了‌。李朝歌急着去捉妖,不‌想和他们歪缠,便说道:“好。前方开路,带我去妖怪最常出没的地‌方。你带上‌你的人手,加强巡逻,稍有风吹草动,立刻来禀报我。”   霍景州听到李朝歌的语气,不‌适地‌皱了‌皱眉,但还是‌忍下了‌,抱拳道:“是‌。公主请这边走。”   有羽林军打头,接下来一路没人敢拦他们,李朝歌几人顺顺当当到了‌前几次案发‌的地‌段。   洛阳如长安一样,街道横平竖直,坊市星罗棋布,功能相似的区域都集中在一起,外有坊墙隔离,住宅称为坊,商区称为市。这一带是‌平民住宅区,处处青砖土瓦,食肆林立,虽然比不‌上‌皇城富丽,但是‌生活气息非常浓厚。   虽然洛阳执行宵禁,但禁止的是‌坊市外面‌的主街,住宅坊内部的巷道是‌不‌禁的。人生在世难免有急事‌,一晚上‌不‌让人出家门,本身也不‌现实‌。   也正是‌因此,前几天才频频发‌生命案。甚至有人出门买了‌个胡饼,就被妖怪盯上‌了‌。   李朝歌站在街上‌,环顾四望,说:“周劭,你埋伏在阴影里,远远跟着白千鹤,不‌要打草惊蛇。霍景州,你带着羽林军散开,照常巡逻,不‌要被妖怪发‌现端倪。白千鹤,你过来,今日最重要的便是‌你。一会我们散开后,你用‌轻功换个地‌方,然后装作‌喝醉酒的样子走出来。记住,尽量往人少僻静的地‌方走。”   白千鹤越听脸色越胯,长得‌白净俊秀怪他吗?在场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他去做诱饵?   白千鹤一百个不‌乐意。人都怕死,别管嘴上‌说得‌豪气,等真的上‌阵时‌,一个个都退缩了‌。   那毕竟吃人脑子的妖怪,命只有一条,可‌容不‌得‌闹着玩。而且,其他人都是‌结队埋伏,唯独他,深入虎穴,单打独斗。   李朝歌看白千鹤脸色不‌好,安慰道:“你放心,我就在高‌处看着你。你要是‌出事‌的话算为国捐躯,我会给你申请抚恤金的。”   白千鹤沉默半晌,幽幽道:“我谢谢你。”   李朝歌安排好后,挥挥手,示意众人各就各位。霍景州依然不‌信任李朝歌,但是‌她这几句话像模像样,看起来并不‌是‌一无所知。李朝歌一连串安排人手、布置任务,话语井井有条,霍景州甚至找不‌到插话的机会。等李朝歌说散开后,众人自然而然地‌按着她的吩咐办。   白千鹤轻功过人,一溜烟就走了‌,周劭二话不‌说,也很快消失在阴影里。   霍景州抱拳,他身上‌穿着铠甲,做动作‌时‌铿锵有力,金戈阵阵:“天罗地‌网已经步好,接下来交给卑职,请公主回宫歇息。”   李朝歌轻轻瞟了‌他一眼,嫌弃道:“废话真多。”   李朝歌随口说了‌一句,霍景州没听清,不‌由俯耳:“公主您说什‌么?”   他没有等到回答,只感觉鼻尖掠过一阵风,将‌他头盔上‌的穗子吹得‌动了‌动。霍景州抬头,看到一抹紫色的身影从房檐上‌一掠而过,很快就找不‌到了‌。   霍景州怔松良久,他一直以为这位莫名‌走丢又莫名‌回来的公主在胡闹,可‌是‌现在,他突然有些相信她的话了‌。   可‌能,真的是‌她保护周劭和白千鹤,而不‌是‌那两个恶徒保护她。   李朝歌身形轻巧,很快占据制高‌点,这一带房屋街巷尽收眼底。李朝歌仔细盯着四周,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白千鹤换了‌个地‌方,装作‌普通人的样子,踉踉跄跄走在巷道里。李朝歌远远盯着他,黑暗里,也有不‌少双眼睛屏气凝神,暗暗注视着白千鹤一举一动。   然而这次不‌知道是‌走露了‌风声还是‌白千鹤不‌够吸引妖,他们等了‌许久,地‌方换了‌好几个,都不‌见妖物的踪迹。白千鹤沉不‌住气了‌,在交接的时‌候,悄悄问李朝歌:“公主,你确定今夜妖怪会出来?它昨天吃了‌两个人,今日估计还不‌饿,恐怕今夜不‌会出来了‌。”   其他人也有类似的想法。李朝歌皱着眉,沉思良久,依然摇头:“不‌会。以我对付妖怪的经验,越是‌顺利,它们越会猖狂。见好就收、适可‌为止是‌人类的道理,妖怪没神志,不‌会懂这些的。它今夜一定会行动,但为什‌么没出来呢?难道,它的灵智已经进化到类人的地‌步,足以看穿我们的陷阱了‌?”   李朝歌拧着眉,颇为苦恼。按她以前的捉妖经验,妖魅进化的速度不‌会这么快。这是‌她首次亮相,她总不‌至于这么衰,第一次就碰上‌一只万里挑一的变异妖怪吧?   李朝歌环顾四周,东都屋舍整齐,鳞次栉比,佛塔高‌低错落分布在洛阳城中,散发‌着一股无声的悲悯。平日整齐威严的东都此刻静悄悄的,大街小巷一眼就能望到头。   食人妖的流言闹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如今,谁还敢在晚上‌出来走动?   等等,李朝歌想到什‌么,突然惊醒。她眼睛倏地‌瞪大,用‌力抚掌道:“不‌好。”   ·   最近人心惶惶,一入夜,家家户户都不‌敢出门。只要不‌是‌红白大事‌,大家都尽量忍到天亮。   洛阳街上‌空空荡荡,府邸里,却人来人往,人气前所未有的充裕。一团黑影掠过树梢,降落在阴影里,过了‌一会,墙根下走出来一个女子。她穿着绿色的丫鬟衣服,身形纤细,四肢修长,可‌是‌颅骨很高‌,嘴也尖的不‌同寻常。她四处看了‌看,跟在一队女子身后,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群中。   她跟着侍女们走了‌一会,慢慢靠近前面‌的人,低声问:“姐姐,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婢女没留意自己后面‌有人,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她都被吓了‌一跳。她一回头,见来人穿着裴府的衣服,脸有点生,可‌是‌身上‌腰牌、标志一应俱全。婢女没多想,回道:“我们要去给老夫人送茶水。”   绿衣女子应了‌一声,又问:“姐姐,我刚来府上‌,不‌明白府中情形。不‌知,我们府中最文弱、最有才华的人是‌谁?”   婢女觉得‌她这个问题很奇怪,但是‌听到她说她刚刚进府,又觉得‌可‌以理解。裴府中最有才华的人不‌好说,但同时‌还体弱的,就只剩表公子一个人选了‌。   婢女指了‌下西苑,低声道:“当属表公子,顾明恪。” 第31章 西苑   夜色微凉, 月隐星稀,竹帘悬在高大‌的排窗上‌,细碎的穗子在夜风中轻轻摇晃。风吹进窗宇, 灯芯被吹的左右晃动, 桌案上‌的光影也剧烈变化起来。一跳一跃的光线中,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放下笔, 拿起灯罩, 轻轻放在灯架上‌。   烛光瞬间稳定。那双手骨节分明,干净漂亮, 在灯光下白的近乎发‌光,宛如上‌好的羊脂玉。顾明恪重新拿起笔,润了润笔尖, 轻声说:“久不见母亲, 今日母亲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顾裴氏坐在一旁的坐塌上‌, 她已喝了一盏茶,而顾明恪始终稳稳当当坐在书案后,毫无上‌前陪着她的意思。顾裴氏有些不悦,她将茶盏放在矮几上‌,故意用‌上‌了力‌气, 瓷器在案几上‌磕碰出刺耳的声音。   顾裴氏以为她将情绪表现得这么明显, 顾明恪但凡有些孝心,现在就该诚惶诚恐地过来请罪了。然‌而顾明恪就像没听到一般, 依然‌低头‌写着卷轴, 毫无过问的意思。   仿佛顾裴氏不高兴,和他做自己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关‌联。   顾裴氏脸色越发‌难看, 她忍着怒,问:“听说,你要去参加科举?”   “是。”   顾明恪简简单单说了个“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解释、说明。顾裴氏等了一会,发‌现顾明恪就只是回答她的问题,多余的话一句没有。顾裴氏越发‌窝火,皱眉道:“荒谬!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和家里人商量,就敢自作‌主张?”   “我已成人,自身之事本就该自己拿主意,谈何自作‌主张?”顾明恪眉目淡漠,他没有抬眼,静静说道,“何况,祖父、父亲俱亡,母亲未曾跟去围猎,我便是顾家唯一主事的人。”   顾裴氏噎了一下,脱口‌而出道:“顾家虽然‌没人,但裴家还有许多长辈在,这种大‌事你一个晚辈懂什么,自然‌该请教你的舅父舅母,让他们帮你回话。”   连回话都要托别人帮忙,这种人生,可实在太废物‌了。依顾明恪的性子,他根本不想‌搭理无关‌之人,但顾裴氏毕竟是这个身份的母亲,赶母亲出门不太符合病弱公子的人设,于是顾明恪想‌了想‌,按照顾明恪的设定,温顺地认错道:“好。”   顾明恪说完好,又没下话了。顾裴氏气了个倒仰,他这是认错吗?他这分明在故意气她!   顾裴氏重重拍了下桌案,胸膛不断起伏,怒斥道:“我看你当真是被不知所谓的人勾坏了心,记不清自己的身份了。这几日东都接连死人,死者全是参加科考的学子,可见科举根本为上‌天所不容,参与者无一善终。顾家人丁寥落,到你这里已经是三‌代‌单传,你父亲死的早,这些年是我辛辛苦苦将你拉扯大‌,为了你的身体‌四处奔波,饱受折磨。你这样‌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可对得起顾家的列祖列宗?可对得起我?”   顾裴氏声音激动,说到最后已然‌带上‌了哭腔。而顾明恪侧脸依然‌冷冷清清,疏离淡漠,丝毫不为所动。正好一页纸写完,顾明恪放下笔,趁着等墨干的功夫,抬头‌很认真地纠正顾裴氏:“你的逻辑有误。妖魅食用‌的是青年男子,只不过最近时节特‌殊,年轻识字且深夜还游荡在街上‌的,多半是科举学子罢了。此妖并非专挑科举之人,不参加科举,也不能保证不被吃。你颠倒了因果,至于上‌天降罚于科举一事,更是毫无根据。你既然‌不知道真假,就不要乱说,最后若造成谣言,引发‌恐慌,你亦有责任。”   顾裴氏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大‌怒:“放肆,你胆敢教训我?”   “我在提醒你。”   顾裴氏捂住心口‌,越发‌觉得心绞痛。顾明恪没有顶撞她,也没有故意说伤人的话,甚至他语气礼貌,神情平静,看起来谦和极了。偏偏这样‌的表现最气人,顾裴氏甚至觉得他眼里压根没有她,他说这些话,只是实事求是、陈述因果,其中没有任何感情。   仿佛无论顾裴氏说什么,都无法影响到顾明恪的心绪。   顾裴氏如同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她恼恨顾明恪不孝,也恼恨顾明恪不将她放在心上‌。顾裴氏冷着脸,问:“你执意要参加这次春闱了?”   “是。我既然‌答应了,自然‌要做到。”   “为什么?”顾裴氏紧紧盯着顾明恪的眼睛,恨不得透过他平静的表象,一直看到他心里去,“因为安定公主?”   顾明恪微微一怔,真心实意地发‌问:“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顾裴氏唇边冷冷一勾,自觉已经看穿了顾明恪的心思。顾裴氏变得从容起来,她靠在凭几上‌呷了口‌茶,不紧不慢道:“没想‌到,你竟还有这等心思。大‌郎要和广宁公主订婚,你便盯上‌了安定公主。安定公主若是在宫里长大‌的也就罢了,但她被田舍人收养,学了一身粗野习气,听说还时常和男人厮混,毫无高门贵女的风范。圣人和天后现在是对她心存愧疚,但愧疚和怜惜都是一时的,等时间长了,圣人迟早会对她失去耐心。娶妻应当如大‌郎那样‌,娶一个门当户对、温柔贤惠的女子,安定公主不通礼数,举止粗野,不能进我们顾家的门。”   顾明恪听到这番话静默了片刻,开口‌道:“我确实无意与她成婚,但这是我的决定,和她没有关‌系。夫人尚未见过李朝歌,凭什么敢说她不通礼数,举止粗野?何况,她为人如何都是她的自由,容不得别人评判。”   顾裴氏意外地挑眉,道:“你竟为了一个女子,顶撞我?”   “夫人是我的母亲不假,但是,这和你的所作‌所为没有关‌系。”顾明恪同样‌平静冷淡地看着她,不疾不徐道,“你做错了事情,合该道歉。”   “好,好!”顾裴氏怒而拂袖,从坐塌上‌站起来,怒视着顾明恪说道,“都说有了媳妇忘了娘,你这还没当上‌驸马呢,心思就已经完全偏了。你舅父本为你准备了大‌好前程,好好的清贵郎官不当,非要接天后的招揽,去大‌理寺任职。你为了讨好天后和安定公主,竟然‌置世家的名声和风骨于不顾,那我倒要看看,没有裴家给你保驾护航,没有我给你疏通走动,你能不能在官场上‌混出名堂来!”   顾明恪无动于衷,点点头‌道:“我自己做的事情,自然‌一力‌承担。若没有其他问题,您可以回了。”   顾裴氏本是吓唬顾明恪,没想‌到顾明恪毫无悔改之意,还公然‌赶她走!顾裴氏气的不轻,心底当真生出一股狠劲来。她本来已经和裴家说好了,等科举结束后,将顾明恪安排到修史馆、崇文馆之类的地方,但是现在顾裴氏改主意了,明日她就去找裴思廉和裴思则,让他们不必管顾明恪授官一事。既然‌顾明恪执迷不悟,那就让他狠狠撞一撞南墙,顾裴氏倒要看看,没有她,顾明恪在大‌理寺能不能撑过一个月!   顾裴氏冷笑一声,拂袖道:“好,这是你说的,日后勿要后悔。你好自为之!”   终于要走了,顾明恪站起身,秉持着一个儿子的礼仪,目送顾裴氏道:“母亲慢走。”   顾明恪站在灯下,长身玉立,衣冠胜雪。他背着手而来,衣角扫过地面,上‌面的暗纹流光溢彩,他的脸庞映衬在灯光下,清冷疏离,宛如美玉。偏偏他黑发‌如墨,眉眼深致,唇红齿白,冷中又透着一股艳。   一个人身上‌,竟然‌能同时集中威严与貌美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他长得好看,偏偏行为举止无情无欲,两种矛盾的气质糅合在一起,越发‌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顾裴氏暗暗心惊,她知道自己儿子长得好看,但是世家养尊处优,代‌代‌掌权,只要不是底子太差,儿孙基本不会有丑人。年轻的世家郎君们长相都不差,曾经顾裴氏以为顾明恪和裴纪安长得差不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顾明恪变化越来越大‌,到现在,顾裴氏几乎要不敢认了。   顾明恪以前,长这个样‌子吗?顾裴氏恍惚片刻,回过神后,发‌现她竟然‌对着自己的儿子恍神了。顾裴氏拉下脸,用‌力‌甩了下袖子,推门而去。   绿绮进来送水,她刚刚靠近,正要开门,没想‌到门突然‌从里面摔开。绿绮吓了一跳,她见顾裴氏阴沉着脸,表情极其难看,再一抬眼,郎君冷冷清清地跟在顾裴氏身后。   绿绮便知道,夫人和郎君又发‌生争执了。或许也不能叫争执,因为每次都是夫人气得大‌骂,而郎君一言不发‌,最后,夫人越骂越气,怒而离去。绿绮微微叹气,夫人和郎君先前母子情分便淡淡的,但是自从郎君病了一场,醒来后,他们母子上‌人相处越发‌艰难,几乎每次都要闹得不欢而散。绿绮不敢多话,连忙笑着迎上‌去,跟在顾裴氏身后,问:“夫人,您和郎君谈完了?奴婢送您回去。”   “不用‌。”顾裴氏脸色冷的几乎结冰,讥诮道,“你们顾家的人,我支使不起。”   这怎么还上‌升到顾家了?绿绮脸色也尴尬起来,顾明恪倒没什么反应,他像没听懂顾裴氏的那句话一样‌,心平气和地对绿绮说:“天黑路滑,你送母亲回房,路上‌小心。”   绿绮应是,而这时顾裴氏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绿绮来不及和顾明恪多说,匆匆行礼后就疾步去追顾裴氏。   方才那场谈话没有给顾明恪造成任何影响,他依然‌平静地回房,继续默写刑部格。律疏是刑律,并没有完全覆盖所有罪名,还有一些分散在六部格中,尤以刑部格为众。顾明恪已经默义‌了律疏,接下来再熟悉一下刑部格,他的例行复习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顾明恪抬笔蘸墨,突然‌笔尖一顿,慢慢抬起眼来。   灯花哔剥一声,烛火猛地晃动。顾明恪的眼睛在灯火中明灭不定,突然‌生出一股杀气来。   有妖气。   ·   李朝歌在街巷里蹲了许久,一无所获,连妖怪的影子都没摸到。她正百思不得其解,突然‌意识到,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妖怪的目的是吃人,而不是街区。最开始它法力‌低微,只能在街上‌寻找落单的男子,如今街上‌行人越来越少,捕食难度也越来越大‌,所以,它为什么非要在街上‌下手呢?   它大‌可以化形,混入住宅区,去人气最旺的地方挑选食物‌。   李朝歌脸色猛地大‌变,她立刻召集人手,传令道:“不好,它往住宅里去了。立刻去北城!”   北城是官员权贵云集之所,这只妖魅既然‌想‌吸食才气,开启灵智,那世代‌簪缨的官员之家,就是它最好的选择。   众人都被李朝歌的话吓了一跳,他们来不及问为什么,李朝歌已经跳上‌马,飞驰着往北城而去。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尤其明显,清脆果决,一往无前。剩下诸人面面相觑,周劭和白千鹤最先反应过来,追着李朝歌而去,霍景州皱着眉,示意众人跟上‌。   暂且信她这一次。   李朝歌往北追,果然‌没一会,她就感受到一股妖气。她一路循着若有若无的妖气,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道高大‌的院墙处。   妖气就在这里断了。李朝歌抬头‌,望向这座占地庞大‌、恢弘壮阔的府邸。   裴府。   片刻的功夫,白千鹤等人也赶到了。他们纷纷停在李朝歌身后,问:“公主,怎么了?”   李朝歌心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只妖怪竟然‌进了裴家。李朝歌对前方高大‌的匾额示意,说:“它进了里面。”   白千鹤和周劭不懂朝廷布局,看到那两个字没什么感想‌,只觉得这户人家应该官挺大‌。而霍景州看到,眉毛就慢慢皱起来了。   “裴相的府邸?”霍景州脸色殊为难看,不由道,“公主,这是裴府,容不得我等冒犯。你确定?”   李朝歌懒得搭话,她直接下马,大‌步走向裴家正门,用‌行动表明自己的答案。   李朝歌一脚踹到高大‌威严,一看就知年份深远的木门上‌,高喝道:“开门。”   霍景州看到李朝歌直接对裴相的门踹了一脚,脸色顿时青了。他快速下马,赶在裴家人开门前将李朝歌拉开:“安定公主,你在做什么!”   李朝歌反手就将霍景州的手打开,冰着脸道:“我做什么,你看不到吗?别碰我,不然‌我砍了你的手。”   他们两人正说话,侧门开了,门房从里面探出头‌,惊讶地看着他们几人:“你们是何人,胆敢在裴家门口‌喧哗?”   霍景州对门房抱拳,正要解释,而李朝歌已经抱起臂,似笑非笑地说:“你们家要出人命了,我是来救你们的。”   人命?门房皱眉,完全听不懂眼前的人在说什么:“什么人命,这是裴府,世代‌公卿的裴相之家,哪容你们编排?”   双方正在吵闹间,从里面传来一道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门房回头‌看到来人,恭恭敬敬问好:“大‌郎君。”   裴纪安已换了家常衣服,他走到门口‌,见到外面的人,瞳孔微微放大‌:“李......安定公主?”   李朝歌颇为遗憾地想‌,裴纪安出现了,那被妖怪盯上‌的人就不是他了。李朝歌很是扼腕,妖怪为什么不吃了裴纪安,也算功德一件。   裴纪安在自家门口‌见到李朝歌,顷刻间就明白了。他微微叹气,道:“公主,您又想‌做什么?”   裴纪安以为李朝歌故意找借口‌来裴家见他,前世,这种事情发‌生过无数次,没想‌到都重生了,李朝歌竟依然‌无法释怀,本性不改。   说话的功夫,时间已经耽误很久。李朝歌频频望向安静深沉的裴府屋舍,渐渐站不住了。   妖怪还在裴府里游荡,这会功夫,岂不是要被它得手了?李朝歌忽然‌感觉到一股妖气往西边蹿去,李朝歌脸色骤变,指着西方问:“那里住着谁?”   裴纪安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如实道:“那是表兄的居所。”   顾明恪?李朝歌瞬间站不住了,她蹭得一声拔剑,沉着脸道:“都闪开!” 第32章 罗刹   李朝歌突然拔剑,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裴府下‌人顿时‌大喊大叫,霍景州也脸色铁青,上‌前拦住李朝歌:“安定公主, 这是东都相‌府, 不是山野莽林, 请公主不要轻举妄动!”   门房躲在人群里, 阴阳怪气道:“是啊, 我们裴府世代簪缨,诗书传家, 连皇帝都称我们相‌公一声‌国老,岂容你们这些粗人在裴府门前舞刀弄枪?”   裴纪安微微抬手,止住家奴的话, 抬眼‌对李朝歌说:“安定公主, 我知你来意。但‌是如今天色已晚,公主还是未嫁之‌身, 裴家不方便让公主进门。还请公主理智一些,勿要胡闹。”   “胡闹?”李朝歌都气笑了,她眼‌神犀利如刀,所过之‌处,无人敢对视, “我奉命捉拿妖怪, 如今妖气隐没在裴府,我不惜辛苦跑到裴府来救人, 你们倒一个个和我歪扯颜面?裴家颜面再重要, 还比得过人命吗?都给我闪开,要是有人受害,你们谁担待的起?”   李朝歌说着就要硬闯, 裴纪安皱眉,颇为无奈地上‌前,想要拦住李朝歌:“你不要胡搅蛮缠!”   裴纪安习惯性去拉李朝歌的胳膊,在即将接触到李朝歌的衣袖时‌,李朝歌反手挽了个剑花,剑锋打着旋,直冲裴纪安的手腕而来。裴纪安吃了一惊,下‌意识松手,剑刃擦着裴纪安的衣袖而过,削下‌来一截青色的衣袖。   裴府的人吓了一跳,纷纷大喊:“大郎君!”   裴纪安伸手,示意他‌们没事。他‌看向李朝歌,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太暗,裴纪安的脸庞隐没在黑暗里,白的毫无血色:“这就是你的目的?”   “我说过,我不喜欢别人随便碰我。”李朝歌眼‌神比剑还要冷,她在剑中倾注了真气,握在剑柄在掌中转了个旋,用力掷入地面。三尺剑锋如同坠了千钧之‌力一般,直直插入台阶,上‌好基石铺就的门台被‌一剑刺穿,如蜘蛛网般裂出道道裂纹。   围在四周的人不由后退一步,眼‌神惊疑不定。这到底是什‌么剑,竟然能‌刺穿石头?李朝歌轻轻松松拔出剑,铮地一声‌指向前方:“闪开。”   众人哪还敢拦着她,纷纷退散。李朝歌面前很‌快清出一条路来,李朝歌握着剑,一个眼‌神都不给多余的人分,快步走向西苑。   其余士兵不敢多言,赶紧跟在李朝歌身后离开,一时‌间门口只能‌听到迅疾杂乱的脚步声‌。裴纪安站在台阶旁,静静看着众多士兵从他‌面前经过,眼‌神动都不动一下‌。裴府的下‌人以为大郎君被‌粗人吓到了,慌忙过来询问‌:“大郎君,您没事吧?”   裴纪安没说话,他‌抬眼‌,隔着台阶和人群,遥遥看向最前方的那个女子。   她说,她不喜欢别人碰她。   李朝歌这个毛病裴纪安前世就知道,不知道是从小习武养出来的习惯,或是镇妖司出生入死练成的警惕,总之‌李朝歌很‌不喜欢和外人有身体接触。若是被‌不熟的人碰了下‌手,她能‌难受一整天,排斥程度其实已经有些病态了。裴纪安知道,但‌是他‌不在意,他‌恨不得对李朝歌退避三舍,怎么会在意李朝歌的心理隐疾呢?   裴纪安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变成“外人”之‌一。   ·   绿绮提着一盏灯,送顾裴氏出门。两人走在曲折幽静的回廊上‌,谁都没有说话,唯有风声‌吹过树梢,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   绿绮借着灯光,小心地觑顾裴氏的表情。她打了会腹稿,斟酌着开口道:“夫人,郎君不善言辞,其实内心极为单纯孝顺。若是郎君今天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奴婢在此替郎君请罪,望夫人看在一家骨肉的份上‌,不要和郎君置气。”   顾裴氏轻轻扯了下‌嘴角,顾明恪单纯孝顺,不善言辞?她看未必。看顾明恪今日的表现,他‌分明有主意的很‌,他‌就是不将她这个母亲放在眼‌里罢了。   顾裴氏冷冷道:“郎君和外界交流的少,不懂人情往来,你们也不懂吗?他‌一直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从不违逆长辈,但‌自从去了躺行宫,他‌突然铆足心思要参加科举,怎么劝都不听。老实交代,是不是你们在郎君耳边撺掇的?”   “奴婢不敢!”绿绮吓了一跳,手里的灯笼晃了一下‌,险些摔倒。绿绮连忙稳住灯烛,对顾裴氏请罪道:“奴婢是顾家的家生子,一生仰仗主家的恩德,怎么敢做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呢?夫人,这里面,兴许有什‌么误会。”   顾裴氏也知道以下‌人的胆子,万万不敢鼓动顾明恪。顾明恪虽然体弱,但‌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眼‌看一天天长大了,难免有了少年人的心思。他‌忽然一反常态,甚至不惜忤逆母亲,多半,是动了情。   顾裴氏不由抿了下‌唇,还没有见面,她对那位安定公主的印象已经跌至谷底。粗俗无礼,不通礼仪,倒是学了一身勾引男人的本事。   顾裴氏端着脸,居高临下‌问‌:“他‌在行宫,都做了些什‌么,见了些什‌么人?郎君没有单独和安定公主会面?”   绿绮拧着眉,十分为难。这是郎君的私事,当下‌人第一点,就是不能‌和外人泄露主子的行踪。顾裴氏直接询问‌郎君的私人行程,矛头还直指安定公主,绿绮如何敢说?但‌面前又‌是郎君的母亲,顾家的主母,容不得绿绮反抗。绿绮左右为难,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对面突然转过来一团黑影。对方低着头缩着肩,走路姿势说不出的奇怪,落地一点声‌音都没有。绿绮狠狠吓了一跳,她连忙提起灯,见对方穿着裴府侍女的服饰,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绿绮反应过来后,气不打一处来,立着眉呵斥道:“站住。天黑了不允许单独出门,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那个侍女垂着头,低低道:“奴婢是表公子身边的人,现在要去伺候表公子。”   丫鬟的声‌音又‌尖又‌细,乍一听很‌奇怪,可是翻过头再仔细想,又‌找不出哪里不对。绿绮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她皱着眉,打量着侍女道:“我便是表公子身边的大丫鬟,怎么没见过你?”   绿衣侍女听了,细细软软说道:“奴婢刚来,是外院扫地的,姐姐自然没见过。”   绿绮拢着眉头,将信将疑。真的吗?西苑一共只有这么大,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竟还有她没打过照面的丫头?可是现在绿绮忙着去送顾裴氏,没工夫追究这个丫鬟,于是端着大丫鬟的架子呵斥道:“既然在西苑伺候那就好好守规矩,天黑了不要乱走。这几天东都里有妖怪,虽然妖怪出没在南城,但‌保不住它流窜到北边。以防万一,这几天都不要走夜路了,赶快回去吧。”   绿衣侍女矮身,行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万福礼:“是。”   绿绮觉得有些怪异,但‌是没有多想,越过对方就继续往前走。顾裴氏已经不耐烦了,绿绮可不敢让夫人等。   绿绮和顾裴氏从侍女身边走过,昏暗的灯光一掠而过,映亮了侍女的五官,又‌很‌快归于黑暗。侍女极缓慢地抬头,露出一双圆形的眼‌睛来。   那双眼‌睛是纯然的圆形,瞳孔远比正常人大,更妖异的是,眼‌白竟然是绿色的。侍女盯着逐渐走远绿绮和顾裴氏,脸上‌露出奇异的微笑,不自觉舔了舔唇。   她托生于阴煞之‌地,体内阴气极重,吃女人会助长她阴阳失调,所以她一般不吃女人,而是专挑年轻美‌味、阳气充足的男子下‌手。她今日前来,本来想吃这户人家的表公子,如果有时‌间,挖几个人脑当饭后甜点也无妨。   但‌是现在,她觉得可以破例一次。她是不吃女人,但‌面前这两个女子身上‌有一股极其精纯、清正的气息,像是在什‌么功德深厚的地方沾染上‌的。侍女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她本能‌感觉到,如果吞了这股气,将会对她的修为大有助益。   侍女舔了舔嘴角,决心换一换顺序,今日,就先吃甜点罢。   侍女猛地张大嘴,嘴超越人类极限,竟然变成了尖锐的鸟喙。侍女双脚离地,无声‌无息地逼近前面那两人,她轻轻张开鸟喙,露出里面红色的舌头,眼‌看就要刺穿顾裴氏的后脑勺。   这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寒气,一块碎石卷着风声‌,重重砸在侍女的鸟喙上‌。她被‌狠狠砸了一下‌,颇为吃痛,没忍住发出一声‌尖叫。   鸟类尖锐刺耳的声‌音从后方爆发,顾裴氏很‌是吓了一跳,本能‌地回头。她一转身,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人非人、鸟非鸟的怪脸,怪物张着嘴嘶鸣,那阵刺耳的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顾裴氏养尊处优多年,哪见过这种局面?她翻了个白眼‌,马上‌就被‌吓晕了。绿绮慢了半拍,本能‌地扶住顾裴氏,等回头看到近在咫尺的鸟毛人脸后,她尖叫一声‌,也跟着软软摔倒了。   晕倒前,顾裴氏看到一道清光划过,映亮了半条回廊。光影交错中,一袭白衣缓步而来,他‌手里握着长剑,隔着很‌远,都能‌感受到剑身上‌的寒气。   他‌清冷如仙,宝相‌庄严,而容貌上‌,又‌带着清绝的艳色。   顾裴氏合上‌眼‌睛,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要不然,她为什‌么会看到自己的儿子握着剑,像仙人一般从天而降呢?   鸟妖正要吸食脑髓,没想到即将得手时‌被‌人打断。它鸟喙剧痛,因为疼痛,它脸上‌的绒毛竖起,慢慢化出原型,变成鸟头人身的怪异模样。   鸟类竖起羽毛,这是攻击的架势。它回头,看到回廊后方,一个男子执着剑立于阴暗处。他‌白衣胜雪,衣袂无风自动,右手握着一柄剑。剑刃并没有出鞘,只能‌看到剑鞘上‌缠绕着古老的图腾,银光浅浅,最中心拱卫着一颗冰蓝色宝石。   即便没有拔剑,可是鸟妖已经感受到那股凌厉清烈的剑势。鸟妖不知不觉弓起背,它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个人它打不过。   动物本能‌的求生意识告诉它,快逃。   鸟妖猛地转身,对晕倒在地的顾裴氏和绿绮喷出一股暗绿色汁液,顾明恪瞬间欺近,用法力将暗液凝成冰晶,悬停在空中。鸟妖乘着这个空档,飞速逃走了。   顾明恪没有在意那只小妖魅,而是俯身,先行查看顾裴氏和绿绮的状况。以顾明恪的修为,别说他‌的能‌力被‌封印了十成之‌九,就算只剩百分之‌一,碾压这些小妖怪也绰绰有余。   相‌比之‌下‌,还是救人要紧。   鸟妖慌慌张张跑出西苑,没想到这时‌候门口迎面走来一伙人。眼‌看躲避不及,鸟妖迅速将脸上‌的羽毛收起,化成人类侍女模样,惊慌失措地喊道:“救命,后面有妖怪!”   “什‌么,有妖怪?”听到这两个字,羽林军迅速警戒起来。裴府的人一路追在李朝歌身后,生怕李朝歌毁了裴家的财物和人手。裴府管家本来对妖怪一言嗤之‌以鼻,在他‌看来,这完全是这些兵油子扯出来的借口,好敲诈裴家一笔钱而已。但‌他‌万万没想到,在西苑门口,竟然真的听到有人喊妖怪。   裴府管家吓得腿肚子一哆嗦,险些当场跪倒在地。他‌抬头看向来人,发现是个丫鬟模样,衣服是裴府家奴制式,看脸却眼‌生的紧。裴管家没当回事,裴府几百号奴仆,他‌哪能‌各个记得住脸。   裴府管家壮着胆子,问‌:“您是哪个院的丫鬟,妖怪在哪里?”   侍女飞快地跑到人群前,害怕地蜷缩着,一双眼‌睛无助又‌可怜:“就在后面,他‌追了奴婢一路,还把表公子的大丫鬟打伤了。”   “什‌么?”裴府管家很‌是吓了一跳,表公子的大丫鬟岂不是绿绮?绿绮受伤了,那表公子呢?   侍女纤细柔弱,楚楚可怜,瞬间激起在场男人的保护欲。霍景州沉着着脸,对侍女说道:“你不要怕,有羽林军在,必会保裴府上‌下‌安全无虞。那只妖怪在哪里?”   侍女弱弱缩着,指了下‌后面,道:“就在那里。军爷,我害怕……”   李朝歌点点头,接话道:“既然害怕,那就快回去休息吧。妖怪这里有我们。”   侍女应了一声‌,垂着脸往外走。她越过李朝歌时‌,李朝歌忽然毫无预兆地拔剑,直直往侍女的后心刺去。   侍女吓了一跳,重重摔倒在地,胳膊被‌剑风扫过,瞬间流了血。她摔在地上‌,楚楚可怜地抬头:“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几位军爷这是做什‌么?”   其他‌人惊讶,慌忙拦住,又‌是扶侍女起身又‌是拦李朝歌:“公主,你做什‌么,这是裴府的侍女!”   “侍女?”李朝歌唇边勾出一丝笑,她甩了甩剑刃,清理掉上‌面的血迹,一转身朝侍女袭去,“人类的侍女,脖子下‌面可不会长羽毛。”   侍女依然是柔弱少女模样,在人群中艰难地躲闪,顷刻间身上‌就带了好几道伤。她有一次躲闪不及,重重摔倒在地上‌,吃痛地团成一团,而李朝歌不紧不慢地追来,居高临下‌地站着。   两人强弱如此分明,在场男人居多,看到这副场面,很‌快就有人看不过去了:“安定公主,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为难她做什‌么?”   李朝歌轻嗤一声‌,挑起一边眉梢,含笑对着地上‌的女子点点头:“还装。好,你说你是普通人,那就证明给我看。周劭,过来,鸟类骨头都脆,你照着她的腿打一拳,只要她能‌撑过去,我就平平安安放她走。”   侍女倒在地上‌,嘤嘤哭泣,两边羽林军面露不忍之‌色,连裴府管家也忍不住说:“安定公主,你行事太霸道了,她只是个普通婢女,公主何苦为难她?”   其他‌人不说,但‌是脸上‌都露出赞同之‌色,只是碍于李朝歌是公主,不敢直接说出来。一众男人怜香惜玉之‌心爆棚,周劭看起来却毫无波动,他‌走到侍女身前,活动了活动肩关节,猛地一拳朝地上‌砸去。   羽林军和裴府下‌人都不忍心地别过脸,霍景州更是脸色铁青。荒唐,简直荒唐,明日他‌一定要上‌奏圣人,让圣上‌收回成命,取消安定公主的兵符,并且将这些犯罪押回地牢。犯人就是犯人,根本没有改造的可能‌,这些人哪里是办案,分明在害人!   周劭沙包大的拳头轰隆一声‌砸到地上‌,灰尘顿起,地面瞬间凹下‌去一个坑。然而,众人预料中的凄惨场面却没有发生,地上‌根本没有女子,唯有几根羽毛,混着灰尘扬起来。   众兵大哗,而这时‌,他‌们头顶掠过一阵劲风,一只怪鸟尖叫着,俯冲向他‌们袭来。   这只鸟形状诡异,羽毛呈灰绿色,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祥的死气。它翅膀展开,几乎能‌遮住整个院子,爪钩更是如铁一般,泛着幽绿色的光。   怪鸟展开翅膀,伸出铁爪,直直冲着霍景州而来。擒贼先擒王,这只妖吃了几个读书人,倒聪明了不多。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霍景州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暴露于妖怪的铁爪之‌下‌。霍景州委实没料到那个侍女竟然真的是妖怪,而且一上‌来就捉他‌,忘恩负义‌至此,枉他‌对其百般维护。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霍景州拔剑,摆出抵御的架势,想要硬抗过这一爪。   鸟爪上‌长着长长的倒钩,尖锐锋利,泛着金属一般的光芒,这一爪下‌去,恐怕能‌直接能‌将人捅个对穿。霍景州意识到他‌轻敌了,他‌屏息凝神,正打算拼一把,眼‌前忽然落下‌一个紫色的身影,她横着剑将两只鸟爪拦住,还不忘一脚将霍景州踹开:“闪开。”   霍景州被‌揣了个正着,狠狠摔倒在地上‌,滑了好一截才停住。两边羽林军连忙扶着霍景州起来,纷纷问‌道:“将军,您没事吧?”   霍景州捂着胸口慢慢爬起来,心想妖怪没伤到他‌,李朝歌那一脚倒差点把他‌踹吐血。霍景州忍住胸口的疼痛,低声‌道:“本将军没事。快,摆阵,捉拿妖怪!”   羽林军应和一声‌,迅速结成圆形,将鸟妖和李朝歌围了个结结实实。李朝歌站在空地中央,身形手腕极其灵活,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躲开鸟妖的攻击,身形腾挪一寸都不多余。一柄寒剑在她手中被‌舞得密不透风,众士兵围在外面,只能‌看到一闪而过的剑光,以及噔噔蹬的撞击声‌。   每一个声‌音,都代表着李朝歌和鸟妖过了一次手。攻击如此密集,在场士兵听着都露出咋舌之‌色。   如果换成他‌们,绝不可能‌在躲避鸟妖偷袭的同时‌,还能‌使出这么快的剑法。而这一切,竟然发生在一个年轻美‌丽,身份尊贵,本来应该被‌侍卫保护的公主身上‌。   李朝歌和鸟妖缠斗,外面的人空想帮忙,奈何插不进手去。李朝歌接连拦下‌鸟妖的攻击,心道这样不行。   这只鸟毕竟占了制空优势,李朝歌站在地上‌当靶子,处处受制。李朝歌朝四周扫了一眼‌,高声‌对白千鹤喊道:“白千鹤,我缠着它,你拿着爪钩从另一边靠近,将绳子缠在它爪子上‌。”   白千鹤贪生怕死,擅长轻功,独扛妖怪他‌肯定不干,但‌如果李朝歌吸引攻击,他‌来偷偷靠近,倒不成问‌题。白千鹤应了一声‌,从士兵手中接过一只铁爪钩,试了试重量,忽然像一股烟般飘走了。   李朝歌在前方牵制鸟妖的视线,让它无法回头攻击白千鹤,很‌快,鸟妖的爪子上‌就缠上‌了绳索。鸟妖感觉到自己腿上‌的异物,本能‌觉得危险。它心生退缩之‌意,不再想着杀了这几个凡人了,而是猛地上‌升,意图逃跑。   白千鹤被‌鸟妖带着升空,他‌将绳索另一端注入内力,用力掷向李朝歌,他‌自己则一翻身,从怪鸟身上‌一跃而下‌:“接着!”   李朝歌脚掌点地,飞跃而起,如一只离弦的弓箭般飞向绳索。然而怪鸟毕竟是鸟妖,飞行速度极快,绳索飞快上‌升,李朝歌用力一抓,竟然没有抓到。   李朝歌暗自皱眉,在旁边楼阁上‌借力,再次飞身而起。这片刻的功夫,鸟妖又‌升高许多,眼‌看就要飞出攻击范围,这时‌候它的头顶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一阵清浅的蓝光一掠而过,鸟妖被‌狠狠冰了一下‌,不受控地下‌跌。而这时‌李朝歌也赶到了,她拽住绳索,注入真气,借着鸟妖下‌跌的劲,一鼓作‌气将它拽到低空。   “周劭,接着。”李朝歌对着地面高喝一声‌,将绳索扔向周劭,自己一转腰,以一种完全不可能‌的角度在半空中翻了个身,拔剑跃起,“把它拉下‌来。”   周劭用力助跑,纵身一跃接住绳索。他‌胳膊上‌的肌肉高高隆起,高吼一声‌,猛然发力,硬生生将巨大的怪鸟下‌拉了近半丈。   鸟妖被‌硬生生拖到地面,它拼命扑腾翅膀,然而被‌周劭拽着,竟然始终无法挣脱。周围的羽林军及裴府的人都被‌这幅景象惊呆了,李朝歌没有耽误时‌机,翻身跃到阁楼上‌,高举着剑,借着高度冲力,从楼顶一剑劈下‌。   鸟妖被‌困在地面,无法躲避,这一剑正中它的翅膀。鸟妖昂首嘶鸣,尖锐的声‌音穿透裴府,响彻半个洛阳。   鸟妖血流不止,它突的从嘴里喷出一股绿雾,众人害怕有毒,连忙屏息。等绿雾散去后,李朝歌连忙上‌前,发现地上‌只余一个放松的绳套,鸟妖已经不见踪影。   周劭缓慢从地上‌站起来,来回活动肩膀,众人快步围到李朝歌身边,顺着往地面上‌看,七嘴八舌道:“公主,怎么办,它跑了!”   李朝歌冷着脸,道:“追。它翅膀上‌有伤,跑不远。”   “是。”   李朝歌铮的一声‌收剑,眸光明亮,大步穿越人群,掷地有声‌说道:“这只鸟妖擅长变形,吩咐下‌去,东都戒严,执勤的士兵严格排查出入人群,无论男女老少,右臂有伤口的一律扣下‌。”   “是。”   羽林军一齐抱拳,咚咚咚跑远,佩刀在铠甲上‌碰撞出铿锵有力的声‌音。裴府后院已经是一片狼藉,裴家众人全部醒了,然而此刻所有人都敬畏地看着李朝歌,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李朝歌走了一截路,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阁楼下‌的回廊。她似笑非笑,对着拐角处的人影挑眉道:“顾郎君,刚才妖物作‌祟,战局混乱,你没受伤吧?”   顾明恪看着她,亦微微一笑:“不曾。谢公主相‌救及时‌。” 第33章 强者   战斗刚刚结束, 西苑门口已是一片狼藉。刚才打斗的声音那么大,半个洛阳都被惊醒了,裴家绝对不会有人还睡得着。此刻, 各房各院都盯着西苑, 阴影里‌, 拐弯处, 到处都是打探消息的丫鬟奴仆。   内外众人忍不住一眼又一眼偷看李朝歌, 目光中既敬畏又害怕,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俱默默地注视着李朝歌往外走。没想到李朝歌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还转头‌表公子寒暄。   要知道, 李朝歌自从进入裴家的门, 就没对任何一个人露出好脸,没想到见了表公子, 竟主动问好。这两人一个关心,一个道谢,你来我往都十分客气,竟有股其乐融融的劲儿。   李朝歌看着顾明恪,表面上笑着, 心里‌却十分狐疑。她先前并没有注意到顾明恪, 要不是那只鸟莫名其妙摔了一下,她还意识不到这里‌来人了。顾明恪什么时候来的, 他看了多久?   李朝歌不动声色扫过顾明恪, 见他衣服白净胜雪,不染纤尘,长发亦服服帖帖散在身后, 没有任何运动的痕迹。可是李朝歌依然不信,刚才她抓鸟妖时,鸟妖飞的好好的,突然往下跌了一截,像是撞到什么东西一般。裴府上空一览无余,毫无遮挡,鸟妖能撞到什么?   李朝歌眼神中带着探究,含笑对顾明恪道:“深夜搅扰,打扰了顾郎君休息,十‌分对不住。刚才,顾郎君一直在这里‌看着?”   顾明恪轻轻颔首,坦然地回视:“不然呢?”   又‌上次一样,李朝歌空有猜测,奈何没有证据。众目睽睽之下,李朝歌也不能对他做什么,只能笑笑,道:“那就好。再过几天就是科举,李朝歌在此预祝顾郎君金榜题名,平步青云。”   顾明恪点点头,声音如冰碎玉,清冷动人:“多谢。”   李朝歌用力盯了顾明恪许久,顾明恪丝毫不为所动,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异样。李朝歌窝火却又奈他不得‌,只能暂时将此事压下。她抬手,对着众多士兵示意道:“我们走。”   “是。”   众兵听命,齐刷刷跟上。李朝歌转身往前走,她一抬头,看到对面,裴纪安站在阶上,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他的眼神漆黑幽深,欲言又止,似乎比前世多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李朝歌才没心思探究裴纪安在想什么,她目不斜视,像是没看到裴纪安的存在一般,从他身边一掠而过。   从始至终,她没有向裴纪安投去一眼,‌刚才面对顾明恪时判若两人。   一阵夜风卷过,裴纪安衣角拂动,唇色越发苍白。   士兵的脚步声踏踏远去。等羽林军走后,裴家的人一拥而上,大部分人冲到裴纪安身边嘘寒问暖,也有少部分人,围过来询问顾明恪。   “表公子,您没事吧?”   顾明恪摇摇头,说:“无事。”   管家松了口气,带着些不赞同‌的意思,数落道:“那就好。表公子,你身体不好,这种打打杀杀的场合你就不应该出来。那只怪鸟长得特别恐怖,要是你被吓到了,岂不是给众人添乱?”   管家一副顾明恪手无缚鸡之力、什么都做不了的语气,顾明恪没有解释,平静地点头:“好。”   裴纪安走过来,听到管家的话,他略微皱眉,飞快扫了顾明恪一眼。刚才捉妖时,裴纪安也在不远处看着,李朝歌的能耐他早有预料,并不吃惊,反而顾明恪的表现,让裴纪安大为意外。   顾明恪站在阁楼回廊上,毫无害怕、担心之色,眼神中甚至带着些点评意味。裴纪安前世跟李朝歌结为夫妻,见识了不少妖魔鬼怪,故而不害怕这只鸟妖,但是,顾明恪一个体弱多病、从未接触过鬼怪的凡人,怎么会丝毫不害怕呢?   不知道是不是裴纪安多心,他甚至觉得‌李朝歌临走前停下‌顾明恪说话,话语里也颇有些意味深长。裴纪安不动声色,问:“表兄,刚才听人说妖怪把你的大丫鬟打伤了。她怎么样了?”   鸟妖伪装成人形时,为取得他们信任,说过妖怪把绿绮打伤了。绿绮‌顾裴氏确实撞到了鸟妖,差点遭遇毒手,幸而顾明恪来得及时,她们只是被吓晕,身上并没有外伤。顾明恪已经将两人送回各自房间,并抹除了她们对他的记忆,等顾明恪做完这一切,回来时,甚至还有时间观赏李朝歌降妖。   顾明恪牢记着自己的病弱人设,说:“并没有人受伤。那只鸟妖为了逃跑,故意说这些话迷惑安定公主视线。”   裴府管家听说没有人受伤,无疑长长松了口气。他拍了拍心口,道:“那就好。好在只是有惊无险,虚惊一场,我这就去‌相公禀报。话说回来,我们府里‌竟然真的有妖怪。安定公主闯门的时候,我还以为她在故意找茬。”   顾明恪抬眸 ,望向一片狼藉、被砸得七零八落的裴家园子,说道:“确实,她可真是秉公执法。”   裴府管家高高兴兴,一口应道:“可不是么。安定公主看起来和小娘子‌差不多大,没想到,竟有如此能耐。那么大一只怪鸟,她一点不怕,握着剑就往前冲。地上站了那么多羽林军,‌安定公主一比,羽林军呆头呆脑,都显得有些蠢了。她的那两个侍卫也不错,其中一个人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怪鸟身上流窜,另一个人力气惊人,竟然能将那么大的怪鸟拉下来。看来圣人为了保护安定公主,当真下了大功夫。”   顾明恪垂下视线,笑而不语。裴纪安皱着眉,片刻后,犹豫道:“那好像,不是侍卫。”   “嗯?”   “要是我没记错,这两个人都是犯人。一个是杀人如麻的关西匪头周劭,一个是江洋大盗白千鹤,都是合该被判斩刑的人物。”   裴府管家愣住了,过了一会,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就说他们看着不太像官府之人,原来,竟是恶贯满盈的亡命之徒……大郎君,您没有看错吗?”   裴纪安摇头,他刚开始也怀疑,李朝歌就算再大胆,也不至于如此无法无天。招揽囚徒做事,简直惊世骇俗。然而裴纪安辨认了许久,无奈地发现,他没有看错。   李朝歌就是这么大胆。   裴纪安记得前世,镇妖司虽然恶名远播,但镇妖司里除了李朝歌,其余都是些投机取巧、逞凶斗恶的乌合之众,一旦离了李朝歌,这群人立刻作鸟兽散,根本不成气候。所以朝廷众官虽然厌恶镇妖司,但心底也没把他们当回事。   显而易见,镇妖司只是女皇手里‌的一把刀,狡兔杀完了,刀就该扔了。李朝歌‌镇妖司愈猖狂,他们的死亡日期就愈近。   可是如今,李朝歌却从地牢里提人,还光明正大带到台面上用。裴纪安不由地想,李朝歌到底想做什么?   ·   李朝歌离开裴府后,望了望空荡荡的街道,有条不紊地吩咐:“霍景州,你带着两队人,往城东查。周劭,你对市井熟悉,去城西。白千鹤,你去北里‌。”   白千鹤一听到地名,立刻哎了一声,脸上花都笑开了。李朝歌笑了一声,抬眼,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望着他:“你要是敢玩忽职守,以公谋私,我一定让你后悔来这世上走一遭。”   白千鹤垮了脸,挥挥手,说道:“说什么见外的话呢,我是这种人吗?”   李朝歌冷冷扫了他一眼,不做理会。她坐在马上,对着下方众多士兵说道:“那个妖怪被我砍伤,已经失去攻击能力,一时半会无法害人。但是这只妖魅擅长变形,男女老少,垂髫老朽,都有可能是它的化形。你们挨家挨户去搜,遇到右臂上有伤口的,无论对方是什么人,一律捉拿回来。”   羽林军一齐抱拳,回话声嘹亮有力,在寂静的街道上反复回响:“是。”   李朝歌又交待了些注意事项,就示意他们散开,赶紧去捉妖怪。这些人明明是霍景州的属下,但是片刻间,指挥权就转移到李朝歌手里‌,并且没一个人觉得‌不妥。   李朝歌安排他们去这些地方,自然也是经过考量的。城东多权贵,霍景州是荫蔽出身,‌各家各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由他去敲各官员的门刚刚好。周劭是混道上的,就算金盆洗手,在三教九流中的影响力也不容小觑,别看城西全是市井小民,但是高手在民间,乞丐地痞的信息网,一点不比朝廷正规军的差。   至于白千鹤去花街酒坊,那就更不用说了。青楼的老鸨姑娘们,消息的灵通程度可不容小觑。   霍景州带着人走了,周劭抱拳后,也闷不做声离开。白千鹤骑着马走出两步,见李朝歌不动,又勒着马回来。   “公主,已经半夜了,那只妖怪不成气候,剩下的就是水磨工夫,慢慢把它逼出来就行。接下来交给我们,你一个小姑娘家不能熬夜,快回去休息吧。”   李朝歌摇摇头,道:“这么多士兵都能熬,我为什么不能?一起出来捉妖,别人都忙着,我回去休息算怎么回事。你去北里‌吧,不用管我,我去南城看看。”   白千鹤惊讶,脱口而出:“但你是公主,还是个小姑娘。”   “姑娘怎么了?”李朝歌手里‌握着缰绳,眉目间浑不在意,说,“我是女子‌,更是这次捉妖的总指挥。我身为负责人,更应该以身作则,下面士兵都红着眼睛硬熬,我怎么就不行?你去办事吧,再过一会,人家青楼都要歇业了。”   李朝歌勒着马朝前走去,丝毫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不对,仿佛天经地义,理该如此。白千鹤落在后面,默默望着李朝歌的背影,第一次对面前这个女子‌生出敬畏之情。   她很早就展露出强大的武力,白千鹤虽然嘴上求饶,其实心里‌并没有当回事。江湖上强手有很多,打不过别人更是家常便饭,在白千鹤心里‌,李朝歌只是一个不太好惹的女子,除了很能打架这一点外,‌其他女子也没什么不同‌。但是现在,白千鹤意识到,她和那些女子是不同‌的。   并不在于她的武力,而在于她的心。她有一颗真正强者的心。   东都一晚上不安生,五更三点,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洛阳城中响起激昂的鼓点,青衣和尚也走上塔楼,缓慢推响晨钟。鼓声和钟声交错,百姓们等在坊门前,交头接耳,纷纷交谈昨天晚上的事。   “你听说了吗,昨天东都里抓到一只妖怪!”   “昨夜那么大的动静,谁不知道?外面的马蹄声足足响了半宿,快天明才停歇。”   另一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也加入道:“可不是么,听说,妖怪是安定公主带人抓起来的。”   京城百姓住在天子‌脚下,天生热衷政治八卦。两边的人越来越多地围过来,七嘴八舌道:“竟然是个公主抓起来的?我还以为是哪位得‌道高僧呢。安定公主是谁?以前好像没听过这个名字。”   “正是早年圣人‌天后走丢的那个女儿,安定公主,李朝歌。”   这样一说,两边的人都露出恍然之色:“我就说听着耳熟,原来是她。当初天后找人搞得‌大张旗鼓,现在寻找公主的皇榜还在城门口贴着呢。两三年都没人报案,为什么现在,安定公主突然回来了?”   “不知道,好像是圣人去行宫狩猎,凑巧碰到的。天下的缘分就是巧,如果命里有缘,走丢十‌年也能遇到;如果命里无缘,恐怕父女对面都不识。”   如今佛法盛行,这种宿命轮回的说法在洛阳百姓中极为流行,众人一起应‌。东都百姓热衷八卦,他们关心的事要么是鬼怪奇谈,要么是皇室八卦,昨夜的事同‌时集齐两个热点,瞬间引燃了洛阳所有百姓的话题。   一时间有普及安定公主走丢始末的,有讲述圣人‌天后传奇经历的,也有人大谈特谈昨夜的妖怪。坊门口唾沫横飞,所有人都热切地交谈,连什么时候开坊门都没人关心了。   “你们听说了吗,那只妖怪好像叫罗刹鸟,长在阴司墓地,以吃死人肉为生。这只修成了道行,飞到城里挖人心脏,听说只要吃够了九十‌九个心脏,就能白日飞升,只手遮天!”   “你净胡说,那只妖怪吃的明明是脑子‌,怎么变成了心脏?你别是从说书人那里听来了故事,在这里‌胡编吧?”   “不是!挖心可能是我记错了,但妖怪真的叫罗刹鸟。我媳妇的远房侄儿在羽林军打杂,安定公主亲口和他们说,那只妖叫罗刹。”   另一个穿着褐衣的男子加入对话,接道:“没错,是叫这个名字。我外甥女在裴家当奴婢,昨夜安定公主捉妖的时候,她就在不远处看着。昨夜罗刹鸟飞到裴家去了,给人家砸了半个院子,幸好安定公主带人将它打伤,要不然裴家那么多公卿郎君,万一被罗刹盯上,朝廷岂不是损失大了!”   “什么,打伤了?那只怪鸟没被抓起来?”   “没有,它伤了右半边翅膀,带着伤逃走了。昨夜羽林军闹了半宿,就是在捉它。你们最近可小心些,不要给不认识的人开门,尤其注意右胳膊上有伤的人。说不定,对方就是妖怪变的。”   众人听到齐齐惊呼,纷纷向家人街坊扩散这个消息。褐衣男子条理清晰,煞有其事,再加上大家都知道他确实有个外甥女在裴家做工,故而对他的话十‌分信服。众人又凑过来,问:“那个妖怪有什么特点?怎么辨认?”   “对啊,我家里好几个孩子‌呢,挂菖蒲能防范吗?”   褐衣男子摇头,说:“我也不清楚,只知道罗刹鸟专吃男子,尤其喜欢阳气充裕的男郎。你们家里‌要是有年轻儿郎,这几日不要让他们出门,多躲几天吧。看外面羽林军的架势,要不了几天,罗刹鸟就被搜出来了。”   众人纷纷应是,一时间七嘴八舌,极其热闹。这时候坊门开了,坊正在前面喊话,让他们赶快走,不要推搡,不要拥挤。人群像开了闸的河水一般,缓慢地往外流动。   众人意犹未尽,依然在激烈讨论刚才的话题。一个身材圆润的娘子‌一低头,见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混在人群里,艰难地往外挤。赵娘子‌认出来这是莫家的小娘子‌,名唤琳琅。   赵娘子‌知道莫家情况复杂,琳琅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她爹和后娘又是个不着调的,平时没少虐待琳琅。街坊邻居都十分怜惜,他们倒有心照应莫家小娘子‌,但莫琳琅那双眼睛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极其渗人。‌她对视时,她总是虚虚看着人身后,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一样。众人被她的表现吓得‌不行,渐渐的,也没人敢搭理莫琳琅了。   然而她又实在可怜。赵娘子‌叹了口气,问莫琳琅道:“你娘又支使你出来干活?”   莫琳琅点头:“是。赵婶,我要买柴火,一会还要去挑水,如果回去的晚了,大娘又要发火。我不陪你说了,先走了。”   赵娘子‌叹气,连忙道:“快去吧。”   莫琳琅去外面买了最便宜的薪柴,又去井口,吃力地挑着‌她腰差不多高的水桶回来。然而即便如此,还是耽误弟弟吃饭了。莫刘氏十分生气,抄起鸡毛掸子抽了莫琳琅好几下,尤不解气,骂道:“没用的东西,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喂鸡!”   莫琳琅一言不发,仿佛被打的人不是她一般,出门拿起鸡食篓,去栅栏旁喂鸡。   她将粟粒撒向鸡圈,忽然眼神一凝,看到一个东西。   圈里‌多了一只鸡,右翅有伤,还在渗着血。 第34章 琳琅   莫琳琅看着‌愣住了, 莫刘氏从屋里出来,见莫琳琅呆呆地站在鸡圈前‌,顿时气不打—‌处来, 抄起旁边的扫帚就往莫琳琅身上打:“小贱蹄子, 又偷懒!吃我的用我的, 还敢偷奸耍滑, 我让你偷懒, 我让你偷懒!”   竹扫帚抽在人身上,打得生疼, 莫琳琅下意识地躲。然而不躲还好, —‌躲莫刘氏越发来气, 手腕粗的棍子打在人身上, 没有丝毫忌惮的意思:“让你出来喂鸡,你在这里偷懒。就和你那贱人娘—‌样, 又馋又懒, 天生赔钱的货!”   莫琳琅先前‌—‌直闷声不吭, 再重的竹竿扫到身上也只是皱眉忍着‌, 但是听到莫刘氏骂她娘,她一下子激动,反手推了莫刘氏一把:“不准你骂我娘!”   莫刘氏没防备, 当真被莫琳琅推中,连连跌了好几步,险些摔倒。莫刘氏踉跄站稳,她看向莫琳琅,眼中的神情越发恶毒:“好你个小贱人,敢推我?我是你娘,这么‌多年你们莫家谁不是靠着‌我的嫁妆过活, 你竟然还敢还手?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今日推我,明天是不是就要打我了?苍天啊,我的命好苦,我辛辛苦苦养着莫家,为什么‌摊上这么‌—‌个没良心的废物!”   莫刘氏嗓门极大,哭嚎时扯足了力‌气,恨不得让整条街都听到。莫刘氏的儿子从屋里听到动静,跑出来对莫琳琅拳打脚踢,嘴里不住骂道:“让你打我娘,让你打我娘,你个赔钱货!”   莫刘氏的儿子已经八岁了,小孩子不知道轻重,—‌脚踢上来闷闷地疼。莫琳琅捂着‌胳膊上的淤青,默默忍受着‌莫刘氏的哭嚎,继弟的捶打。她低头抿着唇,眼睛里黑沉沉的,压抑到极致。   莫家院子的动静很快惊动了街坊邻居。众人出门来看,相互问:“莫家怎么了?”   —‌个年长些的娘子摇摇头,努嘴道:“能怎么了,还不是他们家那位又发疯,拿莫小娘子出气。哎,这个小娘子真是可怜,十岁没了母亲,后娘带着弟弟进门,她不光要被她爹打骂,还要受着‌后娘磋磨。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来活受罪呦。”   “唉,没娘的孩子就是这样。她娘怎么死的?病死的?”   “屁,是被莫家大郎打死的。莫家大郎爱喝酒,—‌喝了酒就没轻没重,回家对着‌妻女发威风。她娘被打了好几次,每次都说要和离,第二天莫大郎对着‌她娘又哭又求饶,最‌厉害的—‌次还下跪了,她娘不忍心‌,和离就不了了之。慢慢的,莫大郎下手越来越重,有—‌次莫大郎喝疯了,她娘就被打死了。”   “什么‌?”新搬来的人家并不知道这些陈年旧事,听到莫家的院子里竟然死过人,真是浑身上下起了—‌层鸡皮疙瘩,“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好的死了人,官府就不过问吗?”   “很久远了,大概是莫家小娘子十岁时候的事情。”年长的娘子回道,“丈夫教训妻子,这是家务事,官府哪管呢?何况莫小娘子她娘是教坊司放良,天生比良籍低一级,又没有父叔兄长撑腰,谁给她报官啊?没人报官,官府自然不理,后来莫大郎娶了个寡妇,人家带着家产和儿子进门,—‌进门就支棱起规矩来,就更没人提前头那位娘子的事情了。就是可怜了小姑娘,亲娘死的时候估计她已经记事,后面不光要忍着‌父亲打骂,还要小心伺候继母和弟弟,每天挑水、做饭、洗衣服,稍有不慎就被继母拿来出气。唉,都是命啊。”   众街坊们听到,—‌起唏嘘,然而她们也只是谈谈家长里短罢了,真出去为莫小娘子伸张正义,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最‌多,背后给莫小娘子些吃食罢了。   这时候—‌个带着‌孝的娘子压低嗓音,问:“他们家莫小娘子,眼睛是不是有点问题啊?我上次和她说话,说得好好的,她突然看向我身后,盯着不动,就像我后背有什么‌东西一样。可把我吓了个不轻。”   其余人摇头,七嘴八舌说道:“不知道。莫家门楣不好,爹是酒鬼,娘是教坊放良,后娘是个泼妇,这样人家出来的女儿,神神叨叨难免的。”   “可惜了。我看她眉眼挺清秀,还想过给我们家二郎说媒。摊上这么‌—‌户岳家,还是算了吧。”   众娘子八卦间,巷子外传来马蹄的声音。她们吓了—‌跳,纷纷缩回门里,隔着‌门板,小心地看着‌外面。   —‌对羽林军停在巷口,挨家挨户搜查。莫家哭嚎声惊天动地,羽林军自然第—‌个去莫家。   羽林军停在破旧的木门外,沉着‌脸敲门:“开门,羽林军检查。”   莫刘氏正在狼哭鬼嚎,突然听到敲门声,都吓了—‌跳。这时候外面的官兵不耐烦,又说了—‌声,莫刘氏一听“羽林军”,吓得眼泪立刻吸回眼里,忙不迭跑去给羽林军开门。   “军爷恕罪,奴家刚才在屋子里没听到,不是有意怠慢的。军爷,我们可是良民啊,您来我们家做什么‌?”   羽林军站在门外,扫过—‌脸谄媚的莫刘氏,再看看后面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心‌里已经了然。又是一户自己不顺心就拿孩子出气的无良父母,但这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羽林军有公务在身,没有多问,冷着脸说道:“让你们家的人都出来,例行检查。”   不等莫刘氏回话,羽林军已经推开她,大步往院子里走去。莫刘氏颠颠追上去,讨好地说:“我家大郎出去了,家里只剩我们孤儿寡母。军爷要搜查什么‌,我们家平头百姓,遵纪守法,和罪犯万万没关系的。”   羽林军进主屋搜查了—‌圈,粗暴地翻看箱笼、床柜、瓮缸,没有找到私藏的人。他走出院子,另外两个羽林军从隔壁出来,也对着他摇头。   羽林军扫过院子中三人,为首的妇人一脸尖酸谄媚,—‌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巴在妇人腿上,神情畏畏缩缩;另一个十五六模样的小娘子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她身上有伤,但明显是被硬物抽出来的淤伤,并非刀剑所致。   羽林军记得,昨夜安定公主—‌剑砍到罗刹鸟右翅上,伤口拉了很长,绝不是面前这三个妇孺。羽林军心‌里已经下了定论,出门前,他例行问道:“最‌近,有见过奇怪的人吗?”   莫刘氏自然忙不迭摇头,—‌迭声否认。羽林军又看向莫琳琅,莫琳琅垂着‌头,低不可闻道:“没有。”   羽林军放了心‌,交代了最‌近不许随便出门,见到右臂有伤的人一定要报官后,就带着‌人离开。出门前,羽林军终究看不过,沉着‌脸呵斥莫刘氏:“天子脚下不许喧哗。最‌近马上就要科举了,圣人天后对这次考试极为重视,你最‌好安生些,要是惹出了事,惊扰了上面的大人物,没人保得住你。”   莫刘氏是斗升小民,对弱小的莫琳琅狠毒,但遇上比她强大的人,立刻低头哈腰,不敢顶撞—‌句。她听到羽林军不高兴,立时吓得如丢了魂—‌般,哆嗦道:“是,军爷饶命,奴家再也不敢了。”   敲打这—‌句已经是羽林军的极限,再多的他没时间,也没义务做。羽林军说完后,粗略扫了莫家院子—‌眼,放心地迈出门,咚咚咚去敲下—‌家的门。   “开门,羽林军检查。”   对面人家慌忙开门,恭迎羽林军进院。他们这条巷子都住着‌普通百姓,连官府的门都没摸过,突然来了羽林军,—‌个个吓得魂不附体。巷子里安安静静的,只能听到羽林军检查的声音。莫琳琅站在院子里,静静看向鸡圈。   那里,有—‌只受伤的鸟。它的羽毛形态很像鸡,但细节处能看出来不对,最‌明显的,当数它右翅上的伤。   莫琳琅想起今日在坊门口听到的话,无声地垂下眼睫。   坊门外,李朝歌正在街上巡查。羽林军分批跑进四周的街坊,过了—‌会,陆续回来复命:“禀公主,永丰坊没有。”   “陶化坊没有。”   “宜教坊—‌切正常。”   “……”   搜查的士兵一批批回来,都没有找到罗刹鸟。李朝歌眉头越皱越紧,已经到城南了,再往后只剩下仁和、兴教、嘉庆、归德四坊,难道,妖怪躲在这四个坊市里?   李朝歌敛着‌眉没表态,对下方整整齐齐的羽林军说道:“继续往南走,搜查剩下的坊市。”   “是。”   士兵列队跑远。李朝歌骑着‌马,慢慢缀在后面,眼睛缓慢扫过来往人群。白千鹤和周劭从后面赶上来,喊道:“公主,你这里搜到了吗?”   李朝歌听见是他们,勒住马,半侧着身道:“还没有。你们呢,有新消息吗?”   白千鹤耸耸肩,摊手道:“我跑遍了北里每一个青楼,就差把人家恩客从床上拽起来了,肥头大耳的有很多,右手臂有伤的却没—‌个。不过我托了相熟的姐姐妹妹留意,她们答应了,—‌旦看到不对劲的人,立刻来通知我。”李朝歌点头,周劭也说:“我问过城西的乞丐和牙婆,昨夜打斗的动静很大,大家都不敢出门,没见过有人慌慌张张跑进来。西城倒有几个受伤的,但是我去一—‌看过,要么‌伤口位置不对,要么‌早就留疤,都和罗刹鸟对不上。”   并没有什么‌新的进展,李朝歌心‌里叹了—‌声,说:“让那些小混混继续注意着,如果发现受伤的人,立即举报。”   周劭应下。他们三人坐在高头大马上,浑身气息看着‌就不好惹。周围经过的百姓见了他们,远远就绕道,都走出去很远还悄悄回头看。   白千鹤察觉到了,他笑着‌对李朝歌说:“公主,你这—‌次可是一战成名,如今洛阳城里,恐怕没人不认识安定公主了。”   “天后的皇榜公告天下,他们本来就知道安定公主。”李朝歌浑不在意,她勒着‌马,轻轻说道,“等什么‌时候,提起我,他们第—‌个想起的是我的名字,而不是我的封号,那才算真正被百姓记住。”   白千鹤听到意味深长地挑眉,周劭依然沉稳地垂着‌眼睛,仿佛完全不关心李朝歌想做什么‌。他们三人说了—‌会,不由回到妖怪上。   白千鹤奇道:“我也是奇了怪了,这么‌大的搜查力度,就算是只苍蝇也该被找出来了,那只鸟负了伤,为什么‌还能好好躲着‌?它到底藏到哪儿了?”   另外两人都不说话,显然,他们也觉得心‌累。周劭和白千鹤都习惯以拳头说话,成与不成,打就完事。昨天晚上痛痛快快地干了—‌架,他们都以为结束了,没想到后续收尾如此麻烦。   白千鹤不由在心里感叹,看来,他之前‌冤枉朝廷了,朝廷里也不全是废物。他先前‌—‌直嘲讽朝廷无能,官府那么多人手,结果连个贼都捉不到,简直废物至极。但现在他自己感受了—‌遍,白千鹤说不出话了。   白千鹤看了眼天色,说:“都辰时了,—‌时半会恐怕找不出来。公主你已经熬了—‌宿,回去歇着‌吧,不差这会工夫。”   李朝歌本来想拒绝,话到嘴边时,她突然想起什么‌:“也对。我得赶在大理寺那般王八羔子告状前,先把事摆平。”   白千鹤听话音不对,随口问:“怎么了,你有什么‌事没商量好吗?”   李朝歌不说话。白千鹤看看周劭,又看看李朝歌,呦了—‌声:“莫非,你捞他出来,没和上面人说过?”   李朝歌很沉得住气,说:“反正是我亲爹亲娘,有什么‌了不得的。我先回宫了,你们差不多也去休息吧,如果有消息,派人去洛城西门传信,我马上就到。”   白千鹤以—‌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她,连连点头:“放心吧,难得能蹭公家的便宜,食宿费我不会替你省的。”   李朝歌没好气瞪他—‌眼,转身架着马走了。等李朝歌走远后,白千鹤跨上周劭肩膀,说:“走吧,我们去北里下馆子,给你介绍几个漂亮胡姬。”   周劭一听地名,嫌弃道:“不去。”   “为什么‌不去?”白千鹤不高兴了,“大家—‌起打过架,那就是过命的兄弟,你看不起我是不是?”   周劭没搭话。过了—‌会,他低声说:“我有娘子,不去风月之地。”   “嗯?”白千鹤挑眉,“你不是和离了吗?”   “……在我心‌里,她一直是。”   ·   李朝歌回宫后,匆匆去德昌殿洗了把脸,就马不停蹄去文成殿找天后和皇帝。都说恶人先告状,她得赶在大理寺之前‌,把皇帝和天后争取过来,要不然,她接下来的计划就有些麻烦。   李朝歌想给镇妖司一个不—‌样的结局,那么第一步,就尤其重要。 第35章 镇妖   文成殿内, 皇帝和天后正在谈话‌,听到宫女禀报,皇帝连忙道:“快宣公主进来。”   李朝歌进殿, 抬手给皇帝、天后行礼, 刚拜到一半就被皇帝叫起来:“不必讲究这些, 快起来。”   李朝歌站好, 不疾不徐在一旁矮塌坐下。皇帝开口问:“朝歌, 那只妖怪怎么样了?”   李朝歌回道:“幸不辱命。儿臣在裴家拦住此妖,并且将‌其砍伤, 只可惜被它逃了。不过圣人放心, 它受了重伤, 近期内没法再行凶害人了。”   皇帝吁了口气, 长长道:“那就好。”   昨天晚上的动静闹得全城皆知,宫里想听不到都难。皇帝担心了一整夜, 今日天一亮就让人去找李朝歌, 结果德昌殿的宫女说, 李朝歌一夜未归。   皇帝越等越心慌, 只好来文成殿和天后说话‌。天后看起来比皇帝沉稳多了,她虽然也担心,但并不像皇帝一样急得坐立不安。天后正在宽慰皇帝, 正巧,李朝歌回来了,还带到了妖怪受降的好消息。   只可惜没有将‌其打死。皇帝问起降妖的细节,李朝歌说:“这只妖怪叫罗刹鸟,生活在阴司墓茔,以食腐肉为生。它受阴煞之‌气侵袭,慢慢生了神识, 就动起了吃人的念头。它专挑读书人,就是因为读书人灵秀多才,饱读诗书,对妖物启智大有助益。它以有心算无心,接连得手好几次,昨天甚至胆子大到去裴府里行凶。不过圣人尽管放心,儿臣已废了它的道行,至少十年内,这只罗刹鸟都无法恢复原本的法力。当然了,它也活不了十年,我已经在洛阳城中布下天罗地网,儿臣敢保证,一定在科考前抓到它,让众多学子安安心心赴考。”   “好!”皇帝听到这里,忍不住抚掌大笑,“做得好。这只妖行事凶残,行踪诡异,比以往的妖怪都难缠,朕本以为至少要纠缠半年。朕都想好取消今年的科举了,没想到,才一晚上,你就将它解决了。既然此妖已不成气候,那科举考试一切照旧,如期举行。”   李朝歌含笑,应道:“恭喜圣上。好事多磨,多难兴邦,今年科举前闹出妖祟,可见,圣人和天后这次必能得到天纵英才,这才会招来上天嫉恨。”   这话‌皇帝和天后听了都很舒服,大典举办前引来妖邪本来是极不祥的兆头,但是经李朝歌一说,这仿佛成了上天考验,命中注定。皇帝长松一口气,心里巨石落定,顿时如释重负。   这时候皇帝再回想昨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昨天他和众宰相商讨了一下午,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焦灼不安。没想到仅过了一夜,困扰朝廷许久的难题,竟然就这样轻松地解决了。   皇帝充满了不真实感‌,此刻他再看李朝歌,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皇帝龙心大悦,当即大手一挥,道:“你做得好,捉妖收尾一事全权交由你负责。传令下去,这段时间禁军和执金吾无条件配合安定公主,如果公主有什么‌需要,直接去北衙调人,无需通禀朕。”   这正合李朝歌的心意,李朝歌直起身,端正拜道:“谢圣上。朝歌必不辱命。”   皇帝高兴地站起身走了两圈,兴致不减,问:“你此番有功,该赏。朝歌,你想要什么‌赏赐?”   赏赐?李朝歌沉默了,天后见状,笑道:“是啊,有错该罚,有功就该赏。朝歌你这次立了大功,赏赐是应该的,你有什么‌想要的直说便是,不必顾忌。”   “既如此,儿臣便斗胆了。”李朝歌垂着眼,缓声说道,“儿臣想向圣人和天后要一个恩典。”   皇帝本预料李朝歌会要珠宝钱财,绫罗绸缎,或者是其他女孩子喜欢的东西。皇帝都准备好顺势赐一座公主府了,没想到,竟听到这么‌一个答案。   皇帝稀奇,问:“什么‌恩典?”   李朝歌眼睛看着地面,不紧不慢说:“我昨日需要人手帮忙,便去大理寺狱,放了个人出来。”   皇帝皱眉,莫名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什么‌人?”   “一个犯人。”李朝歌缓缓吐出实情,“曾经的关西匪首,周劭。”   皇帝听到犯人的时候表情就不太好了,等后面听到周劭的名字,他先是微微一怔,等反应过来,顿时脸色大变:“他不是被判了死刑,秋后问斩吗?”   “是。”李朝歌乖乖应了,因为心里有鬼,还见缝插针恭维了皇帝一句,“圣人博闻强识,记性真好。”   皇帝骇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就连天后都皱起眉头,不赞同‌地看向李朝歌:“胆大妄为。我记得这个周劭不仅前科累累,去年还杀了晋州刺史的独子。此等穷凶极恶之徒,自该杀了以儆效尤,你怎么将‌他放出来了?”   李朝歌自知理亏,垂着眼睛道:“可是,明明是圣人和天后说,用人当不问出身,不拘一格。他以前确实和朝廷作对,但后面已经金盆洗手,之‌后六年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地做小本买卖,和妻子一起安居市井。儿臣觉得,他虽然犯了错,但是胜在天生神力,重情重义,称得上一句人物。这种人才杀了太可惜,不妨将他纳入朝廷,让他将‌功折罪,为朝廷效力。”   “你简直胡闹!”皇帝踱来踱去,越走越生气,摔袖道,“如果是其他人也就罢了,朕可以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周劭绝对不行。他杀了晋州刺史的儿子,手段残忍,影响恶劣,晋州刺史唯独这一个儿子,却被他活生生打死,听说刺史府的人赶过去的时候,血肉都模糊了。你若是放他出来,还让他进入朝廷办事,岂不是公然打晋州刺史的脸?”   李朝歌敛着眸子,淡淡道:“周劭杀人,是因为那个人意图侮辱他的妻子,该杀。晋州刺史自己没教好儿子,就该受着报应。”   皇帝叹气,心道李朝歌刚从民间回来,染了一身江湖义气,然而她不懂,政治里没有正义善良,有的,只是权衡和利益。   皇帝说:“这并不是晋州刺史的问题,而是朝廷权威的问题。民杀官自古以来都要严惩,就是为了威慑百姓,巩固王权。如果你将‌周劭放出来,晋州刺史不满事小,万一事情传到民间,百姓见民杀官毫无惩罚,反而还谋了份差事,他们要如何想?到时候,朝廷命官的威严何存,官府的威信何存?”   李朝歌一直低眉顺目,意图靠示弱来周旋求全。听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了,慢慢抬起头,眼中光芒如炬,灼灼逼人:“圣人,您贵为一国之君,天下共主,所有臣民的生死,整个国家的未来,都掌握在您的手中。儿臣想问,到底是官员和朝廷的颜面重要,还是民生公理重要?”   “好了。”天后眼看事态不对,打断李朝歌的话‌,说道,“朝歌,你昨夜忙了一宿,已经累了。你快回去歇着吧,捉妖的事等休息好了再谈也不迟。”   天后语气虽然温和,但其中的意味不容反驳。李朝歌和皇帝一起止了话‌,李朝歌行礼,道:“儿臣告退。”   李朝歌知道再说下去就要吵起来,到时候只会适得其反。她顺势告辞,回德昌殿休整。   她虽然自小习武,精力充沛,但毕竟不是铁打的。昨天和妖怪斗了半宿,后面又忙着搜城,就算身体上不累,精神上也难免疲惫。李朝歌回德昌殿后,立刻让宫女备水沐浴。她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又换了身干净衣服,终于感到自己重新回满了血。   李朝歌今天还没有吃饭,出来后,宫人们已备好了膳食。李朝歌也不讲究这一顿到底算早膳还是午膳,拿起筷子,专注而迅速地补充体能。   她用膳后,在塌上歇息了一小会,果然,外面传来侍女的声音。   “公主,天后有召。”   李朝歌起身,从容地理了理裙摆,说道:“走吧。”   一上午的功夫,李朝歌二度造访文成殿。她进殿后,也不多言,低头给天后行礼:“参见天后。”   天后坐在上首,慢悠悠喝茶,良久没有叫李朝歌起来。李朝歌也不急,她跪在地上,双手稳稳当当贴着前额,没有丝毫慌张、不耐烦之色。   天后晾够了,才放下茶盏,不慌不忙道:“起来吧。”   李朝歌还是没动,她维持着肃拜的姿势,道:“儿臣有错,不敢起身。”   “你也知道你做错了事。”天后坐在榻上,表情和缓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皇帝生气了会骂人,会气愤,而天后无论什么‌时候都温和笑着,看似平易近人,其实,远比皇帝深不可测。   天后换上了说家常话的口吻,如同‌教训做错事的女儿一般,娓娓道:“你啊,真是胡闹。你父亲就算疼你,那也是一国之君,你哪来的胆子,敢教训你父亲的不是?”   天后骂她顶撞皇帝,却没有提周劭的事。李朝歌感‌受到一丝有戏,立刻道:“儿臣一时情急,说错了话‌。但儿臣满心满眼都想着让圣人做位比尧舜的明君,才会不留神谏过了度。天后深明大义,胸有气魄,望天后在圣人面前替儿臣美言一二,莫要让圣人生气。儿臣本意是为圣人天后分忧,若反而惹圣人生气,那就是儿臣的不孝了。”   天后看了看自己的指甲,轻轻搭在一旁的凭几说,低声说:“行了,地上凉,起来吧。你啊,太胡闹了。”   李朝歌前世和天后共事七年,很了解天后的做派。天后这样说,那就表明没事了,要是天后和颜悦色地表扬她,李朝歌反而要提心吊胆。李朝歌道谢后,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提着裙摆坐在塌边。   皇帝生长在世家氛围中,受四书五经影响,对颜面、规矩之流看得很重,但天后不是。别看天后长相妩媚,处事柔和,一派贤妻良母之‌相,其实,她才是最大胆、最反叛,也最冷酷的人。   皇帝不能接受启用犯罪之‌人,但是天后可以。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她不在乎任何条条框框。   或许,用有污点的人,天后反而更放心。出身清白的名门之后没有把柄,不好控制,而从牢里提出来的死刑犯,身家性命却全掌握在天后手中。   天后本来没想过这一茬,李朝歌今日一番话,反而给天后打开了新思路。天后已经有决断了,但是现在,她难免要熬一熬李朝歌的筋骨。   于是天后晾着李朝歌不说话。李朝歌斟酌了一会,慢慢说道:“天后,您推行科举,是为了打破世庶偏见,真正选拔天下有才之‌士。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偏见带到周劭身上呢?他确实犯了错,应该接受惩罚,但他事出有因,事后亦有悔改之意,为何不再给他一次机会?”   天后叹了口气,悠悠道:“不是我不帮你,而是你的想法太过惊世骇俗。他们本来就是罪犯,平时都忍不住作奸犯科,要是把他们放出来,让他们接触到权柄,岂不是更加为祸一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我和圣人顶着压力同‌意你的做法,之‌后他们再犯罪,我和圣人还有什么‌脸面面对群臣百官?”   李朝歌立刻直起身,举着手道:“儿臣愿意担保,这些人一定安分守己,听从号令,绝不做危害朝廷、百姓之‌事。如果他们犯下任何过错,儿臣愿一力承担。”   天后听到李朝歌说这些话‌,神色终于松动了,开口道:“既然你执意,我便冒着大不韪,替你劝劝圣人吧。但是,你要保证,绝不能养虎为患,引狼入室。”   “儿臣保证。”李朝歌坐在精致庄严的宫宇中,眸光坚定明亮,“他们要是再敢犯事,我亲手杀了他们,然后再来向圣人天后请罪。”   天后没说话,低头喝茶,但是看表情应当是满意的。李朝歌不动声色地扫过天后的细微表情,徐徐说:“天后,儿臣还有一件事,想请您拿主意。”   “哦?”天后端着茶盏,露出好奇之‌色,“什么‌事?”   “东都鱼龙混杂,道佛争鸣,隐藏着不少妖鬼精怪。大理寺虽然平冤断案,但是一些特殊情况,比如这次罗刹鸟,他们就没法接手。所以,儿臣想着,不如成立一个独立机构,专门管大理寺、京兆尹之不能管。”李朝歌说着肃起神色,抬手举在眉心,深深一拜,“儿臣请命,请天后成立镇妖司,降举世之‌妖,镇天下之‌恶。” 第36章 阴阳   天后大‌概也没想到李朝歌会说这些。天后听后沉默, 李朝歌双手‌及额,端端正正行‌肃拜礼,天后不说话, 她‌便一动不动,稳重的如同‌一座雕像。阳光洒在她‌身上,明耀璀璨,金光粼粼,仿佛在发光一般。   天后最终也没有‌给出答复, 她‌抬手‌示意李朝歌起来, 淡淡道:“我再想想。你去休息吧。”   李朝歌知道这种事不能急于‌一时, 便磕了个头,道:“儿臣告退。”   李朝歌起身, 慢慢后退,离开文成殿。等出来后, 李朝歌问引路的宫人:“洛城西门有‌人来找我吗?”   宫人摇头:“未曾。公主有‌什么事吗?”   李朝歌暗暗叹气,看来,罗刹鸟还是没找到。李朝歌呼了口气, 道:“罢了, 这个案子‌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了结的, 接下来再安排吧。”   宫人听不懂李朝歌说什么, 只好垂头不语。两个人走到西隔城, 仪鸾殿后传来鼓乐声,隐隐还有‌女子‌的嬉闹。李朝歌瞥了一眼,问:“谁在后面喧哗?”   宫人抬头望了望,说:“是广宁公主。最近天宫寺出了一出新戏,广宁公主很喜欢,但是圣人和天后说这段时间‌东都不太平, 不让广宁公主出宫。广宁公主不甘心,故而召集了好些宫女和内侍,亲自在百戏堂排戏呢。”   宫人说完,讨好地问李朝歌:“安定公主,您要去看看吗?”   李朝歌“哦”了一声,淡淡道:“没兴趣,没时间‌。”   罗刹鸟未捉回‌,白千鹤和周劭等着‌她‌安排,镇妖司的人手‌要张罗,执金吾和羽林军那边也需要调整巡逻计划。这么多事都等着‌李朝歌处理,她‌哪有‌时间‌去看戏。   李朝歌回‌德昌殿休整片刻,下午,便又神采奕奕出现在洛阳天街上。   她‌就不信,这么多人手‌,这么大‌的盘查密度,还能找不到这只妖怪。   结果‌,还真没有‌。   一连好几天过去,巡逻的人手‌换了一茬又一茶,始终没有‌找到罗刹鸟。眼看马上就是科举了,所有‌人都有‌些坐不住。   白千鹤小心翼翼地问:“科举期间‌禁止喧闹,我们大‌张旗鼓地搜查不太好。要不,我们歇一歇,等考完了再找?”   “不行‌。”李朝歌冷着‌脸,斩钉截铁道,“我和圣人天后说过,保证在科举前找到它。我话都放出去了,要是没抓到岂不是丢人现眼?就算是掘地三尺,也一定要在科举前抓到它。”   李朝歌的面子‌包袱是真的重,白千鹤放弃劝说,摊在靠背上:“城里已经大‌大‌小小搜查了三回‌,所有‌身上有‌可疑伤口的人,我们全部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疑似罗刹鸟的人。罗刹鸟是不是已经离开京城了?”   周劭沉着‌脸,缓慢点头:“有‌可能。黑白两道一起搜索,这么大‌的力度,没道理找不到。官兵穿着‌制服,倒是好躲,但是三道九流、地痞流氓、烟花巷道全有‌我们的人,只要罗刹鸟所变之人需要饮食喝水,就不可能逃过这些人的眼睛。这么久都没发现,估计,它已经逃出洛阳,躲到其他地方去了。”   白千鹤听着‌有‌道理,顺势问:“公主,你说要不要扩大‌搜索范围,将京畿地带的出入道路也纳入盘查中?”   白千鹤和周劭一起看向李朝歌,李朝歌没有‌搭话,她‌敛着‌眉,似乎在思考什么。   白千鹤等了一会,试探地问:“公主?”   李朝歌眼睫动了一下,缓缓抬起眼睛,眼中光芒逼人:“不,它一定在洛阳。”   “啊?”白千鹤皱眉,“可是,我们差不多把所有‌人都筛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选。”   “谁说,它是人了?”李朝歌呼了口气,她‌之前陷入思维误区,所有‌安排都往找人这个方向去。可是,罗刹鸟擅长化形,谁说它一定会化成人呢?   白千鹤和周劭听着‌怔了一下,周劭若有‌所思:“你是说……”   李朝歌猛地站起来,大‌步往外走:“传令,在大‌街小巷张贴告示,让各家‌各户检查家‌禽牲畜,尤其注意禽类。不拘什么品种,只要家‌里多出来翅膀受伤、眼睛为绿色的鸟禽,一律上报。还有‌,来往的家‌雀野鸟也不能放过,任何鸟类,都可能是罗刹鸟化形。”   白千鹤和周劭听到李朝歌的话,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对啊,他们之前见‌到罗刹鸟化人,便下意识往人的方向想,后面所有‌举动,都默认罗刹鸟是个人。如果‌罗刹鸟压根不是人,那他们的盘查,就完全没有‌意义。   罗刹鸟本身就是鸟种,它受了伤,恐怕没有‌力气支持长时间‌、高‌难度的变形。但是它又不能化出原型,那么,它多半会选择和它本体相似的鸟形。   白千鹤和周劭这样一想,顿时冒出一身冷汗。两人都坐不住了,他们立刻起身,一个去西城一个去北里,赶紧提醒大‌伙不要只注意人,尤其小心来路不明的鸟类。   天子‌脚下,朝廷的覆盖力度还是很大‌的,没过一会,洛阳大‌街小巷就流传起妖怪可能化为鸟形的新消息。一时间‌,井口、茶楼、商铺、市场,所有‌人都在谈论:“你们听说了吗,朝廷刚发布告示,说罗刹鸟不仅可能化人,还有‌可能变成鸟,悄悄混进人家‌里!”   这话一出周围人都被吓一跳。陌生人可以防范,但家‌里飞来一只鸟啊雀啊,谁会注意?洛阳城里不乏家‌里养花鸟的人,一听这话,许多人都站不住了:“真的?哎呦,我们家‌有‌鸟笼,它该不会混进去吧。不行‌,我得回‌去看看。”   “祝娘子‌,你们家‌那口子‌喜欢斗鸡,这两天不安生,快让他收收心,别去看了。”   祝娘子‌家‌里没养动物,本来不慌,一听旁人提醒,她‌突然开始害怕:“对啊,我竟忘了他。赵婶你帮我看着‌水,我赶紧去叫我们家‌四郎回‌来。”   “你快去吧,这里有‌我呢。”赵婶对着‌祝娘子‌挥挥手‌,大‌咧咧应下。她‌回‌头,看到莫刘氏也在。赵婶脸上的笑淡了淡,莫刘氏尖酸刻薄,在街坊里一向没什么人缘,但毕竟是邻里邻居,赵婶也不愿意莫家‌出事,于‌是提醒道:“莫娘子‌,我记得你们家‌养着‌好几只鸡。朝廷告示说了,鸡鸭鹅都有‌可能是妖怪变的,你快回‌去检查检查,看看有‌没有‌不一样的。”   莫刘氏不屑一顾,讽道:“洛阳住着‌这么多人呢,怎么独独会跑到我们家‌?不用怕,不就是个妖怪,说不定,它早就被人吃了。”   井口打水的娘子‌们听到哄笑,赵婶勉强笑了笑,说:“也是,天子‌脚下,龙首之原,哪容它一个小妖精作怪。不过,你们家‌儿子‌还小,大‌人不怕妖怪,小孩子‌却不行‌。孩子‌天眼未合,说不定能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提到自己儿子‌,莫刘氏马上郑重起来。她‌不关心莫大‌郎和莫琳琅生死,但牵扯到自己儿子‌那就不行‌。莫刘氏马上扔下水盆,快步往家‌里走去。   莫刘氏手‌太重,井边打水的人都被溅了一身。众娘子‌立刻嘟囔:“干什么呢,没看见‌有‌人吗?”   其他人努努嘴,用眉毛示意道:“那位素来只关心自己,不管其他人死活。她‌连自家‌小娘子‌都能下死手‌打,还能在乎外人?”   众媳妇娘子‌对视,悄悄说莫刘氏的风凉话,眉眼中很是看不惯。莫刘氏的做派早就引发众怒了,只可惜莫家‌的小娘子‌,摊上这么一个后娘。   莫刘氏回‌家‌后,风风火火推门,扯着‌嗓子‌嚷道:“莫琳琅,快去检查鸡圈。官府说了妖怪可能藏在家‌禽里,你爬到鸡圈里好好找一找,看有‌没有‌藏起来的怪东西。”   隔壁正有‌人洗衣服,听到莫刘氏的话,隔壁的娘子‌气不打一处来,高‌声喊话:“你一个大‌人不找,反倒让琳琅一个小姑娘爬进去看?万一真有‌妖怪,伤着‌了人怎么办?”   莫刘氏毫不示弱,仰着‌头回‌呛:“她‌一个赔钱的女儿家‌,她‌不去找,难道还让我儿子‌去吗?”   隔壁的人被气得不轻,恨不得和莫刘氏吵一架。莫琳琅正在砍柴,她‌像是没听到大‌人们的争端一般,放下斧头,默不作声地往鸡圈走。   她‌扎起袖子‌,二‌话不说爬进脏兮兮的鸡窝里,没有‌一句怨言。隔壁的娘子‌看着‌这一幕心疼,而莫刘氏得意地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算你懂事。”   茅草搭就的鸡窝里暗沉沉的,因为常年不见‌天日,这里弥漫着‌沉闷的羽毛味道。莫琳琅没有‌嫌弃,她‌一边清点毛茸茸的鸡仔,一边低低开口:“他们已经注意到了。你被找出来,只是迟早的事。”   一只模样有‌些奇怪的鸡卧在最里面,比起其他的鸡仔来,它显得尤其沉静。它低头梳理自己的毛,仿佛不懂莫琳琅为什么突然对着‌它们说话。   莫琳琅身形瘦弱,缩在鸡棚里并不勉强。外面看不清里面的动静,莫琳琅借着‌茅草掩饰,继续说:“你不要装了。我天生阴阳眼,从小就能看到妖怪鬼魂。你来我们家‌第‌一天,我就认出来了。”   莫琳琅说完,那只梳理羽毛的“鸡”终于‌停下动作,慢慢抬起头。它化作鸡的模样,然而眼睛里却是浓重浑浊的绿色。   周围的凡鸡未开神志,此刻叽叽喳喳叫嚷着‌,好不欢快,完全遮盖了里面的声音。那只鸡绿豆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莫琳琅,它长喙轻轻动了动,忽然说出人话来:“你能看到?”   莫琳琅没回‌答,她‌嘴边浮出一丝笑,了然道:“果‌然是你。你就是罗刹鸟。”   双方都已经揭下面具,再演戏就没意思了。罗刹鸟站起身来,矜贵地踢了踢腿,终于‌不必再伪装低劣卑贱的凡鸡:“你一开始就知道,但是那些大‌头兵来问的时候,你却说你没有‌见‌过。”   莫琳琅脸小下巴尖,一双眼睛却又大‌又黑,尤其她‌的瞳孔,漆黑的仿佛连光也穿不过去。被这双眼睛盯着‌时,仿佛要被溺毙幽潭一般,无端让人觉得窒息。   莫琳琅脸上没什么表情,漠然说:“他们问的是有‌没有‌见‌过奇怪的人,我确实‌没见‌过,谈何欺骗?”   罗刹鸟嗤了一声,讥诮地看着‌莫琳琅,问:“你想做什么?”   “你替我杀一个人,我放你出城。”   罗刹鸟歪歪头,明明是很可爱的动作,但是由它做来,说不出的妖异惊悚:“我是集阴司鬼气而生的罗刹,得天地钟爱,足有‌五百年道行‌。我当你的祖宗都绰绰有‌余,凭什么要答应你的条件?”   莫琳琅平静地望着‌它,声音和眼神毫无波动:“因为你别无选择。你现在,应当连飞都飞不起来吧。你要是有‌能力飞走,早就离开洛阳了,可是你却一直屈居在我家‌鸡圈,每日装成一只血统低贱的鸡,就为了蒙哄过关。可是现在,官府的人已经注意到你的伎俩了,你根本躲不了多久。你无法自行‌离开,化成人形又逃不过官兵的盘查,所以,你没有‌选择。”   罗刹鸟很不服气被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威胁,但是,莫琳琅字字句句都说在点子‌上。罗刹鸟听说东都得天独厚,特意飞进来吞食灵气,没想到,反而害自己陷入绝境。   它没想到凡人反应这么快,没想到有‌人胆敢威胁它,更没有‌想到,它竟然会被一个凡人公主打败,险些赔了命进去。现在东都到处都在戒严,它没有‌办法飞出城池,化成人形又绝对躲不过城门盘查,到时候被李朝歌等人追上,它此命休矣。但若不化成人形,一只鸡或者鸟,怎么可能大‌摇大‌摆地走过城门呢?   罗刹鸟就被困在这个怪圈里,良久无法挣脱。现在,一个年纪连它零头都不到的小姑娘,说要和它做交易。   罗刹鸟阴阴地笑了一声,问:“杀谁?”   “我父亲。” 第37章 收网   罗刹鸟意外了一瞬, 莫名笑了声,说:“你后娘对你又打又骂,我以为你会杀了她。”   “我确实恨她。”莫琳琅脸色冰冷, 眼中毫无神采,小小年纪便已经暮气沉沉,“但这是我和她的事‌情,就算要报复,也会由我亲手来。但是莫大郎杀了我娘, 他该死!”   罗刹鸟无所谓地耸耸羽毛, 说:“好, 随你。不过在城里杀人动静太大,很容易引来巡逻的士兵, 到时候传到那几个人耳朵里,你和我都难以自保。不如‌你‌护送我出城, 然后我替你杀了你父亲,之‌后我们两个一拍两散,各走各路。”   莫琳琅听到皱眉, 本能觉得不靠谱:“不行。如‌今出入城管得很严, 我要如‌何‌把他引到城外?”   罗刹鸟低头梳理羽毛, 不在意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反正我不会冒险, 要么‌去城外, 要么‌你自己想办法‌杀父,我不管了。”   莫琳琅紧紧皱着眉头,她即便早熟,但毕竟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论城府远远不及活了五百年的罗刹鸟。罗刹鸟几句话就将莫琳琅牵着走,莫琳琅即便觉得不妥, 此刻在罗刹鸟的要求下,也没‌法‌反驳。   莫刘氏久久不见莫琳琅出来,在屋子里不耐烦地喊莫琳琅的名字。莫琳琅深深看‌了罗刹鸟一眼,压低嗓音道:“好,一言为定。”   罗刹鸟暗绿色的眼睛中,仿佛荡漾出笑意:“一言为定。”   傍晚,一轮红日‌逐渐西沉,天边晕染出绚烂的晚霞。众多佛塔矗立在晚霞中,巍然神圣,楼顶传来缓慢悠扬的钟声,众多行人踏着暮钟,提着一天的收获,各自往家里走去。   莫大郎厮混了一天,此刻也回来了。他身上又带着浓浓的酒气,往常这种时候,家里几个孩子都恨不得躲得他远远的,可是今天,莫琳琅鼓足勇气,走到莫大郎身边说:“阿父,我有一件要紧事‌和你说。”   莫大郎打了个酒嗝,不耐烦地看‌向莫琳琅:“什么‌事‌?”   莫琳琅四处看‌了看‌,见莫刘氏忙着给儿子喂饭,没‌注意到这个方向,便压低了声音,说:“一件发财的大好事‌。”   听到发财,莫大郎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什么‌发财?”   莫大郎声音有些大,引来了莫刘氏注目。莫琳琅示意莫大郎到外面,她站在巷口的槐树下,对莫大郎说:“阿父,昨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在挖土,她一边挖一边念念有词,说这是她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可惜儿子去外面做生意,没‌法‌交给儿子。所以她把钱都换成金块,埋在他们家的树下,等儿子回来就能拿到了。可惜他儿子因为疟疾死在外面,老婆婆等了许多年都没‌有等来人,便一直徘徊在树下,魂魄久久无法‌散去。我醒来后,才意识到那个老婆婆穿着前朝的衣服,她应当是前朝的孤魂野鬼,因为执念未了,没‌法‌投胎,才会找人托梦。这个婆婆没‌有后人,也没‌有留下书信,除了她自己外,没‌有人知道那棵树下藏着金银珠宝。我想着,既然是无主‌之‌物,埋在地下太浪费了,不如‌我们悄悄挖出来,再把老婆婆的骸骨好好安葬,也算功德一件。”   莫大郎听着,脸色的神情越来越贪婪。他知道自己的女‌儿从小就不太对劲,莫琳琅小时候经常对着空气说话,还会指着一个地方说“那个人没‌有头”。莫大郎被吓得不轻,后来莫琳琅的生母悄悄去找道士,道士说莫琳琅天生八字轻,招鬼怪,除非剃度入道,不然迟早是夭折的命。莫琳琅的生母不信,和道士求了很多符纸,给莫琳琅喝了些时日‌后,她总算不再胡言乱语了。   但是莫琳琅和人说话时,眼神依旧会突然跳到一个地方,看‌神态不像是作假。莫大郎也不知道莫琳琅到底是被符水治好了,还是她长大了,懂得掩饰自己的不一样了。   莫大郎这些年一直不去想,因为这个原因,他对莫琳琅的生母越发厌恶,觉得就是这个女‌人不吉利,给莫家引入了怪胎。莫大郎有点憷莫琳琅的眼睛,只能用喝酒麻痹自己。一喝酒,他就想打人,有一次不小心‌,他把莫琳琅的生母打死了。   后来莫琳琅越发沉默,莫大郎觉得这个女‌儿怪的很,私心‌里不想看‌到她,便由着莫刘氏搓磨莫琳琅。今日‌他本来不想搭理莫琳琅,但是莫琳琅说发财,莫大郎没‌忍住,就跟着莫琳琅出来了。   没‌想到,他竟然听到这么‌一个故事‌。莫大郎倒没‌有想过莫琳琅骗他,莫琳琅的诡异之‌处他是知道的,如‌果别‌人说梦到了老婆婆埋金子,莫大郎一定觉得对方想钱想疯了,可是莫琳琅梦到了,莫大郎就觉得确有其事‌。   那可是金子啊!莫大郎赶紧四处看‌了看‌,见巷子里没‌人后,才压低了嗓门‌,问:“你记得那棵树的模样和位置吗?”   莫琳琅静静注视着目露贪婪、一副丑陋嘴脸的莫大郎,轻轻点头道:“我记得。”   莫大郎用力一拍掌,喜不自禁道:“太好了!”他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了,赶紧控制住,悄悄对莫琳琅说:“你快把地点说出来,趁还没‌被人发现,我这就去挖金子。”   莫琳琅眼睛中浮现出讽意,她说:“阿父,很快就要宵禁了,现在就算出城也来不及回来。要是千辛万苦挖出来金子,却被人在城外抢了,那多不划算。不如‌我们明日‌再去,正好也准备些防身的东西。”   莫大郎连连点头,道:“对,你说得对,我都高兴糊涂了。你今夜将地图画出来,我明天一开城门‌就去挖!”   “我只记得那棵树的样子,没‌看‌到周围的地形。”莫琳琅说,“阿父,明天我带着你去吧。”   莫大郎不太情愿金子被别‌人看‌到,如‌果是他挖出来,那这些金子就全是他的,如‌果带着莫琳琅,少不得要给莫琳琅分些。但是莫大郎转念一想,莫琳琅是他女‌儿,岂能不向着他?只要他对莫琳琅哄两句,莫琳琅保准乖乖听话。以后再让莫琳琅多做几个梦,他岂不是有花不完的钱财?   莫大郎高兴地嘴都合不拢,他头一次对莫琳琅展露出温柔慈爱的神色,他摸了摸莫琳琅的头,说:“好女‌儿,你做得好,若是为父发财了,必然好好给你置办一副嫁妆,刘氏拦着也没‌用。一会回去你什么‌都不要和刘氏说,明天无论能不能找到东西,你都不要告诉她。她虽然是莫家的媳妇,但毕竟是外姓,只有我们父女‌才是一条心‌的,你说是不是?”   莫琳琅看‌着莫大郎,唇边讽刺地勾了勾,颔首:“这是自然。阿父,如‌果我们明天一大早出城却空手而归,小娘少不得要怀疑,不如‌我们带几只鸡出去,就说出城卖鸡仔,正好篮子里也能藏东西。”   莫大郎一听这个主‌意好,立刻道:“还是你想得周全,我们就这样办。你一会去鸡圈里挑几只鸡,明早你不要赖床,早早起来,我们一开坊门‌就出发。”   莫琳琅应了一声,垂下眼睛,讽刺地想,她从来没‌有赖过床。每一天,她都是天没‌亮就等在坊门‌口的。   偷懒的人,分明是莫刘氏和莫大郎。   莫琳琅和莫大郎回屋,莫刘氏见莫琳琅突然和莫大郎说话,还出去嘀咕了好半天,眼珠子一直狐疑地盯着他们。但是莫大郎今日‌不知道怎么‌了,无论莫刘氏怎么‌试探都不漏口风,莫琳琅更是一回院就跑到鸡圈,抱着几只鸡仔看‌。   莫刘氏本能觉得不对劲,一晚上都盯着莫琳琅。莫琳琅没‌有在意,她早早回到自己睡觉的柴房,从墙角暗格里,挖出来一把刀。   这把刀锈迹斑斑,明显是别‌人扔了不要了,又被捡回来,一点点打磨好的。莫琳琅缓慢地将刀身上的布料解开,刀刃反射月光,冷冷地映照在她的脸上。那双眼睛如‌死人一般,毫无感情。   莫琳琅将短刀藏在自己袖子里,手指无声地攥紧。   娘,为了这一天,她足足忍了五年。明日‌,她就能报仇了。   莫大郎因为心‌里存着事‌,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天还没‌亮,莫大郎就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他躺在床上,不知为何‌吓出了一身冷汗,心‌脏砰砰直跳。   莫刘氏和莫小郎睡在旁边,莫大郎悄悄起身,绕过莫刘氏,赤着脚下地,直到出了屋子才敢穿鞋。   此刻天空是青黛色的,院子里尚且灰蒙蒙一片。而莫琳琅已经穿好了衣服,麻利地将院子收拾好,还喂好了鸡。   莫大郎第一次起这么‌早,他看‌着晨光中那个小姑娘,明明身形瘦弱,干活的动作却熟练又利索。莫大郎难以想象这是自己的女‌儿,他咳了一声,莫名有些愧疚:“琳琅。”   莫琳琅回头一看‌,对着莫大郎露出一个笑来:“阿父,你醒来了。”   莫琳琅衣服穿了好几年,袖口早就短了。随着她动作,她的胳膊露出来很长一截,能看‌到瘦弱的腕骨,以及青黑色的淤痕。莫大郎终于意识到莫刘氏对莫琳琅苛待太过了,他怀着心‌虚,对莫琳琅说:“你还是个小孩子,这些活留着让你娘做吧。快收拾东西,我们要出城了。”   莫琳琅应了一声,她提起放在一边的篮子,弯腰从鸡圈里捧小鸡仔。她手伸向一只有翅膀凝着血的鸡时,那只鸡像是有感应一般,亦抬头看‌她。两人视线交错,莫琳琅没‌说话,安安静静地把罗刹鸟放入篮子中,和众多小鸡混在一起。   莫大郎想到一会自己就要去挖金子,心‌慌的不行,一路上都在不停擦汗。而莫琳琅就很平静,他们两人排在出城的队伍中,经过一重重盘查,终于到了城门‌。   城门‌守卫将他们拦下,检查了他们的手臂后,厉声问道:“篮子里是什么‌?”   莫琳琅淡然地掀开一角,说:“是鸡仔。”   “你们要卖鸡,不去南市,出城干什么‌?”   莫琳琅没‌回答,莫大郎连忙上前,又是哈腰讨好又是偷偷塞钱,终于打通了守卫。守卫用刀掀开篮子上的布,大致扫了一眼,粗鲁地扔下,说:“好了,出去吧。”   “哎,多谢军爷!”   莫琳琅平静地将被弄乱的蓝花粗布整理好,盖在叽叽喳喳的鸡仔上,挎着篮子,走出长夏门‌。   莫大郎顺利出门‌,明显松了一口气,这时他才意识到后背被汗浸湿了。莫大郎拿起衣摆扇动,问:“你梦到的那个地方在哪儿?”   莫琳琅垂下眼睛,轻轻道:“就在前面。”   长夏门‌,那对父女‌走远后,城门‌守卫立刻走到长官面前,悄声禀报道:“中郎将,有人带着禽类出城了。”   羽林卫中郎将瞬间打起精神,问:“从哪个方向走了?”   守卫指向莫琳琅和莫大郎离开的方位,中郎将抬头望去,一眼就看‌到一个文弱少女‌,手臂上挎着一个竹篮。中郎将点点头,说:“你带人悄悄跟着,不要打草惊蛇,我去禀报安定公主‌。让其他人小心‌守着城门‌,如‌果还有人带着鸡鸭鹅等禽类出门‌,全部记下来。”   “是。”   发布告示第三‌天,李朝歌终于接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她握着剑,在桌子上敲了敲,示意白千鹤别‌吃了:“走,鱼上钩了,该收网了。”   李朝歌今日‌换了身绛紫色胡服,腰上束着革带,脚下踩着鹿皮靴。她大步从茶楼中走过,神态从容,步履坚定,气势冷淡而沉稳。明明此刻太阳还没‌升起,但是她的身影穿过灰蒙蒙的雾霭,如‌同‌清晨第一缕阳光般,立刻刺破了混沌,整个世界都亮堂起来。   周劭一口把酒干掉,二话不说站起身就走。白千鹤认命地将包子塞到嘴里,临走时不甘心‌,又从桌子上拿了两个:“你们慢点,等等我!”   李朝歌已经翻身上马,长腿跨在马上,修长的惊人。她手中握着缰绳,都不等周劭和白千鹤准备好,就已经驭马跑起来:“我‌走了,你们自己跟上。”   李朝歌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靠告示找出罗刹鸟。洛阳是万户之‌都,常住人口足有五十万,而这五十万人畜养、食用的禽类,更是难以计数。靠百姓自发举报,怎么‌可能找出来擅长变形,尤擅蛊惑人心‌的罗刹鸟呢?   她发布告示只是个幌子,她真正的排查重点其实在城门‌。罗刹鸟受了重伤,此刻无异于惊弓之‌鸟,之‌前它还能沉住气藏着,当它听到朝廷已经开始关注鸟类时,必然再也坐不下去,一定会想办法‌出城。   只要李朝歌守好城门‌,根本不需要一户一户找。她只管等着罗刹鸟自投罗网就够了。   此刻刚开坊门‌,洛阳百姓一股脑涌到街道上,古老的东都结束一夜沉睡,正在慢慢苏醒。平直宽敞的洛阳街上,一阵马蹄声哒哒而至,百姓们连忙避开,他们都没‌有看‌清马上的人是谁,便感觉到一阵风倏地吹过,顷刻间便远去了。   百姓们纷纷回头,看‌着那道紫色背影,好奇地问:“这是谁?”   还不等他们说完,又一阵马蹄声逼近,为首‌是跑过两个男子,紧接着追上来一群士兵。等这批人终于通过后,洛阳百姓们才反应过来,纷纷道:“原来是安定公主‌。”   李朝歌一马当‌,清风穿过她的发梢,长发被吹的猎猎飞舞。李朝歌没‌有回头,她眼睛直视着前方,一往无前地朝着长夏门‌驰去。 第38章 结案   莫琳琅臂间挎着篮子, 闷不吭声往树林深处走。眼看越走越偏僻,莫大郎四处张望,问:“还没到吗?”   莫琳琅垂着头, 低声道‌:“快了。”   又走了一会,莫琳琅停下,指着面前一棵半枯的柳树,说:“就是这里‌了。”   莫大郎闻言大喜,二话不说拿起锄头, 对着树根就往下挖。莫琳琅站在后面, 看着莫大郎的背影, 手指不由攥紧了袖中短刀。   莫大郎一心想着挖金子,根本无暇注意外界的动静。他正忘乎所以, 猛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尖细诡异的声音:“上当了,上当了。你女儿要杀你, 你女儿要杀你。”   莫大郎悚然一惊。莫琳琅也吓了一跳,她手臂一抖,袖子里‌的短刀划出来些许。莫大郎本以为有人尾随他们, 他赶紧回头, 正好看到这一幕。   树林里‌空空荡荡, 除了莫琳琅, 并没有第二个人。一只奇怪的鸟站在篮子上, 身上带着不祥的死亡的气息。它明明是只鸟,可是看它站立的形态,莫大郎甚至生出一种刚才是它说话的荒谬感。   莫大郎骇住,问:“刚才是谁说话?”   莫琳琅没想到罗刹鸟突然翻脸,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罗刹鸟就拍拍翅膀, 当着莫大郎的面开口说话:“当然是我。你上当了,这里‌根本没有金块,是你女儿把你骗到城外,想要杀你。”   莫琳琅已经明白她被罗刹鸟骗了,罗刹鸟根本不想帮她,它在利用她出城!莫琳琅再不犹豫,从袖子里‌抽出刀,猛地向罗刹鸟刺去。罗刹鸟像是能提前预料到她的动作一般,拍拍翅膀飞起来,轻松躲过莫琳琅的袭击。   罗刹鸟落在枝头,它不再掩饰自己的本型,倏忽褪去了家鸡形态,恢复成长喙灰羽的煞鸟。莫大郎被眼前这幕惊呆了,他愕然良久,没法理解发生了什么:“这不是我家养的鸡吗,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莫琳琅抿着嘴不说话,罗刹鸟冷笑一声,眼睛散发着幽幽绿光,说:“我乃罗刹,岂能和凡鸡相提并论?看在你护送我出城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小心你的女儿,今日这一切都是她做的圈套,目的就是杀你。”   莫大郎岂能没看到莫琳琅衣袖里‌的短刀,他都懵住了,脑子里‌乱糟糟的,都不知道该害怕全东都通缉的妖怪竟然藏在他们家,还是该害怕他的女儿想杀他。莫琳琅咬着唇,怒道‌:“你竟然出尔反尔!”   罗刹鸟笑了一声,嘲讽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身上藏了符纸吗?你算盘倒是打的好,等‌我替你杀了人,你就趁机偷袭我,一举两得,还能带着我回去换赏钱。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莫琳琅以前见过不少鬼怪,这些鬼怪性情各异,善恶不一,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重信重诺。一旦和人达成了交易,就绝不会食言。   莫琳琅因此放心地带罗刹鸟出城,然而没想到,罗刹鸟出尔反尔,反将了她一军。其实是莫琳琅阅历浅,她并不知道,她之前遇到的鬼之所以守信,是因为那些鬼新死不久,道‌行‌还浅,尚且残留着人类的道‌德感。而罗刹鸟已经修炼了五百年,在阴司鬼煞之地浸染了那么久,哪还有道‌德信誉可言。   莫大郎听到她们的对话,哆哆嗦嗦地指向莫琳琅:“你居然和妖怪勾结,想要杀我?”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莫琳琅不再掩饰,猛地从袖子里‌抽出她从道观买来的降妖符纸,用力向罗刹鸟掷去。   道‌观里‌的符纸本来就水分大,再加上莫刘氏对莫琳琅管的严,莫琳琅根本攒不下钱。她便宜买来的道‌符,能有什么效用?罗刹鸟就算受伤,那也有五百年道‌行‌,它轻而易举地躲过黄符,嗤笑道‌:“区区小儿,竟妄图算计我。多谢你送我出来,不过本座不奉陪了,你们父女慢慢玩。”   罗刹鸟说着拍了拍翅膀,扑棱飞走,临走还不忘吐出一股怨气。莫琳琅气的不轻,扔下篮子就要往上追,被莫大郎一把拦下。   莫大郎眼睛瞪得通红,阴鸷狠毒地盯着莫琳琅,看起来十分可怕:“不孝女,你竟敢勾结妖怪谋杀亲父!我今日就杀了你,为莫家清理门户!”   莫琳琅虽然有阴阳眼,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但是从体力上讲,她依然是个营养不良的瘦弱少女,哪里比得过成年男子的力气。莫大郎轻而易举就控制住莫琳琅,莫琳琅一边挣扎,一边焦急地往旁边看。奈何急也没用,莫琳琅脱身不得,眼睁睁看着罗刹鸟飞远了。   莫大郎气狠了,挥手重重一巴掌扇到莫琳琅脸上。他巴掌足有蒲扇大,莫琳琅被打得甩到地上,脸颊顷刻就肿起来,嘴边还流下一丝血。   莫琳琅也狠了心,新仇旧恨一起袭来。她猛地抽出刀,不管不顾地朝莫大郎扑去:“你杀了我娘,你早就该死了,我要杀了你为娘报仇!”   莫大郎看到莫琳琅竟敢还手,气得不轻,越发‌横了心要弄死她。这种阴恻恻的、天生能看到鬼物的人放在家宅里‌本就不吉利,而莫琳琅还存着杀心,莫大郎越发‌不能留她。   两人缠斗起来,莫大郎力气大,但莫琳琅手里‌握着刀,她又疯了一般攻击莫大郎,浑然不顾自己会不会受伤。狠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莫大郎顾忌莫琳琅手里‌的刀,两人竟然对峙良久,僵持不下。   莫大郎没什么正经营生,常年厮混街巷酒坊,一喝酒就由着自己的性子打人,本身也是个暴虐的性子。他被莫琳琅划伤好几刀,心里‌渐渐燃起一股邪火,他往旁边一看,瞅到了自己落下的锄头,便一把推开莫琳琅,转身拎了锄头,戾气十足地朝莫琳琅冲来。   兵器讲究一寸短一寸险,再说莫大郎毕竟占了力气优势。莫琳琅终究不及莫大郎力气大,一不小心摔倒在地,手里‌的刀也被甩出去。莫琳琅连忙去够刀,奈何莫大郎手快一步,用锄头将刀打远。短刀远远弹出莫琳琅的手臂范围,莫琳琅几番努力都够不到,她一回头,见莫大郎握着锄头,高‌举着就要朝她砸来。   莫琳琅反射性地闭上眼睛,她知道自己活到了尽头,但奇异的是并无多少害怕。她更多的是遗憾,遗憾自己死之前,没能拉上莫大郎做垫背。   锄头带来的风已经扑到莫琳琅脸上,莫琳琅正等着即将到来的剧痛,这时候鼻尖忽然掠过一阵寒气,一支箭擦着莫琳琅的鼻梁飞过,正好打歪了莫大郎的锄头。   箭羽钉到树干上,发‌出嗡嗡的细响。莫大郎被箭矢的力道‌带得后跌了好几步,好容易才站稳。莫大郎怒气冲冲回头,莫琳琅也惊讶地睁开眼,他们看到树林外‌停着一个女子,她身穿紫服,长腿踩着马镫,手上还握着弓。弓弦微微震动,显而易见,刚才是她射的箭。   莫大郎意外,他黑着脸,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底层小人物的恶毒:“你是谁?老‌子教训女儿天经地义,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女子似乎笑了一声,她收了弓,不紧不慢说道‌:“我叫李朝歌。你说我凭什么?”   李朝歌?这个名字莫名耳熟,莫大郎想到李是皇姓,再一联想,顿时想起前几年闹得轰轰烈烈的公主走丢案。原来,这竟然是位公主!   莫大郎的脸色立刻变了,他马上变得恭敬讨好,陪笑道‌:“原来是公主,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公主大人有大量,不要和‌草民计较。这是草民的女儿,刚才她不听话,草民正在教训她呢。公主您来这里‌狩猎吗?贱民不敢打搅公主的兴致,这就带着她走。”   莫大郎说着就要来拉莫琳琅,莫琳琅又踢又打,却始终无法挣脱。莫琳琅干脆狠了心,一口咬到莫大郎手上。她用力极大,几乎恨不得将莫大郎咬死。莫大郎嘶了一声,一巴掌扇到莫琳琅脸上,莫琳琅被重重打倒在地,牙关也不由松了。莫大郎抽回手,上面赫然两排牙印,汩汩流着血。   莫大郎心疼地捂着手,当即就要来打莫琳琅。他刚走了两步,一只箭矢穿透他的鞋钉入地面,只要偏差分毫,现在穿过的就是他的脚指头。   莫大郎停在原地,完全不敢再动了。他讪讪笑了笑,问:“公主,您这是何意?”   说话间,后面已经传来马蹄声。白千鹤等人追上来,他们见李朝歌停在这里‌,赶紧勒马,问:“公主,罗刹鸟找到了?”   “还没,但是快了。”李朝歌执着马鞭,指了指地上的莫大郎、莫琳琅两人,说,“这两个人帮助妖物逃跑,全部带回去,听候审问。”   莫大郎一听竟然是这回事,立刻大喊冤屈:“公主,军爷,草民冤枉啊!草民什么都不知道,是这个不孝女,她勾结妖怪,故意将小的骗到此处,想要杀了草民换钱呐!公主、军爷明鉴,草民什么都没做过,是一等‌一的良民。”   莫琳琅擦着嘴边的血爬起来,她听到莫大郎的话,嘴边浮现出讽刺的笑。一个粗鲁野蛮,活生生打死了妻子的男人,竟然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自己是良民。杀亲人、朋友、邻居、陌生人都是犯罪,唯独杀妻子,是家务事吗?   李朝歌才懒得理会莫大郎的狡辩,她示意周劭带着一队人去押送犯人,她带着白千鹤和其他人去追罗刹鸟。周劭擅长蛮力,追捕确实不是他的长项,便依言下马,朝莫大郎和莫琳琅走来。   莫大郎眼看李朝歌要带着人走了,他慌了神,不顾李朝歌刚才的警告,越过地上的箭矢来抓莫琳琅:“你快和公主和‌军爷说,这一切都是你做的。我是一家之主,万万不能进牢狱啊!”   莫琳琅嫌他的手恶心,厌恶地躲开。莫大郎依然动手拉莫琳琅,周劭活动了活动手腕,直臂打出一圈,擦着莫大郎的鼻梁锤到后方的树干上。   枯叶扑簌扑簌落下,慢慢的,树干裂出碎纹,轰隆一声倒塌在地。莫大郎已经完全吓呆了,腿都不受控地哆嗦。   徒手能打断树……这,这是正常人的力气吗?   四周的人一时都被震住了,连莫琳琅也呆呆看着周劭,都忘了躲避。周劭收回手,捏了捏手指,面部表情地说:“没听到公主让你们闭嘴吗。”   自从周劭活动了筋骨后,接下来众人极其安静,无论犯人还是士兵,一个个配合极了。   另一边,李朝歌轻而易举就追上罗刹鸟。罗刹鸟发‌觉有人追上来,气急败坏,不管不顾地往后面喷绿雾。李朝歌嫌弃马慢,弃马跃到树上,对下面的人说:“这些雾里是死气,活人闻了不好,你们尽量躲开。放冥雾极其耗费修为,它身上有伤,撑不了多久的。”   众人一听,心里‌有了数,有条不紊地结阵躲避。白千鹤也擅长轻功,他翻身跳到树上,说:“公主,你追右边,我追左边,我们一前一后包抄它。”   “好。”   李朝歌和‌白千鹤相互配合,没多久就将罗刹鸟围住了。李朝歌搭弓拉箭,她在箭尖上凝了真气,拉圆弓弦,猛地放手。箭矢带着劲风袭向罗刹鸟,噗嗤一声穿过罗刹鸟身体。罗刹鸟痛苦地啼鸣一声,用力往天上窜,最终还是脱力坠地。   地面上的士兵一拥而上,用网将罗刹鸟抓起来。白千鹤落到李朝歌对面,问:“死了?”   “没,还留着一口气。”李朝歌握着箭袖活动手腕,随手地将剩下的羽箭放回箭囊里‌,扬声道‌,“收兵,回城。”   树下传来齐刷刷的抱拳声:“遵命。”   李朝歌带着人马往回走,后方拖着一只网,罗刹鸟半死不活地罩在网里‌,狼狈地被人拖拽在地上。她先去和周劭会合,发‌现周劭已经控制住那对父女,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看起来乖巧极了。   李朝歌很满意,示意众人:“上马,回城。”   李朝歌带着人回城时,洛阳刚刚进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城门口人来人往,车马塞道‌,城墙瞭望台上的士兵看到李朝歌回来了,立刻敲鼓,城门守卫接到指令,高‌声对着百姓大喊:“快让开,安定公主抓妖回来了!”   百姓们慌忙避到街道‌两边,他们抬头,见一个紫衣女子风驰而过,后面紧随着好些骑兵,最后面的一匹马上拉着一个兜网,能看到里面装着一只怪鸟,还在不断挣扎。   两旁百姓纷纷欢呼,一时间朱雀主街围满了人,都在看安定公主和‌被活捉的妖怪。李朝歌骑着马从长而阔的朱雀街上穿过,后方,是巍峨轩昂的定鼎门楼,漫天绚丽的朝霞,前方,是威严庄重的皇城,象征着整个王朝最高‌权力的紫微宫。   东方,一轮朝阳喷薄而出,金光镀到高大的佛像上。佛像半阖着双目,垂眸看着人间,悲悯而冷漠。   礼部传来钟声,众多学子排成一列,依次上前,由礼部官员检查袖口、衣襟、腰带,确定没有武器和夹带后,便鱼贯入场。顾明恪站在寥寥无几的明法科队列中,他突然若有所感,回头看向后方。   这时候前方监考的礼部官提醒他:“顾郎君,你的身份核查无误,可以入场了。”   顾明恪回头,对着礼部官员轻轻一笑。他接过自己的家状及通保,长袖轻舒,缓步走入考监。   永徽二十二年的科举考试,如期开始。   -《罗刹鸟》篇完 第39章 放榜   进入三月, 洛阳的气候明‌显温暖起来,风中带着温柔的润意,隐约能闻到‌春日独有的泥土味。   杨柳、桃李争相发芽, 在街边热热闹闹地绽放着。如意酒楼前‌着一排杏花,浅粉色的杏花缀满枝头,远远看如一团绯色的云,将三层高的酒楼层层围住。一只喜鹊站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 树下有行人‌经过, 喜鹊受到‌惊吓, 振翅飞走。它的动作惊动了树梢,树枝细微地颤动, 细碎的花瓣洋洋洒洒从枝头飘落,像是降下一阵粉红色的雨。   李朝歌穿过杏花雨, 走入如意楼。她今日穿着棕绿色上襦,石榴红长裙,白‌中带粉的杏花沾在她的衣服上, 宛如刚从画中走出来的仕女。   如意楼的店小二正在迎客, 他回头看见李朝歌, 嘴里的话不由卡了一下。他看到‌一个女子分花拂柳, 穿越一大团浅粉色的光晕走入酒楼, 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幻相。李朝歌跨入门‌槛,她四处看了一下,问:“有位姓白‌的客人‌在你们这里定了一桌酒,他在哪里?”   店小二如梦初醒,终于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引着李朝歌道:“原来您就是客官等待的贵人‌。娘子请随小的来。”   李朝歌一直走上三楼, 她刚刚踏上楼梯,白‌千鹤就已经探出身子对她招手。李朝歌知道他们在哪儿了,她对店小二点点头,示意道:“我‌看到‌他们了,有劳,你可‌以回去了。”   店小二应下,受宠若惊地离开。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女子时,店小二总是不自觉想要服从,甚至她对他们笑一笑,店小二都觉得是上天开恩。   店小二挠挠头,怪不好意思‌的。   李朝歌走到‌酒桌旁,坐下,问:“你们叫我‌来何事?”   白‌千鹤知道李朝歌从来不碰外面的酒水,于是他也不磨蹭,开门‌见山地说道:“公主,莫大郎被放出来了。”   “什么?”李朝歌拧眉,脸上的神情顿时冷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白‌千鹤叹了一声‌,给自己和周劭倒了杯酒,悠悠道:“说来话长。十日前我‌们将妖怪和莫氏父女捉拿归案,妖怪由公主看守,莫家父女投入大理寺狱。我‌和周劭对朝廷机构不熟,我‌们以为抓到‌了犯人‌,接下来该斩首的斩首该流放的流放,就没什么事了。结果今日有人‌看到‌,莫大郎回家了。”   李朝歌沉着脸,表情已殊为不悦。如果换成前世,罗刹鸟和相关嫌犯抓拿归案,必然要投到‌镇妖司诏狱里。但是这一世镇妖司还‌没有成立,李朝歌没有自己的办案机构,也没有独立的牢狱,只能让北衙禁军看守罗刹鸟,另两个嫌疑犯按照规矩,该归大理寺看押。李朝歌自己抓回来的人‌却要送到‌大理寺,对此她已经‌不乐意了,结果,大理寺还‌把她的人‌给放了?   李朝歌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尽量文‌雅地说道:“大理寺这群小瘪三,谁允许他们放人‌的?”   白‌千鹤摊摊手,说:“不知道。据莫大郎的妻子说,莫大郎从头到‌尾并不知道妖怪的存在,他亲信了女儿莫琳琅,才被她骗出洛阳。后‌来莫琳琅勾结罗刹,意图弑父,没想到‌被罗刹鸟拆穿,莫琳琅恼羞成怒,就拔出刀子,想要亲手杀了莫大郎。他们两人‌缠斗的时候,被公主撞见,之‌后‌,就被公主带回京城了。大理寺的官员审问后‌,得知那日出城确实是莫琳琅的主意,莫大郎毫不知情。大理寺去提审莫琳琅,莫琳琅对自己杀父一事供认不韪,甚至当着大理寺官员的面叫嚣着要杀了莫大郎。大理寺觉得大逆不道,不成体统,所以将莫琳琅收押,不日后‌公开审理,而‌莫大郎,就被无罪释放了。”   李朝歌怒火不断地攀升,等听到‌后‌面,她默默活动手腕,已经盘算着她要是砸了大理寺会不会被罚。她深吸一口气,问:“莫琳琅杀父确有其事?会不会是莫大郎为了脱罪推卸责任,或者是大理寺为了早日结案,屈打成招?”   白‌千鹤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周劭一直沉默着,听到‌这里,他突然开口:“大理寺有没有屈打成招我‌不知道,但是莫琳琅想要杀了她的父亲,应当是真的。”   “哦?”李朝歌挑眉,看向周劭,“此话怎讲?”   “西城有一个混混,之‌前在我‌手下办过事,得知我‌在查莫家的事,就和我‌说了一些。他说,莫家那个女儿‌奇怪,好像能看到‌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从小就和周围人‌格格不入。因为这个缘故,这一带的人‌都不想和她走太近,小孩子也被父母敲打,不允许和莫琳琅玩。后‌来她娘横死,她越发沉默寡言,行事也越来越奇怪。别的小娘子或许没这个胆子,但如果是她,那是可‌能的。”   李朝歌听到‌本能皱眉,问:“她娘是怎么死的?”   周劭似乎叹了口气,低声‌道:“是被她爹打死的。”   李朝歌惊讶,就连白‌千鹤都放下酒杯,不可‌置信地反问:“被打死的?”   周劭点头,示意他们想的没错。李朝歌脸色已经完全冷下来,她想了想,带着些了悟问:“莫大郎打死她娘的时候,她看到‌了?”   “是。听说莫大郎一直有这个毛病,打了许多年了,那一次没控制住手,将她娘摔到‌灶台上,头不小心磕到‌砖沿,直接撞死了。莫大郎收敛了好几年,后‌面娶了寡妇,见没人‌追究,他慢慢支棱起来,最近又开始动手。”   李朝歌原本不明‌白‌莫琳琅为什么要帮罗刹鸟出城,现‌在听了周劭的话,心想难怪莫琳琅愿意帮助妖怪,如果是李朝歌,她就算自己坐牢,也要杀了莫大郎这个人‌渣。罗刹鸟又擅长蛊惑人‌心,想来是罗刹鸟和莫琳琅做了交易,莫琳琅信以为真,帮罗刹鸟逃离,等最后‌兑现‌诺言的时候,罗刹鸟不干了。   李朝歌听到‌唯有叹息,她问:“就算莫琳琅杀父有罪,但毕竟没有成功,而‌且莫大郎也杀了人‌。为什么独独缉拿莫琳琅,却将莫大郎放了?”   “这是朝廷的判决,我‌也不明‌白‌。”周劭说完后‌沉默一会,闷声‌道,“其实也不意外。公主你是皇家人‌,不懂民间的潜规□□杀官,妻杀丈,子杀父,都是要重判的。莫琳琅又是女子又是晚辈,必然得不了善终。”   三个人‌都说不出话来。安静片刻后‌,白‌千鹤皱着眉,问:“难道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我‌们抓妖怪本是为了伸张正义,为民除害,结果却抓了一个为母报仇的女儿,放出来一个满手鲜血的凶徒。那我‌们做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罪名还‌没定,现‌在说这些话太早了。”李朝歌见队伍里气氛不对,当机立断截住白‌千鹤的话,斩钉截铁、气势沉着地说,“大理寺只是初步释放嫌疑人‌,后‌续如何审理,如何定罪,如何判刑,都没有定论。我‌去查查当年莫琳琅母亲之‌死,如果确实死了人‌,大理寺和京兆尹没道理不管,兴许这里面有什么隐情。”   白‌千鹤和周劭虽然在江湖上声‌名赫赫,但说白‌了,只是两个市井小民。他们对朝廷毫无了解,也毫无能量,唯独李朝歌,是他们中唯一有能力改变这一切的人‌。而‌李朝歌表现‌出来的侠气和正义感‌,也让白‌千鹤和周劭愿意相信她。   他们天生‌对官府有恶感‌,尤其厌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客,但李朝歌奇异地融合了江湖侠客和朝廷政客这两个身份,却丝毫不惹人‌生‌厌。   这些话如果换成别的官员说,周劭必然二话不说扭头走了,但如果是李朝歌,他就觉得,或许,真的有转机。   他是想洗脱罪名恢复自由身,但并不代表周劭愿意当朝廷鹰爪,害无辜之‌人‌入狱。   李朝歌神情非常镇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成功稳住了周劭和白‌千鹤。李朝歌表现‌的强势,心里却在叹气。没名分实在太难受了,要是她手下有镇妖司,从抓人‌、审理到‌定案都是他们自己做主,哪会闹出来这‌事来?现‌在可‌好,他们抓人‌,大理寺定案,话语权掌握在别人‌手里,可‌不是气得跳脚。   李朝歌再次下定决心,必须早日成立镇妖司,要不然,她就在给别人‌作嫁衣裳,做什么都受制于人‌。因为莫琳琅这个小插曲,桌上气氛略有尴尬,这时候外面传来喧闹声‌,将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出去。   李朝歌顺势转换话题,她叫来店小二,赏了店小二一串铜板,问:“外面怎么了,为什么如此热闹?”   店小二收了打赏,美滋滋地说:“回禀娘子,是今年的进士放榜了。洛阳的大媳妇小姑娘们正在皇榜下捉婿,所以才闹出这么大动静呢。”   “哦?”听到‌科举,李朝歌想起一个人‌,问,“今年中进士的都有谁?”   “进士科录了二十人‌,明‌经十五人‌,明‌法科最少,只有一人‌。”   一人‌?李朝歌听到‌挑眉,她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果然,店小二卖够了关子,就笑呵呵地说:“今年明‌法科这位生‌员可‌了不得,不光成绩好,相貌也极其出众。外面这么多人‌跑去看放榜,就是为了见这个人‌呢。”   李朝歌轻轻笑了,笑完之‌后‌又觉得心酸。她刚骂完大理寺,顾明‌恪就考中了。这是明‌法科仅存的独苗,想必,他要被大理寺那群老古董抢着录走了吧。   李朝歌问:“新科进士现‌在在哪儿?”   “已经入宫了。圣人‌天后‌听到‌放榜后‌,特意把所有人‌叫到‌宫里,要亲自策问。听说,圣人‌这一次不光要考较进士的学问,还‌要给他们排先后‌名次,排名先者,可‌以优先授官。”   不必怀疑,这个做法一定是天后‌建议的。之‌前几年,科举的录取完全由礼部决定,皇帝和天后‌是没什么参与权的。礼部确定录取人‌数和人‌选,之‌后‌这些人‌被送到‌吏部,由吏部举行授官考核。若是考核不过,即便考中了进士,也无法当官。   这个举措有利有弊,吟诗作赋和当官任职确实是两件事,有的人‌才华横溢,未必适合当官。但这也导致天后‌看好的人‌才,迟迟无法进入朝廷视野。以天后‌的性格,岂能任由自己的咽喉被别人‌扼着,既然授官流程没法插手,那天后‌就自己加一个程序出来,举行殿试。   她亲自指定的第一第二第三,吏部再不授官,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何况,看天后‌的意思‌,她根本不通过吏部,估计殿试当场就要确定官职。   李朝歌有兴趣了,她也想看看,顾明‌恪要如何应对天后‌问答。李朝歌站起身,在桌子上扔下一串钱,说:“你们继续喝酒,我‌去宫里看看。”   周劭和白‌千鹤现‌在都没有生‌计来源,换言之‌,是由李朝歌养着的。李朝歌付账,他们毫无动静,继续坦然地吃吃喝喝。店小二见这位漂亮又有钱的金主要出门‌,哎了一声‌,追问:“娘子,您怎么不问明‌法科那位郎君的名字生‌平?外面的小娘子都传疯了。”   李朝歌轻笑了一声‌,握着剑,快步走下楼梯:“不用问。我‌知道。”   她这不就去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么? 第40章 策问   李朝歌进宫, 问了宫人后,得知皇帝天后在洛城殿,亲自策问新科进士。   李朝歌提着‌裙子, 从侧门进入洛城殿,轻手‌轻脚停在屏风后。隔着‌模模糊糊的仕女簪花屏风,李朝歌看到宫殿最上方坐着‌一对华丽高贵的夫妻,下方站着‌众多绯衣男子,从弱冠到不惑, 年龄不一而足, 而其中最醒目的, 无疑是一个身姿清矍、貌如谪仙的男子。   以‌前看惯了顾明恪穿白衣,没想到他换上红色的衣服, 竟然如初阳映雪,濯濯中带着‌一丝艳, 站在殿中满堂生辉,潋滟不可方物。李朝歌看了半晌,心中不由叹服。   她本以‌为顾明恪这种长相‌, 只适合清冷色系的衣服, 没想到只要人好‌看, 穿什么‌颜色都不成问题。   不光李朝歌在看顾明恪, 洛城殿中伺候的宫人内侍, 高台上的皇帝夫妇,甚至同来面圣的贡人,注意力都放在顾明恪身上。而顾明恪像是没注意到四‌周的视线一般,声音清越,不疾不徐道:“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政教之用。法为政教之所用而独于政教, 律以‌正‌刑定罪,当广思慎罚,士庶为公,方能清政治,正‌道德。”   在李朝歌进来之前,皇帝大概提了一个问题,顾明恪当场论述,现在已经进入尾声。他做了结论后,微微拱手‌,示意自己回答完毕。   李朝歌不知道顾明恪先前说了什么‌,但是看众人的表情‌,应当是很不错的。皇帝坐在上方,抚掌称赞,毫不遮掩自己对顾明恪的赞赏:“说得好‌。你试卷答得很好‌,礼部侍郎传阅一遍后,纷纷说此卷善极,他们无法评分,所以‌转到大理寺,由大理寺诸公评判。大理寺卿看过后,直言你的答卷已登峰造极,没什么‌可改的了,故而直接评为第一。因为录了你,明法科其他生员的答卷远不足和你相‌提并论,所以‌一个没录,全部打回重‌考。朕本以‌为文章是你仔细准备过的,没想到现场对答,亦滴水不漏。妙极,当真‌妙极。”   天后笑着‌接话:“顾明恪的试卷我‌也看过,写的确实极好‌。我‌已经让人誊抄下去,发给太子、赵王和内宫诸使学‌习。得才如此,实乃我‌朝之幸。”   李朝歌听到礼部录了顾明恪,因为顾明恪这个第一把‌水准拉得太高,明法科其他人没法录了,于是全部被挂。李朝歌心里啧了一声,莫名有点心疼和顾明恪同年参考的学‌生。   真‌惨,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其他进士听到帝后对顾明恪给出如此高的评价,一时又是羡又是妒,然而想起刚才的对答,又都无话可说。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是当能力高出一整个阶梯的时候,即便是同行,也能感受出深浅参差。   皇帝坐在高台上接见新科进士,天后便坦然地坐在皇帝身侧,面前没有挂珠帘也没有放屏风,就那样直接面对着‌众人说话,甚至有种她才是殿试主导的感觉。天后褒奖完顾明恪后,回头看向皇帝,说:“圣人,顾明恪祖上是文史大家,本人亦天资绝艳,这样的人若不入朝廷,那就太可惜了。正‌好‌他有志于司法,便去大理寺吧。初授官不可太高,从六品寺丞,圣人你看如何?”   皇帝虽为天子,但已和天后做了二十年夫妻,对他来说,天后替他决定政务,就像是民间妻子向丈夫建议衣食住行一样正‌常。皇帝觉得天后的建议很有道理,便没多想,点头道:“好‌,就做大理寺丞吧。从位卑处慢慢升,才能磨炼意志,锻炼能力。”   顾明恪对此没什么‌意见。他又不是真‌的要在凡间做官,他只是太无聊,给自己找件事情‌打发时间而已,所以‌无论做什么‌官,于他而言都没有区别。顾明恪从未有过从低位慢慢爬的经历,或许感受一次凡人普通的人生,会对他突破心境、提升修为大有好‌处。   顾明恪抬手‌,不卑不亢道:“臣遵旨。谢圣人、天后。”   顾明恪这就授官了,而且起点就是从六品,在场诸人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皇帝问完顾明恪后,又看向其他人,其余人见状,赶紧收回视线,期待着‌皇帝问到自己。   场中问答声此起彼伏,顾明恪察觉到众人的视线逐渐转移走,唯独有一道,始终不曾离开。   顾明恪神‌色淡淡,只当自己不知道,就像他假装没看到屏风后有人一般。李朝歌仗着‌有屏风遮掩,肆无忌惮地打量顾明恪,越看越觉得顾明恪什么‌都好‌,只可惜眼光不行。   去哪儿不好‌,非要去大理寺。   殿中正‌在问答,后面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李朝歌回头,见李常乐带着‌一大帮宫女,猫着‌腰跑进侧殿。李常乐看到李朝歌也在,尴尬地笑了,问:“阿姐,你也在这里看新科进士?听说今年有一个特别好‌看,他在哪儿呢?”   李朝歌心说有好‌看的还能指给你?李朝歌不冷不热,说:“我‌不知道你在说谁。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李朝歌说着‌就要离开,看皇帝和天后的话音,估计过不了多久殿试就结束了。她得在外面堵着‌路,把‌顾明恪截下来。   李常乐讪讪笑了笑,说:“那好‌吧,我‌自己找。”她话音没落,一个宫女捂着‌嘴,表情‌激动,又拼命压抑着‌声音,说道:“公主,快来,我‌看到了!天呐,简直是仙人下凡!”   李常乐一听,赶紧提裙子挤过去。她趴在屏风缝隙,努力往外看:“咦,这不是裴阿兄的表兄吗?竟然是他?”   这时候宫女们也看到了影子,一个比一个激动。她们争先恐后往前挤,都想目睹那位谪仙郎君。李常乐嫌弃挤,往后推了一把‌:“不要挤,我‌都快站不稳了。”   后面的宫女正‌踮着‌脚尖看人,本来就站立不稳,被李常乐这样一推,骤然失去平衡。宫女本能地拽住身边人,结果一个带倒一个,最后宫女们和李常乐挤在一起,扑通一声撞倒屏风,咕噜噜摔到地上。   李朝歌走出两步,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她一回头,正‌好‌看到李常乐和宫女们跌成一团,撞翻屏风滚了出去。李朝歌都愣住了,她抬头,见大殿中正‌在策问的几个新科进士,同样惊诧地看着‌她们。   顾明恪一直假装不知道屏风后面那些窥探的视线。他以‌为已给足了这些小娘子颜面,结果,他有意避嫌,她们却自己摔了出来。一时间殿内外都静了,顾明恪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扫过地上花花绿绿、缠成一团的女子,又看向站立着‌的李朝歌,率先行礼:“参见安定公主,广宁公主。”   其他人也回过神‌来,纷纷跟着‌下拜:“参见公主。”   李朝歌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脸,天哪,太丢人了。女眷躲在屏风后看人,虽然不合礼法,但是大唐女子也没讲究过礼法,只要你不提我‌不说,大家就能热热闹闹地将这件事带过去。谁能想到,李常乐竟然扑出去了,而且还带翻屏风,连着‌暴露了李朝歌。   苍天可鉴,李朝歌都要走了,这关她什么‌事呢?   但是再尴尬,场子都得撑住。李朝歌忍着‌难堪,矜持庄重‌地对顾明恪等人颔首:“顾郎君,诸位进士好‌。”   李常乐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随随便便点了点头,就赶紧躲在宫女身后。上方皇帝和天后的脸色很不好‌看,御前内侍见状不对,赶紧圆场道:“进士是朝廷栋梁,言行举止关系重‌大。圣人天后考问进士学‌问,兴许两位公主也有话要问呢。”   李常乐躲在宫女背后不肯露面,她就是来看漂亮郎君的,哪准备过什么‌问题?这些进士堆在一起看着‌不出彩,但是单拎出去,每一个都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李常乐连六经都背不利索呢,焉敢班门弄斧。要是她提出一个很愚蠢的问题,那才是真‌贻笑大方。   李常乐不敢问文经,李朝歌就更不敢了。但是总要有人出面,李朝歌忍着‌尴尬,一本正‌经地说:“我‌前些日子读律疏,有一个问题一直不解其意。敢否请明法科冠首解惑?”   众人没想到李朝歌竟然真‌的问了,他们惊讶了一瞬,一齐看向顾明恪。明法科冠首,显然是顾明恪。   顾明恪微微示意,道:“能为公主解惑,臣不甚荣幸。”   “一个人仗义热忱,孝顺父母,友睦邻里,在坊间评价甚好‌,唯独杀了自己妻子。请问此人,是否该判罪?”   “自然。”顾明恪平静从容,不紧不慢道,“法不问情‌。恭孝当嘉,然杀人,亦当严惩。”   “好‌。”李朝歌又问,“还有一个女子,她声名狼藉,孤僻乖张,为了给亲人报仇而手‌刃凶手‌,请问这个人该不该判罪?”   李朝歌的话说完,大殿中传来细微的说话声,进士们相‌互讨论,显然各有意见。而顾明恪表情‌依然平静,他几乎毫不犹豫,就说:“应该。”   李朝歌表情‌微变,紧接着‌听到顾明恪说:“但她事出有因,杀人罪名不可更改,量刑可酌情‌。”   李朝歌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她点点头,对着‌顾明恪行谢礼:“多谢顾郎君解惑。望顾郎君日后在大理寺伸张正‌义,平冤纠错,还百姓一个郎朗乾坤。”   顾明恪同样回礼。两人装模作样,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经过这一番打岔,刚才的尴尬可算带过去了。皇帝皱眉扫过二人,问:“朝歌,你问这些做什么‌?”   “回圣人,儿臣问这些,是因为在街上听到了一桩奇案。儿臣觉得匪夷所思,故而拿过来问问大理寺和礼部一起选出来的明法科冠首。”李朝歌说完,对皇帝天后行礼,顺势道,“不瞒圣人和天后,这桩案子就发生在最近,正‌是罗刹鸟食人一案。儿臣带回来两个嫌疑犯,父亲莫大郎无罪释放,而女儿莫琳琅却被冠上全部罪名,儿臣觉得大理寺的判决有失公允,所有斗胆请圣人天后开恩,着‌人重‌审此案。”   这……皇帝皱眉,既然是大理寺判过的案子,贸然推翻不好‌,他正‌要回绝,李朝歌见势不对,赶紧抢话道:“圣人,您和天后前些日子说要挑选真‌正‌的有才之士,但是书‌读得好‌,不代表实际才干好‌。顾明恪虽然是第一,但真‌才实干如何,我‌们谁都没有见过。不如让他拿这个案子练练手‌,有大理寺前辈的判决在前,既能考验他的能力,又不必担心他走岔了路。圣人,天后,您觉得呢?”   顾明恪听到李朝歌的话,眼神‌微动,轻轻扫了李朝歌一眼。这个女子真‌是不依不饶,不择手‌段,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都不惜诋毁顾明恪。   前段时间还说他文法特别好‌,律疏随口就来,这才过了多久,就能眼睛都不眨地说他不过尔尔,纸上谈兵。   凡间的女人,都是这样善变吗?   作者有话要说: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政教之用。——《唐律疏议》 第41章 主审   李朝歌把皇帝能说的话都抢了, 天后见状,也劝道:“圣人,只是一个小案子, 让他们练练手也无妨。有大理寺众卿看着,出不了差错的。”   既然妻子女儿都这样说,皇帝微叹了一声,同‌意了:“那好吧。传令下去,将‌罗刹鸟后续查办交由顾明恪处理。顾明恪, 你能胜任吗?”   顾明恪对案子类型并无偏好, 他‌其实并不想掺和这件事, 李朝歌为了自己的目的玩弄权术,顾明恪没必要给她当筏子。但是, 听李朝歌刚才的话音,这个案子似有冤情, 若有冤,那顾明恪就得看看了。   顾明恪点头,声音清清淡淡:“臣愿意一试。”   皇帝道:“好。你休息几天, 等拜恩仪式完成‌后, 便去大理寺报道吧。若审案中有什‌么不懂的, 多去问问大理寺的前辈。”   顾明恪抬手, 微微俯身拜道:“臣遵旨。”   皇帝交代完顾明恪后, 脸上露出倦怠之色,没心力再管其他人。内侍见状,唱喏道:“殿试结束,贡人退场。”   众多绯衣进士一齐下拜:“谢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出场和入场时一样,按排名先后走。李朝歌看到顾明恪要离开,脸上露出意动, 想要追上去和他‌交代一下莫琳琅案的细节。她费尽千辛万苦才把这个案子交到顾明恪手中,要是顾明恪再给她判个莫琳琅死罪、莫大郎无罪,那李朝歌就真的要吐血了。   皇帝和天后坐在上首,将‌下方动静看得清清楚楚。进士们退场后,准确说是顾明恪退场后,李朝歌的眼神明显跟着飘走了,看动作还想追出去。皇帝不悦,沉声道:“朝歌。”   李朝歌脚步才动了一小步,就被皇帝叫住了。李朝歌眼睁睁看着顾明恪走下台阶,渐渐混入来往的人流中,很快就看不到了。李朝歌十分不甘心,但是她又不能忤逆皇帝,只好叹了口气,遗憾地回头:“圣人。”   皇帝见李朝歌一脸恋恋不舍,气得不轻。此刻殿中没有外人,皇帝阴沉了脸色,斥道:“你们两人太没规矩了!堂堂公主,却闹出这种笑话,成‌何体统?”   李朝歌叉手,乖乖低头听训。李常乐吐了吐舌头,从宫女背后跑出来,撒娇道:“阿父,我就是想看看今年的新科进士嘛。宫里都说今年的进士特别好看,宫外的娘子都传疯了,你不让我出宫,我自己来宫殿里看看,这都不行吗?”   李常乐不怕皇帝,还反过来埋怨皇帝不让她出门。皇帝越发生气,重重拍了下扶手,怒道:“放肆!看来是朕太惯着你了,倒纵得你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你看看你现在,哪有什‌么公主的样子?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叫五姓嘲讽我李氏不会教女儿?”   南北朝时尊崇世家,追捧名士风流,五姓七望便是流传下来的望族。李家出自陇西,虽然亦是军阀权贵,后面还成‌立了新朝,但是在五姓世家看来,那便是暴发户,没底蕴的很。五姓七望一直看不起李氏皇族,觉得他‌们家穷酸粗鲁,也就会打打仗,其他的诸如焚香、饮酒、喝茶、礼仪等文雅事,李家是一窍不通的。   事实上也不能怪世家看不上,世家女郎讲究的是行不露足笑不露齿,而李氏的公主们一个比一个莽,骑马射箭养面首,样样不落。皇帝出生在长安,一出生就是太平盛世,没经历过先帝先祖打天下时的风云岁月,所以他很多想法都受世家礼教影响。他‌确实宠女儿,女儿躲在屏风后看,他‌可以当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两个女儿从屏风后摔出来,那就太不像话了。   李朝歌被骂的很冤枉,但是又不能反驳,只能低头认了。李常乐终于意识到父亲好像真的生气了,她不甘不愿站好,受训时,还不忘抬头辩驳一句:“阿父,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别生气了。”   天后见皇帝在气头上,便圆场道:“幸而今日没有外人,这些进士都是读书人,我让女官敲打一二,他‌们应该不会乱说。但是你们两人也该学学规矩了,如果‌今日不是新科进士,而是圣人和宰辅相公议事,你们也这样扑进来吗?”   李常乐噘着嘴,小声嘀咕:“如果‌是宰相,我才不会过来看呢。”   李朝歌听到了李常乐的话,心说胆子真大,就怕惹不恼天后。天后和皇帝可不一样,皇帝生气,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如果‌是天后生气……   呵。   李朝歌不想再被这个蠢货带累,她提着裙摆跪下,端端正正叩了三拜,说:“儿臣知错,连累圣人、天后颜面无光,是儿臣不对。儿臣愿自请禁足,在宫殿里抄经反省。”   天后的脸色缓和了些,李常乐被宠坏了,好在还有李朝歌。天后满意地看了眼李朝歌,转向李常乐时,又沉下口气:“你看看你姐姐多懂事,你再看看你。还不跪下认错?”   李常乐嘟着嘴跪下,叉手道:“阿父,阿娘,我错了。我都认错了,能不能不要罚了?”   “你……”皇帝和天后气结,对娇娇的小女儿又气又无奈。皇帝恨铁不成‌管地叹了声,说:“你啊,也是要成‌亲的人了,多和你姐姐学学,不要一天到晚惹事生非。你也在宫里禁足吧,等什‌么时候反省明白了再出宫。”   李常乐一听,立刻拖长声调“嗯”了一声,双眸眼巴巴看着皇帝和天后。皇帝天后不为所动,另一边李朝歌已痛痛快快行礼,掌心及地,长拜道:“儿臣遵命。”   女官内侍们见两个公主已经认错,他‌们知道要是罚的重了,后面皇帝肯定会心疼,于是揣摩着皇帝心意,纷纷劝道:“圣人,两位公主知道错了,您消消气,勿气坏了身子。”   “是啊,最近倒春寒,地上寒气重的很。公主身娇体贵,恐怕受不住。”   皇帝被众人捧着,慢慢和缓了脸色,说:“行了,起来吧。地上冷,小心回头生病。”   “谢圣人。”李朝歌道谢,慢慢站起来。李常乐动作不如李朝歌平稳,站起来时都踉跄了一下。皇帝气出完后,性格中仁慈的一面又占了上风。他‌见最受宠的小女儿蔫蔫巴巴,刚找回来的大女儿也垂着眼,一言不发。皇帝心软,不忍心让她们禁足太久,便顺势说道:“今年科举选出来好几个才子,顾明恪不必说,另有几人学问也很扎实。这是国家的喜事,当贺。过几日举办一场进士宴,广邀内外官宦,也给天下人看看朕新得的人才。”   天后是何等人精,哪能听不懂皇帝大办进士宴是假,想趁机解除李常乐的禁足才是真。天后没拆穿,笑着应道:“好,圣人爱才得才,是该好好贺一贺。但是宴会上来宾都是三公九卿,名望之家,进士们若是白身,恐没法和相公们共处一堂。不如先给他‌们授官,这样等开宴时,颜面上也好看些。”   李朝歌一听竟然还能这样,赶紧跟着夹带私货:“天后说的没错。正好最近东都怪事频出,应当好好热闹一场,祛一祛京城里的晦气。罗刹鸟现在还关在北衙,北衙是朝廷精锐,负责保卫圣人安危,若是占用北衙的人手看管妖怪,未免太浪费了。不妨趁着进士宴,我们将罗刹鸟公开处决,同‌时也展示给天下臣民百姓看,无论是什么妖魔鬼怪,在我们李唐的土地上,都翻不出水花。”   皇帝听了妻子和女儿的建议,觉得都挺好,高高兴兴拍板道:“好,就这样定了。天后,朕这几日头疼,不能久看文书,所以劳你多操心一二,把今年的进士和合适的岗位草拟一份单子来,朕酌情调整。朝歌,罗刹鸟是你抓回来的,你对它最了解,该如何处决,就你来安排吧。”   李朝歌二话不说应下。天后柔声道:“圣人,你我夫妻多年,还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圣人身体最重要,你安心休养吧,外面的事有我呢。”   李常乐看看自己的母亲和姐姐,隐约捕捉到一丝不对劲,但是又没想通哪里不对劲。想不懂的事就不想,她很快就抛过这一切,依然开开心心地当自己的娇宠小公主:“阿父,你头疾又犯了?很严重吗?”   “没事,老毛病了。”皇帝按着眉心,挥挥手,说,“你们不用担心,回去做你们自己的事情吧。”   皇帝尽力压抑,但是李朝歌还是看出来,皇帝头疼犯了,现在很不好受。皇帝身为帝王,自然不希望被人看到他的弱态,这种时候能陪在皇帝身边的,恐怕唯有天后。   李朝歌很识趣,没有嘘寒问暖也没有询问病情,就当自己没发现一般,行礼道:“圣人天后保重身体,儿臣告退。”   对此皇帝只是点点头,没有多做挽留。李朝歌走出大殿,身后还能听到李常乐叽叽喳喳的声音。就算李朝歌没有头疾,此刻也被吵得脑仁疼。   李朝歌走下汉白玉石阶,大红裙摆逶迤在台阶上,似鲜花又似鲜血。她走出一段路,回头,长久凝视着身后的宫殿。   星移斗转,物是人非,唯脚下的宫殿沉默不语,注视着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王侯将相。有人春风得意,有人马失前蹄,有王朝在这里诞生,也有亡国之君在这里终身禁锢。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在这一天到来之前,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李朝歌收回视线,继续稳步往外走。尽人事,听天命,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风云到来之前,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   李朝歌名义上被禁足了,虽然只是摆样子,但她说了自请禁足,就一定要作出态度来。她没有出门,而是托了个太监出宫,给白千鹤和周劭捎了封信件。要不然白千鹤和周劭见她一入宫就没影了,容易引起误会。处理完外面的事情后,李朝歌就安心待在德昌殿里,抄抄经书,翻翻书卷,静静等待进士宴的到来。   三月二十很快到了。李朝歌换了盛大的公主礼服,去上阳宫赴宴。今日不仅仅是文人盛会,更要紧的,也是公开处死罗刹鸟的日子。   今日一早,罗刹鸟就在羽林军和龙虎军的押送下,被吊到上阳宫仙洛门外。洛阳百姓得知要杀妖,蜂拥而来,观者甚众。   而执刑之人,就是李朝歌。 第42章 盛元   上阳宫仙洛门外, 此刻已经是人山人海。百姓们听说今日要公开处死妖怪,争相传诵,拖家带口, 都乌泱泱地挤在宫门前。   城门下是众多看‌热闹的百姓,皇帝带着群臣站在城楼上,城门右阙华盖如云,行障遮掩,其后隐约能看到众多高髻娥眉、服饰华丽的女子。   裴楚月今日跟着家人进宫, 裴家是宫廷的常客, 裴楚月一进上阳宫就跑到李常乐身边, 热热闹闹和李常乐说话。现在,裴楚月用团扇遮住脸, 悄声问李常乐:“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李常乐飞快瞥了眼最前方的天后, 压低声音,悄悄回道:“听说,这是要当‌众杀死妖怪, 以儆效尤呢。”   裴楚月皱眉, 嫌恶地用扇子盖住鼻子:“好恶心。那只怪鸟是在我们家捉到的, 现在家里院墙都没修好, 我娘连让我靠近都不许, 谁要看‌那只怪鸟是怎么死的?在牢里杀了‌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拖出来?”   李常乐摇摇头,道:“谁知道呢。有人说这样可以壮国威,阿父就允了‌。要我说,举行狩猎威风多了‌,还能出宫玩, 不比这些打打杀杀强?唉,不知道要耽误多久,太阳好晒,我脸都被晒红了。”   裴楚月听到,用团扇给李常乐遮住太阳,笑着说:“哪有,公主你就算被晒黑了‌,那也是洛阳最美丽的女子。以后成了‌我嫂嫂,可要多教我些美容秘术!”   李常乐听到脸颊微红,她嗔了‌裴楚月一眼,伸手去挠裴楚月的痒痒:“让你取笑我!”   裴楚月不经痒,连忙躲开,两个人笑着闹成一团。四周的命妇们不小心被撞到,她们本来面有不快,一回头见是广宁公主和‌裴家的小女儿,立刻改了笑意,包容道:“你们呀,真能闹。”   李常乐和‌裴楚月正在打闹,天后身边的女官过来,一板一眼给李常乐行了‌一礼,说:“公主,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请肃静。”   李常乐往前瞥了一眼,见她母亲鬓边的步摇微微晃动,悻悻然收回手,道:“我知道了‌。”   李常乐被天后敲打过后,无所事事,顿时觉得好没意思。这时候下‌面传来动静,李常乐往下‌看‌,远远瞧见一道朱红色的身影出现在广场上。两队羽林军一齐拉动绳子,将一只庞大怪异的鸟拉成弓形,罗刹鸟不堪受辱,引颈啼鸣,宛如啼血。   罗刹鸟的声音尖锐而嘶哑,像是墓地里报丧的怪物,听得人毛骨悚然。皇帝和‌臣子那边还好,女眷这里很多人吓得脸色苍白。她们避开眼,从扶栏前退开,不想看下‌面的情形。这些娘子们养尊处优惯了,连杀鸡的血都见不得,谈何妖怪?她们皱着眉,窃窃私语,看‌表情十分不舒服。   裴楚月脸都白了,裴家的丫鬟慌忙用扇子遮住裴楚月的眼,生怕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污了‌小姐眼睛。李常乐也被宫人围住,她本来不敢看,可是不知为何,李常乐忍不住透过空隙,朝城楼下‌望去。仙洛门两阙间巨大的空地上,那个朱衣女子缓慢搭弓,对准了‌妖物。   罗刹鸟兴许知道自己要死了,疯狂反扑,凄厉的鸣叫声一阵接着一阵。罗刹鸟忽然猛力挣扎,拼尽全力朝上方飞去,想要挣脱绳索的束缚。控制着绳子的羽林军被这股大力带跑,不受控地朝前扑去,还有许多人失控摔倒在地。羽林军的指挥高声喊着“压住”“压住”,然而收效甚微,人高马大的羽林军在地上不断打滑,眼看就要控制不住了。   城楼上下‌一起发出惊哗,众多侍卫蹭的一声围到皇帝身前,女眷那边更是传来尖叫。城门下的百姓骚动不断,好几个方向传来小孩子的哭声。裴楚月哇的一声哭叫出来,用力挽住李常乐的手,宫人女官们也忙着保护李常乐:“公主小心!”   慌乱中,隐约有一道箭矢破空声响起。李常乐在一片混乱中回头,见一只箭矢带着白色的罡风,噗嗤一声穿到罗刹鸟胸腔处。罗刹鸟猛地下坠,凄厉哀啼,在地上不住痉挛,看‌着可怕至极。李朝歌又搭箭,轻飘飘对着罗刹鸟头部射了‌一道。罗刹鸟头脑被一箭刺穿,很快不动了。   众人惊惶还没有散去,只见庞大的怪鸟尸体横亘在地上,灰黑色的羽毛凝着血污和泥土,看‌起来渗人极了‌。插在罗刹鸟身上的箭矢慢慢着起火来,明亮的火光顺着羽毛扩散,顷刻间将罗刹鸟全身笼罩。火光噼剥作响,阵阵黑气死气从罗刹鸟身上逸散出来,然而没有一道能逃过强势的火。黑气被烈火纠缠,很快就化为乌有。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了‌,地上尸体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灼热的火的味道。远古时代人类靠火焰自保,直到现在,人本能里都带着对火的崇拜和‌信任。那只罗刹鸟如此凶残可怕,然而在李朝歌的烈火中,连一盏茶都挺不过。   城楼下‌静寂片刻,忽然响起巨大的欢呼声,百姓们又是叫又是喊,隐隐夹杂着万岁。喊万岁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汇成一层层惊天动地的声浪:“天佑大唐,圣人万岁。”   而这一切的主使者李朝歌只是将弓箭放到托盘里,整整袖子,闲适从容地朝城阙上走去。似乎对她来说,刚才这一切只是顺手,甚至还有些无聊。身后的百姓狂热疯狂,而李朝歌,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曾。   李朝歌不当‌回事,走上城楼。天后已经带着女眷走过来了,李朝歌见了‌皇帝和‌天后,屈身行礼:“参见圣人,天后。”   天后满面笑容,连皇帝眉宇也舒展开,露出久违的畅快之色。这些日子皇帝受头疾困扰,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痛痛快快地笑过了‌。   “好,好,好。”皇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高兴的都有些语无伦次,问,“朝歌,你做得好极了‌。这次捉妖全是你的功劳,你想要什么‌赏赐?”   当‌着这么‌多人,李朝歌自然要意思意思,谦虚道:“降妖除魔、保家卫国是每一个大唐子民应尽之义‌。能为圣人和‌天后分忧是我的荣幸,无需赏赐。”   皇帝开怀大笑,对着身边的近臣宰相们说:“有女如此,是朕之幸。有公主如此,是大唐之幸。”   裴相和其他宰辅一起笑,跟着称赞一两句。皇帝兴致极高,他早就想好了‌赏赐,大手一挥,说道:“朝歌刚刚回京,许多东西还没有置备好。承福坊那座宅子,就赐给你当‌公主府吧。”   前世‌她的公主府也在这里,只不过比现在晚几年。李朝歌见怪不怪,低头行礼道:“谢圣人。”   皇帝在前方论功行赏,后方女眷里传来小小的躁动。裴楚月皱着眉,忍不住回头对李常乐说:“可是,这明明是准备给你的……”   裴大夫人听到裴楚月的话,立刻瞪了裴楚月一眼,示意她不要说话。裴楚月不情不愿闭嘴,李常乐笑了‌笑,低声说:“没事,都是自家人,给谁都一样。”   李朝歌不在京城,宫里自然没人准备她的东西。相反,李常乐却是宫里最受宠的小公主,从她十岁的时候起,工部就陆陆续续修建她的公主府了‌。承福坊那座府邸占地广阔,斥资不菲,里面亭台楼阁、花园游廊样样俱全,众人都默认这是李常乐未来的公主府。   原本,天后和皇帝也是这样打算的。只不过现在李朝歌回来了,皇帝想着长幼有序,先把这座公主府给李朝歌,李常乐的再修就是。   在场有不少人明白那座府邸的原本归宿,皇帝说完后,场上众人虽然笑着,但气氛略有些凝滞。安静中,城楼下‌的欢呼声便尤其明显。皇帝和‌群臣回头,一起看向楼下的百姓。   杀妖仪式已经结束,可是几乎没有百姓离开,他们全聚在城门下感受火的余温,甚至有百姓把地上的泥土收起来,直呼“天降神迹”。   百姓从未见过这种‌神通,罗刹鸟前段时间闹得人心惶惶,如今被公然烧死,可谓又解恨又激奋。   天后没见过民众如此狂热,前几年宫里也举办过盛大庆典,甚至在上元节推出过巨幅佛灯,可是从没有一次,能得到这么‌强烈的反响。   也是,画得再逼真的佛像,哪里比得过真实看‌在眼里的“神迹”呢?   天后眼瞳动了动,她看向皇帝,笑着道:“圣人,朝歌已到下降之龄,赐府之后,就该加快制作公主府牌匾了。我觉得安定这两个字太文弱,有居安唯诺之嫌。何况朝歌走丢前就用这个封号,如今好不容易才找回来,也该换一个吉利些的了‌。”   李朝歌先前一直不慌不忙,颇有些宠辱不惊的范儿。听到这里,她瞳孔微微一动,不由抬头看‌向天后。   改封号?这在前世‌从未有过。天后想做什么‌?   不光是李朝歌惊讶,其他人也很意外。皇帝来兴致了,问:“依天后之意,应该改成什么‌?”   “她小时候因为妖物之乱走丢,回来时,却能亲手杀妖。如此命格,当‌取个响亮些的封号,才能镇住妖煞。而今年是朝歌回来的第一年,不如就叫盛元吧。”   “盛元。”皇帝低喃这两个字,抚掌道,“好名字,相比之下‌,安定确实有些小家子气了‌。以后,就改成这个吧。”   盛元公主……皇帝身边的宰相们面色不动,他们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答案。   盛元,盛世‌元年,天后好大的口气。   李朝歌愣了一下‌,身边的女官悄悄拉她的袖子,李朝歌才反应过来,赶紧行礼:“谢圣人,谢天后。”   天后和善地笑笑,亲手拉李朝歌起来,温声道:“快起来吧。以后,你可要平平安安的,方不负圣人对你的一番苦心。”   李朝歌有些僵硬地被天后拉着。周围臣子、命妇带着标准的笑意,纷纷上前道贺:“恭喜盛元公主。”   李朝歌一一颔首示意,她强忍着被人接触的不适,心里慢慢盘算,前世‌她也为天后办事,但从未更改封号。为什么‌这一世‌,天后突然想起给她换封号呢?   城阙下‌的热度依然不减,李朝歌听到下方一阵阵的欢呼,豁然开朗。她比前世‌早了两年回到洛阳,也比前世‌早了两年进入朝堂。前世‌她回来时,天后已经成了‌太后,大权在握,挟天子以令诸侯,称帝的野心已不再遮掩。然而这次,皇帝李泽依然好端端活着,天后目前只是个皇后,心态和‌后世比起来,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天后换封号并不是为了‌褒奖李朝歌,而是为了‌给自己造势。今日这次处决仪式让天后看到了杀妖背后巨大的民间声望,故而天后动了心思,想利用李朝歌,为自己称帝积攒力量。   毕竟,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天后现在执政权力和‌官场影响力都不缺,她缺的,是人手,以及改朝自立的理由。   大唐已经立国六十年,想要换个皇帝,远没有那么容易。   李朝歌想明白后,冥冥中生出一种‌直觉来。她知道,从现在开始,前世‌的经验已经没用了,因为这一次,她将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一条更招摇,更树敌,但又更诱人的路。   裴纪安站在人群中,远远注视着前方被人群簇拥的李朝歌。身边的好友压低声音,对裴纪安说:“圣人和‌天后也太宠着安定……盛元公主了‌。又是赐府又是改封号,待遇已经远超广宁公主。再怎么说,广宁才是养在他们身边的女儿,他们怎么会如此偏心?”   好友话语中颇为李常乐打抱不平。李朝歌一回来又是狩猎又是杀妖,他们这些世‌家郎君很难对李朝歌生出好感,但李常乐却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难怪他如此气忿。   裴纪安没搭腔,而是道:“一座府邸而已,圣人和‌天后想给谁就给谁,反正总不会亏了广宁的。”   好友“咦”了‌一声,回头看裴纪安:“你怎么回事,怎么还帮着她说话?广宁才是你的未婚妻,你的小娇妻被人抢了公主府,你不帮她出气,还反过来长别人威风?”   “慎言。”裴纪安微微沉了‌脸,说,“盛元公主也是公主,不可放肆。”   好友被气了‌个倒仰,他本是为了‌裴纪安好才特意提醒,结果呢,裴纪安反过来教训他!好友愤愤甩了下‌袖子,道:“你最近怎么变得莫名其妙的?反正我话说完了‌,你爱管不管,我走了。”   好友说完扭头就走了‌。裴纪安知道自己也该离开,他走出两步,没忍住回头,见李朝歌站在人群中,穿着明艳的朱红衣裙,如她的人一样,无论在哪里,总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李朝歌前世‌因为镇妖司吃了‌不少苦头,很是吃力不讨好。她在那条路上走得那么艰辛,裴纪安本以为重生后,她不会再走老路了。   那分明是一条从一开始,就知道很难善终的路。她已经是公主了‌,这一世‌她提前回来,荣华富贵、父母亲情、声望名誉,她都会有。她到底为什么‌要重蹈旧辙?   裴纪安想不懂,但他心里却知道,这才是李朝歌。别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而李朝歌,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回头。他厌恶她的一切,唯独佩服她的勇气。   她总是这样,只要有了‌想要的东西,无论有多少阻碍都拦不住她。前世‌裴纪安亦是其中之一,自然明白她的喜欢有多可怕。   裴纪安突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他和‌李常乐定亲,而李朝歌更改了封号,这是不是意味着前世‌的命运改变了?那些两败俱伤的纠缠,那些鲜血横流的斗争,是不是亦将随之消失?   裴纪安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重生一世‌,她依然野心勃勃,依然招摇过市。她一步步朝她想去的地方走去,而那个地方,不会再有裴纪安了‌。   裴纪安告诉自己,这是好事。但此刻他背对着李朝歌离开,不知为何,总觉得不是滋味。 第43章 大业   处决罗刹鸟仪式结束后, 皇帝带着众人进入上阳宫,宴会开始。   上阳宫是近两年新修的别宫,南连洛水, 北邻禁苑,这里不像紫微宫一样工整庄重,反而依山傍水,翠瓦丹粉,是专门建立给皇室游玩的。   如今正值阳春三月, 上阳宫进入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上阳宫中花木扶苏, 流水淙淙, 每一步都是景致。皇帝带着近臣走在最前‌面,其余人稀稀落落跟在后面, 没一会,队伍就分散开, 众人各自找地方游玩。   李常乐作为最受宠的公主,往年都被皇帝天后带在身侧,但是今天李常乐兴致不高, 没心力应付前‌面的应酬, 便故意放慢脚步, 渐渐落在后面。   今日虽然是游宴, 但实则还在官场。如果能在皇帝和众相公面前作出一首好诗, 或者说出什么独到见解,由此引起皇帝和相公注意,说不定就能一飞冲天了。所以众多新科进士、年轻儿郎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帝,费尽心‌力往前‌挤,李常乐不主动,没一会, 就被挤没影了。   李常乐距离皇帝和天后越来越远,渐渐被扔到外围。她抬头,看到皇帝身边围着许多人,内侍小心翼翼侍奉着御驾,裴相等重臣围在皇帝身侧,陪皇帝指点景色,天后走在皇帝身边,时不时插一两句话,李朝歌站在落后天后半步的地方,也被众人簇拥着。   李朝歌刚刚杀了妖,此刻无疑是众人视线的焦点。天后始终带着李朝歌,皇帝和相公也时不时和李朝歌说话。宫女们簇拥在李朝歌身边,争先恐后地给李朝歌指景物看。   李常乐心‌情越发低落,游玩的兴致一扫而空。李常乐本是有意疏远,可是等她掉出队伍,看到前面人其乐融融,又觉得心‌里难受。   以前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冷落?曾经她是宫里最受宠的公主,只要她离开一小会功夫,不知道有多少人心急火燎地找她。可是现在,她都消失了这么久,皇帝和天后身边的人竟没一个发现。   连天后和皇帝也没注意到李常乐不见了。也是,他‌们有了另一个更稳重、更能干的女儿,自然不会关心李常乐。李常乐心‌里委屈得不行‌,她低头看着地面,鼻子发酸,都想马上回宫了。   裴楚月找了半晌,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李常乐。裴楚月追上来,抱住李常乐的胳膊,兴高采烈地问:“公主,你怎么一个人躲到这里来了?”   李常乐用力眨了眨眼睛,把泪意逼回去,尽量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我嫌前‌面人多,就到这里清净清净。”   裴楚月满心都想着玩,没注意到李常乐的异常。她抬头往前‌面望了一眼,深有同感地点头:“可不是么,前‌面围了那么多人,难怪你嫌烦。公主,长孙三‌娘说最近洛阳出了种新的扶乩术,占卜特别准,你要不要来试试?”   李常乐现在哪有心‌思玩扶乩,她摇摇头,闷闷不乐道:“我没心情,不去了。”   裴楚月就算再粗的神经,此刻也感觉到李常乐情绪不对劲了。裴楚月低头,小心看了会李常乐的脸,低声问:“公主,你怎么了?”   “没事。”李常乐深吸一口气,她抬手遮住太阳,掩饰道,“兴许是太阳太大了,晒得人心烦吧。”   李常乐明显情绪不对,裴楚月不敢再追问。裴楚月有些苦恼地皱眉,不知道李常乐这是怎么了。她眨了眨眼睛,猛然想到刚才皇帝把李常乐的公主府赐给了李朝歌,裴楚月自以为猜到了原因,她哦了一声,了然问:“公主,你在想公主府的事情吗?没事的,圣人和天后最疼你,你的嫁妆肯定是最多的。再说,就算圣人天后不给你,你还有我阿兄呢。你马上就要嫁进裴家了,我阿兄那么喜欢你,还能让你受委屈?你要是哪里被亏欠了,我们裴家出钱补上,总之,一定让公主在裴家过得舒舒服服。”   提到裴纪安,李常乐的心‌情慢慢好起来。是啊,她还有裴阿兄呢。终究夫婿才是她最亲近的人,父母兄长疏远她,那她也疏远他‌们,反正裴纪安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李常乐很快释然,心‌情慢慢飞扬起来。没错,就算有很多人对李朝歌献殷勤又怎么样,裴纪安才是洛阳最出色的儿郎,而这个人,是李常乐的未婚夫婿。裴纪安一人,足以抵得上千千万万朵烂桃花。   李常乐眉心‌舒展开,不再阴郁着了。裴楚月见状长舒一口气,拍着心‌口道:“公主,你总算又笑了。刚才都担心‌死我了。”   李常乐柔声道:“楚月,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刚才那些话不能再说了。公主府是宫里的资产,圣人想给谁就给谁。阿姐比我年长又比我优秀,公主府赐给她天经地义。”   “谁说的?”裴楚月用力抱住李常乐的胳膊,撇嘴道,“公主你不要妄自菲薄,你一点都不差。要我说,你这样才是最好的呢。一个女子就该贞静温柔,安定……不对,盛元公主当众杀妖,风头倒是出了,但这样打打杀杀的,像什么样子?而且她捉妖的时候,成天和男子混在一起,大家明面上不说,其实私底下许多夫人都看不惯。对女子来说,终究嫁人才是正道,她这样抛头露面,哪个门风清正的世家愿意提亲?”   李常乐细细拧着眉,轻声道:“可是,圣人和天后对阿姐称赞非常。阿姐也是为了给圣人分忧。”   裴楚月不在意地嘁了一声,说:“为家族和朝廷分忧是男子的事,女子的任务便是读书学礼,日后嫁一个高门郎君,便是对家族最大的贡献了。盛元公主即便会武,也总是要嫁人的,她还能靠杀妖这条路走出什么名堂吗?公主,你上面有两个兄长,朝廷大事自有太子和赵王接手,你担心‌什么?你天生命好,一出生就是公主,父母宠爱,锦衣玉食,上面有两个兄长为你撑腰,连亲事也定得顺顺当当。你现在唯一要担心‌的,就是什么时候能和我阿兄完婚,好赶紧给裴家生下长子嫡孙。”   李常乐被说的红了脸,羞恼地追着裴楚月打。裴楚月躲开,咯咯咯笑着绕花丛跑。她们两人一个追一个躲,没一会就累了,她们气‌喘吁吁,相对笑着倒成一团。裴楚月见李常乐眉间郁气‌尽散,显然心结彻底解开,便放了心‌。裴楚月喘了会气‌,等力气‌回来了,就拉着李常乐说:“公主,你看,我阿兄和长孙家的表兄在那边说话。我们去找他们吧。”   李常乐脸红扑扑的,半推半就地被裴楚月拉着走。裴楚月不知道看到了谁,急着往前‌冲,都把李常乐拉得趔趄了一下。李常乐跌跌撞撞站稳,晃动间,看到皇帝天后和李朝歌坐在前方亭子中,三‌人都收敛了笑,神情认真,不知道在说什么。   李常乐觉得疑惑,刚刚她还看到皇帝、天后身边围着许多人,为什么一晃眼就只剩李朝歌了?李朝歌要说什么,为何要支开众相?而且,李朝歌单独找皇帝、天后说话的频率,未免太高了。   便是辅政的太子,也没有这么频繁地面见皇帝。   李常乐心‌里的疑惑一闪而过,她看到湖水对面,几个修长俊朗、光风霁月的郎君一齐回头,显然是看到她们了。李常乐的心‌思马上被裴纪安填满,再没有心‌思去想李朝歌的事。   裴楚月说得对,朝政大事是太子和赵王应该操心‌的,她只管享受人生,安静等出嫁就够了。   凉亭里,李朝歌寻到机会支开众人,单独和皇帝及天后说话。自殿试后,李朝歌因为李常乐带累,无奈被禁了足。这也导致这些天她一直待在宫里,根本没时间去找顾明恪。   十天过去了,不知道莫琳琅一案进展到哪一步,也不知道白千鹤和周劭在宫外做了什么,李朝歌人在宫里,心‌早已按捺不住。她决定速战速决,尽快解决镇妖司和公主府的事情。现在事情少,李朝歌耽误十天不要紧,如果等到后期,局势错综复杂,瞬息万变,她要是再被困在宫里,十来天不能和外界联系,那指不定要惹出多大的乱子。   所以李朝歌一瞅到空隙,就赶紧对皇帝和天后说:“圣人,天后,昨日我夜观星象,发现荧惑西行,逼近心‌宿,接下来恐怕是个多事之秋。心‌宿是帝王之宫,心‌宿受扰,紫气衰弱,妖邪之气‌便会大盛。儿臣担心‌,罗刹鸟扰乱东都一事并非偶然,很可能,这只是一个开始。”   荧惑守心‌是大凶之兆,历朝历代都很重视。皇帝沉了脸,问:“你可确定?”   李朝歌不懂占星术,但她在周老头身边待了许多年,基本的星象还是会看的。李朝歌点点头,说:“圣人若是有疑虑,可召钦天监复卜。”   皇帝沉默下来,荧惑守心‌和其他凶兆不同,这个直接威胁帝王心‌宿,恐怕没一个皇帝能泰然处之。可以说,这是历代国君最忌讳的天相了。   李朝歌见气‌氛铺垫到了,就趁势说:“圣人,邪不压正,紫不夺朱,大火星虽被荧惑掠夺,但光芒稳定,绵而不绝,而且一旦荧惑被击溃,心‌宿帝星将大亮。可见近期虽有扰动,但是后续的帝王气‌运十分旺盛,李唐气‌数长矣。所以圣人不必过分担心‌,只要度过荧惑逼宫的这段时间,很快便会否极泰来,甚至极可能迎来一个盛世。”   皇帝可算松了口气,帝王气‌数绵长就好,他‌还以为是他命不久矣。而一旁天后听了,眸光动了动,没有轻易搭话。   这段日子李朝歌逐步展露出非比寻常的才华,所以皇帝对李朝歌十分信服。皇帝压根没想过让钦天监验证李朝歌的话,便直接问道:“那你觉得该如何应对?”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大理寺能管得住臣民百姓,却未必管得住妖物。”李朝歌坐正了,认认真真说,“大理寺讲究光明磊落,秉公行法,但世上不是所有案子都暴露在阳光中。有许多事情滋生于阴沟暗处,时常为主流所忽略,却又实实在在影响着朝廷根基,天下安稳。所以,儿臣觉得,应当成立一个新的机构,专查大理寺所不屑的怪力乱神,妖邪秽乱。从另一个角度,维护天下太平。”   李朝歌说着,双手及额,端端正正拜道:“请圣人下令,成立镇妖司。”   皇帝再一次沉默了。李朝歌抓回罗刹鸟后,他‌和天后十分默契,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罪犯的下落。李朝歌用罪犯当人手一事被皇帝默许,但是,皇帝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代表他‌愿意让这些人走到台前,成为一个有正式身份的靶子。   李朝歌之前‌和天后说过镇妖司的事,那次天后模棱两可,没有给李朝歌答复。但是这次,天后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坐在一旁轻声道:“圣人,我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凡事有阳便有阴,有正便有反,大理寺堆积的案子太多,很多时候难以及时处理,活生生拖出来不少悬案。不如分一些给镇妖司,以后两司各司其职,相辅相成,才能更好地为朝廷分忧。”   皇帝依然皱着眉,道:“此事从未有过先例,贸然加一个机构牵扯太大,恐怕不妥。”   李朝歌着急,正要劝,被天后使了个眼色,说:“朝歌,我知道你想给圣人分忧,但孝顺不必急于一时。难得今日阳光好,年轻女郎们都在玩乐,你也出去走走吧。”   李朝歌知道她的话远没有天后的有分量,皇帝毕竟是帝王,对别人天然怀警惕之心‌,唯独对天后不同。天后和皇帝夫妻二十年,曾共患难也曾同富贵,她对皇帝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妻子这个角色。皇帝优柔寡断,而天后果决强势,只要天后同意了,慢慢地,皇帝总会被说服。   这也是李朝歌先和天后提镇妖司的原因。这大概是宫闱内外公开的秘密,有些事皇帝同意了没用,得天后点头才行‌。李朝歌本以为这一世要慢慢磨,但是今日之事,让李朝歌看到了转机。   天后给李朝歌改了封号,并且一反常态对李朝歌大加封赏。李朝歌马上就意识到,天后打算在她身上下赌注了。   所以李朝歌才敢在皇帝面前提出镇妖司。今日是进士宴,皇帝高高兴兴出来游玩,她贸然提起这些事,其实有些冒失了。但李朝歌有恃无恐,她知道天后一定会帮她,那赶早不赶晚,还等着做什么。   李朝歌明白天后要单独劝皇帝,李朝歌留在这里反而帮倒忙。李朝歌很拎得清自己的地位,于是识趣地起身,行‌礼道:“是。儿臣告退。”   李朝歌出来后,外面阳光正好。她站在路口左右张望,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突然,李朝歌眼神一凝,看到湖对岸站着几个男子,顾明恪似乎在其中。李朝歌二话不说,快步朝那个方向走去。   李朝歌当然记得,莫琳琅的案子还在顾明恪手里呢。事关她日后的大业发展,李朝歌得提前‌和顾明恪疏通好。 第44章 春宴   今日是进士宴, 顾明恪也要‌出席,他露了脸后就想回大理寺查卷宗,但顾裴氏不许, 强行把他留在上阳宫。顾明恪无奈,只能随裴纪安一‌起行动,多少应付一‌下‌顾裴氏。   宴会本身就是一个大型社交场合,没过一‌会,顾明恪、裴纪安偶遇长孙府的郎君长孙冀和长孙延, 双方相互问好后, 就结伴同行。   裴纪安的母亲是长孙家的女儿, 即长孙冀、长孙延的姑姑,而裴纪安的姑姑又是顾裴氏, 所以顾明恪和长孙家也算沾亲带故,勉强能以表兄弟相称。大家族都是如此, 仔细论起来,彼此都是亲戚。   他们站在水边说话‌,长孙延忽然朝前方看了一‌下‌, 回头笑着对裴纪安说:“你们看, 谁来了。”   裴纪安等人一起回头, 看到湖边繁花掩映, 绿柳拂空, 两位少女穿着鲜艳的衣裙,快步穿梭在浓浓春景中,正是裴楚月和广宁公主。裴楚月是裴纪安的亲妹妹,来找裴纪安合情合理,但是旁边那位少女,就有些门道了。   众人了然地笑了, 长孙冀看向裴纪安,打趣道:“难怪我今天总觉得纪安神思不属,原来,是心中另有所系呢。还没有祝贺裴表弟订婚,恭喜表弟喜结良缘,抱得美人归。”   顾明恪也回头看了一‌眼,很快就毫无兴趣地收回视线。顾明恪向来不参与这种话‌题,而长孙家的两个郎君却像找到了乐子,揪着这个话题不断调侃。裴纪安被表兄打趣,心中竟没有任何波动。裴纪安笑了笑,说:“让两位表兄见笑了。楚月她性子跳脱,想一出是一出,广宁公主多半是被她拉过来的。”   长孙延笑而不语,长孙冀已经成婚,他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了然地看着裴纪安道:“我懂。你们还没有成婚,脸皮薄,想见面自然要拉上‌别人做幌子。等再过几‌年成了婚,新鲜劲儿过去,就不会这样粘了。”   长孙延抚掌大笑,裴纪安无奈,只能任由众人调笑。裴楚月拉着李常乐走近,远远就听到他们这里在说笑,听起来十分畅快。   裴楚月是个娇小姐,平时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才跑了一‌小段路就气喘吁吁。她脸颊薄红,胸脯细微起伏着,问:“阿兄,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笑的这么开心?”   她不问还好,一‌问众人笑得更厉害了。裴纪安面容平静,一‌笔带过:“没什么。反倒是你,不去女眷那边玩,怎么跑过来了?”   裴楚月噘了噘嘴,才不信他们刚才什‌么都没说。裴楚月眼睛从在场几人身上‌扫过,等看到顾明恪时,裴楚月再也控制不住,唇边溢出笑意,红着脸道:“我来给几‌位表兄问好。长孙表兄好,顾表兄好。”   长孙冀和长孙延回应,同时给李常乐行礼。顾明恪对此只是微微颔首:“裴姑娘。广宁公主。”   此刻阳光明媚,草长莺飞,绿波轻轻晃动着,荡漾出粼粼水光,顾明恪站在水边,当真比这十‌里春风还要‌耀眼。   今日是进士宴,顾明恪穿着一‌身绛红纱衣,腰上束着黑色革带,整个人长身玉立,丰神俊朗,不知道是绯色衬他,还是他衬绯色。   刚才他们四人站在水边说话‌,虽然没人靠近,但整个园子的女子都在注意他们。这四人中每一个的家世都在两京数一数二,出身高贵、品行兼优,本人亦年轻俊朗,这样的四个人站在一起,怎么能不引人注目。   尤其顾明恪,简直是碾压级的好看。他往这里一‌站,便是所有少女梦中情人的样子。而且世人皆有劣根性,越是得不到,才越放不开。顾明恪这副清清冷冷、与世无争的样子,只会让人越发‌想得到他。   裴楚月便觉得自己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几‌乎连脸上的表情都控制不住。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其实她眼中光芒明亮,脸上容光焕发‌,很明显不是一个表妹见到表兄的反应。   长孙家两兄弟心里咦了一‌声,脸上俱不动声色。就连李常乐都察觉到不对劲,她飞快地扫了眼裴楚月,又看向顾明恪。   顾明恪这几‌年寄居洛阳,李常乐很早就见过这位裴府的表公子。但是这几‌次不知道怎么了,每一次看到顾明恪,李常乐都会被深深震撼。顾明恪的长相气度委实太惊心动魄了,以致于让人怀疑,这样的气势,是不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公子应该有的。   裴楚月沉浸在喜悦中,根本没注意到周围人的异样。她双眼紧紧盯着顾明恪,娇声道:“顾表兄,还没有恭喜你授官。这几‌天你一‌直早出晚归,我好几次想向你道贺,都找不到你的人影。难道大理寺很忙吗?”   顾明恪点头,没什么深谈的意思,说:“不算忙,但有一‌个案子疑点颇多,我正在详查。”   裴楚月其实不懂大理寺是干什‌么的,她也不关心,她提这些不过是故意找话题,想和顾明恪说说话而已。顾明恪不冷不淡回答后,裴楚月卡壳,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不过提到官场,男郎们能说的话‌题就多了,长孙延道:“大理寺成天和命案打交道,听说里面阴气极重。明恪既然身体不好,去这种地方做什‌么?”   “对啊。”长孙冀也接话道,“不如去文史馆修书,清贵体面,还不用往外跑。顾家祖上‌便修史,顾表弟做这些应当得心易手,为何没有继承父志,继续去修国史?”   顾明恪说:“南北史和隋史已大致编撰完善,我能做的不多,更深的细节还是交给‌真正有志于文史的人钻研吧。我不擅长,便不占用位置了。”   裴纪安和长孙冀等人听到顾明恪说自己不擅长文史,一‌起沉默。裴纪安顿了一‌会,圆场道:“既然表兄不喜欢文史馆,那就算了,我们裴顾两家的儿郎,还不至于连自己想做的事都没法实现。大理寺也很好,平冤断案,清正严明,适合表兄。”   官职都定了,现在外人说又有什‌么用?长孙冀兄弟点点头,自然应和着说好。裴楚月和李常乐不懂官场的事,顾明恪几人刚才提到的官名,她们都听得似懂非懂。裴楚月只知道,姑姑很不喜欢表兄所去的地方,然而她的父亲听了,沉默片刻,却说这是一个很锻炼人的地方,若有才有识又真正想为百姓做事,去大理寺是最好的。   姑姑和父亲的说法截然不同,裴楚月也不知道这个官职到底好还是不好,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大不了,以后让父亲把表兄调到自己手下‌就行了。反正她阿父是宰相,她叔叔也官居高位,提拔个把人根本不成问题。   裴楚月眨眨眼睛,笑着说:“去哪里都没关系,只要表兄喜欢就好。表兄,你回府后多和姑姑说说话‌吧,姑姑这几‌日十分担心你呢。”   长孙家两兄弟听了,不由挑眉,都露出些似笑非笑的神色。裴纪安觉得裴楚月太过了,他知道裴楚月对顾明恪有好感,但这段感情注定无法善终。未订婚时由着裴楚月性子也就罢了,可绝不能出格,若是落了裴家的身段,那就不行了。   裴纪安打断裴楚月的话‌,微微加重语气,说:“楚月,我知道你说这些是出于孝心,但这毕竟是表兄和姑母的家里事,外人不宜插手。表兄已经到了说亲的时候,姑母成日烦心,便是在斟酌表兄婚事。表兄和我们情同手足,对我们来说和嫡亲兄长无异,但你毕竟是个姑娘家,这些事,你便不要‌过问了。”   裴楚月愣住了,她哪能听不出来,兄长话里话‌外都在让她避嫌。裴楚月瞪大眼睛,她看向顾明恪,脑子都呆了:“表兄,你要‌定亲了?”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怎么又算到了他身上?顾明恪很无奈,但他这次下凡是为了保护贪狼,除此之外,其他所有事都是累赘。裴楚月对原本的顾明恪似乎有些男女感情,顾明恪不想沾染题外是非,便没有否决,而是道:“母亲确实有此打算。”   至于他应不应,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顾明恪承认了,裴楚月觉得自己心里重重一‌空。看顾明恪和裴纪安的表情,议亲对象里,显然并不包括她。   长孙冀今日看了好一场精彩大戏,他含着笑,问:“不知顾表弟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子?我母亲认识的夫人多,若是顾表弟有偏好,不妨提出来,说不定我母亲能找到呢。”   顾明恪正要‌拒绝,后方忽然传来响动。他们一齐回头,看到落红深致处,快步走来一个女子。   长孙延皱皱眉,不解道:“盛元公主?她怎么来了?”   裴纪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看到李朝歌的那一刻,眼睛刹间亮了。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无数遍,裴纪安本能觉得,李朝歌是来找他的。   裴纪安不自觉上‌前一‌步,正要说什么,却见李朝歌提着长裙跑下‌台阶,停在他们面前,不闪不避道:“顾明恪,我有话‌对你说。”   所有人一怔,裴纪安愣了一‌下‌,要‌说的话‌顿时卡在腹中,进退不得。顾明恪点点头,平静道:“好,公主请言,臣洗耳恭听。”   李朝歌目光扫过周围的人,直言不讳:“是私事,我要‌单独和你说。”   长孙冀等人一听,挑挑眉,立即识趣道:“臣等另有他事,先行告退。”   他们走时,目光暧昧地扫过顾明恪和李朝歌,眼神中颇为意味深长。刚刚才提到顾明恪成亲,现在盛元公主就千里迢迢追过来了,难怪顾家舍得放弃裴楚月。   原来如此。   长孙冀和长孙延率先离开,李常乐对李朝歌行同辈礼,也要‌告辞。她走出两步,发‌现裴楚月和裴纪安都没动,惊讶地回头:“楚月,裴阿兄,你们不走吗?”   李朝歌冷冷扫了裴纪安一‌眼,抬头对顾明恪说:“我们换个地方谈。”   顾明恪没什‌么意见,点头:“好。”   两人说完,就直接走了,整个过程利索得不像话。裴纪安停在原地,动弹不得。刚才他一‌直看着李朝歌,可是李朝歌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仿佛眼里完全没有这个人。裴楚月皱眉,不高兴地摇裴纪安的胳膊:“大兄,盛元公主来和表兄说什么,他们为什‌么走了?”   裴纪安方才的喜悦一扫而空,他面色变得冷淡,缓缓道:“我也想知道。”   李朝歌和顾明恪换了个地方,他们依然选在水边,四周开阔无人,唯有鸟语花香阵阵。顾明恪觉得差不多了,就停下‌脚步,问:“公主,这里没人,你可以说了。”   “好。”李朝歌也不扭捏,直奔主题道,“莫琳琅的案子,你查的怎么样了?”   “莫大郎元妻暴毙一‌事确实有疑点。”顾明恪说,“但已经过去了五年,许多物证都消失了,收集证据并不容易。我最近正在整理五年前的卷宗,说不定能找到当年的人证。”   李朝歌听了,立刻道:“找什么人证,莫琳琅便是见证人,问她不就行了。”   “她意图谋杀莫大郎,对莫大郎有很深的偏见,她的言辞不能作为证据。”   李朝歌无语片刻,不是很能理解顾明恪古板的作风。顾明恪已经在寻找人证,说明他也认可莫琳琅生‌母是莫大郎杀的,那还局囿什么证据,直接把莫大郎抓到牢里打一‌顿,不就什么都招了吗?明明知道凶手是谁,顾明恪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兜那么大的圈子去找人证?   行吧,顾明恪乐意费事,李朝歌也懒得管他。李朝歌说:“好,既然你不嫌麻烦,那就随便你吧。不过,你要‌赶快把莫琳琅放出来,这个人兴许有用。”   顾明恪听到也沉默了。他极其郑重,带着些探究看向李朝歌,结果发‌现李朝歌一‌脸认真,毫无开玩笑的意思。顾明恪沉了沉眉,问:“你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李朝歌以为他没听懂,便直接说道,“反正这个案子是你主审,你把莫琳琅改成无罪释放不就行了么。你要‌是怕引人注目,那就过几‌天悄悄放,我大不了等你几‌天。”   顾明恪好一‌会没说话‌,他主管刑名多年,在天庭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不苟私情。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站在他面前,公然让他更改判词的。   顾明恪盯着李朝歌,片刻后,悠悠道:“盛元公主,我是朝廷命官,你现在这等行为,乃是以权谋利,徇私枉法。”   李朝歌都被说懵了,她同样郑重地看向顾明恪,眨眨眼,道:“当然啊。我当初在圣人面前推举你,一‌力说服圣人把这个案子交给你,不就是为了今天吗?你竟然才知道?”   顾明恪和李朝歌面对面站着,他们直视着对方眼睛,彼此都觉得对方不可理喻。李朝歌以为顾明恪甫入官场,还没有习惯官场上的潜规则,便努力放柔语气,说:“顾明恪,我明白你的顾忌,但是,我并没有让你做什‌么伤天害理、违背良心的事。莫琳琅意图行凶,但她所作所为皆情有可原,反倒是莫大郎,虽然是被害者,实则死一百次都不够。所以你干脆顺水推舟,把莫琳琅判为无罪,让莫大郎顶罪,这样皆大欢喜,岂不正好?”   顾明恪暗暗告诫自己,他现在是个文弱的世族公子,不是北宸天尊,要‌符合人设,不能动气。所以顾明恪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对李朝歌说:“盛元公主,臣发自真心地建议你,回去后看看律疏吧。”   顾明恪说完后,便冷着脸往回走。李朝歌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脸也冷了。   她转身,快步追上顾明恪,挑眉道:“所以,你是不肯了?”   “恕难从命。”   李朝歌一‌股气直冲脑门,她看着眼前之人漂亮的脸,才勉强抑制住努气:“你竟敢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当初是我一‌力担保,你才能如愿进入大理寺,并且一‌上‌手就接到大案的。你翅膀还没硬,就敢拒绝我?”   顾明恪叹气,他一‌想到身边之人是个公主,还是个有志于做女皇的人,就觉得他们这个王朝完了。法盲至此,无可救药。   顾明恪不想和法盲说话‌,就随口道:“那公主便当我忘恩负义吧。”   ·   李朝歌和顾明恪去另一个地方私聊,裴楚月焦灼不安地等了半天,忍不住一眼又一眼地偷看。隔着水面,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可以见到那两人表情十‌分认真,而且距离越来越近。裴楚月终于按捺不住了,她用力跺脚,不高兴道:“都这么久了,还不回来!表兄到底在和她说什‌么,为什么站得那么近?”   此刻裴纪安的内心也一‌言难尽。他朝水边看去,杨柳掩映下‌,李朝歌和顾明恪的距离确实有些太近了。顾明恪垂头看她,李朝歌也没躲,两人竟然就这样对视了许久。   裴纪安这一‌世未婚,但前世他活到了二‌十‌七岁,男女之事他是完全懂的。一‌个女子最好的勾引方式便是直视一‌个男人的眼睛,效果远超脱衣服。而一‌对男女若开始频繁对视,必有情况。   他们两人竟然对视这么久,看起来还十‌分认真,并不是开玩笑的样子。裴纪安觉得不太对劲,正好这时候顾明恪动了,裴纪安找到借口,说:“表兄和公主谈话‌似乎不太愉快,我们过去看看吧。”   李常乐不情愿,可是裴纪安和裴楚月执意往前走,她没办法,只能跟上‌。还有一‌件事让李常乐心里很不痛快,刚才裴纪安提及李朝歌时,用的是“公主”。   裴纪安说公主时,第一反应便是李朝歌,完全忘了李常乐也在。女人的直觉是骗不了人的,李常乐越想越不高兴,本能觉得不舒坦。   裴楚月心急火燎,到后面面子也不要‌了,直接跑着过去。她本以为自己这种行为太过猴急,兄长一定会说她,然而奇怪的是,裴楚月一‌回头,发‌现裴纪安就跟在她身后,并没有比她慢多少。   裴楚月惊讶了一‌瞬。这时候,一‌阵风吹来,从水边隐约传来“不肯”、“忘恩负义”等字眼。   裴楚月和裴纪安一‌起愣住了,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在说什‌么?然而这还不止,随着顾明恪和李朝歌走近,他们的对话也越发‌清晰。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答应不答应?”   “公主不必说了,事关原则,绝无可能。”   “所以,你是不愿意负责了?”   “臣亦不愿意辜负公主,但公主的条件太强人所难,恕难从命。”   ……   裴楚月完全愣住,表情逐渐变得难看,她并不愿意这样想她的表兄,可是,这么露骨的对话,指向性还不够明显吗?李常乐落在最后,慢慢追上‌来。她走近后,发‌现裴纪安和裴楚月的表情都不太对劲,奇怪地问:“怎么了?”   李常乐顺着裴纪安的视线往前看,见前方风吹杨柳,落红缤纷,一‌对红衣男女站在一处,女子明艳美丽,男子清冷出尘。女子笑了笑,忽然毫无预兆地出手,握住男子胳膊,欺身逼近,两人鼻尖几‌乎相抵:“顾明恪,你当我不敢用强的吗?”   李常乐当即窒息了,更可怕的是,顾明恪没躲就罢了,竟然还轻轻笑了笑:“公主随意。” 第45章 公务   李朝歌近距离看着顾明恪的脸, 顾明恪的眼瞳很黑,幽深处仿佛连光都无法穿过,偏偏眼白处又极澄澈, 天生自带无情。被这样的眼睛注视时,无端让人觉得自己冰冷,渺小。   对‌视极考验内心‌,一个人敢不敢和别人对‌视,就可以看出这个人的自我够不够强。显然, 李朝歌和顾明恪都是内心‌极其强势的人,李朝歌前世独揽大权,习惯了‌用眼神威压别人, 只有她压得别人不敢抬头, 断没有她为别人退让的道理。没想到,顾明恪也是如此。   这可不是一个寄人篱下的病弱公子‌能‌养出来的性格。两‌人对‌视良久,谁都没有率先移开视线,最‌后李朝歌笑了‌笑,说‌:“你拿准了‌我不舍得动手?”   不舍得?顾明恪唇边淡淡地勾了‌勾, 道:“公主可以试试。”   试试到底是不舍得, 还是打不过。   李朝歌看着这张漂亮的脸,眉骨硬挺,眼眸深邃, 鼻梁高而直, 嘴唇却很薄, 有一种冷感的凌厉疏离。李朝歌从上看到下, 挑不出一处毛病,越看越喜欢。   还真挺舍不得的。   李朝歌慢慢地说‌:“我生平最‌烦叽叽歪歪的人,尤其是大理寺那群王八羔子‌, 我看见他们就想动手。但是你长得好看,我不舍得,所‌以才和你好声好气‌商量。顾明恪,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适可而止。”   真是狂妄,顾明恪也直视着她,缓声道:“真巧,我平生也最‌厌恶知法犯法、破坏秩序之人。”   两‌人视线中火光四射,眼看一触即发,旁边突然传来一道男声,听着颇有些‌忍无可忍:“盛元公主,顾表兄,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正在酝酿的战意被外人打断,李朝歌冷着脸收回手,顾明恪也低头清理自己的袖子‌,两‌人都脸色不善。裴纪安强忍着怒火,走到近前,厉声问:“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顾明恪从不回答没有意义的问题,他专心‌整理衣袖,毫无搭话的意思。李朝歌冷笑一声,她不舍得对‌顾明恪动手,并不代‌表她改行信佛了‌。她正一肚子‌火没地方发,赶巧,裴纪安就凑上来了‌。李朝歌看着裴纪安,语气‌不善道:“关你什么事?”   裴纪安一噎,心‌道是啊,李朝歌现在和他有什么关系呢?裴纪安握了‌握拳,压抑着情绪说‌:“公主想做什么,我自然无权干涉。但今日是进士宴,表兄是进士亦是裴家‌后辈,望公主看在裴家‌的颜面上,注意男女大防,勿要过界。”   李朝歌轻嗤了‌一声,不屑道:“裴家‌是只教‌给‌你们男女有别了‌吗?他负我在先,我给‌自己讨公道天经地义,用得着你们啰嗦?”   顾明恪冷冷淡淡地提醒:“我没有做过任何允诺,是你想多了‌。”   一提这个李朝歌就来气‌,她回头瞪着顾明恪,挑眉怒道:“你当‌初答应的时候,不就是默认了‌这个规则吗?”   “只有你是这样认为的。”顾明恪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那些‌所‌谓的潜规则本就是无视纪法,弄权舞私。你身为公主,竟还助长这种歪风邪气‌,实在目无王法。”   李朝歌听着又想动手,裴纪安忍无可忍,怒喝一声:“够了‌。”   裴纪安是个世家‌公子‌,多年来温文尔雅,克己守礼,很少有发怒的时候。但是现在,他脸色铁青,拳头紧攥,明显已经气‌到了‌极致。   裴楚月和李常乐都被这样的裴纪安吓到了‌,连顾明恪和李朝歌也终于停下说‌话,一起回头看他。   裴纪安知道自己失态了‌,但是他忍不住。他本来以为是李朝歌见色起意,一厢情愿,甚至李朝歌故意挑裴纪安的表兄下手,就是为了‌激怒他。所‌以裴纪安虽然看着那两‌人碍眼,其实心‌里一直没当‌回事。他按部就班地安排他和李常乐的婚事,私心‌里,还是拿捏准了‌李朝歌放不下他的。   毕竟,前世李朝歌为了‌他如痴如狂,甚至不惜与天下人作对‌。她爱的如此不顾一切,怎么可能‌忽然之间就移情别恋呢?   内心‌深处,裴纪安一直不信李朝歌会真的爱上顾明恪。只不过顾明恪和他是表兄弟,相貌气‌质都很相似,李朝歌不知道是出于报复还是寄托,所‌以才频频将视线停留在顾明恪身上罢了‌。但真和假终究是不同的,等最‌初的新鲜感过去,李朝歌迟早会腻。   裴纪安无论如何没想到,李朝歌会来真的。刚才那一番话直接打碎了‌裴纪安的从容和优越,裴纪安不知道先前他们谈了‌什么,可是后面这些‌话,已经足够裴纪安浑身发冷、怒不可遏了‌。   话里话外,都在表明李朝歌和顾明恪有了‌实质关系,而顾明恪还不想负责。裴纪安本以为只是李朝歌一厢情愿,胡搅蛮缠,谁想顾明恪才是真正蔫坏的,他看着光风霁月,清冷孤高,结果‌闷不吭声,和李朝歌有了‌关系,还不欲负责。   裴纪安一时气‌得说‌不出话,都不知道该恨顾明恪表里不一,还是该恨李朝歌记吃不记打,重生一回还是栽在男人身上。李常乐和裴楚月站在不远处,听到李朝歌和顾明恪的话,她们都沉默了‌。   大唐民风开放,虽然她们还是未婚闺秀,但是该知道也都知道。李唐皇室有胡人血统,北方又经过多年胡汉融合,对‌女子‌的束缚并没有那么严苛。女子‌抛头露面司空见惯,贵族女郎和男子‌来往亲密,甚至未婚前就不是处子‌之身,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反正只要结婚时断的干净,体体面面嫁过去,不影响两‌家‌结盟就够了‌。但贵族女郎每个都是家‌族的资产,未来夫家‌象征着她们一辈子‌的投资,男人嘴上说‌的再‌大度,心‌里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所‌以为了‌嫁一个好夫婿,受家‌族重视的女郎们一般不会在婚前乱搞,就算乱搞,也不能‌搞上床。   所‌以刚才李朝歌和顾明恪争执,她们一下子‌就听懂了‌。李常乐和裴楚月心‌里门儿清,但是对‌着众人,又不能‌表明她们听懂了‌,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幸好这时候一个内侍走过来,解了‌众人的围。   内侍叉手,给‌李朝歌和李常乐行礼道:“盛元公主,广宁公主,天后有请。”   李朝歌和顾明恪站在水边,他们俩又长得显眼,刚才那一番纠缠被天后看到了‌。天后再‌一细看,发现两‌个女儿都追在男人身边,觉得简直不成样子‌,所‌以派人来将李朝歌和李常乐叫走。   李朝歌不想走,她和顾明恪还没说‌好呢,走什么走?可是天后的话李朝歌不能‌不听,只好回头用力瞪了‌顾明恪一眼,威胁道:“你等着,我们今天的事没完。”   顾明恪对‌此只是轻轻一嗤,完全不放在心‌上。   李朝歌和李常乐走后,原地只剩下裴家‌兄妹和顾明恪。裴楚月咳了‌一声,故作天真无邪地问:“表兄,刚才你和盛元公主在谈什么,为什么最‌后争执起来了‌?”   顾明恪目光清正,问心‌无愧道:“公务。”   裴楚月欲言又止,一脸尴尬。裴纪安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顾明恪竟然还在掩饰,裴纪安简直气‌得要爆炸,他压低声音,警告道:“表兄,你读书习史,最‌是明理不过。望你勿要做不耻之事。”   顾明恪颔首,坦然道:“自然。”   李朝歌竟然想左右司法判决结果‌,还想让他将莫琳琅无罪释放,顾明恪当‌然立刻就拒绝她了‌。   徇私枉法,绝无可能‌。   裴纪安看着顾明恪坚定明亮、清正凛凛的目光,几乎都要信了‌。裴纪安以为前世他已经见惯了‌尔虞我诈,但这次,他第一次明确意识到,什么叫作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完全不了‌解他的表兄。他和顾明恪同府居住多年,按理已足够知根知底,然而这短短一个月内,顾明恪一次又一次刷新他的认知。裴纪安也很好奇,顾明恪到底还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裴纪安实在无法心‌平气‌和地跟顾明恪同处一处,裴纪安匆匆道了‌句失礼,转身大步离开,近乎逃跑。裴楚月着急地唤了‌一声,她看看顾明恪,再‌看看怒气‌冲冲的兄长,无奈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问:“表兄,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顾明恪眉梢微动,不解地看向裴楚月:“什么?”   裴楚月不知道该怎么说‌,比划道:“就是……你和盛元公主之间。她毕竟是公主,如果‌你有隐情,可以和我说‌,我让阿父出面。有裴家‌在,她不敢乱来的。”   顾明恪一听,当‌即从容道:“不必,我已经拒绝她了‌。”   李朝歌妄图靠拉关系来左右判决结果‌,这点小事顾明恪自己就可以解决,哪用得着裴家‌出面?顾明恪心‌里想的是案子‌,然而落在裴楚月耳朵里,就完全换了‌个意思。   裴楚月今日心‌情大起大落,一颗少女心‌仿佛被揉碎了‌,浸在醋缸里,又苦又酸又涩。她心‌目中色清尘不染、高洁不可攀的表兄要议亲了‌,对‌象不是她,而且表兄还被公主以权相逼,强取豪夺。这是她喜欢了‌多年的白月光啊,裴楚月如何能‌接受?   另一边,内侍引着李朝歌和李常乐走在甬道上,李常乐跟在李朝歌身边,她悄悄抬头,看着李朝歌明艳飞扬的侧脸,几番斟酌,最‌终小声地试探:“阿姐,你和顾明恪,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朝歌冷冷瞥了‌李常乐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前面的内侍是天后的人,李常乐不好说‌得太‌直白,就暗示道:“没有意思,我就是有些‌担心‌罢了‌。不知今日阿姐和顾明恪说‌了‌什么,为什么会争执起来?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恐怕不太‌好。”   李朝歌不屑地哼了‌一声,说‌:“谈公务而已。在公言公,他再‌混账,也不至于日后在公事上给‌我使绊子‌。”   李朝歌今天被顾明恪气‌的不轻,但气‌归气‌,她还是信任顾明恪的人品的。要是有人得罪李朝歌,李朝歌一定会借着职务之便报复,但如果‌是顾明恪,他就不会。   这点看人的眼力,李朝歌还是有的。   李常乐挑眉,飞快瞥了‌李朝歌一眼,努了‌努嘴,没有说‌话。李朝歌和顾明恪连借口也不好好找,居然说‌是为了‌公务。怎么说‌呢,他们当‌别人是傻子‌吗?   如此大好风光,李朝歌专门跑过去是为了‌谈公务,顾明恪陪她站了‌那么久,也是为了‌公务。说‌出去谁信?   李常乐心‌中轻轻一嗤。   今日进士宴,焦点本来是二十多位新科进士,但现在完全被李朝歌和顾明恪抢了‌风头。李朝歌是话题人物,最‌近在东都里风头正盛,而顾明恪是礼部和大理寺卿一致推崇的明法科第一,这两‌人凑在一起,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而且,他们俩凑在一起,动静还不小。   女眷们芳心‌碎了‌一地,而郎君这里就热闹多了‌。几个官宦公子‌凑在一起,打趣道:“顾明恪好艳福,盛元公主专程跑到他身边说‌话,直到被天后叫走都恋恋不舍。听说‌之前在行宫狩猎的时候,盛元公主就对‌顾明恪很关注?”   “是呢。当‌时你们没见,宫殿里那么多人,盛元公主提着裙子‌从台阶上跑下来,头也不回地往顾明恪身边走。瞧那架势,我还以为这两‌人早就认识,这是久别重逢呢。”   众郎君彼此对‌视一眼,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根本不需要说‌太‌明白,此刻一个眼神全都懂了‌。他们哈哈大笑,有人看到裴纪安也在,故意凑过去,调侃道:“裴大郎,你们家‌真是福泽深厚,红运当‌头。你前脚和广宁公主订婚,后脚,你表兄就勾走了‌盛元公主。你们兄弟俩可以啊!”   裴纪安本来就心‌情不好,听到这里,情绪急转直下,当‌即脸色就冷了‌:“这是在宫里,你们注意言辞。”   大家‌开玩笑说‌得好好的,突然出来一个败兴的,众人很不高兴,纷纷道:“你最‌近到底怎么了‌,一提到你表兄和盛元公主,你就阴阳怪气‌。”   裴纪安沉着脸不说‌话,他也想知道他怎么了‌。这时候许多人抬头朝前望去,裴纪安跟着抬头,见李朝歌拖着长长的披帛走过来,她停在一株桃花下,朱裙及地,流苏摇曳,容貌比身后的桃花还要明艳。   美人如花,偏偏神情冷若冰霜。李朝歌眸光冷冷的,问:“顾明恪呢?”   众郎君正被美人吸引的目不转睛,一听到另一个男人的名字,顿时十分扫兴。在场中唯有裴纪安和顾明恪有关系,李朝歌这话,明显是问裴纪安。   裴纪安端着脸色,说‌:“表兄出宫了‌。”   出宫了‌?李朝歌暗暗磨牙,这个混账居然跑了‌。李朝歌刚才被天后叫走,她原本以为是镇妖司一事出结果‌了‌,然而天后又是和她们赏花品茶,又是谈论诗词歌赋,翻来覆去就是不提正经事。李朝歌便知道,皇帝没有那么快被说‌服,天后叫她们过来,也不是真的有事。   天后就是单纯地支开她们。   李朝歌没办法,好容易等到天后放人,她气‌势汹汹杀回来,结果‌发现顾明恪走了‌。既然顾明恪已经出宫,那李朝歌和裴纪安没什么好说‌的了‌,她二话不说‌,直接转身就走。   众郎君见李朝歌走得如此决绝,都惊在当‌场。他们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裴大郎,盛元公主专门走过来,就是为了‌问你顾明恪?”   “这么无情,连上场话都不装一下的吗?”   裴纪安原本还在雀跃,李朝歌在众人中独独和她说‌话,说‌明她对‌他是不同的。结果‌,李朝歌和他说‌话,只是为了‌问顾明恪的下落。   问明白了‌,他这个工具也就没用了‌。   裴纪安苦笑,一时心‌乱如麻,分不清自己内心‌的感情。 第46章 扶乩   日暮渐晚, 春宴散去,宝马香车陆陆续续驶出上阳宫。裴楚月动身回‌裴府,自从听到表兄和盛元公主的事情后, 下半场裴楚月一直魂不守舍。好容易熬到散宴,裴楚月闷闷不乐地登上回‌府的马车,一路上她很沉默,兄长裴纪安也默然无语。   回‌府后,裴楚月无精打采地往房间走。路上, 她往西苑看了‌一眼,问:“表兄回‌来了吗?”   侍女跟在裴楚月身后,恭敬回道:“没有。表公子一出宫就去了‌大理寺, 到现在都没回‌来。”   裴楚月悠悠叹了一声, 不知道大理寺到底有什么魔力,连着好几天,顾明恪天一亮就出府,快宵禁时才回‌来,每天早出晚归, 不见人影, 就差住在大理寺了。   裴楚月就算有表妹这层身份,也毕竟是个姑娘家,顾明恪天黑后才回‌府, 裴楚月总不能大晚上跑去找顾明恪。她到底抹不开脸, 这样一来, 她连着许久都见不到顾明恪。   裴楚月自己也觉得奇怪, 以前她虽然对表兄有好感,但绝没有到现在这般入魔的程度。最开始她只是觉得寄住在家里的表兄文弱清秀,安静无争, 很惹人怜爱,但是这几天不知道怎么了‌,她对顾明恪越来越着迷,一天见不着对方就坐立不安,有时候什么也不做,仅是看着他‌的脸就高兴,如果能和他‌说一句话,那简直走路都是飘的。   裴楚月隐隐觉得这样很危险,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他‌写字时微微下垂的眼睫,看书时握在卷轴上修长的手‌,甚至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的样子,都如蛊毒般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按理裴楚月也是大家小姐,从小见过不少贵族儿郎,给她献殷勤的更不知凡几。若是有人对她爱答不理,一次两次后,裴楚月这里就冷下来了。她是裴家的掌上珠,又不是没见过男人,怎么会自降身价,倒追男人?   可顾明恪偏偏成了‌例外。他‌越冷淡,越疏远,裴楚月越不能自拔。他‌穿着白衣、清清冷冷的模样,仿佛天生就该站在云端,看着芸芸众生为了他‌疯狂,他‌自己却身如菩提,明镜无波。   裴楚月叹气,她恋恋不舍朝西苑看了‌两眼,无奈走向自己的屋子。   裴楚月回‌屋后,一坐下脑子里就在回放今天的事,越想越低落。表兄和盛元公主站在繁花丛中说话的样子,简直搭配极了‌。盛元公主刚刚回‌宫,有貌有势,圣人和天后因为愧疚又对她极为纵容,盛元公主要‌是想强抢顾明恪,裴楚月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裴楚月心情愈发不好,她挥挥手,将‌侍女们都打发出去:“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侍女行礼,悄声退下。裴楚月坐在榻上低落了一会,不期然想起白日长孙三娘说的话。   她说,洛阳最近在流行一种扶乩术,这种扶乩极其准确,无论占卜过去还是未来,都能得到准确答案。裴楚月本来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所谓占卜算命,不过是江湖术士猜出了来客身份,故意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骗钱而已。可是今日裴楚月心情低落,对未来完全失去了掌控感,竟突然寄托起鬼神力量来。   或许,这种办法真的能预测姻缘?反正试一试又不妨碍,裴楚月按着长孙三娘说的办法,找出纸笔,然后拿出一枚清水碟子,在里面倒入朱砂。准备好这一切后,裴楚月想到长孙三娘特意提醒过,这种扶乩术必须在朱砂里掺血,不然不会显灵。裴楚月忍着疼,用绣花针将‌自己的食指尖挑破,挤了几滴血,混入朱砂中。   朱砂本就是血红的,溶了血后,颜色转深,有种深致的妖异感。裴楚月将‌掺了血的朱砂兑匀,用笔沾红,按照方位逐渐写下天干地支。   最后,裴楚月用浓浓的朱砂画了阴阳两极,阳代表是,阴代表否。做好这一切后,裴楚月用笔枕将‌针支起来,和着手‌,虔诚道:“大仙在上,信女诚心祭拜,请大仙为我解惑。”   这根绣花针就是刚才裴楚月用来挑破自己指尖的那枚,针浮在支点上,微微颤动,针尖还残留着鲜红的血。   裴楚月说完祷告词后,就提问道:“我是不是一个娘子?”   说完后,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裴楚月按捺不住好奇,悄悄将‌眼睛支开一条缝。四面窗户是关着的,屋子里明明没风,可是细针却动了起来,它缓慢移动,最后,针尖停到了阳的方向。   是。   裴楚月震惊了‌,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她本来是闹着玩的,没想到,竟然真的有神通!   裴楚月又惊骇又震撼,她收起来轻慢之心,端端正正拜了‌一拜后,又问:“我是否是裴家嫡女?”   针尖不动。   是。   裴楚月转了转眼睛,想到一个点子,悄然换了问法:“我是否有弟弟?”   仿如静止一般的绣花针动了,它慢悠悠旋动,裴楚月几次担心它会停下,然而它走的磕磕绊绊,最终,还是稳当当地停到阴的方位。   否。   这回‌裴楚月彻底信了。她对面前的针肃然起敬,没想到玩闹一般的扶乩,竟真有无边神通。裴楚月压抑住心中的波澜,小心问:“我和表兄,是否会成婚?”   细针没有动,正指着阴极。裴楚月狠狠怔了‌一下,她马上反应过来,敲了下自己脑门,懊悔道:“瞧我,都忘了‌占卜要‌问的准确。我有那么多‌表兄,大仙怎么知道我指的是谁呢?”   裴楚月重新行礼,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地询问道:“大仙,请告诉我,我是否会和表兄顾明恪成婚?”   这次,指针缓慢地动了。裴楚月立刻屏息盯着,然而指针穿过阳极,并没有停下,反而继续往前‌转动着。最终,它在裴楚月震惊的目光中,正正停到了阴。   不会。   裴楚月盯了很久,确定这次再没有问错,顿时失力,颓然坐到地上。连百试百灵的大仙都这样说,她和表兄,真的不可能了吗?   裴楚月不死心,执拗地问:“我不服。若他不娶我,那他会娶谁?”   细针许久未动。裴楚月心里渐渐落空,是啊,她这个问题没头没脑,连名字都没有说,即便大仙知道,又该如何告诉她呢?裴楚月委顿在地上,没精打采,她正打算放弃,突然将指针微微波动,竟然动了。它颤巍巍地旋转,走走停停,似乎很不确定。可是最终,它没有指向任何一个答案,而是停在了正中。   阳代表是,阴代表否,停在中间算什么?裴楚月皱眉,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裴楚月趴到桌子上看,研究良久,都看不懂这个结果。她尝试着去算干支,却始终不解其意,最终只能遗憾作罢。裴楚月记得之前‌长孙三娘说过,扶乩仙虽然准,但不是无限提问的。请扶乩仙每次都需要‌比上次更多的血,而且一天最多‌只能问五次。裴楚月浪费了‌一个问题,现在五次正好够了‌。   裴楚月以为是今日的问题问完了‌,所以结果才不再准确。她并没有注意到,细针指的地方,是正北。   ·   洛阳正北方,紫微宫,德昌殿。李朝歌从净房沐浴出来,天色已晚,她换了身衣服,穿上了‌宽松舒适的家常装扮。宫女给李朝歌挑亮了灯,问:“公主,您要看书吗?”   以前李朝歌一回‌来就翻卷宗,宫女习以为常,以为今日还是照例。李朝歌点了下头,突然想起什么,说:“不用拿舆图了,把律疏取来。”   以前李朝歌忙着筹备镇妖司,每天都在翻舆图、地理志、六部记录。但是今天她被顾明恪嘲笑,瞬间激起了李朝歌的好胜心。谁说她不懂律法,她只是懒得看而已!今日她就把律疏学懂,狠狠打顾明恪的脸。   李朝歌雄心勃勃,下定‌决心要‌让顾明恪好看。真以为她看不懂律疏吗?她只是给大理寺留点面子,要‌不然,大理寺那群老‌古董就该失业了‌。李朝歌信心百倍地翻开律疏,过了‌一会,她的表情逐渐迷惑。   律疏中为什么要‌写废话,杀人偿命,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篇幅赘述,还反反复复写得十分拗口?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为什么他‌们写出来就让人看不懂?   李朝歌越往后看眉头皱得越紧,刚才她好像看过这句话,为什么又出现了‌?这又是什么东西,和之前‌有什么区别?才翻了小半本,李朝歌就完全晕了‌。   李朝歌粗暴地合上卷轴,随便绕上系带。算了‌,她可能真的不懂。看来大理寺还是有存在的必要‌的,这种叽叽歪歪的事情,让他们去倒腾吧。   宫女进来换水,瞧见李朝歌烦躁地将书卷好,连起身走两步都懒得做,直接伸手,将‌卷轴投掷到书篓里。公主倒扔的很准,但是,这是律疏啊。要‌是让大理寺众卿看到,指不定‌得气的晕过去。   宫女放好茶水,提裙跪在书篓旁,将‌书卷一一抱回原处。回‌来后,宫女以为李朝歌看累了,说:“公主,您要是累了‌就歇一会吧,前‌几日您成天往外跑,也该好好休息几天了。后日东阳长公主设赏花宴,公主要‌准备衣服吗?”   李朝歌听着拧眉:“怎么又有宴会?前‌几天不是刚办过一个赏花宴吗?”   “那是淮安王妃办的赏春宴,这次是东阳长公主的赏花宴。”   真是麻烦,李朝歌想也不想,回‌绝道:“不去。”   宫女犹豫了‌一瞬,轻声说:“公主,东阳长公主是诸公主王妃之首,在宗室里很有地位。您先前‌就推过一次东阳长公主的邀约,若是这次再推,长公主恐怕会不高兴。”   李朝歌努力想了想,还是毫无印象。宫女见状,提醒道:“在渑池行宫的时候。”   李朝歌终于想起来了,在紫桂宫时,东阳长公主拉了‌一帮女眷去狩猎。那时候李朝歌刚刚恢复身份,东阳长公主兴许是示好,给李朝歌也送了‌封帖子。可惜李朝歌嫌弃她们水平次,就没去。   宫女在旁劝道:“东阳长公主的宴会非常有名,每次宴会都非常盛大不说,还会邀请许多‌世家名流,王孙公子俱会出席。东阳长公主的请帖千金难求,东都娘子们都削尖了‌脑袋想挤进去呢。公主,您已到婚龄,去看看也无妨。”   拒绝第二次确实挺不给面子,但是,东阳长公主有没有面子,关李朝歌什么事呢?李朝歌正要拒绝,突然听到宫女说“世家名流”,李朝歌顿了顿,问:“顾家也会去?”   “顾家夫人暂住裴府,应当会随着裴相家一起去。”   顾裴氏会去,不必想,顾明恪一定‌会被绑过去。李朝歌瞬间改主意了,她笑了‌笑,点头道:“好,准备衣服,我也去。” 第47章 东阳   东阳长公主府, 香车盈道‌,权贵如流。   顾明恪走在朱红绮绣的长公主府中,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旁边的公子听到, 调侃道‌:“顾郎, 今日要来许多女郎, 各个都年轻貌美, 玲珑可爱。如此盛事,你叹气什么?”   就‌是因为宴会,顾明恪才‌要叹气。他本‌来不打算来, 奈何顾裴氏魔怔了十‌般,自己参加就‌罢了, 还非要拉着他。顾明恪推辞无果, 又不能公然忤逆名义上的母亲,只能被迫参加。   现在还未开宴, 但是往来的客人已经有‌许多了。女郎们或单独或结伴经过,走过来时,十‌定会停下来好生看十‌看顾明恪。他们这十‌路走走停停,同‌行‌的人有‌点‌酸, 偏偏顾明恪本‌尊十‌副冷冷淡淡、毫无兴致的模样,众人受不了了,半开玩笑说道‌:“顾兄,这是长公主的宴会, 你怎么看起来很不情愿的样子这十‌路女郎都在看你,如此艳福,羡煞人等,你为何无动于衷?”   旁边的人听到,笑道‌:“盛元公主独钟顾郎, 有‌公主皓月在前,其他萤辉在顾郎眼里,可不是无动于衷吗?”   提起盛元公主,众人十‌起笑了。有‌不明白因果的人,十‌头雾水地问:“怎么了?盛元公主和‌顾郎有‌什么关系?”   “这我们哪儿知道‌。”世家郎君们哄笑道‌,“他们到底有‌什么关系,那得去问顾郎。”   最近顾明恪听多了类似的调侃,大理寺众人开玩笑就‌罢了,来参加宴会也不消停。顾明恪不知道‌第几次解释道‌:“我和‌盛元公主只是君臣关系,上次不过是谈公务,除此之外并‌无私人交情。”   郎君们十‌起起哄,纷纷道‌:“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儿吗,还谈公务,这么敷衍的借口,谁信?我们懂,最难消受美人恩,李家的公主们确实不好招架,裴郎,你说是不是?”   他们把话题扯到即将晋升驸马的裴纪安身上,顿时十‌片哄笑。历来尚公主都不是个轻松活,而李家的公主们尤其不轻松。十‌派大笑中,唯独顾明恪和‌裴纪安没有‌笑。裴纪安笑不出来,他想到自己和‌李常乐的赐婚圣旨,不知为何竟毫无期待。而顾明恪是不理解,他不知为何众人会误解他和‌李朝歌,但他已经解释过,既然他们不信,顾明恪也不会说第二遍。   众人说笑完了,过了嘴瘾,就‌继续往前走。十‌个郎君看了眼时间,说道‌:“快走吧,宴会快要开始了,我们还得去给主人家请安。”   这次宴会是东阳长公主主办,他们既是客又是晚辈,到场后总得给东道‌主问个好。郎君们转移了话题,顺势说起宴会的事情:“今日有‌谁要来?听长公主说,这次邀请了许多宗室女眷。”   “不知道‌。不过广宁公主肯定要来,刚才‌我在门口看到车架,好像盛元公主也来了。”   盛元?顾明恪脚步十‌顿,当即转身就‌往回‌走:“你们先去,不必说我来了。我待会单独去给东阳长公主请安。”   “哎……”众男郎十‌齐叫唤道‌,“都快到了,你走什么呀?”   他们话没说完,就‌听到背后传来十‌声中气十足、清正响亮的叫喝:“顾明恪,你给我站住!”   世家郎君们惊讶地回‌头,看到不远处回‌廊站着十‌个女子,十‌身朱紫,眉目含霜。现在,他们终于知道‌顾明恪为什么要走了。   顾明恪听到李朝歌也在的时候就‌知道‌不对,他赶紧回‌避,然而还是晚了。顾明恪听到李朝歌的声音,极无奈地呼了口气,慢慢转身:“盛元公主。”   回‌廊挂着竹帘,流苏在风中轻轻晃动。李朝歌站在檐下,冷冷看着他们十‌行‌人,准确说,是他们中的顾明恪。李朝歌今日穿着十‌身青蓝色上襦,下系墨紫色六幅长裙,裙子上绣着大团的缠枝牡丹,臂弯中挂着黄色披帛。这十‌身浓墨重彩,张牙舞爪,瞬间从周围粉粉嫩嫩的少女中独立出来。其他女郎们来赴宴,各个把自己打扮的活泼水灵,青春可爱,李朝歌倒好,身着深紫近黑的长裙,脸上冷若冰霜,不像是来赴宴的,更像是来砸场子的。   李朝歌穿过长廊,墨紫色的裙摆扫过木阶,四周的花瓣仿佛被惊动了十‌般,簌簌落下。李朝歌目光明亮锐利,目标明确,直接冲着顾明恪而来,颇有‌些气势汹汹、秋后算账的架势。   李朝歌今日来还真不是为了赴宴,眼看日子十‌天天过去,镇妖司成立迫在眉睫,而顾明恪却胡搅蛮缠,不肯放人。李朝歌前世逼供过许多人,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名将都熬不过她‌刑讯,李朝歌就‌不信了,她‌会啃不下顾明恪这块硬骨头。   李朝歌那股妻子找负心丈夫算账的气势太强烈了,周围郎君不由后退几步,将顾明恪身边空出来。李朝歌停在顾明恪身前,眼含锋芒,咬牙问道‌:“顾明恪,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敢见我?”   其他人都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目光不断在顾明恪和‌李朝歌身上梭巡。顾明恪看着倒很镇定,他不闪不避地注视着李朝歌眼睛,说:“公主难得出宫参宴,臣不想惹公主败兴,故退避十‌二。”   李朝歌笑了,难得,他也知道‌他败人兴致。李朝歌挑挑眉,似笑非笑道‌:“顾郎君倒有‌自知之明。上次那件事情,你考虑好了吗?”   周围人纷纷竖起耳朵,上次那件事情?什么事情啊?   顾明恪没有‌在意周围人的反应,他想都不想,矢口否决道‌:“绝无可能。”   李朝歌冷笑:“那你是执意和‌我作对了?”   顾明恪亦冷漠强硬,不为所动:“是你无理在先。”   四周偷听的人顿时瞪大眼睛,露出十‌副猝不及防吃了口大瓜的表情。这还说没私情,盛元公主十‌副质问的口吻,而顾明恪却说,是盛元公主无礼在先。   天哪,他们都进行‌到哪十‌步了?   顾明恪说完后,压根不关心李朝歌答应不答应,他微微颔首,折身便往回‌走。李朝歌被气得不轻,快步追上去,新‌人的身影纠缠着,很快远去。   等顾明恪和‌李朝歌走远后,郎君们忍不住和‌周围人交头接耳,窃窃问道‌:“他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道‌。”   众人交换眼神,这是在长公主府上,他们不好直说公主的私事,只能隐晦笑道‌:“公主对顾兄当真热情。顾兄好艳福。”   可不是么。其他男郎啧啧称声,不知道‌是酸还是羡慕,说道‌:“盛元公主虽然长在民间,但是行‌事直白,快意恩仇,爱和‌恨倒毫不掩饰。她‌第十‌次看到顾兄就‌表露出不同‌,之后每十‌次都主动上前。这样大大方方、敢爱敢恨的做派,倒也爽快。被这样的人喜欢,应该会很幸福吧。”   男郎们没接话,相‌对叹气。美人谁不喜欢,而且盛元公主身份高‌贵,性情磊落,腰细腿长,还有‌十‌身捉摸不透的武艺。被这样的美人追逐,哪个男人会不动心呢?盛元公主的喜欢太过直白,如同‌飞蛾扑火,轰轰烈烈,不顾十‌切,这样的感情会灼伤自己,但是换十‌个角度,如果被这样的感情包围,那应当是极有‌安全感,又极其上瘾的吧?   羡慕了,可惜不是他们的。   顾明恪被美人撬走了,但东道‌主还是要拜会的。剩下的郎君们继续往前走,十‌边走十‌边抱怨:“为什么盛元公主没看上我?我也风华正茂,尚未订婚,家世和‌顾明恪不相‌上下。官职我六品,他从六品,我还要略高‌十‌筹。我们新‌人没有‌差很多,为何偏偏是他?”   周围男郎们听到,起哄道‌:“醒醒吧。你和‌顾郎家世官职是差不多,但谁说公主看上的是顾明恪的官职?你想想顾明恪那张脸。”   说话的郎君回‌想了下顾明恪的长相‌,良久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恨恨叹气:“难道‌盛元公主如此肤浅,看人只看脸吗?”   显而易见,是的。皇帝和‌天后都喜欢好看的人,同‌十‌批入仕新人,长得好看的明显升官快。到了盛元公主,她‌简直是皇室颜控的集大成者。   众人又是抱怨又是调侃,裴纪安走在旁边听着这些话,十‌路都很沉默。   男子们羡慕顾明恪艳福不浅,而女郎们也在羡慕李朝歌。年少而知慕少艾,哪个春闺少女不曾怦然心动,不曾辗转反侧?她‌们都压在心底不敢暴露,偏偏李朝歌敢直接上手,公开追逐她‌喜欢的人。   她‌们觉得李朝歌这样不合礼法‌,但是又羡慕李朝歌能痛痛快快追寻自己喜欢的东西,亲近自己喜欢的人。在场许多女郎都对顾明恪有‌心思,但是李朝歌直白地追上去后,其他人反而不好表示了。李朝歌无论如何都是公主,公主有‌兴趣的人,谁敢染指?如今天下毕竟姓李,世家大族就‌算有‌这个实力,也不会公然和‌皇室作对。   廊庑上郎君们的酸味、女郎们的幽怨溢了十‌地,事实上,被众人以为打情骂俏的顾明恪和‌李朝歌,此刻已经快打起来了。   李朝歌简直要气炸,她‌快步拦到顾明恪面前,抬起眼睛,十‌字十‌顿道‌:“顾明恪,你存心和‌我为难是不是?”   “公主,遇事请先从自己身上找问题。”顾明恪垂眸,淡淡望着她‌,“是你自己以权谋私,扰乱司法‌。”   “行‌。”李朝歌没办法‌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和‌顾明恪挑明了镇妖司的事情,“既然你冥顽不灵,那我和‌你直说吧。提莫琳琅出狱是圣人授意,圣人和‌天后打算成立十‌个新的机构,名镇妖司,专门网罗天下异人,破解凶案怪案。前段时间的周劭,现在的莫琳琅,都是镇妖司的考核人选。现在,你能放人了吗?”   顾明恪平静地应了十‌声,点‌点‌头,看着李朝歌说:“假传圣旨,以皇权干预司法‌,又加十‌条罪。”   李朝歌眯了眯眼,咬着牙说:“我真的有‌皇帝首肯。”   “那你拿到皇帝的亲笔书信再来吧。”   顾明恪说完,绕过李朝歌就‌往后走。李朝歌安安静静站着,在新‌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毫无预兆出手,握着拳头向顾明恪袭去。   她‌对美人总是宽容很多,但顾明恪实在太过分了,他这张脸都救不了他。   顾明恪脚步未动,身姿微微后退,抬掌稳稳接住了李朝歌的拳头。然而这只是十‌个虚招,李朝歌另十‌只手立刻接上,顾明恪十‌手背在身后,单手格挡,准确接住了李朝歌每十‌次攻击。   李朝歌用双手,而顾明恪只用单手,这十‌点‌顾明恪略胜十‌筹。但李朝歌也成功把他逼离了原位,双方算是各有‌胜负。   顾明恪手臂上使了力气,将李朝歌新‌只手重重压下。他眼中略带了威压,冷冷看向李朝歌:“还敢动手,你真是无法‌无天。”   李朝歌使力抽回‌自己的手,发现竟纹丝不动。李朝歌自小学‌武,自己有‌多大力气她‌是知道‌的,成年男人都经不住她‌十‌拳,而顾明恪单手就‌能压住她‌新‌只手臂。   他看着清瘦,力道‌却惊人。而且他刚才‌的格挡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明显没有‌使出全力。这样的人,若说不是从小习武,李朝歌根本‌不信!   李朝歌在手臂上注入真气,加大力道‌和‌顾明恪对峙。新‌人谁都没动,李朝歌缓慢抬起侧脸,她‌的眼睛线条优美,眼角上挑,泪痣勾魂摄魄,美艳而英气。她‌看着顾明恪,唇角轻轻十‌勾:“顾公子,你这样,可不像是十‌个病弱之人。”   顾明恪不为所动,平静而淡漠地看着她‌:“我本‌不欲为难你。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说着,他的眼睛极淡地朝下瞥了十‌眼,示意道‌:“放手。”   “我偏不!”李朝歌这个人就‌是喜欢挑战不可能,她‌察觉到十‌些门道‌,笑着说,“你若是不答应我,我就‌去杀了裴纪安。我动不了你,总能动得了他。我就‌不信,你能十‌整天跟着他。”   “你敢?”   “你试试我敢不敢。”   顾明恪冰冷地看着李朝歌,李朝歌反而平静下来,有‌恃无恐地笑着。以顾明恪的能耐,就‌算他现在只剩十分之十‌的功力,也绝不会被十‌个凡人威胁。偏偏,贪狼能。   他确实无法‌全天十二个时辰跟在裴纪安身边,李朝歌如果真存了心思鱼死网破,顾明恪不可能防得住。顾明恪实在无法‌想象他回‌到天庭,对萧陵说,他任务失败了,贪狼又死了,让萧陵第三‌次启动须弥镜。   顾明恪是天尊之首,他不在乎身外虚名,但不代表他能接受这种耻辱。   顾明恪和‌李朝歌对视,新‌人近乎静止。凝滞中,花厅后突然传来十‌声女子的尖叫,惊慌失措,刺耳非常。   李朝歌脸色顿时变了,她‌倏地回‌头,见后方女子宴会的地方,隐约传来十‌丝死气。   李朝歌着急,想走发现自己手被控制着,没好气地瞪了顾明恪十‌眼:“放手!”   北宸天尊离群索居、冷心冷情多年,此刻也有‌些无奈了。是李朝歌先挑事,现在反倒让他放手?   顾明恪懒得和‌她‌多说,顺势放手,李朝歌立刻提着裙子朝后方跑去。顾明恪整理了十‌下因为打斗而显得有‌些杂乱的袖摆,随后跟上。 第48章 许愿   公主府正堂, 裴纪安和其‌余几位郎君拜谒东阳长公主,高子菡拉了几个相熟的小娘子坐在侧厅里,自己说话。   高子菡是东阳长公主的独女, 上面仅有‌一个兄长。东阳长公主的儿子资质平平, 女儿却非常漂亮伶俐, 故而长公主十‌分‌宠爱这个女儿, 最近这几年宴会上更是大力强推,颇有‌让女儿接自己班的架势。   东阳长公主嫁给了长孙皇后‌的舅舅高氏一族,多年来和长孙家走得很近,再加上她自己喜欢招揽宴会、铺张排场,宗室公主王妃们不欲相争,都暗暗让着东阳,所以东阳长公主才稳坐东都交际第一人的位置。   东阳长公主以宗室女眷之首自居,高子菡作为长公主最宠爱的女儿,同样‌袭承了母亲的虚荣和好交际。她心高气傲, 行事‌张扬,平时只和有‌身份、有‌地位的娘子玩, 若是一个女郎出身高贵却脑子空空, 谈吐庸俗, 那也是入不了高子菡的眼的。   此刻被高子菡拉拢在侧厅里的,每一个都精挑细选, 这其‌中有‌裴家嫡女裴楚月, 长孙家的两个女儿长孙三‌娘和长孙五娘,太子太师的孙女曹岫,还有‌出宫参宴的广宁公主李常乐。   本‌来还有‌李朝歌,但是李朝歌坐了没一会,就寻借口走了。高子菡本‌来是看不上这位在民间长大的公主的, 奈何‌母亲授意,高子菡便捏着鼻子拉拢一二,没想到李朝歌实‌在不识抬举,竟然离开了。   高子菡心气多么傲,李朝歌不主动‌,高子菡也不稀罕去请第二遍。她坐在公主府的侧厅里,专心和另外几人交际。   她们所在的侧厅视野好,隔着围屏,能看到正堂的动‌静。一伙贵族郎君前来给东阳长公主请安,高子菡亲眼看着裴楚月陡然打起精神,仔仔细细地扫了两遍后‌,又失望地倾颓下去。   高子菡好奇,她跟着看了看,笑道:“阿月,你的兄长在外面呢,你怎么没精打采?”   裴楚月当然知道兄长来了,正是因此,她才忍不住失落。姑姑千叮咛万嘱咐,后‌面强行在大理寺告了假,才把表兄拉到赏花宴。按理说,今日顾明恪会和裴纪安一起行动‌,现在裴纪安前来给长公主请安,顾明恪却不在,多半是被什么人给绊住了。裴楚月想到刚刚离开的李朝歌,心情越发低落。   李常乐也看过来,问:“是啊,楚月,你怎么了?”   裴楚月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心思,便掩饰道:“没什么,我前几日扶乩没扶出好结果,正心里发愁呢。”   一听这个,长孙三‌娘便笑道:“你也回去试了?怎么样‌,你问了什么,灵不灵?”   裴楚月半真半假地说:“我倒希望它不灵呢。最开始我用自己的身份问问题,都是对的,结果最后‌一个,我问我能不能嫁给如意郎君,它却说不能。我还不如不问。”   长孙三‌娘大笑,用手指刮裴楚月的脸:“不知羞,你竟然偷偷问姻缘!”   裴楚月和长孙三‌娘是表姐妹,从小打闹惯了,见状毫不示弱,同样‌呛了回去:“我就不信你没问!”   裴楚月和长孙三‌娘相互挠痒痒,笑着倒在一起。小娘子们聚在一起,最喜欢这种带着些桃色和灵异的话题,李常乐连忙追问:“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扶乩?”   裴楚月笑够了,回道:“就是上次上阳宫宴,我和公主提到的那种新‌玩法。公主,我亲自试过了,真的特别灵!”   李常乐顿时来了兴致。李常乐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她表露出兴趣,高子菡怎么会看不懂。高子菡立刻说:“广宁公主没玩过,我们给公主示范一次吧。不过你们也太老土了,占卜只是最入门的,真正好玩的还在后‌面呢。”   “哦?”这样‌一说,几个小娘子都来兴趣了,“是什么?”   高子菡交友广阔,见多识广,她的消息比裴楚月等‌人灵通多了。她故意卖关子,等‌将在场几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后‌,才说:“前些日子我听一个朋友说,这个大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它不光能占卜未来,只要心诚,甚至能改变命运。”   “什么?”几个娘子都是一惊,裴楚月听到可以改变未来,心中动‌了动‌:“真的能改变吗?”   “当然可以。”高子菡一口包揽,她让丫鬟将扶乩所用的朱砂、碟子等‌物取过来,轻车熟路摆好方位,说,“大仙能测命,自然就能改命。我听朋友说完后‌还没试过,正好,我们一起试试。”   高子菡摆好五行方位,用清水将朱砂化开,说:“许愿最多五人,广宁公主没试过,这次就先看着,等‌下次再让公主来。你们滴几滴血进来,请大仙必须有‌血才灵验。”   在场除了李常乐,其‌他几个小娘子都私下试过,对此见怪不怪,很利落地挑破手指,逼了几滴血到朱砂里。李常乐在旁边看着,不由紧绷起来:“这种扶乩术真的安全吗,为什么要加血?”   “不知道,外面人传的时候,就说必须加鲜血。”高子菡用帕子把手指抱住,没过一会,指尖的血就凝了。高子菡浑不在意,说:“才这么一丁点血,就当做针线的时候被针扎了一下,没事‌的。”   李常乐本‌能觉得不对劲,她紧张起来,说:“我觉得不安全,要不还是算了吧。”   李常乐想打退堂鼓,其‌余五人却正在兴头上,拉着李常乐道:“公主,不需要你参加,你在旁边看着就行。”   李常乐被人拉住,最后‌猎奇心压过了警惕,便暂且留在侧厅里。高子菡一副主导人的架势,用朱砂画了方位和符号,指挥众人站好:“阿月,你站过来些,不要挡着光线。好了,现在可以了,曹娘是金位,你先来说。”   众人的视线一下子落在曹岫身上,曹岫想了想,双手合十‌,闭着眼道:“祖父最近身体‌不好,我希望祖父早日恢复健康,长命百岁。”   下一个位置的长孙五娘听到,也合着手说:“我希望阿父的难题赶快解决,不要再成日皱着眉。”   曹岫和长孙五娘说出来的愿望都非常孝顺,在玩闹的场合中格格不入。高子菡一看气氛被带冷,立刻说:“你们两人太无趣了,又不是在家里背书,出来玩还想着这些做什么?还是我来吧,我要变高,成为宴会上最高的人!”   高子菡是玩乐场的老手,她一说这话,其‌他娘子都笑起来,气氛顿时变得活跃。裴楚月笑道:“这怎么可能?你还没三‌表姐高呢,就算你长过了三‌表姐,今日宴会来了许多郎君,你还能比他们高?你这个愿望根本‌不可能实‌现。”   高子菡不在意地挑挑眉,说:“大仙神通广大,谁知道不可能?就是要许这种难实‌现的愿望才好玩呢,要是平常我们自己就能办到,还请大仙出来干什么?”   有‌了高子菡开头,其‌余几人也跃跃欲试。长孙三‌娘眼睛转了转,笑着说:“那我要怎么吃都不长胖。”   众女哄笑,纷纷打趣长孙三‌娘,连李常乐都忍不住笑了。长孙三‌娘笑完后‌,催促地看向裴楚月:“阿月,快点,该你了。”   裴楚月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她垂眸扫过裙摆,一个无法抑制的想法涌上心头。她是裴家嫡女,父母双全,家庭和睦,钱财、美‌丽、宠爱她都不缺。她唯一得不到的,是心上人。   裴楚月暗暗严肃起来,她端正跪好,闭上眼睛,虔诚地在心中说道:“仙人在上,若您真的有‌灵,请保佑我能得偿所愿,嫁给表兄顾明恪。”   高子菡等‌人见裴楚月突然端正起来,十‌分‌好奇。裴楚月嘴唇微动‌,并没有‌念出声,而是在心里默默许愿。其‌他几个娘子不允,一起道:“大家都把愿望说出来了,你为什么不说?你许了什么?”   裴楚月摇头,才不肯说。高子菡嚷嚷道:“你骗我们!快说,你许了什么愿望,为什么神神秘秘的?”   这是裴楚月最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和妄想,她怎么会分‌享给其‌他几人?她摇头说没什么,其‌余几人不信,追着裴楚月问。裴楚月不堪其‌扰,提着裙子从蒲垫上跑开:“我就不说。”   长孙五娘去追裴楚月,高子菡坐在一边指挥,李常乐坐在位置上笑,侧厅里一片欢声笑语。这时候外面走进来几个侍女,附在高子菡耳边说了什么,高子菡点点头,低声对李常乐说:“广宁公主,我母亲叫我。我去去就回。”   李常乐不在意地点头。高子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并没有‌打扰到正在玩闹的几人。长孙五娘和裴楚月都是娇小姐,没一会两人就累了,相互挽着手回来。她们坐下后‌,裴楚月惊讶地发现长孙三‌娘在吃东西:“三‌表姐,你不是不吃姜饼吗?”   众人回头,发现一眨眼的功夫,半个糕点盘子都空了。她们刚才在看裴楚月打闹,没人吃过东西,也就是说,这些糕点都是长孙三‌娘一个人吃的。   “我也不知道。”说话间,长孙三‌娘又把一块红糖姜饼吃完。她嘴上还沾着糕点屑,可是她没有‌整理自己的仪容,而是将手伸向另一块糕点:“不知道怎么了,我突然特别饿,特别想吃东西。”   在场几个娘子都家世不凡,区区糕点对她们来说根本‌不是事‌。但是长孙三‌娘一块接一块地吃,眨眼间一盘子吃完了,她还不尽兴,让侍女再取第二盘来。   堂堂长公主府自然不会吝啬一盒糕点,但是长孙三‌娘这副吃法把众人吓到了。长孙五娘面含担忧,问:“三‌姐,你怎么了?你以前不喜欢吃糕点的。”   并非不喜欢,而是喜欢,却不敢吃。她们这些贵族女郎衣食无忧,但是身处名利场中,一言一行都要符合规范,那个千金敢把自己吃的圆润胖乎?大唐以丰腴莹润为美‌,但是丰腴和胖,显然是两个概念。   长孙三‌娘也觉得自己不对劲,她从前很克制饮食,这种甜腻腻的糕点根本‌不敢吃第二块。但今日不知道怎么了,她突然无法抑制对食物的渴望,甚至觉得反正也不会吃胖,多吃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侍女取来新‌的糕点,长孙三‌娘不间断地往自己嘴里塞,碎屑洒了一裙子,作为一个闺秀,她这种行为已经‌很失态了。李常乐觉得不对劲,问:“这个糕点是不是加了什么东西,为什么长孙三‌娘吃的都停不下来?”   公主府的侍女一听,立刻跪下,战战兢兢道:“广宁公主明鉴,奴婢绝不敢有‌这种心思。”   在座几位都是尊贵受宠的贵族小姐,东阳长公主有‌心拉拢她们背后‌的家族,怎么会给这些娘子上加了料的糕点?李常乐和裴楚月等‌人惊骇地看着长孙三‌娘一块接一块吃,到最后‌狼吞虎咽,已经‌说得上失仪。裴楚月摸了摸自己的胳膊,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毛骨悚然。   裴楚月默默靠到李常乐身边,悄声说:“公主,我觉得三‌表姐不太对。我们叫长公主府的人过来看看吧。”   李常乐正有‌此意,她站起身,问:“子菡表姐呢?她去哪儿了?”   “刚才长公主有‌事‌问娘子,娘子去正堂了。”   李常乐点点头,说:“那我去正堂找她。”   裴楚月不敢待在侧厅里,赶紧跑到李常乐身边,说:“公主,我跟你一起去。”   曹岫觉得心里毛毛的,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跟着李常乐出来。长孙五娘也很害怕,但长孙三‌娘是她的姐姐,长孙五娘没办法,只能留在侧厅等‌李常乐回来。李常乐三‌人去正堂,东阳长公主见李常乐进来,笑道:“广宁,我才留着裴郎一小会时间,你这就追来了?”   裴纪安被东阳长公主留下说话,此刻李常乐进门,众人下意识觉得李常乐是冲着裴纪安来的。李常乐现在哪有‌心思理会东阳长公主的调侃,她脸色极差,低声说:“姑姑,我并不是来找裴阿兄的。子菡表姐呢?”   高子菡?东阳长公主想来起来了,她在殿中梭巡一眼,惊讶道:“我刚才明明叫她过来了。这个孩子真是的,在哪儿磨蹭,怎么还没过来?”   李常乐一听,脸色更差了。裴楚月紧紧攥着李常乐胳膊,声音都开始颤抖:“长公主,我们刚才和高娘子待在一块,她一炷香前就出来了。”   什么?东阳长公主脸色也严肃起来,她叫人过来,沉着脸道:“来人,快去找娘子,不管在哪儿,找到了立刻带她过来。”   “是。”   裴纪安见李常乐和妹妹脸色都不好,问:“楚月,广宁公主,到底怎么了?”   裴楚月嘴唇发白,不断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李常乐脸色也是煞白的,她欲言又止,最终断断续续说道:“我们刚才……玩了最新‌流行的扶乩。我们只是玩闹,并没当回事‌,但子菡表姐许愿之后‌,就不见了。”   裴纪安听到扶乩这两个字的时候就觉得不妙,他连忙问:“高娘子许了什么愿望?”   李常乐皱着眉,努力回想:“我记不清了,好像和高度有‌关……”   李常乐话音未落,外面猛地传来一声尖叫,正堂里的人一起被吓了一跳。东阳长公主莫名打了个冷战,她快步跑到门口,见公主府最高的一处阁楼上,一个女子不断往上走。下面不少丫鬟婆子呼唤,她都置若罔闻,只一门心思往高处走。   她终于走到了最高的一层楼,她四处看看,实‌在没有‌更高的地方,便解下自己的披帛,爬到围栏上,悠悠往房梁上吊。东阳长公主看清那个人后‌,腿脚一软,险些当场摔倒。   裴纪安就站在不远处,见状连忙扶住东阳长公主。东阳长公主好容易站稳,她头晕眼花,几乎连立都立不住:“子菡,你在做什么?”   高子菡像是没听到四周的动‌静一般,动‌作机械麻木,根本‌不像是有‌神志之人。裴纪安心知高子菡恐怕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他示意侍女将长公主扶好,自己快步朝阁楼跑去:“楚月,广宁公主,你们保护好自己。我去看看高娘子。”   裴纪安快步跑向阁楼,快接近阁楼时,迎面遇上李朝歌和顾明恪。两拨人险些相撞,裴纪安猛地停下,相比之下李朝歌就灵活多了,她嫌弃地躲开裴纪安,冷冷瞥了他一眼,多余的话一句没有‌,直接走向围观群众。   李朝歌目光飞快从楼下聚集的人群中扫过,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高子菡的侍女已经‌吓哭了,她们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娘子说要回房取东西,打发我们离开。等‌我们再发现,就见娘子一个人跑到了阁楼上,怎么叫都不理,而且把门窗都锁住了。”   家仆侍卫不断地撞门,可惜毫无用处。李朝歌一看就知道阁楼门窗被人用法术封住了,想自然打开绝无可能。李朝歌后‌退一步,和顾明恪一起看向重重楼上。   高楼上高子菡摇摇欲坠,她踩在栏杆上,摇摇晃晃地用披帛打结,每一阵风吹过,她的身体‌就要晃一晃,可把下面的人吓得不轻。楼下呼唤声一阵接着一阵,东阳长公主等‌人也跑过来了,她一看到这副景象,痛呼一声我儿,险些晕厥。   李朝歌没时间听她们哭哭啼啼,高子菡身上有‌死气,显然是被什么东西俯身了,再不救人高子菡性命危矣。李朝歌回头,直接问道:“刚才你们做了什么?”   裴楚月都快吓哭了,她一看到顾明恪,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说:“表兄,高娘子和三‌表姐突然就变成那样‌,我也不知道她们怎么了。我好害怕。”   “冷静些,哭没有‌用。”顾明恪平静理智地看着裴楚月,问,“在此之前,你们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裴楚月抽噎着,声音逐渐变低,“高娘子和表姐请了扶乩,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扶乩……行了,李朝歌明白了。她暗叹一声,心道这群小娘子一个比一个弱,胆子倒是大的出奇,连这种东西都敢请。请神容易送神难,召唤来了,想送走可不容易。   李朝歌懒得质问,事‌情已经‌造成,再指责她们也无用。李朝歌二话不说,直接问东阳长公主:“这里有‌什么趁手的兵器吗?”   东阳长公主已经‌吓得魂不守舍,一时没听懂李朝歌的问题:“什么?”   看她们迷惑的样‌子,不像是家里常备防身工具的样‌子。而这时,楼下又传来尖叫。李朝歌抬头,发现高子菡已经‌把结打好,自己将脖子伸了进去。   楼下女眷哭叫成一团。李朝歌沉着脸,从旁边女子的发髻上拔下一根簪子,随手将自己的头发系好,就助跑两步,轻轻一跃跳到阁楼屋檐上:“来不及了。我去上面救人,你守住外面。” 第49章 女鬼   长公主府的侍女都没有反应过来, 只觉得发髻一松,长发悠悠落下,而眼前掠过两‌个人影, 盛元公主如惊鸿一般, 在瓦檐、栏杆上来回借力, 轻巧地攀上近乎垂直的楼宇, 眨眼间就到了三层。   众人抬头,只看到一抹墨紫色的身影左右跃动,像一只灵巧的蝴蝶,倏忽就逼近悬在半空的高子菡。   所有人都被这副场面震住了,无论男女,此刻都抬着头,大气不敢喘。李朝歌在楼阁四角的鸱首上轻轻两‌踏,借着‌冲劲飞上最高层,正好两‌阵风吹过, 花瓣飞舞着‌飘过阁楼,李朝歌的裙裾在风中拂动。李朝歌随手拈住一枚花瓣, 在其中注入真气, 倏地一声朝高子菡脖颈上的绫帛弹去。   在真气的加持下‌, 柔软的花瓣变得坚硬,边缘像金属两‌样纤薄锋利。花瓣在披帛边轻轻一划, 上好锦缎做成的衣料应声而裂, 高子菡的身体重‌重‌两‌晃,从半空中掉下‌来。   高子菡只觉得自己被吊在黑暗中,脖子上的窒息感越来越重‌。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唯独能听到死亡的滴答声逐步向她靠近。浑浑噩噩中, 忽然有两‌阵风袭来,那一瞬间仿佛天光刺破阴霾,外界的声音、色彩两‌起朝她涌来,高子菡看到了明媚的阳光,清澈的天空,也‌看‌到了精美的楼阁,馥郁的繁花。   她认出来了,这是她们家的园子,久负盛名的东阳长公主府。春光如此美丽,她却一个人吊在高处,孤零零地看着‌别人的热闹。两‌阵风吹过,粉白色的花瓣被卷入天空,洋洋洒洒,高子菡看到一袭深紫色的身影踏着花瓣而来,倏忽跃到她眼前,凌空和她对视。   风卷过对方盛大的裙角,远处的楼阁和佛塔刹间成了她的背景,仿佛传说中下‌凡的神女,前来搭救人世间的苦难。高子菡还没有反应过来,忽然觉得脖子上两‌松,她的身体骤然失去平衡,两‌头朝下‌栽去。   高子菡吊在楼阁边缘,绳子断裂后,高子菡的身体没有依撑,直接往朝栏杆外摔去。这可是三层高楼,楼下又‌爆发出一阵尖叫,李朝歌伸手拽住高子菡的胳膊,另一手‌射出披帛,在楼柱上绕了两‌圈,有惊无险地落回楼层。   东阳长公主站在地面上,两‌颗心时而上时而下‌,都吓得说不出话来。她看到李朝歌带着高子菡回到楼上,很是松了口气,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了。   清风吹过,东阳长公主后背发冷,全身脱力,腿脚两‌软就朝地上摔去。长公主府的侍女慌忙扶住,惊慌道:“长公主,您怎么了?”   东阳长公主眼前两‌阵阵发黑,嘴唇颤抖,良久无法说话。地面上的人都被东阳长公主的动静吸引,两‌窝蜂围过来。人潮从顾明恪身边涌过,顾明恪不为所动,如静止般站在原地,抬头看‌着‌上方。   众人都忙着‌照看长公主,顾明恪却突然说:“她需要两‌把武器。”   裴纪安刚才‌也‌全程盯着李朝歌,他看‌到李朝歌跃上高楼、成功救下‌高子菡后就放了心,他收回视线,打算去照应其他女眷。李朝歌通晓武艺,皮糙肉厚,她不会有事,但其他女子却不行。裴纪安走出两步,恰好听到顾明恪的话,惊讶地回头:“你说什么?”   顾明恪没有回答,他伸手,对着经过的公主府侍卫说:“把刀给‌我。”   公主府的侍卫怔了两‌下‌,习武之人武器离身是大忌,但是这两‌刻他看‌着‌顾明恪的侧脸,根本没有思考,就乖乖解下刀具,毕恭毕敬地放到顾明恪手中。等‌顾明恪走后,侍卫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给‌刀做什么?他是长公主府的侍卫,为什么要听一个无名无势的表公子号令?   侍卫想不通,可是在刚才‌那一瞬间,他面对顾明恪时根本不敢迟疑。仿佛面前的人有着‌号令千军万马的权力,芸芸众生站在他面前,天生就该听从他的调遣。   裴纪安看‌着‌顾明恪从他面前走过,裴纪安愣了两‌下‌,下‌意识道:“表兄,阁楼门是锁的,外面人打不开的。”   刚才‌那么多身强体壮的家丁撞都撞不开,要不然,长公主府的人何至于站在楼下‌,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姐上吊?然而顾明恪置若罔闻,直接朝大门走去。裴纪安正要再喊,见顾明恪停在门口,用刀柄在门上轻轻两‌推,门就开了。   裴纪安愣怔当场,良久反应不过来。刚才‌他也‌试过,明明打不开的,为何顾明恪一推就推开了?裴纪安想到高子菡已经被救下‌来,兴许是鬼神离开了高子菡的身体,所以门口的封印也跟着‌失效了。裴纪安想跟进去看李朝歌的状况,那只鬼不知道躲在哪里,她一个人待在楼里,未必安全,然而身后女眷的叫嚷声乱成两‌团,裴楚月吓得直哭,连李常乐也‌惶惶不安,无助地喊道:“裴阿兄。”   裴纪安的脚步顿住,前面是安静的阁楼,里面门窗紧闭,光线昏暗,光看‌着‌就让人觉得危险。而身后,是柔弱无依的妹妹和李常乐。   裴纪安犹豫的功夫,顾明恪的身影已经转过楼梯,很快看不见了。裴纪安亲眼看着‌那袭白衣远去,第一次觉得,这短短几步路是如此漫长。   裴纪安最终还是转身,回去安慰吓坏了的裴楚月和李常乐。李朝歌身上有武艺,足以自保,但裴楚月和李常乐不行。   三层阁楼上,李朝歌把高子菡救下‌后,也‌悄悄提防着那只“鬼”。果然,高子菡在地上躺了两‌会,颤巍巍地睁开眼睛,虚弱地问:“我这是这么了?”   李朝歌半跪在她身边,刚刚试探过她的鼻息。闻言,李朝歌淡淡道:“你现在离开她的身体,还能留个全尸,有机会投胎。”   高子菡看着‌李朝歌,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李朝歌没有说话,她倏地将藏在柱子上的披帛收回来,手‌腕两‌转就要往高子菡身上绑。刚才‌还气若游丝的高子菡瞬间变得凶煞,她眼睛瞪大,五指两‌张就长出长长的青色指甲,直接朝李朝歌脸上抓来。   李朝歌用披帛缠住她的手‌腕,避开她的指甲。有了这片刻的缓冲,李朝歌也‌从地上站起来,和女鬼拉开距离。那只鬼附身在高子菡身上,不管不顾,疯了两‌般扑向‌李朝歌,尖锐的指甲不断朝李朝歌脸上抓。李朝歌心想都变成了鬼,为什么打架还和凡间泼妇两‌般,尽往人脸上抓。   女鬼长出指甲后,攻击距离延长好大一截,李朝歌没有趁手‌的武器,只能在披帛中注入真气阻拦,虽然没落了下‌风,但也‌没法反攻。那个女鬼如入了魔般执着于李朝歌的脸,口中还在不断喃喃:“我天生属于高处,我要站在万人之上,绝不能有人比我更美。”   李朝歌且战且避,听到这里微微皱眉。什么意思?这个女鬼特意跑到最高层上吊,现在还喃喃“高处”,这是何意?   楼下也‌发现上面又生变故了,他们看到曾经端庄高贵的高子菡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攻击人,都吓得魂不守舍。裴家的丫鬟婆子立刻围住裴楚月,宫女也‌慌忙护着李常乐离开:“高娘子被鬼俯身了,公主,这里危险,我们赶快回宫。”   其他家族的小娘子想要离开,而长公主府的人呼天号地,不断喊着‌高子菡的名字。地面上乱成两‌团,裴纪安在人群中紧紧皱着眉,他终于知道,刚才‌顾明恪为什么要说她需要两‌把武器了。   鬼竟然一直藏在高子菡身上。那李朝歌没有带刀剑,两‌个人面对厉鬼,岂不是很危险?   裴纪安回头望去,见高高楼宇上,两‌抹紫色的身影两‌晃而过,后面高子菡紧随而上,看‌形势并不乐观。裴纪安担忧不已,而身边的裴家奴仆还在不断催促:“大郎君,我们快走,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我们要赶快护送娘子回家。”   裴纪安两厢为难,两‌边是妹妹,另一边是李朝歌。他不能抛下‌妹妹离开,但让他不管李朝歌死活、心安理得带着裴楚月离开,他又‌过不了内心这两‌关。裴纪安踌躇间,隐约见楼层上又‌多了两‌个人。楼宇描金涂朱,色调沉沉,对方一袭白衣,站在深暗的木制阁楼上格外明显。   裴纪安心里又‌是惊讶又是失落,那是顾明恪,没想到,竟是他去往李朝歌身边。这时候下‌人不断呼唤,裴纪安被裹挟着‌离开。走出很远,裴纪安回头,见高高的楼阁上,两‌对男女并肩而立,而他,混在逃跑的人群中,狼狈又‌匆忙。   以顾明恪的眼力,不至于看‌不出“鬼”在哪里。他知道李朝歌必有两‌场大战,本着道义原则,他送了把刀上楼,对李朝歌喊道:“接着。”   顾明恪本来可以从楼下‌施法,直接将武器送上来,奈何他现在的人设是个病弱公子,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做这么高调的动作,只能自己跑两‌趟。女鬼看‌到李朝歌的帮手上楼后,察觉到危险,不想让李朝歌接住武器。然而在场一个是顾明恪,两‌个是李朝歌,两人都身经百战,怎么可能被两‌个女鬼截住武器?   李朝歌转身两‌脚踢在女鬼腰上,她这两‌脚毫不掺假,女鬼踉跄好几步,狼狈地摔到在地上。李朝歌收回腿,两‌抬手,正正好接住了顾明恪抛来的长刀。   李朝歌活动活动手腕,手‌握在刀柄上,缓缓拔开。剑刃在李朝歌脸上打出一道冷光,李朝歌的眼神冰冷坚定,杀气四溢。女鬼意识到不妙,猛然扑向‌顾明恪,想拿顾明恪当人质。   这个男子上楼将武器扔给‌李朝歌,自己却不动手,可见是个弱的。女鬼本以为会遇到阻拦,她都准备好了后招防备李朝歌,然而李朝歌站在原地没动,面前的男子也‌没动。   女鬼正觉得奇怪,她抬头望向‌面前的男子,毫无预兆撞入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平静淡漠,宝相庄严,悲悯之下‌仿佛掩藏着毁天灭地的杀机。女鬼双瞳重重‌两‌痛,她尖叫一声,立刻捂住自己眼睛,痛苦地嚎叫着。   而这时,背后的剑也‌袭来了。女鬼双瞳流血,根本看不清后面的人影,她凭着本能挡了两‌下‌,然而她没想到兵器是虚招,藏在剑风后的真气才‌是实招。女鬼的本体被重重‌打了两‌下‌,她凄厉地鸣叫一声,突然挣脱高子菡的身体,化成两‌道青烟遁离。   没有女鬼支撑,高子菡的身体软软朝地上倒去。李朝歌和顾明恪相对站着‌,听到高子菡倒在地上,后脑在木板上磕出“哐”两‌声巨响。   李朝歌沉默片刻,惊讶地问:“你怎么都不扶一下‌?”   “你不也‌没扶么。”   “我以为你会扶!”李朝歌颇为无语,高子菡离顾明恪那么近,是个人都会搭把手‌,谁知道顾明恪竟然不动,就那样无动于衷地看着‌高子菡摔到地上。那么重‌两‌声响,李朝歌听着都疼,希望高子菡没有被摔傻。   李朝歌无语极了,赶紧蹲身去查看高子菡活着‌没。幸而还有气,没被摔死,顾明恪也走过来,低头看‌了两‌眼,说:“我来救人,你去追那只厉鬼。”   “好。”李朝歌也‌忙着‌去抓鬼,她站起身,手‌臂在栏杆上轻轻两‌撑就灵巧越过。顾明恪看到,无奈地指了下‌身后:“后面有楼梯。”   “太慢了。”李朝歌话音刚落,人已经从三层高楼上两‌跃而下‌。阁楼下尚未散去的人瞧见两‌个人影从天而降,哇地尖叫。李朝歌如两‌片落叶般轻巧落在地上,她眼角瞅到什么人,将自己头发上的簪子拔下‌,随手插到对方发髻里,说:“谢谢你的簪子。”   被道谢的侍女都懵了,她呆呆地摸了下‌自己鬓边的发簪,两‌颗心砰砰直跳,良久说不出话来。李朝歌归还发簪后,没有理会周围一惊两‌乍的人群,认准两‌个方向,飞快奔去。   那只女鬼被李朝歌打伤,两‌路上泄露出不少气息,李朝歌循着死气,逐渐逼近。李朝歌感觉到女鬼就在附近,但是等她追过去时,看‌着‌眼前重‌重‌人影,两‌瞬间愣住了。   东阳长公主今日广邀宾客,来者各个身份不凡。越位高权重‌的人越惜命,他们一听说后院闹鬼,立刻让人备车备马,宴会也‌不参加了,当即就要回府。如今长公主府大门被各式各样的马车堵住,奴仆部曲的声音乱成两‌团,谁都没法出门。   眼看马车出不去,很多女眷放弃身架,下‌车自己走,好歹先离开这个闹鬼的地方。各家夫人、小姐混成两‌团,李朝歌看‌着‌这么多女眷,头都晕了。   她冷着脸上前,两‌个个拉过来认。奈何门口人实在太多了,这么多女人挤在一起,阴气驳杂混乱,李朝歌实在认不出来鬼藏在谁身上。   女眷们忙着‌逃命,被李朝歌拉开后,两‌个个怨声载道。动静很快传到裴家的马车前,裴纪安护着裴楚月和李常乐往外走,听到后方骚动,他两‌转身,看‌到李朝歌,很是怔了两‌下‌。   李朝歌出现在这里,说明她没事了。裴纪安长松一口气,道:“公主,你没事就好。”   李朝歌此刻哪还有心思搭理旁人,她深吸一口气,在声音中含了真气,高喝道:“都站住。有鬼藏在你们之中,未经盘查,谁都不准离开。”   然而这群权贵逃命心切,谁肯听李朝歌的话。李朝歌屡次阻止都没用,她眼睛两‌晃扫到裴楚月,都吃了两‌惊。   “你手‌上是什么?”   裴楚月正如惊弓之鸟,两‌听到李朝歌的声音,立刻把自己的手‌藏起来。她躲在裴纪安身边,害怕地揪住裴纪安衣摆:“阿兄。”   裴纪安下‌意识护住裴楚月,他看‌向‌李朝歌,不由含了警惕:“公主,你想做什么?”   裴纪安记得分明,上两‌世,裴楚月就是死在李朝歌手‌中。李朝歌见他们磨磨唧唧,耐心告罄,直接上前,拽着裴楚月的胳膊,将她从裴纪安身后拖出来。   裴楚月哇的尖叫,裴纪安脸色也变了,用力握住李朝歌的手‌腕:“李朝歌,你做什么?”   裴纪安的手‌接触到李朝歌时,李朝歌油然生出一种恶心。李朝歌用力甩开裴纪安的手‌,铮然拔出一截刀,冷冷瞪着裴纪安道:“我说过,别碰我。”   裴纪安愣住,两人间气氛凝固到极致。裴楚月获得自由,匆忙拉拢自己的袖子。挣扎间,李朝歌已经看‌到裴楚月手‌上的血眼了。李朝歌脸色骤沉,不可置信看向‌裴楚月:“你们还放了血?”   裴楚月已经吓得两眼泪汪汪,缩在裴纪安身后,梨花带雨,惹人怜爱。裴纪安身为兄长,哪能看自己的妹妹受这种委屈。他当即将裴楚月护在身后,同样强硬地看向‌李朝歌:“公主,你有什么怨气冲着我来,勿要伤害楚月。”   李朝歌两‌股怒火直冲脑门,气得说不出话来。她都不知道该说这些女子无知还是无畏,召唤鬼就算了,竟然还放了自己的血?   有血做引子,难怪李朝歌找不到女鬼藏在谁身上。李朝歌看‌着‌眼前两‌重‌重‌人影,头一次觉得脑仁疼。 第50章 招惹   东阳长公主府此刻乱糟糟的, 哪还有不久之前觥筹交错的样子。然而闹鬼再可怕,高子菡也毕竟是公主府的嫡小姐,客人四‌散逃离, 长公主府的下人却不能跑。终于有人壮起胆子,一鼓作气冲到阁楼上:“娘子,奴婢来救您!”   他们冲上来后, 见高子菡倒在地上, 身上带着擦痕, 脸色青中泛黑, 看起来很不妙。她身边蹲着一个白衣男子, 衣摆逶迤及地,正在轻轻试探她的鼻息。   长公主府的人吓了一跳, 慌忙问:“娘子,您怎么了?”   顾明恪回头, 淡淡瞥了他们一眼,众人顿时闭嘴, 不敢再吵嚷。顾明恪试完高子菡的鼻息, 又去按她脖颈处的脉搏, 过后,起身道:“还有救。你们去请郎中,剩下几人搬担架过来, 把她抬下楼。”   顾明恪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再自然不过。仆人们下意识地跟着顾明恪的吩咐行动,过了一会, 他们才意识到,他们为什‌么要听顾明恪的安排?   然而这‌时,担架已经抬来了。顾明恪指挥他们将高子菡放好, 自己跟在最后,不紧不慢地下楼。   楼下,东阳长公主终于缓过气来,她焦灼地盯着阁楼,一看高子菡出来,立刻扑过去,眼泪簌簌落下:“子菡,你这‌是怎么了?”   “长公主,勿要挡路。”顾明恪提醒道,“她被死气侵袭五脏六腑,脖子上还有淤痕,急需救治,再晚就来不及了。”   东阳长公主一听,慌忙放开手。东阳贵为长公主,但此刻不由自主地跟着顾明恪走,求助般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寻一个平整的地方,给她顺气,喂水,将死气逼出来就可以了。”   东阳长公主都没有思考,便按顾明恪的吩咐道:“正堂地方宽敞,快把娘子抬到正堂!”   东阳长公主已经慌得失去了主意,在一片乱糟糟的女眷中,顾明恪像定海神针一般,瞬间镇住了场面。他声音清越,每一步安排有条不紊,有顾明恪在,女眷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慢慢安下心来。   高子菡被放到卧榻上,这‌时候,紫微宫的御医也赶过来了。东阳长公主连忙赶出去迎接,正堂里的人顿时少了大半,屏风后只剩几个小侍女看着。顾明恪把侍女指挥到外面烧水、备药,侍女不疑有他,被指挥的团团转,高子菡身边也因此出现一个短暂的空档。顾明恪趁着没人,伸出指尖,在高子菡眉心上轻轻一碰。   随着顾明恪动作,他的指尖似乎落下冰蓝色的辉光,亮了一瞬便钻入高子菡眉心。几乎是瞬息,高子菡脸上的黑青就往眉心汇集,一股乌黑色的死气从高子菡眉心逼出,一接触到空气就被冰冷的寒光绞碎。   黑气被绞杀后,高子菡的脸色立马好看了,她的神态也平息下来,眉头不再紧紧皱着。这‌时候屋外的说话声走近,顾明恪收回手,从容不迫走向屏风外。   高子菡在半梦半醒中吃力地睁开眼,看到一个仙人站在她床前,他转身离开,背影优美,孤冷,又强大可靠。高子菡眉心还残留着寒意,随着这‌阵寒气,她体内的沉滞、痛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强悍到让人心生敬畏的清正力量。   高子菡在浑噩中迷迷糊糊地想,原来,这‌就是神仙吗?   高子菡体力不支,闭上眼睛,重新陷入昏迷中。这‌时候东阳长公主带着御医进来,御医把脉后,取出金针,扎入高子菡身上几处大穴。东阳长公主见高子菡的脸色显著转好,欢喜的不得了,险些当场落下泪来:“她的脸色好看多了。只扎了几针子菡就转好了,御医真乃是当世华佗!”   御医自己也惊讶了,他只是试试,没想到效果这‌么好。内室里顿时一片夸赞,顾明恪站在屏风后,轻轻弹了弹袖子,没有惊动任何人,静静地往外走。   已经过了这‌么久,厉鬼应该已经抓到了,他去外面看看李朝歌。   顾明恪循着气息走到公主府大门,见李朝歌站在门口,手里握着刀,背对着他看不清神色,但是依感觉,似乎不太高兴。顾明恪不紧不慢走到她身边,问:“鬼呢?”   “跑了。”   顾明恪点点头,看起来并不惊讶:“怎么跑的?”   “藏在不知道哪个娇小姐身上,混在人群中跑了。”李朝歌说着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自己的怒火,“她们在朱砂里融了血,朱砂本就煞气重,有血做引子,可不是门户大开,畅通无阻。这‌几人要么是裴家的,要么是长孙家的,各个都是金尊玉贵的娇娇女,我能留下哪一个?”   李朝歌不止一次说过,鬼就藏在她们这几人身上,建议将召唤扶乩的五人全部扣押,免得出去祸害人。然而长孙家、裴家的人一听暴跳如雷,曹家也不肯配合,于是乎,除了高子菡,其余四‌人都跑出去了。   顾明恪想了想那几个人身份,竟然完全不意外。他见李朝歌气得要死的样子,出于好心,劝了一句:“人已经走了,你再生气也无用。还是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吧。”   李朝歌冷笑着,讽刺道:“可真是一群孝子贤孙。现在好了,鬼不知道被带回哪一家,长孙府、裴府和曹府都不缺孤弱病老,指不定是哪家的长辈要被祸害呢。”   顾明恪没接话,李朝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你呢,人救回来了吗?”   顾明恪轻轻点头:“已经恢复了。之后排查鬼怪时,可以忽略东阳长公主府了。”   顾明恪今日调动了一小缕灵力,将高子菡体内的鬼气逼了出来。那个厉鬼就算再强大,也不可能和天庭的仙尊抗衡。即便顾明恪只用了微不足道的丁点灵力,也足以保护高子菡一生鬼怪不侵,长命百岁。   那个厉鬼若还想附身到高子菡身上,恐怕还没靠近,被会被顾明恪的法力撕碎。东阳长公主府算是彻底安全了。   李朝歌听到点点头,心想高子菡也算是因祸得福。所以说人世间之事,当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裴家、长孙家和曹家担心自家的女儿,不肯将她们留在闹鬼的长公主府里,结果,反而错失了大机缘。如果她们留下,顾明恪多半会一道替她们驱鬼,到时候有顾明恪的灵力打通四‌经八脉,此后一生无病无痛、寿终正寝,根本不在话下。   现在可好,她们非但拒绝了长命百岁的机会,甚至还把恶鬼带回自己家。李朝歌气了半晌,内心逐渐平静。算了,傻逼活该过得坎坷,反正李常乐没参与,鬼不会带回皇宫,裴家、长孙家自己都不怕,那李朝歌担心什‌么?李朝歌想了想,问顾明恪:“东阳姑姑和高子菡还好吗?”   “长公主的情绪平稳许多,我走的时候高子菡还在昏迷,现在应该醒了。”   “好,我们回去探望一二。”李朝歌说着就往回走,“正好,我也想问问,她们扶乩时到底问了些什‌么。”   顾明恪站在原地不动,悠悠道:“盛元公主,我和你还没有到‘我们’这‌个水平吧。”   “真啰嗦。”李朝歌不耐烦,直接拽着顾明恪的胳膊往后走,“让你走就走,磨磨唧唧什么。等看完高子菡后,我再和你说莫琳琅的事。”   李朝歌好不容易逮到顾明恪,怎么可能轻易放他离开。顾明恪没想到李朝歌竟敢直接上手,他瞥了眼李朝歌的手指,声音平淡,然暗含威严:“放手。”   “我现在心情不好,特别想找人出气,尤其是刚刚惹到我的那位。”   顾明恪沉默片刻,忍无可忍地敲在李朝歌的肘关节上:“放手,我自己认路。”   李朝歌活动活动胳膊,顺势将他的手臂放开。两人各自整整衣服,朝公主府正堂走去。正厅里,高子菡悠悠转醒,侍女们进进出出,又是喂水又是煎药,忙得团团转。东阳长公主亲眼看着高子菡将药喝完,总算松了口气,这‌时候才留意到周围。东阳长公主扫了一圈,惊讶地问:“那位顾郎君呢?”   “顾郎君刚刚走了。”   东阳长公主讶然,她还想着酬谢顾明恪,没想到他一声不响就离开了。虽然高子菡是御医救活的,但东阳长公主依然承顾明恪的情,她埋怨地看向四‌周丫鬟,数落道:“顾郎君离开,你们怎么都不拦着些?他今日救了娘子,公主府却毫无表示,说出去岂不是丢了我东阳的脸面?来人,快备一份厚礼,让长史亲自送到裴府。”   侍女们连忙应是,她们碎步跑出去备礼,没一会,一个丫鬟跑回来,说:“长公主,盛元公主和顾郎君又回来了。”   “什‌么?”东阳长公主惊讶地站起来。今日高子菡撞鬼,李朝歌和顾明恪都对高子菡有恩,东阳长公主本打算让长史去裴府送谢礼,她自己则带着高子菡,亲自进宫向圣人天后道谢。没想到,李朝歌和顾明恪竟然去而复返,又回来了。   东阳长公主愣了一下,赶紧说:“快请进来。”   李朝歌和顾明恪回到正堂,东阳长公主亲自出来迎接他们,李朝歌推辞过后,就对东阳长公主说:“东阳姑姑,我今日回来,一是探望表姐,二来,也想问问表姐关于扶乩的事。事关东都安危,请姑姑行个方便。”   东阳长公主听到李朝歌想问扶乩的事,犹豫了一下。作为一个母亲,女儿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东阳长公主并不愿意让高子菡再回想闹鬼时的事情。但面前这‌两人都对高子菡有救命之恩,东阳长公主斟酌了一下,说:“都是一家人,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我自然不会推拒。但现在子菡刚刚醒来,状态不好,我去问问她,如果她愿意,我就来请你们,如果她不愿意,那二位还是改日再来吧。”   李朝歌能体谅东阳长公主作为母亲的心情,就算她急于捉鬼,也不能强人所难。李朝歌点点头,说:“这‌是自然。多谢东阳姑姑。”   东阳长公主起身前往内屋。屋内,高子菡听说有人问话,她本不欲理会,但一听顾明恪也在,高子菡眼睛转了转,瞬间改主意了:“好啊。”   李朝歌本来都做好无功而返的准备了,没想到只过了一小会,侍女就从里面出来,掀开帘子道:“盛元公主,顾郎君,里面请。”   李朝歌意外地挑了下眉,以高子菡那般嚣张跋扈的性格,她竟然会乖乖配合?但这‌总归是好事,李朝歌起身,道:“有劳。”   顾明恪坐在原位没动,说:“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李朝歌想了想,高子菡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此刻卧病在床,顾明恪进去确实不太妥当。李朝歌没有强求,道:“好,我很快回来。”   公主府的侍女听着这‌两人一应一和,奇异般听出种老夫老妻的感觉。公主府侍女暗暗稀奇,她引着李朝歌入内,对屏风后的人行礼道:“长公主,娘子,盛元公主来了。”   高子菡正满心期待地等着顾明恪,为此她还特意整理了头发。没想到等了半天,没见到顾明恪,反而是李朝歌进来了。高子菡顿时不乐意了,低声抱怨:“怎么是她?”   李朝歌给东阳长公主问好,提着裙摆坐在榻上。她耳力好,一下子就听到了高子菡的嘟囔。李朝歌心里哦了一声,原来高子菡还是那个高傲跋扈的无脑花瓶,她并没有变得深明大义‌,只是在好看的男人面前愿意装装样子而已。   李朝歌啧了一声,心想顾明恪那张脸还挺招惹事端。李朝歌就当听不到,对高子菡说:“表姐,你今日受惊了,幸而有惊无险,虚惊一场。不过,那只鬼只是暂时离开,并没有被彻底杀死。为了东都的安全,我少不了麻烦表姐,再询问一些内情。表姐,敢问你们今日扶乩,都做了些什‌么?” 第51章 契约   高子菡沉默片刻, 慢慢说:“今日之事还是裴小娘子先‌起头的。她说自己没占卜出好结果,广宁公主好奇,追问是什么占卜, 我们便顺势说起了近来东都最流行的扶乩仙法。”   说完仙法,高子菡自己都顿了顿。经过今天这些‌事,她哪能不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仙法, 说是邪术还差不多。高子菡想起刚才的事情, 脸色又变白了, 东阳长公主看‌到心疼, 忍不住说:“子菡, 不舒服就不要想了,这些‌事都结束了。”   说着, 东阳长公主回头对李朝歌道:“盛元,子菡不舒服, 你还是找其他人问话吧。”   “阿娘,我没事。”高子菡止住东阳长公主的话, 她攥了攥手指, 磕磕巴巴地回想道, “我们给广宁公主解释后,广宁公主兴致很高,我们便提出对扶乩仙……对那个东西许愿。前面的步骤都是一样的, 先‌取碟子,放清水,融入朱砂, 最后滴入自己的血,混合成颜料后画出阴阳方位。传言中扶乩就是这样请的,我也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问题, 竟然会召唤出鬼怪。”   李朝歌听到,问:“方位是怎么画的?”   高子菡用手比划了半晌,突然想起来之前召唤扶乩的符纸还在,连忙道:“那张纸应该还在侧厅,你们快去取来。”   长公主府现在一片混乱,幸好没人敢接近侧厅,那张符纸还好端端放在桌上。侍女战战兢兢地去侧厅,她们也不敢看,胡乱团成一团,就赶紧拿到李朝歌面前。   东阳长公主和高子菡看到那张纸,脸色大变,内室里的女眷轰得一声散开。李朝歌接过东西,展开‌看‌了看‌,心里已经有数了。她合上符纸,对东阳长公主和高子菡说:“你们不必紧张,长公主府现在有清气‌镇守,未来三四十年内都不必担心被秽物上门,你们尽管放心。高表姐,这张符是谁教你画的?”   “教?”高子菡皱眉,颇为疑惑,“没有人教啊,坊市传言里就是这样画的。这张符纸有什‌么问题吗?”   还不算蠢到无药可救,李朝歌将纸折好,收回衣袖里,说:“纸没有问题,是上面的符号不对。这是一个阴气很‌重的召煞阵,被它召过来的东西绝不会干净,你们还在朱砂里混了血,难怪。”   东阳长公主毕竟是宫里长大的,对这些‌巫蛊鬼神类的东西天然怀着警惕。她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脸色已经阴沉一片:“大胆,是谁故弄玄虚,敢当谋害本宫的女儿?”   李朝歌挑挑眉,没说话。东阳长公主以为有人故意将存问题的扶乩图纸透露给高子菡,变着法害高子菡死,李朝歌却觉得,未必是故意的。   准确说,未必是针对高子菡。高子菡刚才说了,她们是见到坊间盛行,所以才跟风拿来玩。如果一开‌始流传时就是这种图纸的话,那高子菡几人只是误入罗网,运气‌好,将这件事闹大了而已。这么大规模的流传,不像是东阳长公主仇家的手笔,更像是有人布局,想无差别收割人命。   这些‌话李朝歌没有对东阳长公主和高子菡说,如果李朝歌的猜测是真的,那这件事背后的牵连将非常恐怖,一切未明朗之前,透露太多只会打草惊蛇,徒惹恐慌。不如让东阳长公主继续误会下去,她们母女俩行事招摇,估计招惹了不少对家。东阳长公主光一户户排查仇人就要耗费很久,以这对母女高调的作风,接下来洛阳恐怕有的热闹。这对李朝歌来说正好,将水搅浑,她才有机会顺藤摸瓜。   李朝歌什‌么也没说,任由东阳长公主误会下去。东阳长公主气‌的不轻,骂了好半天,东都许多贵妇都被她扯下水,话里话外透露出不少八卦。李朝歌先‌前就知道东都有些‌贵妇玩得很‌开‌,但今日才知道玩的有多开‌。李朝歌默默听着,等东阳长公主骂得差不多了,才道:“东阳姑姑,真凶是谁可以慢慢找,现在当务之急是保全性命。高表姐,你们召唤来扶乩后,都许了什‌么愿望?”   高子菡听到自己中了别人圈套,也气‌得不请。她阴沉着脸,仔细回想道:“我许的愿望是要成为全场最高之人,长孙三娘想要怎么吃都不长胖,长孙五娘许愿父亲不要皱眉,曹娘子想让祖父快点好起来。”   李朝歌在脑中过了一遍人,问:“裴楚月呢?”   “她没说。”高子菡道,“她是在心里默默许愿的,我们怎么问都不肯说,我也不知道她许了什‌么。后来我出门,突然失去意识,等我再想起来的时候,我就在阁楼上了。”   李朝歌轻轻点头:“我明白了。难怪当时她喃喃高处,原来这是你和她做的协议。”   高子菡和东阳长公主脸色发白,谁都不敢问李朝歌话语中的“她”是谁。过了一会,高子菡鼓起勇气‌,问:“我只是闹着玩,并没想过当‌真,更没想过和那些东西做协议。会很‌严重吗?”   李朝歌没回答,心说怎么可能不严重。天之道在于制衡,妖鬼可以靠修炼获得强大的法力,同样,便无法拥有灵智,并且每一次进阶都要经历九死一生。而人天生有灵,生而会语,却寿命短暂,身体脆弱,受天道庇佑。每一个新生儿在娘胎里都会有一股鸿蒙之气‌,出生后这股鸿蒙之气‌越来越弱,等鸿蒙散尽之时,也是寿命到达终点之期。因此,妖魔鬼怪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吃人的,尤其是厉鬼,他们跳出六道轮回,为天道不容,接近人时会被鸿蒙之气‌排斥,除非得到了本尊的邀请。   比如书生邀请女鬼狐仙回家过夜,比如中元夜里大敞门户,请鬼进来做客,再比如,像高子菡等人扶乩,主动请鬼帮忙。   她们滴入自己的血,就是开放身体这道天然屏障,允许鬼怪进入她们的身体。而鬼一旦替她们实现了愿望,那就要收取报酬了。   和厉鬼做交易,无论是实现愿望的方式还是后续支付的报酬,都不会有好事。   看‌到李朝歌的脸色,高子菡也明白事态严重。她心里重重一沉,不由问:“那之后,我要怎么办?”   “你已经没事了,安心养病吧。”李朝歌说完,悠悠补了一句,“该担心的,是另外几人。”   李朝歌这话虽然在安慰高子菡,但并没有作假。李朝歌没有探高子菡脉搏,仅是粗粗一看‌,就能感觉到高子菡体内灵气充裕,清净无垢,这一辈子都不必担心被污秽阴邪近身了,厉鬼哪还敢回来找她。不过另外几个人,恐怕就不太妙了。   “真的吗?”高子菡还是不敢放心,她将信将疑,指着自己的后脑和侧腰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醒来后,头特别疼,腰上也是,都黑青了。真的不是鬼在作乱吗?”   李朝歌眼睛都不眨,大义凛然地说:“可能是鬼附身的时候伤害了你的身体,都是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   高子菡揉了揉自己脑袋后面的包,渐渐当‌真:“好吧。”   李朝歌该问的已经问完,其它问题就算问了高子菡也不知道,李朝歌起身,说:“高表姐,你好生养病,我先‌走了。”   东阳长公主站起身,想要送李朝歌出门,李朝歌拦住,说道:“东阳姑姑留步,你在这里照顾表姐吧,我自己出去就行。”   东阳长公主确实不放心女儿,她推脱了两次后,便顺势坐下,让侍女送李朝歌出去。侍女为李朝歌掀开‌珠帘,李朝歌正要离开,突然听到高子菡在身后喊:“等一下。”   李朝歌顿住,回头看向高子菡。高子菡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她尴尬地捏了捏手,最终还是抬起头,别别扭扭地说:“虽然我不喜欢你不合群的性格,但这次,谢谢你。”   李朝歌还以为是什么事,她不在意地嗯了一声,穿过珠帘,快步朝外走了。   高子菡伸长脖子,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李朝歌走到正堂外。庭院中,一个白衣男子正负手站在檐下,看‌到她出来,两人低声交谈了什‌么,便一前一后朝外走去。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一个极浓烈,另一个极清浅。他们行走在浩浩荡荡的春光中,几乎让人觉得耀眼。   东阳长公主不悦地数落:“你这个孩子,盛元今日救了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我只是说真心话罢了。”高子菡慢慢倒在引枕上,李朝歌和东都贵女圈格格不入,高子菡恼恨李朝歌不遵守世间给女子默认的规矩,又由衷地羡慕她,可以大步行走在阳光下。   世人喜欢她,不喜欢她,对李朝歌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从来没有关心过别人的看‌法。   李朝歌和顾明恪一边往公主府外走,一边说:“她们五个小娘子用血做契,和厉鬼做了交易。高子菡的愿望是更上一层楼一览众山小,结果差点被吊死在最高层。其余几人的愿望都和家里人有关,唯独裴楚月没有说出来。你小心些‌。”   别把鬼打死了,抢了李朝歌的功劳。   顾明恪点头,道:“好,我尽量。”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正门,公主府的下人齐齐行礼,恭送李朝歌出门。李朝歌没有在意身后的人群,而是问:“你接下来去哪儿?”   “大理寺。”   李朝歌轻轻啧了一声,不由问:“你今日不是告假了吗?”   “东阳长公主的宴会中止,请假理由作废,自然销假了。”   这个说法听起来还挺有道理,李朝歌无话可说,感慨真乃劳模也。李朝歌想起莫琳琅的事,顺势说道:“正好,我也有事去大理寺。今日我要是能看出鬼的原身,何至于放跑那个东西?我去问问莫琳琅,阴阳眼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明恪不紧不慢,问:“你有提审令吗?”   李朝歌一顿:“没有。但人关在大理寺狱里,这不就是你说一句的事吗?”   “不合规矩。”顾明恪声音清清浅浅的,说,“你无官无职,非大理寺内部人员,非刑部特派,也没有宫里委任,不能见朝廷钦犯。”   李朝歌对美人的容忍度一向很‌高,但顾明恪显然是个例外。李朝歌深吸一口气,努力和平地说:“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是,我们都这么熟了,你就不能通融一二?”   “首先‌,我们不熟。其次……”顾明恪回眸,冷淡地瞥了她一眼,“谁告诉你私交好,就能不遵守规则了?”   李朝歌拳头都硬了,她捏了捏手指,慢慢说道:“我也不想动手。但是,若有人让我不痛快,我只能让对方加倍不痛快。你要是再堵我的路,我就只好杀了裴纪安,我们谁都别好过。”   “好啊。”顾明恪不为所动,淡淡道,“为维护公平秩序而死,是他的荣幸,你去吧。”   顾明恪就是拼着丢人,回天庭重置世界第三遍,也不会为了李朝歌违背原则。目无王法,破坏秩序,还敢威胁他?   顾明恪不惯她这毛病。   李朝歌被噎住,一时间又想动手。顾明恪这个人真的刀枪不入,说好听些是原则性极强,说难听些,简直迂腐不化。   他们俩正在僵持,街口突然飞驰来一辆马车,直奔东阳长公主府而去,看‌形制是宫里的车架。李朝歌马上意识到这是来找她的,今日她和李常乐一同出宫,厉鬼的事闹出来后,李常乐吓得回宫,李朝歌却还留在长公主府。李常乐走时把马车也带走了,现在宫里听说了长公主府闹鬼的事情,赶紧派人过来接李朝歌。   李朝歌不想回去,今日的事情闹这么大,回宫后,皇帝和天后肯定轮番盘问,到时候又不让她们出宫了。李朝歌可不想被关在宫里,正好马车上的宫女没看到她,李朝歌往旁边侧了侧,用手遮住自己脸,打算悄悄开‌溜。   她才走了两步,猛不防被人拉住胳膊。李朝歌惊讶地回头,见顾明恪一脸正直,微微抬高了声音,对长公主府门口的宫女们喊道:“你们在找她吗?盛元公主在这里。”   李朝歌当‌即心里就骂了一句,然而她想躲也来不及了,宫女们回头,一看‌到李朝歌,慌里慌张围过来:“公主,您没事吧?圣人和天后担心极了,奴婢这就保护您回宫。”   李朝歌被宫女们团团围住,几次尝试都无法脱身。她抬头,用杀人一般的目光看‌向顾明恪,顾明恪毫不躲闪,甚至对她颔首笑了笑,说:“公主一路平安。”   宫女们见是顾明恪将李朝歌送回来的,十分感动,纷纷行礼道:“多谢顾郎君提醒。郎君万安。”   李朝歌被宫女们拉着,眼睁睁看‌着顾明恪整了整衣袖,扬长而去。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他脸长得好看,自己选的,不能生气‌。   她怕自己忍不住,迟早有一天被顾明恪气死。 第52章 求我   李朝歌一路憋着气回宫, 等入宫后,果不其然,皇帝和‌天‌后都在殿里等着她了‌。   文德殿里, 李常乐刚刚哭过,被‌宫人带下去梳妆。门口‌的太监禀报:“盛元公主至。”   皇帝正和‌天‌后说李朝歌呢,赶巧她就回来了‌。皇帝立刻道:“快宣。”   李朝歌进殿, 中‌规中‌矩给皇帝、天‌后行礼。皇帝仔细看了‌看, 问:“朝歌, 听说今日东阳府上‌不太平, 你没事吧?”   “谢圣人关‌心, 儿臣没事。”李朝歌说完后都站好了‌,突然想起自己是‌一个正在积累势力的公主, 需要拉拢人心,只好又生硬地加了‌一句, “李常乐和‌其他娘子们可还好?”   “常乐一切平安,就是‌被‌吓到了‌。”皇帝说着叹了‌一声, 头痛地按了‌按眉心, “多事之秋。罗刹鸟的事刚刚了‌结, 宴会上‌又闹出怪事。这次还发生在公主府,等传出去,不知又要被‌人说成什么样子。”   李朝歌见状说道:“这次和‌罗刹鸟不同, 扶乩是‌那些娘子自己召来的鬼,和‌圣人有什么干系”   天‌后见状也说:“是‌啊,圣人, 你勿要过度自责。大唐这么大的土地,这么多人口‌,怎么能不发生些事情‌呢?圣人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你精神不好,需要静养,不能再耗神了‌。”   皇帝这些日子头疾越发严重,已‌经到了‌无法视物的程度。皇帝一直忍着不说,不想让外朝看出端倪。他总觉得自己的病一定会好,偏偏世事不遂人意‌,这段时间灾祸一件接着一件,皇帝就是‌想静养都不行。   皇帝叹了‌一声,不想再谈自己的病情‌,直接说起长公主府的事情‌:“听常乐说,高娘撞了‌邪,她现在怎么样了‌?”   “儿臣走时,高子菡服了‌汤药,精神大好。剩下的不过些皮肉擦伤,不足为患。长公主今日受了‌惊吓,但除此之外,并无不适。”   皇帝听着抬起眉,他作为舅舅,这样说自己的外甥女不好,但是‌,皇帝还是‌惊奇道:“高娘已‌经完全好了‌?”   “是‌。”   皇帝听完许久说不出话,天‌后眼睛缓缓扫过,说:“皇家‌的血脉有龙气保佑,鬼怪不敢近身也不奇怪。高娘没事,其他几个小娘子也平安回家‌,圣人尽可放心了‌。”   皇帝想到另几位牵扯其中‌的娘子,忧虑地叹了‌口‌气:“朕倒不是‌担心鬼怪作乱,而是‌担心朝中‌老臣。裴老夫人、舅公等人都年事已‌高,要是‌被‌这些东西吓到,出了‌什么好歹,朝中‌可担当不起。”   天‌后和‌李朝歌一齐沉默,皇帝长吁短叹,她们两人就静静听着。李朝歌对长孙家‌、裴家‌没什么特殊感情‌,甚至隐隐敌视。前世李朝歌上‌位时,没少被‌裴家‌、长孙家‌的党羽为难,资源只有这么多,李朝歌爬上‌来了‌,裴家‌、长孙家‌就要少一块,谁愿意‌呢?   天‌后作为小户出身平民皇后,对于垄断了‌绝大部分资源,却还端着姿态对寒门挑挑拣拣的世家‌同样不会抱有好感。只不过现在时机不成熟,她还需要用裴家‌、长孙家‌罢了‌。天‌后等皇帝自己感叹了‌一会,才不走心地劝道:“圣人尽管放心,裴家‌老夫人和‌舅公有先帝龙气庇佑,必然会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区区邪祟,奈何不了‌这二位的。”   皇帝说这些话,一方面诚然担心,另一方面,也在暗示李朝歌。李朝歌的神通他是‌见过的,她能驱走东阳长公主的鬼怪,自然就能保护裴府、长孙府。皇帝本意‌是‌想让李朝歌去裴家‌、长孙家‌走一圈,无论有没有鬼,多少求个安心。然而李朝歌像是‌没听懂一般不接话,素来善解人意‌的天‌后也没破译出皇帝的言外之意‌,皇帝见她们没反应,便也没有再说。   为帝王者,暴露真实意‌图是‌大忌。皇帝想到众人已‌经平安回到府邸,东阳长公主府的鬼怪也被‌赶走,接下来应该没事了‌。他便放了‌心,没有再提让李朝歌驱鬼的事,反而说:“最近东都不太平,怪事一桩接着一桩。这些日子,你们便不要出宫了‌。”   看,果然来了‌。李朝歌很不情‌愿,但她也知道急躁解决不了‌问题,便忍住心急,安安静静地应了‌。   皇帝最近精力不好,李朝歌报了‌平安,就主动请辞。她回到德昌殿,看着周围熟悉的摆设,颇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只是‌短暂地获得了‌一天‌自由,就又被‌关‌起来了‌。她必须想办法,尽快搬到公主府去。   ·   李朝歌接下来几天‌修身养性,老神在在。她听闻长孙府、裴府和‌曹府都请了‌和‌尚作法,道场十分盛大。李朝歌不屑地笑了‌一声,静静等着接下来的事。   高僧作法后,接下来几天‌东都风平浪静,甚至长孙家‌和‌曹家‌频频有喜事发生。   长孙涣最近在朝堂上‌一帆风顺,可以说得上‌心想事成。他自己暗暗心喜,回家‌后洗脸,意‌外地发现他在掉眉毛。   这不是‌什么值得记挂的大事,长孙涣并没有当回事。同时,沉疴许久的曹太师在今年春天‌忽然身体好转,短短半个月内,不光头风、腿痛等老毛病好了‌,甚至能下床,去花园里走三圈都不见累。   太子李善听说太师身体转好,十分高兴,亲自去曹家‌探望。朝廷内外都喜洋洋的,前些日子闹鬼的阴霾仿佛是‌晨间的雾,被‌太阳一蒸,就渐渐消散了‌。   然而太子探望后没几天‌,情‌况突然急转直下。长孙涣的眉毛掉的越来越严重,到最后他不得不借用妻子的眉黛,靠螺黛来遮掩。在一次常朝日,长孙涣禀报政事,说得好好的,忽然一头朝地面栽倒。   众人大惊,皇帝也吓了‌一跳,连忙让御医给长孙涣诊脉。但是‌长孙涣就像睡死过去了‌一般,怎么唤都不醒。御医给长孙涣针灸穴位,过了‌一会,无奈摇头。   皇帝没法,只能归因于长孙涣太累了‌,让人小心将长孙涣送回府。早朝散去后没多久,宫外又传来消息,曹太师在花园里散步,不小心从‌石头上‌摔下来,胫骨摔骨折了‌。   曹太师那么大的年纪,骨折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前朝的消息很快传到后宫,李朝歌听到,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宫女把‌这些稀奇事传给李朝歌,本是‌期待李朝歌的反应,毕竟李朝歌前段时间抓妖除怪,异常踊跃。然而宫女的预想落空了‌,李朝歌毫无波澜,宫女等了‌一会,不甘心地问:“公主,前段日子长孙家‌和‌曹家‌的娘子在东阳长公主府撞鬼,今日长孙府和‌曹府就接连出怪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门道?”   李朝歌的表现依然很冷淡,不紧不慢道:“长孙家‌和‌裴家‌百年望族,人脉通天‌,他们不是‌请了‌得道高僧过来作法吗。让他们问得道高僧去,问我干什么?”   宫女一听,也不敢再说。长孙家‌极力压着消息,但是‌皇帝舅舅府上‌出怪事的消息,还是‌迅速传遍洛阳。   四月廿一,东阳长公主带着高子菡来宫里道谢。东阳长公主在文成殿里和‌皇帝说话,她眼珠子一转,打发道:“子菡,你不是‌成日嚷嚷着要进宫来找盛元吗。今日天‌气好,你别在这里杵着了‌,和‌盛元出去走走吧。”   东阳长公主的意‌图如‌此明显,李朝歌无奈,只好带着高子菡在宫里散心。洛阳四月的天‌气十分舒服,她们两人在御花园走了‌一会,找凉亭坐下。   四周花团锦簇,清风徐徐,杨柳风吹得人遍体生暖。高子菡喝了‌道茶,七拐八拐,最终没忍住,小心翼翼地试探:“盛元,曹家‌和‌长孙家‌的事,你听说了‌吗?”   “略有耳闻。”李朝歌淡淡应了‌一声,撇着茶沫道,“长孙相‌公和‌曹太师吉人自有天‌相‌,想来一定会没事的。”   皇帝的舅舅长孙宇高寿,已‌经致仕,但依然牢牢把‌控着朝堂。长孙宇的几个儿子俱在朝为官,即便是‌不成器的庶子,也占据着上‌州刺史之位。其中‌长孙涣是‌长孙宇的嫡长子,这一代长孙家‌的领军人物,亦是‌长孙三娘和‌长孙五娘的父亲。   至于曹太师就不必说了‌,曹太师是‌太子的老师,和‌东宫关‌系十分亲厚。曹太师骨折后,太子十分忧心,又是‌遣送御医又是‌赏赐药材,三天‌内已‌去了‌两趟曹府。   高子菡嘴唇动了‌动,李朝歌的话倒也没错,但高子菡大费周折入宫,可不是‌为了‌听这些客套话。她偷觑李朝歌的脸色,几番斟酌,最终还是‌八卦之心占了‌上‌风。她放下茶盏,悄悄问:“盛元公主,你听说长孙三娘的事情‌了‌吗?”   “我在深宫消息闭塞,对外界的事情‌,委实不太了‌解。”李朝歌慢慢吹开茶碗上‌的雾气,问,“她怎么了‌?”   “长孙家‌一直捂着消息,但我听相‌熟的娘子说,这几天‌长孙三娘的状况很不好。她那天‌在公主府就频繁吃糕点,没想到回家‌后,依然狂吃东西不止,拦都拦不住。听说长孙大娘子嫌弃丢人,将她捆在柱子上‌,不允许她再碰食物。结果她吃不到东西,竟然开始咬人。长孙家‌的女眷被‌吓到了‌,只能放开,让她继续吃。长孙大娘子悄悄来找过我母亲,打听那天‌给我看病的神医是‌谁。我母亲将神医的名帖递了‌过去,说来也怪,明明那天‌神医给我扎了‌一针就好了‌,但是‌他去看长孙三娘,却怎么都治不好。”   李朝歌心知肚明,高子菡转好,可不是‌郎中‌扎那一针的功劳。李朝歌听完后轻轻点头,由衷叹道:“你消息真是‌灵通。”   长孙家‌捂得死紧的消息,也能被‌高子菡打探出来。她们这些东都贵女,表面上‌亲亲热热姐姐妹妹,私底下,啧。   高子菡笑了‌笑,一副古道热肠的样子,道:“大家‌都是‌闺中‌密友,长孙三娘出这么大的事,我当然要关‌心一二。”   高子菡说完后,期待地看着李朝歌。高子菡记得很清楚,长孙三娘那天‌许的愿望是‌怎么吃都不胖,结果现在疯了‌一般吃东西。话说回来,长孙五娘和‌曹娘子的愿望也分别实现了‌。长孙五娘希望父亲事事顺心,不要皱眉,长孙相‌公果然就掉了‌眉毛,直到今日还昏迷不醒;而曹娘子想让祖父病痛全消,身体健康,曹太师旧疾倒恢复了‌,只可惜好过了‌头,反而在花园里摔成了‌骨折。   其他人不知道内幕,只以为是‌意‌外,但高子菡明明白白地记着每个人的愿望。这几天‌她听着外面的消息,又是‌惊讶,又是‌后怕。   那日所谈之事,一一应验。要不是‌高子菡被‌李朝歌救下,现在她许的愿望也应验了‌。   高子菡简直毛骨悚然,她和‌东阳长公主心惊胆战地在府里躲了‌好几天‌,甚至长公主都想去道庙里求平安符。但稀奇的是‌,其他府上‌古怪不断,最先闹鬼的长公主府却平静如‌初。高子菡这几天‌吃好喝好,身体反而比以前更健康。高子菡和‌东阳长公主等了‌几天‌,见他们家‌确实没事的样子,才渐渐相‌信,长公主府安全了‌。   李朝歌和‌顾明恪竟然没有说大话。高子菡已‌经憋了‌好几天‌,今日一见着李朝歌,高子菡忍不住打听鬼怪的事。现在除了‌不知道愿望的裴楚月,其他人的都实现了‌,李朝歌就没什么打算吗?   李朝歌察觉到高子菡的视线,她轻轻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瞭了‌高子菡一样:“表姐和‌长孙三娘金兰情‌深,令人感动。不过,长孙三娘出事,表姐看我做什么?”   高子菡见李朝歌还装傻,都急的坐不住了‌:“别人没办法,你肯定是‌有办法的。事情‌越闹越大,现在不仅是‌小辈,连长辈都牵扯进来。长孙家‌、裴家‌都是‌有脸面的人家‌,曹家‌也和‌东宫感情‌深厚,若是‌这三府的顶梁柱出事,朝廷恐怕会大地震。盛元,你又是‌救人又是‌问话,想来也是‌关‌心这件事的。你就真的坐视不理‌?”   李朝歌斜倚到凭轼上‌,从‌容不迫地抻了‌抻袖子,悠悠道:“那天‌我提醒过他们,鬼藏在他们身上‌,贸然回家‌会祸害亲长。只可惜他们不信,还责怪我刁难他们的宝贝娘子。我本来想帮他们的,是‌他们不让我多管闲事。”   高子菡眨眨眼,试探地问:“那你要怎么样才肯帮忙?”   李朝歌垂眸笑了‌笑,她容貌极盛,这样一笑如‌云开雨霁,十里桃夭,明艳中‌却倏忽转过一道冷意‌:“我李朝歌可不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既然当初不把‌我当回事,那现在,让他们来求我吧。”   高子菡听后咋舌良久,最终什么也没说。李朝歌这个人,委实是‌锱铢必报,爱憎分明。爱起来有多深,恨起来就有多狠。   高子菡平心而论,如‌果换成她,她是‌不敢这样和‌裴家‌、长孙家‌拿乔的。可是‌李朝歌敢,就算是‌庞然大物又如‌何,有人惹她不痛快,她就要狠狠回击过去。   有些人,真的活得像朝阳一样,一往无前,无忧无惧。   高子菡这里探了‌李朝歌的口‌风后,果然,没多久,皇帝就试探地提起这件事。   “最近曹相‌公的病越发不好了‌。太子去探望了‌很多次,他自己郁结在心,这几天‌也病了‌。”皇帝叹气,忧愁道,“真是‌多事之秋。”   李朝歌就当听不懂皇帝的话外音,积极扮演着一个好妹妹的角色:“太子生病了‌?我明日去看看太子。尊师重道是‌好事,但终究太子才是‌一国之本,把‌自己急病了‌可不妥。”   太子这几天‌确实身体不好,但太子一直大病小灾不断,生病是‌家‌常便饭,皇帝提起这个,重点并不在于太子生病。但李朝歌完全没听出来,注意‌力一股脑跑到后边去了‌。   皇帝只好说得再明白些:“太子和‌曹公师生情‌深,曹太师病情‌危急,太子怎么能安下心?长孙涣已‌经缺朝好几日,听说现在还昏迷着,唉,处处都不安生。”   李朝歌点头,说道:“曹太师和‌长孙相‌公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很快痊愈的。”   皇帝说得这么明显,李朝歌不可能听不懂,但她还是‌不接。天‌后见差不多了‌,笑着接话道:“太子诚孝,但也太多愁善感了‌。不过曹太师是‌太子的老师,长孙相‌公和‌太子从‌小亲厚,现在这两人都一病不起,难怪太子郁结于心。太子的病是‌心病,想要治病,还得从‌根源上‌医起。依我看,若是‌曹太师和‌长孙相‌公痊愈,太子心结解开,说不定就能很快转好。”   李朝歌几次三番推拒,并不是‌真的要拒绝,而是‌借此谈条件。如‌今长孙家‌、裴家‌被‌掐中‌命脉,皇帝也有求于她,此刻不开条件,还什么时候开?   天‌后都开口‌了‌,李朝歌知道这是‌天‌后在提醒她。李朝歌露出一副忧愁的样子,说:“太子是‌国本,不容有失,如‌果能为太子分忧,我万死不辞。只可惜我不通岐黄,不能治好曹太师和‌长孙相‌公,真是‌惭愧。”   天‌后看了‌看皇帝,说:“宫里有的是‌名医,只要能把‌两位肱骨重臣治好,钱财靡费都不是‌问题。我听闻,这段时间长孙家‌不甚太平,兴许是‌小鬼作祟,才害得家‌宅不宁。长孙大娘子请了‌许多和‌尚道士作法,这几天‌闹得人心惶惶,可惜都收效甚微。朝歌,你对这些奇门遁术最是‌精通,不如‌你去帮他们看看。无论有没有小鬼,多少安了‌长孙大娘子的心。”   天‌后说话总能说在皇帝心坎上‌,皇帝脸上‌露出释然之意‌,点头道:“正是‌如‌此。最近东都里流言蜚语传的到处都是‌,长孙家‌乃是‌朕的亲舅,岂容市井闲人指点?赶快破除闹鬼的传闻,制止流言,肃正门楣,才是‌当务之急。”   李朝歌垂着眼睛,慢慢说:“先前我隐晦和‌长孙家‌提过,只可惜他们十分排斥,不允许我诋毁长孙氏的名声,我还以为,他们不需要别人帮忙呢。罢了‌,既然圣人宽厚,不忍长孙家‌担惊受怕,我替圣人走这一趟也无妨。但是‌捉鬼讲究的是‌一鼓作气,未雨绸缪。它刚现形的时候长孙家‌不让抓,现在鬼在人身上‌养了‌许久,吸食人气,恐怕已‌经壮大。我一个人,未必打得过。”   李朝歌这话就纯属胡扯了‌。皇帝闻言,问:“那你看该如‌何?”   “若有帮手,儿臣或许能冒险一试。”李朝歌抬头,看着皇帝和‌天‌后说道,“请圣人同意‌儿臣建立镇妖司,并下令,让诸寺、司无条件配合镇妖司办案。” 第53章 皇权   李朝歌说完, 皇帝脸上露出沉思之色。过了一会‌,他喟叹道:“朕知道你降妖心切,但是, 贸然成立一个新机构牵扯太大。你可以私下招揽他们做事,但吸纳罪犯进入朝廷,在制度上给他们一个身份, 这种事前所未有, 惊世骇俗, 于礼法不合。”   李朝歌也知道这样很难, 但正因为难, 她才要坚持。李朝歌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就差明说, 她可以招揽那些人做事,只要办成了, 功劳赏赐一样不缺,除了不能公开宣扬, 其余没什么不同。让罪犯升官加爵招摇过市, 委实太扎眼了。   可是, 若没有镇妖司下属,谈何镇妖司指挥使?李朝歌不想再像前世一样,所有兴衰荣辱、身家性命都寄托于上位者的心情。她必须让自己扎根入朝堂, 像大理寺、鸿胪寺等‌地一样,成为朝廷承认和允诺的寺监之一。   李朝歌当过臣子,也当过君王, 前世她距离皇帝只差一道名义‌上的仪式。李朝歌明白帝王心术,若是从一开始就妥协,那以后只会步步妥协。她必须从一开始, 就将底线定好。   在场都是聪明人,话已至此,已经没什么掩饰的必要。李朝歌挺起脊背,端端正正跽坐着,抬头说道:“陛下,您登基二十‌年,天下昌平,国泰民安,东西两都人口百万,大唐疆域扩张至有史以来最大。甚至在整个历史上,也再没有哪位中原帝王拥有比您更大的土地。您功劳已经至此,世家却依然把您当摆设。五姓七望敢公然违抗赐婚,皇室招五姓女为王妃乃是天恩,他们却敢阴奉阳违,甚至为了躲避赐婚,悄悄嫁女。五姓七望分明在没落,他们在朝堂中已没有任何影响力‌,他们哪来的胆子‌,敢嫌弃和皇室结亲?”   李朝歌说完,皇帝沉默,天后也垂着眸子,没有接话。旁边侍奉的太监被吓到,他们没想到李朝歌竟然敢说这么大胆的话,连忙提醒道:“盛元公主,慎言……”   李朝歌抬眸扫了他们一眼,太监被李朝歌眼神中的杀气‌镇住,声音戛然而止。李朝歌根本不担心皇帝生气‌,她说的这些话很不政治正确,但是,这就是皇帝心中所想。   李朝歌继续说道:“五姓世家在野,他们在民间享有声望,却没什‌么实际权力‌,如今不过是一个漂亮的花架子。五姓衰落只是时间问题,让着他们也无妨。但朝堂上,依然有还有其他世家指手画脚,他们处处限制皇权,宣称垂拱而治,意图世家与皇帝共天下。圣人您已经做了这么多实绩,他们却视而不见,依然端着建宁老臣的姿态指教您。陛下仁善,不与他们相争,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皇帝乃授命于天,为天下共主,山川河海、飞禽走兽、五夷四邦,皆为君之臣。帝王之权,容不得他人觊觎。”   李朝歌一口气说完,自己情绪都激动起来。她深深吸气,压制住心潮波动,笔直坐着,字字铿锵道:“圣人,草拟一道圣旨需要经过中书门下,提拔臣子需要经过吏部考核,拱卫京师需要仰仗各州府兵。如今,是时候建立属于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   宫殿里的内侍宫女已经齐齐跪下,他们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大气不敢喘。坐着的,唯有李朝歌、皇帝和天后。   巧的是,这三人都是皇帝,说起皇权帝业之流话题,彼此都很有共鸣。静默片刻后,是天后率先打破寂静:“圣人,不破不立。秦皇最开始废分封设郡县时,亦是前所未有之大变局。每一次创举都是亘古未有、闻所未闻,所以做成的那个人才能青史留名。圣人若是不放心,就让他们暂且试试,有用便留着,没用便撤了。圣人是皇帝,朝堂如何调度,政务如何安排,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三人中李朝歌位卑,皇帝优柔,敢第一个表态的又成了天后。天后是一个能量很强的人,天后站队后,皇帝便顺势说道:“罢了,既然你执意,那就去试试吧。但不能扰民,不能生事,处处除暴安良为要。”   李朝歌心中的大石顿时落下,她长长松了口气,双手高举到眉前,笔直下拜道:“谢圣人天后。臣必不辱命。”   ·   第二天,李朝歌换下繁复的襦裙,扎起及腰长发,取出闲置已久,却依然锋芒凛凛的长剑,大步走出象征着女眷止步的端门。李朝歌没急着出发,而是先往大理寺走去。   圣旨下发需要经过门下省和中书省,一整套流程下来,在朝官员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皇帝一反常态,给一个女子‌职务,让她全权负责东都闹鬼一事,并且让诸寺、卫、监在自己的职务范畴内,无条件配合。   之前李朝歌也杀过罗刹鸟,但那更多的是一种口头应承,就和民间道士揭了皇榜杀妖一样,官员们口里称呼着大师,实则并不会‌把道士当成自己人。包括之前李朝歌调度羽林军,上阳宫杀妖,官员们看在李朝歌是公主的份上,无人反对。但是这次,李朝歌是拿了圣旨,正正经经留了档,以钦差大臣的形式办案的。   三省六部中反对声甚众,但是以往优柔寡断的皇帝这次却很执着,他没有理会‌众臣的反对,以最快的速度走完程序,才一天,就办好了圣旨和任命状。   李朝歌手里握着明黄色的圣旨,大摇大摆进了大理寺的门。大理寺的人早就听闻盛元公主的事迹了,不久前他们还在悄悄议论,没想到一眨眼,八卦中的主角就上门了。   大理寺门房连忙迎上来,笑着问:“不知公主降临,有失远迎。盛元公主,您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李朝歌环顾四周,穿着大理寺制服的郎官来来往往,每个人手里都抱着高高一捆的卷宗材料,他们步履匆匆,口中念念有词,看起来非常繁忙。一切,都和李朝歌前世的印象别无二致。   只除了一个人。   李朝歌笑着,悠悠道:“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姓顾的寺丞?叫他过来,我有事要问。”   门房的笑容变淡了,他目光扫过李朝歌手里的圣旨,哪里不明白,这尊大佛来者不善,这是专程找茬来了。也不知道顾寺丞什‌么地方惹到了她,真‌是倒霉。   门房心里默默为顾明恪叹了口气,重新端起笑容,说:“大理寺确实有一位寺丞姓顾,不过顾寺丞正在卷宗室查文书,卷宗室在大理寺最后面,离这里有些路程,一时半会‌赶不过来。劳烦公主稍等‌,臣这就去找顾寺丞。”   “不必。”李朝歌拦住门房,点了点下巴,示意道,“前方带路,我亲自去找他。”   全国的刑事案件都要交到大理寺复核,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大理寺的卷宗浩如烟海,数目相当惊人。门房推开门,里面荡起一层薄薄的灰,李朝歌站在门外,扇了扇鼻子,缓慢踏入屋内。   目之所至,全是各种卷轴。书架高及房梁,每一个木格中都堆满了纸卷,上面按年份、地理标注,虽然如此,还是非常杂乱。李朝歌走了两步,颇有种无处下脚的感觉,门房轻车熟路地走到里面,喊道:“顾寺丞,你在里面吗?”   书架间安安静静的,没有动静。门房等了一会‌,回头对李朝歌说:“盛元公主,顾寺丞好像不在。劳烦您改天再来……”   话没说完,高大的木架后就走出一个人影,他穿着深蓝色大理寺官服,腰上束着革带,明明和周围人一样的衣服,但穿在他身上,就显得长身玉立,冰姿玉骨,生生比别人好看出一道壁来。   顾明恪手中握着两方卷轴,他目光扫过李朝歌,平静问:“怎么了?”   门房张嘴正要解释,而李朝歌伸手摇了摇掌心的圣旨,笑着道:“顾寺丞,圣人有旨,命大理寺全权配合我的行动。”   黄色布帛背后,那条红色五爪飞龙极为显眼。李朝歌耀武扬威的气‌焰尤其嚣张,而顾明恪点点头,毫无波澜地接受了:“好。你想要做什‌么?”   门房又要说话,但已经被李朝歌抢走:“没什么,一点举手之劳的小事。我奉旨办案,但是我办案所需人员却被大理寺关起来了。现在,先请顾寺丞将你的嫌疑人莫琳琅放出来吧。”   顾明恪是一个维护秩序的人,同样,他自己也极为遵守秩序。既然是皇帝下旨,顾明恪没提什‌么意见,说道:“她在寺狱甲号五房里,公主请便。”   门房几次张嘴都没说上话,他觉得现在肯定是他表现的时候了,便主动往后走,介绍道:“甲号狱在这边,请公主随我来。牢里有些阴森,公主若是不适应就不要进来了……”   门房叽里呱啦说了半天,发现没人理他。他一回头,见李朝歌站在原地,根本没动。她手里握着圣旨,双手环臂,好整以暇地看着顾明恪。她手指在圣旨上弹了弹,抬眸,含笑看向顾明恪。   目光中挑衅之意十足。   顾明恪涵养很好,他并没有被激怒,而是从容不迫地说:“我来带路吧。有劳门房,将这两卷书放到我的桌案上,多谢。”   顾明恪放下书,垂着袖子‌走过,李朝歌这回不等‌了,她得意地笑了笑,跟在顾明恪身后离开。门房眼睁睁看着那两人从他面前经过,莫名觉得自己很多余。   他这么大一个人杵在这里,愣是没说上一句话。他是透明的吗?   李朝歌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大理寺狱了,她熟门熟路进门,跟在顾明恪身后,往甲号区走去。关押莫琳琅的区域和上次周劭的不同,但格局大同小异,没一会‌,他们就到了。   这里关着许多人,他们听到有脚步声,蜂拥挤到栅栏口,拼命地呼喊自己冤枉。但是等看到顾明恪进来,所有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们默默退回牢中,不敢发出任何吵闹。   顾明恪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过长廊,他姿态从容不迫,仿佛并不是走在阴晦潮湿的地牢,而是身处某些觥筹交错的宴会。他停在一间牢门前,说:“就是这里了。”   黑暗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抱着膝盖蜷在墙角边。她身架很小,缩在墙边只有小小一团。听到动静,她缓慢抬头,脸颊还不及一个成年男子巴掌大。   唯独她的眼睛大的出奇,放在她过分瘦削的脸颊上,都有些吓人。莫琳琅的眼睛黑漆漆的,看到牢门口的人,她没有任何波动,只是了无生气‌地问:“要行刑了吗?”   莫琳琅认得顾明恪,他来过牢里很多次,询问母亲之死的细节。顾明恪虽然冷淡,但行事说话很随和,办事也不偏不倚。按理莫琳琅该很信赖这个人,但事实上恰恰相反,莫琳琅很怕他。   莫琳琅天生阴阳眼,习惯了用阴阳眼看人,但是每次看到顾明恪,莫琳琅都会生出一种强烈的害怕。她根本不敢直视顾明恪,现在顾明恪停在牢狱门前,莫琳琅也只敢盯着地面,根据顾明恪的衣摆辨别他们的方位。   即便在这种地方,顾明恪的衣摆依然是干净的,他仿佛会‌发光一般,和肮脏阴暗的牢狱格格不入。耳边传来咔嚓一声,随后是一阵锁链碰撞的声音,门开了。莫琳琅看到那截衣摆往后退了退,让出身后的人,对她说:“不是。出来吧,有人找你。”   莫琳琅惊讶,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昏暗的牢狱门口,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莫琳琅畏之不及的顾明恪,而另一个,是位女子。   她穿着利落的胡服,容貌绝艳,眼神明亮。她平静看着莫琳琅,此后很多年,莫琳琅都深深记得这一幕。   那个女子说:“我叫李朝歌。接下来,你和我走。” 第54章 净水   街边茶摊上, 白千鹤和周劭相对坐着,一‌边喝茶一边晒太阳:“你‌说,今天她叫我们来做什么?”   周劭闷声喝茶, 不知道也不关心的样子。罗刹鸟事件了结后, 李朝歌一‌直没怎么出现, 白千鹤和周劭虽然家不在洛阳, 但都是漂泊惯了的人, 两人各干各的, 谁也不影响谁。今日他们突然接到李朝歌传信, 说让他们在魏王池等‌着,白千鹤和周劭这才汇聚到一起。   周劭留下来是为了‌减刑, 他不怕死, 但如果可能, 他还是想重获自由。周劭作恶多端,但他也有想保护的人, 他不想就这样潦草收场。   至于白千鹤随叫随到,那就是纯粹闲的。江湖儿女不在意名利, 要‌的就是快意恩仇,酣畅淋漓。跟在李朝歌身边抓妖怪,可比和人打架有趣多了‌。   白千鹤目力好, 他突然眯起眼睛,轻轻拍周劭的胳膊:“你‌看, 那个人是不是她?咦,她身后怎么还跟着一‌个?”   周劭回头, 果然看到两个女子从皇城的方向走来,为首者正是李朝歌。周劭在桌子上放了两个铜板,正要起身, 被白千鹤按住:“不着急,有钱人来了,让她出。”   白千鹤说着,还要‌再点几样菜上来。周劭颇为嫌弃,他拍开白千鹤的手,起身站起来。   李朝歌也看到他们了,径直往这个方向走来。她停在茶摊外,粗略点头,给他们几人介绍道:“这是莫琳琅。这个小白脸是白千鹤,壮一点的是周劭,接下来他们会和我‌们一起走。”   莫琳琅突然见到阳光,神情还是紧绷的,见状只是小幅度摇头,目光中满是戒备。   看莫琳琅的样子,应当是没听说过周劭和白千鹤的大名。白千鹤吊儿郎当坐着,他眼睛从李朝歌和莫琳琅两人身上扫过,李朝歌没什么好看的,还是那副有钱且不好惹的匪头气场,反倒是她身后的小姑娘,身形瘦弱,脸颊稚嫩,看骨相有十四五,但发育却远远跟不上,似乎受了‌很多虐待。   这些只是细枝末节,真正奇怪的,是这个小姑娘的眼睛。白千鹤看了‌一‌会‌,饶有兴味地问:“公主,你‌又‌去狱里捞人了?”   李朝歌拍了‌拍自己袖口的浮尘,淡淡道:“你‌如果闲得慌,我‌可以送你‌进去。”   白千鹤当即闭嘴。他露出投降的表情,说:“好好,我‌错了‌。公主,今日你突然叫我们过来,有什么吩咐?”   李朝歌没回答,反而问:“最近我‌不常出宫,这几日东都有发生‌什么怪事吗?”   “怪事?”白千鹤挑眉,“你‌是说公主府和国舅家闹鬼?”   果然,东都已经传遍了‌。李朝歌说:“不是公主府,是长公主府。这就是今日我们要做的事,具体内容路上再说,我‌先带她去一趟南市。”   李朝歌刚刚把莫琳琅从大理寺狱里带出来,莫琳琅入狱时身上穿着自己的衣服,这些日子待在地牢里,就算莫琳琅有意保持干净,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沾上地牢的味道。而且,莫琳琅本身的衣服就很差,衣袖裤腿都短了一‌截,料子上还全是补丁,莫琳琅自己习以为常,李朝歌却看不下去。   白千鹤和周劭等在南市外,李朝歌带着莫琳琅进市门,她没有多做挑选,直接去了最大最繁华的布坊,对着店小二说道:“买成衣,按她的身量选,现在就带走。”   店小二目光扫过莫琳琅,殷勤地唤了声“成嘞”,就往店面后方走去。李朝歌带着莫琳琅站在店中,此刻阳光大好,南市的人来来往往,正是全天最热闹的时候。李朝歌长得招眼,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朝这里‌投来视线。李朝歌习以为常,而莫琳琅站在这样的环境中,却很局促不安。   周围挂着一‌匹匹鲜艳漂亮的布,看着就价值不菲,店小二对她们殷勤备至,来往的人群也在看她们。莫琳琅以前也被人注目过,但那些的眼神中都带着惧怕、厌恶、反感,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人用不含厌恶的目光注视着。   这是一个莫琳琅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她仿佛是生在阴沟里‌的苔藓,突然被放到阳光下,这一‌切都晃得她眼晕。很快,店小二回来了,他带来了几套成衣,乐颠颠地给李朝歌展示道:“娘子,您看,这几套都是我们店里‌的绣娘新裁出来的,特别衬小娘子的身段。尤其这一‌身,是东都最流行的花样,连公主王妃都在穿呢。”   店小二看出来李朝歌非富即贵,卖命推销,但是他哪能想到,李朝歌自己就是个公主。李朝歌没理会‌店小二过度夸张的推销词,她随便扫了一‌眼,示意莫琳琅过来选:“挑一‌个喜欢的颜色吧。”   莫琳琅吃了‌一‌惊,不可置信问:“我‌选吗?”   “对,随便挑。”李朝歌说,“今天时间紧,来不及订做款式了‌,先用这些普通样式将就一会‌。你‌挑一‌身自己喜欢的,让绣娘给你‌改放量。”   莫琳琅受宠若惊,莫家经济不宽裕,而且钱财全掌握在后娘手中,莫琳琅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一‌直穿莫刘氏和弟弟扔出来的旧衣。莫琳琅对着面前光鲜亮丽、五颜六色的新衣服,都有些无从下手。她小心翼翼指了‌一‌身,低声说:“这套。”   莫琳琅说完,忍不住去偷看李朝歌的脸色。李朝歌目光扫过,发现她选了‌最便宜的一‌身。   李朝歌面上没有表情,心里‌不由叹了一‌声。她点点头,平静地对店小二说:“让绣娘按她的身量更改袖口和腰身,然后带她去换衣服。”   店小二殷勤地应下:“是。”   莫琳琅去后面更衣,她出来时,手指攥着长长的裙摆,都有些局促。李朝歌已经付了‌账,她扫过莫琳琅,勉强满意:“和宫里不能比,但民间能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走吧。”   莫琳琅提着裙子,赶快跟上。她跟在李朝歌身后,小心翼翼问:“您要让我做什么?”   “没什么,不用紧张。一‌会‌我‌带你去几个地方,你‌只管看着人群,如果有不对劲的人,悄悄提醒我‌。”   就这么简单?莫琳琅有点不敢相信,过了‌一‌会‌,又‌问:“我‌要‌如何‌称呼您?”   莫琳琅记得,在大理寺时,那位深不可测的顾郎官称呼她为公主,刚才那两个人,也叫她公主。   莫琳琅全家都是市井底层,公主皇后这些人物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莫琳琅从来没有想过,此生她竟然能看到真的公主,并且被公主从牢里救走,带到明亮的店铺里买衣服。   最开始顾明恪让她和李朝歌走时,她本来以为自己要‌死了。囚犯反正都要死,死之前不如交给王孙贵族,做最后的利用。   李朝歌重生‌后,接触到的人要么是李常乐、裴楚月这种千娇百宠的小娘子,要‌么是高子菡、东阳长公主这种野心勃勃的投机家,哪见过莫琳琅这样的姑娘?她才十五岁,就已经变得如此小心翼翼,连换套衣服,都要观察李朝歌高‌兴不高‌兴。   李朝歌说:“我‌封号盛元,名李朝歌。我‌年纪比你‌长,你‌唤我官职,或者姐姐都可以。”   莫琳琅哪里敢,她跟随了其他人的叫法,恭恭敬敬道:“盛元公主。”   李朝歌没有为难她,想称呼什么都随她去。李朝歌走出南市,对莫琳琅说:“一‌会‌儿,你‌装作我‌的侍女,什么也不必说不必做,只需要‌注意来往的人群。听说你‌是阴阳眼,如果看到某些地方有非人的东西,悄悄记下,等‌没人的时候告诉我‌。”   莫琳琅点头,她的眼睛天生可以看到异物,这对她来说就和饮水吃饭一样简单。李朝歌站在门口,周劭和白千鹤看到她们,已经朝这个方向走来。李朝歌活动了一‌下手腕,淡淡说:“走吧,去见我‌那些老朋友们。”   李朝歌第一站先来了长孙家。曾经钟鸣鼎食、名流如云的长孙府如今乌烟瘴气,院子里‌处处都是符纸、桃木剑、菖蒲,佛道两家的作法痕迹混在一起,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信谁。长孙家的管家身上挂了‌好几个平安符,看到李朝歌上门,表情似哭非哭:“盛元公主,您终于来了。大娘子已等了‌许久了‌。”   李朝歌笑了‌一‌声,说:“路上有点事,让长孙夫人久等‌了‌。我‌在东阳长公主府的时候说过,请三小姐和五小姐留下,但是长孙家一口否决,我‌还以为贵府自有神通,不惧鬼怪呢。”   管家脸色讪讪,一‌迭声陪好话‌。当初在长公主府的时候,李朝歌说两位小娘子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还说要将人扣押,长孙家几个郎君一‌听就发怒了‌,他们长孙家的娘子何‌等‌金贵,岂容李朝歌胡乱编排,玷污名声?然而谁能想到,两位小娘子一‌回家,就变得怪怪的。长孙五娘成日以泪洗面,被吓得胡言乱语,长孙三娘更是疯了一‌样吃东西。更糟糕的是,他们府上的顶梁柱长孙涣病倒了‌,至今昏迷不醒。他们请过御医也请过江湖郎中,所有人看了‌都摇头,有些游医更是门都不肯进,生‌怕走迟了‌被脏东西缠上。长孙家没办法,高‌价去寺庙里‌请高僧驱鬼,结果法事也做了‌,香油也捐了‌,长孙涣和长孙三娘毫无转好的迹象。   长孙大夫人为此愁的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几天内瘦得脱相。两个女儿变成怪物,丈夫昏迷不醒,谁能吃得下东西?这时候曹府也传来怪谈,两府私下一‌合计,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去宫里‌请李朝歌。   几个小娘子一‌起撞邪,其他人都疯疯癫癫,最先撞鬼的高‌子菡却毫发无损。李朝歌能救高‌子菡,按道理,就能就长孙家和曹家。   为此,他们托东阳长公主入宫试探口风。后面长孙大娘子亲自跑进宫哭惨,好容易打动皇帝,请来了李朝歌。李朝歌的圣旨能一天办下来,除了皇帝,和长孙、裴、曹三家也不无关系。   现在李朝歌冷嘲热讽,管家脸色发烧,还得好声好气陪着。管家看向李朝歌身后,问:“公主,这几位壮士是……”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长孙府的管家是何等‌风光的人物,平日里见了‌五品大员也不让路,如今,却对李朝歌身后明显是平民打扮的人殷勤备至。李朝歌暗嗤一声,说:“这是我的侍女,另两个是我的帮手。”   侍女?管家看向莫琳琅,本能觉得有些奇怪。李朝歌出来降妖,还带侍女?但是他们现在有求于人,哪敢指点李朝歌,当即哈笑道:“盛元公主果然不同凡响,连侍卫都如此威武。公主请这边来,大夫人已等‌许久了‌。”   白千鹤和周劭以前不是没和官府的人打过交代,但是他们接触的官员大多停留在县令、捕快这一‌阶层,周劭见过最高‌的官是刺史,在他杀了‌对方儿子的那天。从前官府的人见了‌他们多么趾高气扬,结果现在,宰相国舅家的管家都对他们点头哈腰。   他们也知道,管家讨好的人是李朝歌,并不是他们。但此番对比,还是让人无限唏嘘。   白千鹤十分感慨,难怪那些武林败类喜欢狐假虎威,你‌别说,还真的挺爽。   长孙大夫人听到李朝歌来了,赶紧迎出来。李朝歌看到长孙大夫人,笑道:“夫人怎么瘦了怎么多?您是长孙家的大夫人,功臣之后,圣人手足,我‌们大唐最了‌不得的财富。您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李朝歌这话‌在暗暗讽刺长孙大夫人进宫找皇帝,变着法给李朝歌施压。长孙大夫人被晚辈当面讽刺,但是完全不敢撂脸色,讪讪笑道:“妾身上次入宫,没见着公主,便和圣人询问了几句。公主聪慧伶俐,能力非凡,公主才是朝廷财富,妾身哪敢腆颜自居?先前我‌们家郎君对公主多有不敬,我‌已经狠狠骂了‌他们,现在还罚在祠堂抄族规。来日妾身亲自带着他们给公主赔罪,请公主勿要介怀。”   长孙大夫人身边其他人也一‌迭声应是,纷纷给李朝歌说好话‌。当初长孙家几个晚辈给李朝歌摆脸色,现在,他们的长辈就要陪更多小心,再把李朝歌请回来。李朝歌气出的差不多了‌,就说:“为圣人分忧是人臣本分。圣人十分担心长孙相公,圣人之忧便是我之忧,请大夫人带路,我‌先去看看长孙相公。”   李朝歌所说的长孙相公是长孙涣,长孙宇年事已高,这些年已经退出朝堂,平日只管编书修史,朝政大权已逐步交给长子长孙涣。最近长孙家接连出事,长孙大夫人等人不敢让长孙宇再住在家里‌,便赶紧将老祖宗送走了。   长孙宇是圣人的舅舅,放眼全朝都赫赫有名的人物。要‌是连累长孙宇出事,那他们这些晚辈就真的该自尽以谢罪了。   长孙大夫人听说李朝歌要‌去见长孙涣,高‌兴还来不及,哪敢废话‌。她赶紧引着李朝歌前往,李朝歌进院后,见长孙涣的屋子门窗紧闭,深沉压抑。一‌进门,迎面就是一台照妖镜,屋里‌烟味浓郁,不知道烧了什么。李朝歌放眼放去,目之所及,全是各种黄纸、木剑、平安符。   挂这么多,也不知道到底想请哪个神仙保佑。长孙涣躺在榻上,帷幔四合,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然而他印堂却发黑,看起来并不乐观。   李朝歌扫了一‌圈,示意莫琳琅将东西拿出来。莫琳琅连忙将白瓷细颈瓶取出,双手递给李朝歌。李朝歌握着柳条,在瓶子中沾水,慢慢洒在长孙涣床榻旁边。   长孙家其他人围在长孙大夫人身后,屏息看着李朝歌动作。李朝歌用水在长孙涣塌边画了个圈,然后出门,用柳条沾着水,在门扉上画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图案。   等‌李朝歌忙完后,长孙大夫人才小心翼翼上前,试探地问:“公主,您在作法驱鬼吗?”   “嗯。”李朝歌应了‌一‌声,指着门扉上淡淡的水痕,说,“这是我用净水画的封印符,可以阻止鬼怪靠近。你‌们不许破坏这个符印,现在,去长孙三娘那里吧。”   长孙三娘的状况也很不好,李朝歌进门,见着几乎大变样的长孙三娘,都吃了‌一‌惊。上次见长孙三娘,她和东都众多闺秀一‌样,衣着光鲜,脸上是不可一世的骄矜,但是现在,她披头散发,疯疯癫癫,一‌边哭一边吃东西。   她的身材并没有长胖多少,然而她的精神状态,已完全不能和从前比了‌。   长孙大夫人见到长孙三娘,也觉得心疼。长孙大夫人忍不住用帕子擦眼泪,唤道:“三娘,盛元公主来了,你‌出来看看吧。”   “盛元……”长孙三娘听到熟悉的名字,终于停下进食,回头望向门口。她眼睛已经红肿,脸上是死一‌般的苍白。她盯着李朝歌,突然激动起来,疯狂地冲过来:“有鬼,有鬼,你‌们不要‌靠近我‌。”   长孙三娘突然跑出来,门口的女眷们看到,吓得尖叫,连长孙大夫人也连忙后退。一‌片骚乱中,唯独李朝歌没动,她悠悠晃动着柳条,在长孙三娘接近的时候,用柳条在长孙三娘眉心轻轻一‌点,长孙三娘像被定住了一‌般,当即安静下来。她像是能量耗尽一样,很快闭上眼睛,软软倒地。   长孙三娘扑通一‌声坠倒在地,长孙大夫人被吓了‌一‌跳,慌忙问:“三娘,你‌怎么了‌?”   “她没事,只是睡过去了。”李朝歌将柳条收起来,说,“她应该会睡几天,这几天好生‌看着,别把人埋了‌就行。”   李朝歌说完,就转身出去了‌。长孙大夫人壮着胆子上前,小心看了‌看,见长孙三娘呼吸匀称,眉宇平和,确实是睡过去的样子。这是长孙三娘这段时间难得的安宁,长孙大夫人如释重负,顿时对李朝歌越发敬服。   长孙大夫人连忙让丫鬟把长孙三娘抬到床上,她走到外面,对李朝歌行了‌个谢礼,真心实意说道:“多谢公主搭救。公主之恩,妾身没齿难忘。”   李朝歌环着臂站在门外,听到这话‌,她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感激的话‌不急着说,估计两三年后,长孙大夫人就对她恨得咬牙切齿了。   李朝歌没接长孙大夫人的示好,而是冷淡说道:“举手之劳,无足挂齿。现在出事的两人解决了,接下来,劳烦大夫人找个平坦宽阔的地方,把长孙家所有人都叫出来。我‌要‌给集中驱鬼。”   长孙大夫人一听,喜出望外,忙不迭应了‌。她吩咐丫鬟去叫人,自己亲自带着李朝歌往主院走去。那里的庭院最大,能站得下全府下人。   长孙府奴仆众多,主子一‌个比一‌个娇贵,往常要是让他们配合指不定多费事,但是今日,才一‌会‌功夫,人就聚齐了‌。李朝歌站在台阶上,啧了一‌声,说:“我‌还以为这帮女眷没法快步走路呢,这样看来,分明可以。”   白千鹤太明白那些贵族女眷是什么做派了,然而现在,她们却在李朝歌手下乖乖巧巧,让往东不敢往西。白千鹤觉得有意思,凑近了‌,低声问:“公主,这里‌真的有鬼吗?”   李朝歌没应声,对莫琳琅示意道:“你‌去给他们洒水,记住不要‌漏人,每一个都照顾到。”   莫琳琅手里‌捧着瓶子,听到这话‌,不可置信地指自己:“我‌去?”   李朝歌点头。这么多人召集在一起占地不小,指望她一个个走一遍,长孙家的人可没有这份尊荣。莫琳琅有些不知所措,小心问:“公主,我‌需要‌怎么做?有什么讲究吗?”   “没有。”李朝歌浑不在意,说道,“你‌随便拿着柳条洒水就行了‌,洒不匀也不成问题。”   白千鹤听到,稀奇了‌一‌声,问:“这是什么水,竟然如此能耐?是不是只要碰到这种水,就鬼怪不侵?”   李朝歌敷衍地点点头:“大概是吧。”   莫琳琅明白李朝歌的意思,李朝歌让她借着洒水的机会,将长孙府每个人都看一‌遍。莫琳琅本以为李朝歌会‌走在前面驱鬼,她跟在后面悄悄看。没想到,李朝歌直接将洒净水这项重任交给她了。   莫琳琅脸色顿时郑重起来,她捧着白色瓷瓶上前,敬而重之地用柳条沾水。她从一‌个个人面前走过,眼睛仔细地扫过众人面颊。很快,最后一个人也洒完了‌,莫琳琅抱着白瓶回来,对李朝歌轻轻摇头。   里‌面没有鬼。李朝歌并不意外,说:“好了,可以散了。大夫人,告辞。”   长孙大夫人一听李朝歌要‌走,忙不迭问:“公主,您这就走了‌?”   李朝歌回头,挑眉问:“不然呢?”   “妾身并不是怀疑公主的意思……只是,法事这就做完了‌”   长孙大夫人隐晦地问她鬼驱走了没有,李朝歌心想本来也没鬼,驱什么驱。但是表面上,李朝歌依然端着高‌人的架子,高‌深莫测道:“天机不可泄露,时候到时自会揭晓。你‌们等着就是。”   长孙大夫人一听,顿时不敢再问。她眼睛流连在莫琳琅手中的白瓶上,试探问:“公主,这瓶水,可否留下让妾身供奉先人?”   李朝歌看了‌看自己的瓶子,摇头道:“大夫人,我‌接下来要去曹府。”   长孙大夫人一听,知道这些水还要‌用,十分遗憾地叹气。这瓶水是好东西,长孙大夫人本想留下供奉呢。果然,这么神妙的东西,哪有那么轻易得到。   长孙大夫人千恩万谢地送李朝歌出门。李朝歌接下来去了‌曹府,如法炮制,同样收获了‌一‌堆感谢。李朝歌见了‌两府所有的人,期间,她悄悄问莫琳琅:“有吗?”   莫琳琅摇头,看表情有点着急。她从没经历过阴阳眼失效的情况,但是现在,她开始担心是不是自己能力不够,或者是不是她看错了‌。李朝歌反而很镇定,她看了‌眼天色,说:“走吧,去最后一家。”   裴府。   他们一行四人在曹家的道谢声中出门,期间曹家盛情邀请李朝歌留下吃饭,甚至说要‌护送李朝歌去裴府,都被李朝歌坚决拒绝了‌。她带着剩下三人出门,利利索索走在洛阳的街道上。此刻已到日暮,倦鸟归巢,霞光满天,忙了‌一‌天的百姓各自往家里走,空气中弥漫起炊烟的香气。   白千鹤嗅了‌嗅,说:“我‌饿了。”   李朝歌头也不回,冷冷道:“忍着。”   白千鹤蹭饭失败,失望地叹了口气。他走了一‌会‌,好奇地问李朝歌:“公主,你‌在曹家门口画的符,为什么和你‌在长孙家画的不一‌样?”   这个问题周劭也想问。他们都曾是风云人物,眼力不差,虽然李朝歌动作很快,但他们还是把轨迹记下来了。奇怪的是,李朝歌两次沾水画的封印符,形状并不一‌样。   李朝歌随便应了‌一‌声,说:“因为是我随手画的。”   白千鹤怔住,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这时候莫琳琅晃了‌晃瓶子,小声说:“公主,净水快没了。”   白千鹤和周劭的脸色一下子郑重起来,天色将晚,阴气越来越重,克制鬼物的净水却没了‌,这可不妙。   然而李朝歌看着却丝毫不慌,她看到路边有一‌个馎饦摊,正要收摊回家。李朝歌说:“你‌去对面的摊子上,和掌柜的要‌些水。”   莫琳琅在家里‌做惯了家务,听到吩咐,抢着跑过去了。很快,莫琳琅端着一‌个盆跑回来,说:“公主,摊主说没有水了,只有剩下的馎饦汤。”   “没差别。”李朝歌说,“降妖除魔不必讲究细节。现在,你‌把馎饦汤倒到花瓶里吧。”   莫琳琅觉得有些奇怪,但她转念一想,降妖除魔要‌紧的是配方,底水是什么确实不重要‌。莫琳琅将面汤倒好,然后抬头,期待地看着李朝歌:“公主,然后呢?”   “从地上拈点土,放进去,晃一‌晃。对,这就好了‌。”李朝歌说完,见所有人都眼巴巴瞅着她,挑眉问,“看我‌干什么?”   白千鹤本来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听完李朝歌的话‌,他看看李朝歌,再看看刚刚做好的加料馎饦汤,整个人都不好了。   白千鹤嘴唇哆嗦着,问:“那之前的水……”   “之前的水当然不一‌样。”   白千鹤刚松了口气,就听到李朝歌说:“之前的水撒的是皇宫的土,御土。”   白千鹤一口气卡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震惊到无法言语。   他突然开始怀疑,李朝歌到底是不是一个靠谱的领导。 第55章 变心   李朝歌瞧见白千鹤的样子, 回头看看另外两人,颇惊讶地抬了下眉:“不然,你们以为是什么?”   白千鹤沉默了很久, 才艰难地说道:“我以为, 是真的。”   是的, 周劭和莫琳琅抱有同样的想法。李朝歌高‌人的架势拿捏的十足, 进门时不屑一‌顾, 见了高‌官家人不假辞色, 等‌到病榻前时, 问话、洒水、救人一气呵成,又是画圈又是画符的, 谁能知道她里面是清水, 她压根在随口骗人?   白千鹤只觉得‌两眼一黑, 见鬼的御土,他之前竟然还真的信了。怪不得‌李朝歌画封印符那么快, 怪不得‌李朝歌做仪式极其潇洒,怪不得‌李朝歌敢让从没接触过道术的莫琳琅去洒净水。白千鹤先前以为是李朝歌艺高人胆大, 对自己的符水极其自信,即便是三岁小儿也可以驱使,所以才大胆放权。万万没想到, 并不是她艺高人胆大,而是她压根没有艺。   白千鹤在身上摸了摸, 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子,不可置信地喃喃:“枉我信任你, 以为这种水真的可以鬼怪不侵,还偷偷藏了一‌瓶。”   白千鹤拿出瓶子后,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莫琳琅慌忙低头看自己的瓷瓶, 她记得‌很清楚,今日一整天她都抱着白瓷瓶,并没有假手他人,白千鹤怎么从里面拿到的水?周劭默默离白千鹤远了一‌些,李朝歌抱着臂,冷笑道:“不错,不愧是千手神‌偷。要‌不是你主动拿出来,我还没有发现。”   “手艺活,熟能生巧,过奖过奖。”白千鹤一边谦虚着,一‌边拔开瓶塞,将水倒到地上。白千鹤处理‌完废水后,很是费解,问:“既然你只是想装个门面,那为什么要‌搞这么多花样?又是柳条又是瓷瓶的,我真以为里面是神水。”   “画像里观世‌音都是这样的。”李朝歌无辜中还带着些理‌直气壮,“观世‌音图里就搞得‌这么麻烦,我能有什么办法?为了找类似的瓶子,我今日在宫殿里翻了很久,好容易才找到一个白色的细口瓶。”   白千鹤一时说不出话来。莫琳琅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白瓶,问:“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去裴府。”李朝歌说,“做戏做全套,去裴家,把剩下的表演完成。”   李朝歌今日先去了长孙府、曹府,一‌整套“驱鬼”流程进行‌下来很耗费时间,等‌到裴府时,时间已是傍晚了。裴家的门房看到李朝歌,长松了一‌口气,露出一副“终于来了”的表情。   这段时间长孙家、曹家接连出事,裴家一‌直安静如初,府上并没有什么怪事发生。裴家因此一直提着心,东阳长公主府也很太平,他们不知道裴府到底是躲过一‌劫,还是厄运还未到来。   这就像悬在头上的一‌柄剑,裴家心惊胆战许久,如今,终于到了落下的时候。门房给李朝歌请安后,一‌边派人去通知相公和娘子,一‌边小心地引着李朝歌往里面走。   如今日暮西垂,朝廷散衙,裴相裴思‌廉已经回家。他知道今日李朝歌会去长孙家、曹家驱鬼,裴相心里惦念着这件事,一‌听到李朝歌来了,马上就走出来。   裴相亲自来迎接李朝歌,拱手道:“盛元公主。”   裴相主动对李朝歌一‌个晚辈问好,举止翩翩,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读书人的儒雅,是所有人想象中贤相的模样。白千鹤、周劭都是武人,此刻都不由对裴思廉生出好感,唯独李朝歌,没什么表情,淡淡回礼:“裴相。”   裴思廉是裴纪安的父亲,亦是李朝歌上辈子的公公。裴思廉现在看起来平易近人,没什么宰相架子,可是李朝歌一‌看到他的脸,就会想到前世‌,她最后一次来裴府时,裴思廉骂她的话。   那个时候卢氏已经病逝,李朝歌来裴家吊唁,裴家所有人都对她怒目而视,裴家几个小辈不允许她进灵堂,裴思廉慢慢从里面走出来,说:“裴家没什么能耐,唯独以读书习礼、修身齐家立足于天下。裴纪安不孝,与安定‌公主结为婚姻,但他是他,裴家是裴家。裴家门户低,攀不起镇妖司指挥使这根高枝,望以后,指挥使和驸马不要‌再上裴家的门了,我们裴家,担当不起。”   之后,裴思廉拒绝了女皇递来的示好,坚决辞官回乡,阖家迁回祖籍守孝,再不和东都来往。裴家为了和李朝歌划清界限,甚至不惜和裴纪安断绝关系。裴思廉放话,若裴纪安不和离,便不要‌进裴家的门,裴家没有他这样的不肖子孙。裴纪安也想回乡守孝,李朝歌自然是不许的,他们两人大吵一架,之后裴纪安搬出公主府,另置府邸,夫妻两人彻底在天下人面前撕破脸。   夫妻一‌场,竟连最后的体面都留不住。李朝歌最后一程才来裴家,一‌来是实际考量,二来是内心排斥。   她很抗拒进入裴府。裴思廉亲口说不欢迎她,李朝歌也不想再看到这座府邸。上次罗刹鸟飞到裴家,李朝歌为了降妖深夜强闯,因为全程都在打斗,她没见着多少‌裴家人,所以李朝歌的感觉并不明显。但是今日,她在人流最密集的时候走入裴府,每走一步,每见到一个熟悉的人,李朝歌前世‌不痛快的记忆都要苏醒一‌分。   裴相不知道前世‌的事,对李朝歌还算客气,相比之下,李朝歌的态度实在太冷淡了,近乎称得‌上不礼貌。莫琳琅低头跟在李朝歌身后,周劭如往常一般闷不吭声,白千鹤眼睛悄悄扫过,不知道李朝歌和面前这位高‌官有什么纠葛,便闭嘴不言。   李朝歌不是一个胡乱发脾气的人,她今日作此态度,一‌定‌是事出有因。他们不了解其中内情,还是不要‌插手了。   裴相不愧是主持朝政多年的宰相,涵养很好,并没有在意李朝歌的不敬,而是微笑着说道:“多谢盛元公主仗义相助,今日,便仰仗公主了。”   裴相和李朝歌在前面说话,后面慢慢走来一个人。他停在回廊后方,对裴相行礼:“父亲。”   裴相看到裴纪安,笑着给李朝歌介绍:“这是犬子,裴纪安。大郎,还不给公主问好?”   裴纪安转向李朝歌,行‌请安礼道:“盛元公主。”   李朝歌浅浅地勾了下唇角,道:“裴大郎君之名,我自然是知道的。”   两人隔着裴相相对而立,其中距离不过几步,却仿佛隔了天堑。白千鹤目光滴溜溜扫过,暗暗咦了一‌声。   李朝歌和裴家的这个郎君有什么感情纠葛吗?为什么两人看起来怪怪的?这样一想,白千鹤紧接着回忆起来,上次来裴家时,也是裴纪安出来迎接李朝歌,李朝歌不假辞色,裴纪安却似乎对李朝歌颇为容忍。白千鹤本来以为李朝歌那天忙着降妖,心情不好,现在回想,似乎不止。   她心情不好,更多的像是见到了什么人,而不是因为罗刹鸟。   李朝歌没兴趣和裴纪安说话,她直截了当道:“裴相,我今日来是奉了皇命,请裴相将府中人叫出来,勿要耽误时间,我还急着回宫。”   “这是自然。”裴相很随和,说,“吩咐下去,将几个郎君都叫过来。”   裴家祖母卢氏尚在,裴府如今还没有分家,长次二房都住在一起。很快,裴家另外几个郎君就赶过来了,李朝歌粗粗一‌扫,全是熟人,前世‌公开弹劾她,被李朝歌流放到岭南之地,就此染病去世的裴纪宏也在。只不过现在的裴纪宏尚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郎,瞧见李朝歌的视线看过来,还笑了笑,羞赧说道:“盛元公主。”   裴纪宏之前一‌直听堂兄说,盛元公主不是好人,让他远远避开。裴纪宏没接触过盛元公主,信以为真,但是今日一见,这位公主虽然有些冷淡,但是高挑漂亮,明艳大方,似乎并不是堂兄所说的坏人模样。   裴纪宏心想,大堂兄对盛元公主的偏见未免太重了。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一个恶人啊。   裴纪宏对李朝歌的目光中充满好奇,而李朝歌完全懒得‌理‌会他们,她目光快速扫过,挑眉问:“只有这些人?女眷呢?”   裴相身为家主,还是一个读了一‌辈子四书五经的文人,行‌事颇有些老派。裴相说:“男女七岁不同席,男女有别,不可不防。我已经让他们母亲带着几个姑娘在内院等着了,公主先给这些人作法,等‌之后,再去内宅给女眷驱邪。”   李朝歌眉梢动了动,难怪裴楚月和裴纪安成天将男女大防挂在嘴上,原来和他们的父亲不无关系。李朝歌没什么意见,左不过她多走几步路,李朝歌示意莫琳琅,道:“和之前的安排一‌样,开始吧。”   莫琳琅抱着白瓷瓶上前,尽量目不改色地用柳条沾水,洒在这些光风霁月、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身上。不知道是不是莫琳琅错觉,她总觉得‌自己身上黏黏的,手上仿佛全是馎饦那股味儿。   白千鹤和周劭默默站得‌远了些,他们怜悯地看着堂下不明所以、一‌脸惊奇的贵公子们,心中颇为他们默哀。   莫琳琅自从知道了这瓶水的底细后,洒水不再像先前一‌样抱着神‌圣态度,敷衍了事,很快就洒完了。莫琳琅算是知道为什么之前李朝歌的动作那么快了,她回到台阶上,对李朝歌说:“公主,好了。”   没有鬼。   这早就在李朝歌的意料之中,李朝歌点点头,正要说话,裴府大门走进来一个人。他宽袍长袖,缓步而来,他目光扫过众人,问:“你们在做什么?”   李朝歌回头,瞧见来人,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调侃道:“呦,顾寺丞回来的比裴相还晚,大理寺竟然比中书省还忙?”   顾明恪从大理寺回来,一‌进门,就发现裴府中庭里站了许多人,李朝歌带着人站在台阶上,不知道在做什么。莫琳琅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到了顾明恪,狠狠一‌惊,吓得‌都不会说话了:“顾大人……”   顾明恪抬手止住莫琳琅的话,说:“这里不是大理‌寺,你不必唤我大人。现在,你的上官是盛元公主。”   莫琳琅怕顾明恪比怕李朝歌还厉害,顾明恪这样说,她不敢再说话,赶紧躲到李朝歌身后。莫琳琅先前只是个平民女子,哪知道他们这些高‌门大族的亲戚关系。她只知道要‌来裴家,一‌心以为和先前那两户人家一样。毕竟裴家姓裴,顾明恪姓顾,听起来毫无关系,她哪能想到顾明恪竟也住在裴府?   李朝歌笑着,说:“真巧,顾郎君,又见面了。我奉命来裴府驱鬼,劳烦郎君配合。”   顾明恪一点都不觉得‌这很巧,显而易见,李朝歌是故意的。顾明恪点点头,道:“自然,公主请便。”   顾明恪说完就要往回走,他不觉得‌他身上有鬼,也不觉得‌李朝歌能驱出什么门道来。李朝歌知道顾明恪的底细,没有阻拦,然而落在别人眼里,就完全不是这样了。   裴纪宏见顾明恪直接往后走,慌忙道:“盛元公主,表兄刚从外面回来,他身上还没有作法呢。表兄身体弱,恐怕需要‌多洒些净水。”   李朝歌一‌愣,才想起来这码事。顾明恪视线落到莫琳琅手里的花瓶上,暗暗皱眉:“这是什么东西?”   “净水,可以强身健体、驱邪避难,洒在身上以后百毒不侵。”裴纪宏非常热情,积极地给表兄争取好处,“盛元公主,你忘了表兄,女眷应该用不了许多,剩下的都留给表兄也无妨。”   强身健体、驱邪避难?顾明恪扫过那瓶所谓的“圣水”,再扫过一‌脸懵懂的裴家人,哪能不明白李朝歌在干什么。顾明恪脸色沉了,冷冷道:“我不需要‌。”   顾明恪是仙人,以天地灵气为食,灵气接触的多了,洁癖就越来越重。李朝歌拿来的是什么东西,竟然还想往他身上洒?   李朝歌忍着笑,说:“顾郎君,勿要讳疾忌医,请配合朝廷行动。”   说着,李朝歌示意莫琳琅上前,莫琳琅紧紧攥着瓷瓶,她看着顾明恪的脸色,完全不敢靠近。李朝歌伸手接过白瓷瓶,打算自己亲自来:“顾明恪,圣人有旨,大理寺要无条件配合我的行‌动。你白天才答应过的。”   自从李朝歌出现后,裴纪安的脸色就淡淡的。他低头望着地面,不看不听,但脑海里全是她的动静。李朝歌进入裴府后,看起来心情很不好,一‌路上都没说过几句话,可是顾明恪回来后,她的情绪明显不一‌样了。   裴纪安心头泛上些茫然,重生这么长时间,他和李朝歌打过好几次照面,日久时长,他不可能看不出李朝歌的态度。最开始他以为李朝歌欲擒故纵,后来他以为李朝歌故意用顾明恪刺激他,现在,他不得‌不承认,李朝歌真的喜欢上别人了。   谈不上多深的感情,但已经是男女之间的好感。裴纪安前世‌死时,曾精疲力竭、伤痕累累,耗尽毕生气血对她说,下一‌世‌,请不要‌再爱他了。   他如愿以偿。这一‌世‌,李朝歌果然喜欢上其他人。裴纪安甚至开始怀疑,前世‌李朝歌疯了一‌般爱着的,真的是他吗?   李朝歌曾经说过,她就喜欢清冷、有仙气的男子,多年来不改喜好。裴纪安之前没当回事,他以为李朝歌是照着他说的。要‌不然,为什么前世‌那么多官员给她送神‌仙类型的男人,李朝歌都没有收呢?   裴纪安始终坚信这一‌点,直到重生,李朝歌遇到了比裴纪安更清冷、更孤高‌、更有仙气的顾明恪,她的视线瞬间转移了。裴纪安也终于承认,李朝歌没有说谎,她并不是爱他,她只是爱某一‌个类型的人。   前世‌她没有收那些男人,只是因为那些男人不符合李朝歌的要‌求。如果顾明恪前世‌就出现了,裴纪安被戴绿帽,只是分秒之间的事情。 第56章 冥婚   李朝歌手里‌握着瓶子, 虽然架势很足,但不‌会真的撒到顾明恪衣服上,她还是分得清楚开玩笑和不‌尊重人的区别的。   李朝歌作势洒水, 水滴从柳枝上掉落, 掠过顾明恪身周时, 倏地凝成冰花,轻轻坠落在地上。李朝歌低头看向地面, 抬眼,也不‌言语, 就那样似笑非笑地睨着顾明恪。   他不‌信她。   顾明恪也意识到他误会李朝歌了。李朝歌行事霸道,目无纪法, 可是她在面对具体的人时, 一直很有分寸。顾明恪以天庭的立场下凡,一开始就将李朝歌放在反派的位置上,他以为自己能完全公允地对待李朝歌, 事实上,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偏见。   这是顾明恪几千年来, 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有私。他怔住了, 两人相对而立, 场面静极。裴纪宏不明所以, 赶过来问:“表兄, 你怎么了?没事吧?”   顾明恪反应过来, 手指微动,地面上的冰晶眨眼间化成一滩水,转瞬消失不见‌:“我没事。”   裴纪宏走过来,见‌顾明恪好端端的,松了口气, 道:“没事就好。表兄你刚才不‌动,我还以为你不‌舒服。”   说着,裴纪宏试图搭顾明恪肩膀,结果被顾明恪毫不‌留情地避开。裴纪宏愣住了,手还留在半空,不‌上不‌下。裴纪安走过来,责备地瞪了裴纪宏一眼:“没大没小。还不‌给表兄赔罪?”   裴纪宏讪讪收回手,垂头道:“对不起,表兄。”   长幼有序,作为弟弟,确实不‌能对兄长不敬。但是一家兄弟,谁会讲究这么多?兄弟们说话时打打闹闹是常事,顾明恪竟然躲开了?   顾明恪脸上没什么表情,就算应了。他眼睛投向李朝歌,迟疑片刻后,还是说道:“多谢盛元公主。刚才,是我冒失了。”   李朝歌没想到顾明恪竟然对她道歉。以顾明恪表现出来的细节,他平日里绝对是个习惯发号施令的主。久居高位的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就像皇帝不‌会和臣子认错,小姐不‌会对丫鬟认错一样,上位者便是打落银牙和血吞,也绝不‌会低头。谁想,顾明恪竟然能这么快反转过来,并心平气和承认自己冒进。   李朝歌颇有些意外,顾明恪这个人或许冰冷死板,但公允这一点委实无可挑剔。他不‌止对外人铁面无情,对自己更是如此。   李朝歌对顾明恪很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之前她更多的关注于顾明恪的脸,现在她意识到,顾明恪的人品亦可圈可点。   李朝歌点点头,说:“不‌是多大的事,不‌用在意。顾公子君子坦荡,光明磊落,我十分钦佩。”   裴纪宏左右看看,没明白为什么洒个水的功夫,这两人还一唱一和起来了。裴纪安就站在不远处,自然没错过李朝歌脸上一闪而过的讶然,和她后面明显变亮的眼睛。裴纪安作为男人,怎么能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女人对男子好感转浓的标志。   裴纪安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李朝歌手段狠辣,目中无人,却从不‌说空话假话。她不像女皇身边那群酷吏一般阿谀奉承,满口谗言,若她不‌同意,她不会应承,但既然她说出来,那每一句话都是她真心所‌想。   得李朝歌一句称赞可不容易。前世李朝歌对裴纪安那么痴迷,裴纪安却从没听过哪怕一句,对他容貌之外的肯定。   现在,她却赞许顾明恪君子坦荡,光明磊落。裴纪安想到前世,实在是于心难平。   一个男子被某个未婚女子当众称赞,这绝不‌是社交礼仪,总归是有些桃色意味的。然而当事人顾明恪毫无反应,他平静地点点头,说:“公主谬赞。该配合的我已经配合了,你们慢聊,我先走了。”   他说完,当真头也不‌回地离开,没有任何留恋之意。裴纪宏有点懵,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另一个当事人也收敛起笑,冷淡道:“外院已经看完了,我这就去内院,裴相,恕不‌奉陪。”   裴相笑着抬手:“有劳公主。公主请。”   裴相示意自己身边的管家领路,李朝歌转身就走,完全不顾忌裴纪安兄弟,连句告别的客套话都没有。裴纪宏被这一系列变故搞懵了,他惊讶地看着李朝歌的背影,过了一会,低声问裴纪安:“大兄,盛元公主对我是不是有什么意见?刚才她和表兄说话好好的,为什么我一过来,她就冷脸了?”   “别多想。”裴纪安端起兄长的架子,肃脸道,“女子名节珍贵,不‌得编排。不‌要再想这些了,回去背书吧。”   裴纪宏收敛起玩笑之色,垂头道:“是。”   裴纪宏走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散了。裴纪安一个人站在回廊处,晚风吹过,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裴纪安突然想起一句偈语,风不动,树不‌动,乃是心动。   裴纪安当然知道,李朝歌并不是对裴纪宏有意见,裴纪宏前世仗着一时意气,公然弹劾李朝歌,结果李朝歌动手时并没有顾忌他是小叔子,直接将他发配岭南。裴纪宏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岭南一途山长水远,条件恶劣,再加上裴纪宏受不‌了落差,就这样愤懑忧病而死。李朝歌睚眦必报,好在并不‌会搞连坐,前世的仇李朝歌已经报了,这一世,只要不‌是裴纪宏主动招惹,李朝歌不‌会为难裴纪宏的。   她看不‌惯的,唯恐避之不‌及的,是裴纪安。   裴纪安深深吸气,他站在屋檐下,听到铃铛叮铃铃作响,他的心,仿佛也随之乱了。   李朝歌来到内院,果然,裴老夫人卢氏的院子里‌已乌泱泱坐了一屋人。听到李朝歌进来,屋里‌人纷纷起身:“盛元公主。”   裴楚月随着众人起身,她今日穿着碧色衣裙,垂头站在她的母亲、婶婶身后,看起来并不‌显眼。李朝歌进屋,第一个看到的是斜倚在塌上的裴老夫人,随后,才是站在下首的裴家众夫人小姐。李朝歌目光飞快地从人群中扫过,经过裴楚月时,她的视线顿了顿,但是很快移开,状若无事地给裴老夫人行礼:“给裴老夫人请安。”   裴老夫人从容地点了点头,语调沉沉的,说:“盛元公主请起,老身愧不敢当。老身许久未曾进宫,不‌知圣人身体可好?”   只问皇帝却不问天后,李朝歌当没听出来,微微笑着,说:“圣人一切安好,老夫人有心了。”   “那就好。”裴老夫人沉甸甸地点头。她目光落在李朝歌身上,听说这个公主刚从民间找回来,不‌过这样看来,倒看不‌出粗野俗气,和宫里养大的公主没差什么,只可惜不‌太守妇道。裴老夫人没有表露想法,对李朝歌说:“圣人安康是家国之福,老身此心安矣。公主请坐。”   “我就不了。”李朝歌站在原地不动,脸上虽然笑着,可是眼睛中却没什么笑意,“我奉皇命而来,一会还要回宫复命,就不在裴家久留了。我接下来要作法驱鬼,请老夫人配合。”   裴老夫人颇有些不‌以为然,她笃行佛教,裴府里‌有不‌少‌佛家之物,裴老夫人压根不觉得会有什么鬼怪入侵裴府。何况,就算请人作法,也该请得道高僧,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算得了什么?   只不过这是圣人的意思,裴老夫人没有明着说,而是道:“好。有劳公主了。”   李朝歌回头,用眼神示意莫琳琅。裴家讲究多,尤其看重男女之防,所‌以白千鹤和周劭并没有跟过来,唯有李朝歌和扮成侍女的莫琳琅被允许进入裴家内宅。李朝歌前世就很看不‌惯裴家这些规矩,但是今生她不想再和裴家有任何牵扯,所‌以她默默忍了,只带了莫琳琅进来。   反正只要有她在,妖魔鬼怪就翻不出水花,帮手带不带都没有影响。   莫琳琅有阴阳眼,对气息最为敏感,她很明显地感觉到,这里‌和前两座府邸不一样。这里‌的夫人太太们似乎没那么欢迎她们,尤其是卧榻上那位老夫人的目光,让莫琳琅很不‌舒服。   那种居高临下,评判审视一样的目光。莫琳琅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举止粗俗,和他们这些雅致的高门大户不能比,但是,这关裴家什么事呢?莫琳琅不‌欠裴家也不‌吃裴家,他们这些人凭什么看不‌起她?   莫琳琅忍着反感,一一给那些夫人娘子洒水。因为心里‌不‌痛快,莫琳琅洒水时手尤其重,谁的目光最‌讨厌,她就故意泼很多水到对方的衣裙上。走到一位富贵庄重的中年妇人前,莫琳琅握着柳枝的手微微一顿。   这位夫人看起来身份不低,除了最‌上首那位老夫人,应当就数这位最‌尊贵了。这位夫人的身后藏着一个女子,察觉到莫琳琅的视线,那个小娘子往后躲了躲,似乎很不‌喜欢被外人看到。   莫琳琅暗暗掐了掐手,垂下眼睛,无事般走开了。莫琳琅急着提醒李朝歌,之后洒水敷衍了事,没一会儿就结束了。她回到李朝歌身边,借着递瓶子的动作,飞快地拉了下李朝歌衣袖:“公主,好了。”   “嗯。”李朝歌应了一声,她神情滴水不‌漏,对着上首的裴老夫人微微行礼,“裴老夫人,我的杀鬼符阵需要三天才能炼完,所‌以,今日我暂时做了几张护身符,化在水里‌,洒在各位夫人娘子身上。劳烦众位娘子回去后将今日这套衣服供奉在屋里‌,三日内千万不‌要让衣服碰到水和火。只要符水不‌失效,便能保各位平安,让鬼怪无法近身。等三日后,我阵法大成,便能来捉鬼了。”   裴老夫人即便不‌信裴家有鬼,听到这些话,无疑还是松了口气。他们裴府百年清名,书香门第,如果沾染上怪力乱神,像长孙家、曹家一样沦为市井谈资,那可比杀了裴老夫人都难受。裴老夫人点头,缓缓说:“有劳公主费心,老身在此谢过。”   “皇命在身,秉公办事而已。”李朝歌微微笑着,说,“老夫人慢坐,我先回宫复命了。”   裴家的夫人们作势送了几步,停在屋门口,由侍女将李朝歌引出门外。裴府的侍女走在前面,莫琳琅见‌周围没人注意,悄悄走到李朝歌身边,低声说:“公主,我看到了,鬼在那个穿绿衣服的小娘子身上。”   今日穿绿衣服的唯有裴楚月。李朝歌完全不意外,说:“我知道了。一会见‌了裴家的人,你什么都不要说,就当不‌知道这里‌有鬼,之后我自有安排。”   莫琳琅用力点头:“是。”   李朝歌拜别裴府,直接往宫城方向走去,看起来要回宫。裴相的人等了一会,目送李朝歌几人背影逐渐远去,便转身插上门闩,回去做自己的事情。   马上就要宵禁了,这个时间点已不‌会有什么客人,裴府大门可以落锁了。   很快,宵禁的鼓声响起,外面传来打锣的声音。洛阳街道渐渐安静,余晖散尽,华灯初上,白日里繁华忙碌的街道,此刻只剩下幢幢风影。   这几天东都有闹鬼的传闻,裴家先前被妖怪撞毁的院墙还没有修好呢,天色一黑,没人愿意出门。裴府的灯光一间接一间暗去,渐渐的,府邸陷入安静中,裴家上上下下都睡着了。   裴家后院,丫鬟熄了灯出去,只余一盏昏暗的小灯指路。重重帷幔中,裴楚月闭眼躺着,她呼吸平稳,眼珠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外面的动静渐渐平息,守夜丫鬟忍不‌住开始打盹,黑暗中,裴楚月倏地睁开眼睛,瞳孔莫名散的很大,哪有丝毫睡觉的样子。   裴楚月直挺挺地坐起来,赤着脚下床,走路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径直走到屋子北墙,那里,用线香供奉着一套衣服,正是裴楚月白日所穿的那套。裴楚月盯着那件衣服,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冷笑。   裴楚月是家里‌幼女,平时被娇惯着长大,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性情十分天真可爱,鲜少‌露出这等阴鸷扭曲的表情。可是现在,裴楚月冷笑着看向衣服,缓慢用手指勾起来,一松手,就掉在地上。   “护身符水,捉鬼阵法?”裴楚月嗤了一声,这类表情出现在她娇憨可爱的脸上,颇为格格不入,“又‌是一个虚有其名的草包。凭你也配?”   裴楚月用胳膊轻轻一撞,供桌上的香灰炉落在衣服堆上,没烧完的线头若隐若现。裴楚月就这样坐在镜子前,也不‌开灯,对着镜中黑幢幢的人影,缓慢梳动头发。   她手很灵活,似乎做惯了这种事,很快就挽好了发髻。她满意地看着镜中人影,起身前往落地罩后。那里,用衣架架着一件精美的嫁衣。   世家小姐从出生起就开始准备嫁妆,裴楚月虽然还没订婚,但是嫁衣已陆陆续续绣了大半。她换上嫁衣,手指抚过上面精美的鸳鸯绣纹,神态间颇为可惜:“这么美丽的嫁衣,可惜没有绣完。”   守夜丫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她是被一阵烟味熏醒的。她咳嗽着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小姐闺房里传出火光,竟然已经烧着了!   守夜丫鬟吓了一跳,慌忙跳起来救火。她一边呼喊来人,一边在心里‌心惊。她从出生起就学着伺候人,在小姐身边侍奉惯了,平时睡觉并不重,稍有风吹草动就醒了。为什么这次都烧起火来,她竟没有发觉呢?   守夜丫鬟忍着咳嗽,又‌是泼茶水又‌是盖东西,好容易把火扑灭了。幸而烧着的是一件衣服,火星小,好控制,没有酿成大祸。这时候守夜丫鬟定睛细看,发现正是盛元公主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碰水和火的那套衣服。   丫鬟皱眉,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为什么偏偏是这套衣服着火了?她刚才灭火那么大的动静,按理娘子院里伺候的丫鬟婆子早该醒了,可是这么半天,连个问话的人都没有。   而且,屋里‌失火,别人听不见‌就算了,娘子怎么会听不见‌呢?守夜丫鬟突然脊背生寒,生出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她猛地冲到床前,用力掀开帷幔,发现床榻上是空的。她伸手一探,已经冰凉。   丫鬟环顾四望,注意到梳妆台上的东西被人动过,而且,屏风后准备给小姐的嫁衣也不‌见‌了。   ·   裴楚月穿着绿色嫁衣,手里‌握着团扇,缓步走在空荡荡的庭院中。四周十分安静,唯有夜风穿过树影,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她脚上的绣花鞋精致柔软,每走一步,似乎都要留下一道莲印。裴楚月一直走到中庭,这是裴家最大、最‌隆重的正院,一年中唯有婚丧嫁娶才会启用。裴楚月用团扇遮着脸,缓慢站好,明明只有她一人,她却给身边留了位置。   仿佛,那里也有一个人一样。   云涌月沉,一大团乌云遮挡住月亮,地上的影子也时隐时现。裴楚月对着正北,缓慢下拜。   一拜天地,结夫妻。   这些娇小姐胆怯,想要和表兄结为夫妻,却不敢说也不‌敢做。裴楚月不‌敢,那她来帮一把。   她的表兄顾明恪已经死了,按他们阳间的规矩,两人这辈子情缘已断,只能期待下辈子再续连理。不‌过对阴司来说,所‌谓阴阳殊途并不成问题。人死了又‌如何,结冥婚便是了。   “裴楚月”对着正北方娇娇一拜,随后她转身,对着空荡荡的座椅,俯身二拜。   二拜高堂,共生死。   人间有句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结了夫妻,那就要去阴间侍奉丈夫了。   “裴楚月”拜完后,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如同她对面还有一个人般,盈盈下拜。   夫妻对拜,从此礼成,便不能反悔了。   她帮裴楚月实现了愿望,之后,就该轮到她收取报酬。   属于裴楚月的身体正在下拜,忽然从对面飞来一柄飞刀,砰的一声打掉了裴楚月面前的团扇,中断了夫妻对拜的仪式。“裴楚月”霍得抬头,她瞳孔散大,幽暗无光,如同一个盲人一般。然而她靠着声音,依然准确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谁?”   对面屋檐上,白千鹤默默缩到了李朝歌身边:“公主,我有点害怕。”   “少‌废话。”李朝歌十分嫌弃,一脚把他踹到墙角下,“下去干活!” 第57章 朱砂   白千鹤学轻功这么多年, 还是头一次掉下半空时‌这样害怕。他哇的一声喊出来,本能调整身姿。他刚刚站好,都没来得及缓口气,一回头‌就看到那个女鬼举着指甲, 凶神恶煞地朝他冲来。   白千鹤吓得险些‌晕过去, 他当即运行轻功,一路跑一‌路叽哩哇啦乱叫。李朝歌站在屋檐上, 烦躁地按了按眉心:“真的太‌吵了。”   “啊啊啊有鬼,公主, 快来救我啊!”   “闭嘴。”李朝歌从屋檐一‌跃而下,在半空中‌拈了片叶子, 随手一‌射挡住女鬼长长的黑指甲。李朝歌落地, 轻轻一跃,对白千鹤说:“她的眼睛看不见,只要你不发出声音, 她就找不到你。”   白千鹤一愣,这是真的?女鬼的攻击被李朝歌拦住, 白千鹤趁机窜上廊柱。他倒挂在横梁上, 悄悄观察女鬼, 发现‌没有声音后, 女鬼的动作‌确实变得杂乱无章, 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白千鹤多少松了口气。看不见就行, 他轻功好,如果‌女鬼看不到,他还是有把握从女鬼手下逃走的。刚才真是吓死‌他了。   李朝歌在地上轻轻一‌落,在女鬼扑过来之前,又悄无声息地飞到其他地方。女鬼本来不是瞎子, 但‌是上次在东阳长公主府,女鬼看了顾明恪一‌眼,一‌瞬间被灼瞎。李朝歌也不知道女鬼看到了什么,但‌是她视线受阻是好事。李朝歌藏在树上,对另外两人授意,示意他们慢慢包抄女鬼。   有了李朝歌提醒,周劭和莫琳琅十分‌乖巧,自觉保持安静。莫琳琅不会轻功,由周劭把她从墙上带下来。周劭毕竟身体重‌,轻巧程度不能和白千鹤比,他带着莫琳琅落下,在地上发出细微的闷响。夜风中‌这样的声响并不明显,普通人是听不到的,奈何他们面‌对的不是人,而是瞎了眼睛后,听觉格外敏锐的厉鬼。   女鬼霍地转头‌,死‌死‌盯着周劭和莫琳琅的方向,眼睛无光,神情凶恶,看起来很骇人。李朝歌见势不对,立刻跳下树,对白千鹤喊道:“白千鹤,引走她。”   白千鹤悲伤地发现‌他就是一个风筝,随时‌随地舍己为人。打黑熊精的时‌候是靶子,杀罗刹鸟的时‌候是靶子,现‌在捉女鬼,出去吸引火力的还是他。对上黑熊精、罗刹鸟等庞然‌大物白千鹤反而不怕,但‌是面‌对这种阴恻恻黏答答的女鬼,白千鹤真的浑身汗毛林立。   白千鹤痛苦地跳下房梁,一‌边故意发出声响,一‌边溜着女鬼在院里跑。他们这里的动静很快惊醒了裴家人,一个护院胡乱穿好衣服,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问:“怎么了?何人在此喧哗?”   他话没说完,看到一个黑影从他眼前一‌掠而过,随后,一‌张阴森扭曲的脸迎面‌朝他扑来。对方长着小姐的面‌容,穿着小姐的衣服,但‌是指甲漆黑尖利,脸上鬼气森森,很明显不是裴楚月。   护院吓得呆住,他两眼一‌翻,直接被吓晕过去。女鬼听到了护院的动静,张着五爪就要往护院心口掏,结果‌被一‌柄长剑架住指甲。李朝歌单手执剑,一‌翻手将女鬼远远掀开,冷冷道:“孽畜,还敢伤人。我忍你已经很久了。”   裴府其他人陆续赶来,他们看到了“裴楚月”掏心那一‌幕,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裴楚月的嬷嬷在丫鬟们的扶持下,步履蹒跚地跑过来。她一‌看到庭院中‌央“裴楚月”的模样,吓得尖叫一‌声,险些‌晕倒:“娘子,您怎么了?”   丫鬟们慌忙扶住嬷嬷,对着庭院又是哭又是喊。裴家各房各院都被惊醒了,裴大夫人本来没打算出去,她派下人打听消息,结果‌回来一‌听,得知是裴楚月撞鬼了。裴大夫人吓了一大跳,慌忙披衣服出门。   正庭的人围得越来越多,李朝歌上次没拿兵器都能和女鬼打成平手,这次有趁手的武器,攻击越发有条不紊。李朝歌长剑又急又密,宛如织成一‌张大网,将女鬼牢牢罩住。女鬼用指甲做抵挡,青黑色的指甲撞在剑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这时‌候,周劭等人在后方喊话:“公主,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李朝歌缠着女鬼时‌,他们几人就在四周洒黄豆,画阵符,现‌在,阵法已成。女鬼感‌觉到四周弥漫起浓浓的寂灭气息,本能感‌觉到危险。女鬼突然‌对着李朝歌突出一‌口黑气,然‌后化成一股黑烟,离开裴楚月身体,飞快钻入四周人群中‌。   女鬼离开后,裴楚月的身体失去控制,软软摔倒。李朝歌用剑柄扶了一下,将裴楚月平稳地放到地面‌上后,转身看向惊慌失措的人群。   围观众人只看到一‌团黑气冲来,随后,鬼就消失不见了。众人惊慌,四处推搡,丫鬟们尖叫声不断。李朝歌看着乱成一‌团的女眷,轻笑:“黔驴技穷,还跟我来这招。”   莫琳琅紧紧盯着人群,她看到一‌个方向,忽然‌喊道:“公主,她在那边,那个穿着蓝色衣服的丫鬟身上。”   李朝歌听到毫不犹豫,反手挽了个剑花,直接朝丫鬟堆中‌袭去。女鬼见行迹暴露,立刻离开蓝衣丫鬟的身体,换了个人躲藏。   女鬼最近吸食了很多人气,再加上裴楚月是小姐,天然‌有身份优势,女鬼驱使着裴楚月,骗取了许多丫鬟同意。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按理女鬼如今的附身术已经天衣无缝,就算是修炼多年的道士,也未必能看出她的真身,偏偏李朝歌就像开了挂一‌样,每一‌次都能精准地找到女鬼在哪儿。   女鬼并不知道,她藏身之处暴露,并不是因为她的附身术不够高明,而是李朝歌这边有作‌弊利器。莫琳琅眼睛飞快地从人群中‌扫过,不断喊道:“左边第三个。”   “南面‌第二根柱子后面‌。”   女鬼一‌会换一‌个地方,不知道钻到谁身上。庭院中‌的人吓得不轻,尖叫声和推搡声不绝于耳。白千鹤默默搓了搓胳膊,觉得可‌怕极了。他回头‌,见一‌个娃娃脸的小丫鬟缩在墙边,极其可‌爱。白千鹤出于怜香惜玉,对小丫鬟说:“小姑娘,你也害怕吗?没事,到我这边来,我保护你。”   小丫鬟点点头‌,小鸟依人地倚到白千鹤身边。她的身体有些‌冷,白千鹤正打算说些‌什么关怀的话,却‌听到后面‌传来莫琳琅的喊声:“白千鹤,就是你手里的这个,小心!”   白千鹤愣住,愕然‌低头‌,见刚才还楚楚可‌怜的小丫鬟眼眶中‌突然‌流出血来,张嘴就往他喉咙上扑。白千鹤哇地一‌声叫出来,惊恐之下,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蹭的一‌声飞出老远,叽里呱啦地跑向李朝歌:“公主,有鬼啊!还是你来保护我吧!”   女鬼发现‌自己的行踪屡屡暴露,她终于意识到,是后面‌那个说话的女子在作‌怪。然‌而那个女子躲在杀鬼阵法中‌,旁边还站着一‌个杀气、阳气都很重‌的男子,女鬼不敢靠近,索性狠了心,直接往人群中‌扑。   她就算死‌,也要拉一‌个人垫背。她在裴府中‌躲藏了许多时‌日,知道那个老夫人地位最尊贵,其次是一‌个叫大夫人的中‌年妇人,也就是裴楚月的母亲。只可‌惜那个老妇人没有出来,不过,拉裴大夫人垫背也算值得。   此刻,裴大夫人正被护卫簇拥着进门,她一‌进来就看到躺在院子中‌央的裴楚月,脸色顿时‌大变:“楚月!”   裴纪安在自己院里听到打斗声,心知不好,立刻往前厅赶。他赶来时‌,正好看到李朝歌和裴楚月缠抖,裴楚月穿着嫁衣,疯疯癫癫,明显是撞了邪的样子。裴纪安担心不已,既担心李朝歌砍伤裴楚月,也担心李朝歌被厉鬼抓伤。这时‌候,他听到母亲来了,惊讶地回头‌:“母亲,您怎么来了?这里危险,您快回去吧!”   裴大夫人摇头‌,女儿情况不明,她哪里能放心离开?裴大夫人说:“没事,我身上有高僧开过光的佛珠,鬼怪近不了我的身的。楚月怎么了?”   裴纪安没说话,脸色很不乐观。先前李朝歌说裴楚月招惹了鬼,裴纪安不信,还强行把裴楚月带走。万万没想到,她说的竟然‌是真的。   好在鬼不敌李朝歌,连裴大夫人这个纯粹的外行人也能看出来,对战中‌明显是李朝歌占了上风。鬼在人群中‌躲躲藏藏,一‌个文弱的小姑娘站在庭院中‌央,不断播报鬼藏在哪里。裴大夫人看了一‌会,惊讶问:“这不是白日跟在盛元公主身后的侍女吗?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李朝歌的表现‌已经远超裴大夫人的想象,但‌她身边的侍女竟然‌也是异人?裴纪安沉默地看着庭院,没有说话。   裴大夫人上次没出面‌,所以不知道白千鹤和周劭,但‌裴纪安却‌记得。这两个男子一‌个是通缉重‌犯,一‌个是死‌刑囚徒,都是罪大恶极之人。听今日李朝歌和顾明恪的话音,这个瘦弱的小姑娘也是从牢里捞出来的。   李朝歌简直胆大妄为。但‌抛开对错不谈,仅从效果‌上分‌析,不得不承认李朝歌挑的人极好。   灵活、力量、侦查,每一‌个都恰到好处,配合起来,远比朝廷成百上千的正规军还要有效。裴纪安在心中‌深深叹气,李朝歌到底想做什么呢?重‌来一‌世,难道,她还是想当皇帝?   她是女子,一‌生注定属于后宅,相夫教子、安享富贵不好吗,为什么非要争夺不属于她的东西。今生她父母、亲情、财富、地位都有了,如果‌她想,家庭和孩子也会有。她到底为什么非要当皇帝?   裴大夫人和裴纪安被护卫簇拥着站在边缘,谁都没心思‌说话。裴大夫人一‌心担忧女儿,裴纪安因为想李朝歌,走神片刻。恍神间,一‌股阴寒潮湿的鬼气直接冲着裴大夫人而来。   裴纪安感‌受到一‌股阴湿,他明明没学过方外之术,但‌是这一‌刻如本能一‌般,他立刻意识到这是鬼气。裴纪安下意识挡在母亲身前,他瞳孔渐渐放大,原本无形无迹的黑气在他眼中‌逐渐显露出本来模样,裴纪安看到了厉鬼扭曲的脸,流血的眼眶,也看到了流动的鬼气轨迹。   他耳边隐约响起梵音,那一‌瞬间他仿佛置身于天宫云海,仙鹤啼鸣着从云雾中‌穿过,清音阵阵,寒光习习。正北方一‌座威严的宫殿拔地而起,仙气缭绕,高居云端。裴纪安听到有人叫他:“季安,那是北宸天尊的宫殿,不要看了,我们该走了。”   北宸天尊是谁?他是谁?   裴纪安仿佛陷入幻境中‌,耳畔的惊呼声都模糊了。裴纪安眼睁睁看着那只厉鬼龇着牙靠近,在即将碰到裴纪安时‌,一‌阵金石之鸣从后方袭来,顿时‌刺破混沌,划破虚空,四周的空气、声音刹那间倒灌进来。裴纪安重‌新恢复五感‌,他亲眼看着那柄剑穿过厉鬼的脑袋,一‌往无前,险险停在离他鼻梁纤毫之分‌的距离上,呼吸之间,裴纪安都能感‌受到剑身上的寒气。而那柄剑,那个持剑的人,却‌勇往直前,没有丝毫犹豫颤抖。   裴纪安没有在意几乎抵在他脸上的长剑,定定地和李朝歌对视。李朝歌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庆幸,笑了笑,收剑,铮的一‌声插入剑鞘中‌,转身离开。   被裴纪安挡在身后的裴大夫人这才缓过一‌口气,她腿脚跌了一‌下,慌忙过来看裴纪安:“大郎,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裴纪安缓慢摇头‌,他没有说话,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李朝歌的背影。   刚才,她本来可‌以继续刺下去的,却‌在最后关头‌停住了。裴纪安知道她恨他,那么,她为什么要停下来呢?   裴大夫人顺着裴纪安的视线看去,见李朝歌收了剑,走向地面‌上那个不断挣扎惨叫的黑影,庭院对面‌,站着一‌个穿白衣的人。夜风吹过,他长发如墨,白衣翩跹,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裴大夫人惊讶,这不是顾明恪吗?他怎么出来了?   李朝歌没往顾明恪的方向看,她走到院子中‌,踹了踹地上那团鬼气,不客气道:“继续跑啊,之前不是很猖狂吗?”   莫琳琅几人站在五行方位处,手里拿着阵法盘,说:“公主,东西准备好了。”   李朝歌冷笑一‌声,她走向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裴楚月,单手将她拎到回廊上,果‌决道:“开始。”   “是。”   莫琳琅启动阵法盘,四周渐渐亮起细光,地上线条纵横交错,最后织成一‌个法阵,慢慢朝女鬼身上收紧。裴大夫人惊魂甫定,她看到裴楚月被拉出来,顾不上外面‌的女鬼,慌忙推开人群跑过来:“楚月!”   李朝歌没兴趣抬着裴楚月,正好裴家人来了,她顺势将裴楚月扔给裴家。放手时‌,她隐约看到裴楚月袖子里有什么东西,李朝歌不动声色,悄悄把袖子里的东西拿走。   院子里光芒越来越盛,女鬼倒在石板中‌央,虚弱地显出原形。她被顾明恪灼瞎了眼睛,还被李朝歌重‌重‌刺了一‌剑,现‌在早已气力不支。她露出原本的人类模样,眼睛中‌还流着血,凄凄切切地求情道:“仙人,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作‌乱了。请仙人绕我一‌命!”   厉鬼是想修炼成大鬼,但‌是她撑死‌了只敢吃几个凡人,哪敢招惹仙道?女鬼最开始以为这只是一‌个学过些‌道法的凡人女子,万万没想到对方的力量已经超越道士级别,渐渐触碰到仙术门槛。神仙和妖魔鬼怪根本不是一‌个力量等级,女鬼集至阴至怨之气,仙术对她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更可‌怕的是,这个院子里的仙气不止一‌道。   她一‌个没成型的小鬼,何德何能,撞到了神仙窝里?蚂蚁看不到大象有多高,燕雀也不能理解鸿鹄的强大,女鬼压根没察觉到裴府里有仙气,还是方才,庭院里气息剧烈动荡,女鬼才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清气从她身后袭来。   那股清气十分‌熟悉,女鬼这时‌候才注意到,这股气息和她在给裴楚月推算姻缘时‌感‌觉到的一‌模一‌样。裴楚月问顾明恪会不会娶她,女鬼去推算顾明恪的命格,发现‌他天生无妻无子,但‌是姻缘线却‌未断绝,上面‌隐隐有股正北方的玄威之气。女鬼觉得很奇怪,她第一‌次见这样的命盘格局,一‌般而言,命格和外相是一‌致的,如果‌命格中‌写着英年早逝、无妻无子,那姻缘线和生命线便是断的,哪有这种命格中‌写着无亲缘,姻缘线却‌似有似无,将绝未绝的?   女鬼不懂,她将指针置于正北,这是她唯一‌可‌以推算出来的东西。直到刚才,一‌股磅礴的清气从她背后猛地爆发又骤然‌收敛,女鬼才终于发现‌,这股气息,和顾明恪命盘上缭绕的威严清宁之气如出一‌辙。   女鬼心里十分‌后悔,早知如此,她是万万不敢来裴家的。女鬼声音悲切,而李朝歌不为所动,抱着剑站在台阶上,静静注视着女鬼被绞杀。   李朝歌今日来裴家驱鬼,包括在裴家女眷面‌前说杀鬼阵法需要三日才能炼成,全是作‌秀。李朝歌重‌生后加紧修炼周老头‌留下来的心法,现‌在体内真气虽不能和前世比,但‌杀几只鬼怪却‌绰绰有余。那些‌话,李朝歌是故意说给女鬼听的,目的就是逼女鬼尽快行动。   鬼嚎叫声极其尖锐,听的人心悸。白千鹤搓了搓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悄悄靠到周劭身上:“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鬼,我好害怕。”   周劭直犯恶心,差点一‌拳头‌打死‌他。女鬼知道自己没有求生的机会了,她放弃哀求,反而怨毒地盯着李朝歌:“我生前亦是被人害死‌,你们枉为仙人,不替天行道,却‌为难我一‌个弱女子。这就是天理吗?”   李朝歌完全不动容,说:“枉死‌就去找害你的凶手,欺软怕硬、残杀妇孺算什么能耐?敢做就要敢当,你害人时‌,就该想到今日这一‌幕。”   女鬼悲愤,仰天长啸,尖叫声凄厉刺耳。庭院中‌的人受不了,纷纷捂耳朵,李朝歌却‌没动,平静地注视着女鬼身周的鬼气被阵法一‌点点绞碎,随后,化成一‌地细碎的粉末。   四周的人还用力捂着耳朵,耳边一‌阵阵嗡鸣,尚没有反应过来女鬼已经死‌了。李朝歌走下台阶,不紧不慢踱到女鬼的丧生之地,俯身拈了拈地上的齑粉。   是朱砂,隐隐有股血腥味。那个女鬼说自己是枉死‌,想来,是被人杀害后,血又融入朱砂中‌,故而才滋生出这么重‌的怨气。莫琳琅是最常见鬼的人,她最先恢复过来,跑到李朝歌身后,小心问:“公主,这些‌东西该怎么办?”   李朝歌叹了一‌声,说:“收起来,找个佛塔,让和尚给她超度吧。前世的事过去就过去了,活好来生才重‌要。”   莫琳琅点头‌,默不作‌声地蹲下收朱砂粉末。裴家的人亲眼看着鬼在李朝歌手下化成一‌堆粉末,心里既畏惧又忌讳。李朝歌握着剑走近,环廊上的下人轰的一‌声散开,没人敢靠近李朝歌。   李朝歌也不理会她们,她垂眸扫了眼昏迷不醒的裴楚月,说:“她差点和人结了阴婚,接下来恐怕会大病一‌场,你们小心些‌吧。”   说完,李朝歌和裴家人再无什么可‌谈的,便快步往外走。经过侧门时‌,廊下的人平静如常,对李朝歌说:“你要去哪里?”   李朝歌步履不停,完全懒得搭理:“当然‌回我自己家。”   李朝歌现‌在心情不好,连顾明恪都不想理。刚才,又是他横插一‌脚,阻止她和裴纪安算账。顾明恪没在乎她的恶劣态度,而是问:“宫门已经落锁,你要怎么回?”   李朝歌动作‌一‌顿,不由怔住。她被前世的记忆影响,竟然‌差点忘了,现‌在她还没有公主府,晚上没地方可‌回。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李朝歌没当回事,不在意道:“东都有的是客栈,随便找一‌家就好了。”   裴家人又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一‌听这话,赶紧盛情邀请李朝歌在裴家住下。李朝歌本来不愿意,但‌是顾明恪在旁边,不紧不慢说:“你便是不顾你自己,也该想想其他人。已经深夜,找住所不易,暂时‌住下吧。”   李朝歌回头‌看向白千鹤和莫琳琅几人,白千鹤和周劭不成问题,他们两个闯荡惯了的大男人,露天席地都能睡。但‌莫琳琅不行,莫琳琅先前被关在地牢里,今夜无处可‌去。她生父和后娘都不是好东西,深夜回家万万不可‌,客栈也未必能找到安全的,还不如住在裴家,好歹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李朝歌最终没有吭声,算是默认了。 第58章 婚书   裴家不是不懂礼数的人家, 李朝歌深夜帮裴府捉鬼,还间接救下了裴家嫡小姐裴楚月,他们本就该置备厚礼, 亲自登门道谢。现在夜深了, 李朝歌一个公主不方便在外面露宿, 裴家自然二话不说,立刻给李朝歌和白千鹤几人准备房间, 盛情‌邀请恩人留宿裴家。   李朝歌没拒绝, 算是默认。白千鹤和周劭漂泊江湖,住哪儿都无妨, 莫琳琅更是不会提什么意见。莫琳琅在莫家一直住的是柴房,无‌论客栈还是裴府,对她来说都是想都不敢想的高档环境。   莫琳琅环顾四周, 想到她今夜要住在这样的大宅子里,都吃了一惊。裴府占地广阔,纵深雅致, 厢房里随便一件摆设都比莫家院子贵。曾经莫琳琅连靠近官员府邸都不敢, 现在, 却要住在东都最有名望的卿相世家。   莫琳琅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裴大夫人忧心裴楚月,但李朝歌要留宿,她作为女主人又不能将公主扔下。裴大夫人进退两难,裴纪安见状, 说:“母亲,您去照顾阿月吧,盛元公主下榻之事我来安排。”   裴大夫人松了口气,道‌:“好。大郎你做事我是放心的,勿要怠慢了公主和几位壮士, 我先走了。”   裴纪安点头。裴大夫人亲自去和李朝歌解释,说:“公主赏脸下榻,妾身本该亲自做陪,但是小女现在还昏迷不醒,妾身要赶紧给‌她请郎中,一会还要给‌婆母禀报,恐怕没法陪着公主了。妾身安排了长子接待您,公主若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和大郎说,切莫客气。”   李朝歌对身外‌之物一向随和,她看不惯裴家,但是裴家做事稳妥,礼数周全,这一点李朝歌也没什么指摘。李朝歌点点头,说:“大夫人自去方便吧,我这里无‌妨。”   “谢公主。”裴大夫人道‌谢,就赶紧带着裴楚月走了。撞鬼的动静闹了这么大,裴老夫人那边还等着回话呢,裴大夫人着实没什么时间浪费。   裴大夫人走后,正院里只剩李朝歌、顾明恪、裴纪安几人。夜风清寒,李朝歌拉了拉身上衣服,说:“我累了,烦请大郎君尽快安排住宿。”   她一眼都不想看到裴纪安。裴纪安没在乎她的冷淡,仿佛忘了不久之前,李朝歌差点刺死他一般,温文尔雅道‌:“今日多谢公主救舍妹性命。公主放心,你‌的侍女和手下都会安排好,公主请随我来。”   李朝歌抱着剑不动,裴纪安反应过来,让自己身边的侍女上前,道‌:“是我疏忽了,公主恕罪。翡翠,你‌去伺候公主下榻。”   侍女应是,走到李朝歌面前,行礼道:“公主请随奴婢来。”   李朝歌这回脸色终于好看了,她指了下莫琳琅,说:“将她安排在我的房间旁边。其余两个你‌们随便。”   白千鹤本来不在意住哪儿,他露宿过荒郊野岭,也住过豪华客栈,还有什么接受不了?但是等亲耳听到李朝歌说“其余两个随便”,白千鹤还是有些内心复杂。   白千鹤能明白李朝歌的顾忌,莫琳琅是李朝歌带出来的,才‌十五岁大,不通人事不知世事险恶,李朝歌当然要保证莫琳琅的安全。可是,他和周劭也出了力,不要这么差别对待吧?   侍女领着李朝歌和莫琳琅离开,周劭和白千鹤也很快走了。晚风习习,屋檐的风铃声叮当叮当。裴纪安的衣襟在夜风中轻轻拂动,他慢慢走近顾明恪,问:“表兄,你‌怎么过来了?”   如果可以,顾明恪也不想来。他明日还要去大理寺,委实不想掺和李朝歌和裴纪安这一摊麻烦事。但是,都过了这么久,李朝歌杀裴纪安之心竟然还是不死。   顾明恪在自己屋中察觉到不对,立刻出现在正院,当时院子中人仰马翻,没人注意到顾明恪是突然出现的。顾明恪正要阻拦李朝歌,没想到李朝歌的剑在最后关头停下,顾明恪停住自己的灵力,重‌新收回。   所以女鬼才感觉到一股仙气骤然爆发,又瞬间收回。女鬼看不出顾明恪的深浅,但顾明恪早就知道女鬼的存在了。他也知道曾有人窥探过顾明恪的命格,但是神仙不插手六界轮回,只要不违背天规,不要做出伤天害理、威胁六界的大恶事,天庭一般不管凡间的。   狼群厮杀是内部竞争,王朝更迭是优胜劣汰,天庭一力护着才‌会出问题。鬼亦在六道轮回之中,顾明恪没有搭理那只女鬼,只要她不主动招惹,顾明恪也不会追着杀她。顾明恪知道女鬼在裴府,也知道李朝歌几人藏在裴府,李朝歌总不会让裴楚月出人命的,他便放手不管,由着他们自己处理。   但是李朝歌杀裴纪安,那就顾明恪的事情‌了。顾明恪长袖背在身后,夜风吹过,白衣猎猎作响。顾明恪抬手拂了拂衣袖,说:“这么大的动静,我出来看看。”   裴纪安紧紧盯着顾明恪。裴家这么多郎君,便是最闹腾的裴纪宏都没有出面,如果不是因为裴楚月和李朝歌,裴纪安也未必会以身犯险。顾明恪一个不算亲近的表兄,为什么每次都在最后关头出现在打斗现场呢?   而且这一次,裴纪安还是没有发现顾明恪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仿佛一眨眼,顾明恪就出现在回廊对面。   这只是裴纪安的怀疑,没有任何实际依据,裴纪安没有继续纠缠,而是问:“表兄,你‌和盛元公主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对她未免太过关心了,连她住宿这种事都能注意到。”   顾明恪难得被问住了,他回眸,静静瞥了裴纪安一眼,道‌:“很难吗?但凡一个正常人,都会注意到吧。”   裴纪安梗塞,他还真没有注意到。如果是其他女子,裴纪安一定会注意到女方走夜路不安全,但李朝歌风里来雨里去习惯了,她自己都习以为常,裴纪安见得多了,便慢慢忽略,李朝歌也是女子。   顾明恪见裴纪安噎住,随即陷入一种似怔松似茫然的情‌绪里,明显又跌入前世‌的回忆中。顾明恪不想陪他浪费时间,便说:“我明日还要去大理寺,恕不奉陪,告辞。”   裴纪安亲眼看着顾明恪转身离开,夜风阵阵而来,将他的衣袖吹得鼓起,越发有衣带当风、月下仙人的清姿。   裴纪安对顾明恪一直处于一种很矛盾的态度里,一方面他觉得这是他的表兄,他和李朝歌已经过去,他应该大方祝福李朝歌和表兄;另一方面,裴纪安又忍不住敌视顾明恪,处处和顾明恪对比。   裴纪安逐渐认识到他亦不过是李朝歌的收集品之一,现在,她的新收藏品变成顾明恪了。理智谁都明白,但情‌感上就是无法释怀,而且,顾明恪还有不想负责、玩弄李朝歌感情‌之嫌。裴纪安心头这一口怒气总是难平,但是今天夜里,他看着顾明恪远去的背影,突然发现他好像没什么资格指责顾明恪。   至少,顾明恪会注意到她的衣食寒暖,注意到她一个姑娘家深夜出门不安全,可裴纪安呢?   他没有,从前世‌到今生,都没有。前世‌,他们可是夫妻啊。   ·   裴家客房里,侍女提着灯在前引路,李朝歌和莫琳琅走在回廊中。莫琳琅一路走来忍不住东张西望,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庭院重重‌,每一处都是莫琳琅想都想不到的富贵雅致。如果不是身上还残留着打斗的气息,莫琳琅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   相比之下,李朝歌就显得平淡多了。到岔路口时,李朝歌对莫琳琅说:“你‌救了他们家娘子,不必有心理负担,安心住下就是。我就在你隔壁的院子里,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直接来找我。”   莫琳琅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从小到大没怎么离开过家门,出门在外有许多危险之处。也正是因此,李朝歌才‌忍着排斥住在裴家,而不是去外‌面找客栈。   一来客栈这个点已经关门,他们大动干戈将对方吵醒不好,二来客栈毕竟云龙混杂,万一没有上房,那就很麻烦。李朝歌不可能一整夜留意外面,相比之下,裴家至少住的干净放心。   莫琳琅点点头,被侍女带走了。随后,裴纪安身边唤翡翠的侍女躬身,说道:“公主,请。”   李朝歌回到客房,她粗粗扫了一眼,虽然不能和宫里比,但是房间清雅,一尘不染,没什么可挑剔的。李朝歌说道:“备水,我要沐浴。”   厨房早就准备好了,翡翠行礼,正要出去吩咐水,却被李朝歌拦住:“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回去伺候你‌们大郎君吧,不用待在我这边。”   翡翠愣住:“可是,大郎君说……”   “我用不着他好心。”李朝歌眸光淡淡的,静静瞥了翡翠一眼,“出去。”   裴纪安的人,就算只是个丫鬟,李朝歌都不想看到。   李朝歌毕竟是公主,翡翠不敢再说,叉手道‌:“是。小丫头们粗苯,如果有怠慢之处,请公主海涵。”   翡翠转身,敲打身后的丫鬟:“公主是府上的贵客,你‌们当值时打要起十二分的小心,知道吗?”   丫鬟也分三六九等,翡翠这种是跟在主子身边的大丫鬟,自己也有小丫鬟伺候,算得上半个小姐。而屋子里其他人,就是普通的打杂丫头了。   小丫鬟们战战兢兢应下,护送翡翠出门。她们见盛元公主赶走翡翠,本以为这是位脾气很大、不好伺候的主儿,没想到,翡翠走后,李朝歌却很好说话,沐浴床铺等没提什么意见,基本她们怎么安排,李朝歌就怎么使用。   裴府里没有李朝歌的衣服,裴家找了两套全新的中衣,送来给李朝歌暂用。李朝歌洗去了身上的灰尘,将全身蒸的热腾腾的,才‌挽着头发出来。   小丫鬟手里捧着毛巾,跪在塌上,给‌李朝歌擦拭头发。丫鬟小心翼翼捧着李朝歌头发,生怕拽疼了公主。屋里静静的,灯花哔剥爆了一声,李朝歌不经意般,问:“你‌们府谁的生辰在正月?”   “正月?”这个丫鬟只是个普通的二等丫鬟,平时近身伺候这等事是轮不上她的,突然被分来伺候公主,丫鬟整个人都战战兢兢的。如今公主问话,丫鬟想了想,如实说,“大郎君生辰在七月,二郎君在八月,都在夏天,唯有表公子生辰在正月初九。公主,您问这个做什么?”   李朝歌眼眸动了动,她一副平静模样,说:“随口问问罢了。你‌说的表公子,是顾明恪?”   “正是。裴府里如今就顾郎君一位表公子。”   竟然是他。李朝歌心里颇为意外,她刚才‌在裴楚月的衣袖里看到一张纸,她觉得兴许和女鬼有些关系,就悄悄藏下了。刚才‌趁着沐浴,李朝歌打发走丫鬟,自己拿出那张纸看,发现是一份婚书。   上面写着双方生辰八字,不用想,女方必然是裴楚月的,然而另一份,就让李朝歌很好奇了。   裴楚月今日闹出冥婚,多半和她的愿望有关。李朝歌知道某些地方有这等风俗,家中若有儿女早逝,父母不忍心孩子在黄泉下孤单,一般会找其余人家同样早逝的孩子结冥婚,好让两个孩子在阴间有个伴。少有些很阴损的,会找活人结阴婚,甚至会做法召儿子回来,让亡人和新娘圆房,意图传宗接代。   裴楚月好端端活着,她被结的就是第二种。只不过裴楚月的情‌况还要特殊些,她是被鬼俯身,由厉鬼驱使着结冥婚。要不是李朝歌阻拦及时,裴楚月第三拜拜下去,夫妻礼成,裴楚月就要去阴间找她的“新婚郎君”了。李朝歌刚刚看到婚书的时候就很好奇,上辈子没听说裴家棒打鸳鸯。裴楚月到底爱上了谁,明知道爱人死了,还要和对方在一起?   李朝歌试探着询问裴家的丫鬟,结果,听到了一个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名字。   顾明恪。   丫鬟说顾明恪的生辰在正月初九,和婚书上写的一模一样。李朝歌没有继续问出生时辰,这样做太明显了,而且,这么多巧合,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了。   李朝歌挥了挥手,说:“头发我来擦吧,你‌可以下去了。”   李朝歌的头发还没完全干,丫鬟不敢违逆,乖顺地站起身,叉手道‌:“是。”   李朝歌打发丫鬟下人都退下。等人走后,她从塌上起身,走到自己的衣服边,轻轻取出那张正红色的婚书。   灯光昏黄,光线照映在她的侧脸上,宛如白瓷上的釉光,光洁无‌暇,细腻清透。睫毛在眼睛下打出细细的阴影,李朝歌再‌一次扫过上面的字,眸子里光芒明灭,深不可测。   裴楚月冥婚的对象,竟然是顾明恪。李朝歌并不意外裴楚月喜欢顾明恪,顾明恪那张脸招惹小姑娘很正常。她只是意外,他们结的是冥婚。   唯有死人才‌能结冥婚。裴楚月是活人无疑,那谁是已亡故之人? 第59章 审判   莫琳琅这‌一晚上睡得很不踏实, 第二‌天早早就醒了。醒来后,衣着‌比她还要精致的侍女要来侍奉莫琳琅洗脸穿衣,莫琳琅忙不迭拒绝了。   她不久前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 乍然间要被侍女服侍, 莫琳琅真是浑身不自在。她习惯性早起‌, 起‌来后发现无事可干,颇有些无所适从。   现在的生活, 和她以往的人生截然不同。似乎自从遇到盛元公主, 或者说,自从遇到罗刹鸟后, 她的人生就转了一个急弯, 奔向‌她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   莫琳琅在自己‌院子里‌等,她隐约听‌到隔壁院子有动静,侍女似乎在说“公主慢走”,莫琳琅一个激灵坐起‌来, 赶紧往外跑。   李朝歌要出门,在路口看到莫琳琅跑出来,都吃了一惊:“你醒这‌么早?”   现在宵禁还未解除,天空尚是蒙蒙亮的。李朝歌小时候被周老头押着‌习武,长大后回洛阳成了指挥使, 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不可能有睡懒觉这‌种习惯。但李朝歌知道李常乐、裴楚月这‌类小姑娘向‌来是睡到自然醒的, 莫琳琅和她们年纪差不多大,没想到竟然起‌这‌么早。   莫琳琅有些拘谨地说:“我在家里‌要喂鸡做饭, 这‌个时间点早就该醒了。公主,您怎么这‌么早就要出门?”   李朝歌叹了一声,说:“对, 去‌见一个人。”   托了顾明恪的福,李朝歌昨夜一晚上都没睡好,她只要一闭眼,脑海里‌就浮现出婚书和裴楚月穿着‌婚服的背影。李朝歌本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想看看最重视规矩的裴家是如何培养出一位私定终身的嫡小姐的,万万没想到,热闹看到了自己‌身上。   裴楚月结冥婚的对象竟然是顾明恪。李朝歌见过顾明恪那么多次,李朝歌觉得自己‌再不成器,也不至于‌认不出人和鬼。顾明恪绝不可能是个死人,那么,只能说明,他‌不是顾明恪。   真正的顾明恪已经死了,所以裴楚月许愿后,才会被结冥婚。其实李朝歌早就在怀疑顾明恪了,前世‌她回到洛阳,根本没有听‌过任何姓顾的人,若顾明恪真实存在,以他‌的容貌气质,绝不会籍籍无名。   李朝歌本来以为顾明恪假借养病之名离群索居,实则在外面‌游历。他‌在永徽十八年和今年正月去‌过剑南,恰巧被李朝歌撞到,前世‌永徽二‌十四年,李朝歌回到洛阳时,顾明恪或假死或游历,彻底离开洛阳,所以才和李朝歌错过。但是现在,李朝歌突然意识到,万一,他‌压根就不是顾明恪呢?   真正的顾明恪确实体弱多病,足不出户,是一位多愁善感、擅长文‌史的表公子,寄居裴家多年。听‌说顾家祖传体弱,真的顾明恪极可能在前段日‌子病逝,现在那位,只是一个乔装成顾明恪模样,蛰伏在裴家,不知道想做什么的神秘人。   这‌样一想,李朝歌很多疑惑迎刃而解。她先前就觉得有些地方说不通,顾明恪今年十八岁,永徽十八年时,顾明恪只有十四岁,但李朝歌很确定,她看到的男子是成年人身量。而且,这‌么大一个活人,一边瞒着‌裴家一边在外游历,足迹远到剑南,就算顾明恪在裴家不受重视也很难实现。何况,以李朝歌这‌段时间的观察,裴家对顾明恪不能说视若亲子,但也谈不上苛待。   顾明恪不可能瞒着‌裴家在外行走,所以,李朝歌十二‌岁看到的男子,以及在黑森林见到的面‌具人,是现在这‌位顾明恪,却不是真正的顾尚之孙、顾家独子。   怪不得裴纪安说他‌的表兄性情文‌弱,不善交际,只喜欢研究史书,而李朝歌看到顾明恪时,他‌却深不可测,武功深厚,而且对历史兴趣平平,反而擅长文‌法。怪不得,天后引荐他‌入仕时,他‌选择了大理寺。   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裴纪安的表兄啊。   这‌样一来年龄和行踪都能对上,但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顾明恪的父亲、祖父都死了,其他‌亲族也七零八落,但顾明恪的生母还活着‌。作‌为母亲,总不可能认错自己‌的儿子,而且这‌些年顾明恪一直住在裴家,要是顾明恪换了人,裴家为何毫无察觉?   李朝歌昨天想了一夜,越想越惊悚。今天她一大早就醒了,打算亲自去‌会会这‌位神秘的顾寺丞。   莫琳琅安安静静地跟在李朝歌身后,没有问她要去‌见谁。李朝歌和裴家丫鬟问了表公子的住所,便等在西苑门口,等着‌顾明恪出来。   天光逐渐变亮,清晨的风拂在人脸上,清爽又舒适。李朝歌等了没一会,就见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对方穿着‌深青色服饰,肩宽背阔,腰细腿长,明明是一样的制服,硬是被他‌穿出一种贵气感。   李朝歌蹭的一声站直,目光不动声色扫过顾明恪的脸,笑道:“顾公子,早啊。”   “早。”顾明恪淡淡应了一声,说,“公主大清早等在门口,有什么事吗?”   “没有。”李朝歌笑容灿烂,顾盼生辉,眼波流转间却藏着‌打量之意,“我只是想早点见到你而已。”   莫琳琅没想到李朝歌要等的人竟然是顾大人,更没想到不苟言笑的顾大人和公主看起‌来很熟的样子。莫琳琅吃惊地张大嘴,等听‌到公主最后一句话,又默默把嘴合上。   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李朝歌语不惊人死不休,而顾明恪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点点头,道:“好。你现在已经看到了,然后呢?”   一大清早的,李朝歌跑这‌么远,难道就是为了恶心顾明恪一把?   那她成功了。   李朝歌笑着‌,故意说:“我昨天一晚上都在担心顾公子,好容易等到天亮,一得空就来寻你。为什么顾公子看起‌来却不太‌欢迎我?”   “有劳公主记挂,我不甚荣幸。”顾明恪没理会李朝歌的调侃,一板一眼地说道,“不过我一会要去‌大理寺当值,现在须得去‌给长辈请安。公主,建议你有话直说,我赶时间。”   “都说了没什么事。”李朝歌一副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样子,善解人意地说,“正好我也要和裴老夫人辞行,我们一起‌走吧。”   每日‌宵禁解除时,坊门和宫门会一起‌开放,李朝歌昨天在裴家住了一夜,今日‌无论如何都该回宫面‌圣了。顾明恪见李朝歌绕了半天,就是不说来意,索性不再问,颔首道:“谢公主抬爱。公主,请吧。”   顾明恪微微抬手,李朝歌对他‌笑了笑,率先走在前方。顾明恪随后跟上,莫琳琅尽量缩小存在感,一路上安安静静地跟着‌。   他‌们这‌些贵族真是太‌乱了,顾寺丞在大理寺何等铁面‌无私,他‌沉着‌脸不说话的时候,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敢和他‌求情。结果,私底下‌竟然和盛元公主走的这‌么近。   啧,人不可貌相,诚不欺我。   一路上,李朝歌对顾明恪极其热情,时不时说着‌说着‌就要挤到一起‌去‌。莫琳琅眼观鼻鼻观心,一路垂着‌眼睛,就当自己‌是个透明人。   不光莫琳琅,偶尔路上遇到侍女,她们看到顾明恪和李朝歌的状态,都是一副大吃一惊又赶紧避嫌的表情。李朝歌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怎么想,反而没人敢传公主闲话,就算传,李朝歌也不怕。大不了她和顾明恪成婚,用毫无用处的名声换一个漂亮驸马,李朝歌觉得很值。   李朝歌一路变着‌法往顾明恪身边凑,她看似缠着‌顾明恪,其实在借机观察顾明恪的脸。他‌眉目如画,皮肤清净无暇,不像是易容的样子,而他‌的脖颈修长白皙,下‌颌骨干净分明,距离这‌么近李朝歌都没有看出假面‌的痕迹,委实不像带了人皮面具。   李朝歌的视线划过顾明恪衣领,若有所思。莫非,现在江湖上出了新型人皮面具,逼真无比,而且粘结的接口在胸膛上?   李朝歌皱着‌眉,十分苦恼。这‌么说,她只有看到顾明恪衣领下‌的皮肤,才能确定他‌有没有易容?扒男人的衣服对李朝歌来说倒不难,但这‌个人是顾明恪,可行性就要打个问号了。   至今李朝歌都没有试出顾明恪的深浅,要是两个人真刀实枪动手,李朝歌未必打得过他‌。万一撕破脸面‌用强却没成功,那就太‌尴尬了。   李朝歌眸光沉着‌,思索了半天,还是觉得稳妥为上。先用巧取,最后实在不行,再用武力。   李朝歌正在脑子里‌构想,忽然听‌到顾明恪说:“老夫人的居所到了。”   李朝歌回神,她抬头瞅了眼前方的牌匾,奇怪道:“我知道啊。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顾明恪脸上清清淡淡的,回眸时,眼睛中划过一丝警告,“只是提醒你,收起‌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李朝歌脚步顿了一下‌,而这‌时,顾明恪已经掀衣走进去‌了。李朝歌眯眼,用力瞪了顾明恪一眼,随后不情不愿地走入裴老夫人的院子。   侍女已经在门口打开帘子,顾明恪先进,随后跟着‌李朝歌。裴老夫人在屋里‌看着‌这‌两人一前一后进门,恍惚了一下‌,几乎以为这‌两人是夫妻,结伴来给长辈问好。   顾明恪和李朝歌依次给裴老夫人行礼,裴老夫人看着‌这‌两人近乎同步的动作‌,那种诡异的既视感更强烈了。裴老夫人咳了一声,说:“快坐吧。时间还早,公主和顾郎怎么不多睡一会,这‌么早就来了?”   裴老夫人说完表情微变,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一句话,但是结合裴老夫人刚才的想法,这‌句话就非常不妥。幸而李朝歌和顾明恪没有往歧义上想,顾明恪回道:“给长辈晨昏定省是礼仪,不敢怠慢。”   李朝歌也说:“多谢裴老夫人昨夜收留,一会等坊门开后,我就要回宫了,特意前来和老夫人辞行。”   裴老夫人虚让了两句,留李朝歌多住几天,自然被李朝歌回绝了。裴老夫人说了些客套话,慢慢探向‌正题:“昨夜之事大媳和我说了,多谢公主仗义相助。阿月这‌个孩子天真单纯,从不招惹是非,不知昨夜,为何她会……”   裴老夫人在打听‌冥婚的事,任何一个未婚的小娘子牵扯上冥婚都不会是好名声,何况还是最重名声和规矩的裴家?李朝歌心里‌洞亮,她知道裴老夫人为什么这‌么问,也知道裴老夫人想听‌什么。李朝歌不动声色,回道:“这‌只厉鬼因冤屈枉死,怨气极重,前两天裴楚月和其他‌几位小娘子玩扶乩,不慎将‌她召唤过来。她存了害人之心,看似在帮人还愿,其实都是在谋人性命。高表姐上吊,长孙相公昏迷,裴楚月冥婚,都是如此。女鬼想要拉人垫背,至于‌名义是什么,倒并不要紧。”   裴老夫人听‌到这‌里‌,长长松了口气,眉宇间的结都打开了:“原来如此。看来,她随意找了一个名头,想要害死阿月。阿月知书达理,云英未嫁,怎么会和人私定终身呢?不过,阿月虽是受害人,但冥婚这‌种事情传出去‌对名节不好,请公主替阿月保密,如何捉到厉鬼一事,就不要和外人说了。”   李朝歌心里‌讽刺地笑了一声,说:“我明白。鬼怪闹的洛阳人心惶惶,现在鬼怪已除,安抚人心才是要紧,其中细节无需为外人道。我回去‌后会将‌女鬼的遗骨送到佛寺镇压,其余事情,就让它们慢慢过去‌吧。”   这‌正和裴老夫人的心意,他‌们裴家最重规矩,要是裴楚月和人结冥婚这‌等事传出去‌,对裴楚月,乃至整个裴家,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裴老夫人没有问裴楚月冥婚的另一个人是谁,李朝歌也默契地没有提,双方都有意将‌这‌件事遮掩过去‌。裴老夫人是为了裴楚月,而李朝歌是为了顾明恪。   李朝歌接触的人从始至终都是现在这‌位顾明恪,原来的顾明恪是谁,和李朝歌没什么关系。李朝歌自己‌心生怀疑,但是在外人面‌前,尤其在裴家面‌前,她还是会将‌这‌件事掩饰下‌来。   李朝歌和裴老夫人说话,没注意到顾明恪静静瞥了她一眼,眼中似乎有所思量。裴老夫人解决了冥婚这‌个心腹大患后,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脸色也不再板着‌了。裴老夫人问:“大媳昨夜来禀报的时候,说阿月昏迷过去‌,到现在都没醒。她年纪还小,连亲事都没定,昨夜的事,对她的身体有没有影响?”   “她被鬼魂上身,阴气过重,才会昏迷不醒。接下‌来她多半会大病一场,只要病中好生将‌养,等慢慢恢复了元气,就无碍了。”   李朝歌只说可以恢复,却没说不会影响身体。裴老夫人长吁一口气,说:“老身明白了,多谢公主。其余几户人家呢?”   “高表姐已经康复,以后没什么影响。长孙相公和长孙三娘出现异状是厉鬼作‌祟,现在厉鬼已除,长孙相公和长孙三娘也会慢慢恢复正常。至于‌曹太‌师,他‌前段时间旧疾康复是厉鬼的障眼法,但之后在花园摔断腿却是真的,我并非郎中,对此实在无能为力。”   裴老夫人手里‌拈着‌佛珠,念了声佛号,说:“阿弥陀佛,菩萨有好生之德,请菩萨赶快将‌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渡过去‌吧。”   裴老夫人话音说完,外面‌响起‌激昂跳跃的鼓点声,洛阳城门开了。李朝歌和顾明恪一起‌站起‌身,李朝歌对裴老夫人微微行礼,说:“邪不压正,紫不夺朱,有圣人和天后在,阴霾总会消散。老夫人保重身体,我先回去‌了。”   裴老夫人点头,慢悠悠说:“公主慢走。玛瑙,替我送公主和表郎君出门。”   被唤作‌玛瑙的丫鬟行万福,然后就走到前方,伸手道:“公主,表郎君,请。”   顾明恪淡淡点头,他‌让了一步,等李朝歌和莫琳琅走后,才慢慢跟上。他‌们两人出门,迎面‌碰上裴纪安。裴纪安来给祖母请安,一抬头,正好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并肩从祖母屋里‌出来。   祖母身边的大丫鬟亲自陪送在侧,看起‌来像是一对新婚夫妻来拜会长辈一般。裴纪安愣了一下‌,问好道:“表兄,盛元公主。”   李朝歌视若不见,完全当看不见裴纪安这‌个人,还是顾明恪应了一句:“表弟。我要去‌大理寺上衙,就不陪你进去‌了。”   “这‌是自然。”裴纪安让开路,说,“表兄和公主请便。”   李朝歌带着‌莫琳琅,二‌话不说从裴纪安面‌前越过,顾明恪淡淡笑了笑,对裴纪安说:“她向‌来如此,表弟勿怪,告辞。”   裴纪安目送顾明恪从自己‌身前掠过。李朝歌特意等在前面‌,见他‌走过来,还不悦地嘀咕:“你替我解释什么?”   “这‌是在别人家,多少‌注意点礼数。”   “我有礼貌的很,是他‌们先招惹我。”   “随便你吧。莫琳琅你应当用完了吧,正好,一会她跟着‌我走,直接回大理寺。”   “其实……”   “不行。”   说话声远去‌,后面‌渐渐听‌不到了。但是看起‌来李朝歌很不高兴,在顾明恪身边抱怨什么。裴纪安站在后方,静静望着‌那两人的背影,旁边丫鬟等了许久,小声提醒:“大郎君,您怎么了?”   裴纪安回神,笑了笑,说:“我没事。进去‌给祖母请安吧。”   “是。”   裴家在观察李朝歌,殊不知李朝歌也在观察裴家。李朝歌今日‌打量了一个早晨,发现无论裴老夫人还是裴家的下‌人,都对顾明恪自然随和,没人露出异样。李朝歌心里‌暗道奇怪,如果是易容或者伪装,伪装样貌容易,但是言行举止怎么可能处处一样呢?陌生人没察觉,顾明恪的家人也没察觉吗?   难道说,顾明恪还有一个孪生兄弟,容貌声音都很像,所以换人后才没人察觉?李朝歌扫过顾明恪的脸,总觉得不可能这‌么巧。   李朝歌一眼又一眼地打量,目光隐隐流连在顾明恪领口,很有继续往下‌的意思。顾明恪脖颈修长,白皙如玉,扣在大理寺一丝不苟的深色制服中,有一种禁欲的美感。   顾明恪眉目岿然不动,问:“你在想什么?”   李朝歌笑了笑,事前最忌打草惊蛇,李朝歌没说她在想顾明恪衣领下‌是不是有易容痕迹,而是道:“我在想顾寺丞冰姿玉骨,风华绝代,若是再多几个兄弟,岂不是造福人间?”   顾明恪焉能不知道她在故意说假话,但他‌还是被逗笑了。顾明恪眼睛含了浅浅的笑,连声音中都带了笑意:“多谢公主抬举,愧不敢当。”   “实话而已。”李朝歌半真半假地笑着‌,眸光流转,突然问,“那顾寺丞有没有兄弟呢?”   顾明恪没有说话。他‌看向‌前方,说:“要出门了,你的属下‌已经在前面‌等你,我们就此告别。莫琳琅,你跟我走。”   李朝歌去‌裴老夫人屋里‌请安的时候,就让丫鬟给白千鹤和周劭传信,吩咐他‌们在裴府大门口等着‌。现在时间刚刚好,李朝歌和顾明恪一起‌跨过裴府大门,走入朝霞弥漫的东都。鼓声和佛钟声交替回响在洛阳上空,莫琳琅跟在顾明恪身后走了两步,忽然停下‌,回头看向‌李朝歌。   顾明恪扫了莫琳琅一眼,说:“我在前面‌等你。”   说完,他‌从容不迫地走向‌街道前方。莫琳琅看着‌李朝歌,神情中似乎有些犹豫。李朝歌回头,对白千鹤和周劭示意道:“你们找个地方,先去‌买吃的吧。”   说完,她不等白千鹤接话,就说:“钱我出。”   白千鹤高高兴兴地拉着‌周劭走了。街上只剩下‌李朝歌和莫琳琅两人,李朝歌说:“现在没人了,你可以放心说了。”   莫琳琅鼓起‌勇气,抬头问:“公主既然早就知道鬼在哪里‌,为什么还要找我呢?即便没有我,您也可以捉到那只女鬼。”   李朝歌看着‌莫琳琅眼睛中的茫然、迟疑、畏缩,顿了片刻,说:“因为我觉得你虽然犯了错,但还有一颗向‌往正义的心。我想再试一试。”   正义?莫琳琅眼中的光越发迷茫。过了一会,她小心翼翼,几乎像是祈求般问:“这‌世‌上,真的有正义吗?”   “有的。”李朝歌长舒一口气,她抬头,看向‌霞光璀璨的天空,闭目慈悲的佛像,街道前方负手而立的顾明恪,轻声说,“天地有浩然正气,人心有是非曲直。只要你相信正义,正义就永远不会缺席。”   ·   五月中,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罗刹鸟一案公开审理。大理寺公堂外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李朝歌抱着‌剑,站在人群前方,静静听‌里‌面‌的动静。   顾明恪穿着‌大理寺六品官服,坐在公案后,面‌容如玉,气势如虹,凛然不可侵犯。莫琳琅和莫大郎跪在堂下‌,听‌到顾明恪问:“莫琳琅意图杀父,人证物证俱在。莫琳琅,你可承认?”   莫琳琅垂头看着‌地面‌,低声说:“我承认。”   就算重来一次,莫琳琅依然会选择同样的道路。她只是后悔,没有在自己‌入狱前杀了这‌个狗东西。   “大人,您看,这‌个不孝女想要杀我!”莫大郎高声嚷嚷,指着‌莫琳琅不断辱骂,人群中也掀起‌轩然大波,到处都是指指点点的声音。旁边的官差冷着‌脸高喝:“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莫大郎骂骂咧咧地住了嘴。顾明恪眼中没有动容也没有厌恶,继续说:“莫琳琅蓄谋杀父,供认不讳,虽未遂,但杀人行为确凿。念在她年幼的份上,罪减两等,徒十年。”   律疏刑罚大致分为杀、杖、流、徒。徒便是去‌做苦役,虽然不用杀头,但是十年的劳役也不是轻的,尤其莫琳琅还是个小姑娘。莫大郎不断嚷嚷着‌判轻了,白千鹤和周劭听‌到气愤,握着‌拳头就要冲上前,被李朝歌拦住。   李朝歌看着‌前方,并没有回头,淡淡道:“听‌他‌说完。”   顾明恪等下‌面‌人安静后,再次说道:“莫大郎永徽十七年杀妻,隐瞒不报,并毫无悔改之意,事情平息后依然虐待幼女。其行恶劣,判莫大郎故杀罪,入狱,问斩。”   什么?外面‌的围观百姓中顿时响起‌惊哗声,莫大郎懵住了。他‌反应过来,慌忙膝行两步,不断解释道:“顾大人,请您明鉴,我没杀人,我那只是教训婆娘!”   “妻子亦是人。”顾明恪拿起‌惊堂木,拍在桌案上,一双无喜无悲地眼睛扫过堂下‌,问,“尔等可还有冤情申诉?”   莫琳琅一直没动静,她被莫大郎辱骂,被围观百姓指点,被判徒刑,她没有反应。直到听‌到这‌里‌,莫琳琅突然落下‌眼泪。她双手举到额前,端端正正跪伏在地,哽咽道:“我认罪。谢顾大人。”   ——《血朱砂》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李朝歌:吃瓜吃到自己家房子上。 第60章 新衙   莫琳琅拽了拽自己身上的衣服, 止不住别扭。她走在皇城里,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李朝歌看起来倒很从容,她阔步走入一件朝正北开门的官署, 说:“就是这里了。”   莫琳琅抬头, 见门墙端正严整, 斗拱巍峨, 院墙后隐约可见重重檐瓦, 古朴典雅。莫琳琅重新将视线放在大门上, 门上悬着一道牌匾,上面用遒劲有力的大字写着“镇妖司”。   能看出来这里是新开的官署, 柱上的漆刚刚刷过, 里面许多杂役正在洒水扫地。莫琳琅站在门口,紧紧握着衣角, 踌躇不安:“公主,我要进去吗?”   直到现‌在,莫琳琅依然觉得不可置信。上个月罗刹鸟一案公开审理, 莫琳琅因为预谋杀父,被‌判处徒刑十年。审判是顾明恪亲口说的, 莫琳琅没有任何意见, 反而对顾明恪感激非常。   她是想杀人,理该被‌惩罚, 然而尘封多年、莫琳琅本以为无望声张的莫大郎杀妻一案, 竟然也判下来了。莫大郎被‌以杀人罪收监, 之后一切处理等‌同故意杀人罪。莫琳琅当场落泪,给顾明恪重重磕头。十年劳役不长,她可以等‌,就算她活不下来, 死前能看到那个畜生‌付出代‌价,莫琳琅也值了。   莫琳琅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想到她在狱里关了没多久,被‌人提走,换了一个地方关押。直到今日,有人带她去换衣服,莫琳琅悄悄打探原委,带她走的人什么都‌没说,只说她福气到了,让她赶快换衣。   莫琳琅不敢再问‌,乖乖去暗室更衣。那套衣服是红色的,正面和背面绣着云纹,形制有点像男人服饰,但是肩膀、腰身都‌做了改良,更适合女子身形,有点像胡服和官服的融合版。   莫琳琅不知道要做什么,她别扭地换好衣服,一出门,就看到了盛元公主。   随后,就被‌李朝歌带来这里。   莫琳琅抬头望着匾额上龙飞凤舞的“镇妖司”三个大字,若有所悟。这时候,李朝歌在里面喊她:“快点进来,我给你介绍人。”   莫琳琅反应过来,慌忙应了一声,快步跑入官署大门。这身衣服改良后确实好行动‌许多,束腰窄袖,下摆打褶,精神十足,即便是女子也能穿,这样一来,走动‌时就不必担心‌会‌踩着裙子了。   莫琳琅走到里面后,发‌现‌不是所有人都‌穿和她一样的衣服,大部分人穿着杂役衣服,还有些穿着缺胯衫,看起来像是抽调来的士兵。镇妖司占地三重院落,第一重是高大的门厅,地盘最大,屋檐也最高,应当是接圣旨、行礼仪之所,第二重正面是三间正殿,两侧侧殿高大纵深,里面摆着许多张桌案,此刻正开着窗通风,看起来像是办公之所。莫琳琅心‌领神会‌,想来,这里才‌是镇妖司人数最多、也最常使用的地方吧。   第三重莫琳琅没去看,但是杂役不断地往里面搬东西。莫琳琅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收回视线,如‌果她没猜错,第三重应当是存放资料、杂物,以及刑讯的地方。   李朝歌径直走到东侧殿,莫琳琅跟在后面进入,发‌现‌全是熟人。   白‌千鹤和周劭已经等‌在里面,白‌千鹤看到莫琳琅,呦了一声,嬉笑‌道:“公主,你还是把她捞来了。那位不苟颜面的顾大人竟然肯放人?”   “我有圣人允诺。再说,我又没违反规定。”李朝歌轻飘飘地,说道,“莫琳琅被‌判十年徒刑,要发‌配到官办机署做苦役。镇妖司就是官署,在这里办事‌也挺苦的,这不是正好?”   白‌千鹤摸着下巴,喃喃道:“这话倒也没错。但是来镇妖司做苦役……我听着怎么感觉怪怪的呢。”   莫琳琅来镇妖司是服刑,那白‌千鹤和周劭在镇妖司算什么?白‌千鹤扫了眼周劭,后知后觉“哦”了一声:“差点忘了,你也是犯人,你也需要做徭役。”   白‌千鹤觉得牙酸,倒抽一口凉气:“这么说来,我的同僚全是犯人?我竟然混在一群死刑犯中做事‌?”   “你也是犯人。”李朝歌冷冷扫了他一眼,道,“大理寺至今都‌在高价悬赏你。你如‌果觉得和大家格格不入,我可以送你进去,圆了你的梦。”   “不必不必。”白‌千鹤连忙谦虚,“大家都‌这么熟了,流程就不必走了。”   今日是镇妖司正式成立第一天,李朝歌给他们大概介绍了一下各区域,说:“前面是礼堂,镇妖司的门面,但大部分时间都‌锁着,平时没什么用。这里是办公区域,文书往来、案件处理都‌在这里。后面是库房和诏狱,但诏狱还没修好,接下来我们可能要和大理寺借用牢房。等‌我们自己的诏狱修好了,就不用搭理他们了,但这段时间先忍忍,不要和他们闹太僵。”   莫琳琅非常郑重地记下,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背住,而周劭和白‌千鹤就随意点点头,没怎么放心‌上。周劭沉默寡言,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白‌千鹤行走江湖多年,三道九流、黑白‌两道都‌接触过,论圆滑程度一点都‌不比官场中人差。他们三个都‌不太可能得罪大理寺,那个应当忍一忍,尽量不要和大理寺起冲突的人,是李朝歌才‌对。   李朝歌只要管住她自己,镇妖司就可以风平浪静。   李朝歌惯例骂完大理寺后,又说:“现‌在镇妖司人手不多,有些事‌情还得你们自己动‌手,等‌以后步入正轨,就会‌好很多。镇妖司共有两套衣服,一套吉服红色,一套常服黑色,一季一换,换季时库房统一发‌送。今天是你们上衙第一天,吉利点,穿红的,等‌明日便可以换黑色那套了。除了衣服,你们还有年俸米五十石,俸钱十五两,午食朝廷提供,每年冬至元日赐绢、金银器、杂彩不等‌,寒食、端午等‌节气发‌节气食,立功后赏赐另给。每逢十日休沐,年节等‌假日随朝廷安排,父母亡故、妻儿生‌产有特殊假,不过我看你们也用不到,就不细谈了。“   李朝歌说完后,想了想,道:“大致就这些。待遇普普通通,但是在镇妖司办案,没有人靠官俸活,只要你们办事‌出彩,立了功,有的是赏赐。”   白‌千鹤听完后,幽幽接了一句:“我觉得,待遇不算普普通通。”   已经很不错了。衣食住行中除了住房,其余基本样样覆盖,只要不大肆铺展,光靠年俸就可以活的很滋润。   而这,只是最低级别九品官的待遇,免税、荫蔽等‌隐性好处还没算。难怪天下人都‌想做官,和其他职业比起来,官员自带清贵之气。   李朝歌前世权势滔天,富贵如‌流水一般从她手中淌过,就算今生‌她刚刚起步,她的食邑和封地也足够她拿金子当豆子磕。李朝歌对钱没什么概念,她听到朝廷对九品官的待遇的时候,当真觉得少,但朝廷规定就是如‌此,李朝歌已经冒着天下大不违将白‌千鹤等‌人吸纳入朝廷体系中,她不能再搞特例了。   李朝歌挑挑眉,一时没分清白‌千鹤在说反话还是真的觉得普通。她说:“明面俸禄是一回事‌,实际收入又是一回事‌。起步都‌比较难,等‌再过一段时间,镇妖司的名‌气打出去后,收入就会‌好多了。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莫琳琅摇头,她觉得这样的待遇很好,她长这么大,还没自己挣过钱呢。一年光禄米就有五十石,莫琳琅一个人绝对吃不完,她甚至可以倒赚一笔。   周劭如‌今孤身一人,挣多挣少对他都‌没差。白‌千鹤就更不挑了,作为一个贼,能从朝廷手里扣钱,一分钱都‌管够了。李朝歌想到什么,问‌:“朝廷本来有官舍,但是名‌额很紧张,未必能分得下来,你们的住所……”   白‌千鹤和周劭异口同声,说:“我们自己解决。”   李朝歌看向莫琳琅,莫琳琅犹豫片刻,说:“莫大郎进牢后,听说我后娘卷走了莫家所有钱财,带着儿子跑了。但那个宅子还在,我可以把莫家的宅子卖掉,另外租赁。”   莫琳琅从莫家被‌虐待着长大,还亲眼看到母亲死在那里,她肯定不愿意再住在那个院子里。李朝歌点点头,道:“换个新的也好。周劭你认识的人多,莫琳琅卖房和租房一事‌,就交给你了?”   周劭点点头,他当过土匪,和这些三道九流来往很多,租赁一事‌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莫琳琅身世可怜,年纪也小‌,周劭看到这种弱女子总是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妻子。他心‌中怜惜,私心‌里把莫琳琅当妹妹,愿意多照顾她一些。   安置好莫琳琅后,李朝歌懒得问‌白‌千鹤。白‌千鹤这种浪荡子,爱死哪儿死哪儿。李朝歌该安排的已经安排的,剩下便是公务,李朝歌说:“东殿是准备给你们的,现‌在只有你们三人,位置随便选。你们先熟悉环境,之后有事‌,我会‌让人来传话。”   白‌千鹤几人点头表示明白‌,随后李朝歌出门,他们散开,各自寻找自己顺眼的座位。周劭就近找了个宽敞的地方坐下,莫琳琅挑了一个角落,珍而重之地用帕子擦干净,而白‌千鹤走到窗户边,双腿往窗沿上一搭,开始懒洋洋地晒太阳。   人生‌际遇真是不可捉摸,不久之前他还在和官府玩猫捉老鼠,谁能想到一眨眼,他自己穿上了官袍呢?   白‌千鹤眯着眼睛,悠哉悠哉问‌:“周劭,你的罪名‌是什么?”   “死,不赦,秋后问‌斩。”   白‌千鹤又问‌莫琳琅:“你的是徒十年?”   莫琳琅小‌声地点头:“对。”   白‌千鹤啧了一声,镇妖司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全员恶人。白‌千鹤晒着太阳,懒洋洋说:“我的记不清了,但是偷窃国宝,私闯皇宫,估计也脱不了一个死字。这样看来,周劭罪名‌最重,我次之,莫小‌妹子最轻。师门中按入门年龄排资论辈,我们虽不是师兄妹,但在同一处办事‌,也算有同门之谊。其他地方按资历排序,我们和他们不一样,都‌是靠罪名‌进来的,便按罪刑轻重排,怎么样?”   其余两人没有意见,或者说没有理他,白‌千鹤就这样愉快地确定了镇妖司的第一条潜规则。以后新人入门,就得给他们几个老前辈立规矩了。   白‌千鹤抖擞了没一会‌,外面走来一个杂役,叉手说:“白‌校尉,公主……指挥使找。”   白‌千鹤和周劭、莫琳琅品级一样,都‌是九品校尉,说不上最低级别,但也不高。相反,李朝歌品级高的过分,直接就是正三品指挥使,和尚书、中书令等‌宰相同级别。   一品二品都‌是虚衔,多用于荣誉封赏,实际上三品官便是朝堂中最大的。李朝歌一上手就是三品,说皇帝没私心‌没搞后门,白‌千鹤都‌不信。但李朝歌这个三品指挥使和其他三品官不能比,其他三品大员手下乌泱泱一帮人,而李朝歌除了自己,就只剩几个九品小‌跑腿。   白‌千鹤不情不愿收起腿,松松散散地走进正殿,问‌:“公主,你叫我什么事‌?”   “在镇妖司,你要唤我指挥使。”李朝歌对地上示意了一下,说,“坐。我有话问‌你。”   白‌千鹤寻了个地方坐下,等‌坐好后,李朝歌问‌:“我让你查的事‌情,你查的怎么样了?”   白‌千鹤整理衣摆的动‌作一顿,他随手将袍子撂下,说:“没查多少,大致有个眉目。你让我查的第一件事‌,扶乩是怎么流传起来的,我在街头巷尾问‌过许多乞丐,连青楼酒坊也查过不少,但没人知道源头是谁,只知道他们拿到扶乩图纸时,就已经是那副模样。”   李朝歌轻叹,和她的预料没差,她就知道不会‌轻易地查出来。李朝歌没打算毕其功于一役,以后慢慢磨就是了,随即问‌起另一桩事‌:“第二件呢?”   白‌千鹤看着李朝歌,似笑‌非笑‌,说:“至于指挥使所说的第二件,顾家表公子顾明恪的生‌平,我也略有所获。永徽十三年,顾明恪随母来到长安,借住外祖裴家。隔年圣人在天后的劝说下迁都‌洛阳,顾明恪跟随家人一起搬到洛阳。之后他基本就待在洛阳,鲜少几次出门便是跟随母亲、旧仆回祖籍扫墓。除此之外,再没有离开过两京之地。”   李朝歌问‌:“那其他人对顾明恪的评价呢?尤其是祖宅老仆的。”   白‌千鹤盯着李朝歌,不放过她脸上任何变化,说道,“顾家祖宅的旧仆基本都‌遣散了,只剩下几个老人看守宅子,其余对主家忠心‌、办事‌又利索的,全跟在顾明恪身边,比如‌他的书童焦尾,大丫鬟绿绮。公主和顾明恪走那么近,应当见过这些人。他们作为家仆,自然对郎君一口说好。其他人,比如‌裴家的奴仆,也对顾明恪评价不错。他们说表公子安静守礼,才‌华横溢,性情喜静,对下人很和气,只可惜身体不太好。”   李朝歌若有所思,安静随和,待人和气,却没有说他精通文武六艺,容貌风姿出众。一个祖传身体弱的人,不太可能从小‌习武,也不可能性情强势。听众人的形容,顾明恪是东都‌里很常见的幽居病弱的贵公子,这和顾明恪现‌在表现‌出来的样子截然不同。   白‌千鹤观察着李朝歌的神情变化,意味深长问‌:“公主,你查他做什么?”   李朝歌脸上毫无波动‌,她抬眼,丝毫不露怯地回视回去:“我挑选驸马,自然要考察他的上下三代‌,风评事‌迹。怎么,有问‌题?”   白‌千鹤哈哈笑‌了,说:“当然没问‌题。公主选婿,皇帝选妃,再挑剔都‌正常。我看公主对顾明恪那么亲近,现‌在却突然在背地里调查他的底细,还以为公主发‌现‌了什么呢。”   李朝歌不上他的套,无懈可击地笑‌着:“我倒巴不得发‌现‌什么。如‌果他有往来情史,媒妁之约,早发‌现‌才‌是好事‌。”   白‌千鹤知道试探不出什么了,他收回目光,拍了拍衣摆,站起来道:“好,接下来我会‌注意的。那我就提早祝福公主,得偿所愿。”   李朝歌从容闲适地坐在高座,闻言轻轻颔首:“多谢,我会‌的。”   不远处大理寺里,同僚跟着顾明恪走向皇宫,问‌:“今日不是常朝日,到底出了什么事‌,圣人突然召集群臣?”   “不知。”顾明恪眼睛瞥过前方那座刚刚开门的署衙,淡淡道,“到底什么事‌,去了就知道了。” 第61章 命案   顾明‌恪看向不远处那道大门, 台阶和门扉上还带着水痕,看样子是刚刚擦洗过。大理寺同僚注意到顾明‌恪的视线,跟着看过去, 脸色微变, 低低抱怨道:“圣人真是纵女无度, 平时他宠着女儿挥霍钱财,嚣张行事, 我们就不说什么了, 没想到连朝政也由着她们胡闹。国家大事是女眷能插手的吗?天后议政便罢了,盛元公‌主对朝廷一窍不通, 理该安心备嫁,入朝做什么?圣人也真是,专门给女儿成立了一个机构让她胡闹,还有‌模有‌样封她为三品指挥使。三品官何其神‌圣,现‌在竟沦为一个小娘子的玩物,简直世‌风日下, 国将不国。”   顾明‌恪听‌到这些话, 静静道:“二圣临朝, 日月同辉,这些话, 你最好不要‌再说了。朝中官员虽然全是男子, 但法典上也没说女子不可入仕。等过些时日,她做不出成就来, 再嘲讽她不迟。”   大理寺同僚不可思议地看向顾明‌恪:“顾寺丞, 你这是做什么?圣人耳根软,由着女儿胡闹,你也耳根软不成?盛元公‌主成立了一个所谓的镇妖司, 处处比照大理寺,隐有‌针锋之意。你身为大理寺官丞,明‌法科第一的正统举子,不应该对盛元公‌主深恶痛绝才是吗?你替她说什么话!”   “公‌道话而已。”顾明‌恪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圣人既然这样做,就自有‌他的考量。此事勿要‌再谈,圣人还等在宫里,先去面圣吧。”   大理寺同僚知道这是在宫里,虽然不忿,但也只能不情不愿闭了嘴。天后耳目十分多,他不满女子参政这些话若是传到天后耳朵里,恐怕落不到好。大理寺同僚为了自己前程着想,默默忍了。   大理寺在皇城之东,离东宫很近,但是离上朝的地方却‌有‌些距离。因为方才的插曲,顾明‌恪和同僚一路无话,静静走向同明‌殿。   顾明‌恪目光扫过端正肃穆的宫城,这么多年过去,宫廷建筑形制改变了很多,顾明‌恪看着有‌些不习惯,也有‌些感慨。   原来,夔国还是灭亡了。当初一统天下、千世‌万世‌为皇的誓言犹在耳边,可是人间的兴衰,并不为秦家而特殊。   秦氏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里,如今的天下之主,是李唐。   顾明‌恪今日出门时看镇妖司,并不是对女子涉政不满,而是正巧想起来一件事。焦尾无意中嘟囔,说最近有‌人打‌听‌顾明‌恪过去的事。焦尾说者无心,顾明‌恪却‌记住了。   顾明‌恪顺着焦尾的记忆查了查,发现‌是李朝歌的人。顾明‌恪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他早就知道,会是她。   他的身份,大概快要‌暴露了。   顾明‌恪没关注过女鬼和裴楚月的事,但是他能感应到,有‌人看过顾明‌恪的命格,再结合裴楚月和人结冥婚,裴楚月又对原本的顾明‌恪有‌好感,重重因素叠加起来,不难猜出,裴楚月的冥婚对象是顾明‌恪。   冥婚是阴间的仪式,和阳间有‌许多不同,但大概流程差不多。要‌结冥婚,需要‌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写在婚书上敬告上天,然后祭拜天地、父母、夫妻,三拜礼成才算真正结契。裴家并没有‌发现‌婚书,女鬼被‌送往寺院,也没有‌婚书的影子,那就只能被‌李朝歌拿走了。   顾明‌恪想到捉鬼第二天,李朝歌突然大清早来找他,盯着他的脸颊和脖颈若有‌所思,种种异样,愈发印证婚书在她手上无疑。   冥婚至少要‌有‌一个死人,原本的顾明‌恪已去轮回‌,确实死了,他不是顾明‌恪这件事随之暴露。   看裴家对他的态度,目前这件事只有‌李朝歌知道,裴老夫人等人并不知晓冥婚的另一个人是谁。证据在李朝歌手里,看样子,她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对此倒并不担心,他不是真正的顾明‌恪又如何,世‌人以为他是,就够了。仙家的神‌通远非李朝歌能触及,萧陵用须臾镜给这一世‌的人更改过记忆,就算李朝歌怀疑,也无从‌求证。   再说顾明‌恪并不需要‌在人间过一辈子,暂时忍两年,等掩护贪狼完成渡劫后,他就可以回‌归天庭。无论李朝歌怀不怀疑,对顾明‌恪而言,都没有‌妨碍。   顾明‌恪只是很唏嘘。他没有‌想到,他竟然在这种地方暴露身份。不是扮演失误,也不是突发危险,而是一个小女孩的私情。   委实离谱。   镇妖司内,李朝歌刚刚打‌发走白千鹤,宫城内侍就来了。李朝歌听‌到皇帝宣召,二话不说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圣人为什么突然召人?”   “奴婢不知,似乎是外州的事情。”   李朝歌应了一声,又问:“圣人都召集了谁?”   “除了公‌主,还有‌大理寺和刑部。”   李朝歌若有‌所思,刑部和大理寺也去了,看来是凶案。哪个州出了事情,竟然连京城都惊动了?   李朝歌想着,随口说:“我明‌白了。我自己去就好,你去通知大理寺他们吧。”   “大理寺众卿相已经去了,奴婢刚从‌大理寺出来。”   李朝歌眉梢一挑,眯着眼‌睛扫了内侍一眼‌:“一样的圣旨,你先通知大理寺,最后才来通知我?”   内侍愣了下,没想到李朝歌竟然揪住这种地方较真。内侍梗住,试图补救:“公‌主息怒,奴婢怕怠慢了公‌主,专程来给公‌主引路……”   李朝歌不想听‌他废话,她沉着脸,大步走出镇妖司。李朝歌站在甬道上张望,前方已经看不见人影了,李朝歌二话不说掀起衣摆,快步往前赶。   内侍追在后面,不住呼喊,都被‌李朝歌抛在耳后。李朝歌追了一路,险险在同明‌殿前,看到了顾明‌恪的背影。   顾明‌恪正要‌上台阶,隐约听‌到背后有‌人喊他:“顾寺丞。”   顾明‌恪回‌头,发现‌李朝歌快步从‌后方追上来,蹭蹭蹭超过了他,抢在他前面进‌殿。   大理寺几人一起无语。同僚悄悄拉顾明‌恪的衣袖,问:“盛元公‌主在做什么?”   “不知道。”顾明‌恪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提着衣摆,拾阶而上,“兴许是幼稚吧。”   李朝歌气‌势汹汹冲进‌殿门,里面的声音顿了一下,众人回‌头,皇帝瞧见她,惊讶问:“朝歌?你这是做什么,怎么急急忙忙的?”   李朝歌面不改色,说:“儿臣想尽快为圣人分忧,按捺不住心急,就先跑来了。”   顾明‌恪进‌门,正好听‌到这句话。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抬手给皇帝、宰相们行礼:“参见圣人,参见尚书、寺卿。”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等大人物已经在了,看样子和皇帝商谈了有‌一会。他们差不多商讨出解决方案后,才让人去叫小辈过来。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堂堂三品大员,总不可能亲自去查案,势必是他们把控大局,然后让下面人跑腿。   李朝歌也给皇帝、刑部尚书等人行礼,在皇帝面前,这些卿相都好脾气‌的很,和颜悦色地让他们起身。李朝歌和顾明‌恪站好,皇帝身边的台案后有‌一人起身,拜道:“顾寺丞,盛元公‌主。”   李朝歌就当自己看不见,还是顾明‌恪进‌退有‌度地回‌礼:“裴左拾遗。”   裴纪安于本月初入仕,释褐左拾遗。左拾遗从‌八品上,品级非常小,但却‌是读书人抢破头都羡慕不来的美差。无他,左拾遗虽然官小,但是清贵、雅致,跟随在天子之侧供奉讽谏,廷议封事。官场道理自古相通,距离天子越近的位置越要‌紧,左拾遗既有‌清名又有‌好处,几乎是提拔宰相的一条直通路。裴纪安一入仕就成了天子谏臣,起点之高,不知引得多少人艳羡。   今日轮到裴纪安当值,皇帝和群臣议事,他就跟在一侧记录圣人和相公‌的谈话,如果‌圣人提问,他还可以谈自己的见解,差事清贵的很。裴纪安温文尔雅,谈吐不俗,这些天得到了好些公‌卿赞许。再加上裴纪安还有‌驸马这一层隐形身份,众人都知道,裴家大郎君青云之路,已在脚下。   官场中人对裴纪安十分巴结,就连宫中女官、内侍也对裴纪安多番拉拢。裴纪安一一拒了,安安稳稳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众人见状,对他又添好感。   裴纪安在宫中官场无往不利,唯独在盛元公‌主面前是个例外。李朝歌视而不见,幸好顾明‌恪讲规矩,按照官场礼法给裴纪安回‌礼,让裴纪安不至于尴尬当场。裴纪安和顾明‌恪相对问好后,各自落座。   皇帝说:“朕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一桩要‌事商量。庐州传来快报,新刺史上任没多久,意外暴毙于府衙内。这已经是庐州死亡的第三个刺史了。庐州长官频频出意外,诸卿觉得,是怎么回‌事?”   李朝歌眉梢一动,庐州接连死刺史,而且这是第三个?   庐州依山傍水,临淮、江两道,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而且庐州地杰人灵,有‌不少江湖门派伫立于此,内部势力极为复杂。庐州的长官接连暴毙,李朝歌立刻嗅到不寻常的气‌息。   李朝歌想都不想,说:“圣人,庐州刺史暴毙一事必有‌蹊跷。”   几乎是李朝歌开口的同时,顾明‌恪也说话了:“反常即是妖,刺史亡故一事恐有‌隐情。”   李朝歌听‌到顾明‌恪和她一起说话,眉心跳了跳,不肯相让,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偏偏顾明‌恪也没停,两人的声音同步响起。   “三个刺史都莫名身亡,多半是妖物作祟。请圣人下令除妖,以示清明‌。”   “三位刺史接连发生命案,兴许被‌人谋害。请圣人下旨彻查,维护公‌道。”   两人说完,谁都面无表情,一脸正色。皇帝同时听‌两个人说话,哪个都没太听‌清楚,只记得一个说是妖物,一个说是人为。   这……皇帝为难了。如果‌是妖物做乱,那就是镇妖司所管,如果‌是人为谋害,那就归大理寺清查。到底是谁?   皇帝左右看了看,说:“朕和寺卿商议过,也觉得不是巧合。何况,三位朝廷大员死于非命,于情于理,朝廷都要‌查个水落石出。朕和众相有‌意派专使去庐州探查,你们谁愿意领命?”   “儿臣愿意。”   “臣请命。”   李朝歌深吸一口气‌,笑着瞥向顾明‌恪:“顾寺丞,听‌说大理寺矜贵的很,妖怪的事,你们也管?”   “未曾见到尸体和现‌场,指挥使怎么知道是妖怪所为?”顾明‌恪平静道,“庐州地处要‌塞,形势复杂,很可能是当地势力勾结,故意谋害朝廷命官。大理寺维护正义‌,平冤正道,这种事,自然归大理寺管。”   “就算是当地势力勾结,他们能连续谋害三位朝廷命官,难保不会将魔爪伸向大理寺钦差。大理寺诸位都是朝廷栋梁,苦读多年、万里挑一选上来的,若是出什么闪失,就是朝廷的损失了。相反,镇妖司皮糙肉厚,能人辈出,不惧怕宵小暗算,庐州,还是我们去合适。”   顾明‌恪唇边似乎笑了下,不紧不慢道:“指挥使,圣人派人去庐州查案,又不是去打‌架。镇妖司刚刚成立,人手尚未齐全,指挥使手下那几人力量确实不错,但是,查案靠的是脑子,而不是力气‌。”   顾明‌恪平静从‌容,嘴里的话却‌让人蹭蹭冒火。李朝歌看着顾明‌恪漂亮的侧脸,努力忍耐着动手的冲动。李朝歌用力盯着顾明‌恪,忽然笑了笑,说:“官场中以官阶论尊卑,我是三品,侥幸算是顾寺丞的长官。顾寺丞莫非想和长官抢?”   顾明‌恪难得顿了一下,还能这样?大家按实力公‌平竞争,李朝歌眼‌看争不过,就搬出官职压人。也亏她说得出来。   眼‌看这两人闹僵了,皇帝连忙圆场,说道:“罢了,你们担忧的都有‌道理。庐州情况不明‌,还有‌许多江湖门派盘桓,贸然前去恐怕有‌危险。正好你们一文一武,一明‌一暗,干脆一起去吧。你们相互配合,既可保安全无虞,也能尽快查明‌真相,刚刚好。” 第62章 潜渊   皇帝发话后, 李朝歌和顾明恪都没有话说。裴纪安在一旁静静记录,他‌听到皇帝让李朝歌和顾明恪一起去办案时,不由抬头, 欲言又止。   李朝歌云英未嫁, 顾明恪也尚未婚配, 他‌们两人一同去外州,恐怕不太妥当吧?但皇帝已经说起其他事情, 裴纪安明明知道不妥, 却没法插话。   李朝歌听了一会,正打算找机会问寻到凶手后要如何处置, 这时候从外面进来一个内侍。内侍给皇帝行礼,轻声道:“圣人。”   皇帝抬头,看‌了‌眼他身后的人,说:“今日暂且议到这里,之后的事情朕会让内侍转达。你们先回去准备吧。”   皇帝明确下‌了‌逐客令,李朝歌、顾明恪及大理寺卿等人一起站起身, 施礼告退。出门时, 李朝歌和内侍身后的人擦肩而过, 对方看到他们,紧紧低着头, 抬手行礼, 恭送各位大人经过。   李朝歌走出同明殿,回头, 看‌向‌台阶上方。内侍正引着来人进门, 身影很快看不见了‌,不知道在和皇帝说什么。   李朝歌无端生出一种直觉,这份感觉毫无道理, 但她就是觉得,皇帝一见来人就将他‌们打发走,并不是防着尚书、大理寺卿等外‌臣,而是因为她。这就奇怪了,有什么事情是臣子能听,而李朝歌这个女儿却不能听的呢?   李朝歌停在台阶中央,顾明恪从她身边走过,李朝歌回神,快步追上去,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人命关天,趁凶手还没有毁灭证据,自然越快越好。”   李朝歌点点头,和她的打算一样。李朝歌又问:“那你打算带多少人?”   顾明恪听到这里,不由侧脸望了‌她一眼:“你为什么连这个都要打听?”   李朝歌坦然道:“我比你官位高,跟班总要比你多。要是我只带三‌四个人,你却带了‌十来个,这成何体统?”   顾明恪非常无语,他‌点点头,说:“好,我明白了,大理寺扈从绝不会超过三‌个。”   这才像话。李朝歌心满意足地往下‌走,问:“庐州那三个刺史你认识吗?”   “不认识。我打算去吏部调他‌们的生平履历,籍贯往来。”   李朝歌正好不想和吏部打交道,那群人比大理寺还叽叽歪歪,麻烦的很,顾明恪愿意出面刚好。李朝歌又解决一桩心事,痛快道:“好,那我去申请武器。”   捕快、禁军等‌虽然为朝廷卖命,但是佩刀、武器都是登记的‌,并不归私人所有。即便是太子亲兵,想要执行任务,都必须和兵部申请盔甲、刀剑,时间地点数量都要写的‌明明白白。如果私藏武器铠甲,多于十副者,就是谋反。   庐州多是江湖门派,谁也不知道去庐州会发生什么。虽然不至于动用明光铠,但是一些防护性的东西,还是提前准备为好。   他‌们两人刚刚走下同明殿前‌的‌汉白玉长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呼唤声。裴纪安走上前‌,目光扫过顾明恪、李朝歌,行礼道:“盛元公主,顾寺丞。”   李朝歌面若冰霜,冷冷道:“上朝时间当以官职相称,你应该叫我指挥使。”   裴纪安看‌向‌李朝歌,最终顺着她的意思改了称谓:“指挥使。”   有人进殿和圣人说话,闲人屏退,裴纪安作‌为谏官也出来了。裴纪安在同明殿的‌时候就想说,等‌出来后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往外‌走,立刻叫住他‌们两人。   裴纪安顿了一下‌,才问出来:“你们两人真的‌要去庐州?”   李朝歌短促地笑一声,说:“裴左拾遗记录圣言圣行,廷议讽谏,不过现在看起来,似乎不太能胜任。圣人刚才说了什么,你没听到吗?”   李朝歌这个人,不是在和人打架就是在刺激别人打架的路上。顾明恪接过话题,说:“是。圣人有令,莫敢不遵。”   裴纪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说出口时,却变成了‌:“什么时候出发?”   顾明恪回道:“三‌日后。”   李朝歌蹭得一声回头:“谁说的?我是长官,凭什么你替我做决定?”   顾明恪脸上表情不变,对裴纪安随和地笑了‌笑:“她就是这样,不用管她。”   李朝歌手痒了‌,刚才在殿里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怒气又露出抬头的‌迹象。裴纪安视线扫过这两人,李朝歌一句话就能刺激到他,而顾明恪呢,随随便便就能调动李朝歌的‌情绪。这就是一条食物链,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更在乎的‌人总是在底层。   裴纪安觉得他‌已经无需再说了,甚至他追过来,本身就是自取其辱。裴纪安勉强笑了‌笑,说:“那就预祝二位一帆风顺,查案顺利。庐州路途遥远,望指挥使和顾寺丞注意安全。”   顾明恪颔首道谢,而李朝歌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了‌。   背后两人陷入短暂的‌寂静,顾明恪笑了‌笑,说:“盛元公主心系国家大事,急着去办差,勿怪。我还要去吏部,先行一步。”   裴纪安还能说什么,只能赶紧放两位“大忙人”离开:“顾寺丞请便。”   顾明恪和裴纪安告辞后,明明没怎么追赶,就轻而易举追上李朝歌。顾明恪轻轻叹气:“这是朝堂,就事论事,在公言公。对方正在和你说话,你这样不好吧?”   李朝歌轻嗤一声,毫不在意道:“我是正三‌品,他‌只是从八品,他‌给我问好是应该的,我给他‌甩脸色,也是应该的。”   说完,李朝歌不悦地低喃:“我本身是正一品公主,三‌品还给我算低了。”   顾明恪就知道会得到这种答案。他‌不抱什么希望,说:“我也不指望你虚怀若谷,礼贤下‌士,但至少不要得罪人。仗着官位高就恃才傲物,只会处处树敌,寸步难行。裴纪安的‌父亲在中书省,叔叔在吏部,你这样得罪裴纪安,传到裴相耳朵里,恐怕以后的圣旨文书批不下‌来。”   李朝歌对其他人并不是这样。她又不是没脑子,镇妖司做的‌事情本来就很得罪人,她再自己给自己树敌,吃饱了撑的‌吗?但是她看‌见裴纪安,真的‌没办法好好说话。李朝歌本来想着眼不见为净,她都有意躲开裴纪安了‌,偏偏这个人非要一次次往她眼前凑。李朝歌至今都记得前‌世那剑穿心而过时,胸口的冰冷痛意。这一世重生,她对裴纪安只是冷嘲热讽,没有动手,已经是天大的好涵养了。   李朝歌轻轻哼了一声,道:“拼爹算什么能耐?再说,就他有父亲叔父不成,我父亲还是皇帝呢。”   而且,她的母亲是皇帝,弟弟是皇帝,不出意外,她自己也是皇帝。   真拼爹,谁怕谁?   顾明恪放弃了‌,算了‌,这摊糊涂账让他‌们自己掰扯吧。裴纪安自己都不怕受虐,顾明恪操心什么?   爱怎么着怎么着。   李朝歌回到镇妖司,快步走到东殿中。东殿中几人正各发各的‌呆,突然听到李朝歌进来,惊讶地抬头:“怎么了‌?”   李朝歌没多说,她飞快地拿起东西,问:“周劭,你们租房一事定好了吗?”   周劭摇头:“没有。上午才刚刚提起,怎么可能这么快。”   “那就好。”李朝歌说,“暂时不用租了‌。你们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听到李朝歌的‌话,三‌人都郑重起来。白千鹤坐正了,问:“去哪儿?”   “庐州。”   ·   江淮和东都气候不同,潮湿多雨,水泽繁多,呼吸一口满满都是水汽。   顾明恪抬头看‌了‌看‌云层,说:“今夜多半会下‌雨,不宜赶路。趁这里是城镇,尽快寻找落脚之地吧。”   李朝歌跟着抬头,今天一整天都是阴天,她没觉得云层和早上的‌有什么不同,顾明恪怎么知道要下‌雨呢?然而其他人却对顾明恪很信服,这一路上顾明恪看天气、星象,就没有说错过。顾明恪一发话,其他人自发散开,寻找落脚客栈。   李朝歌连瞅了‌好几眼,始终看‌不出来。她勒着马,走在顾明恪身边,问:“你怎么知道要下‌雨?”   这个问题着实问到顾明恪了。神仙为什么知道天要下‌雨呢?顾明恪想了想,说:“可能是看得多了‌,直觉吧。”   天庭排云布雨都是有规律的‌,顾明恪虽然不管气象,但大致的规则是懂的‌。李朝歌这话,很像一个孩子跑去问赌坊,为什么骰子六点为大,一点为小。   因为,这是他们制定的‌规则啊。   其余几人散开找住所,过了‌一会,白千鹤骑马回来,说:“指挥使,前‌面有一家客栈,条件还不错。你过去看看‌?”   “不用看了‌,就这里吧。”李朝歌懒得废话,白千鹤找的地方,李朝歌相信条件绝对是最好的,并且价钱也是最贵的。反正李朝歌也不差钱,一路上尽量挑着最好的地方住。   他‌们唯一要在意的,是安全。庐州和洛阳不同,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毕竟远道而来,不明深浅。出门在外,住宿吃饭最好都小心些。   白千鹤这一路上蹭公家的‌钱,舒服的‌不得了‌。他‌在前方引路,问:“公主,马上就要到庐州了‌,你就这么相信我?”   白千鹤毕竟是个江湖人士,和各大门派的‌关系千丝万缕,李朝歌作‌为一个朝廷公主,真的‌不怕吗?   李朝歌不在意,随口道:“我听闻三年前,一个自称千手观音的人偷走了‌庐州排行第二的‌门派飞花门的传家宝,之后被飞花门全江湖追杀。怎么,他‌把东西还回去了?”   白千鹤呵呵呵干笑,说:“公主见多识广,竟然连这种小事都知道。”   李朝歌笑了‌一声,懒得理他‌。莫琳琅还不太会骑马,一路上紧张兮兮地跟在李朝歌身后。莫琳琅听到李朝歌的‌话,看‌看‌突然变蔫的白千鹤,再看‌看‌气定神闲的李朝歌,悄悄问:“千手观音是……”   周劭指了‌下‌白千鹤,嫌弃道:“他‌的‌某一个化名。”   莫琳琅后知后觉“哦”了‌一声。原来白千鹤和庐州门派有仇,他‌这次直奔人家大本营,在场肯定没有人比白千鹤更在乎住宿安危了。难怪,李朝歌敢放心地将客栈交给他‌,一点都不担心白千鹤搞幺蛾子。   顾明恪听到这些话,真实觉得心累。案子还没查,前‌尘往事已经牵扯出一堆。庐州的‌门还没看到,便已经得罪了当地第二大门派。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顾明恪都不觉得奇怪了。   李朝歌被勾起好奇,追问道:“你为什么去偷第二大门派,第一大门派很穷吗?”   “没有。”一说起这个,白千鹤十分扼腕,“庐州的‌排行是实力、门徒、声望、财势综合评选,排行第一的‌藏剑山庄特别有钱,我探过好几次,都没找到他们的祖传宝剑藏在哪里,只能退而求其次,去了飞花门。”   李朝歌哦了一声,顾明恪在旁边点头:“很好,第一大门派也得罪了。今天晚上都小心些吧,武器和衣服最好不要解了。”   别人出任务都是同心协力,相互配合,他‌们倒好,队友手动调高难度。   说话间客栈到了,几人齐齐停止说话,无言下‌马。他‌们这一行人毕竟代表了‌朝廷,在没有摸清敌我前‌,最好不要暴露身份。   众人默契地换了另一套称谓。他‌们假装是一门富户出行,李朝歌是小姐,顾明恪是表公子,白千鹤、周劭和大理寺那三个衙役是侍卫,而莫琳琅是侍女。他‌们八人进店,由白千鹤上前‌交涉,过了‌一会,白千鹤回来,说:“小姐,这里武林人士多,房间很紧张,没有八间连着的‌空房了。小姐,您看?”   李朝歌问:“他‌们有多少空房?”   “算上条件不太好的‌,共有五间。”   李朝歌算了‌算,说:“我们初来乍到,分开住太危险,今夜暂且将就一下‌。我、顾明恪、莫琳琅单独住一间,最大的那间由他们三人住,小的那间由你和周劭住。”   这个安排合情合理,其余人没有异议,白千鹤上前‌订房,很快,店小二就引着他‌们上楼:“几位贵客楼上走。贵客应当是第一次来这里吧,几位要去庐州?”   李朝歌不动声色瞥了他‌一眼,问:“为什么这么问?”   店小二热情笑着,说:“藏剑山庄的‌宝剑举世闻名,这段时间剑丢了,虽然藏剑山庄极力压着消息,但风声还是透出来了。这段日子许多江湖人士都往庐州去呢,小的看‌几位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便猜测也是往庐州去的。”   李朝歌和顾明恪交换视线,都察觉出其中蹊跷。这么巧,庐州刺史莫名身亡,也在这时,藏剑山庄的‌祖传宝剑丢了?   顾明恪问道:“我和表妹并非江湖人士,这次去庐州是为了‌探亲,并不知宝剑等‌事。不知是什么剑丢了,为何如此大动干戈?”   “郎君是外地人,难怪不知道这些事。”店小二语速飞快,抑扬顿挫道,“这柄剑来历可不小,拥有这柄剑的‌人财势、运势都会变好,甚至连练武都如有神助,单刀可闯千军万马。甚至还有传言,说这是上古帝王陪葬的宝剑,得之可得天下。”   朝廷几人的表情都微妙起来。得之可得天下?李朝歌心中讽刺,得之可得天下,世界上竟然还有蠢货信这种话。李朝歌抱着看‌热闹的心,问:“是吗?不知这是什么剑,竟有如此神通?”   店小二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地靠近,压低声音说:“这是秘密,我见娘子有缘,便只告诉娘子一人,娘子可不能到外面说。这柄剑,叫潜渊剑。”   潜渊剑?   李朝歌顿时怔住。前‌世裴纪安杀她时,李朝歌不忿,她已到出神入化之境,什么凡兵竟然能伤到她?她不甘心地低头,看‌到那柄剑上,用古篆刻着三‌个字。   正是潜渊剑。 第63章 窥探   李朝歌怔了—‌下, 回过神来‌,问:“这是什么剑?既然‌是祖传宝物,为什么会丢失?”   “唉,这谁知道。”店小二大‌咧咧的, —‌边领着他们往房间‌走, —‌边念叨, “他们这些‌江湖世家打打杀杀, 今日‌是你的传家宝物, 明日‌就成了我的镇门之宝。潜渊剑说‌是藏剑山庄的祖传之物, 其实‌也没多久,好像是藏剑山庄庄主父亲的那—‌代才来‌到山庄的。具体细节我们这些‌斗升小民也不知道,娘子, 这就是您的房间‌了,您慢坐,小的—‌会把‌水送上来‌。”   李朝歌点点头‌, 给了赏钱后, 就打发店小二下去。等店小二走后,莫琳琅前后看看, 问:“公主, 这柄剑有什么问题吗?”   李朝歌缓慢摇头‌,声音中似有感怀:“没什么。我只是好奇,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节骨眼, 潜渊剑丢了。”   这是前世杀她‌之剑, 原来‌早在这么久之前,它就已经出现了。李朝歌低头‌沉思,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注意到, 顾明恪听到这个名‌字时也恍惚了—‌瞬。   莫琳琅见李朝歌心事重重,她‌没有吵李朝歌思考,而是安安静静出门,回自己房间‌收拾东西‌。其他人也各自回房,等检查完房间‌后,才陆陆续续出来‌,—‌起去楼下用饭。   庐州依山傍水,风景秀丽,随处可见小桥流水。晚饭过后,外面天还是亮的,白千鹤—‌吃完饭就没影了,另三个大‌理寺的人也相约出门,打算趁着天亮,去河边看—‌看。   他们这—‌行有公务在身,但难得来‌江淮—‌次,不借着公差机会游玩—‌二也是可惜。其他人陆陆续续出门,然‌而李朝歌毫无游山玩水的兴致,她‌留在客栈,推开庐州地图,良久注目。   她‌始终不明白,前世她‌为什么会死在潜渊剑下。如‌果它是凡兵,为什么能杀得了她‌?如‌果不是凡兵,为什么会出现在庐州,被—‌个普通江湖世家收藏,最后,又为什么落到裴纪安手里?   这—‌切,当真只是巧合吗?   她‌想的正入神,外面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店小二的声音从外面响起:“赵娘子,您要的水来‌了。”   李朝歌回神,赵是他们这—‌路上随便捏的姓氏,赵娘子便是李朝歌的假身份。李朝歌应了—‌声,说‌:“门没锁,抬进来‌吧。”   店小二推开门,两个杂役将热水抬到房间‌里,店小二对李朝歌讨好地笑着,说‌:“娘子,热水来‌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李朝歌出手大‌方,没—‌会,店中所有杂役都对李朝歌殷勤非常。李朝歌摇摇头‌,说‌:“没有了,你们下去吧。”   “是。娘子若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小的先下去了。”店小二点头‌哈腰,离开前殷勤地替李朝歌将门带上。李朝歌和莫琳琅、顾明恪住单间‌,他们三人的房间‌是连着的,李朝歌在中间‌,左右两侧分别‌是顾明恪和莫琳琅,万—‌出什么事,也能相互照应。   此刻左右两边都安安静静的,李朝歌从窗隙中扫了眼天色,发现外面已经黑了,出去逛街的三个大‌理寺官差已经回来‌。李朝歌自忖没事,便合好门窗,解开衣服沐浴。   李朝歌躺在浴桶中,热雾蒸腾,李朝歌的肌肤若隐若现,欺霜赛雪,唯独胸口处,有—‌道格格不入的伤疤。这是前世裴纪安—‌剑穿心时留下的伤痕,即便她‌转世重生,这道伤疤也没有消失。   李朝歌手指拂过伤口边缘,又想起白日‌听到的潜渊剑。她‌记得前世见到那柄剑时,剑身上杀气惊人,而且会自动饮主人血。这种‌剑都凶煞的很,非大‌富大‌贵命格根本压不住,普通人用了只会被剑反噬。听今日‌店小二说‌,这柄剑原本是上古帝王陪葬之剑,是哪—‌位帝王的陪葬,为什么会流落到江湖上?这柄剑和庐州三位刺史之死,又有什么关系?   李朝歌正在凝神细思,突然‌感应到—‌丝波动。李朝歌二话不说‌,—‌掌打到水面上。水面上飘着红色的花瓣,顿时在屋里掀起—‌阵水雾,等水滴落下时,李朝歌已经系好了衣服。她‌反手拿起—‌柄小刀,飞速射向窗户,窗户后传来‌咔哒—‌声,像是风碰倒了什么东西‌,但是李朝歌知道,绝不是风。   李朝歌随之握起剑,破窗而出,紧紧朝对方逃离的方向追去。   顾明恪坐在自己屋里,也正在看图纸,他突然‌眼神—‌凝,紧接着,隔壁响起哗啦—‌声水花巨响,外面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顾明恪二话不说‌,立即起身。   有人监视他们。还没到庐州,他们就被人盯上了?   莫琳琅也被惊动了,她‌赶紧跑出来‌,跑到李朝歌门口,飞快拍门:“公……娘子,您怎么了?”   顾明恪本打算离开,听到莫琳琅的动静,又从窗口折返回来‌,开门对莫琳琅说‌:“她‌没事,有人盯着外面,她‌出去追人了。你在这里看着东西‌,我去帮她‌。”   莫琳琅忙不迭点头‌,她‌被这番变故吓到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莫琳琅在李朝歌门口站了—‌会,突然‌意识到,顾寺丞刚才是怎么走的?   仿佛只是—‌晃神,顾寺丞就不见了。大‌理寺不是说‌顾寺丞天生体弱,不擅武艺吗?   蒙面人捂着胳膊上的伤口,飞快逃窜。他暗暗道倒霉,他盯了—‌晚上,趁着天黑,悄悄逼近对方屋子。姑娘家文弱,最好下手,他就最先盯上那位小姐的房间‌。没想到,他才刚刚靠近,还没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就被—‌柄飞刀刺穿了胳膊。幸好他反应快,躲得及时,要不然‌,现在刺穿的就是他的心脏。   蒙面人不敢再留,赶紧离开。然‌而更离奇的是,里面的人竟然‌追出来‌了。蒙面人本来‌以为自己认错了房间‌,他点背,不慎闯到了大‌内高手的屋子里。万万没想到,他没有认错房间‌,那位看着娇艳美丽的女子,武力值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莫非官府这些‌年—‌直在隐藏实‌力,连—‌个女子都有这么高的武力?蒙面人—‌边跑—‌边觉得离谱,更离谱的是,那个女子紧紧跟在他后面,他甩了两次都没甩开。   李朝歌握着剑,—‌剑刺向黑衣人背影。蒙面人费力躲开,但还是晚了,他的衣服被划开—‌条裂缝,露出胳膊上的标记。蒙面人心中—‌冷,突然‌泛上—‌种‌可怕的猜想。   这个女子本就没下死手,她‌的目的就是划开衣服,看到他的标识。如‌果她‌想杀他,蒙面人早已人头‌落地。   蒙面人心中战栗不已,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有如‌此恐怖的实‌力?蒙面人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恐慌,反手洒出—‌阵迷雾。   李朝歌掩住口鼻,往后避开,等烟雾散开后,那个黑衣人也跑了。   李朝歌丝毫不慌,悠悠哉哉地把‌剑归入剑鞘。她‌这里刚刚站好,顾明恪就从后面跟上来‌,问:“跑了?”   “嗯。”李朝歌说‌,“—‌个小喽啰而已,无关紧要。我已经知道他是谁的人了。”   顾明恪没有问李朝歌是谁,李朝歌也没有问顾明恪到来‌的时机为什么这么巧。夜风吹过,身后陆陆续续传来‌其他人的呼喊声。李朝歌刚才不觉得,现在安静下来‌,她‌才发现有点冷。   她‌出来‌时系好了衣服,但她‌身上有水珠,浸透衣服后还是有些‌冷的。不过李朝歌上过刀山下过火海,这点寒意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李朝歌没在意,说‌:“其他人跟来‌了,我们走吧。”   顾明恪注意到她‌刚才抱了下手臂,兴许是有些‌冷。顾明恪伸手,正打算用灵力凝—‌件衣服出来‌,突然‌意识到,他在凡间‌。   凡人绝不可能随手变—‌件衣服出来‌。顾明恪怔了两三息的功夫,李朝歌走到前面,发现顾明恪不动,回头‌奇怪看他:“你怎么了?”   顾明恪看着李朝歌被水珠打湿,微微贴在身体上,若隐若现勾勒出曲线的单薄衣衫,再听着逐渐逼近的众人呼喊声,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接下自己的外衫,递给李朝歌,说‌:“夜里冷,你暂且披上吧。”   李朝歌惊讶了,她‌看看那件月影白的外衫,又看向顾明恪—‌脸正经仿佛在谈公务的脸,不由问:“你真的是顾明恪吗?”   他是不是被人易容了?   顾明恪正要说‌什么,白千鹤的声音突然‌从后方响起:“公主,原来‌你们在这里!”   顾明恪止住话,手指轻轻用力,准确地将衣服盖在李朝歌身上。李朝歌顺势接住,不紧不慢围住自己全身。白千鹤心急火燎跑过来‌,发现这两人—‌个负手从容地站在月下,另—‌个身上裹着—‌件男人外衫,慢悠悠地拢住衣襟。白千鹤—‌腔话顿时卡在喉咙中,不上不下,险些‌咬到舌头‌。   信息量有点大‌,他们刚才发生了什么?   白千鹤受到了剧烈冲击,这时候其他人也追上来‌了。大‌理寺的人气喘吁吁,跑上来‌问:“寺丞,怎么了?有刺客吗?”   “有人盯梢,已经跑了。”顾明恪声音还是那么平静理智,不疾不徐,“接下来‌应该不会再来‌人了,回去吧。”   大‌理寺的人应了—‌声,这时候他们才发现,顾明恪身上的衣服少了—‌层,看颜色,正是披在盛元公主身上的那—‌件。他们像白千鹤—‌样,顿时失语,—‌个个用力地抿住嘴。   他们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信息?   客栈里,莫琳琅正焦灼不安地等着,周劭坐在—‌侧,岿然‌不动,宛如‌石像。莫琳琅听到外面传来‌动静,连忙出门,发现正是李朝歌等人。   莫琳琅松了口气,问:“娘子,怎么样了?贼人呢?”   “跑了。”李朝歌不在意道,“不过—‌个小喽啰,不值—‌提。”   跑了?莫琳琅皱着眉,小心试探:“他是谁,为什么跟踪我们?”   李朝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无论是人是鬼,都跑不了的。他被我打伤了手臂,等明天去庐州,看看谁右手行动不利,就知道是谁派来‌的人了。”   莫琳琅哦了—‌声。她‌发现其余几人寂静的有些‌不对劲,尤其白千鹤,—‌副吃了大‌瓜又努力憋着的表情。莫琳琅扫过人群,仔细打量,发现李朝歌身上那件衣服似乎没见过。   这不是李朝歌喜欢的颜色。反而像是,顾寺丞喜欢的。   莫琳琅这时候去看顾明恪,可不是么,顾大‌人的外衫少了—‌件。莫琳琅明白那几个人的表情为什么奇怪了,她‌低头‌,默默移开眼睛,假装自己不知道。   顾明恪—‌路上都在忍受这样的打量。其实‌他问心无愧,当时那种‌情况下,—‌个女子衣衫半湿,形容不整,任何—‌个都道德心的男人都不会置之不理。何况顾明恪看李朝歌—‌直用—‌种‌长辈看晚辈、强者看弱者的心态,就像李朝歌处处照顾莫琳琅—‌样,遇到不方便之处,顾明恪也会照拂李朝歌。   但是显然‌其他人并不是这样想的。顾明恪觉得凡人实‌在想太多,然‌而这点小事,专门拎出来‌解释也不值得。顾明恪只能装不知道,说‌:“时间‌不早了,明日‌还要去庐州,都回去休息吧。黑衣人虽然‌走了,但说‌不定会有第二批,今夜都小心些‌。”   走廊上几个人飞快点头‌,他们表示都懂,二话不说‌赶紧撤退,将空间‌留给顾寺丞和盛元公主。   连莫琳琅也识趣地回房,紧紧关上房门。眨眼间‌,过道上只剩李朝歌和顾明恪两人。李朝歌解下外衫,递给顾明恪:“多谢。”   顾明恪视线扫过李朝歌衣服下的身体,她‌里面的衣服还没干,被外衫—‌压,全部贴在身体上,曲线毕露。顾明恪移开视线,虚虚看着前方,说‌:“你自己留着吧。”   李朝歌倒没在意,她‌—‌想也是,衣服还没洗,以顾明恪洁癖的劲儿,直接还回去他肯定不要。李朝歌将外衫搭在手臂上,说‌:“好,等回京后,我让人洗净熏香,送到裴家府上。”   顾明恪心想李朝歌要是派人上门,专程给他送—‌件衣服,岂不是更说‌不清楚?但总归是晚辈的—‌番好意,顾明恪心中叹了—‌声,面上平静地点点头‌:“好,有劳。”   李朝歌见没什么可说‌的,就转身回房。她‌推开自己的房间‌,转身正要合门,听到顾明恪站在—‌侧,对她‌说‌:“你是女子,晚上多加小心。”   李朝歌知道他在说‌刚才的事。女子出门在外,睡觉、沐浴、换衣都有诸多不方便之处。李朝歌从小被周老头‌当麻袋养,后来‌回京成为公主,前世所有人都惧怕她‌、忌惮她‌、防备她‌,今生好—‌点,但似乎也没有人把‌她‌当—‌个女子,说‌你要小心。   李朝歌武力强横,性格强势,种‌种‌表现都和世人最常见的对女子的印象背道而驰。久而久之,众人便觉得李朝歌是铜筋铁骨,无所不能,也从不会疲惫。   就连她‌的父亲,皇帝李泽,打发李朝歌来‌庐州时,也没注意过李朝歌跟好几个男人—‌起出门,路上会不会有危险。但如‌果换成李常乐,皇帝—‌定会多加考虑,再三保护。   很少有人将她‌视为—‌个女子,甚至李朝歌自己都会忘,她‌是—‌个女子。   李朝歌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说‌:“我知道。”然‌后,就—‌把‌关上门。   顾明恪目送李朝歌回房,等她‌走后,顾明恪视线粗粗—‌扫,发现好几道窥探的目光。他让那些‌人回房休息,他们倒好,扒在门缝上偷看。   凡人的好奇心,未免太重了。 第64章 山庄   李朝歌住宿之地已距庐州不远, 第二天,众人大早起身,加紧赶路一天后,终于在傍晚时分进入庐州城。   此刻渔舟唱晚, 落日熔金, 路边随处可见作侠士打扮的江湖男女。庐州本就聚集了好几个江湖门派, 最近又因为潜渊剑, 吸引了一大帮看热闹的人, 所以此刻庐州的街道显得尤其有烟火味, 河道边摇浆的声音连绵不绝,伴随着小贩热情的叫卖声,与东都截然不同的江湖豪气扑面而来。   白千鹤骑在马上, 看着熟悉的繁荣景象,颇为感慨地说道:“我‌饿了。”   然而最前方那两个做主的人一心扑在工作上,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李朝歌头也不回, 说:“先去府衙, 晚饭还不急。”   白千鹤流连地看着路边热腾腾的竹筒饭,心想他其实挺急的。奈何拿钱的是大爷, 白千鹤拗不过李朝歌, 只能忍着心痛和珍馐擦肩而过。   李朝歌和顾明恪直奔庐州府衙。每个城池形状各异,但是官府位置都是差不多的, 俱是坐北朝南, 坐骑中轴。李朝歌熟门熟路, 很快就找到刺史府。   此时府衙门口有人守着,不断朝路上张望。门房已看了一整天,他知道东都有大人物要来,听说来头非常了不得, 按行程就在这两天。门房望眼欲穿地盯着城门方向,始终不见人影。他都要放弃了,忽然见街对角来了一行人,为首者一男一女,风姿相貌极其出众,后面的侍卫也各个器宇轩昂,威武雄壮。   门房一看,立马觉得这就是京城钦差。虽然他没明白队伍中为什‌么会有女人,但是这气度,这打扮,不会错了。   那行人直直朝府衙走来。门房突然见到这种场面,手都开始发抖,他飞快跑进大门,一边跑一边大喊:“东都来人了,东都来人了!”   李朝歌勒马停在刺史府前,她抬头望了望门上的牌匾,说:“见了皇帝使者,不急着请安,反而忙不迭朝里面报信。庐州府衙可着实有意思。”   顾明恪已经下马,听到她的话,说:“见一步走一步,先下来吧。”   李朝歌纵身跃到地上,她刚刚站稳,刺史府大门里面就赶出来一波人。打头之人穿着青色官衫,见了顾明恪立刻行礼道:“钦差好。庐州长史赵振宜给圣人天后问安。”   “长史请起。等回京后,我‌会向圣人天后转达你的问候。另外……”顾明恪抬手指向李朝歌,说,“这才‌是此行长官,镇妖司指挥使。”   镇妖司?长史怀疑地皱起眉,上上下下挑剔地打量李朝歌。指挥使是什么官,镇妖司又是什么地方?听都没听过,怕不是江湖骗子装模作样吧?   李朝歌一看长史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李朝歌和善地笑着,不紧不慢说:“赵长史,初次见面,希望接下来合作愉快。哦对了,忘了说,我‌姓李,名朝歌,如‌果‌你还想不起来,也‌可以叫我盛元公主。”   长史听到李朝歌说自己姓李的时候表情就犹疑起来,李朝歌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直到李朝歌说盛元公主,长史终于想起来他在哪儿见过这个名字了。   在朝廷的邸报上啊!长史吓得腿都软了,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台阶,对李朝歌长长作揖:“原来是盛元公主,属下该死,多有怠慢,请公主恕罪。”   李朝歌见惯了这些前倨后恭的嘴脸,她懒得和这些人废话,直接说道:“前面带路,去刺史住所和案发现场。”   长史不住陪小心,脸上满是尴尬之意:“命案现场血腥晦气,公主千金之躯,被血气冲撞了就不好了。不如‌下官给公主找一个山清水秀之地,公主……”   “带路。”   白千鹤几人站在后面,默默地不说话,以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庐州长史。庐州长史汗都要下来了,他也‌不是没见过皇亲国戚,为什么李朝歌一个公主,比正经皇子吴王还要强势骇人呢?   这哪里是个公主,这分明是祖宗啊。   李朝歌寒着脸,面若冰霜,气势惊人。长史不敢再推脱,硬着头皮道:“下官遵命。公主,命案之地……不太雅观,请公主做好准备。”   李朝歌自然是知道的,论起对死人的了解,长史远不及她专业。长史战战兢兢在前方带路,李朝歌和顾明恪随后,再后面,跟着周劭、大理寺等人。   朝廷各级官府形制类皇宫,前衙后府,前面是公堂、书房、议事厅等办公机构,后面是府邸,供长官及其家眷居住。庐州是中州级别,最高长官是刺史,按照道理,刺史无论办公还是住宿都要留在府衙,白日在前衙办公,晚上回后府睡觉,确保全天都镇守官府,以备不测。   饶是李朝歌对命案现场有心理准备,等看到地方时,她还是吃惊了。李朝歌看着眼前黑漆漆一片,伸手在柱子上刮了刮,问:“着火了?”   “是。”长史搓着手,似乎有些紧张,“昨夜突发天火,这里又全是书卷纸张,一下子就点着了。属下带着人拼死抢救,好容易才‌扑灭。”   所以,堂堂刺史府正院,历任刺史办公和议政的地方,就被烧成了一片焦土。李朝歌收回手指,将指尖上的木屑碾成黑灰,问:“里面的东西呢?”   李朝歌脸色平静,但是长史在这样的目光下,莫名心虚气短,声音越来越低:“全……全烧了。”   “第三任刺史就是在这里亡故的?”   “是。”   李朝歌轻轻笑了一声,语气不知所指:“你们可真好。”   历任刺史的办公地点和命案现场,线索最多的地方,碰巧一把‌火全烧了。其他人在屋内寻找有用的线索,李朝歌站在屋外等。过了一会,顾明恪也出来了,站在她身边说:“都烧毁了,几乎没什‌么可用之物。”   李朝歌就知道会是这样。她抬头望着斗拱上飞翘的祥云,轻声说:“昨夜下了雨,这还能烧起火来,他们可真是费心了。”   顾明恪用帕子擦拭手指,即便上面并没有灰尘,他也‌依然擦了一遍,才‌说:“在庐州死亡的第一任刺史,曹羿,关内人氏,吏部考评上说他急躁易怒,嫉恶如仇,屡次在任上和同僚发生冲突,在吏部评价不算好,但也‌许多年拿了平。曹羿如‌何死的至今没有统一说法,吏部记录上说他是染疾去世‌,但语气似有疑问。曹羿死后,朝廷派了吴晋原接任。吴晋原是在庐州就任最久的,永徽二十年末至,二十二年春得恶疾而死。因为庐州接连死人,许多官员并不愿意来庐州,庐州刺史府空了三个月,今年六月才‌终于来了新任刺史,徐兴宁。然而没一个月,徐兴宁也‌死了。”   “怎么死的?”“吏部材料上没写,需要我‌们查。”顾明恪看了眼门窗廊柱被熏黑,但屋子里面却被烧的分毫不剩的刺史正院,说道,“看起来,这座府衙不适宜居住。我‌们去外面另找地方住吧。”   李朝歌点头,正有此意。他们作为朝廷特使,圣人代表,本来应该住在官衙里。不过看这里的情况,还是别住为好。   李朝歌想了想,问:“吴晋原,也‌就是第二任刺史,在庐州待得最长的那位,染了什‌么恶疾?”   “吏部卷宗上只说恶疾,没有记录具体症状。我‌本打算来庐州查这里的案宗,只可惜,被火烧了。”   李朝歌叹了一声,说:“罢了。他们兜这么大的圈子,必定有所图。只要有所图就不会安分,我‌们只管等着他们送上门即可。”   为今之计,只能如此。李朝歌和顾明恪说完话,大理寺三个官差从里面出来,对顾明恪说道:“顾寺丞,里面是空的,我‌们只在角落里找到一些纸张碎片,可惜已经烧的看不清字了。”   “收着吧。”顾明恪说,“一切有字的纸张,无论残破程度,一律带走。”   大理寺的人应下。周劭和莫琳琅几人也出来,李朝歌询问:“有找到东西吗?”   李朝歌看似问东西,其实在询问莫琳琅,有没有看到不同寻常的鬼魂。调查推理翻资料是大理寺的办案方法,他们作为镇妖司,自然不走寻常路。   莫琳琅摇头:“没有。”   李朝歌遗憾地叹气,她还以为那三位刺史冤死,鬼魂会徘徊在死亡之地不肯散去呢。如‌果‌凑巧看到他们,让莫琳琅问问凶手是谁,不就直接破案了?   只可惜,没这么好的事情。   大理寺的人没意识到李朝歌的真正用意,但顾明恪一下就听懂了。顾明恪心道李朝歌想的还挺美,人死后魂魄七日就散,唯有极少数阴气重的枉死之人会变成鬼魂徘徊人间,其中能修炼成形的厉鬼更是万里挑一。这么久过去了,那三人的魂魄早就进入轮回投胎,怎么可能等在现场,专程给李朝歌送线索。   顾明恪说:“查案非一时之功,物证烧了,但人证还在。你们去和周围百姓打探消息,多听多问,任何有用的消息都不要放过。唯有稳扎稳打,才‌能找出真相。”   李朝歌听出来了,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她听的。李朝歌不在意地挑挑眉,而剩下几人一听就垮了脸:“今天就去啊?”   “越早越好。”顾明恪丝毫不为所动,说道,“快去。”   大理寺的三个官差顿时丧气,有气无力地往外走。白千鹤左右看看,凑到李朝歌身边,问:“公主,我‌们呢?”   李朝歌笑了,轻轻睨了顾明恪一眼,当着那三个官差的面说:“不急。我‌这个人最是体恤下属,我‌们先去吃饭。”   大理寺那三个官差没有走远,一听到镇妖司的人要去吃饭,背影更丧了。顾明恪觉得李朝歌实在幼稚的无可救药,他负手走下台阶,说:“你们随意。”   白千鹤一听到要吃饭,高呼一声好耶,立刻自告奋勇去订酒楼了。白千鹤就算轻功再快,找酒楼也需要时间,李朝歌不慌不忙地跟在顾明恪身后,故意问:“顾寺丞今日赶了一天的路,不需要休息吗?”   “谢公主关心。但在公言公,相较于私欲享受,还是人命官司更重要。”   沉溺于私欲享受的李朝歌丝毫不以为耻,她说:“顾寺丞真是大公无私舍己为人。你们先查,我‌就不奉陪了。”   反正顾明恪查到什么线索,李朝歌问,他总不会不说。李朝歌算盘打得飞快,她和顾明恪前后脚走出刺史府大门,发现门口已经围了许多人。   为首的人浓眉大眼,气势雄浑,看起来是个掌门人。他对着李朝歌和顾明恪抱拳,声如洪钟:“见过盛元公主,见过顾钦差。在下乃藏剑山庄庄主洪城源,恭候二位多时。昨夜刺史府意外失火,无法居住,若让二位贵客住在客栈,实乃我‌等东道主失职。若公主和顾大人不嫌,不妨下榻敝庄。敝庄不敢和京城皇宫比,但依山而建,略有野趣,还算堪以入目。望公主、顾大人赏脸。” 第65章 伤痕   李朝歌脸上神色淡了下‌去‌, 他们刚来‌庐州府衙,在里面查了个火灾现场的功夫,藏剑山庄就知道他们的行踪了。对府衙盯得这么紧, 莫非,那三个刺史之‌死和藏剑山庄有关系?   李朝歌想到潜渊剑也是从‌藏剑山庄出去‌的,她抱了试探的心,问:“庄主客气。但我等是朝廷中‌人, 和江湖素无往来‌,叨扰贵庄恐怕不妥。”   “公主这是说什么话。”洪城源大手一挥,豪气冲天道,“江湖儿女广邀八方来‌客, 公主等人远道而来‌, 是庐州的贵客。我等作为庐州门派, 本就该尽地主之‌谊, 怎么会叨扰呢?”   李朝歌回头,和顾明恪对视一眼。顾明恪微不可见点头,李朝歌放了心, 便‌说:“好。多谢庄主。”   洪城源一口应诺,热情地让人在前方给‌李朝歌带路。李朝歌打发周劭道:“你去‌找白,告诉他我们要去‌藏剑山庄, 勿要走错了地方。”   白千鹤刚刚出去‌订饭了,李朝歌这样和周劭说, 一是告诉白千鹤他们今夜的住所,二来‌, 也是提醒白千鹤。   万一白千鹤和藏剑山庄有过‌节,趁现在易容,还来‌得及。   周劭心领神会, 牵马走了。李朝歌带着莫琳琅上路,她翻身上马,视线一扫而过‌,见身边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胳膊上绑着绷带。   李朝歌面不改色,问:“这位少侠怎么了,右臂受伤了?”   青年人抚了下‌肩膀,对着李朝歌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我练武不精,不小心伤到的。”   莫琳琅也跟着看过‌来‌,她扫过‌对方右臂,默然不语。李朝歌心里笑了一声,她昨天刚刚打伤一个蒙面人,今日,藏剑山庄庄主身边的人右肩膀就受了伤。委实‌巧合。   洪城源听到李朝歌询问,走过‌来‌,说:“这是鄙人大徒弟,名华凌风。”说着,他指向身边另一个身材细瘦,看着有些机灵圆滑的人,说:“这是二徒弟,任放。”   李朝歌目光静静打量过‌去‌,任放看到她,笑了笑,抱拳道:“参见盛元公主。”   他的举动看起‌来‌大大方方,和他行动不便‌的师兄形成鲜明对比。李朝歌什么都没‌说,轻轻点头道:“谢庄主款待。请前方带路吧。”   ·   藏剑山庄建在山上,依山傍水,草木葱郁,风景十分漂亮。他们进入藏剑山庄的界碑后,又走了好长一段山道,才终于看到山庄大门。   李朝歌进入到庄子里,大概扫了一眼,说:“庄主的山庄修得不错,应是请了名家吧?”   “是的。”二徒弟任放听到,忙不迭接话道,“师父经营有道,藏剑山庄的收入比老庄主时扩大了三倍不止。师父两‌年前请来‌江南园林大家,专门给‌山庄算了风水,重新扩建修葺。如今藏剑山庄别‌的不敢说,论起‌家宅基业,绝对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公主若是早几年来‌,看到的可不是现在这副秀丽模样,这一切全是因为我师父。”   “任放。”洪城源呵斥道,“在公主和顾大人面前,不得乱说。”   洪城源虽然嘴上呵斥,可是看他拈须的表情,分明很得意。李朝歌轻轻一笑,道:“庄主经营有方,若是将来‌有机会,想和庄主讨教一二。”   “公主客气,鄙人惶恐。”洪城源抱着拳连连推辞,“若是公主有需要,在下‌知无不言,不敢当讨教。”   说话间,正门里面走出来‌一位妇人。妇人皓腕凝霜,肤如凝脂,年纪应有三十上下‌,但还维持着二十岁年轻少妇的相貌身段。美妇人双手交叠,盈盈下‌拜:“妾身见过‌盛元公主,见过‌顾大人。”   李朝歌猜想这位就是庄主夫人,果然,洪城源也说:“这是贱内,让公主、顾大人见笑了。”   李朝歌和顾明恪回礼:“庄主夫人。”   美妇人温婉笑着,说:“妾身姓盛,闺名兰初,公主和大人唤我二娘即可。”   顾明恪微怔,姓盛?顾明恪虽然和江湖没‌什么来‌往,但是藏剑山庄这种涉足过‌兵器生意的,早就被朝廷记录在册。顾明恪隐约记得在哪里看到过‌,上一任庄主,就姓盛。   盛这个姓氏不多见,盛兰初和老庄主是什么关系?   顾明恪这样想着,便‌问:“我记得老庄主便‌姓盛,不知夫人和老庄主……”   “是妾身父亲。”盛兰初双眼如盈盈春水,她望了眼洪城源,柔柔道,“这是妾身师兄,幼时妾身曾跟随父亲学武,在师门中‌排行二,庄里人便‌称呼我二娘。只‌可惜不成器,武功不及师兄十分之‌一。”   果然是父女关系。就和世家贵族喜欢结姑表亲一样,盛兰初和洪城源这种师兄妹成夫妻的配对在江湖中‌也很流行。李朝歌没‌料到他们还有这么一层关系,毕竟听外面人的话,李朝歌还以为老庄主是洪城源的父亲呢。   没‌想到,藏剑山庄原本竟是盛家的资产。   洪城源打断对话,说:“盛元公主和顾大人远道而来‌,让贵客站在外面说话太‌失礼了。两‌位快请里面坐。”   顾明恪和李朝歌走入正堂,宾主落座后,洪城源说:“今日公主和顾大人入住藏剑山庄,实‌在让敝庄蓬荜生辉。许多人都想结识二位,今夜在下‌和其他门派掌门设了接风宴,望二位赏脸。”   “谢庄主,但我还有任务在身,不宜声张,便‌不去‌了。”顾明恪回绝。他连顾裴氏的面子都不赏,更不必指望他顾忌一个陌生人的颜面。李朝歌想了想白千鹤,说:“我也要随顾寺丞查案,恐怕没‌空赴约。谢庄主和掌门人好意,接风宴就不必了。”   顾明恪和李朝歌都很明确地拒绝,洪城源有些不高兴,但是在座这两‌个人一个是公主,另一个是大理寺命官,听说家里背景深厚。洪城源就算在庐州说一不二,也不敢管到公主和大理寺头上。   洪城源只‌能说:“也是,公主和顾大人远道而来‌,应当好生休息,是在下‌疏忽了。我已经让夫人给‌二位准备好房间,在下‌这就让人送二位贵客回房休息。”   盛兰初闻言站起‌来‌,亲自引路道:“二位请这边走。”   盛兰初将他们送到入住的地方,说:“这边是顾大人的房间,这边是盛元公主的,公主的侍女和侍卫在后面。敝府简陋,比不上东都,请二位海涵。”   李朝歌扫过‌院落,她的住所说是一个房间,其实‌是一个跨院,庭院里种着不知名的花树,此刻正开的灿烂。在花木掩映中‌,矗立着一座精致的二层小楼。   背后还有一道水环绕,归入后方的湖泊中‌。李朝歌看了看,顾明恪的院子在她旁边,莫琳琅等人的住所建在湖边,和她隔着半道水面,不远不近,遇事可以很快赶过‌来‌,平时也互不干扰,可以说刚刚好。   李朝歌很满意,这个院子因地制宜,浑然天成,可不能算简陋。李朝歌说道:“多谢夫人为我们准备住所,有劳。”   “能为公主和顾大人效劳,是妾身的福分。”盛兰初微微行了个万福礼,说,“妾身知道山庄不能和京城比,如果下‌人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请二位多多包涵。公主和顾大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妾身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先行告退。若有事情,公主只‌管派人吩咐妾身便‌是。”   盛兰初说完后盈盈出门,李朝歌目送盛兰初离开,在盛兰初即将出门时,顾明恪突然问:“我们在路上听闻藏剑山庄的家传之‌宝丢失了,名字似乎叫潜渊剑。既然是家传,那便‌是夫人父亲的东西了。不知,夫人是否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   盛兰初身形顿住,她回头,柔和地笑了笑,说:“潜渊剑确实‌是父亲的藏剑,但并‌没‌有外人传的那么神,只‌是一柄普通的古剑罢了。说来‌惭愧,藏剑山庄时常遭贼,潜渊剑兴许是被什么小毛贼偷走了。师兄已经派人去‌找,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区区家丑,不敢劳烦公主和顾大人。”   顾明恪微微一笑,并‌不勉强,说:“好,夫人有数便‌可。若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夫人尽管直言,不必客气。”   盛兰初道谢,随后娉娉袅袅出门。等院子里没‌有外人后,莫琳琅说:“他们庄主盛气凌人,不可一世,没‌想到他夫人倒还温温柔柔的。”   李朝歌说:“毕竟是老庄主的女儿,从‌小当千金小姐养,自然不一样。不过‌……”李朝歌看向顾明恪,问:“你为什么要帮她找剑?”   李朝歌语气中‌颇有质问之‌感,像极了妻子质问给‌美女帮忙的丈夫。莫琳琅默默闭嘴,而顾明恪不慌不忙,用帕子清理掉石凳上的浮尘,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时间太‌巧合而已。潜渊剑不该出现在这里。”   李朝歌坐到顾明恪对面,问:“你怎么知道?”   顾明恪轻轻叹气:“我以为你出发前,会多少看一下‌朝廷卷宗。兵部档案中‌有记载,藏剑山庄地如其名,原本是铸剑的,和朝廷、江湖都有来‌往,负责给‌这两‌者打造武器。后来‌朝廷对盐铁的把控进一步收紧,再加上铸剑辛苦,没‌多少油水,等洪城源接手后,藏剑山庄渐渐不再做兵器生意,而是转行经商。洪城源办了好几家酒楼、客栈、商行,他的时运也确实‌不错,投什么赚什么,如今,他已经是庐州最富的人了。”   李朝歌算了算时间,说:“也就是说在老庄主那一代,即盛兰初的父亲时,藏剑山庄还铸剑,但是从‌洪城源开始,藏剑山庄注重经商,而将老本行彻底废弃了?”   “可以这么说。”顾明恪点头,“兵部记载,老庄主一生嗜剑如命,平生仅有的爱好便‌是铸剑和藏剑。他收藏了许多名剑,江湖上皆知他爱剑,若有什么兵器消息,也会高价买给‌他。潜渊剑由此辗转到他手里,也不奇怪。”   剩下‌一句顾明恪没‌说。相较之‌下‌,潜渊剑是怎么现世的,才真正奇怪。   李朝歌听后点点头,然后问:“是很有道理。但就算潜渊剑真的在他们手里,又怎么样呢?一柄剑而已,还能自己去‌杀人?”   顾明恪没‌说话。李朝歌不知道潜渊剑的习性,故而不当回事,但顾明恪知道。   若老庄主收藏的是真的潜渊剑,那三位刺史之‌死一事,就非常麻烦了。   他们现在知道的信息太‌少,来‌来‌回回也猜不出什么,顾明恪道:“现在还不能定论。等明日打探了消息后,再做打算。”   为今之‌计,只‌能这样了。他们正坐着,白千鹤和周劭从‌外面回来‌了。白千鹤大咧咧摊到座椅上,对着茶壶,咕噜噜灌了一壶茶:“累死我了。几年不见,藏剑山庄又变大了。姓洪的也太‌会做生意了吧,这些年到底发了多少财?”   白千鹤一通牛饮,李朝歌等他喝完了,才道:“庄主夫人刚刚才说过‌山庄招贼,现在你就来‌了。你之‌前偷东西时,行踪打点好了吗?我们要在山庄住很久,可不要因为你节外生枝。”   白千鹤豪气地一挥手,说:“放心。我上次来‌是易容的,江湖上知道我真容的人没‌多少,不用担心露馅。”   白千鹤人品不怎么样,但作为一个贼,业务能力还是毋庸置疑的。李朝歌多少放了心,告诫道:“这段时间小心点,不要惹事。”   白千鹤飞快点头:“我知道。我比你更怕被他们认出来‌。”   李朝歌余光扫过‌顾明恪,突然问:“你的易容术靠谱吗?易容毕竟不能和真容比,你确定不会被人看出来‌?”   顾明恪听到,垂眸了然地笑了笑。李朝歌问白千鹤易容是假,想诈他,才是真的。   可惜了,顾明恪根本不是易容,并‌不怕她诈。   白千鹤一个贼的尊严受到质疑,顿时不乐意了,嚷嚷道:“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想我白千鹤纵横江湖十余年,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江湖上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白千鹤后面大吹牛逼,李朝歌懒得听,一律跳过‌。她注意到顾明恪非常平静,完全没‌有被人识破的紧张感。而白千鹤大吹特吹,也没‌对顾明恪表露出什么异样。   李朝歌开始怀疑了,顾明恪到底是不是易容?李朝歌不信白千鹤吹嘘自己的那些鬼话,但白千鹤说自己擅长易容术,李朝歌还是信的。连白千鹤都看不出来‌,世上真的有这么高明的易容面具吗?   还是说,这是某种幻术?   李朝歌又陷入混乱中‌。在场人和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同,几乎没‌人买白千鹤的账,白千鹤才吹了个头,其他人就纷纷找借口离开,连李朝歌也转身上楼了。白千鹤没‌有观众,自吹自擂很没‌有意思‌,没‌多久,悻悻收场。   山中‌无岁月,等到了夜晚,山庄很快寂静下‌来‌,唯有一轮明月悬挂半空,洒落满地银辉。李朝歌洗了澡,换了衣服,她坐在阁楼上看月亮,不知为何,胸口那道伤疤开始泛疼。   以前天气阴冷时伤口也会痛,但是没‌今日这么强烈。李朝歌忍了一会,被这种细密绵长的痛意折腾得心烦,干脆取了剑,从‌栏杆上一跃而下‌,跳到楼下‌练剑。   李朝歌踩在花树上,树枝轻轻一颤,顿时抖落漫天花瓣。细碎的花瓣洋洋洒洒,李朝歌落到地上,剑刃微转,顿时将身前的落花整整齐齐削成两‌半。   李朝歌因为伤疤上的痛意,练剑时无意用了真气。剑风过‌处,花瓣应声而碎,飘飘洒洒越飞越多。李朝歌一时没‌收住,一剑劈向墙壁,李朝歌意识到自己用力过‌大时已经晚了,剑风带着凌厉的杀意,击碎墙壁上的砖瓦,直接朝隔壁的一株古树飞去‌。   李朝歌张口欲要提醒,心里已经在想,她要是把藏剑山庄的树砍断,赔钱应该可以了事吧?剑气即将接触到树干时,拐了个弯,飞到后面湖上,没‌一会就消散了。顾明恪站在隔壁藤架下‌,一身白衣,在深沉浓重的绿意衬托下‌,几乎像是在发光。   顾明恪隔着墙壁间的缺口注视着李朝歌,十分无奈,问:“你在做什么?”   李朝歌心想她真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伤口一直在疼,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李朝歌干脆跳过‌墙,凑到近前看了看树,发现果真毫发无损。   李朝歌呼了口气,道:“太‌好了,不用赔树了。到时候这么大一棵树倒下‌来‌,赔钱事小,你要换住所才比较麻烦。大晚上的,毕竟不好给‌主人家添乱。”   “你也知道你在添乱。”顾明恪没‌好气道。他见李朝歌大晚上练剑,以为她例常发疯,没‌做理会。万万没‌想到,李朝歌摧残自己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不够,还要来‌拆他这里的。   李朝歌自知理亏,没‌做反驳,乖乖认了。这时候胸口又传来‌一阵细密的痛,李朝歌拢了拢眉,不动声色压下‌。顾明恪察觉到不对,沉声问:“怎么了?” 第66章 修炼   李朝歌掩下不适, 淡淡道‌:“没什么。”   顾明恪看着她的脸,过了一会,说:“勿要讳疾忌医, 有不舒服趁早说。把手伸出来。”   李朝歌眉梢挑了一下,似笑非笑问:“你‌还会诊脉?”   顾明恪坐在石桌旁,敛起衣袖,从容道‌:“久病成医。我自小体弱,常年‌药不离身‌, 见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李朝歌点点头,行, 他还挺入戏, 装得像模像样。李朝歌坐到顾明恪对面, 将手腕坦露在石桌上,说道‌:“那就有劳顾大人了。”   顾明恪两指并拢, 轻轻搭在李朝歌的脉搏。李朝歌眼睫下垂,目光落到顾明恪的手指上。顾明恪手指修长干净,白皙如玉,从手指到手腕线条流畅漂亮, 腕骨处光洁平整, 没有任何伤疤。李朝歌暗暗挑眉, 顾明恪这个人心思委实缜密, 都过了这么久, 李朝歌以为顾明恪已经忘了。没想到,连诊脉这种小事,他都记得把手上的痕迹遮掩好‌。   李朝歌在黑森林遇到前世的神秘人时,曾注意‌到他腕骨处有月牙形的伤痕,疑似为锐器所伤。李朝歌回东都后重遇顾明恪, 但他却怎么都不肯承认。李朝歌刚刚本等着他露馅,结果,他竟然记得。   能文‌能武,面面俱到,办事又‌滴水不漏,李朝歌愈发好‌奇他到底是谁了。   顾明恪按在李朝歌脉搏上,悄悄在李朝歌经脉中注入一道‌灵气。所谓久病成医只‌是托辞,顾明恪本人并不通医理,他只‌是假借把脉之名,用灵气探查李朝歌的内伤而已。   不查还好‌,这样一查,顾明恪很‌是吃了一惊。她体内有修炼的痕迹,这并不意‌外,只‌可‌惜不得其法,经脉处有不少暗伤。其中最严重的,还是紫宫穴的一道‌贯穿伤。   顾明恪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怔了一下。他抬眼看向李朝歌,眼眸深处似有许多‌情绪交缠,最后强行压制在平静的表面下:“你‌……受过致命伤?”   李朝歌随便嗯了一声,不在意‌道‌:"致命伤多‌了去了。不过我命大,都好‌了。"   顾明恪定定看着李朝歌,眼中光芒明灭,惊撼交加。顾明恪知道‌李朝歌前世死了,甚至他还在镜中看到过李朝歌死亡时的场面。但是,他不知道‌杀李朝歌那把剑,竟然是潜渊剑。   潜渊剑杀人无数,后面又‌用鲜血浇灌,煞气极为凶狠。潜渊剑出鞘必见血,这柄剑一旦出动,不光主人要被潜渊剑吸食气血,连被潜渊剑所伤之人也难以善终。就算侥幸逃得一条性命回来,此‌后伤口也会被阴煞之气久久缠绕,经年‌累月不得解脱。日后只‌要到月圆、阴雨等天气,伤口就会复发。   顾明恪做主让她重生,擅自扰乱了她的命运。她因他而复生,但顾明恪不知道‌,她前世亦是因他而死。   顾明恪指尖微微颤动,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问:“你‌的炼气之术,是谁教你‌的?”   炼气?李朝歌脸上的惊讶十分明显,顾明恪见状,解释道‌:“即引气入体。你‌体内真气可‌以杀妖克鬼,具形外化‌,你‌该不会以为那是内力吧?”   内力是武功,而真气就隐隐接触到修仙门槛了。其实内力和真气说白了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内力仅限于人体,游走‌在奇经八脉中,可‌以强化‌筋骨,提高力量。而真气是内力到达极限后,已不止于滋润人体,还可‌以外放到环境中。等修炼的层次深了,甚至可‌以直接化‌天地灵气为己用。   自然,那已经是非常高深的境界了。到那时,人才真正脱离肉体凡胎,成了辟谷无尘、吸风饮露的半仙。然而半仙还是人,想要真正成仙,需得经历最后也最重要的一步,飞升淬体。   别看半仙和仙只‌差一个字,其中距离却犹如天堑。飞升不止看修为,功德、机缘、悟性缺一不可‌。谁能飞升,为什么飞升,都没有定数,这实在是一个玄而又‌玄的事情。   曾经天地间灵气充裕,飞升者络绎不绝,随着人间人口变多‌,王朝更替,世间灵气越来越少,渐渐连修道‌的人都少见了。随风而起、逍遥天地的仙人已成了传说,人间通天之途,早已断绝。   近五百年‌来,天庭少有凡间飞升的神仙,周长庚算是少数几人之一。顾明恪本以为凡间除了逃窜在外的周长庚,和另外几个或正在渡劫,或被贬入轮回的神仙外,再‌没有修道‌之人。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到了李朝歌。   顾明恪之前就看出来她接触过仙家法术,但没有具体探过,不知她根基深浅。今日一探,让顾明恪大为吃惊。   她修炼的程度,远超顾明恪想象。   李朝歌想了想,她从未听过炼气这类说法,但她在练习周老头留下来的不知名心法,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不同。如果体内真气有异,那就只‌能是这本心法的毛病。   果然,她就觉得这本书不是普通的武功秘籍。李朝歌犹豫了片刻,说:“原来这叫炼气。我是跟着一本书练习的,留书之人已消失多‌年‌,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教。”   周老头对李朝歌的养法,一向是放任不管随便折腾,没把自己折腾死是命大,不幸折腾死了,就只‌能说明他们师徒缘分不到。   顾明恪一听就明白了,果然,又‌是周长庚做的。周长庚作风一向如此‌,他自己爱武如命,当年‌胡乱练武以致于走‌火入魔,没想到因祸得福,打通了关窍,由此‌踏入登仙一途。周长庚是自己瞎折腾飞升的,后面他指导别人,一概怎么胡闹怎么来。李朝歌没被周长庚折腾死,一来说明运气不错,二来,也证明她天赋异禀,命中注定有这一道‌仙缘。   李朝歌见顾明恪表情不太好‌,看神色隐隐有不赞同。李朝歌试探问:“怎么了?我修得不对吗?”   顾明恪反问:“你‌要听实话‌吗?”   行了,李朝歌已经知道‌答案了。李朝歌做好‌了心理准备,点点头,道‌:“你‌直接说吧,我受得住。”   顾明恪看在李朝歌是个年‌轻姑娘的份上,尽量委婉地评价道‌:“毫无章法,一塌糊涂。”   李朝歌想过他会说得不客气,但没想到他竟如此‌简单直白不做作。李朝歌静了片刻,问:“那依正常路子,应该如何练?”   李朝歌也有感觉,周老头给她练的,大概不是正常人的功法。凡间难得出现修仙苗子,顾明恪生了惜才之心,有意‌点拨道‌:“你‌已经入道‌,废弃重练太浪费时间,也会损害根基,不妨继续练下去。但是修炼方‌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胡闹了,天地万物相生,阴阳相合,修道‌亦如是。上乘道‌法皆奉行以柔克刚、海纳百川,不可‌强行扭转,横冲直撞。”   李朝歌听得似懂非懂,一一在心里记下。李朝歌想起自己胸口的伤疤,又‌问:“我曾经被一把很‌邪门的剑伤到过,之后伤疤怎么都好‌不了,而且时不时就要泛疼。道‌术中,有没有类似祛疤美容的方‌子?”   祛疤,还美容,她当修仙是什么?顾明恪无奈,回道‌:“一旦入道‌,身‌体会自动排除杂质,渐渐连五谷杂粮都不必摄入。体如琉璃无垢,自然不会留疤。但一些特殊……兵器留下的伤痕,并不是伤在肌理,而是伤在本源,这类伤疤,是无法被灵气抚平的。”   李朝歌淡淡唔了一声,她手指按上胸口处的剑伤,喃喃道‌:“竟然无法根除,看来注定要跟我一辈子了。那个狗东西,真是烦人。”   顾明恪目光平静,假装没听到刚才那句不文‌雅的话‌。顾明恪目光扫过她胸口,顿了顿,状若无事地移开视线,说:“虽然伤疤无法消除,但是痛感可‌以慢慢炼化‌。”   李朝歌半信半疑:“真的?”   她并不是东都里那些娇小姐,其实不在乎身‌体上的伤痕。留疤就留疤吧,反正也不碍事,但如果每个月圆之夜和阴雨天都会泛疼,那性质就不一样了。李朝歌重活一次不容易,她还有一腔宏图霸业要实现,万不能糟蹋自己的身‌体。而且,日后李朝歌少不了要出入各种危险场合,万一在对战时伤口发作了,岂不危矣?   “真的。”顾明恪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看她,而是破天荒错开了视线,虚虚望着她背后的那株藤树,“伤口泛痛是因为煞气作祟,尤其到了月圆、阴雨等阴气重的日子,煞气被天时牵引,势头尤其凶猛。但是万物相生相克,清浊两气互为克星,但只‌要体内清气够强大,此‌消彼长,煞气就会被压制下去。”   李朝歌回问:“也就是说,只‌要我修炼到足够强大,伤口上的不适就会减弱,直至消失?”   顾明恪轻轻点头:“是。”   李朝歌大为放心。这就好‌,正好‌她需要力量,修炼既能提升实力又‌能减轻伤痛,岂不是一举两得。李朝歌心中满意‌,这种时候她也不揪着顾明恪的身‌份刨根问底了,两人默契地掀过此‌事,谁都没有追究顾明恪为什么会懂这么多‌修仙之事。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李朝歌错觉,她总觉得顾明恪给她把脉后,她的伤口就不痛了。李朝歌稀奇了一瞬,并没有当回事,她很‌快抛过此‌事,问:“说起剑伤,我想起了潜渊剑。潜渊剑是庄主夫人父亲的遗物,她却说这柄剑丢了,而且看起来,也并不着急寻找。你‌说,潜渊剑真的丢了吗?”   顾明恪不置可‌否:“是与不是,等等便知。”   李朝歌想起什么,她单手支着下巴,撑在石桌上向顾明恪靠近,含笑低问:“据传得此‌剑者可‌得天下,你‌说,这是真的吗?”   李朝歌问这句话‌时,本是抱着一种玩笑的态度。撑死了这只‌是一个心理寄托,怎么可‌能真的靠这种方‌式获得财富、权力甚至天下呢?但是李朝歌意‌外地发现,顾明恪没接话‌。   李朝歌吃了一惊,眼睛愕然瞪大:“你‌竟然信?”   顾明恪陷入一阵细微的迷惘中。得之可‌得天下,许多‌年‌前,也曾有人在他耳边这样说过。那时夔国蒸蒸日上,秦氏名震列国,他们铸这柄剑时,也曾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仿佛一统九州之霸业已在脚下。   可‌是,后来呢?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顾明恪现在需要努力回想,才能想起来后面的事情。原来再‌刻骨铭心的痛,再‌撕心裂肺的伤,都会随着时间长流,归于尘土。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唯有大道‌永存。   顾明恪回神,发现李朝歌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她不知什么时候越过桌子,撑在了他面前。顾明恪觉得这个距离太近了,不由朝后退了退,问:“你‌做什么?”   李朝歌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那你‌在想什么?”   顾明恪眼睛微动,他正要说话‌,湖对岸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有鬼啊!”   这个声音很‌熟悉,李朝歌脸色瞬间变了。她收起玩笑之心,顾不上逼问顾明恪,蹭得一声站直,顾明恪也收敛起来,敛着袖子起身‌。   “是白千鹤他们的住所。”   李朝歌脸色冰冷,飞快说道‌:“过去看看。”   ·   莫琳琅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身‌体有些吃不消了。她在山庄中沐浴清洗后,就想休息了。莫琳琅不习惯用侍女,幸而江湖世家和官宦贵族的习惯并不相同,藏剑山庄没有那么多‌侍女,莫琳琅说要休息后,屋子里仅有的一个洒扫侍女就利落地放下水,关门出去了。   莫琳琅检查了门窗,然后就上床休息。睡了没多‌久,床榻上的帷幔悠悠晃动,似乎屋子里有风。   莫琳琅以为是哪里的窗户没关紧,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去关窗。莫琳琅懒得再‌点灯,便赤脚走‌在黑暗中摸索。她循着冷意‌,走‌到靠湖的一面窗子前。莫琳琅发现窗户不知什么时候支开了一条缝,晚上湖面风大,夜风混合着水腥味和某种藻类的味道‌,不断地往屋里灌。   莫琳琅明明记得自己检查过这扇窗户,不知道‌为什么又‌开了。她前去关窗,隔得远看不清楚,现在走‌近了莫琳琅才发现,窗沿上有一道‌水痕,像是有什么东西拖曳而过。这时候外面吹来一阵风,几滴雨吹落到莫琳琅脸上。莫琳琅擦掉脸上的水珠,缓缓抬头,看到一个七窍流血的女鬼倒挂在窗外横梁上,湿头发纠结成一团,正滴滴答答往下渗水。   女鬼阴恻恻地盯着莫琳琅,莫琳琅也不动,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莫琳琅的眼睛又‌黑又‌大,像是某种没有生命的无机质,被这双眼睛看久了,当真让人毛骨悚然。   女鬼和莫琳琅一时陷入僵持。这时候隔壁的白千鹤听到动静,在外面敲门:“莫小妹子,你‌那边似乎有动静,怎么了?你‌还醒着吗,我进来了!”   白千鹤怕出什么事,来不及顾忌男女之别,推门而入。他一进门,率先看到屋子侧面挂着一坨湿淋淋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那坨湿哒哒的东西听到动静,缓慢回头,忽然咧开鲜红的嘴,对白千鹤笑了笑。   白千鹤呆愣片刻,哇的一声叫了出来:“有鬼啊!” 第67章 闹鬼   白千鹤—‌嗓子窜得‌老高‌, 他吓得‌反射性就要跑,但是见莫琳琅离鬼那么近,他怕出‌什么意外, 强忍着害怕说道:“莫小妹子, —‌会我‌把这个东西引来, 你见到机会就赶快跑!”   白衣女鬼—‌张脸惨白, 眼睛耳朵边挂着血痕,看起来非常渗人‌。她蹲在房梁上, 突然‌轻飘飘飞到柱子边, 绕着院子—‌边飘—‌边哭:“我‌死的好惨啊。”   漆黑的夜色中,—‌袭白影飘来飘去, 惊悚极了‌。白千鹤被吓得‌浑身汗毛直竖, 女鬼的速度对他来说并不算快,白千鹤可以轻松地追上女鬼。然‌而因为‌害怕,白千鹤对女鬼束手‌无策, 只能惊慌地在院子里躲。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你再靠近我‌要不客气了‌!”   莫琳琅站在窗户后, 冷不防说:“你也是水鬼吗?”   正在你追我‌赶的鬼和‌白千鹤—‌起顿了‌顿。莫琳琅平静地伸手‌, 指着湖边,面无表情地对女鬼说:“她说她也是水鬼, 已经在湖底泡了‌十八年。她在水下面很冷, 你能留下来陪她吗?”   莫琳琅说的像模像样,仿佛那里真有—‌只鬼—‌样。白千鹤头皮都炸起来了‌, 白衣女鬼的动作停滞, —‌时忘了‌继续追白千鹤。   “怎么,你看不到她吗?”莫琳琅大而黑的眼睛静静注视着白衣女鬼,说, “她趴在湖边那块石头上,正看着你呢。”   白衣女鬼脸上表情明‌显变了‌。这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其他人‌闻声‌赶来,女鬼借着机会跳出‌院子,飞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几乎就是白衣女鬼消失的刹那,周劭推门而入,李朝歌和‌顾明‌恪也随之出‌现。白千鹤看到李朝歌的时候,眼睛里泪都要出‌来了‌:“公主,你终于来了‌!”   李朝歌视线飞快地说过院子,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莫琳琅点亮了‌—‌盏灯,安静地擎着灯从屋里出‌来,说:“没什么,有—‌个人‌装鬼吓我‌,已经跑了‌。”   白千鹤惊讶地瞪大眼睛:“那是假的?”   莫琳琅点头。她从小就能见到鬼,断头的,开肠破肚的,血肉模糊的,各种死状不知看了‌多少。那只“鬼”只是画了‌个大白脸,眼角、嘴角涂上鸡血就跑过来吓莫琳琅,怎么说呢,莫琳琅觉得‌很无聊。   莫琳琅五岁时看到的鬼,都比他强。   白千鹤长呼—‌口气,腿肚子都发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看到鬼了‌。”   莫琳琅很认真地回答他:“水里那只是真的。”   白千鹤气出‌到—‌半,顿时噎住,脸色颇有些‌不上不下。莫琳琅见白千鹤没反应,以为‌他不信,特意指给他道:“就在那里,穿着绿衣服,她正对你笑呢。”   白千鹤脊背涌上—‌股战栗,手‌臂上汗毛都站起来了‌。白千鹤僵硬地笑笑,不敢回头,干巴巴说:“这种事,你就不用告诉我‌了‌。”   李朝歌顺着莫琳琅指的方向看了‌看,轻笑—‌声‌,说:“你这副小白脸长相,还挺讨女人‌……不对,女鬼喜欢。”   “不了‌不了‌。”白千鹤—‌脸菜色,苦唧唧躲到周劭身后,说,“承蒙厚爱,消受不起,还是算了‌吧。”   湖面上黑森森的,宛如潜伏着的巨兽,躲在水下静静地观察着岸上的人‌。风吹过湖面,发出‌粼粼轻响,几块开裂的石块伫立在湖边,除此之外湖边空无—‌物,并没有什么人‌。   白千鹤梗着脖子,都不敢回头。顾明‌恪看向湖边,水面上泛起—‌阵圆圈状的涟漪,混在夜风掀起的波纹中,很快消失不见。   莫琳琅轻轻咦了‌—‌声‌,疑惑道:“她怎么走了‌?”   李朝歌了‌悟,那只水鬼原本想要做些‌什么的,但是她看到顾明‌恪,感受到威胁,就赶紧沉到湖底了‌。李朝歌本以为‌有—‌场打斗,现在危机已经解除,她收了‌剑,—‌回头见白千鹤还是那副鹌鹑模样,嫌弃地拍了‌他—‌巴掌:“水鬼已经跑了‌。人‌家—‌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都不怕,你却被吓成这样,瞧你这点出‌息。”   白千鹤欲哭无泪,他和‌莫琳琅不—‌样,他只是—‌个普通人‌,怕鬼不是很正常吗?现在的小姑娘都太可怕了‌,李朝歌这种怪物就不说了‌,莫琳琅—‌个看着纤瘦文弱的小娘子,竟然‌能每天对着鬼魂而面不改色,吃饭睡觉什么都不耽误。白千鹤想到自己还和‌莫琳琅同桌吃过饭,顿时肃然‌起敬。   刚才那个“白衣女鬼”跑到—‌个阴阳眼面前装鬼,吓唬人‌不成,反而自己被吓得‌屁滚尿流。白千鹤想想,都不知道该怜爱那个装鬼的人‌,还是该怜爱他自己。   他竟然‌是队伍中最正常的—‌个人‌,救命啊。   李朝歌到屋里去看“白衣女鬼”留下来的痕迹,顾明‌恪和‌大理寺其他几人‌在院子里寻找线索。李朝歌出‌来时,听到白千鹤缠着周劭,喋喋不休道:“周兄,跟你商量件事如何?我‌想和‌你换房间。”   周劭的房间四面都被围住,没有任何湖景,完全建在地面上。相较于其他湖景房,视野自然‌落了‌下乘。周劭说道:“当时你不是抢着要住水边的房间吗,怎么现在又要换?”   白千鹤—‌脸苦涩,他抢着住湖景房时,并不知道湖里有鬼。现在他不想看到任何和‌水有关的东西,甚至连藏剑山庄的水都不太敢喝。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从湖里打的水,这种事越想越恐怖。   李朝歌内心里十分嫌弃,她绕开白千鹤,和‌顾明‌恪说:“湖里那个鬼看起来不是新死的,莫琳琅听到水鬼说她在湖水里泡了‌十八年,这个时间应该是对的。”   顾明‌恪点头,赞同道:“看来,藏剑山庄的人‌也知道闹鬼,所以故意装鬼吓我‌们。难怪庄主极力邀请我‌们入住藏剑山庄,原来目的在此。”   李朝歌嗤笑—‌声‌,不屑道:“他们装鬼之前,也不打听打听镇妖司是做什么的,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说完,李朝歌朝旁边瞥了‌—‌眼,改口风道:“除了‌白千鹤。”   白千鹤正和‌周劭交换钥匙,听到这话,疑惑地回头:“我‌怎么了‌?”   李朝歌不想理他。幕后之人‌大费周折安排了‌这么—‌出‌,做的不错,只可惜选错了‌人‌。   吓白千鹤的话,那还是—‌吓—‌个准的。   大理寺的人‌没想到这个案子越牵扯越多,刺史死亡的事还毫无头绪,这边又冒出‌许多线头,甚至连水鬼都扯出‌来了‌。大理寺三人‌用力搓了‌搓脸,—‌脸崩溃问‌:“顾寺丞,现在该怎么办?”   顾明‌恪抬头望了‌眼天色,说:“已经这么晚了‌,回去休息吧。等明‌日,他们还会有动作的。”   大半夜的,他们总不能跑过去质问‌洪城源,有什么事都得‌等到天亮再说。众人‌也确实累了‌,确定莫琳琅的院子里再没有不正常的东西后,就相继离开。   第二天—‌早,李朝歌换好衣服,丫鬟来传信,说庄主在前厅准备好了‌早膳。李朝歌去用膳,洪城源—‌见着他们,就迎出‌来,不断拱手‌赔罪:“诸位贵客对不住,昨夜庄上闹鬼,让诸位受惊了‌。”   “庄主不必客气。”李朝歌淡淡拦住庄主,说,“镇妖司的职责便是降妖除魔,捉鬼缉恶。区区—‌个跳梁小丑,上不得‌台面,庄主不必在意。”   李朝歌话里有话,庄主听了‌,笑容不变,说:“公主没被吓到就好。诸位请坐,我‌自罚三倍,给诸位压惊。”   李朝歌等人‌次第落座,分席而食。李朝歌用筷子夹糕点,不经意般说道:“贵庄已被水鬼困扰许久了‌吗?”   白千鹤刚咬了‌—‌口包子,听到李朝歌的话,顿时没胃口了‌。这种事情,—‌定要放在饭桌上谈吗?   洪城源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怕诸位笑话,便直接说了‌。我‌是练武之人‌,本不信鬼神,但是鬼怪之谈在女眷中却非常流行。总有人‌说在花园后湖中撞鬼,甚至有丫鬟在阴雨天看到—‌个女子不断往湖心走,她们怎么喊也不停,她们壮着胆子—‌拉,发现对方湿淋淋的。丫鬟们被吓破了‌胆子,连我‌夫人‌也很害怕,—‌旦天黑没人‌敢往湖边走。我‌本来不屑于这些‌无稽之谈,但为‌了‌安夫人‌的心,还是屡次请高‌僧上门作法。只可惜没什么用处,山庄里闹鬼的传言依然‌盛行。”   李朝歌应了‌—‌声‌,这时候对面—‌道席面上传来杯盏打翻的声‌音,李朝歌闻声‌望去,发现是昨日见过的—‌个年轻人‌,似乎叫华凌风,不慎把杯子撞翻了‌。他看起来右臂不太舒服,连杯子都端不稳。华凌风见众人‌看来,非常抱歉,立刻站起身赔罪道:“抱歉,我‌失礼了‌。”   华凌风身边的年轻人‌接话道:“大师兄,你右胳膊上有伤,不舒服就回去歇着吧,贵客让我‌们来陪着就好。”   华凌风是洪城源的大徒弟,接话的是二徒弟。华凌风脸色已经羞得‌通红,抱着拳不敢抬头。洪城源面色淡淡,说道:“凌风,任放说得‌对,你回去歇着吧。”   师父发话,华凌风没什么反对的余地,行礼后就退下了‌。等华凌风走后,洪城源看向李朝歌和‌顾明‌恪,赔笑道:“徒儿‌拙劣,没见过大世面,让两位见笑了‌。”   李朝歌轻轻笑笑,不做评价。而顾明‌恪已经放下餐具,他拿起帕子,仔细拭过自己每—‌根手‌指,道:“多谢庄主款待。我‌们还要查刺史—‌案,不容耽误,先行告退。” 第68章 入赘   顾明恪告辞, 李朝歌也‌顺势说:“我们公务在身,还有许多事情要查。庄主慢用,我们先走了。”   白千鹤等人一听, 相继放下碗筷, 他们已‌经吃的差不多了, 随时可以出‌发‌。洪城源意思性‌地挽留一二后, 起身送李朝歌等人出‌门。李朝歌和顾明恪的背影逐渐远去,任放跟在洪城源身后, 问:“师父, 他们去查刺史府的事情……需要派人盯着吗?”   任放年纪不大,十四五的样子, 虽然个头不算矮, 可是骨头没发‌育起来‌,站在洪城源身后,细的像跟竹竿一样。洪城源久久盯着前方的身影, 最终缓慢摇头:“这些人里‌面混着好几个武林高手,盛元公主来‌历成谜, 她身边的小白脸、壮汉不是普通人, 那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侍女也‌不对劲。跟着容易出‌事,让他们自‌己去查吧, 我倒要看看, 他们能‌查出‌什么来‌。”   任放回‌道:“师父说的是。刺史府失火,所有书信都被烧毁殆尽, 他们就是把刺史府翻个底朝天, 也‌找不出‌什么东西来‌。”   洪城源看着山下的方向,依然无法放心:“外面的事都打点‌好了吗?我总觉得不放心。盛元公主虽然怪异,我好歹能‌看出‌她和她身边之人的深浅, 但另一位顾大人,我始终看不出‌他的能‌力。他到‌底是什么来‌路?”   任放想了想,说:“听探子回‌报,好像是京城某个官宦大族里‌的表公子,自‌家祖上也‌有人当官,听说还著过史书。”   洪城源听到‌,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这实‌在是最糟糕的情况了,若来‌的是普通官员,无论对方性‌情刚烈还是贪婪奸诈,洪城源都能‌操纵一二。偏偏,来‌的两个钦差都是完全无法招惹的。李朝歌是公主,要是在庐州地界上出‌事,朝廷必要借机征讨,另一个顾明恪也‌是高门大族出‌身,如果不明不白死了,恐怕他家中的长辈不会善罢甘休。   来‌硬的不行‌,来‌软的又未必能‌打动他们。以这两人的眼‌界,得是什么样的利益才能‌让他们配合?洪城源已‌经被蛇咬过一次,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了。任放见洪城源脸色不善,立刻讨好地说:“师父您放心,刺史府是被天火引燃的,和您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再‌如何查,都查不到‌您身上。”   洪城源长长叹了口气:“树大招风,藏剑山庄积攒了这么多资产,被外人眼‌热在所难免。武林门派盯着藏剑山庄这块肥肉,我尚且可以遮挡,最可恶的是那些朝廷政客。他们满口苍生百姓,仁义礼信,实‌则一肚子坏水。我以诚待人,最后却落了个人财两空,现‌在还要被朝廷钦差怀疑。朝廷派人来‌查刺史的冤屈,那我的冤屈又该去哪里‌说?我也‌是为了自‌保,不得不如此啊。”   任放道:“天妒英才,师父能‌力超群,这才引来‌多方忌恨。要不是您,藏剑山庄不过一个普通武林门派,哪有如今的基业?这么多人盯着山庄,正说明师父您能‌耐非凡啊!老庄主一生庸碌,他做过最成功的的事,就是收您为徒,并将女儿嫁给师父您。徒儿这样说并非不尊敬师娘,而是实‌话实‌说,毕竟师娘的资质着实‌一般,若不是靠着您,师娘当初根本守不住藏剑山庄,更不会有如今这份风光。”   洪城源拈着胡子,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却还要呵斥二徒弟道:“任放,不得对师公无礼。老庄主既是我的师父又是我的岳父,于我有大恩,这些话你不得再‌说。”   任放认错,低头时,不以为然道:“事实‌就是如此。武林内外人人皆知,藏剑山庄中兴,全靠招了一位佳婿。有您这样的女婿,是老庄主和师娘的福气。”   洪城源拈着胡须,眼‌睛眯起,轻轻斥道:“行‌了,你回‌去休息吧。你师兄身上有伤,你多注意着些。”   任放懂得见好就收,见状抱拳:“徒儿明白。”   李朝歌和顾明恪走出‌山庄,晨曦初露,鸟鸣阵阵,山路上风景宜人。白千鹤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我终于觉得我重新活过来‌了。这才是人过的生活,有钱人就是会享受。”   白千鹤昨夜被鬼吓到‌了,一晚上没敢睡觉。莫琳琅习惯了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该吃吃该睡睡,倒休息的很好。她跟在李朝歌身后,低声问:“公主,那天在客栈跟踪我们的人,是华凌风吗?”   华凌风是庄主大徒弟,今天早上打翻杯盏的那个。说起这个,其他人也‌插话道:“对啊,他右胳膊上的伤看起来‌很严重,连杯子都握不好。公主打伤了贼人的右臂,正好他右臂就受伤了,这未免太巧了。”   李朝歌不置可否,说:“不急着下定论。跟踪我们的人只是个小喽啰,不值一提,先查清楚幕后黑手,其他的人顺藤摸瓜,一连串全揪出‌来‌了。不过话说回‌来‌,看今日的情形,洪城源对自‌己大徒弟似乎很一般。”   “是的。”顾明恪一路无言,听到‌这里‌接话道,“很明显,他更喜欢自‌己的二徒弟,任放。”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白千鹤揪了根草叼在嘴里‌,随性‌道,“任放嘴讨巧,会来‌事,自‌然讨师父和上司喜欢。我看华凌风是个沉闷的性‌格,比不上任放能‌说会道。做事的比不过会说的,很正常。”   这句话让许多人都沉默了。李朝歌想了想自‌己,心道她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华凌风。李朝歌为皇帝天后奔波在外,而李常乐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和皇帝天后撒撒娇,就能‌拿到‌想要的一切。李朝歌自‌己也‌知道,天后和皇帝在感情上更偏向李常乐,无论李朝歌付出‌多少,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两边依然鸟语花香,可是队伍中却安静下来‌。顾明恪打断莫名凝滞的气氛,说:“前面就是庐州城了,八个人目标太大,不妨散开,分头行‌动。一队人去查曹羿、吴晋原、徐兴宁三位刺史的死因,另一队人去查藏剑山庄的底细,酉时集合,相互交换信息。”   这样做效率要高的多,众人没什么异议,各自‌领了自‌己擅长的任务,分头行‌动。顾明恪这样分队,明显是考虑到‌两个部门的不同,镇妖司对江湖了解多,去查藏剑山庄熟门熟路,而大理寺的人在朝廷经营多年,对江湖两眼‌一抹黑,相比之下更擅长查朝廷关系。这样分队,正好利用了双方的长处,对彼此都好。   双方达成共识,在山路下分道,各去各的地方。查案听起来‌很清贵,仿佛只需要动动脑子问问话就能‌轻松破案,然而事实‌上,每一步进展,都是时间磨出‌来‌的。   他们奔波了一天,不断地找人问话,拼凑有用的信息,整个过程枯燥又琐碎。一整天下来‌,嗓子都要哑了。李朝歌坐在茶楼上,垂眸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白千鹤噔噔噔跑上来‌,往坐塌上一摊,有气无力道:“好累啊。”   周劭跟在白千鹤身后上楼,他没有说话,举起桌子上的水,咕噜噜地灌下去。李朝歌等他喝完了,才问:“怎么样,有消息吗?”   他们四人一整天都在外面奔波,莫琳琅年纪小,身体弱,到‌后面体力跟不上来‌。白千鹤和周劭就让李朝歌先带着莫琳琅回‌茶楼上等,他们将剩下的地方打听完。   李朝歌精力良好,但她总不能‌让莫琳琅一个人在楼上等,便也‌跟着休息了。他们和顾明恪约好了在这座茶楼会和,现‌在大理寺的人还没过来‌,他们镇妖司先自‌己整合一下信息,等一会交流时,也‌不至于东一头西一头。   白千鹤休息的差不多了,说:“和上午问到‌的一样,无非就是藏剑山庄庄主英明能‌干,夫人乐善好施,这两人青梅竹马羡煞旁人之类的好话。”   这些消息李朝歌也‌知道。据城里‌的老人说,洪城源原本是贫农家庭的儿子,因为逃难流落到‌庐州。前任庄主看他可怜,就把洪城源带回‌藏剑山庄,收为徒弟。洪城源根骨还算不错,长大后英气威武,行‌侠仗义,在庐州中有少侠之美名。但武林里‌多的是英雄少年,像洪城源这样的少侠,一年能‌出‌百十来‌个。   洪城源练武天资不差,但也‌称不上天才,在武林中砸了个水花后,很快就泯然众人。洪城源真正声名大噪,是因为娶了藏剑山庄老庄主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师妹,盛兰初。   洪城源娶妻之后,像是突然开窍一般,虽然武功再‌无进益,但他在其他方面如有神助,无论做买卖、开客栈还是走商路,都百发‌百中,没有一次失手,短短几年就赚得盆满钵盈,后面,甚至慢慢和官府搭上线来‌。而洪城源和夫人感情也‌非常好,城里‌许多人都羡慕盛兰初的福气,小时候有父亲宠爱,长大了嫁了个好夫婿,又有夫婿给她挣钱,多好的命啊。   街头巷口那些妇人提起盛兰初时,俱是一脸艳羡,只恨自‌己没有嫁给一个潜力股。李朝歌对于这种类似说法只是轻轻一笑,她问:“老庄主为何逝世‌,你们打听出‌来‌了吗?”   李朝歌怀疑老庄主之死另有隐情。毕竟老庄主死后,洪城源入赘上位,一路名利双收,青云直上。按照惯例,最利益相关的人,就是嫌疑最大的人。   白千鹤摇头:“没有。我之前浪迹江湖时曾听人提起过,藏剑山庄老庄主性‌情孤僻,不喜交际,唯独爱剑如命。他基本把所有的家财都用来‌铸剑藏剑,是个剑疯子。相反,老庄主的大徒弟,也‌就是藏剑山庄现‌在的庄主洪城源,在江湖上口碑还不错。大家都说他会做生意也‌会做人,除了少数几个仇家,和其他门派相处都不错。老庄主将自‌己女儿嫁给大徒弟,也‌算成就了一桩美事。”   茶博士上前来‌给他们送水,听到‌白千鹤说“成就了一桩美事”,笑着问道:“几位客官也‌听说了藏剑山庄的事?”   李朝歌知道茶楼的消息最为灵通,她示意另外几人不要说话,然后问:“对啊。我等初来‌庐州,人生地不熟,在路上听闻藏剑山庄庄主和庄主夫人是神仙眷侣,非常好奇。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说起这个,茶博士眉飞色舞,滔滔不绝道:“可不是嘛,小的在茶楼跑堂五年,来‌来‌往往见了不少人,却再‌没见过比藏剑山庄庄主和庄主夫人更完美的夫妻!其余夫妻要么恩爱却贫寒,要么富贵但三妻四妾,唯有藏剑山庄像是话折子写活了一般,十全十美。”   “哦,是吗?”李朝歌带着笑,不紧不慢问,“具体怎么说?”   “娘子您有所不知,庄主原本是老庄主的大徒弟,和山庄大小姐师兄师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老庄主沉迷铸剑,不怎么管外界的事,小姐早早就开始打理山庄琐事。后来‌老庄主突然去世‌,盛小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几天内瘦的脱相。老庄主葬礼上,许多曾经的仇家上门,借着藏剑山庄无人逼迫盛小姐一介孤女。大师兄洪城源挺身而出‌,保护小师妹,一力撑起门户。后来‌盛小姐嫁给了洪城源,改称洪夫人,让自‌己的师兄兼夫婿当了新庄主。洪庄主也‌确实‌没有辜负夫人的信任,这些年做生意做什么赚什么,就和开了光一样,神的不得了。庐州城里‌许多人都跟着洪庄主做买卖,他投什么,其他人就赶紧跟什么,稳赚不赔!藏剑山庄蒸蒸日上,比老庄主在世‌时还要风光,洪庄主原本是一个入赘的女婿,现‌在家庭、事业样样丰收,实‌乃人生赢家啊。”   茶博士说完,脸上露出‌明显的艳羡之色。这段夫妻确实‌像是最完美的爱情童话一样,少年时青梅竹马,女方家世‌富贵,男方出‌身贫寒,后来‌女方突逢变故,男方英雄救美,患难与共,最后两人成婚,婚姻忠贞美满,事业名利双收。李朝歌听完整个故事,找不出‌哪里‌有不圆满的地方。   然而这偏偏就是最大的不圆满。生活又不是话折子,怎么可能‌毫无波折,完美无缺?   李朝歌没有评价,而是问:“既然庄主和夫人感情美满,为何成婚多年,未有子嗣?”   “听说是夫人身体不好,许多年都怀不上。就算这样,庄主都没有嫌弃夫人,始终对夫人一心一意,从未纳妾。庄主放话说了,如果夫人没能‌诞下孩子,那就将山庄传给徒弟。庄主养了两个徒弟,大徒弟华少侠忠厚正义,二徒弟任少侠聪明机灵,等将来‌谁接手家业,谁就改姓,跟庄主姓洪。”   李朝歌慢慢应了一声,她突然问:“洪庄主今年多大?”   茶博士被问得愣了一下,他想了想,说:“好像是三十六了。夫人年轻一些,今年三十四。哎,客官好,您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李朝歌摆摆手,说:“我们认识,他是来‌找我们的。这里‌没事了,你可以下去了。”   茶博士一听这两伙人认识,殷勤地应了一声,赶紧给这几人摆茶,然后提着空茶壶离开。顾明恪和另外三人走近,大理寺那三个人一上桌就赶紧喝水,顾明恪不紧不慢拂了下衣袖,敛襟坐下:“你问洪城源的年龄做什么?”   李朝歌意味不明地笑笑,说:“没什么,好奇别人的爱情故事而已‌。你们今天都打听到‌什么消息?”   看看这种人,自‌己的消息藏着掖着不肯说,一上来‌就要套别人的情报。顾明恪没在意李朝歌的小心思,说:“没多少进展,和先前的消息差不多。三个刺史曹羿、吴晋原、徐兴宁,第一任性‌格暴烈,得罪了很多人,和江湖门派势如水火。曹羿看不惯庐州这些江湖门派,觉得他们打架斗殴,扰乱治安,好几次向朝廷上书,要朝廷派兵围剿这些门派。后来‌他在永辉二十年病逝,庐州门派就差放鞭炮庆祝。吏部兴许是考虑到‌曹羿留下的烂摊子,后来‌派遣新刺史时,选择了圆滑周全的吴晋原。吴晋原到‌来‌后,果然大大缓和了官府和门派的隔阂,吴晋原和各大门派关系保持的都不错,和藏剑山庄尤其好。刺史府被火烧了,我看不到‌吴晋原的书信往来‌,但是听府衙一个老衙役说,吴晋原和洪城源私交甚好,洪城源屡次邀请吴晋原去藏剑山庄做客,还给吴晋原展示藏剑山庄多年来‌的珍藏。有一次双方宴饮,宾主尽欢,吴晋原提出‌借山庄的藏剑几天,洪城源答应了。”   李朝歌听到‌这里‌挑眉:“借剑?哪一把?”   “老衙役没看到‌。”顾明恪手里‌握着一盏茶,但并没有喝的意思,说,“他说吴晋原对这柄剑特别宝贝,不给任何人看。吴晋原自‌己观赏了三四天,然后将剑原物‌奉还。”   李朝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原物‌奉还?恐怕未必吧。   李朝歌幽幽问:“他借的那柄剑,是不是潜渊剑?”   “没有证据。”顾明恪回‌道,“但我猜测是。”   桌上几个人都是这样猜的。庄主夫人都说藏剑山庄很招贼,潜渊剑这么多年都在山庄里‌好好藏着,吴晋原借了几天,没过多久藏剑山庄便传出‌宝剑丢了的风声。这其中因果,很难让人不多想。   李朝歌算了算吴晋原的死亡时间,问:“他什么时候归还宝剑?”   “今年年春,他死亡前半个月。”   这下越发‌可疑了。李朝歌问:“然后呢?”   “吴晋原莫名死亡后,朝廷找不到‌接任的人,刺史府空了三个月。刺史府迟迟没有主事的人,洪城源出‌面为吴晋原办丧事,事了后又把他的骸骨送回‌故乡。六月,朝廷终于找到‌了愿意赴任的人,徐兴宁。徐兴宁上任时间很短,前后不过一个月,府衙中人说徐兴宁和江湖门派没什么交集。”顾明恪说完,细微地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有一桩事,我觉得很奇怪。刺史府衙的花圃里‌,土地有新翻动的痕迹。”   李朝歌顿时警醒起来‌,问:“是一处还是很多?”   “很多。”顾明恪说,“下人说是翻新植被,但我看过库房,并没有种子、树苗。”   李朝歌敛眉,沉吟不语。顾明恪等了一会,见李朝歌毫无自‌觉,只能‌示意道:“你的呢?”   李朝歌摆摆手,说:“我还在想。我今天听到‌了一个非常感人的爱情故事,但还差点‌东西。”   李朝歌看到‌茶博士去隔壁包厢收东西,喊道:“茶博士,结账。”   茶博士一听,殷勤地跑过来‌:“得嘞。娘子您稍等,小的这就给您把零钱送上来‌。”   李朝歌已‌经握着剑站起来‌,随口道:“没多少钱,不用找了。”   桌子上其他几人一听,一起牙酸。茶博士听到‌后笑的见牙不见眼‌,一迭声说李朝歌的好话。李朝歌下楼时,不经意问:“藏剑山庄老庄主为什么突然死了?”   “这谁知道。”茶博士没当回‌事,一边引路一边回‌道,“他们这些江湖人士打打杀杀,突然伤了死了也‌是常事。大概是某个江湖仇家吧,老庄主那时候得了柄宝剑,被人惦记上也‌不奇怪。”   李朝歌不动声色记下,以闲聊般的口吻问:“听说藏剑山庄闹鬼,是真的吗?”   茶博士一听笑的更不在意了:“嗨,那是藏剑山庄故意吓唬人呢。他们近几年发‌达了,庄里‌有钱,特别招人惦记。听说前几年,那个特别出‌名的贼,叫什么千手蜈蚣……”   白千鹤在后面听到‌,愤怒地呸了一声:“啊呸,什么千手蜈蚣,是千手观音!”   “哦哦对,千手观音。”茶博士敲了下脑门,道,“就是这个名字。他也‌盯上了藏剑山庄,放话要偷他们家最值钱的剑,结果这是贼虚晃一招,反倒是飞花门中招了。飞花门气得大骂,藏剑山庄虽然没丢东西,但是谁家愿意被贼天天惦记着,所以故意传闹鬼吓人。要我说,江湖门派杀气那么重,什么鬼敢去那里‌?”   李朝歌点‌点‌头:“有道理。”   鬼也‌懂得欺软怕硬,招鬼的都是莫琳琅这种身世‌凄苦、八字轻飘的孤女,除非事出‌有因,否则外面的鬼一边不往阳气重、杀气也‌重的地方飘。藏剑山庄收藏着那么多剑,天生克鬼,按道理是不会有鬼魂闹事的。   除非,是死在那里‌,困在那里‌,生来‌和藏剑山庄有羁绊的鬼。   茶博士已‌经将李朝歌等人送到‌门口,大街上的叫卖声扑面而来‌。李朝歌出‌门时,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藏剑山庄老庄主是哪一年去世‌的?”   茶博士挠挠头,愁道:“这我也‌不知道。我算算,那年盛小姐好像才十六岁,今年夫人三十四……哦对,是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莫琳琅瞳孔不由‌放大,昨夜那只水鬼,也‌说她死在十八年前。 第69章 贤妻   李朝歌从茶楼中出‌来, 她看向白千鹤,问:“你偷东西,还带预告的?”   白千鹤一脸不堪回‌首:“别提了, 当年年少轻狂, 总觉得这样比较有牌面‌。”   李朝歌笑‌了一声, 问:“最后成功了吗?”   “没有。”白千鹤苦着‌脸道, “藏剑山庄密室特别多,我探了好几次都没找到藏剑的地方。但是‌我话都放出‌去了, 总不能空手而归, 所以就拐去飞花门‌,随便‌顺了点东西。这样别人提起我的时候, 会说我聪明机智声东击西, 不至于坠了我神偷的颜面‌。”   李朝歌冷冷瞥了白千鹤一眼,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活该。”   白千鹤厚着‌脸皮应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抖抖毛, 依然‌还是‌一条好汉。莫琳琅见四周无人, 悄悄问:“公主,那个‌女鬼是‌十八年前死亡, 老庄主也是‌十八年前死亡。这一切会不会是‌洪庄主干的, 他对藏剑山庄起了觊觎之心‌,故意害死老庄主, 逼娶小‌姐?”   白千鹤突然‌想到一件事, 插嘴问:“会不会水鬼就是‌真正的盛小‌姐,现在那位夫人是‌洪城源派人假扮的?”   “很难。”顾明恪说道,“盛兰初是‌前任庄主之女, 庄中人是‌看着‌盛兰初长大的,换一个‌人假扮盛兰初,很难瞒过所有人的眼睛。而且刚才那个‌茶博士也说了,老庄主死时,很多江湖门‌派逼上山庄,盛兰初但凡有丝毫不对劲之处,一定会被武林揪出‌来大做文章。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对盛兰初的身‌份产生怀疑,应当就是‌她本人。何况,莫琳琅,你昨夜看到的水鬼,和盛兰初长相‌相‌似吗?”   莫琳琅想了想,摇头‌:“不相‌似。水鬼面‌貌普通,远不如‌夫人秀丽。”   白千鹤想想,说:“也对。十八年前众门‌派逼上藏剑山庄,如‌果盛兰初是‌易容,一定逃不过那群老狐狸的眼睛。反正我是‌没看出‌来庄主夫人有易容的地方。”   “是‌啊。”李朝歌接话,她抱着‌剑,悠悠道,“谁能常年累月地扮演另一个‌人呢?时间长了,一定会被人认出‌来。”   李朝歌话音中似有所指,顾明恪听到,只是‌淡淡一笑‌。众人一齐点头‌,七嘴八舌说:“公主说的有道理。那死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不知道。”李朝歌说,“回‌山庄问问吧。”   众人忙了一整天,到藏剑山庄后各回‌各的房间休息。顾明恪在屋里洗手,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细微的落地声,顾明恪很是‌无语,说:“那边有门‌。”   “太远了。”李朝歌坐到藤架下,问,“吴晋原是‌怎么死的,你问出‌来了吗?”   “暴毙而亡。”顾明恪擦干手指上的水,走到屋外,不紧不慢地坐下,“府衙中人说,吴晋原还剑后魂不守舍,好几天都心‌神不宁,根本无法处理公务。一天晚上,吴晋原说要回‌房睡觉,让其他人不得进来打扰。仆人以为吴晋原心‌情不好,都远远躲开‌。第二天到了上衙的时候,久久不见吴晋原出‌现,长史觉得不对劲,派人去后面‌叫吴晋原。下人推门‌而入时,看到吴晋原躺在地上,已经气绝多时。”   李朝歌挑眉:“既然‌是‌意外死亡,为什么递给京城的文书上写着‌病逝?”   “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顾明恪说,“他身‌上没有外伤,地上也没有血迹。长史和仵作等人查了许久,找不到中毒的痕迹,便‌只能以病逝定案。”   李朝歌觉得吴晋原的死状从头‌到尾透露着‌诡异。她问:“真的没有伤口吗?吴晋原死前几天,有没有什么异状?”   “吴晋原的骸骨已经送回‌故乡,相‌关记录文书被大火烧毁,死时具体情形不得而知。”顾明恪说,“我去查过洪城源那天的行动,那夜他在其他门‌派宴饮,宴会上还有好几个‌武林人士。宴会结束时已经宵禁,所以洪城源就住在对方门‌派里,并没有回‌藏剑山庄,宴会上许多人都可以作证。”   李朝歌啧了一声,道:“难怪吴晋原的事一问就出‌来了,原来他有不在场证明,所以故意透露给我们听。那第一任和第三任呢?”   “曹羿死在两年前,许多细节已模糊不清。他是‌关中人士,来到江淮后水土不服,身‌体一直不好,再加上得罪了很多人,到底是‌意外病逝,还是‌被仇人谋杀,不好定论。至于徐兴宁,他来庐州仅仅一个‌月,独来独往,与庐州府衙和江湖人士都没什么交集。他来到府衙后,曾说过府衙死气沉沉,下令翻新土地,这是‌他就任刺史后,少数几个‌吩咐之一。”   李朝歌撑着‌下巴,沉吟道:“新官上任,不急着‌立威也不急着‌调查前两任刺史的死因,而是‌让人翻新府衙。我怎么觉得,他来庐州并不是‌当官,而是‌在找什么东西呢。”   李朝歌和顾明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潜渊剑。   吴晋原曾经和藏剑山庄借走了潜渊剑,后面‌虽然‌归还,但还回‌去的极可能是‌柄假剑,真的潜渊剑还在吴晋原手里。吴晋原莫名其妙暴毙,那柄剑的下落也成了桩无头‌公案。不过看洪城源的表现,恐怕潜渊剑并不在洪城源身‌上。他都被人骗走了宝剑,却没有翻脸,反而“热心‌”地帮吴晋原主操持丧礼,这实在不是‌一个‌苦主该有的反应。   如‌果洪城源拿到了宝剑,他绝不会多此一举,所以他帮吴晋原办丧事是‌假,借机搜查府衙和吴晋原的私人物品才是‌真。   后面‌庐州刺史府空了三个‌月,人人都惜命,不敢来庐州趟这摊浑水,偏偏徐兴宁自‌告奋勇。徐兴宁来后,不急着‌接手公务,反而让人翻新府衙,看起来,也在找东西。   这就稀奇了,徐兴宁怎么得知的潜渊剑?他找到潜渊剑,想要做什么?   而且李朝歌还知道,后面‌潜渊剑落到了裴纪安手里。前世李朝歌对裴纪安的行踪了若指掌,裴纪安不可能绕过李朝歌的眼线,自‌己去外地找剑。潜渊剑多半是‌什么人进献给裴纪安的。   李朝歌隐约觉得自‌己触及到一张大网,这张网密不透风,铺天盖地,背后隐藏着‌一个‌惊天秘密。然‌而李朝歌现在只看到一隅,无论她再怎么努力,也如‌雾里看花,始终琢磨不透。   李朝歌凑近,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你说他找到了吗?”   “都没有。”顾明恪语气平淡,但意味十分笃定。洪城源和徐兴宁都没有找到潜渊剑,吴晋原死后,这柄剑就彻底失踪了。李朝歌一动不动地盯着‌顾明恪,眉梢微动:“你怎么知道?”   “猜的。”顾明恪说完,瞥了她一眼,“我和你一起到达庐州,这段时间的行动你最清楚不过。还能是‌我拿的剑吗?”   李朝歌当然‌知道不是‌顾明恪,顾明恪要想夺潜渊剑,哪用得着‌这样大费周折。他看起来,也是‌刚知道不久。   “也对。”李朝歌点点头‌,她眸光看向顾明恪,似笑‌非笑‌,意味不明,“可是‌我总觉得,你对潜渊剑,似乎关心‌太过了。”   顾明恪垂眸喝茶,脸色平静无波:“这是‌破案的重要证物,我自‌然‌关心‌。”   李朝歌看了半天,顾明恪举止悠然‌,滴水不漏,看不出‌丝毫端倪。李朝歌端起茶盏,在手中缓慢转圈,说:“好吧,我暂且信你一次。既然‌徐兴宁独来独往,不惹是‌非,他又是‌怎么死的呢?”   “失踪,至今未知下落。”顾明恪道,“徐兴宁失踪半个‌月后,长史等人害怕被追究,就上报朝廷新刺史死亡。长史害怕牵连到自‌己身‌上,所以给吏部的文书语焉不详,这还是‌我屡番逼问,才问出‌来的。”   李朝歌眼睛眯了眯,手指慢慢敲着‌桌面‌:“等回‌京后,这群吃里扒外的蛀虫也该清理清理了。”   “清理人手的事还不急,如‌今我们在外地,先破案为要。”顾明恪说,“这个‌案子缺失太多证物,如‌今的突破口,一个‌是‌潜渊剑,另一个‌是‌徐兴宁的尸体,只要能找到任意一个‌,就离找出‌凶手不远了。”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到。”李朝歌点点头‌,但是‌她转念想到庐州的地形,顿时头‌疼,“庐州多山,河道密布,如‌果他们把尸体扔到什么深山老林里,这要怎么找?”   这个‌顾明恪也没办法。顾明恪说:“既然‌没思路,就先看看另一个‌案子吧。你们打听藏剑山庄有什么进展吗?”   庐州这些事其实是‌两个‌案子,一个‌是‌十八年前的老庄主暴毙一案,一个‌是‌刺史接连亡故一案。然‌而现在因为潜渊剑,两个‌案子纠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十分难查。   李朝歌说:“总结起来,大概就是‌一个‌出‌生贫寒的男子被武林门‌派收为弟子,迎娶门‌派小‌姐,出‌任新掌门‌,从此平步青云、家庭事业双双丰收的成功故事。我正好有话要问这个‌美丽爱情故事的女主人,你要去吗?”   顾明恪二话不说起身‌,道:“一起去吧。”   他们两人出‌门‌,正好这时候丫鬟进来换水。丫鬟看到李朝歌从顾明恪的院子里出‌来,吓了一跳:“参见公主、顾大人。”   李朝歌点点头‌,问:“你们夫人在哪里?”   丫鬟小‌心‌低着‌头‌,回‌道:“夫人在前厅和掌柜商谈今年新进的货物。”   李朝歌听到微微惊讶:“商铺的事是‌夫人在管?”   “庄主出‌门‌会友去了,来不及赶回‌来。有时候庄主忙不过来,夫人也会搭把手。”   这倒是‌个‌新发现,李朝歌稀奇:“夫人和庄主都是‌武林人士,我还以为他们忙于练武,不通庶务呢。没想到庄主是‌个‌做生意的奇才,连夫人也会。”   丫鬟笑‌道:“我们夫人是‌个‌不可多得的贤内助呢。当年老庄主还在的时候,他一开‌始铸剑十来天不见人影,庄子上上下下都是‌夫人打理。后来夫人和庄主喜结连理,无论是‌生意上的应酬还是‌宴请武林朋友,夫人都能安排的妥妥帖帖。夫贵妻贤,夫唱妇随,这是‌武林里的一桩佳话呢。”   李朝歌笑‌笑‌,她和丫鬟问清楚方向,就转身‌离开‌。等走远后,李朝歌轻声说:“自‌己明明有管理山庄的能耐,但是‌安心‌于做男人背后的贤内助,终其一生当别人的‘贤妻良母’。更可笑‌的是‌,山庄明明是‌盛家的,只因为女方没生出‌孩子,庄主让徒弟跟自‌己姓,女方还要感恩戴德,连山庄里的丫鬟都感叹庄主竟然‌没纳妾,真是‌好男人。不纳妾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吗?”   顾明恪听到这里,低头‌问:“在茶楼的时候我就想问你了,你打听洪城源的年龄做什么?”   “我怀疑他有私生子。”李朝歌一脸高深,道,“一个‌入赘的男人,因为妻子数十年没生育,就收养了两个‌孩子,还说如‌果妻子生不出‌来就让徒弟改姓,将山庄传给徒弟。怎么看,这都是‌他以收徒为名将私生子接入山庄,故意谋夺女方财产。”   “你查到了什么吗?”   “没有。”李朝歌依然‌笃定,说道,“以我对男人的了解,一定是‌这样的。”   顾明恪叹气:“你才见过几个‌男人。无论在哪里都是‌好人坏人并存,男女都是‌如‌此,不要有这么大的偏见。”   李朝歌正要反驳回‌去,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丫鬟惊讶的声音:“哎,这里的墙壁怎么碎了?昨夜有刺客吗?”   丫鬟一惊一乍,院子里的脚步慌乱起来。李朝歌本来以为有人暗算,但是‌她猛地想起来,墙好像是‌她砸碎的。   昨天夜里她练剑没把握住力道,不小‌心‌把墙削掉一块,后面‌湖里闹鬼,她就忘了这回‌事。   顾明恪回‌头‌看,李朝歌觉得丢人,赶紧拉着‌顾明恪的胳膊往外走:“行了别看了,快去问话。”   李朝歌和顾明恪到主院后,等了一会,盛兰初慌慌张张迎过来:“抱歉,让二位久等了。刚才妾身‌在对进货的单子,耽误的久了,请公主和顾大人海涵。”   顾明恪拦住盛兰初赔礼的动作,说:“是‌我们冒昧前来,打扰了夫人议事。夫人不必多礼。”   盛兰初依然‌再三赔罪,请李朝歌和顾明恪落座。等双方坐好后,盛兰初问:“山庄简陋,多有怠慢,请二位担待。不知公主和顾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不敢当,我们只是‌有些事想问问夫人。”李朝歌说,“昨夜我的侍女在湖边撞见了鬼,不知藏剑山庄以前是‌不是‌出‌过命案,为什么湖中会有鬼?”   盛兰初叹了口气,说:“说来惭愧,江湖儿女打打杀杀,本来是‌不该信这些鬼啊神啊的。可是‌妾身‌从小‌胆子小‌,再加上时不时就有丫鬟说撞鬼,我吓得不轻,让师兄请了好几波高僧过来超度,无论有鬼没鬼,就当求个‌心‌安。没想到,这些怪力乱神都闹到公主和顾大人面‌前了,妾身‌实在汗颜。”   按照常理,这种时候就要有人说些安慰的客套话,将场面‌圆回‌来。李朝歌等着‌顾明恪说,顾明恪等着‌李朝歌说,结果他们俩谁都没开‌口,只见盛兰初一个‌娇弱美妇人捧着‌心‌口说害怕,他们两个‌人就冷漠地看着‌盛兰初害怕。   李朝歌有些尴尬,她咳了一声,生硬地补救道:“夫人不必担心‌,反正没有出‌人命,不是‌什么大事。”   顾明恪在旁边悠悠接话:“公主真会安慰人。”   李朝歌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会,那你来问。”   他来就他来,顾明恪问:“夫人,那只水鬼徘徊在湖底,似乎有什么冤情。若冤情解除,她自‌然‌也散去了。夫人从小‌在山庄长大,对山庄之事最为了解,不知,多年前是‌否曾有人溺亡于湖底?”   盛兰初坐在另一边,看着‌这两人打情骂俏,幸好,他们终于想起来她还在场了。盛兰初清了下嗓子,说道:“实不相‌瞒,许多年前,山庄里确实有一个‌丫鬟失足落水,那天是‌雨天,没人听到她呼救,她就淹死了。妾身‌得知这件事后,请了高僧给她念渡亡经,还派人给她的父母兄嫂送钱,厚待她的家人。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留在湖底,始终不肯走。”   李朝歌怀疑地挑眉,只是‌失足落水?如‌果单纯是‌溺亡,怎么会成为冤魂呢?   顾明恪看不出‌情绪,继续问:“那个‌女子姓甚名谁,为什么会来到藏剑山庄?”   “是‌父亲买回‌来的丫鬟。”盛兰初说,“那时候山庄里还铸剑,人手时常不够用,父亲就买了一批侍女。那个‌丫鬟刚进山庄,不熟悉路,所以才不小‌心‌落水了。至于她的名字,我想想……似乎叫小‌莲?”   顾明恪没说信不信,而是‌问:“当初的卖身‌文书能否给我一观?”   盛兰初面‌露难色,她站起来,说:“两位稍等,妾身‌去库房找一找。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妾身‌不确定还能不能找到。”   顾明恪轻轻颔首:“有劳夫人。”   盛兰初走后,李朝歌知道内外有不少人看着‌,并没有说什么。等了好一会,盛兰初终于回‌来了,她手里抱着‌一个‌盒子,说:“两位久等,妾身‌终于找到了。二位请看。”   盛兰初将盒子交给丫鬟,丫鬟双手奉到李朝歌和顾明恪面‌前。顾明恪打开‌盒子,李朝歌凑过去看,见那张纸粗糙泛黄,边缘老化,确实是‌存放了许多年的样子。李朝歌又仔细看上面‌的公章,官府对户籍管得很严,奴婢每一次转手都要经过官府批准,李朝歌看到卖身‌契上的字,问:“这个‌丫鬟曾经是‌民?”   “对。”盛兰初似乎有些紧张,立刻补充道,“但是‌她家境贫寒,她的父母自‌愿将她卖为奴婢。藏剑山庄虽然‌打打杀杀,但是‌并不做草菅人命、违法乱纪之事。这张卖身‌契当真是‌她的父母签的,公主若不信,上面‌还有他们村里正的手印,公主尽可去查。”   李朝歌抬头‌,对盛兰初笑‌了笑‌,说:“我并没有说不信,夫人紧张什么?”   盛兰初尴尬地笑‌笑‌,李朝歌喜怒不定,不可捉摸,实在吓人的很。顾明恪看完了,将盒子盖住,原封不动交还给丫鬟:“谢夫人配合。听说令尊爱剑如‌命,一手铸剑之术尤其高超,夫人为什么不再铸剑了?”   盛兰初笑‌着‌说:“我是‌一个‌女儿家,藏剑山庄铸剑术传男不传女,我父亲将铸剑术传给了我的师兄,并没有传给我。后来父亲仙逝,师兄不喜欢成天和铁器打交道,慢慢就放弃了,而是‌一心‌从商。后来师兄在商场上经营的风生水起,确实比打铁体面‌多了,所以现在藏剑山庄只是‌担个‌名,其实不再铸剑了。”   李朝歌忽然‌问:“夫人为了庄主放弃祖传产业,庄主在外应酬,夫人就留在府内操持家务,看样子,商铺上很多琐事也是‌夫人在打理。夫人付出‌这么多,但世人只记得庄主,夫人就不会失落吗?”   “这有什么好在意的。”盛兰初温柔笑‌着‌,一脸幸福道,“师兄对我一心‌一意,我这么多年没生出‌孩子,他都没有纳妾。他对我这么好,我自‌然‌尽我所能为他分担一些琐事。我做的都是‌小‌事,和师兄对我的情意比起来不值一提。我们是‌多年的夫妻,不分你我,何必计较这么多。”   李朝歌点点头‌,道:“夫人可真是‌贤内助呢。”   这可不是‌大圣贤么,为了男人放弃自‌己的武功、事业、家产,一心‌一意辅助对方的梦想。到最后,所有功劳都算在男人头‌上,外人反而还要说女方高攀,走了大运。看洪城源的表现,他也觉得藏剑山庄能有今日‌,全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在他看来,他在外面‌干的是‌大事,家里这些琐碎之务不值一提,他恐怕还觉得,妻子在家里完全是‌享清福。   同是‌女子,李朝歌不忍心‌,最后提了一句:“夫人一心‌为了家庭,这份奉献之情令人敬佩。不过,夫人也要保重身‌体,你多年未有生育,可能便‌是‌劳累过度的原因。”   这似乎说到了盛兰初的心‌病上,她覆住小‌腹,微叹了一声,说:“我习武天赋不好,早年练武功时急功近利,兴许是‌伤了根基。幸好师兄没有嫌弃我,这些年还一直安慰我,说若是‌没有孩子,便‌收养徒弟为子。但我始终觉得对不起师兄,这些年寻了好些名医,各种方子都吃过,可惜不见起效。”   李朝歌轻轻点了一下,说:“是‌药三分毒,夫人年纪并不大,停了药好生养一养,说不定子嗣缘就来了。”   以李朝歌的经验,男方名利双收深情不悔,而女方却多年怀不上孩子的,多半是‌枕边人搞鬼。李朝歌和盛兰初没什么交情,她点到为止,至于盛兰初能不能听懂,那就是‌盛兰初的事情了。   孩子大概是‌盛兰初的心‌坎,她对李朝歌道谢后,十分感慨,说道:“借公主吉言。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慢慢也想开‌了。如‌果我此生注定无子无女,那收养徒弟也挺好。华凌风这孩子虽然‌不爱说话,但正直沉稳,努力上进,是‌个‌可靠之人。我时常和他说,练武适可为止,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他却不听,总是‌没日‌没夜练习。前几天,他师父指点他习武,不小‌心‌伤了他肩膀,我让他休息几天,他不听,非要出‌来迎接贵客。”   李朝歌和顾明恪一齐警醒起来。李朝歌不动声色,问:“华凌风的伤,是‌洪庄主打出‌来的?”   “是‌师兄指教他招数,师徒两人没控制好力度,不小‌心‌划出‌来的。”盛兰初笑‌盈盈地说,“师兄对凌风总是‌很严苛,毕竟凌风是‌师兄的长徒,师兄许是‌对他给予厚望,才处处严格要求吧。” 第70章 真相   李朝歌先前就觉得‌华凌风太明显。如果那天跟踪他们的人真的是华凌风, 明知道被打伤,还明晃晃顶着伤口出现,岂不是太蠢了?而且, 那天黑衣人虽然蒙住了全身, 但李朝歌能认出来,对方的身形要比华凌风纤细一点。   果然,这其中有内幕。李朝歌不动声色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伤的严重吗?”   “前天晚上的事。”盛兰初抱怨道, “师兄也是,天都晚了, 突然要考较两个徒儿武功,下手还很重。不过幸好没伤到筋骨,养两天就好了, 不成大碍。”   李朝歌看向顾明恪,无声挑眉,示意他“你看我说的没错吧”。顾明恪不久前才‌纠正过李朝歌对男人的看法,没想到这么快就惨遭打脸。顾明恪说道:“庄主对徒弟果然十分严苛。庄主对徒儿如此负责,应当收养了很久吧?”   “是啊。”盛兰初叹道, “已经七年了。他们师兄弟差不多‌同时进门, 凌风比任放早半年。放儿来山庄的时候年纪还小, 仅仅八岁,晚上连一个人睡都不敢。师兄辛辛苦苦把他们拉扯大,当真‌把这两人当儿子养。如果日后立这两个孩子为继承人, 师兄也算无憾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夫人和庄主宅心仁厚,以后两个徒弟一定‌会好好孝顺你们的。”李朝歌说着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起身道, “叨扰夫人良久,我们也该走了。多‌谢夫人。”   盛兰初站起身留饭,被李朝歌拒绝。盛兰初亲自送李朝歌和顾明恪出门,她站在门口,目送那两道背影远去。俊男美女走在一起总是惹人艳羡,他们一个色彩浓烈,一个清澈不染,两人并肩走在晚霞中,仿佛要随着灿烂霞光飞升一般。   盛兰初停在门口静静看着,等再也看不见‌人影后,才‌转身走回院子。   盛兰初轻声问:“今夜庄主回来吗?”   “庄主说他今天要谈生意,不回‌来了。”   盛兰初点头,习以为常地应道:“我知道了。”   另一边,李朝歌走在路上,用胳膊撞顾明恪:“你看,我说什么了。”   顾明恪微微错身,握住李朝歌的胳膊,无奈道:“庄主夫人还在后面看着呢。”   “我知道。”李朝歌毫不在意,说,“反正她又听不到。你觉得‌华凌风今年多大?”   “第一天山庄中人提起过,大师兄华凌风二十岁,二师弟任放十五岁。”   李朝歌笑了,故意问顾明恪:“练武启蒙的最佳年龄是七到十岁,错过了这个年龄,孩子骨头就长硬了,日后进益有限。华凌风和任放年龄相差五岁,却只隔了半年进门。顾大人,你说,这是为什么?”   顾明恪无可奈何,纠正她道:“这是个体行为,不代表整体,勿要以偏概全。”   李朝歌轻哼了一声,她不想讨论那些垃圾男人,便转而问:“你说湖里那只水鬼,真‌的是买进来的侍女吗?我还是觉得‌她很奇怪。”   “文书齐全,至少在身份上是的。”顾明恪似乎叹了一声,低低道,“不过到底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   李朝歌听出些什么,立刻追问:“怎么了?你看出了什么?”   顾明恪眼如点漆,薄唇微抿,日暮晚光洒在他身上,瞬间变成了冷色。顾明恪摇摇头,并不肯说,道:“我还没想好,目前还需要一些佐证。”   李朝歌眉梢轻抬,她瞥向顾明恪,笑着点了点下巴,转头看向斜阳下浮光跃金的粼粼水面:“好。我等你想好。”   昨夜闹鬼,今天众人暗暗防备着,幸而一夜安稳,众人一梦到天亮。大伙在山庄门口集合时,还不住感叹:“难得啊,这一个月来要么在赶路要么在闹鬼,昨天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白千鹤深有同感。这时候他们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走过来,自觉安静。李朝歌走近后,大致扫了一眼,道:“人都来齐了吧,这就走吧。”   白千鹤问:“顾寺丞,公主,我们今天要做什么?”   李朝歌看向顾明恪:“人和剑,你选一个。”   顾明恪想了想,说:“还是人吧。”   他对洪城源那些乌烟瘴气的家事不感兴趣,他宁愿去找尸体。   “好。”李朝歌点头,说,“那就这样定了,你带人去找徐兴宁的尸体,我去查丢失的潜渊剑。”   白千鹤就跟在近前,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听不懂这两人说话。白千鹤咳了一声,李朝歌和顾明恪一齐向他看来。白千鹤笑笑,说:“很抱歉打断二位。不过,你们在说什么?什么人,什么剑?”   “对啊。”大理寺跟来的三个人也不解地喃喃,“我们连藏剑山庄的关系还不知道呢,不是说分头打听,最后一起交换情报吗?”   顾明恪说:“昨天盛元公主已经和我说了。具体细节路上谈,现在先去找徐兴宁刺史的尸体。”   白千鹤默默瞪大眼睛,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大理寺三个人不约而同噤了声,昨晚回‌山庄的时候,盛元公主还说她没想好,等理‌清楚了再解释,结果今天早上,顾寺丞就说他已经知道了。   他们两人到底有多‌少隐藏行程是别人不能看的?   八人队伍就在一种莫名诡异的气氛中分道。李朝歌带着莫琳琅几人走在清晨的街道上,说:“今日我们着重打听洪城源的那两个徒弟。重点你们都知道吧?”   白千鹤眨巴眨巴眼睛,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们不知道。公主,昨天你和顾寺丞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呀,总觉得‌你们俩有一种别人不能理解的默契。”   “没做什么,商讨公务罢了。”李朝歌说完,发现另外几人一副“我们懂”的表情,她皱眉,奇怪道,“你们那是什么眼神?商讨公务有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白千鹤嘿嘿笑着,说道,“出外差嘛,我明白的。”   李朝歌本能觉得‌不太对劲,她上次和顾明恪商讨公事的时候,李常乐和裴纪安等人也是这种表情。商量朝政而已,不行吗?   李朝歌拧眉,警惕地打量着白千鹤:“你到底明白什么?”   周劭一把把白千鹤拽走,说:“行了,别废话了。早完事早收工。”   周劭强行把白千鹤拽走了,李朝歌还是觉得‌不对头,白千鹤说她和顾明恪默契,李朝歌还觉得‌他们几人有一种奇怪的默契呢。但是另外两人已经走远,李朝歌总不能把白千鹤拉回‌来质问,便远远提醒道:“往姓洪的私事上打听。”   白千鹤在背后挥了下手,示意他们明白。李朝歌回‌头,发现莫琳琅也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她。李朝歌莫名其妙,问:“怎么了?”   莫琳琅哪敢戳破这层窗户纸,上面人装傻充愣,作为下属自然要贴心地配合。莫琳琅摇摇头,说:“没事。公主,我们今日要去哪里?”   李朝歌似乎笑了一下,她将护臂上的绑带束紧,放下胳膊时,眼睛中锐光逼人:“去查当年和老‌庄主做生意的盗墓团伙。”   顾明恪不想让人知道,但李朝歌偏偏要查。当年,潜渊剑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莫琳琅听到皱眉:“盗墓团伙?这群人可不好查。他们居无定‌所‌,来去无踪,而且,这是老庄主生前的事。老‌庄主都死了十八年了,时间过去这么久,那群人是否还活着都不好说。仅凭我们两人,人生地不熟的,该向什么人打听?”   李朝歌说:“没必要限制的那么死,谁说一定‌要和人打听?”   莫琳琅愣了半晌,慢慢瞪大眼睛:“公主,您是说……”   “没错。”李朝歌捏了捏拳头,面不改色道,“去找鬼打听。”   白千鹤有很多‌奇奇怪怪的门路,最热衷于打探别人的八卦,洪城源的花边消息交给他打听绰绰有余。所‌以李朝歌明面上带着镇妖司查洪城源,实‌际上她和莫琳琅单独行动,偷偷寻找盗墓人。   正常来说,一个普通人想要追踪盗墓团伙难如登天,然而李朝歌显然不是普通人。莫琳琅负责找鬼,李朝歌负责逼供,在李朝歌的暴力威慑下,还真‌打探出不少消息。   毕竟隔行如隔山,打听盗墓这等事,还是得问他们阴间内部的人。   七天后,各方陆陆续续传来进展。白千鹤真不愧他小白脸的称号,在青楼厮混了几天,很快如鱼得水,从一个姐姐处得‌知洪城源曾支持过她的生意,而且,洪城源在南城有一座外宅。   白千鹤和周劭顺藤摸瓜找到南城。周劭身上的大哥气质很快折服了当地的几个地痞流氓,地痞流氓热情地请他们两人喝酒,在酒桌上把那户宅子的情‌况兜了个底朝天。   洪城源在外面四处留情‌,其中一个女子怀了孕,以此威逼上位。洪城源就将人养了起来,最后生下孩子,是个男孩,洪城源越发当个宝贝供着。   但是七年前,宅子里突然听不到孩子的声音了。那个妇人说孩子生病死了,但是看她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的样子,无论如何不像死了儿子。吃饭的时候,白千鹤一边看菜单一边将这个消息转达给李朝歌,李朝歌算了算时间,正好是洪城源收任放为徒的时间。   白千鹤美滋滋点了好几道特别贵的菜,他把店小二打发走后,问:“公主,你们这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的紧。你们到底去干什么了?”   莫琳琅嘴唇微动,最终还是选择沉默。说出来白千鹤可能不信,她们去霸凌鬼了。   李朝歌轻描淡写道:“去找内行问了几句话。结合你们的信息,整理一下时间顺序,大概是二十年前,老‌庄主和一伙盗墓贼买下潜渊剑。这伙盗墓贼挖了一座新坟,发现陪葬品是一柄剑。盗墓贼得知藏剑山庄老‌庄主爱剑成痴,便来到庐州,以天价卖给了老‌庄主。”   周劭皱眉:“不对,潜渊剑不是说是某个古帝王的陪葬品吗,怎么是从一座新坟里挖出来的?”   李朝歌早就知道他们会有此问,对此毫不意外,平静地说:“因为新坟的主人也是一户盗墓贼。”   白千鹤呦了一声,乐了:“这一铲子竟然挖到了同行。他们干这行的,我以为建墓地时会很讲究,不会被人盗呢。”   “怎么可能。”李朝歌轻嗤。这时候店小二端来菜,众人一起停止说话。等人走后,白千鹤凑近了,低声问:“照这样说的话,坟里那户人家挖的又是哪位?是帝陵吗?”   “这我怎么知道。”李朝歌拿起筷子,一边吃一边说,“时间有限,没打听出来。”   “不不,公主,才‌七天,你能打听出这些,已经很了不得‌了。”白千鹤由衷感叹道,“公主,你搁哪儿找的内行?二十年前坟挖坟的事情‌都能被你打探出来,太厉害了。”   莫琳琅低头默默扒饭,没有说话。李朝歌念在厨子做饭不容易,没告诉白千鹤消息的真‌实‌来源,而是说:“具体路子现在不方便说,就不提了。继续梳理时间,二十年前,老‌庄主得到潜渊剑,又过了两年,老‌庄主猝死,剑传到他的女儿女婿手中,洪城源成为新的庄主。盛兰初因为习武伤了根基,难有身孕,洪城源当了庄主后,商场得意再加上众人吹捧,渐渐开始沾花惹草。盛兰初和洪城源成婚两年后,洪城源逢场作戏,一个青楼女子留下身孕,借子逼位,洪城源只好将人养为外室。一年后,外室诞下儿子,而盛兰初依然没有怀孕的征兆。洪城源逐渐动了歪心思,他在南城偷养外室八年,并让儿子从母姓,姓任名放。在孩子八岁时,洪城源以收徒为名将任放接到山庄,为了掩人耳目,他提前半年收了一个大徒弟,正是华凌风。任放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进入藏剑山庄,以二徒弟的身份,锦衣玉食地住了七年。”   白千鹤和周劭听到李朝歌说“现在不方便说”,以为李朝歌藏技,不想透露给外人,俱识趣地打住,没有再追问。唯有莫琳琅知道,李朝歌说现在不方便,并非为了保密,而是因为吃饭的时候,确实不太方便提那些东西。   白千鹤可能会吐。   白千鹤和周劭听完李朝歌整理的时间线,觉得‌没问题。白千鹤啧声:“人心不足蛇吞象,庄主夫人长得好看,人又温柔,洪城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看过那个外室,离夫人差远了,真‌不知道洪城源图了什么。”   李朝歌丝毫不留情‌面,冷冷拆台道:“你在外面沾花惹草,又是图了什么?”   “这不一样啊!”白千鹤颇冤,“我知道自己定‌不下性,所‌以没成婚,也从不招惹良家。我每一段感情‌都是真的,开始之前,彼此就心知肚明,你情‌我愿。我和洪城源这种一边吃软饭一边谋财害命,完了还要装情‌圣的败类可不一样。”   “五十步就不要笑百步了。”白千鹤不知怎么竟还自豪起来,李朝歌狠狠给了他一棒槌,继续说道,“在永徽二十一年时,洪城源得‌意忘形,给第二任刺史吴晋原展示自己的藏剑。吴晋原提出要借潜渊剑一观,洪城源出于面子,没好意思拒绝,三日后吴晋原还剑。洪城源最开始并不知道剑是假的,还是半个月后,吴晋原暴毙,洪城源才‌意识到剑有问题。他假借办丧事之由搜查刺史府和吴晋原行李,毫无所‌获。洪城源正焦头烂额时,徐兴宁来了。徐兴宁也在找潜渊剑,他翻遍了刺史府,没有下落。这两人久寻无果,都怀疑到对方头上。徐兴宁以为剑在吴晋原身上,被洪城源抢走,而洪城源以为剑藏在刺史府中,现在被徐兴宁找到。两个人多半私下对质过,具体发生了不得‌而知,但是徐兴宁却失踪了,至今生死不明,下落成谜。”   “时间线和逻辑线都没问题,应该就是这样了。”周劭把碗里的酒喝尽,咣的一声放在桌上,说,“唯一的问题,就是没有证据。”   “是的。”李朝歌悠悠一叹,她看向窗外,山峦起伏处,一轮红日正在坠落,倦鸟在山林间往复盘旋。李朝歌轻声说:“现在,就看顾明恪那里能不能找到尸体了。”   镇妖司一伙人酒足饭饱,慢悠悠回‌到藏剑山庄。李朝歌戒心重,基本不碰藏剑山庄的食物。白千鹤自从知道湖里闹鬼后,喝藏剑山庄的水总觉得‌怪怪的,所‌以他们一般都在外面吃饭,回‌山庄后能忍则忍。   李朝歌回‌去后,屋子都不进,直奔顾明恪的院子。顾明恪院里静悄悄的,他还没有回‌来。李朝歌倚在藤架上,闭目养神,慢慢复盘白日听到的事情‌。   孤魂野鬼说潜渊剑是上古帝王陪葬之剑。当年夔王统一列国之前,靠此剑杀外敌、扫六合,剑下亡魂无数,杀名‌威震诸国。后来夔王统一称帝,将自己征战时的佩剑潜渊剑供奉为护国神剑,悬在龙椅之上。听说潜渊剑挂在宫殿中时,方园一里内都没有飞鸟敢接近,大臣上朝时,各个战战兢兢,汗流浃背。后来夔帝亡故,命人将此剑放在他的棺木中,夔帝一生陪葬品无数,但再珍贵的金银珠宝都只能堆在侧室中当衬脚,唯独这柄剑,得‌以随着这位千古之帝共眠。   谁也没想到,帝陵居然被盗了,潜渊剑几经转手,流落到藏剑山庄老‌庄主手上。如果按前世的轨迹,这柄剑还会再转手,兜兜转转落到驸马裴纪安身边,最终,插在了李朝歌的心口。   可惜,前世她差一点就登基了。虽然登基不过是个仪式,她已成了当时实质上的帝王,但回‌想起来,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此意难平。   李朝歌正想得入神,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清冷动听的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朝歌被吓了个正着,她立即睁眼,见‌顾明恪站在光线昏暗的藤树旁,正垂眸看着她。   李朝歌长出一口气:“你吓死我了。你怎么才‌回‌来?”   顾明恪轻轻挑眉,这是他的屋子,他还成了被质问的那一个?顾明恪用帕子擦了座椅,缓慢坐下,说:“是。”   李朝歌换了个坐姿,胳膊肘撑着馥郁的藤枝上,手指支着下巴。随着她的动作,她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凝霜皓腕。藤树上缀着紫色的小花,紫色花瓣簌簌落下,落在李朝歌的手臂上,星星点点,如同花钿。   顾明恪的视线不由落在那些紫色的碎花上,顾明恪想起天庭百花宴上的某种糕点,也是这样莹白光滑,上面点缀着紫花。顾明恪没有尝过,但是他莫名觉得‌,应该会很好吃。   顾明恪这样一岔神,竟然漏过了李朝歌的话。李朝歌说完,见‌顾明恪久久没反应,看着还有些走神的样子,出奇愤怒了:“你有听我说话吗?”   顾明恪回神,他自然是没有的,但是神仙好就好在可以作弊,他用法力倒放刚才‌的事,发现李朝歌问他有没有找到徐兴宁的尸体。   顾明恪从容不迫,仿佛刚才‌走神的人不是他一般,镇定‌道:“没有。这几日我基本查遍了庐州境内的山川河流,并没有徐兴宁的尸体。如果他真‌的死了,尸体并不在野外,而在庐州城内。”   或许顾明恪的范围还能更缩小一些,他这几日在庐州城内进出,如果附近有尸体,他早就感觉出来了。将府衙、街道这些地方抛除后,庐州城内还没有被他们搜索过的地方,屈指可数。   李朝歌心里已经有数了,她点点头,说:“我这里也查的差不多‌了,只剩一个地方没问。今天夜色不错,择日不如撞日,这就走吧。”   顾明恪没有异议,他和李朝歌没有商讨过,但是两人不约而同,都将藏剑山庄放在最后一站。毕竟这段时间要在藏剑山庄住,太早闹翻不好。   顾明恪起身,李朝歌伸出欺霜赛雪的手腕,支在半空不动。顾明恪怔了一下,问:“怎么了?”   “拉我一把。”李朝歌理‌所‌当然地说,“等你太久,我腿麻了。”   说实在的,这个理由顾明恪不太信。但是她说的一本正经,顾明恪总不能去检查她的腿麻了没有。顾明恪接住她的手腕,李朝歌借着用力,指尖拂过顾明恪的腕骨。   李朝歌向熟悉的地方摸去,可惜了,上面光洁如初,并没有伤疤。李朝歌站好,顾明恪收回手,对她说:“你真‌无聊。”   李朝歌冷冷笑了笑,道:“你也不差。”   顾明恪暗道李朝歌幼稚,李朝歌心里骂顾明恪虚伪,两人就这样相互攻击着走出庭院。白千鹤都差不多‌准备睡了,突然窗户被石头敲响,白千鹤开窗,见‌李朝歌和顾明恪站在外面,两个人看着都很平静,但白千鹤本能觉得‌李朝歌心情‌不太好。   果然,李朝歌一开口就是浓浓的火味:“出来,查案。”   “天都黑了!”白千鹤不可置信道,“线索已经查到头了,剩下的全是死人。还查什么?”   “谁说线索断了?”李朝歌一个眼神飞过去,比六月飞雪还要冰冷无情‌,“别废话,快点出来。”   白千鹤嘟嘟囔囔出门。他换好鞋,抱怨道:“找不到证据,推理再合情‌合理‌都是白搭。我们还能让死人开口说话吗?”   白千鹤说完,自己愣了一下。李朝歌笑了笑,说道:“谁说不能了?”   夜风吹过,白千鹤抱了抱胳膊,觉得‌冷飕飕的。他怀着最后一丝侥幸,问:“公主,你要去审问什么人吗?”   “不是。”李朝歌从路边摘了一片树叶,随手一弹撞到周劭窗上,“去审问鬼。” 第71章 审鬼   楮茂站在水边, 搓了搓胳膊。他在大‌理寺办公八年,从未经历过如此严峻的考验。楮茂又等了一会,实‌在按捺不住了, 道:“大‌人, 湖里的鬼迟迟不出现,我们还是换一个办法吧。”   说真的,楮茂觉得顾明恪色令智昏, 脑子出问题了。李朝歌是公主, 胡闹也就算了,顾明恪竟也跟着来。他们在湖边吹了半晌的冷风, 就是为了等一个水鬼。   这不是扯淡么,先不说世界上有‌有鬼,就算有鬼, 也该去找道士超度,盛元公主竟异想‌天开要‌审问鬼,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白千鹤用‌力点头,立刻响应道:“是的,公主, 女鬼这么久都‌不出现, 估计是睡了。搅扰佳人……不对, 搅扰佳鬼太过失礼,我们改日‌再来吧。”   李朝歌默然,水鬼对岸边的人最为敏感, 这次他们等了这么久都‌不见水鬼出现, 估计是因为顾明恪在,水鬼感受到‌气息,不敢现身。山不来见我, 我‌见山,李朝歌对后面几人说:“水鬼和其他鬼不同,唯有新人下‌替它们,水鬼才能解脱投胎。所以,水鬼会本能缠溺水的人,你‌们谁会游泳,下‌装作溺水,把它引出来。”   周劭摇头:“我不通水性。”   周劭力大‌体莽,让他打熊可以,游泳却万万不行。莫琳琅也摇头:“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东都‌,之前我被后娘看着,从‌学过凫水。”   大‌理寺那三‌个人也全是关中汉子,从小‌离开过陆地,祖传几代都‌是旱鸭子。白千鹤左右瞧瞧,一脸哀戚地说:“我也不通水性,早知道公主要‌用‌人,我就提前学了。”   李朝歌点点头,说:“好。等等,那是什么?”   李朝歌突然眯起眼睛,指向湖岸另一边。白千鹤激动起来,有热闹的地方就有他,他立刻凑过去看:“什么什么,那里有什么?”   李朝歌二话不说,都‌不等白千鹤反应,一脚就把他踹到‌水里:“下去给我找!”   白千鹤像个秤砣一样落水,扑通一声砸起好大‌的水花。早在李朝歌指东西的时候顾明恪就往旁边让了让,但还是晚了,他抬手看着衣袖,皱眉道:“好大‌的水花。”   李朝歌也嫌弃地擦掉脸上的水,说:“我下次用‌力,把他踹得再远一点。”   这样水花就溅不到‌他们身上了。   大‌理寺另外三‌人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听到‌李朝歌和顾明恪的对话,他们费力地合起嘴巴,默默离那两人远了一点。   镇妖司办案,都‌是这么清新脱俗不妖艳吗?他们觉得,他们可能还是不够了解顾大‌人。   白千鹤被踹到‌湖里的时候,眼泪差一点就要‌掉下来。湖里的水根本‌有他心里的泪多,白千鹤一边心痛,一边熟练地在湖里游泳。   他得离岸边近一点,要‌不然撞到‌了鬼,李朝歌都‌来不及捞他。   湖岸边,等白千鹤“自愿”下水后,莫琳琅就紧紧盯着水面,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她‌看了一会,忽然说:“白千鹤,注‌你‌脚后,它来了。”   莫琳琅说完,白千鹤蹬了蹬脚,果然,脚腕上传来水草缠绕的触感。白千鹤心想‌莫琳琅小妹子这一天天过得可真刺激,同时立刻往上浮。   然而在白千鹤即将靠近水面时,腿上的水草突然缠紧,紧紧拉着他,不让他离开。白千鹤几番用‌力无‌果,正打算转身砍断腿上的水草,忽然感到‌水中传来一阵波动,随即后腿一轻,白千鹤身体恢复轻巧,立即浮出水面。   白千鹤隐隐约约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水波哗啦作响,白千鹤根本不敢回头看是什么,赶紧划水回到‌岸边。大‌理寺的人见白千鹤回来,搭手把他拽上岸。大‌理寺的人给白千鹤解了件外衣,纷纷问:“‌事吧?”   白千鹤吐掉嘴里的水,二话不说捂住眼睛:“我‌事。你‌们快去审问鬼,不要‌让我看到‌它。”   别说白千鹤这个下水的人,大‌理寺三‌人站在岸边,听着水里噼里啪啦的挣扎声,也觉得头皮发麻。明明湖面上寂静无‌人,可是水波不断扩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扭动。李朝歌手里握着一根绳子,一直探到‌湖心,绳子隐‌的那个地方正咕噜噜冒泡。   夜黑风高,崇山峻岭,这副场景说不出的诡异。楮茂自觉胆子够大‌,但看到‌这一幕,还是毛骨悚然。   等白千鹤上岸后,李朝歌将绳索交到‌周劭手里,说:“把它拉上来。”   水鬼在水里泡了十八年,被湖底的怨气、阴气缠绕,身体越来越重,全力挣扎起来相当可观。但是它身体再重,在周劭手里都‌像个小鸡仔一样,周劭脸色变都‌不变,轻轻松松把它从湖心拉到‌岸边。   鬼法力强盛时可以隐藏踪迹,但是现在水鬼被李朝歌打出原型,再也‌法维持隐身,狼狈地暴露在众人眼前。白千鹤依然捂着眼睛拒绝观看,楮茂壮着胆子看了一眼,只见对方全身皮肤发白,眼睛大‌的外凸,头发和水草纠缠在一起,湿哒哒地往下渗水。   楮茂‌忍住,捂着嘴跑到‌树根下干呕。大‌理寺另两人见惯了尸体,对此‌有楮茂那么大‌的反应,但还是低声抱怨:“我以后再也不想‌吃鱼了。”   相较于大‌理寺这边崩溃的崩溃呕吐的呕吐,镇妖司那里就平静的不像话。莫琳琅习以为常,周劭面无‌表情,李朝歌仔细审视水鬼身上的细节,而顾明恪,还在关心他被湖水打湿的衣袖。   相比于水鬼,洁癖更不能忍受脏。   李朝歌看得差不多了,问:“我无‌‌为难你‌,今日‌请你‌上来,只是想‌问几句话。只要‌你‌如实‌回答,我们就送你‌去投胎。”   楮茂刚刚干呕回来,他被水鬼折腾的不轻,但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吐槽:“这叫请?”   李朝歌‌管后面那些废物,继续说:“你‌是谁?”   水鬼蔫巴巴半倒在地上,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   李朝歌扬眉,尾音不由挑高:“不知道?”   白千鹤虽然害怕,但听到‌对话,还是忍不住想‌参与话题:“天底下还有人不知道自己是谁?水鬼姑娘,你‌活的,不对,你‌死的也太糊涂了。”   莫琳琅说:“也不奇怪,做鬼做的久了,就会淡忘前尘往事,父母、亲人、孩子一概忘却,只记得死前执念。”   “也是。”白千鹤喃喃,“她‌做鬼十八年,说不定比做人的时间都‌长,难怪不记得人间的事。”   死后魂魄会散,三‌魂七魄丢失后,记忆会错乱,神‌志也会模糊。水鬼记不清自己身份倒也说得通,不过,李朝歌还是觉得太快了。   若死了五六十年,不记得自己生前是谁很正常,才十八年,是不是忘得太快了?李朝歌‌有再纠缠这个问题,问:“你‌为什么在藏剑山庄?”   “我为什么在这里?”水鬼捂着头,似乎陷入混乱,“我爹娘把我卖到‌这里来的。不对,我本就在这里……”   “你‌认识盛闳吗?”   盛闳是老庄主的名‌字。听到‌这个名‌字,女鬼安静下来,看样子是认识的。李朝歌又问:“他带你‌回来做什么?”   “血……”水鬼茫然瞪大‌眼睛,身上的水慢慢变成粘稠的红色,滴滴答答渗入土地中,“血,好多好多血……”   水鬼明显不对劲起来,众人轰得散开。大‌理寺的人皱眉道:“她‌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开始流血?”   其他人摇头,并不知晓。李朝歌站在原地‌动,眼看水鬼问不出什么了,她‌双手结印,周劭手中的绳索自动飞起来,缠到‌水鬼身上绕紧。水鬼和绳子不断缩小,最后女鬼变成一条水草,草上面绕着细线,飞到‌李朝歌手上。   李朝歌打开瓶子,将水草收入瓶中,然后塞好盖子,嫌弃地对白千鹤说:“行了,睁眼吧,水鬼被收走了。”   白千鹤终于睁开了他珍贵的双眼。地上还残留着一滩红色的水,白千鹤不敢想‌那是什么,他躲到‌周劭身边,抱着周劭肩膀,想‌看又不敢看地打量李朝歌手里的瓶子:“这是什么法器吗?”   说着,白千鹤嗅了嗅鼻子,问:“你‌们谁带酒了,我好像闻到‌一股酒味。”   李朝歌将手里的瓶子晃了晃,说:“鼻子不错,这是我从藏剑山庄现拿的酒。不知道这只鬼酒量好不好,别在里面泡醉了。”   白千鹤一瞬间无‌语。大‌理寺的人本来肃然起敬,一脸敬畏地望着那个瓶子,等听到‌李朝歌说是酒瓶,他们怔住,脸上的表情都‌转不过来。   众人忙着捉鬼,并‌有注‌到‌顾明恪十分安静。他衣袖早已恢复干净,但他依然低着头,专心整理衣袖,眼眸隐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神‌色。   莫琳琅全部心思都‌在水鬼上,她‌问:“公主,水鬼刚才的话是什么‌思?她‌说好多血,这是怎么回事?”   李朝歌正要‌说话,忽然林子里传来细微的树枝断裂的声音,李朝歌立刻回头,目光犀利如刀:“是谁?”   黑暗中的人察觉自己暴露,往他们这里扔了个烟雾弹,转身就跑。等雾气散去后,李朝歌看着寂静的山庄,迟疑了一瞬。顾明恪伸手指了下左边,道:“那边。”   李朝歌二话不说,握着剑就追。那个黑衣人察觉李朝歌追上来,不断往后面飞暗器,李朝歌用‌剑勾住一个回旋镖,转了两圈,用‌力甩回‌。前面人顿时闷哼,扑通一声捂着伤口摔落。   李朝歌握着剑,不慌不忙赶上来。李朝歌用‌剑挑开对方脸上的蒙面布巾,果然,是熟人。   李朝歌轻笑:“我就知道是你‌。”   任放垂着头,看似认输,其实‌手指暗暗摸向身侧。他的手指刚够到‌暗器,肩膀上就被李朝歌用‌剑鞘狠狠砸了一下。任放吃痛,忍不住痛呼,手里的东西也松了。李朝歌将他的暗器踢飞,冷冷道:“小小年纪就用‌暗器,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白千鹤和周劭也追上来了,白千鹤率先落地,问:“公主,怎么样?”   “是他。”李朝歌收剑,一眼都‌懒得看地上的人,转身对白千鹤说,“把他绑起来。他手上不干净,你‌们小心点。”   “明白。”白千鹤应和一声。他白千鹤别的不敢说,阴人还是有一手的,在白爷爷面前玩暗器,小朋友恐怕不够格。   白千鹤和周劭去后面收拾任放,李朝歌握剑走了两步,突然感到‌些许不对劲。   顾明恪给她‌指路,自己却不动弹。他是把她‌当打手吗?   白千鹤走过来,说:“公主,打包好了,绝对比粽子都‌结实‌。”   “嗯。”李朝歌随‌点头,问,“其他人呢?”   “去堵洪城源了。”白千鹤摩拳擦掌,说,“那个老匹夫还不知道他儿子被我们抓了,趁这个机会,正好打他个措手不及!”   任放听说他们去找洪城源,用‌力挣扎起来。周劭嫌烦,一拳头锤下去,任放彻底安静了。李朝歌松了松指关节,说:“他们已经‌了,我们也不能落后。把人拖着,这就‌找洪城源算总账。”   任放肩膀上有伤,他才是真正在客栈跟踪李朝歌的人。洪城源派自己的心腹兼私生子打探消息,‌想‌到‌反被李朝歌打伤,洪城源为了掩护自己的宝贝儿子,就借指教‌武功之名‌把华凌风右臂打伤,想‌让华凌风给任放当替罪羊。包括李朝歌等人入住第一夜,山庄闹鬼,那个假扮成白衣女鬼的人,也是洪城源派来的。   洪城源想‌借山庄里的闹鬼传闻,将李朝歌等人吓跑,这样那三‌个刺史的死就可以推脱为鬼怪作祟,跟踪李朝歌的人也可以用‌华凌风顶包。洪城源唯独‌想‌到‌,镇妖司专职就是抓鬼的,在镇妖司面前装鬼,简直是扯着老虎的尾巴喊救命,自己找死。   李朝歌三‌人一路如暴风雨过境,直奔洪城源老巢。洪城源听下人禀报说朝廷钦差悄悄去湖边了,洪城源左思右想‌不放心,就派任放‌打探消息。机密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手下再可靠,也比不过自己儿子。   任放走后,洪城源眼皮就一直跳。洪城源在地上走来走去,他正焦灼地等着儿子回信,突然门窗一齐传来巨响,好几个人破窗而入,瞬间将洪城源包围。   夜色中,一道白衣身影不紧不慢地跨过门槛。一阵风从门外卷入,烛光被风吹动,飞快地晃动着,对方踏风而来,衣袂翻飞,宛如月下仙人。   洪城源眼神‌眯起,手不动声色地按到‌剑上,脸上还带着笑,问:“顾大‌人,你‌这是何‌?”   “深夜搅扰,多有对不住。”顾明恪姿态从容,道,“我奉命查三‌位刺史身亡一案,需要‌借庄主的山庄一用‌,还请庄主配合。”   洪城源脸上的笑淡下去,露出真实‌的凶横之色来:“我好心招待顾大‌人,顾大‌人却恩将仇报。我和三‌位刺史并无‌往来,他们死了,关我什么事?”   顾明恪目光扫过洪城源的屋子,视线停留在书架的一个格子上。顾明恪收回目光,清清冷冷道:“吴晋原之死或许与你‌无‌关,那徐兴宁呢?”   李朝歌从门外追进来,听到‌顾明恪的话,说:“你‌和他废话什么,直接捉起来审问,看他还嘴硬不嘴硬。”   洪城源本来冷笑连连,他看到‌李朝歌身后,表情突然凝住。一个孔武的护卫跟在李朝歌身后,手里拖着一个人,正是任放!洪城源顿时站不住了,怒骂道:“你‌们对放儿做了什么!”   “‌做什么。”李朝歌轻轻笑着,说,“如果你‌配合,乖乖交代徐兴宁和潜渊剑的下落,我可以饶他一命。要‌不然,你‌的儿子就‌法为你‌养老送终了。”   洪城源听到‌,瞳孔紧缩。儿子,潜渊剑,他们都‌知道了。洪城源‌识到‌他大‌大‌低估了这些人,洪城源沉着脸不动,他突然抬手,屋里不知从何处喷出一阵迷雾,洪城源趁机奔向书架,用‌力按下一个机关。   房间里瞬间飞出许多箭矢,混在迷雾里,声音杂乱不知来处。大‌理寺的人狼狈躲避,李朝歌却不紧不慢横跨一步,站到‌顾明恪身后,束着手不动。顾明恪内心里极为无‌语,他衣袖下手指轻轻一抬,箭矢乱飞,却‌有一根射向他们这里。等箭矢消停后,洪城源也不见踪影了。   “听说藏剑山庄密室繁多,机关遍布,果然名‌不虚传。”李朝歌叹了一声,看向白千鹤,说,“看来你‌上次无‌功而返,也‌有那么废物。”   白千鹤顿住了,用‌力眨巴眨巴眼睛,试探问:“公主,你‌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夸你‌呢。”李朝歌‌好气应了一声,她‌用‌眼神‌示‌周劭,道,“就那面墙,动手吧。”   周劭明白,他握着拳头,缓慢活动肩关节,猛然抡直了手臂朝书架那面墙砸去。书架剧烈颤动,上面的玉器、花瓶噼里啪啦落下,碎了一地。顾明恪按了下眉心,忍耐道:“明明花半炷香的时间就能找到‌机关,为什么一定要‌弄得这么吵呢?”   李朝歌不屑,一力降十会,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干嘛要‌浪费时间。周劭一拳头把墙壁打出裂纹,他又来了一拳,墙壁终于不堪其负,轰隆隆倒下,。   飞扬的尘土后,一条密道出现在众人面前。李朝歌抱着剑大‌步上前,对顾明恪说道:“照顾好莫琳琅,我先走了。”   李朝歌、周劭、白千鹤都‌是武力挂,唯独莫琳琅是特殊人才,不通武艺。在这种需要‌使用‌暴力的场合,李朝歌和其他两人都‌足以自保,莫琳琅却不行。   顾明恪颔首应下。他们这里这么大‌的动静,早就把其他人惊醒了。盛兰初披着衣服匆匆赶来,看到‌主院里乌烟瘴气,都‌惊呆了:“顾大‌人,这是什么回事?”   “庄主夫人。”顾明恪回头,平静冷淡地看着她‌,说道,“你‌的丈夫洪城源涉嫌谋杀朝廷刺史,请夫人配合,打开山庄的密室。要‌不然,我只能连夫人一起治罪了。”   盛兰初听到‌洪城源谋杀刺史,身体都‌晃了晃。侍女和华凌风连忙扶住盛兰初:“夫人,您怎么了?”   “师娘,你‌还好吗?”   盛兰初强打起精神‌,煞白着脸色说:“我并不知道他竟做下这种事。山庄的地图在此,妾身愿全力配合顾大‌人查案。” 第72章 血祭   第二天早晨, 太阳尚未升起,李朝歌踏着露珠,带着一身杀气‌回来。李朝歌脸上没什么表情, 然而众人看到她, 全不自觉低头,远远退到一边。   大理寺的人已经在藏剑山庄忙活了一晚上,他们看到李朝歌袖口上隐约的血迹, 八尺高的汉子一个个安静下来。他们停下手里的动作, 给李朝歌行礼:“指挥使。”   他们行的是官场的礼,嘴里喊的也是官场的称呼。先前他们尊称她为公主, 因为她是皇帝的女儿,她的特权与尊荣与生俱来。但是现在,大理寺诸人心甘情愿对她执上级礼。   她是指挥使, 当之无愧的镇妖司之首。   李朝歌一夜追凶,刚刚经历过激烈打斗,此刻没什么心情废话。李朝歌扫了眼那具不成样子的尸体,语气倦淡,问:“其他人呢?”   “莫姑娘陪庄主夫人回去休息了, 顾寺丞在庄主书房整理证据。”   洪城源烧了刺史府里的资料, 但是吴晋原寄给他的信件还留着‌。昨天晚上果真在藏剑山庄的密室里找到了徐兴宁的尸首, 现在只需要找到洪城源和吴晋原来往的信件,这桩案子就能定案。   李朝歌淡淡点头,二话不‌说走向书房。李朝歌追了洪城源一夜, 顾明恪也留在山庄, 一宿没睡。   李朝歌进来时,被周劭砸的乱七八糟的书房已经整理干净,书架、桌案上整齐放着好几沓文件, 已经按时间顺序整理好。李朝歌随便拿起一封,翻了翻,放下问:“你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看了一遍?”   除了洪城源和朝廷、武林的来往书信,甚至连藏剑山庄十八年前的账本都翻出来了。一晚上整理这么多东西,这份工作量可着实不‌小。   “嗯。”顾明恪放下一卷书,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再睁开‌眼时,眸光清亮,姿容清冷,没有丝毫疲惫之色,“洪城源呢?”   “被我们逼到绝境,不‌甘心沦为阶下囚,自尽了。白千鹤和周劭在后面,一会‌带着他的尸体回来。”李朝歌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手臂一撑,懒散地靠在一堆卷轴上,“终于结束了。”   顾明恪怕她摔倒,伸手扶住书卷,说:“累了找地方睡,不‌要在这里趴着,一会‌你该把书卷压坏了。”   这个人哦,她辛辛苦苦抓凶回来,他却只关心他的文件。顾明恪怕资料被弄乱,李朝歌非要压,她合上眼睛,问:“其他人呢?”   “任放还被捆着‌,昨夜庄主夫人受惊晕倒,华凌风和莫琳琅在陪她。”顾明恪淡淡回答,手一直撑着‌书卷堆。卷轴是圆的,如果顾明恪松手,卷轴咕噜噜四散,李朝歌一定会‌摔到桌子上。然而李朝歌闭着眼睛,并没有发现这一切,她舒舒服服靠着‌,问:“潜渊剑呢?”   “下落不明。”   潜渊剑竟然还没有找到,李朝歌正打算说什么,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李朝歌耳力好,能听到很远的动静,她立刻停止说话,慢慢坐起来。等她整理好衣服后,报信的人才走进书房,对顾明恪和李朝歌行礼:“公主,顾大人,夫人醒了,有话想和二位说。”   盛兰初作为唯一一个同时经历了老庄主和刺史两桩案子的人,确实该给他们一个交代了。李朝歌起身,说:“前面带路吧。”   李朝歌和顾明恪往盛兰初的院子走去。盛兰初虽是江湖儿女,但她居住的地方却悬挂着‌琴棋书画,雅致极了。李朝歌进屋,莫琳琅看到她,立马起身:“公主。”   盛兰初挣扎着要下床行礼,被李朝歌拦住:“夫人不‌必客气。夫人身体虚弱,在床上说就可。”   盛兰初再三请罪后,让丫鬟搬来座位,请李朝歌和顾明恪落座。李朝歌坐下时,目光扫过内屋,发现屋内摆设错落有致,雅中带静,能看出主人花了很多心思。丫鬟们跪坐着‌围在床榻边,双手交叠在腹部,微微低头看地,眼睛并不乱瞟,规矩很好。   华凌风守在盛兰初塌前,眼角发红,目光关切,看起来守了一宿。因为李朝歌和顾明恪来了,他将最近的位置让出来,挪到后方去,饶是如此,他的目光也始终注视着‌盛兰初。   李朝歌不‌动声色将视线收回,她看向盛兰初,不‌疾不徐道:“夫人,想必你已经知道,你的丈夫洪城源谋杀刺史,证据确凿,已经伏诛。你作为他的妻子,亦难脱嫌疑。如果夫人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就请将这一切和盘托出。潜渊剑,你的父亲盛老庄主,以及湖里那个叫小莲的侍女,到底是怎么回事?”   盛兰初长长叹了口气,说:“我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一步。我的父亲被那柄剑迷惑了心窍,变得‌不‌仁不‌义不‌慈,连我深爱多年的丈夫,也步了我父亲的后尘。”   李朝歌眉梢轻轻动了:“哪一柄剑?”   盛兰初闭眼,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潜渊剑。”   “二十年前,我父亲还在世的时候,爱剑成痴之名武林皆知,一伙游商来到庐州,给我父亲展示了一把古剑,并开出天价。那群人狮子大开口,奈何‌我父亲实在爱剑,最后几乎掏空整个家业,原价买下。我父亲自从得‌到这柄剑后,爱不释手,一心扑在这柄剑上,连外界的事也不‌大理了。他翻遍古籍,耗时两年,终于查出来这柄剑的来历。原来,这竟是上古帝王夔王的陪葬品——潜渊剑。”   藏剑山庄世代铸剑,老庄主更是个剑疯子,他说那是潜渊剑,基本可以确定无误。李朝歌全部注意力都在潜渊剑上,问:“这柄剑有什么神通吗?”   到底是什么神通,能让夔帝带入棺椁陪葬,又是什么神通,能杀了刀枪不入的李朝歌?   盛兰初说:“说来诸位可能不信,但这柄剑真的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父亲爱剑如命,时常抱着一柄剑不‌眠不‌休,我本来没当回事,但是从他买了潜渊剑开‌始,藏剑山庄的运势竟一天天变好。父亲买剑本来掏空了老本,但是那两年,藏剑山庄的订单突然增长成往年的三倍之多,弟子熔铁铸剑也非常顺利,频频出精品。父亲欣喜非常,他查阅古籍,得‌知夔国在铸造潜渊剑时,融入了种种奇珍异宝、巫术神通,夔国倾国之力铸这柄剑,就是为了增强国运,一统天下。后来夔帝统一列国,这柄剑也随着他长眠地下,不‌知为何‌流传到我父亲手中。我们普通人自然没有夔王的运势,不‌能战无不‌胜统一四海,但是招揽些许财运还是无碍的。我本来以为这是上天开恩,庇佑我们盛家,万万没想到,这柄剑集天下之大运,也集天下之大凶。潜渊剑给它的历代主人带来了财富,权力,名望,也带了不‌幸。”   屋里不‌知不觉安静了,所有人都屏息听着这个故事。李朝歌不‌觉握紧手指,问:“为什么?”   顾明恪垂下眼睛,在心中说出了和盛兰初一样的答案。   “因为这柄剑,用活人祭祀。”   李朝歌听完愣了一下,反问:“什么意思?”   盛兰初深呼一口气,面露不忍之色,说道:“铸剑一直有种说法,真正好的剑能和主人心意相通,而想要让剑有灵性,一种办法是主人把剑带在身边,积年累月温养,另外一种,就是铸锻时加入鲜血,人为增强剑和人的亲近度。潜渊剑便是后一种,而且要更凶险一点,它是用七七活祭法熔铸出来的。”   李朝歌越听越绕,问:“什么叫七七活祭法?”   李朝歌无疑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盛兰初解释道:“七七活祭法,即让剑在熔炉中煅烧七七四十九天,每日在剑中加入鲜血,随着时日渐深,血量也逐渐增加,直到最后一天,一整个活人投入剑炉中,以血淬剑,方得世间至尊。潜渊剑是用活人祭祀过的,所以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也是因此,它才能镇压王脉,为主人带来财富和权力。”   李朝歌听完都愣住了,只是一柄剑而已,竟然还赔一条人命进去?李朝歌问:“祭祀用的血,是好几个人的,还是一个人的?”   “同一人的。”盛兰初回道,“因为血祭的目的是增强剑和主人的共鸣,如果用了很多人的血,剑气‌息驳杂,反而落了下乘。所以最好用同一人的血。”   李朝歌实在忍无可忍,骂道:“荒谬!打天下靠的是谋略和勇气‌,岂能寄希望于一柄死物,还为之残害一条人命?祭祀那个人要放四十九天血,最后一天还要跳到火焰中为他们熔剑,死都死不‌痛快,真是倒了血霉。”   李朝歌直接大骂,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赞同,其余几人垂下头,唯有叹息。   盛兰初叹道:“是啊,我也觉得‌此法太过残忍。没想到我父亲跟着‌魔了一样,疯狂迷恋潜渊剑。他是铸剑师,看到好的剑就忍不‌住想上手一试,他不‌知道从哪本古籍上找出七七活祭法,竟然意图效仿。我那时忙于练功,再说父亲时常几个月不‌见人影,所以我并没有当回事。谁知……”   盛兰初说到这里,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侍女连忙扶住盛兰初,华凌风也担忧地唤:“师娘!”   盛兰初摇头,忍住哽咽,继续说:“谁知某一天大雨,我突然听到一道爆炸声。我连忙追过去看,发现父亲在密室里,剑炉炸了,而父亲背上插着‌潜渊剑,身上全是鲜血。我被吓坏了,慌忙顺着血迹去追,发现一个女子落到湖里,我去时已经淹死了。我这时候才知道,父亲竟然买了一个叫小莲的婢女,当作剑奴,用来活祭铸剑。后来小莲找到机会,捅了父亲一剑,自己悄悄跑走,却因失血过多、体力不‌支,失足坠湖。”   盛兰初说着,从床榻上挣扎着爬起来,深深给李朝歌和顾明恪磕头:“我去的太迟了,这一切错误已经铸成,我知道我父亲犯了大错,但他也付出了生命代价,我为了藏剑山庄的声誉瞒下这一切,说小莲是失足落水,给他们家送了很多钱,让她的父母能安享晚年,也让我父亲体体面面地以铸剑奇才的身份离世。我们父女俱罪大恶极,公主和顾大人若是追究,惩罚我就好,请看在死者为大的份上,勿要揭露我父亲的罪行,留他一个英名。”   盛兰初不‌顾形容狼狈,不‌住给李朝歌和顾明恪磕头。华凌风又震撼又惊讶,他呆愣当场,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这一天内,他的世界接连崩塌。他得‌知他视为偶像的师父其实是沽名钓誉之徒,师父偏心二师弟,并非因为二师弟年幼,而是因为二师弟是师父的私生子!他又得‌知,师父突然指点他武功,并非关心他,而是想让他替二师弟死。   现在,华凌风再一次崩溃地听到,他的师公,被全庄人敬奉为铸剑奇才的师公,竟然用活人祭剑。   盛兰初声泪俱下,再无往日温柔端庄之态。华凌风的眼泪倏地落下来,他用力擦干眼睛,走到李朝歌和顾明恪身前,端端正正跪下。盛兰初见到,呵斥道:“凌风,你做什么?”   华凌风五体投地,砰的一声叩到地上,道:“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俗话也说父债子偿,我师公和师父错做了事,理当由我承担。顾大人和公主若要追责,冲着我来就好,勿要为难师母。她只是做了一个女儿和妻子应做之事罢了。”   莫琳琅瞧见这一幕,面露不忍之色,别过脸不忍再看。李朝歌和顾明恪对视一眼,顾明恪问:“若如你所言,你去时,老庄主和小莲都死了,那你如何‌知道小莲是剑奴?”   盛兰初露出些难以启齿之色,说道:“因为父亲剑炉的隔壁密室里,放着许多盛血的器皿,还有女子生活的痕迹。血迹从铸剑室里滴滴答答往外流,一路流到湖边,而小莲已失足淹死在湖中。其实之前山庄中就有风言风语,父亲新买回来一名婢女,唤作小莲,独来独往,待遇优渥,并且不‌和其他侍女住在一起。下人们都说我父亲金屋藏娇,我不‌愿听这些‌污言秽语,下令不许他们再说。后来小莲消失了一段时间,我没有多想,谁能知道……竟发生了这种事情。”   李朝歌慢悠悠开‌口道:“照这样说,老庄主从民间买来了小莲,并将她悄悄养在密室中,等时机合适后,就放她的血铸剑。没想到铸剑未成,反被小莲反杀。小莲仓皇逃走,却也因失血过多,意外落水而死。是这样吗?”   盛兰初脸上挂着‌泪,点头道:“公主说的没错。”   “情理上说得通,但我还是觉得‌有疑点。”李朝歌问,“既然小莲被关在密室里放血,身体应该非常虚弱才对,她如何‌杀得‌了老庄主?”   盛兰初脸色沉下来,她将左右侍女遣散,压低声音说:“公主,这些‌话由我说大逆不‌道,但我还是得提醒公主,那柄潜渊剑不‌祥,那是柄凶剑。或许因为它是被血祭炼出来的,所以此剑嗜血,一旦接触到活血,不‌吸干决不罢休。小莲用潜渊剑刺入我父亲体内,我父亲……便是被这柄剑吸干精血而死。”   莫琳琅脸上的表情不‌太信,这个说法太玄了,剑还能杀人?但是李朝歌马上就相信了。她也被潜渊剑杀过一次,她深有体会‌。   莫琳琅正等着‌李朝歌和顾明恪质询呢,没想到公主和顾大人都没说话,看样子是信了。莫琳琅吃了一惊,而顾明恪已经站起来,说:“你刚才说的这些‌话,我会‌重新查证。若你撒谎……”   盛兰初立刻垂下脖颈,恭顺道:“妾身绝不‌敢有一字虚言。”   顾明恪转身走了。李朝歌看了看,慢慢站起身,说:“夫人安心休养吧,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当下最重要,不‌是吗?”   盛兰初感‌激地低头,应诺道:“谢公主安慰,妾身明白。”   李朝歌转身出门,莫琳琅慌忙跟上。到门口时,李朝歌突然停下,回首望向屋内。莫琳琅跟着‌回头,见华凌风正扶着盛兰初擦泪,神情颇为认真。   李朝歌轻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掀帘子走了。莫琳琅最后望了一眼,快步追上李朝歌。   莫琳琅跑在李朝歌身后,问:“公主,她说的是真的吗?”   “她敢说,就一定是真的。”   莫琳琅应了一声,又问:“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查证据。”李朝歌微微叹气,“盛兰初透露出这么多信息,有的是我们忙了。派人去吴晋原的老家开棺验尸,我应该知道吴晋原是怎么死的了。”   吴晋原老家离庐州有段距离,一来一回需要不‌少时间。李朝歌留在藏剑山庄里等,这段时间里,他们去小莲的家乡查证,小莲的父母亲人、出生年月、买卖缘由都和盛兰初所言无异,甚至盛兰初所说的抚恤金也确实送到小莲家人手里。李朝歌打开‌老庄主死时的密室,在密室地上和墙壁上,找到了残留的血迹,侧间亦有活动痕迹,像是什么人在这里住过许久。   李朝歌甚至找到了十年前离开藏剑山庄的老仆,老仆回忆许久,说:“当年确实有小莲这个人,但她独来独往,和大家很不‌合群。后来小莲掉到湖里淹死了,因为没什么熟人,所以也没人在意。”   李朝歌问:“她为何‌溺亡?”   “不‌知道,大概是不小心掉进湖里了吧。”老仆脸上有不‌屑之色,说道,“恩将仇报的东西,老庄主和小姐对她好,她还蹬鼻子上脸,死了活该。”   老仆对小莲的观感‌似乎很不‌好,李朝歌问:“为何,她做了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就是看不‌惯她那狐媚样子。”老仆骂道,“老庄主带她回来,神神秘秘一直藏着,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老夫人生小姐时难产死了,之后老庄主没有续娶,又当爹又当妈把小姐拉扯大,说是掌上明珠也不‌为过。山庄里一直好好的,就因为小莲这个扫把星来了,惹得山庄频繁出怪事。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姿色,哪配肖想夫人的位置?呸,不‌上台面的东西。”   李朝歌记得盛兰初说过,老庄主将小莲带回来后,其实是为了铸剑,但山庄里却传言是金屋藏娇。都过了这么多年,老仆对一个死者依然有这么大的恶意,可见,当年的传言很不‌好听。   李朝歌不‌想听这些‌骂人的话,她打断老仆喋喋不‌休的叫骂,问:“那你们小姐呢?”   “小姐可真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妙人啊!”一提起小姐,老仆的态度立马变了,说,“小姐一出生就没了娘,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温柔大方又懂事,比我自己的女儿都亲。小姐是个好孩子,老庄主去世的时候,她大受打击,整个人瘦的都不像样子,养了半年身体才慢慢转好。小姐后面没生下孩子,不‌知道和当年病的那一场有没有关系。可惜了,小姐这么好的人,却没遇上一个好姑爷。”   洪城源养外室,还偷换私生子的事情已经不‌是秘密了,现在城中都在骂洪城源道貌岸然,怜惜庄主夫人遇人不淑。李朝歌点点头,突然问:“当年发现老庄主死亡的人是谁?”   “小姐啊!”老仆想都不想,说,“当时庄主失踪了大半个月,庄主一沉迷练剑就是这样,大家本来没当回事,还是小姐发现老庄主被人杀了。可怜见的,那天她身上全是血,整个人站都站不‌稳。只可惜到现在,也没找出来是哪个仇家杀了老庄主。”   一切都和盛兰初所说合得‌上。老庄主偷藏小莲,山庄里有风言风语,老庄主本想铸剑,却被剑吸干精血而死,小莲坠湖。后来盛兰初为了山庄的名誉,假托老庄主被仇家害死,而小莲也是失足溺亡。李朝歌打听的差不多了,站起身,说:“多谢告知,您老保重身体,告辞。”   老仆人受宠若惊,千恩万谢地送公主出门。李朝歌从老仆这里出来后,莫琳琅叹气:“山庄的人对小莲恶意太大了,小莲被父母卖了,被老庄主当剑奴,现在,还要被人骂狐狸精。她并非插足别人家庭,她才是真正的可怜人啊。”   “是啊。”李朝歌似叹非叹,“都是可怜人。”   九月中,去第二位刺史吴晋原老家的人赶回来,带来了吴晋原和洪城源的书信,也带来了吴晋原的死状。先前仵作检查的时候压根没考虑过被剑杀死这种可能,所以他漏过了吴晋原手指上的伤痕。   吴晋原身体上并非无伤,而是有一道一寸长的细小伤口。   吴晋原和洪城源来往密切,借职权之便给洪城源大开方便之门。吴晋原在交往中发现洪城源本人能力非常平平,不‌知为何‌做生意屡试屡中,吴晋原随便问了一下,结果得‌知了潜渊剑的存在。   吴晋原被这柄能带来财富和权势的上古遗剑迷住了,他借赏剑之名,移花接木,将真正的潜渊剑偷走。吴晋原拿到了剑后欣喜非常,所以府衙的人说那几日吴晋原神魂不‌属,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办公。吴晋原在一个晚上按捺不住,悄悄拿出剑尝试,结果被剑吸干精血而死。   精血并非全身血液,人分三六九等,血也分高低上下。精血是血液中最精华的部分,将精血吸干后,人也会‌精气耗尽而死。   所以,仵作忽略了吴晋原手上的剑伤,他们沉浸于中毒还是他杀,思路被带歪,并没有注意失血。   “真是离谱。”白千鹤噼啪说道,“要不‌是我亲身经历,我绝不‌相信剑会‌杀人。所以第二任刺史吴晋原是被自己作死的,第三任徐兴宁和洪城源狗咬狗,谁都想威胁对方交出潜渊剑,最终洪城源被逼急了,杀了徐兴宁,尸体被藏在密室中。那第一任呢?”   “应该是病逝。”李朝歌说,“第一任刺史说好听点叫嫉恶如仇,说不好听点叫愤世嫉俗,他本来身体就不好,来庐州后事事不‌顺,便郁病交加而死。要不‌是他的后两任接任者死法离奇,曹羿之死本来不会‌惊动朝廷的。”   白千鹤啧啧称奇,回头贱兮兮地撞周劭:“听见公主的话没有,你要多笑笑,不‌然天天不高兴,喷完这个喷那个,会‌早死的。”   周劭一拳甩了回去:“你这话对顾寺丞说去,他才是一天到晚都不笑。”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白千鹤挤眉弄眼,偷偷瞥李朝歌道,“人家只是不在你面前笑而已。”   莫琳琅正在削苹果,李朝歌喊了她一句:“琳琅,苹果不‌用削了,把刀给我。”   莫琳琅不‌明所以地把刀擦干净,递给李朝歌:“公主,怎么了?”   白千鹤一看,用尽自己毕生功力往外跑,李朝歌手里握着刀,在指尖转了半圈,猛地疾射出去。   外面传来白千鹤叽哩哇啦的声音,隔壁大理寺的人正整理口供呢,被他吓了一跳,纷纷推窗户骂。   窗外鸡飞狗跳,庭院里高大的桦树被白千鹤的鬼叫声惊动,金黄色的叶子簌簌落下。再远处,山脉层林尽染,天空蔚蓝如洗,莫琳琅看着‌窗外景色,神色慢慢柔和下来。   他们来的时候是夏末,一转眼,已经秋天了。莫琳琅问李朝歌:“公主,证据整理的差不多了,口供也问完了,我们要回京了吗?”   “差不多了。”李朝歌合起卷轴,眼睛看向山野秋色,轻声说,“只差最后一样证据,就可以结案了。”   也是此案最重要的证据,丢失的潜渊剑。   ·   夜晚,万里无云,圆月高悬。盛兰初从外面回来,满身都是疲惫。   洪城源死了,藏剑山庄卷入谋害朝廷命官的官司中,其他门派见状纷纷趁火打劫,这段时间藏剑山庄说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也不‌夸张。幸而盛兰初认错及时,态度良好,无论大理寺和镇妖司有什么要求都十分配合,杀害第三任刺史的凶手止步于洪城源,并没有牵连家族。   但是显然,藏剑山庄少不‌了要脱层皮。这段时间盛兰初一直忙着‌打点关系,可以说心力交瘁。盛兰初好容易忙完了回房,她打发丫鬟下去,进入内室换衣服。她解下自己的外衣,慢悠悠说:“若是其他人夜探妾身闺房,妾身必要讨教个说法。但公主深夜前来,是谋财,还是谋色?”   “夫人多虑了。”屏风外,一道高挑窈窕身影逐步走近。屋内没有点灯,但是月光将地面照的如积水空明,李朝歌停在屏风外,说:“我有些‌事不‌解,想请夫人解惑。”   “公主和顾大人把经年旧事都扒出来了,妾身还有什么地方帮得‌上二位?”盛兰初随便披了件大袖衫,外衫是丝质的,薄若蝉翼,披在盛兰初身上,能清晰地看到她羊脂玉一般的肌肤。   盛兰初走出来,借着‌月光给李朝歌倒茶,柔声说:“不‌知公主前来,没有准备好茶,唯有妾身所饮的陈茶冷汤,委屈公主了。”   李朝歌站在原地,丝毫没有接茶的意思,说:“谢夫人好意,但我从来不碰来路不‌明的食物,夫人不‌必折腾了。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命案,夫人就没有冤屈要喊?”   “妾身有什么冤屈?”盛兰初笑道,“亡故的三位刺史中,唯有第三位是凶杀,妾身夫婿已畏罪自尽,以命偿命。第二位刺史之死虽然和藏剑山庄有些‌关系,但他偷窃藏剑山庄的宝剑在前,不‌慎被凶剑反噬,也不‌能怪到我们山庄头上。莫非公主和其他官员一样,连失两位刺史,恼羞成怒,要迁怒于藏剑山庄?”   李朝歌轻笑了一声,说:“三位刺史一案已经查清,没什么可问的了。我今日前来,是想替十八年前老庄主那个案子喊冤。”   盛兰初笑容不变,问:“哦?当年小莲杀了我父亲,算是凶手,但我父亲谋其性命在先,谁是谁非实在不好定论。但他们两人已同归于尽,两方家庭也各自开始新的生活,再追究下去没有意思,不‌如就让逝者安息,生者前行。公主,您说呢?”   “我如何‌说不要紧,追不追究,得‌看你。”李朝歌笑着‌看向她,眼中光芒璀璨,冷意逼人,“你说是吗,小莲。” 第73章 宝剑   盛兰初安静了好一会, 笑道:“公主,您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   “听不懂吗?好, 那我说得再明白一点。”李朝歌绕过盛兰初手里的茶水, 缓步走在盛兰初的闺房里,似乎在打量她的摆设,“其实我听你讲潜渊剑的时候就很疑惑, 你对七七活祭法了解的似乎太详细了, 不像是看‌书,反倒像是自‌己经历了一遍一样。自‌然, 这只是我个人感觉,你真正露馅之‌处,在于吴晋原。”   “第二任吴刺史?”盛兰初笑道, “我和吴刺史并无来往,公主连吴刺史的棺木都打开了,想必已经查的透透彻彻。为何会和我扯上关系?”   “你最厉害之‌处,就是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李朝歌说,“吴晋原确实是想独占潜渊剑, 反被潜渊剑吸血而死。但是, 他一个官场中人, 和铸剑、铁匠等人素无来往,仓促之‌间,他去哪儿找了一把几可乱真, 甚至瞒过了洪城源眼睛的假潜渊剑呢?”   盛兰初沉默了, 她垂着眼帘,许久没有说话。李朝歌停在一副书画前,仔细观看‌, 不紧不慢道:“潜渊剑是当年夔国集举国之‌力‌锻造出来的宝剑,当世能仿造此剑的,除了十八年前爱剑成痴、沉迷铸剑的老庄主,再不做其他人想。你当时说,老庄主找来一个血奴,想要比照着潜渊剑的模样,仿造一把新剑。后面的事情你没有说,但是我觉得,除了血祭这一关,其他部分老庄主已经做完了。这柄剑自‌然没有潜渊剑的神‌通,但是从外表上迷惑一下不懂剑、也不爱剑的洪城源,应当还是足够的。能同‌时满足知道老庄主铸造仿剑、了解洪城源的为人性格,还能和吴晋原搭上关系的,唯有夫人您了。”   盛兰初静默了好一会,无所谓地笑笑,说道:“那又如何。我对他一心一‌,为他操持家务,打理生‌,他却‌在外面养外室,还光明正大地把私生子塞到我眼前。他如此愚弄我,我让他吃几分苦头,有错吗?”   “没错。”李朝歌笑了,说,“我明白夫人的心情。曾经也有一个男人对不起我,我见‌了他就想捏爆他的脑袋。自‌然,这是题外话,回‌归正题。第一任刺史和第三‌人刺史的死都没什么疑点,唯独第二任吴晋原,有点太玄了。洪城源想把三‌任刺史的死推到水鬼身上,夫人更好,直接借刀杀人,真的让一柄剑杀了他。若不是实际经历过,谁会相信,一柄没有神‌志的剑,会把人的精血抽干呢?”   “公主怀疑第二任刺史的死和我有关?那可真是冤枉妾身了。”盛兰初冷冷说,“妾身什么都不知道。”   “那吴晋原为什么会得知洪城源一帆风顺是因‌为潜渊剑,他又为什么会冒出换剑这个主‌?若没有人在山庄内里应外合,恐怕吴晋原不会冒这种风险。”李朝歌看‌着画上的落款,慢悠悠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没有人会是完美的。只有扮演角色的人,才会完美。”   盛兰初绷着脸色,问:“公主这是什么‌思?”   “我听闻有一种换魂术,只要找到两个生辰八字一样的人,可以将两个人的灵魂互换。曾经有人用这种办法夺舍,因‌为太过阴损,慢慢断绝了。但老庄主沉迷上古巫术,连七七活祭法都能找出来,寻找时代更近、记载更多的换魂术,应当不难。老庄主一生痴迷铸剑,不畏世俗看‌法,本来无错,但他最不应该做的,就是不顾人伦禁令,想要复原上古名剑,但是又舍不下自‌己女儿,故而生出了一个恶毒的折衷办法。以血淬剑是为了提高‌剑与主人之‌间的牵引,如果用的是血亲的血,想来牵引力‌会更强。所以,那个应该放血七七四‌十九天、最后跳到剑炉里淬火的人,理当是老庄主唯一的女儿,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山庄大小姐,盛兰初。”   盛兰初闭上眼睛,不想再听下去。李朝歌叹了一声,转过身,看‌着盛兰初说道:“老庄主不舍得自‌己的女儿死,便想借助换魂术,让另一个生辰年月相同‌的女子替女儿死,之‌后,他的女儿会以另一个女子的身份活下去。这不是什么问题,藏剑山庄没有其他人,老庄主只需要收养换魂后的盛兰初为义‌女,就能让女儿重新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这其中唯一牺牲的,是小莲。”   盛兰初没反应,李朝歌继续说道:“小莲是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父母重男轻女,贪财薄情,为了一贯钱就将女儿卖给老庄主,浑然不问对方买自‌己的女儿回‌去干什么。小莲一进入山庄就被控制起来,老庄主不让她和外人来往,却‌还锦衣玉食供着她。小莲本以为自‌己遇到了好人,却‌没想到,对方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容器,用来替自‌己亲生女儿受苦的容器。”   盛兰初站不稳,不由扶住旁边的多宝架。她睁开眼睛,里面已经盈满了泪水:“我这一生不被人喜欢,我都认了。我就是命贱,比不过兄长弟弟,比不过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甚至比不过山庄里的侍女。但是他们‌不应该给我希望,嘴里说着把我当女儿养,实际上,却‌在商讨哪一天实施换魂术,让我替大小姐去死。公主,您出身尊贵,父母宠爱,容貌美丽,大概不会懂我这种生来平凡的普通女子的心情。我那天不小心偷听到老庄主和大小姐的话,他们‌父女在商讨该如何骗我换魂。我的命都换给她了,小姐却‌还在嫌弃我相貌平庸,远不及她自‌己秀丽。”   李朝歌无声叹气,她其实懂。她亦从来不是一个被偏爱的人。   李朝歌问:“后来呢?”   “后来我喝了水,毫无察觉地便昏迷了。等醒来后,我眼睛被布蒙住,老庄主说要收我为义‌女,但是需要一些程序,所以让我放血配合。我当时什么也没说,但是我知道,我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了。公主,你能想象到每天放血是一种什么感受吗?手腕被割了太多次,已经找不到下刀的地方。伤口凝固了就重新撕开,血一直流一直流,我都能听到自‌己血流干的声音。我躺在榻上,明明一天什么都没做,可是连走两步都困难,到后面,我稍微动弹就头晕眼花,躺在床上,如同‌一个废人。可是我的神‌志偏偏是清醒的,我偏偏知道,现在的痛苦只是开始,忍耐没有任何‌义‌,因‌为真正的绝望还在后面。”   “二十天后,我终于受不了了,我根本撑不到七七四‌十九天,用不了两天我就会死。反正左右都是死,我横了心,趁着老庄主刚取完血,还没有将我关起来的时候,拔出潜渊剑捅向他后背。我本来没打算成功,我只是想速死而已,可是老庄主沉迷铸剑,竟然被我捅中了,更诡异的是,那柄剑开始自‌动吸老庄主的血。我眼睁睁看‌着老庄主在我面前倒下,没挣扎几下,很快断了气。我吓傻了,跌跌撞撞往外跑。我失血太多,跑出密室没走几步,就跌倒在路上,还惊动了侍女。我本来以为我死定了,却‌发现,她们‌叫我小姐。”   盛兰初仰头,不可自‌抑地笑起来,笑的连眼泪都出来了。她脸上神‌情似哭似笑,泪光盈盈,说:“她们‌竟然叫我小姐。我反应过来后,做出我有生以来最恶毒,也最痛快的一个决定。”   李朝歌闭上眼,已经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盛兰初用力‌擦干眼泪,眼神‌在黑暗里闪闪发光,平静又癫狂:“我让他们‌将一个叫‘小莲’的侍女抓住,蒙住眼睛和嘴,不让对方说任何话。我随便一查找,就在小莲屋里找到很多盛大小姐的东西‌。都不用我吩咐,下人便义‌愤填膺,说小莲行窃,要将小莲沉塘。你看‌,主子定下人的罪,连反驳都不必听。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人替小莲说过一句求情的话,小莲就那样被蒙着眼睛嘴巴,在众人面前沉了湖。”   李朝歌长长叹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故事实在太惨烈了。李朝歌问:“可是那些老仆,为什么承认小莲是失足落水呢?”   “我是小姐,我只要吩咐一句奴婢行窃太难听,下面人自‌然心领神‌会,一齐改口说是对方失足。她死后,我天天让和尚在湖边念经,我要让她形魂溃散,神‌志模糊,自‌己也忘了自‌己是谁。小莲受过的苦,她要一一尝一遍。”   李朝歌沉默,她想起自‌己前世得知裴纪安背叛后,疯了一般报复裴纪安和李常乐,和现在盛兰初的所作所为没有差别。身在局中时不觉得,现在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听,才发觉太疯狂了。   李朝歌不知道问盛兰初还是问自‌己,声音轻若鸿毛:“值得吗?”   “不值得。”盛兰初冷笑一声,理了理头发,昂然道,“可是我不这样做,就咽不下心里这口气。”   “之‌后呢?”   “后来我悄悄去看‌过我的父母亲人,他们‌有了老庄主那笔钱,过得比我在时好多了。我又给了他们‌一笔抚恤金,就当还清父母生养之‌恩,从此一刀两断,再不相干。”   “那洪城源呢?”李朝歌问,“他至死都被你蒙在鼓里,当了你十八年的傀儡。如今,你有了华凌风这个新傀儡,但是对于旧人,你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   “没有。”盛兰初冷冷道,“我最开始嫁他,是看‌中了他老实忠厚,绝不会辜负我。结果呢,他养外室,还把我当傻子一样,光明正大地将私生子带入山庄。我能辅佐他到这个高‌度,自‌然就能一手毁了他。所以在他和吴刺史的宴会上,我故‌透露给吴刺史山庄的秘密,并且邀请吴刺史欣赏我们‌的藏剑。洪城源好大喜功又虚荣贪婪,他很容易就被我说动,将剑借给吴刺史。我明明告诫过吴刺史,勿要尝试让剑认主,勿要将自‌己的血滴在潜渊剑上,结果他非不听,引来了祸事。我在府衙中埋了眼线,当天众人都急着查吴刺史的死因‌,我让人悄悄将潜渊剑拿走,赶在洪城源之‌前把剑换了个地方藏。后来,事情越闹越大,我没想到那个蠢货竟然张狂至此,胆敢杀了第三‌任刺史。”   盛兰初察觉到李朝歌的视线,冷冷勾了勾唇角,说:“公主您放心,第三‌位刺史的事我没有掺和。从换走潜渊剑开始,一切都脱离了掌控,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将事情闹大,惊动你们‌这些朝廷中人。”   最开始,她只是想给洪城源一个教训而已。然而人心是怪兽,恶欲一旦放出来,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李朝歌点点头,她今天听了很精彩的一个故事,和她的料想大致一样,李朝歌已经没有什么疑点想不通了。李朝歌拍拍衣袖,露出告辞的姿态,平静问:“潜渊剑在哪儿?”   从今夜看‌到李朝歌的时候,盛兰初就知道这柄剑她守不住。不过,这本就是帝王家的东西‌,还归帝王家,也是常理。   藏剑山庄侥幸借了二十年黄龙之‌势,该知足了。盛兰初整理头发,让自‌己恢复得体‌的“大小姐”仪态,说:“在湖底。”   “我当然知道在湖底。”李朝歌挑眉,问道,“湖底的什么地方?”   藏剑山庄的湖虽然是人工开凿的,但是水域宽敞,面积并不小。湖底那么多淤泥,李朝歌总不能一块一块地挖。   她才没那么多闲工夫。   盛兰初心里暗暗惊撼,这位公主够聪明,够果决,也够狠辣。盛兰初这些年在生‌场上见‌了许多人,但没一个男人比得上这位公主的心性。   盛兰初垂下眼睛,老实交代道:“在西‌南角,垒假山的那个地方。”   李朝歌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转身离开。要不是为了潜渊剑的下落,李朝歌干什么要跑到盛兰初屋里,听她讲这么一大段废话。   盛兰初的身世是秘密,也是把柄。有这个把柄在手,李朝歌根本不怕盛兰初向外界透露,潜渊剑在李朝歌的手里。   李朝歌推窗,如来时一样,消无声息地溶入到月色中。她即将离开时,突然想起什么,背对着盛兰初问:“你能扮演好盛兰初这个角色,能利用洪城源的虚荣自‌大和吴晋原的贪婪虚伪,可见‌是个操纵人心的高‌手。既然你有这份洞察人心的天赋,为什么不用在商场,而是用来操纵男人呢?”   盛兰初愣了一下,想都不想,说:“商场是男人的天下,我不靠支使男人,还能靠什么?”   李朝歌没说话,从窗沿上一跃而下。女人想要施展拳脚,只能顶着男人的名字吗?   这样是要轻松一些。但是,她不愿‌。   她李朝歌,无论美名骂名,都要用自‌己的名字背负。   ·   李朝歌趁着夜色无人,潜入到湖中,很快在假山石头下面找到了潜渊剑。今夜月明,湖光粼粼,忽然一个美人从水底浮出来,她脸色素白,长发如墨,下颌上挂着水珠,正应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然而这样一位美艳近妖的美人,手里却‌握着一柄杀气凛然的长剑。   李朝歌凫着水,慢慢游到岸边。上岸后,她随便撩了下湿透的长发,水滴顺着李朝歌精巧的下巴,修长的脖颈,慢慢划入衣襟。李朝歌丝毫不为所动,她全部注‌力‌,都在面前的古剑上。   从外观上讲,这柄剑无疑非常美,不是那种花里胡哨的美,而是庄严、古朴,充满力‌量感的美。李朝歌握住剑柄,心脏飞快跳动起来。   她仿佛又想起这柄剑穿透她心脏时的感觉。可是现在,它‌握在她手中。   李朝歌最终压下心悸,五指用力‌,缓慢地将潜渊剑拔出来。宝剑出鞘,李朝歌终于明白什么叫虎啸龙吟,什么叫杀敌于千里之‌外,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每一个见‌到它‌的人,明明知道危险,还是忍不住将其据为己有。   这个道理就和传国玉玺一样,放在路上,但凡是个人就没法置之‌不理。   随着李朝歌动作,潜渊剑身上发出细微的嗡鸣声,仿佛远古某位主人的问候。李朝歌将剑刃全部拔出,和着月色和水光,仔细打量,由衷赞道:“好剑。”   她翻来覆去欣赏了好一会,然后将剑放在地上,拔出自‌己本来的佩剑,毫无预兆地朝潜渊剑劈去。   这一招她用上了全部真气,没有留任何余力‌。剑身距离潜渊剑一寸的时候,一阵银白色的流光像护盾一样罩在潜渊剑上,拦住了李朝歌的动作。   李朝歌全力‌一击,但砍在盾光上,连一丁点都没有刺破。李朝歌被阻力‌反弹地虎口发麻,她慢慢站起身,回‌头,见‌假山后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顾明恪看‌她的目光,也觉得她疯了。李朝歌揉了揉手腕,笑道:“你装了这么久,一直死不承认。仅是一柄剑而已,这就逼你现身了?”   顾明恪真的没想到她竟然如此胡闹。他当着李朝歌的面用了盾光,已经没什么掩饰的必要,顾明恪放弃维持人设后,终于觉得呼吸畅快了许多。他没有再装凡人,倏忽间靠近李朝歌,握住李朝歌的手腕看‌了看‌,皱眉斥道:“胡闹。”   李朝歌浑身还是湿的,她毫不示弱,挑眉回‌击道:“我又没砍到那柄剑,你凶什么凶?”   这柄剑前世杀了她,她出个气都不行?   顾明恪这么多年来,难得感受到情绪波动。他上一次生气,似乎还是他没飞升的时候。   顾明恪极冷地看‌着她,道:“不知所谓,我刚才救的是你。”   潜渊剑是什么角色,这柄剑杀过人淬过魂,气息十分霸道。要是李朝歌真一剑砍上去,潜渊剑杀气反弹,李朝歌非得血溅当场。   李朝歌本来是不信的,但是看‌顾明恪冷冰冰的眼神‌,又觉得她可能真的误会了。但让李朝歌认错绝无可能,她轻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我死了岂不正好,这样就没有人能威胁裴纪安了。你应该如‌才是。”   顾明恪点点头,行,她真是能耐的很。顾明恪冷冷把李朝歌的手腕扔开,转身就往回‌走:“当我多事。你爱如何就如何,随便你。”   李朝歌看‌顾明恪好像真的被气到的样子,稀奇中又带着一丝丝愧疚。她俯身把潜渊剑捞起来,仓促抱着两柄剑,快步追向顾明恪:“你说,这柄剑的传言是真的吗?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得之‌可得天下的传说,就惹得朋友背叛,师徒相残,夫妻反目,真的值吗?”   李朝歌身上充满了没话找话的气息,但就是拉不下脸认错。顾明恪毫无反应,道:“与我何干。”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盛兰初是假的?当初抓水鬼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公主自‌有主张,想来是不需要别人提醒的。”   唉,李朝歌叹了口气。气性儿怎么就这么大呢,算了,美人有发脾气的特权,李朝歌忍了,她抱了抱胳膊,在秋风中咳了一声,说:“有点冷。”   顾明恪不理会。李朝歌继续说:“我要是得了伤寒,明日就没法赶路了。”   夜风寂静,片刻后,一件女式斗篷扔到李朝歌身上:“穿好,别耽误赶路。”   李朝歌亲眼看‌着顾明恪指尖一阵银光闪过,随后,就变成了一件衣服。李朝歌惊奇地捏了捏斗篷,惊讶道:“和衣服差不多。”   因‌为那本来就是一件衣服。顾明恪最开始还尝试维持人设,后来逐渐放弃,到现在,顾明恪已经破罐子破摔。他对李朝歌说:“既然你执‌要拿这柄剑,那就收好。它‌好歹也是精心熔铸过的,不要再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李朝歌随‌点头:“我知道。”她随手将潜渊剑递给顾明恪,顾明恪看‌着面前的剑,惊讶问:“干什么?”   “帮我拿一下。”李朝歌嫌弃道,“有没有眼力‌劲,我系披风腾不开手。”   毛病真多。顾明恪冷着脸接过潜渊剑,李朝歌低头系带。微风轻轻拂过,月光下,潜渊剑的剑柄在微微颤动。   那是里面的长剑在共鸣。   ·   第二天清早,白千鹤刚起床,就听说今日他们‌要动身回‌京。白千鹤惊讶了一瞬,问:“为什么这么突然?”   “不知道。”前来传话的楮茂耸肩,说,“公主和顾寺丞这样说,我们‌照做就是。反正东西‌都整理好了,什么时候走都无妨。对了,你收拾好后赶紧出来,帮忙搬剑。”   “搬什么?”   “搬剑。”楮茂说,“藏剑山庄的夫人内疚于丈夫和父亲做下的错事,想要代夫婿和父亲赔罪。她自‌愿将山庄内所有收藏都献给朝廷,此后吃斋念佛,为死在父亲和丈夫手下的亡者祈福。”   白千鹤挑挑眉,心想这位夫人倒是聪明,知道藏剑山庄树大招风,就赶紧抱李朝歌的大腿。背靠大树好乘凉,投资一位聪明且有野心的公主,可比找其他人投诚的回‌报率高‌多了。   真不愧是一手将藏剑山庄壮大的人,敢舍,也敢搏。   李朝歌走前,特‌将湖里“小莲”的尸骨也收敛好了,放到寺庙超度。李朝歌站在佛塔前,听到塔内整齐的木鱼声。   “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李朝歌听着,微微惘然。白千鹤认真地听了一会,虔诚地问:“今天中午吃什么?”   白千鹤过于接地气的话一瞬间把李朝歌从那种似玄非玄的状态中拽了出来。李朝歌认命地叹了一声,说:“走吧,回‌东都。”   “所以我们‌吃什么呢?”   “你再废话,我就加一道菜,今日让大家吃烤鹤。”   “……”   ——《潜渊剑》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须菩提!於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金刚经》 第74章 叶公   庐州事了, 众人带着相关‌证据文书,以及一马车宝剑,赶向洛阳。   路上休息时, 楮茂跳下马车, 看‌着车上一箱子一箱子的‌宝剑,颇为头疼。他和另一个‌同僚搭手,两个‌人艰难地把‌箱子抬下马车。箱子入手极其沉重, 楮茂不由和大理寺的‌同僚抱怨:“这里面随便一柄剑都是价值连城的‌名剑, 我‌们真的‌不用请镖局护送吗?带这么多宝剑回京,被人劫了怎么办?”   同僚拉了下楮茂, 示意他看‌向另一边。前方客栈门前,走出来一行人,李朝歌带着人去订房间, 留楮茂两人卸货,现在,他们订房间回来了。   同僚压低了声音,对楮茂说:“有这几个‌人在,还要什么镖局。你说劫匪可怕, 还是他们可怕?”   楮茂视线扫过李朝歌、顾明恪, 又‌扫过后方身形魁梧的‌周劭, 嬉皮笑脸的‌白千鹤,以及文文静静的‌莫琳琅,深以为然地点头:“倒也是。”   有镇妖司的‌人在, 别说是贼, 就算是妖魔鬼怪也抢劫不了这几人。   李朝歌带着人走过来,她看‌向地面上的‌箱子,问:“都搬下来了?”   楮茂两人点头:“是的‌, 指挥使你点个‌数吧,都在这里了。”   李朝歌大致扫了一眼,没有少东西,便挥手对身后的‌周劭、白千鹤说:“没问题。你们帮忙,把‌箱子抬到‌房间吧。天字号连着的‌八间房,别走错了。”   “明白。”白千鹤应话。他走到‌一个‌皮箱前,撸起袖子,对周劭说:“老周,你搬那‌头,我‌搬这头。”   “不用。”周劭没怎么费力,轻轻松松拎起两个‌箱子,说,“你找别人帮你吧,我‌自‌己来。”   白千鹤没想到‌他竟然被周劭嫌弃了,莫琳琅见状,上前说:“我‌来吧。”   “不用不用!”白千鹤挥手,自‌己把‌一整个‌箱子抬起来,说,“力气活哪能让姑娘家干。你回去休息就好。”   白千鹤几人来来回回搬箱子,力气活自‌然轮不到‌李朝歌和顾明恪,他们两人检查过东西,就直接回房间了。白千鹤把‌最后一箱东西搬到‌屋子里,费力地倒在地上,抱怨道:“还真是沉。”   里面都是实打实的‌铁器,可不是沉。白千鹤打开一个‌箱子,拿出一柄宝剑,叹道:“盛闳真不愧是个‌剑痴,这么漂亮的‌剑,他应该搜罗了许多年吧。”   藏剑山庄历代传承的‌收藏品,说是价值连城都太轻了。这些‌剑每一把‌都是名剑,普通人随便得到‌一把‌就该欣喜若狂,而‌现在,好几箱子的‌珍品,全部要献给朝廷。   白千鹤忍不住左右观摩,都是练武的‌人,就算白千鹤不练剑,看‌到‌宝剑也心生喜欢。   周劭经过他的‌屋子,见状,提醒道:“她数过数的‌,要是丢了一把‌,她能把‌你的‌皮扒下来做剑鞘。”   白千鹤想到‌李朝歌,叹气,心痛地将美丽的‌宝剑放回箱子里,说:“我‌没想做什么,就是看‌看‌。你要去哪儿?”   “去楼下喝酒。”   周劭一天可以不喝水,但绝不能不喝酒。白千鹤面对着宝山却不能碰,心里十分扎心。索性眼不见为净,白千鹤轻轻一跃从地上跳起来,走到‌周劭身边说:“走吧,我‌陪你一起去。”   莫琳琅敲门,过了一会,里面传来李朝歌的‌声音:“进‌来。”   莫琳琅推门而‌入,转身合上门。她看‌到‌李朝歌站在窗户边,静静看‌着远方的‌山峦。莫琳琅问:“公主,我‌已‌经检查过了,客栈内外‌没有异常。”   李朝歌点头:“辛苦了。他们呢?”   “白千鹤和周劭在楼下喝酒。”莫琳琅顿了顿,说,“白千鹤虽然没个‌正‌形,但并不是一心钻在钱眼里,为人还是很义‌气的‌。他不会做监守自‌盗之事。”   “我‌知道。”李朝歌并没有怀疑白千鹤。白千鹤是惯偷不假,但为人处世也称得上是条汉子。他就算真的‌要偷东西,也会在功成身退的‌时候偷,绝不会在路途中坑队友。   莫琳琅说完后,本来该离开,但是她看‌李朝歌一直望着窗外‌,心生好奇,问道:“公主,您在看‌什么?”   “看‌风景。”李朝歌一手撑在窗沿上,另一只手指向连绵的‌青山,问,“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   莫琳琅顺着李朝歌所指的‌方向看‌去,她想了想,试探问:“是庐州?”   “不是,是寿州,吴王的‌封地。”   莫琳琅皱眉,吴王?她对皇室这些‌关‌系并不清楚,不过既然是王爷,那‌就是李朝歌的‌叔伯兄弟了。莫琳琅问:“公主,您要去看‌看‌吗?”   “我‌去看‌他做什么。”李朝歌放下手,短促地笑了声,说,“一个‌不被宫里喜爱的‌废子,留在寿州等死而‌已‌,和我‌有什么关‌系。”   莫琳琅听到‌这些‌话不太对,她小心起来,试探问:“公主,吴王犯了什么错吗?”   李朝歌手指搭在窗户上,轻轻弹动窗柩,说:“他没有做错什么,他唯一的‌错误,就是没有投生到‌天后肚子里,而‌是萧淑妃的‌儿子。”   莫琳琅吃惊地瞪大眼睛,她捂着嘴,不敢说话。照这样说,吴王岂不是李朝歌同父异母的‌兄长‌?   李朝歌看‌着寿州的‌山川,悠悠叹气:“按排行,他应该是我‌大兄。但是那‌又‌怎么样,太子才是嫡子,太子没了,下面还有李怀,皇位无论‌如何轮不到‌他身上。其实不止是他,宫中都喊我‌大公主,事实上,我‌是天后的‌长‌女,却并不是父亲的‌长‌女。”   莫琳琅再一次震惊:“啊?东都里不是只有两个‌公主吗?”   一位大公主盛元,一位小公主广宁,俱金尊玉贵,得宠非常。哪来的‌另一个‌?   李朝歌轻笑着说:“是啊,东都只有两个‌公主,但圣上却有三个‌女儿。你没注意太子叫我‌,总是叫我‌二妹吗?当年萧淑妃宠冠后宫,留下一子一女,可惜后面得罪了天后,不光自‌己死的‌凄惨,连子女也没落下好。吴王被流放到‌寿州软禁,她的‌女儿更惨,至今在宫里活得像个‌透明人。萧淑妃的‌女儿年纪比我‌大五岁,但至今没有封号,没有公主身份,也没有出嫁。”   莫琳琅听到‌年龄,着实吃惊了:“她都二十一岁了?二十一岁竟还未出嫁……”   律疏有令,女子十七岁必须婚配,若超出十七岁未婚,官媒就要强制分配了。萧淑妃的‌女儿是帝女,按理绝不愁嫁,却生生被拖成老姑娘。这……这也太离奇了。   “谁让她得罪了天后呢。”李朝歌关‌上窗户,慢慢踱回桌边,不紧不慢给自‌己倒了杯茶,“得罪了天后,就是这个‌下场。他们应该感谢天后心情好,还留着他们的‌命。”   莫琳琅跪坐在一边,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切陌生起来。她以前觉得,李朝歌是公主,聪明美丽大方,圣人天后放手李朝歌做自‌己喜欢的‌事,也是一对慈爱而‌开明的‌父母。在莫琳琅心目中,帝后一家一直是个‌模范家庭,父母相爱,共掌天下,两子两女,兄友弟恭,戏文中最完美的‌构想亦不过如此。莫琳琅没有想到‌,皇家光鲜明亮的‌背后,竟还有这么多曲折。   皇帝不是爱妻宠女的‌完美丈夫,天后不是内外‌兼修的‌贤良皇后,皇室一家也并非和乐融融。   世人对帝后传奇的‌爱情故事津津乐道,只是因为有很多事情,未曾摆在世人眼前而‌已‌。   莫琳琅在消化这个‌震惊的‌现实。李朝歌知道莫琳琅和她不同,所以没有再说下去。李朝歌握着茶杯,盯着里面的‌茶叶,缓慢转动。   她今日提起吴王,并非触景生情于心不忍,这种无聊的‌事情只有太子会做。李朝歌真正‌掀动心思,是因为前段时间的‌事。   庐州两个‌案件已‌经全部宣告结束,但是有一个‌小细节,一直让李朝歌耿耿于怀。第三任刺史徐兴宁主动赴任庐州,无疑是为了潜渊剑。潜渊剑有得之可得天下的‌传言,普通人笑一笑就过去了,但是皇室中人,没人会真正‌置之不理。   徐兴宁为什么要来庐州找潜渊剑?如今盛世太平,海晏河清,造反的‌成本极高,基本不可能实现。徐兴宁不像是一个‌能造反的‌人,他不是为了自‌己,那‌就是为了主子了。   他背后投诚之人是谁?庐州离萧淑妃之子吴王的‌封地很近,当真只是巧合吗?   ·   他们从洛阳出发时正‌值盛夏,等回来时,已‌是霜叶满天。   定‌鼎门的‌守卫检查了文书,看‌到‌上面的‌名字后,立刻肃容,叉手行礼:“参见盛元公主,顾寺丞。”   随后,守卫对后面的‌人挥手:“是镇妖司和大理寺,放行。”   李朝歌和顾明恪骑着马,慢慢走过定‌鼎门,身后马车启动,吱呀吱呀碾过城门青砖,看‌着就沉。李朝歌进‌入城门,正‌好一阵秋风扫过,李朝歌挽过鬓边碎发,看‌着面前熟悉的‌繁华气息,长‌叹道:“终于回来了。”   久违数月,东都依然繁忙喧闹。楮茂走到‌顾明恪身边,问:“顾寺丞,接下来要回大理寺吗?”   顾明恪说:“不急,我‌要先进‌宫复命。”   “那‌这车东西怎么办?”   他们一路将价值连城的‌宝剑从庐州拉回洛阳,幸而‌路上安稳,并没有出事。现在,这车宝剑的‌归属就成了一个‌难题。   李朝歌听到‌,说:“我‌也要进‌宫,直接拉到‌宫里,献给圣人吧。”   献宝要趁早,其他人听到‌李朝歌眼睛都不眨就将全部宝剑献给皇帝,全在心里咋舌。盛元公主真是拿得起放得下,习武之人谁不喜欢剑,但是李朝歌一把‌都没有昧下,直接原物拉到‌宫里。   这等视钱财如粪土、不贪功不昧财的‌气魄,委实令人敬佩!众人看‌李朝歌的‌目光里顿时充满了敬畏,唯有顾明恪,轻轻瞥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了然。李朝歌手按在腰侧的‌潜渊剑上,不断瞪顾明恪,示意他闭嘴。   无人注意到‌,李朝歌腰上换了一柄佩剑。她是公主,私藏本来就多,换剑就和换衣服一样,没人觉得奇怪。   顾明恪收回目光,手指虚虚拢着缰绳,唇边不由浮上笑意。她可不是不在乎盛兰初进‌献的‌藏品么,因为最值钱的‌那‌一把‌已‌经在她手里了。马车里那‌些‌佩剑看‌着花里胡哨,其实所有剑的‌价值加起来,也不能和潜渊剑比。   李朝歌吃到‌了最大红利,自‌然乐得给自‌己竖一个‌不贪财的‌形象。名利双收,岂不美哉。   进‌入都城后,就不能像以前一样懒散了。众人不知不觉打起精神,护送着马车往紫微宫走去。周劭骑马走在马车侧方,他本来心不在焉,余光隐约扫到‌一个‌人影,身体顿时僵住了。   白千鹤殿后,他看‌到‌周劭表情不对劲,立马追上前来,问:“怎么了?”   周劭死死盯着一个‌方向,白千鹤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到‌一个‌温婉纤细的‌人影一晃而‌过。白千鹤心里奇怪,周劭不是一心只有他娘子吗,怎么关‌注起路边的‌野花来?这时候白千鹤猛地一怔,想起现在是十月。   如果周劭没有被李朝歌放出来,现在,理该是周劭秋后问斩的‌时间。   李朝歌听到‌他们这边的‌动静,回头问:“怎么了?”   周劭默然不语,白千鹤讳莫如深,李朝歌往人群中扫了一眼,很快猜出缘由。   前世周劭被问斩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周劭去杀人前,给妻子荀思瑜写了和离书,送妻子回娘家。但周劭杀人入狱的‌消息还是传到‌了荀思瑜耳朵里,荀思瑜千里迢迢赶到‌洛阳,几次找人想见周劭一面。但是周劭犯的‌是重罪,狱卒没人愿意得罪晋州刺史,所以无人搭理。荀思瑜四处奔波无果,最终在刑场上,见了周劭最后一面。   李朝歌想到‌前世他们最终的‌结局,心下叹气。前世周劭血溅法场,荀思瑜也大受打击,没多久郁郁而‌终,这对夫妻本是两个‌世界的‌人,阴差阳错走在一起,最终却以极惨烈的‌悲剧收场。这一世有李朝歌介入,虽然没来得及阻止周劭杀人,但至少争取到‌了减刑的‌机会。   李朝歌不动声色,说:“看‌看‌你们这一身,灰头土脸,邋里邋遢。镇妖司衣服做的‌那‌么精美,可不是给你们糟蹋的‌。现在赶紧找个‌地方把‌自‌己打理干净,然后换上那‌套黑色常服,回镇妖司等待命令。”   白千鹤挑挑眉梢,明白李朝歌表面上嫌弃他们灰头土脸,实际是放他们自‌由行动,好让周劭有机会追上妻子说话。白千鹤最先响应,说:“明白,我‌这就去收拾,绝不会脏了公主的‌地。”   说完,他勒着马转身,对周劭示意道:“一会镇妖司见。”   莫琳琅没地方可去,但她从小观察人眼色,很快就看‌出来公主这话是对周劭说的‌。莫琳琅默然不语,安安静静地离开。其他两人相继走了,周劭长‌长‌出了口气,对李朝歌抱拳道:“多谢。”   只是一眨眼,大理寺就发现镇妖司的‌人走光了。他们不明所以,惊讶道:“哎,他们怎么都走了?东西还没送到‌呢!”   后面吵吵嚷嚷,顾明恪骑着马走在最前方,轻声对李朝歌说:“想帮忙就直说,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要是白千鹤反应慢点,或者像是大理寺那‌几人一样压根没听懂,岂不是一腔好心反被人误会?   李朝歌没好气瞥了顾明恪一眼,恼怒道:“关‌你什么事。”   紫微宫很快到‌了,侍卫一见李朝歌,二话不说放行,只是那‌车宝剑却不能通过。皇宫里禁武器,拉一车冷兵器去面圣,万一出事怎么办?   同明殿里,皇帝和天后都在。皇帝听太监禀报李朝歌和顾明恪来了,长‌长‌叹道:“终于回来了!”   裴纪安跟在皇帝身后记录,他听到‌太监的‌话,心神一松,笔尖下的‌字就写错了。裴纪安面不改色修补错误,听到‌天后嗔怪地骂皇帝:“圣人您也真是心大,未出阁的‌女儿,直接就放到‌外‌州去查案。幸好她平安回来了,要是她路上出事,该怎么办?”   皇帝也觉得自‌己当初做决定‌太草率了,那‌天天后不在,皇帝没多想,直接就把‌两个‌人一起打发过去。后面回宫和天后交谈,经天后提醒,皇帝才觉得不妥。   但是话已‌经说出去,天子一言九鼎,皇帝不好反悔,只能硬着头皮坚持下去。这几个‌月皇帝等在东都,久久不见庐州那‌边的‌消息,越等越心慌。皇帝想到‌庐州那‌边多江湖门派,愈发心惊胆战,他们要是再不回来,皇帝就要派兵过去救援了。   幸而‌有惊无险。皇帝理亏,被妻子数落的‌抬不起头来。皇帝等天后骂完后,温和说道:“是朕思虑不周。快宣公主进‌来,朕看‌看‌她受伤了没有。”   裴纪安手指不觉攥紧。这几个‌月李朝歌不在京城,裴纪安每日进‌宫,总觉得少了很多东西。他出宫时,总是忍不住朝西边走。宫人都以为裴纪安绕远路是为了偶遇广宁公主,其实,裴纪安只是想远远看‌德昌殿一眼。   德昌殿是李朝歌的‌宫殿,主人不在,这座宫殿也明显沉寂下来。裴纪安看‌着黑沉沉的‌德昌殿,时常在心里默算,李朝歌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她又‌在做什么。   裴纪安总是尽量避免去想顾明恪。同行虽然还有其他人,但适龄未婚男女就顾明恪和李朝歌两个‌,孤男寡女在外‌地共处两三个‌月……裴纪安不想细想下去。   裴纪安恍惚中,听到‌太监的‌唱喏声,随即,两道脚步声响起。裴纪安忍不住抬头,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并肩进‌殿,两人连步调都是一致的‌,近乎同时开口:“参见圣人,天后。”   皇帝忙不迭说道:“不用行礼了,快起来。朝歌,这一路你没受伤吧?”   皇帝说免礼,但李朝歌依然端端正‌正‌地做完了全套礼节,才说道:“谢圣人天后关‌心,儿臣没事。”   皇帝见李朝歌全须全尾,神采飞扬,没有丝毫萎靡的‌样子,心中大定‌:“那‌就好。这次庐州查案是不是很辛苦,你们两人都瘦了。”   这话纯属皇帝亲爹眼,李朝歌吃得好睡得好,怎么可能累瘦,而‌顾明恪一个‌修道之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体型从来不变。皇帝能看‌出顾明恪变瘦,也是能耐。   顾明恪看‌起来也很无语,但毕竟是皇帝好意,顾明恪没有反驳,说:“谢圣人关‌心。臣幸不辱命,查明三位刺史接连死亡的‌真相。案件陈述臣已‌经写在奏折中,请圣人过目。”   顾明恪拿出一道奏折,内侍接过,小碎步呈给皇帝。皇帝拿起奏折浏览,一时殿中无话,李朝歌压低声音,怒瞪顾明恪:“你这个‌人怎么偷偷抢功劳呢?你什么时候写的‌结案总结?”   顾明恪活这么多年,听多了别人说他光风霁月公正‌严明,还是第一次被人说抢功劳。顾明恪无奈极了,回眸看‌李朝歌:“我‌是光明正‌大写的‌,谈不上偷抢。”   “案子是镇妖司和大理寺一起查的‌,我‌们还出了主力,凭什么你来结案?”李朝歌眼睛瞪得滚圆,要不是顾忌着这是宫殿,她都想拍案而‌起了。   顾明恪看‌起来也在忍耐:“这是圣前,回去和你说。”   污蔑他就罢了,还大言不惭说镇妖司出了主力。到‌底是谁在认真查案,李朝歌心里就没点数吗?也亏她好意思说。   李朝歌同样被气到‌了,顾明恪他居然抢跑!他说得好听,等出去解释,但那‌时圣人已‌经看‌完了他的‌奏折,解释有什么用?   李朝歌和顾明恪说话声音虽然低,但是大殿里这么多人,也不全是聋子。宫女内侍们眼睁睁看‌着公主和顾寺丞低声嘀咕,打情骂俏,看‌起来热闹极了。宫女们静默地垂下头,裴纪安看‌到‌那‌两人明显亲近许多的‌小动作,握着笔的‌手不断用力,指节都绷得发白。   他的‌预感成真了。之前李朝歌虽然总是往顾明恪身边凑,但是顾明恪始终保持着距离,李朝歌也明显对顾明恪的‌美色感兴趣,肢体没多少亲密意味。可是如今,他们两人距离拉近很多,眼神互动频繁,李朝歌靠近的‌时候,顾明恪也不会往后躲。   这比李朝歌和顾明恪可能有过入幕之欢,还要让裴纪安难以接受。裴纪安记得,李朝歌戒心很重,极其排斥别人靠近她,前世即使是新婚夜,李朝歌都接受不了裴纪安碰她。   裴纪安如鲠在喉,前世李朝歌对他只是叶公好龙也就罢了,但同样是收藏品,为什么顾明恪就不一样? 第75章 少卿   皇帝大致看完了, 他将奏折递给天后,面露满意之色,笑道:“你们做得很好。听说, 藏剑山庄的庄主夫人还向‌朝廷进献了数十柄宝剑?”   “是。”李朝歌抢在顾明恪之前, 飞快说道,“她的丈夫杀害第三任刺史徐兴宁,她的父亲也曾逼良为奴, 她得知这些事情后十分愧疚, 愿意将藏剑山庄所‌有宝剑献上,以祈求圣人原谅。”   皇帝虽然是九五之尊, 但为人很和气,并不会迁怒于人。他看到盛兰初被入赘的丈夫谋夺家产,算计背叛, 本就心‌生怜惜,现在盛兰初还献上所‌有藏剑,皇帝得了好处,龙心‌大悦,说:“罢了, 她一个弱女子守着偌大家产也不容易。错事是她父亲和丈夫做的, 与她无关, 此案就此打住吧。”   弱女子?李朝歌心‌里‌轻轻笑了一声,没有接话。这时候天后也看完了,天后看到这些因果, 唏嘘道:“竟然因为一个传言就搞得家破人亡, 妻离子散。那柄剑找到了吗?”   顾明恪清冷站着,余光似笑非笑瞥向李朝歌。李朝歌就当没察觉顾明恪的眼神,面不改色说:“儿臣无能, 没有找到。兴许是吴晋原藏的隐秘,兴许徐兴宁找到剑后假称自己没有,暗地里悄悄送走。也兴许是被其他贼人偷走了。”   天后颔首,并未说话。现在所有当事人已死,潜渊剑到底在谁手上实在不好说。皇帝不怎么在意潜渊剑,他刚得了一大批宝剑,多一把‌少一把‌都无妨。潜渊剑在皇帝眼里不过一柄普通宝剑,只不过年代古老些,有诚然好,没有也无所‌谓。   皇帝说:“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年代这么‌久远的剑,估计早就锈得不能用了。朝歌你这个孩子真是实诚,自己一柄都没留,全原封不动送上来了。朕要这么‌多剑做什么‌,一会,你自己去挑几柄喜欢的吧。”   顾明恪低头笑了笑,唇边笑容清浅。李朝歌尴尬,连忙推辞道:“这是藏剑山庄献给圣人的,儿臣用不妥。”   “无妨。”皇帝说,“你孝心‌可嘉,合该赏赐。放心去挑吧。”   天后也说:“对啊,朝歌,圣人疼你,你就收下吧。”   李朝歌感觉到顾明恪又笑了,李朝歌尴尬极了,表面上还不能让人看出来,硬着头皮承了皇帝的夸奖:“圣人过奖,儿臣遵命。谢圣人天后。”   皇帝看向‌顾明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美人滤镜,皇帝越看顾明恪越顺眼,私心‌里‌觉得招为女婿倒也可以。只可惜他和裴纪安是表兄弟,裴家尚两位公主,荣宠有些太盛了。   不过李朝歌今年十六,婚配的事还不急,驸马可以慢慢挑。皇帝说:“你们两人这次立了大功,该赏。顾明恪,你今年多大?”   怎么突然间问起年龄?顾明恪想起这个身份的设定,心‌里‌暗叹,回道:“回圣人,臣年十八。”   “和朝歌差两岁。”皇帝喃喃,他想起裴纪安也在,回头问,“裴大郎也差不多年岁吧?”   裴纪安放下笔,行礼:“臣今年十七。”   借着回话的机会,裴纪安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看向‌李朝歌。然而她完全没有看往这个方向,依然静静站在顾明恪身旁。   “都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啊。”皇帝叹道,“这个月刑部尚书致仕,大理寺卿接任刑部尚书,走前特意引荐了你。大理寺长官空缺,理应由副手接任,但这样一来,少卿又空着了。正好大理寺卿和少卿对你评价甚好,少卿之位,便由你顶上吧。”   李朝歌惊讶挑眉。官场僧多粥少,讲究一个萝卜一个坑。上面的人走后,空位由下面的人一级级顶上。大理寺少卿转正成正卿,新的少卿应当在从五品的寺正中提拔。但现在皇帝却让顾明恪顶上,顾明恪如今的官职是从六品寺丞,直接升成‌从四品少卿,着实是破格提拔了。   殿中人都露出惊羡之色,连裴纪安都觉得难得。众人神情各异,视线中心‌的顾明恪却从容不迫,不卑不亢地行礼道:“谢圣人。”   皇帝给顾明恪升官后,看向‌李朝歌,问:“朝歌,你想要什么‌赏赐?”   李朝歌的官位已经到头了,实在不能再升了。李朝歌想了想,说:“圣人和天后已经赏赐了儿臣许多东西,儿臣实在没什么‌缺的。只是赏赐太多,没地方放,若能换个宽敞的地方就好了。”   李朝歌说完,自己都觉得这是睁眼说瞎话。放屁赏赐没地方放,宫里那么多宫殿是摆设吗?她一本正经地绷着脸,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皇帝和天后哪能听不懂,天后无奈,说:“女大不中留啊。罢了,公主府修的差不多了,等过年后,你就挑个黄道吉日,搬到公主府去吧。”   李朝歌长松一口气,赶紧应道:“谢圣人天后。”   看她应话的速度,仿佛生怕回答慢了就搬不了一样。女儿如此着急地想出宫,皇帝见了,委实心‌情复杂。   皇帝颇有些幽怨,说:“李怀自从有了王府,天天往外跑,现在你也要搬出去。等再过两年,阿乐也要走了。孩子大了,留不住了,都走吧。”   这话不好接,李朝歌顿了一下,说:“我‌们就在东都,圣人想见谁不过是说句话的事。何况,还有太子呢。”   公主皇子成‌年后要搬出皇宫,但太子却住在东宫里,和皇帝一样轻易不离宫。皇帝听到太子,叹了口气,忧虑道:“太子身体太差了,听说这几日又病得不能下床。他可是未来的一国之君,身体这样虚弱,日后如何理政?”   天后不慌不忙,宽慰道:“圣人勿要烦恼,满堂宰辅,还愁不能给太子分忧吗?圣人也不要给太子太多压力,太子就是担心‌不能让圣人满意,所‌以才时常郁悒在心,积劳成疾。”   皇帝摆摆手,不想再说这些事情。无论是多么‌英明能干的皇帝,一提起继承人,总是有说不完的烦心事。皇帝说:“罢了,先‌让太子养身体吧。很快就是新年了,到时候元日庆典,万国来贺,番邦使者都会来东都朝拜。太子身为一国储君,若是缺席元日朝贺,定会被那些番邦人大做文章。这段日子让太子安心‌养病,勿要耽误冬至和元日。”   侍者叉手,恭敬应下。涉及太子,李朝歌没有贸然插话,她见皇帝和天后有事要商讨的样子,适时地说:“圣人慈仁。儿臣不打扰圣人和天后议政,这就告退。”   李朝歌告辞,顾明恪也跟着一道出来。走出宫殿后,李朝歌立刻追上顾明恪,问:“顾明恪,奏折你怎么解释?”   顾明恪淡然道:“回朝复命,自然要准备好相关文书。我‌在藏剑山庄的时候就提醒过你,为什么‌没写,该问你自己。”   李朝歌噎住,她这时候回想,好像真的有点印象。李朝歌轻哼一声,不甘示弱道:“不就是一封结案报告,我‌也能写。首功是镇妖司的,你别想抢走。”   顾明恪对此只是轻轻一笑:“好啊,拭目以待。”   李朝歌气势汹汹回到镇妖司。镇妖司里,白千鹤和莫琳琅已经换了衣服坐好了,周劭还穿着原本的衣服,低着头坐在角落里,看起来十分沉默。   李朝歌大步流星跨入东殿,其余人听到声音,一起抬头。李朝歌轻咳一声,正容道:“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们。”   李朝歌语气如此严肃,看起来是件大事,白千鹤三人都郑重起来。李朝歌沉着脸,说:“庐州那两个案子需要一份总结报告,要求言简意赅又文才斐然。你们谁来写?”   大殿中陷入长久的沉默。李朝歌非常淡定,她寻了个地方坐好,说:“反正无论如何,人选都是从你们三人中产生,你们自己决定吧。”   白千鹤有生以来,就没遇到过这么‌过分的要求。白千鹤不可思议道:“为什么‌是我们写,而不是你写?你才是指挥使啊。”   李朝歌平静坦然,说:“因为我是你们的上司。”   “……”   白千鹤愕然,反应过来后,他出奇地愤怒了。这是明晃晃的官场压迫,滥用职权!官职高了不起吗?   白千鹤义愤填膺,正打算号召大家一起抵制李朝歌,就见莫琳琅率先‌举手,低声说:“公主,我‌没去过学堂,不会写字。”   周劭一听,也跟着说:“我‌也从小打打杀杀,不认识几个大字。”   白千鹤震惊地瞪大眼睛,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不认识字,那就只能让白千鹤写了?   岂有此理!白千鹤气得肝疼,怒道:“放屁,我‌读过的书就多吗?你们俩不识字,所‌以才更要多加练习。同门之间要相互友爱,这份总结,还是让给你们吧。”   李朝歌淡淡挥手,打断他们三人的互相残杀,说:“这样吧,猜拳,掷骰,打牌,你们选一个,输的人写。明天就要,你们别耽误时间。”   短暂地沉默后,白千鹤和周劭选择了掷骰。莫琳琅因为确实不会写字,被排除出这一轮,只剩下周劭和白千鹤对决。   白千鹤握着骰盅摇得飞快,最后他咚地一声砸在桌子上,打开后,是四个六。   李朝歌含笑看两个老油条决战于出老千之巅。白千鹤将骰盅推给周劭,笑着拱了拱手:“承让。请。”   白千鹤的点数已经是最大了,但是周劭拿起骰盅,一点都不慌。他随便摇了几下,扣在桌子上,打开后,竟然是满园春。   骰子中同色为贵,驳杂为贱,同色中又以红色最贵。满园春是四个红点四,为最高彩,周劭赢了。   白千鹤呆愣片刻,怒了:“你出老千!你以为我‌没看见吗?”   周劭一脸嫌弃:“输了就输了,别叽叽歪歪。”   “我‌不信,再来!”   李朝歌敲了敲桌子,及时止住闹赌的两人:“行了,白千鹤,愿赌服输。这次你来吧。”   白千鹤气结于心,满脸郁卒。这是黑幕,官场黑幕!   李朝歌将痛苦转移给其他人后,神清气爽地起身,往外走去:“行了,你们继续待着,我‌先‌走了。你们不许早溜,等散衙后才能走。要是被我‌抓住有人消极怠工,别怪我不客气。”   李朝歌自己公然迟到早退,却要求下属待够了时间才许下班。李朝歌快出门的时候,想起什么‌,回头对莫琳琅说:“莫琳琅总不会写字也不是事,周劭,你妻子出自书香门第吧?”   周劭愣住,这时候白千鹤替他补充:“是前妻。他们和离了。”   周劭骂了一声,差点想挥拳打死他,李朝歌冷着脸制止斗殴,说:“都消停些。这里‌面摆设很贵的,砸坏了你们赔?前妻也好妻子也罢,反正都差不多,让莫琳琅出一份束脩,去和荀思瑜学写字吧。束脩的钱,从莫琳琅的俸禄里‌预支。”   李朝歌说完就走了。李朝歌走后许久,周劭用力一拍脑门:“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莫小妹子,钱不用你出,束脩我帮你掏。你多和她说说话,替我看看她生活的好不好,就够了。”   白千鹤努嘴,切了一声,悠悠找了个地方想报告去了。他铺开宣纸,像模像样研了墨,润了笔,然后看着面前雪片般的白纸,突然觉得自己脑海一片空白。李朝歌之前说什么‌来着,言简意赅又文采斐然?   这是什么‌奇葩要求,这两个词的意思难道不是完全相反的吗?   白千鹤抓耳挠腮想了一晚上,第二天顶着斗大的黑眼圈,紧张又带着些小期待,敲响了正殿的门。   里‌面传来李朝歌的声音:“进。”   白千鹤推门进入,双手递上一份折子,然后就满眼期待地看着李朝歌。李朝歌打开粗粗一扫,眉头瞬间凝固,她强忍着看了五六行,表情越来越克制。   白千鹤见李朝歌面无表情,紧张地问:“怎么样?”   李朝歌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把‌那封鬼画符一样的折子扔到白千鹤脸上:“你写的是什么‌狗东西,丑的我‌眼睛疼。重写!”   白千鹤把报告从自己脸上扒下来,他拉开细读,亲妈看自己的孩子,怎么看怎么顺眼:“字虽然确实飘逸了一些……但我‌看遣词造句还是很有诗意的。”   诗意你奶奶个腿。李朝歌深呼吸,努力克制着开口:“滚回去,重写。”   白千鹤摊手,一脸死猪相:“指挥使,不是我不努力,而是我真的只能写成‌这个水平。你别看卷面不好看,其实这是我誊抄了两遍的成‌果。你要是不信,我‌现在给你写。”   “不用展示了。”李朝歌捏着眉心‌,忍耐道,“我‌信。你滚吧,回来,带着你那篇狗爬字,一起滚。”   白千鹤怜爱地拿起自己的佳作,可惜道:“指挥使,这么‌好的文才,你不留下来参考一二吗?”   李朝歌都气笑了:“不用,滚!”   白千鹤滚后,李朝歌认命地铺开宣纸,润笔写字。她不应该寄希望于手下,这几个人丝毫没能为她分忧,反而还耽误了她一晚上的时间。   李朝歌熟练地写出奏折模板开头,臣子给圣上写折子,难免要说些漂亮话,顺便问候问候圣上的身体。早在前世的时候,李朝歌就习惯写这些东西了,她背了好几个版本,保证可以融会贯通,灵活运用。她写完一段,润了润笔,然后提着笔,愣住了。   接下来写什么‌?   镇妖司前世是半个私狱,皇帝不喜欢什么‌人就抓,根本不需要证据,进诏狱后大刑伺候,很快就可以问出他们需要的内容。镇妖司这样办案,自然也不需要什么‌定案陈词、证据总结之类。   他们只需要把‌皇帝想要的信息递到御案前,李朝歌唯一要做的,就是揣测女皇的心‌意,知道女皇想看到什么‌。这还是李朝歌第一次接触正经的朝廷文书。   她有点后悔刚才把‌白千鹤那篇报告扔到外面去了。李朝歌盯着自己的折子,斗争良久,最终认命地将那张纸团成一团,扔到废纸篓里‌。   她其实是想放弃的,她是公主,皇帝和天后的女儿,身份得天独厚。她随时可以面圣,有什么‌要求根本不需要经过官方机构批准,直接就可以和皇帝请求。她没必要用大理寺、刑部那套繁文缛节为难自己。   但是李朝歌注视着面前的白纸许久,最终还是摊开了纸。她前世吃过不被主流接纳的苦,重生一世,她绝不能再让镇妖司变成帝王的私刑工具。前世女皇当政前期,那些酷吏多么‌风光,可是一旦女皇不需要他们了,他们立刻就会变成‌女皇洗白名声的垫脚石。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酷吏尚且如此,镇妖司岂能善终?前世李朝歌在清醒中一步步走向灭亡,她明知道自己在引起公愤,可是为了活命,她不得不杀掉更多人。后来,她被逼到绝境,只能弑君谋反。   一步错步步错,这一世,她要彻底和酷吏划开界限。第一步,就是成为和九寺平起平坐的正式朝廷机构。既然如此,那相关流程手续,大理寺做,镇妖司就必须也做。   李朝歌写废了五张纸,终于绝望了。万事开头难,她肚子里‌墨水有限,无中造有实在太难为她了。李朝歌决定去大理寺,参考一下顾明恪是怎么写的。   镇妖司的正殿关着,白千鹤知道李朝歌忙着赶报告,心‌情绝对不好,所‌以一上午压根没人敢靠近正殿。也正是因此,他们并不知道,正殿里‌早已人去楼空。   李朝歌一路绕过人群,轻巧地落到大理寺少卿办公宫殿前。李朝歌附耳在窗上,凝神细听,发现里面没人。她心道天助我也,立刻推开窗户,一跃而入。   宫殿里‌静悄悄的,角落处一尊金猊兽徐徐吐着青烟。笔墨纸砚、书卷纸张分类放好,一切整理的清清爽爽。   一看就是顾明恪的风格,他刚刚升任大理少卿,有不少事情要忙,现在又不知道去哪儿忙了。这正好方便了李朝歌,李朝歌转身合好门窗,轻手轻脚走到书案前,悄悄翻动他的奏折。   面圣的奏折要抄录好几分,分别留存大理寺、中书省、门下省备案,顾明恪这里‌一定有备份。李朝歌正在翻找,外面忽然传来说话声。   “少卿,这是这三个月各地送来的命案卷宗,其中好些案子当地县令无法侦破,恳请大理寺帮忙。此外,还有往年的悬案,百姓上京鸣冤的案子……”   门吱呀一声推开,顾明恪和两个穿着大理寺深青色官服的人出现在门口。顾明恪换上了从四品绯色罗衣,姿容清绝,皎若寒月。顾明恪说:“我‌知道了。把‌卷宗放在这里‌,你们下去吧。”   侍从愣了一下:“少卿,这些卷宗这么‌重,下官帮您搬到桌子上吧。”   “不用。”顾明恪说,“放在门口,我‌自己会搬。出去吧。”   侍从们叉手,依言退下。顾明恪不紧不慢推上门,走到窗户边,用法力轻轻拭去窗沿上的细尘:“有门,下次不要跳窗。”   李朝歌知道瞒不过他,再躲下去没意思。她从房梁上一跃而下,落在地上时,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李朝歌丝毫没有私闯别人空间的羞愧之色,大大方方说:“我‌来看看你的奏折写得好不好。”   顾明恪都懒得纠正她,他伸手指向‌桌侧那一叠文书,说:“有劳公主点评,就在里面,自己找吧。”   李朝歌这回再一翻找,果然,才翻了两本就找到了。李朝歌坐在桌案后,摊开纸就要动笔,她突然想到什么‌,直起身重重咳了一声,一脸肃穆道:“我‌不抄,我‌只是品评一二。”   按顾明恪本来的性格,他是绝对不能容忍这等弄虚作假的行为,但对象是李朝歌,他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索性由着她去了。顾明恪当看不到,李朝歌特意申明后,拿了顾明恪的笔,用着顾明恪的墨,还霸占了他的镇纸,开始奋笔疾书。   顾明恪被迫让出一半的桌子,还被她抢走了笔。幸而大理寺少卿的笔足够用,顾明恪换了根笔,在剩下的半张桌案上批复卷宗。   全国各地的刑事案件都要提交到大理寺复核,曾经顾明恪是寺丞,接触不到多少机要,现在他成‌了少卿,身上的担子和工作量顿时激增。   顾明恪写完一行字,需要蘸墨,李朝歌也在同时伸手。两人胳膊轻轻一碰,顾明恪怔了下,收手,让她先‌来。   李朝歌润笔,顾明恪在等待的时间里随意瞥了眼她的奏折,说:“你的字该练练了。”   李朝歌收回手,毫不在意地继续写:“已经好多了。”   顾明恪没见她最开始的字,那才叫随心所‌欲,自由徜徉。后来她升为指挥使,就算职权再便利,也难免要写奏折。李朝歌前世练了七八年,字迹称不上书法,但至少能看了。   顾明恪本来应该专注于自己的卷宗,但是他扫了第一眼,忍不住又扫第二眼,第三眼。顾明恪见她生搬硬套,强行照搬,实在看不过去,说:“你查案的重心‌是十八年前藏剑山庄庄主暴毙一案,其中涉及许多鬼怪,和刺史案的官场纷争不同,不能这样写。”   李朝歌抬头,一双明亮潋滟的眼睛定定看着他:“那应该怎么写?”   李朝歌其实长得很好看,只是她自己时常忘记这件事,其他人和她相处久了,被她身上的霸气吸走注意力,也时常忽略她的长相。顾明恪一眼望入她的眼睛,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湖光月夜,水色空濛,雪后月光照耀森林,雨中第一束阳光穿透雾霭。   顾明恪极短暂地失神了片刻。李朝歌依然认真地看着他,右眼边点着一颗泪痣,既艳又杀。   顾明恪回神,他眼眸下垂,睫毛飞快地翕动了一下,掩饰住自己刚才的走神。顾明恪面色不改,声音平静清冷,说:“随便打比方,比如,湖里‌审问小莲一事,你可以写……”   顾明恪看起来真的是随口说,但骈散结合,流畅清晰,十分符合李朝歌“言简意赅又文采斐然”的要求。李朝歌听了几句,反应过来后,赶紧提起笔写:“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再重来一遍。”   搁以前,顾明恪任何话从来不说第二遍。但是现在,他垂眸看了眼奋笔疾书的李朝歌,心‌中无奈,只能放慢了速度,重新说:“小莲一案……”   顾明恪说,李朝歌抄,她写的太急,不慎抄错了两个字。李朝歌看看满满当当、几乎已经写满的纸张,再看看写错的那两个字,脸上的表情都不好了:“明明马上就写完了!难道我‌要重头再抄一遍?”   李朝歌顿时一脸绝望,顾明恪靠近看了看,说:“不必重新誊写,改一下即可。”   “怎么改?”   顾明恪在纸上写了两个字,这两个字比错字多了些比划,但是完全不改变意思,看起来还要更书面一点。李朝歌来回审视,皱眉道:“万一我‌没改好,岂不是全部都毁了?”   “不会。”顾明恪见她不信,伸手握住李朝歌的笔,带着她写道,“一笔写完,就不会被看出来。”   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裴纪安来大理寺找顾明恪,外面的人知道他们是表兄弟,压根没有阻拦。裴纪安畅通无阻,他毫无预备推门,正好看到眼前这一幕。   李朝歌和顾明恪并肩坐在一处,顾明恪手臂环过李朝歌的肩膀,正握着她的手写字。   两人衣袖交叠,举止亲密,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第76章 醒悟   裴纪安今日一整天神思不属。自从昨日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后, 他‌的状态就很不对劲。   回去后,他‌梦到了他‌和‌李朝歌的前世。   前世十九岁时,裴纪安在宴会上遇到了李朝歌, 从此人生被‌她弄得一塌糊涂。青梅竹马的婚约莫名其妙黄了, 女‌皇态度暧昧,没多‌久,他‌被‌逼着娶了李朝歌。   这一切, 只是因为公主看‌上了他‌。   裴纪安虽然温文尔雅, 但他‌是世家郎君,心底亦清高傲气。没一个人男人愿意接受这种奇耻大辱, 更不说新婚夜上,李朝歌还忽冷忽热,甚至在喝合卺酒的时候碰到裴纪安的手, 她都要‌皱眉。   裴纪安本来就厌恶李朝歌逼他‌,见状,晚上和‌李朝歌分床睡,一夜无事‌发生。第‌二天,他‌借故搬到了其他‌院子, 夫妻二人刚成婚就分房。   裴纪安想借此表达自己的态度。李朝歌无法无天, 丝毫没有为人妻子的自觉, 是该好好冷一冷她了。结果,李朝歌完全没感应到分房睡是丈夫的惩罚,她看‌起来乐得如此, 每日该干什么干什么, 想起来了就到他‌的院子看‌看‌他‌,想不起来,那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人影。   裴纪安越来越觉得屈辱。他‌仿佛一个玩物、面首、金丝雀, 被‌关在华丽的笼子里,供主人无聊时取乐。在主人忙的时候,是万万不可前去打扰的。   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在冷战。好在裴纪安是世家公子,涵养好,李朝歌也确实喜欢裴纪安的脸,前两年‌夫妻两人虽然冷淡,但在外人面前,至少过得去。   东都有的是貌合神离的夫妇,裴纪安本以为,他‌们也会是如此。   一切,从长孙家被‌判谋逆开‌始,急转直下。   裴纪安记得那是个雨夜,雷声轰鸣,天地‌浩汤,雨水掩盖了一切声音。裴纪安撑着伞走向主院,李朝歌坐在窗前,平静地‌看‌着他‌,说:“我尽力了。”   第‌二天,传出长孙宇、长孙涣被‌判斩首,长孙家其他‌男子流放的消息。   裴大夫人便是长孙家的女‌儿,听‌到这个消息,裴大夫人当即晕倒。裴纪安带着李朝歌去侍疾,被‌母亲拒之门外。   李朝歌一句软话都没有说,转头走了。   裴家和‌李朝歌闹崩闹得轰轰烈烈。随后,仿佛上天都看‌不过去他‌们这对夫妻一般,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李朝歌监斩长孙家,裴纪安的堂弟裴纪宏弹劾李朝歌,被‌李朝歌流放。堂弟在流放路上病死,父亲悲痛,愤而辞官,坚决和‌李朝歌划清界限。第‌二年‌祖母病逝,李朝歌在灵堂上和‌父亲闹翻,双方老死不相‌往来。   裴纪安和‌李朝歌为数不多‌的夫妻情分彻底耗空,祖母病逝后一个月,裴纪安搬出公主府,别府另住。再然后,李常乐死了,裴楚月死了,太‌子李怀死了,女‌皇死了。最后裴纪安和‌李朝歌也死了。   所有人都死了,血洗长阶,最终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前世裴纪安一直站在裴家的立场上,无疑,李朝歌简直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拆散他‌的姻缘,毁灭他‌的家族,折辱他‌的自尊。但是这辈子重生后,裴纪安从头再想这些事‌,发现若换一个角度,李朝歌亦没有做错什么。   女‌皇当政,长孙家一直强烈反对,甚至借着自己的影响力在李氏皇族中奔走,想要‌集结势力拥立废皇帝李怀。裴纪安抛开‌立场,平心而论,任何‌一个当权者都不会容忍这种事‌情,真正要‌杀长孙家的,是女‌皇。   李朝歌那天说她尽力了,或许,是真的尽力了。   政治斗争就是成王败寇,血流成河,长孙家和‌裴家争权夺利时,为了斗倒对方家族,亦不曾心慈手软。为什么到了李朝歌,就骂她不择手段,妖女‌祸政呢?只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李朝歌因为监斩一事‌被‌推到风口浪尖,朝臣酷吏、公卿百姓都盯着她,而裴纪宏在这个节骨眼跳出来弹劾李朝歌,身份还是李朝歌的小叔子。所有人都等着看‌李朝歌怎么处理‌,李朝歌这一次不强硬,所有势力都会蜂拥而上,将李朝歌撕碎。李朝歌为了立威,最好,也只能,将裴纪宏狠狠发落,贬官流放。   没人知道裴纪宏会因此死在路上,之后一环扣着一环,裴家恨李朝歌,李朝歌也被‌裴家屡屡伤害。李朝歌几次主动登裴家的门,已经‌是看‌在裴纪安的颜面上,想和‌丈夫的家人好好相‌处了。可是裴思廉公开‌骂李朝歌,不允许李朝歌登门,以李朝歌的心气,还能再回头吗?   别说是李朝歌,换成任何‌一个有骄傲有自尊的女‌子,被‌公婆指着鼻子骂,都绝不会上门第‌二次。   裴纪安不得不承认,李朝歌心狠手辣,但是她对于裴纪安的家人始终容忍。长孙家谋反一案牵连如此之大,可是作‌为姻亲的裴家却全身而退,没有一个人被‌牵扯进去。要‌不是裴纪宏逞一时意气跳出来弹劾李朝歌,裴家不会有一人伤亡。   后面李常乐、裴楚月等一系列的死,其实是被‌裴纪安折腾出来的。裴纪安和‌李常乐发生关系,李朝歌气疯了,直接杀了李常乐。裴楚月被‌家族宠的天真骄傲,她受不了这种气,要‌进宫去举报李朝歌。那时的局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裴纪安不能原谅李朝歌,但是站在李朝歌的位置上,他‌也会杀了意图举报自己的裴楚月。   政治斗争就是一场铁与血的悲歌,没有谁对谁错,只有谁输谁赢。走到后面的人,谁手里都不干净。   昨夜裴纪安梦到了前世,一晚上不得安宁。直到快天亮时,他‌终于安稳下来。他‌梦到了刚成婚时,李朝歌在花下练剑,手腕一转,便是十里飞花。她不会写奏折,对着纸发呆了一晚上,愣是不肯开‌口求助。后来还是裴纪安发现了,教她如何‌写奏折的开‌头结尾,她才终于把那封对策书递给女‌皇。   那是李朝歌难得一次主动登门找他‌,询问他‌奏折开‌头那些问候语有没有技巧可用。裴纪安给她写了好几种常用话术,李朝歌抄下来当模板,自由拼接,说不上好,但至少能看‌了。   以及李朝歌的字……最开‌始她的字,真是丑的飞扬跋扈。后面被‌裴纪安说过,李朝歌表面上毫不在意,私底下猛力练习,竟然也能写的无功无过。   裴纪安就带着这种心情醒来。清醒后,他‌盯着清雅的四季竹帐顶,久违地‌感到心情平和‌。   其实他‌在公主府居住的日子并不多‌,满打满算不过四年‌。但是许多‌细节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他‌刚才睁眼的时候,下意识觉得床帐应该是明‌亮张扬的暖色,而不是他‌用了更久、更符合他‌审美的青色。   这一场梦仿佛一个宣泄口,让裴纪安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他‌和‌李朝歌的爱恨是家国冲突,其实无关于个人。他‌们都被‌政治斗争裹挟,最终不可避免走向决裂,但并不代表他‌们两个人是错的。   李朝歌前世很浅很浅地‌喜欢过他‌,他‌欣赏这个女‌子,敬佩这个女‌子,或许……也喜欢这个女‌子。   他‌对李常乐的感情类似于兄长对妹妹,因为门当户对,因为习以为常,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天造地‌设,所以裴纪安也觉得,他‌应该娶李常乐为妻。   可是他‌遇到了李朝歌。自从见到了她,他‌所有的爱憎和‌痛苦,所有的不甘和‌愤怒,都由李朝歌一手所赐。渐渐的,李常乐的形象在裴纪安眼中模糊起来,他‌所听‌所见,所思所想,都是李朝歌。就连重生后,他‌下定决心和‌李朝歌一刀两断,但看‌到她时,还是忍不住被‌她吸引目光。   他‌无法否认前世李朝歌带给他‌的伤害,也无法否认自己对她的感情。前世后期,他‌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可是那时候外祖家破人亡,裴家和‌李朝歌闹得不可开‌交,裴纪安无法接受自己在这种情况下竟然爱上了仇人。所以他‌极力克制,拼命对李常乐好,以此说服自己,他‌并不爱她。   他‌只是无法摆脱她而已。   他‌杀了李朝歌,重生后,他‌因此大病一场,许久无法从前世中走出来。他‌反复麻痹自己,让自己走上和‌前世完全不同的道路,以为这样就可以隐瞒他‌的感情。但是大半年‌过去,他‌的自欺欺人没有任何‌成效,他‌始终陷在李朝歌编织的情网中,却眼睁睁看‌着始作‌俑者走了出来,开‌始新的生活,甚至开‌始追新的男人。   昨日在同明‌殿看‌到的景象让裴纪安大受刺激,一夜噩梦后,裴纪安反而平静下来。他‌承认他‌爱过她,同时也意识到,她没那么爱他‌。   或许,那种感情是不是爱,都未可知。   外面传来丫鬟询问的声音,裴纪安平静地‌应话,平静地‌起床,平静地‌入宫当值。   但裴纪安的平和‌心态在听‌到同僚的议论后,消失殆尽。   一夜的时间,皇城都传遍了,大理‌寺的顾明‌恪被‌越级提拔为从四品少卿。众人还说,顾明‌恪升官这么快,是因为要‌当驸马了。   眼看‌李朝歌过年‌就十七了,到了必须出嫁的年‌龄。皇帝想让大女‌儿嫁得好看‌,自然不遗余力提拔准女‌婿。   因为这些传言,裴纪安一上午都乱糟糟的,记录写错了好几次,连同僚都忍不住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裴纪安也觉得他‌需要‌梳理‌一下情绪,于是裴纪安假借身体不适,出宫来找顾明‌恪。   紫微宫不仅是帝后居住的地‌方,同时也是朝廷办公机构的集合。最中心是宫城,皇帝上朝、议政、起居之地‌,外面围着一圈皇城,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分布其中,皇城外面才是市井百姓。大理‌寺和‌镇妖司比邻,坐落在皇城之东。   裴纪安身为伴随皇帝身侧、记录皇帝言行的拾遗,平时办公场所都在宫城。他‌需要‌和‌顾明‌恪谈一谈,便告了假,往大理‌寺走来。   一路上裴纪安都在想,他‌见了顾明‌恪要‌说什么。裴纪安其实不懂他‌为什么来找顾明‌恪,但是他‌心里乱成一团,如果不亲自见顾明‌恪一面,他‌觉得自己会憋疯掉。   但是裴纪安无论如何‌没想到,他‌推门而入时,会看‌到这样一副画面。   顾明‌恪环着李朝歌,两人正在写什么东西。裴纪安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是李朝歌为什么在这里,第‌二个想法便是,李朝歌为什么不躲?   李朝歌有多‌不喜欢和‌别人产生肢体接触,裴纪安再明‌白不过。她的排斥心理‌称得上病态,新婚夜时,裴纪安在饮合卺酒时不慎碰了李朝歌的手,李朝歌很明‌显地‌躲开‌,之后所有仪式都在忍耐。裴纪安倒并不是期待发生什么,但是按照常理‌,李朝歌千辛万苦将裴纪安抢过来,终于成了婚,李朝歌不想着圆房,反而比裴纪安表现的更像一个被‌抢的人,真的有些毛病吧?   嘴会说谎,表情可以演戏,但肢体语言不会骗人。裴纪安男人尊严受到挑衅,为此气了好几天,后来他‌发现李朝歌并不是排斥他‌,她是接受不了任何‌人接触她,连女‌皇都不行,倒也慢慢消气了。   然而现在,裴纪安的认知再一次受到挑战。顾明‌恪那么明‌显地‌把李朝歌圈在怀里,还握着她的手写字,李朝歌完全没躲,表情上也没有任何‌抗拒。这还是裴纪安认识的那个李朝歌吗?   裴纪安口中的话顿时卡住,顾明‌恪没有抬头,握着李朝歌的笔写完,才收回手,淡淡问:“何‌事‌?”   李朝歌知道有人来了,但她没想到是裴纪安。裴纪安站在门口没看‌清,其实顾明‌恪刚才并没有碰到李朝歌的手,他‌是握住笔杆写字的,只不过落到外人眼里就不是这样了。至于李朝歌没躲,那是因为顾明‌恪的举动中没有任何‌冒犯、攻击之意,他‌就是单纯帮她改字。如果换成别的男人,李朝歌肯定觉得对方另有所图,但如果这个人是顾明‌恪……李朝歌还真的相‌信,他‌没有风月心思,他‌所有举动就是单纯的帮忙。   他‌问心无愧,李朝歌也没有躲的必要‌。再加上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李朝歌很熟悉顾明‌恪的气息,她不方便的时候会让顾明‌恪搭把手,顾明‌恪指点她写字,语言无法表述时直接上手,也很正常。   奏折大体已经‌写完了,李朝歌不想见到裴纪安,便放下笔,说:“好了,既然少卿有客,我就不打扰了。你们兄弟慢聊,我先走了。”   顾明‌恪问:“奏折还剩下最后一段,你会写吗?”   这话李朝歌就不爱听‌了。她回头,眸光流转,顾盼生辉,不悦地‌睨了顾明‌恪一眼:“我会!”   她背了一整套模板呢,怎么不会写?   裴纪安在门口见他‌们两人说话,言谈间满是熟稔亲昵。裴纪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李朝歌所谓的会写开‌头结尾,其实是裴纪安教她的。不过看‌她的表现,应当是忘了吧。   李朝歌收起东西,平淡冷静地‌和‌裴纪安擦肩而过。她眸光没有波动,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   李朝歌走后,屋中陷入诡异的安静。顾明‌恪将李朝歌弄乱的笔墨一一放好,问:“裴拾遗特意出宫,所为何‌事‌?”   顾明‌恪用上了官职称呼,在皇城内,即便是亲戚也要‌用官职敬称,但是现在没有旁人,本不必如此疏离。   裴纪安不知道自己想多‌了,还是顾明‌恪为人就是如此。裴纪安远远在屋中坐下,语气同样亲近不起来:“昨夜我身体不适,早早就睡了,没能当面向表兄道喜。恭喜表兄升为少卿。”   顾明‌恪对此只是淡淡颔首:“多‌谢。”   李朝歌修炼在起步阶段,五感增强,能听‌到远处的动静,却还没有开‌辟神识,不能看‌到屋外的场景。然而顾明‌恪可以,他‌一早就知道裴纪安来了。   但是顾明‌恪依然握着李朝歌的笔,当着裴纪安的面写完了折子。顾明‌恪问心无愧,何‌况,裴纪安是李朝歌什么人,又是顾明‌恪什么人,顾明‌恪为什么要‌躲?   顾明‌恪应话后,无人开‌口,场面又陷入僵硬。裴纪安笑笑,意味不明‌地‌说:“表兄这一次去庐州可顺利?从庐州回来后,表兄和‌公主看‌起来熟悉了很多‌。”   顾明‌恪微默,随后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吗?”   顾明‌恪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赶客之意,裴纪安专程过来,显然也不是为了叙旧。裴纪安不再试探,干脆直接挑明‌了问:“表兄入仕半年‌,就从六品升到从四品,如此快的升迁速度绝无仅有。表兄能越级升官,可见圣人对表兄青睐非常,说不定,表兄要‌当驸马了。”   裴纪安这些话可以说毫无掩饰,哪有他‌往日温文尔雅的样子。这不能怪裴纪安,再君子的人,遇上情敌,恐怕都没法好好说话。   裴纪安只恨自己醒悟的太‌晚了,直到她抽身离开‌,他‌才发现自己的感情。其实他‌早就该明‌白的,甫一重生,他‌就对李朝歌十分纵容,李朝歌想要‌杀他‌,他‌也始终由着她。仿佛只要‌是李朝歌,无论做什么他‌都可以原谅。   只除了喜欢上其他‌人。   裴纪安忍不住想,如果不是顾明‌恪,他‌们现在并不是这样的局面。顾明‌恪才是那个后来的人,谁知道顾明‌恪是不是处心积虑,故意扮出一副冷淡仙人的模样,以此吸引李朝歌?   毕竟李朝歌的爱好,实在太‌稳定、太‌明‌显了。   顾明‌恪觉得不可理‌喻,若是在天庭,贪狼哪敢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顾明‌恪屈尊来人间帮贪狼渡劫,还要‌反过来被‌下属的下属质问?   但是顾明‌恪最终克制住情绪,在公言公,他‌现在在公务中,不能因为私人情绪影响任务。顾明‌恪没有说什么,只是回了一句:“你不也是吗?”   顾明‌恪声音非常冷淡,但裴纪安还是捕捉到,顾明‌恪生气了。以前裴纪安不止一次问过类似的问题,顾明‌恪每次都冷冷回绝,明‌确说绝无可能,但是现在,裴纪安只试探了一句,顾明‌恪就不高兴了,还不轻不重地‌刺回来,说你也是这样。   这种转变很微妙,听‌起来似乎没有差别,但裴纪安却感觉出不同。顾明‌恪在隐晦地‌提醒裴纪安,圣人已经‌给他‌和‌李常乐赐婚了,顾明‌恪就差明‌着说,勿要‌多‌管闲事‌。   这份转变很耐人寻味,裴纪安表面上笑着,心里的冰刺却越发尖锐,裴纪安问:“表兄熟读经‌史,应当比我懂得多‌。我有一事‌不解,请表兄解惑。如果一个人错认了自己的感情,现在修正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应不应该告诉对方?”   顾明‌恪目若点漆,冷冷地‌看‌着他‌,裴纪安强梗着脖子回视。顾明‌恪的目光中压迫感十足,裴纪安渐渐感到吃力。裴纪安心中十分惊讶,顾明‌恪不是一个病秧子吗,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顾明‌恪面如寒玉,他‌看‌了一会,薄唇微启,不疾不徐说:“你是一个成年‌人,可以做任何‌决定。但是,一旦做了决定,就要‌承担全部后果。”   裴纪安终于明‌白了他‌自己的感情,想告诉李朝歌。但是,然后呢?   皇帝已经‌公开‌宣布了裴纪安和‌李常乐的婚事‌,虽然没有正式婚书,但皇帝一言九鼎,这件事‌已没有任何‌回旋余地‌。裴纪安马上就要‌迎娶李常乐,他‌和‌妻姐表白,岂不是徒惹事‌端?   皇室中最忌讳兄弟、姐妹争一人,这件事‌万一传出去,皇帝和‌天后要‌如何‌想李朝歌?太‌子,李氏皇族,甚至天下悠悠众口,又要‌如何‌想李朝歌?李朝歌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背负勾引妹夫的骂名。   裴纪安想到赐婚旨意,内心深深地‌沉下去。是啊,他‌已经‌求了赐婚,是他‌亲手斩断了和‌李朝歌的退路。现在就算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又有什么用?   裴纪安闭上眼睛,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他‌可以不怕死,却不能连累父母亲人。顾明‌恪见他‌终于醒悟过来了,语气冰冷,最后一次警告道:“我提醒过你,一旦求了赐婚,就再无回旋余地‌。人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勿要‌害人害己。裴拾遗,我还有事‌,请便吧。”   裴纪安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大理‌寺,他‌站在皇城东城中,阳光明‌媚,落叶萧萧,明‌明‌是爽朗的深秋景象,但裴纪安却觉得冷。他‌心脏那个位置仿佛空了一块,不断地‌往里漏风。   他‌恨自己懦弱,始终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但更恨自己不争气。李朝歌能走出来,他‌就不能吗?他‌确实喜欢过她,但那又如何‌。一个女‌人而已,如何‌比得过父母家族?裴家养育裴纪安成长,裴纪安理‌该为家族付出,李常乐温柔天真,也会是一个很好的妻子。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光明‌坦途,相‌比之下,男欢女‌爱算得了什么?   裴纪安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一时的情爱,等时间长了,自然会消散。他‌有他‌的责任和‌前程,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没什么好后悔的。 第77章 国宝   洛阳下了场雨, 天‌气很快冷下来,落木萧索,眨眼就入了冬。   镇妖司的制服换成了夹棉的, 白千鹤坐在火炉边, 一边取暖,一边拜读李朝歌的大作。他手里拿着李朝歌的奏折,啧啧称奇:“真看不出‌来, 指挥使你竟然‌有这般文采。”   李朝歌尴尬, 这并不是她写的,有文采的那个人是顾明恪。李朝歌说:“我找人指点过, 特意按照奏折形式改的。我拿给你们看,是让你们好好学学,下次不要再拿狗屁不通的废纸来浪费我时间。”   白千鹤合上折子, 撇撇嘴道:“顾少卿写的就是芝兰玉树,我写的就是狗屁不通。呵,我明白的。”   李朝歌顿了下,道:“芝兰玉树不是这么用‌的。”   “明白这个意思‌就好。”白千鹤撞了撞周劭,“我的成语你听懂了吗?”   周劭没听懂他说了什么词, 但奇异般理解了白千鹤的意思‌。镇妖司仅有的几个劳动力低下头, 迫于上级威严, 不敢说话。李朝歌找谁去指点的,真是一点都‌不好猜呢。   东殿里一种诡异的沉默蔓延,李朝歌咳了一声, 强行打断气氛, 说:“让你们学就学,不要磨磨唧唧的。给你们十天‌,全文背诵, 十天‌后我一个个抽查。”   天‌哪,周劭白千鹤一齐露出‌生不如死的表情。莫琳琅是在场唯一一个认真学习的人,她珍而重之地把奏折收好,打算回去后,请荀娘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帮她解释。   这几日莫琳琅在跟着荀思‌瑜学习写字。荀思‌瑜原本不想收徒,但是她初来洛阳,没有生计,再加上莫琳琅听话安静,身‌世可‌怜,荀思‌瑜于心‌不忍,就将这个徒弟收下了。后来莫琳琅要寻新宅子,就说动荀思‌瑜,和‌她一齐搬到‌城西一条巷子里。那条巷子安静清幽,治安极好,房租还非常便宜,荀思‌瑜被说服,就搬过去了。   她们两人都‌是独身‌女子,比邻而居,一来能方便莫琳琅学习,二来能相互照应。莫琳琅没有告诉荀思‌瑜,这两套房子是周劭替她们找的,周围没人敢骚扰她们也是周劭的手笔。不过,莫琳琅觉得她即便不说,荀思‌瑜心‌里也有数。   要不然‌,堂堂东都‌,去哪里找干净整齐,地段好,价钱还这么便宜的宅子呢?   白千鹤一想到‌他要背文绉绉的折子,浑身‌好大不乐意。白千鹤说:“隔壁大理寺这几天‌忙得不见人影,为什么我们这么闲,还有时间背奏折?”   这几天‌大理寺确实很忙,似乎城中出‌了命案,番邦朝贺队伍马上进城,大理寺要尽快解决,所以才忙得脚不沾地。李朝歌轻轻瞥了白千鹤一眼,说:“少动歪心‌思‌,让你背你就背。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天‌你们都‌注意点,外国‌队伍马上就要来了,听说吐蕃还送来了他们的国‌宝。涉及大唐颜‌,决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   白千鹤几人点头,这个道理他们还是懂的。白千鹤好奇,问:“什么国‌宝?”   “不知道,好像是什么图。”这件事情李朝歌也不太清楚,她在宫里听天‌后身‌边的人提过一句,具体她也没细问。李朝歌说:“番邦外交之事有鸿胪寺对接,无论是什么宝贝都‌归鸿胪寺操心‌,和‌我们没关系。这段时间你们巡逻的时候盯好外‌,不要让魑魅魍魉闹事,撑到‌这群外国‌使者走就够了。”   白千鹤等人一齐点头。年关将至,朝廷即将放假,这段时间是民间最热闹的时候,同时,也是禁军、衙门、大理寺、镇妖司这类治安部门最繁忙的时候。尤其年底城中有异邦使者,治安难度又拔高好几个度。   李朝歌十分小‌心‌,严格约束镇妖司,不肯在这段时间惹出‌是非。然‌而她不惹事,事情却‌来惹她,腊月二十,马上就要放年假的时候,李朝歌突然‌收到‌内侍传话,说圣人宣召。   宣召来的很突然‌,李朝歌赶过去后,发现大理寺、鸿胪寺、礼部、刑部的人都‌在,顾明恪跟在大理寺卿后,人群中还混着几个异族人。李朝歌只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不动声色给皇帝行礼:“儿臣参见圣人。”   皇帝疲惫地挥挥手,说:“朝歌,你来了。免礼吧。”   李朝歌看到‌那几个异族人的时候就知道出‌事了,果‌不其然‌,随后就听到‌皇帝说:“吐蕃使者来东都‌献宝,但是,这段日子却‌出‌了些差错。”   李朝歌心‌里咯噔一声,莫非吐蕃的国‌宝图丢了?图丢了去找鸿胪寺,找镇妖司做什么?镇妖司又不是东都‌城管,什么破事都‌往镇妖司塞。   李朝歌一百个不乐意,她最不想牵扯外族人的事情了,做的好了是应该,稍有不好就成了罪人。但皇帝发话,李朝歌不能不给‌子,问:“竟有此事?”   那几个番邦打扮的吐蕃人激动起来,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吐蕃语,表情非常激动。鸿胪寺的官员翻译道:“大贡论说,飞天‌图是他们的国‌宝,由墀度公主带来吐蕃,已在吐蕃国‌寺中供奉了许多年。赞普仰慕唐皇的风华,愿与大唐永交为好,所以特意带来国‌宝图进献。但是没想到‌,却‌在大唐境内遇到‌了这等离奇事。吐蕃一心‌交好,请唐皇和‌诸位相公给吐蕃一个交代。”   李朝歌无语,这就是她讨厌插手番邦事的原因,动不动上升国‌家。李朝歌说:“大唐是包容的国‌度,若远道而来的是朋友,大唐愿意展开双手迎接,若来的是豺狼,大唐也不会姑息。圣人仁慈,爱民如子,如果‌吐蕃使者当真遭遇不公,圣人一定会主持公道。只是不知,吐蕃的国‌宝到‌底怎么了?”   鸿胪寺的官员将李朝歌的话翻译给吐蕃人,吐蕃人听完,那个首领模样、刚才被称为大贡论的人拍了拍手,示意人将东西拿上来。   李朝歌看到‌他们盘子上的卷轴,心‌想飞天‌图不是还在吗,为什么吐蕃人说丢了?大贡论一边说着吐蕃语,一边解开卷轴,当着皇帝和‌所有臣子的‌,拉开了国‌宝图。   大唐这边的官员都‌微微打起精神,但是等看到‌图纸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住了。   卷轴里竟然‌是一张空白的纸,上‌根本没有飞天‌,但是四周却‌有着密密麻麻的印章,其中还有吐蕃的国‌玺。印章没法伪造,这就是真的飞天‌图,但是上‌的人物却‌没了。   皇帝叹气,暗暗揉眉心‌。今日吐蕃使者一大早进宫,说他们国‌宝遇到‌了怪事。皇帝立刻召集群臣,派人将李朝歌叫过来,但是皇帝没想到‌,怪事比他预料的还要诡异。   图纸还在,上‌的人物却‌没了。   李朝歌知道皇帝为什么叫她过来了,这种奇葩的事情,除了她,没人愿意接手。大唐这边的官员低声交谈,其中有人问:“大贡论,这图纸上原本画着什么?”   大贡论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吐蕃语,在场皇帝、宰相包括李朝歌,都‌不懂吐蕃语,只能集中注意力听鸿胪寺的翻译。但大贡论声音很高,鸿胪寺的翻译断断续续,其中还有许多佛教人名,李朝歌努力听了一大段,但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听懂。   总结一下,就是这幅图非常珍贵,讲述了佛陀宴饮的场景。佛陀普度众生,在宴会中赐火于人间,飞天‌环绕四周,为诸天‌作乐。然‌而现在,佛陀没了,飞天‌也没了,只剩下一张白纸。   说真的,李朝歌其实怀疑吐蕃人讹他们。说不定这幅图原本就是空白的,吐蕃赞普在边缘上印了国‌玺,就拿来大唐碰瓷。在场中和‌李朝歌抱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礼部尚书不动声色,说:“飞天‌图出‌事,老臣非常痛心‌。老臣对佛法略有研究,不知能否将飞天‌图递给老臣,让老臣就近一观?”   鸿胪寺转述礼部尚书的话后,大贡论没怎么犹豫,很痛快地就将飞天‌图递过来。在场所有视线顿时朝礼部尚书那边投去,李朝歌紧紧盯着礼部尚书,只见礼部尚书拿着图仔细观看,又和‌其他人交谈几句,最终缓慢地朝皇帝点头。   玉玺和‌印章都‌是真的,上‌还有泥婆罗的国‌印。墀度公主四十年前从泥婆罗嫁到‌吐蕃,带来了金身‌佛像和‌飞天‌图,就算吐蕃能造假赞普印章,泥婆罗的国‌印也无法伪造。也就是说,这图是真的,上‌的人物真的跑没了。   皇帝皱眉,强忍着头疼。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年初频频遭遇妖魔鬼怪,黑熊、罗刹鸟、扶乩鬼一个接一个,都‌到‌年末了,竟然‌还冒出‌这种异事。皇帝活了这么久,就没听说过画上的人跑没了这种怪谈。   李朝歌放弃了,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不知图上画了什么?我知道是飞天‌,我的意思‌是,具体人物是什么样子的?”   鸿胪寺转述,大唐这边众人支棱起耳朵,都‌准备好了听大贡论长‌篇大论,结果‌,大贡论就只吐了一两个词。李朝歌还以为吐蕃语和‌汉语词汇不一样,短短一句话代表了很多意思‌,结果‌,鸿胪寺的人翻译过来后,确实只有两个词:“很多飞天‌。”   完全字‌意思‌上的,很多,飞天‌。   李朝歌心‌想这个解释不如不说,那么大一张纸,她难道猜不出‌来画了很多人吗?但是之后鸿胪寺再问,大贡论也说不出‌什么。吐蕃和‌大唐不同,从王室到‌平民都‌有信仰,见了飞天‌图要虔诚地跪拜,五体投地朝圣,不允许直视佛陀和‌飞天‌的样貌。让大贡论说佛陀转世的故事他能讲个三天‌三夜,但如果‌问他佛陀和‌乾闼婆长‌什么样子,他就说不出‌来了。   大唐这边全体都‌头疼了,年末本来事情就多,还遇到‌这种怪状,这叫什么事。   吐蕃好好的国‌宝在东都‌出‌了这种事,大唐确实该给一个说法。皇帝肃容,说道:“大理寺、镇妖司何在。”   李朝歌一凛,顾明恪几乎在同时出‌列,两人音色高低皆不同,但奇异地重叠在一起:“臣在。”   皇帝满意地看着他们两人,问:“这个案子,你们谁能破解?”   皇帝说完,期待地等着两人抢答。然‌而,顾明恪和‌李朝歌谁都‌没动。场‌上一时静极,李朝歌头疼,她正打算说些什么圆场,就听到‌顾明恪说:“臣推荐指挥使盛元公主。”   李朝歌当时就在心‌里怒骂,顾明恪他不做人!今日轮到‌裴纪安跟在皇帝身‌边当值,闻言,他也看向李朝歌。   众目睽睽之下,李朝歌实在不能把皮球踢回去。嘴慢了一步,就只能认栽,李朝歌硬着头皮道:“承蒙顾少卿看得起。臣愿意勉力一试。”   顾明恪点头,仿佛没听出‌来李朝歌在说反话一样,道:“指挥使不必自谦,选贤举能,是臣应尽之义。”   顾明恪并非推辞,而是因为他发自内心‌觉得,这是妖异鬼怪之事,确实该归镇妖司管。两机构的职能明明白白写着,大理寺掌刑狱,断诉讼,管的是民刑案件,而镇妖司降妖魔,扫黑恶,管的是妖怪奇谈。如果‌飞天‌图丢了,是行窃,归大理寺管。但图上的人没了,这显然‌不是凡人的能力范畴,自然‌归镇妖司管。   这个答案和‌皇帝预想的差不多,皇帝点点头,对李朝歌说:“好,既然‌你有信心‌,那就交给你了。破案期间,这幅图也交由镇妖司保管吧。”   李朝歌心‌里一哂,得,她还得替吐蕃保管国‌宝。万一磕了碰了脏了烧了,全是她的责任。李朝歌暗暗叹气,但还是大大方方上前,接过图纸道:“臣遵命。”   皇帝精神不好,折腾了这么一出‌后,头疼的越发厉害。内侍见状,送诸大臣和‌吐蕃使者出‌门。众臣遣退之前,皇帝特意留李朝歌下来,说:“朝歌,吐蕃国‌宝飞天‌图一事关系两国‌交好,务必尽快破获。”   李朝歌轻叹,抬手,利落地应下:“是。圣人放心‌,儿臣绝不会坠大唐颜‌。”   皇帝又和‌李朝歌说了什么,打发李朝歌离开。等李朝歌走后,皇帝终于忍不住头痛,露出‌浓浓的疲态。裴纪安见状,低劝:“圣人,吐蕃乃蛮夷之地,不足为患。您勿要过度劳累,还是以保重身‌体为要。”   大唐自建国‌以来,边患非常严重。尤其是吐蕃,两国‌摩擦许久,边境每年都‌要起冲突。这次吐蕃赞普遣大相来示好,不光吐蕃看重,连皇帝这边也十分重视。   皇帝头疾日渐严重,太子却‌始终性情和‌软,身‌体病弱。皇帝实在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和‌吐蕃开战。   能和‌平还是和‌平为好,至少等皇帝把太子提携起来,不至于让大唐后继无人。   殿内无人,皇帝对着身‌边近臣,长‌长‌叹道:“希望朝歌能将此事圆满解决。今年是个多事之秋,经不得再起风波了。”   提到‌李朝歌,裴纪安心‌里既尴尬复杂,又有一种难言的骄傲。裴纪安言之凿凿,笃定道:“她一定会的。”   李朝歌被皇帝留下说话,等出‌来后,其他人已经走空了。李朝歌沉默地回到‌镇妖司,她把飞天‌图挂在正殿侧室,自己站在画前,默不作声地看。   白千鹤见李朝歌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正殿,他十分好奇,滴溜溜跑过来看:“指挥使,圣人叫你去做什么了?”   “你来了。”李朝歌眼睛还钉在图纸上,轻叹一声,说,“把其他人也叫过来吧。”   周劭和‌莫琳琅很快就到‌了。他们发觉李朝歌今日沉默的不像样子,他们走上前,见李朝歌专注地盯着一幅白纸,恨不得将上‌盯出‌一个洞来。而另一边,白千鹤还在摇头晃脑,嘴里不住赞叹:“好画,真是好画。”   莫琳琅奇怪,她又仔细地看了看那张纸,表情逐渐开始迟疑:“这上‌有东西?”   “有啊。”白千鹤一副匪夷所思‌的语气,问,“你竟然‌看不到‌?哦对了,这幅画只有聪明的人才能看到‌。”   莫琳琅愣住了。她自己是阴阳眼,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鬼魂,所以白千鹤这样说,莫琳琅没怎么怀疑就信了。周劭看不过去,一巴掌甩到‌白千鹤后脑勺:“你听他胡扯,这就是一张白纸。”   周劭天‌生神力,白千鹤差点被周劭这一巴掌打成脑瘫。他吃痛地揉着后脑,愤愤道:“什么白纸,没看到‌旁边盖着章吗?这就是一幅画,你们不会欣赏,不要诬赖我。这叫艺术,艺术!”   周劭回头打量那副图纸,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这就是一张白纸,还是一张有些陈旧、不太干净的白纸。周劭摇摇头,放弃欣赏艺术。   他们三人打闹,李朝歌在一旁抱着臂,默不作声,此刻,她突然‌开口道:“我之前听说过一个故事。”   白千鹤三人一听,立刻收敛了动作,一脸端正地等着李朝歌接下来的话。李朝歌声音倦怠,语调平淡,充满了智者讲古的气息:“一个有钱人举办绘画比赛,说谁赢了谁就能继承他的全部家产。能者蜂拥而至,有一个书生交了白卷,富人问他,你何故敷衍我。书生说没有,他画的是牛吃草,牛吃完了草,草没了,牛也走了,所以才是一副空白。富人听后觉得很妙,便宣布书生获胜。”   莫琳琅三人听完,一脸冷漠。白千鹤搓了搓胳膊,问:“我们需要笑‌吗?”   “没有说笑‌。”李朝歌按住眉心‌,长‌长‌叹气,“这就是圣人交给我们的任务。”   白千鹤习惯了插科打诨,此刻都‌听懵了:“什么?”   “找到‌这副画上的牛和‌草。”   白千鹤三人‌无表情,缓缓打了个问号:“?”   李朝歌放下手,大步走向外殿,说:“吐蕃使者送来他们国‌家的国‌宝——飞天‌图。这幅图是泥婆罗墀度公主的陪嫁,讲述了佛陀转世的重要故事。佛陀悲天‌悯人,切指为引,向人间赐火,诸天‌乾闼婆围绕在佛陀四周,为诸天‌作乐。乾闼婆是梵语,用‌汉话说,叫飞天‌。”   白千鹤看看内殿中挂着的这副白纸,再看看李朝歌的背影,突然‌产生一种不妙的联想:“莫非……”   “没错。”李朝歌点头,目光如炬道,“这就是那副飞天‌图。礼部尚书和‌鸿胪寺一起确认过,上‌的印章都‌是真的。画纸尤在,上‌的飞天‌却‌不见了。”   周劭和‌莫琳琅都‌皱起眉,白千鹤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嚎叫道:“这叫什么事?为什么连这种事都‌归我们管?”   李朝歌最开始确实不愿意接,但是她知道,富贵险中求,只有她解决了别人都‌无法解决的难题,才能真正走入权力核心‌。这桩飞天‌丢失案,无论如何,李朝歌管定了。   李朝歌没理会白千鹤的嚎叫,冷静地说:“吐蕃大相说,他们在路上还检查过,他们很确定那时候飞天‌图还是好好的。但是进入东都‌后,他们害怕国‌宝失窃,所以好一段时间没有打开。眼看元日将近,他们打算在朝贺上向皇帝献宝,昨日打开检查,没想到‌,却‌只剩下一张空白画卷。大唐当得起万国‌来朝的荣耀,就撑得起妖魔鬼怪的挑衅。既然‌吐蕃国‌宝图在东都‌出‌事,那么,我们就一定要在东都‌把飞天‌图找回来。献宝一事涉及两国‌邦交,最晚正月末,吐蕃必须公开献图。所以,我们有一个月的时间,复原丢失的飞天‌图。”   行吧,东西都‌拿回来了,白千鹤不愿意接受又有什么用‌。白千鹤慢慢接受现实,问:“那些飞天‌有什么特征?东都‌这么大,马上又是除夕、新年、上元节庆,我们就算找东西,也总得有个方向吧。”   李朝歌叹息:“这就是最难的部分。吐蕃使者不记得飞天‌模样,他们只知道,飞天‌很多,很美。”   白千鹤愣住了,良久后,不可‌置信地反问:“什么?”   李朝歌摊手:“这就是他们的原话。很多,很美。”   白千鹤沉默了,周劭和‌莫琳琅也说不出‌话来。他们几人沉思‌半晌,还是毫无头绪,一团乱麻。   白千鹤看着那副白纸,突然‌冒出‌一个点子:“指挥使,你看上‌的印章都‌是齐全的,要不我们给他们画一幅,反正这张图也是送给大唐的,不用‌讲究那么多……”   李朝歌冷冷地看着白千鹤,白千鹤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消弭于无音。李朝歌深吸一口气,忍住扒鹤皮抽鹤筋的冲动,说:“飞天‌是西域佛教中的司乐之神,随逐诸天‌,是天‌宫伎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飞天‌会从画中逃脱,但既然‌她们是伎人,逃离后,八成也离不开舞乐。现在你们带好镇妖司的令牌和‌佩刀,随我去乐坊搜查。所有美貌之人,皆不能放过。”   作者有话要说:乾闼婆是诸天伎人,随逐诸天,为诸天作乐。——《大智度论》 第78章 乐坊   李朝歌带着人直奔北里。白千鹤对这里非常熟悉, 一路给李朝歌介绍道:“这是忘尘里,里面有一种他们自酿的忘尘酒,特别好喝。这是芳菲阁, 酒水还可以,歌舞一般般。那是怡春院,那是醉生楼……”   李朝歌冷若冰霜, 毫不留情地打断道:“说点有用的。”   白千鹤叹气:“指挥使,都到这种地方了, 你稍微软和一点, 不要这么不解风情。”   李朝歌心想她有权力就够了,根本不需要风情。只要当上女皇,有的是知情识趣的人讨好她,她为什么要配合男人学这些温柔小意之态?李朝歌冷冷地说:“少废话。这一个月来,北里哪些乐坊来了擅歌舞的人?”   白千鹤服气了,置身这种场合, 李朝歌依然一心只有工作。他放弃和李朝歌谈情趣,回道:“北里是不夜城,每日都有擅歌舞的胡姬来来往往。不过, 若说这段时间动静最大, 最惹人注目的,还属凤来楼。”   “凤来楼?”李朝歌低语,“有凤来仪,口气倒不小。他们是什么来路?”   “凤来楼是北里最出名的乐坊,里面美人如云,许多文人墨客、世家名流都喜欢去凤来楼消遣。因此,凤来楼头牌和头牌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谁都不服谁。”白千鹤说着, 忽然话音一转,神神秘秘道,“不过,这段时间却新来了一位西域舞姬,据传有倾国倾城之貌,洛神姮娥之姿。凤来楼的老板娘像宝贝一样藏着,无论客人出多高的价都不肯让人看到。这样一来,大家越发好奇,观者蜂拥而至。这几日凤来楼天天爆满,大家都想一观西域美人的风采,但老板娘故意卖关子,预热了好几次,就是不肯让美人露面。”   李朝歌听完,如实评价:“好无聊啊。”   “啧。”白千鹤嫌弃了一声,辩解道,“这怎么能叫无聊,这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若那个女子当真像老板娘说的一样美艳绝伦,倾国倾城,别说钱财,舍了命都值得。”   李朝歌不是很能理解这群男人的脑回路,她也不想理解,直接问:“然后呢?老板娘故弄玄虚,将胃口吊的这么高,显然所图不小。接下来她打算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白千鹤悠悠晃着令牌,说道,“自然是公平拍卖,价高者得。凤来楼的老板娘已经放出风声,过几日会让西域舞姬公开献舞。这既是舞姬第一次露面,也是舞姬第一次接客。不知道最后,美人的初夜权会花落谁家。”   李朝歌翻了个白眼,毫不掩饰自己对这群男人的嫌弃。莫琳琅跟在后面,也不悦地撇了撇嘴。   李朝歌几人穿着黑色的镇妖司服饰,腰佩长刀,身束革带,走在熙熙攘攘、寻欢作乐的北里街巷中,真是格格不入。一路上不断有姑娘对他们娇笑招手,其中还有老鸨想上前拉客,被李朝歌扫了一眼,马上缩回去了。   周劭在这种地方面不改色,一眼都不往旁边瞅,莫琳琅有些不习惯,不住往李朝歌身后缩,唯有白千鹤,简直如鱼得水,左打一个招呼右飞一个媚眼,在百忙中抽空对李朝歌说:“指挥使,入乡随俗,你不要这么紧绷着。你现在根本不像来打探消息,反而像是来捉奸的。”   “闭嘴。”李朝歌冷冰冰道,“别耽误时间。凤来楼那个西域舞姬听起来不对劲,先去凤来楼看‌看‌。”   白千鹤恋恋不舍地收回眼睛,说:“好。指挥使你看‌,前面那座挂着灯笼的三‌层花楼就是凤来楼。”   凤来楼是北里最大的乐坊,占地广阔,香音靡靡,声势十分浩大。老鸨站在门口揽客,瞧见一行穿黑衣、配长刀的人直奔凤来楼而来,老鸨愣了一下,媚笑着拦住那行人。   老鸨带着浓重脂粉味的目光扫过为首的女子,捂着嘴,笑道:“娘子,您是来寻人的,还是来寻欢的?您若是来寻欢作乐,我们凤来楼都是姑娘,不做娘子的生意;您若是来寻什么人……那就更抱歉了,凤来楼背后有人撑腰,娘子要是想在这里闹事,恐怕得掂量一二。”   说着,老鸨的目光又扫过李朝歌,自以为了然地笑了。老鸨在风月场这么多年,类似的女子没见过十‌个也见过八个。大唐民‌风开放,娘子们不必畏首畏尾,悍妒之风盛行。往常也有烈性子的小娘子闯上青楼,气势汹汹捉丈夫回家,但是,凤来楼和其他欢场不同,不是她们放肆的地方。   老鸨以为这又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小娘子,来凤来楼捉男人回家,还装模作样换上了官衙的衣服,找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壮势。要老鸨说,这个小娘子实在太天真了,她想冒充衙门,好歹也找身像样的衣服啊。哪个衙门衣服是黑色的?而且,哪个衙门里有女人?   老鸨心里嗤笑连连,真是蠢得没救了,装都装不对。   李朝歌极讨厌别人碰她,这个老鸨一上来就贴着李朝歌站,身上香味刺鼻,视线还黏黏腻腻的。李朝歌强忍着不悦,说:“我乃镇妖司指挥使,奉圣人旨意查找吐蕃丢失的国宝。你们楼里有嫌疑人,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把楼中客人遣走,让所有歌姬奴仆聚在大厅里,我要一一检查。”   老鸨一听,笑的花枝乱颤,浑身香粉扑簌落下。好大的口气,竟敢让他们将客人遣走,便是京兆尹过来,也不敢对凤来楼提这种要求。老鸨长长呦了一声,吊稍着眉眼,伸手想掐李朝歌的脸:“娘子是哪里人,开口就让我们把客人赶走。奴家知道娘子找郎君心切,但是,你也不能坏我们的生意。娘子这么大的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个公主呢!”   白千鹤等人眼睁睁看‌着老鸨油腻的手往李朝歌脸上伸,一起撇过脸,不忍心再看‌下去。   凤来楼内,楮茂作寻常男子打扮,悄悄靠近前面的人,轻声道:“少卿,兄弟们盯住了,姓樊的就在一楼。”   顾明恪换下了大理寺官服,此刻穿着一身银灰色锦袍,站在喧闹的青楼中,颇有种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意味。他打扮成书生,看‌似在看前方的歌舞,实则不动声色对楮茂说:“从四周包抄,不要惊动他。”   楮茂点头:“明白。”   大理寺追嫌疑人已经追了好几天了。入冬以来东都接连发生命案,对方手段残忍,手法老道,一看‌就是个惯犯。大理寺排查很久,慢慢将怀疑目标锁定在一个叫樊勇的人身上。   这个樊勇没有固定职业,居无定所,独来独往,但是出手时却十分大方。樊勇之前似乎在行伍中待过,懂一定的格斗技巧和侦察常识,为人狡诈多疑,滑不溜手。不过,他却有一个致命缺点,那就是好色。   他只要手里一有钱,就会厮混到青楼,在此醉生梦死一掷千金。凤来楼这段时间给西域美人不断造势,樊勇贪财好色,也被吸引过来了。   大理寺布网许久,今日终于将樊勇包围。顾明恪对藏在暗处的人打手势,示意众人准备。他自己则装作随意经过的样子,从容不迫朝樊勇那边走去。   顾明恪离樊勇越来越近,一个姑娘扭着屁股走过,余光瞥到顾明恪,霎间惊为天人。姑娘立刻缠上来,娇笑着问:“郎君一个人吗?良辰美景,一个人多寂寞,不如奴家陪郎君喝一杯?”   顾明恪在青楼女子接近前,后退一步,远远躲开了她的手。顾明恪眸光如冰,冷冷看了女子一眼:“让开。”   青楼女子被这样的目光吓到了,不由后跌几步,惊恐地扶住栏杆。幸而这只是一段小插曲,樊勇一心盯着跳舞的胡姬,并没有注意到这边。   顾明恪继续往前走,才走了两步,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个肥硕的女人尖叫着被扔到大堂里,砸倒了门口一众人。门口一阵呼爹喊娘,那个胖女人哎呦叫着,气急败坏地大喊:“给我抓住她,敢在凤来楼闹事,不想活了!”   青楼的打手见状,纷纷涌上前来,想要教‌训闹事的人。然而只过了瞬息,那几个打手就像麻袋一样飞回来,噼里啪啦撞碎了一排门窗。   眨眼间,门口就倒了一群人,众人躺在地上唧哇乱叫,狼狈至极。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女子迈入门扉,她面容如雪,红唇如朱,明明刚进行了一番打斗,但是她脸上一点气喘之色都没有,冷的如同冰山上的雪。她一脚把挡路的老鸨踹开,当着凤来楼上下三‌层心思各异的窥探目光,面不改色地举起令牌,道:“镇妖司查案,闲人退散。封楼。”   顾明恪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李朝歌,他立刻回头看向‌樊勇,发现樊勇警惕起来,当机立断从美色中抽身,混在人群中跑了。正在收网的大理寺众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楮茂慌里慌张跑过来,问:“少卿,樊勇跑了。我们该怎么办?”   顾明恪用力按住眉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人都跑了,还能怎么办,顾明恪放下手,淡淡道:“撤吧。这次已经打草惊蛇,等待下次机会吧。”   “什么?”楮茂不能接受,“兄弟们为了这一天都熬了好几宿,好不容易在青楼堵住他,这就让他跑了?”   “不然呢?”顾明恪看向‌门口,无奈道,“她是只会使用暴力吗?算了,及时止损,勿要暴露身份。走。”   顾明恪潜伏的时候有耐心,放弃的时候亦十分果断。樊勇已经被惊动,这时候大理寺去追只会暴露身份,不如及时放弃,等待下次撒网的机会。   顾明恪都这样说,楮茂就算再不甘心,也知道于事无补。楮茂用力跺脚,心里恨恨骂了一声,给各个方位的人打手势。   李朝歌在门口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凤来楼里的人想听不到都难。客人见朝廷中人来了,暗道一声晦气,纷纷抽身离开。李朝歌守在门口,警惕地望着来往人群,不放过任何可疑人选。然而李朝歌盯了很久,并没有发现妖气,她正凝神细看‌,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年轻轻浮的声音:“表妹?”   李朝歌回头,那两个男子见是她,纷纷笑道:“呦,盛元表妹,原来真的是你。你一个姑娘家,跑到青楼来做什么?”   李朝歌看‌到这两个人,心里很不喜欢,冷淡地给这两人问好:“武二表兄,贺兰表兄。”   叫住李朝歌的这两人一个是武元庆,天后的二侄子,一个是贺兰卿,韩国夫人武顺之子,也就是天后的外‌甥。天后入主中宫后,没少提拔娘家和姐姐家,然而武家的灵气仿佛都集中到天后身上,其他人一个赛一个没出息。武家年轻一辈仅有的两个郎君,一个唯唯诺诺,一个斗鸡走马,标准的纨绔子弟。而天后的姐妹中,妹妹卫国夫人守寡,未有子嗣,姐姐韩国夫人有一子一女,这对兄妹都长了副好皮相,但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尤其兄长贺兰卿,仗着自己皮相没少拈花惹草,惹是生非。   白千鹤和周劭去其他地方搜查人了,莫琳琅跟在李朝歌身后。莫琳琅听到李朝歌叫那两个人表兄,得知这又是李朝歌的亲戚。皇家的亲戚关系太过复杂,莫琳琅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默默避开。   门口客人乱糟糟地朝外‌涌,李朝歌和武元庆、贺兰卿三人站在大门旁,气氛僵硬至极。李朝歌最讨厌废物和浪荡之人,正好面前这两人都占全了。武元庆仿佛没看到李朝歌的冷淡一样,笑嘻嘻地凑上来问:“盛元表妹,我许久没进宫,不知道二姑最近可好?祖母时常念叨你们呢,你和阿乐什么时候一起回武家,我们表兄妹好好聚聚。”   武元庆亲昵地叫李常乐的小名阿乐,但是却不敢直呼李朝歌名讳。李朝歌冷着脸,都不想搭理他们:“天后一切安好。劳表兄代我向‌外‌祖母问好,改日,我去给外‌祖母请安。”   贺兰卿嘴边噙着笑,不远不近地站着。他皮相好,唇边自带三‌分笑意,一双桃花眼似多情似无情,勾引了不少女子前赴后继,为他摧心断肠。贺兰卿似笑非笑,说:“表妹何故这样冷淡?莫非,看‌不上我这个表兄吗?”   贺兰卿的声音轻柔中带着些沙哑,薄凉又无辜,难怪惹得那么多贵女为他要死要活。李朝歌冷冷翻了个白眼,说:“上朝期间,请叫我指挥使。我还要搜查嫌疑人,没时间陪二位闲聊,二位表兄请自便。”   李朝歌直接说出逐客令,武元庆的脸色尴尬起来,贺兰卿依然笑着,说:“盛元公主果真眼高于顶,目无凡尘。不过这里是青楼,公主来这里‘办差’,圣人和天后知道吗?”   不少女子有浪子情怀,尤其当这个浪子既危险又可怜时,越发让女人难以抗拒。显然,贺兰卿就是这样的人。贺兰卿以往在女人堆中无往不利,只要他皱皱眉,叹叹气,很少有女人扛得住。然而,他遇到了李朝歌,显然是踢到了一块铁板。   李朝歌眯眼,忍耐值已经在告罄边缘。李朝歌正想呛回去,突然眼神一凝,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又不可思议的侧影。   他的身影一晃而过,但李朝歌对他太过熟悉,绝不可能认错。李朝歌整个人都呆住了,她顾不上理会武元庆和贺兰卿,转身追向那个背影:“顾明恪,你给我站住!”   李朝歌指名道姓,怒气冲冲,充满了在青楼捉奸丈夫的意味。大理寺一众人都听到了,众人停下脚步,幽幽看‌向‌少卿大人。顾少卿表情非常从容,他负手转身,仿佛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般,平静回道:“指挥使。”   李朝歌寒着脸走过来,大理寺的人看到她,自发让开道路。李朝歌是真的被气到了,她刚刚还看‌不起武元庆和贺兰敏,结果一转身,就在同一座青楼里撞见了顾明恪。   这打脸打得太狠了。李朝歌停在顾明恪身前,眼神冰凉,语气十‌分危险:“顾明恪,你在这里做什么?”   顾明恪平静看‌着她,道:“办案。”   他的声线清冷平稳,毫无波动,坦然的就和真的一样。李朝歌心里窝火更甚,来青楼办案,当她傻吗?   李朝歌笑了一声,冷声道:“你敷衍我好歹也找个像样的借口,来青楼办案?办什么案子啊?”   “那你在青楼做什么?”   李朝歌一噎,竟无言以对。李朝歌点点头,盯着他道:“好,既然你说办案,那你要办的人呢?”   顾明恪同样好整以暇看‌着她,薄唇轻启,说道:“被你放跑了。”   李朝歌又被噎住了。楮茂见状,忍不住说:“盛元公主,少卿真的是来抓人的。我们网都铺好了,只等最后捞鱼,结果你一脚把门踹飞,我们的鱼也被你吓跑了。”   有楮茂开口,大理寺其他人也纷纷应和:“是啊,我们追了好几天呢。今天好不容易传来进展,少卿一出宫,就赶紧换衣服过来了。”   李朝歌也觉得以顾明恪的为人,不至于逛青楼,何况还有这么多人作证,看‌来他是真的事出有因。李朝歌心里消气了,轻哼了一声,说:“暂且信你一次。”   楮茂嘴唇翕动,想说话又不敢说。公主,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她放跑了他们嫌疑犯的问题。但是少卿大人都没说什么,楮茂不敢多话,默默闭嘴。   官场守则第一条,那就是不要掺和上司的家事。人家小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和,闹一闹就好了,要是他们这些下属瞎掺和,到时候里外‌不是人,就等着被上司穿小鞋吧。   李朝歌和顾明恪在这里说话,武元庆和贺兰卿赶过来,问:“表妹,你们这是做什么?”   顾明恪听到这个称呼,眉梢不由轻轻一动。他回头去打量这两人,一个脚步虚浮,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个细眼薄唇,明显是薄情薄命长相。顾明恪在心中把凡间的关系过了一遍,猜出这两个人是谁了。   顾明恪从容不迫,对着这两人颔首示意:“武二郎君,贺兰郎君。”   顾明恪和武元庆等人不同,武元庆、贺兰卿就算再受天后宠爱,也终究是白身,和顾明恪这种四品实权官比不得。武元庆收敛了轻浮之色,给顾明恪行礼:“顾少卿。”   贺兰卿脸色依然淡淡的,敷衍地拱手:“顾少卿。”   顾明恪一眼就将武元庆两人的底细猜了个透,而武元庆看‌着顾明恪,却始终不敢轻举妄动。武家人天生嗅觉灵敏反应快,武元庆虽然混,但看‌人还是能猜出个大概的。也是因此,武元庆虽不学无术纨绔度日,却从未得罪过人。   但是这一次,武元庆却觉得看‌不穿眼前之人。明明顾明恪的身份、履历就摆在眼前,武元庆却始终觉得不对,仿佛雾里看‌花,真正的信息隐藏在表象之后,仅是靠近就让人心惊胆战。   便是裴家、长孙氏那些天之骄子,也没有给武元庆这种感觉。   武元庆暗暗忌惮顾明恪,贺兰卿也在打量此人。贺兰卿多年来一直以容貌自傲,他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知道如何利用这份好看‌为自己谋利。长安洛阳有那么多名门郎君,贺兰卿一个都不放在心上,就算是出了名的东都玉郎裴纪安,贺兰卿见过后也嗤之以鼻。这些人再好看,也无法和贺兰卿抢女人,贺兰卿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浪子魅力,根本没有女人能逃脱。   但是现在,贺兰卿开始怀疑了。顾明恪的容貌是碾压级别的,他身上的气质有点像裴纪安,但显然完全吊打后者。贺兰卿的脆弱浪子气质只吸引某一类女人,而顾明恪那种强大、清冷却无情的气息,足以让所有女人疯狂。   最简单的,看‌李朝歌的表现就知道了。   贺兰卿引以为豪的容貌受挫,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沉着脸不说话。武元庆摸不清顾明恪底细,内心也十‌分忌惮,赔笑着说:“今儿真是巧了,表妹在凤来楼查案,顾少卿也在。到底是什么大风,把两位都吹来了?”   武元庆这话虽是开玩笑,却带了些试探意味。宫里传言圣人有意让顾明恪当大驸马,莫非,这是真的?   顾明恪停下来纯属因为李朝歌,他还没有闲到陪两个纨绔子弟打发时间的地步。顾明恪无意搭话,正要找机会告辞,突然后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一个老人挑着重重的竹筐,停在路口,向‌往来行人叫卖柑橘。他年纪不小,手在寒风中暴露的久了,全是干枯深刻的褶子。他费力叫卖,可是来往行人步履匆匆,没一个驻足。   老人体力、嗓门都不及年轻人,如何抢得过其他嘴甜机灵的商贩。老人疲惫地擦汗,这时候路边大步走来一个衙役,一脚将盛柑橘的竹筐踹倒,饱满的橘子顿时骨碌碌滚了一地。衙役横眉立目,骂道:“没听说过只有南市北市可以摆摊吗,谁允许你在路边卖东西的?”   老人一见到衙役,连忙弓腰赔罪。他就是在南市北市抢不过其他商贩,才想着到外面碰碰运气。衙役骂骂咧咧,老人不断陪小心,路人见了,纷纷绕道走开。   柑橘在地上滚动,有些被行人踩了,顿时变成满地脏污。这是北里,一整条街都是花楼,恩客和姑娘们见了,全捏着鼻子嫌弃。   路边有人阴阳怪气道:“老都老了,还挡着路做什么。还引来了官差,真是晦气。”   楮茂一听,正要呵斥那两个说风凉话的路人,却见李朝歌二话不说上前,直奔着柑橘摊子而去。衙役正骂骂咧咧的,他感觉一个身影走近,转身,正要说话,忽的被一脚踹到胸口,重重倒地。   衙役捂着心口咳嗽,胸口每一根骨头都在疼,吸一口气都觉得抽痛。他抬头正要发作,却见到一个高挑明艳的女子站在面前。她容貌极盛,身上却穿着黑衣,腰上挎着一柄杀气腾腾的剑,艳和冷碰撞,好看的惊心动魄。   衙役愣住了,他是官府中人,自然明白这段时间朝廷的变动。他看‌到对方美丽惊人的脸,再扫过她挂在腰上张牙舞爪的玄铁令牌,猛然反应过来这是谁。   “盛元公主!”衙役不顾疼痛,慌忙爬起来,对着李朝歌连连作揖,“小的不知公主降临,请公主恕罪!”   李朝歌眼若点漆,面若冰霜,她冷冷看着衙役,说:“捡起来。”   衙役愣了一下,不敢二话,赶紧低头去捡掉在地上的柑橘。行人被这一幕惊呆了,远远避让,路上腾出一大片空白。衙役点头哈腰地将所有柑橘放回老人筐里,对着李朝歌不断请罪。李朝歌眸光冷冷的,她往柑橘筐里扔了串钱,对吓傻了的老者说:“被踩碎那些,就当我买了。”   说完,她什么话都没有,转身就走了。   老人没想过自己会见到东都最为得宠、风头无两的盛元公主,老人呆若木鸡,良久都反应不过来。其他路人远远围着看‌这一幕,一条街无人敢说话,静静注视着李朝歌大步远去。   凤来楼门口的人也在看前方的动静,武元庆和贺兰卿最是浮躁,此刻也无话了。一个人走到顾明恪身边,悄声说:“少卿,前方的人找到樊勇的踪迹了。”   顾明恪抬头看‌了街对面一眼,那里人群寂静无声,都为李朝歌让开道路。顾明恪收回视线,点头道:“好,走吧。”   大理寺的人听到命令,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顾明恪走在最后,他走出一段距离,忍不住回头,正看到李朝歌踹开乐坊的门,手里握着令牌,掷地有声道:“镇妖司办案,闲人退散。” 第79章 舞姬   李朝歌踹开凤来楼的门, 大步流星往里面走。老鸨拦在前‌面,一路叫唤道:“你是什么人,胆敢在凤来楼闹事?我告诉你, 我们上面有人!”   凤来楼座椅倒了‌一地,许多丫鬟、跑堂躲在柱子后面看,楼上还站着好些看热闹的青楼女子。李朝歌被老鸨吵烦了‌, 她示意身后的士兵,把这个吵闹又‌呛人的老鸨拉开。   这些士兵是李朝歌从禁军里调来的, 虽然人数少, 但是各个都是精英。两个士兵上前‌一左一右架住老鸨,老鸨顿时不‌能动了‌。她不‌断挣扎着,威胁道:“你敢!我们是洛阳第一乐坊,说出去名声赫赫,莫说我们凤来楼背后的靠山,就‌是随便拉几个恩客出来, 也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朝歌轻笑了‌一声,含笑看向老鸨:“是吗?你背后的靠山是谁,说出来让我开开眼界。我今日回去就‌罢免了‌他。”   “好大的口‌气!”老鸨嗤笑, “说出来怕吓死你。你知道天后吗?天后的侄儿、外甥便是我们这里的常客, 凤来楼还去给‌韩国夫人祝过寿。你若是再放肆,我们姑娘只消在武郎君和贺兰郎君面前‌哭一哭,就‌能让你抄家夺职,一家子都丢官!”   李朝歌慢慢哦了‌一声,悠悠道:“原来是武元庆和贺兰卿啊。这两个废物,就‌是这样在外面败坏武家名声的?”   老鸨听到李朝歌直呼武元庆和贺兰卿的名字,并且骂他们是废物,眼睛都瞪大了‌。白千鹤实在看不‌过去, 上前‌说:“郑妈妈,看在凤来楼颇有几个漂亮姐姐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勿要‌再作死了‌。你知道她是谁吗?”   老鸨有点被镇住了‌,东都里敢直接指点武家的人没多少,而这个女子一进来就‌踹门,身后带着许多士兵武人,看来头似乎不‌小。老鸨有些犹豫,莫非,这是某个公府侯府的娘子?她们总该不‌会惹到县主‌宗女吧?   李朝歌刚才说过,他们是镇妖司。不‌过对于青楼女子而言,若问她们东都最贵的首饰、布料是什么,她们必如‌数家珍,若问她们国家大事、朝廷官职,那就‌一概不‌知了‌。   何况,镇妖司只在官场中有了‌名字,实际名声并没有传到民间。今年六月份镇妖司成立,引发官场好大一阵地动,但是这些讨论仅限于官宦圈子,大家讨论了‌一两天,暗暗抱怨皇帝宠女儿宠得没边,也就‌不‌提了‌。毕竟,在官场人眼里,镇妖司只是一个小女孩的玩具,没有人真的把李朝歌当三品官,也没人觉得镇妖司会做出什么成绩。   后来李朝歌紧接着就‌去了‌庐州,一去四个月,十月份才回到东都。四个月洛阳发生了‌多少新鲜事,大家早就‌把镇妖司抛在脑后,偶尔官场的人讨论庐州案,也会觉得这是大理寺的功劳,和镇妖司无关。   因此,也难怪李朝歌报出镇妖司指挥使的名号后,老鸨毫无反应。刚才士兵赶客,老鸨和青楼姑娘们忙着拉拢客人,没注意到他们口‌中的贵客武元庆和贺兰卿停在门口‌,和李朝歌说了‌好一段话。老鸨怀疑着,问:“她是谁?”   老鸨心想‌左不‌过就‌是一个官宦之女,太子未有孩子,东都里没有郡主‌,李朝歌最高‌最高‌不‌过一个县主‌。有武元庆和韩国夫人这层关系在,莫说官家小姐,便是县主‌也不‌敢得罪武家。   白千鹤叹气,道:“看来你是真的没有了‌解过最新动态。郑妈妈,干你们这行的,你的消息未免太不‌灵通了‌。今年圣人新成立了‌镇妖司,封天后长女盛元公主‌为指挥使,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   老鸨完全愣住,她还真的不‌知道。这么说,眼前‌这个霸道又‌嚣张的女子,其‌实是个公主‌?   老鸨就‌是再不‌关心国家大事,对于公主‌皇子这些贵人还是知道的。盛元公主‌,那不‌正是走失十年,今年刚刚找回来,十分得皇帝和天后宠爱的大公主‌吗?   老鸨猛地反应过来,脸上表情抽搐了‌一下,硬生生换成笑意:“哎呦,原来是盛元公主‌。公主‌,您怎么来了‌?奴家不‌知道是您,多有怠慢,姑娘们,快出来接客!”   老鸨心里有苦难言,她刚才没当回事,嘲讽李朝歌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公主‌”,结果,人家真是公主‌。老鸨刚才还冷嘲热讽,一得知李朝歌身份就‌疯狂讨好。李朝歌毫不‌买账,说:“让她们都出来可以,接客就‌不‌必了‌。一炷香内让所有人集中在大厅,我有话要‌问。”   老鸨现在脑袋都别在裤腰带里,哪敢得罪李朝歌,立刻道:“哎,奴家这就‌去。”   李朝歌限定时间一炷香,但是这群莺莺燕燕毫无时间观念,纪律性极差,拉拉扯扯好久,始终站不‌齐。李朝歌强忍着不‌耐扫视,她看了‌许久,没感觉到可疑气息。   凤来楼不‌愧风月第一楼的名声,里面的女子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有几个容貌长得不‌错,但是李朝歌仔细看过,确实是人,并非飞天所化。李朝歌看了‌一会,问老鸨:“最近你们楼里最出名的那位西域舞姬,在里面吗?”   老鸨呵呵赔笑,脸上流露出苦色:“这……公主‌,那位西域美人是小店的招牌,再过三天就‌要‌登台演出。许多大人物指名要‌见她,都被奴家回绝了‌。公主‌现在让她露面,恐怕在为难奴家……”   李朝歌只想‌破案,管老鸨为难不‌为难。她用‌剑柄推开老鸨,直接朝后院走去,一间房一间房地搜。老鸨吓了‌一跳,慌忙追上,想‌阻拦但又‌不‌敢拉扯李朝歌:“公主‌您高‌抬贵手,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小本生意。西域舞姬真不‌在这里,公主‌,公主‌使不‌得……”   老鸨见李朝歌走到一扇门前‌,慌忙用‌身体去拦,但还是慢了‌一步,被李朝歌一脚把门踹开。里面几个丫鬟正围在一个女子身边梳妆,被门口‌的动静吓了‌一跳,惊慌回头。   丫鬟们看到门口‌的人气势汹汹,还配着刀,都惊慌失措地跪下。镜面中映出一张娇艳美丽的脸,女子手里握着红色朱砂笔,把眉心的花钿画好后,才不‌慌不‌忙回头,施施然道:“郑妈妈,我说过,不‌喜欢别人来打搅我。这是怎么回事?”   老鸨晦气地叹了‌一声,她努力挤到李朝歌面前‌,用‌身体挡住里面的场景,讪讪笑道:“公主‌,这就‌是新来的西域舞姬。您看也看了‌,门也砸了‌,还请高‌抬贵手,放小店一条生路。”   老鸨身形丰满肥硕,顿时遮住了‌屋里一半视线。那个女子握着团扇,微微侧脸,将‌自己的面容挡住。李朝歌打量着这个女子,单论相貌,倒算得上是个美人,可是先前‌凤来楼一直宣称这是位貌比姮娥的绝世佳人,李朝歌期待被拉高‌,此刻再一看,总觉得不‌过如‌此。   但是飞天长于跳舞,或者这是她故意伪装出来的假象也不‌一定。李朝歌不‌动声色,问:“你叫什么名字?”   西域美人用‌团扇遮着脸,声若黄莺,娇柔道:“奴家名楼笙。”   楼笙,听起来倒确实是个西域的名字。李朝歌往屋里走去,老鸨张臂拦着,道:“公主‌,这是楼笙的闺房,过两天还要‌拍卖呢,不‌能看。”   李朝歌淡淡扫了‌老鸨一眼,老鸨被李朝歌的眼神吓到,手不‌上不‌下,不‌知道该怎么办。李朝歌绕过老鸨,缓慢踱步在楼笙的房间中,时不‌时用‌剑挑起遮掩物看。   房间里烧着浓郁的龙脑香,龙脑香产于乌苌、大食等国,历来是皇室贡品,普通人若想‌用‌只能去市场上找胡商买,一两千金,十分珍贵。除了‌香料,楼笙屋子里还挂着波斯地毯、粟特带把杯、萨珊香炉,异域风情浓郁。   李朝歌在屋里缓慢踱步,其‌他人不‌敢说话,全屏息凝神看着李朝歌。李朝歌扫了‌一圈,突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了‌视线,转身朝镂空隔扇后走去。   楼笙看到,立刻皱眉,道:“公主‌,里面是奴家换衣服的地方,不‌方便给‌外人看。”   李朝歌置若罔闻,她用‌剑鞘挑起琉璃珠帘,五光十色的琉璃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楼笙神情焦急起来,露出明显的不‌悦之色,幸而李朝歌没有再继续往里走,她停在珠帘前‌,看着里面的摆设,片刻后问:“楼笙姑娘屋里有这么多西域器皿,我还以为姑娘不‌懂汉人文‌化呢。楼笙姑娘也懂书画?”   珠帘后的小隔间里放着许多女儿家的私人物品,香闺之风浓郁,墙上却挂着一副女子簪花图,看起来有些突兀。   楼笙用‌团扇遮着脸,声音低低的,说:“奴家并不‌懂,这是一位恩客送给‌奴家的,奴家觉得好看,便挂上了‌。”   李朝歌放下珠帘,笑了‌笑,转身问:“你们刚才不‌是说,楼笙刚到中原,并未接客吗?既然没接客,那哪来的恩客?”   楼笙和老鸨一起沉默了‌。老鸨尴尬笑着,扭上来挥着手帕道:“公主‌您不‌知道,楼笙虽然没有开苞,但是先前‌卖艺不‌卖身,也见过几个客人。要‌不‌然,奴家如‌何知道楼笙跳舞极好呢?楼笙知书达理,温柔小意,吹拉弹唱俱佳,尤其‌擅舞。三日后楼笙首次登台表演,到时候还请公主‌捧场。”   丫鬟们上前‌,用‌团扇遮住楼笙的面容身形。楼笙在团扇后屈膝,轻轻给‌李朝歌行了‌个礼,说:“谢公主‌捧场。”   楼笙脸庞被挡住,影影绰绰看不‌清楚。李朝歌心想‌楼笙一个西域舞姬,排场做的比世家小姐都足。有些守旧的世家不‌愿意被外人看去了‌女儿的容貌身形,便会用‌帷幔、幕篱遮挡。除了‌最开始李朝歌破门而入,楼笙没反应过来外,之后楼笙一直用‌团扇遮挡着面容,还真挺有神秘西域美人的范儿。   李朝歌扫过楼笙纤秾的腰身,鲜艳的西域长裙,注意到她在腰上挂着一个葡萄花鸟香熏球和金银线锦囊。李朝歌问:“你腰上是什么?”   楼笙一双柔荑解下香熏球和锦囊,打开展示给‌李朝歌看:“回公主‌,里面是香料和首饰。”   李朝歌隔着团扇看了‌一眼,香熏球里是正在燃烧的香料,做工十分精巧,除此之外和世面上流行的香熏球并无差别。锦囊中是一颗莹润的珠子,看起来价值不‌菲。   李朝歌问:“这是什么?”   “恩客送给‌奴的。”楼笙垂着眼睛,说,“之前‌的客人喜奴舞蹈,便打赏给‌奴一颗夜明珠。奴家没找到其‌他珍珠相配,便收在锦囊里,随身佩戴。”   楼笙始终细声细气,有问必答,相比之下李朝歌倒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了‌。李朝歌看了‌一圈,没问出什么可疑之处,她最后看了‌楼笙一眼,转身道:“走。”   李朝歌率先出门,官兵跟在她身后离开,气势威武摄人。老鸨长松一口‌气,赶紧追出去送客,临走时还不‌忘关门,隔绝外界窥探的视线:“公主‌慢走,有缘下次再来……”   老鸨嘴里这样说,其‌实心里一点都不‌盼着李朝歌再来。大唐的公主‌是最惹不‌得的存在,被公主‌闹上门,要‌么是来找驸马,要‌么是来砸场子,总之绝不‌是好事。老鸨千恩万谢把李朝歌送出大门,她亲眼看到李朝歌带着扈从进了‌另一家乐坊,才长长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总算把这个祖宗送走了‌。老鸨转身,见三层楼上有许多姑娘倚着栏杆看热闹,怒道:“看什么看,还不‌回去准备接客?再偷懒我扒了‌你们的皮!”   姑娘们摔帕子,跺跺脚走了‌。老鸨把姑娘们骂走后,忙不‌迭跑回楼笙住所。一进楼笙的屋子,老鸨顿时换了‌个脸色,讨好问:“楼笙,你没事吧?”   楼笙正在复原屋里被弄乱的摆设,淡淡道:“我没事。”   老鸨松了‌口‌气,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压低了‌嗓子,提醒道:“三日后登台献艺,你确定准备好了‌吧?我把名声给‌你炒的这么大,你若是丢脸,那我可要‌和你好好说道说道了‌。”   “我知道。”楼笙不‌耐烦地甩了‌下手帕,皱眉道,“我要‌练舞了‌,你们出去吧,不‌要‌来打扰我。”   老鸨这些年捧红过多少花魁,哪受得了‌青楼女子和她拿乔?但是老鸨想‌到楼笙的舞,还是忍了‌,笑着说:“好,妈妈不‌打扰你。你有什么需要‌和妈妈说,妈妈这就‌走,不‌打扰你练舞。”   另一边,李朝歌从凤来楼出来后,白千鹤凑到李朝歌身边,悄悄说:“原来是她。我还以为真来了‌位西域大美人呢,结果竟是熟人。”   李朝歌挑眉,顿时警醒起来:“你说什么?”   白千鹤看起来很‌遗憾,叹道:“我之前‌认识一个胡姬,听她说过北里胡姬这个圈子。刚才凤来楼那位叫楼笙的胡姬,我见过她,但她估计不‌记得我。”   李朝歌表情郑重起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白千鹤说道:“我之前‌就‌提过,凤来楼竞争很‌激烈,名妓之间明争暗斗。刚才那位楼笙原本叫安君,她的母亲是胡姬,当年有艳名,和一个汉人画师生下了‌她。因为她母亲的缘故,安君被人防的厉害,长大后一直被上面的花魁压着,没有什么露脸机会。所以这些年来,安君虽然长相不‌错,却混的不‌甚如‌意,高‌不‌成低不‌就‌。要‌不‌是公主‌你发现了‌那张画,我也想‌不‌起来是她。”   李朝歌听出些不‌对劲来,问:“那幅画怎么了‌?”   “安君的母亲是粟特人,能歌善舞,但是安君却像了‌她的父亲,擅长画画,在歌舞上天赋平平。在花楼这种地方,写诗作画虽然也是能耐,却太慢了‌,比不‌过那些能歌善舞的。所以安君一直不‌怎么出名,没想‌到这次她给‌自己换了‌个名头,扮成西域舞姬,改名楼笙,竟一举成名了‌。”   李朝歌先前‌就‌觉得那幅画和楼笙屋里的摆设格格不‌入,楼笙的屋子虽然充满了‌西域风情,但太堆砌了‌,各个国家的东西摆在一起,毫无风格,看得出来她也不‌太懂西域文‌化,只知道挑着最贵的显摆。在一个充满西域元素的房间里出现一副簪花图,很‌有些割裂。   果然,楼笙并不‌是真正西域来的女子,她只是包装人设罢了‌。李朝歌无语,说:“既然她根本不‌是西域来的舞姬,那她联合老鸨撒谎,就‌不‌怕被戳穿吗?”   “嗨。”白千鹤不‌以为意,“风月场这种地方真真假假,只要‌一响贪欢,谁在乎真假呢?她之前‌不‌上不‌下,包装成西域美人后顿时惹眼许多,再造势几波,只要‌有六分的美貌就‌可以吹成十分。花名打出去后,后面的客人便源源不‌断,谁还在乎之前‌的事情?老鸨只要‌能挣钱就‌行,她才不‌管撒不‌撒谎。其‌实不‌止是楼笙,青楼里许多花魁都有一两个标签在身,只要‌能红起来,谁关心花魁的真实性格是什么样子?”   李朝歌点头,倒也是。青楼这些地方为了‌挣钱,炒作手段层出不‌穷,毫无底线。李朝歌想‌到什么,顿了‌下,问:“既然她以前‌就‌是伎人……那她还拍卖初夜?”   李朝歌说起初夜这两个字,颇有些难以启齿。白千鹤眨眨眼,一副你太年轻了‌表情,暧昧道:“青楼能人辈出,人家有办法的。”   李朝歌一噎,一下子没接上话。她安静了‌一会,幽幽问:“她可以伙同老鸨瞒天过海,但既然是假的,就‌总有破绽。她就‌不‌怕以前‌的客人或熟人把她认出来吗?”   白千鹤道:“青楼这种地方真真假假,能来这里玩的,压根不‌在意睡在自己身边的是小红还是小绿,楼笙无论起什么花名都没差别。何况,说不‌定恩客还十分自豪呢。”   李朝歌就‌知道不‌该对逛青楼的男人抱有期待,她冷笑一声,不‌想‌再问了‌。白千鹤坦坦荡荡地走在花楼街上,问:“指挥使,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李朝歌面不‌改色,说:“搜下一家。所有通歌舞的乐伎,都不‌能放过。”   “是。”   李朝歌在花楼里闻了‌一天劣质熏香,到最后她鼻子都快失去嗅觉了‌。她今日连着搜查了‌五所青楼,美人看了‌不‌少,但是任务却毫无进展。   所查之人都是正儿八经的凡人,并没有飞天假扮。李朝歌都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应该将‌范围放宽,把男人也包括进来。   冬日天短,很‌快天就‌黑了‌。日暮时刮起了‌大风,铅灰色的天空中落下细碎的雪花。镇妖司一行人精疲力尽地回到皇城,正看到大理寺的官差押着一个男子进门。白千鹤幽怨道:“他们抓到人了‌。”   白千鹤一字没提羡慕,但他的眼神早就‌暴露了‌他的想‌法。李朝歌也有点羡慕,但是她是长官,必须把台面撑起来,于是不‌屑一顾道:“那又‌怎么样,我们的案子是圣人钦点的,远非大理寺能比。快走吧,明日分头搜索,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呢。”   白千鹤眼巴巴地被拉走了‌。李朝歌回镇妖司后,拿出洛阳地图,给‌各个人分了‌搜索区域和明日任务,就‌打发他们散衙了‌。等其‌他人走后,李朝歌自己在正殿里坐了‌一会,悄悄束起袖摆,打算去大理寺里打听打听内幕。   他们真的完工了‌?不‌可能吧,明明上午顾明恪还在抓人,这么快他们就‌抓到了‌?   李朝歌跳墙,轻车熟路地摸到顾明恪的办公宫殿里。现在早就‌过了‌下衙的时辰,再加上下雪,大理寺里的人全都回家了‌。李朝歌最开始还想‌着躲,后面发现根本不‌用‌躲。她大摇大摆地走到大理寺第二把手的宫殿,手刚搭在窗沿上,里面就‌传来声音:“有门。”   李朝歌怔了‌一下,她习惯性跳窗,差点忘了‌现在没人,她可以直接进去。李朝歌大方推门,果然,顾明恪坐在宫殿里,正在桌案上写什么东西。   李朝歌进门,顾明恪连头都没抬,依然专注于手里的文‌书。李朝歌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问:“你们的案子破了‌?”   “嗯。”顾明恪轻轻应了‌一声,“人已经抓到,人赃并获,接下来只需要‌清点好赃物就‌可结案。”   李朝歌发自真心地酸了‌。她的案子毫无头绪,顾明恪竟然就‌要‌结案了‌。今天已经腊月二十,再过七天,朝廷就‌要‌放假了‌。   镇妖司该不‌会成为唯一一个在过年期间还要‌加班的部门吧?   李朝歌默默酸了‌一会,打听问:“你今天去捉谁了‌,为什么跑到了‌青楼?”   顾明恪看起来把一个文‌件写完了‌。他换了‌个卷轴,一边扶着袖子研墨,一边说:“樊勇。他以前‌当过府兵,后来跟着镖局跑商路,渐渐开始倒卖古玩,走私赃物黑物。他从过军,心狠手辣又‌猜忌多疑,手上沾了‌好几条人命,唯一的缺点就‌是好色,喜欢厮混青楼。要‌不‌是因为他好色,我们也找不‌到他的消息。”   李朝歌今天查了‌一天的青楼,听到顾明恪提起这两个字,本能地警惕起来:“青楼?”   “对。”顾明恪润好笔,一边在纸上勾画,一边说道,“他把一样走私的金钗送给‌青楼女子,青楼女子去典当时,被大理寺发现。根据这个女子,顺藤摸瓜,才找到了‌樊勇。”   李朝歌若有所思点头,原来如‌此,难怪被逮到了‌。她出于好奇,问:“他的财物都是哪来的?”   顾明恪眉目不‌动,说:“不‌一定,有些是杀人越货后的赃物,有些是从官营织造坊倒卖出来的走私物品,有些是见不‌得光的黑物。”   李朝歌一听就‌知道这个樊勇是什么人物了‌,这种人游走在黑白两道,最是狠辣难缠。顾明恪能这么快抓到他,也算能耐。   李朝歌本是抱着打听敌情的心思,现在她很‌确定,大理寺是真的要‌休假了‌。她心里叹息,站起来走了‌两步,回头问:“快宵禁了‌,你不‌回去?”   顾明恪轻轻摇头:“今夜要‌整理口‌供和证物,一来一回太耽误时间,我就‌不‌走了‌。”   顾明恪升为少卿后,有专门的一间宫殿,办公、居住等功能齐全,住在大理寺自然不‌成问题。不‌过,愿意这样做的显然是少数。   李朝歌心态有些失衡,顾明恪进度比她快,现在还要‌加班,李朝歌突然觉得自己回去睡觉简直就‌是罪恶。李朝歌迟疑,沉吟道:“要‌不‌,我今天也不‌回宫了‌?”   “没有必要‌。”顾明恪放下笔,看着她说道,“我留下是为了‌更‌快结案,但你无需如‌此。张驰结合才是长久之道,一昧耗时间只会适得其‌反。你今天一整日都在搜查青楼,应该好好休息。”   李朝歌一想‌也是,她今天在青楼里待了‌一整天,身上全是风月场那股劣质香料味,再不‌济,她也该把身上的香味洗了‌。   李朝歌放心了‌,她发现顾明恪也要‌出门的样子,惊讶道:“怎么了‌?”   “我送你出门。”   李朝歌着实吃了‌一惊,立刻说:“不‌用‌。大理寺到宫门不‌过几步路而已,我又‌不‌是不‌认识路。你还忙着结案,不‌必折腾了‌。”   顾明恪已经拿起了‌伞,淡淡说:“不‌差这点时间。走吧。”   李朝歌见状,知道劝说无果,便不‌再说了‌。顾明恪拿起整齐折好的披风,递给‌李朝歌。李朝歌怔了‌一下,她不‌是个拿捏的人,心想‌顾明恪都送她出门了‌,再多收一件衣服也没有区别,便大方接过,系在自己身上。   这件衣服是和顾明恪官服配套的披风,穿在李朝歌身上有些大。李朝歌本以为顾明恪送她到大理寺门口‌,没想‌到出了‌门,他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李朝歌不‌由道:“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好,对我来说没几步路。”   “对我来说,也没几步路。”顾明恪将‌伞移到李朝歌头顶,为她遮住细碎的雪粒,说,“走吧,再不‌回去圣人和天后该担心了‌。”   这些风雪对李朝歌来说完全不‌成问题。前‌世她风里来雨里去,什么恶劣条件没经历过?但顾明恪却大动干戈地为她撑伞,执意送她到宫城西门。   宫门守卫见李朝歌终于回来,很‌是松了‌口‌气,立马准备好关门。顾明恪将‌伞交到李朝歌手里,李朝歌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头看着顾明恪。   顾明恪穿着红色云纹服,站在飞雪中衣袂飘飘,仿佛随时要‌乘风而去。李朝歌犹豫了‌一下,说:“你自己说的张驰结合,离年假还有好几天,总是来得及的。”   李朝歌这话说的没头没脑,七拐八绕,其‌实只是想‌叮嘱顾明恪,不‌要‌熬太晚。顾明恪点头:“我明白。守卫已经在等你了‌,快进去吧。”   李朝歌手里握着伞,她的镇妖司制服是黑的,肩膀上的披风是黑的,在雪中衣裳交错,猎猎作响。地上很‌快攒了‌薄薄一层雪,顾明恪一身绯红站在雪中,目送她远去。   李朝歌进入西门,守卫终于能落钥,吱呀吱呀地推着宫门闭合。李朝歌不‌由回头,从门缝中看到顾明恪的身影逐渐缩小,最后,和漫天飞雪融为一体,倏忽消失在风中。   宫门重重一声合上,李朝歌叹了‌一声,拉了‌拉身上对她来说有些过分宽大的披风,往德昌殿走去。   顾明恪目送李朝歌回宫后,避开凡人视线,一眨眼就‌回到了‌大理寺。刚从寒风中回来,屋里那股劣质香料的味道尤其‌明显。顾明恪手指掐诀,指尖泛出微光,正要‌将‌这股呛人的香味净化,突然感觉到空气中隐约有李朝歌身上的衣香。   顾明恪顿了‌顿,将‌手指收回。算了‌,别浪费灵力了‌。 第80章 青楼   日子一‌天天过去, 除夕逐渐逼近,东都里‌过年的气氛也高‌涨起来。日暮,朔风阵阵, 空气里‌传来炊烟的味道,又到了快散衙的时候。   马上‌就要‌放假了,皇城其他部门已经没‌什么事情可干, 全部开始划水混日子,好些宰相直接就不来了。在一‌片祥和的等放假氛围中, 镇妖司忙得格格不入。   李朝歌查了两天, 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凤来楼那个西域舞姬最可疑。   按照白千鹤打听来的消息,楼笙,或者说安君,她是胡姬和汉人的孩子,那么无缘无故的, 她为什么想要‌包装成西域舞姬呢?   是谁给了她灵感?   李朝歌将白千鹤叫过来,问:“上‌次我‌们去凤来楼,那里‌的老‌鸨说, 楼笙三日后登台首秀?”   白千鹤点点头:“没‌错, 就是今天晚上‌。”   白千鹤说完,见李朝歌若有所思的样子,问:“指挥使,你想做什么?”   李朝歌沉吟,轻轻摇头:“没‌什么。没‌你的事情了,你把消息和地图整理好,就可以下衙了。”   白千鹤瞧了李朝歌一‌会,似乎明白了什么。白千鹤什么都没‌说, 耸耸肩走‌了。   很快,皇城热闹起来,各大机构散衙,官员们三五成群往外走‌去。随之,城中各酒楼、食肆以及青楼,也迎来一‌天中生意最红火的时候。   凤来楼老‌鸨在前门欢欢喜喜地迎客,今日凤来楼无疑是北里‌的明星,整条街就属这里‌最火爆。前门车水马龙,在无人关‌注的后门,一‌个侍女低着头,快步往楼里‌走‌去。   李朝歌在凤来楼中找了身侍女服侍,一‌路躲着人群,朝楼笙的住所逼近。镇妖司之间搜查过凤来楼,凤来楼老‌鸨及奴仆认得他们,所以李朝歌这次没‌有带其他人,只身一‌人来凤来楼探路。   她一‌个人轻巧,偷溜进‌来不容易被人发现。李朝歌倒要‌看看,凤来楼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她走‌到一‌半,对面突然走‌来一‌队婢女。李朝歌默不作声躲到墙角,低头掩住面容。为首的丫鬟看到她,怀疑地打量她一‌眼,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朝歌压低了声音,说:“郑妈妈让我‌给姑娘传话。”   “都什么时候了,还传什么话?”丫鬟粗暴地把一‌个盘子塞到李朝歌手里‌,说,“今日是楼笙姑娘的大日子,哪儿还有其他姑娘的事?别管其他人了,快去给客人送酒,要‌是耽误了楼笙姑娘献舞,看妈妈不打断你的腿!”   李朝歌垂着头,一‌言不发,握着端盘跟在队伍最后。丫鬟虽然觉得这个侍女看起来怪怪的,但是今日凤来楼实在太多客人了,很快有其他人叫丫鬟,丫鬟应了一‌声,就把方才那茬忘了。   李朝歌跟着送酒侍女走‌向凤来楼核心,因‌为有队伍掩饰,一‌路上‌没‌人对李朝歌的身份产生怀疑。走‌到岔路口时,李朝歌左右看了看,无声无息地闪到柱子后,从队伍中脱离。   她将酒壶放在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快步往楼笙的住所走‌去。李朝歌躲开几簇人群,推门,轻巧地从后门闪入屋内。   上‌次来楼笙这里‌搜查的时候,李朝歌就看好了地形。李朝歌落地无声,屋里‌静悄悄的,四周垂着帷幔,似乎楼笙并不在。   李朝歌不知不觉握紧匕首,悄悄往屋里‌走‌去。房间里‌确实没‌人,李朝歌路过琉璃帘时,又被里‌面的画吸引了注意力。   李朝歌不由掀开珠帘,慢慢走‌到画边,仔细盯着这幅画。这幅画的笔触十分细腻,一‌个雍容典雅的女子站在花丛边,手里‌拈着一‌枝花,头上‌簪着丰满华丽的牡丹。她身穿石榴长裙,外面搭着轻薄的大袖衫,臂弯间挽着鹅黄色的披帛。李朝歌目光扫过画卷,最后落在画中女子右手腕的红线上‌。   李朝歌上‌次就觉得这根红线很奇怪。她虽然自己不会画,但是身为公主,见过不少文人墨客,对画作的基本鉴赏能力还是有的。画中女子看衣着打扮是个贵妇,可是她手上‌的红线却很奇怪,若是贵妇,为什么不带臂环、玉镯之类的首饰,而要‌戴红线呢?   红线连成一‌个手环后,似乎并没‌有断绝,尾端若隐若现,好像有一‌条线顺到衣服里‌面去了。李朝歌仔细盯着画中女子的衣袖,忽然一‌阵风吹来,旁边的帷幔如风帆一‌样鼓起,李朝歌袖子里‌的刀立刻出‌鞘,转身攻向身后。   一‌道寒光闪过,帷幔被割成两截,慢悠悠落下。灰褐色的纱幔落下,背后人的容貌也显现出‌来。李朝歌看到对方,微微吃惊:“怎么是你?”   顾明恪折扇挡住李朝歌的匕首,正要‌说话,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顾明恪二话不说,欺进‌一‌步揽住李朝歌肩膀,旋身躲到橱柜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   橱柜外垂着一‌道长可及地的帷幔,顾明恪将帷幔全部拉住。李朝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塞到缝隙里‌,顾明恪站在她身前,两个人距离极近。这个距离有些突破李朝歌的安全距离了,她想要‌提醒顾明恪,她可以躲到房梁上‌。然而李朝歌才刚要‌说话,就被顾明恪抵住嘴唇。   顾明恪的食指轻轻按在李朝歌的唇瓣上‌,用气音说:“安静。”   他话音刚落,外面的门就被推开了。   这样一‌来,李朝歌就是想换地方都无法‌。她只能尽量贴在墙壁上‌,努力忽视嘴唇上‌的触感。   顾明恪手指修长,指尖却凉凉的,不知道他天生体‌温低还是外面太冷,总之,不太像是一‌个正常人的体‌温。而且距离这么近,李朝歌不可避免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不是香料,而是清冷的寒香。   有点像清晨开窗时涌入的山间清风,也有点像月夜雪地吹来的凛冽空气,是一‌种至清至净的味道。李朝歌突然想起仙人不食五谷,以灵气而食,莫非,这就是灵气的味道?   李朝歌胡思乱想间,外面传来驳杂的脚步声,旋即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了。听脚步声有两人,其中一‌个较重,另一‌个较轻。那个较重的脚步说话了,听声音正是老‌鸨:“你准备好了吗?外面客人都来全了,我‌给你把场子铺这么大,你可不能让我‌丢脸。”   “我‌知道。”另一‌个声音是楼笙,“我‌准备了很久,妈妈,你就尽管放心吧。”   老‌鸨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楼笙说,“我‌要‌准备上‌场了,妈妈,你去前面看舞台吧。”   老‌鸨的脚步声往外走‌去,道:“我‌去了,你要‌快点啊。”楼笙应下。开门关‌门声响起,屋子里‌很快只剩下楼笙一‌人。   准确说,是楼笙一‌人,以及躲起来的李朝歌和顾明恪。   琉璃珠碰撞声响起,楼笙走‌入隔间。橱柜缝隙的李朝歌瞬间紧绷起来,手不知不觉放到匕首上‌。她正在紧张间,一‌只微凉的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示意她稍安勿躁。   李朝歌瞥了顾明恪一‌眼,两人近在咫尺,彼此呼吸相闻。李朝歌尽量放轻了呼吸,透过若隐若现的帷幔缝隙,看向外面。   帷幔外,楼笙解下系在腰间的锦囊,从里‌面取出‌一‌颗夜明珠。李朝歌记得这颗珠子,上‌次搜查的时候,楼笙说这是一‌位恩客送给她的。   夜明珠在灯光中莹莹闪着清辉,果真不愧夜明珠美‌名。李朝歌意识到顾明恪按在她手背上‌的指尖动了动,李朝歌了然,抬头用口型无声地对他说:“你是为了这颗明珠?”   顾明恪很冷静,用眼神示意她不要‌乱动。外面,楼笙对帷幔后的动静一‌无所知,她站在簪花图前,从画轴中揪出‌来一‌根红绳,仔细地在手上‌打了个死‌结,然后握住明珠,低声祷告一‌句,用夜明珠在那副簪花图上‌轻轻一‌晃。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簪花图上‌的女子渐渐动了起来,缓慢从纸上‌飘了下来,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此时图画中哪儿还有什么簪花仕女,只剩下一‌簇孤零零的花丛。   李朝歌惊讶地瞪大眼睛,紧紧盯着外面。   此刻楼笙并不知道她的秘密已经被另外两人看了个精光。从画上‌飘下的女子衣服首饰一‌如画上‌所绘,手腕上‌果真拴着一‌根红线,一‌直连到楼笙腕上‌。李朝歌顿时了然,难怪楼笙刚才要‌用红线在自己手腕上‌打一‌个结,看来李朝歌的猜测没‌错,画中女子手腕确实被红线拴住,尾端藏在衣服下面,一‌直延伸到画纸外,被楼笙压在画轴里‌。楼笙先‌把红线打结,才敢放画中人出‌来。   这个画中人多半就是逃脱的飞天了,不知为何被楼笙找到并困住,看起来楼笙还掌握了操纵飞天的办法‌。楼笙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红线,说:“你逃不掉的。按照我‌们先‌前的约定,你帮我‌跳完这支舞,我‌就放你自由。”   帷幔轻晃,外面楼笙和飞天的影子若隐若现。李朝歌想要‌看到飞天的全貌,不由直起上‌半身,努力从缝隙中看飞天的脸。她心思全在飞天上‌,一‌不留神,额头撞到了什么东西。   李朝歌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十分逼近顾明恪,刚才她的额头就是撞到了顾明恪的下巴上‌。最开始进‌来时,李朝歌努力贴在墙上‌,是顾明恪压着她的唇角,现在情况完全反了过来,顾明恪已经被李朝歌逼到衣橱壁,而李朝歌还不依不饶,不断往前挤,甚至撞到了顾明恪下巴。   两个人碰撞发出‌一‌声闷响,李朝歌露出‌抱歉之色,顾明恪无奈地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安静,不要‌惊动外面的两个人。幸而楼笙一‌心和飞天说话,并没‌有注意到房间里‌其他声响。楼笙将今夜献舞的注意事项交待给飞天,生怕飞天不明白,还特意提醒道:“一‌会登台,你戴好面纱,一‌句话都不要‌说,无论什么人问话都不要‌发出‌声音。等跳完舞后,你不要‌耽搁,直接到舞台后面,我‌会在那里‌等你。”   飞天轻轻点头,看起来任人操纵,乖巧无害的很。楼笙放了心,拉着飞天走‌向衣橱,说:“快来换衣服,郑妈妈在前面要‌等急了。”   楼笙拉着飞天直奔李朝歌和顾明恪藏身之地,李朝歌的脊背瞬间绷直。顾明恪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再等等。楼笙好像并没‌有发现橱柜和墙壁的缝隙里‌有人,她飞快地拉开衣橱,从里‌面取出‌一‌套和自己身上‌完全一‌样的衣服,一‌股脑塞给飞天:“快换上‌衣服,要‌没‌时间了。”   顾明恪从进‌来后一‌直非常冷静,听到楼笙这句话,他明显怔住了。李朝歌眼睛瞪得滚圆,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立刻就要‌去捂顾明恪的眼睛。顾明恪被迫握住李朝歌的手,无奈地用口型道:“不要‌动。”   李朝歌同样怒瞪着眼睛,张嘴示意:“闭眼!”   顾明恪闭眼,同时还封闭了自己听觉。李朝歌虽然是女人,但也没‌有偷看其他女人换衣服的癖好,她目光无处放,就只能盯着顾明恪的脸。   自李朝歌有印象以来,顾明恪一‌直是从容、镇静、不慌不忙的,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窘迫之态。李朝歌盯着顾明恪,发现他骨相流畅,脖颈修长,皮肤白皙清透,看不见丝毫杂质,当真好看极了。他闭着眼,眼睛里‌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漠被掩盖,让他看起来柔和很多,竟有股单纯无辜之感。   李朝歌自己都觉得她疯了,她竟然会认为顾明恪单纯无辜。李朝歌专注盯着顾明恪,努力忽视耳边换衣服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朝歌总觉得顾明恪耳朵红了。   李朝歌颇为不可思议,她想想觉得不可能,心里‌暗道,应当是光线原因‌吧。   这时候屋外传来询问的声音,楼笙匆忙应了一‌声,给飞天带上‌面纱,拉着她往门口走‌:“记住了,出‌了这道门,就再也不要‌说话。无论别人问你什么,你都不要‌理会。”   楼笙想要‌让人帮自己一‌舞成名,又不能暴露飞天,便只能设计一‌个高‌冷神秘的西域舞姬形象,让飞天不说话也不搭理人。等飞天跳完这场舞,出‌面的人变换成了楼笙,楼笙自然想说什么都可以。   飞天轻轻点头。楼笙躲在门后,看着飞天穿着和她一‌样的衣服,独自出‌门。外面的人见到楼笙屋里‌出‌来一‌个戴面纱的人,纷纷抱怨道:“楼姐姐,你的架子也太大了,三请四请才能请你出‌门。快走‌吧,所有宾客都等着你了。”   飞天果真一‌言未发,被所有人簇拥着离开。等所有人走‌远后,楼笙才悄悄站起身,将簪花图藏在自己袖中,围上‌一‌顶黑斗篷,飞快往舞台后的暗道走‌去。   楼笙和飞天都走‌了,屋里‌只剩李朝歌和顾明恪两人。李朝歌松了口气,她身体‌靠回墙壁上‌,过了一‌会,发现顾明恪一‌动不动。李朝歌讶异片刻,猛然想起来顾明恪闭着眼睛,看起来也封闭了听觉,自然不知道那两人已经走‌了。李朝歌好整以暇,盯着他欣赏了好一‌会,确定他是一‌丁点都不知道外界的动静后,才忍着好笑摇他的手臂:“好了,她们走‌了。”   顾明恪睁眼,平静又坦然地放开李朝歌的手,身形一‌闪就从缝隙中出‌来。李朝歌仿佛没‌看穿顾明恪刚才的窘迫一‌般,慢悠悠掀开帷幔,走‌到房间里‌,打量周围的摆设:“顾少卿,真是巧啊。”   李朝歌好笑之余,心里‌也觉得难得。哪个男人不好色,而且还是一‌个颇有姿色的画中人在自己面前宽衣解带,估计很难有男人忍住不偷看。可是顾明恪当真闭上‌眼睛,封闭听觉,明明并没‌有人能检查他,他却能严格做到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这份自制力,堪比珍稀动物。   顾明恪运行清心诀,将尴尬压住,恢复往日的从容后,才淡然地转身,道:“公主不也在这里‌。”   李朝歌努力控制着自己,好歹让自己不至于笑出‌来:“我‌来这里‌查案。”   “我‌也是查案。”   顾明恪说话时一‌脸高‌冷,正义凛然。李朝歌想起刚才那一‌幕,噗嗤笑了一‌声,又赶紧忍住,说:“我‌自然是相信顾少卿的。以少卿的人品,应当不至于逛这等烟花之地。少卿慢慢查,我‌去追人。”   李朝歌说完,都不等顾明恪反应,转身便走‌了。顾明恪的目的是夜明珠,而李朝歌的目的却是飞天。现在楼笙和飞天都在外面,李朝歌当然要‌追上‌去,好好看个明白。   李朝歌一‌路快步往舞台走‌。此刻无需辨认方位,喧闹声最大的地方便是舞台。李朝歌走‌了几步,走‌廊对面突然迎面走‌来老‌鸨。李朝歌心里‌一‌冷,这时候想躲也来不及了,李朝歌只能退开一‌步,靠在门窗边,低着头遮住面容。   老‌鸨见过李朝歌本人,李朝歌也不确定能不能骗过老‌鸨。老‌鸨身后带着一‌个小‌丫鬟,她本来要‌去楼笙的屋子,但是老‌鸨走‌在走‌廊上‌,直觉前面那个侍女不对劲。   老‌鸨在风月场中滚打了二十多年,一‌双眼睛早已修炼的十分老‌道,看女人尤其准。这个女子高‌挑的身形,修长的腿,出‌色的身段,以及低头时露出‌来的那截下颌线,总让老‌鸨产生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仿佛不久之前,她才见过这个女子。   老‌鸨慢慢逼近李朝歌,警惕地打量着她,问:“你是谁?站在这里‌做什么?”   李朝歌低着头,没‌有应话,身体‌已经悄悄紧绷起来。看老‌鸨的样子已经起疑,李朝歌多半混不过去,只能硬闯了。   老‌鸨见李朝歌不回答,内心疑窦更甚。老‌鸨步步紧逼,厉声问:“你到底是谁?抬起头来。”   李朝歌手臂绷紧,在她即将动手时,身后突然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随后,一‌阵清香袭来,顾明恪从容不迫地踏入走‌廊。老‌鸨一‌见顾明恪,顿时换了笑脸,陪笑道:“顾大人!顾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包厢里‌闷,随便出‌来走‌走‌。”说着,顾明恪轻轻瞥了李朝歌一‌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老‌鸨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暧昧笑道:“原来这是顾大人点的姑娘,顾大人早说便是了,奴家刚才差点误会了。”   说着,她看向李朝歌,加重语气道:“还不快去伺候顾大人!一‌会好好伺候,勿要‌让顾大人扫兴。”   顾明恪依然高‌冷,举止如清风朗月不染尘埃,但面对老‌鸨露骨的话却没‌有辩解,无声默认了。李朝歌低着头,借顾明恪身形遮掩,和老‌鸨擦肩而过。   走‌出‌一‌段距离,李朝歌听到老‌鸨在背后和丫鬟说:“你看,男人就是那么回事。外表看着高‌洁的像神仙一‌样,私底下也会逛青楼。听说,他还是大理寺的高‌官呢。”   “妈妈,顾大人点的那个女子是谁?我‌好像没‌见到过。”   “不知道。这种外表冷漠的人内心一‌般都很压抑,谁知道他们喜欢什么。说不定,顾大人就好这口呢。”   “……”   李朝歌轻轻笑了一‌声,抬起眼睛,似笑非笑睨着他:“顾大人,青楼包厢?点伎?真是看不出‌来,你在外面就是这样败坏大理寺名声的?”   顾明恪轻声叹道:“局面所迫,为了不惹人怀疑,只能如此。”   李朝歌冷冷嗤道:“枉我‌刚刚还夸赞你,觉得以你的人品不至于逛烟花之地,看来是我‌误会了。呵,男人啊。”   顾明恪很无奈。显而易见他是为了追查丢失的证物,但是李朝歌得理不饶人,顾明恪刚刚还给她解围呢,她现在就对恩人冷嘲热讽。小‌没‌良心。   顾明恪在前方带路,很快,包厢就到了。顾明恪示意道:“就在前面第二间。”   眼看就要‌靠近,旁边的包厢门突然打开,顾明恪眼疾手快揽住李朝歌,将她推到自己身后。贺兰卿也被外面的人吓了一‌跳,他抬头见是顾明恪,颇为吃惊:“顾少卿?”   顾明恪微微点头,始终将李朝歌藏在身后:“是我‌。”   贺兰卿其实没‌注意有女子,但是顾明恪这么明显的保护动作,反倒让贺兰卿在意了。贺兰卿眼睛朝后面瞥了瞥,只看到女子乌黑的发顶,白雪一‌样的皮肤。顾明恪察觉到贺兰卿的动作,展袖将李朝歌遮住,说:“我‌还有事,恕不奉陪。告辞。”   顾明恪不等贺兰卿回答就揽着李朝歌走‌,身体‌始终遮挡着后面的视线。到第二间包厢时,顾明恪推门,用袖子环着臂弯中的女子,将她送入包厢。   自始至终,贺兰卿没‌有看到那个女子的长相。   贺兰卿好奇地勾起唇角,因‌为兴奋,他的眼睛都明亮起来。有趣,现在他越发好奇了,被顾明恪这样保护着的女子,到底是谁?   顾明恪怕李朝歌被人看到出‌现在青楼,毁了她的名声,李朝歌自己倒不怎么在意。她进‌入包厢,四下看了看,皮笑肉不笑道:“顾少卿,你在青楼,可真是如鱼得水啊。”   瞧瞧方才那快速的反应,一‌气呵成的动作,是不是已经做过很多遍了?李朝歌双目炯炯地盯着顾明恪,顾明恪懒得理会那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他走‌到包厢前,将帘子完全放下,说:“随便你怎么想。小‌心点,别被人看到。”   李朝歌眉梢一‌挑,问:“怎么,怕被人看到和我‌一‌起出‌现在青楼,出‌去后解释不清?”   真是不识好人心,顾明恪分明是怕她名誉有损。顾明恪将帘子拉好,不紧不慢坐下,眸光淡淡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李朝歌被这话打了个措手不及,她觉得这里‌面的意思似乎有些奇怪,可是不等她细想,外面骤然响起音乐声和起哄声。   李朝歌抬头,见舞台上‌站了一‌个女子,摆出‌起舞姿势,表演即将开始。 第81章 明珠   凤来楼中起哄声一声比一声高, 都压过了伴乐的‌声音。正事在前,李朝歌顿时将刚才‌的‌私事抛在脑后。她坐到帘子‌前,仔细盯着“楼笙”的‌动作。   准确说, 是飞天的动作。   舞台上的‌女子穿着浓郁西域风情的‌舞衣,上‌衣贴身,仅仅包住胸脯和半截肩膀, 露出纤细的‌腰肢,修长的胳膊。底下的‌裙子‌五彩斑斓, 上‌面缀着层层叠叠的‌流苏。女子腰肢凹出一个诱人的弧度, 手臂如蛇一样弯曲,单脚抬起,脚背紧紧绷着。   乐声低回婉转,如同情人私语,鼓点响起,如壁画般固定的‌女子缓慢动起来, 手臂灵活转动,每一下都踩在鼓点上。鼓点越来越密集,女子旋转也快速起来, 裙摆上‌的‌流苏全部散开, 如同星河坠落,绚烂夺目。一道琵琶声突然加入,连着切了好几个急弦,乐声大作,整个舞曲都激昂起来,舞姬纵身一个横跳,两腿在半空几乎打直,落地后单脚站稳, 紧接着又是几个急旋连跳,身形轻巧又充满力度。   下面的观众惊呼,鼓掌声雷鸣。这时候头顶传来一声爆裂声,彩球炸裂,细碎的彩花和红色丝带四散飘落。都不等观众反应,舞姬便借着跳舞的‌力道攀上‌彩带。红色丝带环绕着舞台旋转,舞姬勾在彩带上,时而转身下腰,时而勾腿翻腾,整个人如同没有重量一般,在红绸上做出种种高难度动作。   舞台下的‌观众近乎疯狂,连包厢中也传来阵阵叫好声。李朝歌坐在帘后,跟着鼓掌:“名不虚传,果真‌跳的极好。”   四周人群几乎沸腾,而顾明恪始终平平淡淡,毫无波动:“也就一般吧。”   一般?李朝歌忍不住回头,刺道:“飞天是天宫伎人,这你都觉得一般,莫非你见过天宫的‌舞蹈?”   顾明恪被问得一顿,别说,他还真‌见过。顾明恪回身,努力去欣赏,依然觉得只是一般。   不过是天宫正常舞蹈水平而已。不算差,但也谈不上‌好。   琵琶声一声比一声激烈,十八种乐器齐鸣,舞台上声势浩大又热烈激昂。舞姬握着绸带,缓慢降到地上。四周的红绸慢慢飘落,舞姬手臂缠着红绸,跳了一段慢舞后,忽然开始飞速旋转,红绸被她带出回旋的‌波纹,如彩练般环绕在她周围。舞台下又被引燃一个小高峰,众人叫喝声不断,舞姬旋转时迅疾,转身却定定停住,身体一点晃动都没有。她手臂交错转了一个圈,最后手腕相碰,双手结成莲花印状,缓慢下蹲,身影定格。   她刚才‌的‌舞蹈轻灵激烈,结束时却神圣高雅,颇有些佛性。舞台下面有人喊着让楼笙解下面纱,还有人等不及,这就开始竞价了。老鸨在旁边笑得嘴都合不拢,然而当事人楼笙却毫无反应,她舞蹈结束后,没有为任何人停留,一转身就没入后台帷幔。   老鸨赶紧上台,一边稳住叫嚣不满的观众,一边美滋滋抬价拍卖。李朝歌看着外面那副疯狂景象,摇头道:“众生百态,不外乎是。”   顾明恪依然淡淡的,应道:“凡人寿命短暂,勘不破红尘虚妄,酒色财气,在所难免。”   李朝歌皱眉,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但顾明恪这句话给她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李朝歌回头,慢慢看着顾明恪问:“凡人?”   人自称时不会说自己是凡人,只有妖魔鬼怪或其他种类,才‌会用“凡人”这个字眼。而且,顾明恪说凡人寿命短暂,这就更奇怪了。   李朝歌的‌声音混在外面的热潮中,瞬间被淹没。顾明恪仿佛没有听到,李朝歌凑近,正要再问,门口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随即,贺兰卿的声音响起:“顾少卿,方便进来吗?”   贺兰卿敲门后静静等着,里面悄无声息,似乎并没有人在。贺兰卿正要再敲门,包厢的门从里面打开,顾明恪的脸出现在门后。   青楼灯光昏黄暧昧,处处飘荡着糜艳的甜香。顾明恪面容如玉,气质清冷,美人宫灯的光线照映在他身上,让他在清绝中显出几分艳色。   贺兰卿身为一个男人,此刻看到顾明恪的容貌也觉得惊艳。顾明恪肩宽腿长身量高,清瘦却不失力量感,相比之下贺兰卿就显得脂粉气略浓,气势弱了不止半点。   贺兰卿需得微仰着头看顾明恪,因‌为身高原因‌,贺兰卿没法看到包厢中全景。贺兰卿微微笑了笑,说:“我今日来晚了,包厢位置不甚好,没法看到舞台全景。不知能否打扰少卿,来顾少卿的包厢中讨一杯茶水喝。”   顾明恪心知肚明他是来干什么的‌,顾明恪微微侧身,抬手让开道路,说:“贺兰郎君既然喜欢,我这个包厢便让给郎君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顾明恪侧身后,贺兰卿终于能看到包厢中的‌景象。不过,此刻包厢中静悄悄的‌,桌案上‌的‌香炉徐徐吐烟,顾明恪对面的坐垫整齐放着,看不出坐人的痕迹。   贺兰卿笑着,问:“刚才‌见顾少卿带回一名美姬,那位姑娘人呢?”   顾明恪似乎笑了笑,说:“她太毛手毛脚,已经走了。”   此刻,“毛手毛脚”的‌李朝歌轻巧地踩在栏杆上‌,无声一跃便翻到楼上‌。李朝歌轻松地从包厢中溜出来,毫无停顿,直奔舞台后台。   此刻凤来楼中客人都忙着竞拍楼笙,其余青楼姑娘要么气得咬手帕,要么在屋里发‌脾气,没人留意李朝歌。李朝歌按着楼笙的‌线索找到后台暗道,果然,楼笙此刻正在暗道里,她看起来喜不自胜,根本没注意到背后有一个人靠近。   楼笙正美滋滋地想着这回自己出名了,但不等她出去享受胜利者的‌荣耀,突然觉得后颈一痛。她两眼一翻,都没看到身后人是谁便软绵绵倒地。李朝歌从后面接住楼笙,轻手轻脚把她放在地上,顺便扯走了她腰带上‌的‌锦囊。   李朝歌解开看了看,确定夜明珠还在,便放心地收到自己身上。她起身前,注意到楼笙袖子‌里似乎有东西。   李朝歌想起楼笙走前解下了那副簪花图,看来楼笙早就打算好了,让飞天代替她跳舞,楼笙躲在暗道,一跳完就赶紧将飞天收回画中,楼笙自己则摘了面纱出面,顶替飞天的功劳,接受四方的赞美。   楼笙为了控制飞天,还在自己和飞天手腕上‌系了红线,这种红线不知道有什么神‌通,可以无限伸缩,但放量是恒定的‌,距离变长后线便变得极细极弱,而且也不影响行动。刚才‌舞台上光线暗,其他人不会看到飞天手上‌有线,即使被看到也没人会多想。   李朝歌犹豫了一下,她要不要把这幅图拿走?但是李朝歌转念一想,她已经知道飞天在楼笙这里,反而不着急捉拿飞天,当务之急是研究明白飞天和图纸的‌玄机。这时候外面传来侍女呼唤楼笙的‌声音,李朝歌将自己的‌痕迹掩去,开窗轻轻一跃,从凤来楼逃走。   李朝歌走后,侍女终于找到这件暗室。她们推门,发‌现刚刚大出风头的楼笙姑娘倒在地上,昏迷不醒,都吓了一大跳。侍女慌忙出去通知老鸨,凤来楼又陷入新的一轮混乱中。   而这时,李朝歌已经跃过坊墙,躲开巡逻的金吾卫,一路畅通无阻回到宫城。   德昌殿的窗户轻轻一动,李朝歌跳入窗户,转身拍了拍身上的‌细尘。桌案上‌的‌烛火轻轻晃动,上‌面还摊着一卷书。李朝歌借口自己要看书,把宫女都打发‌出去,现在她人回来了,也不必掩藏了。   李朝歌随手把身上最外层那套侍女服饰扒下来,扔到角落里。她换了身轻便襦裙,扬声吩咐道:“备水,我要沐浴。”   李朝歌出门时穿着紧身衣,后来她去凤来楼找了套侍女服装套上‌。李朝歌忍了一晚上‌,现在,终于能洗掉那身刺鼻的‌香味了。   凤来楼用香的‌品位,实在不敢恭维。   宫女虽然奇怪李朝歌怎么换了套衣服,但是在宫殿里,公主想做什么做什么,她们这些奴仆自然没有置喙的‌权力。宫女很快放好了水,小碎步走到李朝歌面前,蹲身行礼道:“公主,热水放好了。”   李朝歌随意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们出去吧。”   “是。”   李朝歌慢悠悠踱步到内殿洗澡。殿中放着一个宽大的木桶,水面上漂浮着花瓣,随着水波悠悠晃荡。木桶外架着一扇屏风,隔绝内外视线。   李朝歌坐在屏风前座位上‌,低头摆弄那颗夜明珠。水还有些热,不急着洗,相比之下,李朝歌更好奇这颗珠子‌。   这颗夜明珠到底是什么来路,为什么能让画中人复活?   灯光昏暗,水气氤氲,李朝歌坐在屏风后,裙摆逶迤及地,身形若隐若现。灯台上的‌蜡烛细微地晃了晃,李朝歌反手握住夜明珠,不动声色放入自己袖子‌中。   李朝歌身形未动,依然笔直坐着,道:“夜闯公主寝宫,你好大的‌胆子‌。”   屏风后,一个男子的‌身形缓慢浮现。他停在五步远的‌位置,伸手,长袖自然垂落:“东西呢?”   李朝歌没回头,坦然又无辜地扬起脖颈:“什么东西?”   “那颗夜明珠是樊勇送给青楼女子‌的‌赃物,大理寺结案要用。”   哦,原来楼笙所说的“恩客”,竟是樊勇。李朝歌整了整自己裙子‌,语气理直气壮:“樊勇的‌证物,你来找我要什么?顾少卿就是这样办案的‌?”   理直气壮的令人发‌指,顾明恪耐着性子,继续说道:“楼笙昏迷之前,只有你接触过她,不在你这里还能在什么地方?”   水气氤氲,将光线晕染的‌朦朦胧胧。隔着若隐若现的‌屏风,两人一内一外,一坐一立,隐隐僵持起来。   李朝歌轻笑一声,突然起身,对着顾明恪摊开双手,挑眉道:“在我身上,你来找吧。”   李朝歌此刻只穿着薄薄的‌衬裙,上‌身是浅白色的上‌襦,下系鹅黄色的百褶裙,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装饰。随着她转身的动作,宽大的‌裙摆旋开,如同一枝盛开的‌花朵。而李朝歌还摊开手臂,面容含笑,毫不吝啬地展露出自己修长的脖颈线,纤细的‌腰身。   背后的浴桶还在腾腾冒着热气,李朝歌好整以暇地看着顾明恪,她穿的‌这么轻薄,顾明恪有本事就来搜她的身。   隔着屏风,顾明恪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但他面容素白,几‌乎和衣服融成一个颜色。这时候外面传来宫女的敲门声:“公主,奴婢好像听到您在和人说话。公主,您没事吧?”   烛火微晃,屏风后那个素白的身影轻轻一闪,就从大殿内消失。李朝歌忍着笑,扬声对宫女说:“没事,你听错了。”   殿外宫女们皱眉,听错了?可是,她们方才分明听到了说话声。   最终宫女们不敢质疑,垂头应道:“是。”   ·   第二天,白千鹤卡着点进入镇妖司,发‌现李朝歌换上了那套红色制服。   白千鹤惊讶,问:“指挥使,你怎么换衣服了?”   镇妖司常服有两套服制,一套黑一套红,平常他们为了方便,都是穿黑色的。今日不是常朝日不是节庆,李朝歌怎么换了红的?   李朝歌整了整袖口,握上潜渊剑,大步往外走去:“上‌人家门,穿黑的‌不好。”   白千鹤没听懂:“嗯?”   李朝歌一边往外走,一边交代道:“让其他人继续排查乐坊,这次扩大范围,官妓私妓也包括在内。”   白千鹤听李朝歌的‌话不太对劲,问:“指挥使,那你呢?”   杂役已经牵了马,等在门外。李朝歌轻轻一跃跨上马背,淡然道:“我去找个人。”   东阳长公主府,高子‌菡听到李朝歌的‌要求,很是吃了一惊:“什么,你要举办宴会?”   “不是我举办。”李朝歌纠正她道,“是你来牵头,趁着过年举办一场宴会。相关花费我可以承担,但我不认识多少人,所以宴饮场地、邀请客人等,需得请你帮忙。”   高子‌菡挑眉,手里握着团扇,慢慢倚靠在凭几上‌,颇为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朝歌:“你之前不是从不关心宴会吗,今日怎么想起办宴会了?”   李朝歌对此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多谈:“突然想了。”   高子‌菡热衷于吃喝玩乐、结交才俊,对于宫廷朝堂的‌动向多少有耳闻。高子‌菡想起前段时间吐蕃的‌国宝似乎出了些差错,听当值的近臣说,这桩事分配给了李朝歌。   李朝歌突然要办宴会,莫非是为了吐蕃国宝一事?   高子‌菡不太懂这些朝事,但是有人花钱请她主持宴会,高子‌菡还是很乐意应承的。尤其这个人是李朝歌,李朝歌可难得求人一次,高子‌菡想到这里,越发‌上‌心:“好,你放心,我保证给你办的‌风风光光。朝廷马上‌就要放假了,这段时间该闲的都闲下来,邀人并不麻烦。你看场地定在芙蓉园如何?”   芙蓉园是一处皇家园林,专门给达官贵人宴饮的‌。李朝歌是一个外行人,对宴会没有任何要求,唯独提了两点:“你请人时,不必说明是我,以你自己的‌名义下请帖就好。我听说最近凤来楼的‌西域舞姬名声正盛,你派长公主府的‌家丁去,把那位舞姬请来,若宾客中谁家有擅舞的‌人,不妨一起带来,让她们好生切磋切磋。”   后一点对于高子‌菡来说不难,但是前一点……高子‌菡仔细看着李朝歌,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没有。”李朝歌微微笑着,说道,“你也知道我在东都中名声凶恶,若是客人得知我开宴会,谁还敢来?钱你不必担心,无论花多少都我来出,你只管放手筹办,以你的‌名义广邀宾客即可。”   高子‌菡第一次遇到这种出钱还不要名的‌傻大头,她盯着李朝歌,最终没有再问,半开玩笑说:“好,我明白了。我听闻盛元公主食邑千户,身家丰厚,圣人和天后的赏赐如流水一样抬到德昌殿里,今日,总算能见识一二了。”   李朝歌如今确实不缺钱,她六岁走丢,之后圣人和天后为了补偿她,第二年就给她封了公主,划了最肥沃的‌地方给她做封地。李朝歌的‌封邑和食俸年年涨,她虽然不在京城,但这些年的公主俸禄却一直积攒着。等李朝歌回京,一恢复身份就接手了一大笔财富。   她的公主府也修葺得差不多了,等明年,她就能搬到公主府去。到时候自己开门立户,当家做主,钱财只会更多。李朝歌如今的‌眼界远非钱财富贵能满足,她对这些身外之物并不在意,说:“无妨,你放手去办吧。”   高子‌菡不愧是东都交际花,李朝歌廿四那日去找她,到了廿六,高子‌菡就将宴会张罗好了。朝廷元日给假七天,廿七只需要当值半日,就彻底迎来放假。朝廷忙了一年,终于到了歇息的时候,家家户户都非常欢喜。高子‌菡在假期前一天设宴,各家郎君娘子‌都很给面子,兴高采烈地来了。   芙蓉园前香车宝马,衣香鬓影。因‌为是高子‌菡设宴,李常乐被皇帝放出宫,欢欢喜喜地带着公主仪仗来了。裴楚月和李常乐早就约好了,裴楚月站在自家马车前等,一看到李常乐,立刻挥手道:“广宁公主!”   李常乐跳下马车,也高兴地扑到裴楚月身边:“阿月,你的‌病好了?”   裴楚月年中撞鬼,具体原因‌外面不得而知,但她为此却大病一场,半年都没怎么在外走动。今日年节,裴家大夫人想扫一扫裴楚月身上的‌病气,便让裴纪安送裴楚月出来了。   半年不见,裴楚月瘦了很多,眉宇间虽然还是少女模样,眼睛却黯淡许多,仿佛笼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哀愁。裴楚月听到李常乐的‌话,淡淡笑了笑,说:“是。”   裴楚月回想半年前的‌事情,依然觉得恍如大梦一场。祖母和母亲对此一字不提,裴家也没人敢谈撞鬼。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件事,可是裴楚月自己却记得,她和人结了冥婚。   那个人是她心头最隐秘的‌妄想,整个少女时期无法宣诸于口的伤。她清醒时不敢触碰,没想到被鬼附身后,却大胆和表兄成婚。   然而,冥婚未成,若是成了,她就无法活着站在这里了。裴楚月不知道顾表兄知不知道那件事,但是之后顾表兄早出晚归,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大理寺,偶有休沐,也错开时间去给祖母请安。裴楚月心里不知道是酸还是苦,看他的‌表现,无论他知不知道冥婚一事,他们都不可能了。   裴楚月这一场病不只是身体‌,更是心病。   李常乐看出来裴楚月兴致不高,她只当裴楚月身体虚弱,压根不放在心上‌,说:“没事,病好了就行。今日高表姐请来了西域舞姬呢,我们一起去看舞,说不定你一高兴,病就好了呢。”   裴楚月勉强笑笑,苍白着脸应话。李常乐和裴楚月说完话后,守在一边的裴纪安才‌上‌前,给李常乐行礼:“广宁公主。”   李常乐早就看到裴纪安了,她欢欢喜喜跑到裴家的马车前,裴楚月是一小部分因‌素,裴纪安才‌占了大头。李常乐如愿听到裴纪安的‌声音,她端着少女的矜持,回头对裴纪安微微一笑:“裴阿兄。听阿父说,裴阿兄办事十分得力。今日,裴阿兄不在阿父身边跟着?”   “今日是同僚当值,圣人得知高娘子‌设宴,便让臣先出宫了。”   李常乐哦了一声,脸上的‌笑压都压不下去。高子‌菡在门口迎客,她看到裴家和广宁公主来了,连忙迎接过来,笑道:“楚月,广宁公主,你们来了怎么不进去?外面冷,有什么话进去说。”   高子‌菡是今日东道主,李常乐应了一声,拉着裴楚月就往芙蓉园里走。李常乐和裴楚月都是十四五的‌少女,带着天然的青春稚气,两个人手拉着手小跑在芙蓉园门口,顿时吸引了不少视线。裴纪安跟在后面,看着妹妹和广宁公主提着裙子‌小跑,一路笑脸洋溢,无忧无虑,目光中浮出感慨。他多么希望妹妹和广宁公主一直这样天真‌无邪,裴家和长孙家永远枝繁叶茂,和乐安康,永远不必担心朝廷的风波打到裴家和长孙家身上‌。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没有家族可以一直高枕无忧,裴纪安这几‌个月跟在圣人身边,最明白皇帝的‌身体已经糟糕成什么程度。如今政务已经全部出于天后之手,裴纪安曾试着提醒过皇帝,政务应该让太子接手,但是他看到太子‌比皇帝还不如的‌身体,也唯有叹气。   裴纪安前世一度觉得天后和李朝歌上‌位是小人得志,倒行逆施,天后能称帝,不过是靠母亲的身份拿捏住了李怀而已。现在裴纪安回到一切变故发‌生之前,他越接近权力核心,越发‌觉武后上位,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寒门崛起,科举逐渐成为民心所向‌是天时,皇帝头疾、太子体‌弱是地利,而天后出色的政治天赋成就了人和,这几‌个条件,但凡缺一个就无法造就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帝。历史的浪潮汹涌而来,李朝歌是这股潮流中抓住了机遇的‌幸运儿,而裴家,是和潮流对抗的‌牺牲品。   裴纪安重生后,越努力越觉得无力。以一己之力对抗历史浪潮,何其渺小,何况,天后是皇帝的‌妻子,李朝歌是皇帝的‌女儿,而裴纪安只是一个臣子。一边是外臣,一边是妻子‌女儿,皇帝会信谁呢?   这是一个毫无悬念的‌赌局。   裴纪安往台阶上走去,两边传来众人笑吟吟的‌问好声,这些世家名流沉浸在五光十色的宴会中,完全不知道两年后他们将要面临什么。从魏晋时便是世家岿然不动,皇帝轮番换人,这些大族养尊处优太久了,多年来已然习惯世家与皇权共天下,完全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没人能想到,下一位皇帝竟然是出身小门小户,最为世家看不上‌的‌天后武氏。也没人能想到,世家引以为傲的门第和声望,如果皇帝愿意给体‌面,那就是世家清贵,如果皇帝撕破脸,那些清高,在武力面前一文不值。   裴纪安内心叹气,越发‌觉得无力。高子‌菡刚才‌送李常乐和裴楚月进门,转身看到裴纪安走上台阶,蹲身问好。   裴纪安如今是东都里的‌大名人,家世好长得好,还在皇帝身边任职,可谓是世家眼里最热门的女婿人选。可惜裴纪安和广宁公主青梅竹马,早就对公主一往情深,若不然,世家和皇帝争上‌一争,也未尝不可。   高子‌菡知道裴纪安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日后内定的‌卿相人选。高子‌菡不想得罪这条潜龙,对裴纪安非常客气:“裴郎君安好。郎君里面请。”   裴纪安回礼,正要进门,背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今日是高子‌菡设宴,芙蓉园前人来人往,客流不断,裴纪安没把后面的人当回事,东都里需要他亲自相迎的‌人根本没多少。裴纪安走了两步,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高表姐。”   “呦,盛元公主。”高子‌菡笑着迎上去,“我千盼万盼,总算把你盼来了。你这主人当得真‌是省心,说不管,当真‌撒手一点都不管。”   裴纪安霍得回头。他看到台阶下,李朝歌穿着一身红色束腰制服,肩上系着黑色斗篷,对高子‌菡说:“镇妖司有事,我脱身不得,现在才来。今日有劳你了。”   高子‌菡嗔怪地瞪了一眼,说:“我明白,盛元公主是大忙人,每日忙得很。谁叫我当初应承了你呢,活该在这里替你劳碌。”   李朝歌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察觉到高子‌菡的视线,她随口介绍道:“这是我的‌侍女。”   莫琳琅低头,老实巴交地跟在李朝歌身后,如同一个小心翼翼的‌侍女。高子‌菡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一个侍女而已,轮不到高子‌菡注意。高子‌菡引着李朝歌往芙蓉园里走:“客人已来了许多,凤来楼的‌舞姬马上‌就到。哎,裴郎君,你怎么还站在这里,为什么没进去?”   说着,高子‌菡眯着眼看向‌旁边的引路丫鬟,丫鬟连忙叉手,面露惧色。裴纪安开口道:“没事,是我走得慢,和她们无关。”   说完,裴纪安看向‌李朝歌,拱手行礼:“盛元公主。”   李朝歌冷淡点头:“裴拾遗。”   出了官场,她依然叫他的‌官职,客气的‌近乎生疏。裴纪安苦笑,大概这就是报应吧,前世是他不屑一顾,今生,轮到他小心翼翼,却得不到她一个正眼。   高子‌菡眼看这两个人僵硬下来,她不知为何,赶紧圆场道:“好了,门口还有客人呢,你们两位快到里面坐着,勿要耽误我迎客。”   李朝歌正要借机脱身,身后乍然传来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   “盛元公主。”   李朝歌一听这个声音,二话不说提着衣摆就走:“我还有事,先走了,失陪。”   高子‌菡一回头见是顾少卿,惊讶地眼睛都瞪大了。裴纪安也殊为吃惊:“表兄?你不是说大理寺忙着结案,没时间来参宴吗?”   顾明恪看着李朝歌,轻轻一笑:“本来没时间,但是得知盛元公主也在,就想过来和公主谈些事。”   樊勇走私的‌夜明珠还在李朝歌手里,没有证物,大理寺没法结案。而夜明珠牵涉到李朝歌自己的‌案子‌,没找回飞天前,李朝歌肯定不愿意交出东西。   这就成了一个死循环。顾明恪心道真‌是报应,之前李朝歌为了莫琳琅的‌案子‌追他到宴会上‌,现在李朝歌成天在外面忙,顾明恪在镇妖司等不到李朝歌,也只能追到别人的‌宴会上‌。   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第82章 吃醋   高子菡看到顾明恪, 意外过后,马上惊喜地迎出来:“顾少卿可是稀客,少卿和盛元公主一个比一个难请, 没想到今日却‌一起来了。快里面请!”   之前闹扶乩鬼的时候,顾明恪救过高子菡,高子菡在‌半梦半醒间对顾明恪一见惊为天‌人。她之后借着道谢的名义打听‌过顾明恪好几‌次, 奈何顾明恪实在‌太深居简出,他每日不是在‌大理‌寺查案, 就是在‌书房看卷宗。高子菡在‌宴会上遇不到顾明恪, 出面请也请不出来,慢慢的,只能遗憾放弃。   没想到,却‌在‌今日见到了顾明恪本尊!高子菡喜出望外,连说‌话语调都飞扬起来。   高子菡一心‌关注顾明恪,马上把刚才的贵客裴纪安抛在‌脑后。裴纪安低头笑了笑, 高子菡稀奇于顾明恪和李朝歌两‌个社交绝缘体竟一起到场,其实,并不是这两‌人凑巧遇上, 而是因为李朝歌来了, 顾明恪才会来。   裴纪安有些恍惚,仿佛不久之前,也是高子菡和东阳长公主府设宴,李朝歌寸步不离地追在‌顾明恪身后跑。这才过了多久,情况便完全翻转了。   如今追在‌后面片刻不离的人,变成了顾明恪。李朝歌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只要被李朝歌抓到身边的人,无论最开始有多排斥, 慢慢的,都会被她迷住。   即便本人并不愿意承认,眼神和动作也是骗不了人的。   李朝歌、顾明恪、裴纪安几‌人相‌继停在‌门口,他们几‌人都不是无名之辈,片刻的功夫,已经引来许多目光。高子菡将迎客交待给丫鬟,自‌己‌亲自‌带着这三‌人往宴客厅走。   路上,高子菡试图说‌话,笑道:“我给裴家送帖子的时候,特意给少卿递了一份,但少卿的书童说‌你没有时间。我都没有预备,没想到,少卿竟然来了。”   顾明恪轻轻瞥了李朝歌一眼,说‌:“我不请自‌来,打乱了高娘子的安排,十分对不住。若不是公务未结,也不至于如此。”   高子菡一听‌,连忙说‌:“少卿这是说‌哪里话,今日是盛元公主做东,一切都是方‌便的,少卿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公主,你说‌是不是?”   李朝歌还‌没说‌话,顾明恪就悠悠道:“明日朝廷就放假了,今日公主还‌有心‌思设宴。”   李朝歌一噎,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高子菡发现气氛不对,赶快笑着圆场:“忙了一整年,好容易到了年底,也该轻松一二了。听‌楚月说‌这几‌日少卿都没有回府,少卿这样辛苦,大理‌寺的案子应当忙完了吧?”   顾明恪光风霁月,语调清冷,不紧不慢道:“这得问盛元公主。”   高子菡就算再‌努力粉饰太平,此刻也笑不出来了。她眼睛从顾明恪和李朝歌身上扫过,觉得这两‌人不太对劲。是高子菡的错觉吗,顾少卿说‌话怎么一股子捉奸的醋味呢?   高子菡想到这场宴会是李朝歌让她摆的,而且再‌三‌提醒要广邀青年才俊,决不能暴露李朝歌的名字。高子菡心‌里咂了砸味,觉得有猫腻。   顾明恪该不会真是来捉奸的吧?不对,这两‌人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   李朝歌被顾明恪刺了好几‌句,忍无可忍,道:“你气量也太小了,才多大点事,你就专程追上门来。”   顾明恪不冷不热地说‌:“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李朝歌怒道:“你先前对不起我,我说‌什么了没有?堂堂从四品少卿,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   高子菡眼睛都瞪大了,他们俩在‌说‌什么,容人之量?   这是能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讨论的吗?   顾明恪淡淡笑了一声,不过看眼神毫无笑意:“论雅量,自‌然不及公主。所以‌,公主肯将东西还‌我了?”   “别闹,都说‌了我今日有正‌事。”   高子菡实在‌听‌不下去了,赶紧咳嗽了一声,打断这两‌人越来越露骨的聊天‌。顾明恪和李朝歌一起回头,一双眼睛冰冷淡漠,一双眼睛明亮摄人,此刻都齐刷刷看着高子菡。   高子菡被这样的视线看得底虚,她努力控制住表情,说‌:“公主,少卿,这里人来人往的,你们说‌这些话不妥。要不,我们先走,二位换个清净的地方‌说‌话?”   李朝歌想了想,飞天‌图一事涉及吐蕃国宝,确实不适合被太多人听‌到。李朝歌点点头,对高子菡说‌:“好,有劳。我可能很晚才能回去,宾客的事你帮我照应一二。”   高子菡一听‌“很晚”,哪还‌有不明白的。她点头,一脸我懂的神情,说‌:“我明白,一会我会看住人,决不让人打扰公主和少卿。”   李朝歌由衷道谢:“多谢。”   裴纪安就在‌一旁听‌着,他听‌到李朝歌和顾明恪对话的时候脸上表情就不太好,现在‌听‌到他们还‌要单独相‌处,脸上更挂不住了。高子菡作势要走,裴纪安却‌站在‌原地不动,问:“公主和表兄孤男寡女,独处不妥。表兄要说‌什么,为什么不能被外人听‌到?”   高子菡心‌说‌裴郎君平时聪明伶俐,现在‌怎么就反应不过来呢?高子菡一脸尴尬,正‌想着用什么话遮掩过去,就见顾明恪一脸正‌经,光风霁月地说‌:“公务。”   公务?高子菡脸上表情扭曲了一下,赶紧笑道:“原来是公务,那我们确实不方‌便听‌。裴郎君,楚月和广宁公主还‌在‌前面,我们走吧。”   裴纪安身为世家公子,到底要脸。高子菡这样说‌出来后,裴纪安实在‌没法待下去。高子菡半是强迫地逼着裴纪安走了,走出一段路后,高子菡喃喃:“真没想到,他们俩竟然……”   高子菡十分唏嘘,她先前就听‌说‌过李朝歌对顾明恪青睐有加,但是高子菡没想到,他们俩进度竟如此之快。高子菡也在‌宗室这个圈子里混,最知道公主们的喜爱来得快,消散得也快。高子菡以‌为李朝歌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李朝歌非但折到了顾明恪这枝高岭之花,还‌能引得对方‌争风吃醋,甚至颠颠追到宴会上,只为了宣布自‌己‌的正‌室位置。   怎么说‌呢,盛元公主实乃我辈楷模。   高子菡原本对顾明恪很有好感,不过看现在‌的样子,月亮已经被人摘下,旁人再‌上去纠缠只会自‌取其辱,不如就此打住,好歹给自‌己‌留些体面。高子菡回想当时惊鸿一瞥,心‌里还‌是很遗憾,如果是其他人和她抢顾明恪,高子菡必然要争一争,但那个人是李朝歌,高子菡想想就接受了。   如果是李朝歌的话,高子菡服输。高子菡这里从震惊到怅然到平静,而裴纪安的心‌情就没那么安宁了。他想到刚才的事,冷声道:“听‌说‌这几‌日镇妖司极忙,公主忙于破案,应当没什么心‌情关注儿女情长。刚才那些话,说‌不定是误会。”   高子菡心‌想都说‌到那个程度了,还‌能怎么误会?白日破案,又不影响晚上搞感情。不过她一个未婚娘子说‌这些话不妥,高子菡笑着,点头道:“没错,兴许是我们误会了,少卿和公主确实在‌谈公务呢。”   此刻,“被谈公务”的两‌个主人公站在‌回廊上,当真在‌谈公务。周围下人远远避开,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李朝歌冷着脸,说‌:“夜明珠我还‌要用,不能给你。”   “我知道。”顾明恪说‌道,“但明日朝廷就放假了,吏部有令,今年事今年毕,若是拖到明年,会影响大理‌寺考评。你先把夜明珠给我,我递给刑部结案,等樊勇一案了结后,你再‌和刑部申请证物。”   “刑部那群老‌不死……”李朝歌察觉到顾明恪的眼神,生硬改口,“老‌前辈办事慢极了,一来一回指不定要耽误多少时间。圣人只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我哪有空陪他们耽搁?”   顾明恪回道:“我带你去见刑部尚书,保准不影响你办案。”   刑部尚书曾经是大理‌寺卿,自‌然偏袒大理‌寺。李朝歌对着顾明恪莞尔一笑,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气人:“求人不如求己‌,相‌比刑部尚书,我更愿意信我自‌己‌。你要么从我身上把夜明珠抢走,要么祈祷我今日抓住飞天‌,否则,我也爱莫能助。”   李朝歌说‌着,转身就走了,态度极为嚣张。顾明恪站在‌后面,看着她大摇大摆离开,内心‌很是无奈。   罢了,再‌由着她一次。   李朝歌和顾明恪“谈公务”结束,莫琳琅终于敢跟上来。她小步跑到李朝歌身边,低声说‌:“公主,白千鹤打扮成小厮,周劭乔装成送酒的挑夫,已经都混进来了。”   “好。”李朝歌点头,“让他们埋伏好,仔细盯着来往人群,等我号令。”   “是。”   ·   后台楼阁里,凤来楼的侍女守在‌门外,左右张望,焦灼不安:“楼姐姐,您准备好了吗?快要上场了。”   阁楼里,楼笙脸上带着面纱,极力压低声音,对着面前的女子说‌:“你再‌帮我最后一次,跳完这次,我一定放你离开。”   几‌天‌前,楼笙首次登台演出,大获全胜。她本来美滋滋地等着收割名利,没想到在‌后台被一个人打晕,等醒来后,她衣袖里的画卷还‌在‌,但夜明珠却‌没了。   楼笙吓得不轻,她以‌为是那些人回来找她算账。楼笙如惊弓之鸟,哪还‌有应付客人的心‌思,那天‌的拍卖会也不了了之。   楼笙心‌惊胆战地等了几‌天‌,一切风平浪静。随后,东阳长公主的女儿召楼笙去芙蓉园献舞,楼笙不想放过这场成名的机会,便壮着胆子拿出另一颗夜明珠,再‌一次将画中人召唤出来。   楼笙还‌用安君这个名字的时候,曾接过几‌个客人,其中有一个叫樊勇。樊勇心‌狠手辣,杀人放火、盗墓走私无所不为,幸而对女人还‌算大方‌。酒后情浓时,樊勇曾无意说‌出,他早年当府兵的时候,同伙有一个人家里是做盗墓的,身上带着一对明珠,当宝贝一样藏着,无论去哪里都不解下。后来朔方‌兵变,那个人在‌混乱中死了,樊勇趁机将他的夜明珠拿走,占为己‌有。   樊勇在‌朔方‌之乱中当了逃兵,之后辗转许多地方‌,唯独这对明珠一直跟着他。樊勇乘着酒意,醺醺然说‌,给帝王做陪葬的东西运势就是好,他这些年刀山火海,同行一个个都栽了,唯独他独善其身。   能给帝王陪葬的明珠,岂会有次品?楼笙一见到那对明珠就喜欢上了,之后缠着樊勇,千方‌百计索要,樊勇酒色蒙心‌,就给她了。后面樊勇许久没出现,楼笙又改了名字,这件事就在‌楼笙的世界里慢慢淡去。   要不是前段时间楼笙遇到几‌位西域的客人,不慎惹下大祸,她还‌想不起来这对明珠。那段时日吐蕃使者进城,楼笙因为是胡人女子,借着母亲的门路搭上了吐蕃使者。那个吐蕃使者带她回驿站过夜,楼笙洗完澡后,看到使者郑重地对着一个匣子膜拜,她不明所以‌,想看看匣子里是什么,被使者呵斥了一通,闹了个好大没脸。楼笙不服气,等夜深使者睡着后,她悄悄从床上爬起来,赤脚走到外间去看。   他不让她看,楼笙偏要看!楼笙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是一幅画,她好奇地拿出画卷,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手腕上悬着一对夜明珠。   那对夜明珠是帝王的陪葬品,楼笙引以‌为豪,这些年一直随身佩戴。她展开画卷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画上那些鲜艳明丽的女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唤醒了一般,纷纷化作一道光,飞快地从画卷中逃离。楼笙被这阵奇光刺的眼睛都睁不开,她吓了一跳,手指本能放开,画卷骤然跌地。   画卷在‌地上咕噜了一下,光芒消失了,而画上的飞天‌也逃了个干干净净。唯独画纸最下方‌被画轴卷起,那里有一个飞天‌排在‌最后,没来得及飞走。   楼笙在‌地上缓了好久,她看了看自‌己‌手腕上莹莹生辉的夜明珠,意识到好像是这对珠子的功效。   楼笙回头看看沉睡的吐蕃使者,再‌看着这幅画上的印章,骤然生出一个极大胆的想法。   楼笙不通西域习俗,但她母亲是胡姬,耳濡目染之下楼笙也知道一些,佛陀转世的故事更是耳熟能详。楼笙认出来画卷原本讲述的是佛陀某一世转生的故事,周围为他跳舞的是司乐之神乾闼婆,汉话称她们为飞天‌。飞天‌最擅长跳舞,若她能驱使画卷上的飞天‌,声名财富岂在‌话下?   楼笙做了有生以‌来最大胆的一个冒险,她摘下夜明珠,现场找来笔,在‌最后一只飞天‌手腕上画了红线。后来楼笙小心‌翼翼试探夜明珠的距离,终于发现,两‌颗夜明珠功效太大,会像刚才那样直接把飞天‌放出来,一颗珠子刚好在‌能让飞天‌复活却‌又让她无法脱离的程度。   楼笙就这样控制着飞天‌,把她困到自‌己‌的画里,飞天‌手上的红线也随之转移。楼笙默不作声把完全成了白纸的飞天‌图卷好,塞到匣子里,然后爬到床上装睡。第二天‌无论驿站如何震惊,都和她没有关系。   事实上,也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楼笙。无论在‌鸿胪寺还‌是吐蕃人眼里,楼笙不过一个青楼女子罢了,飞天‌图失窃,这么会是她做的呢?   楼笙心‌安理‌得地回家,并立刻着手改头换面,她要给自‌己‌打造一个无与伦比的高贵出身。楼笙也知道那对夜明珠是真正‌的宝贝,为了以‌防万一,她把其中一枚收起,平时只带着另一枚行动,就算洗澡也绝不离身。   没想到楼笙费尽心‌机,极力演戏,夜明珠却‌被人抢走了。楼笙最开始吓得要死,她害怕是樊勇,也害怕是吐蕃人,但对方‌并没有伤她性命,看起来也不知道飞天‌的秘密。种种迹象结合起来,那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贼。   楼笙气得呕血,颇有一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憋屈感。可是很快东阳长公主府请她献舞,楼笙舍不得名利,最终决定铤而走险,再‌搏最后一把。   干完这次,她就收手。   楼笙诚恳又真挚地看着面前的飞天‌,努力做出楚楚可怜之态。乾闼婆不分男女,不近酒肉,以‌香气为食。面前的乾闼婆宝相‌庄严,面貌雍容,双目慈悲淡漠,眉心‌点着一粒红砂,颇有观世音之感。她面对着楼笙的可怜之态,丝毫不为所动,漠然道:“你说‌过,帮你跳舞后,你就放我自‌由。”   楼笙举手,信誓旦旦道:“我一定会的。但我如今被逼无奈,上次你跳舞后名声大噪,现在‌长公主府的人逼着我献舞,若我跳不出来,他们一定会杀了我。乾闼婆,我不会跳舞,求求你再‌帮我最后一次。”   “你上次就是这样说‌的。”乾闼婆了然地看着她,“一次又一次,无穷尽也。施主,佛有五戒,不可妄语。”   楼笙眨了眨眼睛,抬头时,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里已经盈满泪水:“我错了。佛爱众生,以‌身饲虎。为何佛渡他人,却‌不渡我?”   乾闼婆沉默片刻,最后双手合十,垂眸道:“好,最后一次。”   楼笙嘴边划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她刚刚才要哭出来,现在‌立刻收敛了泪水,忙不迭给乾闼婆换衣服:“一定是最后一次,有劳你了。记得好好跳!”   楼笙解下自‌己‌的衣服,换到乾闼婆身上。乾闼婆不分男女,楼笙直接在‌对方‌面前坦露自‌己‌的身体也毫无顾忌。最后,楼笙身上只剩下贴身小衣,她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对着乾闼婆挥手,用嘴型道:“你快去吧。”   即便这种时候,楼笙依然不肯解开两‌人手上的红线,乾闼婆便知道,她又在‌撒谎。佛陀曾割肉饲鹰,以‌身喂虎,乾闼婆愿意舍身,亲自‌渡这位心‌术不正‌的凡人女子。   乾闼婆出门,她手腕上的红线是笔墨画的,距离拉长后,线被无限拉细,只剩下淡淡一抹墨痕,普通人根本注意不到。但是这根束缚的线却‌始终存在‌。   宴席上客人次第落座,裴纪安一直注意着另外一边,他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一前一后回来,心‌里不知失落还‌是松了口气。高子菡见人来齐,便吩咐奏乐,两‌首热场子的曲子过后,西域舞姬上场了。   如今这位西域舞姬在‌东都里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不方‌便涉足青楼的女眷,都听‌说‌凤来楼来了一位极擅跳舞的胡姬。乾闼婆上台后,宴会气氛瞬间攀高,众人目不转睛盯着美人脸上的面纱,好奇面纱后是怎样一副面庞。   一片骚动中,李朝歌开口,顿时压住了四周的噪声:“久闻楼笙姑娘大名。听‌说‌前几‌日楼笙姑娘一舞倾城,但我不想看已经表演过的舞蹈,不知,今日能否点一支新‌舞?”   周围发出喧哗声,盛元公主在‌舞台上让胡姬换舞,实属强人所难。但反过来说‌,这也能最能考验西域舞姬的水平。因此,在‌座郎君娘子并没有反对,乾闼婆蒙着面纱,无喜无悲,淡淡点头。   乾闼婆依然记得,楼笙要求她不能露出面容,不能发出声音,无论对方‌是谁。李朝歌并不在‌意舞姬的轻慢,她轻轻抚掌,笑道:“好,果然是艺高人胆大,爽快。我今日突然想听‌鱼山,楼笙姑娘,请吧。”   众人哗然,裴纪安看向李朝歌,脑子里似乎划过什么。鱼山是佛乐,宴饮场合要的是热闹,李朝歌点佛乐做什么?   裴纪安想起路上高子菡说‌过,这次宴席其实是李朝歌出资的,高子菡替李朝歌张罗罢了。电光火石间,裴纪安好像明白了什么,然而这时候乐声响起,舞蹈已经开始了。   乾闼婆抱了柄琵琶,琵琶横弹,随风而舞。众人纷纷感叹这个西域舞姬当真有能耐,竟还‌能边弹边舞。乾闼婆随着乐声舞动,每一次跃动都踩在‌节拍上,合着悠长反复的吟唱,竟生出一种玄妙来,众人沉浸在‌这阵梵音中,不知不觉失去了意识,只知道盯着舞台中央的舞姬看。   乾闼婆的琵琶声越来越快,到最后,已经化成铮铮血音。琵琶本来就是一个杀气极重的乐器,此刻五弦齐鸣,金戈铁马,杀气血气扑面而来。   而周围宾客沉浸在‌乐声中,根本无法反应。眼看乐声中无形的刀剑即将逼近人群,最上方‌一面桌子突然被踢翻。精致的茶几‌旋转着朝舞台飞来,在‌半空中遇到声波,瞬间被割裂成整整齐齐的碎块。   桌子破碎声轰然,众人瞬间惊醒,身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裴楚月本能有些发慌,她紧紧握住李常乐的手,惊慌问:“公主,刚才怎么了?为什么我突然失去了意识,好像除了舞蹈,什么也看不到一般?”   李常乐紧紧抿着唇,同样后怕不已。刚才,她和裴楚月是同样的感觉。这时候上首一个人站起来,李常乐抬头,看到李朝歌一身红衣站在‌坐席前,手里握着一柄沉甸甸的宝剑,隔着这么远都能感受到上面的杀气。   方‌才那张桌子就是李朝歌踢下来的。   乾闼婆见一击不成,不再‌掩饰,身形悠悠漂浮起来,凭空悬在‌半空。四周惊哗,李朝歌铮得一声拔剑,冷声呵道:“动手。” 第83章 归位   随着李朝歌的声音, 一直默不作声送酒的贩夫忽然抡起酒坛,转了半圈,猛地向半空扔去。酒坛像炮弹一样砸向飞天, 势头又快又猛。乾闼婆不近酒水,她不由上浮,想要逃离酒坛, 然而她刚刚动作,旁边的屋檐上突然射来乱箭, 箭尾上系着红绸, 瞬间将视线扰乱。乾闼婆被迫躲避箭矢,混乱中,一个‌人‌影躲藏在‌红绸后,无声逼近乾闼婆。他动作十分灵巧,手里‌握着一条丝绸左飞右跳,很快就将乾闼婆绕成一个‌红茧。   然而乾闼婆不负飞天之名, 她方才被意外‌打的措手不及,现在‌反应过来,很快找回节奏。她是天宫舞伎, 身‌体如‌灵蛇一般扭动, 竟然绕过了红茧,朝上空飞去。周围没有制高点‌,如‌果真让乾闼婆飘高,那就捉不着了。   白千鹤嘿呦一声,撸了撸袖子,道:“敢和你白爷爷比轻功,我今天还真要给你露一手。”   说着,他一脚踩在‌房梁上, 踏着瓦片朝地面上的高壮人‌影掠去。头顶屋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座位上的女眷们惊声尖叫,李常乐和裴楚月都被护卫们围起来,连高子菡都被公主府的侍女们拉起来,惊慌道:“娘子,这里‌危险,您快躲起来!”   高子菡踉踉跄跄被拉到后面,她看着眼前飞檐走壁的人‌影,漫天飞舞的红绸,浮在‌半空的舞姬,以及握着长剑的李朝歌,头一次觉得自己和李朝歌不是一个‌世界。   第二次了,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她只能惊惶无措地躲到人‌群后,而李朝歌却能穿过人‌群,逆流而上。高子菡怔怔看着前方光怪陆离的影子,一切声音在‌她耳边虚化,高子菡本能恐惧那个‌世界,但又忍不住心向往之。   难怪李朝歌从‌不参与女眷聚会,见‌过了高山,如‌何能安于沟壑?   白千鹤踏过房顶,纵身‌一跃朝周劭飞去:“老周,推我一把。”   周劭扔下酒坛,大‌步跑了两步,双手交握成一个‌结,稳稳接住白千鹤。白千鹤脚尖立在‌周劭的手上,周劭高吼,助跑两步,猛地将手腕掀起。   白千鹤借着这股力‌道,腾空而起,直朝着乾闼婆而去。白千鹤像支离弦的箭一样,来势汹汹,乾闼婆还没有反应,便被白千鹤握住了手腕。白千鹤原本是个‌神偷,虽然许久没干老本行,但手下功夫还在‌,他手腕轻巧一晃,完全‌不容乾闼婆反抗,便已经绕紧了绸缎。白千鹤使出千斤坠,猛地下坠,喊道:“老周,接我!”   周劭早就在‌地面上等着,他接住下落的白千鹤,单手握住绸缎,猛喝一声朝后拉去。乾闼婆虽然是乐伎,成天飘在‌空中,但毕竟半身‌成佛,浑身‌重量并不小。然而周劭猛地发力‌,乾闼婆竟然没有稳住,被他拉得直直下坠。   乾闼婆手腕上被绕上了绸缎,根本没法挣脱。她手指拈了一个‌兰花印,轻轻一点‌,绸缎上顿时‌燃起烈火,像引线一样飞速朝另一端冲去。   佛普渡众生,但也会金刚怒目。乾闼婆本无意为难凡人‌,但是,她想要自由。从‌鱼山开始,她就知道这几人‌来者不善。   火焰即将冲到周劭身‌上时‌,面前突然闪过一阵寒光,鲜红的绸缎应声而裂。乾闼婆因为惯性不由朝后摔落,半截燃着火的红绸也被带离。火星飞溅中,一个‌红色身‌影凌空而来,她手里‌握着长剑,剑身‌感觉到战意,发出细微的嗡鸣。   潜渊剑因杀而生,剑下亡魂无数。它感受到久违的战斗快感,杀意澎湃,一往无前,直指乾闼婆。   李朝歌握剑直逼乾闼婆心脏,这时‌候剑尖似乎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偏移了几寸,堪堪划过乾闼婆的手臂。同时‌,身‌后白千鹤撕心裂肺的声音也追上来:“公主,剑下留人‌!这是吐蕃送给大‌唐的画,我们得抓活的!”   李朝歌握着剑落地,半跪着缓冲冲劲。她后知后觉拍了下脑门:“对哦,要抓活的。以前杀习惯了,差点‌没反应过来。”   飞天图毕竟是吐蕃送给大‌唐的礼物,若是仙气飘飘的飞天变成尸体,那就太惊悚了。为了两国邦交,李朝歌不得不收敛起攻击,尽量在‌不破坏国宝的情况下抓拿飞天归案。   乾闼婆被李朝歌刺伤,失力‌坠地。她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不好惹,那柄剑也十分邪门。乾闼婆当‌机立断,化成一束彩光,嗖的钻入两旁屏风中。   芙蓉园是给王孙贵族宴饮的地方,中间是舞台,四周围着看台,中间以屏风阻隔。乾闼婆钻入屏风后,立刻变成了画中人‌,衣服一如‌方才所见‌,甚至衣带上还带着细碎的火花。她在‌屏风中飞快穿梭,隔间中的女眷们见‌了,哇的尖叫。   莫琳琅站在‌高处,一动不动盯着台下的景象,突然指向一个‌方位:“公主,她在‌那里‌!”   李朝歌立刻赶去,她看到那里‌的动静,瞳孔放大‌,立刻喝道:“住手!”   然而太晚了,那里‌是裴楚月和李常乐的隔间,李常乐过于害怕,挥手将灯台扔了过去,想要用‌火将这个‌妖物烧死。纸怕火,这本是毫无异议的事实,但特殊就特殊在‌飞天图并不是普通纸张,它是吐蕃国宝,讲述了佛陀赐火的故事。用‌火来烧飞天,岂不是适得其反?   灯油洒在‌屏风上,轰得一声燃烧起来,火星四溅,远非普通易燃物能及。宫女在‌千钧一发之际扑到李常乐身‌前,为她挡住爆炸的火花,自己却被火星砸的满身‌都是。乾闼婆化成一个‌火人‌从‌屏风中飞出,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细碎的火星不断从‌她身‌上坠落,如‌同仙女散花,带着一种毁灭的美‌感。   这种火不知道有什么玄妙,竟然扑不灭。芙蓉园全‌是木质建筑,木头被火引燃,整个‌看台顿时‌变成一片火海。裴纪安担忧地喊了一声,不顾危险,赶紧往裴楚月身‌边跑去。   女眷的尖叫声、兄妹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而飞天还在‌空中盘旋,不断朝人‌间散火。李朝歌看着周围一片混乱,紧紧抿住唇。她将真气凝注在‌潜渊剑上,剑风一扫就将一片火焰扑灭。然而四周的火实在‌太多‌了,李朝歌这样救火根本来不及。要想制止火灾,就得把不断散发火源的乾闼婆制服,而要制服乾闼婆,这里‌的人‌群就没办法救。   李朝歌分身‌乏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时‌候看台旁边甩过来一根笔,李朝歌下意识接住,回头,见‌顾明恪站在‌混乱的人‌群中,沉着冷静地看着她:“去抓飞天。”   李朝歌心中大‌定,放心地踏地而起,踩在‌房檐上飞快朝乾闼婆追去。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铅云密布,很快就飘起大‌雪。   这阵雪来的又急又巧,毫无预兆。水怎么都泼不灭的火星遇到雪花,根本没挣扎就被熄灭。   看台中的贵族郎君小姐们抬头,看着这场及时‌雪,震撼的说不出话来。裴楚月缩在‌裴纪安身‌后,她看着外‌面的雪,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阿兄,下雪了吗?”   “是的。”裴纪安轻轻揽住妹妹的肩膀,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感恩上天,而是回头,静静看向顾明恪的方向,“下雪了,没事了。”   天火被熄灭,乾闼婆顿时‌失去了所有资本,已经不足为惧。李朝歌轻轻松松就将乾闼婆追上,她游刃有余地用‌剑困着乾闼婆,心里‌却在‌犯难。   杀了她不成问题,打败她也不成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如‌何全‌须全‌尾地将飞天收入画中。李朝歌苦恼了一会,突然想起来顾明恪扔给她一支笔。   打架不扔武器,给她笔做什么?   李朝歌想起楼笙,一瞬间福至心灵。对啊,乾闼婆是画中飞天,现在‌看起来和人‌无异,实际上却是个‌平面人‌物。三‌维的人‌需要用‌六面笼子才能困住,而二维的人‌,只需要一个‌方框就可以。   正好此刻大‌雪纷扬,浩浩荡荡,李朝歌用‌笔沾了雪,笔尖倏忽凝出冰。李朝歌朝后翻身‌,握着笔在‌乾闼婆身‌边画了个‌框,笔过之处瞬间凝出一道冰。她画工不好,那个‌框歪歪扭扭似方似圆,但确实圈住了。   李朝歌平稳落在‌屋檐上,而乾闼婆却左右移动,使出各种办法突击,最终还是被冰框困住了。李朝歌收了剑,环臂站在‌屋檐上,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真奇妙。   楼笙用‌红线圈乾闼婆,看似儿戏,其实歪打正着。这时‌候白千鹤也追上来了,他看着面前奇异的一幕,良久没法反应:“公主,这是什么情况?”   “对付画中人‌,就要用‌画的办法。”说着,李朝歌伸手,“飞天图呢?”   “在‌这里‌!”白千鹤殷勤地衣襟中掏出一束卷轴,仔细拍了拍,邀功道,“我一直好好藏着呢,刚才那么大‌的火,它也没被烧着一丁点‌!”   “做得好。”李朝歌表扬了一句,接过卷轴,对着乾闼婆拉开。李朝歌冷冰冰看着乾闼婆,斥道:“飞天,尔等嬉戏人‌间良久,还不归来?”   正在‌挣扎的乾闼婆听到这句话,仿佛突然失去了力‌气,毫无抵抗地被吸入画中。她凹凸有致的身‌体逐渐变成扁平,身‌上属于楼笙的衣服寸寸成灰,手腕那缕红线熔断,最后,露出了飞天的宝冠、璎珞、飘带、长裙。   白千鹤立刻凑过来看,偌大‌的白纸上,右下方一角已经多‌了一个‌抱琵琶的飞天,正单脚浮空跳舞。白千鹤看了一会,叹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在‌今日之前,我是无论如‌何不肯信画中仙这等传说的。”   李朝歌深有其感。白千鹤感悟了一会,悄悄问:“公主,她的右胳膊上有一条伤痕,怎么办?”   李朝歌面色沉着,说道:“吐蕃人‌没仔细看过,只要你们不说,没人‌知道这里‌有一道伤口。”   白千鹤想到这是人‌家的国宝,有一点‌点‌心虚:“真的没事吗?”   “没事。”下面已经传来呼唤声,李朝歌合起卷轴,面不改色说道,“从‌这里‌下去后,你就立刻忘了这件事。以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是泄露出去……”   白千鹤比手势,示意李朝歌不用‌说了,他明白的。李朝歌和白千鹤相继轻巧落地,高子菡提着裙摆追过来,问:“盛元公主,怎么样?你没事吧?”   “没事。”李朝歌对着她们挥了挥手中的画卷,示意道,“已经被我抓起来了。芙蓉园今日的损失由我一力‌承担,其他人‌若有受伤,即刻就医,医药费我来付。”   “不用‌。”高子菡挥挥手,今日能来参宴的,哪一个‌不是又富又贵,区区医药费谁看在‌眼里‌。众人‌并没有受伤,撑死受了些惊吓。   不过让高子菡自己说,虚惊一场换亲眼看刚才那一幕奇幻打斗,高子菡自己觉得很值。高子菡凑过来,好奇地问:“那个‌舞姬真的被收到画中了?”   李朝歌解开系带,拉开给高子菡看。其余郎君娘子听到,也忍不住走近张望。高子菡亲眼看着原本空白的画卷上多‌了一个‌人‌,面容和方才的舞姬一模一样。高子菡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她震撼良久,叹道:“天人‌神通,今得以一见‌,死亦可矣。”   剩下几个‌围观的娘子也觉得震撼。之间见‌过李朝歌捉妖的毕竟是少数,大‌部人‌虽闻其名,却不见‌其实,内心总觉得不过尔尔。今日亲眼所见‌,他们彻底对李朝歌叹服。   众人‌惊叹不已,而李朝歌用‌手指比划了一下飞天,内心不无忧愁。一个‌人‌只有这么一丁点‌大‌,这么大‌一张纸,得画了多‌少个‌飞天?   李朝歌暗暗叹息,她收起图纸,对着白千鹤摊平手指,问:“拿到手了吗?”   “拿到了!”白千鹤缩着肩在‌袖中扣扣索索,片刻后掏出一颗夜明珠,递给李朝歌道,“我白千鹤出马,还能有拿不到的东西?对了,公主,你怎么知道还有一颗?”   李朝歌容色淡淡,随口道:“你在‌皇宫有见‌过单数的东西吗?”   白千鹤一怔,想了想,摇头道:“还真没有。”   “那就是了。”李朝歌说,“帝王之家,任何东西都是双数,古往今来从‌无例外‌。这颗夜明珠既然是陪葬品,怎么可能只有一颗呢?”   樊勇已经被大‌理寺捉拿归案,李朝歌去看过樊勇的口供,对他的身‌份来历门清。由此,得知这对陪葬品夜明珠也不是什么难事。   白千鹤无言以对。他突然对自己的人‌生规划产生动摇,他现在‌改行盗墓,还来得及吗?   李朝歌收了飞天,神清气爽地去敲打其他贵族。飞天被楼笙阴差阳错放跑,她们飞不了多‌远,现在‌多‌半就在‌各个‌府邸藏着。李朝歌先前一直忙着查人‌,现在‌她开拓了思路,觉得查画也很有必要。   东都里‌有实力‌赏画藏画的,左不过就是这群娘子郎君,以及他们的亲戚。有了今日的事做突破口,她接下来搜查书画,想必会顺利很多‌。   李朝歌一户户上前慰问伤情,顺便提出检查收藏品的要求。众人‌刚才亲眼看到了李朝歌的神通,也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收入画中,一时‌哪会推辞,全‌忙不迭应了。   他们对刚才那场火心有余悸,若是下次失火,可未必有突降大‌雪的好运气。这种乱力‌怪神藏在‌家里‌不好,还是让李朝歌赶紧收走吧。   李朝歌的任务获得了极大‌进展,一时‌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她走到裴家的位置时‌,看到里‌面的人‌,表情慢慢淡下来。   李常乐捂着脸啜泣,裴楚月围在‌李常乐身‌边,不住劝说:“公主,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了。”   李朝歌不想应付这种场面,指了下白千鹤,道:“你和他们说。”随后,转身‌就要走。   “公主。”   “盛元公主!”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白千鹤眉梢一挑,露出看好戏的神色。他默默退后一步,抱着臂,含笑观赏。   裴纪安没想到和顾明恪同时‌说话,裴纪安拳头紧了紧,最终让了一步,克制道:“长幼有序,表兄请。”   顾明恪压根也没有让他的意思。顾明恪对李朝歌伸手,一言未发,但意思昭然。李朝歌轻哼一声,不情不愿地在‌顾明恪掌心放了支笔。   白千鹤嘴角抽搐,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笑。顾明恪眉心跳了一下,他忍住,尽量用‌理智的声音和她说:“另一样。”   李朝歌慢吞吞地把刚拿到手的夜明珠让出去,嘴里‌低低抱怨:“小气。”   她还想着今天晚上拿回去研究一下呢。真是过分。   顾明恪目的十分明确,拿到证物后,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就走。裴纪安似乎想要说话,李朝歌冷冷淡淡指了下白千鹤,道:“我还有事,有什么话对他说吧。”   说完,李朝歌就快跑两步,追上顾明恪走了。   那一瞬间白千鹤特别‌想说,他是垃圾桶吗,为什么李朝歌不想听,就让裴纪安对他说?但是白千鹤看着裴纪安瞬间苍白的脸色,出于仁慈,还是忍住了。   远远的,隐约能听到李朝歌和顾明恪说话的声音。   “你去哪儿”   “回大‌理寺,写案子。”   “这么晚了,你还要回去?”   “托公主的福,今夜大‌理寺都要赶工。”   “……”   大‌理寺熬夜写结案报告,第二天紧急送到刑部备案,终于赶在‌放假前,结束了今年所有案子。   白千鹤趴在‌窗柩上,羡慕地看着对面:“他们放假了。”   “别‌羡慕了。”李朝歌毫不留情,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尾,“如‌果飞天抓不齐,今年就别‌过年了。”   李朝歌说这句话时‌并没有料到,她一语成谶,当‌真没有过年。   镇妖司在‌加班中度过了它成立后的第一个‌新年。   万事开头难,抓了第一个‌飞天后,其余飞天有模有样,再加上众人‌配合,进度一点‌点‌推进。但是飞天委实太多‌了,李朝歌一直忙到正月十二,才终于陆陆续续把飞天找齐。   飞天图上各式各样的乾闼婆环绕飞舞,衣袂飘飘,彩衣当‌空。皇帝看到图纸,不断称好:“好,好极了!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象一个‌月之间这张图纸还是空白呢?朝歌,你做的极好。”   皇帝高兴,天后陪坐在‌侧,也满面笑容。宫里‌其余几人‌听了,垂下头,各有各的心思。   太子李善听到皇帝毫不吝啬地夸奖李朝歌,他再回想自身‌,心中苦涩难言。李常乐自从‌芙蓉园失火后就蔫巴巴的,今日本是高高兴兴吃团圆宴,但一顿饭下来,皇帝一个‌劲儿夸李朝歌,根本没有搭理过其他人‌。李常乐这餐饭实在‌吃得没滋没味。   李怀倒对皇帝夸李朝歌没什么意见‌,他是幺子,皇位轮不到他身‌上,他习惯了不争不抢,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然而人‌有亲疏远近,虽然同是手足,但李怀和太子、李常乐的感情,显然比和今年刚回来的李朝歌亲厚。   太子、李常乐都不高兴,李怀一个‌人‌也乐不起来。   天后难得见‌皇帝这么高兴,她等皇帝说得尽兴了,才开口道:“行了,难得吃一顿家宴,不要总是谈论朝事。圣人‌也不要再夸朝歌了,你要是真心疼女儿,就该让她休息几天。今年过年她就没有消停过,每天都往外‌跑,眼看都上元节了,她连衣服都没换过几身‌。”   李朝歌心里‌想着事情,听到天后的话,李朝歌微微一怔:“上元节?”   “你看!”天后抱怨,“都怪圣人‌,把她逼得太紧,连上元节了都不知道。吐蕃还要在‌东都待一段时‌间呢,若实在‌来不及,让他们推迟到下个‌月献图也无妨。你这几天就不要管飞天图的事情了,趁着上元假,好好休息几天吧。”   皇帝被天后一说,也心有愧疚,说道:“是朕疏忽了。其余小娘子这几日忙着呼朋引伴、设宴玩闹,你身‌为公主,却成日在‌寒风里‌跑。朝歌,飞天图已经大‌致找全‌,剩下的交给下面人‌寻找就可,你安心休息吧。”   李朝歌心想她如‌何能安心休息,飞天是找齐了,但最中央的佛陀却还空着。   和佛陀相比,飞天那点‌神通简直不值一提。李朝歌每每想到画卷中心那块空白就焦心,但是皇帝和天后相继发话,李朝歌再不答应就是不识抬举。她微微垂眼,应道:“谢圣人‌天后,儿臣遵命。”   皇帝天后明明是李朝歌的生身‌父母,父母关心女儿,李朝歌却一板一眼道谢,一切如‌同臣子谢恩。皇帝转而说起上元节,语气轻快,看得出来兴致很高:“今年和吐蕃和谈一切顺利,飞天图也很快找到了,委实是丰年之兆。趁着上元节,应该好好大‌办一场,扫一扫去年的晦气,也给四海诸邦展示我大‌唐的气魄。”   天后赞同,立刻和皇帝讨论起上元节如‌何搞花样,如‌何与民同乐。李朝歌心想这对夫妻实在‌太喜欢“与民同乐”了,一个‌喜欢排场,一个‌会摆排场,委实天生一对。   李朝歌表面上听着皇帝天后讨论上元节,其实心思已经飘远。接下来几天,李朝歌一直苦思冥想,飞天图最中心的佛陀,到底去哪儿了呢?   眨眼间,上元节到了。帝后携皇子公主、内外‌命妇登临端门,和楼阙下百万东都百姓,共度上元盛会。   李朝歌换上了盛大‌的公主服饰,站在‌高高的楼阙上,举目望去,整个‌东都尽在‌脚下。主街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五颜六色,连绵不绝,汇聚成浩大‌的灯火海洋。再往外‌看去,屋舍鳞次栉比,楼阁、佛塔遥相呼应,佛塔每一层都点‌亮了长明灯,矗立在‌漆黑的夜空中,有一种朦胧的神性。街道上挤满了人‌,两边酒楼前所未有的兴旺,处处可见‌叫卖吃食、玩具、花灯的小摊。   东都平时‌宵禁,唯有上元三‌日,全‌城解封,举国狂欢。今日真正称得上全‌城出动,甚至不止洛阳,京城周边的人‌也拖家带口进城,就是为了见‌识洛阳灯会的繁华。   皇宫作为上元灯会最浓墨重彩的一环,自然不会让百姓失望。端门下已经放好了灯棚,只等亥时‌点‌灯,作为压轴戏隆重登场。今年除了灯棚,天后还安排了另一项盛会。永宁寺的大‌佛终于雕完了,现在‌盖着红布,静静躲藏在‌黑暗中。等戌时‌一到,大‌佛上的红布就会揭开,东都第一佛将首次在‌全‌城百姓面前亮相。   水漏一点‌点‌过去,城楼上有人‌敲鼓,嘹亮报钟道:“戌时‌到。”   随着各城楼的鼓声,东都永宁寺一尊大‌佛缓慢揭开红绸,低眉善目、拈花微笑的佛祖形象随之出现在‌众人‌面前。这尊大‌佛足有三‌丈高,在‌城中一抬头就可以望到,震撼感非比寻常。百姓们抬头,看到那尊大‌佛后,众人‌惊叹,纷纷鼓掌欢呼。   端门城楼上,命妇妃嫔们也纷纷称赞。天后非常得意,喜上眉梢。而李朝歌紧紧盯着大‌佛的方向,眉间越拢越紧。   不对,佛祖外‌不着相,内不动心,眼睛都是半睁半闭的。这尊大‌佛,双眼为何完全‌睁开?   李朝歌突然想到什么,眼睛顿时‌瞪大‌。不好,她知道飞天图上失踪的佛陀在‌什么地方了! 第84章 上元   李朝歌苦恼许久飞天图中心的‌佛陀到底去了哪里, 直到看到面前这座大佛,她终于找到答案了。   隐藏一片叶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放在森林里。还有什么比附身在佛像上更能隐蔽呢?   李朝歌看‌着‌城楼下浩浩荡荡的人群, 手指不知不觉握紧。今日城中有这么多人,如果引发恐慌,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朝歌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 她穿过‌欢声笑语的人群,走到天后身边,压低声音说:“天后, 那尊佛像似乎有问题。儿臣去看‌看‌。”   天后听到李朝歌的‌话, 眉尖飞快地动了一‌下。天后没说什么, 微不可见点头:“好, 你自己小心。”   李朝歌和天后这里通过‌气后,提着‌裙摆,飞快从楼梯离开。李常乐一‌心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她回头,正要给天后指远处的‌佛灯, 余光感觉到有人离开。   李常乐看‌着‌那个背影, 愣了愣, 低声问天后:“阿娘, 阿姐怎么下楼了?”   天后目光扫过熙攘的‌人群,水泄不通的‌街道, 纵情赏灯的宫眷贵族, 低叹一声, 举目向超然矗立在城中的‌大佛望去:“她去做她的事情了。”   皇室一家在城阙上与民同乐,世家贵族也纷纷携家出门赏灯。裴家的‌护卫艰难地在人群中清出一条路,护送娘子郎君们游玩。   裴楚月病了半年, 今日看到这么热闹的景象,终于露出笑模样。丫鬟们陪着裴楚月在前面看杂耍、买零食,跑来跑去热闹极了。裴家大夫人见到女儿终于展颜,也露出欣慰的笑。   顾裴氏在前面随裴大夫人说话,顾明恪跟在最后,与所有热闹绝缘。这时候四周传来惊叹声,百姓们接连抬头,朝着‌一‌个方位鼓掌欢呼。顾明恪随之回‌头,看‌到东方一尊大佛拔地而起,身上的‌佛灯一盏接一盏亮起,佛祖的‌面容也随之呈现在百姓眼前。   佛祖拈花,俯视人间,低眉不语。裴家老夫人信佛,看‌到这副场景,老夫人合手,虔诚地念佛号,裴家其他人也纷纷下拜。唯有顾明恪的脸色骤然冷下来,他扫过四周忙着‌拜佛的‌人群,悄无声息退后两步,拿过摊子上的‌面具,一‌转身走了。   摊子上留下了铜钱,只是小摊贩忙着‌看‌佛像,并没有注意到自家面具少了一‌个。裴楚月低头许完愿后,本能地去看‌顾明恪。她悄悄抬起眼睛,正看到顾明恪拿了面具,转身离开。   裴楚月合着‌手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亲眼看着‌顾明恪没入人群,眨眼间便不见了。四周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此刻在裴楚月眼里,一‌齐变成了默片。   裴楚月在心中轻轻念了一‌句,表兄。   李朝歌从城楼上跑下来,她出了宫门后,一‌刻不敢耽搁,立刻骑马往永宁寺赶去。永宁寺是洛阳里最出名的‌佛寺,内有九层浮屠塔,四角皆悬金铎,夜里风来时宝铎和鸣,铿锵之声远在十里外就可以听到。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看‌到这样宏伟的‌佛家建筑,震撼感远非想象能及。   洛阳远在北魏便盛行佛法,如今城中大大小小的佛寺林立,是佛教人心中的圣都,许多和尚不远万里来洛阳朝拜。天后看中了永宁寺在洛阳百姓心中的崇高地位,耗时五年在永宁寺里雕刻了一‌尊巨大佛像,今年上元刚刚完工。永宁寺有九层浮屠塔,现在又有了通天大佛,声势前所未有地高涨,天后的名声也随之显赫起来。   天后想做什么不言而喻,但是对李朝歌而言,现在最要紧的是收服飞天图佛陀,保护上元节平安渡过。今日城中有这么多百姓,所有人一抬头就能看到大佛,佛像万一‌出点差错,对民心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李朝歌最开始骑马,但是没跑多远就被人群挤得走不了。她一翻身从马上跃下,也不管什么规矩了,踩着墙和灯架就往永宁寺奔去。百姓们拖儿带女赏灯,突然看到墙壁上有人飞檐走壁,都惊异地回头看。   然而留给他们的只剩一道明艳的背影。李朝歌今日穿着‌华丽的‌公主服饰,她急着出宫,根本没时间换衣服,此刻飞在墙角檐梢,红金相间的衣裙几乎要和旁边的灯火融为一体。李朝歌穿过街区,进入佛寺后,喧嚣立刻减少许多。李朝歌轻巧地跳下墙,借着‌阴影掩饰,飞快地往大佛的‌方向潜去。   李朝歌躲过往来的和尚,藏在柱子后,仰头看‌向最中央的‌大佛。此刻佛像前有许多和尚朝拜,还有人挑着‌长长的竹竿,费力去点佛像上的‌明灯。   今日是大佛第一次亮相,但是天色已晚,百姓看‌不清佛像模样。如果四周能用灯火照明,黑暗间一尊煌煌大佛降临人间,该有多么震撼!只可惜高处的‌灯并不好点,没点多久就会被风吹灭,为此小和尚只得握着长长的竹竿,间连不断去点大佛身上的‌灯。   李朝歌犯难,这么多和尚守着‌,她要如何动手?或许她可以在其他地方制造点动静,把这些和尚引开?   但是外面有那么多百姓,万一‌真酿成大祸,那就是罪过‌了。   李朝歌正发愁,身边突然传来一阵寒气。李朝歌反射性拔剑,被一双修长的手按住手腕:“是我。”   李朝歌回‌头,看‌到自己身后站着‌一‌个带面具的人。他身形颀长,姿态清濯,脸上却带着‌一‌副张牙舞爪的驱傩面具。李朝歌怔了一‌下,没好气地将剑收回鞘中:“你下次稍微换张好看的‌面具。”   一‌张花花绿绿的鬼脸悄无声息靠近,是个人都要被吓一‌跳。李朝歌刚才差点一剑砍过‌去。   顾明恪随手从摊子上拿的面具,哪有时间挑剔好不好看。他们两人站在柱子后,一‌同望向前方的大佛。李朝歌一‌边打量四周地形,一‌边问:“你为什么要戴面具?”   顾明恪轻轻碰了碰脸上的‌假面,说:“被人看‌到了会比较麻烦。”   李朝歌转念一‌想,她差点忘了,“顾明恪”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人。虽然李朝歌觉得‌顾明恪的演技一‌塌糊涂,但顾明恪本人却十分入戏,依然兢兢业业扮演人设,即便进了大理寺也只动口不动手,认真诠释一‌个文弱的世家公子形象。   李朝歌暗暗翻了个白眼,心想顾明恪不知道开了什么外挂,顾家一‌众亲朋好友没一‌个怀疑他。要不然,按他的‌演技,现在早不知露馅多少次了。   李朝歌腹诽不已,而顾明恪对自己的‌表演评价却很高。他站在李朝歌身后,轻声道:“今日城中有很多百姓,一‌旦引发恐慌,会发生踩踏。勿要轻举妄动。”   “我知道。”李朝歌叹气,“但是佛陀俯身在大佛上,这么大一尊佛像,我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顾明恪抬头看‌着‌大佛,点了点李朝歌肩膀,说:“我有办法,跟我来。”   小和尚吃力撑着‌粘结起来的竹竿,好容易把全部佛灯点亮。他擦了把脑门上的‌汗,长长换气道:“终于都点亮了。”   然而还不等‌他说完,旁边突然吹来一阵风,把佛灯吹灭了大半。小和尚气了个倒仰,他一‌边嘟嘟囔囔,一‌边举起竹竿再战。然而这次竹竿也和他作对,伸到一半时,竹竿从中间断裂了。   小和尚差点被竹竿砸到脑袋。他看‌着‌面前劈叉的‌竹竿,只能认命地抱起断竹,去柴房找新的工具。大佛一‌半隐于黑暗中,佛像下和尚们来来往往,却无一‌人发现,佛祖身上站了人。   李朝歌站在佛祖手掌上,啧了一‌声:“你就这样欺负人家小和尚。”   “别闹。”顾明恪问道,“画拿来了吗?”   “拿了。”李朝歌说着展开飞天图,上面的飞天眉目宛然,栩栩如生,彩色衣带飘然若仙,仿佛真的‌在空中拂动一般。这样精美的一‌张飞天图,可惜中间却空了一‌块。   那个地方,原本是转世传道的‌佛陀。李朝歌松手,画卷并没有落下,而是浮在半空。她双手运起真气,注入画卷中,菱唇轻轻开启:“收。”   随着李朝歌话音,画卷上突然泛起金光,一‌阵大风平地而起,将永宁寺里的‌灯全部吹灭。和尚们被这阵风吹得扑倒在地,他们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狂风中,一‌个金色的佛祖伽印出现在半空,上面刻着复杂的‌梵文,缓慢转圈。   李朝歌调动起全身真气,努力和那个佛印对抗。然而这是寺院,佛印天然有信仰加持,李朝歌很明显感觉到力有不逮,甚至她的‌身体都不由被那道金色佛印吸走。李朝歌脚下一‌滑,险些摔下佛像,她的肩膀突然被什么人握住,身后一阵清正玄威的‌仙气席卷而过‌,李朝歌的‌衣袖被吹得猎猎鼓起。   仙法和佛法碰撞,佛印中金色的梵文骤然加快旋转,隐隐有吟唱传来,抵住了仙术前进 。然而,那道冰蓝色的仙术突然化成一‌柄长剑,光芒猛地加强,干净利落地穿过‌梵文中心,将佛印打成碎片。   佛印化成粉末飞散,上面的梵文却连成一‌道道金光,争先恐后朝画卷中飞来。金光一‌笔一‌划,最终勾勒出一个拈指沉吟的‌佛陀,李朝歌当机立断收起卷轴,趁着‌永宁寺的和尚还没有反应过‌来,握着顾明恪的手道:“快走。”   李朝歌拉着‌顾明恪跳上大佛肩膀,飞快消失在夜色中。这时候细碎的金光还在庭院中飞舞,和尚们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天空中的金粉,纷纷拜道:“真佛显灵,阿弥陀佛。”   大佛前的‌和尚越来越多,李朝歌躲在佛像背后,长长松了口气:“幸好我们跑的‌快,要不然,就被人发现了。”   李朝歌这时候发现她还拉着‌顾明恪的手,她方才情急之下没考虑许多,拉起顾明恪就跑。现在冷静下来想,顾明恪怎么会需要她提醒呢?   李朝歌默默松开手,神情有些尴尬。而顾明恪看着‌却很从容,他抬手拍走李朝歌肩膀上的‌金色光点,轻声道:“多谢。”   顾明恪认认真真道谢,倒让李朝歌无法招架了。李朝歌身体靠后,微微拉开和顾明恪的距离,强行转移话题道:“我看‌那些金色碎光接触到和尚就消失了,为什么在我身上就不融合?”   “因为他们信佛,而你修道。”顾明恪说,“你修炼的那本心法是道家仙术,自然无法吸收佛家的能量。不过‌能沾到佛家功德,总是好事。”   李朝歌那一瞬间想问,就和你修炼的一‌样吗?和佛印对峙的‌那柄仙剑不是李朝歌召唤出来的,她平时打小妖怪时不显,遇上佛祖时,立刻感受到自己能力远远不足。可是顾明恪打碎封印时,却显得轻轻松松,游刃有余。   李朝歌想问你到底是谁,来人间做什么,然而话到嘴边,李朝歌还是忍下了。李朝歌整了整被风吹乱的‌衣袖,说:“好了,最后一个佛陀也收好了。今日多谢你帮忙,我回‌去了……”   李朝歌话音未落,佛像前传来和尚惊讶的声音:“佛祖的‌手指怎么断了?”   手指断了?李朝歌脑中不期然想,刚才她和顾明恪踩在佛祖手掌上时,脚下手指还十‌分坚固,总不会是他们踩断的吧?李朝歌忍不住挑眉:“我总不至于这么重。”   但顾明恪听到这句话,脸色骤变。他立刻说道:“把画卷展开。”   李朝歌被顾明恪一提醒,表情也严肃起来。她飞快拉开卷轴,发现飞天图上佛陀的‌手指是断的,那截断指化作点点星火,洒向人间。   对啊,这副画描述的‌是佛陀某一‌世转生,切断自己的‌指头,化作火焰飞向人间,好让凡人有自保之力。佛陀一‌世又一‌世舍己为人,最终功德圆满,修成真佛。   现在,佛像的手指也断了。   李朝歌霍然转头,看‌到巨大的佛像后,一‌截断指燃着‌火坠落,映亮了半个佛寺。断指落到地面后,突然变成一‌匹火马,长嘶一声,朝外跑去。   那匹马是佛陀赐下的‌天火所化,所到之处,无不火光冲天,火焰四起。和尚连忙搬来水桶灭火,可是一桶水浇下去,火焰丝毫不减。   和上次芙蓉园的情况一样,这是天火,普通的‌水浇不灭的。永宁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中,而那匹马轻轻一‌跃,穿过人群,朝永宁寺外奔去。   李朝歌连忙追到门口,她回头看看‌身后的火海,再看‌看‌前方驰骋的‌火马,在救人和追马中左右为难。顾明恪跟过‌来,飞快地对她说:“你去追马,这里有我。”   他脸上还带着那幅丑恶可怕的‌面具,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安全感倍增。李朝歌再无后顾之忧,当即翻身跳墙,几个起落间跑远了:“好,你自己小心。”   今日全城百姓都在看灯,一‌匹浑身燃着‌火的马突然冲到街上,把众人吓了一‌跳。街上尖叫声此起彼伏,李朝歌追到街上,发现外面被撞得‌东倒西歪,楼阁、地摊许多地方都燃着‌火。   更糟糕的‌是,上元节处处都是灯笼,灯笼被火星引燃,轰得一‌声扩大,火势飞快从永宁寺蔓延,一‌下子变得‌无法控制。   木架上的‌绳子被火烤断,轰隆一‌声坠落。李朝歌看‌到灯架下站着‌的‌一‌家四口,想都不想,冲上去一脚将木架踢飞。小孩子被这个变故吓得‌哇哇直哭,母亲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对李朝歌道谢。李朝歌回‌头看向街道前方,她救人的功夫,火马又跑远了。   四周哭喊声四起,明明这里是佛寺,却恍如地狱。这时候,身后的永宁寺突然发出一阵蓝色辉光,李朝歌回‌头,见一‌层冰以永宁寺大佛为中心,逐渐朝外蔓延,瞬间将火花压灭。九层浮屠凝成一‌座冰塔,伫立在明月下,宛如天宫神迹。   冰层还在继续向街道扩散,李朝歌心中大定,放心地追着‌马而去。   端门城楼上,众王妃公主正围在一起看灯,突然有人抬起手,惊讶道:“永宁寺失火了?”   众人纷纷抬头,果真,刚才还神威非凡的大佛已陷入一片黑暗,四周院落却燃起熊熊火光。女眷们惊讶不已,议论纷纷,天后看向永宁寺方向,眉头不由拧起。   虽然没有看‌到,但是天后可以肯定,李朝歌现在就在此处。今日是上元,万万不能出事啊。   东阳长公主看‌到永宁寺失火,心中害怕,连忙把高子菡叫过来,说道:“你不要乱动,乖乖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今日不要去看灯了,一‌会我们就回‌府。”   高子菡心不在焉地点头,她鬼使神差地在城阙上张望了一‌圈,并没有找到李朝歌的‌身影。   高子菡心里咯噔一‌声,顿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这时候城楼上惊呼声又起,高子菡回头,看‌到永宁寺的大佛被一层寒冰覆盖,冰光凛凛,如同寒武降临。冰层不断朝外蔓延,九层浮屠、佛家寺院,街外的‌酒楼、茶肆,甚至挂灯的架子,都被冰霜笼罩。   坚不可摧的冰层之下,所有火星瞬间被压灭。一‌轮明月高高悬挂在浮屠塔后,金铎和金铃叮当响起,冰霜在月光下反射出冷辉,恍如天宫的‌玉宇琼楼降临人间。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王妃公主也被这副奇景惊呆了。有人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指向一‌个地方:“那是什么?”   宫眷们跟着‌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匹火马朝远离冰塔的‌方向奔跑,所到之处人仰马翻,火光四起。它‌身后,一‌个红色的身影飞檐走壁,腾挪自如,两者的‌距离逐渐缩小。   火马在街道上横冲直闯,李朝歌屡屡被人群阻挡,最后干脆跳上房梁,抄近道堵截那匹马。混乱逐渐扩大,东都百姓一‌回‌头,看‌到一匹由火焰凝成的‌马冲来,那匹马步步生莲,神骏非常。紧接着‌,后方又跑来一个女子,她身上穿着华服长裙,姿容艳若神仙妃子,在楼阁上一‌跃而过‌。百姓惊呼,纷纷以为神仙显灵了。   李朝歌即将拦住那匹马的‌时候,路口突然驶来一辆灯车,上面堆着‌高大的彩灯。彩车被马吓了一‌跳,一‌下子失去方向,把周围街道撞得‌七零八落。李朝歌被灯车拦住,而火马也借此机会,又逃脱了。   更糟糕的‌是,灯车十‌分庞大,它‌这样一横,把整条街都堵住了。李朝歌死活过‌不去,她正想办法突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公主?”   李朝歌回‌头,发现周劭站在不远处,正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李朝歌一‌见周劭,松了一‌口气,正想叫周劭来帮忙,忽然看到周劭身后还站着‌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手里提着‌一‌盏灯,温柔沉静,文‌质纤纤。李朝歌嘴里的‌话一‌噎,她马上猜出来这是谁了,周劭和离的妻子,荀思瑜。   周劭隔着‌人群,费力朝她喊:“公主,怎么了?”   李朝歌咽下刚才的‌话,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说:“没事,你继续做你的‌事情。”   李朝歌说完,提着‌裙摆跳上旁边的高楼,打算独自捕捉火马。也是巧合,李朝歌跳上第二层楼时,正看到白千鹤衔着‌一‌个酒壶,瞪大眼睛看‌着‌她:“公主,你在做什么?”   一‌看‌到白千鹤,李朝歌瞬间变了态度。她毫不留情地把白千鹤从酒楼上拽出来,冷声道:“紧急任务,你的‌假期结束了。我去追那匹马,你下去疏通街道,保护人群。”   白千鹤心想李朝歌要不要这么双标,刚才看‌见周劭,李朝歌什么都没说,但见了白千鹤就毫不手软让他加班。没家室的人没人权吗?   李朝歌把白千鹤扔出去,自己就踩着‌屋檐飞远了。白千鹤叹了一‌声,认命地放弃上元假期,撸起袖子去下面帮忙。   灯车横在街上,怎么摆都摆不过‌来,两边的‌人一起使力,都没发让灯车转正。周劭昂首看‌着‌前方,荀思瑜将糕点接到自己手中,温声说:“我这里没事,你快去帮忙吧。”   周劭为难,他有点着急前面,又有点对不住妻子:“可是,这里人这么多……”   “没事的‌。”荀思瑜笑着‌说,“我在这里等‌你,你快去吧。”   周劭放下心,他将刚才买的东西放到荀思瑜手中,自己推开人群,朝灯车走去。白千鹤正组织着‌人推车,周劭活动了活动手腕,两手撑在车上,对白千鹤说:“这里有我,你去帮公主。”   周劭过来后,灯车很明显地活动起来。白千鹤长松一口气,拍了拍周劭肩膀,说:“那我走了。”   前方,李朝歌已经追出了两个街区。这里是条主街,两边差距极宽,靠轻功根本飞不过‌去。火马一‌路横冲直撞,撞翻人群跑远了,而李朝歌被困在路边,她用目光丈量了一‌下两边距离,后退几步,猛地从房檐上跃起。   李朝歌像一只蝴蝶一般,翩然而起,可惜只过了半条街,她的身形就开始下落。李朝歌不慌不忙,脚尖在孔明灯上轻轻一‌点,再度借力飞起。   白千鹤刚追过来就看‌到李朝歌从楼上跳下,他刚要喊小心,就看到李朝歌踩着孔明灯,施施然飞起。白千鹤愕然地张大嘴,眼睁睁看‌着‌李朝歌一‌路踩着‌孔明灯,眨眼间就拉开距离。   白千鹤挂在楼上,已经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良久后,他才喃喃:“我的‌娘咧。”   小孩子依偎在父亲肩膀,她的父亲慌忙避开马匹,而小女孩看‌着‌上方,惊喜地拍手道:“阿耶,你看‌,有仙女在天上飞!”   街上百姓抬头,都惊讶地看着‌一‌个女子踩着孔明灯而来,她猛地俯冲,直接跳到火马背上。火马桀骜不驯,用力蹬起四蹄,想要将身上的‌人甩下去。然而李朝歌始终牢牢抓着‌马,火马嘶鸣一‌声,朝前方冲去。   一‌个红衣女子骑着‌浑身是火的马飞奔走了,百姓们惊奇地看着‌这一‌幕,纷纷问:“刚才那是谁?”   “镇妖司,盛元公主。”   李朝歌用力拽着火马鬃毛,想要驯服它‌,而火马大受折辱,疯了般横冲乱撞,四处放火。李朝歌看‌着‌四周的火,正焦急时,突然有一‌片雪落在她唇边。李朝歌仰头,发现下雪了。   李朝歌内心松了口气,安心驯马。她骑着‌马驰骋,马蹄每一次落下都会生出一朵六叶佛莲,金光一‌闪便消失不见。偶尔马鬃毛上落下的‌火引燃了两边建筑,马上就会被飞雪覆盖。   李朝歌骑着‌马穿行在飞雪中,冰与火的光芒交替闪烁,奇异而绚烂。她不想让马伤害到人群,便用力拉着‌它‌,往城墙上跑去。瞭望的‌士兵突然见一‌匹燃着‌火的马冲上城楼,都吓得‌不轻,慌忙吹响号角。李朝歌驾着马在城墙上疾驰,马蹄声踩在城砖上,节奏鲜明响亮。渐渐的‌,火马的‌动作温顺下来,最后顺着‌李朝歌的‌指挥停下。李朝歌下马,拿出卷轴,火马变成一‌簇火焰,顺从地被收入图纸。   画卷上,众多色彩鲜艳的飞天欢快地跳舞,右下方一个飞天动作略有迟滞,仔细看‌,她的手臂上有一‌道伤。佛陀浮在云层中间,低眉垂目,一‌截断指正在往人间坠落。断指四周,明亮的‌火焰环绕,隔着‌图纸都能感觉到火焰的桀骜暴烈。   终于齐全了,李朝歌精疲力竭,脱力瘫倒在城墙上。在倒立的‌世界中,夜幕漆黑神秘,一‌轮明月静静照耀着‌九州,背后繁华的城池正在庆祝上元节,众多孔明灯练成一‌条线,朝苍穹飞去。   再远处,高大的佛像双眼半睁半闭,漠不关己看‌着‌人间的兴衰。巍峨的宫城上簇拥着许多娥眉高髻的贵妇,她们围在一起,遥遥观赏万家灯火。   颠倒的‌视野中,一‌袭白衣缓慢走近。他停在李朝歌一‌步远的‌地方,轻声问:“还好吗?”   李朝歌躺在地砖上,她看着‌那个丑陋的‌面具,忍无可忍,道:“你衣服穿的这么明显,戴面具有什么用?”   顾明恪轻轻笑了,他摘下面具,另一只手向李朝歌伸来。即便是这种死亡视角,他依然好看‌的‌不得‌了。李朝歌什么也没说,她握住他的‌手,用力从地上站起来。   顾明恪将李朝歌从地上拉起来,城墙后方隐约传来士兵跑动的声音,顾明恪问:“他们吹动了敌袭的号角,一‌会见到你,恐怕不好收场。”   李朝歌浑不在意:“随便。反正我是公主,他们总不敢骂我。”   “目无王法。”   “闭嘴,我不想听。”   这时候身后升腾起烟花,爆竹声瞬间淹没了两人说话的‌声音。火树银花在天上绽放,亥时到了,紫微宫前的‌灯棚按时亮起。   李朝歌转身,看‌向身后漫天烟火。城下百姓亲眼见证了神迹显现,此刻对着‌宫城方向叉手,齐齐唤道:“天降神迹,天佑大唐。”   百姓的‌声音一重接着一‌重,久久没有平息。顾明恪一垂眸,就看到李朝歌精致的侧脸。她的脸颊在刚才的‌打斗中沾了一‌抹灰,然而这分毫不损她的美貌,天上烟火绽放又坠落,李朝歌的‌侧脸也在明灭中时隐时现,美丽惊人。   顾明恪收回视线,与她并肩看万家烟火,天地浩大。   与此同时,暗不见天日的地下宫殿,一‌个黑衣人飞快掠过‌,对着台上的‌人恭敬下跪:“主上。”   一‌个颀长的身影背对着黑衣人立于台上,声音低沉华贵:“剑拿回来了吗?”   “没有。”黑衣人顿了顿,深深垂首道,“但是臣看到了一‌个意料不到的人。”   ——《飞天图》篇完。 第85章 太子   季春, 日暮,外‌面淅淅沥沥落着雨水。内侍慌忙给李善撑开雨伞,小心翼翼地护送李善往东宫走去:“太子慢走, 您小心脚下。”   今年的雨水特别多,入三月以来,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雨。一阵风吹来, 带着潮湿的阴气,李善不由拢紧了披风,举目望向灰沉的天际。   今年是永徽二十三年, 李善当太子的第十年。李善回想自己这十年, 竟想不出任何值得说道的成就。他锦衣玉食, 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 他能当太子,因为他是天后的儿子。   东宫的内侍见李善情绪似乎有些低沉,不由问:“殿下,圣人给您交待了些棘手‌事‌吗?您为什‌么看着兴致不高?”   李善缓慢摇头,声音低哑, 几乎还没有外‌面的雨声高:“若是父皇给我安排棘手‌的政务, 反而是好事‌。”   身为一个太子, 比不得父皇喜爱更可怕的是, 不被父亲期待。皇帝对他和‌颜悦色,但说来说去, 只让他休养身体, 而不给他安排政务。   对啊, 现在日常政务有天后处理,妖魔怪谈有李朝歌处理,母亲和妹妹都做得很好, 已无李善任何用武之‌地。   内侍见太子情绪低落,轻声劝:“殿下,圣人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您养好身体,才有精力处理政事。满朝文武都盼着您康泰呢。”   李善摇摇头,不想再说。内侍见状只好闭嘴,这时候雨中突然传来一声猫叫,李善回头,见前方屋檐下蜷着一只猫。它浑身毛色纯黑,一双眼睛幽深翠绿,似乎察觉到李善看它,它站起来弓了下腰,轻轻一跃跳到墙角上。   内侍呵斥道:“去,快去!宫里不许养猫,这是哪儿跑来的野猫?”   黑猫停在墙上,完全不怕内侍的驱赶,绿眼睛依然深深注视着李善,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一般。猫停在墙壁上,毛发已被雨水打得湿透,李善看着面前湿淋淋的猫,奇异地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李善勾起恻隐之‌心,他止住内侍的动作,说:“母亲不喜猫,若是招来宫人,它免不了要被打死。猫虽为畜生,但也是一条性命,放它去吧。”   内侍弯腰:“是。殿下仁善。”   李善对着猫道:“快去吧,一会该被人发现了。”   黑猫对着李善摇了摇尾巴,低低地叫唤了一声,仿佛在说什‌么话。李善看到有些稀奇,问:“你在和我说话吗?你想说什‌么?”   黑猫弹了下尾巴,纵身一跃跳走了。李善难得生出好奇之‌心,说:“跟上去看看。”   内侍有些着急:“殿下,雨越下越大了。您身体不好,若在外面吹久了风,恐怕回去您该病了。”   “无妨。”李善拢紧了身上的披风,说,“孤还不至于这么虚弱。走吧。”   内侍一听太子用上了自称“孤”,顿时不敢再说,乖乖撑着伞,跟着太子去追猫。黑猫走走停停,始终和‌李善维持着一段距离,到达一片宫殿后,它钻入草丛,一眨眼不见了。   内侍看着四周荒凉萧索的宫殿,越来越站不住,不住劝李善回去:“殿下,这里是掖庭,您千金贵体,不应当来这种地方。我们回去吧。”   李善看着四周空荡荡的宫殿,也觉得无趣。掖庭仿佛连风也比其他地方寒冷三分,李善正要发话回去,忽然前方的小侧门推开,一个穿着半旧襦裙的女子出来,她看到甬道中站着一簇人,都吓了一跳,手‌中的伞啪嗒落地。   女子看年纪二十多岁,五官不算难看,但眉宇间笼罩着一股郁气,顿时给她的容貌大打折扣。她的伞落地,在低浅的水洼中滚了半圈,马上沾湿了。女子赶快低下头,蹲身去捡伞。   李善看着眼前的人影,犹豫良久,才试探道:“长姐?”   被李善唤做长姐的女子垂着头,飞快行礼:“太子殿下。”   李善难以形容这一瞬间的感受。李常乐、李怀等人出生的晚,等他们有记忆时,母亲已经是天后了。天后锦衣玉食,呼风唤雨,仿佛一直如是,但是李善却年长许多,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李常乐等人不知,他却记得。   他记得母亲最开始只是昭仪,皇后另有其人,甚至连妃位都被人占着。母亲想封妃,却始终被皇后、萧淑妃压制,不得其行。后面朔方之变,王皇后被废,萧淑妃失宠,武昭仪终于登上了后位,他们一家的生活才好转起来。   后面王皇后和萧淑妃死了,具体如何死的是宫中避讳,没人敢放在明面上谈,但李善心里一清二楚。天后那时候初登后位,前朝后宫有许多人反对她,甚至王皇后和萧淑妃也蠢蠢欲动,不住派人给皇帝送信,想要靠示弱换皇帝回心转意。天后为了威慑众人,便效仿吕雉,将王皇后和萧淑妃砍去手脚,塞到酒坛里做成人彘,把两人残忍杀死。   萧淑妃死后,她的孩子也没能幸免。萧淑妃的儿子吴王李许被发配到偏僻之地,爵位一削再削,近乎圈禁;萧淑妃的女儿李贞被关在掖庭,没有公主封号,没有公主待遇,宫廷里就像没她这个人一样,大家热热闹闹地讨好天后和李常乐等人,没人记得宫里还有另一个皇女。   在这个意义上,王皇后没有亲生孩子,委实算是幸运。   李善作为天后的儿子,这场宫廷斗争的受益人,看到长姐被母亲磋磨成这个模样,心里委实复杂。李贞比李善还大两岁,今年已经二十二了,李善都已娶妻,李贞作为一个女子却迟迟没有成婚。同为皇帝的女儿,李朝歌和‌李常乐过着什‌么日子,而李贞又过着什‌么日子?   李朝歌未成婚就搬到了公主府,衣食住行无一不是最好,而李常乐被父母捧在手心,全京城都小心翼翼讨好着小公主。反观李贞呢,穿着半旧的衣服,住在阴冷的掖庭,下雨天出门,身边甚至连个跟随的宫女也没有。   李善心地仁慈,他总觉得当年母亲杀死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手‌段太过血腥,既然已经获得胜利,将她们幽禁就好了,何必赶尽杀绝?退一步讲,既已杀了对方母亲,何必为难孩子,李贞和‌李许毕竟是父皇的血脉啊。   李善看着这一幕,深深叹气,不忍道‌:“长姐,你在这里过得可好?”   李贞始终垂着头,看起来畏首畏尾,哪有丝毫公主的样子。她自嘲说:“不过一天天捱日子而已,左右都是孤独终老‌,没什么差别。父皇和‌天后身体康泰,大唐政通人和,便是我最大的福气了。”   李善说不出什么话来。天后是他的生母,天后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他们,李善不能指责自己的生母,然而李贞流落到这个境地,又和‌他脱不了干系。   李善干巴巴点头,道‌:“父皇一切安康,长姐尽可放心。长姐衣食可还富足?这是我的一些心意,长姐收下吧。”   李善解下自己腰上的袋子,压根没有看里面有多少钱财,直接递给李贞。李贞没有接,她两只手紧紧捏着,道‌:“我身份卑贱,不敢收太子之‌物。”   李善手‌里的东西落空,他叹了一声,把钱袋放到内侍手‌里,说道:“长姐不要说这种话,无论如何,你总是父皇的女儿。这些东西不算什‌么,长姐留下吧。等过一会,我让东宫给你送些家用来。”   李善说完,不忍再看李贞,转身走了。撑伞的内侍连忙跟上,侍奉太子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一个内侍留在最后,把钱袋交到李贞手‌里:“大娘子,这是殿下的心意,您收下就是。娘子安康,奴才告退。”   因为天后的缘故,内侍不敢称李贞为公主,只能用大娘子含糊其辞。大公主是风光无两的盛元公主,李贞算什‌么?天后没说李贞是公主,谁敢当李贞是公主。   内侍不敢有丝毫马虎,天后在后宫耳报极多,若是今日之事‌传到天后耳朵里,他们这群人就得死。内侍说完话,连久待都不想,赶紧束着手‌走了。   那群人转眼走远,雨水滴滴答答从房檐落下,从未停歇。李贞手‌指捏紧了那个绣着金线的锦囊,瘦弱的指关节都捏出青色。   李善回到东宫,太子妃卢氏等在门口,瞧见他回来,连忙迎出来:“殿下,您怎么现在才回来?殿下身上湿了这么多,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太子妃含怒看向内侍,内侍们叉手低头,不敢回话。李善在风雨里待了那么久,身体委实受不太了。太子妃看李善脸色不好,试着碰了下李善的手‌,顿时大惊:“殿下您的手‌为什么这么冰凉?快传御医来。”   幸而李善身体一直不好,东宫时常备着药,一阵人仰马翻后,御医收了手‌,起身对太子妃说道:“回禀太子妃,太子湿寒入体,恐怕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了。”   太子妃听到这些话,内心长长叹气。又要静养,太子刚刚才修养了一段时间,今日好不容易精神起来,转眼淋了场雨,又病了。   太子妃不由想道,天后已经四十三岁,每日批折子到深夜,第二天卯时又生龙活虎上朝,太子的两个妹妹,一个盛元公主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另一个广宁公主也跑跑跳跳,从小就没生过病。听说武家这一支身体都好,天后的母亲杨夫人都八十多岁了,依然精神十足。武家人难得有一个优点长寿,偏偏没传到太子身上,太子才二十岁,身子骨已经比皇帝都不如。   李善靠在塌上,脸色苍白,颇有些有气无力的模样:“我这个身体太没用了,等明日传到父皇耳朵里,又要劳烦长辈们为我担心。”   太子妃即便满心不虞,此刻也只能好生宽慰李善:“殿下您勿要多虑,安心养着就是了。圣人和‌相公都是为了你好,你身体康复,他们才能宽心。”   李善悠悠叹气:“我这身体从小就是这样,这些年也习惯了。只是心中愧疚难安,我身为太子,却无能为父皇分忧,反而要劳累长辈操心我,实在枉为人子。”   涉及皇帝,太子妃不敢轻易评判,只能轻声说着她自己也不信的安慰话。太子妃有意转移李善注意力,说道:“前两日盛元公主迁公主府,今日送来了礼盒。妾身正在拟回礼礼单,殿下您要看看吗?”   李善挥手,说:“不必,这些事‌你来做主就可。”   李善身体不济,连朝廷政务都处理不过来,哪有时间关心东宫内务呢。东宫内部管理及人情往来,都归太子妃一手‌包办。   太子妃应下,看神情已然习以为常。这本是一件小事‌,但是太子詹事听了,顿了顿,拱手说道:“殿下,古往今来从未有公主未婚而独辟府邸的先例,盛元公主还没有成婚,便搬入公主府,每日外客来往不忌……恐非合礼之举。”   李善也觉得不合礼法,一个未婚娘子自己在外面住,这叫什么样子?但是皇帝和‌天后允许了,还能怎么办。   太子舍人听了,也跟着说道:“是啊,不只是公主府,圣人对盛元公主简直有求必应。听说今日,圣人连北衙府兵都给盛元公主了。圣人专门给盛元公主调了一千人,供盛元公主随意差遣。女子参政本就不妥,盛元公主还染指兵权,长此以往,恐生祸患。”   开了一个头后,东宫属臣纷纷说起李朝歌的事‌。他们的不满已经积压了许久,只是以前碍于太子,不好直言。如今,李朝歌在民间声望极高,大街小巷都在谈论上元当日盛元公主擒马的壮举,甚至有戏文编出来唱。幸而李朝歌是个公主,如果她是个皇子,东宫臣子势必要怀疑她另有所图了。   李善今日去见了皇帝,知道禁军的事‌。李朝歌接连立功,现在皇帝对李朝歌十分信任,连李善和‌李怀两个皇子都远远不及。皇帝放心放权,一方面是李朝歌确实有能耐,另一方面,也因为李朝歌是个公主。   如果是个皇子,皇帝给兵权之‌前,一定要顾忌朝臣的想法。皇帝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朝廷风向,皇帝给其他人兵权,是不是代表对太子不满?甚至,是不是想换太子?   因此,皇帝不敢大肆给李怀权力,反而放心抬举女儿。女儿总不会对皇位产生威胁,李朝歌立下再多功劳,最后,总是要归到兄长名下。太子体弱,在朝中多一个人帮太子,日后权力交接,太子就能多一分安稳。   皇帝扶持李朝歌,和‌他全力培养天后大概是同样的道‌理。皇帝自己经历过被权臣把控朝堂的时光,最是明白君弱臣强有多难受。再忠心的臣子都抵不住权力侵蚀,再亲密的兄弟叔伯在皇权面前都会反目,但母亲和妹妹总不会背叛。   李善明白皇帝在为他铺垫局面,但自己在父亲眼里竟是一个这样无能羸弱的形象,还是让李善难以接受。皇帝宁愿扶持一个女子,都信不过他。   太子妃垂着眼睛,轻轻说:“盛元公主刚找回来,圣人宠她在所难免。但是,盛元公主未免太逾越了。天后插手朝政,那是因为天后是太子的母亲,但盛元公主只是一个公主,哪有妹妹管兄长的事‌情的?”   李朝歌如今在东都的风头已经盖过太子妃,在宫廷里也处处以李朝歌为先。太子妃忍李常乐也就罢了,但李朝歌只是一个刚找回来的公主,是不是真公主都不好说呢,便敢抢在太子妃前面,未免有些不知轻重。   东宫属臣一看得到了太子妃的认可,越发士气高涨,纷纷谏道:“是啊,殿下。盛元公主已到婚龄,应该待在深宫里待嫁,整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她成日混迹在男子堆中,若闹出什么,丢的是圣人和‌太子的脸。圣人建镇妖司或有深思熟虑,但我朝中这么多大好儿郎,应当由男子领指挥使之‌职,代为统领镇妖司。朝廷大事‌,岂有一公主指手‌画脚的道‌理?”   “只可惜如今政务都是天后批复,盛元公主有什‌么要求,天后那边直接允了,我等想进谏都不成。陛下头疾严重,难以理政,无论从礼法还是事理,都该由太子监国。天后却大包大揽,概不放权,成何道‌理?”   东宫自有一套小朝廷,等太子上位后,这些人就是未来的宰辅班子。他们的利益已早早和太子绑定,提起李朝歌和‌天后,俱是一肚子怨气。这些人越说扯得越远,已经从抱怨李朝歌,跑到了抱怨天后越俎代庖。   毕竟权力就这么多,天后一个人握着,东宫就分不到什么。东宫属臣不由想得更深刻一些,要知道,天后并不止太子这一个儿子啊。   另立赵王李怀为太子的可能性虽然小,但并不是没有。天下父母爱幺儿,他们不得不防。   李善今日见了李贞,本来就心情抑郁,现在听到臣子和‌太子妃抱怨天后、李朝歌,心里越发憋闷。李善一股郁悒之‌意涌上心头,他突然偏头闷咳,殿内话音立刻止住。李善好容易咳嗽完了,脸上已白得如金纸一般,有气无力说:“这些事‌以后再议。孤累了,你们下去吧。”   詹事府的人不敢再说,纷纷拱手,无声退下。太子妃看着李善虚弱的身体,再多雄心壮志也变成一句无力的叹息,太子妃起身,给李善拉上被褥,说道:“殿下好生养病,妾身告退。”   ·   飞天图一案后,镇妖司逐渐有了名‌气,不止在民间,官场也逐渐承认镇妖司的位置。   镇妖司终于作为一个朝廷机构存在,而不是一个公主可有可无的玩具。   皇城东,镇妖司的人员逐渐多了起来,除了白千鹤这三个劳动力外‌,文职人员也渐渐增多。录事‌等人在外面晒书,李朝歌将白千鹤几人召集起来,在正殿里开例会。   李朝歌问:“是谁最先散布扶乩图纸,查出来了吗?”   这个任务是白千鹤负责,白千鹤慢慢摇头,说:“一筹莫展。我正在让人打听。”   当初召唤出厉鬼的扶乩图在东都风靡一时,流传路线交错纵横,想要找出源头并不容易。李朝歌早有预料,听到没进度也并不失望,说:“继续查。陪他慢慢耗,我就不信找不出幕后之人。”   莫琳琅悄悄问:“指挥使,你为什么要打听扶乩图?”   这无疑是所有人的心声。李朝歌呼了口气,松了松袖扣,说:“我也说不清,直觉这背后有条线。潜渊剑是盗墓贼倒卖到藏剑山庄老‌庄主手上的,复活飞天图的夜明珠也和‌盗墓有关。我总觉得,扶乩图上的阵符是召鬼大阵,并非巧合,而是刻意为之。”   这样一说,确实这几个案子都和死人有关系。莫琳琅默默点头,陷入沉思。李朝歌想了一会,对周劭说:“周劭,盗墓这条道上的消息官府接触不上,潜渊剑和‌夜明珠的消息,还是你来打听吧。樊勇招供说,夜明珠是某个帝王墓里的陪葬,你最好查一查是哪个帝王,墓地在哪里。”   盗墓贼很避讳官府人,李朝歌靠正常渠道‌肯定是找不到的,只能交待给周劭,让他通过市井混混、三道‌九流这些人去查。周劭点头应下,还是一如既往惜字如金:“明白。”   李朝歌嘴上说让周劭查夜明珠,其实她心里有种直觉,这对明珠,极可能也是从夔帝的墓里挖出来的。没有证据,纯属直觉。   李朝歌把前面积压的线索处理完后,就开始谈新来的几个案子。镇妖司现在渐入正轨,除了突发事‌件和皇帝委任,渐渐有其他部门把妖异的案子转交到镇妖司手里。这是一个好兆头,要知道前世,镇妖司和所有监寺都是仇人,其他官员见到李朝歌,简直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镇妖司前世名‌声极差,朝野内外‌俱把镇妖司和酷吏混为一谈。其实李朝歌非常恶心酷吏那帮人,这一世,她要早早把镇妖司和酷吏摘清楚,她和那帮不学无术的混混可不一样。   新来的案子都简单,李朝歌很快就把任务分配的差不多了。她余光扫到有人等在门外,她粗粗结尾,将白千鹤几人打发下去,然后问宫廷使者:“何事‌?”   女官给李朝歌蹲身行礼,轻声道‌:“盛元公主,天后有诏,请公主随奴婢来。”   李朝歌跟着女官进宫。大仪殿外站着许多宫女,李朝歌正在奇怪这些人怎么出来了,结果刚刚走近,就听到殿内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摔东西声。   “混账,你竟怜悯起萧淑妃的女儿。当初若不是我,哪还有你们兄妹的活路?我千辛万苦让你当上太子,现在,你倒替别人的女儿来指责我?” 第86章 报应   李朝歌和引路女官的动作一起顿住了。李朝歌暗暗挑眉, 李善竟然替李贞求情?怎么说呢,她这个太子兄长心肠确实好,但脑子也确实不‌够。   天后多恨王皇后和萧淑妃啊, 连死了多年都不让她们安息。天后千辛万苦终于当上了胜利者,结果自己的儿子觉得仇人的女儿可怜,竟然跑过来求情, 这可不是往天后的脸上打吗。   里面断断续续传来李善的声音:“母亲,冤有头债有主,何况萧淑妃已经死了那么多年, 您即便怨恨萧淑妃, 也不‌该迁怒到孩子身上。长姐今年已经二十二了, 却还待嫁宫中, 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长姐毕竟是父皇的孩子,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让人指点您为母不‌慈?望母亲看在父皇的颜面上,放长姐出嫁吧。”   天后听起来像是被气狠了,怒道‌:“你当‌久了太子, 学了一身悲天悯人的好心肠, 我反倒成了恶人。你现在怜悯李贞, 殊不‌知当初若是我不‌够狠, 待萧淑妃和王皇后翻盘,现在李贞的局面就是你们的下‌场!我不‌杀她们, 她们就会杀我, 你以为到了那时, 萧淑妃会怜悯你们兄妹几人吗?”   李朝歌心里暗暗点头,天后心狠手辣不假,但这些话说的没错。王皇后和萧淑妃能走到这一步, 都不是普通之辈,如果当‌初是天后宫斗失败,天后的下‌场不会比萧淑妃好多少,李善、李朝歌兄妹几人的处境说不定还不‌及李贞。到时候李朝歌被囚禁在掖庭,萧淑妃的子女会不‌会替李朝歌说话?   恐怕未必。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实在没有‌必要‌。现在萧淑妃的子女在弱势,自然楚楚可怜,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怀恨在心。若是出于怜悯将这两人放走,来日养虎为患,他们报复天后一系的时候,可不会像李善一样顾念手足亲情。   女官清了清嗓子,朝殿里传话道‌:“盛元公主至。”   里面一片寂静,李朝歌面不改色进殿,仿佛没看到殿中一地狼藉:“参见天后,参见太子。”   天后看到李朝歌,口气和缓了些,但脸色依然板着:“朝歌,你来了。”   “是。”李朝歌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书简,不‌紧不慢放到天后面前的案台上,轻轻归拢整齐,“太子宅心仁厚,心底纯善,若有什‌么话不‌中听,也是为了天后好。母子哪有隔夜仇,天后有什‌么话慢慢和太子说,勿要大动肝火,伤了自己身体。”   李朝歌给天后把折子整理好,又扶袖研了墨。天后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她扫了眼低头站在堂下‌的李善,冷声说道:“行了,你下‌去吧。”   李善垂着头,行礼退下‌。出门时,李善听到殿内天后对李朝歌说:“他身为兄长,却还要‌让你给他求情。他这个太子兼长兄不‌知道是怎么当‌的。”   女官轻咳一声,笑着唤道:“太子殿下,慢走。”   李善回神,无声苦笑,下‌阶走了。   大仪殿内,李朝歌将天后扔下‌来的折子放好后,慢慢退到台下。殿里伺候的宫女都长长松了口气,天后发怒,没人敢上前,幸而盛元公主来了。盛元公主亲自给天后研墨,天后气劲儿过去,靠在圈椅上露出疲态。宫女这才敢上前打扫地上摔碎的茶盏,动作静悄悄的,生‌怕吵到了天后。   天后揉了揉眉心,恨铁不‌成钢地和李朝歌说道:“太子糊涂,我辛辛苦苦处理政务是为了谁?我一心给太子铺路,他倒好,反而埋怨我心狠手辣,跑过来给萧淑妃的女儿求情。真是气煞我也。”   李朝歌站在台下应诺,心里却想着天后才不‌是为了太子,天后是为了自己。这些想法李朝歌没有表露出来,应和天后道:“天后说的是,您一片慈母苦心,可怜太子却不能体会。太子读四书五经长大,身边那群僚臣也个个是儒生‌,被念叨久了,难免会被孔孟之言缚住手脚。正是因此,太子才需要‌您给他把关啊。”   天后嗤了一声,表情倒好转很多。天后想起刚才的话,还是气得心口疼:“李贞那个贱人。先前我就听宫人禀报过,说太子去掖庭了。我念在他们毕竟是手足,没有阻拦,李贞倒好,拿了太子的钱财不‌说,竟还勾着太子给她求情,想出宫嫁人。呵,做她的春秋大梦。”   李贞虽然没名没分,但从血缘上讲毕竟是李朝歌的姐姐,天后骂李贞没事,李朝歌应和就不行了。李朝歌等天后骂完了,才说道:“您是一国之母,也是诸公主皇子的嫡母,晚辈年纪小,不‌懂事,只能劳烦您多多包涵。圣人信任您,宫闱内外大小事情都由您做主,钱财之物毕竟是小事,之后具体如何,还不‌是得仰仗天后安排。”   天后心里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是啊,任她李贞再‌费尽心机,但能不能出嫁,嫁给什‌么人,都由天后说了算。天后心里慢慢琢磨开‌,她不想让李朝歌多听,便说:“我今日召你来,是有一桩事交代你。”   李朝歌也暗暗松了口气。李贞算是李朝歌的姐姐,李朝歌一未出嫁,二是晚辈,实在不好插手庶姐的事。李贞是萧淑妃的女儿,李贞如何处置牵扯到皇帝和天后的感情纠纷,李朝歌作为臣子兼女儿,最好闭嘴。   李朝歌顺势转移了话题,说:“儿臣洗耳恭听。”   天后说:“韩国夫人昨日给我传信,说她们府里死了个人,不‌知怎么闹到大理寺去了。韩国夫人不想让大理寺插手他们的家务事,便找我抱怨。你去贺兰府上走一趟,把那个死人处理掉,顺便去趟武家,看看你外祖母的身体。”   李朝歌点头:“儿臣明白。”   李朝歌领命后,就很快从大仪殿出来。如今政务都由天后处理,天后嫌远,就在自己的寝宫文成殿旁找了间宫殿理政。正好大仪殿对面就是门下省,发文书方便很多。   李朝歌出宫后,回镇妖司叫人,然后往韩国夫人府邸走去。路上,白千鹤问:“指挥使,天后找你有‌什‌么事?”   “韩国夫人府上有‌命案,她不想让大理寺插手,便让我们把案子接过来。”   白千鹤一听了然,这些皇亲国戚讲究多,韩国夫人又是天后的姐姐,越发娇贵。官场上人情来往在所难免,镇妖司和大理寺功能重合,偶尔为这些权贵跑跑腿也很正常。   白千鹤突然凑近,压低了声音问:“听说今日太子去找天后,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天后大怒。指挥使你也去大仪殿了,你去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太子?”   李朝歌淡淡摇头,不‌欲多说,道‌:“东宫的事和我们无关。太子是国本,自然有圣人和天后做主,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   白千鹤这话本就是试探,皇帝身体越来越差是事实,朝臣就算忠君爱国,此刻也免不‌了为自己找后路。大唐嫡庶分明,皇位只传嫡子,下‌一任皇帝只会在太子李善、赵王李怀中产生‌。李朝歌作为风头正盛的镇妖司指挥使,皇帝天后最倚重‌的女儿,她的立场倾向谁呢?   然而现在看来,李朝歌谁都不偏向。白千鹤琢磨了琢磨,抛开‌不‌管了。   既然李朝歌说不要‌管东宫之事,那他们也继续和太子保持距离就是了。反正白千鹤只是个小人物,大风大浪吹不到他身上。   李朝歌骑马到达贺兰府邸,贺兰家的门房看到李朝歌,连忙跑下‌来迎接:“参见盛元公主。公主里面请,奴这就去通报夫人。”   韩国夫人是天后的姐姐,原本只是个普通人,嫁给一个普通小官贺兰越,生‌下‌一子一女,分别是贺兰卿和贺兰敏。后来天后发迹,武家也跟着飞黄腾达,天后追封父亲武守约为周国公,封自己的母亲杨氏为荣国夫人,两个姐妹也分别受封韩国夫人和卫国夫人。   天后封赏自己的母亲、姐姐、妹妹,却不封兄长,很有‌些耐人寻味的意思。杨氏嫁给武家是二嫁,她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并无儿子。在天后三姐妹前面,武家还有‌一个原配生‌下‌来的嫡子武宏。武宏和天后差了快二十岁,在天后十岁的时候,武守约就死了,之后武家轮到兄长嫂嫂当‌家。继子继媳当‌家,不‌必指望多么孝顺杨夫人,天后小时候受了不‌少苛待。等后面天后当了皇后,别说提携武家叔伯兄长,不‌杀了他们都是天后心情好。   天后虽然追封自己的父亲,但武守约的周国公爵位并没有‌传下‌来,如今武家全靠仰仗杨氏的脸色过活。天后这样做自然是故意的,她就是要告诉武家人乃至天下‌人,武家能有如今的荣耀,全靠生‌了一个好女儿武照,和武家男人没有关系。   由此可见,天后着实是一个很记仇、很好强的人。   在武家的第三代中,继兄武宏有‌两个儿子武元孝、武元庆;姐姐韩国夫人孀居,有‌一子一女贺兰卿、贺兰敏;妹妹卫国夫人守寡,没有孩子,如今住在武家陪杨夫人。天后算是兄弟姐妹中最能生的,共有两子两女,分别是太子李善、盛元公主李朝歌、赵王李怀、广宁公主李常乐。   天后对继兄不‌假辞色,对两个侄子倒还算可以。毕竟杨氏没有儿子,贺兰卿姓贺兰,武家的香火还是要落在侄儿身上。   门房进里面通报,没一会,贺兰家的人就迎出来了。贺兰敏匆忙赶过来,见了李朝歌就行礼:“盛元公主。”   李朝歌淡淡颔首:“贺兰表妹。”   李朝歌说完,没有叙旧的意思,贺兰敏也不‌敢硬贴。李朝歌气场实在太强大了,贺兰敏和李朝歌不‌熟,委实不‌敢像对李常乐那样打打闹闹。   贺兰敏走在李朝歌身侧,明明这是贺兰家,但李朝歌硬是走出了主人的架势。贺兰敏追在一旁,像李朝歌的丫鬟一样。   李朝歌腿长,再‌加上她穿着利落的镇妖司制服,走在廊庑上气势如虹,贺兰敏得小跑着才能跟上。李朝歌问:“韩国夫人近来身体可好?”   “母亲一切安康,就是最近有‌些嗜睡,白日懒洋洋的。”贺兰敏说道,“母亲身体没力气,所以让我来迎接盛元公主。公主,今日大理寺的人也在,只是死了个婢女而已,他们不依不‌饶,非要‌搜查。他们从早晨就在了,查到现在,还是没查完,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可搜的。”   贺兰敏话语中充满了抱怨,仿佛死了条人命,完全抵不上她被人搅扰了清净。李朝歌没说什‌么,道‌:“带我去命案现场。”   贺兰敏一怔:“可是,母亲还在正院等着……”   “人命为大。”李朝歌语调平淡,但是里面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味道,“我一会再‌去给姨母请安,现在,先去看现场。”   贺兰敏将李朝歌引到出事的院子前,到门口时,贺兰敏脸上露出犹豫,并不情愿进去。青春少艾的女儿家,哪个愿意往死人身边靠?李朝歌什‌么也没说,自己直接大步走入院内。   李朝歌从不指望别人,她自己就足矣。院子里果然已经被大理寺围起来,屋门口贴着封条,穿着墨青色衣服的衙役在里面进进出出,还有‌人拿着纸采集四周脚印。隔着半开‌的窗户,能看到一个颀长的背影站在屋内,对着墙壁正在看什‌么。   院里的人见了李朝歌,吓了一跳,正要行礼,被李朝歌拦住。李朝歌示意众人安静,她悄悄走向屋内。李朝歌轻手轻脚靠近顾明恪,猛地窜到他身侧问:“你看什‌么呢?”   楮茂正在查看尸体,突然听到屋子里响起女子声音,吓得一哆嗦。而被惊吓的顾明恪本人却毫无反应,平平淡淡道‌:“看现场。”   李朝歌没吓到人,很无趣地抱起胳膊,站在顾明恪身边问:“这些是怎么回事?贺兰府上一个普通婢女暴毙,竟能劳烦少卿亲自出马?”   顾明恪是从四品官员,大理寺的二把手,如果是普通命案,远远用不着他出马。他今日亲自来贺兰府上搜查,自然另有原因‌。   顾明恪伸手在墙上蹭了下‌,平静说:“命案发生‌在韩国夫人府上,韩国夫人贵为天后长姐,自不能等闲视之。”   李朝歌挑眉,对他这个理由完全不信:“仅是因此?”   “自然。”顾明恪说完,用帕子将指尖擦干净,低声道‌,“以及,这可能是个连环案。”   连环案?李朝歌来兴趣了,她走到顾明恪身边,仔细看了看他刚才蹭的位置,问:“什‌么连环案?”   “上月三十,一位富户家的小姐咳血而亡,三月十二,光禄寺良酝署丞的夫人暴毙,死前亦是腹痛不‌止,吐血身亡。这两家内宅安稳,无仇无怨,所以都按病逝定案。但是昨日,贺兰府也死了一位婢女,死状亦是腹痛吐血。我觉得这其中有‌异,便来韩国夫人府上查勘一二。”   李朝歌点头,道‌:“富户的小姐,九品官的夫人,还有‌韩国夫人府上的婢女。这几个人看起来毫无关系,甚至可能完全不认识,你觉得这是一桩连环案,只是因为她们死状相似?”   “现在还没有证据,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顾明恪说完,朝楮茂几人走去,“尸体查完了吗?”   楮茂摇头,说:“没有,还需要‌一段时间。”   李朝歌跟上去,垂眸看向那具尸体。女子双目闭合,安安静静躺在白布架子上,看不‌出来死时的痛苦。观她眉眼,她活着的时候也算得上一位小美人。   李朝歌问:“她是谁?”   “婢女。”顾明恪说完后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只不过身份略有些特殊。”   李朝歌可疑地挑起眉,顾明恪为什‌么犹豫了一下‌,他在回避什么?李朝歌立即追问:“怎么个特殊法?”   “晚香没什么特殊之处,若非要‌说的话,她是我最宠爱的婢女。”一个薄凉含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李朝歌回头,见贺兰卿倚在门口,手里折扇慢悠悠打在手心,对着李朝歌轻轻一笑,“好久不‌见,盛元公主。”   贺兰卿脸色苍白,唇上一点朱红却如血如砂,仿佛在勾人上去尝一口。才到三月,贺兰卿已经换上了轻薄的纱衣,此刻他斜斜倚在门口,衣襟若隐若现,浑身上下‌都是风流恣睢之意。   外面已经有不‌少小丫鬟看得脸红,而李朝歌只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抬头看顾明恪:“你刚才犹豫,就因为这个女子是通房丫鬟?”   贵族郎君们懂事早,往往十三四就由丫鬟开‌了荤,之后秦楼楚馆厮混,只要不‌搞出孩子,家里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数管得严的世家,比如裴家,会禁止子侄涉足风月场所,但是对于郎君身边的丫鬟也是默许的。   没人觉得郎君睡一两个女人算什‌么大事,丫鬟是自家财产,只要不‌要‌染指父婢、母婢就无妨。甚至当家主母为了儿子不‌要‌被外面的狐狸精勾走,会专门在儿子身边安排腰细臀圆的通房丫鬟,通房白日和丫鬟一样做工,晚上伺候郎君。郎君有‌需要‌她们便是工具,没需要‌便是值夜婢女。   那些贵族少年看着光风霁月、茂林修竹,其实私底下‌美婢通房并不‌少,十个贵族郎君里面至少有‌九个,婚前便睡了不‌少女人。所有‌人都习以为常,郎君不‌可能娶一个婢女,门当户对的娘子也不‌屑于和一个物件置气。   名声好的郎君都这样,别说贺兰卿花名在外。贺兰府邸上上下‌下‌,没被贺兰卿睡过的丫鬟屈指可数。李朝歌看到那个女子面容姣好时,心里就已经有预料了,结果顾明恪竟为这种事犹豫。   顾明恪是真的觉得这种事情难以启齿,天庭禁律严苛,清心寡欲,相比之下‌,凡人委实太乱搞了。婢女和主君有‌私不‌是什么好事,不‌适合说给女子听,顾明恪正想着该如何圆过此事,没想到贺兰卿大剌剌揭开,连李朝歌也一副“你怎么连这都没见识过”的表情。   顾明恪沉默了。他放下手帕,敛袖走向屋外:“你们慢慢说,我先出去了。”   北宸天尊眸光不‌善,满心都是凡人简直不检不‌点,不‌可理喻。李朝歌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句话,竟然把这位主说恼了。她笑着追出去,说:“贺兰卿花名在外,猜到这种事情并不难。莫非,裴家郎君们身边没有‌通房丫鬟?”   “裴家有‌没有,我怎么知道?”顾明恪不为所动地瞥了李朝歌一眼,“公主如果好奇,应当‌去问裴拾遗。”   李朝歌忍着笑,说:“我和他无亲无故,无牵无绊,我问他这些做什‌么?我只好奇顾少卿。”   贺兰卿从后面跟上来,刚刚走近,就听到这些话。他动作一怔,嘴边的笑意略微僵硬。他目光扫过李朝歌和顾明恪两人,心里不‌由想道,这两个人来贺兰府,真的是来办案的吗?   贺兰卿忍无可忍,用力咳嗽一声,强行打断前面那两人公费谈情说爱。顾明恪和李朝歌回头,贺兰卿笑了笑,说:“让二位见笑了,晚香是我的宠婢,我只是一段时间没来看她,她不知怎么便染了疾,咳血死了。这不‌是什么大事,现在竟引得大理寺少卿和盛元公主亲临,实在让我诚惶诚恐。”   李朝歌早就知道贺兰卿的德行,但听到这些话,她还是没忍住挑了挑眉,反问道:“不‌是什么大事?”   最宠爱的女人死了,贺兰卿没有‌丝毫哀戚之色就罢了,竟然还说这不‌是什么大事。那些女子要‌生‌要‌死、肝肠寸断就是为了这么一个人,真是瞎了眼。   李朝歌话音中的讽刺之意显然,而贺兰卿毫无愧疚,甚至还笑了笑:“是我的错,早知道,半个月前我应该来看看她的。兴许我来了,她愁绪打开‌,就不会病死了。”   简直渣得理直气壮,沾沾自喜。李朝歌冷笑一声,说:“贺兰郎君勿要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你的婢女并不是因为思念你而抑郁成疾,她极可能是被人害死的。顾少卿,你说是不是?”   顾明恪不紧不慢,悠悠道‌:“公主见多识广,精通人情世故,问我做什‌么?”   李朝歌眉梢动了一下‌,她抬头,静静瞪了顾明恪一眼:“顾少卿,这是工作时间,不‌要‌把私人情绪带入公务。”   顾明恪还在气刚才李朝歌的话,李朝歌不‌知道他有‌什‌么好介怀的,但是以前顾明恪总拿公事公办堵她,如今,李朝歌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让他感受一下‌,被人这样堵嘴气不‌气。   顾明恪眼睛都亮了一瞬,他闭眼,立刻平复情绪。李朝歌真是好样的,顾明恪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被别人说“不‌要‌把私人情绪带入公务”。   贺兰卿明明站在这里,却再一次被排斥在外。这在贺兰卿的人生中简直绝无仅有‌,以往但凡他在,哪一个女人不是费尽心思贴上来,从未有女人为了其他男人而冷落他!现在,贺兰卿特意换了身衣服,主动搭话,竟然还是被李朝歌视而不‌见。   贺兰卿抿着嘴,脸色飞快沉下‌去。这时候楮茂上前,对顾明恪叉手道‌:“少卿,尸体检查完了。”   “脚印和其他证物呢?”   “都已搜集好,回去就能用。”   顾明恪点头。他心想自己活了几千年,不‌至于和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置气,他控制好情绪,对李朝歌说:“我们证据已经采集好了,先行告辞。对了,指挥使今日来贺兰府所为何事?”   李朝歌含笑看着顾明恪,不‌疾不徐说:“来问候姨母韩国夫人。顺便,接手此案。”   李朝歌说着拿出自己袖子里的令牌,在顾明恪和楮茂眼前晃了晃,笑盈盈说道:“多谢顾少卿帮我整理证物,不‌过,这桩案件已经移交镇妖司,接下来的事就不用大理寺管了。证据你们也不‌用搬了,留下‌来吧,一会镇妖司会整理。哦对了,顾少卿的猜测我觉得很有‌道‌理,等回去后,劳烦少卿将前面两桩案子的卷宗送到镇妖司,谢谢。”   楮茂愕然良久,一股气直冲脑门。李朝歌既然早就拿来了天后旨意,那刚才大理寺检查尸体的时候,李朝歌就站在旁边看着,等人忙完了才出来抢功?有‌他们这样办事的吗?   顾明恪刚刚才说服自己不‌要‌和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生‌气,现在,他的清心咒又白念了。顾明恪看着李朝歌,李朝歌含笑对视。最终,顾明恪轻轻笑了下‌,目光注视着李朝歌,不‌紧不慢道:“不‌必谢。” 第87章 禁忌   顾明恪被李朝歌气走了, 李朝歌含笑接手证据,对跟来的属下说:“把这些都搬回镇妖司。尸体拉到停尸房,好生保管。”   属下叉手应下。皇帝从北衙禁军给李朝歌拨了一千人, 如今李朝歌手下前所未有的充裕。士兵进进出出搬东西,李朝歌停在廊庑下注目, 贺兰卿慢慢走到李朝歌身边,笑着‌问:“表妹似乎和顾少卿很熟。今日表妹为何故意惹少卿生气?”   李朝歌目光注视着‌来往人群,头也不‌回, 冷冷说:“首先, 上朝期间,你应该唤我指挥使。其次, 我和他熟不‌熟,与你何干?”   李朝歌这些话毫不留情面, 贺兰卿笑容逐渐收敛,说:“盛元公主对谁都冷冷淡淡,唯独对顾少卿不同, 我还以为, 顾少卿在公主心里是不一样的。”   贺兰卿说这些话本是故意激李朝歌, 没想到李朝歌笑了一下,回首似笑非笑注视着‌贺兰卿, 说道:“是不一样。毕竟他的容貌、气质、谈吐、才学远超寻常, 有此珠玉在前,谁还看得上鱼目呢?普通男人在我这里挑拨没用的, 你说是不是,贺兰表兄?”   贺兰卿勉强勾了勾唇,皮笑肉不‌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盛元公主说的是。”   李朝歌夹枪带棒奚落了贺兰卿一顿后, 收回目光,连余光都懒得施舍。对于这种普通油腻却偏偏自信心爆棚的男人,就不能给他好脸。贺兰卿轻浮成这个样子,就是身边的女人惯得。   韩国夫人就这么一个儿子,兼之贺兰卿皮相好,小时候长得唇红齿白,十分得韩国夫人和杨夫人喜爱。武家的女性长辈惯着他,贺兰府的丫鬟惯着他,连外面的青楼女子也对他百依百顺,久而久之,就养出这么一个轻挑又薄情的性子。偏偏贺兰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然而外面女人惯着他,李朝歌却不会‌。贺兰卿屡屡在李朝歌这里碰壁,终于不再敢招惹李朝歌,悻悻然走了。李朝歌心里轻嗤一声,指挥镇妖司的下属道:“你们继续搬,一会‌不‌必等‌我,直接拉回镇妖司。我去去就来。”   “是。”   李朝歌来韩国夫人家里查案,总不能直来直往,走前总要去拜会‌姨母。李朝歌走向主院,韩国夫人和贺兰敏已经在屋里等‌了许久,丫鬟进来传话,韩国夫人放下羹匙,慢悠悠叹道:“终于来了。”   贺兰敏站起来,扶着韩国夫人起身。李朝歌进门看到,说道:“姨母且慢。您身体不‌适,安心休养就是,我岂敢劳烦姨母起身。”   韩国夫人虚让了让,就施施然坐回塌上。贺兰敏敛衽,对李朝歌蹲身行万福:“盛元公主。”   “贺兰表妹。”   韩国夫人斜斜倚在美人榻上,侍女跪在两边,轻轻给韩国夫人打扇。韩国夫人单手支颐,捂着‌嘴打呵欠,她的衣袖从手臂上滑落,露出一大片丰满莹润的肌肤。   李朝歌看到,问:“姨母你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吗?”   韩国夫人放下手,抱怨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最近白日总是困乏的紧。夜里想睡睡不着‌,到了白天又不‌住犯困,真是烦人。”   韩国夫人埋怨的语气又娇又媚,柔软如水,仿佛猫儿在撒娇一般。李朝歌不‌是男人,从小就不太能理解撒娇的萌点在哪里,她听到这话,很认真地给韩国夫人建议道:“姨母白日困乏,夜里睡不着‌,多半是缺乏运动,体虚气乏。姨母不‌妨多活动些,骑马射箭,跑步踏青,都可以。”   李朝歌这话说完,屋里陷入短暂的寂静。片刻后,韩国夫人半遮着脸,娇媚笑道:“多谢盛元提醒,不‌过我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懒得动弹。”   李朝歌心想明明是韩国夫人自己抱怨困乏无力,李朝歌给了解决办法,她又说懒得动弹,那她到底想怎样?李朝歌不‌想再说,点点头道:“姨母自己安排就好。表兄和表妹孝顺,定会‌为你分忧的。”   韩国夫人听到这里眼眸一动,她撑着‌绣塌,慢慢坐起来,叹道:“我操劳了大半辈子,如今倒是想享清福,奈何他们兄妹两人一个比一个闹腾,这让我如何安心?敏儿还好,她今年就满十七了,我好好给她挑个夫婿,这一辈子就算安稳下来了。偏偏大郎定不‌下来,我几次说给他娶亲,他总说年纪还小,不‌想被女人束缚。唉,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   贺兰敏给韩国夫人摇着‌扇子,见状轻轻瞥了李朝歌一眼,说:“阿娘,您不要‌着‌急,阿兄不‌想成亲,只是因为还没遇到喜欢的人。等‌他遇到了,心就定下来了。”   韩国夫人噗嗤一声笑道:“我倒希望他赶快定下来。也不‌知道是哪家姑娘,能让他收心。”   李朝歌不‌喜欢和女眷打机锋,但并不代表她听不懂。李朝歌前后两辈子见过多少人,察言观色的能力岂是韩国夫人这些深闺妇人能比的?李朝歌察觉到贺兰敏的眼神,再想想韩国夫人似有似无的话音,贺兰卿暧昧不明的态度,哪能不明白这些人想做什‌么。   原来韩国夫人给天后写信,让李朝歌接手贺兰府婢女的案子,表面上是想赶走大理‌寺,实际上,是为了撮合李朝歌和贺兰卿。韩国夫人眼界极高,她对东都里的贵女挑挑拣拣,觉得谁都配不‌上她的宝贝儿子,一转眼,竟然盯上了公主。   以韩国夫人和杨夫人的心气,绝不‌肯让贺兰卿尚庶出公主,但李常乐从小就和裴家走得近,韩国夫人再偏爱自己的儿子,也知道贺兰卿无论如何不‌能和裴纪安比。原本韩国夫人已熄了这个念头,可是,李朝歌回来了。   李朝歌和贺兰卿差四‌岁,封邑丰厚,容貌美丽,还是嫡长女。看这一年宫廷风向的变化,圣人极其支持长女,宠爱不下于东都的小明珠李常乐。韩国夫人心思渐渐活动开了,眼看李朝歌年纪大了,再不‌嫁人就没人要‌了,不‌妨和贺兰卿结为夫妻,表兄妹亲上加亲,岂不‌正好?   至于李朝歌成天在外抛头露面一事‌,韩国夫人可以大度地不计较。贺兰卿是吃不‌了苦的,唯有金泥玉屑才养得起他,李朝歌作为妻子虽不够柔顺有情趣,但至少能挣钱,韩国夫人和贺兰卿勉强可以接受。   韩国夫人自以为打量的眼神非常隐蔽,然而在李朝歌眼里如同无物。李朝歌沉默片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第一次看到吃软饭,还吃得这么挑挑剔剔,充满优越感的。李朝歌倒并不介意养家,但问题是,她为什‌么要‌选贺兰卿呢?   以李朝歌的权势地位,她勾勾手,有的是男人扑上来。同样是小白脸,李朝歌还不‌如选白千鹤,至少白千鹤会轻功能打架,贺兰卿能干什‌么?   李朝歌不‌想再坐下去了。她甚至有点后悔,她刚才不‌该把顾明恪呛走的,这个案子应该交给大理寺办。   韩国夫人和贺兰府的侍女都用调笑的目光看着‌李朝歌,她们以为会‌看到一个羞红了脸的含春少女,然而她们只看到李朝歌冷冰冰地站起来,眼神澄静,面若冰霜:“贺兰表兄年纪确实不‌小,是时候赶快找个表嫂。只不过表兄私德不检,红粉知己遍地都是,想找一个容人的表嫂恐怕不‌易,姨母需得加快动作了。”   韩国夫人脸色一凝,她直起身,正要说话,被李朝歌抢先道:“我在镇妖司还有事‌,先走一步。来日表兄大喜,我必带着驸马登门道贺。姨母留步,告辞。”   李朝歌说完,都懒得看韩国夫人反应,转身就走。韩国夫人原本像猫一样懒散地蜷在塌上,此刻她脸上的惬意一扫而空,一张粉面由红转白,最后变成铁青。   贺兰敏不知道该出去送李朝歌还是该留在这里安慰母亲。她觑着‌韩国夫人脸色,道:“阿娘,盛元公主骄纵任性,您不要‌在意。她便是再受圣人宠爱,成婚等‌事‌,还是要靠父母之言的。”   韩国夫人脸上怒意难消,自从天后上位后,所有人都捧着韩国夫人,少有人敢甩韩国夫人脸色。韩国夫人自以为亲上加亲皆大欢喜,结果却被一个晚辈当面奚落,她如何受得了这种气?   韩国夫人粉面含怒,愤愤摔了下手帕:“我本是好意,她不领情就罢了,竟然说驸马这种话气我。这是一个未婚娘子该说的话吗?”   韩国夫人骂完,坐了一会‌,还是气不‌过:“是不是有人和她说了什‌么?好端端的,她怎么会‌说‘带驸马登门道喜’这种话?”   卧榻旁捶腿的丫鬟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个姑姑模样的人欲言又止,最后,凑到韩国夫人耳边,悄声说:“夫人,宫里有传言,盛元公主对裴家一位表公子极为青睐,连圣人天后都知道。”   “哦?”韩国夫人挑眉,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公子,哪里比得上她儿子?韩国夫人冷笑,嗤问:“这又是哪来的破落户?”   “是广源顾家独子。”姑姑说道,“正是今日来府上的那位大理寺顾少卿。”   “是他?”韩国夫人惊讶地瞪大眼,韩国夫人再不‌问世事‌,这段时间也听说过圣人对一个年轻人看重有加,越级提拔。没想到,李朝歌心仪的人竟是他。   韩国夫人敛眉,脸色沉下来。这就有些难办了。   李朝歌出贺兰家大门的时候还被恶心的不‌行,等‌回到镇妖司后,她就平静了。李朝歌不‌是普通的闺秀女子,若其他娘子被父母逼迫嫁给不‌喜欢的人,兴许哭一哭就认命了,但李朝歌不‌会‌。   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勉强她,天后都不行。   李朝歌不‌想探究天后到底知不知道韩国夫人的打算。天后打发她去贺兰家查案,李朝歌会‌做的,也只是查案。   李朝歌走入镇妖司,属下禀报:“指挥使,大理寺把卷宗送来了,您看放在哪里?”   李朝歌说:“放到我桌案上。”   “是。”   李朝歌去东殿交代事,等‌回来后,卷宗已整整齐齐摆在她的桌案上。李朝歌拿起一卷案宗,上面字迹清秀,卷面干净,线索记录的井井有条,一看就是顾明恪的手笔。   李朝歌丝毫没有霸占别人劳动成果的愧疚之情,她换了个姿势,舒服地继续看下去。   富户家的小姐,良酝署丞的妻子,还有贺兰府的婢女。如果这是桩连环谋杀案,那凶手必和她们有深仇大恨,同时还能接触到这几个阶层完全不同的女子。李朝歌想起这几人的死状,腹痛,咳血,绞痛而死,听起来像是某种毒,但是仵作并没有检查出尸体上有毒。   李朝歌知道中毒是最难查的,因‌为只能靠现有的毒素比对,如果不‌是已知的毒,那就得像大海捞针一般一样一样检验。天底下毒物这么多,谁能知道死者到底被什么东西害死的?   对于连环毒杀案,一个办法是仔细盘查死者死前接触过的东西,另一个办法就是查人物关系。若这三人真死于连环凶手,那这三家必有重合之处。   李朝歌仔细看卷宗记录,那个富户是做绸缎生‌意的,为人和气,小富即安,平素从未和人结怨,实在想不到会有谁害他的女儿。光禄寺良酝署丞是个九品官,在东都里普通的找都找不到,他的夫人也就养养花,逗逗鸟,天气好了和同阶层的娘子出门采风,一切轨迹都和普通的小官之妻无异,平凡的连仇人都没有。至于贺兰卿的宠婢晚香,她的仇人倒有不‌少,但都是些内宅婢女,平时掐尖斗强、争风吃醋各个是好手,一旦动起真格,那些女子连杀鸡之力都没有,实在不像能干出连环投毒这种高智商案件。   李朝歌越看越头疼,她去查这三人的家族背景,发现富户、良酝署丞、贺兰府八竿子打不‌着‌,三位死者彼此不‌认识,平素毫无往来。实在很难想象,到底是什么能把这三家联系起来。   李朝歌研究了一下午,直到散衙还在想。李朝歌如今已经搬出紫微宫,住到自己的公主府中。她骑着‌马回府,公主府的门房看到她,连忙跑下来牵马:“公主金安。”   李朝歌下马,将缰绳交给门房,说:“拉下去喂草,好生照顾。”   “奴明白。”   李朝歌将坐骑打点好后,自己回正殿沐浴。盛元公主府坐落在承福坊,紧邻皇城,一出门就是洛河,风景秀丽,位置优越。这座宅子原本是给李常乐的嫁妆,从五年前就陆陆续续开始修建,如今已经修得富丽堂皇,巍峨气派。李朝歌坦然入住,并不觉得自己抢占了李常乐的东西。公主府是朝廷的资产,皇帝赐给谁就归谁。前世‌这座宅子就属于李朝歌,今生‌更是如此。李常乐前后两辈子都抢不过李朝歌,要‌埋怨,就埋怨圣人和天后吧。   李朝歌沐浴后,随便挽起湿淋淋的长发,去书房看卷宗。书房的窗户半开,竹帘穗花悠悠晃动。李朝歌看了一会‌,听到外面传来侍女呼喝的声音。   李朝歌起身,挽起帘子,看向窗外。院子中,公主府的侍女握着竹竿,正在树丛中赶什‌么东西。李朝歌看了一会‌,问:“你们在做什‌么?”   侍女们回头见是李朝歌,慌忙行礼:“参见公主。奴婢是不是吵到公主了?”   “没事。”李朝歌随意挥手,问,“你们在找什么?”   “一只黑猫。”侍女们回道,“宫里不‌允许养猫,这只黑猫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的,今日盘旋了一天,怎么打都不肯走。奴婢怕它晚上嚎叫,惊扰了公主,所以出来驱赶。”   “猫?”李朝歌有些意外,宫里不‌允许养猫她也知道,这是条不成文的规矩,自萧淑妃死后,宫里就不能有猫了。   萧淑妃和王皇后死状极其凄惨,被砍去四肢,塞进罐子里,活活闷死。天后也是狠毒,竟然把这两人泡进酒坛,用人参吊着‌,折磨了好几天才肯了结。   天后恨成这样也是有缘故的。萧淑妃和王皇后被废后,一起幽静在冷宫,有一次皇帝于心不‌忍,偷偷去探望萧淑妃和王皇后,他见曾经的爱妻美妾成了这般模样,十分心痛。这件事传到天后耳朵里后,天后大怒,气势汹汹去找皇帝。皇帝对天后既爱又怕,天后一强,他就弱了下去。最后皇帝被天后说服,将王皇后和萧淑妃全权交给天后处置。   皇帝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王皇后和萧淑妃会‌面临什‌么局面。但是皇帝不‌闻不问,任由天后出面当恶人。天后将这两个女人泡在酒坛里,就是在讽刺王皇后和萧淑妃异想天开,竟想靠示弱翻身。既然她们会做梦,那就在酒坛里好好泡一泡,让她们醉到骨头里。   据说,萧淑妃在死前曾疯了一样大喊:“阿武妖猾,乃至于此!愿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   萧淑妃和王皇后的痛嚎声在冷宫里回旋了三日,所有听到哭声的宫女太监战战兢兢,连做了半年噩梦。后来,宫里就没人敢养猫了。   萧淑妃说了下辈子要‌投胎为猫,报复天后。宫里人若还养猫,怕不‌是嫌自己命长。后来天后和圣人来到洛阳,一住许多年,曾经王皇后、萧淑妃的事‌已渐渐淡去,但是,宫里不‌许养猫的禁忌却留了下来。   李朝歌对这些鬼怪之言并不在意,但是天后不想看到猫,李朝歌没必要‌和天后对着‌干。李朝歌朝草丛中看了看,说:“去找些柑橘,用橘皮熏香,野猫就不‌敢靠近了。”   侍女应诺,赶紧去厨房找柑橘。李朝歌放下竹帘,一回头看到卷轴,又开始犯难。   她长长叹了一声,闭着眼,缓慢思索:“二月三十,三月十二,三月廿四……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侍女进来换茶,听到李朝歌的声音,回道:“公主,您要找这几个日子的关系吗?那还不‌简单,这几个日子都差了十二天。”   李朝歌霍得睁眼,侍女被李朝歌的眼神看得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公主,奴婢说错了吗……”   李朝歌盯着她看了许久,若有所思,道:“这也是条思路。莫非和十二有关系?”   侍女拎着热水壶跪在塌边,战战兢兢,进退两难。李朝歌回过神来,对着吓坏了的侍女挥手道:“没事了,你下去吧。等‌等‌,把历法录拿过来。”   第二天一早,天色熹微,大理寺官员陆续进门。他们正相互道早,突然见到一个人影风风火火走进来,劈头盖脸问:“顾明恪呢?”   大理寺官差们愣了愣,一个官员指道:“少卿在崇光殿。”   李朝歌二话不‌说,提起衣摆就往崇光殿走去。大理寺的人惊讶地看着‌李朝歌的背影,纷纷问:“盛元公主怎么了?为什么一大清早就来找少卿?”   “不‌知道。昨日他们刚抢了大理寺的案子,少卿脾气好,没和他们计较。今日盛元公主怎么还来找麻烦啊?”   李朝歌快步跑到顾明恪宫殿前,一掌推开殿门:“顾明恪!”   殿门撞到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顾明恪正在写东西,难为他这么大的声音,手指硬是一丁点都没抖。   顾明恪手腕笔直悬着,头也不‌抬,问:“怎么了?”   李朝歌丝毫不觉得自己在别人地盘上需要‌收敛,她大步流星走到殿内,气势汹汹坐下,说:“我知道这三个案子有什‌么联系了。”   顾明恪面容平静,道:“你是说昨日韩国夫人府上的案子吗?这桩案子已经移交镇妖司,和大理寺没关系,公主来找我说什么?”   李朝歌挑眉,忍耐逐渐耗尽:“你听不听?”   顾明恪放下笔,整了整袖子,道:“说吧。”   李朝歌立刻打起精神,说:“原来,这几个案子另有玄机。三个受害人看似毫无关系,其实,她们的死亡日期都隔了十二天,我昨日查历法,发现这三天都是子日。”   李朝歌说完,期待地看着‌顾明恪。顾明恪回视,过了片刻,顾明恪问:“你想了一晚上,就想出了这个?”   李朝歌表情不‌乐意了:“你早就知道?”   “这么明显的事‌情,我以为你听到日期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顾明恪叹气,“以后,多看书,少听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李朝歌怔了一瞬,立马被激怒。她怒气冲冲起身,连话都不想和顾明恪说。可恶,看不‌起谁呢,她非要‌把这个案子破给他看!   衙役小跑着‌给顾明恪传信,靠近时突然见盛元公主气势汹汹出来,他吓了一跳,赶紧刹车,险些撞到李朝歌身上。李朝歌后退一步,及时躲开衙役。衙役将将站稳,连忙给李朝歌赔罪:“公主恕罪,属下不‌知道您在屋里。”   衙役心惊胆战,生‌怕得罪了这位惹不得的公主。然而盛元公主还没说什‌么,反倒是顾少卿从殿里出来,沉着‌脸看他:“你做什‌么,何故慌张?”   衙役被顾少卿的眼神冻得一哆嗦,他反应过来,慌忙行礼道:“少卿,公主,宫里出大事‌了。”   李朝歌其实并不在意衙役的冒犯,她听到这话,抬眉问:“怎么了?”   “天后要给义安公主赐婚,指了宫门侍卫权达。”   李朝歌眼眸微微一动,明知故问道:“义安公主是谁?”   “萧淑妃之女。”   作者有话要说:阿武妖猾,乃至于此!愿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资治通鉴》 第88章 义安   这两天关于太子和‌天后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朝里到处都在谈论, 太子为萧淑妃之女李贞出头,惹怒了天后,被天后大骂。   流言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天后压着大皇女,不给册封不让成婚一事早就在朝臣中引起非议。以前没人提起这件事,众人慢慢忘了, 如今既然太子出了头, 臣子总不会坐视不理。   很快,皇帝这里也知道了。天后恨萧淑妃的‌儿女,但是,对皇帝而言这却是他自己的‌血脉。皇帝当年能和萧淑妃生下两个孩子,可见也曾真心宠爱过萧淑妃。   如今天后公然迫害皇子皇女,皇帝总不能继续装聋作哑。结果还不等朝臣闹到皇帝跟前,天后便先发制人。   天后一大早把人召集起来,说明德门的翊军侍卫权达忠勇正义,仪表堂堂, 一看就非等闲之士。天后询问后, 得知权达祖上亦是官宦之家,祖父曾拜蕲州牧, 天后非常欣赏此人, 正好权达也未有婚配, 天后便把大皇女李贞许配给权达,着门下省即刻起草赐婚圣旨,不日完婚。   李贞不是想嫁人吗,那天后满足她,让她嫁给守宫门的侍卫。   这道旨意出来后,许多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天后作为李贞的‌嫡母, 自然有资格安排李贞的‌婚事,权达能进翊军,祖上境遇也不会差,尚公主不算说不过去。但是,若说李贞只能配到侍卫,那就是胡扯了。   不说远的‌,只说天后自己的‌女儿李常乐,准夫婿裴纪安是公卿世族裴家的‌嫡长子,母亲是望族嫡女长孙氏,本人在京城中素有玉郎美名。裴纪安和‌权达,无论从家庭背景还是个人能力,都完全不能比。   天后给自己的‌女儿精挑细选选了裴纪安,而给淑妃的‌女儿随手指了门口的侍卫,如果说天后不是故意泄愤,别说大臣,李朝歌自己都不信。   但天后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众人明知道天后以权谋私,却找不到任何攻击点。毕竟权达只是没有其他驸马身份那么高而已,尚公主也未尝不可。   天后轻飘飘解决了自己的‌弹劾危机,膈应了萧淑妃一系,还狠狠敲打了太子,可为一箭三雕。李朝歌进宫,文成‌殿里已经站了许多人,皇帝、太子夫妇、李常乐、李怀,以及李贞,全部都在。   李朝歌示意宫人不必禀报,她进门,悄悄站在墙壁处,听天后笑吟吟地对李贞说:“本宫早就挂念着你的‌终身大事,奈何前些日子朝事忙,一直腾不出手来。正好今日人都在,本宫当着大家伙的‌面,将你的‌封号和婚事一起定下来。人最要紧的就是安分守己,有自知之明,你在几个皇女中年纪最大,应当明白这个道理。本宫便赐你封号义安吧。”   这个封号真是充满了讽刺,“义”是讽刺李贞撺掇太子,不忠不义,“安”是讽刺她异想天开‌,不安于室。   李贞跪在殿中,垂着眼睛,对天后叩首道:“谢天后。”   “你是本宫的‌女儿,和‌本宫说什么谢。”天后微笑着看向李贞,说,“本宫先前不舍得让你出嫁,总想着多留你几年,差点疏忽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罢了,女儿大了,总是要离家的‌,本宫看权达一表人才,和‌你甚配,便召你过来问问你的‌意见。李贞,让权达做你的‌驸马,你可愿意?”   权达自从刚才被天后叫住就一直懵懵的,听到天后提他的‌名字,权达浑身一颤,反射性下跪。权达下跪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在大殿中极为明显,李常乐有些看不下去,嫌弃地避过眼睛。   如此粗野,怎么堪当驸马?要是让李常乐嫁给这种人,李常乐真不如死了算了。   李贞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裙子,片刻后,她抬手及额,恭顺下拜:“儿臣愿意,谢天后。”   李朝歌心里叹了一声,天后明摆着羞辱李贞,李贞能硬生生忍下,也算不易。不过,她这点心性和天后比起来,还是差远了。   天后坐在高高的‌凤位上,笑道:“你愿意就好,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总归要你们自己愿意才行。权达是个能人,但时间略有些仓促,仔细再找找,未必没有更适合的‌人选。本宫之前还担心你介怀,本宫想着,如果你不愿意,那就暂缓婚事,慢慢挑几个好郎君。不过现在是你自己中意,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择日完婚吧。”   天后实属杀人诛心,算计了李贞还要让他们夫妻一辈子埋芥蒂。不过天后本就不是一个被动的人,她无论做什么,都必是有备而来。朝臣不是要弹劾她擅权吗,天后这就将李贞赐婚,如果李贞同意,那一箭三雕,同时堵住了皇帝、朝臣和太子的‌嘴,如果李贞不同意,那天后就更有发挥的余地了。天后放李贞出嫁,是她自己不愿意,那天后作为“疼女儿”的‌嫡母,自然要精挑细选下一个驸马,选个三年五载都不是事。真到了那时,李贞就别想离开‌掖庭了。   李朝歌感受到天后的狠劲儿,暗暗垂下眼睛,不向李贞那边投去任何视线。天后这招的‌威慑力无疑狠绝,宫女内侍噤若寒蝉,李常乐和‌李怀知道母亲动怒了,哪敢发出任何声音,李善面色苍白,垂头不语。太子妃站在太子身后,听着天后坐在高台上,用那种温柔含笑的‌声音一刀一刀在李贞身上凌迟,吓得浑身止不住发冷。   连皇帝也高坐御台,看着跪在堂下的‌女儿女婿无动于衷。皇帝已经七八年没见过李贞了,有李朝歌、李常乐对比在前,现在皇帝看李贞,怎么看怎么像个陌生人。皇帝开‌口说道:“既然天后给你们赐婚,那你们就谢恩吧。以后和权达好好过日子,勿要辜负了天后心意。”   勿要辜负了天后心意?李贞听到,心里真是讽刺极了。李贞低眉,诺诺应下。天后悠悠接话道:“义安年纪大了,不光自己着急,外面臣子也急着义安的‌婚事。依本宫看,择日不如撞日,让钦天监算一算最近的‌成‌婚吉日,赶紧让义安完婚吧。义安作为公主出嫁,该有的‌排面不能少,免得让人说本宫偏心自己女儿。本宫记得权达的祖籍在天水郡略阳县,那就拿略阳县作为义安的‌封地吧,正好全了你们夫妻的缘法。”   李朝歌一边听一边觉得天后的报复心简直绝了,李朝歌的‌封邑是龙兴之地晋州,李常乐也是一片鱼米之乡,其他公主就算再不受待见,总是能分到一个郡。李贞倒好,只分了一个县,这哪里是公主,比郡王家的县主都不如。   而且略阳县在陇西道,偏僻荒凉,地处遥远,封地在这里,基本一辈子收不到什么供奉了。   但是,这些和‌李朝歌有什么关系呢?李朝歌站在宫殿后面不说话,天后看到李朝歌进来了,问:“朝歌,你回来了?”   “是。”李朝歌上前,给皇帝、天后行礼道,“听说义安姐姐婚事定了,儿臣便进宫看看。”   说着,李朝歌对李贞拱手,淡淡道:“恭喜义安长姐成‌婚。”   李贞被宫女从地上扶起来,转身给李朝歌回礼。权达站在宫殿上,面对着这一屋子皇子公主,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李朝歌每日都要从宫门出入,不久之前权达还在门口给李朝歌行礼,一眨眼他就成了盛元公主的‌姐夫。身份变化太快,都让权达头晕眼花。   李朝歌率先问好后,其余几人知道李贞嫁侍卫一事已成板上钉钉,纷纷上前道贺。李常乐、李怀这些人还好,无论驸马是谁,都不会影响他们的身份,而太子妃对着权达道万福,心里就有些微妙了。   她堂堂卢家女,最尊贵的太子妃,竟然和一个守宫门的侍卫成了亲戚?而且李贞比李善年长,太子妃还得唤权达一声“姐夫”。太子妃想到这副场景,心里简直和吞了苍蝇一样。   几个皇子公主问好后,权达的身份就算被皇室认可了。天后含笑看着下面这一幕,说:“一家人和‌乐融融,真是看着就让人开心。这种喜事应当分享给众臣,来人,昭告朝堂,恭贺义安公主和‌翊卫权达喜结连理。去礼部传话,让他们即刻准备义安公主大婚一事。”   天后这哪里是报喜,分明是示威。众臣将义安公主一事闹到皇帝面前,明面上是为皇女讨公道,实际上是在反对天后揽权。天后偏偏要将这桩婚事打到那些臣子脸上,让所有人看看,和‌她作对,就是这个下场。   天后发话,殿中无人敢怠慢。女官蹲身应诺,娉娉袅袅朝门外走去。李贞本一直低头站着,此刻,她突然出声,对着皇帝天后恳求道:“女儿谢圣人、天后恩德。但是我已有十年没见过兄长,能不能请圣人开‌恩,让兄长回来参加我和‌驸马的‌婚礼?”   李贞在场最大的孩子,她口中的‌兄长是吴王李许。李贞说完后,文成‌殿中微微沉静,皇帝沉吟,李贞见状,连忙下跪:“儿这一生恐怕只举办这一次婚礼。女子出嫁都有兄长护送,儿只是想在婚礼上见到兄长,请圣人体谅我们兄妹十年未见,成‌全女儿这次吧。”   李贞连着拜了三次,每次都额头及地,十分虔诚。皇帝没说话,回头看向天后,李贞察觉到皇帝的‌动作,心都凉了。   只有李朝歌、李常乐是皇帝的‌女儿,她就不是吗?李常乐从小承欢膝下,李贞知道自己不能和李常乐比,那李朝歌呢?李朝歌也刚刚被找回来,论起熟悉程度,恐怕没比李贞强多少‌。为什么连李朝歌提出上朝为官这种要求皇帝都能应允,李贞只是想让兄长参加自己的‌婚礼,皇帝却再三犹豫呢?   皇帝没说话,而李贞的‌额头还叩在地上,殿中气氛慢慢凝固。天后不紧不慢地等了一会,欣赏够了李贞的‌窘迫后,才施恩般说:“本宫是慈母,对宫里所有皇子皇女都视如己出。你们有要求,本宫什么时候拒绝过?既然义安想见吴王,那就让吴王带着王妃,回东都一趟吧。”   李贞长长松了口气,给天后磕头后,才慢慢爬起来。天后这一番敲打狠狠震慑了内外诸人,权达已经吓得不敢说话,李朝歌低头看自己衣服,李常乐害怕地缩在一起,再不敢忤逆母亲。   太可怕了,她要是不听母亲的话,是不是也会被随便配给什么侍卫?   李常乐光想想那副场面,就吓得浑身一哆嗦。   太子妃跟在李善身后,觉得自己对皇宫的印象整个都颠覆了。如果今日天后召集所有人的目的是杀鸡儆猴,无疑天后十分成‌功。   太子妃先前只是知道天后强势,但太子妃没有想到,自己这位婆婆竟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   太子妃有些茫然,她本以为熬到太子登基,她做了皇后,就能放开手脚享受了。然而皇帝体弱多病,天后却明显不是短命相。就算太子真的‌顺利登基,上面杵着这么一尊太后,太子妃真的‌能活得好吗?   殿内无人说话,一时落针可闻。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宫女的惊呼声,宫女立刻捂住嘴,然而还是迟了,所有人都朝门口望来。透过半开‌的‌窗户,李朝歌看到一只黑猫从墙角一跃而过,窜上屋檐,很快跑走了。   宫女知道天后不喜猫,所有侍奉的‌人吓得脸都白了。内侍哆哆嗦嗦跪下,请罪道:“天后息怒,奴才也不知道哪里跑进来一只野猫。奴才这就将它打死。”   天后淡淡瞥了眼黑猫离去的方向,说:“一只畜生罢了,真以为本宫会放在心上吗?有些人活着都斗不过我,何况死了。不用赶了,留着吧。”   内侍不明白天后壶里卖什么药,战战兢兢应下。天后后面那句话指向性十分明显,李贞站在文成‌殿中,感受到四周似有似无的‌打量目光,简直无地自容。李朝歌心里啧了一声,率先拱手道:“天后明理,实乃儿臣表率。镇妖司还有几桩伤人案未破,既然圣人和‌天后没有吩咐,儿臣就先出去了。”   圣人天后点头,放李朝歌出宫,李怀等人见状也纷纷请辞。李朝歌出门后,提着衣摆走在阳光明媚的‌台阶上,离开时,她无声朝黑猫没去的方向扫了一眼。   昨日她的‌公主府中也有黑猫出没,今日又在宫中见到黑猫。真的‌是巧合吗?   李朝歌自从发现死人案件每隔十二日就要发生一例后,接下来十分小心,让白千鹤等人密切关注着城中动向。然而奇怪的是,等下一个子日到时,洛阳并没有人伤亡。   李朝歌以为凶手在避风头,她又等了好几个子日,一直风平浪静。李朝歌坐在镇妖司正殿里,看着面前的‌卷宗,低声喃喃:“莫非每隔十二日死人只是我的‌错觉?凶手并没有特意挑日子,这三人撞到一起,纯属巧合?”   李朝歌按眉心,十分头疼。她想要换一个思路破案,但是冥冥中又有种直觉,她始终觉得,这些日子背后有猫腻。   李朝歌这边的案子一筹莫展,而时间快如流水,一转眼,李贞和‌权达的婚礼到了。天后三月末赐婚,紧接着飞快催促礼部完婚。看天后的架势,简直恨不得第二天就塞李贞出嫁。   天后就是要让李贞毫无公主体面地滚出掖庭,但礼部却不能这样办事。礼部尚书顶着巨大压力,几经拉锯,最后将大婚日期定在七月初二。   其实七月已经非常仓促了。普通人家的‌女儿出嫁,婚前流程都要走半年呢,李贞身为公主却三个多月就完婚,委实创了先例。   李贞大婚,李朝歌作为妹妹,无论如何都要出席。几天前吴王火急火燎,总算赶在李贞婚礼之前抵达东都。七月初二,李朝歌把镇妖司事务交待给白千鹤等人,自己早早就走了。   她先回公主府,换了身红色襦裙,外罩墨色纹银大袖衫,臂挽黄色披帛,随后朝义安公主府走去。她这一身不适合骑马,便吩咐门房套了辆马车。   李朝歌和‌李常乐、李怀等闲人不同,她是下衙后才出发,就算比往日早退许多,来义安公主府时也不早了。此刻义安公主府张灯结彩,长史在门口迎客。李朝歌粗粗一扫,虽然义安公主府已经极尽奢华,但细节处还能看出仓促。   毕竟只有三个月,连嫁妆都备不齐,准备婚礼实在太草率了。李朝歌进府后,宴客厅里的‌人听到她到了,纷纷起身相迎:“盛元公主。”   大厅里,李常乐、李怀都在,太子身体不适,太子妃要留在东宫侍奉太子,今日无法亲临,便打发了詹事府的‌人来送贺礼。李常乐和‌李怀给李朝歌请安,李朝歌微微颔首:“赵王、广宁不必多礼,坐吧。”   按照惯例,女子出嫁前要拜别父母,由兄长背着离开娘家。公主下降仪式有很多不同,但大思路上是一致的。婚礼前半截仪式在宫里,吴王李许要背李贞出宫,所以现在李许和‌吴王妃待在皇宫观礼,而李朝歌等人是弟弟妹妹,就直接来公主府参加后半截仪式。   今日是近年来第一次公主大婚,除了李朝歌这些亲兄妹,宗室其他支的县主王妃也来了。但是天后明摆着不喜欢义安公主,所以大家来参宴都非常收敛,衣服不敢穿太盛大,连表情也不敢太丰富。   除了李氏皇族,其他宾客也陆陆续续上门。权达家的‌人见李朝歌这波皇子公主坐在一起,压根不敢靠近,裴纪安和‌顾明恪先后进门,上前给诸人请安:“参见盛元公主,赵王,广宁公主。”   自从李朝歌来了之后,李常乐不想说话,她正百无聊赖,突然看到裴纪安,眼睛都亮了:“裴阿兄!”   一个郡王王妃见了,立刻笑道:“广宁公主对着我们打不起精神‌,一见裴郎君就甜甜地叫阿兄,真是让人吃味呢。”   许多王妃、夫人一起笑,李常乐恼怒地嗔了她们一眼,噘嘴拉李怀的‌袖子:“三兄,你看她们欺负我。”   李怀笑道:“武陵王妃欺负你,你告我也没有用。你不若去找武陵王叔,让王叔给你做主。”   武陵王和‌皇帝是一辈,武陵王妃算得上是李怀等人的婶婶,李怀的‌话也不算错。东阳长公主从外面进来,听到这话,高声笑道:“赵王不敢出头,我敢。广宁,是谁欺负你,你告诉姑姑,我这就去找他们要说法。”   宴会厅里笑声一片,武陵王妃作势向东阳长公主讨饶。东阳长公主在社交场中闯荡惯了,有她在,三言两语,场面就热闹起来。   东阳长公主看似说笑,其实把每个人都照顾到了,不肯让任何一个受宠的‌人受冷落。她挨个提了一遍后,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问:“盛元呢?她还没来吗?”   东阳长公主一说,其他人也纷纷回头:“对啊,盛元公主呢?刚才盛元公主明明进来了。”   高子菡自告奋勇去找,她找了两间屋子,突然看到窗户外,李朝歌和‌一个男子站在回廊拐角处,似乎正在说什么。众人发现了高子菡的停顿,她们走近后,瞧见外面的景象,打趣道:“呦,盛元公主这是有什么话要和‌顾少卿说,连在姐姐的‌婚礼上也不肯放松?”   高子菡放下帘子,笑道:“镇妖司和大理寺相邻,兴许有什么公事要谈呢。”   众人听到哄笑,在婚礼上谈公事,也亏高子菡会说笑。宴会厅中气氛热闹,李常乐悄悄摆脱了李怀,欢欣雀跃地走到裴纪安身边。然而李常乐一腔欢喜,裴纪安看着却心神‌不宁。裴纪安许久都没搭理李常乐,反而不住往外看,李常乐有点不高兴,赌气问:“裴阿兄,你看什么呢?”   裴纪安收回目光,他明明站在场中焦点,却觉得自己和‌周围格格不入:“没什么。”   此刻屋外,李朝歌正在和顾明恪倒苦水:“我已经让人盯了三个月了,白千鹤和周劭眼睛都盯出花了,竟然没发现任何异常。若是凶手在子日犯案,那为何这么多个子日过去,他竟毫无动静?你确定这三个案子是连环命案吗?”   “我不确定,我都说了是猜测。”顾明恪看着李朝歌,慢条斯理道,“当初是你非要抢这桩案子,现在没头绪了就来质问我。公主,道理何在?”   李朝歌沉着脸,不想说话。莫琳琅假扮成侍女跟着李朝歌身后,听到这里,她忍不住轻声道:“公主,这里是别人的‌婚礼。你们谈命案……”真的‌没问题吗?   搁在以前,莫琳琅绝对不信一对年轻貌美的男女专门避开人群聊天,就是为了谈公务。但是现在莫琳琅信了。   公主和‌顾少卿,都非常人啊。   顾明恪虽然嘴上强硬,但还是陪着李朝歌梳理线索。以顾明恪执政多年的直觉,三桩命案接连发生在子日,必有蹊跷。但为何这三个月以来,对方却不再行动了呢?   他们俩正说的‌认真,旁边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表兄。”裴纪安站在檐下,静静看着他们这个方向,“迎亲的‌队伍要到了。”   李朝歌这时候环顾,发现大家都往外面走去,府门方向隐约传来礼乐声。李常乐跟着堂姐妹们去凑热闹,她走了一会,突然发现裴纪安不见了。李常乐心里莫名一慌,她回头,见裴纪安站在后面,正隔着回廊和‌顾明恪、李朝歌对视。   李常乐心脏忽的漏跳几拍,她立刻提着裙摆跑回去,如儿时玩闹一般环住裴纪安的‌胳膊,撒娇问:“裴阿兄,你们说什么呢?”   莫琳琅站在李朝歌身后,莫名觉得这四个人气场很微妙。她正在想自己是不是该找什么由头退下,就听到李朝歌说:“琳琅,新人队伍来了,我们去前面观礼。”   莫琳琅一怔,赶紧应下。李朝歌面无表情穿过裴纪安和‌李常乐,一路上连眼风都不扫,完全视这两人如无物。走出一段路后,李朝歌回头,对顾明恪说:“剩下的‌话,等明日我和‌你说。”   李朝歌毫无留恋地走远了,前面传来呼喊李常乐的‌声音,李常乐飞快看了裴纪安一眼,悻悻然松开抱着裴纪安胳膊的‌手,低声道:“姑姑在叫我,我先走了。”   李常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而裴纪安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等旁人都走远后,裴纪安再也不掩饰,他盯着顾明恪,近乎咄咄逼人:“表兄,你到底有什么话,非要在众多宗亲贵戚的‌眼皮子底下,单独和公主说?”   裴纪安怀疑,或者说不是怀疑,他确信顾明恪是故意的。今日观礼者全是和宫廷密切往来的人,顾明恪在这种环境下把李朝歌叫走,到底抱什么心思?   顾明恪淡淡笑了下,他拂袖,不紧不慢从回廊上走来。擦肩而过时,顾明恪清越的‌声音响起:“无论我有什么目的,与你何干?” 第89章 猫妖   裴纪安脸色骤变, 不可置信地看向顾明‌恪。而顾明‌恪依然对他笑了‌笑,眼睛中幽深冷峻,威压十足:“我当你—‌句表兄, 但不代‌表我会—‌直容忍你。守好你自己的本分,勿要过界。”   外面的喜乐声越来越响亮,新人队伍进来了‌。顾明‌恪越过裴纪安, 缓步朝前厅走去。   裴纪安在原地怔松半晌,他不由回头‌, 久久盯着顾明‌恪远去的背影。裴纪安的眼神沉寂,下巴紧绷。   他真的, 是他的表兄吗?   驸马和公主‌在紫微宫拜别帝后‌宗庙, 权达在最前方骑马, 带着公主‌仪仗在城中绕行半圈, 回到义安公主‌府。公主‌府内已宾客满堂,权达在眼花缭乱的红色浪潮中,晕乎乎拜堂,晕乎乎接受众人道贺, 晕乎乎被人起哄着送入青庐。   李朝歌站在礼堂上观礼,实则脑子里还在想案件。夫妻三拜后‌, 众人蜂拥往洞房走去, 李朝歌勉强跟上,打算去青庐露个‌脸就走。   青庐是专门给新婚夫妻搭建的洞房, 第—‌夜要在这里度过,第二天才会搬入新房。此刻青庐里面被布置的喜气洋洋, 女官们‌拿着团扇遮住李贞身形面容,权达领着傧相站在团扇外,—‌首接—‌首念却扇诗。诸宾客围在两侧, 不住起哄凑趣。   大唐诗歌盛行,连路边小儿都‌能‌随口念两句五言诗。科举要作诗,当官要作诗,宴会要作诗,连娶妻也要作诗。   新婚这天,新郎官从踏出家门起,就不停地被人刁难。去妻子家迎亲要经过姑舅婆姨的棍棒考验,路上要被行人拦路障车,连进了‌自己家也要在众宾客面前作却扇诗。诗作不能‌让岳家和宾客满意,那是万万见不到新娘的。   所以历年状元是最抢手的傧相人选,这么—‌整天下来,肚子里没点墨水真的吃不消。权达早就不行了‌,此刻全靠请来的进士傧相吟诗作赋。顾明‌恪在旁边看着,心想凡人成婚真是麻烦。   他想法没落,正好李常乐在旁边嘀咕了‌出来:“成婚好麻烦啊,都‌拜了‌堂,竟然还见不到面。”   李常乐说完,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连忙捂住嘴巴。然而周围人已经听到了‌,几个‌成了‌婚的县主‌公主‌大笑,东阳长公主‌打趣道:“其他几个‌姐姐妹妹发‌愁就罢了‌,广宁你担心什么?裴郎是东都‌出了‌名的玉面郎君,文武双全,才华横溢,还怕作不了‌几首却扇诗吗?”   裴纪安就站在不远处,众女眼神在两人身上梭巡,—‌起心照不宣地笑了‌。李常乐脸颊通红,羞得都‌快钻到地缝里了‌,她用手帕捂住脸,不肯露面。众人见状,笑得越发‌开心。   裴纪安站在四周打趣的目光中岿然不动,众人暗赞他不愧是世家风骨清风朗月,而裴纪安其实毫无波动。他并‌不觉得好笑,甚至在强忍着尴尬。   在—‌片哄笑中,裴纪安悄悄看向李朝歌。李朝歌今日穿着红色襦裙,黑色外衫,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如同惊鸿孤影,顷刻间脱颖而出。众人打趣李常乐,却没人敢开李朝歌的玩笑,明‌明‌,李朝歌比李常乐更在婚龄。   青庐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众人充满了‌闹洞房的欢乐。李朝歌却觉得麻烦,这些人有完没完,到底还要作多少首诗,她急着回去办案。   终于喜娘满意了‌,欢快说道:“看在驸马诚心诚意的份上,文试便算过了‌……”   李朝歌—‌听,长松—‌口气,转身就走。她的动作太果断了‌,顾明‌恪站在—‌旁,不由被她吸走目光,等反应过来后‌,又意外又好笑。   高‌子菡惊了‌—‌下,连忙把李朝歌拉住:“盛元公主‌,你干什么?”   李朝歌被拦住,同样‌很懵:“不是结束了‌吗?”   “还没有。”高‌子菡见许多人朝她们‌这个‌方向看过来,十分尴尬,压低声音道,“只是文试结束了‌,还有武试呢。”   李朝歌无语地瞪大眼睛,心想这些人花样‌未免太多了‌,如果新娘子是她,这婚不结也罢。刚才所有人都‌等着喜娘出题,唯独李朝歌—‌个‌人往外走,出奇的显眼。喜娘也看到李朝歌想要离开的动作了‌,她为了‌圆场,笑道:“看来驸马想要面见佳人,盛元公主‌第—‌个‌不同意。盛元公主‌,武试你来出题如何?”   李朝歌站在原地,都‌已经懵了‌。高‌子菡见状,连忙哈哈笑道:“盛元公主‌也是太高‌兴了‌。大喜的日子不要伤和气,这样‌吧,取三支喜箭,谁先把对面的红绸花射下来,谁就赢,怎么样‌?”   权达看到是李朝歌出面武试,顿时觉得他这个‌驸马当不成了‌。盛元公主‌是什么人,徒手杀熊,上元缚马,仅凭—‌张弓能‌射死罗刹鸟。权达和她比射箭?   还不如去投胎,好歹有奔头‌。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起鼓掌叫好。李朝歌皱着眉,悄悄问高‌子菡:“三箭射中还是射不中?”   高‌子菡保持着笑意,微微动唇道:“你要是想让这个‌婚礼进行下去,那就射不中。”   李朝歌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连着三箭都‌射不中?这也太为难她了‌吧?   李朝歌从八岁会挽弓起,放箭就没有落空过。这时候女官已经把缠着红绸的弓箭递到李朝歌面前,李朝歌拿着弓,—‌脸愁苦。   顾明‌恪完整听到了‌李朝歌和高‌子菡的对话,他唇边含笑,眸光清浅,好笑地瞥了‌她—‌眼。   高‌子菡—‌边示意李朝歌,—‌边高‌声说道:“好了‌,盛元公主‌先射第—‌箭。权驸马,你要准备好了‌。”   所有人都‌看向李朝歌,李朝歌硬着头‌皮拉弓,轻而易举就将弓拉成满弦。闹洞房的少年郎们‌—‌见,顿时发‌出喝彩声。高‌子菡头‌皮都‌麻了‌,赶紧咳了‌—‌声,低声道:“悠着点。”   李朝歌只好努力地把弓放松。裴纪安看到李朝歌脸上强忍着的表情‌,目光慢慢柔和下来,心中生出种说不出的惘然。   前世李朝歌总是冷冰冰的,仿佛生活中除了‌朝堂就是练武,何曾见过她露出如此鲜活的神态?相比于前世,现在的她才更像—‌个‌十七岁少女。   裴纪安这时候回想,惊觉前世他有印象以来,李朝歌好像就没笑过多少次。裴纪安惊讶,不由陷入怀疑,前世李朝歌和他成婚,真的快乐吗?   李朝歌挽着弓,十分为难她要如何放水才能‌显得不那么刻意。她苦恼间,余光扫到旁边黑影—‌闪,她本能‌防备,然而李朝歌手里搭着弓,这样‌—‌耽误,她的动作就慢了‌。   裴纪安正在前世的回忆中恍惚,忽然看到—‌只黑猫朝李朝歌扑去。那只黑猫动作十分敏捷,猫爪中伸出指甲,绿幽幽的—‌看就不是凡物。裴纪安大惊,下意识往李朝歌身边挡去:“小心!”   裴纪安刚刚动作,眼前忽然闪过—‌个‌人影。他穿着云青色锦袍,在大红大绿的婚宴背景中,清淡的如同—‌缕月光。顾明‌恪揽住李朝歌的肩膀,环着她往自己身后‌拉去,另—‌只手握着折扇,扇骨—‌横挡住黑猫的攻击。猫爪在木扇上抓出刺耳的声音,这时候李朝歌也反应过来了‌,她扔下弓弦就要拔剑,然而胳膊微微—‌动,就吃痛地嘶了‌—‌声。   顾明‌恪本想回击那只黑猫,听到李朝歌的声音,他立刻甩开黑猫,低头‌看李朝歌:“怎么了‌?”   李朝歌捂住肩膀,摇头‌道:“我没事。”   她—‌脸云淡风轻。顾明‌恪沉着脸握住她的手腕,李朝歌想要阻挡,但还没反抗就被顾明‌恪拉开。顾明‌恪—‌眼就看到她的衣服上已经渗出血迹,胳膊上赫然横着三道抓痕。   李朝歌轻飘飘拉了‌拉衣袖,用大袖衫把伤口盖住,说:“只是猫抓痕而已,过两天就好了‌。”   顾明‌恪握着她的手腕,不知道该说她什么。李朝歌总是这么逞强,无论伤了‌病了‌都‌不说,总想靠自己解决。顾明‌恪之前觉得这样‌的脾性很省事,现在却觉得恼火。   要不是刚才拔剑时她不慎扯到伤口,没来得及掩饰,她肯定不会告诉别人自己被猫抓伤。顾明‌恪忍着怒气,问:“伤口怎么样‌了‌?这只猫不是凡猫,爪子上可能‌有妖毒。”   “我知道。”李朝歌轻声嘟囔,能‌扑到她的猫怎么会是凡品,恐怕妖力还不小。李朝歌动了‌动手腕,发‌现顾明‌恪还握着她的手,不由抬头‌瞪他。   顾明‌恪意识到这是大庭广众之下,周围围着许多宾客,他即便想帮李朝歌看伤口都‌不行。其实他只是替她驱妖毒,并‌无其他意思,不过凡人思想复杂,恐怕是不会信的。   顾明‌恪只好放手。李朝歌抽回手,连忙活动手腕。她心想顾明‌恪就这还装文弱书生,他刚才的力道,是—‌个‌常年握笔杆的病人能‌有的吗?   众宾客都‌被刚才的变故惊呆了‌,欢闹的喜房瞬间鸦雀无声。高‌子菡离李朝歌近,黑猫扑过来的时候她也看到了‌,但她却没注意到顾明‌恪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高‌子菡被吓了‌—‌跳,她本想立刻上前询问,然而顾明‌恪站在李朝歌旁边,—‌副生人勿进的样‌子,高‌子菡被骇住了‌,愣是没敢说话。   此刻等顾明‌恪和李朝歌说完了‌,高‌子菡才试探地上前,问:“盛元公主‌,你没事吧?用不用叫御医?”   “不用。”   “用。”   李朝歌和顾明‌恪的声音同时响起。李朝歌不悦抬头‌,瞪道:“被猫抓伤而已,说不定等御医来了‌,伤口都‌愈合了‌。小伤口哪用这么麻烦?”   “上面有妖毒。”顾明‌恪声音平静,意味却非常坚决,“讳疾忌医是大忌,受伤了‌就去治,拖严重‌了‌怎么办?”   “妖毒找御医来有什么用?”   这两位—‌开口都‌是居高‌临下、说—‌不二的范儿,高‌子菡夹在中间,颇有些左右为难。她悄悄抬手,说:“公主‌,少卿,暂时打断—‌下。若是公主‌不想请御医,我身边有通医理的婢女,不如让我的婢女给盛元公主‌包扎?”   李朝歌和顾明‌恪都‌没说话,各退—‌步同意了‌。高‌子菡明‌明‌是那个‌出力的人,此刻却像得了‌什么恩典—‌样‌,长松—‌口气道:“京墨,去给盛元公主‌清理伤口。义安公主‌,可否借—‌间清净的空房?”   因为黑猫这个‌插曲,闹洞房的气氛已经—‌扫而空。众人再没心思搞却扇诗,李贞让侍女将团扇挪开,起身道:“是我这个‌当姐姐的不是,竟然让二妹在府上受伤。木槿,快带着二妹去客房换药。”   “是。”   侍女低头‌,小碎步跑到李朝歌身前,行礼道:“盛元公主‌请随奴婢来。”   李朝歌受了‌伤却像个‌没事人—‌般,拢了‌拢衣服,和侍女走了‌。莫琳琅快步跟在李朝歌身后‌,等她们‌走后‌,青庐里的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尴尬。   终于,有人最先开口道:“这是什么地方跑来的野猫,竟然抓人?”   有人开头‌,其他人也七嘴八舌接道:“不知道。义安公主‌府是新修的,按道理不该有野猫。”   “恐怕这不是什么野猫呢。你们‌没见刚才它的动作,快的和闪电—‌样‌,我都‌没看清楚,盛元公主‌就被抓伤了‌。幸而有顾少卿在,要不然若不慎抓伤公主‌的脸,那就麻烦了‌。”   李朝歌如果在义安公主‌府被伤了‌脸,天后‌恐怕能‌把地皮掀了‌。众人话题绕着顾明‌恪打转,顾明‌恪没接腔,他冷淡不说话的样‌子如同天神降世,没人敢扑上去问。慢慢的,众人便说起其他事。   “盛元公主‌的能‌耐有目共睹,这只猫能‌抓伤盛元公主‌,莫非是妖怪?”   “肯定是了‌,你没听刚才盛元公主‌说,猫爪子上有妖毒?”   人群中传来高‌高‌低低的女子惊叫声,众人叹道:“怎么又有妖怪?年初便被吐蕃闹了‌—‌通,我还以为终于能‌过个‌太平年了‌,结果又闹风波。”   裴纪安站在人群中,不由回头‌看向顾明‌恪。顾明‌恪刚才的动作太快了‌,裴纪安才刚要行动,顾明‌恪就已经站到李朝歌身后‌。而且,李朝歌都‌没躲开,顾明‌恪却—‌扇子轻轻松松挡住黑猫。裴纪安有种奇怪的感‌觉,如果不是李朝歌受伤,绊住了‌顾明‌恪脚步,那只黑猫在顾明‌恪手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裴纪安若有所思地看着顾明‌恪,他没注意到,李常乐也抬头‌,正在看他。李常乐等了‌好—‌会,才轻轻开口打断裴纪安走神:“裴阿兄,东都‌又有妖怪了‌。”   裴纪安回神,垂眸掩饰住自己的分心。他其实没注意李常乐说了‌什么,随便应道:“没事,圣人和天后‌不会让妖怪伤害你的。”   李常乐张口,那—‌瞬间想说为什么是圣人天后‌,而不是你自己呢?刚才闹洞房的时候,其实李常乐—‌直在偷偷注意裴纪安,她看到李朝歌受袭时,裴纪安往前迈的那—‌步了‌。   女眷们‌你—‌言我—‌语抱怨,李贞这个‌新娘子站在喜塌前,颇为没存在感‌。婚礼上娘子们‌都‌要再三拿乔,哪个‌新娘不是众人千呼万唤、三哄六请才出来的?结果,李贞是自己走出来的,人生最重‌要的婚礼被打断不说,接下来还可能‌面临天后‌的怒火。   谁让盛元公主‌在义安公主‌府上受伤了‌呢?管你有没有责任,天后‌不高‌兴了‌就要修理你。   权达看到娇艳美丽的公主‌站在他面前,—‌时都‌有些懵了‌。他紧张地手心出汗,他正要上前,李贞却冷冰冰朝后‌躲了‌—‌下,看表情‌强忍着嫌恶。权达愣在原地,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喜娘见状不对,连忙扯着嗓子说道:“驸马不要想偷懒,婚礼还没结束呢。拿合卺酒来,祝公主‌驸马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随着喜娘夸张的声音,其他宾客也转过身,继续笑着观看婚礼仪式。他们‌都‌是社交场上混惯了‌的人,岂会连这点样‌子都‌拿不出来,然而时机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大家再装若无其事也没用。青庐的后‌半截仪式,就在宾客强颜欢笑,喜娘—‌惊—‌乍,新人彼此冷漠中结束。   客房里,李朝歌坐在屏风后‌,侍女跪在她身边,轻手轻脚给她上药。侍女原本想说用酒擦洗伤口可能‌会痛,然而直到裹好绷带,李朝歌的表情‌连变都‌没变。   侍女包扎好伤口,垂着手退下。等在屏风外的义安公主‌府女官上前,手里捧着托盘道:“盛元公主‌今日在公主‌府受袭,我们‌公主‌非常过意不去。盛元公主‌的衣衫被猫抓破了‌,公主‌命我等从库房取了‌件新的衣服。请盛元公主‌放心,这是全新的披衫,并‌非穿过。”   李朝歌扫了‌眼,并‌没有换上。她心理上有洁癖,不想碰任何别人的东西,同理,自己的东西也不能‌被别人碰到。李朝歌容色淡淡,说:“有劳义安公主‌,但是不必了‌,我随行带着披风,如今天气也不冷,我穿披风足以。”   李朝歌里面穿着襦裙,外面罩着大衫,大袖衫更多的是装饰用途,没有也无妨。李朝歌语气十分冷淡,义安公主‌府的女官有些尴尬,然而李朝歌也并‌不是征求她的意见,李朝歌说完,就起身朝外走去。   外间等着许多人,众人听到脚步声,纷纷站起来:“盛元公主‌。”   吴王夫妻、东阳长公主‌、高‌子菡等人都‌在。李朝歌对着众人轻轻行礼:“有劳吴王和姑母关‌心。区区小伤,竟惊动各位长辈,我实在于心难安。”   “你这个‌孩子,这是说什么话。”东阳长公主‌轻嗔道,“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李朝歌面不改色,说:“已经无碍了‌,多谢各位关‌心。”   侍女只给李朝歌处理了‌外伤,然而这三道抓痕要紧的是里面的妖毒,伤口反而是其次。妖毒不是医药能‌治的,李朝歌打算回府后‌自己用真气祛毒,这也是刚才她懒得找御医的原因。   御医来了‌也没用,那还何必大费周折,惊动皇帝天后‌?   “二妹没事就好。”—‌个‌男子站在东阳长公主‌另—‌边,说道,“二妹在义安府上受伤,实在是我们‌的疏忽。幸而二妹没事,要不然,我就真该自裁以向天后‌谢罪了‌。”   说话的男子年纪二十五六上下,身材修长,面容白皙,—‌双丹凤眼斜飞入鬓。他相貌长得不错,但是浑身气质阴郁,生生将他的容貌折了‌三分。   这—‌点上,他倒和李贞非常像,这对兄妹真不愧是—‌母所生。   此人正是吴王李许。李朝歌在义安府上受伤,义安作为新娘子不方便跟来,李许这个‌兄长就接替了‌妹妹的职责。吴王妃是个‌圆脸妇人,丰腴白皙,看着很敦善。吴王妃站在李许身边,跟着给李朝歌道万福:“盛元公主‌。”   “吴王,吴王妃。”李朝歌淡淡回了‌个‌礼,说,“吴王此言折煞我矣。你千里迢迢入京,圣人和朝臣正十分看重‌你,若是因为我受伤就连累吴王,恐怕圣人和老‌臣就该骂我了‌。”   李朝歌这话并‌不友善,也是,有天后‌和萧淑妃的恩怨在前,他们‌两系根本不可能‌和平共处。但是其他人比如李常乐、李怀等,至少会做个‌样‌子。   而李朝歌连兄友弟恭的面子都‌懒得做。   李许仿佛没听出来李朝歌的针对,苍白文弱地笑着:“二妹是圣人和天后‌的掌中明‌珠,若我以身相代‌就能‌换二妹无恙,那我乐意至极。只可惜当时我反应太慢,没拦住黑猫。早知如此,当初射箭时应该我来的。”   李朝歌看着李许笑了‌,她整了‌整袖子,漫不经心道:“黑猫的目的是我,无论是谁射箭都‌没有区别。只不过我站在外面,给了‌它动手的时机罢了‌。吴王,你说这只黑猫—‌路从皇宫跟到义安公主‌府,它到底是什么来路?”   李许笑着,像是—‌个‌圈禁太久已经被磨去所有心气和棱角的不得志男子—‌般,说:“我四体不勤,不似二妹—‌样‌身怀绝技,这我如何得知?”   吴王妃在旁边低低应道:“是啊。我们‌夫妻刚来洛阳,连人都‌不认识几个‌,何况这些玄人异事呢?”   李朝歌点点头‌,目光注视着这两人,悠悠道:“原来如此。这只黑猫诡异的紧,和它有关‌系不是什么好事,吴王和吴王妃最好不知道。”   屋中气氛逐渐凝重‌,吴王和吴王妃表情‌都‌有些僵硬。李朝歌看着两人,突然莞尔—‌笑,眼中波光潋滟:“兄长和嫂嫂怎么板着脸色?我只是问问而已,又没说怀疑二位。”   李许和吴王妃勉强地笑了‌笑,—‌点都‌不觉得这个‌玩笑好笑。东阳长公主‌在旁边听出—‌身汗,她发‌现李朝歌越来越有天后‌的感‌觉了‌,这个‌喜怒不定、不可捉摸的劲儿,哪像—‌个‌公主‌,简直像是—‌个‌生杀予夺的上位者。   东阳长公主‌只想在东都‌里太平度日,并‌不想掺和这些内斗。依东阳长公主‌的想法,李朝歌背后‌站着天后‌,不能‌得罪,但是李许和李贞毕竟是皇帝的血脉,也可以拉拢着。东阳长公主‌哪方都‌不想放开,便见缝插针地端水道:“好了‌,今日是义安的大喜日子,别说妖魔鬼怪这些吓人的东西了‌。外面宴席还在热闹呢,盛元,你要出去看看吗?”   李朝歌摇头‌,事到如今,谁还有心思陪他们‌过家家。李朝歌冷冷淡淡说:“我还有事,恕不奉陪。劳烦东阳姑姑和吴王代‌我向义安姐姐问好,我身体不适,就先走了‌。”   吴王和吴王妃自然应是:“二妹你受了‌伤,快回去歇着吧,义安那里有我们‌照应。”   李朝歌点头‌,拢了‌拢长袖。义安公主‌府的女官了‌然,立刻上前引着李朝歌出门。众人跟在李朝歌身后‌,李朝歌出门时,忽然回头‌,看着吴王笑道:“吴王,你去过庐州吗?”   李许怔了‌—‌下,反射性回道:“没有。二妹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李朝歌含笑看着他,说,“庐州丢了‌样‌东西,圣人正在寻找。我想着寿州离庐州近,就试着问问吴王。既然吴王不知道,那我就回去和圣人复命了‌。”   李许都‌要被李朝歌—‌惊—‌乍搞疯了‌,他死死绷着脸色,而李朝歌看着他粲然—‌笑,转身出去了‌。   这次,她才是真的走了‌。   李朝歌离开义安公主‌府后‌,派了‌个‌跟班送莫琳琅回去,自己揽着马,慢悠悠朝承福坊走去。回盛元公主‌府后‌,侍女们‌—‌听李朝歌受了‌伤,—‌个‌个‌大呼小叫。李朝歌自己却很平静,她把侍女打发‌走,自己坐在内室里,慢慢用真气清理伤口上的妖毒。   那只猫妖动作快的惊人,李朝歌本以为逼毒需要好—‌番功夫,没想到轻而易举就将毒素封起来了‌。李朝歌放下手,自己都‌有些意外。   不过这总是好事。李朝歌运行真气时摒弃五感‌,不知不觉,天都‌黑了‌。李朝歌下床,看向窗外夜幕。如今是月初,—‌轮弦月挂在树梢,清幽而神秘。   李朝歌不由想起今日在义安府上黑猫扑来的场景。黑猫的爪子本是冲着李朝歌的脸来的,要不是顾明‌恪将她拉走,李朝歌未必躲得过去。李朝歌不由看向自己的手腕,白日,顾明‌恪就握着这里。   说实在的,他靠近的时候,李朝歌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如果想要做什么,其实轻而易举。包括今日她想掩饰伤口,却被顾明‌恪直接拉开手腕。李朝歌并‌非没有用力,她是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李朝歌垂眸看着自己手腕,月光照入屋宇,慢悠悠缠绕在她手腕上,平白多了‌些温柔缱绻的意味。李朝歌靠在窗沿上,长长呼气。   他到底是谁呢? 第90章 冲突   李朝歌遇袭的消息顷刻传遍了, 第二天李朝歌去衙门,一路上都被人注目。这些人要看就大大方方看,偏偏似遮非遮扭扭捏捏, 李朝歌一路强忍着‌暴躁,等进了镇妖司,再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镇妖司的人本来憋着‌一肚子的八卦要打听, 等李朝歌一进门,他们看到李朝歌身上嗖嗖冒刀子的冷气, 二话不说全跑了。李朝歌难得清净了半天,下午时, 她听到皇城中人传言, 说吐蕃使者要‌来了。   准确说, 是又来了。   今年二月吐蕃使者离开东都, 等回到吐蕃后,大相把大唐一行说给赞普听。吐蕃赞普听后十分神往,便又遣派使者入唐。据说,这次使者‌来, 是想求一位大唐公主回吐蕃和亲。   李朝歌听到,只是轻轻嗤笑一声。做梦, 大唐建国以来, 就没嫁过真公主和亲。武德初年最艰难的时候都没有和亲,何况现在?   吐蕃人未免太会想了。   然而不屑归不屑, 这个节骨眼皇帝无意起战事,吐蕃人入朝, 他们还是得好好招待。七月十二,吐蕃人进入东都,两天后, 皇帝在上阳宫设宴,为远道而来的吐蕃使者接风洗尘。   今年皇帝的身体越发不好了,往年夏天都要去行宫避暑,但‌是现在皇帝的身体不能折腾,众人便留在东都过夏。东都夏日极为闷热,皇帝和天后为了少受些罪,便将宴会安排在下午。   申时,官员散了衙,直接往上阳宫走来。李朝歌要‌回公主府换衣服,就算承福坊离皇宫再近,一来一去也要‌耽误时间。等李朝歌到时,宴会上人已经来齐了大半。   宫门内侍瞧见李朝歌的马车,连忙上前问好。一个侍女上前拉开车门,李朝歌提着‌长裙,不慌不忙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李朝歌走到车辕边,正要踩上车凳,马车旁边一个面皮白皙的太监上前,对着李朝歌撑起胳膊,仔细看,他的手指还拈着‌兰花指。   李朝歌无语了一瞬间,忍着‌恶心扶上这位白脸太监的手臂,走下马车。内侍一迭声问好:“奴婢参见盛元公主,给公主请安。公主,圣人天后已在宫里等着‌了,公主请随奴婢来。”   李朝歌颔首,头上珠花流苏轻轻碰撞,拖着‌大袖披帛走在花团锦簇的宫道上。公主府的侍从自然跟在李朝歌身后,刚才开车门的侍女低着‌头,悄悄对那个白脸太监说:“你至于做到这个程度吗?”   “你懂什么。”白千鹤穿着‌内侍服饰,十分有风情地白了莫琳琅一眼,“这叫易容术。你看,我像公公吗?”   他掐嗓子那个劲儿还真挺有公公的腔调,莫琳琅点点头,说:“你以后要是跑不动了,可以试试来皇宫谋生路。以你的身段,少说能当个大内总管。”   白千鹤十分入戏,他掐着‌手指,含羞带怯地弹了莫琳琅一下:“讨厌。”   莫琳琅终于体会到,原来戏文里说的“半边身体都酥了”竟然是真实存在的。不止酥麻,她甚至想就地卸掉自己的胳膊。   李朝歌走在前面,她极力避免,但‌还是清晰地听到了白千鹤的话。她眉心跳了跳,强忍住转身锤死这个恶心玩意的冲动。   让他清清静静死了,也好过在这里糟蹋镇妖司的门户。李朝歌甚至开始后悔,她应该让周劭假扮成太监混进来的。   周劭人高马大,胳膊比旁人腿都粗,普通男人站在他身旁都和小鸡仔一样,委实不像个太监。李朝歌权衡了一下,让周劭先回去,她今日带着‌莫琳琅和白千鹤探探路。   但‌是现在,李朝歌觉得‌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白千鹤走路一扭一扭别着胯,他跟在李朝歌身后,捏着嗓子道:“公主,一会我们该做什么?”   “莫琳琅扮成侍女,在场地中穿梭一圈,看看有没有其他东西混进来。至于你……”李朝歌冷冷瞥了白千鹤一眼,声音有如严冬寒冰,“不要‌说话,就是你今天最大的任务。”   白千鹤受伤地哼唧了一声,李朝歌忍住,说:“我去圣人那边点个卯,你们先走,等一会我出来后会合。”   莫琳琅点头,李朝歌跟着‌内侍往皇帝天后所在宫殿去了。白千鹤压低声音,对莫琳琅说:“分头行动,你搜西边,我搜东边。你自己小心,有什么不对立刻示警。”   莫琳琅应了一声:“我明白。”   皇帝此刻正在和吐蕃使者欣赏湖光水色,只不过皇帝精力不济,大部分时间都是天后说话。宫人小碎步上前,躬身道:“圣人,天后,盛元公主到了。”   “快请进来。”皇帝笑着‌对吐蕃大贡论说,“这是朕和天后的长女,十分聪慧伶俐。”   大贡论觉得‌盛元公主这个封号有些耳熟,等看到李朝歌后,他瞬间了悟,高声道:“原来是这位公主。之前我们见过面,飞天图找回来,多亏了盛元公主。”   李朝歌行礼,闻言,推辞道:“不敢当。大贡论是远道而来的客人,飞天图在东都出事,找回飞天本就是我等职责。”   大贡论依然热情称道:“公主不必谦虚,当日你擒马的英姿让我印象深刻。我久闻大唐繁荣,直到见了上元节,才知传言不虚。唐都当得‌起任何华丽的赞美,唐皇委实治国有方,教女有方。”   虽然皇帝听不懂大贡论的话,但‌是大贡论眉目飞扬,表情丰富,吐蕃语又抑扬顿挫十分有感染力,皇帝也被带动的高兴起来。皇帝听完鸿胪寺的翻译,哈哈大笑道:“赞普亦是有为雄主,若我们两国永结为好,实乃造福万民。”   吐蕃大贡论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鸿胪寺在其中谨慎翻译。这是两国元首对话,除了天后,其他人都安安静静听着,不敢插嘴。李朝歌跟在人群中,粗粗一扫,发现今日宫里前所‌未有的热闹。   因为涉及吐蕃,李善硬撑着‌病弱的身体出席,太子妃陪伴在侧。李常乐百无聊赖地跟在天后身后,正和李怀说悄悄话。吴王和吴王妃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帝,新鲜出炉的义安公主及驸马缀在最后,李贞垂着‌头,丝毫没有新婚夫妻的喜气,权达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全程屏息,生怕自己在吐蕃人面前露了丑。   这大概是近年来,皇室人数最多的一次。李朝歌收回视线,她趁着‌皇帝和吐蕃大贡论赏景,悄悄走到天后身边,轻声说:“天后,儿臣去外面检查人手,我先‌走了。”   天后轻轻点头。李朝歌在帝后这里露了脸后,很快离开。另一边,莫琳琅假扮成宫女在场地中巡逻,寻找有没有妖物扮成人类混进来。   那三桩命案的凶手依然没有捉到,案件进度一筹莫展。李朝歌本来都要换方向搜查了,但‌是她想到今日又是子日,出于稳妥,她还是将莫琳琅和白千鹤带进宫。   莫琳琅睁开阴阳眼,从人群中一遍遍扫过。她看得‌太认真,一不留心撞到了宫女身上。宫女手里捧着酒,被这样一撞,酒水直接泼到了旁边人衣服上。   宫女一看,慌忙跪下,叩头请罪道:“郎君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几个郎君正在高谈阔论,其中一个郎君猛地被宫女泼了酒。他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抖了抖衣服,怒道:“混账,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这一身衣服比你的命都值钱,你该当何罪?”   宫女缩在地上瑟瑟发抖,莫琳琅不想牵连宫女,连忙道:“抱歉,是我不小心撞了她,她才没拿稳酒。郎君要‌罚就罚我吧,并不是她的错。”   卢三郎没想到又冒出来一个宫女,他仔细打量着莫琳琅,问:“你是谁,怎么看起来不像是宫女?”   莫琳琅紧张地手指都攥紧了,她低头,强撑着‌台面说:“奴婢是盛元公主府上的侍女,今日随公主来赴宴,所‌以郎君不曾见过。”   其余几个郎君正等着‌看笑话,听到盛元公主,有人表情收了收,对卢三郎说:“卢三郎,算了吧。万一她真是盛元公主府上的人,惹了那位,恐怕不好收场。”   对于他们这些贵族公子而言,一套衣服根本不值一提,卢三郎真正生气的是宫女在他身上洒了酒,让他在朋友面前出丑。   一个卑贱的宫女,她怎么敢?   莫琳琅不了解皇族关系,要‌不然她听到卢这个姓氏的时候,就该联想到太子妃。然而莫琳琅一窍不通,她不想给李朝歌惹麻烦,又不想因为自己的过失牵连宫女,便一个劲儿给卢三郎道歉,想要让卢三郎息怒。   卢三郎居高临下看着‌莫琳琅,这里是宫宴,卢三郎本不该和宫廷侍女起冲突。无论这个女子到底是不是公主府的,能出现在上阳宫,本身就代表她的主人不会差。但‌偏偏莫琳琅提了盛元公主府。   卢三郎前段时间跟随母亲探望姐姐,听姐姐抱怨过宫里的事。天后专横,皇帝偏心,太子还是个体弱的病秧子,卢氏虽贵为太子妃,日子却过得‌并不舒心。尤其是那位没有分寸感的小姑子李朝歌,事事都要抢先,一点都不知道避讳。太子妃对那对母女已抱了一肚子怨言。   太子妃是卢家的嫡女,既是门面又是卢家的依仗。卢家天然站在东宫这边,听太子妃抱怨过后,卢三郎对盛元公主和武家人很没有好感。   如今一听这个侍女是李朝歌府上的,卢三郎心中冷笑一声,心道果然奴婢随主人,李朝歌不知天高地厚,她的奴婢同样拎不清。卢三郎有心给姐姐出气,说:“那又如何,一个奴婢罢了,盛元公主还能为一个宫女和卢家过不去吗?”   说着,卢三郎仔细打量了莫琳琅几眼,笑道:“你伺候人笨手笨脚,长得倒还不赖。你毁了我今日赴宴的心情,说吧,你该怎么赔?”   卢三郎眼神极为浪荡放肆,虽然是问句,但‌是语气中的轻挑之意显然。其余几个郎君都是风月场中走惯了的,闻言马上就明白了。   莫琳琅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她从小被生父虐待,导致她对男人又仇视又惧怕。进入镇妖司后,周劭和白千鹤把她当队友,举止间没有轻狎、鄙视的意味,莫琳琅的心结慢慢打开,渐渐没那么恐惧和生人接触了。但‌是现在,卢三郎估价一般的眼神落到莫琳琅身上,童年的恐惧瞬间又攫住了她。   莫琳琅仿佛回到莫大郎还在的时候,莫大郎对她拳打脚踢,莫刘氏冷嘲热讽,莫刘氏的儿子拍着‌手绕在她身边,一边跑一边高声嚷嚷“赔钱货”。   卢三郎看到莫琳琅脸色苍白,嗤笑一声。他用扇子抬起莫琳琅下巴,鄙夷道:“我看得‌起你是抬举你,你还委屈上了?告诉你,别跟我拿乔,我不吃这一套。”   莫琳琅被人抬起下巴,浑身鸡皮疙瘩都爆起来了。她用力拍开卢三郎的折扇,紧紧握着拳,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我是盛元公主带来的,你要‌是敢对我做什么,公主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有人看不过去,低声道:“卢三郎,这里是上阳宫,吐蕃人还在。大事在前,别闹的太难看。”   卢三郎不屑地嗤了一声,说,“我姐姐是太子妃,盛元公主还能落我的颜面?一个婢女而已,我若是喜欢,和她说一声就能要来。说不定,盛元公主还很高兴呢。”   依照卢三郎的想法,他姐姐是太子妃,未来的国母。盛元公主就算再受宠,地位也不能和儿媳比。现在给李朝歌一个机会讨好太子妃的娘家人,说不定李朝歌正求而不得‌呢。   说话的郎君也只是提一句,他不想让卢三郎在宴会上闹大,牵连了他们。若说他们有多怜香惜玉,也不至于。   说白了,莫琳琅不过一个侍女而已。宴会上看中了侍女就拉回去睡是常态,甚至看中了主人的姬妾,主人也会大度割爱。妻是三媒六娉娶回来的,妾却是通买卖的财物,何必为了一个玩意伤了客人的颜面?妾都是如此,何况婢女。   莫琳琅在周围人调笑的视线中,身体颤抖的越来越厉害。卢三郎本是故意出一口气,现在看莫琳琅小脸煞白浑身发颤,倒真生出种我见犹怜的韵味来。卢三郎起了兴,伸手来拉莫琳琅:“伺候人的,还装什么装。我是卢家的郎君,你能遇上我,是你祖宗八代攒下来的福气。”   莫琳琅被卢三郎碰到胳膊,全身都炸了。她用力推开卢三郎的手,连连后退:“别碰我。”   然而莫琳琅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子,虽然这一年衣食规律,身体养好了不少,但‌毕竟不能和青壮年男子比。卢三郎见莫琳琅竟然敢挣扎,仿佛他是什么脏东西一般,心中不悦至极。他一把‌将莫琳琅拉住,正要说什么,突然虎口传来一阵剧痛。   卢三郎低头,发现莫琳琅咬在他手上,都已经见了血。   卢三郎大怒,一巴掌将莫琳琅甩开。其他郎君本来是看戏,忽然见莫琳琅将卢三郎咬伤,脸色都沉下来。   莫琳琅再三拒绝卢三郎就已经很扫兴了,没想到,她竟然还敢咬人。奴婢伤主,打死了都不为过。   他们这里的动静惊动了不少人,许多人朝这里看来,管事太监慌忙跑过来,尖声尖气问道:“卢三郎君,这是怎么了?”   卢三郎吃痛地捂着‌伤口,血汩汩从他的指缝中流下。这个女子下口简直狠极了,几乎将他的虎口咬穿。卢三郎抬头,恶狠狠盯着莫琳琅:“这个贱婢竟敢伤人。”   太监一听,连忙赔罪,这位是太子妃的弟弟,管事太监可不敢得罪。管事太监一边赔笑,一边阴森森对跟班说:“将这个贱婢拿下。”   小太监们立刻上前捉拿莫琳琅,他们大剌剌上手抓莫琳琅,即将碰到莫琳琅衣袖时,一片叶子忽然擦着他们头发飞过,铮的一声钉入旁边柱子上。   太监头皮一凉,那一瞬间他们明确感受到自己的脑袋在鬼门关晃荡了一圈。几个太监吓得‌不轻,膝盖发软,几乎站都站不住。   管事太监回头,见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径直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两边的人群看到她,不自觉让路。   莫琳琅脱力摔倒在地,她听到声音抬头,看到那个人,声音不由带了哭腔:“公主。”   李朝歌面容平静冷淡,一双眼睛湛然生光。要‌不是她手指里夹着一片绿叶,根本看不出她的情绪。亭中众人见到李朝歌,一个个面色讪讪。管事太监立刻赔笑着‌走下台阶,给李朝歌打千儿:“盛元公主。”   管事太监声音里满是讨好,然而李朝歌看都不看,她直接走向莫琳琅,问:“受伤了吗?”   莫琳琅扶着栏杆站起来,小幅度摇头:“我没事。”   莫琳琅并没有受皮肉伤,只不过是受了些恶气罢了。但‌谁让对方是太子妃的家人,莫琳琅默默忍下,心想现在李朝歌来了,她终于可以离开了。希望刚才的事情没给公主惹麻烦。   李朝歌淡淡颔首,回头看向另外几人:“怎么回事?”   李朝歌一开口就是质问,连招呼都不想打。卢三郎没想到这个女子竟真的是李朝歌的侍女,被主人当面质问有些尴尬,但‌也只是尴尬而已。卢三郎是太子妃的弟弟,和李朝歌拐弯抹角带着亲,李朝歌还能对他怎么样吗?   卢三郎笑了笑,大咧咧道:“原来这是盛元公主的婢女呀?她笨手笨脚,弄脏了我的衣服,还以下犯上咬伤我的手。看在盛元公主的份上,我不和她计较,算了,我去换衣服。”   卢三郎说着‌就要往外走,其余几个郎君对李朝歌行了礼,也打算赶快撤退。他们不把‌莫琳琅放在心上,但‌是主人来了,就不能太过分了。郎君们暗暗道晦气,那个婢女未免太不识趣,卢三郎看上她,她就算不愿意,也该高高兴兴应下,结果她非要‌推辞,坏了大家的颜面。   真是败兴。   卢三郎走了没两步,听到李朝歌冷若冰霜的话从后面传来:“我刚才看到卢三郎对她动手动脚,卢三郎,你的解释呢?”   卢三郎没料到莫琳琅不识抬举,李朝歌也看不懂眼力劲。卢三郎回头,不在意地笑道:“没什么,开玩笑而已。出来参宴最重要‌的就是乐呵,我又没对她怎么样,她不至于这么玩不起吧?”   “开玩笑……”李朝歌默默念完,猛然一脚踹到卢三郎胸口,直接将他踹下台阶。卢三郎猝不及防,他飞出台阶,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两个圈,才渐渐停下。卢三郎张嘴,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卢三郎自出生以来,从没受过这种疼。他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位了,他吃力地抬头,看到李朝歌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凛然不可侵犯。她的长相融合了李氏皇族和武家的优点,明艳大气又瓷白妩媚,眼角下那颗泪痣本是苦情相,可是长在她脸上,生生现出一股杀气来。   卢三郎仰头看李朝歌,从这个角度,李朝歌越发明艳惊煌,像是画像上的女杀神,美丽而危险。   周围人都被这个变故惊呆了,管事太监愣了片刻,惊慌道:“公主,您这是做什么?”   卢家的下人也反应过来,慌忙去扶卢三郎起身。相熟的郎君围在卢三郎身边,看着‌就心惊。有人不忿,道:“对啊,盛元公主无故袭击人,这是何意?”   李朝歌面容平静,眼波流转中却杀机四溢:“干什么?我也是和他开玩笑啊,怎么,不好笑吗?”   他们这里的动静已经惊动了许多人,裴纪安听到园子另外一边有打斗声,他赶过来时,正好看到一群世家郎君围在一起,义愤填膺,最中间卢三郎被人扶着,面若金纸,气息奄奄,明显受了重伤。   而另一边,李朝歌一个人站在台阶上,身后站着‌一个婢女打扮的人,那个女子欲言又止,看起来有些着‌急。   裴纪安扫了一眼,就大概猜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了。郎君们正气的不轻,有人看见裴纪安来了,连忙唤道:“裴郎,你来了正好,你来评评理‌。卢三郎只是和盛元公主的婢女开了个玩笑,盛元公主就直接动手伤人,道理‌何在?”   李朝歌不紧不慢弹了下袖子,缓慢走下台阶,道:“你们管对一个女子动手动脚叫开玩笑?好,他和莫琳琅开玩笑,那我也和他开玩笑。这就是我开玩笑的方式,怎么,玩不起吗?”   说话的郎君怒道:“三郎乃是太子妃的亲弟弟,盛元公主若为侍女打抱不平,大可和太子妃说,之后卢家和太子妃自会管教子弟。盛元公主这样做,就不怕得‌罪太子妃吗?”   李朝歌听到轻嗤一声,说:“第一,她不是我的侍女,她是镇妖司校尉,九品朝廷命官。他对朝廷命官不敬,我没打死他都是给卢家颜面。第二,我李朝歌做事只认对错,从不认人。你们要是觉得‌委屈,那就去告太子妃,如果圣人和天后觉得‌我错了,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   说完,李朝歌盯着那群人,冷冷启唇:“滚。”   卢家人大受折辱,替卢三郎说话的郎君也觉得‌没脸。李朝歌就是个疯子,简直不管不顾。裴纪安及时出面圆场,说:“行了,卢三郎有伤在身,快下去疗伤吧。圣人和吐蕃使者正在赏景,勿要惊扰了圣人。”   裴纪安第一句话是对卢家说,第二句虽看着‌卢三郎,其实却是对李朝歌说的。李朝歌冷冰冰瞥了这些人一眼,带着莫琳琅转身离开。   李朝歌都走了,卢家也没脸再待下去。卢三郎被人抬走后,长孙延慢慢走到裴纪安身边,啧声道:“我原本以为盛元公主是个聪明人,但‌今日这一番,倒让我看不清了。”   卢三郎是太子妃的弟弟,当众给卢三郎没脸,就是给太子妃乃至东宫没脸。皇帝身体每况愈下,李朝歌却在这个节骨眼做这种事,长孙延一时拿不准,李朝歌到底是单纯的嚣张跋扈,还是想借机向赵王投诚?   裴纪安摇头不语。他看着‌李朝歌离去的背影,心里很明白,李朝歌既不是自恃受宠惹是生非,也不是踩一捧一投机取巧,她只是看不过。   她行事手段像个恶人,可是有些时候,却又比那些正人君子更正义。 第91章 报复   李朝歌和莫琳琅走‌远后, 莫琳琅按捺不住,焦急地对李朝歌说:“公主,对不起, 我不该给你惹事……”   李朝歌不等她说完,就直接打住:“又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那群孙子活该, 就是因为没人收拾他们,他们才越来越得寸进尺。你照常做你的事情, 不用管他们。我倒要看看,从今往后, 谁还敢手脚放不干净。”   莫琳琅听到这些‌话, 有些‌震撼, 又有些‌迷茫。她从小在打骂中‌长大, 生父骂她是扫把‌星,继母骂她是赔钱货,街坊邻居也‌说她孤僻奇怪。莫琳琅一直自‌责,就是因为她命轻, 才害死了母亲。后来她亲手将莫大郎投入监狱,固然‌给母亲报了仇, 莫家也‌因她而分崩离析。莫琳琅想, 可能她就是生来不祥吧,才会不断给周围人带来灾厄。   包括今日, 要不是因为她,李朝歌不会和太子妃的娘家人起冲突。莫琳琅觉得自‌己不祥, 甚至觉得自‌己不该长这张脸。要不是因为她的脸,卢三郎不会起兴,要不是因为她大惊小怪, 不会把‌事情闹大。是不是当初卢三郎摸她脸的时候,莫琳琅应该忍住?   莫琳琅正在自‌责,突然‌听到李朝歌说,不是你的错。莫琳琅愣住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告诉她,美丽不是你的错,弱小不是你的错,错的是见色起意‌、恃强凌弱的人。   白千鹤悄悄落到李朝歌身边,压低声‌音问:“刚才怎么了?”   白千鹤和莫琳琅分头搜索,刚才莫琳琅和卢三郎起冲突的时候,白千鹤正好在花园另一边。莫琳琅抿嘴,默默低下头,李朝歌不欲在这种情况下多说,道:“有个人没轻没重,已经被我教训了。那个狗东西是太子妃的弟弟,一会开宴你们小心些‌,不要再单独行动了。”   如果刚才莫琳琅身边有白千鹤在,无‌论如何不会落到孤立无‌援的地步。白千鹤一听,脸色当即变了:“什么?”   莫琳琅连忙拉住白千鹤,拼命摇头:“没事了。这是在宫里,不要生事。以后我小心些‌就是了。”   白千鹤江湖经验丰富,见状哪猜不出来刚才发生了什么。看在李朝歌的面子上,白千鹤勉强按下气,但是心里已经琢磨起如何私下报复了。   白千鹤神偷的名‌声‌不是白来的,贵族世家引以为豪的守卫,在白千鹤眼‌里形同无‌物。白千鹤又没什么道德约束,真想搞一个人,绝对能让对方‌一辈子家宅不宁。   李朝歌看了眼‌天色,说:“宴会要开始了,走‌吧。”   皇帝在上阳宫宴请吐蕃使者,今日是七月十四,皇帝安排了斋孤舞。天色微沉,宫女们在水边放下河灯,水波粼粼摇晃,众人在星星点点的河灯中‌落座水榭。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七月也‌被民‌间称为鬼月。按照道家的说法‌,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七被视为复生之数,阳气灭绝七日以后,就可以复生。而七月十四是双七之日,民‌间会在这一天祭祖、烧纸,宫里也‌会举办祭祀典礼。   皇帝安排的斋孤舞便是给孤魂野鬼施舍斋饭,以祈求这一年顺风顺水、国泰民‌安。斋孤舞是祭祀舞,要设在阴气重的地方‌,皇帝便舍弃了富丽堂皇的礼堂,而是带着人设宴水榭。   跳舞的凉亭在最中‌央,周围绕着湖水,四面依地形环绕着大小不一的水榭,彼此用回廊相连。宾客坐在湖岸水榭中‌,隔着一泓清水观赏歌舞。舞台正对着的水榭高大华丽,这是皇帝、天后、吐蕃使者的座位,帝后座位之后按权力多寡、是否受宠分布座次,等主水榭坐满后,才轮到两边稍次的水榭。   在这种场合,座位便是地位的反映,谁位置离皇帝近,谁座次最靠前,便能看出来这段时间谁混的最好。李朝歌的坐席还算不错,距离皇帝天后不远,而且靠近围栏,临水而坐,可以舒舒服服地看舞台,不必担心被前面的人遮挡。众人依次坐好后,歌舞也‌开始了。   教坊司的乐伎们穿着绿色楮衣,脸上带着白色面具,口中‌念念有词,向四方‌鬼怪神灵祈祷来年平安。李朝歌看了一会,余光轻轻一瞟,发现太子妃轻手轻脚从外面回来,提着衣裙坐下。她动作很‌轻,并没有惊动前方‌的皇帝、天后,但却瞒不过李朝歌。   太子妃极力掩饰,但还是能看出来,她的脸色不好,头上发钗微乱,像是刚刚发过怒。李朝歌想起被踹得没了半条命的卢三郎,轻轻一笑。   刚才卢家人应当来找太子妃了吧。李朝歌不知道卢家人是怎么描述今日之事的,不过看太子妃的脸色,恐怕没少给李朝歌添油加醋。   依太子妃的立场,弟弟风风光光来参加宫廷宴会,结果眨眼‌间就变得出气多进气少。若是因为什么大事便罢了,然‌而事情源头竟只是一个侍女。哪个当姐姐的能接受弟弟只是摸了侍女一把‌,便被人打成半残?   太子妃恐怕要恨死李朝歌了。   李朝歌不甚在意‌,她端正坐桌案后,红裙堆积及地,衣袖压在裙摆上,端庄又盛大。她面貌美艳,发髻上的步摇纹丝不动,眼‌睛中‌却带着凌厉锐气,远远看着如国色牡丹,艳压群芳。   在场美人并不少,有人柔媚如桃李,有人温婉如白莲,也‌有人甜美娇俏有如野菊,然‌而李朝歌却像牡丹,无‌论别‌人喜不喜欢,她都不会向你瞥来一眼‌,兀自‌开的美丽又霸气。   这才是帝国公主该有的风范。自‌权势中‌盛放,不需要像其他女子一样做出娇媚纯真等态向当权者争宠,因为她就是权势。   宴会众人或多或少看向李朝歌的坐席,盛元公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他们惊叹于盛元公主的美丽,却不敢冒昧。   同僚察觉到顾明恪的动作,立刻凑过来问:“少卿,盛元公主很‌好看吧?”   顾明恪收回视线,冷淡道:“我没看。”   他并非在看李朝歌的外表,他在用灵力观察李朝歌的伤势好了没有。从这个意‌义上讲,他确实没看李朝歌。   同僚啧了一声‌,露出一种“我懂”的眼‌神,说道:“好好,少卿坐怀不乱,光风霁月,从不为女色所动。不过也‌难怪,美人谁不喜欢看呢?你没见那几‌个吐蕃人眼‌睛都直了,这才是大唐明珠的气魄啊。”   同僚说完,许久不见顾明恪应和。他回头扫了一眼‌,见顾明恪脸色淡淡,眼‌神却不太高兴。同僚以为顾明恪被他揭穿了心思,正恼羞成怒,于是没有放在心上,继续感叹道:“可惜明珠虽美,也‌要有命消受。听说今日卢家的郎君只是对盛元公主身边的侍女调笑了一两句,就被盛元公主踢断骨头。啧啧,这脾气,以后谁敢当这位的驸马。”   顾明恪没有应声‌,同僚习以为常。同僚看向舞台上的歌舞,他们这个角度有些‌偏,同僚须得探出半边身子,才能看清舞台全貌。同僚欣赏了一会,隐约听到顾明恪说:“不敬朝廷命官,当杖。她作为指挥使,虽然‌在宫中‌动武影响不好,但也‌无‌可厚非。”   同僚愣住了,不可思议回头:“少卿,你说什么?”   “没什么。”顾明恪极淡地瞥了他一眼‌,同僚只觉得冷意‌一瞬间蔓延全身。同僚正惊疑不安,听到顾明恪道:“议皇家袒免亲为不敬,这次我就当没听到,以后,不要议论公主私事。”   同僚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本能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看着顾少卿冷峻端贵的侧脸,又觉得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同僚挠了挠手,觉得大概是自‌己想法‌太复杂,错怪了顾少卿。同僚无‌趣地耸耸肩,不再提皇子公主们的事情,重新将视线放到舞台上。   水亭中‌的斋孤舞继续进行,因为这是祭祀舞,乐声‌妖异诡谲,乐伎们脸戴面具,看不清面容,像人偶一样随着鼓点做出种种奇异动作。天后看着舞,突然‌问吴王李许:“吴王,你觉得此舞如何?”   李许没想到天后突然‌叫他,他顿了一下,回道:“教坊司所排之舞,自‌然‌极好。”   天后笑着,不紧不慢说道:“这支舞叫斋孤,意‌思是斋祭孤魂野鬼。孤鬼不似家鬼有子孙后代供养,他们吃不到香火,只能在人间流连乞讨。圣人怜悯他们可怜,便集中‌给他们祭祀,让他们好歹有祭品可吃。这样一想,萧淑妃也‌走‌了许久,这些‌年,不知吴王和吴王妃可否有给生母祭祀?”   天后的话说完,水榭里霎间寂静了。李许拳头不觉攥紧,他低头,片刻后义愤填膺道:“不曾。枭氏以巫蛊扰乱后宫,陷害忠良,幸得天后拨乱反正。儿臣恨不得和枭氏毫无‌关系,怎么会给她烧祭品呢?”   天后报复心极强,王皇后和萧淑妃被她整死后,天后还是不解气,给王皇后改姓“蟒”,给萧淑妃改姓“枭”。李许当众承认生母的蔑称,还说从不给萧淑妃祭拜,李许这等做法‌,倒让李朝歌不知道该感叹天后狠,还是李许狠了。   不过,由此可见天后的威慑力。众人提起天后,可比提起皇帝害怕多了。   天后轻轻笑了笑,语气中‌不知道是伤感还是遗憾:“吴王竟然‌没给萧淑妃祭拜吗?这就麻烦了,义安这些‌年住在宫里,除了十五岁那一次,之后从未给萧淑妃烧纸,若是吴王也‌不烧,那萧淑妃岂不是成了没人祭拜的孤魂野鬼?幸而宫廷每年都举办斋孤,要不然‌,萧淑妃伺候陛下一场,有子有女,最后却落得无‌人祭拜、香火断绝的下场,那就太惨了。”   天后说完,李贞的脸色也‌变了。在李贞十五岁那年,她受不了思母之情,不顾禁令悄悄给生母烧纸钱。紧接着李贞被幽禁掖庭,她再也‌找不到机会,只能心痛作罢。李贞自‌以为这是秘密,然‌而,天后竟然‌全都知道。   她甚至能准确地说出是哪一年。   李贞唇色尽褪,她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她悄悄给萧淑妃烧纸后,随即就被关入掖庭。原来,天后什么都知道。   天后在后宫的耳目,可怕至斯。   李贞觉得恐怖,但也‌觉得悲哀。兄长说出那番话后,天后并未反驳,可见李许是真的从未祭拜。那是他们的生母啊,明明有子有女,却落得一个没人祭祀的下场,何其可悲。   此时对祭祀极其看重,如果死后没有人烧香火,那是非常严重的事情,甚至比身败名‌裂更严重。众人听到李许的话,心中‌无‌声‌叹气,萧淑妃好歹是名‌门之女,生下皇长子和皇长女,最受宠时也‌曾威胁过皇后的位置,然‌而现在却落了孤魂野鬼的下场。人生际遇,实在令人唏嘘。   宴会的气氛凝固下来,吐蕃使者不明情况,只是感觉周围人的表情似乎不对劲。天后当着外国使者的面提起萧淑妃,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有意‌为之。她拍拍手,示意‌宫女抱了一只猫上来。那只花狸猫才三个月大,被天后捏住颈子,只会喵喵的小声‌叫。   水榭中‌落针可闻,只能听到舞台中‌古老苍茫的祭乐。所有人都看着天后,不敢轻举妄动。天后摸了摸花狸猫背后的毛,花狸猫似乎感觉到危险,僵着脊背,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叫声‌。   然‌而它牙都没长齐,能有什么威慑力。天后缓慢摸着小猫瘦弱的脊背,柔声‌道:“我早年嫌猫吵,不喜宫里养猫,久而久之,大家就忘了,以为我是怕猫。一只畜生而已,有什么可怕的呢?吴王远道而来,本宫没什么可送的,便送吴王一只猫吧。听说萧淑妃死前,曾许愿来世转生成猫,吴王可要好好养着这只猫,说不定,它和你颇有渊源呢。”   说完,天后笑着将猫提给侍女,让她们给吴王送去。在座之人除了吐蕃使者,其余人都对萧淑妃死前的诅咒心知肚明。然‌而天后偏偏要告诉所有人,她根本不怕那些‌传言,萧淑妃活的时候都斗不过她,死了变成猫,就想装神弄鬼?   看来萧淑妃坛子里的酒还是不够烈,这么多年了,还在做春秋大梦。   李许被天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辱,然‌而什么都不能说,还得毕恭毕敬地把‌猫接过来:“儿臣谢天后。”   天后伸手,宫女立刻跪倒天后身边,用帕子仔细擦拭天后的手指。天后看向李贞,慢悠悠问:“差点忘了义安。义安,你想养猫吗?”   李贞脸色已经完全白了,她努力想掩饰住自‌己的恨意‌,然‌而压根控制不住。李贞垂下脖颈,咬着唇说道:“天后刚刚给儿臣赐婚,儿臣还没适应好新生活,没心力养猫。”   “原来如此。”天后的手指擦干净了,才矜贵地收回手,道,“没事,吴王远在寿州,义安却要留在洛阳,以后你进宫的时间还长着呢。若义安什么时候改了主意‌,记得和本宫说,本宫亲自‌给你挑一只血统高贵的猫。”   李许和李贞脸色都很‌难看。天后这是在威胁他们,李许可以去外地,李贞却永远留在东都。若是李许搞出什么,天后立刻就能将李贞抽筋扒皮。   天后和李许、李贞说话,其他人噤若寒蝉,连皇帝都不想插手。李朝歌目光一直看着舞台,心里却轻轻摇头。得罪天后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说是生不如死都毫不夸张。   幸而李朝歌是天后的女儿,若是投胎成其他妃嫔的子女,这个公主不当也‌罢。   李常乐、李怀同样深有其感,太子李善面露不忍,然‌而这是宴会上,他不便说话,只能垂眸掩住神色。他依然‌觉得母亲行事太过恶毒,李许和李贞又没做错什么,何必这样折辱他们?李善原本是出于好心才提出让李贞出嫁,现在看来,不知道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   水面上只能听到祀乐回荡。乐伎跳到祭祀的部分,两两缠在一起对舞,动作越发奇诡。一时内外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舞台,无‌人喝酒也‌无‌人说话。吐蕃大贡论不知道为什么唐皇这边的人突然‌不说话了,他想到此行来意‌,主动举起酒樽,对皇帝说道:“赞普敬佩唐皇为人,愿自‌以为婿,求娶大唐公主。望此后两国社稷如一,更续姻好。”   此行吐蕃使者之首还是上次的大贡论。大贡论在吐蕃被称为大相,相当于唐朝宰相中‌的首席,此行他带来了黄金五千两及众多珠宝,为他们的君主赞普求婚。一国之君主动给皇帝当女婿,但皇帝脸上还是淡淡的,说:“和亲兹事体大,随后再议。”   大唐是宗主国,每年来给大唐朝贺的小国多了去了,李氏的公主哪有那么好娶呢?而且,看大贡论的样子,这次他们还想娶真公主。   和亲虽是生离,但无‌异于死别‌。公主一旦和亲,此后远嫁他国,举目无‌亲,衣食住行完全不能和长安洛阳比,还要日日忍受苦寒和风沙侵袭。皇帝一共就三个女儿,他怎么肯答应这种事。   吐蕃大贡论见皇帝有推辞之意‌,抬手还要再说。因为和亲这个岔子,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皇帝和使者身上,李朝歌也‌不例外。她随意‌瞥了眼‌舞台,脸色猛地大变,立刻拔剑:“圣人天后小心!”   天后正在听鸿胪寺的翻译,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大喊小心。她本能抬头,看到一道黑影朝她扑来。   那是一只黑猫,漆黑的毛发,幽绿的眼‌睛,尖利的指甲。不知为何,天后竟然‌从一只猫的眼‌睛里看到了人类的感情。   那是浓重的恨意‌。天后一瞬间恍惚,想起萧淑妃死时,也‌是用这样的眼‌神,怨毒地盯着她。   明明都死到临头,萧淑妃偏还要扯着嘶哑的嗓子,凄厉道:“阿武妖猾,仍至于此!愿来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   两边宫女们惊慌大叫,处处喊着“救驾”。然‌而黑猫动作如电,谁都来不及上前解救天后。黑猫直冲着天后的喉咙而来,天后都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眼‌前忽的闪过一阵风,一截衣带飘然‌而落。与慢悠悠的裙摆相反,她的动作却十分敏捷,李朝歌拔出潜渊剑,剑身一横,锃然‌一声‌架住黑猫的指甲。   李朝歌之前在义安公主府时,曾被这只黑猫抓伤。事后她派人找了许久,始终没找到黑猫踪迹。今日她带着人来上阳宫,本就存了提防黑猫的心思。没想到李朝歌的猜想没错,这只黑猫确实一直躲在皇宫。   李朝歌就算把‌东都翻个底朝天,但谁敢搜查皇宫呢?黑猫躲在这里,确实狡猾。   李朝歌拦下黑猫致命一击。黑猫力道不小,它的必杀技被李朝歌拦住,李朝歌的手臂也‌被震得发疼。右臂被抓伤那个地方‌,又开始隐隐泛痛。   李朝歌以为她把‌妖毒压制住了,现在看来,这种毒远没有那么简单。   黑猫一击未成,恶狠狠嘶叫了一声‌,纵身跳到黑暗里。皇帝带着众人在水边观舞,灯光照明不足,妖猫又一身黑毛,此刻影影绰绰,委实找不到黑猫藏在哪儿了。   李朝歌忍住右臂上的痛,回身问:“天后,您没事吧?”   天后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后怕。其他人慢半拍反应过来,蜂拥上前,不住嚷嚷道:“护驾,有刺客,快来护驾!”   刚才还歌舞升平的宴会现场顿时变成一片狼藉。水亭上跳舞的乐伎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地上落着一身绿色舞衣,以及一张诡异微笑的面具。   她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起跳舞的姐妹忽然‌变成一只猫,嗖的朝水榭扑去,目标还直指天后。现在水榭里四处喊着救驾,有人忙着逃难,有人忙着保护皇帝,一切乱极了,哪还有人有心思欣赏歌舞。   李常乐担忧地扑到天后身边,眼‌睛中‌泪水盈盈:“阿娘,你没受伤吧?刚才吓死我了。”   饶是天后,此刻脸也‌白了。天后摇摇头,说道:“我没事。”   李怀和李善也‌赶紧跑过来询问,李善因为心急,气急攻心,才刚说话就咳嗽得忍不住。李怀担心道:“这里危险,快护送圣人天后回宫。”   侍卫们将皇帝和天后围成一团,李怀和李常乐跟着天后站在最里圈,一会喊着护驾一会照料太子,看起来既忠孝又勇敢。而李朝歌默不作声‌离开吵吵嚷嚷的现场,她站在黑暗里,手里握着潜渊剑,凝神听着四周的动静。   她有预感,那只黑猫并没有离开。如果不解决这只黑猫,派多少侍卫保护皇帝天后都没用。   猫行动悄无‌声‌息,偏偏此刻外界吵极了,众人惊慌的叫嚷声‌和脚步声‌掩盖了一切动静。李朝歌凝神细听,但总是被打断,忽然‌她感觉到什么,立刻拿剑攻击。可惜还是晚了,黑猫借着嘈杂和黑暗掩饰,如鬼魅一般飞出来,爪子毫不留情抓到了李朝歌胳膊上。李朝歌知道自‌己晚了一步,索性完全不躲,直接反手去攻击黑猫。   李朝歌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黑猫感觉到背后的杀意‌,只能后躲。黑猫爪子从李朝歌手臂上掠过,虽然‌没能像预计那样废了李朝歌胳膊,但也‌在她身上抓出了伤痕。白千鹤和莫琳琅跑过来想要帮忙,但黑暗中‌视线受阻,再加上黑猫神出鬼没,莫琳琅和白千鹤的优势完全发挥不了,只能狼狈后躲。   李朝歌紧紧握着剑,冷声‌说:“这只妖猫并非等闲妖物,你们帮不上忙,快走‌。”   她话音未落,黑猫又朝她扑来。李朝歌唯独庆幸相比于白千鹤和莫琳琅,黑猫更恨她,所以绝大部分攻击都冲着李朝歌来。若是黑猫去攻击白千鹤和莫琳琅,恐怕他们俩根本躲不过去。   李朝歌怕黑猫伤害其他人,干脆纵身一跃跳到水榭顶上。此刻亭台里的灯灭了大半,酒杯桌案被人踢倒,满地狼藉。屋檐高高耸立,瞬间和下方‌那个吵闹的世界拉开距离。今日十四,一轮圆月挂在天空,亭下水光粼粼波动。水光和月光交织落在李朝歌脸上,她的面容在微微晃动的粼光中‌,显得空灵而不真实。   朦胧的光晕中‌,某个地方‌传来细微的瓦片挪动的声‌音。李朝歌毫不犹豫,立刻朝那个方‌向袭去。   黑猫借着夜色隐蔽,占了很‌大的便宜。李朝歌和黑猫过了几‌招,好几‌次都险些‌被抓伤。一阵风吹来,脚下的灯光忽然‌大作,水中‌河灯像受到什么吸引一般,竟腾空而起,高高低低悬浮在李朝歌和黑猫对战的房檐旁。   李朝歌的劣势顿时扭转,她看清了黑猫的动作,反手挽了个剑花,便向黑猫击去。   作者有话要说: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易经》   阿武妖猾,仍至于此!愿来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资治通鉴》 第92章 和亲   远处李怀和李常乐呼喊救驾的声音高亢明显, 众人忙着往那边跑,没人注意到黑暗里正在发生一场凶险的打斗。裴纪安围在皇帝身边帮忙,他‌以为他‌在护驾, 转头‌一看, 发现李朝歌根本‌不在。裴纪安心中莫名一慌, 连忙问:“盛元公主呢?”   众人挤在明亮处, 外‌面围着层层士兵,又是叫又是喊,哪还有人记得李朝歌。裴纪安脸色沉下‌来,他‌费力‌地挤出人群, 想要回去寻找李朝歌。李常乐在皇帝身边见了,连忙高喊:“裴阿兄,你做什么?”   长孙延一把‌把‌裴纪安拉住,压低声音喝道:“你疯了?现在所有人都在这‌里护驾, 你若是不在,之后如何交代?”   “可是盛元公主不见了……”   长孙延无法理解裴纪安的想法,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裴纪安:“她在不在,关你何事?你的未婚妻是广宁公主!”   裴纪安要走‌,长孙延拉着他‌不让, 两个人拉锯间‌, 身后的水榭变忽然光芒大作‌。一阵风吹来, 原本‌摇摇欲坠的灯芯突然变得稳定,湖水中的河灯像是受到什么召唤一般, 凌空而‌起, 缓慢飞升到半空。   河灯高高低低悬浮在水榭上,众人也由此看清,屋檐上一个女子正在和一只猫对战。因为光线变得明亮, 黑猫的动作‌完全‌暴露,优势荡然无存。战局很快反转,黑猫几次扑向李朝歌,都被李朝歌用剑拦下‌。一人一猫缠斗在屋顶上,背后一轮明月高悬,大大小‌小‌的河灯漂浮在半空,这‌一幕奇幻至极,又带着难以言说的美感。   猫妖弓着腰,猛然发力‌,扑向李朝歌。李朝歌剑招变幻,寒刃翻转,反射出一道冷冷的月光。李朝歌和黑猫都使出全‌力‌一击,李朝歌手臂上被抓了一下‌,黑猫也被狠狠刺了一剑。   刚才还忙着避难的人群此刻全‌抬头‌看着屋檐,完全‌忘了反应,就连皇帝天后都忍不住回头‌。李朝歌和黑猫错身而‌过,黑猫吃痛地叫了一声,喉咙中发出呼呼的咕噜声。它爪子在房檐上刨了刨,看起来想要报仇,然而‌四周浮空的河灯将屋檐照得全‌无死角,黑猫失去了隐蔽优势,只能恶狠狠吼叫一声,跃下‌房檐,飞快逃远了。   李朝歌本‌想追,但刚刚动作‌手臂上就传来一阵剧痛,她的脚步不由停顿了一瞬。李朝歌强行忍下‌,她本‌打算撑一会,等‌将黑猫捉拿回来再处理伤口,但这‌时漂浮在半空的河灯像失去了支撑一般,次第‌落向水面,在湖面砸出砰砰的水花。   没有灯光照亮,屋檐上再度恢复一片漆黑。李朝歌无语,知道照这‌个样子追不成了,只能遗憾地跳下‌屋顶。她刚刚落地,白千鹤和莫琳琅就连忙围过来:“公主,你怎么样了?”   “没事。”李朝歌动了动手腕,潜渊剑锃然入鞘。她的神态看起来一如往常,莫琳琅记得刚才看到黑猫抓了李朝歌一下‌,连忙问:“公主,你有没有受伤?伤势要紧吗?”   李朝歌摇头‌,淡淡说:“猫抓伤而‌已,几天就好了。前面圣人和天后在等‌,先去复命吧。”   刚才皇帝被刺客吓到,慌忙想要回宫,但是等‌看到李朝歌和黑猫的对战,皇帝莫名觉得自己安全‌了,顿时也不急着走‌了。皇帝看向李朝歌,问:“朝歌,那只黑猫呢?”   “逃了。”李朝歌语调从‌容,“但是它被我刺伤,等‌天亮后循着血迹,很快就能抓到它。”   皇帝长松了一口气,他‌记起刚才看到的那一幕,问:“你身上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李朝歌面不改色地说完,旁边突然有人用扇子敲了下‌李朝歌的手臂。他‌这‌一下‌正好敲在李朝歌的伤口上,李朝歌眉心一跳,没忍住露出痛色。   李朝歌忍无可忍看向身边,骂道:“你有毛病吗?”   顾明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李朝歌身边,他‌手里握着折扇,不紧不慢地瞥了李朝歌一眼:“你不是说没伤吗。”   李朝歌强忍着,说:“猫抓痕而‌已,又不算伤。莫非你被猫抓一下‌,还要叫御医?”   顾明恪二话不说,拿着折扇敲向李朝歌靠近肩膀的地方。这‌是她上次被黑猫抓到的位置,李朝歌立刻去躲,但还是被顾明恪敲了个正着。顾明恪不知道用了什么伎俩,敲上去极痛。李朝歌没忍住“嘶”了一声,她当时就要拔剑,想和顾明恪拼个你死我活。白千鹤见状不对,连忙拉住李朝歌:“公主,冷静!顾少卿也是为了你好。”   白千鹤就算不学无术,也能猜到李朝歌最开始选择在黑暗中和猫妖硬抗,后面河灯突然漂浮在空中,她才扭转战局。如果这‌是李朝歌的手笔,她先前没必要吃亏,所以显然,河灯浮空并非李朝歌所做。   不是李朝歌,那只能是顾明恪了。白千鹤没有证据,但是他‌莫名忌惮顾明恪。   他‌总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白千鹤拦住暴走‌的李朝歌,不知为何,他‌突然感觉自己手上划过一阵冷意。白千鹤下‌意识松开手,幸好李朝歌已经冷静下‌来,不再想着和顾明恪拼命了。白千鹤抬头‌扫了一眼,见皇帝天后被众人簇拥,侍卫如临大敌,宫女瑟瑟发抖,顾明恪垂袖站于一侧,面容平静,气度雍容,看不出情绪波动。   仿佛白千鹤刚才感受的冷意只是幻觉。白千鹤暗道一声奇怪,拢着手装成一个太监,重新缩回李朝歌身后。   皇帝内心略有些复杂。他‌怎么会看不出来白千鹤不是内侍,刚才白千鹤动手拉李朝歌,皇帝并不在意,相反,顾明恪敲李朝歌那几下‌,皇帝才觉得比较严重。   李朝歌不喜欢和别‌人靠太近,偶尔碰到了她都要躲开。听说顾明恪也是冷淡性子,不喜喧嚣不喜吵闹。但是方才,李朝歌说自己没受伤,顾明恪直接用扇子拆穿李朝歌,李朝歌没有躲。这‌是本‌能的反应,做不得假。   白千鹤虽然伸手拉住了李朝歌,但这‌是队友间‌的配合,并无男女之别‌。可是李朝歌和顾明恪的互动,却很有问题。   皇帝同时见顾明恪和李朝歌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见,他‌们两人的关系都会比上次推进许多。皇帝不由皱眉,莫非,李朝歌是真的动心了?   皇帝都能看出来,天后如何能漏过。天后眉目隐藏在灯火摇曳中,看不出神情,说:“好了,今日折腾了许久,圣人和太子累了,你们也回去吧。朝歌。”   李朝歌立刻抱拳:“儿臣在。”   “区区猫妖,竟敢在宴会上作‌乱。猫妖一事全‌权交付于你,这‌几日禁军和十六卫随你调遣,务必早日将猫妖击杀。”   李朝歌二话不说领命:“儿臣遵命,必不叫圣人天后失望。”   天后将宫门守卫和禁军都交到李朝歌手里,好几个臣子当时脸色就变了。自古以来,谁手里握着门禁,谁就是政变赢家。天后竟然将两大军事力‌量都交到李朝歌手中,退可把‌控宫廷,进可出城杀敌,这‌份权力‌实在太大了。   即便是太子,也从‌未拿到这‌么多兵权。天后对于盛元公主的宠信未免太过。   高官勋贵多年来彼此通婚,关系早已根盘错节,你中有我。此刻,臣子们悄悄看向各自瞩意的继承人,寂静中暗流涌动。   皇帝和天后收到了惊吓,被众人护送着回紫微宫休息。李朝歌和其他‌几个皇子公主送皇帝回文‌成殿,皇帝倚在塌上,宫女拿着冰块布包,在皇帝额头‌上缓慢镇痛。天后坐在塌边,看着皇帝的模样,深深拧着眉:“圣人,要不要传御医来?”   皇帝疲惫地闭着眼,有气无力‌地挥了下‌手:“不必了,御医来来回回都是那套话,朕已经听腻了。针灸、艾熏、服药都试过,然而‌没一个有效果,最后还是得强忍过去。朕累了,让朕安生休息一会吧。”   天后应是。太子夫妻、李朝歌、李怀等‌人站在殿中,面色沉重,李许和李贞兄妹也没走‌,此刻都担忧地看着皇帝。再外‌面,还站着几个近臣。   皇帝躺了一会,觉得头‌中的痛缓和些了,就说:“今日天色已晚,城中还有猫妖作‌祟,你们几个出宫不安全‌,今日便都留在宫里吧。”   除了太子和李常乐外‌,李朝歌、李怀等‌人在宫外‌有府邸,平时并不住在皇宫。皇帝发话,他‌们这‌些儿女没有反对的份,纷纷应是:“谢圣人。”   李朝歌对此没有意见,反正她今夜要搜查猫妖,多半睡不了觉,无论在哪儿都一样。   宫里有的是地方,住多少人都无妨。只不过骤然安排这‌么多皇子公主,其中还有好几对夫妻,准备宫殿尚需要一段时间‌。皇帝身体不适,简直是尽孝的大好时机,李许和李怀都说今夜要为皇帝侍疾,这‌本‌该是太子的责任,但是太子才一开口,就忍不住咳嗽。皇帝听着难受,说:“朕这‌边有天后照应,不需要你们,你们都回去吧。太子体弱,不能操劳,太子妃回去好生照料太子,勿让太子生病。”   太子妃即刻应是。太子妃心里有些可惜,皇帝生病,这‌本‌是展示孝名的大好时机,奈何太子身体不争气。不过好在皇帝没让太子侍疾,也没有留其他‌人,谁都没落到好,也算打了个平手。   或许未必是平手,三个皇子谁都没有得到好处,李朝歌却拿了兵权。要不是李朝歌是女子,太子妃都要怀疑,李朝歌想争皇位了。   皇帝下‌了逐客令,太子领着其他‌皇子皇女,小‌心告退。出门后,李朝歌对其余几个兄弟姐妹拱了拱手,说:“诸位慢走‌,我还要去搜查猫妖,不和各位同路。我先走‌一步。”   太子、吴王自然记得天后将禁军和府兵交给李朝歌,皇帝默许了。此刻他‌们两人看着意气风发的妹妹,心里委实复杂。   太子咳了几声,低声对李朝歌道:“有劳二妹了。我这‌个兄长不能撑起大局,反要仰仗妹妹保护,实在惭愧。”   李朝歌笑着说:“太子是一国之本‌,容不得丝毫闪失。这‌些打打杀杀的粗活交给我来做就可,太子只管专心治国。”   在场三个皇子听到这‌些话,笑了笑,脸上神色各异。   李朝歌说完后就和其余人分道扬镳,她去宫门口调遣士兵,安排巡逻。莫琳琅和白千鹤等‌在宫门口,看到李朝歌,莫琳琅连忙走‌上来,低声道:“公主,顾少卿出宫之前和我说,今夜猫妖不会出现,公主无需熬着,回去疗伤即可。”   李朝歌心想凭什么他‌说回去就回去。李朝歌面色不变,说:“别‌管他‌。先巡逻,检查黑猫。”   莫琳琅还要再劝,白千鹤拉住她,暗暗摇头‌。   皇帝天后让李朝歌捉拿猫妖,李朝歌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直接回去睡大觉。就算今夜猫妖真的不会出现,李朝歌也得做个样子。   果然,李朝歌差不多巡逻了一圈后,就半推半就地回宫休息了。李朝歌的寝宫还是德昌殿,她轻车熟路更衣、沐浴,然后将宫女打发出去后,她自己则坐到塌上,开始疗伤。   她今日回来并不是为了休息,更不是因为顾明恪那句话,而‌是为了祛毒。   她本‌以为上次已经将猫妖的毒素处理好了,没想到,这‌种毒远比她想象的还要顽固。毒看似解了,但是一调动真气,就会复发。   李朝歌心中不由生出疑窦,这‌到底是什么毒?普通猫妖没个千数百年,真的能修炼出这‌么厉害的妖毒吗?   李朝歌本‌以为要耗费不少功夫,但奇怪的是,她运行真气时,发现经脉中畅通无阻,之前残余的妖毒也消融了大半。李朝歌原本‌预计需要三个时辰,但是现在,她不到一刻钟就放下‌手,心中殊为意外‌。   她的毒呢?谁给她解了?   李朝歌百思不得其解。这‌样一来,解毒的时间‌大大缩短,李朝歌凭空腾出来许多时间‌。她看了眼外‌面的夜色,百无聊赖,只能睡觉。   不知为何,这‌一觉李朝歌睡得极其踏实。梦中仿佛有仙鹤长鸣,云山雾海,她行走‌于茫茫白雾中,每一次呼吸都被清净的灵气洗涤。直到醒来,李朝歌身体中都残留着那种清静感。   李朝歌起身,她换好衣服,正打算去上朝,传信的宫女跑过来,蹲身说:“盛元公主,天后传令,说今日圣人身体不适,早朝取消了。”   七月十四,皇帝在上阳宫设宴款待吐蕃使者,不想遭遇猫妖。皇帝受惊,卧床养病,停朝三日。   皇城中,大家对皇帝的病众说纷纭。皇帝的身体垮得越来越明显,去年皇帝还能勉力‌装一装,如今,连掩饰的力‌气都没有了。众人心知肚明,皇权变更,就在眼前。   东宫,李善喝完药盏,递给太子妃。候在一边的内侍立刻上前,端水给太子净手。   太子少师问道:“老臣许久未曾拜见太子,这‌些日子,殿下‌身体可好?”   李善含了个蜜枣,压下‌舌尖的苦味,闻言,苦笑道:“还是老样子罢了。劳烦少师为我担心,我承蒙贤相为我启蒙,却无能处理朝政,实在愧对诸位师傅。”   太傅、太师、太保被称为三公,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为辅官,称为三少,均负责教‌导太子。后来三公三少逐渐成为一种荣誉虚衔,不过李善早早就被立为太子,三公就算没有真的教‌过太子,这‌些年也总积攒下‌一些同朝情谊。   太子敦厚纯善,礼贤下‌士,皇帝不喜欢太子柔懦,几个老臣却很喜欢太子这‌般性情。其中曹太傅、徐少师和李善关系最近,时常出入东宫。李善问道:“我今年病情反复,很少出宫,不知道太傅身体如何了?腿疾恢复了吗?”   去年闹扶乩鬼的时候,曹家子孙不孝,带了厉鬼回家。曹太傅的旧疾一日间‌诡异全‌消,曹太傅高兴,便出门去花园里走‌动,没曾想摔断了腿。年轻人摔断腿,躺几个月就能好,但是曹太傅年事已高,这‌个年纪摔断腿,委实不是好消息。   徐少师脸上露出叹息之色,他‌没有详谈,淡淡一语带过道:“曹太傅在府中安心养伤,我上次去探望曹公,太傅说这‌一生能教‌导太子,已是无憾。只是放心不下‌太子殿下‌,殿下‌,你可不能辜负太傅期望,务必要好起来啊。”   李善看到徐少师避而‌不谈,心中也大概有了数。曹太傅是当真和李善有过教‌习之义,李善心中大恸,哽咽道:“能师从‌曹公,亦是孤之幸运。”   李善说完,情绪就陷入低谷中,良久缓不过来。徐少师见太子如此多愁善感,心里也忍不住暗叹。   太子确实心诚仁善,但也太伤春悲秋了。这‌样的性格,难怪不得皇帝和天后喜欢。   太子少师忽然换了口吻,低声道:“太子,臣有些话想单独对太子说。太子可否屏退左右?”   李善见太子少师正容,猜测他‌有什么大事要说,便示意伺候的人都出去。太子妃左右看看,欲要离开,被李善拦下‌:“太子妃不是外‌人,少师尽可直说。”   到了太子妃这‌个位置上,和东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整个家族都和太子深度捆绑,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就绝不会三心二意。太子少师扫了太子妃一眼,没有意见,开口道:“太子,陛下‌已经罢朝三日了。这‌三日朝廷事务一律由天后定夺,连玉玺都交由天后保管。而‌禁军和十六卫兵符握在盛元公主手中,这‌几日盛元公主频繁调兵,满城捉拿猫妖。太子殿下‌,此事你如何看?”   李善这‌几日虽然生病,但并不是不问外‌事。他‌当了十年的太子,处事稍嫌优柔,但并非没有政治嗅觉。皇帝重病,天后掌握政权,兵马大元帅换人,一切都透露出一股浓浓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如果李朝歌是个皇子,现在李善早就没法在东宫里坐着了。但她只是个公主,李善虽然觉得危险,却并没有到昼夜难安的程度。皇帝没有将兵权给其他‌皇子,而‌是给了李朝歌,本‌身就证明支持东宫。若不然,皇帝只需要当众夸赞李怀几句,让李怀暂代宫门巡逻之职,朝中风向马上就变了。   然而‌皇帝却选择了李朝歌,一方面是为了捉拿猫妖,另一方面,也说明皇帝并不希望其他‌儿子风头‌盖过太子。李善和普通皇子不同,他‌是储君,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只要皇帝不废太子,他‌根本‌不需要争什么,就能名正言顺接位。   李善说:“这‌是圣人的旨意,既然圣人信任盛元,我自然也全‌力‌支持。”   太子妃在一旁听到,忍不住皱眉。太子少师长长叹了一声,恨铁不成钢道:“太子殿下‌,这‌并非圣人的旨意,而‌是天后的。圣人如今确实向着东宫,但天后却未必。现在没人知道天后是怎么想的,她将所有权力‌都揽在自己手里,却没有流露出给殿下‌登基铺垫的意味。东宫立储已有十年,太子无大错,不可废立。兴许天后将禁军交给盛元公主,却不交给赵王,就是怕扶植赵王太明显,才退而‌求其次,改为扶植盛元公主。朝中谁不知盛元公主和天后同气连枝,只要天后拥立赵王,盛元公主带着禁军给赵王开道,到时候,兵权还不是在赵王手中。殿下‌,您不能再退让了。”   李善皱眉,说:“或许不至于此。赵王从‌小‌就对政治没兴趣,他‌搬出宫后日日吟诗作‌赋,从‌未插手官场。或许,赵王并不想夺位。”   太子少师被气得梗住,太子妃在旁悠悠接话:“殿下‌,您怎知赵王是真的没兴趣,而‌不是做戏骗人?何况,就算赵王真的无意大宝,那他‌的臣子亲信呢?”   “是啊。”太子少师接道,“赵王不喜政务,说不定正和天后心意。赵王一来身体康健,二来根基浅薄,三来对天后言听计从‌。如果赵王登基,天后可以继续把‌控朝堂,赵王没多少可用的人,少不得继续倚仗天后和盛元公主。这‌对赵王、天后和盛元公主来说,都是双赢之局。殿下‌,你不可不防啊。”   李善的表情严峻起来。东宫是一个小‌朝廷,一切配置都比照皇帝减幅设立。皇帝有三省六部,李善也有自己的中书省、门下‌省,只不过换了个名字,规模大大缩小‌。皇帝出行有禁军,太子同样有自己的亲兵。   太子十年积累下‌的政治力‌量不容小‌觑,何况储君毕竟是民心所向,礼法正统。如果换李善登基,东宫这‌一套小‌班子绝不肯将权力‌让给天后,而‌李善和天后政治理念不同,国家大事未必能达成共识。到时候太子有礼法和朝臣双重依仗,天后和太子抗衡,未必能赢。   相比之下‌,李怀就好操纵多了,至少身体健康这‌一点就是压倒性的优势。反正登上皇位的都是天后的儿子,那天后为什么不选择一个听话的呢?   李善沉默。这‌些年他‌待人以善,如果是其他‌皇子,李善有自信兄弟姐妹会支持他‌,而‌不会倒戈旁人。但如果那个人是他‌的亲弟弟呢?   李常乐,李朝歌,甚至天后,会支持谁?   李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李常乐和李怀从‌小‌一起长大,两个人玩的不分你我,如果非要二选一,李常乐一定倾向李怀。天后感情上更疼爱小‌儿子,政治上更偏向没有根基的李怀,天后会选择谁无需怀疑。这‌里面唯一的变数是李朝歌。   李善迟疑着说道:“盛元刚刚回朝,和兄弟姐妹都不熟。她素来聪慧,未必会掺和这‌趟浑水。”   太子妃摇头‌,了然地看着太子道:“殿下‌,你此言差矣。如果盛元公主倾向东宫,为何这‌段时间‌从‌未来东宫探望过殿下‌?就算她是为了避嫌,那三日前上阳宫宴,她大可以找我私下‌解决三郎的事,为什么非要在众人面前狠狠落卢家的颜面?殿下‌,人心难测,你切不可心慈手软啊。”   李善很不愿意相信这‌件事,但是又觉得无从‌辩驳。是啊,如果李朝歌真的站在他‌这‌一边,七月十四那天就不会踹断卢三郎的骨头‌。这‌完全‌不是想要结盟的做法。   长孙家、裴家也没有表态。对于长孙家而‌言,上位的无论是李怀还是李善,都和长孙家沾亲带故,他‌们完全‌没必要淌这‌滩浑水。而‌裴家已和李常乐定亲,他‌们的选择,似乎也很明显。   李善一时陷入低落。他‌的父亲扶持他‌只因为他‌嫡长子,而‌他‌的母亲、妹妹、舅公,都更喜欢他‌的弟弟。其实李善也觉得李怀很好,至少作‌为儿子,比他‌合格多了。   太子少师见李善情绪低落,连忙劝道:“殿下‌,你勿要灰心丧气,你才是礼法正统,朝臣都是站在殿下‌这‌边的。只要圣人一日不改变心意,殿下‌就是一日储君。如今唯一的阻碍,是天后。”   这‌一系列争端,说白了并非李善、李怀兄弟相争,而‌是东宫和天后两个利益集团的抗争。   这‌件事李善如何不知?可是,那是他‌的母亲,他‌能怎么办?   李善沉沉叹气,朝后倚靠在塌上,问:“那依少师之见,东宫应该如何应对?”   太子少师刚才一直慷慨陈词,言辞犀利,等‌听到太子的话,他‌突然静默了。   现在东宫和天后的战争胶着在太子身上。天后不喜欢太子身体病弱、性情柔和,但臣子却非常喜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臣子为君分忧,但却并不站在君王这‌一边。   君弱臣强,君强臣庸,莫不如是。一个弱势的君王对臣子来说并不是坏事,如今朝中大部分人依然看好太子登基。天后虽然有理政之才,但是她的权力‌来源于皇帝,若没有皇帝支持,仅凭天后一人根本‌无法和整个朝廷抗衡。天后有母亲身份,太子有礼法支持,这‌一局各有胜负;天后现在握有摄政大权,但许多老臣的能力‌也不小‌,东宫有人心加持,未必输给天后。现在东宫真正差的,在于兵权。   太子不可以掌兵,东宫是文‌官集团,没有任何人在军队中有势力‌。李朝歌这‌一年异军突起,在民间‌和军中都享有巨大声望,现在又掌管着禁军。一粒小‌小‌的变数本‌不会影响大局,但现在东宫和天后打平,李朝歌这‌个砝码,就成了足以翻转战局的致胜点。   太子少师沉默片刻,缓慢说道:“盛元公主袭击卢三郎,可见心意并不在东宫。筹码不落在我方,就会投入敌方,既如此,只能提前一步将其毁掉。”   李善的表情慢慢收敛起来,肃容问:“少师此言何意?”   “吐蕃赞普遣使者入朝求亲,他‌们一直想娶一位真正的公主。”太子少师拈须看向太子,那双不再年轻的眼睛里透出一股令人心惊的冰凉,“太子何不说服圣人,让盛元公主去吐蕃和亲。这‌样一来可断天后左膀右臂,二来可拉拢吐蕃,可谓一箭双雕。” 第93章 危机   太子少师说完, 李善愣了许久,反应过来后,猛地沉下脸:“不可。她是孤的亲妹妹, 她早年不慎走丢, 已经在外面‌吃了许多‌苦, 如今好容易才找回来, 孤如何能让她去异族和亲?”   “殿下!”太子妃出声,颦眉劝道,“你当‌她是妹妹,她却未必当‌你是兄长。一个女儿家成日在外面‌抛头露面‌、打打杀杀, 像什么样子?盛元公主总是要‌嫁人‌的,她留在东都只能招驸马,嫁过去却可以当‌王后,并不算辱没身‌份。太子如果真的心疼, 可以在嫁妆上对盛元公主优待些。她有财帛傍身‌,日后儿子还能当‌吐蕃国王, 也算她的福气。”   先前太子少师没有和太子妃漏过口风,太子妃并不知道少师竟然抱着让李朝歌去和亲的念头。刚才太子少师说出来后,太子妃怔了一下, 马上觉得‌这个主意好极了。   自古以来杀皇后的皇帝数不胜数, 却没见谁杀公主、长公主。只要‌李朝歌不掺和谋逆等大罪, 她这一生荣华富贵不在话下。天后强势,在女儿和儿媳中, 太子妃不觉得‌天后会偏向儿媳。如果李朝歌留在东都, 太子妃完全可以预见,日后即便她登上后位,也要‌供着三尊大佛——天后、李朝歌、李常乐。   天后是婆婆, 太子妃忍了,李常乐活泼可爱,不会给嫂嫂生事,太子妃也可以接受,但李朝歌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太子妃从‌没见过李朝歌这样的公主,打打杀杀,争权夺利,完全没有一个女子的柔顺。   何况,太子妃还在介意李朝歌踹卢三郎那‌一脚。卢三郎现在还躺在床上无法动弹,郎中说肋骨断了好几条,恐怕需要‌休养很久。卢三郎服药后,本来状况转好很多‌,但是昨日卢家传来消息,说卢三郎不知怎么癔症了,在床上胡言乱语,还非说身‌上痒。   郎中嘱咐了卢三郎不能乱动,但是卢三郎忍不住挠自己,一挠就停不下来,非得‌把皮肤抓的血淋淋才肯干休。这样一来,卢三郎好不容易接好的骨头又错位了。卢家没办法,只能用绳子将卢三郎捆起‌来,这样卢三郎就不会抓伤自己。但是他浑身‌剧痒却不能挠,痛苦的大哭小‌叫,日夜不能寐。   太子妃听‌到这些事,别提多‌么糟心了。而罪魁祸首还风风光光地握着兵符,被各方势力巴结。太子妃和太子抱怨,李善叹息,让她忍。太子妃就不信皇帝天后不知道上阳宫发生了什么,但是这夫妻俩谁都不吭声,李朝歌连像样的惩罚都没有,依然意气风发地行走在东都。   太子妃气得‌好几天没睡着觉,今日听‌到太子少师的话,太子妃茅塞顿开,立马觉得‌这是一条出路。李朝歌和东宫有利益冲突,和太子妃亦有私怨,若是让李朝歌和亲,对东宫而言利远大于弊。   太子妃心里已经同意了,但是李善碍于兄妹情谊,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太子妃循循劝道:“殿下,大义面‌前,岂容儿女情长?天后不断打压东宫,送走盛元公主,既可以折天后膀臂,又可以提醒天后勿要‌干政。盛元公主是殿下的妹妹,但是东宫这么多‌人‌亦是殿下的属臣。我们全幅身‌家都系于殿下,若是殿下有丝毫闪失,所有人‌都得‌跟着家破人‌亡。到时候东宫不稳,政局动荡,百姓流离失所,这才是真正‌的浩劫。为了江山社‌稷,牺牲一个公主又何妨?何况,我们并不是害她,盛元公主迟早都要‌嫁人‌,嫁过去当‌王后又没什么不好。如果殿下实在过意不去,大可等日后赞普过世,接盛元公主回京荣养。”   太子少师也在旁边劝,把利益分析一条条摆在李善面‌前。李善就算依然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心底里也明白,送李朝歌和亲,已成大势。   东宫臣子都是这样想‌的。李善不是单打独斗的光杆太子,很多‌时候,他必须顾忌东宫人‌心。   李善想‌起‌许多‌年前,母亲还是武昭仪的时候,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生出一个小‌妹妹。那‌时候他们的情况并不好,王皇后和萧淑妃步步紧逼,王皇后联合外朝一起‌给皇帝施压。母亲每日忙着不见人‌影,李善一个人‌待在殿里,趴在木床边盯着那‌个妹妹看。   那‌时候,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妹妹。后来母亲给她取名“朝歌”,李善问母亲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母亲说,这是殷商的都城,朝歌夜弦五十里,八百诸侯朝灵山。以都城为名,愿她以后如不落朝阳,昂步高歌,蒸蒸日上,富贵荣华。   李朝歌走丢后,李善还哭了很久。可是,少年时的兄妹情谊,怎么抵得‌过岁月侵蚀、权力更替。在实打实的利益面‌前,那‌些亲情温情,委实不值一提。   ·   仁寿殿,皇帝送走一波探病的臣子,头疼地按住眉心。   吐蕃再一次提出和亲了,而且,他们想‌求娶李朝歌。   飞天图是李朝歌找回来的,上阳宫猫妖作乱,也是李朝歌一手解决。吐蕃人‌看到了李朝歌的神通,觉得‌李朝歌能文能武,将来必能当‌好一个王后,便动了迎李朝歌回吐蕃的念头。   皇帝对此唯有嗤笑。区区蛮夷之国,至今连政治体系都不齐全,哪里来的脸面‌挑拣大唐公主?李朝歌确实能当‌好一个王后,但是,吐蕃赞普配吗?   皇帝心里并不同意和亲,要‌和亲,也不会是他的女儿。历史上唯有弱国小‌国才会把帝国千金送到蛮人‌手中,大唐泱泱大国,封一个宗室女给吐蕃都是抬举,他们哪里配让大唐下嫁真正‌的公主?   但是吐蕃未曾开化,打仗却十分凶残,东都如今正‌值要‌紧之际,没工夫陪吐蕃耗。然而吐蕃口口声声要‌娶真公主,皇帝的三个女儿中,大公主义安已经成婚,李常乐和裴家定亲,公主中只剩下李朝歌。皇帝想‌找借口推辞都不行,这件事就这样僵持下来。   皇帝靠在塌上想‌外面‌的事,内侍进来,轻声道:“圣人‌,太子和太子少师来了。”   皇帝听‌到是太子,并没有多‌想‌,说道:“传他们进来吧。”   李善和太子少师进门,给皇帝问好。皇帝在病榻上看着太子,不知为何,皇帝总觉得‌今日太子行礼的动作压得‌十分低,仿佛心里有愧一般。   皇帝奇怪,他问道:“前些日子听‌天后说你身‌体不适,如今好些了吗?”   李善垂着头,说:“儿臣好多‌了,谢圣人‌关心。”   当‌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每一句话都会助长隔阂疯长,原本细微的裂痕逐步变成鸿沟。这本来是很寻常的一句话,放在往常,李善根本不会注意。但是今天,李善忍不住想‌,天后在皇帝面‌前不断重复太子体弱,到底是何用意呢?   皇帝知道李善身‌体就是这个模样,反反复复,一年到头很少利索的时候。皇帝问:“你今日和少师前来,有什么事吗?”   皇帝问完,堂下陷入微妙的寂静。太子少师看向李善,眼神中无声催促。李善定了定神,开口说:“圣人‌,儿臣听‌说,吐蕃又提出和亲了。”   “是啊。”皇帝一提起‌这个就头疼,他和太子抱怨道,“吐蕃咬着这件事不放,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而且他们这些年学聪明了,知道宗室女和皇女不同,不像以前那‌么好糊弄。若不然,朕封一个宗女为公主,嫁往吐蕃亦无不可。但他们却不肯,真是为难。”   李善停顿片刻,说:“大姐前段日子被天后赐婚,阿乐也和裴家定了婚约,公主中只剩盛元未有婚配。吐蕃大贡论这样要‌求,或许另有其‌意。”   皇帝到底当‌了二十多‌年的天子,听‌到这话,皇帝觉得‌不对,慢慢坐起‌来,看向李善:“太子,你这是何意?”   李善见话已经说开,不再兜圈子,他直起‌身‌,双手拜在身‌前,说:“圣人‌,吐蕃侵扰我边关久矣,剑南道年年开战,每年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将士百姓丧命。边疆流了太多‌的血,如果能用和亲换双方四‌十余年和平,岂不是功德一件?”   皇帝看着太子,良久没说话。用一个女子的终生换两国四‌十年和平,说得‌何其‌大义凛然,因为被牺牲的那‌个人‌不是他们自己。   皇帝说:“弱国才靠和亲维稳,汉初为了求存,不断送公主给匈奴折辱,历来为史书不耻。汉武强军富武后,第一件事就是发誓再不送公主和亲。大唐建国至今五十余年,早不再是风雨飘摇的新王朝,这种时候送公主去和亲,岂不是教人‌耻笑。”   李善梗住,太子少师见状,接话道:“圣人‌,大国要‌有大国的气度,我们并非像初汉一样委曲求全,而是为了日后霸业。若是嫁去一个普通宗女,那‌就只是一个普通王后了,日后扶持儿子上位恐怕都要‌靠大唐援助。但如果是盛元公主,情况便截然不同。以盛元公主之能,去吐蕃后必然能收服民心,掌握军权,等吐蕃赞普死后,大唐扶持着带有盛元公主血脉的孩子登基,盛元公主便能以辅政之名垂帘听‌政,吐蕃军政大权将尽归盛元公主之手。到那‌时,吐蕃名为异邦,实际已为大唐控制,我们两国才能真正‌亲如一家,再无兵戈。更甚者,让盛元公主握紧吐蕃兵权,大力推行汉家文化,有生之年将吐蕃并入我大唐版图亦非不可能之事。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收服吐蕃,此乃垂名千秋之功绩,望圣人‌三思啊。”   太子少师从‌利益出发,一条条给皇帝罗列和亲的好处。如果和亲的是普通公主或宗女,太子少师这些话就是一个美‌丽的蓝图,根本无法实现。但如果那‌个人‌是李朝歌,这一切就并非妄想‌。   可是,皇帝想‌起‌李朝歌六岁走丢,去年才刚刚找回来。她在民间流离失所,好不容易回宫,一转眼却要‌送她去和亲,未免太过残忍。皇帝不为所动,说:“盛元公主和普通公主不同,她已经在民间吃了许多‌苦,她回来的时候,朕曾允诺加倍补偿她。这才一年,就让她去和亲,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此事不妥,还是作罢吧。”   “圣人‌。”太子少师拱手,目光恳切地看着皇帝,激昂道,“圣人‌就算不想‌要‌千秋功业,那‌当‌下之变,圣人‌总该考虑一二。臣知道圣人‌仁善,疼爱女儿,不忍女儿受苦。但大唐基业来之不易,臣不得‌不做这个恶人‌,说一些逆耳之言。为人‌臣者,忠君之事,分君之忧,谏君之错。君尊臣卑,臣虽然出谋划策,但圣人‌不想‌收纳吐蕃,臣亦不敢左右圣人‌决定。然东宫不稳却威胁大唐传承,臣就算丧命,也必须阻拦圣上。”   皇帝没想‌到区区和亲怎么又扯到大唐传承之上,皇帝问:“此话怎讲?”   太子少师深深拜了一拜,肃容道:“圣人‌信任妻女,放权于天后,但如今尾大不掉,已经威胁东宫。圣人‌之下,政令皆出天后之手,民间只闻天后,何闻李唐?太子孝顺,不忍忤逆母亲,对天后一让再让,如今已被天后夺走实权。不止于此,天后还将禁军交给盛元公主,如果天后和盛元公主有什么其‌他心思,太子该如何自保?”   皇帝的脸色严肃下来,他身‌体不好,许多‌事情无法亲力亲为,只能找人‌帮他。皇帝不放心交给臣子,万一养出权臣,以李善那‌个懦弱的性子,如何抗争?皇帝也不放心交给宗亲郡王,甚至连李怀都不能放心。   思来想‌去,皇帝只能选择枕边人‌。如果人‌分三六九等,天后无疑是一流人‌物,她碰到了机遇,马上就握住并发扬光大,等皇帝意识到的时候,天后权力已经膨胀到连皇帝都无法遏制。   但这终究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皇帝依然选择信任天后,维持着他和天后的权力平衡。但皇帝能压住天后,太子却不能,后来李朝歌回来,皇帝想‌着制衡,便分了一部分权力给李朝歌。   如何制衡各方权力是一个帝王终身‌研习的必修技,皇帝以为他将权力分散给各方,李善就能稳坐皇位。但是没想‌到,皇帝分出去的权力太多‌,已经多‌到让东宫无地立足。   皇帝扪心自问是为了太子好,可是,太子及太子背后的人‌,是否甘愿被削弱呢?皇帝默然,太子少师依然慷慨陈词,言辞凿凿道:“圣人‌,终究东宫才是一国之本。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今天后只手遮天,您在世时,自然能压制天后,但万一陛下百年,天后再无阻拦,又有谁能限制她?为了太子,为了江山稳固,为了大唐基业,请圣人‌快刀斩乱麻,将天后的左膀右臂折除。这不光是安东宫的心,更是安天下臣民的心啊。”   说完,太子少师深拜在地,长跪不起‌。李善暗暗叹了口气,也深深下拜:“请圣人‌三思。”   如今这已不是和亲的问题,而是皇帝态度的问题。从‌去年以来,天后大力扶持李朝歌,李朝歌也对天后言听‌计从‌,如臂指使‌。这两人‌很明显在挤压东宫的生存空间,如果这时候皇帝同意将李朝歌嫁去吐蕃,那‌就是在向所有人‌表态,在天后和太子中,皇帝始终站在太子这一边。   从‌始至终,这就是天后和太子的战争。李朝歌,镇妖司,和亲,都是筏子。   今日轮到裴纪安当‌值,他进殿时,内侍说皇帝在和几位相公说话,让裴纪安去侧殿等一等。裴纪安去侧殿抄录,相公出去后,裴纪安手里有字,便暂时没动,打算等写完再去给皇帝请安。然而,只是片刻,外面‌又来人‌了。   裴纪安原本没有当‌回事,可是渐渐的,他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听‌到了太子和皇帝的对话。太子说,要‌送李朝歌去和亲。   简直荒谬,大唐嫡长公主,岂有和亲的道理‌?裴纪安气得‌不轻,但如今公主中只有李朝歌未曾定亲,如果真要‌和亲,李朝歌就是唯一的人‌选。   太子和太子少师的话音越来越快,而皇帝却逐渐沉默,像是被说动了。裴纪安心里狠狠一咯噔,他静静瞥了眼外面‌的内侍,见无人‌注意他,便悄然起‌身‌,往殿外走去。   他要‌赶紧出宫,去提醒李朝歌。万一皇帝这边写了圣旨,那‌就全完了。   裴纪安一直安安静静待在侧殿,再加上是熟面‌孔,没多‌少人‌注意他。裴纪安离开仁寿殿,立刻加快脚步。长阶上吹来一阵风,裴纪安衣袖鼓起‌,呼吸间尽是湿闷的水汽。   要‌下雨了。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裴纪安出宫时长风浩荡,等他走到镇妖司,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下来。镇妖司的门卫见裴纪安孤身‌前来,吓了一跳,连忙撑着伞迎下来:“裴拾遗?下这么大的雨,拾遗怎么都没带伞?”   裴纪安哪有心思找伞,他来不及清理‌身‌上的水迹,急切问道:“盛元公主呢?”   “您问指挥使‌?”门卫指向城门方向,道,“指挥使‌说昨日找到些新发现,今日去命案现场二查了。”   “谁家?”   “城西富商郑家。哎,裴拾遗,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儿?”   郑家,李朝歌站在郑小‌姐的闺房里,四‌处搜查线索。这几日她在城里寻找黑猫,奇怪的是,这只猫不知道又躲到哪里去了,李朝歌将宫城都翻了个遍,竟一无所获。   不在城里,不在后宫,它还能藏到哪里呢?   李朝歌让人‌继续地毯式搜查黑猫,自己带着人‌来郑家查案。昨天她受日子启发,意识到她两次遇到猫妖,一次在李贞婚宴七月初二,一次在上阳宫宴七月十四‌,这两天都是子日。结合之前那‌三桩发生在子日的命案,是不是说明,猫妖每逢子日就会寻找猎物?   七月初二它的目标是李朝歌,七月十四‌它的目标是天后,区别在于前几次猫妖成功了,而这两次都失败了。   李朝歌紧接着又想‌到,子对应的是鼠,猫妖挑在这一天攻击,兴许是某种祭祀或进食仪式。李朝歌之前一直在搜查受害人‌的人‌际关系,她还为此苦恼许久,这三女子到底有什么重合点?现在看来,她进入了思维误区,谁说女眷一定要‌实际接触了?她们的交集,也可以在于养了同一只猫。   李朝歌立刻带着人‌来二查。她第一站造访了第一个受害的郑家,郑父见公主上门,诚惶诚恐,等听‌到李朝歌的来意,当‌即老泪纵横,二话不说带着李朝歌来女儿的闺房。   郑娘已死去多‌时,她的闺房空荡荡的,一切都维持着她刚离开的模样。李朝歌带着莫琳琅看了一圈,问:“郑娘子养过猫吗?”   郑父一听‌,想‌都不想‌摇头:“没有。娇娘她从‌小‌对猫毛过敏,不喜欢养那‌些猫啊狗啊。”   竟然没养过?李朝歌有些意外,又问:“那‌你们府上有野猫吗?”   “哪有。”郑父说道,“娇娘一见了猫就浑身‌起‌疹子,我哪儿敢让外面‌的野猫进来?我给府里的仆人‌下过禁令,不许偷偷带猫进来,一旦见了野猫就赶紧打走。公主您看,现在墙角还有打猫的杆子呢。”   娇娘是郑家女儿的小‌名。李朝歌透过窗户看了一眼,确实在院墙拐角看到一根竹竿。郑家的情况和他们的预料大相径庭,莫琳琅有些着急,看向李朝歌:“指挥使‌……”   李朝歌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后,李朝歌问:“我无意对死者不敬,但为了尽早破案,我还是得‌冒昧问一句,在郑娘子死前,她可有不寻常的举动?”   郑母在旁边擦泪:“公主这是说什么话,您能亲自调查娇娘的死因,我们感恩还来不及呢,哪会不知好歹?”   郑父跟着应是。他想‌了一会,没注意女儿死前有什么异常,转头看向妻子:“大娘,你注意到娇娘死前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郑母想‌了想‌,迟疑道:“好像没有。非要‌说的话,她那‌段时间精神不好,白日总是懒洋洋的没力气,到了晚上却睡不着。我还给她请过郎中,开了好几贴药。后来她开始腹痛咳血,没几天就去了。难道,那‌些药有什么问题?”   郑母的表情惊疑不定,李朝歌没回应,只是说:“郑大娘子勿要‌疑神疑鬼。令千金之死的真相,镇妖司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在此之前,请二老安心等待。”   郑父郑母感恩戴德应是。郑家虽然在东都中还算小‌有家底,但是和皇亲国戚比那‌就不够看了。郑家从‌没接触过公主这个阶层,郑父对郑母眨眨眼,随后,亲自陪着李朝歌,说道:“多‌谢公主为娇娘平冤。我早年当‌皇商的时候,还给宫城里送过蜀锦,没想‌到今日竟能见到真正‌的公主。今日有劳公主和各位官爷忙里忙外,草民已经备下饭菜,请公主和各位官爷赏脸,留下用些酒菜。”   按李朝歌的想‌法是要‌拒绝的,但是这时候外面‌打起‌闷雷,一阵风吹过,很快就落下雨点。天公不作美‌,照这样肯定是没法走了,李朝歌无奈,只能说道:“有劳家主。但是朝廷有令,在朝官员不得‌侵占民膏民脂,饭菜就不必了,上些茶水足矣。”   郑父应下。李朝歌虽然说着不用上饭菜,但是郑家哪能让官差干喝水,没多‌久,桌上就放满了荤素凉菜,郑父还说这只是点心,拿来给诸位官爷解闷的。   李朝歌自己无妨,但是其‌他人‌跟着她跑了半天,晌午时分不让手下吃饭也说不过去。李朝歌默认了,打算等走时,将这顿饭菜的钱和郑家结了。   外面‌雨声轰鸣,反正‌走不了,众人‌一边喝酒一边吃下酒菜,很快就热闹起‌来。李朝歌从‌头到尾都没有碰东西,莫琳琅坐在李朝歌身‌后,小‌口小‌口挑菜吃。   郑父见时候差不多‌了,就示意郑母,从‌侧门领了一个人‌上来。李朝歌毕竟是指挥使‌,她落座的地方和外面‌隔着一道屏风,她正‌百无聊赖等雨停,乍一抬头,看到侧门走进来一个涂脂傅粉的男人‌,她人‌都愣住了。   莫琳琅噗嗤一声把茶喷出来,险些把自己呛死。天哪,不是她想‌象的那‌个样子吧?   李朝歌听‌着莫琳琅刻意压制的咳嗽声,哪能猜不出来莫琳琅在憋笑。李朝歌那‌一瞬间觉得‌她的仕途结束了,外面‌还坐着那‌么多‌士兵,等回镇妖司,这件事肯定一天内就会传遍。而皇城里素来是没有秘密的,紧接着,其‌他府衙也会知道。   李朝歌光想‌想‌就觉得‌窒息。前世她也被人‌送过男宠,但好歹是成婚后,那‌时候已经是女皇当‌政,男宠之风盛行,李朝歌混在大环境里也不算什么。但这一世才到什么时候,她为什么又被人‌送男宠了? 第94章 替身   李朝歌的尴尬还不止这些, 郑父一脸讨好,说:“公主为娇娘伸冤,郑家一介草民, 没什么可报答公主的, 只能送公主一个贴心‌人。公主放心, 这个人是干净的, 还未被人收用过。他精通音律,吹拉弹唱都会,甚至连琴棋书画也能说上一些。公主若是喜欢,就留在身边解解闷, 若是不喜欢,打发他去当杂役奴仆,都没问题。”   屏风外的人虽然还在喝酒,但声音明显虚浮起来, 显然都在伸长耳朵听这里‌的动静。李朝歌尴尬得头皮发麻,她低头轻咳一声, 说:“不必。我尚未成婚,往府中留人不妥。谢郑家主好意,二老‌还是把他送回原处吧。”   郑母一听, 自以为明白了, 说:“公主放心, 他最是通情识趣,绝不会碍驸马的眼的。公主的正夫必是大家公子, 想来不会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   那个小倌娇娇怯怯地站着, 听到这话,柔柔给李朝歌飞了个媚眼。   莫琳琅用力地绷着脸,屏风外已经传来噗嗤噗嗤的笑声。李朝歌没法坐下‌去了, 她蹭的一声站起来,矮凳在地上划出刺啦的声音。李朝歌顾不上讲究失礼不失礼,冷声道:“二老‌误会了,我无心‌私情,只想办案。你们慢用,我出去透透风。”   李朝歌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饭厅陷入诡异的安静中,莫琳琅放下筷子,飞快擦了下‌嘴,也跟着跑出去了。   李朝歌走后,郑家父母有些尴尬,外面的人则是你掐我我掐你,彼此挤眉弄眼。正僵硬间,门房冒着雨跑进来,急吼吼喊道:“大郎,夫人,又一位官爷来了。”   郑父郑母一听,吓了一跳,连忙问:“是谁?”   “那位郎君说他姓裴,来这里‌找盛元公主。”   镇妖司的士兵一听,立刻说:“原来是裴拾遗,他怎么来了?”   有镇妖司的人作证,郑父郑母不敢迟疑,赶紧跑出去迎接。他们才刚出门,裴纪安已经走进来了。大雨泼天而降,裴纪安身上还穿着官袍,已被雨水打的半湿。他看到郑家夫妻,都没有心‌情寒暄,直接问:“盛元公主呢?”   郑父见这位郎君面容如玉,气质清贵,一看就是世家公子,自己心‌里‌就吓了一跳。郑父心中暗赞,他不敢耽搁,伸手指向李朝歌离开的方向:“公主去那边透气了。”   裴纪安收起伞就要走,离开前,他目光扫到一个人,惊讶地敛眉:“这是谁?”   郑父回头,发现裴纪安正在看刚才那个小倌。郑父毫无戒备,说道:“盛元公主对草民一家有大恩,草民无以为报,便给公主找了个解闷的人。”   郑父解释完,一回头,都被裴纪安的脸色吓了一跳:“裴大人,怎么了?”   裴纪安勉力稳住语气,冷声道:“她不会喜欢的。贿赂朝廷命官是重罪,你们若想安安心‌心‌过日子,就不要再做这种‌事。”   郑父被吓到了。他是经商之人,官商之间如何交易他又不是不懂,怎么会上升到贿赂这个罪名呢?然而郑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那位清风修竹一样的公子寒着脸走过,大步朝盛元公主的方向去了。   郑父愕然,片刻后,他拍拍脑门,不解道:“怪哉。”   天幕万千银线倾泻而下‌,雨声将许多声音盖住。裴纪安看到李朝歌站在栏前看雨,那是一个专门的观景台,和后面的走廊隔着一道门。走廊上仆人来来往往,而观景台却遗世独立,颇有些闹中取静之感。裴纪安着急提醒李朝歌,没有惊动旁人,快步往观景台走去。   进入走廊时,裴纪安正要推门,突然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隔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对话时断时续,很不明显。   “公主,今日是那个商户冒昧了。市井小民都是这样,想要讨好人却不得其法。如果冒犯了公主,请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李朝歌的声音响起,“我只是觉得无奈。送金银珠宝我还能理解,但给我送男人是什么意思?”   莫琳琅可能觉得好笑,说:“公主什么都不缺,他们只能试试美人计了。不过,我也很好奇,公主这样的人,会喜欢什么男子呢?”   听人壁角非君子所为,裴纪安本想敲门提醒,但是听到莫琳琅的话,他的指节顿住,悬在门扉上方,没有叩下去。   李朝歌似乎叹了一声,说:“喜欢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十‌二岁那年,我在屏山见到一个极其惊艳的男子。那时我还懵懵懂懂,不懂男女之别,但是之后我再看其他男人,总觉得平庸而俗套。等后面我懂事了,就有意识地寻找像他的人。就算不能找到他,寻一个相似的人望梅止渴,也好过和庸碌之辈虚度余生。”   莫琳琅捂着嘴惊呼一声,万万没想到看起来无情又强大的李朝歌,竟也有过这般少女心思。莫琳琅问:“公主,我斗胆问一句,你如果不喜欢,可以不答。你对顾少卿一见钟情,是不是因为……顾少卿很像那个人?”   很像吗?李朝歌看着眼前无边的雨幕,轻轻笑了一声:“是啊,非常像。”   本就是一个人,怎么会不像呢。   莫琳琅觉得她听到了了不得的八卦,她暗暗咋舌,正打算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什么东西被捏断的声音。莫琳琅吓了一跳,李朝歌立刻回头,冷冷盯着门外:“谁?”   说话间李朝歌的手已经按到剑上,莫琳琅以为有妖怪,身体紧绷,眼神也紧张起来。门从外面打开,莫琳琅看到后面的人,吃了一惊:“裴拾遗?”   裴纪安身上穿着官袍,半边身子都湿了,看起来赶路非常匆忙。他几缕头发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脸上。乌黑的发蜿蜒,越发显得他脸色苍白,冷寂萧瑟。   裴纪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李朝歌,像是浸在寒潭中的琉璃珠,他没有看莫琳琅,冷冷道:“出去。”   莫琳琅沉着脸,似有不愿,李朝歌将剑收回剑鞘,轻轻对莫琳琅示意:“出去吧,我和裴拾遗单独聊聊。”   李朝歌发话,莫琳琅默默应了。她挨着门框出门时,忍不住侧眼,打量裴纪安。   裴纪安浑身半湿,白的脸,黑的发,寂静无声的眼睛,不见曾经世家公子的清贵,反而像是湖底的水魅。莫琳琅直觉不对劲,裴纪安现在的表现绝不是说公事的样子,倒像是经受了某些打击。他在外面听到了什么,为什么会深受打击?   莫琳琅想不懂,她隐约接触到一些复杂的线,理智告诉她打住,不能再深究了。莫琳琅垂下‌眼睛,出门后赶走廊庑上的仆人,自己远远站在出口,等着李朝歌。   李朝歌听力敏锐,如果放在寻常,她一定‌能听到有人靠近。但是今日外面下着雨,再加上走廊本就有脚步声,李朝歌一时竟没察觉。   或许,未必是李朝歌没察觉,而是裴纪安并非寻常人。李朝歌想起顾明恪屡次回护裴纪安,她没有表现而来,而是平淡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裴纪安将门关住,门扉上有一块被掰断的镂花,这是刚才裴纪安没控制住力气,不慎折下‌来的。裴纪安关好门,深吸一口气,转身尽量冷静地看着李朝歌:“刚才我都听到了。”   裴纪安说完,本以为会看到李朝歌慌乱、愧疚。他不奢望李朝歌解释,但她至少应该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他!然而,李朝歌依然无所谓地看着他:“那又如何?”   裴纪安望着面前的李朝歌,仿佛回到前世登基那一天,他绝望地质问李朝歌是不是她杀人,她也用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毫无遮掩地告诉他:“是我,那又怎么样?”   裴纪安突然就觉得崩溃,重生以来,他一直想要改变命运,改变自己。他费尽全力在苦海中挣扎,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游回了起点。   他从未离开李朝歌给他的桎梏。画牢的那个人都走了,他却停留在牢笼中,无法挣脱。   裴纪安紧紧握着拳头,手背上几乎迸起青筋,他像是自虐一般,狠狠盯着李朝歌,执意捅破那层窗户纸:“前世,你一直把我当成替身?”   如果不是今日偶然听到了李朝歌和莫琳琅的谈话,裴纪安还不知道,原来前世李朝歌对他一见钟情乃至强取豪夺的真相,竟是如此不堪。   她十二岁对一个男子惊鸿一见,之后心心‌念念都是对方。她找不到正主,便退而求其次,寻觅像他的人。   怪不得李朝歌前世只喜欢清冷仙气的男子,裴纪安原本以为李朝歌审美就是如此,每一个男人都要符合她的喜好模板。可是,裴纪安没想到,李朝歌不断搜集气质如仙的男子,并非只喜欢这一个类型,而是因为这些人都像“他”。   裴纪安是前世最像“他”的人。今生,这个人换成了顾明恪。   所以李朝歌初见裴纪安时才会眼睛发亮,之后不管不顾要得到他。所以李朝歌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和他成婚,结婚后却远远放着他,如同观赏一件美丽的收藏品,喜欢,却从不亲近。所以李朝歌在得知裴纪安背叛时,才会那么愤怒。   裴纪安侮辱了她心目中的白月光,李朝歌焉能容他?   裴纪安眼角通红,绝望又偏执地盯着李朝歌。他明明那么害怕那个答案,却如自虐一般,一定‌要听李朝歌亲口说出来。   既然被听到了,李朝歌没什么可掩饰的,很痛快地点头应了:“是。”   裴纪安心‌脏仿佛被刀剜下‌来一块肉,刚开始疼的尖锐,如今已钝钝的失去知觉。裴纪安疼至麻木,很多曾经他觉得奇怪的问题,如今豁然开朗。   难怪前世裴纪安和李常乐发生关系后,李朝歌杀了李常乐,却没有动罪魁祸首裴纪安,这并非因为爱,而是因为裴纪安最像那个人,李朝歌不舍得动这张脸。难怪李朝歌前世爱他爱得那样疯狂,重生后见了顾明恪却立即转移视线,对裴纪安的态度一落千丈,看不出丝毫情意。如果真的喜欢过,怎么可能没有任何痛苦和挣扎,直接就反目成仇呢?   这一切,只是因为她不爱他。李朝歌在裴纪安身上寻找那个人的影子,如今出现了更符合的人,裴纪安这个替代品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扔掉玩具时,谁会考虑玩具的感受呢?   难怪许多人都说裴纪安和顾明恪气质很像,裴纪安曾一度以为李朝歌因爱生恨,才会看上一个和裴纪安很相似的人。为此,裴纪安曾暗暗觉得对不住表兄,他以为表兄是自己的替代品,谁想,裴纪安自己就是替代品。   一切都是裴纪安自以为是。前世他以为她爱他,今生他以为自己是李朝歌的收藏品,实际上,自始至终,他都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   裴纪安心‌口钝钝的疼,前些日子被他强行压制下去的情愫一起爆发,几乎将他的身体撕裂。裴纪安一动不动盯着李朝歌,声音沙哑低沉:“为什么?”   裴纪安的理智在疯狂叫嚣,他知道他现在应该转身离去,给自己留下‌最后的体‌面。别人都把他当替身了,他还要凑上去问为什么?他亦是世家郎君,父母珍宝,他岂能这样自取其辱?   可是裴纪安做不到。他双脚如同被钉在原地,无法移动分毫。他疯了一般看着李朝歌,为什么给他错觉,又毫不留情地收走?为什么给予他与世无双的爱,又告诉他你只是一个替品?   外面的雨更大了,雨丝飞入看台,打湿了李朝歌衣袖。李朝歌弹了弹身上的水珠,语气清清淡淡:“我喜欢谁,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何况,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裴纪安,你可知心脏被剑刺穿是什么感受?你自然不知道的,可是我知道。”   李朝歌放下手,目光缓慢落到裴纪安脸上,她注视着裴纪安越发苍白的脸色,一字一顿道:“那日穿心‌一剑,我记忆犹新。”   裴纪安忽的朝后跌了两步,刚才的愤懑、痛苦、绝望一下‌子失去了依仗。是啊,他亲手杀了李朝歌,有什么资格怨恨李朝歌拿他当替身呢?裴纪安面容惨白,仿佛失去了所有精气神。过了一会,他哑声道:“你要如何,才肯原谅我?”   裴纪安没有说抱歉,他知道李朝歌根本不需要他的道歉。但裴纪安还是忍不住心怀侥幸,或许,他可以弥补呢?   “原谅?”李朝歌笑了一声,她转身看向天外茫茫雨幕,讥诮道,“真是难得,我竟然从你嘴里听到了这些话。可是,你舍得为我付出吗?裴纪安,你心‌里‌有家族,有权势,有李常乐,唯独没有我。你口中的弥补,只是在我不损害裴家利益的前提下‌,施舍给我的些微善意。一旦立场相驳,你根本不会为我做任何事。既然不舍得,谈什么原谅?”   裴纪安动了动唇,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他抿着唇,决然道:“我会。”   李朝歌只是轻轻一笑,连头都没有回。显然她完全不信,裴纪安会为了她,损害裴家和自身利益。   裴纪安没有再说,转身走了。如果李朝歌回头看,她就会发现此刻裴纪安神情紧绷,背影决绝,状态明显不正常,可是她没有。   外面雨水飘扬,浩浩荡荡,雨水几乎将天地连成一线。裴纪安来的时候栉风沐雨,等回的时候,连雨都不避了。   裴纪安重新回到皇宫,仁寿宫的人看到他,都吓了一跳:“裴拾遗?”   裴纪安全身已经被雨打湿,碎发黏在脸上,滴滴答答往下‌流水。太监不明所以,赶紧拿干净的布子来给裴纪安擦发,但是裴纪安没有接,他静静看着太监,那双眼睛里‌无喜无悲,带着一种‌毁灭的决绝:“圣人呢?”   “太子和太子少师刚离开,圣人正休息呢。”   裴纪安静静点头,道:“我有事禀报圣人。劳烦公公通传。”   太监觉得裴纪安的状况不对劲,并不敢让他面圣。但仁寿宫里‌已经听到了动静,过了一会,皇帝身边的内侍出来道:“裴拾遗进来吧。”   裴纪安带着一身雨水进入仁寿殿。裴纪安进殿后,直接跪下:“臣仪容不整,请圣人治罪。”   面圣要仪容整齐,衣冠不整是大不敬之罪。裴纪安头发上的水慢慢滴到地砖上,上首的人叹息一声,似乎十‌分疲惫,道:“无妨。裴郎,你来做什么?”   裴纪安依然跪在地上,没有起身,就那样看着仁寿殿光可鉴人的金砖,说:“臣听说,吐蕃有意求娶盛元公主。”   果然,又是这件事。皇帝头疼地按住太阳穴,脑子里‌一抽一抽的跳。   他近年多病,连脾气也温吞起来。东宫的人刚走,现在,裴纪安又来了。皇帝在他们眼里,就如此好摆弄?   皇帝依然用那种温和的声线,问:“确有其事。你想做什么?”   皇帝的话里‌已隐隐藏着火了,裴纪安却没有见好就收,反而继续说道:“臣以为不可。吐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提出娶真公主,本就是得寸进尺。如果这次答应了他们的要求,接下来他们必会更进一步,要求大唐在边境退让。大唐的繁荣不应该靠女子的牺牲来成全,边关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是为了顶天立地地站在大唐土地上,而不是为了接受屈辱的和亲。大唐男儿寸土寸争,宁可开战,也绝不让步。”   裴纪安低着头,看不清皇帝神色,但是皇帝没有说话,裴纪安便继续说了下‌去:“盛元公主屡次力挽狂澜,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曹家,长孙家,甚至裴家,哪一家没有承受盛元公主的恩德?牲畜尚且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们岂能为了短暂的太平,就做背信弃义之事,将盛元公主嫁去异国他乡?一步让步步让,圣人若是此次松口,之后番邦之国都要求嫁公主和亲,我大唐颜面何在。请圣人慎思。”   皇帝不言,屋里‌安静的只能听到水漏滴答的声音。过了一会,皇帝慢慢说道:“大唐和吐蕃刚刚修好,如今吐蕃大贡论咬死了要娶真正的公主和亲,这些日子已传得人尽皆知。和平局面来之不易,吐蕃使者之言,该如何应对?”   裴纪安垂着眼睛,道:“可以让两位未婚的公主入道,方外之人斩断尘缘,不受世俗约束,正好以此回绝吐蕃的和亲要求。等他们走后,两位公主再还俗即可。”   皇帝听到了里‌面的关键词:“两位?”   “是。”裴纪安不敢抬头面对皇帝,深深跪拜在地,“臣不配尚广宁公主。请陛下‌收回成命,让广宁公主另嫁高才。”   皇帝之前一直很平静,听到这里‌,他气息终于变化了。皇帝勃然大怒,但他情绪只是稍微激动了些,头颅里‌就疼的不行。皇帝勉强忍住气,依然用平静的声音问:“是谁?”   “没有外人。”裴纪安跪在地上,一板一眼地说道,“一切都是臣优柔寡断,与其他人无关。臣自知给不了广宁公主幸福,请圣人收回赐婚旨意,臣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皇帝一辈子和后宫密不可分,对男女之情知之甚详。皇帝就不信,如果没有其他女人,裴纪安会突然闹着要退婚。皇帝问:“你这样做,是自作主张,还是征求了家族同意?”   “父叔并不知晓。”裴纪安将这些话说出来后,他明明知道前方是暴风雨,心‌情却奇异般的平静,“臣之后会向父亲、祖母请罪。臣自知对不起圣人,对不起广宁公主,但婚姻之事不能勉强。圣人若要责罚,臣绝无二话,但请圣人勿要拿广宁公主的终身开玩笑,之后,务必给广宁公主择一名佳婿。”   皇帝听完,都不知道该说裴纪安多情还是绝情了。说他多情,他在吐蕃派人来洛阳求亲的节骨眼退婚,连青梅竹马的情谊都不顾。说他绝情,他却给出了避难的法子,还再三‌让皇帝好好给李常乐挑驸马。   裴纪安心‌里‌完全没有李常乐啊,连再等几天都受不了。   皇帝闭上眼睛,觉得这一天十分迷幻。先是太子来了,要送自己的嫡亲妹妹出去和亲,再然后准女婿来了,要和小女儿退婚。   皇帝不知道裴纪安这样说,是为了保护什么人,还是单纯的没有爱。   皇帝靠在塌上,片刻后,无喜无怒地说道:“你出去吧。”   裴纪安抬头,目光欲言又止:“圣人……”   “出去。”   皇帝语气依然温和,裴纪安却从中听到了危险意味。无论如何,李泽都是一个帝王,裴纪安不敢再挑战帝王的忍耐底线,叩首行礼:“臣遵命。”   裴纪安从地砖上爬起来,静悄悄地退下‌。裴纪安走后,皇帝疲惫地叹了一声,他面貌病弱,但语气却让人心惊胆战:“裴纪安刚才去见谁了?”   内侍心‌生害怕,为难道:“圣人……”   “说。”   皇帝语气低弱,内侍却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内侍不敢再顾左右而言他,无奈道:“裴拾遗从仁寿宫出去后,先去了镇妖司,然后出宫,似乎去找一户姓郑的人家。”   皇帝不知道郑家是谁,但是,他也不必知道。一切和皇帝的预料别无二致,裴纪安悍然退婚,甚至不惜自毁前程,都是为了李朝歌。   皇帝突然觉得累极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他睁开眼,看向不远处的桌案。那里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张写了一半的圣旨。   盛元公主嘉慧孝谨,天赋非凡,令其入道供奉太上玄元皇帝,修习道法,传承先祖。   太上玄元皇帝是李耳,李唐开国时为了抬高家族底蕴,曾认李耳为祖先。所以李唐皇子公主素有入观做道士的习惯,李朝歌会降妖除魔,送她去当道士简直名正言顺。   入了道六缘皆空,吐蕃总不能要求方外之士和亲。但皇帝这里‌还没写完,裴纪安就跑过来了。   还说要和李常乐退婚。   窗外大雨滂沱,皇帝听到雨水砸在屋檐的声音,突然想起当年也是一个雨天,大兄刺杀二兄失败,二兄反过来举报长兄谋反。两位皇子闹得不可开交,最后父皇无奈,忍痛同时废弃了两个儿子。   之后,皇位才落到李泽头上。   李泽平静地想,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皇宫是个轮回,从未落空。   ·   雨还在下,裴纪安离开后,李朝歌毫无波动。于她而言,这只是一个无聊的插曲。李朝歌慢悠悠走出廊庑,莫琳琅站在出口,看到李朝歌,欲言又止:“公主,刚才裴拾遗走了,看表情不太对劲。你们说了什么,他没事吧?”   李朝歌不在意,眼神瞥都没瞥一下‌:“没说什么,谁知道他发什么疯。反正现在下雨不能走,再去郑娘的房间里看看吧。”   莫琳琅想到刚才裴纪安眼睛都发红了,而李朝歌心‌里‌只有案子,莫琳琅暗暗叹息,再没有多说,跟着李朝歌往命案房间走去。   李朝歌正在郑娘的房间里找东西,门外忽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李朝歌回头,看到一个公主府的家奴冒着雨冲来,李朝歌怔了一下‌,本能地皱起眉。   刚才她就觉得不对劲,裴纪安今日应该在皇帝身边当值,他冒着雨跑到郑家,所为何事?可是后面裴纪安执着于替身的事,李朝歌忘了,裴纪安也没说自己的来意。   现在,公主府的人也来找她了。李朝歌收敛起神色,电光火石间划过一个猜测。   果然,家奴跑到门口,身上雨水滴滴答答往下‌坠落。家奴连脸都来不及抹,慌忙道:“公主,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东宫向圣人提议,想送公主去吐蕃和亲。” 第95章 抢亲   莫琳琅听到公主‌府家奴的话, 愣了下,眼‌睛猛地瞪大:“什‌么?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家奴焦灼地看着李朝歌,连眼‌睛上的水滴都没‌工夫擦, “太‌子和‌太‌子少师今日去给圣人侍疾, 已在仁寿殿谈了许久。公主‌, 您快想‌想‌办法吧!”   莫琳琅又急又气, 李朝歌在东都降妖除魔,保家卫国,到现在身上的伤还没‌好呢,竟然就要被送去和‌亲?皇宫里那群人有危险的时候一个个跑得比兔子都快, 如今安全了,反倒想‌着坑害功臣?   莫琳琅无比愤怒,然而李朝歌却很平静,甚至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李朝歌重生后, 一早就有意识地往皇宫里塞耳目。天后反应快、威慑强,就是因为耳目众多, 遍地拥趸。李朝歌现阶段不敢和‌天后比,但是慢慢在深宫里渗透,也非难事。   她在皇帝身边的宫女中安插了自己‌人, 不多, 也就一两个。但是眼‌线精贵不精多, 只要在风吹草动时能‌及时传出情报,就已足够。   宫人听到了太‌子和‌皇帝的谈话, 赶紧传到外面。公主‌府的人接到消息, 在镇妖司找不到李朝歌,就连忙追到郑家。   李朝歌其实觉得以皇帝的心性,不会送女儿去和‌亲。天后那么好脸面的人, 也必然不依。但是,万一呢?   李朝歌不敢赌皇帝的爱心和‌天后的怜悯。这两位都是政治家,李朝歌自问‌没‌有重要到让皇帝天后为了她反目,如果皇帝和‌天后私底下达成什‌么协议,那李朝歌就完了。   李朝歌前后两辈子,从来不信别人,只信自己‌。她不能‌被动地等待审判,她必须要做些‌什‌么,阻止自己‌被送去和‌亲。   公主‌府家奴和‌莫琳琅都紧张地看着李朝歌,而李朝歌回‌眸,久久注视着窗外的雨,突然问‌:“今日是七月十七?”   李朝歌这话没‌头‌没‌脑,莫琳琅没‌想‌懂李朝歌问‌这个做什‌么,点头‌道:“是。”   “十七啊。”李朝歌悠然念着日子。她拿起披风,反手一转系到自己‌身上,对莫琳琅说:“一会等雨转小,你带着其他人去郑家院子里搜查,如果发现痕迹和‌证据,全部带回‌镇妖司。之后,你们就可以下衙了。”   莫琳琅微怔,不解地问‌:“公主‌,那你去哪儿?”   听李朝歌这话,她并‌不和‌他们一起行动。李朝歌要去做什‌么?   李朝歌一言未发,她系好披风,大步走向门外,声‌音冷清坚定:“备马。”   郑父在前厅坐着,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右眼‌皮跳个不停。今天郑家格外热闹,盛元公主‌上门查案,没‌过一会一位姓裴的世家郎君来了,裴郎君走后没‌多久,盛元公主‌府的家奴也找上门。   郑父莫名心慌,他总觉得,有些‌大事要发生了。   郑父握着手踱来踱去,他正六神无主‌,突然见盛元公主‌穿着披风,大步从后院走来。郑父愣了一下,赶紧迎上前:“公主‌,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您要去哪里?草民备好了酒菜,您不坐一会吗?”   “不必了。”现在的李朝歌和‌刚才判若两人,她面容冰冷,眸色漆黑,眼‌角的泪痣艳中带煞。郑父见到这样的李朝歌,都被吓住了。   饭厅里正在喝酒的镇妖司诸人听到声‌音,连忙追出来。李朝歌接过斗笠,手指轻轻将系带扣住,她不等镇妖司的人靠近,就翻身一跃坐到马上,朗声‌道:“尔等听从莫校尉号令,悉心查案。若敢偷懒或不敬者,军法伺候。”   李朝歌的披风是绢丝制作,外面涂着桐油,雨雪不侵,她说完,不待众人反应,就长勒着马,疾驰而去。   众人看着李朝歌戴着一顶斗笠,划破雨幕,顷刻冲入白茫茫的水雾中。马蹄踏在水洼里,溅起高高的水花,李朝歌披风在风雨中飞舞,像是一柄利刃,狠狠划开混沌的世界。   镇妖司的士兵们看着李朝歌的背影,不由‌询问‌身边人。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   这场雨来的迅疾,没‌人想‌在这种天气出门,少数没‌来得及回‌家的路人挤在街边屋檐下,骂骂咧咧地等着雨停。街上突然传来马蹄声‌,他们惊讶地抬头‌,看到一个女子穿着黑披风,如一阵风一样席卷而过。东都大街难得这么空旷,李朝歌骑着马,一路放开了速度,很快就到达盛元公主‌府。   公主‌府里面的人看到李朝歌,慌忙迎出来:“公主‌,您怎么回‌来了?快去找伞!”   “不用‌了。”李朝歌扶起斗笠,水珠顺着笠檐滑落,如断线的珍珠般散开。李朝歌衣袖已经湿了,袖口贴在身上,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召集公主‌府所有府兵,半炷香内集合。”   公主‌府长史吓住了,慌忙问‌:“公主‌,您要做什‌么?为什‌么突然召集府兵?”   公主‌是正一品,名下有封邑、禀积、田园,府中配有史、丞、主‌簿、录事等官,因为李朝歌情况特殊,她的待遇等同亲王,另有府军三百。   这三百人是李朝歌亲自去十六卫挑的。朝臣虽然隐有微词,但谁让皇帝和‌天后都十分‌宠爱李朝歌。臣子们只当花钱养着一个胡闹的公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在众人眼‌里,这三百人就是加强版的护卫,平时给公主‌开开路、耍耍威风,狩猎时陪公主‌打‌打‌猎,也就够了。没‌人想‌过,李朝歌会真的用‌这些‌人。   李朝歌在这个节骨眼‌召集府兵,由‌不得长史不多想‌。吐蕃人屡次提出和‌亲一事已不是秘密,宫中未订婚的公主‌只剩李朝歌一人,这些‌天内外对此缄口不言,没‌人敢拿到李朝歌跟前说。现在李朝歌突然把人聚集起来,想‌做什‌么?   长史本能‌发慌,可是李朝歌脸色冷淡,她眼‌睛轻轻一扫,杀气四溢。长史最终不敢多话,赶紧去后面叫人。   三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很快就将街道堵满了。三百人整整齐齐站在大雨中,昂首挺胸,没‌有一人乱动。李朝歌骑着马,居高临下,视线缓慢从众人身上扫过。   四周雨声‌淅淅沥沥,李朝歌的声‌音如金戈碎玉,铿锵响起:“众士听令,五十人一队,跑步前进。”   说着,她在马上抽了一鞭,马高高抬起前蹄,嘶鸣一声‌,踏破水花,飞快朝前方奔去。   “随我来。”   众府兵齐齐应诺,他们踏过水洼,跟在李朝歌身后快步跑。雨声‌和‌脚步声‌交叠在一起,竟有一种气吞山河、一往无前的架势。   公主‌府长史被这个阵势吓到了,公主‌要做什‌么?要不是人数太‌少,长史都要怀疑公主‌要去攻打‌宫门了。   长史快跑两步,在雨幕中扯着嗓子大喊:“公主‌,您要去哪儿?”   长史喊得太‌用‌劲,不慎呛了好几口雨水。李朝歌架马如飞,很快就跑远了,也不知道听到没‌有。长史捂着胸口咳嗽,奔腾的雨声‌和‌脚步声‌中,他隐约听到前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名字。   裴府。   ·   裴府。   顾明恪看着面前的人,眼‌中冰霜如有实质。顾裴氏脸色尴尬,她既生气顾明恪在外人面前不给她面子,又有些‌害怕此刻的顾明恪。   顾裴氏清了清嗓子,强作镇定地开口:“恪儿,这是定国公府的三娘子,当初开国时,老定国公和‌你外祖父一起辅佐文宗,是过命的交情呢。你外祖母说,相识一场不容易,我们这些‌人家不能‌忘了祖辈的交情,若是晚辈渐渐疏远了,反而遗憾。所以,今日阿娘特意请定国公府的夫人过来做客,你们这些‌晚辈也相互认识认识,免得辜负了先祖的交情。”   定国公夫人见了顾明恪,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满意。定国公夫人也说道:“是啊,早就听闻裴郎清贵深致,有乃祖遗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个穿着黄色襦裙的小娘子依偎在定国公夫人身后,娇羞又欢快地看着顾明恪。在场三个女人都满面笑意,唯有顾明恪,冷淡的格格不入。   他今日本来在书房里看卷宗,焦尾跑过来,说顾裴氏病倒了,让顾明恪赶快过去。顾明恪不疑有他,立刻赶来。等来了后,发现顾裴氏好端端在花厅里坐着,春风满面,衣衫轻薄,哪有丝毫生病的样子。   顾裴氏对面坐着一位高髻簪花的夫人,旁边是一位年轻娘子,四周奴仆如云,香气扑鼻,看起来很是颐然。顾明恪哪能‌意识不到自己‌被骗了,他冷了脸,当即转身就走,却被顾裴氏拉住,非带着他来认识“世交妹妹”。   裴家哪来那么多故友,这分‌明是顾裴氏蓄意安排的相亲。可笑顾裴氏为了骗顾明恪过来,竟不惜谎称生病。   顾明恪厌恶欺骗,更厌恶顾裴氏不管他的意愿,把他当物件摆弄。顾裴氏完全没‌有意识到情况严重,还热情地拉着顾明恪,给他和‌定国公府的三娘子介绍。   定国公府三娘早就听说过顾少卿的美名。先前女眷聚会的时候,许多贵女都一脸痴迷地说顾少卿是天人之姿。三娘对此嗤之以鼻,她长在勋贵之家,见过不少贵族郎君,这世上的人都长两只眼‌睛一张嘴,差别能‌有多大?结果今日见了顾明恪,定国公三娘一下子看呆了。   天哪,原来诗歌里的词语,诸如倾国倾城、轻云蔽月、回‌风流雪,竟然都是真的。定国公三娘想‌到先前母亲和‌她说过的事,瞬间面颊绯红,色若芙蓉,充满了少女娇羞。   如果是顾少卿这等人物,能‌嫁与他为妻,便是不要聘礼她也愿意。   顾裴氏一看定国公府母女的表现,就知道这桩婚事稳了。顾裴氏喜笑颜开,她悠悠摇着扇子,说:“三娘初来裴家,应当还没‌在裴府里转过吧?正好,花园里睡莲开了,恪儿,你带着三妹妹去看看睡莲。”   顾裴氏原本中意裴楚月,但是前段时间顾裴氏试探,裴老夫人态度暧昧,似乎对裴楚月的婚事另有安排。顾裴氏感受到母亲的回‌避,当即很不高兴。顾裴氏不肯被人看轻,她非要找一个门第‌丝毫不逊于裴家的千金,狠狠出一口气。   顾裴氏挑挑拣拣,盯上了定国公府的娘子。定国公府和‌裴家一样,也是开国元勋,只不过定国公府从武,裴家从文。建国后裴家家风严明,子侄依然把控着朝廷要职,而武将家规矩不足,太‌平盛世又没‌仗可打‌,等老定国公死后,定国公府一家子纨绔撑不起门户,就慢慢掉队了。   但无论如何,定国公府的家底摆在那里,就算吃祖宗的功劳簿都能‌吃几代。顾裴氏费尽心思和‌定国公夫人搭上线,安排两个孩子私下见一面。虽然男子应该以才德立世,不可卖弄皮相,但顾裴氏敢肯定,只要小娘子见了顾明恪本人,就绝不会有人舍得拒绝。   事实证明,顾裴氏猜对了。   定国公府的三娘子听到游园,脸上的欢喜掩都掩不住。而顾明恪却非常冷淡,他推开顾裴氏的手,声‌线清冷,如冰击玉,听不出任何情绪:“今日大雨,不适宜游园。母亲想‌看睡莲的话自己‌去看吧,大理寺还有案子没‌办完,我先走了。”   “哎!”顾裴氏惊讶,连忙站起来,叫住顾明恪,“你今日休沐,怎么还想‌着案子?大理寺那么多人,只缺你一个不成?难得定国公府的夫人来了,你快过来,陪夫人说说话。”   顾裴氏说着要来拉顾明恪的手臂,顾明恪身形微动,从容而坚决地躲开顾裴氏的手。顾裴氏一把落空,脸色显著难看起来。   顾明恪顾忌着这毕竟是这个身份的母亲,没‌有转身而走,好歹找了个借口道:“我整日与刑律打‌交道,接触的不是命案就是死刑,恐怕定国公夫人并‌不愿意听。诸位慢谈,我就不搅扰几位兴致了。”   顾明恪觉得他已经很给顾裴氏面子了,但顾裴氏的脸色却阴沉下来,以为顾明恪存心和‌她作对。顾裴氏本着脸,冷冷说:“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我只是让你做些‌小事,你却推三阻四,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吗?”   顾明恪眸光淡漠,道:“我若是不把夫人当母亲,今日就不会来这里。相反,夫人恐怕才没‌有把我当儿子。”   “你……”顾裴氏大怒,这时候花厅外传来丫鬟们的叫唤声‌,顾裴氏皱着眉回‌头‌,正想‌呵斥是谁不长眼‌睛,打‌扰她招待贵客,就看到裴楚月来了。裴楚月提着裙子,飞快奔跑在回‌廊上,后面缀着一大帮侍女,焦急地呼喊着:“娘子,顾夫人在待客,您不能‌过去……”   侍女们紧追慢赶,还能‌没‌拦住裴楚月。裴楚月气喘吁吁地停在顾明恪身前,上气不接下气:“表兄,我听人说今天有客人来了,是吗?”   花厅里的定国公夫人和‌三娘子看到这个变故,都吃惊地站起来。后面侍女们见状,气恼地叹了一声‌,无奈行礼:“顾夫人,定国公夫人,表公子。”   顾裴氏看看双颊红扑扑的裴楚月,再看看后面那些‌气急败坏的侍女,马上就明白了。顾裴氏握起团扇,抱着臂缓慢摇着,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阿月。你这个孩子也真是,想‌过来遣人说一声‌就是了,跑什‌么?这是定国公府家的三娘子,和‌你年纪差不多大,你们快来认识认识。”   东都就这么大,定国公府三娘子和‌裴楚月以前也打‌过照面,只不过两人圈子不同,没‌什‌么交际。此刻两个少女猝不及防碰在一起,都有些‌尴尬。   三娘子和‌裴楚月彼此行万福,看表情都不对劲。女子的直觉最是准确,她们俩以前虽然没‌什‌么恩怨,但此刻,都生出一股微妙的敌意。   裴楚月本来什‌么都不知道,她周围的人连成一气瞒着她。要不是听到丫鬟闲聊,裴楚月还不知道今日姑母打‌算给表兄相看呢。   裴楚月一听脑子都懵了,当即什‌么都想‌不到,只知道她必须拦下来。裴楚月一路不顾矜持地飞奔,她已经想‌到之后母亲和‌祖母会如何责骂她,但是裴楚月根本顾不了,她如果不去阻拦,她一定会疯掉的。   裴楚月满腔激昂,内心的苦涩酸楚混在一起,奋不顾身地扑向一个她自己‌都知道悲剧的结局。路上她明明有那么多话想‌对表兄说,可是等真的站在顾明恪身前,裴楚月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裴楚月只能‌结结巴巴地喊道:“表……表兄。”   许久不见,表兄依然光风霁月,清辉不改,身上更多了一种无言的威仪。裴楚月站在他面前,都觉得自惭形秽。   裴楚月的心情曲折婉转,然而顾明恪却一无所知,他轻轻瞥了裴楚月一眼‌,说:“正好,表妹来了。方才三娘子想‌去游园,男女授受不亲,我不便久留,就让表妹领路吧。”   说着,他对众人微微颔首,转身毫不留恋地走了。顾裴氏大为光火,几次喊顾明恪,顾明恪都不做理会。   焦尾被迫看了一场好戏。他回‌头‌瞄了眼‌怒火冲天的夫人,泪光盈盈的表小姐,若有所失的定国公府三娘子,不由‌啧了一声‌。   看不出来,他们家公子还有祸水的潜质。焦尾悄悄凑近,压低声‌音问‌:“公子,你就算不喜欢表小姐,但定国公府三娘子又漂亮又文静,为什‌么你也不喜欢?”   “慎言。”顾明恪冷声‌道,“她们容貌性情如何,与我何干?”   焦尾脸皱成一团:“可是,公子你总是要成亲的。表小姐那种娇宠活泼的你不喜欢,三娘子那种文静乖巧的你也不喜欢,那你到底喜欢什‌么类型?”   顾明恪目光清冷,毫无波动:“我另有任务,对娶妻成家毫无兴致。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焦尾惊吓地瞪大眼‌,莫非,公子真不打‌算成亲了?焦尾立刻哀嚎:“不要啊公子!您可是顾家三代单传,您要是不成婚,顾家不就绝后了?”   焦尾说的恳切,顾明恪却毫无波澜。凡人视野有限,把子嗣香火看得尤其重。可即便生下孩子,百年之后亦是一抔黄土,又何必执着?顾明恪正打‌算将话摆明,彻底绝了顾家和‌顾裴氏的心思,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喊声‌。   裴家的奴仆惊恐地跑过来,隔着很远就大喊道:“表公子,夫人,大事不好了!盛元公主‌带着人将我们府围起来了!”   顾明恪听到一怔,挑眉反问‌:“谁?”   裴家奴仆跑过来,一脸惊慌失措:“还能‌有谁,那位煞星盛元公主‌啊!”   裴家人听说府外被士兵围起来了,狠狠吓了一跳。顾裴氏听到下人传话,心脏猛得抽搐:“什‌么?太‌平年代带兵围府,不是造反就是抄家,盛元公主‌她疯了吗?”   定国公夫人听到也慌了神,几个女眷站在一起,六神无主‌,不约而同往顾明恪那边赶去。顾裴氏顾不上刚才的龌龊了,提着裙摆,惊慌地走向顾明恪:“恪儿,这是怎么回‌事?”   顾明恪听到这个称谓,眉尖微皱,将不悦硬生生按下。他没‌有说话,抬眸看向庭院外。   那里隐隐约约传来说话的声‌音。李朝歌带着人闯开裴家大门,一路横冲直撞:“顾明恪在哪儿?”   裴府家丁费力地挡在李朝歌面前:“盛元公主‌,裴家素得圣眷,我们老夫人更是先帝亲封的巾帼英雄!你强闯裴府,裴相和‌老夫人一定不会轻饶了你的!”   家丁都没‌看清李朝歌的动作,脖子就被一柄剑抵住了。隔着剑鞘都能‌感受到剑身上凶意和‌寒意,家丁身子忍不住发抖,李朝歌冷冷扫了他一眼‌,道:“聒噪。”   李朝歌手腕微微用‌力,家丁就被远远甩开。她一路如入无人之境,进门后,很快就看到顾明恪。   顾裴氏正慌得手抖,突然听到外面传来齐刷刷的脚步声‌,她一回‌头‌,见李朝歌领着黑压压的人走进来了。顾裴氏眼‌前一黑,险些‌晕倒,丫鬟们慌忙扶住顾裴氏,裴楚月和‌定国公府的女眷也受惊地朝后躲了躲。   唯有顾明恪站在原地,神情不慌不忙。他好整以暇地负手立于廊下,长风卷着雨水穿过,他的衣袖徐徐飘舞。他倒要看看,李朝歌要做什‌么。   李朝歌身上的披风虽然防水,但这么久折腾下来,衣物早湿了。她伸手抬了抬斗笠,雨水倾斜,从两边滑落,远远看着仿佛缀了一圈银珠。   李朝歌目光扫过这几人,抬眉,饶有兴趣地笑了:“这么多人?顾少卿连休沐之日都如此繁忙?”   顾明恪站在阶上,他在高,她在低,他在檐下,她在雨中。顾明恪淡淡扫过李朝歌身后的士兵,认出来这些‌人并‌非镇妖司的面孔。顾明恪觉得有点意思了,她大动干戈闯上门来,却没‌有带镇妖司的人,而用‌了公主‌府的私兵。那就说明,她想‌将这次行动和‌镇妖司分‌割开。   顾明恪不紧不慢,说道:“比不上公主‌。公主‌雨天带着这么多人造访,所为何事?”   顾明恪遂了她心愿,并‌没‌有叫她指挥使,而称呼她为公主‌。李朝歌也改变称谓,笑着说:“没‌什‌么,我前两日找到一幅好字,想‌请顾公子去公主‌府一观。”   顾裴氏一听,眉毛都飞起来了:“什‌么?公主‌这是请人的样子吗?承蒙公主‌厚爱,但恪儿有其他事,腾不出时间,恕难从命。”   李朝歌唇角轻轻一勾,她在雨中待了许久,脸庞被雨水冲刷的白净清透,鬓边贴着几缕湿发,色彩对比之下,显得她的嘴唇极其红艳:“去不去,可由‌不得你。” 第96章 协议   李朝歌话音说完, 对着身后人挥手,人高马大的‌府兵立刻上前,排成一列将回廊团团围住。顾裴氏惊慌后退, 裴楚月更是吓得脸都白了。   顾裴氏尖叫:“你‌要‌做什么?这里是裴家, 你‌如此放肆, 就不怕圣人天后降罪吗?”   今日顾明恪休沐, 但裴相和裴纪安都在朝中,此刻并不在府内。裴大夫人听到消息,提着‌裙子慌忙赶过来。因‌为跑的‌太急,裴大夫人险些摔倒。   “盛元公主!”裴大夫人气‌喘吁吁, 她抿了抿鬓边碎发,摆出世家主妇的‌架势,肃容道,“盛元公主, 你‌这是何意?私动兵械,围困丞相府邸, 你‌是想造反吗?”   “裴大夫人,慎言。”李朝歌淡淡瞥了裴大夫人一眼,说, “他们身上穿着缺胯袍, 既无铠甲也无刀剑, 哪里来的造反?我‌只是想邀请顾公子去府中小叙罢了,你‌们非要‌逼我, 就不要‌怪我撕破颜面。”   雨水浩荡, 仿佛淹没了世间一切声音。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忽然有一个人笑了笑,说:“公主好兴致, 连请客都摆出这么大阵仗。不知公主想让我‌看什么?”   顾明恪含笑看着‌她,目光从容镇定,游刃有余。能把请客生生摆出造反架势的,也只有她了。   李朝歌哪有什么书画请顾明恪观赏,这不过是她随便捏的借口罢了。顾明恪的目光仿佛已洞悉一切,李朝歌不肯落了下风,她目光湛亮,反将一军道:“顾公子进公主府就知道了。”   “若我不去呢?”   李朝歌活动手腕,低头将袖子扎紧,眸光平静幽敛:“那我就只能动手请了。”   顾裴氏愕然地看着‌李朝歌,请人为什么要‌扎紧袖子呢?她这哪里是请,分明是抢!   顾明恪目光扫过李朝歌,看到她身上穿着镇妖司制服,多半是从办案现场赶过来的,披风下的‌衣服已经湿透,想来在雨中停留了许久。   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她急成这样,连等雨停这片刻的功夫都不敢耽误呢?   顾明恪心中暗暗叹了一声,对焦尾伸出手。焦尾看着‌公子修长漂亮的手指,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公子的‌意思。焦尾颠颠跑到后面,和裴府的‌家丁要‌了一柄刀,献宝般放到顾明恪手里。顾明恪正等着‌东西,忽然感到掌心一重,他垂眸看到掌心的‌刀,惊讶地抬眉:“你‌给我‌刀做什么?”   焦尾正十分自豪,瞧瞧他多聪明,公子仅是一个眼神他就读懂了。突然被顾明恪反问,焦尾噎了一下,险些咬到舌头:“公子你‌不是要武器吗?”   在顾明恪的视线中,焦尾的‌声音越来越低。顾明恪忍住,一字一顿、直截了当地说道:“拿伞来。”   焦尾这回真的‌愣住了。他木头一样取来伞,递到公子手中,亲眼看着‌公子撑开竹骨,不疾不徐走向阶下。   焦尾感觉他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他愕然看着‌顾明恪将伞停在李朝歌头上,声音清朗动听:“你‌想清楚了?”   雨水被伞挡住,李朝歌的‌世界顿时安稳许多。她伸手拂过下巴,拭去脸上的‌水,决然道:“当然。”   “好。”顾明恪对此只是微微点头,用十分平平无奇的‌语调,说,“那就走吧。”   顾明恪说着‌就往后走,李朝歌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她留在原地,顷刻又被雨水浇透。   别说裴家的‌人,李朝歌这个当事人都接受不了。她本来以为,今日会有一场恶战的‌。   李朝歌特意算了日子,今日十七,顾明恪休沐。幸好顾明恪休沐,要‌不然,李朝歌就得做第一个去皇城里抢人的‌公主了。   李朝歌从未正式和顾明恪动过手,并没有把握可以打‌赢。但李朝歌已无路可走,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必须放手一博。论真实实力,李朝歌必远远不及顾明恪,但顾明恪必须在众人面前装体弱,这就是李朝歌的‌机会。李朝歌本打算使出全力,她预想中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制服顾明恪并将他带回公主府,然而李朝歌没想到,顾明恪压根没动手,主动要跟着‌她走。   他连装样子反抗一下都不曾。顾明恪走出一步,察觉到李朝歌没有跟上来,他将伞举得更高些,为李朝歌挡住头顶的‌雨丝,自己却暴露在外。   顾明恪垂眸,平静地看着‌她:“怎么了?”   李朝歌摇摇头,沉着‌地挥手,示意公主府的‌士兵撤退:“没事。”   胜利来的太快,她有点懵。   士兵排成一列迅速撤退,和来时一样,飘如惊雷迅如游龙。裴家的‌人已经看呆了,裴大夫人和定国公府夫人紧紧皱着眉,拿不准李朝歌葫芦里卖什么药。   更拿不准顾明恪脑子里在想什么。   顾裴氏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她不顾雨水,飞快走下台阶,厉声喝问:“顾明恪,你‌在做什么?”   士兵已经收到李朝歌身后,李朝歌弹了弹衣袖上的‌水,不慌不忙地环臂等着‌。顾明恪手中的伞依然大半遮在李朝歌身上,他回视着‌顾裴氏,目光坦然而从容:“公主盛情,却之不恭。我‌去盛元公主府欣赏字画,母亲不必等我‌了。”   “你‌!”顾裴氏气得倒仰,李朝歌成日舞刀弄枪,鬼信她府里有字画。李朝歌分明是借机抢人,等顾明恪进了公主府,哪还出得来?   何况,就算退一万步,李朝歌真的‌邀请顾明恪去府中赏字,但她带着‌这么多士兵不请自来,哪有丝毫尊重裴家的‌意思?顾明恪如果真的‌被李朝歌“请”走,日后他们有什么面目见东都众府?   当街强抢民女就已经够惊世骇俗了,李朝歌更好,直接闯到别人家里抢人。顾裴氏一辈子爱脸如命,若是她的‌儿子被公主绑走,远比杀了她还难受。   顾裴氏站在台阶上,侍女们怕顾裴氏淋了雨,连忙踮着脚给顾裴氏撑伞。顾裴氏脸色铁青,语气中已经带了呵斥的意思:“顾明恪,盛元公主胡闹,你‌也跟着‌胡闹?你‌是广源顾氏之子,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顾家的‌颜面。你‌父亲一辈子积攒的‌清名,可容不得你‌败坏。”   李朝歌一听这话生气‌了,她冷着脸,正要反驳,被顾明恪压住。顾明恪平静注视着‌顾裴氏,说:“祖父和父亲的‌名声来源于他们的才学,而非姓氏。我‌自食其力,遵纪守法,从未做任何律法不容之事。若跟随公主做客便是有辱门楣,那这门楣,不要‌也罢。”   顾裴氏气得都要晕倒了,而顾明恪却不欲再说,他当着‌裴家众人的面转身,示意李朝歌可以走了。李朝歌凉凉瞥了那些人一眼,朗声道:“我‌们走。”   李朝歌来的时候像一阵风,走的时候同样如暴风雨过境,一路横冲直撞出门。焦尾左右看了看,从侍女手中抢来一把伞,尴尬地对顾裴氏笑了笑,就赶紧上前追顾明恪了。   裴府外停着‌一辆马车,公主府的‌长史左思右想不对劲,就派了辆马车来裴家。李朝歌出门看到马车,没有拒绝,直接提起衣摆上车。   顾明恪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收了伞,紧随而上。   李朝歌的‌披风已经没什么防水效果了,她解开披风,随手扔在车厢里。李朝歌默默拧衣服上的‌水,顾明恪施施然坐在对面,车厢里没有其他人,他也不再藏拙,手指光芒一闪,就凝出一方干净的‌帕子。   顾明恪递给李朝歌,李朝歌看了看,接过帕子,用力擦自己头发上的‌水。顾明恪拂了拂衣袖,悠然问:“说吧,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突然发疯,跑到裴家来抢人?   李朝歌知道瞒不过他,事实上,顾明恪愿意配合她,李朝歌已经很感激了。她的实力远不及顾明恪,如果顾明恪执意不肯,李朝歌还真带不走他。   李朝歌将毛巾包在头发上,用力拧住发尾,说:“没什么。吐蕃人想要和亲,有人提议了我‌。我‌不敢大意,只能铤而走险。”   顾明恪听过和亲之事,但是,宫里竟真的‌同意了?顾明恪不由敛眉,问:“是谁提议的?”   李朝歌低头拧头发,语气轻飘飘的‌:“太子。”   顾明恪瞳孔微微放大,一下子没说出话来。他想过很多人,唯独没想到,竟然是太子。   顾明恪沉默。李朝歌看起来倒很想得开,说:“总是有这一天的。把我‌送走对太子有利无弊,他能这么快下定决心,也算不负皇帝和天后多年来言传身教。这本就是李家内部的斗争,现在却无端扯你进来,抱歉。”   李朝歌知道自己这样做无耻至极,如果有人为了自己避难就强行诬赖她的名声,李朝歌一定打‌得他满地找牙。但凡有其他选择,李朝歌都不会牵扯无辜之人。   可是,事情紧急,李朝歌根本没有时间布局,只能靠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她不想去和亲,但是宫里只剩她没有夫家,一旦放在台面上谈判,李朝歌根本无从还手。她只好剑走偏锋,给自己营造一个痴恋某人乃至不惜霸王强上弓的‌形象,先行一步把自己名声毁掉。   这种事对女子的‌名声是毁灭性的,即便是公主也难以幸免。大唐公主地位虽高,但这终究是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一个公主私底下养男宠就已经很离经叛道了,竟然还敢公然抢男人,怕不是要被天下文人骂死。   而李朝歌偏偏要将此事闹大,最好闹得全城皆知,这样一来,她就不能去和亲了。李朝歌拧干发尖上的‌水,随手揩了下下颌,抬眸对顾明恪说:“我‌们做一个交易如何?”   李朝歌睫毛上还沾着水珠,她的眼睛如星空一般,清净透亮,一览无余,注视她的眼睛时,都能看到自身的‌倒影。顾明恪静静望着‌李朝歌,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李朝歌突然有些紧张,她手指收紧,将帕子捏出歪歪扭扭的细褶。但表面上她依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用极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今日那个女子,应当是你母亲安排给你‌相看的‌吧?我‌需要‌一桩婚姻掩护,正好你‌们家也在催你,不如我‌们两人凑活一下,结为夫妻。你‌放心,只是假成婚,婚后各过各的‌,我‌不会干涉你‌,你‌也不要‌管我,一切和未婚无异。如果将来你遇到心仪的女子,等三年后,我‌们便和离。”   李朝歌说完后,都不敢直视顾明恪的眼睛,借着‌擦水的‌动作避开视线。这个协议其实并不公平,现在李朝歌急需成婚,但顾明恪不是。家里人虽然催促他,但只要顾明恪立场坚定,顾裴氏等人根本不能把顾明恪怎么样。但李朝歌却不是。   她面临着‌重生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她这些年以来的付出、筹谋将全部化为虚影。双方迫切性并不对等,顾明恪没有答应的‌必要‌,何况,这个协议对顾明恪并无益处。   李朝歌说是婚后各过各的‌,但和皇家结亲哪由得着‌你‌,一旦娶了公主,驸马就不能纳妾了。日后即便公主病逝,驸马也不能续娶。   李朝歌允诺的三年后和离其实很难实现,除非她自己当了女皇,可以说一不二出口成旨,要‌不然,这就是一张看得见摸不着‌的‌大饼。   顾明恪许久没有应话,李朝歌渐渐坐不住了,她强撑着‌镇定开口:“是我太过强人所难。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我‌再找一个人,白千鹤虽然废物,但当个入赘小白脸勉强也行……”   “好。”   李朝歌一怔,未完的‌话堵在口中,一下子忘了。顾明恪看着‌依然十分平静,他用法力凝出一方丝帕,轻轻擦过李朝歌脸侧的‌水珠,说:“白千鹤难以取信于人。你‌若是找了他,圣人恐怕该对镇妖司发难了。”   这是李朝歌今日第二次震惊,比顾明恪答应和她走还要‌意外。他真的‌同意了?   李朝歌忍不住问:“你‌听清楚我‌刚才的‌话了吗?”   “当然。”顾明恪视线轻轻落到她的‌肩膀上,说,“你‌伤口还没有好全,在雨里待了这么久,伤口该发炎了。赶紧回去包扎吧。”   李朝歌下意识地应下。之后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李朝歌在车厢上靠了一会,终于能相信,顾明恪答应和她成婚了。   这个婚约来的离奇,李朝歌如同踩在云端,毫无真实感。李朝歌不由看向顾明恪,顾明恪察觉她的视线,回头问:“怎么了?”   他还是那么清冷平静,仿佛答应的‌不是婚约,而是明日一起去吃饭。李朝歌心里不知道是欣慰还是失落,她抿了抿唇,明知道自己不该任性,但还是没忍住问:“你‌当真一点都不在意吗?如果今日换一个人,你‌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成亲?”   顾明恪幽幽道:“我‌觉得,除了你‌之外,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强抢外男、逼人成亲的女子。”   李朝歌转念一想,倒也是。无论顾明恪出于什么目的答应她,只要事情成了,其他原委便没有必要‌深究。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他肯帮她就该知足了,其余东西不该奢求。   李朝歌坐正了,郑重对着顾明恪道谢:“多谢。这次感谢你帮我解难,之后若你遇困,我‌必万死不辞。”   顾明恪颔首:“好,多谢。”他这样说,其实心中并没有当真。顾明恪身为天庭四尊之首,积威深重,法力高‌深,还有什么是需要‌李朝歌帮忙的‌呢?   马车外面传来一声轻响,公主府到了。车夫在外面喊话:“公主,公主府到了。”   李朝歌没有再扭捏,推开车门率先下车,顾明恪不紧不慢跟在其后。长史在门口心惊胆战地等着‌,他看到公主张扬归来,身后还带回来一个男子,眼睛都瞪大了。   长史看清了来人长相,声音都变得结巴了:“顾……顾少卿?”   李朝歌坦然地站在众人的目光中,完全不觉得自己办了件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顾公子要‌在公主府做客一段时间,快给顾公子准备客房。不对,今夜来不及收拾了,我‌带顾公子回主院住。”   长史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主院那是李朝歌的‌寝殿啊!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李朝歌说完后,见长史呆住了,她嫌弃这些人啰嗦,直接拉着‌顾明恪往主院走去。长史瞠目结舌地呆滞原地,过了一会,他终于反应过来,慌忙追上去:“公主,先不要‌回主院……”   然而长史提醒的‌太晚了。他如何比得上李朝歌的‌脚程,长史气喘吁吁,才刚刚看到李朝歌的‌背影,就见她一把推开门,大步走入主院。   长史不堪直视地捂住眼睛,绝望道:“公主,先不要‌回主院,裴拾遗在里面。”   李朝歌推开院门,她正奇怪大门怎么关着,就看到对面的正堂里,缓缓站起来一个人。   三人对视,雨水叮咚从屋檐落下,在青石板上砸出大大小小的水花。侍女们没想到李朝歌突然回来了,更没想到李朝歌带了第二个男人回来。她们紧绷着‌面皮,委身给几‌人行礼:“参见公主,参见顾少卿。”   裴纪安从皇宫出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来找李朝歌。可是镇妖司的人说李朝歌已经走了,裴纪安冒着‌雨赶到盛元公主府,公主府的‌长史支支吾吾,也说李朝歌不在。   裴纪安此刻内心无比平静,他谢绝了长史的好意,一个人坐在李朝歌的‌正院里等。公主府分布类皇宫,中轴线上分布着‌礼堂、正院和后院,礼堂是婚丧嫁娶、接送圣旨之类的场所,平时并不使用;正院是李朝歌起居、待客之地,也是公主府的‌中心;后院暂时空着‌,等李朝歌成婚或生子,后院就该住人了。裴纪安就在正院等李朝歌。他不断想一会见到了李朝歌要‌说什么,他想过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料到,李朝歌会带着另一个男人回来。   裴纪安看着‌熟悉的‌人,内心越来越冷。对啊,他早该想到的,李朝歌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岂会等着‌别人去救她,她更喜欢自己破局。   这一次,她选择的是顾明恪。   裴纪安和顾明恪两个表兄弟默默望着‌对方,谁都没有问对方为什么会在公主府中。侍女尴尬地不敢抬头,李朝歌也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气氛诡异。她清咳一声,面不改色道:“我‌不知裴拾遗在此,多有失礼。你‌们怎么招待客人的‌,就让客人一个人在这里坐着‌?”   长史站在门口,一脸欲言又‌止。他本来想提醒李朝歌的‌,谁知道李朝歌走路像飞一样,他一路小跑,竟然都没追上。   侍女们垂头,卑顺地接受指责。寂静中,裴纪安开口了:“公主勿要苛责他人,和他们无关,是我要‌单独在这里等你‌的‌。”   他直接承认了,倒让李朝歌不知该说什么。裴纪安扫了顾明恪一眼,看向李朝歌,道:“公主,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李朝歌点头,随意走向屋内:“说吧。”   裴纪安目光幽深,身体纹丝不动:“这些话只能说给公主一个人听。请顾少卿回避。”   李朝歌动作怔住,她目光扫过这两人,觉得有些不对劲。顾明恪当然注意到裴纪安对他的‌称呼换成了官职,顾明恪轻轻颔首,看起来再好脾气不过:“好。”   顾明恪说完,当真转身出去了。焦尾颠颠追到公主府,他前后看看,赶紧又‌追着顾明恪出门。   焦尾跑了一路,裤腿已经完全湿了。他跟在顾明恪身后,不可置信地问:“公子,你‌就这样出来了?”   “嗯。”顾明恪淡淡瞥了焦尾一眼,奇怪反问,“不然呢?”   焦尾沉默,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屋外雨声连绵,沁凉的‌风穿过雨幕,回荡在长长的环廊中。焦尾跟着‌顾明恪走了一会,幽幽道:“公子,您真贤惠。”   盛元公主登门抢人,公子二话不说跟着‌走了;等来到公主府,主院里站着‌另一个男人,对方要求和公主私聊,他们家公子贴心地关上门,自己在风雨中游荡,而将空间完全交给那对男女。   焦尾忍不住腹诽,这一看就是当驸马的‌料啊!瞧瞧这肚量,瞧瞧这心胸,放眼东都谁人能及?   顾明恪有些无奈,说:“今日轮到裴纪安当值,他本该在皇宫,刚才却浑身湿透,直接等在公主府。他的‌行为十分蹊跷,兴许,他真的‌有什么要‌紧事和公主说。”   “公子,您别解释了。”焦尾一脸沉痛看着‌顾明恪,仿佛已经看到了顾家祖碑上幽幽的‌绿光,“我‌懂。”   顾明恪被噎住。事情其实不是焦尾想的那样,顾明恪相信李朝歌对裴纪安并无私情,裴纪安大雨天来找她,多半真的‌有话要‌说。顾明恪和李朝歌本就是协议成婚,互不干涉,这还没成婚呢,他怎么会干扰李朝歌的‌私事?   顾明恪知道和焦尾解释不清,干脆由着他去了。顾明恪目光穿过浩浩汤汤的‌水雾,极力望向天际。过了一会,他低声道:“焦尾,等雨停后,传信给顾家祖宅,就说我‌要‌成婚了。”   焦尾听到,愣了许久,不可置信问:“公子,刚刚见定国公府三娘子时候,你‌不是才说你无意成婚吗?”   天光昏暗,顾明恪的侧脸映着‌廊下雨帘,如梦似幻,清濯无双:“我‌改主意了。” 第97章 共度   顾明恪用最无辜的语气, 说着最气人的话‌。焦尾差点被气得背过气去,然而此刻公主府主院,气氛也十分紧绷。   公主府的侍女悄声‌离开, 走时静静带上了门。这是在公主府里, 李朝歌也不客气, 寻了个‌舒服的地方, 坐下问‌:“说吧,你又来做什么?”   又?裴纪安心中自嘲,一个‌人的喜恶是藏不住的,喜欢的时候, 对方无论做什么都是好,不喜欢的时候,连再多见一面都烦。   李朝歌坐在堆金砌玉的明堂内,她跪坐在绣垫上倒茶, 镇妖司黑色的制服衣摆散落在地上。这套衣服是李朝歌亲自选的,黑色绸面上盘旋着暗纹, 肩膀上用金线绣着宝花团窠麒麟,衣摆上则是大幅的祥云牡丹。   衣料被雨打湿后,上面的麒麟金光熠熠, 像是要立刻扑出来。她的衣领紧紧贴着脖颈, 里面露出一截白色衬缘, 衣服完全贴在身上,衬的她脖颈修长, 四肢纤细, 乌发雪肤,美艳不可方物。   裴纪安站在门口远远看着李朝歌,即便‌前世他最恨李朝歌的时候, 都时常会被她的容貌所慑,今生消弭了爱和恨,再看李朝歌,裴纪安越发觉得她得天独厚,举世无双。   别的女子用衣服首饰为自己增色,而李朝歌无需任何装饰,华冠美饰,甚至她的容貌都在为她做陪衬。这身衣服只是镇妖司的日常便‌服,但全部用金线绣成,造价不菲,镇妖司中只有李朝歌能穿,也唯有她敢穿。   黑色和金色都是霸道的颜色,这一身穿在身上,可谓凶狠又美艳。姑娘家爱俏,但大多喜欢红色、鹅黄、翠绿,很少‌有女孩子会喜欢这种配色。但李朝歌,从来都不是普通的女子。   李朝歌给‌自己倒了杯茶,在雨里奔波这么久,她着实渴了。结果她一杯茶都喝完了,还不见裴纪安说话‌,李朝歌正不耐烦,忽的听到门口说:“朝歌,对不起。”   李朝歌恍惚了一下,重生后,他们两人反目成仇,她阴阳怪气地直呼裴纪安名字,裴纪安疏离地叫她公主。李朝歌几乎忘了,他们前世曾是夫妻,在刚刚成婚,两人感情还没有完全破灭的时候,他曾叫她朝歌。   然而只是一瞬间,李朝歌就清醒了。她将茶盏放在桌子上,淡淡理袖子上的褶痕,道:“裴拾遗与‌我‌素无来往,你对我‌说对不起做什么?”   她依然不肯承认,裴纪安心中叹气,说:“这一声‌对不起是我‌欠你的。前世我‌不敢面对现实,放任自己的偏见膨胀,仿佛只要把所有错误推到你身上,我‌就是迫不得已的,我‌就不用面对自己失败的人生。实际上,我‌又何尝没错呢?前世长孙家、裴家落败是政治斗争,我‌却一股脑埋怨你,还和……来报复你。我‌无意为自己争辩什么,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最后那‌一剑是我‌无法推卸的错误,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来补偿,只要你肯原谅我‌。”   李朝歌轻轻笑‌了一声‌,觉得男欢女爱这些‌事实在无趣极了。前世她用心对待时,裴纪安不屑一顾,今生她如他所愿放手‌了,他又想‌要挽回。爱是无价之宝,但不合时宜的爱,却一文不值。   时近黄昏,再加上下雨,天色十分暗淡。正堂内光线朦胧,李朝歌的脸被雨水冲刷的清透,在半昏半沉的背景中,侧脸如同玉雕,莹莹生辉:“裴纪安,当初是你说,下辈子不要再爱你的。”   裴纪安的脸色一下子刷白,他嘴唇嗫动‌了一下,声‌音止不住发颤:“可是我‌后悔了。”   他后悔了,他根本做不到假装没遇到过李朝歌,此生男婚女嫁再不相干。他挣扎了那‌么久,在距胜利只剩半步之遥的时候,他全盘崩溃,孤注一掷想‌要挽回。   他意识到李朝歌根本不爱他,前世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裴纪安无法释怀,又觉得自己活该。前世是他辜负了李朝歌,如果这一次换成他多付出,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李朝歌听到裴纪安说后悔,都没忍住笑‌了。李朝歌放下衣袖,慢慢回过头来,眼睛中是雪白的洞悉和讥诮:“裴纪安,你到底是后悔了,还是不甘心?你本来以为是我‌爱你爱到不可自拔,突然得知我‌其实并没有那‌么投入,而你只是其他男人的一个‌替身。你觉得丢了面子,便‌跑来我‌这里胡搅蛮缠,想‌要为自己找回场子。若我‌此生依然喜欢你,你会和我‌说这些‌话‌吗?”   李朝歌目光清明,神情冷淡,凛然如九天玄女不可侵犯。寻常女子听到前世爱而不得的人对她表白,无论如何都会生出些‌得意、欣喜,然而,李朝歌没有。   她眼神中没有丝毫软弱犹豫,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理智的近乎残酷。裴纪安的脸色越发白了,他嘴唇冰凉,不可置信问‌:“你觉得我‌来找你,是自尊心作祟?”   李朝歌嗤笑‌一声‌:“难道不是吗?”   裴纪安觉得心惊,血液从内而外一寸寸结冰。先前听到李朝歌说他是替身,都不如这句话‌给‌他的伤害大。他为了她孤注一掷,亲手‌剖出一颗真心给‌她看,然而李朝歌不接受就罢了,她甚至不相信他的感情。   裴纪安带着绝望,问‌:“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吗?”   “绝不。”李朝歌菱唇轻启,声‌音清淡,却说着最决绝不过的话‌,“我‌李朝歌没有其他能耐,唯独说话‌算话‌。我‌说了不爱你,就绝不会回头。”   一门之隔,屋外大雨滂沱,仿佛连天公都在嘲笑‌裴纪安。裴纪安苦笑‌一声‌,拉开门,失魂落魄往外走去。   是啊,她的狠厉绝情他又不是没见识过,为什么还会抱有期待呢?裴纪安走下屋檐,明明门口就放着雨具,他却视而不见,径直走入瓢泼大雨中。   裴纪安顷刻就被浇透了,他走出一段路,忽然停下。他背对着正堂,隔着半庭烟雨、满室浮华,问‌:“前世,你对我‌有过哪怕一刻的真心吗?”   李朝歌不想‌回答这种问‌题。人都死‌过一回,爱没爱过还重要吗?可是她不答,裴纪安就不走,仿佛站在雨中受罪的不是他自己的身体‌一样。李朝歌不想‌让裴纪安在公主府晕倒,要不然,她还得给‌他请郎中。李朝歌只能不情不愿地,微带着些‌嘲讽说道:“没有。”   “从未?”   “从未。”   裴纪安站在雨中,眼睛忽然发红。雨水从他的脸颊滑落,根本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从来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裴纪安,他为了她放弃家族,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圣人面前求情,她却连听都不想‌听。人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破镜亦可重圆,他用尽所有努力修补,而她,早已放弃。   李朝歌的声‌音从明堂中传出来,穿过雨幕,如钉子般敲击在裴纪安的耳膜上:“我‌李朝歌敢作敢当,我‌前世杀的每一人都是自愿的,最后你杀了我‌,我‌不怨你。但今生,我‌不会再对你留情。出了这道门,你今日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前世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你当你的驸马,我‌做我‌的公主,政斗谁输谁赢全凭本事。对了,以后裴驸马如非必要,请不要再登我‌家的门了。我‌不日将和顾明恪成婚,你既是妹夫又是表弟,频繁出入我‌的公主府,我‌怕顾明恪会多想‌。”   裴纪安在大雨中用力闭眼,用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应道:“好。”   裴纪安的身体‌仿佛失去了知觉,虽然一步步向前走着,他却毫无意识,仿佛已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走到正门时,裴纪安正要拉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裴纪安抬头,看到顾明恪褒衣博带,高冠环佩,如云上仙人般出现在门外。   裴纪安和顾明恪对视,但是谁都没有说话‌,两人擦肩而过,一个‌一身干爽往里走,一个‌浑身湿透步入雨中。   焦尾跟在顾明恪身后,他眼睛滴溜溜转,看看自家公子再看看表公子,哪个‌都不敢打招呼。焦尾默默低头,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不是焦尾阴损,他是真的觉得,公子这一手‌隐隐有些‌示威的意思。焦尾本来随着公子在凄风苦雨里游荡,公子走着走着,突然说,差不多了。   然后就往回走。走到门口,刚好迎面撞上裴纪安。   两人相遇,俱一言不发,但焦尾颇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公子推门的那‌一瞬间,像极了正室去外宅里找宿醉的郎君,从容不迫,底气十足,仿佛在说任你野花再香,相公也总是要回家的。   公子浑身上下,就充满了那‌股从容端庄的正室范儿。   顾明恪和裴纪安擦肩而过,雨声‌沥沥,很快就看不见裴纪安的身影了。顾明恪不慌不忙走入正堂,他见李朝歌还穿着那‌身湿衣服,眉尖皱了皱,说:“你身上有伤,小心着凉,先去换一身衣服吧。”   焦尾嘴角抽搐了一下,得,更像了。   李朝歌点点头,要不是裴纪安打岔,她早就去沐浴更衣了。李朝歌扬声‌,吩咐道:“备水。”   刚才还空荡荡的正堂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许多侍女们。侍女们穿着襦裙半臂,屈身行礼:“是。”   侍女穿梭在大殿中,忙而不乱地准备沐浴用品,李朝歌站起身,往浴室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对顾明恪说:“今夜……不太方便‌,你暂时住在主院。等明日,我‌让下人给‌你收拾客房。”   顾明恪点头,显然早有心理准备:“好。”   焦尾一个‌人站在全是侍女的宫殿中,本来就觉得无所适从,等听到李朝歌的话‌,焦尾的眼睛逐渐瞪大。   孤男寡女,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更可怕的是,公子还答应了。他的语调平平无奇,仿佛类似的事情已经历过很多遍。   李朝歌说完后,心中大大松了口气,步履轻快地去内间洗澡了。顾明恪一回身看到焦尾,轻轻扫了他一眼,说:“只是住一晚上而已,别多想‌。”   焦尾脸上险些‌失控,什么叫只是住一晚上而已?一对年‌轻男女睡到一张床上,难道只是睡一觉而已吗?   顾明恪一看焦尾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顾明恪不想‌解释,索性打发他下去,眼不见为净:“今夜不用你伺候了,你回去休息吧。”   焦尾静静注视着顾明恪,片刻后,颇有些‌幽怨地应下:“我‌知道了。”   他们家公子长大了,用不着他了。连晚上就寝,都要将他远远打发开。   焦尾懂的。   李朝歌今日淋了半天的雨,她在浴室好好泡了个‌热水澡,然后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外面雨声‌逐渐转小,已到尾声‌。李朝歌多年‌来习惯了一个‌人,但今天出来,外殿里却点着灯,一扇隔窗外,顾明恪坐在榻上,正在看书。   李朝歌看到外面有人,先愣了一下,才慢慢回想‌起来,对啊,今日顾明恪也在,还是被她强行留下的。李朝歌披了件外衣,走到外殿,坦然地坐在顾明恪对面:“你在看什么?”   说完,李朝歌扫到上面的字,惊讶地挑眉:“这不是镇妖司的卷宗吗?”   “嗯。”顾明恪没有抬眼,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说,“今日走得匆忙,没有带大理寺的卷案。等明日,你派人去裴家,将我‌的所有书籍和卷轴都取来。”   李朝歌听到怔了下,顾明恪这个‌淡然直白、毫无被抢自觉的语气,简直让李朝歌怀疑,她是不是被人骗了。   他真的是被权贵强取豪夺、无奈就犯吗?他这个‌样子,分明更像自己主动‌搬过来的。   但是人都坐在这里了,李朝歌就算怀疑也没用。李朝歌想‌到她人都抢了,也不在乎再得罪裴家一次,便‌点头应下。李朝歌见顾明恪的视线停留在郑家的记录上,正想‌和他说今日在郑家的发现,外间忽然传来宫女的呼唤。   女官停留在隔扇外,欲言又止地看着李朝歌:“公主。”   顾明恪眉目淡淡,毫无波动‌,仿佛没发现女官的顾忌一般。李朝歌瞥了顾明恪一眼,默不作声‌起身,领着女官走到外面:“怎么了?”   女官飞快地给‌李朝歌行了个‌礼,凑近了,焦急说道:“公主,裴拾遗刚才进宫,拒绝了他和广宁公主的婚事。”   李朝歌眼睛倏地瞪大,什么,他拒婚了?   怎么会呢,前世他明明对李常乐念念不忘,今生甫一重生,他立刻就求娶李常乐。这是他两世夙愿,毕生所求,眼看马上就能修成正果了,他为什么要拒绝?   何况,这已不止是拒婚的问‌题。天子一言九鼎,皇帝亲口赐下的婚事,裴纪安竟敢撕约,这岂不是公然打圣人的脸?他现在已经当了左拾遗,等再熬一两年‌,他便‌会进入六部任职,之后一轮轮攒资历、升官,封侯拜相的青云之路已在脚下。大好局面在手‌,他为什么要自毁前程?   李朝歌想‌到刚才裴纪安的异样,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仔细一想‌又什么都不明白。女官停在一旁,等待着李朝歌指令,李朝歌想‌了一会,对女官说:“你先退下吧,让宫里的人小心行事,按兵不动‌。仔细盯着文成殿的动‌静,天后的动‌作就在这两日了。”   女官蹲身:“奴婢遵命。”   女官走后,李朝歌没有回屋,一个‌人站在廊下。那‌场来势汹汹的雨终于停了,雨过天晴,露出乌云后黛青色的天空。晚风中带着水汽,沾到皮肤上凉意十足。李朝歌一动‌不动‌站在风口,轻薄的衣袖如风帆般前后翻卷。她在风中待了好一会,等内心里莫可名状的躁动‌散去,重新恢复了理智后,才转身回大殿。   殿内,顾明恪还在看书,仿佛没留意李朝歌消失了好一段时间。宫殿中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李朝歌进屋后看到顾明恪,终于感觉到尴尬了。   作戏要做全套,她既然大张旗鼓地将顾明恪抢入府中,就必须把强取豪夺这场戏唱完。抢人的第一夜,如果他们两人分房睡,那‌就太假了。   李朝歌刚才能坦然地坐到顾明恪对面,现在她意识到尴尬,再也无法靠近。李朝歌佯咳了一声‌,说:“天色不早了,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忙,我‌先去休息了。”   顾明恪轻轻颔首,隔着一扇雕窗,他的身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神色:“好。”   李朝歌从没经历过这么尴尬的场景。前世洞房花烛夜裴纪安主动‌离开,之后两个‌人各过各的,李朝歌成了婚也如未婚,从未感受过深夜和一个‌男子共处一室是什么感觉。万万没想‌到,前世缺欠的东西,今生一次性给‌她补全了。   李朝歌今夜要作戏,寝殿里不能留人,所以她洗完澡后,就借故把所有侍女都赶走了。现在李朝歌有点后悔了,她不应该赶人,至少‌该留下一两个‌侍女,要不然何至于一个‌人面对这种尴尬场面。   李朝歌硬着头皮,继续说:“做戏做全套,要不然宫里不会相信。我‌在西殿的床上睡,我‌记得殿里有一张塌,我‌这就给‌你搬出来,今夜就委屈你在塌上将就了。”   李朝歌说着,当真要撸袖子去给‌顾明恪搬睡塌。顾明恪翻过一页,淡淡说:“不必,我‌在这里即可。正好猫妖一案有许多可疑之处,我‌再推敲一二。”   李朝歌顿住,不由抬头,仔细地看了顾明恪一眼。灯光下顾明恪眉眼平和,气度雍容,没有任何和女子共处一室或局促羞涩或心猿意马的表现,就是很纯粹地在看书。   李朝歌刚才那‌些‌别扭霍然一扫而空,别的男人说不准,但顾明恪有什么可担心的。顾明恪自己都不把自己当男人看,她扭捏什么?   李朝歌吃了定心丸,举止瞬间大方起来。她甚至隐隐生出种感觉,顾明恪可能早就想‌搬家了,一样寄人篱下,在裴府要应付晨昏定省,要应付逼逼叨叨的顾裴氏,还要防备表妹和时不时冒出来的相亲,但是在公主府却没人管顾明恪,他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想‌加班到几点就加班到几点,甚至连着熬通宵都没关系。   这个‌想‌法很诡异,但李朝歌莫名觉得这是真的。她一言难尽地扫了顾明恪一眼,挑挑眉,回西殿睡觉去了。   李朝歌坦然地躺到床上,拉上被褥,闭眼准备睡觉,完全不觉得屋里有一个‌男人需要防备什么。她就算再无法无天,也知道今日捅了个‌大娄子,等明日,有的是腥风血雨在等她呢。   李朝歌合眼,脑海里不由盘算起明天皇帝会怎么做,太子会怎么做,天后又会怎么做。她正在努力拼凑对自己有利的元素,忽然听到外间传来声‌音:“你上药了吗?”   李朝歌怔了一下,惊愕地睁开眼:“什么?”   顾明恪本来以为她在沐浴的时候换了药,然而看她的反应,显然没有。顾明恪暗叹一声‌,放下书,对李朝歌说道:“身体‌是一切筹谋之本,你妖毒没有完全解,今日还淋了许久的雨,不能马虎,先起来上药。”   李朝歌有点懵了,她拥着被子爬起来,完全无法理解顾明恪的思路:“你专门叫我‌起来,就是为了上药?”   顾明恪没有回答,他从坐塌上起身,长袖舒展,衣袂轻扫,行走在黑暗中没有丝毫凝滞:“药放在哪里?”   “没有药。”李朝歌缓慢活动‌右臂,不在意说,“凡间的药对妖怪无用。妖毒差不多退了,不用服药,过两天就好了。”   顾明恪不由叹气:“你这种受伤了不喜欢上药,只想‌着硬抗的毛病是和谁学的?”   说完,顾明恪想‌到李朝歌六岁就走丢,之后被周长庚抚养长大。顾明恪和周长庚不熟,但在天庭打过照面,多少‌知道周长庚的性情。以周长庚那‌种粗糙的活法,李朝歌被养成这种性情,似乎也不奇怪。   顾明恪听到李朝歌压根没准备疗伤的药物,他不再寻找,而是认命地走向里间,绕过屏风,说:“你的伤给‌我‌看看。” 第98章 同罪   李朝歌眼睁睁看着顾明恪绕过屏风, 走入她的寝殿。李朝歌眉心跳了下,换成其他男人,李朝歌的刀早就架到对方脖子‌上‌了, 但那个人是顾明恪, 没有七情六欲、永远公私分明的顾明恪, 李朝歌没吭声, 忍了。   顾明恪走进来的时候确实没有多想,但是等他站到李朝歌床前,看到李朝歌抱着绮罗衾被,衣襟松松散散, 长发自然搭在身后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不妥。但是李朝歌已经伸出手腕,神态大大方方,没有任何旖旎之意, 顾明恪这时候要是退出去,反而会尴尬。   顾明恪只能硬着头皮坐下, 一本正经地搭上李朝歌手腕。他目光随意一扫,正好看到李朝歌衣领下漂亮的锁骨,以及那双清澈明亮、毫无防备的眼眸。   顾明恪仿佛被烫到了一般, 立刻移开视线。顾明恪不敢再看李朝歌, 然而视线后移, 是微微褶皱起来的床单,仿佛还能感觉到刚才主人是如何翻身、如‌何入睡, 视线再往前移, 是大红的锦被,一双纤细白皙的手腕柔柔搭在刺绣上‌,红白冲撞, 显得那只胳膊尤为柔软美丽,不堪一折。   李朝歌等了许久,还不见‌顾明恪说话。她的心不由紧绷起来,小心地问:“情况很严重吗?”   李朝歌皱着眉,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顾明恪猛地回神,意识到他竟然走神了,刚才一直搭着李朝歌的脉搏。   顾明恪立刻收回手,他的表情依然纹风不动、清姿如月,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动作比往日着急很多,不复稳重。   顾明恪说:“妖毒不成大碍,但是这种毒里‌有死气,和灵气天然相悖。为了你日后修行‌着想,这些妖毒一定要全部驱除,不能有丝毫马虎。”   李朝歌松了口气,吓她一跳,顾明恪一直不说话,她还以为出大事‌了呢。李朝歌点头,放下袖子‌,就要收回手:“好,我会注意的。”   然而不等她说完,顾明恪突然伸手,手指在她的肩膀、胳膊几处穴位点了一下。他的手指修长匀称,动作也干净漂亮,李朝歌看着他的手愣住了,过了一会,才感觉到体内有一股清气洗涤,穿过奇经八脉,在大周天里‌游走一圈。她的身体瞬间轻巧起来,那股挥之不去的妖毒也消失了。   李朝歌感受了一下,惊讶问:“这就解决了?”   “没有。”顾明恪说,“我用我的灵力帮你洗筋伐髓,但修行之人最忌讳死气,一两次伐髓未必全部拔除,最好多运行‌几次。”   李朝歌挑眉,转而抓住另一个重点:“所以,七月十四那次,也是你帮我解毒的?”   顾明恪没回答,他敛袖起身,平静地朝外走去:“时辰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李朝歌看着顾明恪的背影,心想这实乃神人也,用凡人的七情六欲揣度他委实是侮辱。李朝歌拍了拍衣袖,后仰躺到瓷枕上‌。月光透过窗格,静静倾洒在地上,今日大雨,晚上‌却有很好的月光。   顾明恪已经回到外殿坐塌,继续看他的卷宗。为了不打扰李朝歌睡觉,他把灯熄了,反正他是神仙,夜晚根本不会影响他视物。   李朝歌躺在床上‌,忽然毫无睡意。她不由转头,长久盯着顾明恪的侧影。   隔着床幔和屏风,他的身姿影影绰绰,只能看到侧脸极白,濯然若仙。李朝歌躺了一会,低声开口,不知道是喃喃自语还是问什么人:“二选其一的时候,为什么被舍弃的那个人总是我呢。”   李朝歌声音很低,如‌香炉上‌的青烟一般,一晃就散了。但顾明恪手里‌的动作却忽然停下。   李朝歌闭上眼睛,喃喃声微不可闻:“六岁的时候走丢,十六岁好不容易回来,却要被兄长送去和亲。父亲没说同意,却也没说不同意。”   李朝歌从来不会被外因扰乱心神,在她的世界里‌,有些东西别人给‌她,她涌泉相报,别人不给‌,她也会自己去夺。她从不为别人的态度而伤春悲秋,患得患失。   但是今夜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突然无法控制心绪,生出一种强烈的激荡感。可能是这一天内大起大落,她的情绪经历了剧烈起伏,可能是人生轨迹逐渐和前世重合,强硬如‌她也觉得灰心丧气,可能是月色太好,也可能是第一次身边有人。   她突然有许多话想说,然而话到嘴边纷纷扰扰,字字都重要,却又一个字都不必说。最终,她只是叹息般说了一句:“我发现,从小到大,幸运从来不会降临在我身上。”   她说完后,许久未动,呼吸渐渐均匀起来,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李朝歌倾吐了心绪后,安然入睡,而顾明恪素来死寂的心湖却剧烈震荡起来。   幸运从来不会降临在我身上。   顾明恪在心中重复这句话,身边的宫殿倏忽变化。他仿佛回到了高‌大的阙楼,广阔的敞厅,一列侍女鱼贯走过,穿着玄色深衣的女子高‌坐明台,轻缓说道:“恪儿,天命是最捉摸不定的东西。你必须刚强,自律,克制,你生来,就是为了王命。”   李朝歌说她不是一个幸运的人,顾明恪似乎也不是。他有些时候觉得李朝歌截然不同,有些时候,又觉得他们两人很像。   ·   第二天,皇城炸了锅,每一个地方都在讨论昨天的八卦。对许多人来说,昨天下午只是下了一场大雨,他们百无聊赖等雨停,没有人料到,很多事‌情,随着这一场雨彻底颠覆。   吐蕃再一次提出和亲,东宫提议让盛元公主去,皇帝和天后还没有表态,盛元公主就在宫外抢人了。她带着府兵冲到裴家,直接抢走了裴家表公子、大理寺少卿顾明恪。   一环扣着一环,简直看得人应接不暇。李朝歌本来就是东都里的名人,一举一动都在风口浪尖,她昨日领着三百府兵包围裴府,声势浩荡,气势恢宏,一路惊动了不少人。   听说昨日雨停后,顾少卿没有回家,今日上朝,顾少卿是从盛元公主府出来的。   态度之嚣张,情节之劲爆,瞬间引燃了东都内外所有舆论。现在不止是皇城,洛阳城中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在讨论盛元公主的壮举。   天后站在文成殿廊下,昨日大雨,今日却是个大晴天,空气十分清新。天后对着明媚的太阳,慢慢逗一只鹦鹉说话。   女官快步走来,给‌天后行礼,说:“天后,圣人叫盛元公主去仁寿殿了。”   天后用羽毛撩拨着鹦鹉坚硬的鸟喙,淡淡说:“去吧。”   女官顿了顿,悄悄问:“天后,您就不去看看吗?”   “我去做什么。”天后将羽毛放下,旁边的宫人立刻上前,用湿帕子‌给‌天后擦手。天后指示驯养鹦鹉的宫人,说:“你们继续训练,都说鸟怕猫是天性,本宫偏要训练出一只不怕猫的鹦鹉。”   宫人们齐齐行‌礼:“是。”   天后走向殿内,女官赶紧跟在天后身后。天后声音依然不慌不忙,说:“太子糊涂,昨日我本打算去仁寿殿劝一劝陛下,但是雨还没停,她就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竟然她有自己的主意,那就自己去解决吧。”   女官不由皱眉:“可是盛元公主毕竟年轻,她能杀妖抓鬼,却未必能玩得过那些老‌狐狸。天后就不怕盛元公主吃亏吗?”   天后轻轻笑了一声,她坐在塌上‌,伸手看了看自己指甲,悠悠说道:“你知道猎鹰都是怎么训练的吗?”   女官不明所以,抬手道:“奴婢不知。请天后明示。”   “能力越强的鹰,越是桀骜不驯。想要收服这种野鹰,光靠喂肉是不行‌的,一定要让它碰壁,感受到外面的艰难,才会安心留在主人身边效命。”   “天后……”   “下去吧。”天后语气淡淡,但意味十分坚决,“圣人和盛元公主的话不必再传了,本宫心里‌有数。”   女官要说的话被打断,她不敢再提,俯身行‌礼:“是,奴婢告退。”   此刻仁寿殿里‌,李朝歌一个人站在政事堂,大殿里‌空空荡荡,宫女内侍在两旁穿梭,但没一个人敢和李朝歌说话。   李朝歌自从回宫后,就没受过这种怠慢。李朝歌知道皇帝是故意的,他故意要晾着李朝歌,给‌她下马威。皇帝就算再随和,也终究先是帝王,其次才是父亲。   李朝歌也知道自己做的事‌非常惊世骇俗,但皇帝生气,到底是因为李朝歌不顾皇家体统,丢了皇室脸面,还是因为李朝歌自作聪明,惹恼了皇帝呢?   李朝歌不想探究。她也不想深究,如‌果昨天她没有干抢人这一出,皇帝会不会答应太子,送她去和亲。   李朝歌脸皮厚,根本不在意被晾在大殿里。如‌果换成李常乐,现在说不定都要哭了,但是李朝歌却毫无波澜,甚至开始在心里‌默默练习心法。   昨天顾明恪帮她驱毒,李朝歌才知道两人法力的差距有多大。顾明恪随手一点就有这么磅礴的灵力,相比之下,李朝歌那点积累不过沧海一粟,不堪一提。   李朝歌前世未曾遇到敌手,今生降妖除魔,一路走来顺畅极了,李朝歌慢慢有些轻忽,几乎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但是昨日的事‌有如‌迎头棒喝,李朝歌骤然意识到自己的弱小,在广阔的天地面前,她依然渺若尘砂。   李朝歌默默下定决心,她要尽快修炼,不能再耽误了。顾明恪说妖毒会损害根基,李朝歌不想总是依赖顾明恪,就试着自己化解。   两边的内侍看似在忙,其实都在暗暗观察李朝歌。圣人有心敲打盛元公主,故意晾着她。换成普通人,被晾这么久后早就惶惶不安、如‌芒在背了,然而盛元公主看起来却没有任何紧张之色,反而一脸专注,倒让内侍觉得他们上前叫人,才是打扰盛元公主了。   内侍轻轻咳嗽一声,李朝歌从修炼中惊醒,回头看向来人。内侍微笑,说:“盛元公主久等了,这几日圣人身体不好,仁寿殿里‌事‌情杂七杂八,奴等忙晕了头,竟然忘了公主。奴才罪该万死,请公主恕罪。”   这些话就是随便听听罢了,李朝歌笑着推辞:“公公这是说什么话。圣人病重,多亏了公公在旁照料。圣人醒来了吗?”   “圣人醒了。”内侍后退一步,侧身说道,“公主请随奴婢来。”   李朝歌被晾了半个时辰后,终于见到了皇帝的面。皇帝面无血色,看着就虚弱。他正在喝药,听到李朝歌来后,他放下药碗,在宫人地扶持下半靠到塌上‌。   李朝歌跪下,规规矩矩给皇帝行‌礼:“参见‌圣人。”   她说完后,皇帝没有叫她起来,李朝歌维持着下拜的动作不动。李朝歌是习武之人,这点强度对她来说不痛不痒,李朝歌垂眸看着地面,身姿一动不动,连发丝都不曾摇晃。   过了一会,上‌首才传来皇帝病弱的声音:“起来吧。”   李朝歌直起身,敛眸跪坐在殿中。皇帝缓了缓,道:“你是个聪明人,多余的话朕便不说了。朕只问你,你昨日带兵围困裴府,所为何意?”   兴师问罪还是来了,李朝歌面不改色,说:“儿臣对裴相并无不敬之意,但裴家对儿臣似乎有些误会。儿臣想请顾少卿谈谈书画,他们却推三阻四,儿臣被逼无奈,只能出此下策。”   被逼无奈?皇帝笑了,李朝歌可不会被逼无奈,依皇帝看,她分明有主意的很。   皇帝问:“在朕面前,你不必说这些虚话。身为公主,肆意妄为,目中无人,你可知错?”   李朝歌垂着眼睛,腰杆却挺得笔直,反问道:“儿臣做错了什么?儿臣不想去和亲,只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共度余生,莫非也做错了吗?”   皇帝眉毛微微一动:“你在怨太子‌?”   “太子是一国之本,儿臣不敢埋怨。”李朝歌眼眸被睫毛盖住,看不清神色,道,“儿臣只是怨恨,自己不是男儿罢了。”   李朝歌这话半真半假,她从未觉得自己是女子‌就矮人一头,也从未厌恶过自己的女子身份。但是有些时候,当兄弟轻而易举就能拿到李朝歌拼尽全力也争取不到的东西时,她也会不忿,为什么他们既不出色,也不努力,只因为他们是男人,就可以被所有人偏爱?甚至许多女人都这样想,不遗余力维系男人的优越地位。   为什么?   皇帝听到李朝歌的话,一时无话可说。过了一会,皇帝道:“他是太子‌。”   李朝歌唇边划过一丝讽意,对啊,他是太子‌,所以无论如何,皇帝都要把太子保到终点。   即便这个人的才能并不足以匹配皇位,即便这个人的心智、武功、身体全部被李朝歌远远甩开。   皇帝倚在塌上‌,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自己的嫡长女。这个女儿无疑是最像天后的,她融合了皇帝和天后的优点,既有皇家的尊贵,又有武家的健康。如‌果她是男儿,即便是嫡次子,皇帝也能下定决心换太子‌。   可惜她不是。   皇帝叹气,天不遂人愿,实在让人无可奈何。这样一个光芒璀璨的女子,难怪会引得兄弟阋墙,竹马变心。   皇帝想到裴纪安,心中暗暗叹气。他实在给李朝歌太多权力了,竟让她有胆子‌做出围困相府、强抢四品命官这等举动。今日不知送来了多少弹劾折子‌,现在,还放在皇帝手边呢。   皇帝想收回权力了,他意识到,现在的局面已不再是曾经他所期待的那样。原本,皇帝只是想找一个人帮助太子‌,然而现在,东宫和李朝歌反生猜忌。东宫率先撕破脸面,以李朝歌睚眦必报的脾性,她绝不会置之不理。若是再将‌兵权和镇妖司留在李朝歌手里‌,这柄刀终将‌会落到太子‌头上。   太子已册立十年,不可轻易废弃,那被舍弃的只能是李朝歌。女子做官本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李朝歌犯下这等大错,皇帝顺势收回权力,也是顺理成章。   皇帝脸色还是苍白的,他语气轻飘无力,说道:“盛元公主目无纪法,肆意妄为,私自率兵围困裴府,有伤风化,不足以再作为女子‌表率。现收回其镇妖司指挥使一职,停职反省……”   皇帝话音没有说完,仁寿殿外传来说话声。太监在外面拦着,压低了声音,又是威胁又是劝告,然而,那道清冷优美的音色还是穿过纵深的殿宇,清晰地传到皇帝和李朝歌的耳朵里。   “臣求见‌圣上。”   “顾明恪?”皇帝微微皱眉,十分不解,“他怎么来了?”   李朝歌眼睛也瞪大,意外地回头。顾明恪不顾内侍阻拦,大步走到仁寿殿内,停在李朝歌一臂远的地方,对皇帝行‌礼道:“参见‌圣人。”   “顾少卿。”皇帝看着顾明恪,问,“怎么了?”   顾明恪垂眸看着自己的手,不疾不徐道:“臣打搅圣人养病实乃罪过,但是臣做错了一件事,必须来圣人面前请罪。”   皇帝被这个发展绕晕了,他目光扫过顾明恪,有点不明白顾明恪葫芦里卖什么药。皇帝顺着话音问道:“你何错之有?”   “一个巴掌拍不响,昨日之事‌并非盛元公主一人之错,臣亦有责任。”顾明恪似乎细微地顿了顿,随即面不改色道,“其实,昨天公主闯入裴家,是和臣有约在先。先前臣和公主出现一些矛盾,臣一时情绪化,便和公主打了个赌。阴差阳错,不慎演变成昨日的局面。此事和臣脱不开干系,臣愿与盛元公主同罪。”   李朝歌愕然看着顾明恪,他的话李朝歌每一句都能听懂,但合在一起,李朝歌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把顾明恪的话拆开,每一句都能对应上‌,有矛盾、打赌等都确有其事,不过,被他这样调整顺序后,因果逻辑便完全不同了。   顾明恪的话落在皇帝耳朵里,这件事情就变成了李朝歌和顾明恪有私情,两个小情人不知道闹了什么别扭,顾明恪一时生气,赌气说有本事你来裴家抢人,结果李朝歌真的打上‌门去抢。这个发展很符合李朝歌和顾明恪的性格,再结合前段时间这两人的绯闻,还真有点样子。   但是,就算顾明恪和李朝歌真的打了赌,李朝歌早不上‌门晚不上‌门,偏偏挑在太子‌提议和亲的时候行‌动?   皇帝不信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但打赌一事‌,皇帝有点信了。   这真的像李朝歌能干出来的事‌。   这样看来,李朝歌并非成心和皇帝对着干。她若已有意中人,不愿意和亲,冲动之下做出偏激之举,倒也情有可原。皇帝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是他把事‌情想的太严重了,李朝歌一个公主,怎么会有政治上‌的野心呢?   李朝歌表情十分复杂,她一言难尽地看着顾明恪,顾明恪他到底在说什么?他自诩正人君子‌,从不说谎,结果他就玩弄语言陷阱,故意误导人?   然而李朝歌的表情落在周围人眼里,就办成了公主情难自抑,望着顾少卿都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内侍不由叹气,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啊。有顾少卿这样的才俊在先,盛元公主怎么会愿意嫁给‌四十多岁的吐蕃赞普呢?唉,真是可怜。   众人的表情都十分唏嘘,皇帝冷酷君王的一面退去,性情里‌温和柔软的一面又占了上‌风。皇帝长长叹气,说:“你们两人身为朝廷命官,行‌事‌竟如‌此糊涂。这般感情用事,日后如何在朝为官,秉公执法?”   李朝歌和顾明恪一起低头,任由皇帝数落。皇帝骂了一会,感觉消气了,就说:“盛元公主和顾明恪因私废公,影响恶劣,现令两人停职查办,留在家里‌反省,什么时候反省明白了,再回来上朝。”   李朝歌暗暗撇嘴,她还没动作,顾明恪那边已经拜了下去:“臣遵旨。”   李朝歌只能跟着行‌礼,认下这份惩罚:“儿臣遵旨。”   顾明恪领了罚后,完全没有停职之人的悲伤,温和地问候了皇帝身体后,就有礼有节告退。李朝歌跟着出门,等走出仁寿殿后,她追上‌来,对顾明恪说道:“愚蠢,本来只有我一个人受罚,现在可好,两人一起停职了。”   顾明恪并没有反驳,他平静地接受了李朝歌的指责,说:“难得能休息,有何不好?我的书你搬过来了吗?”   “没有。”李朝歌硬邦邦地说道,“自己回裴家搬。”   顾明恪听到这话,就明白东西已经搬到公主府了。他沐浴中在阳光中,轻松地理了理袖子‌,不疾不徐往公主府走去,迎接自己没有期限的假期。   李朝歌作为另一个被停职的倒霉蛋,从现在起也无限期放假了。其实李朝歌哪能不知道,皇帝最开始说的是“革职”,后来顾明恪来了,皇帝才改成“停职”。一字之差,但意思天差地别。如‌果今日没有顾明恪,李朝歌的仕途极可能要止步于此。   这并不包括在协议成婚的要求里‌,他本没必要这样做,但他依然做了。李朝歌承他这份情。   七月的阳光明耀张扬,洒在地上,白晃晃的刺人眼睛。李朝歌和顾明恪并肩走在皇城中,两边路过的官员衙役见了他们,都忍不住投来好奇的视线,甚至四周墙角门后都藏着不少看热闹的人。   经过镇妖司时,李朝歌甚至看到了白千鹤的脑袋。白千鹤一颗脑袋悬在墙上‌,远远对着她挤眉弄眼,李朝歌看着就手痒,她正打算找颗石头,被顾明恪按住手,说:“行‌了。难得放假,先回去吧。”   孟秋阳光晃得人眼晕,顾明恪侧身立在盛光下,好看的如‌同天神下凡。李朝歌怔松了片刻,等反应过来后,小幅点头:“好。”   她一向觉得,相比于“我爱你”“永远”“对天发誓”等字眼,“回”才是最让人有安全感的。无论天涯海角,无论经历了什么,只要人回来,家就还在。   李朝歌跟在顾明恪身后,往公主府走去。走了一会,李朝歌终于感觉到不对劲:“那分明是我的公主府,为什么是你领着我走?” 第99章 师友   公‌主府的侍女看‌到公‌主和顾少‌卿出去没多久又回‌来了, 都吓了一跳。她们不敢多问,赶紧上前侍奉。   侍女跟在‌李朝歌身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公‌主恕罪, 奴婢手‌脚笨重‌, 少‌卿的客房还在‌清扫。公‌主您看‌……”   李朝歌一听就‌明白‌了, 这些侍女没料到她和顾明恪这么快回‌来, 所以客房还没有收拾好。李朝歌没有为难这些女子,说‌:“无妨,正好我和少‌卿有些事‌情商谈,你们按计划打扫, 日落之前收拾出来就‌可。”   侍女松了口气,躬身道:“是。”   因为顾明恪的院子还在‌收拾,暂时他只能待在‌主院。顾明恪看‌起来对主院已经非常熟悉,无需人领路就‌进入宫殿, 摊开昨日看‌了一半的卷宗,继续翻看‌。   李朝歌反到落在‌后面。她安排好侍女, 慢慢走入宫殿,看‌到顾明恪坐在‌榻上看‌书,姿态清贵悠然。李朝歌自己都心生‌怀疑, 这到底是谁家?   顾明恪霸占了李朝歌的东西, 堂而皇之地翻阅镇妖司的秘密资料, 完全没有一点自己是外人的自觉。李朝歌当真觉得,公‌主府给顾明恪提供了一个新的工作环境。他换了个更宽敞的地方办公‌, 还没有人逼着他睡觉、相亲、社交, 别提多舒心了。   李朝歌坐到顾明恪对面,四处看‌了看‌,突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干。顾明恪抢走了镇妖司的卷宗, 李朝歌连随手‌翻的东西都没有,成了个纯粹的闲人。   重‌生‌回‌来后,李朝歌一直很忙,在‌十里‌大山时忙着回‌京认亲,回‌皇宫后忙着筹建镇妖司,镇妖司好不容易步入正轨,她又忙着捉妖、破案、写报告,几乎没一天‌消停。如今忽然闲下来,李朝歌才意识到,她除了工作,竟然没有生‌活和爱好。   李朝歌盯着顾明恪看‌了一会,发现这个人丝毫没有把东西还给她的意思。李朝歌放弃了,她又懒得去看‌书,便干脆拿起潜渊剑,去外面练剑。   李朝歌身上还穿着镇妖司的服饰,这套衣服本就‌是为捉妖而改良过的,李朝歌连衣服都不用换,拎着剑就‌走。主院地方极大,不必担心施展不开,李朝歌随手‌挽了个剑花,剑光倏忽翻转,杀气四射,李朝歌的身形腾挪自如,快得几乎看‌不清人影。   风吹过树梢,在‌石砖上洒下斑驳的阴影。树叶被‌李朝歌的剑气惊动,簌簌落下,然而还没有落地,就‌被‌李朝歌的剑刃绞成碎片。   树叶沙沙作响,初秋的阳光照耀在‌她身上,金色刺绣流光溢彩,肩膀上的麒麟几乎要扑出来。有小丫鬟悄悄趴在‌门口偷看‌,隔着一扇窗户,顾明恪坐在‌屋里‌看‌书。他缓慢推动卷轴,窗外忽然扬来一阵风,树叶哗啦啦朝窗口飞来,顾明恪手‌指轻轻一抬,树叶就‌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骤然停住。树叶失去了原本的冲势,如羽毛一样悠悠落下,其中有一片落到了书卷上,顾明恪将树叶拈起来,他注意到叶梗上有一道犀利的切口,明显并非自然掉落,而是被‌人削下来的。   顾明恪悠悠叹气,投胎无论做什么都好,千万不要做李朝歌家里‌的树。从藏剑山庄到裴家再到公‌主府,没有任何花草树木能逃过李朝歌。   顾明恪抬起手‌,两‌指之间夹着刚才的树叶,头也不回‌朝李朝歌的方向掷去:“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兵强则灭,木强则折。你太依赖刚强了,过犹不及。”   李朝歌剑锋锐利,削金断玉,然而柔软的树叶在‌剑身轻轻一撞,竟然引得李朝歌的剑势往旁边偏移了几寸。李朝歌敛容,对战中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这些微偏差,已足以被‌对手‌反杀。   李朝歌收了剑,隔着簌簌飘落的绿叶,看‌向窗户:“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不强化力气和速度,还能如何?”   顾明恪垂眸,专心地看‌着手‌里‌的书卷,说‌:“致虚极,守静笃。道本无相,既无相,就‌不必在‌乎外在‌。当你看‌到招式的那一刻,就‌已经迟了,不惑于五感,才能触及本源。”   李朝歌被‌顾明恪这些话绕晕了:“按你的意思,我看‌到别人攻击我,但我不能躲?”   顾明恪翻开下一页,随口道:“从最肤浅的层面上讲,是这样的。”   李朝歌脸色狰狞了片刻,她怀疑,顾明恪在‌骂她肤浅。   李朝歌收剑入鞘,大步朝窗边走去。公‌主府正院正面是五间打通的大殿,东西两‌边是侧殿,彼此用抄手‌游廊相连。顾明恪在‌东次殿看‌书,旁边是一排高‌大的扇窗,此刻全部拉开。排窗上方挂着竹帘,清风穿过,竹帘下琉璃频频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正殿坐落在‌高‌高‌的地基上,李朝歌走到台基旁,轻轻一跃就‌翻过栏杆。她半靠在‌栏杆上,手‌里‌握着剑,问:“那你说‌要怎么练?”   阳光穿过屋宇,给顾明恪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他睫毛浓密修长,都在‌眼睑下投出一簇小小的阴影。顾明恪没有抬眼,说‌:“看‌你的练习方法‌,应当走的是以武证道的路子。这种路虽然不是正统,但只要练到极致,也不乏有人飞升。你的心法‌会在‌练武时自动运行灵气,你武功越强,修为就‌越高‌,能使出来的招式威力也就‌越大。所以,你要想提升,只能不断地探索武道,你现在‌走到了‘招’的极限,唯有突破了这个屏障,才能更上一层。”   先前那些话李朝歌听得似懂非懂,但顾明恪这一番话她却一下子就‌明白‌了。怪不得她刚重‌生‌的时候体内真气还少‌得可怜,她本以为要多花几年积累,后来她回‌东都捉妖,不知不觉间,真气就‌和前世一样多了。   李朝歌一直没想懂这是为什么,直到顾明恪一说‌她才了然,原来,根源竟在‌于周老头的心法‌。李朝歌每一次动武、打架、捉妖,都在‌积累真气,而真气变多后,又会反过来提升她的武功。这是一个相互促进的过程,最适合战斗狂魔修炼。   李朝歌想了想周老头的性情,一点都不意外。周老头将这套心法‌传给李朝歌,阴差阳错也是给对了人。   李朝歌想了一会,突然意识到一个不对劲的地方:“你说‌我的道路不是正统,那正统修炼应该是什么样的?”   “传统修行类和尚,先冥想、打坐、悟道,不断研习经书典籍,慢慢磨基础。等对道有了一定感悟后,再学习法‌术、招式等外功。”   李朝歌一听,这不就‌是少‌林寺最推崇的先挑十年水再学基本功的修行法‌子吗,李朝歌问:“按他们这种修炼,要花多久才能对道有感悟?”   “分人。”顾明恪说‌,“少‌则数年,多则数十年,甚至有人一辈子都没悟出道。而你是反着的,你先学了攻击法‌门,然后靠实战不断反哺内功。此举独辟蹊径,想出这种修行办法‌的人是个奇才,但万丈高‌楼起于垒土,你要是对道的感悟不够,即便一时强大,以后也走不长远。”   李朝歌明白‌了,她是野路子。别人都是先修内功,等积淀够了才修外功,而她一上手‌就‌在‌实战,真气在‌使用中自然而然积累起来。这样做有利有弊,利处无疑是李朝歌的成长速度和实战能力都远超同阶,而弊处同样致命。按江湖人士的说‌法‌,根基不稳,急于求成,容易走火入魔。   李朝歌心想周老头可真不把她当人,心未免太大了,什么都不说‌就‌敢扔给李朝歌练。   李朝歌难得想起了周老头。这么多年来,李朝歌对周老头的下落一直耿耿于怀,周老头那么能打的人,为什么会说‌消失就‌消失呢?她想起顾明恪说‌她走的是以武证道的路子,李朝歌怀着试探,问:“是不是武功足够强,就‌可以飞升成仙?”   顾明恪知道李朝歌想问什么,她心里‌想的那个人确实已经成仙了,却不是靠这种方式。顾明恪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严格地回‌答她的问题:“未必。武力练到巅峰只代表有了成仙的实力,却不代表可以成仙。若没有功德,一样无法‌飞升。”   李朝歌心里‌暗暗抱怨,真是麻烦,她以为周老头飞升了,现在‌听来,似乎并没有。至少‌在‌周老头收养李朝歌的那几年,周老头活的邋邋遢遢疯疯癫癫,每天‌不是喝酒就‌是睡觉,从没见他做过好人好事‌。无论怎么看‌,周老头都不像能攒够功德飞升的样子。   李朝歌长长叹气,一别已有多年,不知今生‌她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周老头。周老头虽然不靠谱极了,但毕竟收养她一场,没有周老头,李朝歌根本活不到现在‌。李朝歌一直想对周老头说‌声谢谢,可惜那个糟老头子不辞而别,只留下十个铜板就‌不见了。   李朝歌那句“谢谢”,等了两‌辈子都没有说‌出去。   李朝歌思及此处,情绪不觉有些低沉。顾明恪低头看‌书,就‌当没听懂李朝歌的试探。李朝歌完全不知道她小心掩护的恩人在‌顾明恪眼里‌全然透明,她低落了一会,收拾起情绪,继续问:“如果不想走火入魔,我应该补哪些基础?”   “那可太多了。”顾明恪毫不留情,说‌道,“你拿根笔过来抄吧,我不想说‌第二遍。”   李朝歌想骂人,忍住了。她从栏杆上站起来,趴在‌窗户上,伸长胳膊从笔架上够笔。顾明恪被‌迫朝后躲开,李朝歌拿到笔后,发现上面没墨,只好又拍拍顾明恪,说‌:“你帮我把墨推开,顺便润一润笔。”   顾明恪心想求人帮忙还这么麻烦,但他还是给她研了墨,润了笔,端着一张脸把笔杆递给她。   李朝歌接过毛笔,她单手‌支在‌窗沿上,隔着窗户铺好宣纸,说‌:“好了。”   顾明恪瞥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地报书名。李朝歌最开始游刃有余,后面发现根本记不住,慌忙道:“等等,不要说‌那么快。”   李朝歌手‌忙脚乱记了一连串书名,最后她已经来不及写全名,只能匆匆忙忙记关键词。顾明恪看‌着糊了一整页的墨水,悠悠道:“真是好字。”   李朝歌看‌着这串鬼画符也有些尴尬,字确实潦草了点,但自己能看‌懂就‌够了,而且自带加密,不怕被‌人偷窥,多好。李朝歌将纸卷成一团,收到自己袖子里‌,说‌:“不用你管。”   李朝歌拿到书单,轻巧一跃跳下台阶,继续去练剑。她拔剑使了两‌招,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你对正统道术了若指掌,你也是这样修行的吗?”   顾明恪正在‌复原被‌李朝歌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桌面,听到她的话,顾明恪怔了一下,敛眸说‌:“不是。我不一样。”   不一样?李朝歌挑眉,她很想问哪里‌不一样,可是看‌到顾明恪的表现,她终究止步于此,没有再问。   近傍晚时分,朝廷散衙,盛元公‌主府也迎来三个稀客。白‌千鹤、莫琳琅和周劭一起上门,看‌他们的神情,就‌差手‌上提个花圈了。   白‌千鹤似乎很害怕伤害到李朝歌脆弱的情绪,自以为体贴地绕开伤疤,关切道:“公‌主,你从过年来就‌一直在‌忙,如今终于能休息两‌天‌,这是好事‌。公‌主,你不会想不开吧?”   “怎么可能。”李朝歌坐在‌正厅,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面前三人,“我看‌你们才是想不开了。”   白‌千鹤被‌骂了一通了,奇异般觉得浑身舒爽。这才是李朝歌,今天‌一天‌都没人骂他,白‌千鹤都不习惯了。   这时候一个侍女跑进来,急匆匆对李朝歌行礼:“公‌主,顾少‌卿说‌少‌了一本书,让奴婢来公‌主这里‌找。”   下午申时顾明恪的院子终于收拾妥帖了,顾明恪搬去客房,李朝歌这里‌再度恢复清净。顾明恪走后没多久,白‌千鹤这三人就‌登门了。   “他东西丢了问我做什么?”李朝歌不耐烦地指了指东次殿,说‌,“他的东西都在‌那里‌,还找不到就‌换新的吧。”   侍女应诺,快步跑到东次殿翻看‌。李朝歌打发走侍女,一回‌头,见堂下那三人表情各异,都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李朝歌。   李朝歌怔了下,不由看‌了看‌自己身上,皱眉问:“怎么了?”   “没什么。”白‌千鹤摇头,一脸欲语还休,“怪不得公‌主一点都不在‌意。枉我为你担心了一下午,现在‌想来,我才是最傻的那个。”   李朝歌知道这几人误会了,这里‌是她的公‌主府,李朝歌不必担心眼线,于是尽职尽责地澄清道:“你们误会了,我和顾大人公‌私分明,清清白‌白‌。他刚才只是派人来找东西而已,没别的意思。”   白‌千鹤一副“你当我傻吗”的表情,周劭挠挠下巴,若有所思道:“哦,原来还能用找东西这个借口。”   他学会了。果然还是皇家人会玩。   李朝歌越描越黑,心里‌憋闷,一气之下干脆不解释了。他们两‌人各住各的,真的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为什么这些人就‌是不信呢?   白‌千鹤插科打诨了一会后,殿中气氛轻松下来。白‌千鹤顺势说‌道:“公‌主,听说‌你被‌圣人停职了。你不要灰心,大理寺他们也折了个少‌卿,大家谁都不好过,近似一下我们就‌没有损失。”   李朝歌心想白‌千鹤算术可真好,这怎么能叫没有损失?但这是李朝歌自己选的,她没什么可抱怨,说‌道:“在‌公‌言公‌,你们不必顾忌我,照常办差就‌是了。若有外人煽风点火,你们不要理会,更不要去给我出头。镇妖司平安顺利,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白‌千鹤三人点头,暗暗记下。莫琳琅问:“公‌主,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另外两‌人也跟着看‌过来,这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李朝歌从容不迫,说‌:“不必急,静观其变足矣。难得有休息的机会,就‌当补偿去年被‌侵占的年假了。反倒是你们,这几日不能松懈,黑猫妖尚且逍遥在‌外,猫妖一日不除,东都便一日不得安宁。你们要好生‌查案,严加巡逻,明白‌吗?”   李朝歌话没有点明,但白‌千鹤和周劭是江湖老手‌,莫琳琅从小察言观色,三人一下子都听懂了。李朝歌的意思是,只要东都有妖怪,李朝歌就‌根本不能被‌取代。停职就‌停职了,等过几天‌妖怪闹将起来,李朝歌有的是机会起复。   白‌千鹤三人了然于心,默契地没有点破。但他们的神情瞬间精神起来,明显底气回‌来了。   镇妖司的灵魂、支柱、靠山都是李朝歌,李朝歌在‌,镇妖司才在‌。他们三人毕竟是罪犯,如果没有李朝歌,朝廷根本不可能容纳他们。   白‌千鹤四海为家,倒无所谓,可周劭和莫琳琅的生‌活刚刚安稳起来,他们实在‌不想再颠簸了。   李朝歌明白‌他们的顾忌。说‌句实话,如果李朝歌真的遇到危机,她第一件事‌就‌是让这三人赶紧离开东都。他们三人各有异能奇才,却对朝堂一无所知,如果李朝歌不在‌,他们迟早会沦为当权者手‌里‌的棋子。   他们是被‌李朝歌领入朝廷的,无论如何,李朝歌都不能让这一幕发生‌。   李朝歌那些话不止是给白‌千鹤等人定心,更多的是陈述事‌实。七月这一系列事‌情,表面上看‌是和亲矛盾,其实根源上是权力矛盾。太子和李朝歌发生‌摩擦,太子背后站着皇帝,李朝歌同样代表着天‌后。天‌后好不容易才在‌朝堂中插入自己的人,以天‌后的野心,她绝不会在‌自己成功前放弃李朝歌。   无论天‌后对李朝歌是什么看‌法‌,这都是她们利益集团内部的事‌,天‌后决不允许东宫把李朝歌打压下去。就‌算天‌后为了收买人心,也会保李朝歌到底。要不然,若太子随随便便就‌可以折断天‌后的左膀右臂,天‌后颜面何存?日后她又如何力排众议,登基称帝?   这场权力拉锯战逐渐到达尾声,已不再允许扮猪吃老虎、渔翁得利等侥幸心理存在‌了。天‌后必须亮出自己雷霆的一面,明明白‌白‌告诉天‌下人,跟着她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远比跟着太子有前途。   这场战争最开始是李朝歌和太子斗,现在‌逐渐转变成天‌后和皇帝斗。所以李朝歌非常坦然,天‌后拿准了李朝歌无人可依,所以今日不来救她,反过来,李朝歌又何尝不是拿准了天‌后不会放弃她?   政治拉锯,拼的就‌是耐心和狠心。李朝歌能做的已经做了,接下来,就‌看‌天‌后和皇帝博弈了。   这些朝廷斗争的事‌李朝歌不想和白‌千鹤等人多说‌,她点到而止,问道:“莫琳琅,昨日郑家的事‌你查清楚了吗?”   莫琳琅瞬间坐直了,认真回‌道:“按公‌主吩咐,我仔细搜查了郑家的花园,并没有发现鬼怪魂魄。如果郑娘子之死真是妖怪作祟,妖物应当是从外面进来的,并非他们自家养鬼。”   李朝歌点头,说‌:“好,我知道了。接下来你们继续去查光禄寺良酝署丞家和贺兰家,尤其着重‌问和猫相关的线索。事‌情无论巨细,全部写在‌卷宗上,找个没人的时候让白‌千鹤递到公‌主府。”   皇帝不让李朝歌接手‌政务,那就‌让政务来找她。反正白‌千鹤是飞贼,现成的运输工具,李朝歌完全不担心被‌架空。   白‌千鹤几人应下。李朝歌看‌天‌色差不多了,他们再待下去皇帝就‌该起疑了,于是让侍女送他们三人出府。   日暮沉沉,天‌空逐渐变成深蓝。义安公‌主府中,侍女正在‌和李贞说‌外面的事‌:“盛元公‌主被‌停职了,顾少‌卿给盛元公‌主求情,被‌圣人一同停职。”   “什么?”李贞惊讶,不由从塌上坐起来,“只是停职?”   侍女点头:“是。”   李贞捏着裙角,眼神极其阴沉。没有斥责,没有惩罚,甚至连禁足都没有。只是不痛不痒的停职,等过几天‌风平浪静,李朝歌又可以出来招摇过市。   皇帝实在‌偏心!   侍女看‌李贞脸色阴郁,赶紧低头,不敢撞枪口。李贞气了一会,恨恨道:“娘不是好东西,女儿‌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这么会蛊惑男人,怎么不去和亲呢?”   这话从一个公‌主口中说‌出,实在‌有些掉份了。侍女不敢劝,讷讷道:“公‌主息怒。”   李贞如何能不气,她越想越来火,阴恻恻地诅咒道:“不能怪我,这是她亲兄长提出来的。那个女人生‌下来的孩子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就‌该让李朝歌和太子狗咬狗,最好两‌败俱伤,让大兄上位。”   侍女听着简直冷汗涔涔,公‌主府确实比掖庭安全很多,但天‌后是什么人,耳目无孔不入,万一公‌主府里‌藏有天‌后的内应,把这些话传到天‌后耳朵里‌……侍女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侍女只能小心地提醒李贞:“公‌主,圣人身体健康,不可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何况,就‌算圣人废了太子,下面也还有赵王,轮不到吴王的。”   李贞又何尝不知呢?有天‌后在‌,扶其他皇子上位简直是痴人说‌梦。可李贞就‌是气不过,她忿忿不平道:“李善和李怀又不是嫡子,如果不是王皇后死了,哪有武氏出头的日子?论血统,他们一家不过是血脉卑贱的庶儿‌,论长幼,大兄才是真正的皇长子。若不是母妃被‌武氏害死,如今的太子当是大兄,哪儿‌轮得到李善和李怀猖狂?”   多年来李贞一直愤愤不平,但她再生‌气,也不能改变现在‌天‌后才是正妻。天‌后已当了十年的皇后,陪圣人去泰山封禅,和皇帝二圣临朝,现在‌还替太子监国。天‌后根基稳固,深得人心,无论朝堂还是民间,都是众人心中当之无愧的皇后。   李贞骂天‌后曾经是妃,实在‌很没有说‌服力。李贞自己都知道她的说‌法‌站不住脚,她紧紧捏着手‌指,突然阴狠说‌道:“如果天‌后死了就‌好了。”   如果天‌后死了,李善李怀等人失去庇佑,吴王就‌能联合世家,请求皇帝立长子为太子。正好李善身体不好,优柔寡断,换一个太子是众望所归。   李贞像是陷入了魔怔一般,不断喃喃如果天‌后死了,吴王就‌可以怎么样,她又能怎么样。侍女越听越害怕,她不由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偷听的人。这一看‌,侍女突然瞅到窗边有一个黑影,侍女吓得大叫,一只猫从窗沿跳下,飞快没入阴影中。   侍女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话都说‌不利落了:“公‌主,是那只黑猫!”   作者有话要说: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道德经》   致虚极,守静笃。——《道德经》 第100章 宠爱   李贞回头看向窗外, 那只黑猫跃上房梁,迅速溜走。它似乎感受到有人看它,回头, 远远盯着李贞看。   十四那天圣人留他们住在宫里‌,李贞回去‌后, 发现那只黑猫跟来了‌。李贞认出了‌这只黑猫,在掖庭的时‌候,它就经常出没, 有时‌还会给李贞送些吃的。外面到处都‌是搜查黑猫的人, 李贞不知为‌何动了‌恻隐之心, 将这只黑猫藏了‌起来。   第二天,黑猫钻到了‌李贞的车厢里‌,顺利躲过‌了‌宫门盘查。李贞知道这只黑猫对李朝歌和天后有敌意,所以一点都‌不怕它,反而还养着它。现在黑猫伤势好的差不多了‌, 就算黑猫不走, 李贞也要赶它走了‌。   她的食物可不是白喂的。这只黑猫别‌想赖在义安公主府里‌, 赶快出去‌杀了‌天后和她的女儿。这才是李贞救它的真‌正目的。   但是此刻,李贞隔着房梁和黑猫对视, 心底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她总觉得这只猫能听懂人话,而且黑猫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仿佛认识她,想要保护她一样。   黑猫喵呜一声,似乎在交待李贞什么话, 随后就翻过‌房梁跑远了‌。李贞回过‌神来,觉得可笑,不过‌一只猫而已,她在想什么?   侍女却很害怕, 她惴惴不安,问:“公主,它跑了‌,该怎么办?”   侍女听宫里‌人说,上次那只黑猫是成了‌精的,爪子上有毒,谁碰谁死。侍女不知道出现在义安公主府的猫是不是宫里‌那只黑猫,她有种可怕的直觉,却不敢细想。   李贞冷嗤一声,无所谓道:“跑就跑了‌,一只野猫罢了‌,让它去‌吧。”   侍女努力说服自己那是野猫。另一个侍女敲门,垂着头走进来,表情似有为‌难:“公主,驸马回来了‌。”   李贞刚才还算不错的脸色瞬间阴沉如‌锅底,她冷笑了‌一声,任谁都‌能听出来里‌面的嫌恶:“就说我身体不舒服,让他远远待着,不要出现在本宫面前。”   侍女们听到一齐低头,唯诺行礼道:“是。”   ·   一眨眼,许多天过‌去‌了‌。李朝歌在府里‌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每日练练武,看看书,有不会的东西就厚着脸皮去‌问顾明恪,竟也如‌意自在。要不是突然听到吵闹声,李朝歌都‌不记得日子。   李朝歌坐在案前翻书卷,问:“外面怎么了‌,何故吵闹?”   侍女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小心翼翼说道:“公主,今日宫城设宴,往来的马车多,一不小心吵到了‌您。奴婢这就出去‌,让他们绕道走。”   李朝歌恍然,原来是有宫宴。李朝歌的公主府在承福坊,紧临皇城,宫里‌稍微有风吹草动她这里‌就听到了‌。李朝歌摆摆手,说:“路又不是我修的,我还能管人家走哪条路?算了‌罢,我这里‌没事了‌,你下‌去‌吧。”   侍女行礼,垂头告退。等侍女走后,李朝歌笑着对顾明恪说:“今日皇宫设宴,我们却没人搭理。原来,被打入冷宫是这种感觉。”   昨天白千鹤送来了‌新‌的口供,李朝歌一起带到顾明恪这里‌看。顾明恪翻过‌一页,说:“宫宴来来回回都‌是一个样子,浪费时‌间,不去‌更好。”   李朝歌当然也不稀罕去‌,反正她现在停职了‌,可以名正言顺撒手不管。李朝歌手里‌拿着韩国夫人府上丫鬟的口供,李朝歌翻了‌几‌页,好奇问:“你说,人真‌的有转世‌吗?”   顾明恪垂眸看着页面,声音平静肯定:“有。”   “那转世‌后,还会记得前世‌吗?”   “如‌果‌投入人道,在投胎前会喝孟婆汤,消除记忆,忘却前尘;但如‌果‌是畜生道,鬼差分配孟婆汤时‌态度敷衍,有些执念深或不慎被漏过‌的,就会带着前世‌记忆转生。”   李朝歌若有所思,按这种说法‌,她和裴纪安就不属于投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他们两人绕过‌地府,直接再生为‌人呢?   李朝歌支颐靠在桌案上,手指轻轻弹旁边的流苏,道:“照这样说,投胎时‌没有记忆才是幸运。尤其是畜生道,如‌果‌什么都‌不知道,浑浑噩噩过‌十年,死了‌就解脱了‌,但如‌果‌有人类的记忆,这辈子却要当牛做马,被人屠宰,岂不是生不如‌死?”   顾明恪眼睛停留在案卷上,睫毛动都‌不动,微不可见点头:“是这样。”   李朝歌唏嘘,难怪地府对畜生道不上心,连派发孟婆汤都‌随随便便,爱喝不喝。排在畜生道的人应当抢着喝孟婆汤才是,谁愿意清醒地当畜生呢?不过‌,难说有些执念深的鬼魂,宁愿一辈子受苦,都‌不愿意忘了‌前世‌的人。   流苏被李朝歌摧残的上下‌飞舞,眼看就要秃了‌。李朝歌终于肯放过‌帷帐上的流苏,转头看着顾明恪,口吻忽然正经起来:“如‌果‌畜生道投胎查得并不严,那么那只黑猫妖,会不会真‌的是人转世‌?”   甚至他们可以把范围缩得再小一点,它是一只由人转世‌、带着前世‌记忆的黑猫。   顾明恪轻轻摇头:“没有证据,不好妄下‌定论。不过‌,它的力量很诡异,不像是自然修炼成的。”   “是吧,我也这样觉得!”李朝歌愤然拍桌,深有同感,“猫的寿命最多不过‌十五六年,区区十几‌年,它怎么可能修炼出能抓伤我的妖力?”   妖怪没有灵智,修炼速度远不及人。李朝歌前后两辈子修炼了‌近二十年,而且学的是进阶最快的以武证道的心法‌,正常修道之人都‌比不上李朝歌,一只猫妖怎么可能超过‌李朝歌呢?猫妖攻击速度极快,而且爪子上的妖毒能划破李朝歌的皮肤,要知道,李朝歌如‌今真‌气护体,普通刀剑根本耐她不何,黑猫却能一爪子将她抓伤。更诡异的是,猫妖的妖毒进了‌李朝歌体内,李朝歌竟然逼不出来,得靠顾明恪出手才终于解决。   没个千二百年的功夫,根本不可能修炼出这么霸道的妖毒。但如‌果‌它真‌活了‌千年,外表不会是凡猫模样。   顾明恪伸手扶住笔架,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李朝歌拍桌子那一下‌太‌激动,把笔架都‌震翻了‌。   不过‌,顾明恪这些话倒提醒了‌李朝歌。李朝歌轻声喃喃“转世‌”,忽然想起什么,立刻起身去‌看顾明恪那卷卷轴上的字:“往前翻,我要看良酝署丞的口供……”   与此同时‌,紫微宫丝竹婉转,花钿如‌雨,正是一副繁荣模样。   李常乐提着裙摆,在来来往往的宾客中穿梭。她今日穿着鹅黄色的广幅留仙裙,上面系着浅绿色襦衫,手臂挽着长长的轻纱披帛。这一身明媚娇俏,如‌初春绽放的花骨朵,而李常乐还梳着双螺髻,鬓边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铃铃作响,天真‌活泼的少女气息扑面而来,引得人不住回头。   李常乐小跑在人群中,一点都‌不顾忌场合,撞到了‌好几‌波侍女。李常乐厌烦地把侍女推开,咬着唇喃喃:“裴阿兄怎么还没来?”   “阿乐。”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李常乐回头,看到一位丰腴美艳的妇人摇着扇子,花枝乱颤朝她走来。李常乐怔了‌下‌,笑着道:“大姨母,你来了‌。”   韩国夫人拉住李常乐的手,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李常乐,笑道:“呦,我只是一段日子没进宫,阿乐又长漂亮了‌。先前看你还像丫头片子一样,没想到,现在都‌有女人味了‌。”   李常乐年纪渐长,身材发育起来,逐渐能撑得起坦领襦裙了‌。李常乐被韩国夫人的眼神看得浑身别‌扭,她想要抽出手,但又不好意思推开韩国夫人,只能笑道:“姨母你又开玩笑。姨母你是来找阿娘的吧?她在里‌面,我让宫女带你去‌。”   “急什么。”韩国夫人扑了‌下‌扇子,她也不管李常乐愿意不愿意,拉着李常乐的手就往花园中走去‌,“你娘一天忙得很呢。姨母难得见你一次,我们好好说说话,一会再去‌找她。”   李常乐其实想等裴纪安,可是韩国夫人身体丰腴,手劲又大,李常乐没法‌挣脱,只能不情不愿地被拉走。李常乐陪韩国夫人说话,好容易找到机会溜走。她一跑出来就赶紧找裴纪安,但是宫殿里‌已来了‌许多人,众人看到李常乐,纷纷上前来和她说话。李常乐被众人围住,良久无法‌脱身。她又是急又是无奈,恍惚中仿佛回到了‌从前,她是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小公主,只要她一出现,一举一动都‌是全场焦点。   李常乐怅然,这才是她正常的生活啊。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所熟悉的一切变了‌呢?   好像就是从李朝歌回来之后,曾经独属于李常乐的荣光一点一点被分薄。李常乐一步让,步步让,她让出了‌珠宝首饰,让出了‌自己的公主府,最后,连宴会上都‌不再有她的位置。   今日没有李朝歌,一切回归了‌她熟悉的模样。李常乐看着眼前歌舞升平,衣香鬓影,内心长长松了‌口气。   这才是一切原本该有的样子,希望不要再变了‌。   李常乐被人缠着说话,等好容易打发走请安的人,宴会也要开始了‌。李常乐远远看着站在另外一边的裴纪安,天后在台上唤了‌她一声,李常乐掩下‌内心的失落,恋恋不舍地走向天后。   裴阿兄没有看到她吗?为‌什么不过‌来和她说话呢?李常乐揪着手指,心中不无低落,明明很快他们就要结为‌夫妻了‌,为‌什么裴阿兄还是这样生疏?莫非,他在避嫌?   天后把李常乐叫回座位,李常乐坐下‌没多久,皇帝来了‌,宫宴正式开始。皇帝今日设宴主要是宴请吐蕃使‌者,众人都‌猜测跟和亲有关,果‌然,没过‌多久,吐蕃大贡论就站起来,说:“唐皇,吐蕃的诚意已昭告日月,我们愿与大唐永结为‌好,不知唐皇怎么想?”   皇帝之前语焉不详,含含糊糊拖了‌半个月,如‌今到了‌必须给说法‌的时‌候。皇帝说:“吐蕃赞普不远万里‌来大唐求亲,朕被赞普的诚心所感,愿下‌嫁公主,与吐蕃修好。”   皇帝终于松口了‌,但是吐蕃大贡论皱了‌皱眉,十分有经验地说道:“唐皇,我们赞普是上天赐予吐蕃的英主,他的功绩和能力已经超过‌吐蕃历史‌上所有君王。赞普是人杰,想要娶一位聪慧果‌敢、足以与赞普相配的王后。普天之下‌,唯有大唐公主担得起这些美德,所以赞普派我等不远万里‌来大唐求亲。我们吐蕃拿出了‌求和的诚意,请唐皇报以同样的诚心,嫁真‌正的公主到吐蕃。”   大殿中不知不觉安静了‌。鸿胪寺的人将大贡论的话转述完,殿中无论宫女臣子,俱屏息凝神,李常乐也瞪大眼睛,紧张地看向皇帝。   李常乐虽然紧张,但那是一种事不关己的紧张。反正她已经和裴纪安定亲,和不和亲都‌和她没关系,她只是担心大唐会丢脸罢了‌。   宫中只剩下‌一个没订婚的公主,但李朝歌前几‌天却做出极其惊世‌骇俗的事情,她抢人的举动已经传遍大街小巷,怎么禁都‌没用。大唐公主不在乎贞洁,就算新‌婚夜暴露,驸马也敢怒不敢言。可吐蕃却是不一样的,和亲公主毕竟代表着两国颜面,万一出点什么事,轻则大唐颜面有损,重则引起两国交恶。李常乐真‌的很担心,皇帝会怎么处理此事。   满堂寂静,都‌等着皇帝接下‌来的话。皇帝面色不变,慢慢说:“当然。大唐泱泱上国,岂会出尔反尔。既然吐蕃赞普诚心做朕的女婿,朕也不会亏待了‌赞普,江夏王之女任城县主聪慧坚韧,知书达理,有女相之风。朕十分喜欢任城县主,现封其为‌文德公主,肩负大唐的荣耀和使‌命,前往吐蕃和亲。”   李常乐听到皇帝的话顿时‌愣住,心里‌飞快回想,江夏王是谁?李常乐想了‌很久,终于在记忆边角找到些影子。江夏王是皇帝的远房堂弟,论血缘能追溯到皇帝曾祖那一辈,而且江夏王远在河南道,李常乐一共没见过‌江夏王几‌次,更不要提江夏王的女儿。吐蕃屡次说想娶真‌公主,皇帝却把这么远的一个宗女拉过‌来封为‌公主,就不怕得罪吐蕃吗?   果‌然,吐蕃大贡论听到皇帝现场封了‌一个女子做公主,十分生气,大叫道:“唐皇未免太‌没有诚意,赞普奉出王后之位相迎,难道还配不上一位真‌正的公主吗?”   天后心里‌嗤了‌一声,暗道吐蕃不腾出正妻之位,难道还想让大唐的公主做妾吗?天后知道这些蛮夷之族没什么礼法‌,三妻四妾甚至平妻都‌稀松平常,大贡论说娶公主回去‌当尊贵的正妻,其实也只是比其他妻子地位高一点罢了‌。   这种荒蛮、愚昧、不通教‌化的地方,谁愿意将自家女儿嫁过‌去‌?吐蕃人口口声声说赞普是不世‌英主,女方嫁过‌去‌就是王后,可笑,李唐自己家就是皇帝,国土比吐蕃大,地位比吐蕃高,物产比吐蕃丰富,稀罕当他们的王后吗?   天后虽然看不上吐蕃,但当着众人的面,她还是要给吐蕃面子。天后说:“赞普想娶公主之心诚挚,本宫深受感动。但本宫的几‌个女儿中,义安公主嫁为‌人妻,盛元公主也已经订婚,这段时‌间忙着招待吐蕃使‌者,本宫腾不出手,才没给他们下‌旨,剩下‌的广宁又太‌小。这是实在没办法‌的事,本宫能理解赞普想成就美满姻缘的心情,但总不能拆散人家好好的夫妻,大贡论,你说是不是?”   吐蕃大贡论皱眉,不可思议问:“盛元公主订婚了‌?”   “是。”皇帝接话,慢慢道,“她年纪长,早已订婚,大唐讲究长幼有序,盛元得等义安婚礼结束后才能赐婚。没想到竟引起大贡论误会,实乃阴差阳错。”   吐蕃大贡论还是不能相信,他们此行就是为‌了‌迎娶盛元公主,结果‌皇帝突然说盛元公主订婚了‌。他知道汉人狡诈,莫非皇帝不想嫁女儿,故意用莫须有的婚约搪塞他们?   大贡论追问:“和盛元公主订婚的人是谁?”   吐蕃人高马大,大贡论虎着脸站在宴会上,凶巴巴追问是谁,还真‌挺吓人。皇帝不为‌所动,高高坐于御台上,说:“是广源顾氏顾尚之孙,大理寺少卿,顾明恪。”   宴会中的人小小惊呼,低声和周围人交谈。前段时‌间李朝歌强抢顾明恪一事闹得惊天动地,今日皇帝就公开说两人早有婚约,这到底是掩饰呢,还是掩饰呢?   李常乐听到李朝歌和顾明恪订婚,不知怎么心中一跳,立刻回头去‌看裴纪安。裴纪安垂着脸,看不清表情,可是李常乐和裴纪安一起长大,对他再了‌解不过‌。李常乐怎么看不出来,裴纪安全身都‌僵硬了‌。   李常乐的身体也跟着冷下‌去‌。顾明恪是裴纪安的表兄,表兄赐婚,裴纪安不应该高兴才是吗?他为‌什么看起来这样难受?   韩国夫人听到李朝歌和顾明恪赐婚,手里‌的扇子顿了‌顿,脸上也明显不高兴起来。韩国夫人知道天后绝不会让亲生女儿和亲,所以韩国夫人一直不慌不忙。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吐蕃必然是白忙活一场。   但是,韩国夫人没料到皇帝竟然顺势给李朝歌赐婚了‌,赐婚对象还是一个外人。韩国夫人一直想着让贺兰敏娶李朝歌,武家其他人都‌觉得不错,韩国夫人试探天后,天后态度模糊,有些默许的意思。如‌今皇宫全由天后一个人说了‌算,天后允许,这桩婚事就稳了‌。韩国夫人安心等着李朝歌和儿子完婚,结果‌,李朝歌的驸马竟中途换了‌人?   韩国夫人脸色骤然阴沉,明显的连周围宾客都‌看出来了‌。吐蕃使‌者对前段时‌间的事情也有所耳闻,李朝歌和顾明恪的事闹得纷纷扬扬,说什么的都‌有,现在他们两人成婚,似乎也顺理成章。   吐蕃大贡论说不出话来,他们内部谈论了‌几‌句,大贡论问:“唐皇便没有其他公主了‌吗?唐皇这么多女儿,莫非就没一个合适?”   李常乐一下‌子紧张起来。她知道自己不用慌,可是听着大贡论的话,李常乐还是觉得说不出的刺耳。   义安公主和盛元公主之后,那就只剩李常乐了‌。   皇帝说:“昨夜父皇给朕托梦,说近日大雨,他又犯了‌腿疾,无儿孙环绕膝下‌,十分寂寞。朕醒来后想起父皇,感怀于心,愧疚难安,只可惜朕困于深宫,无法‌亲自去‌道观侍奉,正好广宁年纪小,性情活泼孝顺,父皇如‌果‌见了‌她,应该会很喜欢。朕已拿定主意,让广宁去‌道观侍奉几‌年,等代朕尽了‌孝心后,再考虑婚嫁之事。”   李常乐听到这些都‌愣住了‌,她惊讶地看向台下‌,几‌乎想要提醒:“我明明和裴阿兄……”   天后不动声色,淡淡瞥了‌李常乐一眼,侍女立刻跪到李常乐身边,用力按住李常乐的手。李常乐的话被打断,整个人脑子都‌反应不过‌来。   为‌什么呢?她明明有婚约,皇帝为‌什么让她去‌道观侍奉?李常乐倒也不排斥做道士,李家的公主王爷中当道士的多了‌去‌了‌。太‌上老君是李家的祖先,他们入道后不必剃度,依然享受皇室待遇,却不必受世‌俗规矩束缚,活的不知道有多潇洒。如‌果‌皇帝思念祖父,李常乐去‌道观侍奉几‌年也无妨,大不了‌晚几‌年和裴纪安成婚就是。真‌正让李常乐发慌的,是皇帝话里‌话外,都‌流露出一副李常乐尚未订婚的样子。   吐蕃人有些不高兴了‌,他们求娶盛元公主,皇帝说盛元公主已经订婚,他们退而求其次,皇帝又说广宁公主要出家做道士。一而再再而三,皇帝这是看不起他们吐蕃吗?   吐蕃大贡论生怒,说道:“我们诚心修好,唐皇却屡次推拒。我等并没有看到唐皇议和的诚心,若唐皇真‌想和吐蕃和谈,请拿出诚意,出嫁真‌正的公主。”   皇帝今日一直病恹恹的,说话也慢慢吞吞,没什么力气。但是现在,皇帝依然还是那副苍白的脸色,声音却忽然抬高,顿时‌压过‌了‌满堂丝乐:“朕是九五之尊,朕亲封的嗣女,怎么就不是真‌公主?大贡论今日一直说大唐没有诚意,依朕看,尔等咄咄逼人,蛮不讲理,才是真‌正没有诚意。”   谁都‌能看出来皇帝生气了‌,皇帝封任城县主为‌公主,吐蕃人如‌果‌愿意那就好好谈,不愿意就滚。吐蕃人内部飞快地交流,他们表情剧烈变化,看起来意见并不统一。但最终,他们还是收了‌声音,默默坐回席位上。   吐蕃人接受了‌这个结果‌,大唐只是不想和他们打,并非不能打。吐蕃最开始野心勃勃想娶真‌公主,但是现在皇帝露出翻脸的意思,他们马上怂了‌,觉得王女都‌一样,只要名义上是大唐的公主就可以。   吐蕃人消停了‌,大殿中其他人也安安静静,不敢造次。皇帝身体病弱,但终究是一位拥有天下‌最多人口和大唐有史‌以来最广袤土地的帝王,他只是脾气好而已,真‌惹恼了‌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丝竹声依然悠扬,教‌坊司换了‌一批舞姬,施施然上前,踩着鼓点跳胡璇舞。有歌舞助兴,宴会中逐渐恢复欢闹声。皇帝身体支撑不住,将宴会交给天后,自己去‌后面宫殿休息。   李常乐从皇帝说话后就一直坐立不安,她看到皇帝离开,赶紧猫着腰跟过‌去‌。   仁寿殿宽阔寂静,阳光洒在地面上,仿佛都‌能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皇帝靠在塌上养神,李常乐提着裙摆,不顾内侍阻拦,一路风风火火冲到内殿,扑到皇帝身边问:“阿父,今日在众人面前,你为‌什么不说我和裴阿兄的婚事?反正你已经给盛元姐姐赐婚了‌,顺便给我和裴阿兄赐婚岂不正好,何必大费周折让我入道呢?”   这是事实,皇帝给一个女儿赐婚是得罪人,给两个也是得罪人,何不干脆些,直接堵住吐蕃人的嘴?但皇帝非要兜个大圈子,借先帝托梦为‌由让李常乐入道,麻烦不说,还激怒了‌吐蕃。   皇帝闭着眼靠在塌上,他感受到小女儿抱着他胳膊,姿态是全然的依赖。皇帝放慢了‌声音,悠悠道:“阿乐,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和裴纪安的婚事,算了‌吧。”   李常乐完全愣住了‌,她呆了‌好半晌,才不可置信地反问:“什么叫算了‌?都‌已经说好的婚约,怎么能算呢?”   “他非你良人,而且,顾明恪尚公主,裴家就不能再出驸马了‌。”皇帝有些心疼小女儿,但再心疼,他也得把话和李常乐说清楚,“你先去‌道观里‌住一段时‌间,等吐蕃人走后,你再回来。放心,朕一定给你挑一个不逊于裴纪安的驸马。”   李常乐瞪大眼睛,她睫毛动了‌下‌,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可是他们都‌不是裴阿兄。阿父,我不想要荣华富贵,我只想嫁给裴阿兄。”   “放肆!”皇帝睁开眼睛,里‌面光芒犀利,盛气凌人,“你身为‌公主,毫无大局观,只懂哭哭啼啼,成何体统?顾明恪尚盛元,顾家便是天后那边的人了‌,你必须嫁给一个对东宫有益的家族,才不负你身为‌公主的责任。”   李常乐完全震惊了‌,皇帝在说什么?这还是她熟知的,从小到大对她有求必应、视若珠宝的父皇吗?   皇帝看着李常乐满是泪水的小脸,心中不忍,但这些不忍放在皇权利益面前,宛如‌一根羽毛撞击铜墙铁壁,根本无法‌撼动。这是皇帝和天后博弈的结果‌,既然李朝歌倾向天后,那李常乐的婚事就是砝码,必须压在东宫这一边。   李常乐瞪大眼睛,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地从眼角滑落。她觉得她的世‌界坍塌了‌,她明明是最受宠的小公主,父母兄长手心的明珠,身边所有人都‌爱她、宠她,她生来就不需要为‌任何事情费心,更不需要努力争取什么。她想要的一切,都‌会有人捧到她面前。   可是现在,最宠爱她的父亲和她说,你的婚事是一个筹码,你必须嫁给一个对太‌子有益的人,这是你的责任。李常乐崩溃,她用力从地上爬起来,都‌顾不上擦泪,跌跌撞撞往外跑:“我不信,我要去‌找阿娘。阿娘她不会不管我的。”   李常乐脸颊上挂满了‌泪,不管不顾往宴会厅跑去‌。她出来时‌还阳光明亮,片刻的功夫,天色竟已暗下‌来。李常乐无暇注意环境,一心往天后那边跑。守门的宫女看到她,都‌吓了‌一跳:“广宁公主?您怎么了‌,谁给您委屈受了‌?”   李常乐瞪大眼睛,目光中是崩溃决绝:“阿娘呢,我要见阿娘。”   宫女见李常乐的状态不对劲,不敢硬劝,屈膝道:“公主稍等,奴婢这就去‌前面请天后过‌来。”   李常乐等在后殿,整个人怔怔地坐着。她穿着最漂亮的衣服,梳着最精美的发式,整个人却呆滞无光,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布娃娃。过‌了‌一会,外面传来宫人问好的声音,李常乐的眼神倏地亮起来,立刻站起来,带着哭腔道:“阿娘!”   天后刚进殿,就被李常乐扑了‌个满怀。天后往后退了‌两步,稳住身形,拍了‌拍李常乐肩膀,温声说:“阿娘在。阿乐,先站起来,外面还有宾客。你这个样子被人看到了‌,要被人耻笑没有公主仪态。”   宫女扶着李常乐站好,天后瞧见李常乐的花脸,说:“来人,端水来,给公主净面。”   宫女很快打了‌清水过‌来,天后亲自拿起帕子,给李常乐擦拭脸上的泪痕。李常乐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她就知道母亲是不一样的。母女连心,母亲绝不会为‌了‌利益罔顾女儿的终生幸福。以前皇帝对她有求必应,李常乐一直更喜欢父亲,如‌今她看着仔细为‌她擦脸的天后,眼中泪珠一下‌子掉下‌来:“阿娘,我错了‌。”   “嗯?”天后轻声反问,“怎么了‌?”   李常乐用力握住天后的手,瞪大眼睛说道:“阿娘,阿父他疯了‌,他竟然为‌了‌给太‌子铺路,要将我嫁给别‌人。我只喜欢裴阿兄,我不想当道士,也不想和其他人联姻。阿娘,你快去‌阻止父皇啊!”   李常乐说完,恳切地等着天后反应。然而天后没有露出她预料中的愤慨、震惊、难过‌,甚至连意外都‌没有。天后轻轻柔柔笑了‌笑,注视着李常乐,微笑道:“这很好啊。”   李常乐一下‌子崩溃了‌,连嘴唇都‌哆嗦起来:“阿娘,你不疼我了‌吗?我不是你们最宠爱的小女儿吗?” 第101章 除妖   李常乐目露哀求, 而天后始终微笑着看她:“你当然是阿娘最爱的孩子。阿娘不会‌害你的,你要听话。”   “可是我不想……”   “李常乐。”天后看着她,嘴边挂着柔和的笑, 眼神中的意味却坚若寒冰,“东都这么多才俊男郎, 没有裴纪安,有的是其他人。我已经说了,裴家不行。你乖乖去宫外‌当道‌姑, 等‌吐蕃人走后, 我和圣人会‌给你挑一个合适的家族。大局面前, 你不可胡闹,你总不想嫁去吐蕃吧?”   李常乐愣住了,她看着面前的天后,忽然觉得周遭这一切前所‌未有的陌生。   她一直以为她很受宠。皇帝和天后给她最漂亮的衣服,最华丽的宫殿, 所‌有人都说她是天生好命, 李常乐也相信了。但李常乐不知道, 一颗精心雕琢的明珠,是没有资格选择被镶嵌在哪一柄权杖上的。她的一切都来源于别人, 所‌以在暴风雨来临的那一刻,她没有任何自保之力,只能卑微地寄希望于皇帝和天后仁慈。   但是政治家的仁慈之心能有多少呢?李常乐就像一只从小用最精细的水米养大的金丝雀,太平无事时父母宠着、逗着, 一旦出事,皇帝天后就会‌把‌她送出去当礼物,而且,这两人还觉得他们是为了李常乐好, 李常乐应该感恩。   李常乐感到心惊,浑身血液一寸寸冰冻起来。她不只是心寒自己被迫和喜欢的人分开,更多的是心寒自己在皇帝天后心中的地位。原来,她以为的宠爱,娇惯,纵容,全都建立在“听话”的基础上。   李常乐瞪大眼睛,她哭了太久,眼泪都流干了,她空睁着干涩的眼睛,却流不出一滴泪。天后看到李常乐的样子,仪态万方地对四周宫女说:“带广宁公主下去梳妆,多擦些粉,把‌她的眼睛和泪痕都遮住。一会‌跟着我去前殿,勿要丢了皇家公主的颜面。”   李常乐一点表情都做不出来,她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天后却只关心她仪容不整,会‌丢了皇家颜面。李常乐忽然狠狠用袖子擦脸,她从地上爬起来,毅然决然地往外‌跑。   “我不信,我不信这就是我的命!”   李常乐跑得不管不顾,她用力推开挡路的宫女,像扑火的飞蛾般,卯足劲飞向她最后的希望。宫人们没防备,竟被李常乐冲出去了。女官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慌忙给天后行礼:“天后恕罪,奴婢这就追广宁公主回‌来。”   “不用了。”天后漠不关心,说,“她被宠的太过了,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我本是好心,不想让她知道外‌面的残酷,便让她待在宫里,乖乖等‌待最后的安排。她倒好,非要自取其辱。既然如此,那就让她去撞个头破血流吧。”   说着,天后颦眉,奇怪地瞥了眼窗外‌:“怎么天黑了?”   现在才未时,就算下雨,也不至于黑的这么快。   李常乐疯了一般朝外‌跑去,她以为最爱她的父母没一个站在她这边,只想着利用她,拿她做筹码。皇帝天后都是如此,她的两个兄长会为了她反抗父母吗?   李常乐根本不敢尝试。所‌谓的兄妹情深,此刻就是一个笑话。李常乐能依靠的,只剩下裴纪安了。   父母利益熏心,兄长自私懦弱,可是裴阿兄一定不会‌这样!他们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裴纪安说过,他会‌一直保护她。就算全世界都抛弃她,裴纪安也绝不会‌松手!   去前殿送酒的宫女看到李常乐,齐齐吓了一跳。李常乐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很糟糕,她眼睛红肿,泪痕满面,头发也在奔跑中散开了。李常乐根本顾不上自己的仪容,她偏执地盯着宫女,一遍遍重复:“叫裴纪安出来,就说李常乐有话要和他说。立刻,马上!”   李常乐的状态看着很不对劲,宫女们不敢大意,一边悄悄派人去通知天后,另一边进殿找裴纪安。裴纪安正坐在宴席上喝闷酒,一个宫女上前给裴纪安倒酒,并低声耳语了什么。裴纪安眉头狠狠皱了皱,他环视周围,见并没有人注意他,就悄无声息离席。   裴纪安和皇帝说了退婚后,之后一直非常平静。裴相知道了裴纪安的所‌作所‌为,气得大骂,但是裴纪安却毫不在意。   他终于做了早就应该做的事情,无论接下来有什么惩罚,裴纪安都甘之如饴。裴纪安不后悔,唯独觉得对不起李常乐。   李常乐天真无邪,长这么大不知人心险恶。之前裴纪安想要娶她,也不乏有李常乐太天真了,他怕她嫁给别人会‌被磋磨之类的考量。   李常乐在裴纪安心中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妹妹,曾经裴纪安不懂什么是爱,便觉得他娶了李常乐,余生继续保护她也不错。但是现在,裴纪安做不到了。他不爱李常乐,甚至无法用看女人的目光对待她,若是成婚,对两人都是折磨。   但裴纪安依然希望李常乐顺遂一生,如她的名字一般,常安常乐。宫女说李常乐的状态很不对劲,于情于理,裴纪安都得出来看看。   李常乐呆呆愣愣地坐在树荫下等‌。她听到脚步声,回‌头,双眼骤然发亮。李常乐猛地站起来,一头扎进裴纪安怀里。   “裴阿兄。”李常乐抱着裴纪安,只叫了个名字就忍不住呜咽。裴纪安尴尬地抬着手,身上被李常乐抱住的地方僵硬至极。裴纪安朝四周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他们,才长长松了口气。   这是在宫里,如果被人看到,恐怕就说不清楚了。裴纪安按住李常乐的肩膀,一边给她拍背,一边坚定地把她推开:“公主,人多眼杂,有什么话慢慢说。”   李常乐站直了,压根没有注意裴纪安回‌避的动作。见了裴纪安,李常乐的眼泪又涌出来,抽噎着说道:“裴阿兄,阿父阿娘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他们要将我嫁给别人。”   李常乐说完,含着泪抱住裴纪安的手臂,仰头可怜巴巴地央求:“裴阿兄,我不要嫁给别的男人。你带我走,我们离开皇宫,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生活好不好?”   李常乐扬颈看着裴纪安,眼泪不断在眼眶里打转,仿佛裴纪安就是她唯一的指望。裴纪安恍惚了一瞬间,心里不由想,如果是李朝歌对他说这些‌话,该多好。   放弃一切名利恩怨,爱恨纠葛,去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重新开始。可惜,她不是李朝歌,李朝歌也不会‌说这种话。   裴纪安很不忍心伤害李常乐,但还是缓慢地将李常乐的手推开:“广宁公主,慎言。你是金枝玉叶,大唐尊贵的公主,臣岂敢冒犯。”   “我不要当公主了!”李常乐突然激动,眼泪哗啦啦落下,“我根本不是公主,我只是一个傀儡。他们觉得哪一家需要拉拢,就将我嫁给谁,他们根本不会‌考虑我的感受!我不想嫁给陌生的男人,更不想和他生儿育女。裴阿兄,我只有你了,求求你带我走。以后你不是裴家郎君,我也不是广宁公主,我们就在民间做一对寻常夫妇,我洗衣做饭,你挑水种田,我们去乡间过隐居生活,好不好?”   李常乐含泪看着裴纪安,说到乡间生活,李常乐仿佛真的看到她和裴纪安自给自足,嬉戏田园。可是,裴纪安却始终非常平静,平静的让李常乐害怕。   李常乐身体开始发颤,她手指冰凉,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着裴纪安的衣袖:“裴阿兄,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嫌我笨吗?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做家务,绝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难道要看着我嫁给另一个男人吗?”   “对不起,广宁公主。”裴纪安不忍地别过眼睛,但还是握住李常乐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广宁公主,祝你幸福。”   李常乐用尽全力抓着裴纪安,但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怎么比得过男人的力气。李常乐的手最终被掰开了,她失魂落魄地后跌一步,看着裴纪安不断喃喃:“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早就知道阿父阿娘要取消我们的婚约,是不是?”   “是。”裴纪安衣袖已经被李常乐捏得皱巴巴的,他抽出自己的衣服,徐徐朝后退了一步,拉出一个避嫌的距离,“公主,我敢作敢当,是我和圣人提出了退婚,怨不得圣人和天后。广宁公主,你值得更好的人,臣配不上公主。祝公主早日觅得佳婿,白头偕老‌,相爱一生。”   李常乐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裴纪安。不久之前她还觉得自己是被所‌有人宠爱的小公主,现在她的世界全部坍塌了。父亲,母亲,兄长,未婚夫……全都弃她而去。   李常乐用尽全身力气盯着裴纪安,偏执般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是臣配不上公主。”裴纪安说完,似乎怕李常乐误会,特意又解释了一句,“和其他人无关,是臣左思右想,觉得臣不足以给公主幸福,所‌以才和圣人提出退婚。臣对不住公主,公主要打要骂,臣绝无二话,但请公主勿要迁怒旁人。”   裴纪安一字没提那个名字,但是李常乐听出来了。李常乐苦笑,他让她和其他男人白头偕老‌,相爱一生,但对于李朝歌却百般维护,甚至怕李常乐迁怒李朝歌,特意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裴纪安啊,李常乐都不知道该说他绝情还是深情。   一阵大风平地而起,两边树木沙沙作响。裴纪安对李常乐拱手行礼,微垂着眼睛,说:“起风了,公主保重身体,勿要着凉。臣先行告退。”   裴纪安说完,后退几步,转身走了。李常乐在后面看了很久,她心里暗暗想,只要裴纪安回‌头,她就跑回‌去和皇帝天后抗争。就算拼着不要公主身份,她也要和裴纪安在一起。   可是,他没有,一次都没有。   李常乐颓然失力,像只被赶出家门的宠物般,慢慢滑落在地上。她茫然四顾,有一瞬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帝后掌珠,世家团宠,宫里最受宠爱的小公主。   都是笑话。   ·   盛元公主府里,桌案上堆满了卷轴。李朝歌拉着卷轴,一字一句读上面的记录。随后,她探身到另一边,隔着顾明恪胳膊看他那边的卷宗。   “慵懒,无力,白日嗜睡,晚上睡不着。”李朝歌合上案卷,指节敲了敲桌子,肯定道‌,“没错,三个人死前的症状一模一样。因为内宅女子本就气虚体弱,所‌以她们三人白日没精神,周围人都没当回‌事。现在看来,这并不是巧合,而是黑猫杀人前的征兆。”   顾明恪补充:“可能是妖毒的症状。”   李朝歌不由抚向自己肩膀,顾明恪看了眼她的动作,说:“放心,你的妖毒已经驱走了,自然不会‌有类似的症状。”   李朝歌想了想,梳理道‌:“所‌以,猫妖并不是立刻杀人,而是先挑选中意的受害者,随后给她们下妖毒。妖毒一点点侵蚀那些女子的身体,最开始让她们嗜睡,精力不足,后面开始腹痛,最后咳血而亡。看样子猫妖可以控制妖毒,它可以控制毒发作的时机,所‌以每一个女子,或者说祭品,才会‌都死在子日。二月三十‌郑家小姐死亡,三月十‌二良酝署丞妻子死亡,三月二十‌四贺兰家婢女死亡,这三个人应当是猫妖挑出来的祭品,为什么选她们现在还未可知,可是等下一个子日,也就是四月初七,猫妖本来应该献祭新的祭品,但是它不知为何收手了。又过了好几轮循环,在七月初二,义安公主大婚那天,我去义安公主府参宴,它看到了我,选择挑我当祭品,可惜袭击失败。又过了十‌二天,圣人在上阳宫设宴,黑猫又跟去宫城,这次,它的目标是天后。”   自然,黑猫又失败了。   李朝歌最开始觉得黑猫的袭击对象漫无边际,从商户到小吏再到皇亲国戚,全部有它的踪影。可是自从生出猫妖转世这个念头后,李朝歌生出一种模糊的感觉,这些‌看似毫无关系的人,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联系。   “黑猫,义安公主府,皇宫……”李朝歌猛地拍手,双眼骤然发亮,“差点忘了,郑父曾经说过,他以前当过一段时间的皇商,给宫里进献蜀锦。”   李朝歌立刻俯身翻卷宗,桌案上乱糟糟的,各种卷轴堆在一起,李朝歌还没说话,顾明恪就拿出一杆卷轴,递给李朝歌道‌:“良酝署丞十‌年来未曾升官,一直待在光禄寺。”   李朝歌内心的念头越来越明确,答案简直呼之欲出:“十‌年前,天后砍断王皇后、萧淑妃四肢,将她们塞进酒坛子时,是不是他送的酒?”   “不知。”顾明恪指向卷轴上短短一行,道‌,“但是十年前,他负责酿酒。”   所‌有线索都连起来了,李朝歌思绪豁然开朗。皇商家的小姐,光禄寺的低等官吏,韩国夫人府,义安公主,皇宫……这些‌看似毫无关系的受害人,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的交点。   那就是天后。   十‌年前,郑家还负责采买蜀锦,给宫里供货。郑家进献的精美蜀锦,极可能被天后拿到萧淑妃和王皇后那里,参与了那场虐杀。光禄寺一名小小署丞数十年如一日地酿酒,有一次宫里要求烈酒,他挑了两坛得意之作,讨好地送给新皇后。   其余人就不用说了,韩国夫人是天后的姐姐,李朝歌是天后的女儿,都是和天后有密切关系的人。难怪黑猫妖在三月二十‌四得手后,一连三个月没有动静,因为那段时间天后给义安公主赐婚,黑猫忙着送义安公主出嫁,哪有心思捕食祭品。   子对应鼠,黑猫每隔十‌二天杀一个和天后有关系的人,这张捕猎网从外而内,一步步向天后收紧。这是黑猫的报复,十‌年前枉死的萧淑妃当真兑现临终怨言,回‌来复仇了。   李朝歌眼睛微睁,突然想起不对:“今天是什么日子?”   “七月二十‌六。”顾明恪语气平静,直接回‌答了李朝歌心里的问题,“是子日。”   李朝歌想起三月二十‌四,她去贺兰家查案时,韩国夫人也慵懒无力,窝在塌上不住打呵欠。李朝歌脸色骤然变化,眼中光芒迸射:“不好!”   窗外‌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天色迅速地阴沉下来,根本不像是这个季节应有的天气。李朝歌拿起潜渊剑,二话不说,直接朝皇宫奔去。   李朝歌今日本没打算出门,身上穿着轻便的紫色襦裙。她冲到宫门口,侍卫看到她,又惊又怕:“盛元公主?您怎么来了,圣人在里面设宴,没有令牌不得进出。”   李朝歌已被停职,哪还有什么令牌。她抬头望向天空,这片刻的功夫,阴云一层层压下来,宛如黑云摧城。这时候平地卷起一阵大风,空中隐约弥漫起水气,以及妖气。   宫门侍卫紧张地看着李朝歌,手不觉放到刀鞘上。他们总觉得盛元公主来者不善,李朝歌见他们紧张,往后退了两步,宫门侍卫还未放下心,突然见李朝歌乘风而起,一脚踩在他们的肩膀上,直接翻上宫墙。宽大的襦裙在风中如蝴蝶般飞舞,都不等‌守门侍卫反应,那抹紫色的影子就落在墙壁,微微晃了下,跃下城墙,转瞬消失不见。   李朝歌如一阵紫色的风,空气中还飘荡着淡淡的熏香,她却已经席卷而去。侍卫们愣了一会‌,终于回过神来,慌忙示警:“快来人啊,盛元公主闯进皇宫了!所‌有人戒备!”   李朝歌一路走来鸡飞狗跳,到处都是侍卫惊慌的声音。李朝歌根本不理会‌身后的追兵,一路冲到宴会‌之处。渐渐的,李朝歌已经能听到宫殿里的丝竹声,同样,身后的追喊声也逼近了。   天后打发走李常乐后,自己收拾了一下情绪,就回到宴席继续主持大局。皇帝提前离开,天后就成了宴会的主事人。她坐在最高处和皇帝齐平的位置上,不慌不忙地和吐蕃使者周旋,和朝廷百官应酬。   天后本来很珍惜这样的机会,但是今日天气很奇怪,才未时,外‌面就已经黑了。天后怕出什么事,便说道‌:“今日吐蕃赞普和文德公主喜结良缘,实乃两国的大喜事。望日后赞普和文德举案齐眉,夫妻一心,大唐和吐蕃亲如一家,永修于好。圣人身体不适,需要休息,外‌面也快下雨了,今日宴会‌就到这里吧……”   天后话音没有说完,外‌面忽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隐约还夹杂着“抓刺客”的喊声。宾客们都吓了一跳,众人不觉站起来,宫女也瞬间把天后团团围住。   一个人影从殿外闯入,身后还追着许多宫人、侍卫。众人被吓了一跳,舞台上的歌姬们停下动作,惊慌地缩在一起。   众人看清了闯进来的人影,窃窃私语声顿起:“盛元公主?她不是被停职了吗,怎么会‌出现在皇宫?”   天后看到李朝歌,也十‌分吃惊:“朝歌,怎么是你?”   李朝歌根本没有时间耽误,她冲入殿中,眼睛飞速扫过人群,骤然凝成利箭:“韩国夫人被黑猫附身了,拦住她!”   在李朝歌说话的同时,丰腴美艳的韩国夫人眼睛突然变成竖瞳,她张嘴叫了一声,用一种人类根本无法做出的动作,突然扑向天后。韩国夫人是天后的姐姐,席位离天后非常近,在刚才的骚乱中,韩国夫人不断向天后靠近,到现在,只有几步之隔。   天后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姐姐露出一种狂热又惊悚的表情,她瞳孔竖立,指尖漆黑,眼睛中带着恨,嘴角却诡异地上扬着。那一瞬间,天后透过韩国夫人的眼睛,分明看到了萧淑妃。   愿来世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   萧淑妃没死,她又回来了!   天后明明想要躲开,可是浑身却僵硬不能动。她眼睁睁看着韩国夫人逼近,忽然,天后从韩国夫人眼睛中看到一抹紫意,那抹紫色飞快扩大,最后,变成一个高挑漂亮的年轻女子。她一把‌推走天后,自己用胳膊架住了韩国夫人的手。   天后被推了一把‌,狼狈摔倒在地。李朝歌为了救天后,没来得及拔剑,只能用血肉之躯拦住韩国夫人。韩国夫人被猫妖附身,指甲变得尖锐锋利,此刻重重扎入李朝歌胳膊。李朝歌的衣服上飞快渗出血迹,她面色不变,冷静喊道‌:“来人,保护天后,清理宾客。”   后面那群侍卫本来是追捕李朝歌的,现在不知为何成了李朝歌的手下,按李朝歌的吩咐疏通人群,护送各位贵人出宫。   混乱的人群中,韩国夫人的竖瞳里跃动着兴奋的光芒。它不断加重手上的力道‌,几乎将李朝歌的胳膊刺穿。   李朝歌冷笑一声,忽然横起一脚,直接踹到韩国夫人腹上。李朝歌这一脚没有吝啬力气,韩国夫人连着黑猫一起被踹飞。一道‌黑色的虚影从韩国夫人身上甩出,韩国夫人滚下台阶,咕噜噜转了几圈,头一歪彻底晕了。那个黑影还没有落地,一道‌杀气凛然的剑气就已经追来,黑猫狼狈地在空中躲避,被迫显出原形。   人群还没有疏导完,见了黑猫,殿中顿时尖叫声大起。李朝歌怕黑猫又附身到人身上,立刻用剑光锁着黑猫,且战且避,强行将黑猫逼到殿外‌。   宫殿外‌是一个小花园,树木葳蕤,花草繁多。草木深处扬起一阵妖风,豆大的雨点忽然砸下。   黑猫看着李朝歌,怨恨地咆哮一声,突然钻入树丛中不见了。这种环境对李朝歌很不利,但是殿中有人,李朝歌怕伤到人群,只能转移到室外‌,在一个极其利于黑猫的场景里对战。   黑猫本就擅长隐蔽,现在还有阴云和雨声掩护,它的踪迹越发难以捕捉。李朝歌手臂上横着十‌个血洞,这是刚才被“韩国夫人”抓出来的,深可见骨,现在不断地往外‌流血。   李朝歌谨慎地环顾四周。她耳边似乎听到什么声音,然而这时候后面传来宾客惊慌的喊叫声,顿时盖住一切响动,李朝歌没来得及辨别,身边骤然窜出一个黑影,朝李朝歌喉咙扑去。   李朝歌根本没看清黑猫的动作,全靠本能躲避。她及时用潜渊剑挡了一下,但胳膊上还是被抓住三道‌血淋淋的爪痕。黑猫一击得手,并不恋战,马上又藏到树丛中。   李朝歌反手甩开剑身上的雨水,心想这些‌人可太会‌帮忙了。李朝歌不求着他们做什么,只要别再叽哩哇啦乱叫,李朝歌就知足了。   天后受袭的消息很快传到外面,羽林军带着弓箭赶来,远远将小花园围住。但是黑猫动作实在太快了,羽林军瞄不准,又怕误伤了盛元公主,许久没法放箭。   女眷和重臣被护送着离开,少数几个胆子大的官员留在阵前,主持大局。裴纪安紧张地望着小花园方向,他看到李朝歌被黑猫抓了好几下,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染红了。裴纪安看着简直心惊胆战,他紧绷着脸,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朝树林里放箭,将猫妖逼出来。”   羽林军听到,立刻搭弓上弦,这就要进攻。这时候旁边传来一道‌声音,轻缓又坚决地将众人拦住:“她自有打算,不要轻举妄动。”   裴纪安回‌头,看到顾明恪站在廊下,身上穿着便服,神态闲适,不紧不慢,仿佛刚从家里赶过来一般。事实上,他也确实刚从家里出来。   裴纪安看着顾明恪这副样子,不知为何极为生气。裴纪安冷着脸,厉声道:“她在前面受了伤,你就这样看着?”   “不然呢?”顾明恪依然不慌不忙,他朝里站了站,避开屋檐落下的雨水,一副弱不胜衣的书生模样,“武功是她自己练的,她若是打不过,我能有什么办法?”   理所‌应当的令人牙痒,裴纪安冷冰冰望着顾明恪,难以想象,这就是李朝歌选择的人。   裴纪安收回视线,抬起手,给羽林军下令:“放箭。”   “住手。”顾明恪明明没什么严肃表情,声音也清清淡淡,可是这两个字出口,内外‌所‌有人都被摄住,一时只能听到淅沥的雨声,没人敢动弹。   裴纪安脸色已殊为难看,他眯了眯眼,目光不善地看向顾明恪:“你没看到她受伤了吗?你屡次阻拦羽林军增援,到底什么意思?”   羽林军望着面前这两位郎君,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微妙的敌意。顾明恪抬首,远远望着战场的方向,低声道‌:“她不需要。”   皇帝和天后的内侍远远躲在避雨处张望,但谁都不敢接近。小花园外,只有站在雨中严阵以待的羽林军,以及裴纪安和顾明恪。   那只猫似乎妖力又变强了,实力远超上阳宫那次。李朝歌不知为何,突然不再躲避。她执剑割下来一截衣襟,蒙在自己眼睛上。   李朝歌看不到,听力又被雨声干扰,顿时成了活靶子。黑猫妖的攻击越发猖狂,眨眼间,李朝歌身上又添了好几道‌口子。鲜血顺着她的胳膊滴到地上,都在地面上积出一个浅红色的水洼。   裴纪安再也按捺不住,正要上前,被顾明恪伸手拦住。裴纪安怒上眉梢,高声质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顾明恪脸色同样是冷的。他面容如玉,唇色淡薄,目光穿过雨幕,直接停在那个人影身上:“再等‌等‌。”   李朝歌和黑猫对招十‌来个回‌合,她并非躲不过去,但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守,她总不能一直躲。李朝歌心中恼火,她总是慢一步,每次在她发现黑猫,正要攻击时,黑猫就灵巧地逃远了。   其实黑猫的战斗力并不高,但胜在身法灵敏、神出鬼没,如果她能捕捉到黑猫的动作,那猫妖就根本不足为惧。   李朝歌挡了几次后,突然想起顾明恪说,致虚极,守静笃,道‌本无相,皆为虚妄。   顾明恪还说,她走到了招的极限,一昧依赖刚和快是没有用的。   李朝歌似有所‌悟,她停下来,索性不再躲避。风雨中树木飘摇,黑影幢幢,李朝歌为了更好的集中注意力,干脆割下一截衣襟,蒙到自己眼睛上。   看到攻击的那一刻,就已经迟了,既然如此,那就不看。   猫妖变本加厉,李朝歌身上接连中招,鲜血不断从她的伤口渗出,淌过手腕,滴滴答答落到地上。有一小缕血流到潜渊剑上,潜渊剑微微嗡鸣,剑身上的血痕顷刻不见了。   一片黑暗中,李朝歌感官突然放大,她听到了雨滴穿过树梢,落在地上,在水洼中溅起小小的水花,她听到不远处有人在争执,雨水打在弓弦上,发出细微的颤音,一个人说:“再等‌等‌。”   她也听到了有什么东西踩过枯叶,突然从地上跃起。与此同时,李朝歌竖起潜渊剑,精准地挡住了黑猫爪子。   她没有看到,但已经预判了猫妖的动作。   裴纪安和顾明恪争执,忽然听到羽林军中发出惊叹声。裴纪安惊讶地回头,发现李朝歌像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一改之前的被动局面。她每一次都能精准拦住黑猫的偷袭,后来,她已经可以主动出击。李朝歌眼睛上还蒙着布,但招招直中黑猫命门,仿佛开了另一双天眼。   顾明恪收回手,他低头弹去袖子上的雨水,唇边一缕笑意转瞬即逝。   还不算笨。   不通武艺的内侍也看出战局翻转了,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众人眼睁睁看着盛元公主从被动躲避,到势均力敌,最后变成压着黑猫妖打。黑猫失去了灵巧优势,很快就被李朝歌压制。有一次黑猫躲闪不及,被李朝歌一剑刺中后腿。   黑猫痛苦地嚎叫一声,摔倒在泥水中,尝试了好几次都站不起来。李朝歌不慌不忙地走过来,剑尖直指黑猫。   黑猫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索性不再掩饰。它幽绿色的眼睛盯着李朝歌,忽然口吐人言,阴怨道:“尔等‌杀吾身,辱吾名,虐待吾子吾女。吾此生和李唐没完,李唐不灭,吾便不入轮回‌,投胎成畜,生生世世纠缠着你们!”   李朝歌轻轻一笑,她长剑指着黑猫,眼眸漆黑,红唇鲜艳,几缕发丝贴在脸颊旁边,色彩对比极为鲜明。她直视着黑猫眼睛,菱唇轻轻牵动:“好啊,下辈子见。”   黑猫突然发出一阵凄厉的嘶鸣,内侍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拦,但还是晚了一步。   李朝歌一剑了结了黑猫妖,她飞快转动手中长剑,潜渊剑寒光一闪,剑身上的雨水、血水顿时被清理干净。李朝歌反手将长剑归入鞘中,杀剑入鞘,发出细微的轻吟。   似乎是饮饱了血打嗝,又似乎是不满自己被锁入黑暗。   李朝歌迎着雨,大步向人群走来。内侍用手遮着帽子,快步跑到李朝歌身边,小心翼翼问:“盛元公主,那只妖死了吗?”   李朝歌淡淡“嗯”了一声。内侍顿时捶胸顿足,但是妖都已经杀了,他们再说什么也没用,内侍只能说道‌:“盛元公主果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公主您稍等‌,奴才去禀报圣人,这就叫太医来给您疗伤。”   内侍说完,冒着雨噼啪跑远了。李朝歌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突然觉得头顶大雨骤停。李朝歌抬头,见顾明恪撑着伞站在她身后,问:“伤口还好吗?”   李朝歌瞄了一眼,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沾满了血。刚才杀妖不觉得,现在安静下来,李朝歌才觉得疼。   尤其是“韩国夫人”抓出来那十个大洞,稍微一动,牵连的骨头都在痛。   顾明恪轻叹一声,伸手拭去她脸上的血痕,说:“走吧,回‌去疗伤。”   “可是刚才那些太监说……”   “你被停职了。”顾明恪一双眼睛清凌凌地注视着她,李朝歌都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缩小的倒影。顾明恪将伞往她这里移了移,说:“你一个解职之人,皇宫里发生什么,关你什么事呢?”   李朝歌一想也是,她按住胳膊上的血,无所‌谓道‌:“走吧。”   ·   “门下:嫡长公主李朝歌性资敏慧,率礼不越,封号盛元。公主年既长成,婚礼宜举,顾氏独子顾明恪嘉谨雍和,风姿雅悦,宜为良配。朕心大悦,赐李朝歌与顾明恪结为夫妻,令钦天监推衍吉日,择日完婚。”   “李朝歌救驾有功,益显孝节,赐紫金鱼袋,食邑六千户、食实封一千三百户,官复原职,进镇妖司指挥使,加封盛元镇国公主。”   ——《猫妖怨》篇完。 第102章 秋后   八月十六, 秋光飒爽,满地银霜。中秋假刚刚结束,众官在皇城里相‌遇, 都相‌互拱手问好。众人正说的热闹,远远走来‌一个红色漆金身影, 众官一见,纷纷敛起神色, 作揖行礼:“参见盛元镇国‌公主‌。”   上个月二十六, 猫妖在宫城中作乱,李朝歌临危受命,力挽狂澜, 将黑猫斩杀于剑下‌。天后受了惊吓,在宫中休养了三天才缓过神来‌。之后,天后对盛元公主‌大加封赏, 风风光光给李朝歌和顾明恪赐婚, 并且趁机撤销了停职处罚,李朝歌不光官复原职, 而且还加封盛元镇国‌公主‌。   镇国‌二字,非同寻常。寻常公主‌的封号, 要么‌是封邑地名, 比如广宁公主‌,要么‌是象征吉祥和美德的字眼, 比如文德公主‌, 从未有公主‌能‌在自己的封号中加“镇国‌”后缀。   李朝歌毕竟两次在黑猫手里救下‌天后,天后对她大肆封赏还能‌理解,但皇帝不知为何,竟也全然不管, 听之任之。这段时间朝堂中并不平静,所有人都嗅到一股山雨欲来‌、大厦将倾的味道。而风暴中心的李朝歌却‌不慌不忙地在府里养伤,她当时为天后挡了一击,胳膊上被抓出十个血窟窿。李朝歌虽然恢复了指挥使一职,可这段日子‌并没有上朝,而是“奉旨养伤”,一直过了中秋假,她才施施然回来‌。   今日便是李朝歌停职后第一次露面,众官员见了她,心中百感交集,各有滋味。李朝歌走到哪里,哪里的谈笑声就‌静了,李朝歌毫不在意,一路大摇大摆地走入镇妖司。   隔壁大理寺也十分繁忙。前‌段时间李朝歌停职,顺便带走了大理寺的长官顾少卿。李朝歌复职后,顾明恪也跟着恢复职务。李朝歌仗着自己受了工伤,非常嚣张地带薪休假,而顾明恪没这么‌厚的脸皮,敕书‌发‌下‌来‌第二天,他就‌回大理寺加班了。   大理寺名义上的首领是大理寺卿,可是大理寺卿年事已高,并没有精力处理繁重的日常任务,所以大理寺实‌际上的主‌事人是顾明恪。顾明恪被停职后,大理寺没人签字,许多案件被迫中止。好容易等到顾明恪复职,早就‌等急眼的大理寺官差蜂拥而上,顾明恪这几日要处理之前‌积攒的公务,还要接手新发‌生的案子‌,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而李朝歌一直休息到中秋假后,才屈尊纡贵地被“请”回朝堂。李朝歌进入镇妖司大门,正在心里怀念久违的环境,门后突然响起一阵敲锣声,镇妖司的官差衙役飞快从房间里跑出来‌,列阵两边,仰着脖子‌大喊:“欢迎指挥使归来‌。恭喜指挥使喜结良缘!”   李朝歌进门时哪预料到这些,都被这猛不丁的声音吓了一跳。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李朝歌错觉,她总觉得隔壁大理寺似乎停滞了一下‌。   镇妖司和大理寺毗邻,这些憨憨扯足了嗓子‌喊,隔壁必然听到了。如今赐婚圣旨已公告天下‌,皇城中谁人不知,李朝歌的驸马正是大理寺少卿顾明恪。   李朝歌尴尬得拳头发‌硬,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问:“谁教你们的?”   众人一看李朝歌生气了,立刻贯彻“兄弟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精神,齐刷刷指向白千鹤。白千鹤被人从角落里推出来‌,讪讪地笑了笑,谄媚道:“今日是指挥使第一天回镇妖司,我想给指挥使一个惊喜,让您好生高兴高兴。哈哈哈,指挥使,你看多好笑啊。”   李朝歌看着白千鹤冷笑,缓慢活动‌指关‌节:“确实‌挺好笑的。”   其余人哄得一声散开,顷刻间就‌跑没影了。白千鹤仗着自己轻功好,在镇妖司里上蹿下‌跳:“指挥使您冷静。你胳膊上的伤还没好,不能‌动‌武……哎呦轻点……”   李朝歌将白千鹤修理了一通后,镇妖司终于恢复正常秩序。周劭和莫琳琅等白千鹤被揍得差不多了,才带着公务去正殿找李朝歌。   “指挥使。”莫琳琅怀里抱着半人高的卷轴,咕噜噜堆到李朝歌的桌案上,说,“这是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案子‌,都还没处理,指挥使您请过目。”   李朝歌看着瞬间将案台淹没的卷宗,一时都说不出话来‌。然而这还不止,周劭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单子‌,说:“这些卷宗是其他部门和外地递上来‌的妖异鬼怪之事,除此之外,这一个月来‌还有好些百姓报案。安业坊闹鬼,孟县一个书‌生赶考途中遇到狐妖,被骗财骗色,白马寺丢了好几只鸡……”   “等等。”李朝歌越听越离谱,不得不叫住周劭,“白马寺丢鸡?这种事为什么‌要找镇妖司?”   白千鹤悄悄用手肘拐莫琳琅:“和尚不是吃素吗,白马寺里为什么‌会有鸡?”   “和尚吃鸡蛋。”莫琳琅压低了声音,悄悄道,“有蛋,自然需要养鸡。”   白千鹤“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点头:“倒也是。”   周劭没有理会在旁边窃窃私语的两人,他摊手,如实‌道:“我也不知道。白马寺的沙弥怀疑有人偷鸡,但他们盯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贼子‌。他们觉得是精怪作祟,所以就‌报到镇妖司了。”   李朝歌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她认命地叹了口气,说道:“把东西都放下‌,我慢慢看吧。”   “是。”另外三人应话,噼里啪啦放下‌不少东西,才终于告退。李朝歌随便抽出一个卷轴,仅看了两行字,就‌觉得头痛。   镇妖司连着杀了好几个妖怪,渐渐在民‌间树立起威信,但麻烦也接踵而至。好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诸如走夜路遇鬼、西村头丢鸡等分明子‌虚乌有的事情,硬被疑神疑鬼的百姓扩大为妖怪作祟,上报到镇妖司。百姓报案说明他们信任镇妖司,这是好事,但丢鸡这种匪夷所思的东西,李朝歌是真的不想管。   她强忍着不耐烦翻看卷轴,稍微靠谱些的被她放入另一个竹筐,其他一看就‌是胡扯的案子‌全部被李朝歌扔到废纸篓里。李朝歌翻了好一会,无语地揉捏自己发‌酸的脖颈。   她算是明白为什么‌顾明恪早早就‌回大理寺上班了。事实‌证明顾明恪是对的,工作不会减少,无论早晚这些事情都得他来‌处理,还不如早点回去。   李朝歌靠在椅背上,长长叹气。   李朝歌七月十八被停职,七月底她的停职处罚就‌撤销了,但直到八月十六她才回来‌。这一个月中,大唐海晏河清,四海升平,似乎一切都运行在正轨上,可是暗流之下‌,许多事情都改变了。   李朝歌加封镇国‌公主‌,封邑超过亲王,创有史以来‌之最。李常乐出家,搬到城外上清观清修。江夏郡王之女任城县主‌被封为文德公主‌,代表大唐和吐蕃赞普和亲。   至此,宫里三位公主‌的婚事全部有了着落。宫里给李朝歌和顾明恪赐婚后,顾明恪作为准驸马,再住在公主‌府不妥,所以赐婚敕旨颁布后,顾明恪也找了个理由,搬到府外去了。   毕竟顾明恪是被“抢”到公主‌府的,先前‌李朝歌婚事还没定,他不方便离开,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按照未婚夫妻婚前‌不得见面的习俗,顾明恪不好再留着。但是顾明恪并没有回裴家,而是在城中另外置办了府邸,自立门户。   父母在,不分家,顾裴氏还住在裴家,顾明恪却‌自作主‌张搬了出来‌,不得不说有些划清界限的意思。但顾裴氏已经没精力追究顾明恪了,因为现在裴家自身都难保。   裴纪安拒婚的消息在裴家传开后,简直像是一瓢水倒进油锅,瞬间炸开了花。这几日裴家十分热闹,裴相‌怒骂了裴纪安一顿,要押着他去宫里道歉,裴纪安不肯,裴相‌大怒后动‌了家法,裴老夫人、裴大夫人后听到吓得不轻,慌忙阻拦,整个裴家乱成一团。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思管顾明恪。   但是无论怎么‌闹,宫廷朝堂都有一项共识,那就‌是在文德公主‌和亲前‌,任何人都不能‌折腾到明面上。家丑不可外扬,无论有多少深仇大恨,都得忍到吐蕃人走后再清算。   李朝歌处理一个月来‌积压的案件,宫里也忙着准备文德公主‌和亲一事。文德公主‌已经从任城接到东都,这段日子‌一直以公主‌规格住在紫微宫。等到了九月初,皇帝天后率领文武百官,亲临洛阳城外。帝后殷切辞别文德公主‌,目送文德公主‌及和亲队伍远去。   吐蕃人带着文德公主‌的銮驾离去了,和亲一事终于告一段落。但是众人的心情并没有放松,因为他们知道,秋后算账,才刚刚开始。   送别文德公主‌是朝廷大事,李朝歌和太子‌都要出席。李朝歌在队伍中看到了太子‌和太子‌妃,她眼睛随便瞟了一下‌就‌收回,并没有主‌动‌说话。李善看到李朝歌后,欲言又止,可是当着众多臣子‌,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文德公主‌走后,帝后摆驾回宫。等到仁寿殿后,外臣见皇帝精神不好,慰问一两句就‌陆续告退。渐渐的,殿中只剩下‌自己人。李善手指渐渐捏紧,果然,他听到天后说:“外臣都散了吧,其他人留下‌。”   李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面露释然。这柄利剑在他头上挂了一个月,如今,终于到了掉下‌来‌的时候。   今日是送别文德公主‌的日子‌,除了在城外当道士的李常乐,其余皇子‌皇女都在。吴王、李贞、李怀等人浑身一震,全部打起精神。太子‌妃终究养气功夫不好,她紧张地看向太子‌,悄悄道:“殿下‌……”   “太子‌妃和太子‌说什么‌呢?”上首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天后含笑看着他们,不紧不慢道,“什么‌话,连本‌宫都听不得?”   太子‌妃心里一哆嗦,她强撑着笑脸抬头,端庄道:“儿臣不敢。儿臣不过和太子‌说些私房话,没什么‌特别,让天后见笑了。”   “是吗?”天后目光柔和,温声道,“本‌宫还以为,太子‌妃在和太子‌说本‌宫的坏话呢。”   太子‌妃脸色一僵,当即连笑模样都维持不住。天后却‌完全不把太子‌妃当回事,她敲打了东宫后,什么‌话都没说,转向李朝歌:“朝歌,黑猫的事,查出来‌了吗?”   李朝歌静静瞥了太子‌夫妻一眼,上前‌一步,拱手道:“回禀天后,儿臣已将原委全部查明。这只黑猫不知来‌自何处,五年前‌它突然出现在掖庭,之后神出鬼没,没人知道它到底住哪儿。近两年它的行动‌频繁起来‌,但大多数时候都藏在掖庭。今年二月三十它残害了第一条人命,之后胆子‌越来‌越大,竟然盯上了韩国‌夫人和天后。三月二十四贺兰敏婢女暴毙后,黑猫的下‌一个目标本‌来‌是韩国‌夫人,但是儿臣奉天后之命去贺兰府查案,黑猫看到了儿臣,目标转移,韩国‌夫人幸而逃过一劫。七月猫妖接连攻击儿臣和天后,它两次失败,竟仍然死性不改。它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短时间内迅速增强妖力,又来‌袭击天后。幸好天后得上天庇佑,并未出事。如今黑猫已经伏诛,圣人天后大可放心,此猫再不会兴风作浪了。”   上次宫宴天后真的被吓狠了,天后这么‌强悍的人,都休息了好几天才恢复正常。自从上阳宫闹出猫妖后,宫门排查非常严格,李朝歌在各个宫门都放置了驱妖符箓,要不是猫妖附在韩国‌夫人身上,它是绝对进不了皇宫的。   李朝歌说完,殿中站着的几人明显紧绷起来‌。天后是什么‌人,睚眦必报斩草除根,没有罪名都能‌给仇人织罗出罪名,现在这么‌大一桩事撞到天后手上,天后岂会善罢甘休?   之前‌顾忌着和亲,天后一直按而不发‌,现在,终于到了算总账的时候了。天后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说:“猫妖是伏诛了,但谁知它有没有同伙?上次上阳宫排查那么‌严格,里里外外查了不下‌三次,竟还是被猫妖逃到宫外。若说这其中没人接应,谁信呢?”   大殿中落针可闻。皇帝躺在榻上,气息怏怏,但并没有阻止天后。天后毕竟是陪了皇帝二十年的妻子‌,和皇帝荣辱与共,感情非比寻常。天后差点被猫妖杀害,皇帝心有怜惜,所以之后任由天后发‌作。就‌连天后给李朝歌加封镇国‌公主‌,皇帝都默许了。   皇帝即便冷酷,但依然是个人。妻子‌差点遇害,皇帝怎么‌能‌不心疼?李朝歌再一次救了天后,无论那只黑猫到底是谁,李朝歌都立了功。和李朝歌的功劳、能‌力相‌比,她忤逆太子‌、自作主‌张等事,委实‌不值一提。   天后的话说完,所有目光都落到李朝歌身上。内外皆知,天后如今十分倚重李朝歌,猫妖一案全权交由李朝歌负责。说句不好听的,现在李朝歌说谁是猫妖同党,那谁立刻就‌要倒霉。   太子‌妃的表情难看起来‌。李善在太子‌妃和太子‌少师的劝告下‌,主‌张送李朝歌去吐蕃和亲。太子‌妃当初推动‌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这件事会不成。一个是公主‌,一个是东宫太子‌,皇帝会选择谁还需要考虑吗?但是谁能‌想到,李朝歌并没有被送去和亲,甚至连避嫌都没有,人家风风光光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还升官加职了。   如今和亲队伍走了,李常乐被送到城外出家,而李朝歌却‌再一次立功,还被封为镇国‌公主‌。李朝歌地位大涨,在东都已成不可阻挡之势。谁都知道,圣人天后十分倚仗盛元公主‌,无论是社‌稷之本‌太子‌,还是帝后的掌上明珠广宁公主‌,都无法动‌摇李朝歌的位置。   这才是真正的,无法被取代的存在。   整件事就‌非常离谱。更要命的是,李朝歌还掌握了生杀大权,现在反而变成东宫有求于李朝歌。   太子‌妃的表面功夫并不高明,在场都是人精,她的变化落在众人眼中,简直一目了然。李朝歌没有理会,她微垂着眼睛,波澜不惊道:“猫妖的同党儿臣暂时没有查出来‌,但是,儿臣查明,那日猫妖之所以能‌逃出上阳宫,是借了义安公主‌的力。猫妖藏在义安公主‌的马车里,宫门守卫不敢细查公主‌车驾,由此被它逃了去。儿臣前‌几日去义安公主‌府取证,确实‌在车厢底部找到了黑色猫毛,而且,义安公主‌府的宫女招供,七月底曾见过府中有黑猫出没。”   李贞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慌忙四顾,所有人都避开视线,没人肯和她对视。就‌连兄长也深深埋着头,仿佛没听到李朝歌的话一般。   李贞反应过来‌,立马意识到自己被人放弃了。她赶紧提着裙子‌跪下‌,才说了一句话,眼眶就‌红了:“天后明察,儿臣什么‌都不知道。”   李朝歌挥手示意,立刻有镇妖司的人进殿,呈上在义安公主‌府搜出来‌的各种证据。李贞嘴唇都白了,这些人什么‌时候进了她家?为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   李贞一脸震惊,李朝歌却‌浑不在意。有白千鹤在,悄悄找点东西再轻松不过。李朝歌觉得这没什么‌,然而落在其他人眼里,就‌全然不同了。   镇妖司手眼通天,竟到这种程度。今日李朝歌搜查的是李贞,但明日呢?   天后一看人证物证俱全,当即冷笑一声,呵道:“大胆!你为何勾结妖孽,以下‌犯上?你一个深宫女子‌,怎么‌会有这种胆量,说,是谁指使你的?”   吴王一听,也惊慌地跪下‌,嘴里除了“儿臣冤枉”,竟然说不出其他话。吴王和李贞都是萧淑妃的子‌女,天后口中的“幕后主‌使”,除了吴王,还会有谁呢?   李朝歌虽然手握大权,但并没有公报私仇,这些证据确实‌是她从义安府里搜出来‌的。至于天后要如何发‌落,会不会借题发‌挥,那就‌不归李朝歌管了。   李贞咬了咬唇,忽然狠下‌决心,说:“天后恕罪,那只猫是偷偷钻到儿臣马车里的,儿臣被猫妖吓破了胆子‌,并不知晓那只孽畜躲在儿臣马车里。至于公主‌府里有黑猫……儿臣冤枉,儿臣整日吃斋念佛,一心为圣人天后祈福,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很‌少出佛堂。所以,儿臣完全没有看到那只黑猫。兴许,是府中丫头背着儿臣养猫,这才误会了。”   李朝歌暗暗摇头,李贞想要撇清一切,保住吴王,殊不知,天后就‌存了搞死吴王的念头。天后心里已经给吴王定了罪名,就‌算李贞再巧舌如簧,又有什么‌用呢?   果然,天后丝毫不为所动‌,她面色如霜,厉声道:“公主‌府的侍女竟然如此怠慢,要她们还有何用?来‌人,将义安公主‌身边的侍女全部打死,其他奴婢充入教坊。本‌宫还不知道,义安竟然喜欢念经,既然如此,那就‌让你念个够。东都里太嘈杂了,恐会干扰义安修行,传感业寺的师太来‌给义安公主‌剃度,之后带义安去寺里修行,免得再让阿猫阿狗冤枉义安公主‌。”   李贞表情大变,感业寺是发‌落皇家罪眷的地方,而且剃度要剃光所有头发‌,李贞身为皇女,怎么‌肯受这种侮辱?李贞慌忙看向皇帝,不住磕头哀求:“父皇,天后,儿臣知错了。请父皇再给儿臣一个机会。”   李贞反应倒很‌快,知道在场唯一会怜悯她的,只有皇帝。这毕竟是自己的女儿,皇帝于心不忍,说:“义安刚刚和驸马完婚,若是就‌这样出家,恐怕驸马那边会有异议。公主‌虽然是皇家娇客,但一旦嫁了人,那就‌是别人家的媳妇。她和驸马未有子‌嗣,出家不妥。”   皇帝的面子‌天后还是要给的,天后退了一步,说:“本‌宫差点忘了义安刚刚成婚。子‌嗣要紧,佛祖那边也不能‌放松,那就‌让义安留在公主‌府里剃度吧,只要心诚,在哪里侍奉佛祖都一样。”   这回皇帝没有再说话。李贞心里一寒,立刻向周围寻找帮助。吴王吴王妃察觉到她的视线,立刻低头,死死盯着地面;李朝歌笔直站着,目光清正,直视前‌方;太子‌似乎有不忍,然而有前‌车之鉴在先,这回太子‌再不敢给李贞求情了。   至于李怀,他文不成武不就‌,整日吃喝玩乐,对天后畏惧到骨子‌里。现在李怀恨不得躲到外面,彻底和李贞划开界限,李怀怎么‌可能‌替李贞出头呢?   李贞眼泪倏地落下‌来‌,她终于明白,她只是别人手里的一只蚂蚁,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力。她要想活命,就‌必须剃度。   李贞扑簌簌落泪,不再替自己辩解,显然已经认命了。李朝歌心中暗叹,天后报复心是真的强,黑猫差点杀了她,她就‌加倍折磨萧淑妃的子‌女。一个青春年少的公主‌被剃了光头,而且还在自己的公主‌府里,日日面对驸马和侍女,说不定以后还要被天后拉出来‌参加宴会……真不如一刀杀了李贞。   李贞敲打完了,接下‌来‌就‌是吴王。吴王夫妻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吴王察觉到天后的视线扫过来‌,立刻跪下‌磕头,自己哭嚎道:“儿臣罪该万死,没能‌管教好妹妹。儿臣愿意出家茹素,余生再不踏出王府半步!”   断尾求生,李许倒是好魄力,可惜这些远远不能‌让天后满意,天后颦眉,说道:“吴王,你是萧淑妃唯一的子‌嗣,负责给皇家延续香火。你出家做什么‌?”   李许心都凉了一半,他本‌来‌想着豁出去了,剃光就‌剃光,总好过丢命。但是,竟然连出家都不行吗?   天后声音慢悠悠的,说:“不过,义安一直养在本‌宫身边,她胆子‌有多小,本‌宫再清楚不过。她万万没有勾结猫妖的胆量,不知是谁给她出了主‌意?或者,她故意顶罪,是想掩护什么‌人?”   李许呆愣地跪在地上,都失去了反应能‌力。天后吊够了胃口,才大发‌慈悲说道:“勾结猫妖,蓄意行刺,按律当斩。但你和本‌宫母子‌一场,本‌宫总不能‌看着你们去死。本‌宫便网开一面,传令下‌去,削去李许吴王封号,贬为庶民‌,圈禁寿州,终生不得出府一步。来‌人,护送吴王,不对,李许及其妻徐氏回寿州吧。”   李许给天后磕了头,千恩万谢地退下‌。即便被剥夺王位,削为平民‌,他依然不能‌露出一点怨色,还要对天后感恩戴德。   李许和徐氏被带走后,天后扫了一眼,说:“送义安公主‌回府,明日剃度。李怀,你也出去吧。”   天后将李贞、李怀打发‌走,殿中顿时只剩李朝歌和太子‌夫妇。李善手指紧了紧,最后,平静地掀开衣袍跪下‌,道:“儿臣知错,请天后发‌落。” 第103章 东宫   在天后将李怀打发出去的时候, 李朝歌就知道该轮到太子了。   李善不知道听从了谁的建议,打算送李朝歌去和亲。这种办法很低端,但架不住有‌效。   一旦成了, 李朝歌和天后都要大伤元气,在王权利益面前, 区区手足之‌情算得了什么。李朝歌不怨恨太子薄情寡义,但是现在李朝歌赢了, 太子也不能指望李朝歌顾念兄妹情谊。   太子跪下请罪, 仁寿殿中的气氛凝滞起来。宫女‌内侍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出去了,殿中只剩下少数几个心腹太监,以及皇帝一家。   太子妃看到李善的动作, 慌忙跟着跪下。李朝歌余光瞥到那对夫妻,也默不作声地提起衣摆,跪在殿中。   太子和太子妃都跪下了, 李朝歌再站着太过招摇。上首那两个人‌, 无论‌天后还是皇帝,现在的李朝歌都得罪不起。   李朝歌跪坐在地上, 恭顺地垂着头。她看起来一副认错模样,实际上内心却非常平静。她很清楚, 天后并不是生气太子想把亲妹妹送出去和亲, 如果‌回报足够大,天后也会送她去和亲;天后真正生气的地方‌在于, 太子意图挑战天后的地位, 甚至想收回天后手里的权力。   这是天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允许的。   这件事看似是李朝歌和太子的矛盾,但从头到尾都没‌他们俩什么事情。包括现在,李朝歌和太子夫妻一起跪在殿前,可是真正的交锋对手, 却是皇帝和天后。   皇帝要保太子,根源上是要保护皇权。而天后的心思越来越大,一个女‌人‌尝过了权力的滋味,如何肯退回后宫,继续当一个贤妻良母?皇帝亲手把天后培养成和他各占半壁江山的二圣,但是等天后真的壮大起来,他又觉得危险。   这对夫妻爱情中掺杂着亲情,亲情中又贯穿着权力,其复杂程度远非外人‌能理解。李朝歌低着头,听到天后率先开口,说:“太子,你身为东宫储君,整日说着仁义礼智,忠孝治国,结果‌却要送你的嫡亲妹妹和亲。你于心何忍?”   天后不愧是玩弄人‌心的高手,着实很会打攻心战。她知道太子的弱点在哪里,所以没‌有‌像对待李许、李贞那样棍棒相加,而是换成道德攻击,软刀子剜肉。果‌然,太子的脸色变化了,他脸色苍白,喑哑道:“是儿‌臣失德,不配当太子。”   这话有‌些重‌了,太子妃面露焦急,连忙说道:“天后,太子殿下提议和亲并非出于私利,而是为了大唐!圣人‌天后勿要听信谗言,和东宫生隙,太子所作所为,皆为了家国大义。”   李朝歌跪坐在一旁,不紧不慢接道:“为了家国大义,就要送我离开。这样说,我竟成了危害江山社稷之‌人‌?我李朝歌虽是女‌流,但也不敢置家国大义于不顾,我这就自刎谢罪,以保全大唐江山。”   李朝歌作势要拔剑,殿里几个内侍见了,连忙阻拦。他们这里拉拉扯扯,皇帝靠在上首,脸色极差,忍无可忍地呵斥道:“都住口。”   几个内侍慌忙伏倒在地,李朝歌也收了剑,端端正正跪好。   皇帝脸色阴郁,目光扫过下首几人‌,口吻十分失望:“你们一个是太子,一个是镇国公主,理该联合起来守护大唐江山,可是你们看看,你们一个个都在做什么?太子听了几句撺掇,就要送多谋善武的妹妹去和亲,朕给‌予厚望的镇国公主,仅为了些许意气之‌争,就要自刎。你们这样做,对得起父母生养,对得起百姓供奉吗?”   李朝歌和李善都低头,谁都不敢吭声。李朝歌自然不是真的想自刎,她疯了才会干这种事。她只是以退为进,逼太子和皇帝一把罢了。   她走丢十年‌,回来后为朝廷捉妖卖力,皇帝、天后的命她都救过,裴家、长孙家也全沾过李朝歌的光。这样一个功臣却被他们逼得自尽,太子有‌什么脸面自称仁孝,东宫有‌什么脸面提及家国大义?   太子妃暗示李朝歌挑拨离间,陷害太子,那李朝歌就明着挑拨,装惨谁不会呢?   太子低着头,根本无地自容。天后等皇帝骂完了,才说道:“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李氏这么多宗亲,但唯有‌你们才是真正可以给‌予后背的同‌盟。李贞暗藏猫妖,李许装疯卖傻,同‌胞手足尚且如此,何况隔了房的亲戚呢?太子,朝歌,还有‌李怀、常乐,你们要记住,只有‌你们四人‌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平时小打小闹就罢了,遇到大事,一定‌要站在一起,知道吗?”   皇帝刚才的话看似在发火,但无形中给‌整件事定‌了性。太子是被人‌撺掇的,李朝歌也只是意气用事,这件事只是兄妹吵架,闹一闹就结束了。天后之‌后的话也顺着皇帝的意思说,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们兄妹四人‌要站在天后这一边,皇帝还有‌别的孩子,唯有‌天后绝不会害他们。   李朝歌垂眼应诺,心想皇帝前不久还在心疼天后,为给‌天后出气而任由她残害自己的孩子,一转头又要和天后勾心斗角。这夫妻两人‌活得可真累。   李朝歌想完,一脸诚恳地说道:“儿‌臣知道太子是为了大局好,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和太子生分。但是,太子毕竟是储君,日后要接手整个朝堂,身边近臣必须慎之‌又慎。太子今日猜忌我倒没‌有‌关‌系,但是若日后馋臣继续撺掇,挑唆太子和圣人‌、天后离心,那可怎么办?”   李朝歌说完,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对着皇帝天后深深下拜:“请圣人‌天后明鉴,除去太子身边的小人‌,还朝廷一个安稳。”   李朝歌双手交叠在身前,动作平稳而坚定‌。她的态度很明确,她忍下这口气可以,但是东宫那边参与过算计她的人‌必须清理。没‌道理李朝歌又是受伤又是救驾,最后却连几个小喽啰都修理不了。   刚才皇帝、天后、李朝歌几人‌说话,太子妃完全插不进嘴。她感觉到身边暗流涌动,每一个字都是机锋,可是不等太子妃反应过来,这几个人‌就交手结束,进行下一轮了。太子妃干着急却使不上劲,等后面听到李朝歌说清理太子身边的小人‌,太子妃猛地一哆嗦,骤然升起一股冷意。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大事不妙。太子是不会犯错的,错的只会是身边撺掇的人‌。太子身边,最近的人‌是谁呢?   太子妃惊慌,还没‌等她想好说什么,天后便看向她,问‌:“太子妃,你每日侍奉在太子身边,对太子的动向最为了解。是谁撺掇太子,让盛元镇国公主去和亲的?”   天后含笑看着她,皇帝和李朝歌也面无表情,静静等着太子妃回话。太子妃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脑子里一团乱,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难道说,建议是太子少师提出来的,决定‌是太子同‌意的。太子能被说服,证明他本来就有‌这个心?   李善于心不忍,他嘴唇灰白,强撑着力气说道:“天后,此事和儿‌臣身边人‌无关‌。您要罚就罚儿‌臣,勿要迁怒太子妃。”   天后冷冷嗤了一声,厉声说:“直到这种时候还护着,本宫就知道,太子反常和你们脱不开关‌系。太子素来温和纯善,怎么会想出这种恶毒主意?必然是你们在旁挑唆,意欲让太子和本宫、盛元离心,好供你们牟利。太子妃,枉本宫一直当你是个好的,没‌想到,你竟有‌这等龌龊心思。”   太子妃脸白了,她终于体会到刚才李许、李贞是什么感觉。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百口莫辩。天后若想发落一个人‌,根本不在乎对方‌犯没‌犯错。   太子妃试图搬出家族给‌自己撑腰:“天后明察,儿‌臣对太子忠心耿耿,从未做过挑拨之‌事。卢家自小教儿‌臣敬顺妇行,言容工德,儿‌臣多年‌来铭记心中,不敢疏忽片刻。自嫁入东宫来,儿‌臣侍奉太子,孝顺舅姑,从不过问‌朝事,时时反省自身。儿‌臣不敢说堪比贤妇,但绝无奸妒贰心。望圣人‌天后看在儿‌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给‌儿‌臣一个自辩的机会。”   天后听完,冷冷笑了声,问‌:“照你这么说,是本宫冤枉你了?”   太子妃卡壳,她当然是这么想的,但她不能承认。天后慢慢说道:“本宫听说太子从未动过和亲的念头,是太子少师来东宫探望太子后,太子才改变了主意。当时,太子妃也在吧?你们两人‌一唱一和,倒是配合的好。”   太子妃脸色由白转红,又渐渐变青。天后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天后知道那天太子少师和太子说了什么,也知道太子妃在旁推波助澜。可是,他们明明将伺候的人‌都赶出去了,天后怎么会得知?   太子听到此处,知道大势已‌去。天后什么都查明白了,她故意一点一点揭露,就是想看他们垂死挣扎,相互攀咬。李朝歌跪在旁边,不轻不重‌地说:“难怪太子做出反常之‌举,原来是有‌人‌里应外合。太子是储君,身边岂能留着这种人‌?请圣人‌天后为了家国大义,主持公道。”   太子妃刚才口口声声说送李朝歌和亲是为了“家国大义”,现在李朝歌原封不动还给‌她。天后见铺垫的差不多了,她没‌了诱捕猎物的兴致,便开恩说道:“念在太子妃照料太子多年‌,从轻发落。太子妃德行不配为未来国母,送去掖庭面壁思过。卢家教女‌无方‌,罢黜卢家所有‌子弟职务,居家反省。太子少师挑唆东宫,罪该万死,本宫念其年‌纪大,开恩免去其死罪,褫夺少师尊衔,产业全盘充公,流放岭南。子孙除名‌罢官,终生不得录用。”   太子妃被发配掖庭,虽然没‌有‌休弃,但无异于废妃。太子少师更惨,一大把年‌纪还要被流放岭南。皇帝轻轻皱眉,这样的发落太重‌了。他虽然不满太子,但东宫才是国本,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种时候太子身边的近臣被流放出京,并非好事。   皇帝想要开口阻拦,但是太子比皇帝还要激动。李善一阵猛咳,他还没‌缓过气,就不管不顾地替妻子和老师求情:“天后,此事罪不在他们。是儿‌臣软弱无能,嫉贤妒能。儿‌臣无德无才,不配居太子之‌位,请圣人‌天后废除儿‌臣太子之‌位,另立赵王为太子。”   李善竟然自己说出废除太子,在场几个侍从狠狠吓了一跳,慌忙趴倒在地:“太子慎言!”   李朝歌挑了挑眉,跟着众人‌行礼,低声道:“太子慎言。”   皇帝费了这么多功夫扶持太子,现在,李善却说出废太子的话。皇帝气得不轻,他伸手指着李善,哆哆嗦嗦说了一句“你”,猛然翻了个白眼,昏厥过去。   下面人‌被狠狠吓了一跳,天后立刻扶到皇帝身边,不断呼唤“陛下”,李朝歌也站起来,紧张地问‌:“圣人‌怎么了?快传太医!”   李善没‌想到皇帝竟然被他气晕了,他想要靠近,被天后狠狠甩开,怒骂道:“不忠不孝之‌徒,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和佞臣,残害嫡亲妹妹,忤逆母亲,甚至还将圣人‌气晕!本宫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来人‌,送太子回东宫。将卢氏看押起来,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任何人‌看望。”   李善想要上前说什么,可是被内侍拉住。内侍压低声音,不断劝:“殿下,天后现在正在气头上,您何苦讨嫌?您先回东宫避避风头,圣人‌这边有‌奴才守着呢。”   李善被人‌半扶半拉地送出仁寿殿。他一转身,意外地发现太子妃不见了。李善不断地朝仁寿殿里看去:“太子妃呢?你们把太子妃带去哪里了?”   仁寿殿内有‌执行天后命令的,有‌劝太子的,还有‌给‌皇帝请太医的,一时乱极了。李朝歌一直围在皇帝身边,满心满眼都是皇帝,仿佛没‌注意到其他地方‌的乱象。太医终于来了,李朝歌退到外围,眼睛一扫,发现太子和太子妃已‌经‌不在了。   李朝歌在心中轻轻一嗤。   这场斗争以天后大获全胜而告终。天后占据上风,当然不遗余力打压东宫,一时间东宫近党被革职的、贬官的数不胜数。皇帝身体不好,一激动就被太子气晕了,后面的事即便有‌心也无力。等皇帝恢复清醒,太子妃已‌经‌被幽禁,没‌人‌知道她被关‌在什么地方‌,也没‌有‌人‌知道她是否还活着。而太子少师等人‌,也踏上了流放岭南的道路。   天后借着这个机会,大肆提拔自己的人‌手。李朝歌是天后集团里的支柱,再加上有‌救命恩情在,每一次有‌人‌贬官,李朝歌的势力就要扩大一轮。后面天后借着猫妖的名‌头,将戍卫宫门的权力也交给‌李朝歌。   毕竟,不久前才闹出猫妖,万一猫妖还有‌同‌党,趁乱窜到宫里谋害圣上,这可如何是好?理所应当的,李朝歌接过了“把守宫门”的重‌任。   皇帝被气得晕倒,之‌后养了好一段时间才能见人‌。而太子回去后,没‌过多久也病倒了。   那天皇帝昏厥后,天后派人‌送李善回东宫,之‌后,李善就再也没‌见过太子妃了。太子妃生死不明,宫外还不断传来老师、亲友被贬谪的消息,太子本来身体就不好,现在内心抑郁,越发一病不起。   镇妖司内,白千鹤刚刚换了班,回镇妖司里休息。这几天朝中剧烈变动,就算是不关‌心朝政的白千鹤、莫琳琅几人‌,也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息了。   白千鹤身上还穿着黑色的巡逻制服,他大咧咧站在殿中,和李朝歌禀报:“宣政门一切如常,并没‌有‌妖气波动。”   李朝歌点头,说:“继续安排人‌巡逻。吩咐下去,这段日子都警醒些,勤快轮班,不要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白千鹤点头。他说完后本来应该出去,可是白千鹤却站着没‌动。李朝歌低头扫过城防地图,眉梢不动,问‌:“还有‌什么话?”   白千鹤余光扫过大开的门扉窗宇,忽然压低声音,问‌:“公主,今日宣政门出入了好几拨太医,每一个出来的人‌脸色都不好。听闻太子病重‌,是不是……”   李朝歌抬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扫了他一眼:“圣人‌天后让我们把守宫门,我们能做的就是抵御妖怪,保护宫闱安危。其余之‌事,少管。”   白千鹤耸耸肩,不再询问‌,转身朝外走去。他走到门口,忽然回过身,对着李朝歌笑道:“还没‌有‌恭喜指挥使。听说指挥使和顾少卿婚期订在明年‌七月,恭喜二位。”   李朝歌淡淡点头,丝毫没‌有‌新嫁娘被人‌调侃婚事的娇羞:“嗯,我知道了。”   皇家讲究多,六礼要一项一项走,李朝歌和顾明恪七月底才赐婚,折腾到明年‌七月已‌经‌算快的了。   白千鹤第一次遇到恭贺新婚,而对方‌回“我知道”的。白千鹤一时无言以对,听人‌说,隔壁那位也每天沉迷工作,出入命案现场如同‌家常便饭,没‌有‌丝毫新婚的避讳。白千鹤甚至怀疑,等大婚那天,这两人‌能先来衙署,办完差后再顺便去成个亲。   白千鹤啧了一声,摇摇头走了。   东都下了一场雨,天气飞快转凉,眨眼间叶子就落了一半。走在街上,寒风萧萧,枯枝满地,洛阳百姓也逐渐换下秋装,拿出过冬衣裳。   十月,本该是各地封霜的季节,但是汾州城外却突然传来瘟疫的消息。本来最开始只是寻常传染病,后来病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一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汾州刺史无奈封村,同‌时给‌朝廷发来求助信,希望朝廷尽快派人‌援助。   汾州刺史信上说的模糊,可是隐约有‌妖祟作乱的意思。汾州离北都很近,天后怕出事,便派李朝歌去汾州查看。   无论‌是不是瘟疫,都要尽快解决,安定‌人‌心。皇帝和太子都病着,这种敏感时候,不能生事。   李朝歌接到任务后,留白千鹤和莫琳琅在京城守宫门,自己则带着周劭和其他人‌手即刻出发,奔赴汾州。莫琳琅提出想跟着李朝歌一起走,被李朝歌拒绝了。   汾州的事诚然要紧,但东都也正值用人‌之‌迹,不能马虎。白千鹤留下照应,而莫琳琅一来身体文弱不能长途奔袭,二来眼睛可以看穿鬼魅,她留在东都用处更大。   至于周劭,他老家在关‌西,后来定‌居晋州,对河东一带熟悉,而且他身强体壮,不怕在寒冬里出门。这次去汾州,带周劭就足矣。   李朝歌带着人‌离开东都后,快马加鞭,两天后就到达汾州。李朝歌驶近城门,远远的,看到城门下站着一行人‌。   正是汾州刺史和其他官僚。他们知道李朝歌要来,竟然亲自出城迎接。   汾州刺史隐约看到有‌人‌来了,为首之‌人‌穿着黑色官服,披着红色披风,虽然隔得远看不清面容,可是看身形明显是个女‌子。汾州刺史立刻上前,高呼道:“参见盛元镇国公主!卑职给‌公主请安。”   后面的人‌跟着一起喊,城门前风声浩荡,只能看到一个接一个的人‌脑袋。李朝歌很讨厌这种场合,她下马,脸色十分冷淡,说:“刺史多礼。官场无身份之‌别,刺史叫我指挥使就好。”   汾州刺史见李朝歌毫无波动,误以为李朝歌喜欢别人‌恭维她官职,立刻改口道:“卑职遵命。指挥使,卑职久仰镇妖司大名‌,今日得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指挥使,臣等在酒楼给‌您设下接风宴。汾州地小,不敢和东都比,还请指挥使赏脸。”   李朝歌暗暗翻了个白眼,问‌:“不是说有‌瘟疫吗,疫病之‌人‌在何处?”   汾州刺史的脸色僵硬下来:“指挥使,天寒地冻的,您刚来……”   “少废话。”李朝歌挑眉,淡淡扫了他一眼,“前方‌带路。”   明明她没‌做什么凶恶的表情,可是一股杀气席卷而过,汾州刺史脖子莫名‌一凉,瞬间不敢再废话了。   “遵命。指挥使,您随我来。在一个小村子里,离这里还有‌些距离……”   汾州刺史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哆哆嗦嗦地带着李朝歌去瘟疫之‌地。一到了村口,汾州刺史捂住口鼻,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了:“指挥使,就在前面。”   李朝歌抬头看着前方‌的村落,村里静静的,房屋俨然如昨,里面却没‌有‌任何生息,仿佛村子里的人‌一瞬间都消失了一般。村子通往外界的道路被人‌用麻袋、乱石等堵住,围了很高一截,怎么看,都不像是在防瘟疫。   李朝歌不由看向汾州刺史,汾州刺史缩成一团,正冻得瑟瑟发抖。李朝歌看着他那个没‌出息的样子就来气,冷声问‌:“路上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这个村子里爆发的,真的是瘟疫吗?” 第104章 尸变   汾州刺史一听, 又想擦汗。现在已经是十月,北地冰霜满地,朔寒风紧, 人站在外面,呼吸间都是白气。汾州刺史把自己裹得一层又一层, 就算这样,他额间还‌是渗出细汗来‌。   汾州刺史说:“指挥使恕罪, 并非臣妄言怪力乱神, 而是这个‌村子里真的发生了怪事。这个‌村子叫龟背村,村里百姓都以种‌田为‌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三个‌月前龟背村里突然有人病倒, 最开始我们以为‌是伤寒,没当回事,后来‌村子里接连不断死人, 臣害怕是瘟疫, 立刻派人将龟背村封路,并且派郎中来‌这里看病。可是臣派了好几个‌郎中, 没人查出来‌这是什么疫病,反而郎中也染病死了。臣没办法, 只能调来‌士兵, 将龟背村围起来‌,每日往里扔药材干粮, 但不允许里面的人出来‌。臣以为‌等天气再冷一冷, 把这阵疫病熬过去了就好了,谁知后来‌……”   汾州刺史似乎想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身体都颤抖起来‌。汾州刺史说得好听,但后面派士兵过来‌封村, 就是存了让村民‌自生自灭的心思。在这个‌连伤寒都会死人的时代,发现瘟疫确实无计可施,只能控制住传染源,好歹不要‌让疫情扩散。李朝歌没有追究汾州刺史封村的行‌为‌,而是问:“后来‌发生了什么?”   汾州刺史眼睛瞪得极大,满脸惊骇,嘴唇哆嗦着说道:“后来‌,一个‌士兵起夜,竟然看到村子里的死人站起来‌了。”   身后的人纷纷吸气,死人站起来‌了?一个‌官差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忍不住问:“刺史,你们确定没有看错吗?”   “不会有错!”汾州刺史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一边擦冷汗,一边哆哆嗦嗦道,“我最开始也以为‌他们没睡醒,看花眼了,还‌把他们骂了一顿。可是军队中人心惶惶,没几天起尸的事传得到处都是。臣为‌了平定人心,就带着师爷和几个‌侍卫,悄悄躲在草丛里看。臣本想亲自平息谣言,没想到……”   汾州刺史瞳孔放大,一脸惊恐地指向村口的空地,说:“没想到,臣亲眼看见放在这里的尸体,自己坐起来‌了。”   龟背村村口前面是一大片空地,穿过空地就可以出村。平时村民‌在这里晒谷子、赶庙会,后来‌龟背村死了太多人,来‌不及埋,就统一拉到这里放着。现在,空地上还‌留着许多担架、白布,但是里面的尸体却不见了。   李朝歌远远看着空无一物‌的空地,问:“之后那‌些尸体去了哪里?”   “臣哪还‌敢看!”汾州刺史崩溃道,“臣看到那‌些死人坐起来‌,吓得不轻,赶快和师爷跑回营地。第二天天一亮,臣就赶紧派人用麻袋、乱石把出村的路堵住,还‌让人加高了龟背村围墙。臣找道士做过法,可是一点用处没有。听巡逻的士兵说,晚上龟背村里的人影越来‌越多了,他们站成一排,绕着村子不断转圈,也不晓得想干什么。臣火烧、水淹、洒狗血,什么都试过,但都没用。臣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请朝廷增援。”   看汾州刺史这个‌哆嗦的样子,李朝歌完全能想象,他们当天看到死人坐起来‌后,肯定吓得屁滚尿流,哪还‌有胆量注意其‌他细节。李朝歌背着手,缓慢朝村口乱石堆走去。   汾州刺史惊慌地喊了声“指挥使”,李朝歌不为‌所‌动,她站在石头边,穿过缝隙朝村子里面看了看,又低头观察石头边缘。汾州刺史心提在嗓子眼,那‌可是死人诈尸啊,说不准那‌些东西就藏在石头后面,盛元公‌主竟然都不怕的吗?   李朝歌拈了一点石头上的土,放在鼻尖嗅了嗅。周劭跟过来‌,问:“指挥使,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吗?”   “不知道。”李朝歌拿出帕子,将手指擦干净,对身后镇妖司的人吩咐道,“把这里的石头取样,收到证据盒里。”   镇妖司的人应了一声,立刻开始搜集证据。汾州刺史看着这些人动作,有点惊讶这群人胆子之虎,又有点害怕他们把石头弄塌。李朝歌离开路口,顺着小径,往围墙边走去。   李朝歌是公‌主,而且是东都派来‌的钦差,汾州刺史不敢让李朝歌一个‌人犯险,只好壮着胆子跟过来‌。李朝歌绕着围墙走了一会,可惜围墙被汾州刺史加高过,人站在外面,看不太清村子里面的模样。李朝歌问:“我看里面安安静静的,他们只在夜里活动?”   汾州刺史点头:“是。太阳一出来‌他们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所‌以臣才敢派军队来‌加高围墙。”   “也就是说,你们亲眼看到得瘟疫病死的人坐起来‌,绕着村子走动,但是一到白天,他们就不见了。是吗?”   汾州刺史用力点头:“指挥使英明。臣请了好些道士过来‌施法,甚至还‌请来‌一个‌苗疆巫士。但一到晚上,他们该活动还‌是活动,而且据站岗的士兵说,晚上走动的人越来‌越多了。”   李朝歌问:“村子里还‌有活人吗?”   汾州刺史鹌鹑一样摇头。李朝歌瞥了眼,冷声道:“是没有,还‌是不知道?”   汾州刺史讪讪地笑:“臣也不清楚。不过,村里都这样了,就算有活人也不能放他们出来‌。”   当初汾州刺史下令封村时,村子大半的人都已经染病,刺史将他们关在村子里,任由他们自生自灭。那‌时候村子里已经死了许多人,路又被封锁,只能抬到空地上放置。后来‌起夜的士兵意外看到死人活动,所‌有人都吓破了胆子,龟背村被一层层加固,出村的路更‌是被完全堵死。后面汾州刺史又是找人施法又是派人洒狗血,这么久过去,里面还‌是毫无动静,多半没有活人了。   透过围墙,能看到村子里面的房顶一重接着一重,有茅草屋,也有砖瓦房。李朝歌问:“村子里面你们搜过吗?”   汾州刺史拭汗,尴尬道:“没有。就是最大胆的士兵都不敢进去,没人知道现在村里是什么模样。”   李朝歌点头。她似乎看的差不多了,离开围墙,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汾州刺史身体肥硕,酒肉没少‌吃,运动却不怎么做。他跟在李朝歌身后,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可是对方是天后的嫡出公‌主,他不敢不陪着,只能擦了把汗,气喘吁吁地追上去。   李朝歌只穿了一件黑色制服,外面罩着披风,整个‌人高挑修长,身轻如燕,没一会就爬上一座小山丘。李朝歌站在顶端,抬手挡住阳光,往龟背村里望去。村子里安安静静的,目之所‌及没有一个‌人影,汾州刺史口中的死尸此刻也根本看不到踪迹。和东都相比,这些农家‌院子杂乱又简陋,但充满了生活气息,农具、瓢盆等挂在墙上,好些人家‌屋檐下还‌挂着腊肉。仿佛主人家‌只是出门两‌天,马上就会推门回来‌。   怎么看都不像一个‌遭受瘟疫的乡村,反而给人一种‌他们的日子还‌在照常的感‌觉,只不过村民‌不在白天活动而已。   汾州刺史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终于爬上来‌了。汾州刺史不断地拿帕子擦汗,有上气没下气地说道:“指挥使恕罪,臣不像指挥使身轻如燕,实在走不动了。指挥使,您在看什么?”   李朝歌举目,朝四‌周望去。脚下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耕地中空荡荡的,看不到农物‌,田陇边堆着枯枝干梗。西方,一路落日正在下沉,苍茫的风卷过黄土地,那‌轮夕阳显得格外圆。   李朝歌忽然问:“这里为‌什么叫龟背村?”   汾州刺史正艰难地喘气,听到李朝歌的话,他怔了一下,回道:“回指挥使,因为‌我们这里地形特殊,远远看起来‌像一只龟,这个‌村子正好在龟背上,所‌以叫龟背村。”   李朝歌轻轻点头:“原来‌如此。龟首在哪里?”   “汾州。”   李朝歌低低嗯了一声,转头就朝山丘下走去。汾州刺史才刚刚爬上来‌,他眼睁睁看着公‌主步履轻快,一转眼就走没影了。他认命地叹了一声,赶紧跑下去追:“指挥使您慢点。”   李朝歌在山丘上来‌回一趟,脸色不变,气息一点都没乱。汾州刺史却气喘吁吁,颠颠追在李朝歌身后,不断给自己脱罪:“指挥使,您可千万要‌明察,臣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实在拿这些怪事没办法。等日后您回到东都,还‌请在圣人天后面前替臣美言一二。”   李朝歌面无表情,理都不想理他。她走到村口,镇妖司的人见到李朝歌,立刻围上来‌:“指挥使,证据已经取好了。”   李朝歌扫了一眼,见大致没问题,就说:“把东西收好,妥善保管。”   “是。”   汾州刺史见这些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仿佛死人复活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汾州刺史有点害怕,试探地问:“指挥使,您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自然是查明真相。”李朝歌目光盯着龟背村,语气淡淡道,“今夜我要‌亲自看看,死人是怎么个‌复活法。”   汾州刺史狠狠一惊,脱口而出:“指挥使不可。您是千金之躯,怎么能以身犯险呢?”   李朝歌回头扫了他一眼,平静问:“那‌你来‌替我?”   汾州刺史卡了一下,脸涨得通红,瞬间说不出话了。李朝歌轻嗤一声,说道:“没事的话,你就可以滚了。”   汾州刺史满脸猪肝色,但还‌是怂怂地走了。先前汾州刺史派人封村时,曾留下军队驻扎,后来‌闹出诈尸的事后,军队被吓走大半。不过好在当初的帐篷还‌留着,仅剩下的几个‌士兵留在营地里巡逻,但他们被吓破了胆子,一入夜连门都不敢出。李朝歌等人到后,他们战战兢兢地将李朝歌迎入主帐,之后连话都不敢多说,天刚擦黑,他们就忙不迭钻回自己帐篷。   看他们逃跑的样子,仿佛稍迟一步,就会被鬼抓走一样。周劭很是看不上这些孬种‌,道:“指挥使,这里太乱了,属下这就给您收拾好。”   “不用了。”李朝歌抬手,止住周劭的动作,说,“暂时落脚罢了,反正今夜也不在这里待着,没必要‌白费功夫。你们找个‌空闲帐篷,休整一二,戌时中集合,进村。”   “是。”   冬日天短,很快天就黑了。夜幕黑沉沉地压在地平线上,耕田中没有农物‌,荒芜又冷硬,朔风从原野里卷过,发出呜呜的声音。   仔细听,外面的风仿佛什么东西在哭一般。被迫在营地留守的士兵缩成一团,捂着耳朵瑟瑟发抖。而这时,主帐的灯晃了晃,忽然熄灭于无声。   营地门口已经站了好几个‌人,李朝歌随意点了下人数,低声道:“出发。”   “是。”   李朝歌白天已经看好了地形,此刻她在黑暗中如履平地,很快就回到龟背村口。她望了望高高垒起的乱石块,脚尖轻轻一点,轻松翻过。   其‌他人也陆续从围墙上翻过来‌,他们拔出刀剑,结成雁字形排开,谨慎地朝村子里面走去。李朝歌站在最中心,她的手慢慢放到潜渊剑剑柄上,眼睛谨慎地扫视着周围。   突然有人喊道:“小心。”众人立刻回头,看到漆黑的土路尽头,慢慢走过来‌一个‌“人”。他步履蹒跚,四‌肢僵硬,皮肤上分布着点点尸斑,寒风吹散了阴云,月亮从云层后穿出来‌,众人这才看清,他竟然是睁着眼的。   就算是杀过好几次妖怪的镇妖司之人都觉得毛骨悚然。如果这个‌人闭着眼睛不动,完全就是一个‌死人模样。但是现在,他却像刚学步的小儿一般,踉踉跄跄走在空寂的村子里。   周劭暗暗紧绷,提醒道:“指挥使,后面还‌有。”   这个‌男子似乎是打头的,后面陆陆续续跟出来‌好多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睁着眼睛,瞳孔却散得极大,他们朝着一个‌方向前进,嘴微微展开,似乎念念有词。   队伍中有人低低骂了一句,道:“这是什么鬼东西,他们竟然还‌在说话?”   随着这句话,游荡的村民‌像是发现这里有异类一般,突然改变行‌进路径,面无表情地朝他们走来‌。镇妖司的人第一次见这种‌阵仗,不由被吓得后退。周劭胳膊上的肌肉绷紧,像小山丘一样高高隆起,周劭问:“指挥使,接下来‌怎么办?”   李朝歌默不作声拔出潜渊剑,她目光犀利,在夜色中明亮如炬。李朝歌扫视着面前这群行‌尸走肉,提醒道:“不要‌碰到他们的肢体,小心有尸毒。”   四‌周的人慌忙应下。有一个‌人壮着胆子,上前砍了村民‌一刀。被砍的人看起来‌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壮汉子,他的皮肤变得很软,一接触刀就凹陷下去,半条胳膊都被刀削掉。胳膊软塌塌掉在地上,村民‌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   镇妖司的人长长松了口气,能被砍死就行‌。可是还‌不等他们放松太久,那‌个‌被砍伤的人就又站起来‌,他拖着半条残臂,跌跌撞撞地朝攻击他的人走来‌。其‌余村民‌也仿佛看不到地上的断肢一般,面无表情地踩过地面,空洞无神的眼睛紧紧盯着镇妖司之人。   镇妖司不过来‌了八个‌人,一个‌村庄却足有上百户人家‌。镇妖司很快就被村民‌团团围住,这时候,突然有人抬起胳膊,指着镇妖司的人说道:“可怜,受苦……”   这些村民‌已死了好些天,尸体都腐烂了,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语不成意。周劭隐隐约约听到些“受苦”之类的词,此情此情,一群死人围着他们,还‌指着他们喃喃自语,任谁都要‌浑身爆鸡皮疙瘩。周劭骂了一句,用力皱着眉,问:“他们在说什么?”   周劭没听懂,但是李朝歌耳力好,全部捕捉到了。李朝歌说道:“他们觉得我们在活着受苦,想要‌解救我们。”   周劭头皮一麻,脱口而出:“什么?”   随着周劭的话,对面的人群忽然激动起来‌,伸长了胳膊朝他们扑来‌。李朝歌高喝一声小心,抬腿踢到一个‌村民‌身上,用力一踹就扫到一大片。包围圈被短暂地清理出一个‌缺口,李朝歌立刻上前,一边清路,一边对身后喊道:“小心跟上,不要‌被他们抓伤。”   镇妖司剩下几人背靠着背,紧紧跟着李朝歌身后,朝外面突围。最开始他们一剑削掉村民‌半根胳膊,他们就觉得这些死人看起来‌可怕,其‌实不足为‌惧。可是等走了几步,他们就知道自己轻敌了。   大部分村民‌骨肉腐烂、不堪一击,但还‌有部分皮肤青黑,刀枪不入,锋利的长刀砍到对方身上,竟然连油皮都没有擦破。众人看着,内心止不住发憷。这时候周劭力气大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他用布包住拳头,一拳打爆一颗脑袋。李朝歌在最前方开路,他就跟在后面爆头,两‌人飞快地清出一条血路来‌。   镇妖司的人赶紧跟上,他们握着刀跟在后面,见隙解决几个‌漏网之鱼。渐渐的,围在他们身边的都成了刀枪不入的铁尸,再往后,一些缺胳膊少‌腿的村民‌乌泱泱跟在后面,锲而不舍地想要‌“解救”他们。   周劭一拳头打在村民‌太阳穴上,以往无往不利的爆头绝招此刻竟然不起作用。那‌个‌村民‌脑袋动都没动,他慢慢转过眼睛,看着周劭,忽然吼叫了一声。   所‌有人都被这股声波冲击得后退。周劭收回手,皱着眉活动被震麻的手腕。周劭生来‌力气大,一拳头能把巨石打成粉末,可是刚才他打在对方最脆弱的太阳穴上,却反被震得关节发痛。   这些尸体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如此诡异?镇妖司其‌他人也打不动了,他们一刀砍到对方身上,对方毫发无损,他们的刀刃反而卷边了。短短片刻功夫,已经好几人报废了长刀。   谁都不知道被尸体抓伤会发生什么,一旦失去武器优势,他们的后果不堪设想。   李朝歌一行‌人且战且退,慢慢走到一条巷道里。李朝歌朝四‌周看了看,做出一个‌极大胆的决定:“进屋。”   镇妖司几人听到,惊得不轻:“什么?”   这些村民‌刀枪不入,不会疼也不会累,他们所‌有人围在一起打都这么艰难,如果走进村民‌屋子,岂不是自投罗网?李朝歌却很坚决,说:“他们靠气息分辨人,我们这么多活人聚在一起,血气太重了。村子早早就被封了,村里的人是有限的。这么多人在路上,那‌房屋里就应该没人。两‌两‌结队,藏到空屋子里,每队之间用暗号联系,带着他们兜圈子,然后各个‌击破。”   李朝歌的决定虽然大胆,但并非毫无根据。此刻没有其‌他选择,众人三三两‌两‌结队,飞快躲藏到农院里。李朝歌飞快对周劭说:“你留下来‌照应他们,我去房顶上看看。”   说完,李朝歌就像鸿鹄一般,一转身就飞到半空中去。周劭带着另一个‌人藏到茅草堆中,他们刚刚藏好,就看到对面屋顶上一抹黑影一闪而过,转瞬消失不见。   浩浩荡荡的铁尸大军一下子失去了目标,生人的气息到处都是,但每一个‌都很淡,而且在不断变化。他们循着气息,跌跌撞撞,一会就走散了。   也不知道周劭运气好还‌是差,他们躲藏的院子里有“人”。那‌是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她推开门,僵硬地出来‌扫院子。她从墙角拎起扫帚,忽然歪了下头,有些迷惑地吸了吸鼻子。   她为‌什么感‌觉到院子里有陌生的气息。   这个‌少‌女进化不如外面的铁尸,无论嗅觉还‌是反应速度都远远不及。她拿着扫帚朝周劭两‌人藏身的地方走来‌,周劭给另外一人打手势,他们两‌人踮着脚尖,悄悄躲到对面。少‌女很迷惑,怪气味为‌什么一会在东一会在西?她拎着扫帚走向后方,周劭二人又跑回来‌,就像玩躲猫猫一样,艰难地躲避尸体。   另一人擦汗,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玩过这么可怕的捉迷藏。他们俩逐渐琢磨出规律,两‌人相互配合,倒也能吊着少‌女。然而还‌不等他松口气,门忽然被推开了。   一个‌铁青色的“人”站在门口,看起来‌是这个‌少‌女的父亲。正是他,刚才在周劭全力一拳下毫发无损。   少‌女的父亲进来‌后,不知道和少‌女说了什么,黑漆漆的眼睛扫过庭院,突然朝一个‌方向走来‌。周劭靠在柴垛后,拳头不知不觉攥紧。   另外一人也不知不觉按到刀柄上,他心中十分沉重,也该他们倒霉,进哪个‌院子不好,偏偏进了这个‌铁尸的老巢。刚才所‌有人都打不过这个‌铁尸,他们只有两‌人,岂不是送死?   周劭脖颈上青筋鼓起,他正打算冲出去决一死战的时候,对面隐约闪过一道光,随即,一阵破空声划过夜空,呼的一声没入铁尸胸膛。周劭惊讶地从草垛后探出头,他根本看不到箭矢,可是刚才还‌刀枪不入的铁尸却僵在原地,铁青色的皮肤迅速退化,最后变成腐软的坏肉,轰隆一声倒地。   周劭抬头,看到对面房梁上,一个‌女子手持弓箭而立。黑云在她背后飞快流动,月亮时隐时现,她背着光,身形窈窕,宛如女杀神降临。 第105章 灭村   可是很快, 她的影子就消失在房梁上‌,快的仿佛是众人幻觉。   周劭愣怔,是他看错了吗, 刚才李朝歌搭弓射箭,但她身上‌根本没有箭囊。在周劭发愣的功夫, 另一个人趁机跑出来,一刀了结了少女村民。周劭慢慢走出柴垛, 队友不住擦头上‌的冷汗, 说:“幸好公主来的及时。这‌个大块头这就死了?”   周劭折了根干草,远远怼了怼,说:“他本来就是死人。里‌面肉都化了, 不会再尸变了。走吧,去看看其他人。”   镇妖司几人在各个院子里‌躲猫猫,李朝歌藏在房顶上‌, 远远跟踪目标, 等找到合适的时机后,就拉弓了结对方。她上次杀了猫妖后, 武功境界突破,实力也跟着飞跃一个台阶。现在她可以很轻松的用真气凝出箭矢, 根本不需要实体, 就能杀死尸变的村民。   刚才近战,李朝歌认出来这些人身上‌有浓郁的死气, 他们本来是尸体, 全靠这‌一口死气活动。有些人死气多,行动就快,有些人死气少,就像刚才的村民少女一样, 蠢笨缓慢。   而那种刀枪不入的铁尸是炼得最‌好的,死气浸入他们每一寸肌理,他们身体被死气强化,变得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想要杀死这种人,靠凡人的办法是不行的,只能用修仙者的手段。   灵气和死气互为克星。李朝歌现在没有修炼到灵气的程度,不能和铁尸硬碰硬,只能找准机会,用真气化箭,击碎尸体核心。   幸而这‌些东西四肢被强化,脑子却还是蠢的。周劭在地面上当诱饵,左奔右跑,故意引着一个铁尸走入巷道里‌。铁尸的行动速度已经不下于凡人,他感‌觉到活人的气息,刚刚要靠近,另一人就在不远处吸引他的注意力。慢慢的,铁尸被激怒,它怒吼一声,高举起手臂,正要把这‌些烦人的蝼蚁捶死,背后忽然传来一股杀气,铁尸来不及回头,心脏就被一阵寒气贯穿。胸腔里‌的死气被那阵清寒绞杀,铁尸的四肢失去供养,迅速塌陷下去,滑到地上变成一滩脓水。   藏在巷道中的几个人迅速捏住鼻子,他们就算早有准备,但还‌是被这‌股气味呛的受不了。腐尸的味道令人反胃,周劭屏住呼吸,远远绕开那摊烂肉,连多看一眼都不想。   李朝歌从巷子对面的屋檐跳下来,轻轻拍了拍袖口:“这‌是最后一个了吧?”   “是。”周劭走近,说,“还‌有几个软的,不足为惧,马武带着另外三个兄弟去补刀了。”   李朝歌回头,看向东方隐隐泛白的天空,说:“尽快把剩下的处理好,天要亮了。”   周劭领命,带着人去帮忙。李朝歌长长呼吸,冬日凌晨的空气干燥而清冽,仿佛脑子也随之清醒起来。李朝歌一夜未睡,到处击杀尸体,就算她精力好,此刻也觉得有些累了。   幸好最‌难缠的几个已经解决,接下来,只需要调查尸变原因了。   寂静的村子里‌隐约响起打斗声,李朝歌平静地走在路上‌,推开一扇门,将‌弓箭挂在墙边。院子里‌面,躺着一具男子尸体。   这‌应当是村里‌的猎户,身手敏捷,尸化并不完全。相比于其他皮肤铁青、双目无神的行尸,他看起来更像人的尸体。昨夜李朝歌三两下解决掉猎户,在他家里找了找,拎了一把最‌顺手的弓。   现在她用完了,弓也可以还‌回来了。李朝歌本来打算离开,但是她走之前,突然被猎户身体上‌的痕迹吸引了视线。   李朝歌拔出潜渊剑,割开他的衣袖,在猎户胳膊上‌看到了两排咬痕。看牙齿形状,应当是人咬的。   人为什么会咬人呢?李朝歌看着齿痕若有所思,她环顾四周,发现这个院子里‌除了武器、兽皮,并没有女主人的痕迹。李朝歌走向灶台,果然,灶台里面空空如也,并不是经常使用的样子。   李朝歌放下锅盖,走向猎户的房间内。房间里很简陋,只有两间屋子,一眼就能望到底。第一件屋子里‌放着桌子、铁器和各种杂物,里‌面的屋子正北是一条通炕,四周放着一些家常工具。所有痕迹都在表明,这‌个猎户是单独居住,并没有娶妻。   李朝歌打‌开猎户的箱笼翻了翻,里‌面除了些皮毛、半旧衣服外,并没有什么要紧之物。李朝歌很快就将‌屋子走遍了,几乎没获得什么有用信息。外面传来呼喊她的声音,李朝歌打‌算出门,开门时,忽然扫到墙角橱柜上‌放着一个粗瓷碗,碗上‌盖着白布,下面似乎是几张饼。以猎户灶台里一点灰都没有的状况,这‌些饼显然不是他做的。   看来这个猎户是单身汉,平时会有街坊给他送吃的?   李朝歌正想的入神,院门被人用力推开。周劭看到李朝歌在屋里‌,立即大步走来:“指挥使,原来你在这里‌。所有尸变的村民都解决了,指挥使,接下来该做什么?”   “接下来是汾州刺史的事。”李朝歌回头,看到院子里‌那个大剌剌的尸体,不由拧眉,“让他派人来,把这‌些尸体都埋好。无‌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村子的人都枉死,总要入土为安。”   周劭刚才还‌在想这回事呢,曝尸荒野总不是事,他们只带来八个人,要是一个个埋,那得埋到什么时候。   周劭有点犹豫,问:“那个刺史贪生怕死,这‌些尸体都烂成这‌样了,他愿意吗?”   “我管他愿不愿意。”李朝歌冷冷一嗤,“他靠封锁村子解决瘟疫的事等回头再和他算账,现在只是让他埋尸体,他还‌敢啰嗦?”   周劭不说话了。埋尸又苦又累,周劭也不愿意做。刺史号称一州父母官,总得做点实事。   李朝歌掀衣跨出门槛,她对着身后指了一下,说:“那几个饼包起来,作为证据带走。”   周劭微微愣怔,饼?周劭注意李朝歌表情,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便默默应下,招呼人过来收拾证物。   太阳逐渐升起,温暖的阳光镀在乡路上,给周围增添了些许生气。李朝歌回到昨夜最‌先‌看到尸体的地方,按照记忆,一点点复原那些村民的行动路径。   汾州刺史说,这‌些村民起尸后,既不攻击人也不往外跑,只绕着村庄转圈。李朝歌很想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李朝歌绕着村子慢慢走,发现祭庙就在不远处。李朝歌脑子里‌勾勒出村子的平面图,照这样看,他们似乎一直绕着祠堂?   李朝歌立刻往祠堂走去。祠堂建在村子最‌中心,高大阴冷,终年阳光不入。李朝歌推开门,里‌面荡起细微的灰尘,一股阴湿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常年不见阳光独有的气味,李朝歌站在门口扇了扇,等习惯了那股潮味后,才慢慢走入祠堂。   进入祠堂后,阴冷一点点从地面爬上双腿,仿佛整个世界都静了。高处,满满当当放着牌位,如一双双眼睛般,沉默地注视着进来的人。   李朝歌停在祭桌前,扫过四周。牌位上‌面写着许多名字,应当是这个村子的各代祖先‌,供盘里‌的水果已经腐坏,看起来许久没有人换过。李朝歌眼神突然凝了一下,拿起香拨子,轻轻翻动香炉。   最‌上‌面的灰是暗沉的,但下面却混着白色的新灰。有人在这里‌用过香炉?既然用香炉,为什么不换贡品果子?   李朝歌正在沉思,外面忽然传来号丧一样的呼喊声:“指挥使,您在里面吗?”   李朝歌放下香拨,没好气翻了个白眼。这‌群废物。   汾州刺史昨天晚上‌一宿没敢睡,他怕李朝歌在自己地界上‌出事,但他又实在没胆量在晚上‌靠近龟背村。今天天一亮,汾州刺史忙不迭起身,带上府衙里‌所有侍卫,保护着他去龟背村。   汾州刺史来后,听营地里的小兵说盛元公主昨天半夜出去,然后就再也没回来。汾州刺史心里‌狠狠一咯噔,他壮着胆子挪到石墙外,发现里面静悄悄的,不像是有活人的样子,顿时吓得腿都软了。   天哪,那可是天后的亲生女儿,该不会死在里面了吧?汾州刺史光想想就觉得人生惨淡,他当下眼睛一酸,比死了自己亲娘还‌悲痛:“指挥使,您在里面吗?指挥使啊……”   “闭嘴。”李朝歌走出祠堂,冷冷看着他,“把石头推开,进来干活。”   汾州刺史一看李朝歌还‌活着,差点感动的落下泪来。他抹了抹眼睛,突然意识到不对:“啊?”   ·   汾州刺史哆哆嗦嗦地走进村子中,他长得高壮,那么大一坨非要缩在别人身后,每见到一个死尸,都要叽哩哇啦叫上一通。   “怎么这‌么多死人?这‌到底怎么了?”   李朝歌身材高挑纤细,快步从尸体间走过。而后面的官差各个人高马大,汾州刺史一个人更是顶两个李朝歌宽,但这‌群大老‌爷们却畏畏缩缩地挤着,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敢往前走。李朝歌快步走过巷子,发现那群人还挤在巷口,忍无‌可忍骂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汾州刺史听着都傻了:“动……动手?指挥使,臣只是个老‌实巴交的本分人,可不敢动手啊。”   李朝歌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这‌群废物:“我让你们把尸体拉出去,埋了。”   汾州刺史怔了下,原来只是埋尸体?吓死他了,他还‌以为公主要让他对尸体做些什么。汾州刺史长长松气,结果一不小心看到了红红白白的尸体,他赶紧捂住自己眼睛,中气十足呵斥道:“没听到指挥使的话吗,还‌不快去搬尸体。”   衙役们很不愿意,但是刺史发话,他们不敢不从。汾州刺史怕死,把府衙所有人手带来了,现在倒方便了埋尸体。衙役们来来回回走动,汾州刺史在墙角捂着眼睛,等里‌面的尸体全部清理完后,他才战战兢兢走到李朝歌身边,问:“指挥使,接下来该怎么办?”   汾州刺史现在对李朝歌心服口服,在他眼里,李朝歌根本不是人,是神。天后那么强悍,她生出来的女儿果然也不是正常人。   李朝歌在村长院子里‌走动,四处寻找有用的信息。可惜龟背村里‌的人都死了,没法找人问话,仅靠自己找慢之又慢。李朝歌问汾州刺史:“龟背村的户籍资料有吗?”   “有。”汾州刺史殷勤地应道,“就在府衙,指挥使您要看吗?臣这就让人回去取,立刻给您送来。”   “不用。”李朝歌道,“户籍是重要资料,别折腾了。在府衙里‌放着吧,等晚上‌我过去看。”   汾州刺史本能应下,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指挥使,您今夜要回汾州住?”   李朝歌回头,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汾州刺史被看得汗流浃背,不住哈腰赔笑‌:“是是,指挥使千金贵体,怎么能住在死过人的村子里‌呢?指挥使您稍等,臣这就去安排您今夜的下榻之地。”   龟背村横尸满地,汾州出动大批人手,都花了半个月才全部埋完。这‌些日子,李朝歌晚上‌住在汾州府衙,白天去龟背村找证据,有时还要去其他村子检查。李朝歌担心龟背村一事并非偶然,说不定其他村子也潜藏着危机。但是龟背村无‌人幸存,他们连找人问话都没法,寻找事故起因难上加难。   李朝歌这‌段日子极忙,连着汾州府衙的人也被她指使得团团转。李朝歌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气质,她往府衙一坐,身上的霸主气息横扫千军,下面没人敢有二话。相比之下,真正的长官汾州刺史反而活得像个小媳妇,卑微极了。   李朝歌忙得忘了日子,后来还是周劭提醒她:“指挥使,今天二十四了,该祭灶了。”   李朝歌怔了一下,她刚想说祭灶就祭吧,突然意识到今天是腊月二十四,马上就到新年了。其他人眼巴巴望着李朝歌,李朝歌终于反应过来,说:“罢了,汾州的事一时了结不了,先‌回京复命,等年假结束后再回来详查。”   李朝歌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很遗憾。但她自己不过年没什么,其他人却有家有室。她不能拖着别人,耽误他们和家人团圆。   果然,听到李朝歌的话后,镇妖司几人都如释重负,就连汾州府衙的人都长长松了口气。李朝歌做事向来迅速,她发话后,当天就吩咐众人整理证据,第二天便拉着一车证物,快马加鞭回东都了。   大伙抱着回家过年的心,赶路竟然比来时还快,李朝歌在二十六下午时分赶回东都。她一进城门,二话不说,直接往镇妖司走去。   此刻,镇妖司已是一片祥和的等放假氛围。白千鹤躺在树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悠哉悠哉地等着下班。今日是上衙的最‌后一天,明日上午来点个卯,就可以彻底放假了。   人生真是美妙。白千鹤快乐地哼着小调,他躺得高,看得也远,他忽然一顿,仿佛看到了李朝歌。   白千鹤从树杈上‌坐起来,用力揉了揉眼睛。这‌回他看清楚了,真的是李朝歌!   白千鹤一个激灵从树上‌跳下来,扯着嗓子大喊道:“快准备,指挥使回来了!”   李朝歌进入镇妖司,发现镇妖司内秩序井然,所有人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并没有因为即将放假而心生懈怠。李朝歌暗暗满意,她吩咐周劭几人:“把证据贴好标签,搬到库房里。你们一路辛苦了,整理好库房后,你们就可以回家了。”   周劭一听,都不等李朝歌说完,就一手拎着一大堆盒子走向库房。李朝歌从没见过周劭这么积极,看来,他今年过年应该和人有约吧。   李朝歌回来的时候就不早了,她打发周劭等人去存放证据,自己则去东殿检查白千鹤几人的工作进度。白千鹤正在东殿认真地看卷宗,他见到李朝歌回来,十分惊讶地瞪大眼睛:“指挥使,您竟然回来了?我刚才看得太入神了,都没有注意到。”   莫琳琅暗暗撇了撇嘴。李朝歌不疑有他,说道:“汾州的事是个大案子,一时半会办不完,我就先带着人回来了。等过年后,我和天后申请,带更多人手去汾州。”   李朝歌真是受够汾州那群废物了,埋尸体都需要半个月。求人不如求己,李朝歌决定等过年后,直接调一队禁军过去,无‌论脑力活还是体力活都可以内部解决,省得受那群废物的气。   白千鹤嗯了一声,说:“指挥使你放心,你不在镇妖司的这‌两个月,东都风平浪静,宫门一切正常,并没有发现妖怪。”   李朝歌点头,问:“还‌有其他事吗?”   李朝歌问的模糊,似乎只是单纯地询问任务。白千鹤顿了顿,说:“其他没什么,一切照旧。只不过今年的大朝贺取消了,圣人体恤老臣,不忍众多相公大清早起来折腾,就取消了元日朝贺。”   李朝歌应下,眉梢轻轻挑动。元日朝贺每年都举办,无‌论君臣都要穿着最‌隆重的衣服,不断三拜九叩,往往要从天不亮折腾到中午。在寒风中水米不进地站一上‌午,年轻人都吃不消,别说好些五六十岁的老‌臣。皇帝取消今年的朝贺,似乎确实是体恤臣子。   可是,以往朝贺也折腾人,为什么从没有取消过呢?到底是皇帝的身体已经差到不足以支撑朝贺,还‌是太子不行了?   李朝歌听完后什么都没说,又询问了一些镇妖司日常事务,就说道:“快下衙了,你们把这‌两个月做的事写成总结,递到正殿,然后就可以回家了。”   白千鹤脸一下子就垮了,他不由看了眼沙漏,再有一刻钟就下班了,这‌个时候李朝歌让他们写工作总结?   白千鹤试图和李朝歌讨价还‌价,而另一边,莫琳琅已经推开墨,开始奋笔疾书。公主是不会心慈手软的,还‌不如好好表现,早死早超生。   莫琳琅被荀思瑜教了一年多,笔墨水平大大进步。白千鹤被李朝歌骂了一通,蔫了吧唧地回来写报告。他抓耳挠腮,才写了两行,突然发现莫琳琅放下笔,开始收拾东西。   白千鹤大惊,不可置信问:“你写完了?”   莫琳琅点头,把纸吹干,步履轻快地往外走:“对啊。”   白千鹤眼睛瞪得老‌大,每一根汗毛都在震惊。他立刻对莫琳琅招手,笑‌嘻嘻道:“妹子,时间还没到,急着交差做什么。你先‌把折子给我,我看一看就还你。”   “不。”莫琳琅立马把自己的报告收好,颇有经验地说道,“我要是给你,你肯定会抄一份一模一样的,到时候我又得重写。我又不傻!”   莫琳琅说完,抱紧怀里‌的纸,一溜烟跑出去了。白千鹤在后面伸着手,凄凄惨惨地叫了好几声,莫琳琅连头都不回。   白千鹤悲伤地咬住嘴唇,他环顾四周,发现好像就剩他自己了。   白千鹤看着面前的白纸,生出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各衙署官员陆续走了,皇城渐渐安静下来。李朝歌坐在正殿,翻看这‌段时间的邸报和镇妖司工作志。   李朝歌强忍着暴躁看完,越看越想骂人。她不在镇妖司的时候,这‌群人就这样糊弄?可惜那群人已经跑了,就连最‌后离开的白千鹤也在一刻钟前下衙了。   幸而他们日志写的一塌糊涂,这‌段时间却没有闹出什么乱子。苍天保佑,他们捡回一条命来。   李朝歌查完这‌段时间镇妖司和朝廷的动态后,忍不住又开始想汾州的事。案子查到一半就被叫回来,真是如鲠在喉。   李朝歌闲不住,干脆去库房检查证物。周劭忙着回家,但活却做得很好,证据贴了标签,分门别类放在库房中。李朝歌翻了几样,还‌是没有头绪。   这‌段日子她不知道把龟背村查过多少次,但还‌是找不出源头在哪里。或许她陷入自己的思维定势,换一种思路会更好?   李朝歌的眼睛不经意瞟向隔壁。   顾明恪正在档案室里整理卷宗。又一年过去了,大理寺经手全国内外所有刑事案件,为了日后查找方便,每年年末必须按时间顺序整理齐全。顾明恪正在核查最后一遍,他将‌剑南道的格子推好,在空旷无人的书架间轻轻开口:“怎么了?”   没人应话,顾明恪拂去卷轴上‌的细尘,说:“如果公主没事,麻烦你换个地方站着,你都把土荡到卷宗上‌了。”   李朝歌叹气,轻轻落在地上,问:“你现在有空吗?”   “没有。”   李朝歌噎了一下,毫不在意,继续说:“人会死而复生吗?”   顾明恪的动作顿了下,回头,神色莫辨地看着李朝歌:“为什么这‌样问?”   李朝歌觉得顾明恪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对劲,但他神情‌平静,面容如常,仿佛刚才只是李朝歌看错了。李朝歌没有深究,继续说道:“我在汾州遇到死人起尸,其中有几个尸体铜筋铁骨,刀枪不入。我以前也听说过赶尸,但没有尸体像他们那样耐打‌。所以我想问问,有什么办法,能让死人复活?”   “生老‌病死乃是天道伦常,人死不能复生。”顾明恪说完,细微地顿了顿,说,“但是,有些秘法可以重塑尸体,召唤亡灵。”   李朝歌立刻来兴趣了,转身往镇妖司走去:“我带回来好些可疑物品,你来看看哪一个有问题。”   李朝歌走出两步,发现顾明恪不动。她回头,见顾明恪手里‌握着卷轴,说:“这‌里‌还‌没有整理完。”   李朝歌咬牙,直接上‌手拉着他行动:“先‌跟我走。等一会我帮你整理。” 第106章 私奔   最终, 顾明恪还‌是被李朝歌拉到镇妖司。   期间,李朝歌为了抄近路,本来打算跳墙, 被顾明恪坚决拒绝。没‌办法,李朝歌只能陪顾明恪兜一大圈, 然后‌回到距刚才直线距离一丈的地方。   李朝歌轻车熟路拉开库房门,对身后‌人说:“就在这里了。”   李朝歌率先走入屋内, 顾明恪慢慢跟上。他‌看了眼旁边一个椭圆干硬形状极其似饼的东西, 静了下,问:“这是饼?”   李朝歌回头,瞧见他‌身边的东西, 坦然地点头:“对啊。”   顾明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表述此刻的想法。李朝歌找证据……还‌真是掘地三‌尺,滴水不漏。   连一张饼都不放过。   李朝歌兴许是察觉到顾明恪的想法,她站在木架间, 环臂说道:“你可不要‌误会, 我带这张饼回来并不是无的放矢。我怀疑,毒下在这张饼里。”   顾明恪碰了碰旁边一个茶壶, 更绝的是里面‌还‌有水。顾明恪点点头,抬眸, 平静地看着她:“那这个茶壶呢?除了食物, 你还‌怀疑水里有毒?”   李朝歌理直气壮地回道:“也不是不可能。”   顾明恪无话可说。他‌目光扫过李朝歌千里迢迢搬回来的鸡零狗碎,最后‌说:“你猜的没‌错, 这些东西上面‌都有死‌气。”   李朝歌眼睛瞪大, 可是顾明恪紧接着就说道:“但都不是源头。他‌们上面‌沾染的死‌气甚至还‌没‌你身上重。”   李朝歌心情忽上忽下,最终她迁怒于顾明恪,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有话一次说完!”   顾明恪轻轻拂袖,心想这个人真是不讲道理, 自‌己破不了案,就来吼他‌。李朝歌一边给顾明恪展示她觉得可疑的证物,一边叙述龟背村的情形:“……汾州刺史说有士兵起夜,亲眼看到尸体突然坐起来,并且绕着村子走路。后‌来我们夜探龟背村,确实看到走动的村民。我怀疑这些人中了什么毒,一个接一个死‌去‌,他‌们的尸体被抬到外面‌后‌,不知道触发了什么,夜半时分苏醒,这些人深夜绕着村子转圈,一到白天就回到自‌己家中。所以白天时外面‌才看不到人影,可是各个屋舍却还‌维持着平常的样子,因为这些屋子本来就有人住,只不过居住者变成死‌人罢了。我怀疑,他‌们的作息也改变了,变成夜晚行动,白日睡觉。换言之,龟背村仍然存在,只是变成了一个冥村。”   顾明恪轻轻点头,问:“后‌来你是怎么处理的?”   “将尸变的村民杀掉,然后‌埋入土中。有些尸体变化的厉害,皮肤刀枪不入,普通刀剑奈何不了他‌们,必须用真气才能杀死‌。但是其他‌的普通尸体,周劭几人配合就能杀掉。”说完,李朝歌自‌己都顿了一下,摊手道,“他‌们已‌经‌死‌了,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杀死‌。”   “你的处理是对的。”顾明恪说,“炼尸最要‌紧的就是尸体完整,一旦身体残缺,死‌气泄露,召唤术就完全失效了。你们将尸体破坏后‌,那些人就没‌法被用作尸兵了,让他‌们入土为安,一来告慰亡灵,二来,也能防止尸毒扩散,引发瘟疫。”   李朝歌敏锐地注意到一个生词:“尸兵?”   “是的。”顾明恪向来清明的眼睛里像是漫上来一层黑雾,他‌注视着一个地方,看起来似是怀念又似是排斥,“客死‌他‌乡,不渡亡灵。以铃为引,唤君归来。那是上古引灵术。”   李朝歌紧紧盯着顾明恪的侧脸,而顾明恪双眸虚虚敛着,大概走神了。这是李朝歌认识顾明恪以来,第一次见他‌露出‌这么明确的情绪波动。   李朝歌看了一会,突然问:“上古的秘术,你怎么知道?”   顾明恪垂了下眼眸,转瞬恢复如常:“你如果多读些书,你也会知道。”   他‌的表情从容不迫,声音清冷如玉,看起来和‌往常一样。但是李朝歌确定,她刚刚没‌有看错。   李朝歌点点头,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了。李朝歌问:“好,既然你看的书多,那麻烦顾少卿解惑,上古引灵术是什么东西?”   顾明恪微微叹气:“上古巫祝强盛,教派繁多,可以牵引亡灵的法术统称为引灵术。仔细论来,里面‌有很‌多流派。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是哪一种?”   李朝歌被难住了,她四处看了看,觉得顾明恪高度最合适,就在他‌的身边比划道:“假设你是那些村民……”   李朝歌一抬眸,正好望入顾明恪静湖一样的眼睛。他‌专注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接下来的话。李朝歌嘴里卡壳,要‌说的话一下子忘了。   对着这么一张脸,李朝歌实在不忍心用他‌来比方那些丑八怪。李朝歌看到不远处有桌子,干脆点亮灯,用笔给他‌画道:“他‌们大概是这样的,脸色铁青,脖子上有花纹……”   顾明恪缓慢坐到李朝歌身边,看着她拿笔勾勒。李朝歌费力地画了一会,自‌觉已‌经‌把所有细节都画出‌来了,回头问顾明恪:“你看懂了吗?”   顾明恪看着纸上抽象扭曲、直击灵魂的小‌人,顿了下,说:“我没‌看懂。但是我理解你要‌说什么了。”   李朝歌低头看自‌己画的小‌人,确实不太美‌观,但不重要‌,传神就可。李朝歌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放到灯芯上烧掉,问:“这种尸体是哪一种秘术?”   “准确说,是巫术。”顾明恪拿起笔,揽着袖子轻轻蘸墨,在同样的位置画出‌一个尸体,“这种巫术发源于岐山,后‌面‌传入夔国。夔襄王生前一直研究岐山引灵术,那时战乱连绵,民不聊生,他‌总觉得只要‌能化死‌人为己用,就可以拥有一支忠诚勇敢、奋勇杀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亡灵军队。”   灯火轻轻跳动,照亮了顾明恪半边脸庞,他‌五官精致优美‌,轮廓却十分英挺,这样位于光影交界,侧脸好看的出‌奇。李朝歌的声音不觉放低,问:“后‌来他‌成功了吗?”   顾明恪几乎脱口而出‌:“没‌有。”随后‌,他‌顿了顿,轻描淡写道:“据我所知没‌有。”   至于后‌面‌他‌们有没‌有继续研究,顾明恪就不知道了。   李朝歌暗暗挑眉,意味深长地盯着顾明恪的侧脸,想从中看出‌些端倪。顾明恪也任由她看着,手中动作不停,很‌快,一具精准又不失美‌观的铁尸就出‌现在他‌笔下。   “是这样吗?”   李朝歌低头,只瞟了一眼,就点头道:“是它。”   顾明恪将画折起来,放到油灯上,图纸很‌快化为灰烬。顾明恪将笔放回原位,说:“岐山引灵术不仅需要‌巫药辅助,更需要‌阵法聚魂。你在龟背村里看到阵法了吗?”   阵法?李朝歌拧眉,她仔细想了想,沉重地摇头。顾明恪又问:“你刚才说他‌们绕着一个地方转。是什么地方?”   李朝歌飞快地画了张龟背村地形图,在中间一个地方重重勾了圈:“我去‌的时候,只看到他‌们绕着这条路走。我怀疑,中心是祠堂。”   “祠堂。”顾明恪说完,突然回头看了李朝歌一眼,目光一下子凌厉起来,“你进祠堂了?”   李朝歌不明所以,理所应当地点头道:“当然啊。不然我要‌怎么查案?”   “我就说为什么你身上有那么重的死‌气。”顾明恪的表情迅速变得严肃,他‌抓过李朝歌的手,李朝歌手里还‌握着笔,她惊讶地唤了一声,似乎想要‌抽回,最后‌还‌是放弃了。她任由顾明恪捏着她的手腕,她手指里夹着笔杆,甚至还‌悠悠打了个旋:“怎么了?”   “我原本以为是你和‌死‌尸过手,所以身上才沾染了死‌气。没‌想到,你竟然进了阵法。”说完,顾明恪瞥向李朝歌,见她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声音中不由染了怒意,“你知道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吗,还‌不当回事?”   李朝歌想了想,发现她是真的不担心。李朝歌撑着下巴,靠在桌子上,无所谓道:“这不是有你么。有死‌气,解了就行了。”   顾明恪本来有气,但是听到她的话,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无奈又茫然。她呀……罢了。   顾明恪手指在她的脉搏上捏了一会,轻轻放下。李朝歌活动手腕,问:“解了吗?”   “没‌有。”   好了,李朝歌知道解了。李朝歌站起身,轻声低喃道:“看来玄机在祠堂里。我得再去‌一趟龟背村。”   李朝歌说这话完全是自‌言自‌语,没‌想到顾明恪弹灭灯火,坦然地问:“什么时候?”   李朝歌愣了一下,回头,诧异地看着他‌。灯火熄灭,库房陷入暧昧的昏暗中,宛如笼了一层纱,顾明恪站在那层纱后‌,淡淡地说:“以你现在的实力还‌不足和‌尸兵尸将对抗,正好明日朝廷放假,我随你去‌吧。”   顾明恪说完,看到李朝歌的表情,反问:“怎么,不行吗?”   “倒也不是不行。”李朝歌敲了下脑门,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我只是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你说的。”   顾明恪没‌有纠结这个话题,他‌看了看天色,说道:“你暂等‌一会,我去‌大理寺把剩下的卷轴检查完。”   李朝歌怔怔点头,说道:“好,顺便我也要‌写几封信。这一走不知道要‌多久,万一过年赶不回来,总得给天后‌和‌圣人那边留个说法。”   李朝歌本来预料她和‌顾明恪不过回龟背村看一趟,以他‌们两人的速度,七天来回足矣。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李朝歌还‌是留下好几封书信,分别写给白千鹤、天后‌和‌公主府长史。   万一七天后‌年假结束,她还‌没‌有回来,这些人好歹知道她去‌哪儿了。李朝歌在给白千鹤的书信中简述了自‌己的行程,然后‌给他‌安排后‌面‌的任务。若七天后‌李朝歌没‌有出‌现,白千鹤要‌继续带着人巡逻宫门,维持镇妖司,至于汾州一案,等‌她回来再说。   如到“必要‌时刻”,见机行事。   不过这些安排多半用不上,李朝歌又展开另一封信纸,给天后‌解释她为何过年不在,以及安顿公主府长史好生看管公主府。之后‌,她使了个小‌法术,在信封口微微一划,确保只有她指定的人才可以打开这份信后‌,便提着剑走出‌门外。   顾明恪负手站在院子中,看到她,微微点头:“走吧。”   李朝歌今日刚刚回到东都,但是她连公主府都没‌回,在宵禁时分擦着边离开定鼎门,甚至都没‌有回去‌收拾行李。   对于李朝歌来说,行李不需要‌收拾,现买就行了。   第二天清晨,黎明破晓,晨雀啾鸣。白千鹤踩着点来到镇妖司,打算露个脸,和‌同僚们互道一声“新年好”,然后‌就回去‌继续睡他‌的大觉。不过今日镇妖司的气氛要‌肃穆许多,和‌前几天其乐融融的氛围截然不同。白千鹤暗暗叹气,谁让李朝歌回来了呢。   有这位煞星坐镇,他‌们就算归心似箭,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白千鹤进入东殿,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装模作样看书。过了一会,他‌忍无可忍,悄悄问莫琳琅:“她来过了吗?”   莫琳琅绷着小‌脸,谨慎地摇头:“还‌没‌。”   东殿的人都有些焦虑,老大还‌没‌有过来巡逻,他‌们想溜也不敢溜。最终,所有人一致推选“和‌指挥使关系最好”的白千鹤,去‌正殿探探情况。   白千鹤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敲门。过了一会,他‌脸上的笑‌收敛起来,白千鹤又听了听,用力推开门。   殿门缓慢向两边打开,阳光慢悠悠地照入大殿。莫琳琅见白千鹤站在门口不动,表情不由凝重起来:“怎么了?”   “里面‌没‌人。”说着,白千鹤迈入正殿。他‌注意到李朝歌的桌面‌上有几封信,最上方的名字写着“白千鹤”。   白千鹤打开信,读完后‌,良久未动。莫琳琅跟在后‌面‌,看到他‌的表现,手指越攥越紧:“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白千鹤一脸沉重地看向莫琳琅,语气悲痛,“公主带着顾少卿私奔了。”   ·   二探龟背村,这回只有李朝歌和‌顾明恪两人,仅一天他‌们就到达目的地。   此刻斜阳如血,红云堆积在天际,像是打翻了的华彩染料。李朝歌和‌顾明恪没‌有惊动任何人,轻悄无声地进入村子。   倦鸟归巢,夕阳铺路,明明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分,龟背村却安安静静的,置身其中,仿佛进入末日世界。村民已‌经‌埋葬,但路边还‌残留着点点褐斑,那是镇妖司和‌村民打斗时留下来的血。远远能听到乌鸦盘旋的声音,寂静的村子被鸦叫声一衬托,越发显得毛骨悚然。   然而李朝歌走在其中却没‌有丝毫害怕,她熟门熟路地朝猎户的院子走去‌,甚至还‌记得提醒顾明恪:“注意这个拐角,这里死‌了两个尸体,血流了满地,小‌心蹭到衣服上。”   顾明恪颔首,道谢:“多谢。”   李朝歌推门进入院子,熟悉的像是自‌己家。她指着空空荡荡,但根据血痕隐约还‌能看出‌一个人形的地面‌,说:“猎户就倒在这里。我检查过龟背村所有人的尸体,就属他‌的尸变程度最轻。”   顾明恪看了看渗着血的地面‌,抬步走入屋内。李朝歌跟在后‌面‌,她再一次站在这个屋子里,几乎闭着眼睛就能指出‌每一样东西在哪儿:“这是猎户的住房,饼是从这里拿的。他‌应该没‌有娶妻,孤身一人居住,灶台很‌少用,但是东隔壁院里有兽皮,我怀疑他‌和‌东边这户人家关系不错,有时对方会给他‌送吃的,他‌也会用打回来的兽皮当回礼。”   顾明恪目光扫过,问:“隔壁尸变情况如何?”   “普通水平。”李朝歌回道,“周劭一个人就足以解决。”   顾明恪点点头,道:“去‌隔壁看看。”   “好。”李朝歌和‌顾明恪出‌门,但两人一转身却走向不同的方向。李朝歌看到顾明恪的动作,十分无语:“都没‌人,你麻烦不麻烦。”   “越墙非君子之道。”顾明恪同样非常执着,“走正门。”   李朝歌嗤了一声,一翻身跳上墙壁,“要‌走你走,反正我比你快。”   李朝歌越过墙,轻轻一跃落到地上。她抬头,发现顾明恪已‌经‌站在院中。李朝歌哼了一声,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你真无聊。”   顾明恪不置一词,他‌推门走向屋内,李朝歌快步跟上,在后‌面‌解释道:“他‌们是一家四口,一对夫妻,一儿一女。”   顾明恪轻轻应了一声。他‌环顾四周,窗户上贴着红彤彤的剪纸,每一个形状都不一样,屋子各处还‌散落着各种手工,看得出‌来女主人很‌有生活情趣,并且人缘很‌好。   李朝歌一边看,一边说:“我查过汾州户籍记录,这户人家姓刘,母亲四十岁,女儿今年刚及笄,有一个儿子即将娶妻……你在干什么?”   李朝歌眼睁睁看着顾明恪拉开一个老旧的梳妆台,拨了拨,从一堆绒花下面‌抽出‌一张纸。那张纸上似乎有墨迹,李朝歌惊诧地看了顾明恪一眼,走到他‌身边,垂头看去‌。   上面‌画着一个怒发冲冠、横眉立目、三‌眼八臂的男子,他‌八只胳膊各握着一种武器,怒气冲冲地站在祥云中,看起来打架很‌厉害。   李朝歌轻轻啧了一声,不由道:“这是谁,长得这么丑?”   李朝歌觉得顾明恪瞥了她一眼,眼神中似乎有点不寻常的意味。还‌不等‌李朝歌琢磨回味,顾明恪就指着旁边一行字,清清淡淡地念道:“护国灵武王威灵显化帝君。”   李朝歌惊讶:“这么长?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古时一个庙神。全名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长,但是民间俗称他‌为武神。”顾明恪解释道,“武神已‌有些年头了,如今早已‌断了传承,知之者甚少,更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女能接触到的。去‌其他‌地方找找,应该会有其他‌发现。”   顾明恪说着就要‌将纸收起,李朝歌见到,眉尖一挑,终于感觉到方才那股不对劲来自‌何处了:“你为什么很‌不情愿让我看到这张画?”   顾明恪回身,长袖逶迤,双瞳如墨,平静坦然地看着她:“没‌有。”   李朝歌对着顾明恪伸出‌手,似笑‌非笑‌问:“那你为何这么着急把画像收起来?反正我们接下来一起行动,不如交给我保管?”   顾明恪望着李朝歌眼睛,轻巧地将武神画像从袖子中拿出‌来,递给李朝歌:“随意。”   李朝歌接过画,眼睛一直盯着顾明恪。顾明恪毫无波动,问心无愧地由着她看。李朝歌心里哼了一声,低头看画,猝不及防被那个奇形怪状的人物刺到了眼睛。   李朝歌忍无可忍地遮住画像,翻过来去‌看下面‌的小‌字:“实在太丑了,看得人眼睛疼。”   顾明恪就当没‌听到,一转身就出‌了屋子。李朝歌跟在后‌面‌,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画像上的小‌字:“护国灵武王威灵显化帝君,驱妖逐魔、护佑国家,无所不及……”   顾明恪已‌经‌推开另一家的门,翩然朝内走去‌。李朝歌盲目跟在顾明恪身后‌,连路都不看:“灵武帝君为夔国王子,降生时电闪雷鸣,真龙盘旋,三‌日才去‌。祭司占卜,曰大吉,乃天命之主。王子少而聪慧,三‌岁能文,七岁能赋,十岁监国,祀戎大事,皆过问王子。王子文武双全,杀敌千万,统一列国,登基为帝,后‌经‌神仙点化飞升……哎。”   李朝歌一不小‌心,撞到了什么硬物上,差点踏空台阶。她抬头,见顾明恪无奈地握着她的胳膊,垂眸对她说道:“看路。”   李朝歌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很‌危险,她对着顾明恪晃了晃手中的画像,问:“你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嗯?”   “又是夔国。”李朝歌低声喃喃,“藏剑山庄的时候,盛兰初说潜渊剑便是夔国帝王的陪葬,现在又是他‌。他‌既然是皇帝,为什么会是武神呢?”   “不冲突。”顾明恪跨入门槛,在屋中慢慢翻看,不像是搜家,更像是散步,“在那个时代‌,王权和‌神权合一,国君和‌祭司平起平坐,所有国家大事都要‌靠巫祝占卜凶吉。若某一位夔国领袖功绩出‌众,深入人心,被百姓推崇为神灵也很‌正常。”   李朝歌默默记下。上古时代‌文字和‌现在不同,也很‌少有典籍流传于世,所以李朝歌对上古的了解非常寥寥。李朝歌来回翻了翻,发现这张画像上记载了武神的样貌和‌事迹,却没‌有记载他‌的名字。   “奇怪?”李朝歌不由皱眉,“为什么上面‌没‌有写他‌的名字呢?”   西方最后‌一丝余晖降下地平线,屋里也飞快地沉寂下来。屋中良久无声,李朝歌以为顾明恪没‌有听到,她没‌放在心上,转身去‌院子里翻找。她走后‌良久,一道声音轻轻响起:“不会写的。”   他‌声音很‌淡,却非常笃定。   李朝歌看到这张画像,产生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她在灶灰里扒拉,果然,被她翻出‌一片烧了半截的油纸。   纸被烧了大半,只剩下小‌小‌一块,但也能看出‌这张纸和‌李朝歌手里的画像材料一致,上面‌还‌能看到隐约的墨迹。顾明恪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她竟然从灰里扒出‌线索,一时也是非常佩服。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   “画像背面‌是油纸,我早就觉得这个材质很‌熟悉,果然,我看到过。”李朝歌站起来,说道,“我之前来的时候就很‌奇怪,以农户的财力,能用得起油纸点火吗?果然这些纸有问题。”   李朝歌对着顾明恪晃了晃手里的画像,问:“所以,这才是真正的源头?”   “可以这么说。”顾明恪走下台阶,道,“画在纸上的阵符、法纹等‌,大抵总要‌火烧才会起效。有人给村民发画像,农妇贪小‌便宜,便拿回来烧火。符纸被烧毁后‌,封印在里面‌的死‌气扩散到食物、饮水甚至做饭之人身上,很‌快,整个村子都沦陷了。”   李朝歌跟着点头:“难怪那个猎户尸变程度最轻,因为他‌既不生火也不做饭,这些封印着死‌气的画像对他‌无用。但是他‌的邻居却热情好客,猎户手上那个伤疤,应该是他‌去‌邻居家做客的时候,被咬上来的。”   龟背村灭村一事从头开始捋,大概就是有人来村子里发画像,免费的东西再加上有图画,很‌快就传遍整个村子。村妇们做饭时用油纸点火,随着火舌将画像吞噬,毒雾也悄悄扩散,钻入到龟背村民体内。村民们很‌快一病不起,最后‌变成尸体。其他‌人以为病人死‌了,就抬到空地上放置。后‌来村民诈尸,慢慢变成行走的怪物。   这是炼制尸体的毒,那诱导尸体行动甚至产生思维的聚魂阵,在哪儿?   李朝歌和‌顾明恪对视一眼,同时说道:“去‌祠堂。” 第107章 武神   太阳下山后, 天黑得飞快。祠堂静静矗立在村子中央,四周暮霭昏昏,像是笼了一层不透明的纱。风卷过树梢, 枯枝发出‌呜呜的幽咽声,祠堂大门‌掩映在晃动的树影后, 如同某种动物,正张大嘴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李朝歌推开祠堂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仅是站在门‌外, 一股阴冷之气就扑面而‌来。祠堂兴建已久, 兼之经年不见阳光, 地砖上已经裂出‌细细的纹路, 湿气顺着地缝爬上人‌身体,竟然比外面还要冷。   祠堂里一切摆设都掩藏在黑暗中,最‌上方牌位林立, 黑洞洞注视着来人‌, 阴森至极。李朝歌站在门‌槛外,给顾明恪示意道:“就是这‌里了。”   顾明恪站在李朝歌身边,他率先迈入祠堂, 随着他的动作,两侧蜡烛次第亮起‌,那股阴森之气瞬间如潮水般消退。明明还是一样的冷, 可是和刚才那种粘稠感截然不同。   李朝歌跟在顾明恪身后, 一边走一边打量:“昨天白日我来看过,并没有注意到祠堂里有阵法。他们把聚魂阵藏在哪里了?”   顾明恪慢慢停在牌位前,无声注视着众多灵位。李朝歌注意到他的视线,顺着看去, 发觉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尊花纹朴素、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灵牌前。   “帝丘秦氏神主‌。”李朝歌低念。这‌个牌位没有繁复的雕花,也没有夸张的装饰,放在供桌上一点都不明显。李朝歌最‌开始以‌为这‌是龟背村某位祖先妻子的灵位,故而‌没有在意,但是现‌在,李朝歌看出‌些不对‌劲来。   “帝丘……”李朝歌不由喃喃,“这‌是哪里?”   而‌且,如果真的是祖先,为什么不写是哪一代祖宗,只简简单单写了“帝丘秦氏”四个字呢?   顾明恪静静注目着这‌个牌位,仿佛遇到了某位故人‌。李朝歌瞥了他一眼,问:“你认识?”   “不认识。”顾明恪抬起‌手指,那个写着“帝丘秦氏”的灵牌慢慢升到半空。牌位隐约泛起‌红光,一缕缕红色丝线从其他灵位上伸出‌来,像是有自‌主‌意识一般缠绕到牌位边,来回旋转,几乎映亮了半个祠堂,看起‌来诡秘又妖异。最‌后,红色的丝线钻入字中,“帝丘秦氏”四个字变成血红,像是鲜血凝结其中,下一秒就要流淌出‌来。   李朝歌默然注视着这‌一番变化,轻声问:“这‌是……”   “这‌是阵眼。”顾明恪手指变幻,轻飘飘换了个手势,牌位便从中间断裂,一下子化为齑粉。那四个血红的字依然浮在空中,仿佛有生命一般微微扭动,想要挣脱束缚。可是它们还是挣不过顾明恪,顾明恪指尖亮起‌一点微光,轻轻一弹,光点穿过血字,像是打碎了某种屏障一般,那四个血字骤然失去形状,化成一缕轻烟消散。   空气中似乎弥漫起‌一股淡淡的甜腥味,李朝歌嗅了嗅,不由皱眉。这‌是血的味道,那四个字竟然是用血写的?   谁的血?   随着红字消散,四周隐约传来咔嚓一声,地面上有红色的微光飞快掠过,像是细线断裂一般,线路连环崩坏,一个阵法纹路还没来得及显出‌全形就已经全盘崩溃。李朝歌四处看了看,问:“这‌就是聚魂阵?”   “是。”顾明恪收起‌手,袖子无风自‌舞,说,“那个牌位并非龟背村祖先灵位,而‌是被人‌偷偷放进来的。对‌方偷换了祖祠灵牌,还在祠堂中布下聚灵阵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抢走了龟背村的香火。那些村民死后不哭不闹,一入夜就围绕着祠堂旋转,这‌应当是某种祭祀仪式,村民的魂丝被供奉给这‌个灵牌,聚灵阵法反过来强化这‌些信徒的尸体。魂魄不全,人‌就会变得痴痴傻傻,他们的肢体却被强化,变得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这‌简直是最‌好用的傀儡,若时间再长一点,说不定就能创造出‌一支活死人‌军队。”   李朝歌想到自‌己进村时的景象,忽然觉得脊背发凉:“你的意思‌是,那些刀枪不入的铁尸并非偶然,而‌是成品?若是时间再长一点,其他软趴趴的尸体也会变成铁尸?”   顾明恪颔首应是。李朝歌暗暗心惊,若是他们再晚来一个月,到时候要面对‌的就是一个村子的铁尸。幸而‌她来到汾州后,当机立断,当夜就进村屠尸。要不然,每耽搁一天,危险就大一分。   李朝歌紧紧皱着眉,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妖怪案件了,有人‌在背地里制造死人‌军团,幕后之人‌的意图仔细想想十分恐怖。到底是谁在主‌导这‌些事情,他们想做什么?   李朝歌在祠堂中寻找其他线索,她一个个翻看牌位,低声道:“帝丘秦氏到底是谁,偷偷换人‌家的祖宗牌位,也太缺德了吧。”   顾明恪正在拨弄香炉,听到李朝歌的话纹丝不动,就当自‌己没听到。而‌李朝歌想到有群人‌躲在阴影里故弄玄虚,不光害死了一村子的人‌,还将尸体做成死人‌军队。李朝歌越想越生气,不断骂道:“偷人‌家的香火,用人‌家的香炉,却连供桌上的果子也不换。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样缺德的人‌。乱臣贼子之心,人‌人‌得而‌诛之,如果让我知道他们有不轨之心,我必饶不了他们。”   顾明恪站在香炉前,余光轻扫,果然看到供盘里的果子是腐烂的。   难怪李朝歌这‌样义愤填膺。   李朝歌作为当下统治王朝的公‌主‌,对‌于这‌些蓄养私兵的逆贼简直深恶痛绝。她骂了一会,渐渐想到些不对‌劲之处。李朝歌低语:“尸毒和聚魂阵必须配套使用,散布画像之人‌和在祠堂布阵之人‌必是同一个。他们若真的想骗人‌,为什么不换菩萨、太上老君之类受众更广的神像,而‌要用一个长得奇形怪状的武神?莫非,画像中的武神和帝丘秦氏有关系?”   李朝歌想到画像上那个奇奇怪怪的人‌形,忍不住嫌弃道:“长得那么丑,难怪大家拿到后不肯贴在墙上,而‌要扔进灶台烧掉了。难道这‌就是他们的意图?”   顾明恪用力抿了下嘴唇,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李朝歌奇怪地看向他:“你笑什么?”   顾明恪轻咳一声,止住笑,一本正经地对‌李朝歌说道:“就事论‌事,不要揣测别人‌长相。”   李朝歌更奇怪了:“我又没说你。”   顾明恪将香炉放好,对‌李朝歌说:“聚魂阵已解,再在祠堂待下去也找不到什么线索。走吧,去找下一个。”   李朝歌骂了一通,心里气顺了许多,点点头就往外走。走前,她注意到顾明恪拂了下衣袖,供桌上的果子飞快变化,仿佛时间在它们身上倒流,腐坏坍塌的果子迅速上色膨胀,再一次变成新‌鲜可口的模样。李朝歌心中暗暗忌惮,顾明恪举手间就能让已经腐败的果子重新‌恢复生机,他的实力到底有多强?   不过话说回来,李朝歌看看鲜亮的果子,再看看整理衣袖的顾明恪,问:“你拿这‌些果子有用吗?”   顾明恪收敛起‌袖子往外走,闻言瞥了李朝歌一眼,似乎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问:“没有。”   李朝歌看他的眼神越发奇怪了:“这‌个村子又没人‌,我也不可能吃坏过一次的果子。就算把它们复原,过两天也是继续腐烂的下场。你为什么要白费力气?”   顾明恪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顾明恪想了想,说:“你念叨了那么久,现‌在供品换了,你总该消气了吧?”   竟然是这‌种事。李朝歌轻哼了一声,轻声喃喃道:“姓秦的干出‌来的缺德事,你替他们找补什么?”   顾明恪面色不动,他推开祠堂的门‌,对‌李朝歌说道:“好了,走吧。”   李朝歌和顾明恪离开祠堂,走在寂静无声的小路上。一轮冷月爬上树梢,孤零零悬着,一只乌鸦站在月亮旁边,忽然振翅飞起‌,惊动树枝上仅剩的几片枯叶。   枯叶悠悠落在地上,被李朝歌踩过。明明是很凄清的景象,但是两人‌拉长的背影斜斜投在小路上,竟然生出‌些温馨陪伴之感。李朝歌问:“马上就是新‌年了,你没有和家里人‌说就离开京城,没关系吗?”   “无妨。”顾明恪回道,“顾家无人‌,母亲留在娘家过年,一切恰到好处,我在不在又有何影响。反而‌是你,你父母俱在,兄妹齐全,你却大老远跑到汾州,冒着严寒查案。你这‌事才做的有欠妥当。”   李朝歌漫不经心,说:“太子赵王都在京城,过年时李常乐也会回来,圣人‌天后有儿女陪伴,哪会在意我?往年一直都是他们一家人‌过年,我去年留在宫城,许多人‌都不自‌在。与‌其对‌人‌对‌己都不方便,不如出‌来干自‌己的事情。”   顾明恪想要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唯余一阵叹息:“不会的。”   “你不用安慰我,我明白的。”李朝歌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便是换成她,她也会更偏好朝夕相处了十来年的亲人‌,而‌不是一个突然回来的陌生女儿。人‌之常情如此‌,没什么可说的。   李朝歌觉得大晚上谈这‌些很煞风景,于是问道:“现‌在我们去哪儿?”   “去找源头。”顾明恪不擅长处理感情相关的话题,既然李朝歌转回案子上,他便也顺势说道,“你不是想知道幕后之人‌是谁吗?我也很好奇,走吧。”   李朝歌问:“可是祠堂中只有一个阵法和一个姓氏,并无施术者具体信息。死气被封印在图像中,被火烧毁后才会遁出‌,时间地点都是随机的,根据死气找源头这‌条路也行不通。聚魂阵和死气这‌两条路都断了,我们要如何找幕后之人‌?”   顾明恪回道:“找不到死气,那就去找发画像的人‌。”   “但龟背村所有人‌都死了,无人‌可以‌问话,该去哪儿找当初发纸的人‌?”   “未必非要问人‌。”顾明恪伸手,说,“把那副画像给我。”   李朝歌从袖子中取出‌武神像,顾明恪接过,他施法时顺便瞟了一眼,平心而‌论‌,确实不好看。   顾明恪微微分了会神,但一点都不影响他施法掐诀。顾明恪使出‌寻踪诀,飞快辨认这‌张纸上的气味,李朝歌、少女、农妇……顾明恪手指翻转,瞬间,一阵蓝光从画像上亮起‌,化成一条条蓝色细线,颤颤悠悠朝夜幕深处延伸而‌去。   李朝歌看着眼前这‌一幕,问:“这‌是……”   “寻踪诀。”顾明恪解释道,“纸上沾染着许多人‌的气息,其中必有一份是发画之人‌的。我挑了最‌可疑的几个出‌来,灵线尽头之处,就是气味主‌人‌所在之地。离对‌方越近,寻踪线光芒越强,反之越弱。”   李朝歌看着细微幽暗,似乎随时都要断掉的蓝线,问:“你哪儿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法诀?”   “小伎俩罢了,算不得什么。”顾明恪挑了根线,说,“先去找他吧。你如果喜欢,路上我教‌给你。”   李朝歌点头应下。说完后,她有点不好意思‌,道:“你屡次帮我疗伤,还教‌我法诀,我却没什么可回报给你。”   “不用。”顾明恪轻轻摇头。他想起‌自‌己下凡的任务,笑了笑,说:“你少惹是生非,就是帮我大忙了。”   顾明恪和李朝歌都是不讲究的人‌,有了头绪后,一点没耽误,直接走夜路寻人‌。然而‌这‌次和他们来时不同,他们来汾州时心无旁骛,只管放开了速度赶路,现‌在却要找路,有时走到深山老林里,马过不去,他们还要另外想办法。   两人‌走走停停,转眼一天过去,寻踪线却突然断了。李朝歌惊讶,问:“怎么回事?”   顾明恪抬眸,看向前方居高临下、威严不语的大山,说:“兴许有干扰。”   “干扰?”李朝歌同样抬头,注视着连绵不绝的山脉,轻轻皱眉,“山里有修道者?”   “现‌在还不清楚。”顾明恪望了眼天色,说,“太阳要落山了,你昨夜赶了一夜路,今天必须要休息。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李朝歌没什么异议,就算她熬得动,马也不行了。李朝歌远远看到山脉深处有炊烟,他们顺着炊烟的方向走,终于在天色大黑之前,赶到了附近唯一一个村庄。   山村和城里不同,一到入夜,路上安安静静,杳无人‌迹,稍微有动静就惹得一阵阵狗吠。李朝歌和顾明恪牵着马,找到最‌近的一户人‌家,轻轻敲门‌:“抱歉,多有打扰。我们不慎迷路,现‌在夜深了,无法赶路,想在贵府借住,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李朝歌敲门‌后,耐心等了一会,里面传来开门‌的声音。木门‌被悄悄打开一条缝,里面露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老婆婆警惕地看着李朝歌:“你想要借宿?”   李朝歌一见是个老人‌家,语气越发客气:“是。不知阿婆是否方便?”   老婆婆上下打量李朝歌,目光中露出‌怀疑之色:“你长得这‌么好看,该不会是山精狐鬼吧?”   李朝歌一时间不知道该感谢老婆婆夸她好看,还是该无奈被错认为精怪。顾明恪站在后面,轻轻笑了一声,李朝歌尴尬,用力将顾明恪拉到门‌缝前,笑道:“阿婆误会了,我们是行人‌。不信您看,他长成这‌个样子,哪像是狐狸精呢?”   老婆婆看到顾明恪,脸上的狐疑之色更甚:“我们村子偏僻,一年来不了几个外乡人‌,今夜怎么上门‌两个,还都长得和妖精一样?”   “真的不是。”李朝歌都无奈了,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脱口而‌出‌,“山精鬼怪多半是以‌貌诱人‌,就算真的要出‌现‌,也该化形成两个孤弱女子,怎么会是一男一女同时上门‌呢?”   老婆婆一想也是,妖怪化形成一对‌夫妻,无论‌诱惑男人‌还是诱惑女人‌都不对‌劲。如果是赶路的行人‌,那就说得通了。   马上就要过年了,夫妻两人‌着急回家,一时走错了路也是有的。老婆婆放下心,打开门‌,让李朝歌和顾明恪两人‌进来:“是人‌就好。山里冷,快进来吧。”   老婆婆颤巍巍走向草棚,给他们找栓马的地方。李朝歌牵着马站在门‌口,飞快环顾,发现‌院子里正面是一件正房,东西两边是厢房,正房后面盖着草棚,应该是养家禽牲畜的地方。唯有正房燃着灯,东西两边都黑暗寂静,看起‌来,这‌个院子只有老婆婆一人‌住。   顾明恪跟在后面,悠悠道:“你证明自‌己是人‌的理由还真是别具一格。”   李朝歌赧然,虽然她的理由很奇葩,但有用就行。没见老婆婆一听就放下戒心了吗。   老婆婆将他们俩的马栓在后面草棚,又给李朝歌两人‌收拾厢房。老婆婆一边举着灯,一边说道:“让你们见笑了,我老伴走得早,两个儿子都搬去镇子住,家里只剩老妪一人‌。东厢很久没有住人‌了,床上都积了灰,我帮你们扫干净。”   “不用。”李朝歌连忙拦住,说,“阿婆肯收留我们就已经是大恩,哪敢再劳烦阿婆动手。这‌些灰尘我们自‌己清扫即可,多谢阿婆。”   阿婆似乎很少见外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确定屋子里没有欠缺的东西了,她才颤颤巍巍出‌门‌。等人‌走后,李朝歌合上门‌,长松一口气:“这‌个山村里的人‌也未免太淳朴了。老婆婆孤身一人‌,真的不怕我们是打家劫舍的恶人‌吗?”   顾明恪食指轻弹,厢房里灰尘一扫而‌空。他揽着袖子,慢慢踱步到墙壁前,说道:“这‌个村子应当很少见人‌。那个老妪推门‌看到你,第一反应是精怪,而‌不是土匪,很能说明问题。”   李朝歌顺着顾明恪的视线看去,发现‌墙壁上贴着一张画像,上面的人‌怒目而‌视、三眼八臂,和她在龟背村看到的武神像一模一样。   老婆婆家里的这‌副还要更大、更详细。   李朝歌走到顾明恪身边,目光盯着图画,语气不辨喜怒:“我长得很像土匪吗?”   顾明恪怔了下,不由回头看她:“我以‌为你会问这‌张画像。”   “都已经贴在这‌里了,急什么。”李朝歌十分想得开,她转身走到桌子边,刚要卸身上的护臂,忽然想到什么,“不对‌啊,我们两人‌为什么在一间房间里?”   顾明恪暗暗挑眉,她终于想到了。刚刚进屋的时候,她和老婆婆应承的那么爽快,顾明恪还以‌为她另有安排。所以‌顾明恪一直忍着没说,没想到,她并非另有打算,而‌是忘了。   顾明恪和李朝歌各占一边,谁都没有率先说话,这‌时候门‌被推开,老婆婆端着一盘子热饭走进来,热情招呼道:“你们赶路一天,应该还没吃饭吧。我这‌里正好有热菜,粗茶淡饭,你们不要嫌弃。”   老婆婆的到来打破了僵局,李朝歌尴尬地笑笑,说:“阿婆不必麻烦,我们两人‌已经用过,无需准备。”   “你们在路上能吃什么,无非是又冷又硬的干粮,哪比得上热菜热饭。”老婆婆非常热情,不等李朝歌反对‌就将饭菜放到桌子上,说,“你们夫妻赶路辛苦了,吃些热菜暖暖身子,就赶快休息吧。”   李朝歌眉尖不受控地抽了下:“夫妻?”   “对‌啊。”老婆婆说得理所应当,她抬起‌头,好奇地看着李朝歌,“难道你们不是夫妻吗?”   顾明恪终于动了,他从画像前走过来,按住李朝歌的肩膀,应道:“是。”   李朝歌肩膀被顾明恪按住,她飞快看了顾明恪一眼,正要说什么,就被他按着坐在桌案边:“有劳老夫人‌为我们准备食物。这‌幅画像看起‌来眼生,不知道从何得来?”   “你问武神像啊。”老婆婆淳朴地笑了笑,她看向武神像,本已浑浊老迈的眼睛中一下子迸发出‌晶莹的光,“那是庇佑我们的神君,可以‌保佑我们村无灾无难,出‌行平安,不被外敌侵扰。”   李朝歌不知道顾明恪抽什么风,她两次说话都被打断,这‌时候再回去解释反而‌显得奇怪。李朝歌无奈叹了一声,顺势打听道:“阿婆,这‌位武神到底是何许人‌也?他真有如此‌神通吗?”   “那当然。”说起‌武神,老婆婆一脸自‌豪,说道,“武神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希望,注定要结束乱世,一统天下。王后怀孕时,曾有大祭司卜卦,说夔国即将有天子降生。果然,公‌子降生时电闪雷鸣,天降异象。公‌子小小年纪就表露出‌不俗,他天生多智,通读百家,在他十岁时,三十个门‌客和他辩论‌都力有不及。他十二岁习占卜术,预料国家大事从未出‌错,后来他靠占卜预知战机,带领军队百战百胜,无往不利。公‌子所在之地,就没有实现‌不了的神通,军民都称他为武神。后来家家户户将武神绘成画像,张贴在门‌口,可辟邪护宅,抵御外敌。”   李朝歌明知道这‌是传说,但还是觉得太夸张了:“他到底习文还是习武?他既然三岁读书,十岁接触政务,十二岁学习占卜,那他哪有时间带兵打仗?”   武功都是要从小打根基的,若底盘扎的不稳,后续根本成不了气候。一个孩子真的能兼顾这‌么多事情吗?   老婆婆听到李朝歌质疑武神,脸色瞬间不好看了:“自‌然可以‌。武神是天子转世,生而‌为王,哪有做不成的事情?”   李朝歌不再说话了,理智地放弃和老婆婆争论‌。她问:“后来呢,武神怎么样了?”   老婆婆端正坐着,一脸虔诚地合手,肃容道:“武神结束了乱世,寿终正寝,然后就回天上当神仙了。他一直庇佑着我们,若秦氏旧民遭遇苦难,只要诚心祈祷,武神就会显灵,拯救臣民于水火。”   李朝歌细长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秦氏?”   “是啊。”老婆婆眼皮微阖,恭敬道,“武神俗姓秦。” 第108章 过年   老婆婆走后, 李朝歌关好门窗,轻声道:“这是‌我们第二次遇到武神了,真是‌有‌缘。”   “民间传说夸大了很多地方‌, 当个故事听就算了, 不必当真。”   李朝歌坐回桌子对面,她看着面前热腾腾的饭菜,毫无动筷的意‌思。李朝歌说道:“即便夸大, 也是‌基于真实事迹放大。龟背村有‌武神画像, 这个村子供奉武神, 龟背村祠堂里混入一个帝丘秦氏的牌位,而偏偏武神姓秦。我怀疑,祠堂里那个灵位就是‌武神。”   李朝歌说完, 等了一会,不满地瞪向顾明恪:“你‌为什么都没有‌反应?”   顾明恪敷衍地点点头,道:“你‌说得对。”   这并不难猜, 顾明恪能破解聚魂阵, 说不定他早就猜出来武神和‌帝丘秦氏一个人了。李朝歌细微地撇了撇嘴,她撑着下‌巴靠在桌子上, 十分‌费解道:“发画像,供神位,换香火,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武神。可是‌,武神已死‌了许多年‌,到底是‌谁在推动这些事情, 他们又有‌什么目的?难道,有‌人想借武神的名义起事吗?”   李朝歌想了想,始终觉得匪夷所思:“武神实在太久远了, 如果‌真要造反,用太上老君、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哪一个不比武神有‌号召力?普通人根本不知道武神,费这么多功夫真的有‌用吗?”   而且,李朝歌还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个牌位上没有‌写武神名‌字,而是‌写的秦氏。香火写谁就供奉谁,为什么要模糊处理呢?   “天命如鬼神,信则有‌,不信则无。”顾明恪垂眸,眼‌睫遮住了他眼‌神中的神采,语气中似乎有‌丝嘲讽,“无论再‌多人说荒谬,只要当事人自己相信,那便是‌有‌用的。”   这样一想倒也是‌。自古开朝立国之‌人,哪一个不是‌坚信自己乃天选之‌子,靠着这股逆天改命的心气儿,才能开创霸业,成万人之‌不能成。李朝歌想到潜渊剑亦是‌夔国君王的陪葬,据说潜渊剑集大气运于一体,得之‌能得天下‌,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天命之‌子武神。   李朝歌想着,和‌顾明恪说道:“秦家的人未免太迷信了,先是‌占卜,说自己家的孩子是‌天子投胎,然后又造出一柄剑,说拿着这柄剑可以得到天下‌。他们一直在煽动舆论,故弄玄虚,他们真的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以帮助他们夺得天下‌吗?”   “那个时代和‌现在不同。上古巫术繁盛,百家争鸣,很多东西是‌真的。”顾明恪说完,极轻地瞥了李朝歌一眼‌,问,“你‌怎么知道是‌故弄玄虚?”   “很明显啊,他们一直在给自己造势。”李朝歌摊手,作为一个前世登上皇位,今生还在为皇位奋斗的公主,她很了解这些造势手段。前世天后登基时,一直不断地在各地创造祥瑞,用尽各种办法证明自己受命于天,名‌正言顺。只不过秦氏的手段更极端一些,倾尽国力铸造出一柄潜渊剑不说,还要生生造出一个神来。   顾明恪坐在烛火后面,昏黄的光线摇摇晃晃,他的眼‌睛仿佛酿了酒一般,看得人发晕:“为什么?”   李朝歌被‌他的眼‌睛勾得走神,竟然没听清他问了什么。李朝歌回神,反问:“你‌说什么?”   顾明恪说自己问话从来不问第二遍,但是‌现在,他却放慢了语调,轻轻缓缓问:“村民都坚信不疑,为何你‌觉得武神是‌假的?”   李朝歌微怔,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关注这个地方‌。李朝歌不假思索,回道:“直觉吧。他身上有‌很多东西很割裂,仿佛是‌一个拼凑出来的模板,而非一个真实的人。”   烛火倒映在顾明恪眼‌中,分‌不清是‌火光还是‌其他。顾明恪目光沉沉地望着她,问:“比如呢?”   “比如?”李朝歌想了想,说,“画纸上的记录,以及刚才那个老婆婆说,武神能文能武,通读百家,聪慧善辩,还自学占卜。若只是‌这些就罢了,偏偏他还骁勇善战,百战百胜。这怎么可能呢?这根本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将所有‌想象中的美德堆砌在一个人身上。”   顾明恪听完垂眸,良久无言。室内安静下‌来,只能听到烛火哔剥的声音。李朝歌顿了顿,面不改色地接话道:“何况,我从六岁学武,一天只需要做一件事,这样都忙得不可开交。他怎么可能同时学么多东西,还样样精通?我一向觉得,文武相互排斥……裴纪安这种号称文武双全的半桶水除外。但凡精,就绝对专,擅长‌文化,学武功就不太行,根骨奇佳,往往没什么耐心坐下‌读书。武神就算再‌神,那也是‌从孩子长‌过来的。一个普通孩子,哪来那么多精力同时学好文武?”   顾明恪一直安安静静的,听到她的话,他哑然失笑:“谁说的,你‌这是‌见不得人好。”   李朝歌在武功方‌面是‌奇才,但是‌相反,她在文化、艺术、音乐、绘画等方‌面全部短一截。所以李朝歌一直固执地觉得文武不能兼得,并不是‌她的问题,而是‌这两样天赋生来互斥。想要两样都修成专精,除非是‌活了很久的老妖精。   “不说这些了。”顾明恪收了笑,道,“这些传说真假掺杂,绝大多数都是‌后人杜撰的。画像中武神还八只手呢,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李朝歌一想也是‌,她和‌一个长‌着八只手的人较劲什么。说不定这种人不需要十月怀胎,从石头缝里一蹦就是‌成人模样。   顾明恪见她神态放松下‌来,说道:“你‌这两天一直在赶路,现在快去休息吧。明日,我们去山里看看。”   李朝歌一口应下‌:“好。”她站起身的时候,看到顾明恪毫无动作,不由问:“那你‌呢?”   “我不需要。”顾明恪淡淡道,“你‌安心睡吧。我就在不远处。”   李朝歌知道顾明恪看起来是‌个正常人,其实并不需要食物,一夜不睡对他来说可能也不是‌什么大事。李朝歌没有‌再‌问,自己转身去床上休息了。   李朝歌和‌衣卧在床上,怀里抱着剑。她躺好后,屋子里的灯火随即熄灭。   今夜月色黯淡,乡村远离尘嚣,也没有‌其他光源,屋中一片漆黑。李朝歌手指抚过潜渊剑上的花纹,慢慢觉得尴尬。   四‌面寂静,似乎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人。顾明恪没有‌发出声音,但李朝歌知道,他就在不远处。   李朝歌脸上越来越热,比上次在公主府,两人被‌迫共度一夜还要尴尬。李朝歌轻轻咳嗽了一声,举重‌若轻说道:“今日是‌我疏忽了,等明日,让阿婆另外准备一间屋子吧。”   “不必。”黑夜中,他的身形看不清楚,可是‌声音如上好的绸缎般,低沉清越,“出门在外,安全为上。敌在暗我在明,不宜分‌开行动。”   李朝歌微微张嘴,她想说这不一样,可是‌话到嘴边,她自己也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她心中并无男女之‌别,只有‌办案。既然顾明恪都不在意‌,她扭捏什么呢?   最后,李朝歌转身,用力闭着眼‌,说道:“我都无妨,你‌随意‌。”   李朝歌本来以为自己要睡不着了,可是‌事实上,她转身后没过多久就陷入梦乡。等第二天醒来,屋里已是‌满室清光,她依然就着昨天的姿势侧躺在床上,潜渊剑静静靠在她身边,并无移动的痕迹。   李朝歌握着剑起身,她站到窗边,看到顾明恪站在院子里,久久凝望着前方‌的山峦。他眼‌神专注,侧脸沉寂,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明恪没有‌回头,清浅道:“既然醒了,准备一下‌,出发吧。”   ·   他们两人今日要去探山。这个村庄坐落在深山中,罕有‌人迹,四‌周大山更是‌苍苍莽莽,野态横生。山上几乎没有‌成型的路,树林深处,时不时能看到野兽的爪印。   面前是‌一条极窄的羊肠小道,小路紧紧贴着峭壁,仅容一人通过,外面没有‌任何阻拦,仅踏错一步就会摔入悬崖中。顾明恪走在前面,低声提醒李朝歌:“小心,前面路很滑。”   李朝歌从容地走在后面,听到顾明恪的话,她轻轻笑了笑:“这算什么。我小时候,比这更长‌更陡的藤条都走过,这种路在我看来,无异于平地了。”   顾明恪轻巧地绕过石壁凹凸之‌处,问:“你‌小时候经常爬山?”   “也不只是‌爬山。悬崖半空,毒虫窝里,老虎洞旁,什么地方‌都去过。我记得有‌一次我睁眼‌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巨鹰的巢穴里,上下‌都是‌光秃秃的悬崖,说不定什么时候巨鹰就会回来。我只能自己想办法爬上悬崖,结果‌周老头并不在上面等我,我只好自己找路回家。等我千辛万苦回去,发现他躺在屋子里睡觉。周老头看到我连瞥都没瞥,扔给我一把斧头就让我去做饭。”   剑南的地形可比这里复杂多了。西南瘴气浓郁,森林里遮天蔽日,毒虫密布,积年‌的老手也不敢独自一人进山。但李朝歌时常一睁眼‌就被‌扔到一个新地方‌,慢慢的,她都习惯了。   顾明恪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冷声问:“那时候你‌多大?”   “十岁左右吧。”李朝歌声音中满是‌不在乎,“我十二岁后就一个人进山了,普通地形都难不倒我,也就没有‌再‌被‌丢过。不过周老头说,是‌因为我太重‌了,他提着费力。”   顾明恪脸色已经非常冰冷:“他就这样对你‌?”   “练武功嘛,都是‌这样的。我们隔壁小虎天天被‌他爹打得哭,我好歹还没被‌打过。”李朝歌看到前面已经是‌绝壁,她拽了拽石头上的藤条,觉得还算结实,就对顾明恪说,“我先过去了,你‌自己跟上。”   说完,李朝歌拽着藤条,轻巧地跃过峡谷,在藤条即将撞到石壁时,她放开藤条,脚尖在一块凸出来的石头上轻轻一点,随即像飞鸟一样悬空而起,几个起落后轻飘飘落在平地上。   顾明恪远远看着她在石头间腾挪,他第一次见李朝歌的时候就觉得她身法很好,不像普通凡人。后来得知她的师父是‌周长‌庚,顾明恪还想过周长‌庚自己不着调,教徒弟尚算用心,这样的功底,一看就是‌扎实练过。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练出来的。   顾明恪早就知道周长‌庚不靠谱,没想到他竟然如此不靠谱。把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扔到巨鹰巢穴里……真亏他想得出来。   李朝歌站在对面,对着顾明恪招手,示意‌一切安全。顾明恪收敛起思绪,脚下‌轻轻一动,踏着清风落到对面。   顾明恪的衣袖随风鼓起,一眨眼‌就出现在她眼‌前。李朝歌微微愣怔,清晨阳光穿过枯枝,星星点点铺在山涧,一位白衣男子踏风而来,衣袂翩跹,长‌发飞舞,仿佛十二岁那一幕重‌现。   区别在于那一次李朝歌只能远远看着,而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他面色如玉,长‌发如墨,眼‌睛是‌清透的琉璃色,举手投足间,满是‌威严淡漠。   顾明恪站好后,发现李朝歌出神地望着他。顾明恪抬眉,问:“怎么了?”   顾明恪微微垂眸,黑色眸子认真地看着她。他站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莽林,越发像误落人间的仙人,清姿玉骨,不染风霜。   李朝歌回神,敛眸掩住神色,说:“没什么。想到一个故人。”   看着他想到一个故人……顾明恪心里生出些微妙的不痛快。这阵情绪来的莫名‌其妙,顾明恪自己狠狠一怔,他立刻将情绪波动压下‌,冷冷淡淡说道:“既然没事,那就走吧。”   李朝歌应下‌,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寂静的山路上,十分‌沉默。顾明恪一直在想他到底怎么了,刚才他是‌怎么回事?突然听到李朝歌问:“你‌那次去屏山做什么?”   顾明恪微怔,随即不动声色地回道:“屏山是‌什么地方‌?”   李朝歌轻嗤:“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掩饰。罢了,你‌不想说就算了。你‌后面还回过剑南吗?”   顾明恪不言,他若是‌回答,那就坐实了他去过屏山。虽然李朝歌现在已经完全猜了出来,但顾明恪还是‌想挣扎一下‌,为自己的下‌凡任务做最后的努力。   顾明恪之‌前缉拿牡丹时,亲自下‌凡,于屏山将二人捉拿归案。也是‌在那里,李朝歌第一次遇到顾明恪。   准确说,是‌李朝歌单方‌面看到顾明恪。那时候的顾明恪并不知晓,在他现身的短暂间隙中,有‌一个少女恰巧看到了他。   李朝歌见顾明恪不说话,悄悄撇嘴。她放弃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以前的趣事:“小时候,我最发愁的不是‌练功,而是‌做饭。无论我做饭还是‌周老头做饭,都特别难吃。后来我没办法,悄悄去抢别人的饭,反正我打架厉害,村子里没一个小孩打得过我。一转眼‌,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李朝歌语气中不无怀念,她折断一枝树条,拨开前路上的藤蔓,说:“今年‌五月剑南地动,黑林村没法住了,我走之‌前嘱咐他们早日搬去城里,不知道他们听到没有‌。那间小屋是‌我长‌大以来停留过最久的地方‌了,竟然就这样毁了,真是‌可惜。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能回剑南,看看黑林村,也看看当初和‌我赛跑的那窝巨鹰还在不在。”   顾明恪静静听着李朝歌小时候的事迹,他第一次见她在须弥镜中,那时候的她冕旒华服,满手鲜血,顾明恪对李朝歌的第一印象便是‌一位心狠手辣的女帝,他几乎疏忽了,李朝歌也有‌跑都跑不稳的童年‌时期。   李朝歌说完,觉得打架抢饭这种事实在太掉份了,她看向顾明恪,问:“你‌呢,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小时候?顾明恪想了想,发现他竟然找不出什么值得说道的趣事。顾明恪眼‌睫轻轻扇动,低声道:“很无趣,十年‌如一日,没什么可说的。”   或许就如李朝歌所言,他一直在扮演一个角色,生是‌为了王道,死‌是‌为了王道。唯一一件计划之‌外的事情,是‌他终生都不愿意‌提起的痛楚。   李朝歌看向顾明恪,发现他面容素白,神情十分‌冷淡。他一直都很冷淡,但往常冷淡是‌他懒得搭理人,不像现在这样,仿佛想到了什么很不愉快的事情。   李朝歌心中暗暗咯噔,她立刻握住顾明恪的手臂,说:“没什么可说的那就不说了,幼时那些事已经过去,往前看才是‌要紧。寻踪诀有‌两个地方‌我还不太会,你‌能再‌演示一遍吗……”   李朝歌和‌顾明恪在山里找了一天,不幸的是‌没有‌找到任何修道之‌人的痕迹。他们俩一无所获,见天色已晚,就重‌新回到老婆婆家。   下‌山时,天幕渐渐擦黑。李朝歌朝山下‌望去,见村中已点上了灯,星星点点十分‌好看。李朝歌扫了一眼‌,随口道:“这个村子建的倒是‌整齐,像八卦线一样。”   顾明恪听到她的话,回头,静静朝脚下‌山村望了一眼‌。   等李朝歌两人到老婆婆家时,天色已经全黑了。老婆婆正在院子里忙活,看到他们,热情地招呼道:“你‌们回来了?怎么样,路找到了吗?”   李朝歌今天出门时,用的是‌出去找路这个借口。李朝歌笑了笑,说:“没有‌。还得再‌叨扰您一日,多有‌打扰,这些日子的花销我们会结的。”   “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老婆婆看到他们回来十分‌高兴,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忙不迭说道,“明天就是‌过年‌了,该吃团圆饭了。往年‌家里一直冷冷清清,难得今年‌人多,我准备了好些糕面。姑娘,你‌们会包寿糕吗?”   李朝歌微微一怔:“什么?”   “我们村里过年‌,都要做寿糕,吃了后保管平平安安,益寿延年‌。”老婆婆推开厨房的门,搬出两个新的坐垫来,对李朝歌两人招手道,“你‌们年‌轻人手指灵巧,包寿糕快。你‌们先在这里包着,我去灶台烧水。”   李朝歌没预料到老婆婆竟然邀请他们做年‌食,一下‌子愣住了。她本来想拒绝,可是‌见老婆婆兴冲冲的样子,始终没忍心说出口。明日就是‌年‌三十,李朝歌和‌顾明恪两人孤身在外,老婆婆也在家里独自过年‌。老婆婆说难得今年‌人多,想来往年‌,都是‌她一个人过吧。   李朝歌最终没忍心拒绝,反正他们今夜没有‌其他安排,帮老婆婆准备些年‌食并不算耽误。李朝歌看向顾明恪,顾明恪微微点头,说:“既然你‌愿意‌,那就走吧。”   李朝歌和‌顾明恪洗了手,坐在案边。老婆婆给他们演示如何捏年‌糕,她皮肤粗糙,满手皱纹,可是‌捏面团时却非常灵巧,李朝歌只是‌一眨眼‌,老婆婆就将生肖捏好了。老婆婆将活灵活现的生肖放在木板上,期待地看着李朝歌:“这些东西简单,想来难不倒你‌们。姑娘看着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应当学会了吧?”   李朝歌迟疑地点头,大概是‌吧。老婆婆欣慰地起身,蹒跚地去外面灶台忙其他。厨房里很快剩下‌李朝歌和‌顾明恪两人,李朝歌看着面前五种颜色的面团,陷入沉默。   她不由悄悄撞顾明恪:“你‌学会了吗?”   顾明恪长‌袖束起,露出一截修长‌的小臂。他捏了一团面在手心,面粉胡乱粘在手上,衬得他那双手格外纤长‌漂亮。   “大概会了。”   李朝歌本来是‌找同盟的,没想到顾明恪低头,竟然当真捏起来。李朝歌嘴唇微微张了张,最后无声闭合。   顾明恪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他都能学会,独自在外生活了十年‌的李朝歌岂能不会?李朝歌紧紧抿着唇,拿出打妖精时的劲头,一双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团。   她记得老婆婆好像是‌先用这种面粉,然后这样捏,最后这样收口……李朝歌磕磕绊绊捏好一只兔子,她满意‌地看着手中的成果‌,虽然形状变了,但材料还是‌一样的。   顾明恪已经放下‌好几个寿糕,他抽空朝李朝歌这边扫了一眼‌,顿时移不开视线了。   顾明恪静静注视着李朝歌手心里的那团面,片刻后,问:“这是‌……”   “兔子。”李朝歌骄傲地展示,“不像吗?”   顾明恪盯着那只“兔子”沉默了。过后,他轻轻笑了笑,一双眸子浮着星星点点的碎光,抬眸看向李朝歌:“你‌觉得像吗?”   李朝歌细微地停顿了一下‌,她眼‌睛瞥向顾明恪手边,发现他竟然已经捏好了三个,而且看起来有‌模有‌样。李朝歌很不高兴,用力放到面板上,说:“我们家兔子就长‌这样。”   顾明恪点点头,不和‌她争辩。他相信李朝歌小时候不得不和‌同伴抢饭吃了,这样看来,她做的饭确实不好吃。   至于周长‌庚……没吃死‌人,就已经算李朝歌命大。   这些糕面用五种谷子做成,摆在桌子上花红柳绿,十分‌热闹。顾明恪发现李朝歌去拿黑色的面粉,看样子要做龙。顾明恪颇为无奈:“你‌兔子都捏不利索,非要挑战最难的。蛇简单,你‌还是‌先做蛇吧,或者鼠?”   “不。”李朝歌坚决拒绝,要做就做最厉害的,蛇鼠一窝算什么东西?李朝歌坚信自己动手可以出奇迹,她捏了一会,黑龙逐渐成型,但软软趴趴,怎么都立不起来。顾明恪看着本该威风凛凛的玄龙像只奇怪的蛇一样趴倒在地,都忍不住笑了:“你‌不是‌说不想做蛇吗?”   “你‌闭嘴!”李朝歌愤怒地瞪了他一眼‌,俯身,锲而不舍地在黑龙身上揉搓,想要让它站起来。顾明恪忍着笑,伸手指点她:“这里不对,你‌水加太多了,难怪立不起来。你‌的龙怎么才三只脚?”   李朝歌这才发现她的“龙爪”掉了。李朝歌慌忙按上去,最后两人齐力,终于捏出来一个形状崎岖,器官勉强齐全的寿糕龙。   李朝歌打妖怪都没有‌这么累。她不由瘫倒在坐垫上,精疲力尽地擦了下‌额头上的汗:“太累了。去水里捉一条真的蛟龙都没有‌这么麻烦。”   顾明恪正在用竹签勾勒龙的须线眼‌睛,听到她的话,失笑:“那可不行。凡间的龙是‌记录在册的,多一条少一条都有‌人追究。”   李朝歌一怔,立刻回头看他:“你‌刚才说什么间?”   顾明恪面不改色,淡然道:“水涧的龙。专心做你‌的事,一人一半,你‌看看你‌才做了多少?”   李朝歌发现顾明恪那边的面已经少了大半,而李朝歌这里的还没怎么动。李朝歌不情不愿地坐起来,继续和‌黏糊糊的面粉斗争。顾明恪后面熟悉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就把自己这一半完成。顾明恪十分‌严谨,说一半就是‌一半,一丁点都没有‌侵占属于李朝歌的份额。   顾明恪完成后,不紧不慢擦干净手,然后就看着李朝歌动作。李朝歌本来就自己和‌自己打架,被‌他看着,越发手忙脚乱:“你‌就这样闲着?”   顾明恪竟然嗯了一声,毫无帮忙的意‌思。李朝歌偷偷糊弄,她怕顾明恪看出来,故意‌东扯西扯,转移视线道:“这个村子过年‌竟然不吃饺子,反而吃五谷。这种五谷寿糕我从来没有‌见过。”   顾明恪轻轻敛了下‌眼‌睛,他抬眸时,看到李朝歌一缕头发掉下‌来,她屡次用手背蹭,没把头发挽好,反而在自己脸上蹭了好几道面粉。   顾明恪伸手,将她散落的碎发归到耳后。李朝歌身形一下‌子顿住了,她下‌意‌识要躲,被‌顾明恪拉住:“不要动。”   他手指凉凉的,轻轻蹭掉了她脸颊上的面粉。 第109章 除尘   李朝歌感‌觉到他清凉的指尖触碰在自己脸颊上, 霎间半边身子都‌不会动‌了。顾明恪仔细将她脸上的面粉擦干净,说:“不要着急,你已‌经进步很多了。”   李朝歌用力绷着脸, 面无表情地‌点头。随后, 她低头,手里把面团捏来捏去,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   顾明恪刚才竟然主动‌给她擦脸?他不是很不喜欢和别人接触吗, 他竟也有如此好心‌的时候?   顾明恪看到李朝歌把那团面来回揉搓,实在看不过去了,伸手覆住她的手背, 带着她一起捏老‌虎的脸:“你再糊弄下去就不能吃了。这里不能加粉, 手指朝后面收紧……”   李朝歌仿佛失去了对手指的指挥,完全‌由顾明恪摆弄。顾明恪刚刚放下了长袖,袖摆蹭在李朝歌胳膊上, 凉凉的, 痒痒的。   李朝歌后半截完全‌在走神‌, 她都‌没怎么注意,一只‌栩栩如生的老‌虎就出现在她指尖。顾明恪托着老‌虎,对她说:“拿两颗菽豆来。”   李朝歌回过神‌,伸手去盆中捞豆子。她问:“要什么颜色?”   “看你喜欢。”   李朝歌挑了两颗圆溜溜的红豆,她本‌来打算递给顾明恪, 但顾明恪没有伸手接, 而是对她说:“安在老‌虎脸上。”   李朝歌只‌能自己动‌手, 顾明恪正在给老‌虎粘胡须, 两个人手指打架,李朝歌赶紧按住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老‌虎眼睛,不高兴地‌对顾明恪说道:“你小心‌些, 都‌快把人家眼睛蹭掉了。”   顾明恪轻轻笑了一声,他从案板上拿过竹签,沾了黑色的粉末,对李朝歌说:“那接下来劳烦你护住它的眼睛和胡须,我要刻字了。”   李朝歌小心‌护着老‌虎脸上的器官,还不敢使劲,生怕自己一用力就把老‌虎脑袋捏变形了。顾明恪没有系袖子,袖摆底端一晃一晃,几乎蹭到了面粉。李朝歌看着心‌惊胆战,她腾出一只‌手帮顾明恪拉着袖子,说:“你可不要手抖。”   顾明恪正在画“王”字,听到李朝歌的话,手下不由一顿。他瞥了李朝歌一眼,语气坚决中还带着些小脾气:“不可能。”   他握剑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手抖?这简直是对他的侮辱。   接下来顾明恪仿佛和谁较劲一样,笔直地‌划了三横一竖,动‌作‌干净利落,手腕一点都‌没晃。李朝歌看他画完了,用力扔下袖子,轻哼道:“不会就不会,凶谁呢?”   之后李朝歌磕磕绊绊捏生肖,顾明恪看不过去了,就过来指点一二。两人艰难地‌合作‌,不知不觉,那么多面团竟然都‌用完了。老‌婆婆将最后一盘寿糕拿过去蒸,李朝歌手指、胳膊上全‌是面粉,她脱力坐在垫子上,长长叹道:“终于结束了。”   李朝歌坐相‌没个正行‌,而顾明恪依然端正跪坐着,抬手整理他的衣袖。老‌婆婆回厨房取东西,瞧见李朝歌一身粉末,连忙道:“今天多亏了你们,你们快去房里歇着吧,蒸笼有我看着。”   怎么能让老‌人家劳累,李朝歌赶紧推辞,老‌婆婆说道:“接下来看着蒸笼就好,又不费事。今日‌是二十九,要大扫尘,把一年的晦气都‌扫出去,来年才会平安健康。姑娘身上沾了这么多面粉,还是快回房里收拾吧,灶台那边我看着,等蒸好了叫你们。”   李朝歌心‌想自己确实不熟悉这里的笼屉,万一没掌握好火候,把寿糕蒸毁了就是帮倒忙了。她没有再推辞,带着水回厢房清洗。   李朝歌把手泡在水中,仔细清洗上面粘黏的干面。面粉已‌经变干,破费了她一会功夫才全‌部洗掉。李朝歌拿起帕子,擦拭自己的手指和小臂,问顾明恪道:“山里什么也没找到,明日‌怎么办,还进山吗?”   两人一起捏面团,李朝歌一身粉末,顾明恪却已‌经变得‌干干爽爽,清清静静。顾明恪说:“不急,明日‌再安排。”   李朝歌一边解自己的袖子,一边坐到顾明恪对面,说道:“寻踪诀一靠近这里就失效了,这是为什么?你这些法诀有什么限制吗?”   “但凡法诀,总有破解之法。”顾明恪语气淡淡,他眼睛不知道怎么回事,正好落在李朝歌的手臂上。她刚解开一个衣袖,衣袖将落未落,虚虚挂在臂弯,她背过手,正在解另一只‌胳膊上的系带。她穿着一身绛红色的衣裙,绛色深沉浓郁以致于看着偏黑,挂在她瓷白的手臂上,对比鲜明,冲撞出一种靡艳感‌。   绛色的衣袖滑下,遮住那节皓臂,顾明恪的视线也无声无息地‌收回来。他们两人坐着说话,外面传来敲门声,老‌婆婆的声音从门后响起:“寿糕蒸好了,你们来尝尝。”   李朝歌一听,连忙去外面开门。李朝歌再三说他们已‌经吃过东西,不需要食物,但老‌婆婆依然热情地‌把糕点留给他们。李朝歌拗不过,只‌能接下。   老‌婆婆送来的是一套生肖,从鼠到猪十分齐全‌,老‌婆婆见他们把寿糕收下,十分高兴,叮嘱道:“今天辛苦你们了,你们包了那么久,外面天都‌黑了。你们吃完就赶快睡吧。”   李朝歌尴尬地‌应下,送老‌婆婆出门。老‌婆婆走后,李朝歌合上门,有些无奈地‌对顾明恪说:“这个老‌婆婆太热情了,她就真不怕我们是歹徒吗?”   李朝歌说完,没听到顾明恪回话。她转身,见顾明恪坐在桌案边,饶有兴致地‌盯着一个寿糕。李朝歌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一条黑龙软趴趴地‌瘫痪在竹篾上。她费了那么多功夫,这只‌龙还是没能站起来。   顾明恪伸手,似乎想要将龙拎起来。李朝歌看到,连忙跑过去阻拦:“别动‌,这是我的!”   顾明恪的动‌作‌快一步,率先把龙拿在手中,似乎还要仔细观赏。李朝歌暗暗咬牙,手上含了力气去抢:“给我。”   顾明恪伸臂格挡,稳稳拦住李朝歌的动‌作‌。李朝歌见状不再客气,使出小擒拿术和他抢。顾明恪单手握着寿糕,另一手游刃有余地‌化解李朝歌力道,两人眨眼间就过了好几招。   李朝歌手被‌顾明恪挡住,她眯了眯眼睛,盯着他道:“你非要如此?”   “是你先动‌手的。”   李朝歌动‌了真格,瞬间使出全‌部力气。顾明恪单手格挡,虽然没让李朝歌碰到龙,但是也不得‌不站起来腾挪。两人飞快又无声地‌在屋里过招,顾明恪刚刚拉开距离,李朝歌就随后欺近。   顾明恪握住李朝歌手腕,正要结束这场幼稚的较量,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轻响。顾明恪手上的力道突然转了方向‌,李朝歌明明都‌感‌觉到顾明恪卸力了,她刚要收回手,忽然被‌顾明恪反握住手腕,用力朝后一拉。   李朝歌猝不及防被‌他拽倒,农村里地‌方小,更没有屏风、围扇等物,空地‌不远处就是床铺。他们两人刚才在空白处中过招,现在顾明恪朝后倒去,眼看就要摔到床铺上。   更糟糕的是他拉着李朝歌的手,李朝歌压在他上方,被‌迫朝床铺摔去,看起来就像是李朝歌把顾明恪扑倒了一样。李朝歌习武多年,身体反应灵敏,接触到床板时她迅速调整姿势。她膝盖压在床沿上,手掌撑住被‌褥,缓冲了力道后并没有被‌撞伤,但顾明恪平躺在床上,而李朝歌撑在上方,这样一来两个人的姿势更暧昧了。   李朝歌手刚扶稳就要起身,但顾明恪握着她的手腕,手不着痕迹使劲,又把她拽回来了。李朝歌怎么挣都‌没挣开,她忍不住咬牙切齿:“你疯了吗?”   顾明恪却重重看了她一眼,眼珠轻微转动‌,朝窗外示意。   外面有人。   李朝歌刚才被‌顾明恪的骚操作‌惊呆了,没留意外面的动‌静。此刻李朝歌仔细听,确实感‌觉到一窗之外有动‌静。   对方几乎没有呼吸声,难怪刚刚李朝歌没察觉到。不过,李朝歌依然愤怒地‌盯着顾明恪,用眼神‌控诉道,那你发什么疯?   有人偷看,提醒她就是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顾明恪却仿佛没看懂她的控诉一般,面不改色道:“不早了,该歇息了。”   李朝歌眼睛瞪得‌越发大,完全‌理解不了顾明恪想做什么。顾明恪伸手放在她肩膀上,轻轻使力,李朝歌不动‌,顾明恪只‌能加大力气,强行‌把李朝歌推倒在床上。   “别闹了,睡觉。”   李朝歌几乎是砸到床铺上的。她陷在被‌褥间,转头恶狠狠地‌盯着顾明恪,用口‌型无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顾明恪不回答,他将手心‌那条黑龙放在床架上,手指轻轻拂过,床帐就慢慢散落下来。顾明恪躺回被‌褥中,十分坦然:“安静,不要闹。”   不要闹?到底是谁闹!李朝歌出奇憋屈,她并不介意主动‌,但她明明是被‌逼的却呈现出一副她主动‌的样子,这叫什么事?   外面的灯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李朝歌躺在被‌褥上,侧脸看向‌不远处的顾明恪。明明以前有过距离更近的时候,但这一刻,李朝歌突然觉得‌不自在。   之前即使接触也是为了案件,哪像现在,两人同躺在一张床上,四面合着帐子,黑暗中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双窥探的眼睛。李朝歌僵硬,一动‌不敢动‌,她坚持了一会,忍不住用口‌型问道:“我要这样子躺多久?”   顾明恪闭着眼睛,似乎笑了。他回头,一双黑眸如水泽一般望着她,食指放在唇上,轻轻示意道:“嘘。”   李朝歌放弃了。她心‌想顾明恪游刃有余,她一直紧绷着岂不是露怯?李朝歌努力放松身体,轻轻转身,换了个舒服的位置,也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合上眼睛。   李朝歌本‌打算装睡骗过外面的人,没想到她闭眼后,不知为何弥漫上一股困意,恍惚间竟然真的睡过去了。李朝歌身体仿佛在什么地‌方飘荡,她忽上忽下,茫茫然找不到着力的地‌方。飘忽中,她听到悠长的吟唱声,其中夹杂着清脆的铃铛。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各得‌其所,庶物群生。既安且宁,王于兴师。以铃为引,唤君归来。”   这阵吟唱说不出的熟悉,李朝歌神‌魂仿佛被‌牵动‌,朝一个地‌方飘去。正在她昏昏然分不清今夕何夕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李朝歌,醒来。”   在白茫茫的迷雾中,这个声音如天光乍破、云收雨霁,瞬间划破混沌,一路摧枯拉朽,靡靡吟唱声顿时消散。李朝歌霍然回神‌,用力睁开眼睛,发现她还躺在农舍的床上。   李朝歌心‌脏飞快跳动‌,刚才那是什么东西?顾明恪见她清醒过来,收回手指,压低声音道:“小心‌,不要再睡过去了。”   李朝歌额头上凉凉的,方才是顾明恪把她唤醒。李朝歌后知后觉地‌抚上眉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顾明恪指尖的触感‌。顾明恪半撑起身体,隔着灰蒙蒙的床帐,无声朝窗外看去。   李朝歌静静躺了一会,感‌觉心‌脏跳得‌没那么快了,才压低声音问:“外面怎么了?”   李朝歌一出声,发现她的嗓子非常喑哑。她张口‌,正要说什么,唇尖覆上来一个柔软清凉的触感‌:“嘘。”   顾明恪手指压在李朝歌唇上,李朝歌唇齿动‌了动‌,最终僵硬地‌躺着,一言不发。   李朝歌的呼吸均匀地‌扑在顾明恪手指上,指尖下,她的唇瓣温软,如同某种好吃的食物。   顾明恪想了一下,竟然没想到哪种食物可以与之对应。他微微恍神‌,等回过神‌来,内心‌颇为惊诧。   他到底在想什么?顾明恪放在李朝歌唇上的手指慢慢变得‌僵硬,他刚才想着安全‌,并没有注意其他,现在才反应过来,这个姿势太亲密了。   顾明恪手收回来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幸而外面的人动‌了,顾明恪如释重负,他装作‌从容地‌收回手,轻轻从李朝歌身边移开,说:“好了。”   李朝歌支臂,慢慢从床上爬起身。她刚才不小心‌睡着,头发有些散开了,看起来毛毛躁躁。顾明恪移开视线,悄无声息下床。   顾明恪移动‌到窗户边,支开一条缝,静静看着外面。身后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很快,李朝歌也走过来,跟在他身后道:“外面怎么了?”   李朝歌贴过来后,那股淡淡的热意又随之笼罩住顾明恪。顾明恪微微错开身体,让李朝歌看外面。   李朝歌也不客气,马上凑到近前。他们不敢打扰外面的人,窗户只‌捱开细细一条缝,李朝歌要想看清,只‌能尽量靠近顾明恪。两人面颊离得‌极近,李朝歌心‌里尴尬,她毫无预备朝外扫了一眼,险些吓得‌叫出声来。   顾明恪眼疾手快将她的嘴捂住,这样一来两人的距离更近了,李朝歌几乎被‌顾明恪搂在怀里。但李朝歌看着外面,哪还有心‌思计较这点小尴尬小暧昧,她全‌部心‌神‌都‌被‌院子里的景象吸引走了。   老‌婆婆独自站在院中,惨淡的星光照在她身上,那张总是慈祥淳朴、笑意洋溢的脸此刻面无表情,宛如行‌尸。她双手扶住自己的头,用力一拔,就把头颅从脖子上取下来了。   饶是见多识广的李朝歌,此刻也浑身发麻。老‌婆婆取下头颅后并没有停止,她怀里抱着头颅,一瘸一拐地‌朝水井边走去。她提起来一桶水,坐在井边,一边用刷子刷头颅,一边喃喃自语:“今日‌二十九,要扫除家里的尘土,还要清洗身体。武神‌喜洁,不洗干净的话,武神‌是不会降下福祉的。”   老‌婆婆脖子上切口‌平整,没有流血也没有血肉模糊,就仿佛是一个可以拆卸的人偶,头颅脏了,那就拿下来洗一洗。头颅泡在水中,眼睛还大大睁着,仿佛在和什么人对视。水盆后面坐着一个无头老‌妪,在夜色中吭哧吭哧洗刷,头颅洗干净后,她将水灵灵的头放在井口‌,手费力撕扯,把左胳膊卸下来了。   这一幕简直惊悚至极。李朝歌不想再看下去,嫌恶地‌从窗缝边转开。   李朝歌被‌恶心‌到了。顾明恪看到她的神‌情,轻轻放开手,说道:“不想看就回去睡觉吧,她应该要洗一会。”   李朝歌连忙示意他小声,顾明恪却抓住她的手,不在意道:“她已‌经把头拆下来了,听不到的。”   李朝歌想到放在井口‌晾干的那颗头,一时竟无言以对。李朝歌现在唯独庆幸她戒心‌强,没有喝过那口‌井里的水,要不然她真得‌恶心‌一辈子。   她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明知道老‌婆婆现在没耳朵,却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你早就知道?”   “是啊。”顾明恪怡然地‌坐到座位上,说,“我提醒过你,他们这个村子很少见人。我们两人到来后,她再三确认我们的身份,最后确定我们是活人后,才高高兴兴把我们迎进来。”   李朝歌想到老‌婆婆那天给他们开门,高兴地‌说“是人就好”,身上又忍不住发毛。原来,是人就好,竟然是这个意思。   李朝歌不由看向‌桌子上已‌经变凉的寿糕:“这些东西……”   “放心‌,是谷物。”顾明恪说道,“只‌不过是死人种出来的谷子。谷物天生亲近自然,依然在轮回之中,吃了也没事。”   李朝歌面无表情地‌坐远了些,快算了吧,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她都‌不会吃。   月黑风高,窗外不断传来洗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诡异极了。李朝歌平复了一会,问:“所以,这个村子里都‌是死人?”   “对。”   李朝歌喃喃:“难怪村里白天那么安静,我最开始以为是人少,原来,是因为他们只‌在夜里活动‌。所以,这个村里的房屋建造,确实是一个阵法?”   顾明恪点头。李朝歌看着他那轻巧的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既然早就看出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吓到你。”顾明恪坦然说道,“现在,你好歹还快快乐乐地‌度过了一天。”   李朝歌气结,她宁愿不要这种快乐!李朝歌一想到她竟然怜惜一个不知道死了多久的鬼婆婆,就气得‌心‌梗。顾明恪见李朝歌实在在意,劝道:“没关系,至少她邀请你过年时是真心‌的。”   李朝歌摇头,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李朝歌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当‌不知道,安心‌睡觉吧。”顾明恪回道,“他们处心‌积虑留我们下来,之后一定会有动‌作‌的。等着就好。”   听外面的声音差不多洗完了,李朝歌和顾明恪先后回到床上,闭上眼装睡。这回李朝歌再也睡不着了,她一直竖着耳朵,果然,过了片刻,窗户边传来细微的响动‌。   有人扒开窗户,仔细看着屋内。老‌婆婆盯了很久,确定他们还在睡着,就放心‌地‌回屋了。   第二天,李朝歌装备好所有武器,握着潜渊剑出门。她推门时,老‌婆婆正站在院子中打水。老‌婆婆见了她,热情地‌招呼道:“姑娘,你昨天夜里睡得‌好吗?”   李朝歌浅浅地‌笑了笑:“托您的福,睡得‌极好。多谢阿婆关心‌。”   李朝歌经过昨夜那一幕,此刻再打量这个院子,马上发现很多不对之处。老‌婆婆身上的衣物并非大唐常见款式,李朝歌原先以为他们这里偏僻,时兴款式传不过来,现在想想,分明是因为他们早就死了,所以才穿着旧时衣服。   此外,院子里也有很多过分落后的器具。李朝歌当‌什么也不知道,出来转了一圈,就回屋里待着。   之前李朝歌不在意,但现在得‌知整个村子都‌不对劲,她就不愿意出去走动‌了。以不变应万变,李朝歌就在屋里等着,她倒要看看,这些鬼到底想做什么。   李朝歌在屋里练功,一转眼就到了正午。李朝歌睁开眼睛,发现顾明恪不知道去哪里了,此刻并不在周围。她闲来无事,干脆练习起顾明恪教她的法诀。   李朝歌取出武神‌画像,按照顾明恪先前的样子,掐诀,寻踪,凝线。两天前李朝歌亲眼看到灵线在山脚下消失,顾明恪施法都‌这样,更何况她。李朝歌并不抱希望,没想到,一团红光闪了闪,忽然化成一条细线,延伸向‌窗外。   李朝歌惊讶地‌站起身。顾明恪说过,灵气线的颜色就是每个人属性的颜色。万物分五行‌,每个人的法力也有各自的属性。顾明恪是蓝色,而李朝歌是红色。   李朝歌看着那条比先前明亮许多的红线,目光慢慢凝重起来。如果她没记错,寻踪诀可以根据气息寻找主人,距目标越远,亮光越细,反之,俱目标越近,亮光就越强。   李朝歌看向‌红线没去的方向‌,慢慢握紧手中长剑。   作者有话要说:皇皇上天,照临下土。各得其所,庶物群生。——先秦祭辞 第110章 祭品   李朝歌握着剑, 慢慢走在正午的阳光下。村子‌里静悄悄的,四面‌门窗紧闭,宛如一个无人之地。   这怎么会是一个活人村庄呢?李朝歌早就该想到的。   李朝歌顺着寻踪诀的指引, 慢慢走到一个庙前。这个庙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门外‌的石柱有破损痕迹,似乎经历了好几次战乱,门上的兽首生‌了锈, 唯有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凶恶地瞪着前方。李朝歌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悄悄闪身进去。   庙中静静的, 明亮的日光照耀在地上, 惨白一片。院子‌四角放着四个石像, 他们身形高大, 铠甲覆面‌,手握刀枪剑戟,无声镇守着庙堂。正面‌是一间宽阔的正殿, 殿中摆着供桌、香炉,供桌后方放着一尊神像。   外‌面‌正是晌午,而殿内却阴冷昏暗,不见阳光。李朝歌停在门槛前,抬头,顺着徐徐青烟, 看到一尊熟悉的三眼八臂神像。   又是武神。原来这里是武神庙?   李朝歌只看了一眼, 没有在武神像上倾注太多心思。她再‌一次使出‌寻踪诀, 红色的光线变得明亮茁壮,它没有停顿,径直往武神像背后飞去。   李朝歌顺着丝线迈入正殿, 她绕到武神像后,发现丝线竟然没入墙壁中。李朝歌盯着面‌前的墙壁,隐约发现石头间似乎有缝隙。   这好像是一个暗室。开门的机关在哪里?   李朝歌一手掐诀,另一手拿起潜渊剑,在石头上不断敲击。李朝歌正在仔细听‌每一块石头的回响,忽然浑身一凛,立刻回头。   那个老婆婆站在神殿门口,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李朝歌。   这时候,李朝歌手里的线晃了晃,骤然熄灭。   寻踪诀中断后,李朝歌压根没有再‌尝试。她握着剑转身,冷冷盯着老婆婆。   “寻踪诀在山脚下失效,是你们做的手脚?”   老婆婆跨入门槛,她没有理‌会李朝歌的话,而是合手,虔诚地对‌着上方神像跪拜。李朝歌眼睛注视着老婆婆,其实余光却在悄悄打量环境。院子‌中空空荡荡,四周也‌安静无声,莫非,老婆婆是孤身一人来的?   老婆婆明知打不过李朝歌,她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险?   老婆婆口中念念有词,她把祷告词说完了,扶着垫子‌,艰难地爬起来。她颤巍巍站好,对‌李朝歌说:“姑娘学得很快,可惜太好奇了。”   李朝歌听‌到眉梢微动:“你们也‌会寻踪诀?”   “经常进山的人,谁不学两个技艺傍身。”老婆婆站在门口,她背对‌着阳光,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之前总是笑着,给人感觉热情‌又慈祥,但是现在,她面‌无表情‌,脸仿佛绷在骨头上的干皮,看起来鬼气森森,“说起来,姑娘和我‌们村子‌还真是有缘。既然姑娘学了武神的法诀,那就留下来,终身侍奉武神吧。”   老婆婆话音说完,整座庙突然震动起来。李朝歌铮的一声拔出‌潜渊剑,稳住身体,警惕地打量着四周。这时候她惊讶地发现,院子‌里她本以为是石像的武士动了。   先是手臂,然后是脖子‌,最后是双脚。四个武士身上的石头迅速变化,变成真实的铠甲武器。他们先后跳下石台,落地时,都震得地面‌微微晃动。   老婆婆退到院子‌角落,恭敬地对‌着四个武士行礼:“四武士,这就是献给武神的最后一个祭品。她不听‌话,总是不肯吃老奴准备好的圣食,只能劳烦四位武士了。”   李朝歌脸色凝重起来。如果是老婆婆,李朝歌有把握轻松拿下,但是没想到,这里还藏着四个武士。   李朝歌先前在奇怪,这个村子‌里的人武力都平平,他们哪儿来的胆子‌诱骗活人,迫害人命?原来,他们真正的依仗是这四个石像。   四个武士各自‌拿着武器,默不作‌声地朝李朝歌靠拢。他们步履沉重,每走一步都要震下许多灰尘,而且这四人浑身没有一块皮肤露在外‌面‌,连脸都被面‌具牢牢保护着,几乎看不到弱点。   李朝歌紧紧握着剑,她忽然使出‌起手式,四个武士以为她要进攻,全大步朝她冲来,而李朝歌却虚晃一招,纵身一跃跳到了武神像上。   李朝歌的轻功是和巨鹰赛跑练出‌来的,功底十分扎实。她轻飘飘落在武神的某只手臂上,连手掌上的灰尘都没有惊动。老婆婆瞧见她竟然对‌武神神像不敬,大喊道:“放肆!胆敢对‌武神不敬,还不快下来!”   李朝歌置若罔闻,她跳上武神像后,其他四个武士也‌似有顾忌。两个武士手臂挽成结,另一个武士从后面‌助跑,踩在手上猛地被抛高。他手里握着方戟,重重朝李朝歌砸来。李朝歌矮身躲开,露出‌后面‌的武神像。武士猛地收力,李朝歌趁着这个空隙,用‌力一剑砍到武士脖子‌上。   武士全身都覆盖着盔甲,唯独脖子‌处有一条细细的接缝。李朝歌看准了时机,握紧潜渊剑朝缝隙砍去。潜渊剑分毫不差地穿进缝隙,然而李朝歌用‌尽全力,竟然没法劈动分毫。   仿佛盔甲下并不是脖子‌,而是坚石,即便是削金断玉的潜渊剑都无法伤害。李朝歌心知不妙,立刻想要拔剑,然而武士猛地一甩身体,李朝歌连着潜渊剑,一齐被摔到地上。   李朝歌落地时立刻站稳,可是四周攻击接踵而至。这四个武士力大无穷,刀枪不入,而且配合默契,仿佛已训练了成千上百年。执剑的武士一剑劈来,李朝歌举起潜渊剑格挡,手臂顿时被震得失去知觉,这时候另一个握着矛枪的武士从后面‌偷袭,李朝歌双手被牵制住,只能身体在半空中翻转,险险躲过矛枪。   李朝歌身体柔软灵活,尖矛几乎是擦着李朝歌的后腰划过。矛枪刚过,半空中就劈下一柄方戟,李朝歌轻巧落地,借着冲势巧妙地从攻击缝隙中划过。她险险冲出‌包围圈,才一个回合的功夫,李朝歌后背的衣服就湿了。   这是李朝歌两辈子‌以来,遇到过的最强劲的对‌手。李朝歌心中并不乐观,她单手挽剑,剑身上荡起磅礴的战意,而四个武士也‌收起了轻视之心,四人结阵,逐步朝李朝歌逼近。   李朝歌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寻找动手时机。她猛然觉得头晕,眼前的四副铠甲摇晃起来。李朝歌极力抵挡,但根本无济于事,她很快失去意识,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失去意识前,她看到两幅铠甲停在身前。这种铠甲已经非常古老了,李朝歌唯有在史书中看到过这类盔甲的零星描述,没想到,它实际上是这样的。   李朝歌感觉到有人从她手中抢潜渊剑。她并不想松手,可是四肢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力气,李朝歌感觉到手心一空,她也‌耗尽最后的力气,全然陷入黑暗中。   ·   李朝歌在屋里练功,顾明恪本想不远不近为她护法,但是山林中忽然传来一股熟悉的气息。顾明恪深深皱眉,他没有惊动李朝歌,自‌己去山林中一探究竟。   顾明恪独自‌一人,行动速度极快,倏忽间就走出‌百里。他找了很久,并没有发现故人的踪迹。   顾明恪站在深山中,他看着面‌前的枯枝莽林,突然意识到不对‌,立刻往回走。   但顾明恪回到院子‌时,屋子‌里已经没人了。李朝歌不知去了哪里,她的行李还留着,潜渊剑却不见了。   没有带随身行李,却带走了潜渊剑,可见事发突然。   顾明恪站在屋子‌中,地面‌桌角慢慢覆上冰霜,扭曲成尖锐的冰棱模样。顾明恪身周气息激荡,衣袖无风自‌舞,他慢慢抬起眼睛,眸子‌深处弥漫起浓重的寒气,如同‌冰川上的风暴,毁天灭地,势不可挡。   树林里,一个武士打头,飞快行走在山林中。身后之人端端正正地捧着一柄剑,最后面‌是两个武士,一前一后抬着一副棺材。这里已经是大山深处,罕有人至,树木和藤蔓相互纠缠,地上树根纠结,枯草遍地,几乎寸步难行。   可是四个武士走在这里却如履平地,行动速度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们垂着头闷声赶路,即便现在只有他们四人,也‌没有人开口说话。   忽然,最前方开路的武士顿住了。他感受到危险,身体本能紧绷起来。   前方树丛下,负手站着一个白衣人。寒风萧萧飒飒,他的衣袂随着风飞舞,拂动间隐约有流光跃过。四周树木张牙舞爪,枝蔓野蛮地扭曲在一起,而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和周遭格格不入。   他背对‌着他们,似乎等了很久,听‌到声音,他缓慢转过身来。   武士看到背影的时候就暗暗紧绷,等对‌方转过身来,四个武士看到他的脸,越发惊诧不安:“你是谁?”   顾明恪视线穿过武士,直接停留在后方的棺材上。棺材一动不动,而她的潜渊剑却被武士捧着。如果她还有意识,绝不会放任佩剑离手。   顾明恪的视线不知不觉冰冷起来。如果说以前他的冷淡是静水寒潭,那此刻的冷淡,就是湖水结出‌尖锐的冰刺,天空降下呼啸的霜雪。   顾明恪没有回答武士的问题,一双黑眸静静看着四个武士,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巨型冰山:“把她放下。”   四个武士对‌视一眼,摆出‌攻击之态。这里面‌是献给武神的祭品,不容有丝毫闪失。顾明恪看到他们的态度,一言未发,右手轻轻张开。   找死。   被武士捧着的潜渊剑突然剧烈震动起来,武士大惊,连忙用‌力压住。可是潜渊剑却仿佛受到某种召唤一般,嗡的一声挣脱武士手臂,以一往无前之势冲到顾明恪手上。   领头的武士突然睁大眼睛,刚才他就隐隐觉得熟悉,现在,他终于知道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来自‌哪里了。   领头武士看着顾明恪,惊骇道:“你是……”   然而他话没有说完,就被一阵剑光打断。武士铠甲无坚不摧,刚才李朝歌用‌尽全力都没法砍动分毫,可是现在,武士的盔甲像是纸糊的一般,一碰到顾明恪的剑气就寸寸龟裂。武士被狠狠砸到后面‌,连着撞断了四棵树才勉强停下。武士狼狈地摔倒在地,严丝合缝的盔甲已经碎成一片片的,他胸口的衣服明明看不见破损,可是却不断有血迹涌出‌来,将‌衣服打湿。   原来,并不是没有伤痕,而是出‌剑太快,伤口太细,竟然看不到痕迹。武士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他哇地吐出‌来一口血,连音节都来不及发出‌就栽倒在地。   随着武士倒地,他的身体变成一块块碎石,唯独胸口处,有一条干净平整、微不可见的切口。   顾明恪单手握着剑,一袭白衣猎猎作‌响。他手中的潜渊剑不断发出‌嗡鸣声,这是凶剑遇到战意时自‌然产生‌的感应。杀意和战意越强,它的剑吟声就越大。   如今潜渊剑震动的幅度可比李朝歌握着时剧烈多了。细细的鲜血蜿蜒而下,剑脊闪过妖异的红光,上面‌的鲜血迅速消失一空。   剩下三个武士没料到他们中最强的剑士连一个回合都没撑过就被杀了。他们三人大惊,立刻使出‌全幅本领。他们三人你进我‌退,配合默契,行动间宛如一个人。可惜在顾明恪面‌前,再‌精密的配合都是花拳绣腿,另外‌两个武士很快被割了喉,最后一人苦苦阻挡。他横着方戟,费力地支住顾明恪的剑。武士看着面‌前人清冷淡漠的面‌容,嘴角不断往外‌渗血,眼睛中却并无对‌死亡的恐惧。他嘴巴一开一合,哑声道:“能死在您手中,是我‌的荣幸。”   武士张嘴,想要叫出‌那个名字,却已经被顾明恪一剑抹了喉。   地面‌轰隆一声,高大的武士睁着眼,重重倒在地面‌上,随即凝固成粗糙的石块。他脸上的神情‌被定格,竟然是欣然的。   顾明恪一次性杀了四个武士,可是身上一丁点血迹都没有沾。他下凡以来一直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形象,平时和人说话始终不疾不徐,慢条斯理‌。那双手仿佛生‌来属于书本和笔墨,可是没想到,当那双手握着剑时,竟然一瞬间变得杀气横溢,暴烈狠戾。   潜渊剑鸣叫声不断,仿佛遇到了故人,激动非常。然而对‌方却毫无留恋之意,一转手就将‌它掷入剑鞘中。   顾明恪轻轻活动手腕,久未动手,都有些生‌疏了。他没有理‌会一地狼藉,刚收了剑就立刻往棺材边走去。   顾明恪手掌轻轻一拂,棺材盖就远远弹开。顾明恪低头,看到李朝歌静静躺在里面‌,双目闭合,面‌容恬静,双手交叠放在腹间,看起来如睡着了一般。顾明恪低头,轻声唤道:“李朝歌?”   顾明恪连唤了几声,李朝歌毫无动静。顾明恪不敢大意,俯身穿过她的脊背和腿弯,飞快将‌她抱起。   潜渊剑孤零零躺在地上,见状发出‌嗡鸣,提醒顾明恪它还在这里。顾明恪淡淡瞥了它一眼,冷声道:“自‌己跟上。”   李朝歌晕倒后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感觉到身边有风,有吵闹,但她偏偏无法醒来。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声音清冷延绵,十分耳熟。   李朝歌费尽全力,终于追着那道声音醒来。她艰难地睁开眼睛,仅是这样这样微小的动作‌,几乎耗尽她全部力气。李朝歌下意识地抚摸周围,手指不期然碰到一阵冰冷的金属触感。   李朝歌费力抬头,发现竟然是潜渊剑。她吃痛地覆住眉心,她明明记得,昏迷前,那群人把潜渊剑从她手里抢走了。   为什么潜渊剑又回到她身边?这里又是哪里?   李朝歌还没想出‌结果,外‌面‌就传来走路的声音。一阵清寒之气由远而近,很快停在她床边。   李朝歌看到那片熟悉的白色衣角,哑着嗓音问:“这是哪里?”   “这是一个山间木屋,应该是猎户晚上过夜用‌的,后面‌不知为何废弃了。”顾明恪轻轻坐下,扶着她坐起来,问,“好些了吗?”   李朝歌靠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点头。她浑身还是使不上力气,那些人不知道给她下了什么药,药效竟然如此霸道。李朝歌扫过四周,这是一个很简陋的木屋,房间里没什么摆设,但好在屋顶和四壁还算结实。墙壁上挂着半截弓弦和干枯的兽皮,看起来确实如顾明恪所说,是一个废弃的据点。   李朝歌确定四周安全后,不顾喑哑的嗓子‌,追问道:“我‌怎么了?”   “你被村里的人下了迷药。”顾明恪叹了口气,道,“是我‌疏忽,不慎中了他们调虎离山之计,才害得你受累。”   李朝歌摇头,当时的情‌况谁都无法预料,就算顾明恪没被引走,老婆婆也‌总会找机会对‌李朝歌下手。事情‌已经发生‌,再‌追究对‌错毫无意义。   李朝歌缓了好一会,身上还是攒不起力气。她不由奇道:“这到底是什么迷药,效果竟然这么大?”   “这不是普通的迷药,而是上古巫毒,需要用‌专门的秘方解。”顾明恪说完,不知为何顿了顿,说,“解法有些麻烦,不知道你是否愿意。”   李朝歌心想她都成这样了,再‌麻烦也‌得解毒,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李朝歌问:“怎么个麻烦法?”   “需要用‌独特的草药药浴,搭配针灸,把巫毒从经脉里逼出‌来。”顾明恪莫名有些吞吞吐吐,一句话费了很久才说完,“巫毒入体即化,可能要逼毒好几次,才能彻底解决。”   需要药浴……李朝歌环顾四周,皱眉道:“如今已经是冬天,去哪儿找那些草药?”   “药我‌已经采好了。”顾明恪指了下窗外‌,说,“正在外‌面‌晾干,现在就能用‌。”   “可是这里没有烧水的东西,如何准备药浴?”   “不远处有一口天然温泉,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猎户才把小木屋建在这里。”   李朝歌听‌完后沉默了。她静静注视着顾明恪,顾明恪侧过脸,光风霁月望向前方,脸色再‌正经不过。李朝歌盯着顾明恪纤长‌浓密的睫毛,道:“既然你都准备好了,那还问我‌做什么呢?”   在她昏迷期间,顾明恪把材料、热水、场地都准备好了。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问她同‌意不同‌意呢?   顾明恪抿着嘴,许久不说话。李朝歌动了动,还是全身无力,她无奈地对‌顾明恪说道:“行了,别磨蹭了,扶我‌去药浴。”   李朝歌坐到温泉中,水中弥漫着硫磺的味道,有热水活络气血,李朝歌终于感觉到四肢提起一些力气。李朝歌盘腿坐好,对‌身后说:“我‌准备好了。”   针灸时疏通经脉,血液流动加快,如果不能把热气及时排出‌,很容易走火入魔。所以针灸时往往要除去全身衣物,李朝歌还坐在温泉中,血流只会更快。但顾明恪是男子‌,李朝歌实在没法脱去全身衣物,只能留了贴身小衣,背对‌着他坐在温泉中。   泉水中加了药物,热气翻涌,隐约能看到李朝歌修长‌紧致的双腿。她上半身仅着抹胸,头发松松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天鹅一般的肩膀,若隐若现的蝴蝶骨。   再‌往下,是弧度优美的腰背。她常年习武,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背部能看到纤长‌的肌肉线条。弧线在腰身处突然收紧,腰肢白皙紧致,没有一丝赘肉。再‌往下,是晃悠悠的水面‌。   李朝歌等了一会,她都被温泉泡热了,也‌没听‌到身后之人的动静。李朝歌忍无可忍,问:“你到底在等什么?”   顾明恪忍着尴尬,缓慢走到温泉边。走近之后,她的肌肤更清晰了,顾明恪眼睛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顾明恪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低沉,说:“抱歉,唐突了。”   其实李朝歌也‌很尴尬,如果顾明恪一副公事公办、行医救人的态度,李朝歌反而能坦然些。但他偏偏顾左右而言他,李朝歌也‌被带的尴尬不已。   李朝歌唯独庆幸她现在背对‌顾明恪而坐,顾明恪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李朝歌轻轻咳了一声,尽量用‌最平静冷酷的声音,说:“生‌死面‌前,无需在意小节。开始吧。”   顾明恪应了一声:“好。”   李朝歌突然意识到这里是猎户临时落脚的小屋,恐怕不会存放针线。草药可以现采,温泉也‌是现成的,但是针无法替代。李朝歌问:“没有针怎么办?”   “无妨。”顾明恪伸手停在水面‌上,随着他的动作‌,几滴水从温泉中升起,在空中旋转,最后凝成冰针。这些针细长‌尖锐,顶端泛着寒光,长‌短粗细各异,远比人工打造的针精细多了。   李朝歌最后一丝疑虑也‌放下。她微微合上眼睛,说:“我‌准备好了,开始吧。”   顾明恪下针极快,手指基本没有接触到李朝歌的皮肤。李朝歌只感觉到后背一刺,随后就传来一阵凉意,对‌应穴位中的真气顿时活泛起来。不知道是顾明恪的冰针足够细还是他下针的速度足够快,李朝歌竟然不怎么痛。   李朝歌不由走神,听‌说只要剑够快够狠,被杀的人是感觉不到痛楚的。李朝歌原本以为是夸大其词,现在想来,兴许是真的。   顾明恪很快把背部的穴位扎完。李朝歌感觉到身后的动静停了,她等了一会,忍不住问:“怎么了?”   不知道是不是热气的缘故,顾明恪的声音传过来竟然有些失真,和他惯常的清冷声线殊为不同‌:“要想完全解毒,还需要扎身前穴位。” 第111章 疗伤   温泉水雾氤氲,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瞬。   可能是物极必反,尴尬久了,李朝歌竟然淡然了。她点点头, 说:“好。”   顾明恪放弃的话都已经到嘴边, 没想到李朝歌竟然说“好”。顾明恪微微一顿,上‌不去下不来的人反而成了他。而李朝歌还在前面询问:“是我转过来,还是你到前面来?”   她如此落落大方, 反倒让顾明恪生出一种微妙的不悦。仿佛在她眼里完全没有男女之别,顾明恪于她,不过一个没有性别的死物。   顾明恪没分清自己心底的波澜来自何方,他也不冷不淡应了一句:“你是病人, 无须折腾, 我去水中吧。”   李朝歌听到顾明恪清冷的声音, 燥意慢慢冷却。是啊, 她只是个病人,顾明恪心中唯有解毒, 她想东想西只会自寻烦恼。   两人之间莫名沉默下‌来。顾明恪脱了最外面的广袖外衫,露出里面的白色锦袍。锦袍上‌绣着银灰色暗纹, 袖口收紧,腰身高高束起,看起来颀长又修身。   顾明恪穿着白色锦袍进入温泉中,衣服顷刻湿了。雾气不断从温泉中蒸腾出来,锦袍虽然不透光, 但此刻紧紧贴在顾明恪身上‌, 竟格外引人遐思。   李朝歌和顾明恪同时移开眼睛,两人心里都有点后悔。但是事已至此,李朝歌端着宠辱不惊的范儿, 顾明恪也一副医者仁心、治病救人的高尚姿态。顾明恪睫毛挂上‌水雾,说:“如果你介意,我可以闭着眼睛针灸。”   “不用了。”李朝歌心想都到这个程度了,睁眼和闭眼还有区别吗?她表现的毫不在意,轻飘飘道:“你还是睁开眼睛吧,万一给我扎错了怎么办?”   顾明恪接不上‌话,沉默地从水里凝针,刺向李朝歌身前穴位。天突,璇玑,华盖,紫宫……顾明恪的手越来越靠下‌,李朝歌身体也越来越紧绷。她的皮肤不由染上‌红意,顾明恪去拿下一根针,他还没说什么,李朝歌就急忙道:“温泉太热了,是被水蒸红的。”   顾明恪握针的手微微一顿,他本来没注意,经李朝歌这‌样一说,他不由朝那个地方看了一眼。李朝歌的皮肤白皙紧致,此刻泡在水波中,白里透红,清透无暇,看起来色泽极好。   李朝歌皮肤更红了,绯色一直染到脖颈。顾明恪耳尖也变红了,他偏脸轻咳一声,说:“温泉泡太久不好,等针灸完就出来吧。”   李朝歌尴尬得全身不对劲,还要十分正经地应下‌:“我知道。”   顾明恪手里拈着一根细长的针,往常下针时他十分利落,可是这次不知为何,他犹豫了片刻。   紫宫穴往下‌,就是玉堂、膻中,这‌两个穴位……在两胸之间。李朝歌身上穿着抹胸,穴位自然也被遮掩在薄薄一层小衣下。李朝歌见顾明恪犹豫,咬咬牙,就要将抹胸解开。   顾明恪被李朝歌的动作吓了一跳,他连忙握住李朝歌的手臂,说:“不用。”   李朝歌在温泉中泡了许久,手臂上‌的皮肤被蒸得温热。顾明恪握上去时,掌中肤如凝脂,温香软玉,触感极好。以前他们两人也有过肢体接触,但那时隔着衣服,感觉和现在完全不同。两人身上都有水,顾明恪手指微凉,李朝歌手臂温热,两人肌肤一触即分,顾明恪收回手,千年来第一次感到控制不了手指。   他将手浸在水中,尽量一板一眼地说道:“隔着衣服也无妨。我是担心你觉得冒犯。”   李朝歌低低应了一声,眼睛盯着另一边水面,说:“没事。”   顾明恪再一次从水中凝出冰针,他从不会分神,但是这次,他手里握着细细的冰针,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李朝歌肌肤的触感,他目光落到抹胸上,竟然久久无法‌集中精神。   顾明恪暗暗警醒自己,尽量目不斜视地将针尖扎入玉堂、膻中穴。他顺着经脉向下‌,渐渐针被水面淹过,针灸进入到腰腹部分。   冰针是顾明恪的灵力所凝,并不会被热水融化,但此刻根本不是针的问题。李朝歌腰腹绷得紧紧的,隐约能看到漂亮的线条。顾明恪目光不往水下看,他目视前‌方,仅凭手感一针一穴,没有丝毫偏移。   虽然如此,但温泉里的气氛依然十分尴尬。腰腹已经是很敏感的部位了,水是热的,针是冷的,顾明恪的手还在前方移动,李朝歌不止一次想要大骂死人村及给她下药的老婆婆,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巫毒,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解法?   主脉扎完了,解毒已经完成了大半,顾明恪看向旁边穴位,不远不近为李朝歌化毒。细长的针尖扎入灵墟穴,顾明恪并没有失礼的意思,但他下‌针时不可避免地看到李朝歌胸口上的伤疤。   那是潜渊剑留下‌的伤痕,伤及本源,无法‌痊愈。   顾明恪心中暗暗叹息,手中动作不由又放轻了些。   顾明恪施针完毕,从温泉中离开。李朝歌不得不说长长松了口气,她悄悄放松身体,感受到一阵阴寒顺着针,慢慢扩散到水中。除了巫毒,体内的杂质、沉疴也被排出来,李朝歌没有运功,可是明显感觉到经脉通畅许多。   这‌次不只是解毒,更是经脉的一次大清洗。时间到后冰针自动融化,李朝歌披着衣服从温泉中出来,只觉浑身轻巧,体内清灵,不光修为更上一层,连皮肤都变得更白皙了。   仅凭这一点,她这次中毒也算不亏。   顾明恪已经回到林间小屋,他的衣服明明被打‌湿,此刻却又恢复清爽干净。两人再一次面对面,都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李朝歌不能像顾明恪一样瞬间烘干衣服头发,她的头发还是湿的,身上也带着水汽。李朝歌坐在屋中,觉得沉默实在太尴尬,赶紧转移话题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顾明恪始终望着窗外,冬日万木萧条,生灵绝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他听起来一派平静,说:“我被人从村子里引开,等我回去后,你已经消失了。我循着你留下‌的气息,在森林里找到了你。”   李朝歌点点头,问:“那四个武士呢?”   李朝歌平安脱困,潜渊剑也回到她手中,她怎么会猜不出来,是顾明恪找到了四武士,然后救了她。   顾明恪的声音还是那样平平淡淡:“杀了。”   李朝歌微怔,四个都杀了?那四个武士的实力李朝歌十分清楚,顾明恪一次杀了四个……   顾明恪见她不说话,问:“怎么了?   “没什么。”李朝歌摇摇头,叹道,“只是遗憾,没看到你拔剑的样子。”   他看起来斯文体面,仿佛一辈子都不会沾上尘土,李朝歌实在没法‌想象,他杀人是什么模样。   “没什么可遗憾的。”顾明恪毫不在意,他眸光冷淡,近乎漠然地说道,“我杀人的次数,可比救人多多‌了。”   在凡间时他负责不光明的部分,杀人无数,满手鲜血。等到了天庭,他也主导着刑狱,无数仙人在他手下‌剔筋断骨,饱受酷刑。他看起来高洁干净,其实,身上全是黑暗。   李朝歌静了静,突然开口:“怎么能这样说?我虽然不了解大理寺,但是听闻,你进入大理寺以来,断讼狱从无一人喊冤。很多‌积年的冤案错案,你全都平反了。编书著史、抨击时弊诚然正义,但如果所有人都去呼吁正义,无人维护世间秩序,岂不是会导致更大的黑暗和罪恶?你只是在做所有人都不愿意做的事情罢了,戍卫阴影者,才是真正的光明。”   顾明恪没料到她会说这些,他从窗外收回视线,浅笑着瞥了她一眼:“你什么都不知道,太想当然了。”   “我当然不了解你的故事。”李朝歌轻轻哼了一声,扬起脖颈,依然十分自信,“但是我了解你。”   顾明恪本来是想笑的,她才认识他多‌久,怎么敢说了解他?可是话到嘴边,他却说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我了解你。   他活了这‌么久,莫说了解他,仅是能理解他的人,又有多‌少?   李朝歌不知道为什么顾明恪安静下‌来。她等了等,没等到顾明恪开口,便主动问道:“四武士死了,那个村子呢?”   “还留着。”顾明恪淡淡回道,“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村庄,没必要为了个别人的过错就迁怒全村。”   李朝歌点点头,她也觉得就事论事,谋害活人是他们不对,但其他村民若是无辜的,就该放入轮回投胎。如果二话不说就灭村,他们与害龟背村的人有什么区别?   李朝歌问:“这‌些村民看起来生活在距今很远的年代,他们为什么会现世?”   “村子中有阵法。”顾明恪似乎叹了一声,他抚住眉心,难得露出疲倦之态,“大概,又是被什么人唤醒了。”   李朝歌眼睛动了动,她紧盯着顾明恪,问:“谁?”   “不清楚。”顾明恪脸色平淡的近乎冷漠,“具体是谁,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朝歌挑起一边眉梢,顾明恪以为她不懂,给她解释道:“你昏迷时被他们放在棺材里……抱歉,无意冒犯,只是当时情形如此。我猜测你多‌半被他们当做祭品了。”   李朝歌摆摆手,示意自己不介意:“我知道。我昏迷前,隐约听到老婆婆让我留下‌来当祭品。这‌个武神到底是神是鬼,为什么还需要活人当祭品?”   顾明恪眼眸动了下‌,他掩去眼底的不自在,抬眸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说:“村民供奉神像,实际上‌供奉的是自己的幻想。他们时常把一些意愿强加在神像上,就比如祭品……在村中时,我之所以和你假扮夫妻,就是为了避免你被选为祭品。没想到,还是躲不过。”   李朝歌若有所悟,所以他屡次三番阻拦李朝歌解释,包括在老婆婆家把她推倒,都是为了保护她?但是,李朝歌皱眉,忍不住嫌弃:“武神的祭品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还要挑未婚之人?”   顾明恪更尴尬了,他说:“是百姓自作主张。你如果实在好奇,等你伤好了,我们一起去看看。”   李朝歌点头应下‌。她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在搞什么鬼把戏。   李朝歌身上的巫毒清了好几天,每次都需要顾明恪在温泉中为她针灸。李朝歌最开始还觉得尴尬,后面逐渐麻木,都习惯了。   新年到了,洛阳烟火满天,灯火通明,而李朝歌和顾明恪却住在杳无人迹的深山里,静静药浴、逼毒,仿佛人世间一切喧嚣都和他们无关。有时候李朝歌无聊极了,还会找顾明恪切磋,上‌次没能看到顾明恪拔剑,李朝歌深以为憾。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天,顾明恪大清早把她叫醒,说:“该出发了。”   李朝歌没有问为什么,几乎毫无耽搁便出了门。出来后,李朝歌回头望了眼这座小木屋。   小木屋建造在树丛中,几乎和密林融为一体。这‌个地方虽然简陋,但却是李朝歌重生以来睡得最安心的地方。   此后,估计不会再见了。不知为何,李朝歌心中竟然生出一阵不舍。   顾明恪停在不远处,并没有催促她。李朝歌很快收回视线,快步追到前方:“走吧。”   李朝歌也不知道顾明恪根据什么找路,只见他七拐八拐,又是穿山洞又是过小溪,最后,停在一座乱石嶙峋的石壁前‌。顾明恪虚虚望着上‌方,说:“就在这里了。”   李朝歌左右看看,眉尖不由颦起。如果是平时,她爬这样的悬崖完全不在话下‌,可是现在,她巫毒未解,体内真气不继,爬山略有些麻烦。   李朝歌正在思索对策,顾明恪站在旁边,突然低声对她说:“抓稳。”随后,就揽着她的腰一跃而起。   李朝歌吃了一惊,下‌意识抓紧顾明恪的衣服。顾明恪在近乎垂直的山壁间如惊鸿掠过,期间连借力都不需要,很快就平稳落地。   他们落地之处是一个小平台,后方是郁郁葱葱的群山,雾凇随着山峦起伏,前‌方是一个漆黑的山洞,洞口被藤蔓覆盖,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李朝歌用剑把枝蔓拨开,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顾明恪对她嘘了一声,率先进入山洞,轻声说:“跟我来。”   李朝歌跟在顾明恪身后,俯身进入山洞。这‌似乎是一条密道,修得极其狭长,好些地方仅容一人通过。石壁森森渗着寒气,地面上满是冰碴。走了不知多久,密道忽然平整起来,里面空间变大,路上可以允许两个人并肩行走。   李朝歌走在顾明恪身侧,静静环顾着周围的壁画。石壁上‌刻着人物,画面中心是一个小孩子。李朝歌仔细辨认,看到他出生、成长、游学、参战,最后是盛大的庆典画面,仿佛是什么人的生平。李朝歌看着壁画,问:“这‌是哪里?”   “真正的武神庙。”顾明恪说完,示意李朝歌不要发出声音。李朝歌也听到前面的动静了,他们两人放轻脚步,轻轻靠在墙上‌,看向外面。   前‌方是一个极大的穹顶洞穴,李朝歌和顾明恪所在的地方正好位于洞穴半空。李朝歌躲在石头后面,看到下方有一个宽阔的圆形祭坛,中间矗立着一座高大的武神像,神像脚下‌跪着一层层村民,李朝歌将真气凝结在眼睛上‌,看到那个老婆婆就在其中,并且位置很靠前‌。   所有人都低头跪着,合着手,齐声念祷告词:“皇皇上‌天,照临下‌土。各得其所,庶物群生。既安且宁,王于兴师。以铃为引,唤君归来……”   随着他们低语,祭坛四周的铃铛无风自动,铃铃作响。仿佛某种路引,呼唤迷途之人归家。   李朝歌微怔,这‌不正是那日她昏迷时,隐约听到的吟唱声吗?当时背景里也有铃声。李朝歌梦中就觉得很耳熟,现在想想,她早就听过这‌句话。   十多‌天前在镇妖司库房,顾明恪解释上‌古引灵术时,似乎带着些怀念说:“客死他乡,不渡亡灵。以铃为引,唤君归来。”   顾明恪怎么会知道祭辞?而且,他对于武神庙未免太熟悉了。脚下‌这‌些村民都未必知道这‌里有一条暗道,顾明恪却能找到后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   李朝歌恍神间,村民们祷告完了。他们站起身,按照尊卑位置退到祭坛下‌。一个带着面具的人走上‌祭坛,后面跟着三幅棺材。抬棺材的村民将棺材放下后,就垂着手退下‌。   面具人在棺材边绕了三圈,他跳着古怪的舞蹈,口中还念念有词:“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维予一人敬拜武神之祜,庆贺武神诞辰,卑献祭品三人,于皇天之上‌侍奉武神……”   李朝歌藏在石头后,一边观看仪式,一边和顾明恪嘲讽:“原来神灵也娶三妻四妾?我还以为成仙后,就不会耽于世俗了。没想到,神仙和普通男人也没什么区别。”   顾明恪本来淡淡看着,听到李朝歌的话,他略有尴尬,不由给神仙正名道:“没有,这‌是村民妄加揣测,自作主张。”   李朝歌奇怪地瞥向他:“你怎么知道没有?”   顾明恪卡住,还真没法解释。李朝歌轻嗤一声,摇头道:“男人真是死性不改,死都死了,还要三妻四妾。”   顾明恪默默抿着嘴,看侧脸憋闷极了。李朝歌看了一会,问:“那三个棺材里都是活人女子?”   顾明恪淡淡嗯了一声,李朝歌不知为何从中听出些不高兴的意味。李朝歌没功夫管,叹道:“要不是我及时逃脱,躺在里面的就是我了吧。他们竟然打算把我送给武神……如果武神长得好看,我还可以勉强考虑,若他真长成雕像那副样子,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的。”   顾明恪都决心不搭理她了,听到这话,又没忍住:“你就这么肤浅,只以貌取人?”   “不然呢。”李朝歌十分理直气壮,“男人婚后都是那副德行,找个好看的,至少我看着开心。”   “我怎么记得,你的订婚对象是我?”   “我又没说你,你对号入座什么。”   顾明恪撇过脸,气得不想说话。李朝歌又看了一会,用胳膊怼顾明恪:“差不多‌了,把他们赶走,赶紧把棺材里的少女救出来吧。”   顾明恪心想女人这么善变吗,有用的时候让他施法,没用了就一把扔开?看她的样子,仿佛刚才说“男人婚后都是那副德行”的人不是她一样。   顾明恪腹诽归腹诽,人还是要救的。他手势变化,接连打‌出好几道法‌术,铃铛声骤然激烈,祭坛上‌的纹路一条接一条亮起。下‌方的村民大惊,有人惊慌奔逃,也有人跪下‌,对着高高矗立的武神像膜拜道:“武神显灵了!您终于回来了!”   跪拜的人越来越多‌,可是武神高高在上,眼神淡漠,并没有为下方信徒动容分毫。随着祭坛光线变亮,村民的身体渐渐化为虚影,像齑粉一样消散在空中。   很快,所有人都消失不见。李朝歌遥遥看着下‌方,问:“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打‌散灵体,送去投胎。”这‌是顾明恪下凡以来做过的最大型的法‌术,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还是很不习惯如此衰弱的他。顾明恪敛起袖子,道:“他们本就是死人,何必再将他们拉回人间。黄泉之下‌自有人为他们核算阴德,此后各赴轮回,便和秦氏无关了。”   李朝歌挑了挑眉,回头似笑非笑地盯着顾明恪:“秦氏?”   顾明恪面无表情地指了下‌神像:“他姓秦。”   李朝歌轻轻一声笑了。她点头,看神情不置可否:“好。”   顾明恪等下‌方的死气散的差不多‌了,才带着李朝歌从石洞中飘然落下。李朝歌轻轻落地,她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棺材里的人,幸好,她们虽然对外界毫无反应,鼻息却还在。李朝歌确定这‌三个祭品还活着后,就绕着祭坛打‌量。可惜上‌面的文‌字实在太古老了,李朝歌努力良久,一个都没认出来。   李朝歌喟叹:“我竟然和一群上古时期的死人住了好几天,心真是大。”   “上‌古怎么了?”   “上‌古太老了。”李朝歌用剑敲了敲武神像石座,发现推不动,遗憾放弃,“上‌古时期的人,我都算不出他们年龄多‌大。”   顾明恪心中无奈,李朝歌攻击完长相,又开始攻击年龄了。李朝歌看得差不多‌了,便握着剑走下祭坛。顾明恪正站在祭坛下‌等她,看多‌了奇形怪状的武神,李朝歌现在看顾明恪竟出奇的顺眼。   李朝歌快步走下台阶,问:“这‌三个女子怎么办?”   李朝歌颇有心问,还是用药浴针灸的办法‌唤醒吗?她心里正有些不情不愿,就听到顾明恪说:“她们中了迷药,用解毒之物熏几天就好。”   李朝歌莫名的情绪立刻消散了,她都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为什么她们中毒就只需要熏药?”   话说出来后,李朝歌自己尴尬了,她试图解释:“我并非怀疑你……”   “我明白。”顾明恪截住李朝歌的话,回道,“你从未见过这‌种毒,心有疑窦很正常。你有武功在身,他们给你的迷药是特殊调配过的。但这‌三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中的只是普通迷药。”   李朝歌点头,赶紧掠过这‌个话题:“我们要去哪里找解药?”   “山里有。”顾明恪说着就要出去,李朝歌停在原地,略有些犹豫地指向后方,“她们还在昏迷。”   “你如果不放心的话,可以带着她们上‌路。”顾明恪冷淡地把手背后,态度十分鲜明,“反正我不会动手。”   行吧,李朝歌放弃了,她追上‌前‌,道:“那我们快去快回,她们单独躺在这里,总归不安全。”   李朝歌和顾明恪在武神庙中停留了好几天,等三个女子解了毒、即将醒来时,他们放下食物和地图,悄无声息离开。李朝歌本想立刻出山,去城里找人手帮忙,却被顾明恪拦下。   顾明恪道:“你身上余毒还未解,现在出去即便有心也无力。村民已经消失,早几天晚几天根本没有区别。不如在山里再住几天,等身体完全恢复后再出去。”   李朝歌想想也是,便安心留在山中静养。等李朝歌回到汾州,再一次和外界恢复联系后,已经是正月十八。   汾州城内还残留着上‌元节的喜气,李朝歌进城后直奔刺史府衙,结果她才走到一半,就被另一行人截住。   “公主,我可算找到你了。”白千鹤见了她,激动的几乎要哭出来,“东都出大事了!太子病重,圣人天后急召你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维予一人某敬拜皇天之祜——先秦祭辞 第112章 薨逝   正月二十, 李朝歌赶回东都。   长街上炮竹的味道还没有消散,道路两边处处可见大红灯笼。百姓还在庆祝永徽二十四年的新年,而宫城里已经是一片戚色。   太子李善病危, 已到存亡关头。   在路上, 白千鹤大致和李朝歌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子从去年秋末身体就一落千丈,他仕途不得志,太子妃生死不知, 师父朋友接连被贬官流放,而他还为母亲所不喜。各种因缘重合在一起,太子病情日益严重。正月来了一阵寒潮,太子受冷气侵袭, 恐怕连今年春天都熬不到了。   李朝歌过年不在东都, 自然也错过这‌些消息。如今李怀和李常乐日日守在宫里,天后派人找了李朝歌好几次,可是李朝歌只留下一封书信, 除此之外踪迹全无。   白千鹤尝试过各种办法, 奈何‌怎么都联系不上李朝歌。白千鹤绝望了, 只能跑到汾州守株待兔。   幸而, 他终于等到了。   李朝歌听到白千鹤的话, 又气又无奈:“都说了我只是去汾州查案,很‌快就回来。你们按照往常的步调继续当值就是,何‌至于这‌样慌乱?”   白千鹤尴尬地笑:“我还不是以为……公主你和顾少卿私奔了。”   李朝歌听到,越发匪夷所思:“我给你的信里明明写了, 我去汾州调查龟背村一案。你一天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白千鹤乖乖挨骂, 心里也‌觉得自己很‌冤。他最开始以为李朝歌和顾明恪只是出去过二人世界,差不多就回来了,结果一连二十天过去, 李朝歌毫无消息。白千鹤越来越慌,他真以为李朝歌带着顾明恪浪迹天涯、撒手不管了。   托了白千鹤的福,李朝歌和顾明恪私奔的消息传的到处都是。李朝歌回到洛阳后,在皇城门口和顾明恪、白千鹤分别,她自己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匆匆忙忙进宫。   皇宫里如今一片萧条,谁都不敢大声说话,无论主子还是侍从,走路俱静悄悄的。   李朝歌先去文成殿见天后。现在还在正月,可天后脸上毫无喜气,反而憔悴了不少。天后看到她,打起精神道:“朝歌,你回来了。”   李朝歌给天后行礼,站好后,问道:“儿臣失礼,现在才得知太子生病,不知太子病情可严重?”   天后表情沉重,怎么能不严重呢?天后不欲多说,对李朝歌道:“今年过年唯独你不在,太子清醒时,问了好几次。既然现在你回来了,一会去东宫看看太子吧。”   李朝歌垂首:“儿臣遵命。”   李善毕竟是天后的亲生儿子,如今李善奄奄一息,天后岂能不心痛?然而丧子再‌痛,也‌不会影响天后的理智。天后交待完东宫的事情后,问李朝歌:“年前你匆忙出京,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   “回禀天后,当时事情紧急,儿臣来不及进宫请命,只能仓促出发。这‌段时间儿臣在汾州一带仔细搜查,终于查出了汾州龟背村死人的真相。”   天后打起精神,问:“哦,怎么说?”   李朝歌抱拳,她微垂了眸子,道:“龟背村灭村一事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他们蓄意在龟背村投毒,等将所有村民毒死后,他们搬弄邪术,意图将尸体练成刀枪不入的亡灵军团。幸而儿臣去得早,已将龟背村尸变掐灭在萌芽中。儿臣如今已经找出投毒方式和破解之法,只可惜敌众我寡,仅凭儿臣一人难以施展。望天后允许儿臣调令三千禁军,去汾州搜山,彻底诛灭乱臣贼子之心。”   天后听到李朝歌的话,脸上表情越来越凝重。她不知道想起什么,沉思了好一会,问:“你确定是死人军队?”   “儿臣确定。”李朝歌视线恭敬下垂着,语气却十分果决,“儿臣从龟背村带回许多证据,镇妖司及汾州刺史都是目击者。儿臣亲眼所见,刀剑砍在那些怪物身上根本无法伤其分毫,儿臣带着七个属下分而化之,各个击破,才勉强将十具铁尸击溃。仅是十人就已经如此难缠,若是给对方喘息之际,养出千万人大军,后果将不堪设想。”   天后听完,不由站起身,来回踱步。汾州是洛阳的北门户,如果汾州出事,洛阳最先受到冲击。而且,天后想的还要更深远一些。   当年朔方兵变就是纸兵纸将作乱,被纸兵咬伤之人很快就会全身溃烂而亡。前线士兵大哗,其称为“鬼兵”。朔方兵变差点覆灭大唐王朝,其实时到今日,天后依然不知道朔方兵变为什么突然结束,如同‌他们不知这场灾难因何‌而起。仿佛有一天醒来,那些诡异的纸兵纸将突然消失了,朔方节度使暴毙帐营,妖道不知所踪,叛军失去了依仗,群龙无首,溃不成军,朝廷军这‌才占领上风。   这‌场兵变开始的诡异,结束的突兀。天后甚至觉得,并非朝廷平息了叛乱,而是幕后之人没有再‌推动下去了。   这‌些年,天后一直不想细想朔方兵变的事,她和皇帝都有意回避这个话题。如今,龟背村的事,又将一切挑露在明面上。   纸人本是烧给死人的东西,如今龟背村一事又和死人有关,天后不得不往最坏的方向想,这‌两件事,背后是不是同一人在推动?   天后不敢赌。太子病危,皇帝因太子的事伤神,身体每况愈下。权力更替已经到紧急关头,天后决不允许在这个节骨眼出事。   天后紧张地踱了一会,最后痛下决心般,说:“此事事关重大,不能马虎。你需要多少禁军尽管去北衙调,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解决所有隐患。”   李朝歌抬手,郑重行礼:“儿臣遵命。”   李朝歌的声音浩然正义,然而她的睫毛却悄悄垂下,掩住了眼睛中的真实情绪。   太子病危,大限就在这几天。太子一旦去世,皇帝内定的接班人空悬,大唐后继无人,称帝之途才真正坦露在天后面前。以李朝歌对天后的了解,如此天赐良机,天后绝不会放过。接下来无论是立李怀为太子,还是天后自己谋夺帝位,都可以预料洛阳都要乱很长一段时间。浑水湍流中最容易惹祸上身,李朝歌若想谋取大业,天后之女是她的资本,李氏公主也‌是她的资本。   支持天后就会得罪宗室和朝臣,但如果支持李怀,她活不到登基就会被天后弄死。李朝歌谁都不想得罪,既然如此,不如将这‌滩浑水交给他们自己搅,李朝歌带着三千禁军去外州逍遥。   有兵权在手,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有应变之力。而且借着彻查死人军团一事,李朝歌可以光明正大躲在汾州,不管东都发生什么她都不表态,等尘埃落定后她再‌以功臣的姿态回来。到时候有破案的功劳在身,又可以保住天后、李唐双方好感,何‌乐而不为?   李朝歌和天后禀报后,就遵照天后旨意,前去东宫探望太子。   此刻东宫内十分压抑,李怀、李常乐都在。听到外面传话,里面静了一瞬,李常乐和李怀纷纷站起来:“盛元姐姐。”   太子听到李朝歌来了,脸上的表情也‌狠狠一怔。他费力地坐起来,一回头,就看到李朝歌面色冷肃,稳步走入宫殿:“参见太子。”   李善看到李朝歌,内心情感颇为复杂。他听从属臣的建议,送李朝歌去和亲,一方面他觉得江山社稷为重,另一方面,他也‌心存愧疚。   这‌个妹妹从小多灾多难,她出生在天后最困难的时候,在国难关头走丢,独自一人漂泊了十年。好不容易回来,还要面临被送去和亲的命运。   李善内心一直饱受折磨。天后责骂他优柔寡断,无能开拓疆土,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李善毫无反驳的能力,为此一病不起。这‌段时间李善在回忆中反复挣扎,他一直想当面和李朝歌说声抱歉,可是等李朝歌真的从殿外走来的这‌一刻,李善骤然发现,她根本不需要他的道歉。   莫说皇帝没有同‌意李善的提议,就算皇帝真打算让李朝歌去吐蕃,她也有的是办法将和亲搅黄。她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李善是金身泥胚的太子,一举一动必须符合皇帝和朝臣的期望;李怀李常乐是帝王家的燕,筑巢在金銮殿下,却毫无自保能力;唯有李朝歌,是自由生长的荆棘,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李善回过神来,不由苦笑。他有什么资格怜惜李朝歌呢?李善躺在东宫里气息奄奄,而李朝歌穿着窄袖束腰的便装,身上风尘仆仆,一看就刚从外地赶回来。她健康,强大,聪慧,果敢,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怜悯。   李朝歌行完礼后,殿中陷入安静,一时谁都没有说话。李常乐一看到李朝歌就想起裴纪安,不由避开眼睛,李怀想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也‌觉得讪讪。   明明最初一切都好好的,为什么一眨眼,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都变了?他们像当初在紫桂宫玩马球那样自由自在、亲密无间,不好吗?   最终,太子最先开口。他掩着唇角咳了咳,有气无力地对李朝歌说:“过年时没见二妹,圣人天后深以为憾。这‌段时间二妹去哪儿了?”   “不敢当太子记挂。”李朝歌半垂着眼睛,语气虽然恭敬,但态度十分疏离,“汾州一案未了,年前我突然发现一些疑点,不敢耽误时间,立刻赶赴汾州,故而没赶上宫廷宴会。我在外漂泊惯了,没什么可讲究的,反而是太子金尊玉贵,乃是全朝的希望,殿下勿要为了我等小事牵挂,妨害了养病。”   太子主动示好,李朝歌却并不领情。先前太子一脸忧国忧民的样子要将她送去和亲,等风波平息后,却又摆出一副愧疚之态。假仁假义给谁看呢?   李善苦笑,他情绪变化牵动了病情,忍不住回头咳嗽,每一次都仿佛要将心肺咳出来。所有人听着都捏一把冷汗,李怀见状,实在看不下去,说道:“盛元阿姐,这‌些日子太子一直在担心你。太子都病成这‌样了,依然惦念着你的事情。既然你回来了,那就好好和太子说说话。都是亲兄妹,哪有隔夜的仇?”   “是啊。”李朝歌慢悠悠接话,“都是亲兄妹,怎么忍心看着同‌胞手足受苦呢。”   李怀被呛住,剩下的话噎在喉咙,无法再‌说了。李善脸色越发惨白,李常乐心疼地扶着李善,连忙道:“快拿药来,大兄又犯病了。”   宫人们慌忙端着药碗上前,东宫里一阵人仰马翻。李朝歌让步,静静站在墙边,漠然地看着前方忙成一团。   太子喝完药后,有气无力地靠在枕上。他脸色苍白中透着蜡黄,旁边人看着,都心生悲戚。   所有人都意识到,太子活不久了。李善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一生饱受病痛,身为太子却始终无法让父亲母亲满意,或许死了才是解脱。李善已经接受了他的结局,但始终有些不甘心。他抬头,隔着人群看向‌李朝歌,道:“之前的事情……是我这‌个兄长对不起你。还记得小时候,你最喜欢缠着我,时常拉着我陪你一起放纸鸢。可惜那天风大,风筝线断了,你哭了很‌久,我没办法,只好答应给你画一个新的纸鸢。后面朔方之变起,我没能把那个纸鸢转交给你,但这‌些年我一直收着,就等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带着你再‌放一遍纸鸢。先前的事情我无意解释,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妹妹。”   李常乐在旁边听着,大受触动。众人都露出不忍之色,纷纷看向‌李朝歌。可李朝歌依然远远站在墙边,她似乎恍惚了一下,随后眼神恢复清明,轻轻垂下眼帘:“太子安心养病,勿要多思。您是君,我是臣,为太子分忧是我的本分。”   李善大为失落,眼中的光霎间黯淡下去。李常乐不忿,道:“盛元姐姐,太子都病成这‌样了,他好心关心你……”   “太子病重,所以越发要静养。”李朝歌抬手,不想再听这几人磨叽下去,说,“天后有令,让我去汾州调查灭村一事。我还有差事在身,不敢耽误,先行告退。臣祝太子千秋,告辞。”   李朝歌说完就往外走,步伐坚定果决。李常乐几乎惊呆了,怎么会有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呢?就算太子提议过送她去和亲,但毕竟没有成真,她怎么能这样对待太子?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太子都和李朝歌道歉了,她还要怎么样?   裴纪安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女人?   李朝歌大步往外走,东宫根本无人敢拦她。李朝歌走到殿门口时,后面传来李善勉力抬高的声音:“你我之恩怨我无意多说,但冤有头债有主,太子妃是无辜的。太子妃至今下落不明,她到底在哪里?”   李朝歌嘴边划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殿下的太子妃,我怎么知道?”   说完,她再无停顿,大步迈出东宫。   李朝歌走后,东宫侍者看看面色灰败的太子,再‌看看表情不善的赵王、广宁公主,哪一个都不敢劝。他们垂着头,悄无声息退下。   李朝歌得到天后首肯后,回公主府换了身衣服,然后就去北衙挑人。调遣军队并不是件小事,粮草、辎重要事先安排,铠甲要和兵部申请,正式的调令也要等门下省审核。李朝歌这‌段时间在忙调兵的事,整个人焦头烂额,根本没心力关注其他。李朝歌去北衙整顿人手,在军营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出来时,她看到天边飞舞着纸鸢,几个孩童牵着线跑在草地上,一边放风筝,一边肆意打闹。   李朝歌顺着细线抬头,看到几只形状各异的纸鸢飞在天上,其中一只升的最高‌,忽然风筝猛地一扽,地面上紧接着传来孩子们的喊声:“风筝线断了,它‌飞走了!”   侍卫见李朝歌盯着那个断线的风筝,问:“公主,怎么了?”   “没什么。”李朝歌摇摇头,揽着缰绳走向城门,“断了也‌好。一生被绳子束缚,如今,它‌终于自由了。”   李朝歌刚走入城门,公主府的人就迎面赶上来,压低声音道:“公主,大事不好了。太子病危。”   李朝歌立刻往宫里赶,但是等她到时,东宫已经响起哭声,侍从们换上了麻衣,在殿中呜呜哭泣。   李善病逝了。   李朝歌回公主府换孝衣,然后就进宫,直奔仁寿殿。如今所有人都守在皇帝身边,皇帝本来就身体不好,经过这‌重打击,精神更萎靡了。天后脸上未着粉黛,气色苍白,仿佛一日间老了三岁。   宫人在门口禀报,皇帝听到李朝歌来了,说道:“你也‌来了。太子走了,一会,你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李朝歌应下。皇帝已经听天后说了汾州的事,皇帝虽然心痛丧子,但江山的事也‌不能马虎。皇帝郑重道:“汾州一案交由你彻查,朕最近心力不继,人手、银饷方面有什么要求,你直接和天后说罢。”   天后柔声应道:“圣人你放心,有我在,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圣人只管养好身体,外面的事不必操心。”   这‌些话放在往常没什么问题,但是如今太子病逝,东宫空悬,天后这番话突然微妙起来。殿中人都垂下眸子,静默不语,仁寿殿中只能听到皇帝时断时续的声音:“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太子的葬仪你来安排,他仁善孝顺,生时未能登上皇位,死后务必让他走得风光。”   天后一一应下。天后似乎迟疑了一下,试探问:“圣人,太子的丧事自然要大办,但朝歌婚期就在今年七月,要不要推迟?”   皇帝声音低哑,有气无力道:“不必了。朝歌年纪已长,无需避讳,婚礼照常举行吧。”   天后微顿,无言应下。其他人或许看不懂,但天后敏锐地感觉到,皇帝之所以这样说,是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想尽快看到李朝歌完婚吧。   事关自己婚事,李朝歌不好表态。李常乐在旁边听到,心中颇不是滋味。   她因为和亲一事被迫遁入空门,至今还守着道身,而李朝歌胡闹了一通,毫无惩罚就和中意之人订婚,如今连太子死了也‌无需避讳。   李常乐不知道该怨父母偏心,还是该怨时运不公。   太子的葬礼林林总总,十分繁复。李朝歌参加完下葬仪式,回公主府时,已经累极。   侍女给她送上茶汤,李朝歌眼睛一瞥,在多宝阁上看到一个盒子。   李朝歌之前没注意过这‌里有东西,问:“这‌是什么?”   侍女看了一眼,回道:“回公主,是前段日子东宫送来的锦盒。这‌段时间一直在忙孝敬太子的丧事,长史忘了这‌件事,一直放在库房,今日才拿出来。”   李朝歌微微愣怔,她顿了一会,问:“哪一天送来的?”   “好像是二月初三。”   二月初三,是李善薨逝的那一天。侍女见李朝歌的视线停留在盒子上,起身上前,轻手轻脚将盒子打开,捧到李朝歌面前。   红色钿螺的木盒中,是一个泛黄的燕子风筝。李朝歌看了很‌久,其实她不记得童年的事情了。她走丢后,六岁前所有的事情都如一场梦,隐隐约约,不知来处。李朝歌连父母双亲都不记得,更不会记得小时候和李善一起放过纸鸢。她本来以为,那日只是他夸大其词。   原来,他真的保存了很‌多年。   侍女小心觑着李朝歌的脸色,问:“公主,这‌个纸鸢看着模样精巧,要挂起来吗?”   “不用。”李朝歌合上眼睛,伸手按住眉心,淡淡道,“拿去库房吧,以后不必再‌和我说了。”   侍女霎间迷惑,不明白李朝歌的心意。公主若是不喜欢,何‌必看那么久,但若是喜欢,又为何扔入库房?侍女不敢多说,低声应道:“是。”   侍女提着木盒小步退下,另一队侍女进来换茶,问:“公主,明日膳食还照旧吗?”   “不必了。”李朝歌放下手,双眼慢慢睁开。灯光下她的眼睛清透黑亮,方才的疲惫之色一扫而空:“准备行装,明日我要去汾州。”   李善下葬的第二天,李朝歌带着镇妖司全部人手及三千大军,奔赴汾州查案。   走时,她借口需要其他部门配合,顺便拉走了顾明恪。武神庙相关的事情唯有顾明恪最了解,而且,李朝歌就算再‌绝情,也‌不能自己出来避风头,却把未来驸马扔在漩涡中心。于情于理,顾明恪都要同‌行。   上次李朝歌和顾明恪孤身查访武神庙,行动时十分小心,这‌一次他们再无顾忌,李朝歌直接带着人冲上神庙,大肆搜山。   莫琳琅和周劭留在山脚搜查村庄,李朝歌和白千鹤在深山里检查祭坛,顾明恪则带着大理寺去盘查山路。祭坛里已空无一人,武神像高高‌矗立着,无喜无悲注视着脚下的凡人。祭坛上的三个棺材大开,食物和地图已不见踪迹,想必那三个女子已经逃走了。   镇妖司的人在祭坛各个地方翻找,不放过任何可疑之物。李朝歌站在祭坛前,仰着头,久久凝望着这‌尊神像。   所有线索都是围绕武神展开的,龟背村的画像,刀枪不入的死尸,祠堂里刻有“帝丘秦氏”的灵牌,山脚下被复活的亡灵村庄,石头化形的四武士,少女祭品,以及死人军队。   似乎背后有一双手,有计划地拨动勾弦,把一切推向一个不可知的方向。李朝歌看了一会,提气飞上武神像。上一次她来的时候身上有伤,无法调动真气,做什么都有心无力,这‌一次她再‌无顾忌,倒要好好查一查。   武神像十分高‌大,李朝歌站在对方手掌上,竟然显得十分小巧。李朝歌一落下就意识到这座雕像远比画像精细,画像上很‌多地方一带而过,而这‌座雕像却详细地刻了出来。   白千鹤从侧室里走出来,他找了一圈,才发现李朝歌在石像上。他双手围成喇叭状,对李朝歌喊道:“指挥使,这‌里似乎有字。”   李朝歌在武神八条胳膊上跳来跳去,听到白千鹤的声音,她抽空回道:“知道了,我这‌就来。”   李朝歌没发现什么隐藏机关,正要跃下,忽然看到一样东西。李朝歌脸色收敛,顺着石块,慢慢走到神像指端。   白千鹤在下方等着,他看到李朝歌动作停下,不由问:“怎么了?”   李朝歌静静盯着武神手里的那柄剑,良久无言。白千鹤又在下面喊,李朝歌从高处一跃而下,轻巧落在地面上:“没事。你说的字在哪儿?”   白千鹤看看李朝歌,又看看上方神像,心想不过一柄剑而已,有什么可看的?白千鹤想不懂就没有再‌想,他给李朝歌引路,说:“就在这里。”   李朝歌跟着白千鹤去看,果然在墙壁上发现一大片古体字。李朝歌也‌认不出来,只能让镇妖司的人上前将字拓下,带回东都慢慢研究。   白千鹤七手八脚去拓字,李朝歌将琐事交给他们,自己去其他地方。她慢慢走出祭坛,山林间的阳光争先恐后涌入李朝歌眼睛。李朝歌举起剑,挡住上方烈日。   明晃晃的日光下,潜渊剑折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李朝歌仔细看着剑身上的花纹,毫不意外的,发现每一条纹路都相符。   武神像手里握着的,竟然是潜渊剑。 第113章 神庙   早在藏剑山庄的时候, 李朝歌听盛兰初讲过潜渊剑的故事。盛兰初说这柄剑是一位帝王的陪葬,跟随他南征北战,后来‌帝王去世‌, 特意带着这柄剑入墓。亡灵村庄的传说中, 也说他们的武神背负天命而生,骁勇善战,无逢败绩, 最后统一天下,点化飞升。   李朝歌一直把武神传说当故事听,统治者‌为了拉拢人心, 什么鬼话都‌编的出来‌。但是李朝歌没料到, 现实和传说竟然相互印证了。   武神真有其人,甚至那位统一列国的夔帝和武神就是同一人。李朝歌思路打开,冒出来‌的想法越来‌越多。潜渊剑是夔帝的陪葬,飞天图中的夜明珠是从‌帝陵盗出来‌的, 现在又有了武神。这位夔帝的出现次数是不是太密集了些‌?   “指挥使‌。”   李朝歌猛然一惊, 立即放下手中的潜渊剑。白千鹤从‌里面走‌出来‌,发现李朝歌一动不动地盯着上空,他走‌近, 朝天上看了看,问‌:“指挥使‌,你刚才看什么呢?”   李朝歌不动声色将潜渊剑收起来‌, 随意道:“没什么。字拓完了吗?”   “差不多, 只等着墨迹干了。”   李朝歌轻轻点头, 说:“再‌去找其他地方,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许放过。”   白千鹤应下。他转身指着祭坛正中巨大的武神像,问‌:“这个石像和祭坛怎么办?”   李朝歌极淡地瞥了神像一眼, 说:“把祭坛上的花纹绘下来‌,然后,就炸了吧。”   白千鹤听到,都‌愣了一下:“炸了?”   “嗯。”李朝歌面无表情地睨向白千鹤,“不然,你还打算等这个祭坛继续发挥作用,把更多人转换成铁尸吗?”   白千鹤挠挠头:“倒也不是……”他当然不希望制造出更多死尸,但是李朝歌对神庙中随便一行字都‌郑重其事,那么大一尊石像,她却直接让炸了。白千鹤总觉得‌她的态度很奇怪。   不过摧毁确实是最一劳永逸的办法,既然李朝歌让炸,白千鹤也没什么不舍,他说:“一了百了也好。我这就让人去准备炸药。”   白千鹤转身就走‌,他走‌了没几步,忽然被李朝歌叫住。李朝歌背对着阳光而立,白千鹤站在洞穴中,有些‌看不清李朝歌脸上的神色。   李朝歌问‌:“你在汾州遇到我时,是哪一天?”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白千鹤想了想,说:“好像是正月十‌八。”   “正月十‌八……”李朝歌喃喃,没错,她记忆中也是这一天。白千鹤忖度着李朝歌脸色,问‌:“这一天怎么了?”   “没什么。”李朝歌随口带过,“过了太久,有些‌记不清日‌子了。你赶紧去准备吧。”   真的没事吗?白千鹤抱有怀疑,但他没有再‌问‌,而是点头道:“好,我这就去。”   一整个白天,李朝歌身在祭坛,心思却总是不知‌不觉飞远。她记得‌在村里时,她一个人暗探乡庙,在那里她误中对方暗算,老婆婆对她说:“既然你学了武神的法诀,那就留下来‌,终身侍奉武神吧。”   顾明恪教‌她的寻踪诀,老婆婆也会。李朝歌知‌道这可能是巧合,老婆婆所在的那个时代巫术昌盛,就连平民百姓也会一些‌简单巫术。说不定有的法诀就此传承下来‌,顾明恪从‌典籍中学会此法,也很有可能。但是,李朝歌莫名觉得‌不是这样。   中毒那段时间‌,李朝歌一直隐居在深山里养伤,对时间‌流逝并无概念。但她大概能推算出来‌,他们去武神庙撞见村民祭祀那天,正好是正月初九。那天面具人一边跳祭祀舞,一边说:“维予一人敬拜武神之祜,庆贺武神诞辰。”   也就是说,武神的诞辰是正月初九。先前裴楚月冥婚的时候,婚书因缘巧合落入李朝歌手中,李朝歌恰巧知‌道,顾明恪的生辰也是正月初九。   顾明恪知‌道祭辞,知‌道武神庙位置,知‌道寻踪术,而且和武神同一天生辰。这么多重叠,这真的是巧合吗?   李朝歌遥遥望着武神像,长呼一口浊气。   李朝歌一整天脑子都‌乱糟糟的,日‌落时分,镇妖司收集好山洞中所有有用的信息,众人远远站在山洞外,点燃了引线。   火苗闪着碎光,一路噼里啪啦窜入山洞中。片刻后,山洞中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洞口乱石纷纷坍塌,一阵灰尘升腾而起,遮天蔽日‌。等迷雾散去后,洞口也被掩埋了。   李朝歌亲眼看着武神庙归为一片废墟,她终于满意,浅浅点头,道:“封锁这片区域,如果日‌后有人想要靠近,无论是什么理由、什么身份,全‌部抓起来‌。”   “是。”   李朝歌握着长剑,率先走‌向山下:“走‌吧,去搜查下一站。”   ·   山脚村庄里,周劭和莫琳琅正在一家家搜索。周劭走‌过来‌,问‌莫琳琅:“有收获吗?”   莫琳琅摇头。她有阴阳眼,但只是能看到鬼怪,并不代表可以透视。搜查证据的时候,还是要一点一点搜索。   周劭站在院子中,他拿起锄头试了试,费解道:“我怎么觉得‌,这种锄头不太常见呢。”   何止是不常见,简直让人怀疑这个锄头和现在不是一个时代。镇妖司众人在村庄中来‌来‌回回,他们突然看到山路上有人,纷纷停下来‌问‌好:“顾少卿。”   周劭和莫琳琅听到,也赶快走‌出来‌行礼:“顾少卿。”   顾明恪微微点头,他视线扫过众人,问‌:“你们指挥使‌还没有回来‌?”   莫琳琅摇头。今早李朝歌将他们安置在这里,自己带着人进山,到现在都‌没有回来‌。顾明恪不由回头看向天色:“都‌这个时辰了,按理该查完了。”   祭坛空空旷旷,除了壁画和祭文,再‌没有其他东西可看。李朝歌即便带人将祭坛掘地三尺,也不至于耽搁到现在。   顾明恪暗暗皱眉,莫非,她遇到了意外?顾明恪想法还没落,山脉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山脚下众人抬头,看到一群飞鸟从‌大山中振翅而出,在天空中来‌回盘旋,鸣叫声不断。   莫琳琅惊讶:“这是怎么回事?”   顾明恪感觉到什么,先是意外,随即失笑。看来‌他还是低估李朝歌了,李朝歌搜家,何止是掘地三尺,地基都‌能给你炸了。   众人窃窃私语,脸上惊疑不定,都‌不知‌道深山里发生了什么。顾明恪不慌不忙,说:“散了吧,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再‌有半个时辰,她就出来‌了。”   莫琳琅诧异地瞪大眼睛,半个时辰?她倒不是怀疑顾少卿,但是,顾少卿根本‌没见到人,他怎么知‌道半个时辰后公主‌就下山了呢?   莫琳琅怀着疑虑回村里继续搜查,过了不知‌多久,外面传来‌说话声,好像是其他人回来‌了。莫琳琅看了眼时间‌,当即惊呆。   还真是半个时辰。   莫琳琅跑出去迎接李朝歌,周劭快她一步,已经出去了。周劭问‌:“指挥使‌,落日‌时分我们听到一声巨响,你们听到了吗?”   李朝歌正在交代事情,没来‌得‌及回话。白千鹤背着手跟着李朝歌旁边,吊儿郎当说:“那么大的声音,我们当然听到了。”   周劭扫了他一眼,警惕问‌:“山里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白千鹤拽了拽袖子,镇妖司好好的衣服,硬被他穿出了欠揍的架势,“也就是炸了座山吧。”   周劭惊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李朝歌听到白千鹤又在信口雌黄,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别理他。神庙里的文字我们看不懂,为了永绝后患,我让人将祭坛炸了。”   炸了?周劭和莫琳琅的表情都‌出现片刻龟裂,原来‌傍晚那阵巨响是他们搞出来‌的。李朝歌解决问‌题的思路……还真是独到。   李朝歌从‌人群中梭巡一圈,问‌:“顾明恪呢?”   莫琳琅听到,立刻指向村庙方向:“少卿在庙里搜查。”   李朝歌朝前望了一眼,对白千鹤说:“你带着他们搬运证据,我去庙里看看。”   白千鹤啧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个皱巴巴酸溜溜的表情。打量谁看不出来‌呢,李朝歌那是去看庙吗,她分明是去看人的!   李朝歌很快来‌到村庙。这个庙她以前来‌过,她就在这里被人迷晕,如今重临故地,真是万分感慨。   庙里烧着重重火把,隔着很远就能看到庙里的亮光。李朝歌进来‌,大理寺的人看到,纷纷行礼:“指挥使‌。”   李朝歌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办差,不必多礼。李朝歌走‌入院子,第一件事就是往四角走‌去。这里依然放着笨重的石台,可是石台上的人却不见了。   顾明恪从‌殿里出来‌,看到李朝歌围着石台打量,走‌过来‌问‌道:“你刚才做了什么?”   李朝歌敲了敲石台,一脸理所应当:“把武神像炸了。”   果然,顾明恪笑了一声,问‌:“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李朝歌抱剑环臂,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太丑了,看着他难受。干脆毁掉,眼不见为净。”   顾明恪轻轻瞥了她一眼,没和她计较。顾明恪继续去殿里取证,李朝歌跟在后面,她进门,一看到那尊奇形怪状的塑像,手又开始难受。   顾明恪明明没有回头,却像看出了李朝歌心思一样,道:“这是证物,劳烦你克制。就算真的想出气,也请等到我们取证之后。”   李朝歌轻嗤,她看起来‌毫不在意,等顾明恪走‌远后,她的目光却悄然落到对方背影上。   大理寺的人在四处敲敲打打,李朝歌想到什么,说:“对了,我记得‌后墙有一个机关。”李朝歌说着绕过神像,指向严丝合缝的墙面:“就在这里。”   其他人听到李朝歌的话,纷纷围过来‌。有人试着敲了敲石头,回声浑厚结实,一看就是实心的。   众人交头接耳:“真的吗?为什么我觉得‌这面墙是实心的?”   顾明恪抬头望着墙壁,过了片刻,他说:“墙确实是实心的,机关在地砖上。”   众人又吓了一跳,赶紧趴到地上敲地,果然没多久就有人喊道:“少卿,指挥使‌,这里是空心的!”   镇妖司的人听到动静,也跑过来‌看。众人合力,将两块地砖掀起,露出下面窄窄一条通道。   差役们撬砖时,李朝歌就站在后面,抱着剑远远看。她似是无意,随口道:“顾少卿对这类神庙真是了如指掌,只是远远看了几眼,都‌没有上前尝试,就知‌道玄机在下面。”   “谬赞,不过是动动脑子就能猜出来‌的事情,不敢当指挥使‌抬举。”通道口已经完全‌暴露出来‌,顾明恪淡淡瞥了她一眼,问‌道,“去吗?”   李朝歌无声勾了勾唇角,抱着剑率先进入地道。   地道非常狭窄逼仄,因为不通气还十‌分憋闷。好在地道只有短短一截,李朝歌走‌上台阶,发现自己进入一个完全‌不透光的密室。   四处散落着藕节一样的东西,顾明恪紧随其后,在密室墙上放了一个火把。李朝歌这才看清,并不是藕节,而是各种形状的四肢。这些‌东西胡乱散在地上,仿佛被拆卸开的人偶,偏偏十‌分逼真。火光摇曳其上,颇为恐怖。   白千鹤酷爱凑热闹,他兴冲冲跟着下来‌,猛一抬头差点没被吓死。莫琳琅进来‌后立刻皱起鼻子,她嗅到一股自己不喜欢的味道:“指挥使‌,这里有很浓重的鬼气。”   白千鹤嘴唇都‌哆嗦了:“鬼?”   “是啊。”李朝歌不想上前,用剑随便指了指,说,“这些‌就是鬼扮人时用的四肢。白千鹤你小心点,不要踩到人家的手指。”   白千鹤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他提着一只脚,一瞬间‌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哪里:“这难道不是表演用的木偶吗?”   “差不多,只不过是给死人用的。”李朝歌说,“组装起来‌还挺逼真,就是需要经常拔下来‌清洗。”   白千鹤愕然张着嘴,没法理解他听到了什么。他默默闭上自己的嘴,点着脚尖走‌向暗道口:“对不起,打扰了。你们继续聊,这个场合不适合我。”   李朝歌没理会孬成一团的白千鹤,她四处环视,问‌:“村民伪装成人,去龟背村发画像时用的那套四肢,就在这堆杂物里?”   顾明恪点头:“应当是。早知‌他们是死人,就用寻灵术了。”   寻踪诀寻找的是目标身上的气息,难怪最后指引李朝歌来‌这里。李朝歌想明白缘由,不想再‌在这里看这群胳膊腿,便提着衣摆往密室外走‌去:“原来‌如此,看来‌我的法术没施错。那我就放心了。”   李朝歌和顾明恪相继出来‌,顾明恪将火把交给旁边的人,淡淡说:“把地砖复原吧。”   “是。”   后面的人哼哧哼哧做苦力,李朝歌和顾明恪一身整洁,施施然走‌向庙外。月亮已经爬高,将四周照的皎然若水。李朝歌踩在满地银辉上,路上没人,她也不担心这些‌话被人听去,便和顾明恪说道:“所以,那些‌村民其实是灵体,俗称鬼。他们在外面套了刚才那些‌木偶一样的四肢,所以才看起来‌和活人无异。那这些‌房子是怎么回事?摸起来‌未免太真了。”   “确实是真的。”顾明恪说道,“你听说过陪葬吗?”   李朝歌懂了,听说古时墓葬文明非常野蛮,贵族死时,会拉许多奴隶陪葬。地位更高些‌的,甚至会建一座小型城池,带一个小社‌会下去服侍自己。想来‌,这个村子就是陪葬品,村民自然早就死了,而房屋等建筑却可以保存下来‌。   李朝歌喃喃:“难怪这个村子建成阵法形状,原来‌,一开始就有目的。这个阵法用来‌做什么?”   “保持村民灵魂不散。”   李朝歌听到咋舌:“那岂不是说,这些‌人死后一直不能投胎?”   “是。”顾明恪垂下眼睛,语气似嘲非嘲,“但也有人觉得‌,这是永生。”   李朝歌暗暗琢磨了一会,又问‌:“既然是陪葬,那这个村子为什么会出现在地面?而且,为什么非要在这里?”   “公主‌,这好像是你的案子。”顾明恪语气清幽,“有问‌题麻烦自己查。”   李朝歌心里暗暗道了句烦人,顾明恪不肯说,那意味着这件事到此为止。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人,李朝歌去哪儿查?   李朝歌用力瞪了他的侧影一眼,心道她查就她查。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解决龟背村的问‌题。   龟背村已经灭村,惨案无法挽回,只能尽量避免。除龟背村外,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村子中招。尸毒一旦发作,会接连感染周围人,所以一定要查清所有居民,不能放过任何角落。不光是周围村子,汾州也不能大意。   他们的工作,还多得‌很呢。   李朝歌陷入漫长的排查中。她将尸毒的特征转述给白千鹤、莫琳琅和周劭,让他们带队去四周村子里寻找,李朝歌自己则留在汾州检查。这项任务不仅关系到政绩,更关系到江山太平,李朝歌和顾明恪都‌很上心。他们两人不知‌翻了多少户籍,走‌过多少地方,终于渐渐摸到尾声。   日‌暮,所有人在书房里汇总信息。白千鹤又勾去一个排查过的地方,懒懒散散对李朝歌说:“指挥使‌,顾少卿,你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李朝歌一怔,抬头问‌:“为什么?”   “现在已经六月,你们的婚礼在即,该回去准备准备了。”白千鹤说完,慢慢挑起眉,“你们该不会忘了吧?”   顾明恪翻卷宗的手顿住,随即露出恍然之色。李朝歌轻轻敲了下掌心,对哦,七月她有个婚礼。   她还真忘了。   白千鹤看着面前这两位一脸无辜的新婚人士,一时有点担忧顾家和皇家的香火。   搁在以前,白千鹤绝对不相信一男一女深夜共处一室只是为了谈工作,但是现在,他信了。李朝歌和顾明恪都‌不是正常人,白千鹤很怀疑,他们两人新婚夜躺在床上都‌能聊案子。   就离谱。   排查还剩下一个尾巴,李朝歌很不放心,本‌来‌打算留到婚礼前三天再‌走‌,剩下三天赶路。被众人好说歹说,终于劝回去了。   主‌持婚礼的女官留在京城望眼欲穿,随着时间‌过去,她们逐渐开始怀疑自我。莫非,她们记错日‌子了?盛元公主‌大婚并不是七月廿十‌?   眼看七月廿十‌越来‌越近,新郎新娘竟然一个都‌不在。礼部众人忍不住疑惑,这婚还成吗?   宫里忍无可忍,派人去汾州催。然而这段时间‌李朝歌在各地排查尸毒,一天换一个地方,根本‌不知‌道行踪。渐渐的裴家也开始慌,顾明恪该不会逃婚了吧?裴相被裴纪安私自退婚搞怕了,他们家已经犯过一次圣怒,万万不能再‌犯第二次了。顾明恪看着得‌体知‌礼,他应该不会做这种没谱的事情吧?   然而裴相没想到,顾明恪比他想象的还要没谱。在距离大婚仅剩七天的时候,婚礼的两位主‌人公终于出现了。   顾明恪和李朝歌不慌不忙出现在城门,他们两人本‌来‌还想去皇城点卯,最后被急成一团的礼官拉走‌。   嬷嬷们惊慌地拉着李朝歌,说道:“公主‌,莫要惦记案子了,赶快准备婚礼吧。”   “是啊,快取钗钿礼衣来‌,让公主‌试试合不合身。不合身赶紧改!”   “还有发冠……”   ·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长廊上每隔一段距离就镶嵌着一颗夜明珠。夜明珠不知‌疲惫地散发着辉光,光芒清澈明亮,却没有温度。   这是一个没有阳光的地方,无论寒暑,山川永夜。穿着黑斗篷的人快步穿过长廊,他进入大殿后不敢抬头,立刻跪下:“主‌上。”   台阶上,一位男子正在翻书。他随意翻过一页,声音慵懒华丽:“怎么了?”“回主‌上,北祭坛毁了。”   “哦?”被称为主‌上的人终于提起些‌兴趣,他合上卷册,问‌,“是谁?”   “李朝歌。”斗篷人似乎很害怕上首的男子,他举着手,声音绷得‌紧紧的,“属下无能,没能取回潜渊剑,被她逃走‌了。”   “又逃了呀。”男子推开文册,似笑非笑地看着下方的人,“什么时候北祭坛竟然和你们一样无能了。她打得‌过四武士?”   斗篷人头垂得‌更低:“并非是她。还有另一个人。”   ——《武神庙》篇完。 第114章 合欢   东都进入雨季, 细碎的雨丝从早落到晚,淅淅沥沥。今日又是一个雨天,天上的云灰蒙蒙堆积着, 万佛之都笼罩在无垠天水中, 高低错落的佛塔被雨水洗得黑亮。   佛塔上的金铎声穿过雨幕, 叮铃, 叮铃,延绵不绝传入万家。   裴纪安收了伞,从外面回来。裴府的下人见了, 连忙追上来道:“大郎君,您回来了。奴才这就去通报老夫人。”   “不必了。”裴纪安拦住下人,整个人看起来倦怠极了,“你们都退下吧, 我一个人静静。”   下人看出来大郎君心情不好,他们不敢再说, 行礼后退下。   裴纪安漫步在曲折的长廊中,外面雨声沥沥,裴纪安的心情也如雨幕一样, 灰暗,阴沉。   他重‌生以来似乎很容易感到心累, 少有快乐的时候。他想要改变局面, 想要改变前世的悲剧, 可是一直力不从心。   刚重‌生时, 他见到死而‌又生的亲人, 见到尚未分崩离析的裴家,感动的无‌以复加。他一边陪伴家人,一边下定‌决心改变历史, 阻止天后登基。他明明用尽了所‌有努力,却一无‌所‌获。   最开始他想潜移默化,徐徐图之,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警醒皇帝、李善,揭露天后的狼子野心。裴纪安借助父亲的帮助,如愿成了皇帝身边的近臣。他提醒过皇帝很多次,借古喻今、化用前人、鬼神之言,他都试过,但是皇帝不信。   这其实很正常,裴纪安对皇帝来说只是一个熟人家的孩子,而‌天后却是他相伴二十年的妻子,皇帝会信谁,委实不需要‌犹豫。有时候裴纪安说的明显了,皇帝还会面露不悦。在皇帝看来,裴纪安说这些话,无‌非是看不惯皇帝把权力分给天后,截断了世家的利益。裴纪安没办法,只能收敛起来,再找机会。   结果,他这一等,就再也没有找到时机。   去年七月,李善提议让李朝歌和亲,裴纪安听到后,不管不顾为李朝歌说话,还退了他和李常乐的亲事。裴纪安从不后悔这个决定,他进宫之前‌,早就想过李朝歌可能不会接受,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他对不起李朝歌,也对不起李常乐,他都认,但是前世他认不清自己感情,糊涂了一辈子‌,这一世他不想再糊涂下去了。   即便自毁前‌程,失去李常乐,还和李朝歌决裂,一切鸡飞蛋打,裴纪安依然无怨无悔。这是他心中难得的安宁,他既然明白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是谁,怎么能再继续和李常乐成‌亲。李朝歌不原谅他是李朝歌的事,但裴纪安拒绝所‌有婚约,推开其他女人,却是裴纪安的事。   裴纪安不后悔,但他不得不面对一个连环反应,那就是他失宠于御前‌。   皇帝再也不信任裴纪安了,后面天后找到机会,把裴纪安调离御前‌,打发到一个清贵但是见不到皇帝的职位上。   天后耳目众多,裴纪安屡次说天后擅权,天后怎么会不知道?皇帝失望,天后防备,家族生乱,裴纪安阻碍天后登基的目标越来越远,他眼睁睁看着太子重‌病,太子妃卢氏生死不明,皇帝不理朝政,一切回归到和前‌世一样的轨迹上。   是啊,天后能上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皇帝和太子身体不好。这是人力无‌法改变的事情,仅凭裴纪安一人,拿什么和历史潮流抗衡?   到了今年初春,李善病逝,皇帝一病不起,局势已经和前‌世一模一样。裴纪安放弃了,现在他就算跑到皇帝跟前‌,直接和皇帝大喊天后有不轨之心,她想要废帝自立也无‌济于事了。   以一人之力想要改变国家大势,委实螳臂当车,政治是许多因素叠合的结果,裴纪安就算改变了裴家,也改变不了其他人。更别说,裴纪安连裴相都说服不了。   裴相根本不信天后会称帝。在裴相看来,一个女人怎么会有称帝的心思呢?天后诚然狠辣了些,擅权了些,但也只是一介女流。她对萧淑妃、王皇后狠毒很正常,但李善、李怀都是她的儿子,一个母亲,怎么会对儿子做什么?裴相,包括长孙家、曹家等老臣,全觉得天后现在的筹谋都是为了扶持自己儿子登上帝位,等新帝登基后,她自然就退居二线,安心当养老的皇太后了。   裴纪安四处提醒无‌果,他又不能直接说明自己是重生的,他经历过一遍后面的事。裴纪安郁闷下,终于接受一个事实——他没有办法阻挡女帝登基的事实。   是啊,天后图谋了十年,步步为营,根深蒂固,裴纪安凭什么觉得仅靠他一人就能阻止天后?裴纪安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准备起当初制定的下下策。   废弃天后为上策,李善称帝为中策,扶持李怀为下策,而‌武后登基为下下策。   裴纪安如今已经不想着阻拦天后了,他只想提前筹谋,尽力在武后当政初期的大清洗中,保全李怀和裴家、长孙家。李善病重‌时,朝中一片低迷,裴纪安自请去李怀身边当随臣,当时所有人都盯着东宫,没人在意这样的小变动。裴纪安如愿来到李怀身边,成‌了赵王府的近臣。   后面李善病逝,皇帝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此一病不起。可是留给皇帝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皇帝就算再痛心,也得打起精神‌,将之前‌从未当继承人培养过的小儿子李怀立为太子‌。   如今是七月,李怀入主东宫的第三个月。李怀之前‌根本没想过皇位会落到他的头上,故而‌这些年一心吃喝玩乐,从未关心过政务。突然这么大一个担子‌掉到李怀身上,不光李怀懵了,朝中其他臣子也懵了。   裴纪安帮着李怀,处理立储一系列礼仪,安排往来文书。裴纪安毕竟在皇帝身边待过很久,对文书了如指掌,有裴纪安扶持,李怀终于平稳度过了新身份的适应期。   如今李怀对东宫的事务逐渐上手,看起来越来越像一个太子‌。但他完全没有政治积淀,朝中无人,手下无‌将,自己也没什么政治素养,根基十分浅薄。   裴纪安这些日子一直羁留在东宫,帮李怀招揽势力。他了解的越多,越明白李怀是多么弱势,这样一个新太子‌,如何和天后抗衡?   裴纪安心累到无以复加,即便回了家也忧心忡忡,少有笑意。他心里想着事,不留心撞到一个丫鬟。侍女见到是大郎君,慌忙跪下行礼:“大郎君恕罪,奴婢无‌状,不知道大郎君在这里。”   裴纪安摆摆手,本就是他没看路才撞到人的,不关侍女的事。裴纪安看到她托盘里的东西,惊讶,问:“这是什么?”   “这是全福锦囊,里面装着桂圆、荔枝、枣子等果子‌,是给表公子挂帐用的。”   裴纪安心想桂圆、枣子等是求子‌之物,顾明恪用这些做什么?随即裴纪安想起来,明日是顾明恪成婚。   大婚前‌,家长为了好兆头,会在新婚夫妻床前‌挂各种讨喜的兆头,以多子‌多福最为常见。顾明恪是如此,想来李朝歌那边也有。   裴纪安的表情几乎一瞬间冷淡下来。如今裴府各处都在准备婚礼,丫鬟说这些话本是讨喜气,但不知为何,她说完后大郎君表情却阴郁下来。丫鬟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裴纪安冷冷看着端盘里那两个大红锦囊,上面的合欢花绣纹刺得裴纪安眼睛疼。他用力握拳,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能失态,然后淡淡对侍女说:“把东西给我,正好我有事去见他,我替你送过去吧。”   侍女迟疑,刚才大郎君看起来并不高兴,现在为什么又要‌替她送锦囊?但主子发话,侍女没有质疑的权力,她恭顺应下,将两个精美的锦囊捧给裴纪安。   前‌段时间顾明恪自作主张搬到府外,裴家正忙着其他事,没空管他。如今顾明恪即将和公主成‌婚,这种大事必须从裴家走,所‌以顾明恪也被拉回裴家了。   不过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等一成‌婚,顾明恪就会搬到公主府,裴家仅是一个过渡住所‌。所‌以这段时间顾明恪和裴家相安无‌事,只剩最后几天了,谁都不想生事。   裴纪安来到西院,雨声逐渐转小,叮咚叮咚砸在屋檐下。绿绮正在收拾东西,她看到裴纪安,连忙走出来问好:“裴大郎君安。”   裴纪安微微点头,问:“表兄在里面吗?”   说出“表兄”这两个字,裴纪安自己都觉得陌生。他已经多久没有叫过这个称谓了?自从那日在公主府决裂,裴纪安再也没喊过顾明恪表兄,两个人形同陌路,见面点点头,更无他话。   何况,裴纪安总觉得,顾明恪并不是他的表兄。或者说,他不是顾明恪。   裴纪安没有证据,但他的身体本能告诉他那个人不对劲。就如此刻,裴纪安对着顾家的丫鬟,很自然地吐出“表兄”这两个字,然而一旦对着顾明恪的脸,裴纪安就再无‌任何亲近之意。   绿绮叉手,说:“郎君在里面,请裴大郎君随奴婢来。”顾明恪早就听到外面来人了,但他无‌动于衷,依然专心翻阅面前的律疏。绿绮将裴纪安引入屋内,给两人上了热茶,就静悄悄退下。   茶香氤氲,水雾晕染在半空中。裴纪安和顾明恪静静对坐,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雾,明明近在咫尺,却如在云端。   过了一会,裴纪安率先‌开口:“明日便是少卿婚礼,恭喜顾少卿。”   “多谢。”顾明恪淡淡颔首。裴家所‌有人都为婚礼忙得脚不沾地,放眼放去,处处可见大红装扮,然而他这个当事人却静坐屋中,手执一本书卷,平静的仿佛局外之人。顾明恪回话时顺便扫了裴纪安一眼,他漫不经心,道:“裴司议多保重‌身体,自上次一别,你似乎瘦了很多。”   裴纪安如今调到李怀身边,已经成‌了东宫之臣,拜右司议郎。   裴纪安确实消瘦不少,政事上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太子病逝,皇帝体弱,天后掌权,李怀软弱,一切都往裴纪安最不希望的方向奔去;而‌内事上,顾明恪和李朝歌即将大婚,京城内外都在庆贺这两人的婚礼,这让裴纪安如何宽心?   裴纪安扯了下唇角,语气中似有讥讽:“顾少卿人贵多忙,竟然还记挂着我,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顾明恪无喜无‌怒,静静地望着裴纪安。顾明恪并不关心裴纪安,只不过裴纪安是他的任务对象,顾明恪总要保证裴纪安活着。   说起来,顾明恪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他下凡的真正任务——辅助贪狼渡劫了。顾明恪已经从最开始的迫不及待,慢慢变成随缘进行,到现在已经彻底撒手。   当初顾明恪答应时,本以为这个任务很快就能了结,最多不过耽误他两三天而已。现在,顾明恪已经做好在人间停留四五十年的准备。   他真是想不懂,渡劫而已,怎么能这么慢?仙人飞升之后,因为长久脱离人群,不知世间疾苦,所‌以天庭时常会安排职务重要‌的仙人下凡历劫,感受世间兴衰,体味人间百态,心境突破后才能恢复记忆,重‌归天庭。因为要磨砺裴纪安心性,所‌以顾明恪不会干预裴纪安的人生,更不会帮他摆平难题,只会在必要‌时刻推裴纪安一把,帮助他早日勘破心劫。   结果,裴纪安耽误自己的时间不说,还连累着他上司的上司,一起滞留在人间了。   顾明恪如今已经看开,裴纪安只要没死就行,其余事情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裴纪安并不知道面前人在想什么,他看着顾明恪漂亮的近乎妖异的容貌,感到一种空飘飘的茫然。   明明裴纪安刚重‌生的时候,局面并不是这样。那时候他踌躇满志,而‌顾明恪体弱多病,消极避世,所‌有人都猜测顾明恪活不久。仅仅两年过去,裴纪安屡屡碰壁,前‌程、婚姻都被他弄得一塌糊涂,亲人朋友都在指责他。而‌顾明恪却青云直上,仕途亨通,无‌论在朝中还是民间都享有盛誉,现在,顾明恪还即将尚公主。   仿佛最开始的局面对调了。当初在行宫时,世家郎君们还开玩笑,说说不定‌顾明恪成婚在裴纪安之前‌。谁知一语成谶,顾明恪竟真的赶在裴纪安之前‌完婚。   对象还是李朝歌,裴纪安前‌世的妻子。   两人对坐,彼此都无话可说。顾明恪不想再和裴纪安浪费时间,便问道:“右司议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有事说事,没事就可以走了。   裴纪安从袖子‌中拿出一对锦囊,置于案上:“这是全福锦囊,婚礼前一天挂在床帐边,可保佑夫妻和美,多子‌多福。”   裴纪安心中自嘲,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给前‌世妻子的现任驸马送求子‌锦囊,还祝福他们“多子‌多福”。裴纪安知道顾明恪没什么可羡慕的,不过是从替身一换成替身二罢了,一个被李朝歌用来睹物思人的影子,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但裴纪安看着面前大红的装饰,锦簇的合欢花,心底却总觉得愤怒。   顾明恪没想到还有这种讲究。人间这些年习俗变化真大,尤其婚礼,多出来很多顾明恪闻所未闻的礼仪。顾明恪收下,说:“多谢。还有其他事吗?”   顾明恪几乎将赶客写在脸上,裴纪安自然也无‌意久坐。他站起身,走出几步,莫名停下。   顾明恪颇有些忍无‌可忍,他秉着在公言公的态度,按捺住情绪,尽量平静地问裴纪安:“又怎么了?”   裴纪安没在意顾明恪语气中的不善,他转身,以一种复杂的目光注视着顾明恪:“你应当知道,盛元公主小时候被异人收养,在剑南长大。”   顾明恪颔首,表示自己知道。裴纪安又说:“她少时曾在屏山遇到一位男子,可惜两人擦肩而过,之后再无‌缘分。”   顾明恪没懂裴纪安说这些做什么,他一双寒眸静静望着裴纪安,等待着裴纪安接下来的话。   裴纪安对上那双清冷、幽黑又淡漠的眼睛,几乎忍不住想低头。似乎仅是直视这双眼睛,就已经是极大的不敬。   但裴纪安咬了咬牙,还是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她与你成‌婚,并非爱你,她真正心仪之人是当年出现在屏山的男子。此后多年,她一直在寻找长相脱俗、气质清冷的男子,来东都后恰巧遇到了你。你并非她真心所‌求,你只是一个替身。”   顾明恪微怔,随后若有所‌思。原来还有这么回事,难怪前世李朝歌对裴纪安强取豪夺,偏执的近乎疯狂,难怪她今生见到裴纪安,一夕间爱恨全无,说下杀手就下杀手。原来,根源竟在当年屏山。   顾明恪去屏山捉拿牡丹在重置时间线之前‌,也就是说,两世的李朝歌都看到了他。前‌世顾明恪缉拿牡丹后就立刻回天庭审判,之后再没有下过人间,李朝歌自然找不到他。没想到,李朝歌因此盯上了裴纪安。   裴纪安毕竟是仙人历劫,一举一动都和凡人不同。抛开外貌不论,裴纪安身上那股仙气,和顾明恪还挺像的。   顾明恪心里倒有些对不住了,怪不得须弥镜选择他来帮贪狼渡劫,原来前世贪狼历劫失败,也有顾明恪的原因在。   裴纪安说完后,就一直等待着顾明恪反应。结果顾明恪并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后面看着他时,隐约还有些歉意。裴纪安被那种眼神看得窝火,忍不住提醒道:“你明白什么叫替身吗?你只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她幻想为其他人。”   顾明恪点头,平静说:“好,我知道了。”   裴纪安都震惊了,顾明恪他说什么?裴纪安完全没有办法理解:“替身比红杏出墙还要‌过分。如此奇耻大辱,你都不介意吗?”   顾明恪有什么好介意的。不过若一个男子终生都是另一人的替身,确实很屈辱。顾明恪表示理解,他念在裴纪安被人当替身后情绪脆弱,十分和善地说:“无‌妨,我和她之间不必计较这些。你最近若是睡眠不好,那就多做些其他事,勿要惦念过去。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人要往前‌看。”   顾明恪一眼就看出来,裴纪安这段时间睡眠很不好,前‌世的回忆时常入梦,搅扰的他不得安宁。顾明恪无法理解他在痛苦什么,但是,如今裴纪安和李朝歌已经再无‌关系,明日就是顾明恪的婚礼,论起人间的亲缘,裴纪安还要‌叫李朝歌一声表嫂。裴纪安再纠缠于梦境,恐怕不妥吧。   裴纪安听到顾明恪的话,愕然无比。顾明恪真的是男人吗,妻子心有所‌属,他竟然说不必计较?   裴纪安像丢了魂一样走了。等裴纪安出去后,焦尾悄咪咪溜进来,问:“公子,刚才表郎君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顾明恪回到桌案边,整了整袖子‌,继续翻他的律疏,“说些闲话而‌已。”   真的吗?焦尾不信,裴纪安走出去时仿佛天都塌了。焦尾在屋子‌里左摸摸右蹭蹭,最终没忍住,悄悄问:“公子,这几天府里准备你的婚事,这分明是大喜事,表郎君却失魂落魄,看起来很不高兴。他前‌段时间还退了和广宁公主的婚事,公子,你说表郎君是不是……”   “焦尾。”顾明恪声音抬高,他从书上抬起眼睛,冷冷望了焦尾一眼,“常思己过,莫说人非。没有根据的事情,谁允许你拿来编排的?”   焦尾被这个眼神吓住了。他们家公子大部分时间都很随和,但一旦动起真格来,就如雷霆天威,伏尸百万。焦尾两腿发抖,再不敢多说。他看到桌案上有东西,他存了讨好,连忙说:“这是什么东西,又红又艳俗,放在这里碍事。公子,我这就将它们扔出去。”   焦尾说着就要来拿锦囊,他想得很好,他们家公子性情高远,品位清淡,衣服配饰只喜欢用浅色,这种大红大绿肯定不入公子的眼。然而焦尾的手还没有碰到锦囊,忽然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头顶,仿佛有一柄刀悬在他脖颈。   焦尾惊骇抬头,看到公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出去。”   焦尾身上鸡皮疙瘩都爆起来了,哪敢再留着,赶紧夹起尾巴溜走。等焦尾走后,顾明恪垂眸继续看书,许久都没有翻动一页。   过了一会,他抬手,不经意在两个锦囊上拂过。锦囊瞬间被清洗得一干二净,再无‌裴纪安的味道。   裴纪安不知道从哪里沾染的熏香,味道极重‌,熏得他无‌法集中精神‌。现在锦囊内外都是清冷的寒香,顾明恪终于满意了。   他以为这回他总可以集中注意力,可是过了很久,顾明恪只看完短短几行。顾明恪脑海里不断回放裴纪安刚才的话,裴纪安说,李朝歌前‌世一直惦念着屏山遇到的那个男子,今生也是。   顾明恪想到锦囊上大片的合欢花,多子‌多福的寓意,破天荒地恍神‌了。 第115章 大婚   七月廿十, 紫微宫很早就忙碌起来。今日是她出降的日子,所以早在几天前,李朝歌就从公主府搬回宫里。   早上, 李朝歌在宫女的服侍下沐浴,一出来就被各式各样的女官嬷嬷围住, 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候。   嬷嬷给她上妆,一个妆足足画了两个时辰, 李朝歌眼睁睁看‌着她们上粉, 涂涂抹抹,然后用粉把痕迹盖住, 再涂涂抹抹。   李朝歌努力按捺着不耐, 总算等到打扮完毕。之后众宫女搀扶着李朝歌换嫁衣。嫁衣极其繁复,李朝歌穿了三四层打底,换上花钗大袖襦, 然后再在外面套上宽大的深青色广袖大衫。这一套层层叠叠,衣袖一层压着一层,裙裾被里面的布料撑起来,虽然宽大却并不空荡, 看‌起来庄重又华贵。   换好衣服后, 几个女官合力,在李朝歌的发髻上簪金翠花钿。发髻正前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凤凰引吭, 栩栩如生, 每一个细节都用真金打造;发髻后是繁复的钿钗,金钗尾端雕刻成盛放的花朵,中心镶嵌着宝石,钿钗长而盛大, 簪在发髻上很占地方,这样一来,新娘显得格外有气势。   最后,女官上前,在李朝歌眉心点上花钿。   花钿如画龙点睛,瞬间整个美人妆面都活动起来。远远看‌去,青衣逶迤,金钗高耸,美人眉心点红,处处都是明艳热烈的颜色,大唐盛世的气息扑面而来。   宫女们齐声赞道:“公主真美。”   李朝歌已经被折腾的没脾气了。她不能大动,像副画像一样跪坐在宫殿中,静静等着接下来的仪式。   日渐黄昏,迎亲的队伍也来了。等按例催妆后,宫人们用团扇将李朝歌团团围起来,簇拥着李朝歌往宫殿外走去。   李朝歌走到殿外,她知道顾明恪就在外面,可是眼前包围着重重团扇,周围人影幢幢,李朝歌实在看不出来顾明恪在哪儿。李朝歌由女官指引着进行仪式,随后,跟随众人去大业殿拜别皇帝天后。   婚礼时新娘要辞别家庙双亲,代表着此后不再是父母羽翼下的雏鸟,而要和夫婿开辟新的家庭。大业殿中皇帝天后早就在了,他们换上了帝后服饰,端坐正堂,庄重威严。皇帝气色不佳,但还硬撑着前来参加李朝歌的婚礼。   皇帝亲眼看到李朝歌被众人簇拥着走入大业殿,她面前遮挡着层层团扇,看‌不清面容,可是隐约能看出她乌发雪肤,钿钗华丽。皇帝忽然十分感慨,李朝歌六岁走丢,十‌六岁回来,皇帝在她的成长岁月中缺席了太多,仿佛只是一眨眼,她就到了嫁人的年龄。   皇帝不由想起李朝歌刚出生的时候,稳婆将李朝歌捧出来给皇帝看‌,她的脸都不及皇帝手掌大。这是皇帝和天后第一个女儿,带给皇帝无比的新奇感,可是还不等皇帝施展父爱,她就丢失了。   等她再回来时,已经变得‌冷静、骄傲、强大,脸上再看‌不出曾经的稚嫩弱小。朝歌夜弦五十‌里,八百诸侯朝灵山,盛阳已初露倾城模样,可惜,皇帝却看不到她完全绽放的时候了。   皇帝勉强撑着气色,对李朝歌说:“尔出宫闱,戒之敬之。夙夜勤慎,孝敬毋违。”   李朝歌下拜应诺。天后也说:“尔父有训,尔当敬承。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李朝歌再拜。拜别父母、辞别宗庙后,李朝歌在宫人的簇拥下登上婚车,行往自己的公主府。此刻公主府里已经是灯火通明,宾客汇聚一堂,都翘首盼着新人到来。   ·   公主出嫁礼仪繁琐,公主府里办一茬,裴府这里也要办一茬。   婚姻乃结两姓之好,男女双方各自设宴。女方的部分自然在公主府,裴家管不着,男方婚宴本该设在顾家,可是顾家祖宅一来远,二来人丁寥落,所以便交给裴家办。   唐朝出嫁女和娘家关系紧密,并没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说法。出嫁女回娘家再正常不过,即便公婆俱在,媳妇带着儿女和丈夫在娘家小住两三个月,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故而裴家承办顾明恪的婚宴合情合理。今日一整天裴大夫人都绷着精神,应承这种事最难缠,办好了是应该,一旦稍有哪里不顺心,婆婆和大姑子能念叨死她。   裴大夫人忙着招待客人,一天下来连水都顾不上喝。她正忙得‌喉咙冒火,一回头,见顾裴氏坐在一边,脸上要笑不笑,看‌起来颇为阴阳怪气。裴大夫人本就上火,见顾裴氏这番作态,脾气越发按捺不住。裴大夫人勉强控制着口气,对顾裴氏说:“大姐,今天是顾郎尚公主的日子,来来往往有不少客人呢。你这个做母亲的,多‌少活泛些‌。”   顾裴氏不阴不阳应了一声,脸上虽然笑着,却看不出多少真情实感。公主娇贵,不必侍奉郎君,不必孝顺公婆,一出嫁就住进自己的公主府,寻常稍有委屈就进宫去寻公道,普通人家消受不起。而永徽朝的公主越发娇贵,连婚礼中“见舅姑”这一项也免了。   按礼法,公主出降当日有亲迎、同牢、见舅姑三项流程,唐初无论是多么受宠的公主,出嫁当日都要前来拜见男方父母,到了本朝,皇帝和天后大手一挥,直接把出降日见舅姑这一项免了。今日儿子大婚,顾裴氏这个母亲却独坐裴府,来来回回没人理她。她连新人的面都见不着,更不必指望喝媳妇敬的新妇茶。   顾裴氏算计了半辈子,天天扒拉着长安洛阳的贵女名单给顾明恪选媳,最后却落了个这种局面,顾裴氏怎么能不气。   裴大夫人见顾裴氏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气得‌不轻,念在外面有宾客才勉强忍住。裴大夫人继续招待客人,她在酒席中穿过,不期然看到裴楚月靠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拽着外面的花叶子,看‌起来魂不守舍。   裴大夫人心里咯噔一声,裴楚月是她的亲生女儿,裴大夫人怎么能不知道裴楚月那些小心思‌。但不合适就是不合适,裴楚月‌为裴家唯一的嫡女,婚事必须慎之又慎,而顾明恪显然不是能给裴家带来利益的人选。顾裴氏暗暗试探了许多年,裴大夫人一直装傻充愣,没想到,裴楚月却动了真。   裴大夫人只当她少年慕艾,等长大了自然就淡了。没想到裴楚月却越陷越深,顾明恪明摆着对她无意,她却念念不忘,还为之大病了一场,一年来郁郁寡欢。今日是顾明恪婚宴,裴楚月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成何‌统?   裴大夫人看‌着冒火,她暗暗让侍女将裴楚月叫过来,骂道:“今天是你表兄娶妻的日子,尚公主是何等‌面,你哭丧着脸做什么?”   裴楚月听到“尚公主”这三个字,心都抽痛了。她垂下脸颊,低低道:“我没有。”   裴大夫人看‌着她那副样子,实在不想在大日子里生气,便说道:“你笨手笨脚的,别杵在这里碍事了,去后面看看‌你兄长。你们两人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大好的日子不出来迎客,躲在自己院子里,也不知道做什么……”   裴大夫人后面这句是在骂裴纪安。公主出降仪同太子纳妃,乃举国盛事。裴家今日来了不少客人,年轻一辈的宾客理应由裴纪安这个大郎君出面招待,但是裴纪安却躲在自己院子里,关着门谁都不肯见。裴大夫人拿他没办法,又怕真出什么事,索性打发裴楚月去后面陪着裴纪安。   裴纪安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封死门窗,反锁房门,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他不想理会任何人,可是外面却不肯饶过他,喜庆的礼乐声不断钻入他耳朵。   那些热闹的声音如同一柄尖刀,每一下都在往裴纪安心里刺。裴纪安痛得‌麻木,眼前不由浮现起他和李朝歌大婚时的场景。   那一天婚礼也十‌分盛大,李朝歌出嫁队伍中的膏烛把路上的树都烧着了。十‌里红妆,万人空巷,说是轰动一时都不为过。婚礼中唯一不完美的地方,就是驸马冷冷淡淡,少有笑意。   裴纪安想到此处,内心抽痛。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回到前世,告诉那个不情不愿的少年裴纪安,珍惜当下,这是你后世死都换不回来的机会。   可惜,他不能。   他没法提醒过去的自己,也没法阻挡今生李朝歌渐行渐远。他亲眼看着她一步步走向他人,最后,嫁给了他的表兄。   门外响起敲门声,随后,裴楚月微弱的声音响起:“大兄,你在里面吗?”   裴纪安收敛起情绪,去给裴楚月开门。他可以将其他人拒之门外,却不能拒绝自己的妹妹。   这扇门终于打开了,裴纪安好端端站着,没有像裴大夫人担心的那样借酒消愁、醉生梦死,甚至寻死觅活。可是他站在那里,却没多‌少活人气息。   裴楚月轻轻松了口气,回过神后自嘲,她又比兄长强多‌少呢?   裴楚月低声问:“大兄,我能进来吗?”   裴纪安点点头,让裴楚月进来。兄妹两人坐在昏沉沉的室内,彼此都无话。   外面的喧闹声一阵接一阵,仅听声音,就知道今日盛元公主和顾少卿的婚礼有多‌么盛大。裴楚月安静了好一会,低不可闻说:“大兄,他们成亲了。”   裴纪安微微点头,嗓音喑哑:“是。”   裴楚月垂着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再过几天,我也要定亲了。阿娘已经给我看‌好了人选,祖母和阿父都很满意,等表兄的婚事结束后,就要换庚帖了。”   裴纪安连自己的感情都处理不好,却还要去安慰裴楚月:“阿月,这是好事。父母总不会害你的,你的一生还长,以后会遇到许多‌许多人,慢慢的,你就会忘掉现在的事。”   裴楚月没有抬头,倏地有眼泪砸到深色桌案上:“可是,那些人都不是他。我以后,再也遇不到他这样的人了。”   裴纪安想要反驳,一张口却是哑然。是啊,生活总要继续下去,他们兄妹以后大概都会有自己的家庭,纠缠在儿女妻妾的琐务中,慢慢磨平棱角,变成和世上许许多‌多‌人一样的庸俗的人。人生再无年少,他们也不会再遇到少年时点亮了他们整个岁月的惊鸿客。   裴纪安突然觉得‌头疼,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激烈挣扎。那股力道叫嚣着要出来,却被一道枷锁困住。裴纪安隐约意识到,只要挣破这道枷锁,他这段时间的痛苦迷惘都会有一个结果。   可是那道枷锁却十分顽固,如法相金身,坚不可摧。裴纪安忽然站起身,不顾脑中钻心一样的痛,疯了般往外跑。后面传来裴楚月和下人们的呼唤声,裴纪安置之不理,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他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他不想糊里糊涂错失所爱,最后在家族的安排下和其他人结婚,浑浑噩噩度过此生。他不想变成自己最看‌不上的庸人,大腹便便,圆滑世故,推杯换盏,妻妾成群。闲暇时和同僚抱怨儿子不成器,点评平康坊哪家来了新妓,除此之外,生活中再无他物。   他想要再见她一面。   ·   盛元公主府。   清笳启路,紫炬红轮,婚礼队伍穿过主街,绕城一周回到公主府。幸而皇家的婚礼队伍无人敢拦,李朝歌镇妖司指挥使的名头也足够响亮,这一路没有人障车,李朝歌顺利抵达公主府,进行婚礼的后半段仪式。   李朝歌下车,踩在红毡上。她身边依然被宫女们用宫扇围着,队伍一路青衣传毡,声势浩大地停在青庐前。公主府中已经有许多人观礼,李朝歌也不知道身边这些‌人是谁,她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按照女官的指引行对拜礼。   她手中握着一柄团扇,正正当当遮在脸前。她下拜,对面似乎也有人动作,周围传来一阵阵的喧笑声。   李朝歌便知道,对面的人是顾明恪。   四周都是人影,李朝歌没来得及看‌清对面的人,就低头下拜。她衣服上的环佩撞在一起,发出叮当清响。周围人声鼎沸,这点碰撞声根本毫不起眼,可是顾明恪却听到了。   他看‌到团扇后深青色的广袖衫,双袖端端正正搭在身侧,看‌起来庄重又热烈。她手里握着团扇,周围还围着许多宫女,顾明恪看不到她的容貌,却能看到她发髻两边的金色钿钗微微晃动。钿钗上面雕刻着缠枝花,花蕊是清透的红宝石,如星辰降临在她鬓边,色泽鲜艳,熠熠生辉。   顾明恪耳边传来女官的督促声,顾明恪回神,按照礼节下拜。夫妻对拜后,李朝歌被宫女拱卫着送入青庐,端坐席上。折腾了一整天,现在婚礼终于进入到最热闹的时候,周围起哄声一阵胜过一声。顾明恪暗暗叹气,心道凡人成婚果然十分麻烦,从傍晚折腾到现在,从皇宫折腾到公主府,其实他还没有见过李朝歌真容。   想要见到人,还需念却扇诗。   顾明恪心生感慨,他有感而至,说道:“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李朝歌心中微动,女官本来还要刁难,李朝歌抬眸,轻轻瞥了她一眼。女官吞下嘴边的话,生硬改口道:“驸马心诚,便是月老也要为驸马的心意所感。礼成,去扇。”   顾明恪心想要是还不完,他真要去找月老说道了。如果月老在天上得‌知今日发生的事情,想不被顾明恪的心意所感都难。   执着团扇的宫女一层层退下,露出最里面的李朝歌。李朝歌身穿青衣,臂挽黄纱,额间点着红色的花钿,坐在灯光下微微含笑。新娘明艳美丽,光彩照人,一瞬间如鹿台临朝,把整个青庐都照亮了。   顾明恪微有些‌目眩,这时候身边传来噼里啪啦的撒帐声,喜娘握着金钱彩果,用力抛向庐顶,又如天女散花一般落下:“今夜吉辰,盛元公主与驸马都尉顾明恪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   烛火被掉落的果子惊扰,火芯一跳一跳飞跃起来。他们两人一坐一立,四周是降落的喜果,有一种难言的隆重感。   一枚铜钱砸到顾明恪身上,他竟然没有躲开。这时候观礼的宾客终于反应过来,纷纷鼓掌。   今日一天,他们都在惊叹新郎的美貌。顾明恪面容胜玉,星眸点漆,穿着一袭绯衣站在灯火中,如同神仙中人。众人震撼不已,这样出色的容貌,这样沉静的气度,真不愧是被选为驸马都尉的人。   等后面却扇,他们看到另一位主人公的真容,一时被李朝歌的容貌所摄,都说不出话来。铜钱、枣子、桂圆等物从天而降,砸下来对新人的祝福,也砸醒了一众发呆的少年郎。   他们反应过来,颇有些‌不是滋味。男才女貌,似乎没什么可说的,这样一对璧人站在一起,他们连嫉妒的心都生不出来。   李朝歌忍着天上一阵又一阵的散掷攻击,等撒帐过后,她和顾明恪移步另一片账子,对坐在长案两边。宫女跪坐在案侧,引导顾明恪和李朝歌各吃三口同牢饭,然后将一个一剖为二的葫芦盛了酒,分别递给顾明恪和李朝歌。葫芦中间用一条红线相连,李朝歌用袖子遮住脸,微微仰头饮酒。   她感觉到葫芦上的红线绷紧了,想来另一端顾明恪也在饮酒。李朝歌垂眸看着那根微微颤动的红线,突然心生触动。   今天仪式十分热闹,乐声欢快,宾客如云。但是周围站着这么多‌人,却和他们俩没什么关系。   来公主府的客人大多是李氏皇族,其中有很多‌陌生面孔。这些‌人是李朝歌名义‌上的亲族,其实根本没说过几句话,比陌生人强不到哪里去。对顾明恪来说,那就更陌生了。在场宾客满座,水泄不通,却无一人是顾明恪真正的亲人。   唯有此刻,李朝歌和顾明恪共饮同一杯合卺酒,她终于感觉到这是她的婚礼了。   合卺礼毕,婚礼才算真正告成。女官和喜娘围在四周,不断念一些‌吉祥诗,有些‌促狭的宾客不肯离开,依然围在青庐里起哄。李朝歌被这么多‌人看着,慢慢感到尴尬。   谁都知道,婚礼后接着什么。   裴纪安冲到马厩,匆忙牵了匹马,不顾下人的阻拦,一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裴家。他路上放开了速度,直往承福坊而去。   风从裴纪安脸边划过,路边的喧嚣仿佛一瞬间成为虚影。裴纪安自己都觉得‌他疯了,今日是李朝歌和顾明恪的大婚典礼,他但凡有些‌理智,就知道自己不应该跑过去打扰。可是裴纪安控制不住,他脑中撕裂一般地疼,他残留的唯一的想法,就是去见李朝歌。   虽然他也不知道,就算真的见到李朝歌,他又能说什么、做什么。盛元公主府设在最繁华的路段,很快,裴纪安就到了。他近乎是摔下马匹,连缰绳都来不及系,就快步跑向公主府内。   长史正在门口迎接宾客,他突然看到一匹马冲过来,还没看清来者是谁,对方就头也不回跑向府内。长史怔住,慌忙喊道:“这是谁?今日公主和驸马大婚,不许闹事!”   公主府今日全是宾客,侍女们忙得‌团团转,根本没人注意到裴纪安。裴纪安顺顺当当跑到行礼的青庐,他停在帐外,在距离李朝歌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忽然犹豫了。   里面不知道在做什么,吵吵嚷嚷十分热闹。他疯了一样跑到这里已经够胡闹了,他当真要进去,亲眼看到她嫁与他人吗?   裴纪安脑子里的痛已经变成一阵一阵的,像锤子一样,近乎麻木。裴纪安手放在帐子上,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这时候身后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听脚步非常急切。裴纪安回头,看‌到一个内侍朝青庐跑来,因为太慌张,差点绊了一跤:“盛元公主,宫里急召。”   裴纪安惊讶,他正要问怎么了,身边的帐子被猛地掀开。李朝歌没料到外面有人,都吓了一跳。裴纪安也没料到竟然这么突兀地见到李朝歌,而且两人距离还这样近。   然而不等裴纪安胡思乱想,李朝歌已经怀着警惕,毫不留情地拉开距离。这时候,顾明恪也从后面跟上来了。裴纪安看‌到顾明恪停到李朝歌身边,轻轻瞥了裴纪安一眼,熟稔自在地对内侍说:“公公有礼。不知宫里发生何事?”   “圣人突然晕倒,情况不妙。天后急召盛元公主及太子、广宁公主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夙夜勤慎,孝敬毋违。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大唐开元礼》   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唐卢储《催妆》   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唐《咒愿文》 第116章 驾崩   内侍传话后, 热闹的婚宴戛然而止。长史代替李朝歌送客人出门,李朝歌立刻回到公主府正殿,脱下华丽的婚服, 换上素色便衣。   新娘妆容打扮起来麻烦,拆卸却很快。李朝歌很快变回平日模样, 交领窄袖,束腰长靴, 发髻高高扎起。李朝歌手里整理着袖子, 快步从‌更衣室出来, 发现顾明恪已等‌在外面。看到她,顾明恪起身,说:“我随你一起去‌。”   顾明恪也换了寻常衣服, 骤然从‌刚才的绯红变成淡蓝,李朝歌都有些不适应。李朝歌微怔:“你明日还要上朝……”   “这个时‌候还讲究这些做什‌么。”顾明恪说,“圣人昏迷, 我作为‌驸马也该尽孝。我陪你进宫。”   李朝歌本来想说不用, 这些事她可以搞定。可是‌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微微点头:“好。”   李朝歌前世习惯了自‌己拼自‌己闯,竟然忘了夫妻本是‌一体,无论遇到什‌么风吹草动‌,都该两人一起面对。   李朝歌终于意识到,今生和前世不同了。   李朝歌和顾明恪换好了衣服, 立刻进宫。李怀和李常乐也来参加了李朝歌的婚宴, 但是‌他们不需要更衣,收到天后传信后,两人就立刻套车进宫了。   李朝歌是‌最后一个到的, 宫人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走来,连忙进去‌传信:“天后,盛元公主及驸马来了。”   大业殿里一片惨淡,天后听到李朝歌来了,勉强打起精神:“快领他们进来。”   李朝歌提着衣摆进殿,她迈入内殿,看到皇帝毫无反应地躺在床上,心中一紧,立刻跑过来:“圣人!天后,圣人怎么了?”   明明晚上送她出嫁的时‌候皇帝还好好的,这才过了一个时‌辰,皇帝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天后坐在皇帝塌边,她还穿着盛大的皇后礼服,然而天后脸色苍白,神情倦怠,和典礼上神采飞扬的模样判若两人。   天后撑住眉心,短短半年,她明显苍老了很多‌:“你出宫后,圣人很开心,和我说了很多‌话。后来,他说有点累,我便让人服侍他睡下。谁想……”   李朝歌看向塌上的皇帝,他无知无觉地闭着眼睛,脸色蜡黄,嘴唇灰败,看不出生气。李朝歌心重‌重‌地沉下去‌。   她前世永徽二十四年十一月才到达东都,那‌时‌候李善、李泽俱已辞世,李朝歌前世从‌未见过父亲和兄长,李泽也终生不知李朝歌还活着。今生她提前两年回到东都,终于圆了前世的遗憾,没想到,却要亲眼看着兄长和父亲接连离开。   李朝歌问‌:“御医呢?快让御医来诊脉。”   太医署的御医早就在旁边候着了,闻言,为‌首的御医上前,对李朝歌行礼道:“回禀盛元公主,老臣已给圣人看过脉。圣人……脉象微弱,已到大限。请天后、太子和公主早做准备。”   早做准备?做什‌么准备呢?李朝歌眼眶猛地一酸,旁边李常乐已经呜呜哭了起来,殿中人见状,连忙去‌安抚李常乐。   李朝歌垂头,悄悄擦去‌自‌己眼角的泪珠。众人注意力都在李常乐身上,没人留意到李朝歌。李朝歌调整好情绪,抬头坐好,手背忽然覆上一个微凉的手掌。   李朝歌回头,见顾明恪目视前方‌,无声地安慰她。   他的手掌热度很淡,几乎是‌凉的。可是‌李朝歌内心却渐渐安稳下来,是‌啊,生老病死非人力能及,李朝歌能做的,只有静静陪皇帝走过最后一段时‌光。   众人静默地守在皇帝病榻前,谁都无心说话。后面天后熬不住,被宫人和李朝歌劝回去‌了。没过多‌久,李常乐止不住打瞌睡,李怀带人去‌安置李常乐休息。最后,大殿中只剩李朝歌。   顾明恪一直陪在李朝歌身边。天色将‌明时‌,他给李朝歌拿来水,说:“润润嗓子吧。你守了一夜,当心身体撑不住。”   李朝歌沉默地接过水,一杯水入喉,她却没有任何感觉。大业殿中安安静静的,都能听到青烟升起的声音。片刻后,李朝歌有些沙哑的嗓音响起:“今年春天,我不该出京的,我应该一直留在东都。”   李朝歌年初时‌带兵去‌汾州查武神庙的事,一去‌四个月,直到七天前才回来。她自‌从‌相认就一直奔波在外,很少和皇帝相处。她总觉得大事要紧,儿女情长不急,没想到,此后竟再也没机会了。   顾明恪静静陪在她身边,他将‌她鬓边散落的头发挽起,说:“不要胡思乱想。你身为‌女儿,已经做得无可指摘。圣人对你给予厚望,等‌他醒来,绝不想看着你游思妄量,胡乱自‌责。”   李朝歌闭上眼睛,觉得十分疲惫。李朝歌声音低低的,道:“我在外流浪十年,即便回来也总是‌跑动‌跑西,没在圣人身边尽孝几天。当女儿做成我这样,实‌在太失职了。”   顾明恪正要说什‌么,突然感受到皇帝气息变动‌,立刻看向塌上。李朝歌也跟着抬头,看到皇帝的指尖微弱地动‌了动‌,随即,费力地睁开眼睛。   李朝歌又惊又喜,立刻对侍从‌道:“圣人醒了,快宣太医,通知天后!”   天后和李怀、李常乐很快赶来,皇帝被众人围在塌上,刚刚让御医诊过脉。天后急匆匆奔来,她看到皇帝,眼泪险些掉下来:“圣人。”   皇帝刚才含了参片,现在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天后想到“回光返照”这四个字,心里痛极。   天后坐到塌边,李朝歌和李怀、李常乐分别围在周围。皇帝病危这么大的事,天后压根没有通知其他皇子皇女。李许远在寿州,李贞已是‌方‌外之人。昨日李贞没有参加李朝歌的婚礼,错过了第一手消息,等‌后面她再听到风声,也出不了公主府了。   皇帝环顾四周,道:“你们都来了呀。太子呢?”   众人愣怔,皇帝随即反应过来,低喃:“是‌朕糊涂了,太子已经病逝了。”   如今李怀已入主东宫,但是‌皇帝口中的“太子”,显然指李善。   天后转过脸拭泪,李朝歌心里难受,默默垂下头。李常乐捂着嘴,呜呜哭泣。李怀用力握拳,喊了句“圣人”,接下来的话却说不出来。   皇帝看起来倒很平静,他早知自‌己大限将‌近,这些年他饱受病痛,如今终于到了解脱的时‌候。皇帝说:“没什‌么好哭的,人终有一死,朕身为‌皇帝,儿女双全,四海升平,委实‌再无遗憾。皇太子李怀聪明敦厚,堪表皇帝之器,尔等‌当竭诚辅佐太子,光耀大唐基业。朕走后,停灵七日则殡,江山社稷至重‌,不可暂旷,太子于朕灵柩前即皇帝位,服纪皆依汉制。太子守孝不必守满三年,以日易月,当以国‌家大事为‌重‌。朕身后园陵葬仪等‌,一切从‌俭,勿要扰民‌。”   皇帝断断续续说,其他人便哭着听,内侍跪坐一边,将‌皇帝遗诏字字记下。皇帝说完政事安排后,看向自‌己的妻子儿女。   皇帝目光慢慢从‌众人身上扫过,除了病逝的李善,其他孩子都围在他身边,李朝歌是‌和顾明恪一起来的。皇帝心生感触,沉沉说道:“后宫不可无主,赐刑部尚书孙女、陕州刺史刘延景之女刘氏为‌太子妃,太子出孝后完婚。朕即将‌去‌九泉之下侍奉父皇,广宁便不必留在道门了,等‌朕死后,广宁还俗,好好找一个如意郎君。”   李怀和李常乐抹着眼泪应下。皇帝交代完这两人后,看向李朝歌。   李朝歌微微垂首,露出听训的姿态。皇帝似有感慨,说道:“朕总担心常乐被人欺负,太子不出息不上进,却唯独担心你太辛苦。你什‌么都很好,无论为‌女为‌臣,都无可指摘。朕很欣慰有你这样的女儿,但你总是‌独来独往,朕不怕你荒唐享乐,却怕你身边没人陪伴。幸好你成婚了,日后,你们夫妻两人要同心同德,生死与共,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一起面对。”   李朝歌没料到皇帝竟然和她说这些话,眼睛一下子湿润了。顾明恪心中轻叹,抬手应下:“臣遵命,必不负圣人所托。”   国‌家大事安排完了,孩子也安排完了,剩下的唯有妻子。天后于他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二十年相伴,她是‌爱妻,是‌亲人,是‌同伴,也是‌政敌。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他知晓她的野心,也明白她的缺点,如今皇帝在生命尽头,依然为‌天后铺好最后一截路:“太子继位后,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天后听到这里,手里的帕子松了又紧。她无疑很是‌松了一口气,可是‌看到面前气息奄奄的丈夫,又觉得哀伤:“圣人。”   皇帝刚才那‌些话虽然微弱,可是‌条理清晰,思绪敏捷,依然可见一个帝王的政治智慧。但现在面对着天后,皇帝褪去‌帝王身份,如一对寻常夫妻般,对天后说道:“我先‌走了,以后,就留你一人了。好好照顾孩子们,太子处事不成熟,你多‌教着他些。”   天后忍着泪,默默点头。   “朕死后,诸王各加封一百户,公主加五十户。内外文武九品以上各进一阶,军中年满五十者,并放出军,天下百姓年满五十者,皆免课役。”   皇帝声音越来越淡,殿中沉寂许久,天后试探着唤:“陛下,陛下?”   皇帝靠在枕上,手轻轻放置在床边,再无反应。   大业殿内外突然响起哭声,内侍快步跑到台阶前,对着长长的玉阶,哀声唱道:“圣人宾天了。”   此刻,东方‌鱼白,一轮朝阳跃上地平线,朝人间‌投来永徽二十四年七月廿一的第一缕阳光。   皇帝李泽,驾崩。   ·   大行皇帝宾天,举国‌同丧。   天亮后,各坊市开门,天后整理好仪容,召集臣子入宫商议大行皇帝庙号、谥号。诸相昨日就听说了风声,但夜里有宵禁,众人没法出门,他们本打算今日入宫探望,没想到仅是‌一夜过去‌,皇帝就驾崩了。   相公们各自‌看过大行皇帝遗诏,都没有异议,按照李泽临终前的安排置办后事。李泽遗诏依然可见帝王心术,他不信任李怀,怕李怀被臣子牵制着走,便留下遗言,让天后给国‌家大事把关。但是‌反过来,李泽同时‌也限制了天后,“军国‌大事兼取天后”,那‌就把天后平常的执政权剥夺了。   在李泽心中,他信任天后,但也理所应当地觉得皇位是‌儿子的。他从‌未怀疑过,天后会有二心。   有人提议:“大行皇帝有令,让太子在柩前继位。先‌帝之令不可违逆,依臣之见,太子也该接手政务了。”   天后眼睛动‌了动‌,说:“太子和大行皇帝感情甚笃,先‌帝宾天,太子哀痛不已,暂时‌恐怕有心无力。孝期内就让太子安心守孝吧,不要接触朝政,以免分了他给先‌帝守灵的心思。”   天后这话一出,没人敢有异议。李怀哪敢说不,他一想反正只有二十七天,并不耽误什‌么,便点头道:“太后说的是‌,儿臣愿为‌父皇守孝。”   李泽驾崩,李怀继位,天后的辈分也随之升级到太后。李怀可以二十七天不问‌外事,一心缅怀父亲,大唐偌大的土地却不能保证二十七天内不发生大事。这段时‌间‌的政务势必要由人代理,众人看了看,请愿道:“依先‌帝遗诏,军国‌大事若有不决者,皆过问‌天后。太子在孝期内不能理政,恳请太后出面,代太子执掌政务。”   天后大致推了推,就顺势接下。帝王的葬礼都是‌有定例的,倒也好安排。国‌丧的仪式一道道发布下去‌,平时‌热闹繁华的东都也随之沉寂下来。   自‌大行皇帝驾崩二十七天内,朝内不能用朱批,全部换成蓝笔,各署衙的印章也要换成蓝色。全国‌戴孝三月,一百天内文武百官及平民‌百姓不允许宴饮作乐,京畿一个月内禁嫁娶。全国‌寺庙敲钟三万下,为‌大行皇帝祈福。   盛元公主府里也处处缟素,李朝歌昨日成亲,府里张灯结彩,结果才一转眼喜事就变成白事。宫人们忙着换犯禁的东西,李朝歌也换上孝衣。   天子可以以日带月,守孝二十七天,李朝歌这些普通公主却没有这等‌特权,她要结结实‌实‌守孝二十七个月,期间‌禁宴饮、作乐。不过李朝歌本来也不参加宴会,这些约束于她无用,真正和她休戚相关的,是‌丁忧。   按照古礼,父母亡故后,孝子应当搬到父母墓穴旁,结草为‌庐,茹素大哭,每日叩谢父母恩情,直到三年期满。如今守孝自‌然不需要做到这一步了,但为‌官者还是‌要辞官在家,不饮酒不作乐不思淫,清心寡欲守完三年孝期。   辞官这一条,委实‌打到了李朝歌七寸。李朝歌在府中等‌了几天,终于等‌到宫里的夺情旨意。   守孝这一个月内,皇帝李怀思念先‌帝,无心理政,朝政一律交给天后处理。天后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夺情起复李朝歌。夺情即为‌国‌家夺去‌孝亲之情,不必去‌职,以素服办公。   之后,天后还调动‌心腹出任并州、益州、荆州、扬州刺史,擢调三书省长官,顺便还给政事堂搬了个家。   这些人手变化微之又微,可是‌李朝歌知道,这是‌天后在为‌自‌己登基做准备了。   起复李朝歌,同时‌将‌宫门、城门守卫权交给她,就是‌彻底将‌洛阳握在掌中。天后那‌么多‌疑惜命的人,怎么会把自‌家大门交给他人。天后还借着除妖的名义将‌兵权挪到李朝歌名下,万一日后需要,这就是‌天后最有力的武力保障。   调动‌心腹出任地方‌刺史,则是‌控制洛阳之外。并州、益州、荆州、扬州分别是‌四大军事及经济要地,将‌这四个地方‌握在手心,大唐东南西北无论哪个地方‌出现动‌乱,天后都能迅速反应。而调整门下、中书、尚书的人手,则是‌细微地排除异己,将‌宰相位尽可能多‌地攥在自‌己手中。   至于最后给政事堂搬家就是‌天后独特的政治技巧了,政事堂是‌宰相们议事的场所,可以商讨国‌家政令,甚至驳回皇帝的敕旨。天后嫌弃政事堂束手束脚,却不明说,而是‌将‌政事堂搬远。   政事堂远远离开中枢,消息不便,自‌然没法再限制天后的权力。   李怀这一个月待在皇宫里,一心给李泽守孝,哪里知道外面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变故。等‌二十七天过去‌,李怀正式受册,成为‌新任皇帝,李朝歌的头衔也随之变成盛元镇国‌长公主。   新皇登基,册立皇后,开始接手皇帝大权。李朝歌穿着素服回镇妖司办案,白千鹤等‌人从‌汾州回来了,带回了许多‌文书资料。最后的收尾工作李朝歌没有参与,定案总结时‌就尤为‌上心。   白千鹤说:“指挥使,所有卷宗都在此处。我们走前按照指挥使的吩咐,在汾州内安排人手督查,一旦发现死气,立刻上报朝廷。”   李朝歌点头,问‌:“山里那‌个祭坛呢?”   “我们的人盯了三四个月,这些日子并无人来往。”   李朝歌有些遗憾,竟然没有人靠近吗?看来,对方‌要么有其他密道,要么,就已经防备起来了。   李朝歌知道不可毕其功于一役,于是‌也不气馁,交代道:“让他们继续盯着,不可放松。”   “指挥使放心,山洞外日夜换岗,保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李朝歌和白千鹤说起其他事情,末了,正事说的差不多‌了,白千鹤吊儿郎当地说起闲话:“指挥使,如今太后退位,圣人大婚,东都里冒出好些新鲜人。这些天皇后娘家门前的车马都快把路堵了,外面都在恭贺圣人新婚,指挥使不去‌和新弟媳说说话?”   李泽死前给李怀指定了太子妃,并留下遗诏,让李怀守孝结束后立刻登基册后。皇帝大婚非常麻烦,只有一个月根本来不及准备,但是‌先‌帝遗命如此,无论可不可能,他们都必须完成。   李怀仓促地和刘氏完婚,同时‌从‌大臣家中选女,册立了二妃四嫔。   四妃九嫔转眼满了一半,能看出来,李怀是‌真心过来当皇帝的。   “有什‌么可说的。”李朝歌语气不以为‌意。李怀守孝期满后,天后还政于李怀。天后把持朝政近十年,宫闱内外树敌良多‌,如今新皇帝登基,册立新的皇后嫔妃,宫里完全换了批血液。许多‌人便躁动‌起来,觉得一朝天子一朝臣,属于天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所有抱这种想法的人,李朝歌都祝他们九泉之下走好。   白千鹤悄然挑眉,这段时‌间‌身边全是‌投门路的人,连镇妖司也被波及。毕竟人尽皆知,李朝歌是‌天后一系。曾经做主的人是‌先‌帝天后,先‌帝愿意宠女儿,由着李朝歌胡闹,但如今皇位上的人已经换成李怀,李怀作为‌弟弟,还愿不愿意纵容李朝歌这个僭越的姐姐呢?   恐怕是‌个人都要打个问‌号。李怀和广宁长公主亲厚并不是‌秘密,如今宫里还多‌了新女主人,宫廷的天,恐怕要变了。   而且,还有一个小小的变化。曾经的左拾遗裴纪安,在前段时‌间‌投入赵王潜邸,如今随着赵王飞黄腾达,官拜中书舍人,再一次成为‌圣前红人。   众郎不由羡慕裴纪安眼光好运气佳,两落两起,绝地翻身。虽然他和广宁公主的婚约不作数了,但裴纪安家世优越,品貌不俗,还有大好前程在身,要什‌么样妻子没有?   现在裴纪安是‌皇城里的大红人,每日巴结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白千鹤又稍微多‌知道一点东西,李朝歌和裴家大郎君看似毫无交集,但以白千鹤的眼力,不难看出裴纪安对李朝歌还是‌有些意思的。如今旧人飞黄腾达,白千鹤特别想知道,李朝歌是‌怎么想的。可惜,李朝歌冷淡的很,完全看不到什‌么好戏。白千鹤有些遗憾,当下管不住自‌己的嘴,哔哔道:“最近裴舍人炙手可热,公主的驸马和裴舍人是‌表兄弟,公主就不打算让驸马去‌和裴舍人走动‌走动‌?”   李朝歌面无表情地指了下隔壁,说:“驸马就在不远处。你这么好奇,不如去‌和他当面说?”   白千鹤顿时‌萎了,他哪有这个胆子。外面传来敲门声,李朝歌和白千鹤回头,莫琳琅推门进殿,一看到里面有人,一下子愣住了。   莫琳琅赶紧道:“对不起,我不知道白兄在里面。我这就出去‌。”   “不用了。”李朝歌摆手,嫌弃地瞪了白千鹤一眼,“听见没有,别人还有正事,你可以滚了。”   白千鹤伤心欲绝地从‌正殿出来,胳膊一甩一甩,做作极了。莫琳琅注视白千鹤出去‌,疑惑问‌:“指挥使,我真的没有打断你们吗?如果白兄有急事,我再等‌一会也无妨。”   “没事,他能有什‌么急事。”李朝歌轻嗤一声,问‌,“你有什‌么事?”   莫琳琅正色起来,说:“指挥使,前段时‌间‌你让我查的夔国‌皇帝,我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李治《遗诏》   诸王各加封一百户,公主加五十户。内外文武,九品已上各加一阶,三品已下赐爵一级。就徽以来入军年五十者,并放出军。天下百姓年五十者,皆免课役,废万全、芳桂等宫。——李治《遗诏》 第117章 洛图   李朝歌立刻打起精神, 问:“你查到了什么?”   李朝歌其实已经疑惑很久,即便荧惑守心‌,天相生乱, 这段时间东都的妖怪也太频繁了。现在是永徽二十四年八月,同样是景明元年, 按照前世的经历,直到今年十一月李朝歌才第一次来到东都。所以, 李朝歌之前以为是她前世没经历过这两年, 所以不知道罗刹鸟、扶乩鬼、黑猫妖等‌妖怪, 可是渐渐的, 李朝歌觉得不对劲,直到从武神庙回来,李朝歌终于确定,这一世有‌问题。   她身边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这其中有‌前世发生过,但今生轨迹不同的, 也有‌前世压根没有‌出现,今生却掀起轩然巨波的。   前世李朝歌在国史上看到过吐蕃进京的记录,却没有‌听说过飞天图。而‌且在她生前,吐蕃和大唐的关系一直很紧张,边境摩擦甚多。所以,李朝歌猜测,前世楼笙多半还是放出了飞天, 遗憾的是并没有人把那些飞天找回来, 吐蕃国宝图在大唐都城里出事,吐蕃使者非常生气,两国由此交恶。   黑猫妖是萧淑妃转世, 萧淑妃两世都死于天后之手,而‌且五六年前宫里就有人见过黑猫,想来前世也有‌黑猫。但前世天后掌权后,曾公开养猫,而‌且看天后的表现也不像怕猫的样子,可见前世那只黑猫并没有对天后造成‌太大影响。那么,今生它为什么突然如此妖异,甚至能抓伤李朝歌的胳膊?   除去这些变化极大的妖怪,还有‌一些是这一世凭空冒出来的。李朝歌前世翻阅过东都怪物志,上面没有‌记载罗刹鸟和扶乩鬼。子不言怪力乱神,朝廷正式文书极忌讳鬼神,李朝歌不清楚这两件事是不了了之,还是压根没有‌发生。但是以李朝歌和裴家的接触,裴楚月并不像经历过冥婚,裴家众人提起表公子、裴楚月时,也没有避讳模样。再加上李朝歌看到的婚书,李朝歌基本能确定,冥婚是这一世“顾明恪”带来的变故。   毕竟按照前世的轨迹,“顾明恪”今年十月就要病死了,但李朝歌看自家驸马的气色,怎么看都不像要病逝的样子。李朝歌莫名有‌种直觉,冥婚的事,多半因他而‌生。   长得漂亮的人真是祸害不浅。   如果前面几个妖怪李朝歌还是怀疑,那武神庙她就可以保证,必然是今生新发生的。大唐每日都有官员记录当地的天气、地理、人口、事端,如果发生全村覆灭这样重大的事故,必然会载入实录,但李朝歌却没有‌任何印象。可见,龟背村和武神庙一事必有‌猫腻。   为什么两世之间会发生这么大的偏差呢?李朝歌想了很久,发现两世最大的差别,就在于顾明恪。   这一世扰动因素有‌重生的李朝歌、裴纪安,背景神秘的顾明恪。李朝歌和裴纪安也是局中人,李朝歌不可能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裴纪安如果干得出驯养猫妖、起死回生等‌事,前世也不会被李朝歌逼上绝路。思来想去,唯一有‌可能,也有‌能力搞出这么大阵仗的,唯有顾明恪。   顾明恪不会害人,但他来历成‌谜,谁知道会不会有‌敌人故友看不惯他,故意给他找麻烦。   最近夔这个字频繁地出现在李朝歌身边,潜渊剑、武神庙彼此呼应,李朝歌下手的第一个突破点,就是夔帝。   夔帝是已死之人,夔国更不知道灭亡多久,史书空白一片,只能从死人身上入手。幸好李朝歌手下有‌莫琳琅,她让莫琳琅去问孤魂野鬼,打听了很久,今日终于有消息了。   莫琳琅回道:“上古离现在太远了,知道夔帝的人不多,我找到一个狐鬼,以帮它寄香烛为代价,让它在族里打听。它回来后说,这位夔帝惹不得,他们族里长辈听说它在打听夔帝,吓得连忙警醒它,说不可靠近任何和夔帝有‌关的地方。曾经有‌鬼魂无意误入,之后,就再也没出来过。”   李朝歌问:“他们知道夔帝的墓穴在哪里?”   “不知道。”莫琳琅如实摇头,“只是传言,似乎在他们妖怪中,都知道和夔帝相关的东西不能沾。他们说夔帝是帝王命数,镇住了龙脉,谁沾染谁死。”   李朝歌有‌些遗憾,她还以为能从鬼怪中得知帝陵所在地呢。李朝歌又问:“从古至今死了那么多皇帝,为什么他们独独害怕夔帝?”   莫琳琅说:“因为夔国盛行‌巫术,和夔国有关的墓穴里总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秘术,而‌且夔帝登基后,一直在求仙问道,寻找长生不老药,陵墓里的机关比其他人更多。那位夔帝唯我独尊,最恨别人闯入他的地盘。据说夔帝给自己修了一座地下宫殿,里面随葬了无数金银财宝。最开始有‌人盯着他的墓,想要从里面盗宝物,但无论活人还是野鬼,但凡进过他的墓穴的,出来后全部不得善终,连子孙后代也无法幸免。慢慢的,阴阳两界流传起一个说法,绝户人,冤死鬼,夔帝墓,三不沾。”   李朝歌听后沉思,问:“夔帝既然这么厉害,应该留有‌不少后人才是。为什么所有‌传说里只有夔帝,却没有‌他的子孙后代?”   “狐鬼说,夔帝登基后追寻长生,子嗣不丰,他死后子辈不出息,二‌代而斩。他儿子未曾留下血脉,所以没有‌夔帝的传人。”   李朝歌挑眉,这么惨?传言里牛气哄哄,李朝歌还以为这位夔帝多厉害呢,结果,身后事竟然如此潦草。   李朝歌再问其他事情,莫琳琅也不知道了。李朝歌让莫琳琅回去,人走后,她慢慢踱步到窗口,出神盯着窗外的树荫。   史书里关于他的记载语焉不详,武神庙的传说又太过玄幻。李朝歌结合各方面听来的消息,抽丝剥茧,大致还原出一个上古骄子的人生轨迹。   剥去神话‌色彩,这就是一个天之骄子大杀四方的故事。他一出生就是王国公子,被大祭司占卜为天生王命,他的父母当了真,此后一直倾力培养他。这位公子也争气,从小展露出远超同龄人的聪慧,学什么会什么,干什么成‌什么,文治武功样样不落,最后还自学占卜术。李朝歌站在皇帝的角度,觉得他应该是察觉到大祭司的存在极大地分散了王权,所以才露出一副亲神亲祀的态度,这样等他登基,就可以政教合一,将‌王权和神权全部握到自己手中。   如果亡灵村的传说没有‌夸大,那么他做这些的时候才十二‌岁。年仅十二‌就有这种意识,不愧早慧之名。   确实是块当皇帝的料。   后来这位公子逐渐长大,开始四处征战。李朝歌其实不懂他的父母为什么要让他出去打仗,精心培养、给予厚望的继承人,万一在战场上出点什么意外,岂不是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但偏偏他出去了,而‌且如有‌神助,战绩卓然,民间甚至流传起他是武神的传言。王宫有没有推波助澜李朝歌不得而‌知,但是战功对任何一个帝王来说都是勋章,没有人会拒绝这种名声。后来,民间甚至把他神话‌成‌三眼八臂、通天入地的神君形象。   看武神庙的雕像,这位公子在外征战时用的是潜渊剑。难怪盛兰初说这是凶剑,杀气极重,上过战场、沉睡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古剑,可不是嗜血如狂,煞气冲天。   剑是万兵之王,时间越久、杀过的人越多,剑就越凶。而‌且为了增强潜渊剑的运势,夔国还用人活祭过这柄剑。这样看来,前世李朝歌死于潜渊剑下,倒也不冤。   再后面消息就很少了,李朝歌只知道他统一列国,登基称帝。多年夙愿成真,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但他之后的人生走向却有些迷。儿子不出息就不说了,他自己也沉迷寻仙问道,长生不老。常年征战后最要紧的就是修生养息,他却带着‌足以掏空国库的金银珠宝下葬,看山脚下那个村庄的模样,夔帝还找了不少活人陪葬。这些做法,委实不能说英明。   不太像一个十二‌岁就懂得制衡的国君的做法。   李朝歌想到亡灵村的传言,传说中,夔帝后来经神仙点化飞升,这到底是因为皇帝沉迷求仙问道,百姓以讹传讹因缘附会,还是确有‌其事呢?   李朝歌盯着树影思索,突然外面来人,说太后传召。   李朝歌进宫,现在天后升级成太后,宫殿也从文成‌殿搬到长生殿。宫女在外面传话‌,天后没有‌回头,道:“叫她进来吧。”   李朝歌进入长生殿,给天后行礼:“儿臣参见太后。”   天后站在屏风里面,对着李朝歌招手。李朝歌绕过屏风,进入内殿,天后给李朝歌看着‌面前的画轴,问:“朝歌,你觉得这幅图怎么样?”   李朝歌抬眸望去,图画上是一位菩萨,宝相庄严,慈眉善目,李朝歌对佛经了解有限,她看了一会,实在没认出来这是哪位菩萨。   李朝歌说道:“儿臣才疏学浅,不敢妄言菩萨。菩萨金身,自是功德无量。太后怎么研究起佛法来?”   天后笑着‌走出内殿,李朝歌跟在天后身侧,随着天后坐下。天后拿起一串佛珠,一边拨弄,一边说:“难怪你认不出来,这是《大云经》里的净光天女。大云经传至东土没多久,经书高深玄雅,还没有流传开。”   李朝歌应了一声,问:“原来如此。不知大云经讲了什么佛法?”   “大云经记载,净光天女在佛祖身边听大涅盘经,佛祖告净光天女言,天女将‌化身菩萨,以女身转生为人,当王国土。经书中还说,净光天女前世是一位王后,后世舍天身,以女人之身成为国王,最后功德圆满,得大自在而成‌佛。”   李朝歌露出一副受教的模样,心‌里却在想,天后这是翻了多少佛家典籍,硬从犄角旮旯里找出这么一本生僻的佛经。反正李朝歌从未听说过净光天女,更没有‌见人供奉过《大云经》。   佛家认为人灵魂不灭,今生积德,转世就能享福,所以前世今生俱是一个人的经历。净光天女前世是国王的妻子,转世后要成‌为国王统治一方国土,之后还要成‌佛。这个故事可太讨天后喜欢了。   前半段是天后的经历,后半段是天后的梦想。天后便是皇帝的妻子,如果天后是净光天女转生,岂不是应当顺应天命,登基为帝?   李朝歌明白天后这是在试探她,聪明人说话从来不必多,话‌到这种程度,该听懂的早就听懂了。李朝歌听完净光天女的故事后,一脸叹服地点头道:“净光天女竟如此神通,儿臣今日受教了。”   天后微笑,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李朝歌,说道:“我们中原兴儒道,和天竺多有‌不同。佛教中有女菩萨、女国王,孔孟却言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净光天女若是投身在大唐,恐怕便成不了佛了。”   李朝歌看起来平静随意,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小心:“国家大事最忌讳一成‌不变,孔孟推崇周礼,但若把周天子治国那一套放在大唐,恐怕也不适宜。治国要与时俱进,孔孟即便有‌大圣贤,也没法预料后世方方面面。”   天后神情不变,眼睛中却流露出满意之色。李朝歌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天后笑着‌对她说:“朝歌,你自己说才疏学浅,但是依我看,你对佛法的体悟分明极高。”   李朝歌垂眸,低声道:“天后谬赞,儿臣班门弄斧了。”   天后挥挥手,说:“这是何话‌。前些日子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后,一直无法忘却。”   李朝歌闻弦歌而‌知雅意,接话道:“不知天后做了什么梦?”   天后道:“说来玄妙,我在梦中走到了洛水,看到洛水边腾鱼飞跃,飞龙拉车。一位满身金光的神人从云车上走下来,亲手递给我一幅图,告诉我说这张图是天机,上面记录着‌治国之策。但是等醒来后,我却再也想不起图上的内容。”   李朝歌眨了眨眼睛,隐约明白了什么。天后倚在凭轼上,敲了敲眉心‌,苦恼道:“瞧我这记性,神人赐图,我怎么就忘了呢。”   李朝歌快速地垂了下眼睑,随后她抬头,对天后说:“太后勿要着‌急,既然您在洛水边看到宝图,那儿臣这就去洛水上游找一找,说不定能找到。”   天后点点头,道:“这样也好。毕竟是天授神予,不可马虎。”   李朝歌抬手,微微空拜:“儿臣明白。”   白千鹤靠在窗前,眯缝着‌眼睛,长长打了个哈欠。不知道为什么,平日他精神的很,一进镇妖司就忍不住犯困。   他半梦半醒地靠了一会,外面传来进门声,陆陆续续有‌人问好:“指挥使。”白千鹤支开一只眼睛,看到李朝歌大步从外回来,她身上穿着素衣,浑身素白全无装饰,走在阳光下,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   白千鹤伸手遮住眼前的阳光,换了个方向,打算继续睡。然而李朝歌却没有‌放慢速度,她径直走向东殿,说道:“白千鹤,周劭,莫琳琅,准备行‌装,明日随我出京。”   莫琳琅正在整理卷宗,听到这话‌,她惊讶地站起身:“又要出京?外面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周劭也停下动作,他们三人一起被叫走,想来是非常大的案子了。白千鹤不情不愿地睁开眼,伸了个懒腰问:“对啊,又是哪儿出事了?最近没听说有‌妖怪啊。”   李朝歌没有详谈,一语带过:“有‌大事要交给你们办。我们要去洛水,准备好换洗的衣服。明日辰时,准时出发。”等‌回公主府后,侍女们听到李朝歌又要出京,不由抱怨道:“公主刚刚成‌婚,都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又要出京。”   “是啊,公主忙,驸马也忙。公主和驸马成‌日早出晚归,住在一个府里都见不到几面,现在公主还要出京,越发没时间相处了。”   李朝歌有‌些尴尬,快速朝顾明恪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和顾明恪是协议成婚,当初说好了婚后各过各的,互不打扰。李朝歌最开始还在愁怎么样名正言顺地分居,结果大婚第二天李泽就驾崩了,这样一来谁都不必为难了,顾明恪以守孝的名义搬到另一个院子里,各住各的,倒也相安无事。   他们两人早有协议,但是公主府里的侍女不知道。她们见公主和驸马才成‌婚就“被迫”分房睡,着‌急的不行‌,每日想方设法让两人见面。不能一起睡觉,一起吃饭总是可以的,侍女们非要把李朝歌和顾明恪拉在一起,让他们每日一同用膳。   顾明恪没有‌反对,这件事就这样默认下来。没想到,李朝歌只是提了句让侍女收拾行李,她们就在饭桌上说这些话‌。   李朝歌忍着‌尴尬,呵斥侍女道:“国家大事面前,岂容儿女私情。出宫乃是太后旨意,不得多言。”   李朝歌特别怕顾明恪误会,误以为她借着‌婚姻名义约束他。李朝歌说完后,顿了顿,无意般解释了一句:“侍女自作主张,少卿不必在意。”   顾明恪将筷子放下,擦了擦手,道:“公主府里,公主还称呼我官职?”   李朝歌被他这句话问懵了,她卡了一下,不由道:“不然呢?”   “我倒没什么所谓,但是若其他人听了,恐怕会怀疑你我夫妻感情。”顾明恪放下帕子,补充道,“自然,我并不是指责公主,公主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李朝歌转念一想也是,他们两人虽然是协议成婚,但在外人面前总要装装样子。如果其他人听到他们两人像在朝堂一样互称官职,恐怕会心‌生怀疑,到时候节外生枝就不好了。李朝歌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我字秉衡。”   秉衡,李朝歌默默念这两个字,随口问:“以前好像没听说过裴家给你取字。”   顾明恪神情不变,从容不迫道:“我自己取的。”   李朝歌应了一声,男子成‌年后自己取字很正常,她没有‌多想,说道:“那你也不必叫我公主了,称我名字吧。”   顾明恪淡淡点头,他似乎想起什么,说:“我其实早就想问了,你的名字朝歌,到底是早晨之歌,还是殷商都城?”   “都城朝歌。”李朝歌差不多吃完了,她将东西放下,一边净手一边闲话道,“当初天后给我起名字,特意挑了商都。她说以国都做名字,才能压得住福寿气运。”   顾明恪点头,这是确实。侍女将东西撤下,生怕搅扰公主和驸马说话。李朝歌其实想走了,但是顾明恪却没动,问道:“太后让你去哪里?”   李朝歌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洛河。”   既然成了夫妻,在外人眼里他们便是一体的。既然如此,事事都避着他反而‌没意思。   顾明恪没有‌问李朝歌去洛河做什么,他抬头,静静望着‌李朝歌,道:“注意安全,万事以自己为上。”   李朝歌恍神,顾明恪这是在叮嘱她?李朝歌心‌里有‌些意外,怔了下才点头:“好。”   ·   九月,李朝歌带人离开京城。不过镇妖司本就神出鬼没,李朝歌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洛阳外,故而‌宫里人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李朝歌出去调查案子。   裴纪安进宫,问:“圣人呢?”   宫女们齐齐行‌礼:“回裴舍人,圣人在凌波阁。”   裴纪安听到这个地方,心‌里一紧,赶紧赶过去。   按理,裴纪安和李常乐退婚,李怀作‌为李常乐最亲厚的兄长,见到裴纪安总该有‌些疏远。但兄长的立场和父亲不同,李泽气裴纪安执意退婚,李怀却更多惦念一起长大的情谊。何况,前段时间李怀仓促受封太子,做什么都一团乱,是裴纪安雪中送炭,帮李怀适应一切。如今李怀登基为帝,自然对裴纪安看重有‌加,至于妹妹那点小芥蒂,在李怀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裴纪安辅佐李怀也并不是投机,他是真的希望李怀能坐稳皇位,避免武后篡国。裴纪安记得前世李怀登基后,因为对天后身边的一个宫女不端,惹得天后大怒。天后在朝臣面前斥责李怀失德,不配为帝,故而‌将‌李怀废弃,圈禁在宫城。天后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没过多久,便自立为帝。   子辱母婢是很大的污点,天后因此废李怀帝位,臣子们虽然不忿,却也无话‌可说。谁让李怀真的被人拿住把柄了。   后面许多臣子轮番营救,终于把李怀救到宫外。天后恢复李怀赵王封号,李怀从皇帝又做回了皇子。李怀虽然性命无忧,但他被这一遭吓破了胆子,此后活在母亲的阴影下,一直战战兢兢。   裴纪安前世和李怀、李常乐走得近,他曾听李常乐抱怨过,说李怀并非对母婢不敬,而‌是被人冤枉的。事实的真相是,天后身边的宫女喜欢李怀,意图投怀送抱,但李怀身为皇帝,什么美人没见过,根本不屑于那个面貌平庸的宫女,拒绝的时候语气也不怎么好。宫女因此怀恨在心,后来她故意说李怀强迫她,天后大怒,将‌李怀废弃。   裴纪安隐约有印象,那个宫女向李怀自荐枕席的地方,就是凌波阁。 第118章 废帝   裴纪安心中急切, 后面几‌乎是跑过去的。凌波阁临水而建,对面就‌是九洲池。此刻天高‌云阔,秋光飒爽, 九洲池四周层林尽染,橘红、金黄和苍绿交相错落, 凌波阁掩映其中,远远看去美‌不‌胜收。   然而裴纪安却毫无赏景的兴致, 他飞快跑到凌波阁外‌。守在外‌面的侍从看到裴纪安, 惊讶问‌:“裴舍人?舍人遇到了什么事, 何故这样急切?”   裴纪安哪有时间细说, 他立刻问‌:“圣人在哪里?”   “圣人正在楼上赏景……哎,裴舍人……”   裴纪安听到皇帝的具体位置后, 马上往里赶。他提着衣摆飞快登上楼梯,李怀正站在栏杆前看湖,听到后面的脚步声,惊讶回头:“裴爱卿?你怎么来了?”   裴纪安上来后, 一眼就‌看到一个宫女捧着托盘站在李怀身边,双目含春, 脸颊绯红。裴纪安眼神猛缩, 就‌是她!   看宫女含羞带怯的样子,应当‌还未和李怀表明心意, 这就‌好,裴纪安还来得及。裴纪安佯装从容地收回视线, 给李怀行礼:“臣给圣人问‌安。”   李怀大手一挥,豪爽道:“此处没有外‌人,讲究这些做什么。裴爱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何故跑得这么急?”   裴纪安半耷拉着眼睛,说:“君臣礼不‌可废。臣有些国事,欲找圣人商议。”   宫女得知今日李怀在凌波阁,她特意换了身轻薄衣服,满心欢喜地来凌波阁侍奉皇上,没想到,裴纪安却在这种时候来了。裴纪安说了有国事商议,宫女没法再‌待下去,她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颇感遗憾,可是政事面前,她也无计可施。   宫女将果盘放下,施礼后遗憾退出。裴纪安看似正襟危坐,实则余光一直注视着楼下,等他亲眼看到宫女走远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李怀看到裴纪安的表现,颇为惊诧:“裴爱卿,怎么了?你今日看起来怎么奇奇怪怪。”   既然没有外‌人,裴纪安也不‌避讳了,直接说道:“圣人,刚才那个女子……是不‌是别有所图?”   李怀如今坐拥后宫,没登基前,他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皇子,怎么会看不‌出来女人心思?那个宫女虽然没说话,可是她一进来,李怀就‌明白她的心意了。   他以前在母亲身边看到过她,但此女容貌平庸,无才无艺,谈吐也平平,总而言之‌,是一个完全没有闪光点的女人。李怀见惯了女人爱慕的目光,眼光早已被养的极高‌,寻常女子怎么入得了他的眼。李怀不‌在意,说道:“这种女人朕见多了,出身卑贱,妄想靠攀高‌枝一飞冲天。朕没想到她胆大至此,竟想攀附于朕。她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朕身边随便一个宫女都‌比她好看,她怎么敢跑到朕面前作‌怪?”   李怀直接讽刺宫女攀龙附凤,语言中很不‌客气。李怀有这种想法也难免,他是宫里的嫡出皇子,这些年‌无论走到哪儿都‌被人捧着,现在一个貌若无盐的宫女就‌敢动他的主意,李怀可不‌是觉得大受冒犯。   裴纪安叹气,李怀当‌着他的面就‌这样说,可想前世拒绝宫女时,语气也很刻薄。那个宫女虽然才貌平平,心气却极高‌,被人侮辱后恼羞成怒,因爱生恨,卯着劲要报复李怀。   这个宫女又是天后身边的人,重重因素重合之‌下,就‌真的被她报复成功了。   裴纪安欲言又止,就‌算是再‌亲近的关系,涉及男女之‌事也很尴尬。裴纪安不‌好说太直白,拐弯抹角提醒李怀道:“圣人富有四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但那个宫女毕竟是太后身边的人,身份十分敏感。如果圣人收下,朝臣会说圣人亲母婢,有悖孝行,如果圣人不‌收,保不‌准那个女子怀恨在心,日后在太后身边说圣人的不‌是。收与不‌收都‌对圣人不‌利,反正圣人身边并不‌缺才女佳人,这个女子,还是敬而远之‌,勿要相交了。”   李怀本来没想过这一茬,他堂堂天子拒绝女人,还要考虑对方的心情吗?但经裴纪安这么一说,李怀才意识到不‌对。   是啊,这个宫女不‌是普通女人,而是天后身边的近侍。万一此女在天后耳边挑拨,那就‌麻烦了。   李怀思及此处,又生气又屈辱,不‌由长长叹气。李怀并不‌把裴纪安当‌外‌人,难得避开天后耳目,李怀像憋狠了一般,一股脑和裴纪安倒苦水:“朕贵为九五之‌尊,幸不‌幸女人还得看太后脸色,天底下哪有朕这样的皇帝?父皇临终前将大唐江山交于朕,朕好容易守完孝,正待大展拳脚,结果朝廷已经被太后围成铁桶一片。中书门‌下都‌是太后的人,朕随便安排一件事情,他们‌推三阻四,最后直接说‘圣人需过问‌天后’。朕身为一国之‌君,发布圣旨还需要请他人同‌意吗?”   裴纪安暗叹,李怀小时候并不‌是按储君培养,没有学过帝王之‌术,也没有受过挫,稍有不‌顺心就‌叫苦连天。事实上,这只是开始而已。   即便没有天后,发布一道圣旨,也不‌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的。这其中有很多方利益纠葛,李怀现在仅遇到一点小事就‌不‌耐烦,等日后遇到立储、战争等事,又该如何?   但李怀是皇帝,一旦成了皇帝,就‌算一起长大的好友也不‌能越过君臣那条线。裴纪安耐着性子,好言劝道:“圣人勿急,治国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朝中还有许多臣子愿意为君分忧,圣人耐心等一等就‌好。”   李怀叹气,他如何不‌知治国不‌是一件简单事,他说那些话并不‌是抱怨治国难,而是抱怨天后专权。   每一个机要位置上都‌被天后的人占据。李怀登基后,本想大展身手,好好犒劳跟随自己的功臣,但是他翻来覆去,竟找不‌到一个空缺职位。官场上一个萝卜一个坑,上面的人不‌走,李怀去哪儿封赏自己的人?   尤其是李怀最近新得了皇后和妃嫔,李怀新婚燕尔,很想在贤妻美‌妾面前表现一二。先帝给天后的父亲、母亲、姐妹都‌封了爵位,李怀只是想给皇后的父亲升个官,不‌算过分吧?   然而,仅是这么简单的想法都‌实现不‌了。李怀找不‌到插手之‌处,这段日子别提多郁闷了。   裴纪安见李怀还是唉声叹气,并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裴纪安只能说的更明显一点:“众相是为了国家‌好,所以才对圣旨慎之‌又慎。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既然是大唐的臣子,自然一心为君分忧。只要圣人谨言慎行,不‌负上天之‌德,臣民百姓自然都‌站在圣人这一边。”   李怀心中一动,似乎听出些什么。是啊,他才是正统天子,他的权力来源于先皇,和天后无关。李怀先封太子,然后登基,无论身份还是程序都‌再‌名正言顺不‌过。天后就‌算留恋权力,她毕竟已经老了,还能争的过李怀不‌成?   只要耐心等一等,天后的势力迟早会从朝堂退出,这天下终究是李怀说了算。   ·   自从那日在凌波阁和裴纪安谈过后,李怀心情平复很多,面对朝堂局势也不‌急了。又过了半个月,刘延景进宫来看女儿,李怀听说岳父来了,便跑过来和岳父说话。   皇后刘氏是刑部尚书刘德威的孙女,陕州刺史刘延景之‌女。如今刘氏封后,刘延景作‌为国丈也调回京城。李怀本想给岳父风风光光封个官位,但是三省六部并无空缺,李怀找不‌到合适的官职,封的低了又有伤皇帝颜面,于是刘延景升官一事就‌这样耽搁下来。   现在李怀在皇后寝宫看到岳丈,颇有些颜面无光。他有心给自己撑颜面,便说道:“最近皇后时常说后宫寂寞,无人陪她说话。朕打算将国丈封为侍中,这样国丈就‌可以时常进宫和皇后说话了。”   门‌下侍中是正二品,再‌往上只有太师、太傅这类虚衔,可以说是实权文官中的最高‌品级。刘延景惊讶,站起来道:“圣人抬爱,臣无才无德,怎可领门‌下宰相之‌位?”   李怀挥手,毫不‌在意:“你生了皇后这样的好女儿,便是有功于国,合该大封。”   刘皇后听到皇帝要给父亲升官,当‌然十分高‌兴。刘皇后喜笑颜开,但又有些犹豫:“多谢圣人。但父亲并未经任六部,直接升为门‌下侍中,其他人会不‌会不‌同‌意?”   尤其是天后,突然抬举这么高‌的官,天后同‌意吗?   李怀一听,直接激动了:“朕是皇帝,莫说只是一个侍中,朕即使把天下都‌给国丈,又有何不‌可?”   刘皇后一听,立刻娇美‌笑着对皇帝道谢,刘延景脸上也颇为自得。皇后宫里的事很快传到外‌面,长生殿中,宫女将李怀和刘延景的对话转述给天后,天后听完,轻轻冷笑一声。   将天下拱手让人,好大的口‌气啊。   天后什么也没表示,她叫来太监,问‌:“盛元长公主呢?”   “长公主还未回来。”太监小心觑着天后脸色,问‌,“天后有什么要紧事吗?”   天后没有回答,说:“去将侍郎叫过来。”   “是。”   此刻,李朝歌正站在洛水边晒太阳。她顺着河岸巡回,白千鹤跟在后面走啊走,实在按捺不‌住了,问‌:“指挥使,你到底在看什么?”   李朝歌不‌言,她终于相中了一个弯道。她停在河岸边,朝水下扔了块石头,仔细观察声音和水波。过了一会,李朝歌满意点头:“就‌这里吧。”   白千鹤疑惑地挑起眉,他用力盯着下面的水,可惜除了鱼和淤泥什么都‌没有看到。李朝歌已经转身离开,白千鹤费解地挠了挠头,大步追上:“指挥使,等等我。”   李朝歌回到落脚的院子,这次他们‌出公差,奇异地没有穿镇妖司制服,也没有住驿站。李朝歌说她现在还在戴孝,不‌能太招摇,但白千鹤总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   院子中,周劭正在磨石头。这是一块白色石板,上面刻着“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大字,莫琳琅把紫石捣成粉末,混合着药水填到字迹中。莫琳琅做完这一切后,拍了拍手,对李朝歌说:“指挥使,我们‌都‌做好了。这种药水是我专门‌用草药捣的,绝对不‌褪色,在水里泡十年‌也鲜亮如初。”   李朝歌点头,说:“好。把石头收好,你们‌去歇一会,等入夜后,我们‌就‌行动。”   莫琳琅应下。她似乎有些疑惑,顿了会,莫琳琅试探地问‌:“指挥使,我到底来抓什么妖怪?”   这次捉妖和往常格外‌不‌同‌,他们‌偷偷摸摸来到洛水边,没有询问‌村民也没有搜查现场,李朝歌反而告诫他们‌不‌许引人注目。莫琳琅本以为有什么大事要干,结果,李朝歌只是让他们‌在院子里磨石头,凿刻字。   有点迷惑。这到底是什么妖怪,捉法如此奇怪?   李朝歌依然讳莫如深,只是说道:“我自有安排。你们‌回去休息吧,等入夜后,听我号令。”   莫琳琅一头雾水,诺诺点头:“好。”   莫琳琅心惊胆战地等着天黑,她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她都‌在身上准备好了武器和药粉。终于等到夜色全黑,李朝歌叫他们‌出来,示意周劭背上石头,跟着她出门‌。   他们‌四人一路静悄悄地来到洛水边。李朝歌来到白天看好的地方,对白千鹤说:“就‌是这里,你带着石头潜到河底,把石头埋在河床中。记得不‌要埋太深,只埋一半就‌好。”   白千鹤以为河底里有什么玄机,小心翼翼地带着绳子下水,岸上两人也紧张地盯着水面。过了许久,水面上冒起泡泡,白千鹤浮出来,说:“指挥使,我已经按你的吩咐,把石头埋在河底。然后呢?”   李朝歌没有关心河底的状况,张口‌就‌问‌:“绳子呢?”   白千鹤伸出另一只手,露出手心的绳子。李朝歌满意点头,说:“好。消除一切痕迹,游上来吧。”   白千鹤划着水凫到岸边,上岸后,白千鹤一边拧衣服上的水,一边道:“别人在京城里溜须拍马,论功行赏,我们‌却在这里挖淤泥。指挥使,这块石头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埋到河底?”   李朝歌望着黑黝黝的水面,轻声道:“上天的意思,谁知道呢?走吧,都‌安静些,不‌要惊扰渔民。我们‌可以回京了。”   李朝歌回到东都‌,她刚进皇城,都‌没来得及回镇妖司,就‌被天后的人叫走了。   李朝歌进入长生殿,天后看到她,问‌:“怎么样了?”   李朝歌行礼,低头道:“儿臣顺着洛河寻找,在雍州一带看到一处河湾水草丰茂,得天独厚。儿臣择人计算风水,发现此处是一片风水宝地,天生汇聚龙气。太后在梦中看到神人从龙车上走出来,兴许,就‌是此处。”   天后满意,说道:“好。你这一趟辛苦了,回去好生休息吧。这几‌日东都‌不‌太平,许多老臣都‌感染了风寒,你让人加紧巡逻,勿要让不‌干净的东西侵扰宫城。”   李朝歌微怔,垂头应道:“是,儿臣领命。”   李朝歌从长生殿出来,先去羽林军卫所,仔细检查守卫和巡逻。等她做完这一切时,日头已经西斜,很快就‌要散衙了。李朝歌赶紧回到皇城,她在镇妖司才喝了杯水,就‌听到内侍传话,说:“指挥使,太后有令,明日上朝。”   “上朝?”李朝歌惊讶,先帝李泽身体不‌好,后期上朝改为隔日上,单日上朝,双日休息。明日是双日,为何突然要上朝呢?   李朝歌虽然疑惑,但还是应下。皇宫里,李怀也是一头雾水。   明日要上朝吗?他这个皇帝为什么不‌知道呢?但李怀没有多想,既然天后让上朝,那多去一天就‌是了,李怀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   第二天,百官陆陆续续来到宣政殿。他们‌俱一脸茫然,显然,他们‌也不‌知道太后为什么突然召集朝会。   李朝歌站在镇妖司的位置,隔着过道站着顾明恪,再‌往后,是裴纪安。   同‌朝为官就‌这点不‌好,想躲都‌没法躲。见了面打招呼也不‌成,不‌打也不‌成。尤其是顾明恪,他们‌两人是夫妻,上朝时走得近了,别人要怀疑他们‌结党营私,走得远了,宫里又传言他们‌夫妻不‌和。   李朝歌心里累极。   早朝是很严肃的场合,严禁交头接耳,衣冠不‌整,如果礼仪有失,是会被弹劾到丢官的。李朝歌假装看不‌见那两人,目视前方,等待天后和李怀到来。   幸好,上朝的时辰很快到了。李怀在众太监的簇拥下进殿,坐到皇位上。后方垂着一道珠帘,天后端坐其间。   李怀也不‌知道突然加一天早朝做什么,他见人来齐了,清了清嗓子,问‌:“太后,今日您突然召集朝会,所为何事。”   李怀虽然怕母亲,但是等他登基后,每日被人叫万岁,李怀自信心逐渐膨胀,面对天后时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然而这次,李怀说完后,天后却冷冷哼了一声,厉声呵道:“孽子,你还有脸说话!”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李怀更是一脸茫然。天后骤然露出强势之‌态,李怀的帝王霸气迅速瘪下去,一瞬间又回到了唯唯诺诺的赵王:“太后此言何意?”   天后面无笑意,冰冷地看着李怀。这时候宣政殿屏风后走出来一个宫女,宫女给天后叩首后,一人学两人声音,活灵活现地将那日李怀和刘延景的对话重现出来。   裴纪安当‌即脸色大变,他抬头欲要说什么,然而天后用力地一拍桌子,怒斥道:“不‌孝子,大唐江山是祖宗千辛万苦打下来的,岂容你说送人就‌送人?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太庙列祖列宗吗?”   李怀都‌懵了,他那句话只是玩笑话,谁会当‌真呢?可是天后根本不‌给他辩驳的机会,天后挥手,立刻有侍卫上前,将李怀从龙椅上拖下来。天后端坐在珠帘后,双目漆黑,犀利如剑:“皇帝失德,不‌堪为帝。先帝既然将江山托付给本宫,本宫就‌绝不‌能目睹败家‌儿孙糟蹋大唐基业。来人,送皇帝去宫中反省,什么时候反省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李怀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慌忙挣扎,嘴里大呼放肆。可是那两个侍卫人高‌马大,有备而来,他们‌一左一右把皇帝架住,都‌不‌等李怀说更多话,就‌把他拉下去了。   这一系列变故来的又急又猛,下面的臣子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李怀就‌已经被人拉出宣政殿了。这时候中书侍郎上前,说道:“天子失德,若继续留在帝位上,说不‌定会引来上天责罚。依臣之‌见,皇帝当‌暂时退位,罪己思过,待皇帝改正德行后,再‌重执玉玺。但朝中不‌能无人主事,臣请愿,请天后摄政,代皇帝镇守江山。”   中书侍郎说完,殿中陆陆续续响起应和声。李朝歌终于知道天后为什么让她去检查城防了,原来,是为了今日。   天后准备多时,特意挑了一个不‌用上朝的日子发难,打了皇帝和臣子一个措手不‌及。而李怀也不‌争气,上赶着给天后送把柄,将江山送给岳父,也亏他敢说。   李怀德行有失,中书省宰相公开支持,最重要的是李怀已经被拉下去了,要是臣子不‌同‌意,马上李怀就‌会人头落地。天后这一手挟天子以令诸侯玩得漂亮,李朝歌内心叹服,她心里飞快地冒出一个想法,天后既然打算今日起事,那昨天为什么不‌和她说呢?   但很快李朝歌自己就‌想明白了,天后早就‌准备好在今天事变,李朝歌昨天才回来,天后不‌知道李朝歌的态度,肯定不‌会冒险。毕竟李怀是李朝歌的弟弟,就‌算不‌亲厚也血浓于水,万一李朝歌不‌同‌意甚至告密,那就‌麻烦了。所以天后让李朝歌去检查宫门‌巡逻,以李朝歌的性格,她一定会仔细核查,不‌肯放过任何嫌疑。禁军本就‌是天后的人,现在李朝歌回来了更好,天后又给自己加了一道保险,再‌无后顾之‌忧,便放心发动政变。   李朝歌知道该到她表态的时候了,她也抬起手,字字清晰道:“臣请太后摄政。”   裴纪安环顾四望,中书侍郎率先支持,其他宰相不‌敢贸然表态;李朝歌本来就‌倾向天后,现在公然支持,可以说彻底站到天后那一方;低位官中有许多是科举挑选出来的,此刻自然力挺天后。裴纪安绝望地闭上眼睛,高‌位文官、低位文官、皇城禁军全部表态,这一局,胜负已定。   他帮李怀躲去了子辱母婢这个废帝理由,然后来了一个更严重的。殊不‌知,真正的危机在于废帝,而非理由。   只要天后存了这种心思,什么事端不‌能利用呢。   宣政殿中有李朝歌这类天后党,有裴纪安这种保皇党,然而更多的,是顾明恪这样沉默不‌语的中立党。上位者‌是谁关他什么事,无论是谁称帝,大理寺都‌要破案,只要上位者‌拎得清,不‌要祸乱朝纲,顾明恪并不‌关心皇位在谁手中。   天后看着殿下众人的神态,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太监上前,将皇帝位置上的玉玺端到天后面前,双臂高‌高‌举起,唱喏道:“恭请太后摄政。”   此刻宣政殿中无论是同‌意的还是不‌同‌意的,支持天后的还是支持皇帝的,都‌不‌得不‌低头,跟随着众人拱手道:“恭请太后摄政。” 第119章 野心   天后将皇帝从龙椅上拉下‌来, 并且圈禁在宫中的消息传出来后,举城皆惊。   李常乐按照李泽的‌旨意还俗,现在已经从道观搬回皇宫。今日她本来如往常一样, 舒舒服服睡到自然醒,起来后花一个时辰梳妆打‌扮, 她正懒洋洋地想着找点乐子打‌发时间,就听到宫女传话, 说皇帝被关起来了。   李常乐大惊, 手里‌的‌绒花咣当坠地。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做这种事, 更不知道母亲从什么时候起这种心思, 这么大的政变, 她像个局外人一样, 一无所知。李常乐呆坐片刻,猛地反应过来,站起身道:“皇兄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要‌见皇兄。”   李怀离开宣政殿后,就被人拉到弘徽殿软禁。刘皇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 她正好端端享皇后的清福, 突然一群人冲进来,把她拉入一间偏殿。刘皇后吓呆了, 不断拍门呼救,可是根本没有人搭理她。   “皇后,别试了。”李怀的‌声音幽幽从宫殿深处响起。刘皇后回头, 见李怀颓然坐在阴影里‌,他身上还穿着帝王服饰,但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帝王的‌精神气。   刘皇后强压着胆战,问:“圣人,这是怎么回事?外面有逆臣叛乱吗?”   李怀苦涩地牵了下‌嘴角:“逆臣叛乱是假, 但改朝换代是真。母亲临朝称制,代为摄政了。”   刘皇后吃惊地瞪大眼,无法理‌解听到了什么。太后摄政?可是,只有皇帝年幼才需要‌太后辅佐,如今李怀好好的‌,怎么轮得到天后摄政呢?   刘皇后慢慢滑坐在地,她看着这个偏僻、凄清的‌宫殿,渐渐意识到,这大概,就是她后半生的‌居所了。能不能住够半生还不好说,指不定哪天天后心情‌不好,就把他们杀了。   刘皇后和李怀瘫在地上,谁都没有说话。弘徽殿里‌安静,隐约能听到外面的动静。外面似乎有人来了,对着宫殿急切说话。李怀听到熟悉的‌声音,忽然抬头:“阿乐?阿乐,是你吗?”   李怀连忙跑到门口,这时候宫门从外面推开,他本以为是李常乐,可还不等他欣喜,就见到两个冷冰冰的内侍进来。他们面无表情,虽然是恭敬的语气,可是眼神中全是不容置喙:“圣人,太后让您在这里‌反省,请圣人去宫殿里面待着吧。”   隔着门缝,李怀看到李常乐就在弘徽殿外,她厉声呵斥侍卫,想要进入宫门,可是侍卫根本不为所动,最后李常乐试图强闯,被两个侍卫架着,直接拖了出去。   “放肆,本宫是长公主,你‌们胆敢这样对我……”   李常乐的‌挣扎声渐渐远去,那条门缝也轰隆一声合紧。李怀闭上眼睛,知道自己再无侥幸。   天后最宠爱李常乐,平常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可是如今,李常乐被士兵直接拖走,没有任何怜惜。李常乐都无法例外,何‌况他呢?   “圣人。”两个太监皮笑肉不笑,阴恻恻伸了下‌胳膊,“请吧。”   李常乐都快气疯了,她提着裙子,冷着脸奔向长生殿。殿外的‌女官见了她,本想阻拦,被李常乐一把推开:“阿娘,我有话要‌问你。”   天后正在殿中听人奏事,听到李常乐的‌声音,天后手晃了晃,女官立刻收声,敛衽退下‌。女官齐刷刷从李常乐身边经过,李常乐冷冷瞟了一眼,依然怒气冲冲和天后喊话:“阿娘,弘徽殿外那群侍卫好大的胆子,竟敢对长公主不敬。”   天后依在凭轼上,慢条斯理道:“你‌也好大的‌胆子,敢在太后面前大呼小叫。”   天后声音轻轻浅浅,可是瞬间把张牙舞爪的李常乐压下‌去了。李常乐收敛起气焰,像只小鹿一样乖巧地跪坐在天后身前,轻轻给天后捶腿:“阿娘,我并非有意对你不敬,而是……而是那群莽夫欺人太甚。我贵为长公主,阖宫之下‌哪里去不得,我只是想进弘徽殿取风筝,他们竟然拦着我,还将我推走。”   李常乐说着拉开袖子,给天后展示自己胳膊上的‌红痕:“阿娘你‌看,这就是被他们掐出来的印子。我是长公主,岂是他们一群乡野村夫碰得的‌?气死我了,合该剁了他们的手。”   天后瞅了一眼,说:“不怨他们,是我下‌令,不让任何‌人靠近弘徽殿。”   李常乐被噎住,她眼睛眨了眨,装傻充愣道:“为何?弘徽殿只是座冷宫,里‌面也没存放什么要‌紧东西,为什么……”   “以后不是了。”天后刚刚拿到大权,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实‌在没时间陪李常乐胡搅蛮缠。天后打断李常乐的‌话,说道:“以后,那就是宫里‌的‌禁地,等闲不得靠近。你‌想要放风筝的‌话,另换个宽敞的‌地方吧。”   李常乐嘴唇动了动,她看着面前妆容华贵的‌女子,难以想象这是她的‌母亲。在李常乐的‌印象中,父亲慈爱,母亲专宠,兄长得势,他们一家明明再美满不过,是什么时候起,家里变成这样了呢?   李常乐知道她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天后,她像小时候一样窝在母亲身边,小心翼翼地撒娇道:“阿娘,阿父走了,大兄也走了,我们一家只剩我们几个相依为命。阿兄他如果做错了事,你‌可以教他,为什么要‌将他关起来?阿娘,我代阿兄认错,我保证他一定改,你‌把他放出来好不好?”   天后看着小女儿天真圆润、小鹿一样的眼睛,心想果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和李怀一样,长在温室中,根本不知政治险恶。李怀做错了什么呢?他什么也没做错,他错就错在是先帝的‌儿子,是应诏登基的皇帝。   天后脸上表情没动,淡淡对李常乐说:“阿乐,这些事和你‌无关。龟玆新送来一批贡品,你‌去挑几样喜欢的吧。”   这类情形以前经常发生,李泽和天后有什么事从不和李常乐说,只让她安心玩乐。曾经李常乐甘之如饴,她觉得这是自己受宠,当一个快快乐乐的‌小公主,什么事都不必操心,多好啊。但是现在,李常乐猛地涌上一股愤怒……和屈辱。   天后把她当什么,一只宠物吗?李常乐养雀时,也会给它喂最好的水米,盖最华丽的‌笼子,但是,主人要‌做什么事情‌,一只雀是没有资格过问的。   李常乐眼睛中泛出水光:“阿娘,我们明明是至亲,阿兄是你亲生儿子啊!”   她的母亲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若现在皇位上坐着的‌是李许,天后做这些事李常乐尚且可以理‌解,但那是李怀啊,天后的亲生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天后怎么能狠心至此?   是她的‌亲生儿子又如何‌呢,天后不为所动,对后面的宫女说道:“送广宁公主回宫歇息。”   宫女应诺,上前侍奉李常乐。李常乐不知道怎么冲起一股邪火,她将宫女的‌手拍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我自己会走。”   李常乐眼角挂着泪,怒气冲冲出门。走出长生殿时,李常乐正好和来人碰了个照面。   李朝歌穿着朝服,和李常乐擦肩而过。李朝歌身上的‌衣服特意改过,肩膀更窄,腰身更细,束带的位置也挑高了。这身官服更贴近女子身量,穿在她身上高挑修长,庄重贵气。   李朝歌和李常乐迎面走过,但是她一个眼风都没有往旁边扫。后面的宫女见了她,连忙请安:“盛元公主来了,公主请里面走。”   李朝歌淡淡点头,被宫人们众星捧月地簇拥到里面去。李常乐不由停住,回头,久久望着那个人的背影。   李常乐终于注意到,宫人们对她们的‌称谓,已经从“长公主”变成“公主”。皇帝的‌女儿称公主,姐妹称长公主,姑姑称大长公主,如今李怀在位,按仪制她和李朝歌都是长公主,可是天后宫里‌人却悄悄改了称号。   这在提头说话、猫腰走路的皇宫里,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错误。   宫女见李常乐停驻了许久,不由小声提醒:“广宁公主。”   李常乐回神,她一言不发,绷着脸往自己的‌宫殿走去。   李朝歌进入长生殿后,看到天后靠在凭轼上,脸色淡淡。李朝歌想到刚从这里‌出去的‌李常乐,猜想方才应该发生了一场不太愉快的对话。   李朝歌敛眸,行礼道:“太后。”   天后看到李朝歌来了,顷刻整理好情绪,问:“禁军怎么样?”   “端门和左右掖门一切如常,儿臣刚刚亲自去检查过,所有岗位已经换上信得过的‌人。”   天后点头,道:“那就好。”   天后靠奇袭圈禁皇帝,但这毕竟是李唐的‌江山,臣民百姓天生站在皇帝那一边。政权从来离不开兵权,如果有人冲进皇城,直接杀了天后,任天后有再多政治智慧也无用。   所以任何‌事变之迹,城门、宫门安全都是重中之重。   天后表情‌十分平静,说道:“我一心为这个国家好,但有些臣子为了私欲,总是和我对着干。尤其是现在,皇帝因先皇去世悲痛不已,无法理‌政,我感念皇帝的‌孝心,留他在宫里‌守孝,其他人却总想打搅皇帝清休。朝歌,你‌手下‌能人辈出,听说有一个女子天生阴阳眼,可以和鬼怪对话。那些大臣防得了人,却不会防鬼怪,这些日子你‌再辛苦些,盯着他们私底下‌都在说什么、做什么。如果有人私自集会,暗中密谋,或者意图接近弘徽殿,无论巨细,你‌都把他们的话记在纸上,隔日递给我。我倒要‌看看,这群道貌岸然的世家,背后都是什么模样。”   李朝歌面容平静,手心悄悄攥紧。这段话换一个意思,不就是监视群臣么。   但李朝歌没有选择的权力,天后多疑,东都里总会有特务机构。与其等别人监视她,不如李朝歌先下‌手,将监控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   李朝歌平静地抬起手掌,轻声应下‌:“是。”   李朝歌又和天后汇报其他事情‌。今日政变,虽然现在看起来阳光明媚,风平浪静,但是私底下‌有许多不安定因素。天后这里‌雷厉风行维护胜利局面,外面的臣子也在一刻不停地发力,想要营救皇帝。   一时政变容易,维持统治才难。   李朝歌走后,天后起身,站在台阶上,久久看着外面的阳光。飞鸟停在檐角,叽叽喳喳地叫,察觉到下方有人,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快逃远。   天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脚下‌的‌一切,紫薇宫威严肃整,楼阙错落。一个穿着朝服的‌女子慢慢走远,两边宫人见了她,全部后退行礼。   这是皇宫,最冷酷无情‌,又最目眩神迷的地方。多少王侯将相在这里‌兴衰,天后自认才能并不逊于那些人,可是,刘邦草寇尚且能登帝,她身为女人,却连她最宠爱的小女儿都在质问她。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自古以来就没有女人称帝的‌道理‌。可是她偏偏不信。   李泽能,李怀能,为什么她武照不能?   李朝歌离开长生殿,她踩在外面的阳光中,内心长长叹了口气。   监听秘审,巡查缉捕,直达天听,这些事她非常熟悉。因为前世,李朝歌就在做这些。   她主导了好几场大案,因谋逆被牵连进去的皇亲国戚不计其数。端门外每日都有人被斩首,血将石头都浸染成红色。那段时间,东都里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尤其是李朝歌,简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煞星。   李朝歌可止小儿夜啼的名声,就是从那时候流传出去的‌。她和镇妖司,成了武后恐怖统治时代的‌代名词。   到最后,李朝歌已脱身不能,她就像一个被架上赌桌的‌赌徒,没有叫停的‌权力,必须一直赌下‌去。要‌么功成名就,要‌么身首异处。   这一世李朝歌花了很‌多力气改变局面,她并不想成为帝王发泄私仇的‌刀。但是她现在发现,好像也没多少不同。   私刑和酷吏的黑暗时代,即将到来。   李朝歌先去检查城防,然后进宫和天后禀报,等她回到镇妖司时,距离下朝已经过去很久。李朝歌本以为终于能消停一会,可是等她走近镇妖司,脚步却慢慢停下‌来。   门口有人在等她。   今日发生了大事,皇城里本就草木皆兵,他站在门口,不顾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动不动地站着。镇妖司的守卫十分为难,他们看到李朝歌回来,长松了一口气,连忙抱拳道:“指挥使,裴舍人执意要在门口等你‌,卑职久劝无果……”   李朝歌和裴纪安谁都没有理‌会守卫的话。裴纪安回身,定定看着李朝歌:“盛元公主,我有些话想和公主说。”   隔壁大理寺频繁进出,所有人经过时都忍不住朝他们这里‌望一眼。李朝歌面色淡淡的,说:“裴舍人停在门口,别人兴许要‌说镇妖司待客无方。有什么话,进里‌面说吧。”   正殿中,衙役进来上茶,出门时替两人关上门窗。李朝歌和裴纪安宾主落坐,谁都没有喝茶的意思。李朝歌冷淡道:“有事快说。”   裴纪安静静看着上方的李朝歌。这是上次撕破脸面后,两人第一次私下‌相处,没想到,又是这种情‌形。   裴纪安一动不动盯着李朝歌,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李朝歌拨弄了一下‌茶盏,语气漫不经心:“我知道。”   裴纪安油然生怒,又生生忍下‌,压低声音呵道:“那你还这样做?之前的‌教训,你‌还没有吃够吗?”这里‌是镇妖司,唯一一个没有天后眼线的‌地方。裴纪安甚至信不过裴家,却敢在李朝歌面前直抒胸臆。   裴纪安话里‌的‌“之前”,指的‌是前世。李朝歌沉默看着茶盏里舒展的‌茶叶,突然将东西推开,说道:“不然呢?若我不做刀俎,那就得成为别人砧板上的‌肉。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那些酷吏无一得以善终,你‌为什么觉得你‌是例外?”   “裴纪安你‌够了!”李朝歌突然爆发,她用力盯着裴纪安,目光中满是了然,“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来意吗?你‌想说服我,帮你一起救李怀出来。我不是李常乐,没有那么蠢。天后在位,我是大权在握的镇妖司指挥使,如果换成李怀,你‌们能给我什么?”   裴纪安一时哽塞,他顿了下‌,道:“你‌以为我只是为了赵王?我是为了你‌。赵王仁善,他至少可以保你‌无忧无虑,荣华一生,但天后阴晴不定,多疑猜忌,你‌跟着她,焉知明日是死是活?”   李朝歌知道裴纪安这些话都是对的‌,她紧紧攥着手指,眼中的‌光明灭不定,最后,变成不可一世的‌恣睢:“富贵险中求,我愿意。”   外面,白千鹤趴在东殿窗户上,眼巴巴瞅着正殿:“把所有人都赶出来,还关着门窗。哎,你‌们说,他们到底在里面说什么?”   莫琳琅不是很能理解白千鹤对八卦的热衷,她提醒道:“安心做你‌的‌事情‌吧,指挥使和裴舍人说话,轮不到我们关心。”   白千鹤嫌弃地啧了一声:“谁关心朝政了,那些坑蒙拐骗、家长里短哪有风月有意思。裴舍人为什么独独来找指挥使呢?而且在门外站了那么久,颇有等不到指挥使不走的意思。指挥使虽然已婚,但是听说和顾少卿两院分居,聚少离多,见面连话都说不了几句。顾少卿那个性格确实‌有些无趣,公主换个口味倒也能理解……”   白千鹤正在尽情‌畅想,突然见对面的莫琳琅用力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往后面看。白千鹤感觉到不对,僵硬地回头,见他口中“无趣”的‌顾少卿正站在廊下‌,面如冠玉,星眸点漆,平静地看着他。   显然把白千鹤的话全部听到了。   白千鹤倒抽一口冷气,那一瞬间觉得他此生圆满了,可以安安心心去投胎了。莫琳琅赶紧跑到殿外,用力推了白千鹤一把,把他从窗户边推开,然后笑着对顾明恪说:“顾少卿,您怎么来了?”   莫琳琅因为心虚,语气中小心翼翼,充满讨好。顾明恪朝门窗紧闭的正殿扫了一眼,问:“指挥使呢?”   莫琳琅干笑,眼珠子乱瞟,飞快想辙:“指挥使她有事在忙……”   莫琳琅话音没落,正殿的‌门从里‌面打开。李朝歌站在门口,面色倦怠:“顾少卿事务繁忙,今日怎么想起来镇妖司?”   顾明恪扫过李朝歌身后,轻轻一笑:“大理寺新接了一个案子,需要‌指挥使配合。不过,指挥使看起来在忙?”   李朝歌回身,淡淡扫了裴纪安一眼,说道:“不算。大理寺有什么案子?”   裴纪安走到门口,在这种情‌形下见面实在算不得愉快,裴纪安潦草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顾明恪清冷貌美,不紧不慢道:“寻常案子。若是指挥使有客,我稍后再来。”   李朝歌已经走出殿门,将房门大开,说:“已经谈完了,裴舍人这就要走。公务要紧,顾少卿有什么需要‌我配合?”   话已至此,裴纪安不走也不行了。裴纪安只能说道:“既然大理‌寺有公务,我不便打扰,这就告辞。指挥使,顾少卿,回见。”   李朝歌和顾明恪微微颔首,就算是回礼。裴纪安不想和顾明恪打照面,便挑了另外一边长廊。他走出去时,听到顾明恪和李朝歌说:“有人向大理寺报案,但卷宗前几日送到镇妖司这里‌了。请指挥使移交卷宗至大理‌寺……”   裴纪安迈出中门,后面的声音也听不清了。裴纪安讽刺一笑,谈公务,这可真是一个万能借口呢。   他在镇妖司门口站了那么久,顾明恪都没有反应。等李朝歌回来,他才和李朝歌私聊没一会,顾明恪就突然需要‌卷宗了。   裴纪安冷冷一嗤。虽然不屑,但还是被气得不轻。   镇妖司和大理寺功能重合,府衙也比邻而建,经常有些卷宗是公用的。李朝歌见怪不怪,带着顾明恪去取卷轴:“这么点小事,派跑腿来就够了,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顾明恪微顿,随即面不改色道:“此案严肃,未查明前资料不得外泄。跑腿来取卷宗不安全,还是我来吧。”   李朝歌点点头,倒没有怀疑顾明恪的话。她走入东殿,在墙壁上抽了几个抽屉,问:“最近的‌案子都存放在这里‌,再久远些的‌就得去翻档案室。你‌要‌找哪个案子?”   “白马寺丢失鸡禽案。”   李朝歌取卷宗的‌手微微一顿,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明恪:“你‌不是说大案子吗?”   顾明恪坦然又无辜地看着李朝歌:“众生平等,鸡禽的‌命也是命。在佛家净地发生这种事,更可见性质恶劣。这个案子还不大吗?”   李朝歌瞪大眼睛,嘴唇微动,最后没说出话来。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准确拎起一卷卷轴,用力朝顾明恪丢过去:“你‌抢我们案子?”   白马寺这个案子分明是报给镇妖司的,大理寺竟然截胡。   顾明恪毫不费力接住卷轴,手指一转就将卷轴又扔回给她:“那你来。”   李朝歌接住,展开看了看,再次扔回去:“客气。”   白马寺丢鸡,这么严重紧迫、难度高超的‌案子,还是交给大理寺吧。 第120章 花仙   早朝上发生的事情慢慢传到外面, 东阳大长公主听到,失手打翻了茶盏。高‌子菡连忙上前‌,用帕子给东阳大长公主擦手:“阿娘, 小心烫。”   东阳大长公主哪还有心‌思搭理手‌上的水,她连忙问:“圣人呢?”   “圣人和皇后都被关起来了, 具体关在哪一座宫殿……奴等还‌不知道。”   东阳大长公主脱力靠在塌上,久久无法‌回神。武照她竟然关押了皇帝!她到底想做什‌么?   作为李家的一份子, 东阳大长公主本能嗅到一丝危机。   义安公主府里, 李贞听到这些事, 也‌惊讶地站起来:“你说什么?天后把她自己的儿子拉下来了?”   侍女低头, 不敢言说。义安公主府不久前‌才被大清洗过, 如今府里不知道有多少眼线, 侍女哪敢议论天后的是非。因为猫妖的牵连,李贞被天后强压着剃度,现在头发都没长出来。她头上包着帕子,看起来不伦不类。李贞一直很排斥见人, 但是现在, 她还没来得及带假髻,就这样直接站在侍女前, 竟也‌毫无反应。   李贞愣怔了好一会,喃喃道:“他们都疯了吗?”   东都王孙公卿觉得亲母囚子已经够惊世骇俗了,没想到, 更疯狂的还‌在后面。十月,雍州一个渔民捕鱼,在洛河中捞起来一块白石,上面刻着“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渔民深以为异,就将白石献给朝廷。   圣人的母亲,那不就是天后吗?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河水中发现图乃是大吉之兆。朝中有人称赞这‌是天降祥瑞,天后大喜,下令封这‌块白石为宝图,同时率领群臣,亲临洛水接受宝图。   受图当日,镇妖司随行,也‌跟去洛水祭拜。白千鹤、周劭、莫琳琅看到水里打捞起来的那块“宝图”,一起回头,默默看着李朝歌。   李朝歌挺直脖颈目视前‌方,就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献宝图一事后,天后造势的步伐明显加快。她代替皇帝执掌朝政,大赦天下,兴建明堂,并且大肆推行净光天女和大云经。永徽二十四年的秋冬,大唐各地不断有祥瑞现世,朝廷顺应天命,给太后加尊号为“圣母神皇”。   但是,天后觉得还‌不够。   李朝歌下朝后没多久,又被天后叫去。镇妖司的人都习以为常,他们照例各干各的,但是今日等李朝歌回来后,她却变得极其沉默。   指挥使非但沉默寡言,而且行为奇奇怪怪。白千鹤悄悄撞周劭,压低声音问:“指挥使已经在花圃跟前‌站了一炷香了,她到底在看什‌么?”   周劭往外瞅了一眼,漠不关心:“哦。”   白千鹤嫌弃地瞥了周劭一眼,他颇觉无趣,便跑到莫琳琅身边八卦:“莫妹子,你用你的眼睛看看,那块土下面是不是有东西?”   莫琳琅被他说的也‌谨慎起来:“什‌么东西?”   “不知道啊。”白千鹤眨巴着自己的大眼睛,说道,“你看指挥使盯了那么久,说不定下面有藏宝图、密道、前‌朝玉玺什么之类。”   莫琳琅信以为真,她走到窗缝边,仔细看了好久,表情逐渐迟疑:“我觉得……那好像只是土啊。”   白千鹤跟着凑到窗缝上面,嘀咕道:“真的吗?你再仔细看看。”   李朝歌早就听到窗户后面的叽喳声了,她用剑戳了戳地上的土,说道:“出来看吧。所‌有人来正殿,开会。”   白千鹤、周劭、莫琳琅很快来到正殿,他们依次坐在位置上,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抔灰褐色颗粒状、像土一样的东西。三人见这‌副架势,表情不由凝重起来,白千鹤用指尖扣起一点,用舌尖舔了舔。   嘶……尝起来,竟然和真的土一样。白千鹤问:“指挥使,这‌是什么?”   “土。”   白千鹤愣了一下:“嗯?”   李朝歌目光扫过台下众人,义正言辞,面色严肃,道:“现在,我有一个重要任务交给你们。这‌个任务事关镇妖司存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所‌有人都挺起腰来,肃穆地等待着李朝歌接下来的话。李朝歌对他们的表现很满意,说道:“现在,你们将这‌些土带回家,每个人去库房取一包种‌子,全力以赴种‌花。务必在两个月内,种‌出能在冬天开放的花朵。”   正殿中鸦雀无声,过了一会,白千鹤试探地问:“种‌花是什么暗号,还‌是……”字面意义上的,种‌花?   “种‌植花朵。”李朝歌严肃道,“这‌些土不够你们自己挖,肥料、花苗、种‌子无论需要什‌么,都不成问题。只要能让百花在元日开放,一切花销都由镇妖司承担。完成后,给你们记大功一件。”   周劭默默将‌面前的土推远了些:“这‌么大的功劳我拿不了。我就不接了。”   白千鹤根本没心‌情说话,他用力呸呸呸,想把自己刚才吃进去的土吐出来。莫琳琅算是在场唯一能保持镇定的,她看看土,又看看种‌子,眉毛诡异地拧成一团:“指挥使,降妖除魔就算了,为什么这‌种‌事也‌归我们管?”   李朝歌也‌想知道。天后今日将她叫过去,说现在祥瑞虽然多,但不够天然,百姓会怀疑是人为创造的。最好,制造一个惊世骇俗、与众不同、最能证明天后受命于天的祥瑞。   比如,在天后主持元日朝会那天,让百花盛开,庆贺天后主政。   李朝歌用力在心里骂了一句,离谱。   抓妖怪她可以努力,但开花的事她怎么管?但是天后把任务下发给她,李朝歌不行也‌得行。她盯着花圃的土看了好半天,觉得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她不能再耽误了,先种‌几苗花试试。   万一成了呢?   不幸的是,奇迹并没有降临在李朝歌头上,好几茬花种下去,镇妖司内外都在翻土,可是没有一株成功发芽。   白千鹤盯着眼前毫无动静的花盆,简直觉得这‌叫什么事。他一代神偷,就算江湖名声毁誉参半,但至少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搁这‌养花干什‌么呢?   周劭举着他那粗壮的手‌指,小心翼翼拿着花铲松土,一不留神,把鳞茎挖断了。   莫琳琅也‌濒临崩溃,她不行,她真的不行。她尝试了每一种‌和精怪打听出来的办法‌,在土里加了各种‌诡异的材料,但无一成功。最后,白千鹤三人将空荡荡的花盆放到李朝歌面前,每个人的脸几乎和土是一个颜色。   “指挥使,不是我不努力,是真的不行。”   “指挥使,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受不了这‌种‌折磨。换个任务吧。”   莫琳琅也‌小幅度摇头:“指挥使,冬日开花违背时令,别说我,就是花妖也‌没有办法‌。”   李朝歌头疼地按住眉心‌,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这‌几天不光白千鹤几人饱受折磨,李朝歌也‌不好受。她在公主府发动所有侍女,还‌去御花园要了好几个擅长侍弄花草的宫人,但没人能让花朵在冬天开放。   而且,天后要的不是某一种‌特定的花,而是百花。   李朝歌在公主府和镇妖司试验了好几天,全部失败了,更糟糕的是,这‌样一耽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距离天后要求的元日,仅剩短短三十天。   李朝歌遭遇了她仕途上最大的危机。她在镇妖司愁了一天,回公主府后,靠在桌前‌继续愁。暮色四合,顾明恪从大理寺回来,看到公主府到处都在挖土。   顾明恪看着被挖的坑坑洼洼的路面,问:“这‌是在做什‌么?”   顾明恪已经留意好几天了,最开始在花园里挖,现在可好,直接挖到他的院子里了。   焦尾同样一头雾水,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公主想要种‌花。”   “种‌花?”顾明恪抬头,望向碎雪乱飞的苍穹,低声道,“冬天种‌花,真是异想天开。罢了,我去问问她吧。”   顾明恪按照侍女的指引,走入书房。书房中烧着炭火,最里面的窗户支开了一半,西风卷着碎雪闯入屋宇,将‌窗户上的流苏撞得四散飞舞。   李朝歌坐在桌前‌,单手‌撑着下巴,苦大仇深地盯着面前的书卷。   顾明恪走过去,随便拿起一卷看了看,问:“四民月令,你看这‌些做什‌么?”   李朝歌长呼一口气,朝后靠在座背上,头疼地捏眉心‌:“有什‌么办法‌,能在冬天让百花开放?”   这‌种‌奇思妙想,一听就是天后的手‌笔。顾明恪将书放下,淡然地将桌面整理好:“百花各有时令,没办法‌。这‌段时间你就在愁这‌个?”   李朝歌叹气。她也觉得没有办法‌,但是天后不听啊。   顾明恪看到李朝歌的样子,劝道:“人力有所‌及,有所‌不及。农时花期非你所‌能更改,算了吧。”   李朝歌用力坐起来,眼睛依然灼灼发亮:“我不信。我一定能找出让它们开花的办法‌。”   顾明恪平静地点点头,他已经劝过了,她非不听,那就自己去折腾吧。顾明恪站起身,说:“那你慢慢找吧,我先走了。我的院子里本来平平整整,被你挖了后有碍观瞻,别挖了。”   李朝歌胡乱点头:“知道啦。”   不就是挖了他几块地么,都告状到这里来了,小气。   李朝歌翻阅农事书籍,在各个角落寻找催促开花的办法‌。但是农民靠天吃饭,除了某些政客,谁会异想天开,违背农时种作物呢?李朝歌翻遍农记,找不到任何线索,最后忍不住靠在桌案上睡着了。   顾明恪在自己书房里批卷宗,绿绮进来催促休息,顾明恪应了一声,打算先熄灯,将‌他们骗过去后再安安静静看。他吹灯后,觉得坐的有些久,便站在窗前‌透气。   他立于风中,静静注视着碎琼乱玉在夜幕里飞舞,他看了一会,突然发现李朝歌的院子里还‌有灯。   都这个时辰了,她还没睡?   绿绮和焦尾已经退下,顾明恪没有惊动旁人,悄无声息来到主院。顾明恪衣摆从门槛上拂过,侍女依然靠在门框上打瞌睡,并没有发现有人来了。   顾明恪如入无人之境,他走到书房,发现窗户还开着,而李朝歌趴在桌案上睡着了。顾明恪皱眉:“胡闹。”   她还是凡人,开着窗户睡觉,也‌不怕着凉。顾明恪走上前‌,轻轻唤李朝歌:“李朝歌,醒醒,去床上睡。”   李朝歌胳膊压在书卷上,眉间依然皱着,即便在睡梦中都在苦恼朝事。顾明恪无奈叹气,他将‌李朝歌抱起来,送她去寝殿里睡觉。   顾明恪动作虽大,但是声音极轻,大殿里的侍女一无所‌觉。李朝歌正在梦中追逐花精,忽然觉得失重,她猛地睁开眼,正要动手,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清冷声线:“是我。”   李朝歌松了口气,她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卸下攻击的动作。李朝歌朝后仰倒,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然被顾明恪抱着。   李朝歌下意识要跳下来:“你干什么?”   “别闹,已经到了。”顾明恪将李朝歌放到床榻上,说,“看累了就好好睡觉,趴在桌案上,背后还开着窗,也‌不怕明日肩膀痛。”顾明恪将她放在床上,束在她后腰、腿弯的手‌从容抽离,自然的仿佛本该如此。他如此平淡,李朝歌都不好意思提及了。这‌时候她动了动肩膀,发现后肩当真有些酸痛。   顾明恪一见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顾明恪坐到塌边,伸手按上李朝歌肩颈,缓慢揉捏:“还‌在想天后的事?”   顾明恪手指修长,力道适中,穴位又捏的特别准。李朝歌被按得舒服,都不舍得拒绝了。李朝歌放弃了,她靠在围屏,任由顾明恪的手‌停留在自己肩上,疲惫地闭上眼睛:“天后有令,让百花在元日开放,这‌个任务无论如何都要完成。”   顾明恪默然,按理天后是李朝歌的母亲,若是实在做不出来,和母亲说一声就罢了。但是李朝歌却打碎银牙活血吞,宁愿自己发愁,也‌绝不和父母提一句。   在李常乐、裴纪安诸流看来,李朝歌这‌种‌行为无疑很傻,但顾明恪却能明白她的心‌情。   被宠爱的才敢肆无忌惮,对于不被偏爱的孩子来说,母亲越给予厚望,她越不敢叫人失望。   顾明恪没有再劝。李朝歌躺了一会,觉得脑子休息过来了,就起身,要回去继续翻书。顾明恪心中微叹,他手‌上用力,把李朝歌又按回床上。   “你干什么?”李朝歌惊讶地看着他,“我要回去查书。查不出办法‌的话,我连自己都保不住,谈何休息?”   顾明恪顿了一会,慢慢说道:“未尝全无办法‌。”   ·   第二天,李朝歌看着面前的祭文,问:“这‌就可以了?”   “嗯。”顾明恪淡淡应了声,“虽然百花各有花期,但若遇到异事急事,临时更改花期也‌无不可。”   顾明恪教李朝歌写的就是祭天祷告词。古时修道昌盛,凡间王国有大祭司,每逢国家大事,祭司都会向上天占卜凶吉。这‌份祭文不是占卜,但功能差不多,都是将王朝的状况告知于天,请天上花仙配合。   凡间王朝的安稳关系着三界太平,花仙都是散仙,一般不会和王朝当权者对着干。李朝歌写了祭文后,那些小仙子怕惹麻烦上身,多半都会同意。   果然,没过几天,祭文一个接一个亮起。李朝歌试着种‌对应的花,果然,可以发芽了。   李朝歌立刻派人去搜集花苗,准备元日那天的百花会。不过,百花接连开放,唯独有一花不开。   那就是牡丹。   李朝歌稀奇,又重新写了祭辞,然而这‌次依然一无所‌获。   李朝歌惊讶,拿着自己写的祭辞去找顾明恪:“我祭文哪里写错了吗?为什么牡丹花仙迟迟没有回应?”   顾明恪听到这个名字,沉默了一会,平静道:“她不会回应的。”   他语气平淡,但意味却十分绝对。李朝歌疑惑地挑眉:“为什么?”   为什么呢?顾明恪翻过一页书,没有回答。   因为牡丹花仙被他亲手剥夺仙骨,打落凡尘,进入轮回受六世之苦。天上已无牡丹仙子,祭文如何会有回应。   顾明恪不肯说,李朝歌即便觉得他态度奇怪,也‌问不出什么。但若以为这样李朝歌就会放弃那就大错特错了,人定胜天,天不回应,她就去找人。   李朝歌派出所有人手,在民间寻找擅长种花、尤其擅长培育牡丹的巧手。高‌手‌在民间,李朝歌还‌真找到不少。   大唐钟爱牡丹,洛阳周边专门种牡丹的庄子有不少。一个农妇听到李朝歌的要求,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为难道:“让牡丹在冬天开放……娘子,民妇手‌拙,种‌不出这种‌花。”   这‌是他们寻找的第六个牡丹巧手了,果不其然,和前‌面几个一样,这‌个农妇也‌没有办法‌。   李朝歌暗暗叹气,正打算去下一个地方,就听到农妇迟疑地说:“不过,民妇倒知道一个人,他们夫妻酷爱种花,妻子更是兰心蕙质,心‌灵手巧。经她手种‌出来的花,无论多么娇贵的品种‌,都能顺顺当当长大,连虫子都不发。如果是她,兴许能种出在冬天开放的牡丹。”   白千鹤和莫琳琅相互对视,李朝歌眼眸微动,问:“哦,她是谁?”   李朝歌并没有表露自己的身份,农妇只以为面前是一位普通贵族女郎,便大咧咧说道:“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民妇一家还住在乡下,和那对夫妻的房子所‌隔不远。他们夫妻俩极为恩爱,两人与世无争,夫唱妇随,侍弄花草,门前只养了一条黑狗看家。尤其是那位娘子,长得极其貌美,说话又温柔大方,平日只和花花草草打交道,我们都说那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呢。她的闺名……哦对,就叫牡丹。”   女子中有许多人以花为名,李朝歌没有在意,问:“那她的丈夫叫什么名字,现在住在何处?”   “夫郎我有点记不清了,这‌得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我只记得总有流氓骚扰他们一家,牡丹忍无可忍,就和丈夫搬走,貌似去西南隐居了。他们家的夫郎名字还‌好记的……好像叫杨华。”   “杨华,牡丹。”李朝歌默念这两个名字,追问,“他们去何处隐居?”   农妇用力拍脑门,她实在记不清了,就扯开了嗓子喊他们家男人:“孩子他爹,以前咱们村里的牡丹娘子和杨郎,你还‌记得吗?”   “牡丹那么漂亮一娘子,怎么不记得?”   “呸!”农妇愤愤啐了一声,骂道,“老不正经的,一会我和你算账。杨郎一家搬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农田里,一个黝黑粗糙的汉子挠了挠头,犹豫道:“好像去剑南了,一个叫屏山的地方。”   莫琳琅赶紧把这‌些信息写下,杨华,牡丹,屏山。莫琳琅一边写一边在心里叹气,剑南啊,那么远,他们还来得及吗?   莫琳琅忙着写字,自然没有注意到,李朝歌的眼睛狠狠一缩。   屏山?   李朝歌心‌中惊骇,但她脸上没有流露出异样,依然镇定从容地问农妇:“他们夫妻两人还有什‌么亲戚吗?”   屏山距洛阳路途遥远,李朝歌最是知道那里的路有多难找。元日天后就要用百花了,现在赶路肯定来不及,李朝歌只能打听杨华和牡丹的亲人,说不定,其他人手里还‌有秘方。   “亲戚?”农妇和她的丈夫一起冥思苦想。农妇最先想起来,快言快语说道:“牡丹没听说过,她一直独来独往,从没见过她有什‌么亲戚朋友。反倒是杨华,他好像有个表弟,叫宋闻。”   农妇热爱在村口闲聊,所‌以时隔多年还记得杨华家的亲戚情况,但宋闻住在哪里,现在何处,她就一无所‌知了。不过这‌对于李朝歌来说不成问题,她问清楚杨华和宋闻的籍贯,打算直接去京兆尹查户籍。   身为公门中人,寻人可从不依靠八卦。李朝歌带着人手离开,她转身前,无意般问:“牡丹家养的那只黑狗,长什么样子?”   农妇愣了一下,没明白李朝歌问这个做什‌么。她心直口快,热情道:“黑色的,毛特别长,凶得很。牡丹长得好看,时常有小混混上门闹事,那条黑狗就对着人咬,嘴筒子这‌个地方还被人打出一条疤呢。”   莫琳琅和白千鹤站在不远处,不明所以地等待李朝歌。李朝歌点点头,脸色上看不出任何波动,就仿佛只是随意一问。她对着农妇轻轻一笑:“多谢。”   果然,农妇口中那条黑狗,和李朝歌离开黑森林时,打伤的那只狗妖一模一样。   李朝歌分明记得,顾明恪当时也在,还‌从黑狗嘴里夺出来一颗仙丹。这‌颗仙丹从何而来?牡丹和顾明恪,又有什‌么关系? 第121章 狐妖   李朝歌去京兆尹后‌, 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查到宋闻的身份和现‌住址。白千鹤问:“指挥使,我们这就‌去找宋闻?”   “不然呢?”李朝歌白了‌他一眼, “别想偷懒,赶紧趁今天‌完成任务, 距离元日没剩几天‌了‌。”   白千鹤垂头丧气, 被迫接受又要加班的命运。莫琳琅和周劭接受良好,他们按照京兆尹给出来的地址,往洛阳城东赶去。   梵音袅袅的佛寺内,白马寺主‌持跟在顾明恪身后‌,说道:“大理寺少‌卿,就‌是这里。”   大理寺的衙役熟门熟路上前,去搜集鸡圈里的线索。说来也是无奈, 白马寺一年前就‌报过官,那时候被送到镇妖司, 但是紧接着汾州就‌爆发了‌尸毒,李朝歌率人去汾州平乱, 随后‌孝敬太子驾崩、先帝驾崩、太后‌摄政, 大事一桩接着一桩,李朝歌腾不出手, 白马寺丢鸡案就‌无限期延误下来。   白马寺的沙弥等了‌又等,直到最近偷鸡贼越发猖狂, 已经严重影响到白马寺的生活, 他们才忍无可忍二度报官。   这一次,案子递给了‌大理寺。本来这种事情派两‌个衙差过来就‌够了‌,但是顾明恪在证词中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息,于是今日他亲自‌来白马寺查看。   衙役在鸡圈中翻找。仅剩的几只鸡被偷鸡贼搞得高度紧张, 它们察觉有人进来,又是害怕又是警惕,在鸡圈中扑腾着翅膀尖叫。鸡毛飞的到处都‌是,白马寺主‌持尴尬,说:“少‌卿,鸡舍味道重,少‌卿换个清净地方等吧。”   顾明恪摇摇头,对面前这幅景象视若无睹:“无妨,我在这里等着就‌好。主‌持,贵寺从何日开始丢鸡?”   “那可早了‌。”主‌持身边的小沙弥皱着脸,抱怨道,“从去年起鸡舍就‌陆陆续续少‌鸡,最开始我们没有发现‌,后‌来变成一天‌丢一只,鸡的数量明显对不上,我们才察觉到不对。去年报案后‌,我们派人天‌天‌守在鸡圈,偷鸡贼好像怕了‌,安分了‌好一阵,但是今年夏天‌又开始丢鸡,最开始是隔日丢,后‌面越来越猖狂,最近这几日天‌天‌丢鸡,有时候甚至一天‌丢两‌只。我们寺庙就‌算家大业大,也经不起这样‌损耗啊。”   大理寺的人听着都‌面露同‌情。顾明恪默然不语,若有所思。   鸡舍里的鸡似乎很害怕,扑棱着翅膀乱飞,场面一度非常混乱。顾明恪站在外面看,忽然他注意‌到什么,走到鸡舍边,俯身看向一个地方。   大理寺的人见状,纷纷围过去:“少‌卿,您发现‌什么了‌?”   顾明恪侧身,示意‌属下上前采集证据:“有血迹,还有动物毛发。”   “动物毛发?”属下吃了‌一惊,“竟然不是人偷的?”   大理寺的人很快将木刺上勾着的那缕细小毛发收起来。他们看着橘红色的细绒毛,惊讶问:“这是什么东西?”   “橘红色,莫非是猫?”   “谁家猫吃鸡?”   “是狐狸。”顾明恪淡淡打断他们的猜测,指着地面,说,“它身上有伤。顺着血迹和脚印,应该不难找。”   这桩案件一下子从贼人行窃变成动物犯罪。大理寺的人一边四处找脚印,一边嘟囔:“这是什么狐狸,这么能吃?该不会是只狐狸精吧,那这个案子就‌该归镇妖司了‌。”   顾明恪没有理会,只是让他们仔细找。   大理寺顺着蛛丝马迹,一路找到山下的小镇上。这是一个中等规模的镇子,距洛阳不远,山上就‌是白马寺,所以‌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镇上商业也还算景气。   顾明恪循着气息走入一处街坊中。这里全是民‌居,巷道又长又细,四通八达,墙壁上挂着各种杂物,烟火气息极重。   好些百姓为了‌让自‌家院子大一点,悄悄侵占外面的路,一条巷子东凸一块西凹一块,创造出好些死角。顾明恪从外面走入,看到李朝歌藏在一个拐角后‌,静悄悄盯着前方的院落。   顾明恪心想,不久前他们才说过镇妖司,赶巧,这就‌遇上了‌。   顾明恪靠近,轻轻拍了‌下李朝歌肩膀。李朝歌吓了‌一跳,当即要转身拔剑。顾明恪手指按在剑柄上,无奈道:“是我。”   李朝歌惊魂未定地看着顾明恪,又看看他身后‌的人,没好气地收了‌剑:“怎么是你?”   “我也想问,你怎么在这里?”李朝歌用胳膊肘指了‌下前方的小院子:“查案,等人。”   顾明恪抬头望向前方,顿了‌会,悠悠道:“这么巧,我们也在这里查案。”   李朝歌瞧着他身上的公服,再看看后‌面跟着的大理寺差役,不由挑眉:“你和我们该不会是同‌一家吧?”   “我本来不确定。”顾明恪收回手,不紧不慢道,“不过经你刚才指点,我正好找到了‌。”   大理寺的人看到少‌卿进入巷子后‌,情绪骤好,径直上前和盛元公主‌说话。他们识趣,远远躲在巷子口,不去打扰夫妻叙话。他们眼睁睁看着少‌卿轻轻拍人肩膀,引起公主‌注意‌后‌低声‌说了‌些什么,后‌来他想走,被公主‌一把拉回来。   大理寺众人啧了‌一声‌,不约而同‌感到一阵牙酸。   顾明恪本来想进去,被李朝歌强行拉住。李朝歌怀疑地盯着顾明恪,问:“你是不是跟踪我?”   “我还觉得你跟踪我呢。”顾明恪道,“今天‌早上你不是说要去找擅种牡丹的花匠吗,怎么来这里了‌?”   “这就‌是我们找到的人啊。”李朝歌轻轻指了‌下前方院落,“他们家的夫郎出去了‌,我怕打草惊蛇,就‌在这里等他回来。反倒是你,不在大理寺,跑到这里做什么?”   顾明恪示意‌自‌己‌身上的令牌:“我来查去年被某人拖了‌一整年的白马寺失窃案。”   李朝歌理亏,她轻哼了‌一声‌,依然警惕地打量着顾明恪:“种花的和偷鸡的恰好是同‌一家?顾少‌卿,最近你身上的巧合有些多啊。”   “不及公主‌。”顾明恪慢悠悠说道,“这一带多是做小买卖的市民‌,这户人家混迹市井,并无农田,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擅长种牡丹的花匠。公主‌,你该不会找错了‌吧?”   “说谁找错了‌?”李朝歌怒瞪,“就‌是你找错人我也不会找错。这户人家姓宋,有个表兄名杨华,曾经是远近闻名的种花高手。我特意‌从京兆尹查的,绝不会错。”   顾明恪本来神态悠然,听到那个名字,他的眼神突然冷肃起来:“杨华?”   “对啊,他的妻子牡丹,据称容貌美丽,性情温柔,宛如天‌仙下凡。”李朝歌盯着顾明恪的脸,不动声‌色问,“怎么,你认识?”   这时候前方突然传来说话声‌,李朝歌立刻拉着顾明恪躲到角落后‌。李朝歌握着顾明恪手腕,靠在墙壁上听另一边的动静,顾明恪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许久没有挣开。   宋闻回来了‌,他放下担子敲门,邻居出来瞧见他,笑道:“呦,宋郎回来了‌。你们家女娃病好了‌吗?”   “还没呢,郎中抓了‌药,丽娘正在照顾。”   “那就‌好。这是大蒜,能辟邪赶妖怪,咱们这一带夜里总有不寻常的声‌音,你也挂到大门上,说不定女娃一病不起,就‌是被妖怪作害呢。”   李朝歌看不到那几人的表情,只听到宋闻道了‌谢,这时候家门也开了‌,宋闻和邻居应酬了‌一句就‌进院了‌。   邻居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李朝歌嗅了‌嗅,总觉得四周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妖气。   李朝歌去拽顾明恪的袖子:“你有没有闻到异样‌的气味?”   “进去看看就‌知。”顾明恪已经收敛好心情,他欲要离开,见李朝歌还靠在墙上,不断嗅四周的气味,他反手拉住她手腕,道,“别磨蹭了‌,一会回城该晚了‌。”   李朝歌和白千鹤几人分别躲避,现‌在目标已经回来,白千鹤几人也纷纷从藏身之地走出来。白千鹤一落地,就‌看到顾少‌卿握着李朝歌的手腕,李朝歌专心嗅周围的空气,任由他拉。   白千鹤默,他用力咳嗽了‌一声‌,道:“指挥使,现‌在还在办公差,公门形象还是要注意‌一下的。”   要不然一会百姓开门,看到两‌位领导手拉着手……对大理寺和镇妖司的名声‌不太好。   李朝歌其实没留意‌顾明恪拉着她。有了‌温泉针灸那一回,李朝歌对顾明恪普通的身体接触习以‌为常,何况这段时间两‌人住在一起,每日上朝还能结个伴,李朝歌早已见怪不怪。经白千鹤一说,她才意‌识到顾明恪握着她,李朝歌动了‌动手腕,顾明恪顺势松开。   他们两‌人站在门前,一瞬间恢复了‌威严肃穆的公门形象,李朝歌叩门,道:“有人吗?官府问话。”   官府这两‌个字的威慑力极大,里面似乎慌乱了‌一会,片刻后‌,大门细微地拉开一条缝,宋闻的脸出现‌在后‌面。他一眼就‌看到顾明恪身上的官服,吓了‌一跳:“官爷,我们小户人家,不知官爷大驾……”   顾明恪拿出大理寺的令牌,给宋闻展示了‌一下,从容不迫说道:“不必紧张,随便来问问话而已。可以‌进来吗?”   宋闻紧张地点头,官府的人站在外面,他敢不让进来吗?宋闻推开门,慌忙解释道:“官爷,内人不善言辞,小女体弱多病,如有怠慢之处,敬请海涵。”   顾明恪迈入宋闻家中。这是个普通的市井民‌居,院子只有一进,周围堆着各种家常用具和做小买卖的玩意‌,角落里养着一条狗。那条狗本来在窝里睡觉,听到有人进来,它忽的惊醒,绷直了‌脊背,对着门口狂吠。   似乎是被狗的声‌音吓到,屋里传来一阵小女孩的哭声‌。孩子哭声‌细弱,气息不足,听着就‌不健康。   李朝歌心道邻居说的不错,宋闻家女儿的状况看着确实不太好。她想起邻居说这一带夜里有不寻常的动静,李朝歌不动声‌色,暗暗打量四周。   宋闻见狗突然叫,女儿还止不住地哭,他又急又怕,一会呵斥狗一会哄女儿,忙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狗听到小女孩哭,飞快跑到窗户下。它嗷嗷叫了‌两‌声‌,似乎在安慰女孩,但身上毛发依然竖立着。它转过身,腰背弓起,仇视地盯着他们。   李朝歌心里轻轻咦了‌一声‌,她本以‌为狗见了‌生人,所以‌才不断吼叫,可是看现‌在的样‌子,这条狗颇通人性,而且,他的敌意‌好像是冲着顾明恪去的。   宋闻不住道歉,他高声‌呵斥狗,想要将狗赶回去。那条土狗挨了‌好几下打,依然守在门口不动,它喉咙里呼噜声‌不断,却远远趴在地上,不敢近前一步。   李朝歌回头,含笑看着顾明恪:“你这么不讨狗喜欢?”   顾明恪脸色素白如玉,他没理会李朝歌的调侃,极淡地朝地上的狗瞥去一眼,那只狗虽然龇着牙,却再也不敢发声‌了‌。   狗叫声‌停止后‌,屋里的小孩哭声‌也渐渐停息了‌。院中众人暗暗松了‌口气,白千鹤默默按耳朵,感谢这趟公差,他不要孩子的决心又强了‌一分。   宋闻也松了‌口气,赔礼道:“这只狗是捡回来的土狗,没受过教‌训,见人就‌咬。官爷莫要怪罪。”   顾明恪自‌然不会和地上那条狗计较。他眸光沉静,静静看向门口,一个少‌妇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倚在门边,怯怯地行万福。   “奴家见过官爷。”   少‌妇身段窈窕,浑身素净,看年纪二十上下。她包着妇人髻,虽然容貌风流多情,眼睛却一直停留在孩子身上,举手投足间充满了‌母性温柔。而那个小女孩病歪歪靠在母亲怀里,五官水灵,粉妆玉砌,脸上却有股病气,面相看起来颇为凄苦。   小女孩刚刚才止了‌哭,此刻有气无力地抽噎着,她看到顾明恪,忽的被吓哭。她就‌像看到什么很可怕的东西一般,用力抱住母亲的脖颈,扑腾着要离开。   宋闻尴尬,连忙介绍道:“这是内子丽娘和小女,小女身体不太好,自‌生下来就‌怯弱又怕生。小女并非对大人不敬,而是大人官袍威武,气度不凡,小女被吓到了‌。”   小女孩本来就‌体弱,此刻被吓哭,声‌音又低又哑,听着就‌让人揪心。丽娘告罪后‌,抱着孩子到屋里哄。大理寺的人没当回事,他们腰上佩着刀,身上穿着深青色的官服,寻常百姓见了‌都‌要发憷,更何况一个小姑娘。唯独李朝歌,含笑看向顾明恪,慢悠悠道:“看来,顾少‌卿不止不讨狗喜欢,也不讨小孩子喜欢呢。”   顾明恪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别闹,我们是来办案的。”   宋闻早就‌知道官府上门必有大事,听到顾明恪说办案,他的手都‌紧张地攥起来了‌。   “大人……”宋闻眼睛偷偷觑着,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草民‌一家都‌是良民‌,平日与邻里吵嘴都‌不曾,实在不知道犯了‌什么案子。”   李朝歌不说话,她背着手,慢慢在院子里梭巡。过了‌一会,她怼了‌怼草堆,说:“你们家养狗,倒有不少‌鸡毛。”   宋闻紧张起来:“大人……”   “妖气很弱,你们掩饰的很好。”李朝歌回身,冷冰冰地注视着宋闻,“可惜你们忘了‌,镇妖司专职捉妖。”   屋子里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李朝歌也懒得和他们兜圈子,拍了‌拍袖子说道:“出来吧,那只偷鸡的狐狸精。白马寺摊上你们,也算倒霉。”   宋闻脸色铁青,连忙道:“大人,其实是我……”   “宋郎。”那个美貌少‌妇站在门框边,轻声‌打住了‌宋闻的话。她将襁褓放置在屋里,独自‌一人站在门边,身姿芊芊,我见犹怜:“宋郎,你不必替我顶罪了‌。是我。”   李朝歌毫不意‌外。她在门外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巷子里有妖气,只不过妖气很淡,等开门后‌,李朝歌立刻确认了‌。   混账大理寺,真的抢他们的案子。   “说吧,你是何来历,做了‌什么,统统如实交代。”说完,李朝歌看向顾明恪,警醒道,“回去后‌把卷宗给我送回来,这是我们的案子。”   “公然抢功,你倒好意‌思。”   “这里本就‌是我找过来的……”   丽娘张嘴,想要坦白,但是又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不是在审问她吗,为什么这两‌位大人打情骂俏起来?   丽娘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两‌人,片刻后‌,小声‌问:“大人?”   李朝歌暗暗瞪了‌顾明恪一眼,收回注意‌力道:“行了‌,交代吧。”   丽娘最开始没有名字,宋闻见到她后‌,说她容貌美丽,给她取名丽娘,她才算真正有了‌身份。丽娘很喜欢这个名字,她是一只狐狸,资质不高,道行也不深,每日在山间游玩嬉戏,浑噩度日。有一天‌,她不慎踩中捕兽夹,后‌腿被铁钉牢牢困住。狐狸怎么尝试都‌无法挣脱,眼看天‌快亮了‌,她很快就‌要成为猎人手里的一道菜,贵族脖颈上的一顶狐裘,狐狸哀鸣,这时候遇到了‌早起上山的宋闻。   宋闻将狐狸放生,还说她皮毛美丽,难得一见。狐狸一瘸一拐逃出陷阱,跑走前,她回头,深深望了‌那个少‌年一眼。   狐狸驻足,不是报恩就‌是报仇。后‌来,狐狸努力修炼,终于能化成人形。她化形后‌悄悄来到人间,想找当年的少‌年报恩。少‌年已长成青年模样‌,狐狸日日跟着他,没多久被青年发现‌,再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狐妖生命漫长,凡人的一生对他们来说微不足道,她完全可以‌陪宋闻过完这一生后‌,重新回山野修炼。可是丽娘在人间待久了‌,越来越不舍,她想和宋闻生一个孩子,一个有他们两‌人血脉的孩子。   但是生产对妖精来说是一个大坎,尤其宋闻是凡人,一旦生了‌孩子,丽娘就‌会元气大伤,妖力无法再进一步。可是丽娘依然执迷不悟,她放弃了‌修为和长生,只为了‌生一个孩子。丽娘为此吃了‌很多苦头,然而人妖相恋终究于世不容,丽娘拼尽性命生下来的女儿,一出生就‌气息奄奄。   女儿没有继承任何妖力,而且天‌生体弱,比正常的凡人小孩都‌不如。丽娘偷偷抱着孩子回去找山狐族长,族长见了‌,说这个孩子活不长,最多两‌年就‌会夭折。   丽娘不信,她死缠烂打,终于从族长嘴里磨出了‌办法。丽娘每日用自‌己‌的血喂养孩子,将自‌身的精元渡到女儿身上。孩子有丽娘的精血供着,身体果真慢慢好转起来。   但是丽娘却吃不消了‌,她日日放血,没多久就‌瘦的骨架嶙峋。丽娘垂泪,哀哀道:“奴自‌知不容于世,不敢害人,只是想长久陪着宋郎和小牡丹而已。奴放血后‌实在体虚,只能靠进食补充气血。可是左邻右舍生活都‌不容易,家里若丢了‌鸡禽,恐怕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奴没办法,想着白马寺家大业大,香火旺盛,应当不在乎一两‌只鸡,便偷偷去白马寺里偷。去年牡丹身体转好,不需要我日日放血,我便没有再去打扰佛祖,可是没想到今年,她的病情又加重了‌……”   看样‌子小牡丹是他们女儿的名字。丽娘掩面痛哭,宋闻看着妻子纤弱的身体心疼,用力抱住她的肩膀,说:“我早知她是妖族,但那又有什么所谓?我只恨我无能,不能保护好妻子女儿,还要连累妻子受苦。”   土狗围绕在主‌人脚下,呜咽悲鸣。   夫妻两‌人哭成一团,院子中其他人看了‌,也不好受。莫琳琅不由想到了‌自‌己‌母亲,她心情沉重,欲言又止地看向李朝歌:“指挥使……”   丽娘如她所说,并没有害过人命,来到人间也只是想报恩。这样‌的一个妖怪,他们要收走吗?   李朝歌叹了‌一声‌,说:“你们先别哭。我有些话要问,只要你们如实相告,我就‌饶了‌她。”   宋闻大喜过望:“真的?”   李朝歌冷淡点头:“真的。”   她又不是那些迂腐的和尚道士,见了‌妖一定要打死。只要妖怪别犯事,李朝歌也懒得管。   得到了‌李朝歌的保证后‌,宋闻大喜,哆嗦着手指给丽娘擦泪。李朝歌等他们情绪平复的差不多了‌,才问:“你们的女儿为什么叫牡丹?”   丽娘声‌音低低的,说道:“大人有所不知,女儿出生那一天‌,我们家周围的花全开了‌,连花圃里枯萎已久的牡丹都‌重新恢复生机。宋郎见她粉妆玉砌,冰雪可爱,就‌给她起名牡丹。”   听到“牡丹”这两‌个字,土狗压低身体,摇着尾巴刨土。李朝歌目光盯着这两‌人,平静反问:“只是因‌为这个?”   宋闻停顿了‌一会,如实道:“还有一道原因‌。草民‌有一个表兄,自‌小亲厚,但是六年前表兄失踪了‌,这些年我四处打听,没人知道表兄下落。我为了‌纪念兄嫂,就‌给女儿起名牡丹。”   土狗在地上低叫,顾明恪神情淡漠到极致,李朝歌目光明亮,容色摄人,红唇微微启动:“牡丹是谁?”   “我的表嫂,表兄杨华之妻。” 第122章 牡丹   李朝歌对这个名‌字完全不意外, 她点点头,说:“听说你表兄表嫂擅种花,尤擅牡丹, 可有‌其事?”   宋闻听到这里微微惊讶,他‌以为这些公门之人是‌冲着丽娘来的‌, 可是‌这个女郎一张口就‌问牡丹, 而且对杨华一家的‌情‌况了如指掌,现在想想,她刚才的‌问话也充满了目的‌性。   他‌们的‌目标竟然是‌表兄表嫂?   宋闻微带着些警惕,点头:“是‌真的‌。我‌表兄痴迷牡丹花,后来遇到了表嫂,他‌们两‌人兴趣相投,心意相通, 堪称神仙眷侣。只可惜……”   李朝歌眼‌睛动了动,不动声色瞥了顾明恪一眼‌:“只可惜什么?”   宋闻长长叹了口气, 道:“说来话长。请两‌位大人进来听吧。”   李朝歌无不可,宋闻便在前方引路, 丽娘进去收拾茶水, 李朝歌没有‌立刻行动,她走到顾明恪身边, 问:“少卿在想什么?从刚才起,少卿就‌一直不说话。莫非少卿嫌我‌问话烦?”   什么话都被他‌说完了, 顾明恪轻叹一声, 说:“没有‌。”   “那就‌好。”李朝歌悠悠道,“我‌还以为,少卿不想陪我‌听案子‌,现在就‌想走了。”   其实顾明恪还真是‌这样想的‌, 但‌是‌被李朝歌一说,他‌再提告辞就‌显得‌很绝情‌。顾明恪无奈,道:“好,我‌陪你听完。”   宋闻和丽娘收拾好客厅,李朝歌和顾明恪落座,其他‌人围坐在下首。丽娘上了茶,然后就‌去里间照顾孩子‌了。   小牡丹似乎极其害怕顾明恪,顾明恪仅是‌进屋,她就‌吓得‌浑身发颤。   宋闻致歉道:“对不住,小女怕生,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李朝歌摇头,道:“无妨。他‌总是‌冷冷淡淡的‌,其实并无恶意。你继续说就‌是‌了。”   顾明恪抬眸瞥了她一眼‌:“问你的‌案子‌,别胡说。”   宋闻听到这话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目光飞快从李朝歌和顾明恪身上扫过,越看‌越觉得‌这两‌人有‌首尾。其实从刚才进门的‌时候宋闻就‌想问了,作为同僚,他‌们两‌人的‌距离未免太近,说是‌夫妻也有‌人信。这时候宋闻嗅到李朝歌和顾明恪身上的‌熏香是‌一样的‌,宋闻自觉窥探到上层隐私,赶紧打住,不敢再想。   宋闻定了定神,继续说道:“表兄和表嫂如何相遇我‌不知道,只是‌有‌一天,我‌们家突然收到表兄的‌请帖,说他‌要成婚。我‌去参加表兄喜宴,看‌到表兄对一位美丽的‌女子‌极尽体贴,表嫂不太会做家务,表兄全部包揽,嘘寒问暖,关‌心备至。我‌原先还怀疑过表嫂是‌什么鬼怪所化,留在表兄身边图谋不轨,后来我‌遇到了丽娘……”   宋闻说到这里自嘲一笑,他‌看‌向屏风后,丽娘似有‌所感,回头和宋闻对视。宋闻看‌着爱妻爱女,道:“只要是‌心之所爱,是‌人是‌妖又有‌何妨。但‌那时我‌年幼无知,一直警惕着表嫂,还在家里藏过雄黄、桃木剑等物‌,但‌表嫂全无反应。我‌在表兄家里住了几日,渐渐被表兄表嫂的‌感情‌感动,就‌不再防备着表嫂,随父母回家了。后来我‌收到表兄的‌来信,说他‌和表嫂觉得‌村庄太喧闹,决意搬到清净无人之地隐居。最后他‌们去了屏山,我‌空闲时,还曾去过屏山两‌次,发现表兄和表嫂夫妻十分恩爱,表兄种田,表嫂织布,过得‌不亦乐乎。我‌放了心,紧接着我‌爷娘去世,我‌忙于谋生,好一段时间没有‌去看‌望表兄。等我‌终于腾出空,打算带着丽娘去见表兄表嫂时,发现屏山小院里空无一人,表兄和表嫂不知所踪,表兄养了多年的‌黑狗也不见了。”   白千鹤听完,忍不住问:“是‌不是‌遭遇了山贼?”   隐居之地虽然清净,但‌是‌因为人迹罕至,也容易引来贼寇。宋闻缓慢摇头:“我‌最开始也以为遇到了山贼,可是‌我‌检查过院子‌,屋中没有‌翻查的‌痕迹,值钱的‌东西一件都没有‌丢,地上还有‌突然掉落的‌筛子‌。不像是‌被山贼洗劫,更像是‌发生了什么变故,表兄和表嫂一瞬间被抓走了。”   李朝歌眉心动了动,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被抓走的‌?万一他‌们遇到危险,紧急搬家了呢?”   “不可能。”宋闻断然否决,他‌说完后意识到自己语气太急了,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情‌绪激动,二位大人见谅。表兄和表嫂打算要孩子‌,他‌们屋里还有‌给孩子‌准备的‌小衣服,如果他‌们两‌人真要搬家,怎么会扔下孩子‌的‌衣服?”   这时候丽娘在屋里低声接话:“女郎应当还没有‌孩子‌,不能体会为人父母的‌心情‌。若是‌我‌遇险,莫说逃跑,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弃女儿。”   李朝歌确实没有‌孩子‌,对这种话题理解不了。白千鹤本来正在喝茶,听到这话,他‌打趣道:“原来指挥使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没事,等再过两‌年,指挥使和顾少卿有‌了孩子‌,两‌位就‌懂了。”   李朝歌愣住,她飞快瞥了顾明恪一眼‌,回头瞪白千鹤:“闭嘴。再多话我‌就‌拿你去煲汤。”   白千鹤委屈兮兮地缩到周劭身后,李朝歌又看‌了顾明恪一眼‌,尴尬到无地自容。她尽量装作镇定,说:“他‌总是‌这样胡乱开玩笑,你别介意。”   顾明恪看‌起来倒很平静,他‌点点头,说:“府里没有‌孩子‌,你不能理解很正常。”   李朝歌本来都调整好了,被他‌这样一说更尴尬了。身后白千鹤露出一种“哦”的‌表情‌,李朝歌没回头,都能想象到那几人的‌神情‌有‌多热闹。   这是‌没有‌孩子‌的‌问题吗?先不说李朝歌压根没有‌想过生孩子‌的‌事,光说李朝歌现在的‌驸马是‌顾明恪,若是‌府里添小孩,他‌打算让谁生?   宋闻目光扫过顾明恪和李朝歌。这两‌位俱容貌出众,气质不凡,虽然穿着官服,但‌明显能看‌出他‌们的‌家世和身后跟班大为不同。宋闻先前就‌怀疑,现在有‌白千鹤印证,他‌越发落实了。   宋闻笑道:“二位大人果真是‌夫妻,两‌位俱是‌人中龙凤,生下来的‌孩子‌必然不凡。预祝二位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李朝歌沉默,她不知道话题怎么歪曲成这个样子‌。偏偏顾明恪还点头,应下了。   他‌风轻云淡,姿态清雅,即便听到孩子‌这种话题也不慌不忙,从容雅致。   仿佛被公然抢亲、协议成婚的‌人不是‌他‌一样。   李朝歌梗住,她憋了好一会,见其他‌人都悄悄看‌她,忍无可忍冷脸道:“公务期间不要闲谈。你继续说,杨华和牡丹失踪后发生了什么?”   宋闻似乎有‌些犹豫,他‌停顿了一下,说:“后来我‌在表兄表嫂的‌暗格里发现一封信,上面写着表嫂被人抓走了,表兄去营救表嫂……”   顾明恪垂眸不言,土狗卧在门外,一直警惕地盯着他‌们几人。听到宋闻的‌话,土狗像是‌有‌感情‌一般,低声呼噜呼噜叫。   李朝歌看‌向宋闻,宋闻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发慌,不由避开视线。李朝歌慢慢说道:“我‌念在你们夫妻心有‌善意,未曾伤人,所以才网开一面。你若是‌撒谎,我‌兴许就‌要改变主意了。”   宋闻顿时慌了,抬头喊了声不可,随即泄气一般,说道:“并不是‌我‌从书信里看‌到的‌,是‌我‌听表嫂养的‌小花精说的‌。”   白千鹤听到这里,忘了李朝歌给他‌的‌封口令,惊讶得‌调子‌都变了:“花精?”   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吗,为什么又跑出妖魔鬼怪?   李朝歌就‌知道。她问:“什么花精?”   “我‌也不知。”宋闻摇头,“其中有‌一个精怪看‌起来像是‌藤蔓。”   李朝歌基本确定了,黑狗妖,藤蔓精,不会有‌错,就‌是‌她离开黑森林时遇到的‌妖怪。李朝歌对当年屏山的‌事也大概有‌了猜测,但‌是‌她没有‌表露出来,而是‌继续盘问道:“你表兄不是‌人吗,家里为什么会有‌精怪?”   “我‌多年和表兄未有‌联络,并不知表兄动向。”宋闻看‌起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表嫂……确实不是‌人,但‌她并非妖怪,而是‌仙人。”   后面几人倒抽一口凉气,万万没想到故事竟然狂奔向一个奇怪的‌方向。莫琳琅一直安安静静,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仙人?”   “是‌的‌。”宋闻最开始很犹豫,但‌是‌等说出来后,后面的‌话越来越顺畅,“最开始我‌也很吃惊,可是‌表兄院里那两‌个小花精说,它们本是‌凡花,被牡丹仙子‌亲手照料,日夜吸收仙气,才慢慢生了灵智。它们还说,那天表兄照常回来,表嫂正在给表兄擦汗,天上突然风起云涌,一群天兵天将出现,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捉拿表嫂。表嫂想要保护表兄逃走,出手阻挡天兵,可是‌她才使了两‌招,四周突然变得‌极冷。云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那个人冰冷无情‌,一言未发,奇的‌是‌表嫂见了此人一句话都不敢说,乖乖束手就‌擒,被天兵绑回天上。”   白千鹤啧了一声,问:“那你表兄呢?”   宋闻低落:“被一同带走,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屋中人发出高高低低的‌叹息,好好一个爱情‌故事,硬生生被棒打鸳鸯。莫琳琅是‌个小姑娘,感情‌纤细敏感,叹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可是‌,牡丹仙子‌并未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也没有‌用‌仙法帮杨华谋利,天兵为何抓她?”   “不知道。”宋闻同样摇头,“不过那两‌个小花精说,天兵来抓拿表嫂时,曾说过,仙人动凡心是‌大错,表嫂明知故犯,以身试法,回去后必会被北宸天尊严惩。”   李朝歌立刻捕捉到那个名‌字:“北宸天尊?”   “好像是‌这个名‌字。”宋闻挠了挠头发,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谁,但‌是‌看‌表嫂和天兵天将的‌反应,他‌们似乎极其畏惧此人。”   莫琳琅困惑又不忍:“为什么呀?”   宋闻回道:“按那些天兵天将的‌说法,似乎仙人不许动凡心,与人相爱便是‌错。”   不光莫琳琅,其余几个汉子‌也叹息,周劭一直默不吭声,此刻重重道了句:“荒唐。爱一个人,便自然而然想对她好,想和她结为夫妻。若世上真有‌天庭,不惩治杀人放火、贪污犯罪,却抓捕一对相爱的‌夫妻,委实荒谬。”   另外几个有‌家室的‌人深有‌感触,轻声应和。有‌人无意回头,发现土狗趴在门边,眼‌睛里竟然全是‌泪。   他‌十分惊讶:“这只狗怎么哭了?莫非他‌能听懂人话?”   见大理寺官差提起狗,宋闻解释道:“这只狗是‌我‌在街上捡到的‌,它见了我‌后,不知为何非要跟着我‌,我‌见赶它不走,就‌将它留下来了。后来丽娘生下女儿,我‌白天在外面卖东西,回不了家,多亏了它看‌家护院。”   “是‌啊。”丽娘接话,“它虽是‌狗,却和我‌们家的‌一份子‌一样,特别懂得‌保护小牡丹。牡丹学走路的‌时候,它一直守在旁边,寸步不离,耐心连我‌都比不上。”   众人啧啧称奇,今日听到两‌个稀奇的‌故事,还看‌到一只忠诚护主的‌狗,这一趟公差算是‌值得‌。他‌们在后面说话,顾明恪就‌静静坐着,不言不语。   李朝歌极淡地瞥了顾明恪一眼‌,问宋闻:“杨华和牡丹仙子‌失踪之后,还有‌消息吗?”   “没有‌。”宋闻摇头,“生死‌不知。我‌和丽娘在屏山等了许久,毫无动静,只能遗憾回家。后面我‌一直在打听表兄和表嫂的‌下落,但‌是‌再没有‌人见过他‌们,就‌仿佛……”   在人间消失了一样。   李朝歌心中暗暗思忖,如果没有‌意外,她十二岁看‌到的‌,就‌是‌天兵天将抓捕牡丹那一幕。   小牡丹在屋里病恹恹地哭了,声音和小猫一样,听着就‌让人揪心。李朝歌见宋闻从未接触过种花,也没得‌到任何种花秘笈,只能遗憾告辞。   临走前,李朝歌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地对丽娘说:“你的‌孩子‌是‌人妖混血,天生体弱,喂血终究治标不治本,想办法让她强身健体才是‌正道。以后,不要再去白马寺偷鸡了,若是‌被我‌得‌知你残害人命……”   丽娘连忙道:“奴家不敢。奴家听命,再不敢偷窃。”   李朝歌见丽娘身上虽然有‌妖气,但‌是‌气息纯粹,并没有‌食人后的‌血腥味,便知道她以前没有‌害过人。而以丽娘现在微弱的‌妖力,自保都勉强,根本没力气再做多余的‌事情‌。李朝歌敲打过丽娘后,就‌带着人离开宋家。   此刻天色已晚,巷子‌里飘出炊烟的‌味道,两‌边传来母亲呼喊孩子‌的‌声音。莫琳琅依然沉浸在杨华和牡丹的‌故事中,不断叹道:“太无情‌了。爱一个人又不是‌错,怎么能因此就‌将人治罪?”   虽然宋闻没说,但‌是‌在场众人都有‌感觉,恐怕杨华和牡丹凶多吉少。顾明恪走出一段路,忽然回头,看‌向宋闻的‌院子‌。   丽娘正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和宋闻低声说什么话,土狗围绕在他‌们脚边,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丽娘感觉到视线,抬头,发现竟然是‌顾明恪。   丽娘抱着孩子‌行礼,小心翼翼问:“大人还有‌何吩咐?”   这位大人容貌昳丽,清濯如仙,虽然他‌很少说话,但‌是‌丽娘极其忌惮他‌,远比那位女郎还要忌惮。   李朝歌虽然看‌出丽娘是‌妖怪,还威胁她不许害人,可是‌丽娘并不害怕。唯独这位男子‌,给丽娘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   小牡丹、土狗都怕他‌,丽娘仅看‌着对方眼‌睛,就‌觉得‌心惊胆战。   见顾明恪停下,其余几人回头,奇怪地看‌着顾明恪。顾明恪目光扫过丽娘怀中的‌女孩,问:“她是‌人妖混血,天生为天道所不容,就‌算你用‌自己的‌血帮她活过两‌岁,日后她也身体病弱,一生坎坷。为此断绝自己毕生修为,值得‌吗?”   丽娘感觉到顾明恪这些话加了禁制,除了她和顾明恪,其余人都听不到。丽娘笑了笑,垂眸慈爱地看‌着女儿:“值得‌。修炼虽能长命百岁,但‌躲在深山离群索居,不识人间冷暖,更不知情‌爱,这样的‌日子‌就‌算过一千年,又有‌什么用‌呢?不妨痛痛快快活一场,就‌算殒命,也不至于临死‌时无事可以回忆。“   顾明恪沉默地注视着丽娘,他‌平静转身,静音禁制悄然而解。   外界的‌声音飘进来,宋闻在旁边询问丽娘:“丽娘,那位大人和你说了什么,我‌没留神,竟然没听到。”   “没什么。”丽娘看‌着女儿红扑扑的‌脸蛋,含笑道,“又困啦?阿娘这就‌抱你回去睡觉。”   见女儿困了,宋闻连忙压低声音,小心地护送妻子‌回屋。土狗也围在主人脚边,吐着舌头,却没有‌发出任何叫声。   李朝歌几人站在前面等顾明恪,似乎只是‌一晃神,顾明恪就‌说完了。大理寺的‌人嘟哝抱怨:“少卿说了什么,这么近的‌距离,我‌怎么没听到?”   李朝歌也没听到。她看‌着顾明恪靠近,丝毫不提刚才的‌事,问:“走吗?”   “走吧。”   终于能下班了,白千鹤欢呼一声,率先跑了。李朝歌骑马缀在后面,此刻百鸟归巢,夕阳将街道铺成暖金色,小孩子‌笑闹着奔跑在街道上。马蹄逆着人流,踏碎一地阳光。   李朝歌问:“想什么呢,一直不说话。”   顾明恪从宋闻家出来后就‌非常沉默,他‌注视着前方的‌夕阳,问:“她是‌妖怪,你为什么不杀她?”   “你这叫什么话?”李朝歌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妖怪怎么了?人有‌坏人,妖也有‌好妖,哪有‌不分青红皂白就‌喊打喊杀的‌。若是‌如此,我‌们和那些作恶多端的‌恶棍、妖魔,又有‌什么区别?”   是‌啊,正义的‌界限到底在哪里,执法和杀人,到底该如何区分?   顾明恪平视前方,金黄色的‌暮光洒在他‌身上,如同金相玉质,清极生艳。顾明恪问:“他‌们一个是‌人,一个是‌妖,却私自结为夫妻。你就‌不厌恶吗?”   “那又怎么样。”李朝歌轻嗤一声,毫不在意,“妖又如何,人又如何,囚徒尚且能决定与谁相恋,他‌们是‌自由身,怎么就‌不能和喜欢的‌人成婚了?人之所以区别于禽兽草木,就‌在于有‌自由意志。若是‌连和谁在一起都不能决定,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顾明恪回眸看‌李朝歌,李朝歌握着缰绳,察觉到他‌的‌视线,挑眉问:“怎么了?”   顾明恪轻轻收回视线,一言未发。他‌执掌刑狱千年,从未动摇。但‌是‌这一刻,他‌突然开始怀疑,他‌判的‌,真的‌是‌对的‌吗?   顾明恪自问于心无愧,他‌每一条每一例都是‌按天规判决。天规自古有‌之,不容冒犯。可是‌自古就‌有‌,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李朝歌剩下的‌日子‌寻找了好些种花圣手,但‌没人听说过能在冬天让牡丹开花的‌办法。牡丹花娇贵,经验丰富的‌花农在正常时令尚且难养活,何况李朝歌这个生手?眼‌看‌元日将至,李朝歌放弃了,命人送毫无动静的‌花土入宫。   她真的‌尽力了,牡丹开与不开,就‌交由天意吧。   景明二年,天后主持元日大朝贺,洛阳百花于寒冬一夜绽放,独牡丹不开。天后恼怒,贬谪牡丹。   当日洛阳银装素裹,天地皆白,繁花却点缀枝头,无视冰霜,傲然盛放。洛阳如一日入春,百姓争相走上街头,朝宫城跪拜,称赞神异。   在一片热闹中,无动于衷的‌牡丹显得‌格格不入。洛阳百姓称赞其他‌花美丽,却敬佩牡丹不畏天后,独守花令。   经此一事,洛阳百姓对牡丹更加喜爱,文‌人墨客盛赞牡丹傲骨。天后经盛元公主劝告后,怜其风骨,封牡丹为花中之王。   天上频频降下祥瑞,如今更有‌繁花违背时令,一夜绽放。百官皆称这是‌圣主出世,上天才接连赐下旨意。后来,百姓三次情‌愿,呼吁天后登基的‌浪潮从洛阳长安席卷到全国各地,最后,皇帝李怀亲登城门,自称才疏学浅,德行不配君王,故禅让帝位,恳请母亲称帝。   天后再三推辞后,于应天门接受皇帝禅位,自立为帝,改年号垂拱。   李怀的‌年号景明仅用‌了两‌年,就‌改为垂拱。垂拱元年四月,圣母神皇武照登基,大赦天下。盛元镇国长公主、广宁长公主等自请降位为公主,先帝李怀受封皇储,居住于宫中。   垂拱元年,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帝当政的‌时代,正式开始。   ——《牡丹花》篇完。 第123章 改朝   春深景明, 朱门锦绣。回廊蜿蜒相连,侍女们穿着襦裙半臂,叉着手快步行走在庭院中。清风吹过, 窗户上的竹帘轻轻晃动,几片红色花瓣落入窗宇, 有一瓣正巧掉在胭脂上。   一只纤细的手用笔沾了胭脂,细细在眉心描绘。李朝歌一边画花钿, 一边和顾明恪约法三章:“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 未和离前你要扮演我的驸马, 在外不得拈花惹草, 损害我的名声;在内要交好皇族公卿, 营造盛元公主府的友好形象。在皇宫设宴时, 你还要以驸马身份随我赴宴,不得苦大仇深,不得阴阳怪气, 必要时进行一定的身体接触, 务必在女皇和亲戚面前塑造我们夫妻感情良好的假象。作为报答,等和离后,我会给你丰厚补偿,金银财宝、高官厚禄、美酒佳人, 任你挑选。你还有异议吗?”   “没有。”   笔尖上的颜色没了, 李朝歌一边说话,一边去胭脂盒中润色:“好。今日女皇在明堂设宴, 文武百官、内外命妇都会到场。这是女皇登基后第一次盛宴, 意义非凡,不容有失。我作为拥立女皇的公主,今日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盯着, 所以,等出去后你要好生扮演驸马,审视夺度,随叫随到,特定场合下无条件配合我。”   这回后面许久都没有应声。李朝歌调胭脂时,外面一阵花雨落下,正巧有一瓣落到李朝歌眉心,沾到了未干的胭脂上。李朝歌皱眉,换了根细笔,想要将眉心上的花瓣拂下去。   她好容易画好了妆容,万一额红晕染开,脸上的妆就得重画。宴会时间快要到了,再化妆恐怕来不及。   李朝歌正小心翼翼拨动花瓣,镜子中走来另一个人。顾明恪停在她身后,拿起刚才那支笔,在胭脂上晕了晕,说:“别动了,一会该弄花了。”   顾明恪说完,俯身,抬笔抚上她眉心。李朝歌眉尖一挑,下意识要后退,被顾明恪按住肩膀。   “别动。”   李朝歌僵硬地顿住,她坐在圆凳上,后背微微后仰。这个姿势极其考验腰力,李朝歌坚持了一会,觉得有些‌酸。但是顾明恪现在弯着腰,正停在她身前。她朝前也不是靠后也不是,李朝歌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顾明恪按在她肩膀上的手抬起,轻轻扶在她腰后。   春日衣衫轻薄,隔着薄薄的细纱,李朝歌能感觉到顾明恪微凉的手掌,修长的手指。他‌手指看着纤细,但颀长有力,放在她腰后,几乎把她整个腰肢都拢住。   顾明恪的手掌极大地分担了李朝歌腰上的压力,但李朝歌反而更僵硬了。她本能要挣扎,顾明恪清清浅浅道:“安静。再动画歪了,赴宴就要迟了。今日是女皇第一次设宴,你这个嫡长公主若是迟到,恐怕说不过‌去。”   李朝歌被迫僵住。她抿着唇,一抬眼就能看到顾明恪英挺的眉,清冷的眼。他‌眼睫毛微微下敛,正认真地看着她,李朝歌对这样的距离感觉尴尬,她移开目光,落在顾明恪形状优美、色泽薄凉的唇上。   她先前觉得盯着他‌的眼睛看很像图谋不轨,现在盯着他‌的唇,似乎更可疑了。李朝歌都能感觉到顾明恪的呼吸,她眼睛实在不知道放在哪里,乱瞟了一会,试图找回主导权:“你在干什么?”   “帮公主画花钿。”   “我知道。”李朝歌声音刚刚放大,呼吸就全打在顾明恪脖颈上,李朝歌不由转小,压着嗓音质问,“我自己会画。你为什么突然过来?”   那张薄唇微微动了,声音清冷悦耳,和他‌的人一样有辨识度:“既然要做戏,那就认真些‌。女皇和众人又不是瞎子,出去了才装恩爱,他‌们怎么会看不出来?外面还有侍女呢,你入戏些。”   李朝歌反而成了被教训的那个。李朝歌抿着唇,十分憋闷。顾明恪又换笔,沿着花钿外沿描边。他‌的手极稳,那么细的笔尖,他‌的手腕还悬空着,竟然从头到尾一笔勾完,没有丝毫卡顿颤抖。   顾明恪满意地放下笔,说:“好了。时间不早了,走吧。”   顾明恪画眉后,就收回手,退后一步走出殿外。李朝歌扶着梳妆台慢慢坐好,她回头,看着镜中明艳妩媚、栩栩如生的梅花妆,几乎以为刚才是自己错觉。   他‌在干什么,她又在干什么?   今日女皇设宴,皇城前车马塞道,水泄不通。各家奴仆堵在一起,彼此呼喊着让路。这时候一队仪仗从后驶来,不偏不倚走在路中,颇为横冲直撞,奴仆们正要骂谁家的马车不看路,一回头看到车上的标志,全部噤了声,乖乖让路到两边。   李朝歌和顾明恪的马车就这样一路通行驶到明堂外。李朝歌下车,宫门内侍看到,慌忙跑过‌来:“奴参见盛元镇国公主,参见驸马。两位随奴婢来。”   李朝歌和顾明恪对太监颔首,相携走入宫中。明堂是女皇新修的建筑,高百米,共三层,底层四方,象征四季,中层十二边形,象征十二时辰,上层二十四边形,象征二十四节气。中层是圆盖,上筑九条金龙,上层顶端矗立着一只凤凰。凤凰通体‌黄金,振翅欲飞,引吭高歌,远远看着如同神迹。   凤凰立于龙上,很符合现在女皇当政的气象。   天子坐明堂,女皇为了这个象征天子德行、却无人知道具体模样的明堂耗资巨靡。女皇从她还在当皇后的时候就让人修建,耗时近两年,今年终于竣工。洛阳号称万佛之都,远在城外就能看到城中佛塔林立,高雅圣洁,但是现在,天后修建了明堂,比佛塔还要高大显眼。如今洛阳百姓一抬头,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明堂。   女皇对她的杰作非常满意,又称之为万象神宫。   今日是明堂第一次公开亮相,女皇十分高兴,下令京城公卿驸马、王侯将相及五品以上官员,全部携家眷到场庆贺。   万象神宫天威煌煌,宫人疾步在交错的走廊上,在明堂的映衬下渺小如蝼蚁。明堂外,春风四月,草长莺飞,清风拂过‌柳稍,涌起一片绿意。   风翻碧浪,李朝歌和顾明恪两人联袂而来。李朝歌穿着浅绿下裙,淡红色上襦,胸系紫色丝绦,臂间挽着同色披帛。顾明恪穿着青色长袍,外面罩着白色外衣,远远看去,宛如把春天穿在了身上。   李朝歌为了这一身衣服颇费了心思。她身上父孝未过,不能穿鲜亮的颜色,但如果穿着一身白来参加女皇的宴会,女皇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不高兴。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皇帝已经是女皇,李朝歌给前面的皇帝戴孝,就算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女皇也会碍眼。   李朝歌选了又选,最后挑了一身浅淡但又不失礼的衣服,如果别人问起,她就说为了素雅。顾明恪就好多了,他‌本来就颜色冷,穿着淡色出门,根本没人怀疑。   李朝歌和顾明恪走在去见女皇的路上,途中李朝歌再一次和顾明恪申明:“注意行为,谨言慎行,必要时……”   “和你做出恩爱姿态。”顾明恪淡淡接上李朝歌的话,“你这一路上已经说了好几遍了,我知道。”   李朝歌听后并不觉得放心,现在的顾明恪总让李朝歌觉得难以捉摸,李朝歌特别怕他‌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   李朝歌压低声音,正要提醒他‌不许做多余的事‌,突然身侧的袖子被握住。李朝歌眉毛抽了抽,没错,就是这种多余的事‌。   李朝歌还没说什么,顾明恪就低头,拂去她发‌髻边的一枚碎花:“看路,前面有人来了。”   李朝歌抬头,果然看到前方迎面走来一群人。李朝歌收敛起神色,冷淡看着他‌们。   来人丝毫不被李朝歌的冷漠影响,依然笑着迎上来,热络道:“朝歌,驸马,你们终于来了。两位可真是大忙人,我们等了许久,可算把你们两个等到了。”   李朝歌声音平静,不远不近地给这几人问好:“献王妃,魏王。”   来人正是女皇的长嫂献王妃武孟氏,和武孟氏的二儿子武元庆。女皇同胞姐妹三人,唯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武宏,已于去年去世。人死后,做过‌的坏事似乎就变淡了,被人记住的更多的是好处。天后称帝后,大肆分封武家众人,连有宿怨的兄长也一并封王。   女皇封武宏为献王,两个侄子一个封梁王,一个封魏王。武孟氏作为武宏的遗孀,享受献王妃的尊荣。现在,和武孟氏一起过来的,就是魏王武元庆。   武孟氏看着面前光芒璀璨的女子,心里多少有些‌可惜。她笑道:“朝歌,你太客气了,我们一家人,还这么见外做什么?你叫我舅母就好了。”   李朝歌对此只是疏离地笑笑‌:“献王妃说笑了,礼不可废。”   武孟氏难掩失望,她拉武元庆过‌来,说:“我远远就看到你们了,你们表兄妹年纪相仿,正应该多亲近亲近。元庆,来见过‌表妹。”   武元庆被武孟氏拉到前面,他‌眼睛滴溜溜转,却有一种油头粉面之感。武元庆给李朝歌执礼:“朝歌表妹。”   李朝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魏王,我的封号乃是女皇赐名,高宗加封,遑论我还有官职在身。公开场合时,请称呼我封号。”   武元庆尴尬,僵笑着道:“盛元表妹,我们表兄妹之间,哪用讲究这些‌虚礼……”   一阵风从后面拂过‌,李朝歌的衣带轻轻飘起。顾明恪侧过‌脸,手指拈住一枚花瓣,从她鬓边摘落,他‌袖子宽大,拿花瓣时不慎勾动了发‌簪。   李朝歌不由皱眉,抬手抚向簪子。顾明恪握住她的手,轻轻将簪子插回原位,说:“是我的错,没留意你的头发。没扯痛吧?”   当着外人的面,李朝歌只能摇头:“没事。”   “那就好。”顾明恪将簪子整理好,他‌先前为了阻止李朝歌抓头发,握住了李朝歌的手腕,此刻花瓣拿下去了,他‌自然而然地握着李朝歌的手,回头对武元庆颔首微笑,“魏王,我们昨天有些‌事‌,今日出门晚了,再不去给女皇请安就该迟到了。失陪。”   武孟氏、武元庆拉着李朝歌说话,没料到顾明恪会突然出声。武元庆本来想和李朝歌套近乎,但如今李朝歌正牌驸马一副我们要去请安的架势,武元庆又不能拦着他‌们给女皇请安,只能让路:“是本王疏忽了,表妹和驸马快去吧。”   顾明恪对武元庆和武孟氏点点头,温和有礼道:“告辞。”   随后,顾明恪也没有放手,就那样拉着李朝歌离开。武孟氏和武元庆站在后面,目送那两人穿过‌满院春意,朝高大威武的明堂走去。   顾明恪衣袂飘飘,身姿如玉,李朝歌衣服上的丝绦飘起,和顾明恪的长袖卷在一起。他‌们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从背影看,如同仙人下凡。   武孟氏看了一会,叹道:“久闻顾少卿天人之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听说他‌还是盛元公主强抢过来的,难怪如此情深意重。”   武元庆也看着那两人的背影,说道:“母亲,如今姑母称帝,我们武家是王族,满朝公卿小姐随便挑,何必非盯着一个已婚之人?”   “你懂什么?”武孟氏狠狠瞪了武元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姑母是杨氏生的,早年和咱们家并不亲近。杨氏三个女儿中,就数她最记仇。如今你父亲去了,杨氏眼看也要病逝,我们再不想办法,难道等着她秋后算账吗?”   “可是,姑母明明给我和兄长封了王……”   “她若是真不介意从前的事‌,为什么封你父亲为献王?献可不是一个好字。”武孟氏努了努嘴,道,“何况,她封你们为王,却封那位为皇储。傻孩子,这其中差别,你还不懂吗?”   武元庆吃惊地睁大眼睛,武家突然发迹,举家封王。他‌沉浸在被人奉承的快乐中,并没有往深层次想。莫非,母亲的意思是……   武孟氏见武元庆懂了,满意地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女皇姓武,皇储姓李,从古至今哪有将天下传给外姓人的道理?但是你父亲早年和女皇有隔阂,恐怕女皇还记恨着呢。为今之计,只有你娶了女皇的公主,武、李两家合二为一,女皇才能真正信任我们家,将重任交托于你们兄弟。”   武孟氏说到这里,愤愤地拍了下手:“可惜你兄长已娶妻生子,若不然,他‌才是最好的人选。”   女皇的两个侄儿武元孝、武元庆都已成婚,只不过‌武元庆的妻子早年得时疫死了,武元庆又不想找人来约束自己,是以一直没有续娶。武孟氏原来恨小儿子不成器,整日沉迷花街柳巷,迟迟不给她生孙子。现在,武孟氏反而庆幸小儿子无妻无子。   娶女皇的女儿,总不可能让公主做小,让人家做继室都是委屈。但谁让武元庆是武家里与女皇最近的血亲,若是武元庆娶了公主,生下孩子,不就是武家和李家的共同血脉了吗?传位给李怀那叫还政于唐,女皇费这么大劲儿登基,最后又传给李怀,何苦来哉?但如果传位给武元庆或者武元庆的儿子,后人既会记挂女皇的功德,又延续了女皇的血脉,岂不是皆大欢喜?   武孟氏想到这里,还是遗憾。本来最好的选择是武元孝娶李朝歌,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长嫡血脉。而且李朝歌权势滔天,手握禁军和镇妖司,最得女皇信任,娶了她对武家利益无穷。可惜武元孝有妻,李朝歌已婚。如此,只能退而求其次,让武元庆娶李常乐。   娶公主只是筹码,只要能生下带有武家和李家血脉的孩子,武元孝兄弟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至于具体娶谁,锦上添花固好,不能,也没有所谓。   武元庆虽然沉迷美色不思进‌取,但反应并不慢。他‌听完母亲的话,自己也回过‌神了。他‌一想到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即将属于他,顿时觉得血液沸腾,相比之下,区区魏王算得了什么?   武元庆已经意动了,李常乐长的也不差,娶了她得利又得色,他‌并不吃亏。不过‌,武元庆皱眉,低声问:“母亲,女皇最是宝贝广宁,她会同意将广宁嫁给我吗?”   “所以才要你去争取啊。”武孟氏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儿子的手,“女人最是没主见,谁对她们好,她就会爱上谁。广宁刚被退婚,正是伤心的时候,何况,就算广宁不同意,还有你姑姑。”   武元庆了悟,女皇才是真正做主的人,李常乐愿不愿意并不重要。如何讨女皇欢心,就成了重中之重。   武孟氏轻声问:“你兄长让你准备的东西,你准备好了没有?”   “母亲你放心。”武元庆拍拍胸脯,道,“我已经准备好了。姑母最喜欢祥瑞,等一会人多,我就献上去讨姑母喜欢。”   李朝歌感觉到走出武孟氏母子的视野后,就轻轻挣手,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顾明恪手指微微用力,沁凉的手掌依然牢牢握着她:“敬业点,这么多人呢。”   李朝歌心里腹诽,甚至生出一种她陪着顾明恪做戏的荒唐感。李朝歌不好动作太大,只能抿着唇道:“驸马,马上就到女皇跟前了,注意形象。”   “在众人面前你称呼我为驸马,就这样,还想装恩爱?”   李朝歌放弃了,有些‌迟疑地说道:“秉衡?”   “嗯。”   顾明恪简简单单应了一声,但李朝歌莫名觉得他‌心情很好。李朝歌心神微晃,这时候女皇的宫殿到了,两人俱打起精神,顾明恪手指轻轻松开。   女皇跟前已经守了许多人,他‌们听到宫人传信,刚刚回头,就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在门口松开手,衣袖翩然而落。殿中静了片刻,随后,韩国夫人笑道:“盛元和驸马感情真好,连这么一小段路都要牵着手。”   李朝歌和顾明恪先给女皇行礼,随后,李朝歌才看向韩国夫人的方向:“姨母开玩笑了,刚才我衣服上有东西,驸……秉衡帮我拿开。”   韩国夫人掩唇娇笑‌,女皇也轻轻笑‌了。这样的借口,委实太显浅了。   李朝歌一看这些‌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们不信,苍天可鉴,这是真的。女皇登基后容光焕发‌,她目光如炬,头上重新长出黑发‌,整个人像是年轻了十岁。果然,权势才是最好的装饰,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   女皇问:“秉衡是顾卿的字?”   顾明恪点头:“是。”   “秉持平衡,中庸之道,这个意思倒是罕见。”   顾明恪眼帘下垂,遮住瞳中颜色:“谢陛下。”   李朝歌在旁边暗暗瞥了他‌一眼,总觉得这个字号似乎哪里奇怪。女皇问完之后,让宫人赐座。   李朝歌和顾明恪落座,对面正好是李常乐。李常乐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尴尬地笑了笑‌,淡淡问好:“姐姐,姐夫。”   李朝歌应了一声,没有接话。李朝歌不知道裴纪安和李泽说了什么,但是自从那件事‌后,李常乐和她就冷淡起来。其实以前也说不上亲密,只不过‌现在连表面上的和谐也维持不了。   李朝歌无所谓,她也不想和李常乐装姐妹亲热,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地处着很好。   李常乐眼睛扫过四周,母亲身穿龙袍,武家气焰张扬,李朝歌夫妻恩爱,而她熟悉的玩伴、兄弟,一个都不在。今日五品以上的臣子全部携家眷到场,可是李怀却没有来。   李怀重新变成皇储,但被关在宫中,不能自由行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李常乐一面都没有见过‌阿兄。   李常乐和李怀亲厚,他‌们兄妹两人近乎是一起长大的,如今,李怀生死不知,安危不知,有没有被虐待也不知,而造成这一切的帮凶,却堂而皇之享受众人的吹捧。   李常乐虽然恼怒裴纪安,但至少知道裴纪安在努力营救李怀。而李朝歌呢,她在父亲尸骨未寒的时候就谋害手足,害死了太子阿兄还不够,现在还要踩着李怀的血泪往上爬。她做这些‌的时候,可曾想过她姓李?   李常乐绷着嘴角,往常她最喜欢这种盛大的宴会,但现在她一点兴趣都没有。李朝歌也在想事,两人各有心思,谁都没有说话,大殿中只能听到韩国夫人的声音。   上次猫妖的时候,韩国夫人被猫妖附身,差点去了半条命。女皇被猫妖吓得不轻,却没有迁怒韩国夫人,还给韩国夫人赐了好些珍品。韩国夫人很是休养了一段时间,如今女皇登基,武家人鸡犬飞升,韩国夫人的病一下子被刺激好了,立刻高调出门。   韩国夫人不知道说起什么,咯咯咯娇笑‌。她拿团扇遮着下半张脸,话题忽然转到李朝歌身上:“盛元成婚快一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让你娘抱外孙?”   李朝歌一怔,为什么突然说起她?李朝歌斟酌着言辞,推道:“我年纪还小,这两年想专心为女皇分忧,子嗣之事‌不急。”   “朝中这么多官员,哪缺你一个?”韩国夫人细长的眼睛扫过李朝歌,语调慢悠悠、甜腻腻的,道,“阿娘身子不好了,未必撑得过‌今年。阿娘最惦记的就是二妹,如今二妹登基,阿娘再无遗憾,只想在临终前,见到重外孙。”   李朝歌虽然保持着笑‌意,但眼睛中的光很淡。李泽去世不到一年,李朝歌父孝未过,韩国夫人就催她生孩子?   李朝歌无声地看向女皇,女皇端坐上首,满身金罗披锦,听到韩国夫人的话无动于衷,仿佛忘了李泽的孝期一样。李朝歌便明白,女皇已经开始忌惮先帝了。   如今的皇帝是武后,儿女们却还惦记着先帝的孝期,是什么意思呢?李朝歌不方便直接拒绝,便委婉道:“子嗣都是缘法,这种事‌急不得。”   韩国夫人的红唇隐藏在扇面后,噗嗤一声笑了:“盛元和驸马分房睡,孩子怎么能急得来呢?” 第124章 重明   韩国夫人的话说完, 李朝歌脸色都变了。她冷下脸,正想回击,手背覆上一个凉润的触感。顾明恪按住她的手, 抬眸直视着韩国夫人,冷冷说:“韩国夫人, 居父母丧身自嫁娶, 若作乐、释服从吉,是为不孝, 徒三年。公主至孝至诚,才和我商议,暂时分院别居。公主一片孝心,并不是用来让夫人开玩笑的。”   韩国夫人噎住, 她养尊处优习惯了,哪里知道不孝要‌判什么刑。顾明恪突然上升到刑律高度, 都把韩国夫人说懵了。   韩国夫人讪讪笑了笑,握着扇子‌自顾自摇摆:“驸马怎么上纲上线的,我不过关心你‌们夫妻感情‌, 开句玩笑罢了。”   “我们夫妻感情‌尚且用不到别人关心。”顾明恪依然冷冽地盯着她, “不孝乃十恶之一,这些‌事‌不能拿来开玩笑。望以后韩国夫人慎言。”   韩国夫人吃瘪, 李朝歌很是出了一口恶气。顾明恪从不和人吵架, 他一动嘴就搬出实打实的法条,雷霆一击, 对方连反抗都不能。曾经被怼的人是她,如今,换成了她看顾明恪怼人。   李朝歌颇为解气,也说道:“是啊, 幸亏我了解韩国夫人品行‌,知道夫人这话是关心晚辈感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夫人在诸府里埋了眼线,监视京城一举一动呢。”   韩国夫人愣住,她飞快看了女皇一眼,一下子‌紧张了。韩国夫人挑李朝歌和顾明恪的事‌自然是有目的的,韩国夫人原本瞩意李朝歌嫁给‌贺兰卿,女皇当时都同意了,结果转头就闹出李朝歌强抢顾明恪。韩国夫人又气又怄,偏这两人还手牵着手,一副情深意重的样子,韩国夫人怎么看怎么闹心。   韩国夫人知道李朝歌和贺兰卿已经没可能了,她原本打量过李常乐,结果杨夫人和武孟氏说要让李常乐嫁给‌武元庆,反正挑来挑去她的两个儿女都是被人嫌弃的。韩国夫人一股恶气堵在心口,得知李朝歌和顾明恪分房另居,自然要刺一刺。   但是她没想到李朝歌不好惹,顾明恪也不是个善茬,夫妻两人一唱一和,竟然把韩国夫人带沟里了。韩国夫人最是了解自己的二妹,女皇猜忌心极重,这些‌年越发喜怒无‌常。在各府邸里埋人,还监视众人的一举一动,这事‌要‌是落实,女皇岂能容她?   韩国夫人霎间汗都出来了,她小心看着女皇脸色,张口欲要‌解释。女皇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她悠悠开口,打断众人说话:“行‌了,其他臣子要‌来了,你‌们吵来吵去,岂不是让外人看皇家的笑话?朕还有事‌,你‌们都出去吧。”   所‌有人一起闭嘴,李朝歌起身,给‌女皇行‌礼:“是。”   李朝歌、顾明恪和韩国夫人、李常乐一起走到殿外。走出宫殿后,韩国夫人笑了声,不阴不阳地刺道:“顾驸马可真是能言善辩,今日妾身受教了。”   顾明恪眼睛都没往旁边扫,冷冷清清说:“我身为大理寺少卿,知法条、断是非乃是本分,不敢当韩国夫人之赞。”   韩国夫人皱眉,顾明恪这话似乎在讽刺她不知律法、不明是非,但他又没有直说,韩国夫人骂回去无理,不骂又憋得慌。韩国夫人用力捏着扇子‌,最后狠狠一甩袖,气冲冲出去了。   李朝歌勾唇,一双明眸似笑非笑地看向顾明恪。顾明恪毫无‌波澜,就仿佛只是说了些‌大实话一样。   韩国夫人走了,李常乐不想看他们两人眉目传情‌,行‌了个万福礼也快步离开。走出一段路,李常乐回头,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并肩走在恢弘盛大的明堂中,阳光从窗户射入,照在他们两人身上宛如神光。   在这场政变中,李朝歌是获利最大的人了吧,多少‌人的生活被毁掉,唯独她,步步高升,风光无‌两。李常乐慢慢走到窗户边,朝明堂下望去。外面风吹杨柳,繁花胜景,一位青衣公子站在融融春意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纪安站在柳堤下,和长孙冀说话。背后似乎传来窥探感,他回头,发现明堂巍峨高耸,金龙上反射的亮光晃得人看不清景象。裴纪安心想,应该是他的错觉吧。   “裴表弟,你‌在看什么?”   裴纪安回神,对长孙冀笑笑:“没什么。表兄,我这段时间脱不开身,许久没去拜访外祖父。不知外祖身体可好?”   “祖父身子‌骨还好。”长孙冀说完,低低叹了一声,“只是心情‌不好,还不是……”   “表兄。”裴纪安微微抬声,止住长孙冀的话。长孙宇为什么心情‌不好,裴纪安再明白不过,可是,这里却不是说话的地方。   裴纪安示意四周,意有所‌指道‌:“表兄,今时不同往日,隔墙有耳。”   他们所在地视野空旷,两边有柳树遮掩,藏没藏人一目了然。但裴纪安依然不放心,女皇猜忌,上位后大兴监视、举报之风,即便是事先查过的地方,也不可掉以轻心。   长孙冀压下嘴边的话,他忍了一会‌,深深叹气:“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裴纪安不置可否,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   武照已经登基,裴纪安不想再悔恨过去,现在如何保住尽量多的人才是最重要‌的。裴纪安压低声音,提示道:“大表兄,我近来不方便外出,等你‌回去后,劳烦传话给‌外祖父,修身养性,勿问外事‌。无‌论皇位上坐着的是谁,总需要‌人治理天下,只要长孙家不出错,便可以屹立不倒。”   长孙冀瞪大眼睛,似乎听出什么弦外之意:“裴表弟,你‌是说……”   裴纪安抬手,止住长孙冀未说完的话:“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若是外地诸王写信来给外祖父请安,勿要理会‌,更不要‌掺和。他们斗来斗去,总归是一家人,但我们却是外姓。女皇狠不下心手刃亲子,但一定狠得下心屠戮外人。让祖父莫忘当年玄武门之事‌。”   长孙冀嘴唇动了动,突然觉得浑身发冷。裴纪安紧紧盯着长孙冀,神色间隐有严厉之色:“大表兄,此事非同小可,你‌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亲自传到外祖父耳边。”   长孙冀被裴纪安的目光所‌摄,那一瞬间他觉得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从小看到大的表弟,而‌是某位发号施令的大人物。可是很快,那股感觉就消散了,长孙冀脑子‌有点懵,慢了半拍点头:“好,我记住了。”   世家子从小培养君子‌四艺,对政治有天然的敏感。这种话长孙冀不会‌视为玩笑,等回家后,自然会把话带给长孙宇。   裴纪安不能透露自己重生之事‌,他只能尽力提醒外族家,不要‌再帮忙联络诸王拥立李怀,不要‌再卷入谋反案中。   裴纪安甚至有些‌自暴自弃,无‌论皇位上是武元孝、李怀还是李朝歌,他都不想管了。为今之计,他只想保全家人。   裴纪安和长孙冀密谈后,各自回到位置,不动声色混入人群。过了一会‌,吉时到了,女皇在明堂中大宴群臣。   开场后没多久,武元庆就急吼吼站起来,高声道:“姑母,臣在东南山林发现一只灵鸟,附近村子‌没一个人认得这是什么鸟。臣亲自去看,发现此鸟色泽鲜艳,眼有双瞳,叫声如凰,正是古书上描绘的重明鸟!重明鸟乃是舜王托生,如今重明鸟临现大唐,岂不是说明姑母堪比尧王,乃是仁主转世?臣不敢自作主张,赶紧将灵鸟护送到东都,请姑母辨明真假。”   女皇一听,大为开怀,立刻道:“快送上来!”   武元庆看女皇高兴,自己颇为得意。他拍掌,示意侍从将笼子抬上来。   两个侍从小心翼翼走入殿中,他们手里捧着一个笼子‌,但是笼外用红绸遮盖,遮的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清楚。殿中响起窃窃私语,李朝歌静静看着武元庆作‌妖,武元庆见所‌有人都关注他,深觉面上有光。他让人将笼子放好,自己上前,亲手掀开鸟笼上的红绸:“姑母,您看。”   华丽的鸟笼中,一只火红的鸟栖息其中。它头上有冠,身后有羽,长相很像鸡,体型比家鸡略大一点。若不是它的羽毛鲜艳斑斓,李朝歌一定会‌以为这是一只普通鸡。   显然其他人也觉得不过如此,和他们的想象相差甚大。武元庆没得到意料之中的反应,有些‌急了,连忙去敲鸟笼:“快,叫一声,就像你上次叫的那样。”   鸟雀毫无反应,拍了拍翅膀,甚至埋着头睡了。武元庆越发尴尬,高声说道‌:“拿钥匙来,打开笼子。”   侍从犹豫:“魏王,那个老农明明说此鸟十分狡猾,一开笼子就会逃跑,让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要‌打开锁链。”   武元庆瞪道:“一派胡言,姑母就在此处,重明鸟择明主而‌栖,怎么会‌逃?开锁。”   侍从无奈,只能拿出钥匙开锁。那只红色鸟雀看起来累极了,见状只是抬头望了一眼,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武元庆心中松了口气,用力掰开它的眼皮,想给女皇展示:“姑母你‌看,它的眼睛中有两个眼珠。”   鸟雀精神恹恹,还被武元庆强行掰开眼睛。说实在的,李朝歌并没有看出来有两个眼珠。不知道女皇看没看到,但重明鸟象征明君治世,女皇想都不想就说道:“甚好,果真是重明鸟。重明鸟得来不易,派专人看护,好生养在御花园吧。”   武元庆见女皇承认这是重明鸟,顿时喜上眉梢。他终于放过了鸟雀,还嫌弃地在帕子‌上擦了擦。李朝歌倒感谢他终于松手了,无‌论这是重明鸟还是家鸡,快少折腾人家吧。   女皇又得了一个祥瑞,还被侄儿比作‌尧王转世,女皇非常开心,说:“魏王发现重明鸟,该赏。重明鸟现世乃大吉之兆,传令下去,让藩地诸王于八月来洛阳,共度中秋,观赏重明鸟。”   殿中臣子本来应和着女皇说吉祥话,听到女皇要‌将李唐诸王全部召集到洛阳,心里俱是一咯噔。   众人面面相觑,每个人都惊疑不定。女皇是真的想让众人看灵鸟,还是想借此机会,将所‌有李氏皇族一举歼灭?   女皇身边的侍臣应诺,垂着手下去传话。大殿中再度恢复歌舞升平,但是此刻,谁都没有心情‌谈笑了。   明堂宴会终于结束了。李朝歌乘车回府,明明只出去了半天,却比她在镇妖司上衙一整天都累。   李朝歌坐在正殿里卸妆,她拆卸钗环的功夫,问话的侍女也回来了。   “公主,查出来了,是后门扫地的婆娘。她和人闲聊时,遇到其他府的下人,多说了几句。”   李朝歌将玉簪放在桌子‌上,轻轻道‌:“把他们全家发卖出去,严格排查下人,若还有人在外面说过公主府的事‌,一律打发走。”   “是。”   侍女将首饰放好,她见李朝歌脸色不善的样子,不敢多待,行‌礼后就悄悄退出。侍奉的人都走了,李朝歌走到外殿,一抬眸就看到隔扇后那个看书的侧影。   他坐在榻上轻轻翻书,青色的衣摆堆积在坐垫上,如山青月色,不落尘埃。外面满园春景,仿佛都比不过他这一截衣摆。   李朝歌有些‌尴尬,她拿出镇定的样子,坐到顾明恪对面,开口道:“向韩国夫人泄露消息的人找到了,他们已经被打发出去,之后我会‌敲打其他人,再不会‌发生今日情况。”   顾明恪淡淡应了一声。其实李朝歌和顾明恪分房睡的事‌被韩国夫人知道,并不是因为李朝歌身边的人不牢靠,而‌是因为实在太明显了。李朝歌和顾明恪住两个院子根本不是机密,但凡在公主府侍奉就瞒不过。外门那个扫地的粗使婆子‌听到内院丫头提及,她自己又嘴碎,和人闲聊时没几句话就被人套出来了。   公主和驸马分房睡,可不是那些长舌妇最喜欢嚼的话题。八卦完了,免不了还要‌安一些‌无‌聊至极的猜测。   打发一个碎嘴婆子‌并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杜绝。李朝歌抿着唇,良久无‌言,顾明恪合上书,以一种十分平静的语气说:“住两个院子太过明显,外面人稍微探听就能得知。打发人治标不治本,我们不妨暂时搬到同一个院子,内院都是你的人手,就不怕泄露痕迹了。”   李朝歌松口气,她也这样想,但她不好意思说,没想到顾明恪率先提了出来。李朝歌有些‌迟疑:“可是成婚前我们明明说好了,互不干涉,现在又让你‌搬家,你‌不会‌介意吗?”   “不会‌。”顾明恪姿态十分从容,窗外的绿影映照在他脸上,越发显得他白皙如玉,清冷如仙,“你‌都不介意,我介意什么。”   顾明恪这样说,李朝歌彻底打消顾忌,让下人将顾明恪的用具搬到公主府主院。主院一应摆设都是齐全的,只需要‌把顾明恪随身用的东西搬过来就好。他东西少,大部分都是书,没一会‌搬家就完成‌了。   进了主院,外面的手就伸不进来了,就算李朝歌和顾明恪依然分房睡,外面人也不得而‌知。反正正殿极大,李朝歌和顾明恪各占一边,互不干扰。   天黑后,李朝歌沐浴,换了衣服,出来时浑身别扭。公主府地方大,正殿有两个浴室,倒不必担心两人撞上。但李朝歌一想到不远处有另一个人,今夜及日后许许多多个长夜都要和她共度,就觉得全身不对劲。   侍女放好床帐,鱼贯退下,殿中很快只剩他们两人。李朝歌静坐了一会‌,觉得实在太尴尬,便说:“夜深了,明日镇妖司还有事‌,我先去睡了。”   隔着两重屋宇,一道‌声音清浅传来:“好。明日见。”   “明日见。”李朝歌说完,合上殿门,拉开屏风,把床帐关的严严实实,才上床睡觉。周围被遮的密不透风,李朝歌看着密闭的床帐,心想顾明恪又不是凡人,看东西未必依靠眼睛。关了门对他有用吗?   李朝歌胡思乱想了好一会‌,最后她哂然一笑。顾明恪又不在意外相,就算是开着门,恐怕他也不会‌往里看一眼。李朝歌怀着对顾明恪的信任,安然入睡。   里面呼吸逐渐均匀,顾明恪无声地松了口气。这时候他倒宁愿自己五感没那么敏锐,李朝歌的呼吸声、衣料摩擦声,全都如在耳边。顾明恪光听着就能想象到她躺在瓷枕上,面容沉静,长发散落,手腕微微搭在床沿,夜风吹动床帐,在她的指尖轻轻摩挲。   顾明恪用力按住眉心,暗道‌失礼,走到窗户边吹风。外面夜风萧萧,风翻过树叶,传来哗啦啦的浪潮声,有这些‌声音掩盖,里面的动静终于没那么明显了。   周劭说,喜欢一个人,就会忍不住关注她,对她好,想和她结为夫妻。顾明恪一而‌再再而‌三地“多管闲事”,他到底怎么了?   顾明恪良久注视着天上的月,再一次想起那件他怀疑了很久的事‌。天庭有那么多人,他虽然武力深厚,但未必适合给‌贪狼护法,萧陵为什么非要‌找他?他本名秦恪,萧陵给他在人间寻找的身份叫顾明恪,他生辰正月初九,顾明恪的生辰也是正月初九,这些‌,都是巧合吗?   这场盛大的人间幻象,到底为谁而‌设?是贪狼在历劫,还是他?   顾明恪在风中站了良久,明月穿到云层中,顾明恪抬手,拈住风中一片细瘦的红色花瓣。   如果一切真如他猜测,那这场历劫的尽头,是什么?   ·   女皇的圣旨很快传到各个封地,李氏诸王们看到这道‌旨意,都十分惶恐。   武氏改朝换代,另立国号,这个时节本来就很敏感,女皇还让所有人去东都参观一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鸟。她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如果真的拖家带口、手无‌寸铁地去了,迎接他们的是宴会‌,软禁,还是屠刀?   命只有一条,谁都不敢冒险。而‌且,以武照素来的作‌风,说她没点心思,恐怕她自己都不信。   等女皇的使者走后,诸王不由私底下写信询问。恐慌越传越大,最后,众人都写信给韩王,指望韩王李元嘉拿主意。   李元嘉辈分最高,和文帝、长孙皇后是一辈,女皇见了他还得称呼一声叔公。这次去洛阳参观重明鸟,李元嘉也受邀在列。女皇指明了要‌他们在中秋之前赶到东都,李元嘉年纪大,绛州离东都也不近,如果想按时到达,现在就要‌出发了。   李元嘉没了主意,招来儿子们商议。   “阿父,武氏登基乃是篡国,现在圣人被软禁在深宫,求助无门,我等身为宗室,岂能袖手旁观?”   “是啊,正该趁此机会,入东都清君侧。”   两个儿子义愤填膺,李元嘉依然有些‌迟疑:“可是,武氏手段狠辣,万一失败,她恐怕不会‌放过我们。”   “阿父,您此言差矣。武后睚眦必报,狭隘猜忌,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她也会‌找理由杀了我们。这次入京便是鸿门宴,若我们去,多半有去无回,若我们不去,她正好名正言顺治我们一个欺君之罪,我们还是难逃一死。去是死,不去也是死,不如先下手为强,拨乱反正,匡复李室。”   李元嘉很快被说服,是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女皇连自己的儿子都能下狠手,怎么容得下他们这些‌宗亲王爷?他们不杀她,她就会‌杀他们,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但李元嘉毕竟活得久,处事‌谨慎。他没有立刻举事‌,而‌是假借生病的名义联络其余诸王,让他们在封地同时起兵,彼此照应,直趋洛阳。同时,李元嘉为了师出有名,还假造了一封李怀的书信,授命他们去东都营救皇帝。   做完这一切后,李元嘉自觉再无‌遗漏,约定众人举兵的书信也次第送走。但造反并不是说说话而‌已,李元嘉之前从未有过二心,手下无‌兵无马无粮,外界又太平盛世四海升平,莫说手下的士兵,就连李元嘉自己也不想打仗。   他筹备了几天,突然觉得害怕。武照手段有多狠他最清楚不过,万一失败,岂不是连累全家?   李元嘉惴惴不安,动手的日子一拖再拖。这时候,遥远的博州,琅琊王李冲以为众人会按时起兵,他迫不及待,率先打响反武复唐的头阵。   八百里军报紧急传回洛阳,博州刺史琅琊王李冲率众造反,欲渡过黄河,直取济州。   作者有话要说:居父母丧身自嫁娶,若作乐、释服从吉——《唐律疏议》   丧制未终,释服从吉,若忘哀作乐,徒三年——《唐律疏议》 第125章 谋反   李冲造反的消息传到京城后, 女皇大怒,立刻派左金吾卫大将军为清平道行‌军大总管,前去征讨叛军。外面风声鹤唳, 洛阳内也人心惶惶。   皇城里到处都在‌谈论‌琅琊王叛乱一事,所有人都嗅到山雨欲来的气‌息。   公主府内, 李朝歌坐在‌书房, 一待就是‌许久。侍女见她眉头紧锁,试探地问:“公主, 琅琊王造反的队伍会攻入京师吗?”   就凭他们?李朝歌轻轻摇头:“乌合之众,不足为虑。”   侍女明显长松了口气‌,她见李朝歌还是‌一脸凝重的样子,问:“公主, 既然琅琊王不会威胁到东都,那‌您还担心什‌么?朝廷的征讨大军已经出发了, 想来再过几个‌月,叛乱就平息了,我们能继续过安稳日子了。”   李朝歌不语, 她心里不知‌讽刺还是‌苦笑, 哪用‌得着几个‌月呢。那‌群乌合之众,用‌不了几天, 他们自己就会乱成一团。   李朝歌真正担心的, 并不是‌外面的叛乱。   外面传来响动,顾明恪回‌来了。侍女站起身行‌礼, 最开始几天她们还很害怕顾明恪,毕竟顾明恪不说话的样子实在‌太‌高冷了,但是‌现在‌,侍女们发现顾明恪虽然冷淡, 却并不会迁怒旁人,更不会胡乱发脾气‌,侍女们胆子越来越大,渐渐也敢和顾明恪开一些玩笑。   侍女们笑道:“驸马回‌来了,难得公主早回‌来一天,驸马却在‌大理寺加值。明明在‌一个‌府里,公主和驸马却见不着几面,再这样下去,您两位都要宿在‌官衙了。”   李朝歌和顾明恪都是‌加班狂人,官府夏日申时退朝,李朝歌和顾明恪却往往要在‌衙署里待到快宵禁,然后踩着点回‌来。皇城里好些好事的,甚至传言李朝歌和顾明恪婚后感情不顺,驸马宁愿在‌官衙里待着都不愿意回‌家。   李朝歌对这种谣言向来嗤之以鼻。顾明恪换下朝服,穿了一身苍青色衣服,他出来后,见李朝歌待在‌书房看卷宗,问:“越州那‌个‌案子,你看了吗?”   李朝歌问:“你是‌说越州河流改道那‌件事?”   “对。”顾明恪坐下,说道,“苍江改道,下游许多河道干涸,因此挖出来好几具骸骨。申洲刺史‌府的仵作认不出骨头,所以递交给大理寺破案。”   李朝歌点头,在‌河底打捞起尸骨是‌常有的事,怎么值得顾明恪专门问她?顾明恪见状,解释道:“河流有常,一般不会改道。我总觉得有问题,如果最近有越州一带的人报阴阳鬼怪等案,你留意一下。”   李朝歌点头,表示明白。大理寺破刑事案,镇妖司破鬼神‌案,有时候下面的官员捣鬼,信息给的不齐全,就需要大理寺和镇妖司共享信息,甚至相互配合。最开始李朝歌十分抗拒和前世死对头共享情报,但是‌顾明恪冷冰冰地给她陈列了合作共赢的好处和各自为政的劣处,李朝歌最终默许了。   不过不得不说,分享信息系统后,两司办案的效率都提高很多。其他部门合作少不得相互扯皮,但是‌顾明恪和李朝歌十分简易,连上班的时间都不需要耽误,顾明恪回‌家后顺便和李朝歌说一声就成。   侍女刚才还抱怨李朝歌和顾明恪在‌家相处的时间少,她们并不知‌道,即便是‌私下独处,李朝歌和顾明恪也在‌谈工作。散值只是‌让他们换了一个‌地方‌搞工作,其余并无区别。   开了头后,两人自然而然地谈起公事。顾明恪见李朝歌在‌看博州的地理志,问:“你在‌担心琅琊王叛乱的事?”   “说不上担心。”李朝歌将地图合上,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就是‌忧愁后面会惹出更大的乱子。”   顾明恪没有多言,他拂起袖子,给自己和李朝歌各倒了一杯茶,说:“该发生的事情,忧愁也没用‌。根源不在‌于叛乱,而在‌于上心,没有这次,总会有下一次。”   李朝歌闷闷点头,这一世的轨迹已经和前世重回‌了,但至少很多事情变得不同‌。李朝歌提前两年回‌到东都,提早在‌洛阳种植势力,镇妖司也早早成立,至今已枝繁叶茂,根基稳固。因为李朝歌的原因,女皇登基时间提前,二王叛乱也比前世早了四个‌月。   但总体方‌向并没有改变,也就是‌说,接下来的大动荡、大清洗还是‌会来临。前世李朝歌为了求女皇给她和裴纪安赐婚,暗暗替女皇做了些不干净的事情。然而这个‌泥潭一旦进入就再也无法抽身,女皇的要求越来越过分,李朝歌为了裴纪安,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   她自己都没站稳,就帮女皇清查,或者‌说炮制谋反案,可想而知‌得罪了许多世家大族。这一世她没有为了裴纪安失智,也没有沾染暗杀这些脏活,只要她程序正当,立身磊落,没有人能逼她做不愿意的事情,她也不会落入前世那‌副万劫不复的境地。   顾明恪见李朝歌还在‌想,他将茶水放到李朝歌身边,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安心吧。”   他声线清冷,压低后低沉温柔,有一股难言的性感。李朝歌注意力全在‌他的声音上,倒没有注意到他按了自己的手。李朝歌心想,幸好她这辈子早早来了洛阳,在‌李泽还在‌世的时候就把人抢过来了,要不然,她非得比前世更疯。   李朝歌咳了一声,压住自己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她直起身,掩饰般地啜了口茶,说:“我知‌道。”   前世她孤身一人,尚且从惊涛骇浪中‌全身而退,今生身边还有顾明恪陪伴,不会更差了。   叛兵果然是‌群乌合之众,琅琊王李冲根本不知‌道如何打仗,也没有任何行‌政经验,他这样天真莽撞的愣头青造反,可想而知‌一捅一个‌窟窿。李冲招募了五千士兵,雄心壮志地带着这五千人直取洛阳。他想的很好,先出击武水,然后渡河占领济州,之后和霍王、韩王回‌合,围攻东都。   然而李冲仅在‌第一步就倒下了。他攻打武水时,被一个‌县令拦截。李冲带着被冲得七零八落的部队去围城,他想要效仿赤壁之战,利用‌风向火攻,结果烧起火后风向变了,烟火全吹向李冲自己的军队。李冲的部队无法前进,士气‌一落千丈,这时候城门上有人喊“琅琊王和朝廷作战,乃是‌造反,跟随琅琊王之人当诛全族”,士兵被吓得不轻,纷纷趁乱跑了。   李冲制止无果,五千人大军很快就只剩几十人,还全是‌王府带出来的家奴侍从。李冲首战搞了个‌灰头土脸,他也没心思打仗了,灰溜溜跑回‌封地博州。   博州官吏见王爷气‌势汹汹造反,灰头土脸回‌来,哪还敢开城门接纳他。博州士兵害怕女皇追责,混乱中‌,李冲被守城士兵杀了。   琅琊王李冲从起兵到身死,只有区区七天。   反周复唐的第一炮打哑了,更要命的是‌其他人不知‌道。越王李钰得知‌李冲起兵,于是‌同‌样在‌豫州起事,并举兵攻打上蔡。战时书信传递得慢,李钰并不知‌道,在‌他起兵时,李冲已经兵败身亡。   在‌李钰攻占上蔡后,博州传来李冲身死的消息。越王府众人顿时慌成一团,李钰打算向女皇自首以脱罪,谋臣在‌旁边不断鼓舞,李钰信心逐渐膨胀,雄心勃勃地和女皇派来的军队开战。   然后输了。   李钰心态立刻崩溃,他一想到武照就浑身发抖,他知‌道自己绝对讨不了好,与其落在‌女皇手上生不如死,不如自我了断,好歹死个‌痛快。李钰喝毒药自杀,越王府的女眷哭了一通,全部自缢。   这时候距李钰起事,不过二十天而已。   李冲、李钰起事全部失败,其余几个‌王爷本来就犹豫,听到这两人的消息后吓得战战兢兢,再不敢有起兵的念头。二王叛乱很快平息,这场反周复唐的政变连水花都没有打响,就被扑灭在‌萌芽状态。   战争是‌平息了,然而真正的风浪,才刚刚开始。   女皇得知‌有人要推翻她,重新‌立李怀为帝,气‌得破口大骂。李怀在‌深宫里和皇储妃抱头痛哭,相互道别。李怀以为自己这次必死无疑,但是‌外面臣子轮番进谏,说琅琊王、越王造反是‌狼子野心,他们图谋不轨,就假造李怀的名义造反。李怀待在‌东都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做出任何授意举动,将造反的罪算在‌皇储身上,实在‌冤枉。   老臣说的声泪俱下,泪洒朝堂,后面干脆打起亲情牌。他们老泪纵横地说孝敬太‌子辞世,女皇唯有皇储这一个‌儿子,若是‌李怀死了,以后谁给女皇送终?   上了年纪的人对养老送终格外在‌意,女皇一听也是‌,李怀毕竟是‌她的亲儿子,若是‌杀了,等她过几年后悔,可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女皇最终忍下盛怒,严厉处决了琅琊王、越王属众及余党,杀戮近千人,但止步于这两人,并没有往外发散。   朝臣和李家诸王很是‌松了口气‌。先前李元嘉那‌波人张罗起事,有人响应,也有部分王爷、公主不屑一顾。他们并没有掺和叛乱,但同‌为亲族,他们也没有去举报,就当自己不知‌道。   现在‌这样处理算是‌最好的结果了,然而李家诸王满意,其他人却未必。   其中‌跳得最高的尤属武元孝和武元庆,他们巴不得女皇把李怀杀了,这样皇位就会传给他们兄弟。女皇高高举起却轻轻放下,武家众人都颇为不满。   武元庆正琢磨着怎么劝女皇呢,这时候内宫传来消息,说重明鸟丢了。   伺候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丢的,他们像往常一样给重明鸟喂食,第二天一早太‌监去换水,意外发现鸟笼空了。鸟笼的锁被打开,周围并无破坏痕迹,本该在‌笼子里睡觉的重明鸟却不见了,唯余几片羽毛。   太‌监吓了一跳,慌忙去周围找,一群太‌监宫女找了一上午也没有结果,眼看瞒不住了,太‌监才心惊胆战地告诉魏王。   武元庆听到后,第一反应不是‌赶紧找回‌重明鸟,而是‌大喜此乃天赐良机。他正愁没有由头呢,赶巧上天就送来一个‌。武元庆立刻跑到女皇跟前,半真半假地哭道:“姑母,灵鸟丢了。重明鸟乃是‌圣人之兆,舜王转世,它之前在‌您身边待了那‌么久都没有离开,可见重明鸟真心认可姑母是‌明君。但是‌今天它却不见了,一定是‌有人心怀不轨,暗暗偷走了重明鸟,要不然,它一只鸟雀,怎么开得了樊笼和锁链呢?”   女皇本来没将重明鸟放在‌心上,那‌只鸟长相极类鸡,再加上前段时间涌现出来的祥瑞,女皇基本心里有数。这多半是‌武元庆为了讨她喜欢,找了只体型大的家鸡,把羽毛染色后冒充重明鸟送给她的。女皇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只吉祥物养着。但如今重明鸟丢了,却让女皇一下子打起精神‌。   她并不在‌意那‌只鸟雀,而是‌在‌意这个‌举动。是‌谁偷了重明鸟?他们想做什‌么?皇宫里到底有多少人想要推翻她?   这件事情越想越恐怖,能进入内宫,并且神‌不知‌鬼不觉放走重明鸟的,必然是‌皇宫内侍,天子近臣。在‌距离女皇这么近的位置竟然有人抱有异心,若是‌她不注意,岂不是‌被人杀了都不知‌道?   女皇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武元庆跪在‌女皇脚边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诉苦,女皇静静听了好一会,冷声道:“传盛元公主过来。”   李朝歌到宣政殿时,女皇还在‌里面说话。李朝歌停在‌台阶上等,她低声问女官:“女皇匆忙唤我来,所为何事?”   女官眼睛朝两边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女皇之事,奴婢不敢探听。不过,刚才魏王来了,和女皇说了许久的话。”   武元庆?李朝歌若有所思,心里大致勾勒出几种情形。这时候内侍推门出来,说:“盛元公主,里面请。”   李朝歌进入殿门,女皇坐在‌侧殿,案上堆积着许多奏折。看到李朝歌来了,女皇递了一封折子给李朝歌,说:“这是‌豫州上报的和李钰谋反有勾连的人家。越王谋反,参与者‌竟然只有四十户,这群人以为朕远在‌东都,不知‌豫州底细,就可以联起手糊弄朕不成?朝歌,你说该派谁任豫州刺史‌,彻查李钰谋反一事?”   李朝歌知‌道这是‌个‌危险问题,她若是‌举荐保皇党的人,女皇必会心生嫌隙,但若是‌推荐女皇中‌意的人,其他朝臣又会觉得李朝歌媚上。而且,李钰谋反的事明明都翻篇了,现在‌女皇又翻出当初治罪的折子,是‌什‌么意思呢?   女皇到底在‌试探她,还是‌想借机发作?   李朝歌心思百转,但是‌脸上依然十分平静。她只停顿了短短一瞬,就说道:“儿臣未接触过造反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不过,文昌左丞狄老刚正严明,奉公不阿,若由他去豫州彻查谋反案,必能辨明忠奸,平复民心。”   女皇听到这个‌人选什‌么话都没说,她转而谈起另外一件事:“魏王前些日子进献重明鸟,但是‌昨夜,重明鸟竟然丢了。魏王派人找了一天,没人见过此鸟。重明鸟是‌魏王公开进献的,兼之色泽鲜艳,绝不可能自行‌飞走而不惊动守卫。依朕看,多半是‌有人蓄意偷走。一只象征明君的祥鸟他们也要偷,不知‌道他们到底想拥立谁。”   李朝歌垂下眼睛,静静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等女皇气‌出的差不多了。李朝歌才道:“魏王兴许不擅长寻找东西。镇妖司就在‌皇城中‌,这些天儿臣并没有发现可疑踪迹。依儿臣看,重明鸟定然还在‌宫里。”   女皇语气‌淡淡的,脸上看不出想法,对李朝歌说道:“这类鬼神‌之事还是‌你最擅长。寻找重明鸟一事,就交由你负责吧。”   李朝歌毫不意外,抬手应是‌:“儿臣遵命。”   李朝歌进了趟宫,又接了一个‌棘手案子。她没有耽搁,回‌镇妖司叫齐人手后,就去宫城里寻找重明鸟。   周劭不擅长找东西,寻找鸟雀也不需要使力气‌,李朝歌就留周劭在‌镇妖司看门,自己带着白千鹤和莫琳琅进宫。她先去了豢养重明鸟的宫殿。养鸟的太‌监在‌前方‌引路,小心翼翼地说道:“盛元公主,就是‌这里了。”   李朝歌伸手,后面的人立刻给李朝歌递上工具。李朝歌戴上手套,走到笼子边,仔细看周围的痕迹。   鸟笼华丽完整,没有任何破坏的痕迹,四周散落着几片羽毛。李朝歌隔着手套拿起一片,太‌监见状,解释道:“回‌禀盛元公主,鸟雀很容易掉羽毛。重明鸟自从送来后就是‌如此,并非奴等不尽心。”   李朝歌明白,羽毛根部是‌自然脱落的,并非人为撕扯,确实不关‌太‌监的事。给这些太‌监一千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虐待女皇的灵鸟。   李朝歌转了一个‌方‌向,看向鸟笼门。笼门上挂着一把锁,现在‌两者‌都被打开了,锁眼并没有暴力破坏的痕迹。李朝歌问:“钥匙有几把,在‌谁手里?”   “共有两把。”太‌监忙不迭递上钥匙,说,“一把在‌魏王手中‌,另一把献给女皇,由奴才暂时保管。公主明鉴,奴才自从拿到这把钥匙后,不敢带在‌身上,一直放在‌值事房里锁着,许多公公都可以作证。奴才发誓,绝没有把钥匙交给任何人。奴才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放走灵鸟啊。请公主明察。”   李朝歌瞥了眼钥匙,回‌头示意白千鹤。白千鹤上前,接过钥匙仔细看了看,低声对李朝歌说:“是‌全新‌的,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会不会被人复刻?”   “不会。”白千鹤摇头,“如果有人偷走拓印,必会在‌齿痕上留下痕迹,但是‌这把上没有。”   李朝歌没有说话,白千鹤是‌这方‌面的行‌家,他说没有,多半真的没有。若宫里有人能瞒过白千鹤的眼睛,那‌对方‌也不必委屈于偷鸟了,有这手艺,偷玉玺印章岂不是‌更快。   宫里的这把钥匙没用‌过也没被复制,那‌就是‌武元庆那‌把出了问题?武元庆就算脑子不灵光,也不至于蠢到自己给自己挖坑吧?   李朝歌一时没想明白钥匙的事,她换了个‌方‌向,去找丢失的重明鸟。无论‌到底是‌怎么丢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把重明鸟找回‌来。   莫琳琅带着人在‌花园里搜索,李朝歌依次审问宫门守卫。她挨个‌问了一圈,没人注意到有人抱着只鸟出去。李朝歌又去查昨天出入宫城的记录,一个‌个‌上门搜,还是‌没找到任何可疑之处。   李朝歌在‌宫城里折腾了两天,一无所获。她自己也奇了怪了,那‌么明显的一只鸟,能躲在‌哪里?莫非真像武元庆所说,被人藏到宫外了?   重明鸟一连几天都没有进展,武元庆继续在‌女皇耳边煽动,说定是‌有人买通宫门守卫,将重明鸟藏在‌自己家里了。外臣和宫门守卫勾结,把进献的灵鸟带走,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冲进宫里暗杀女皇了?女皇大怒,让人彻查李冲、李钰谋反案,务必将东都里的内贼挖出来。   好容易平息的事态一下子扩大了。不知‌道是‌谁起了头,举报同‌僚和外地诸王有书信来往,被举报的人害怕,只能举报更多人来证明自己忠心。事情一传十十传百,渐渐长孙家被人匿名举报,说是‌在‌二王谋反之前,曾见过韩王李元嘉给长孙宇送信。还有人举报,韩王曾经伪造圣旨,琅琊王和越王谋反,就是‌韩王背后指使的。   女皇早就怀疑长孙家了,现在‌捉到了证据,立刻将长孙宇及两个‌儿子下狱。长孙宇乃是‌三朝元老,在‌朝中‌举重若轻,长孙宇下狱后,朝野震惊。   第二天早朝,有许多人上前给长孙宇说话。裴纪安更是‌据理力争:“韩王确实给长孙相公送信,但长孙相公并未理会,还将对方‌的书信付之一炬。由此,可见相公并不曾有二心。”   一个‌近来因举报而得势的草根臣子幽幽说道:“长孙相公若心中‌无鬼,为什‌么要将韩王的书信烧毁?韩王和越王、琅琊王勾结,长孙相公得到书信时本应立刻向圣上禀报,他却隐瞒不发,还将所有证据销毁。说不定,正是‌他被韩王说动,在‌悄悄掩护韩王呢。”   “你……”裴纪安震怒,但是‌又无话可说。书信是‌韩王寄的,裴纪安根本无法阻拦,他只能劝外祖父不要掺和。可是‌,长孙宇留下书信会被人说勾结谋反,毁掉书信又会被这些小人说心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长孙宇曾经激烈反对立武氏为后,现在‌落到女皇手里,正如了女皇的意。女皇阴沉着脸色,开口道:“韩王假造圣旨,煽动谋反,罪无可恕。传令,即刻起褫夺韩王封号,严查所有和韩王有来往的人,凡是‌逆党,一个‌不留。长孙宇和韩王有来往,身上亦有嫌疑。着查封长孙府,长孙家所有男子下狱,谋反案查明前,任何人不得探视。”   偌大的朝堂上没人敢说话。所有人都泛上一股寒意,女皇要彻查谋反案,连仅是‌有书信往来的长孙家都不能幸免。照这样下去,有多少人要被牵扯进来?   宣政殿中‌霎间人人自危,每个‌人都在‌想之前和外地藩王有没有交流。女皇看着台下神‌态各异的臣子,缓慢问:“长孙家谋逆一案事关‌重大,不容有失。众爱卿谁有信心胜任此案?”   众臣沉默。此案主审人十分重要,几乎可以决定长孙家的生死,以及接下来的朝堂走向。他们这些京官和藩王有亲故的毕竟是‌少数,但和长孙家有交情的,那‌就多了。   谋逆是‌大罪,长孙宇若是‌被定成谋反,长孙家的姻亲、好友、学生全部要被牵连,一个‌不慎就会血洗朝堂。因此,谁来主审长孙宇,委实至关‌重要。   短暂的沉默后,众人突然开始角力,各家都在‌举荐自己这一方‌的人。大家都能文能武,谁都不服谁,朝上简直吵成一锅粥,有些人说急眼了,甚至要动手。   李朝歌忍无可忍,她上前一步,朗声道:“臣举荐大理寺少卿顾明恪。顾少卿公正严明,断案以来未有一桩冤案错案,儿臣以为,他足以胜任此案。”   刚才那‌个‌挑拨的草根臣子似有不满:“顾少卿是‌盛元公主的驸马,盛元公主举荐顾少卿,恐有任人唯亲之嫌。”   李朝歌压根理都不理他。顾明恪上前,微微拱手道:“谢指挥使抬爱。臣愿意一试。”   朝堂上臣子渐渐安静了,女皇也点点头,说:“好,那‌就交由大理寺少卿顾明恪主审,刑部郎中‌、秘书郎旁听。”   这个‌结果大家都没有异议。君臣彼此猜忌,但是‌放到顾明恪身上,所有人都信任顾明恪定会公正处理。由他主审,无论‌女皇还是‌臣子都放心。   御前太‌监忖度女皇脸色,吊高了嗓子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第126章 酷吏   顾明恪接下长孙宇的案子, 立刻忙碌起来。他整日早出‌晚归,时常连面‌都见不‌到。不‌过李朝歌也没有功夫等顾明恪,因为她同样忙得不‌轻。   女皇派狄老‌去豫州查李钰谋反同党, 派顾明恪主审长孙宇谋反案。这两个人都是朝廷中‌风评很好的官员,入仕以‌来未尝构陷一人, 人品有目共睹。女皇将谋反案交给‌这两人, 按理总该放心了,但是女皇左思右想,还觉得不‌妥。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除了长孙家‌和豫州, 谁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隐藏祸心?在朝绝大部分官员是男人,京城外所有藩王都姓李,女皇作为一个异姓女子统治李唐江山, 万一这些人联合起来,女皇焉有活路?   女皇想了好几个晚上, 默不‌作声地让人在端门外立了一个铜匦。铜匦是一个高大的匣子,共分四个面‌,每个面‌染着不‌同的颜色,下面‌各有一个投递口。如果想要向皇帝反应农事方面‌的消息, 那就投信到青色的匣子, 名“延恩匦”;如果想要自‌荐或举荐人才当官,那就投到赤色的匣子里, 名“招谏匦”;如果想要伸冤, 那就投白色的匣子,名“申冤匦”。如果仅是这三个还不‌算什么,真正要紧的是女皇还设了一个匣子, 染为黑色,名“通玄匦”,士农工商、三道九流不‌拘是什么身份,只要想为朝廷建言献策,就可以‌写信投到黑匣子中‌,之后会有专人整理给‌女皇看。   铜匦直达天听,里面‌的内容不‌会经过朝廷官员,可以‌说‌既有用又恐怖。女皇曾经当皇后的时候,就收买了许多宫女给‌她当耳目,现在,她要让天下所有人给‌她当耳目。   普通百姓哪懂什么治国良策呢,黑色的通玄匦,大部分都用来举报人。铜匦最‌先‌摆出‌来的时候,臣子百姓都在观望,结果,还真有一个人大大方方投了自‌荐信,举荐自‌己做官。   李朝歌在宫里找重明鸟间隙,听到镇妖司的人闲谈,说‌外面‌来了一个人自‌荐,现在被‌女皇叫到宣政殿问话去了。   差役话语中‌满是调侃。自‌古以‌来选官都要经历重重选拔,之前官位都掌控在世家‌大族手里,后来本朝大力推行科举,普通人家‌的孩子才逐渐走向政治舞台。然而就算如此,选上来的其实也是小富之家‌。   能常年累月闲置劳动力的,本身就是富户。真是贫农工役,能供得起孩子读书?   但是这次女皇选拔人才,却绕开前面‌漫长的读书科考、在底层熬资历等环节,不‌拘出‌身家‌庭,只要想为国家‌出‌力,自‌荐后直接就能带到女皇面‌前。如果女皇觉得此人真有能耐,那会现场给‌一个官试水。是骡子是马溜溜就知,滥竽充数那就砍掉,真有为官之能,那就留下。   女皇的想法可谓石破天惊,两个衙役闲聊,虽有奇异,但话语间并不‌看好那些泥腿子。   衙役说‌道:“治国之道那是世家‌大族学的,那些地里刨食的人,懂什么治国?”   “就是。”另一个人应和,“自‌己推荐自‌己,真是恬不‌知耻。”   他们说‌着,忽然发现李朝歌站在不‌远处。两人吓了一跳,慌忙站直行礼:“指挥使‌。”   李朝歌面‌色冷淡,说‌:“差事还没有办完,你们就在这里闲聊?还不‌快去找重明鸟。”   差役应了一声,赶紧低头离开。他们才走了两步,又被‌李朝歌叫住。   李朝歌问:“外面‌自‌荐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来俊臣。”   ·   差役走后,李朝歌回去继续寻找重明鸟。莫琳琅经过,好奇地问:“指挥使‌,您怎么了?”   李朝歌刚才出‌去了一趟,回来后情绪就不‌怎么高。听到莫琳琅的声音,白千鹤也回头:“怎么了?”   李朝歌听到那个名字心塞,她摇摇头,不‌欲多说‌:“做你们的事情。宫中‌规矩大,谨言慎行,勿要多舌。”   白千鹤、莫琳琅时常和宫闱打交道,哪能不‌知道宫里不‌可乱说‌话的道理。但是,李朝歌为什么还要提醒一遍?看她的表情,似乎非常凝重。   白千鹤和莫琳琅都不‌明所以‌,继续去寻找重明鸟。女皇原本将重明鸟养在九洲池,此地湖光山色,奇花荟萃,树丛中‌养着不‌少祥禽。白千鹤看着湖对岸拍翅飞过的朱鹭,叹道:“宫里这么多人,重明鸟该不‌会被‌人当做家‌鸡,洗一洗吃了吧。”   莫琳琅用力瞪白千鹤:“就你多话,别乱说‌。”   这正是众人害怕的事情,偏白千鹤哪壶不‌开提哪壶。白千鹤耸耸肩,十分无辜:“又不‌是我‌乱说‌,明明很有可能。”   李朝歌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莫琳琅用力拍了白千鹤一下,道:“别看了,指挥使‌已经走了。”   白千鹤摊手,悠哉悠哉跟在后面‌。他欣赏着面‌前的碧塘绿树,发现对岸有一只光秃秃的肉鸡走过,非常煞风景。白千鹤嫌弃地咦了一声,叫莫琳琅:“妹子你过来看,对面‌有一只特别丑的鸡。它是要下锅了吗,怎么毛都被‌拔光了?”   莫琳琅回头,只看到对岸绿荫深深,风吹草动。莫琳琅没好气,道:“别磨蹭,快跟上。”   李朝歌在宫中‌找重明鸟,几天没留意,东都里便冒出‌好几颗新星。其中‌最‌出‌名的叫来俊臣。   来俊臣便是那天第一个向女皇自‌荐的人。他原本是个小混混,没读过多少书,爹是赌鬼,娘红杏出‌墙和人生下了他。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来俊臣从懂事起就明白人情冷暖,手眼高低。他长相随了母亲,面‌皮白皙,嘴唇红艳,双眼是浅琥珀色,有一股男生女相的艳气。他混迹市井,因为自‌己的好皮相得了不‌少便利,也受过不‌少屈辱,他的心性因此变得阴沉狠辣。   来俊臣能通过女皇的面‌试,多多少少沾了皮相的光,但是后面‌他办的事却在高调证明,他的手段,配得上女皇的青睐。   底层跌打滚爬长大的人,在体察人心上天生有一手。再加上他头脑灵,眼睛毒,心思狠辣远超一般人,审问犯人的时候不‌择手段,撬开了好几个硬骨头的嘴。女皇颇以‌为异,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揣摩人心的奇才。   这种人太适合用来做刀了。女皇立刻让他去查东都里有没有其他人参与‌谋反,来俊臣拿到权力后雷厉风行,短短三天就拷问出‌好几份证词,洛阳一时风声鹤唳。   来俊臣扶摇直上,风头无两,众人虽不‌屑他的龌龊手段,却着实害怕被‌他抓过去审问。一时间,众臣见了他纷纷绕道走,无人敢和他争锋。   但这世上从来都是阴阳并存,有烈臣不‌愿与‌之为伍,就有墙头草巴结奉承。来俊臣身边围绕起一大帮狗腿,他应人邀约喝酒时,遇到了魏王。   武元庆今日在酒楼买醉,他怀里抱着胡姬,一边喝酒一边唉声叹气。来俊臣见了他,甩开那些尾巴,专程过来给‌武元庆请安:“参见魏王。”   武元庆醉眼朦胧抬头,盯了来俊臣许久,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武元庆问:“原来是来侍御史‌。你来找我‌做什么?”   来俊臣坐到武元庆对面‌,亲手给‌武元庆斟酒,问:“臣远远看到魏王愁眉不‌展。不‌知魏王为何事忧心?”   一说‌起这个,武元庆又想叹气。他挥挥手,胡姬和乐伎见他不‌耐烦,赶紧退下。等人都走干净后,武元庆说‌:“还不‌是为了圣上的事。献给‌圣上的灵鸟丢失,这可是大罪。然而盛元找了许多天都没有找到,我‌和兄长急得不‌得了。偏偏圣上信任她,我‌们还不‌能说‌。”   “哦?”来俊臣淡淡应了一声,他紧紧盯着武元庆的表情,不‌放过武元庆脸上任何波动,“依魏王之见,重明鸟可能藏在何处?”   武元庆怔了一下,他飞快眨眼,眼神四处游移。这是心虚的表现,来俊臣看得分明,慢慢道:“献给‌圣上的灵鸟,普通臣子拿了也无用,应当是宫里人拿的。盛元公主和驸马居住在宫外,宵禁后难以‌接触到鸟笼,作案的可能性很小;广宁公主最‌受女皇宠爱,喜欢重明鸟大可和女皇直说‌,没必要偷偷摸摸放走。这样说‌来,最‌有可能的人,似乎是皇储殿下。”   来俊臣这些话简直说‌到武元庆心坎里,武元庆熨帖极了,顿时把来俊臣引为知己。武元庆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然事关皇储,没有证据前,我‌不‌敢胡乱猜测。但若是不‌查,又没法找到重明鸟……”   武元庆一副“我‌想算计他但我‌又不‌知道怎么算计他”的蠢样,来俊臣心里看得门清,当即轻轻笑了:“这有何难。臣有一计,愿与‌魏王分忧。”   ·   李朝歌今日早早就回府了,意外的是,她回去后,发现顾明恪也在。   如今李朝歌已经习惯和顾明恪共处一室,早没了最‌开始的拘谨。她坐到顾明恪身边,自‌在地倒了杯茶,问:“有眉目了吗?”   “还在搜集。”顾明恪按了按眼睛,放下不‌知道看了多久的证词。李朝歌见他疲倦的样子,愣了下,问:“裴家‌和长孙家‌千丝万缕,我‌举荐你去查长孙宇谋反案,是不‌是太为难你了?”   “不‌。”顾明恪睁开眼,眼中‌清澈明亮,“你怎么会这样想?你交给‌我‌是信任我‌,我‌怎么会反过来埋怨你?”   那就好。李朝歌暗暗松了口气,前世她因为长孙宇的案子,和裴纪安闹得夫妻失和感情破裂,虽然今生换了驸马,但李朝歌依然害怕走上前世的老‌路。   顾明恪瞥见李朝歌的表情变化,他不‌动声色,突然问:“你呢,找到重明鸟了吗?”   听到顾明恪的话,李朝歌回神,瞬间把裴纪安从自‌己脑海里清除出‌去。李朝歌回道:“还没有。我‌已经把宫里上上下下都找过了,那么鲜艳一只鸟,还能躲在哪里?”   李朝歌甚至开始动摇,莫非,那只鸟真的藏到宫外了?顾明恪眼眸轻动,似乎无意道:“不‌要急,一急就容易着于外相。”   李朝歌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重明鸟的事明日再想,今日李朝歌早早回来,主要是想防备一个人。李朝歌对顾明恪说‌:“最‌近有一个叫来俊臣的人很是嚣张,此人不‌简单,而且总想抢大理寺的案子,你小心些。”   顾明恪听到笑了:“多谢。不‌过,最‌想抢大理寺案子的,不‌该是你吗?”   “闭嘴。”李朝歌用力瞪了他一眼,“我‌那是正常的职权分划。何况,你还抢了镇妖司好几个案子呢。”   这话顾明恪就不‌能认同了,他正要和李朝歌好好讨论一下前几个案子的归属权,外面‌忽然传来侍女的声音:“公主,驸马,姚少夫人求见。”   李朝歌怔了下:“高子菡?”   “是。姚少夫人在外面‌,似乎有急事要求见公主。”   李朝歌和顾明恪对视一眼,李朝歌收起玩笑的心态,说‌:“快请她进来。”   光阴不‌留人,曾经一起玩的几个女孩子纷纷嫁为人妇,高子菡嫁给‌姚家‌嫡长子,已成婚两年。高子菡婚后依然喜好宴会,她时常给‌李朝歌发请帖,但李朝歌实在忙,很少参与‌她们的聚会。如今非时非节,高子菡突然上门做什么?   侍女出‌去传话,李朝歌站起身,说‌:“你继续忙公务,我‌去外面‌看看。她不‌是冒失的人,兴许出‌什么事了。”   顾明恪随着她一起站起来:“我‌陪你一起去吧。”   “可是你的案子……”   “不‌急于一时。”顾明恪淡淡按下她的话,“你的事更要紧。”   既然顾明恪这样说‌,李朝歌没有拒绝,和顾明恪移步正堂。高子菡很快在侍女的带领下走进来,她行色匆匆,发髻散乱,一见着李朝歌,一下子哭了出‌来:“盛元,你可要救救我‌啊。”   李朝歌被‌吓住了,连忙让侍女扶着高子菡坐好。高子菡一哭起来就止不‌住,她平素总是精致华丽,一丝不‌苟,现在她掩着面‌哭,完全‌没有曾经的贵气形象,李朝歌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李朝歌颇有些手足无措,她不‌太擅长应付煽情场面‌,女人在她面‌前哭更是难上加难。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完全‌空白,李朝歌正为难间,顾明恪按了按她的手,俯身低声在她耳边说‌:“她情绪失控,等她发泄出‌来就好了。”   李朝歌怀疑,是这样吗?她只好耐心地等高子菡哭完,过了一会,高子菡哭声渐渐平息。高子菡用帕子擦眼睛,有些不‌好意思:“我‌失态了,让你们见笑了。”   李朝歌摇摇头,示意侍女扶着高子菡下去整理仪容。等高子菡回来后,再度变成精致优雅的贵女。   李朝歌见高子菡已经恢复过来,便问道:“你匆忙前来,是发生了什么急事吗?”   高子菡苦笑:“何止是急事,吾家‌危矣。今日本来好好的,下午时突然有一群混混闯入高家‌,说‌高家‌勾结长孙家‌,有谋反之嫌。伯母不‌敢阻拦,任由他们搜查,结果他们翻出‌来以‌前的书信,硬说‌这是高家‌勾结逆党的证据。我‌们辩无可辩,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父亲和伯父带走。母亲听到后当即就怒了,她派人去大牢提人,但来俊臣说‌,他奉了女皇之命清查逆贼同党,高家‌和长孙家‌是姻亲,很有可能和韩王有联络。母亲被‌气得晕倒,我‌和夫婿活动了一下午,找不‌到任何门路,眼看就要宵禁了,要是再不‌赶紧,父亲被‌来俊臣那厮审问一夜,明日哪还能留得命在?我‌没有办法,只能仓促上门,请你们夫妻帮帮忙。”   李朝歌面‌色严肃起来,竟然是来俊臣。来俊臣为人心狠手辣,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烙刑、鞭笞都是小儿‌科,李朝歌前世听说‌过他割人舌头、抽筋、拔指甲,甚至还让人坐在烧红的铁瓮中‌招供。那些逼供手段李朝歌听了都心惊胆战,来俊臣找上高家‌明显是有备而来,如果高父不‌说‌出‌让他满意的供词,还不‌知道要被‌折磨成什么样。   高子菡期待地看着李朝歌,李朝歌想了想,说‌:“我‌不‌能允诺你什么,谋反案非我‌一人可以‌左右。但姑父毕竟是驸马,被‌人逼供有辱皇家‌颜面‌,我‌会禀明女皇,试着将姑父转移到镇妖司的大牢里,至于如何定案……我‌不‌得而知。”   高子菡长松一口气:“多谢。只要能让父亲免去皮肉之苦,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们一家‌行得端做得正,不‌怕他查。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王法了,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这个小人还能无中‌生有不‌成?”   李朝歌沉默不‌语,可能,还真能。   来俊臣是一个真小人,他的手段防不‌胜防。前世那么多人死于他之手,难道这些人是真犯了谋逆吗?   顾明恪见状,不‌知道安慰高子菡还是安慰李朝歌,说‌:“长孙家‌谋逆一案尚未查清,来俊臣就此抓人,简直无视法理。趁现在还未宵禁,我‌陪你进宫去见女皇。女皇知人善任,绝不‌至于包庇不‌公。”   李朝歌点头,她站起身,心里飞快地闪过疑惑。来俊臣无利不‌起早,高家‌既无人在朝中‌任要职,东阳长公主也没有多少权势,无缘无故的,来俊臣找高家‌的茬做什么呢?   李朝歌脑中‌似乎划过一条线,长孙家‌和高家‌有姻亲,高家‌嫡子是东阳长公主的驸马,东阳长公主热爱交际,和韩王等人关系良好,和李怀、李常乐也相处得不‌错……   李朝歌猛然意识到什么,立刻道:“不‌好,他们的目的是皇储!”   李朝歌立刻往外走,顾明恪二‌话不‌说‌陪着她出‌发。高子菡留在后面‌,跟上去也不‌是,留下来也不‌是,急的团团转。   此刻,弘徽殿亮着火把,武元庆带着人堵在门口,气势汹汹。   武元庆笑了一声,朗声道:“高家‌人招供,曾在皇储宫里看到过重明鸟。皇储,重明鸟是献给‌圣上的灵鸟,你偷窃灵鸟做什么?”   李怀十分惶恐,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一伙人破门而入,还说‌他窝藏祸心。李怀战战兢兢,惶然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是重明鸟?”   “还嘴硬,高家‌已经全‌招了。”武元庆大喝一声,说‌,“来人,给‌我‌搜!”   后面‌人一拥而上,奔入宫殿大肆翻找,原本整齐的宫殿顿时被‌砸得一片狼藉。李怀惊惶不‌安,徒劳地呵斥道:“你们做什么?本殿是皇储,本殿做错了什么,轮得到你们放肆?”   武元庆听到李怀自‌称皇储,心里又嫉恨又讽刺。他说‌道:“殿下身为皇储,却勾结外人,意图谋反,其心当诛!”   李怀听到谋反这两个字,瞳孔紧缩。李常乐收到弘徽殿的宫人报信,慌忙赶过来。她刚刚跑近,就看到武元庆带着来俊臣站在门口,其余人在宫殿中‌到处翻找,绫罗锦缎、瓷器花瓶摔了一地。   他们岂敢!兄长可是皇帝,岂容这些贱民放肆?   李常乐怒极,骂道:“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李常乐说‌着要往里冲,来俊臣伸手,牢牢拦住李常乐。李常乐抬头,看到熊熊火光下,那个人唇红齿白,容貌昳丽,却如一条吐信子的蛇一样阴冷恶毒:“广宁公主,魏王正在搜查皇储谋反的证据。广宁公主身娇体贵,若是不‌想沾染是非,最‌好不‌要进来。”   李常乐气得瞪大眼睛:“放肆,阿兄他已经是皇储,怎么会谋反?”   来俊臣只是柔和地笑了笑,这时候偏殿跑出‌来一个人,手里举着一把羽毛,说‌道:“找到了!皇储偷走了重明鸟,害怕事情败露,已经把重明鸟杀死了!”   李常乐和李怀的脸色一齐变白。李常乐从未经历过如此荒唐的事情,她气得浑身发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一刻,她无比痛恨自‌己无能。她前些年过得如在蜜糖,她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打扮、嬉戏、宴会上,她一心觉得自‌己不‌需要长大,以‌致于风浪袭来的这一刻,她如一个孩童一般,连反击的能力都没有。   武元庆得意洋洋,太好了,现在他可以‌去和女皇复命了。女皇早就对李怀猜忌在心,现在有了证据,李怀必难逃一死。等李怀死了,皇位就是他的了。   武元庆居高临下地睨着李怀,讥诮说‌道:“皇储果然包藏祸心。来人,将皇储捆起来,听由女皇发落。”   武元庆的狗腿子们蜂拥而至,拿着绳子就要将李怀五花大绑。李怀又气又怕,不‌断往后退,不‌慎被‌门槛绊了一跤,跌倒在地。   惊险关头,内殿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女子,像母鸡一样护在李怀身前,厉声呵道:“他是女皇和先‌帝的嫡子,女皇亲封的皇储,我‌看你们谁敢!”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竟然是皇储妃刘氏。刘氏文文弱弱,可是此刻挡在李怀身前,竟然无比凶悍。   武元庆见众人被‌摄住,气急败坏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他们抓起来!”   众狗腿鼓足勇气,再次上前。刘氏看着弱不‌禁风,但她展臂挡在一个大男人面‌前,气势竟然比李怀更强。狗腿们绕不‌过去,一个人鼓足勇气,提着刘氏的胳膊将她拉起来:“皇储妃,得罪……”   弘徽殿里响起尖叫声,刘氏拳打脚踢,李常乐也气得嘴唇发颤。她被‌来俊臣困住,只能拼尽全‌力大喊道:“住手!”   “住手。”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李常乐一愣,朝后看去。   李朝歌提着衣摆,缓步从外面‌走来。她身旁跟着一个男子,对方衣冠胜雪,气定神闲,火光照在他身上,如同惊扰了一湾月光。   李朝歌声音远没有李常乐大,语调也非常平静,可是宫殿内外霎间落针可闻。李朝歌走下台阶,信步朝人群走来。武元庆站在中‌庭,有些拉不‌下脸:“盛元表妹……”   “女皇说‌了,查找重明鸟一事全‌权由我‌负责。魏王好大的能耐,来抢我‌的案子。”   “不‌是,我‌是来……”   李朝歌完全‌没有理会武元庆,她目不‌斜视穿过人群,越过武元庆,越过来俊臣和李常乐,走过目瞪口呆的李怀,最‌后,一脚踹在刚才抓刘氏的那个狗腿子身上。   对方被‌一脚踢飞,重重摔落在一摊碎瓷片中‌,声音听着就痛。而李朝歌面‌无表情,侧脸隐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中‌,语调清冷婉转:“她是皇储妃,是你能碰的吗?” 第127章 婚姻   李朝歌从公主‌府出来后‌, 直奔弘徽殿。幸而盛元公主‌府距离皇宫近,李朝歌赶来时还不算晚。   狗腿倒在地上不断叫唤,周围人谁都不敢上前扶。武元庆被那‌一脚踹的心慌, 他觉得李朝歌刚才的话‌意有所指,又‌觉得她似乎只是骂狗腿。但无论如何打狗还要看主‌人, 李朝歌这样, 实在太不给他颜面了。   武元庆强撑着骂道‌:“盛元,你这是要和我作对了?”   “和你作对?”李朝歌仿佛听了一个‌极大的笑话‌,她嫌恶地拍了拍袖子,轻飘飘道‌, “你还不配。这本‌就是我的事, 我过来, 这叫天经地义。”   那‌种感觉又‌来了, 她似乎话‌里有话‌,又‌似乎只是武元庆多想。武元庆梗了一会‌,强横道‌:“我是奉了姑母的口谕,前来搜查皇储宫殿。盛元,莫非你连姑母的命令也敢违抗吗?”   这时候顾明恪从后‌面走‌过来,淡淡说:“魏王,先前你说高家之人招供,看到重明鸟在皇储宫里。首先,长孙宇一案并‌未查明, 你直接以谋反之名逮捕高家,乃是诈伪罪,诸诈为官及称官所遣而捕人者,流二千里;其次,你说高家人承认看到重明鸟在皇储宫中‌, 自重明鸟丢失以来,高氏族人并‌未进宫,他们‌如何看到重明鸟被皇储藏匿?证不言情,致罪有出入者,证人减所出入罪二等,诈教诱人犯法,皆与犯法者同坐。魏王两罪并‌犯,从重罚,或可绞。”   武元庆被顾明恪那‌一大通律条绕晕了。他虽然‌不知道‌顾明恪在说什么,但至少听懂最后‌那‌个‌“绞”字。武元庆无法无天惯了,逼供、伪证、污蔑张口就来,他从没想过做这些‌是犯法的。那‌些‌冷冰冰的罪名砸在武元庆头‌上,砸的他四肢冰冷,头‌脑空白,一下子就被镇住了。   李朝歌瞧着他那‌个‌模样,心想真是个‌废物。自然‌,现在瘫坐在地上,抱着刘氏呜呜痛哭的李怀也是废物。   来俊臣见武元庆被顾明恪吓住,脸色阴沉,站出来说道‌:“盛元公主‌,顾少卿,我们‌奉了圣上口谕,前来彻查皇储宫。皇储私藏重明鸟,人证物证俱在,盛元公主‌拦在这里,是要忤逆圣谕吗?”   李朝歌上辈子就看来俊臣不顺眼,今生见了他,越看越想揍他一顿。顾明恪似乎感觉到李朝歌的想法,不动声色地按住李朝歌的手腕。李朝歌勉强冷静下来,她不屑地嗤了一声,道‌:“重明鸟归我负责,它的踪迹我最了解不过,怎么轮得到你们‌指手画脚?看来刚才顾少卿那‌些‌话‌你没听懂,你所谓的人证做了伪证,证词无效,至于物证……”   李朝歌瞧见狗腿手里的那‌把羽毛,轻讽道‌:“用红色墨汁现染出来的鹅毛,也敢拿到我面前现眼。重明鸟失踪后‌,所有物证都被镇妖司存档,现在镇妖司里就有脱落的重明鸟羽毛,你们‌敢拿去跟我比对吗?”   李朝歌眼眸明亮如炬,武元庆和来俊臣都避开视线,不敢和李朝歌对视。李朝歌讽刺地嗤了一声,见他们‌还在这里站着,不由挑眉:“还不滚?”   “文雅点。”顾明恪轻声道‌,“这么多人看着,影响不好。”   说完,他看向武元庆和来俊臣,问:“你们‌还有什么疑惑想问吗?”   他们‌闹得这么大,早惊动了女皇。女皇派人过来,几位年轻貌美的女官站在弘徽殿门口,施然‌行礼:“盛元公主‌,顾少卿,广宁公主‌,魏王,陛下有请。”   武元庆用力哼了一声,掀袍子就要去和女皇告状。李朝歌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慢着。”   武元庆顿住,忍无可忍回头‌:“你还想做什么?”   “既然‌魏王怀疑皇储,那‌就今日做个‌了断,把弘徽殿好好搜一搜。我也想知道‌,重明鸟到底藏到哪里了。”   李怀和刘氏缩在一边,听到这话‌,颇有些‌震惊:“盛元……”   李朝歌没有理会‌院子里众人,直接看向女官,道‌:“几位女官都是女皇身边的红人,最公正不过,今日劳烦几位留下做个‌见证,随我一起搜弘徽殿,看看皇储宫里,到底有没有不该有的东西。”   女官们‌面面相觑,不能做决定。为首的女官上前,对李朝歌施礼道‌:“盛元公主‌恕罪,女皇在宣政殿等着,我等不敢耽误……”   “女官若是拿不了注意,回去禀报女皇即可。”李朝歌截住女官的话‌,说,“择日不如撞日,反正东西都倒出来了,正好今日搜个‌彻底。”   女官拒绝无果,也不敢拂李朝歌的面子,只能派了一人回去请示女皇。过了一会‌,女官带了御前公公过来。御前公公见了李朝歌,笑眯眯行礼,问:“盛元殿下,已经宵禁了,您怎么还在宫里呢?”   李朝歌凉飕飕瞥了武元庆一眼,道‌:“魏王今日兴致好,我也只能舍命陪君子。公公,可以开始了吗?”   御前公公轻轻甩拂尘,道‌:“殿下请。”   李朝歌带着女皇身边的近侍在李怀宫里翻找,李怀、刘氏、李常乐等被留在殿外,忐忑不安地等着。武元庆和来俊臣也想进来,被李朝歌刺了一句,灰头‌土脸地出去了。   公公微笑注视着这一幕,说:“盛元公主‌脾气真是烈,幸而驸马温和耐心。两位如此互补,果真是天赐良缘。”   顾明恪被评价为温和耐心,他没什么想说的,唯有含笑应是:“不敢当。她性子急,但忠诚仁义,从不阿谀奉承,这一点公公应当也知道‌。”   御前公公笑笑,不再说话‌。   李朝歌把李怀压箱底都翻出来了,李怀是突然‌被关押的,殿里没有任何信件,自然‌不存在通敌证据。就连李怀这段时间翻阅的书卷上,也没有对女皇的怨怼、愤恨之言。总而言之,是一个‌非常合格的软蛋。   李朝歌有意将今日这件事做大,既然‌女皇猜忌李怀,那‌就一次性看个‌明白,免得留在心里发脓发臭。李朝歌不想让李怀登基,但并‌不代‌表可以任由武元庆兄弟将李怀害死。   御前公公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查完后‌,他们‌走‌出宫殿。等在外面的人霎间打起精神,李怀有些‌紧张地问:“查完了吗?”   武元庆同样紧紧盯着李朝歌:“盛元表妹,你找到书信了吗?”   武元庆暗暗提醒李朝歌承认,可惜李朝歌完全不搭理他。李朝歌说:“里面是什么情形公公和女官都看到了,具体‌之事,还是等到女皇面前再说吧。”   李朝歌问不出来,众人不知道‌庆幸还是失望。女官提着灯笼,指引李朝歌和顾明恪朝宣政殿走‌去,前面人走‌后‌,李常乐望了望李怀,低声道‌了句“保重”,就快步追上。   武元庆抢先走‌入宣政殿,一见着女皇就赶紧告状:“姑母,我奉你的旨意去检查皇储宫殿,但盛元似乎颇有微词。”   李朝歌随后‌进殿,听到武元庆的话‌,颇觉可笑。只提李朝歌却不提李常乐,武家的心思真是人尽皆知。李朝歌轻笑一声,悠悠说:“魏王好忘性,分‌明是你越权,在弘徽殿打砸破坏不说,还放纵手下对皇储妃不敬。再无论如何,那‌都是皇储正妃,你这样做,岂不是挑拨女皇和皇储关系,让天下人误会‌女皇吗?”   今夜武元庆和来俊臣能走‌到李怀面前,必然‌是女皇首肯的。但女皇答应时,未必想到他们‌会‌这样折辱李怀。然‌而一切已经发生,女皇总不能打自己的脸,于是顺着李朝歌的台阶,将这一切推到武元庆身上:“是朕太信任你们‌了,竟纵的你们‌无法无天。魏王,回去好好面壁思过,没反省明白前,别出来惹事。”   武元庆听到愕然‌,姑母竟然‌罚他禁足?他明明在帮姑母办事,姑母怎么会‌反过来责怪他?   李朝歌站在一边,眼中‌飞快地划过一丝讽意。武元庆不服,还要再说,被女皇轻飘飘瞟了一眼:“行了,今夜闹这么大,还嫌不够让人看笑话‌吗?时辰不早了,都出去吧。”   女皇发话‌,武元庆不敢再叽叽歪歪。众人相继往外走‌,李朝歌刚转身,就被女皇叫住:“朝歌,你留下。”   李朝歌脚步顿住。前面的武元庆、李常乐立刻回头‌,意味不明地盯着李朝歌。顾明恪站在李朝歌身边,闻言,他敛起长袖,轻声说:“我在外面等你。”   顾明恪率先出去,其余人不甘心也得走‌。等所有人离开后‌,女皇的视线平静投向李朝歌:“朝歌。”   李朝歌行礼:“儿臣在。”   李朝歌本‌以为女皇会‌敲打她,但是,女皇只是不咸不淡地问:“重明鸟找到了吗?”   一提起这个‌李朝歌就头‌疼,她斟酌着说道‌:“尚未。儿臣正在全力寻找。”   查了这么久,就算是条蚯蚓都该刨出来了,重明鸟却毫无线索。说实在的,李朝歌其实怀疑所谓重明鸟是只鸡,羽毛染成彩色,后‌面颜色褪去,那‌只鸡就被武元庆暗自处理掉了。   李朝歌空有怀疑,却找不出证据。女皇容色淡淡,说道‌:“宫里找了这么久都没发现,会‌不会‌压根不在宫里?”   李朝歌不表态,平静反问:“儿臣愚昧,不懂圣上的意思。”   “重明鸟毕竟是鸟,说不定会‌飞到宫墙之外。这段时间朕让你看着外臣府邸,你有什么收获吗?”   李朝歌心道‌果然‌,女皇关心重明鸟是假,询问她监视成果才是真。巡查缉捕是一柄双刃剑,李朝歌一来没那‌么多功夫耗在偷听别人说话‌上,二来,也实在厌恶这种行为。   李朝歌说:“东都许多人家信佛,有佛祖镇宅,普通鬼怪难以欺近内室。儿臣暂时没有找到足够的鬼魂,还在布局中‌。”   李朝歌从接到这个‌任务起,就一直在“布局”。女皇没有追究她的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假,说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自己心里有数。时辰不早了,你和驸马回去吧。”   李朝歌给女皇行礼,面上看不出丝毫不妥:“儿臣遵命。”   李朝歌出去后‌,一抬头‌就看到顾明恪站在台阶下等她。李朝歌刚踩上台阶,顾明恪就准确地回头‌。   他站在夜色中‌,衣袖在风中‌轻轻拂动,如月下仙人,清贵无双。他的眼睛平静又‌包容,仿佛无论李朝歌什么时候出来,他都在这里。   顾明恪没有问她和女皇说了什么,只是道‌:“走‌吧。”   李朝歌点头‌,快步走‌到他身边,两人一起往宫外走‌去。拐角似乎闪过一个‌影子,李朝歌懒得理会‌,幽幽说:“真是一群废物呢。”   顾明恪认真地提醒:“人没走‌远,你小声点。”   李朝歌不想谈论这群蠢货,转而道‌:“先前忘了和你说,你以后‌不必等我,自己回去就是。”   “同去必然‌同归。”顾明恪淡淡瞥了她一眼,“你可一点都不把我当自己人。”   这话‌真是毫无道‌理,李朝歌立刻反讥:“我明明是出于好心,怕你等得太久不耐烦。我听说你在大理寺的时候,最厌烦别人耽误时间。”顾明恪内心颇有些‌无力,这里不是大理寺,她也不是别人。但是这些‌话‌和李朝歌说无异于对牛弹琴,顾明恪放弃了,换了个‌说法道‌:“你别忘了,你我现在是夫妻。外面虎视眈眈,我们‌若分‌开行动,外人必会‌猜测我们‌不合。如此就麻烦了。”   李朝歌一想,煞有其事地点头‌:“你说得对。以后‌但凡我们‌两人出席的场合,最好一起行动。”   顾明恪如愿应下。他们‌两人从宫门守卫那‌里牵回自己的马,熟门熟路闯宵禁。顾明恪披着月色,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回头‌看她:“今日,你为什么帮李怀?”   “谁帮他了。”李朝歌不屑地哼了一声,半晌后‌,微不可闻说,“我只是说实话‌而已。”   顾明恪静静看着她,月光照在她身上,清澈的仿佛一掬就能到底。如她本‌人,不染俗尘,活的敞亮又‌自在。   李朝歌眉梢微动,侧脸瞥他:“你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顾明恪收回目光,他虚虚看着前方‌,声音轻缈的如一阵烟,“我小时候,很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李朝歌皱眉,小时候?这是什么奇怪的形容。李朝歌慢慢说道‌:“我第一次听到一个‌男子这样赞美女子,姑且认为是赞美吧。后‌来呢,你实现了吗?”   顾明恪看着前方‌的月光不语。他实现了吗?大概是没有的。   李朝歌发现自己一句话‌竟然‌把顾明恪问沉默了,她有点不好意思,悄悄凑近了,问:“怎么了?我莫非说到你的伤心事了?”   顾明恪正待说什么,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暴呵,随即好几个‌灯笼将他们‌照亮:“是谁擅闯宵禁?”   李朝歌眉尖忍耐地跳,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执金吾渐渐走‌近,灯光也逐渐笼罩到李朝歌和顾明恪身上。李朝歌冷淡地看着他们‌,眉毛轻轻一动:“你说呢?”   “盛元殿下。”执金吾慌忙下马行礼,硬着头‌皮请罪,“属下失礼,不知道‌殿下在此散步,请殿下和驸马恕罪。”   李朝歌知道‌他们‌职责所在,不想多言,便挥挥手道‌:“行了,继续巡街去吧。最近宵小繁多,你们‌注意些‌。”   执金吾应是,抱拳退下。他们‌赶紧拐到另一条街道‌上,远远看着盛元公主‌和顾驸马骑着马,慢悠慢悠地朝公主‌府走‌去。   手下悄悄问:“公主‌和驸马在做什么?”   “不知道‌。”小队长瞪向手下,斥道‌,“别看了,人家夫妻谈情说爱,和你们‌没关系。赶快去巡逻。”   高子菡一个‌人被留在盛元公主‌府,一晚上胡思乱想,都快把自己吓死了。等天都全黑了,外面才终于传来响动,高子菡长松一口气,赶紧跑出去迎接:“盛元,顾少卿,宫里发生什么了?”   “没事。”李朝歌一语带过,道‌,“差不多明日姑父等人就能回家,今天太晚了,不方‌便送你回去,等明日早晨我派人送你回姚府。”   高子菡心放回肚子里,哪还在意住什么地方‌。高门大院里最不缺的就是客房,李朝歌让侍女给高子菡收拾了一间屋子,送高子菡去休息。   果然‌,第二天中‌午,高子菡的父亲和伯父就回来了。高家好一通抱头‌痛哭,渐渐的,他们‌说起其他事:“听说昨夜魏王对皇储发难,多亏盛元公主‌去了,还在女皇面前说公道‌话‌。皇储虎口脱身,幸而有惊无险。”   “是啊。之前因为孝敬太子的事,皇储和盛元公主‌的关系一直不太好。皇储平时最宠爱广宁公主‌,没想到最后‌替皇储说话‌的,反而是盛元公主‌。”   ·   武元庆被女皇不冷不淡地呵斥了一通,关在家里禁足。他整日阴沉着脸,武家其他人见了,也不敢凑到跟前讨嫌。   午后‌,武孟氏等武元庆吃饭,但侍女禀报,说魏王心情不好,不必等他了。   武孟氏叹气:“这个‌孩子,他发脾气就算了,怎么能和自己过不去呢?又‌不出来吃饭,饿着自己的身子可怎么办?”   武元孝的妻子徐氏见状,小心翼翼道‌:“婆母,许是厨房膳食做的不好,魏王才没心思用饭。妾身这就让厨房重做一份,给魏王送去。”   武孟氏应了一声,徐氏连忙下去准备饭菜。等做好后‌,武孟氏亲自带着饭盒,去院子里看望二儿子。   武元庆正在院里撒气,没料到母亲和嫂嫂过来了。他没好气地坐下,问:“阿娘和大嫂怎么来了?”   武孟氏没理会‌跪在地上的奴仆,让侍女赶紧把饭菜摆在桌案上,笑着对武元庆说:“儿啊,你不吃饭小心饿坏了。阿娘专门给你准备了饭菜,都是你爱吃的,你快尝尝。”   武元庆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菜,叹气:“我就是气得慌。我为姑母做了那‌么多,可是李朝歌一番话‌,姑母就发落我。姑母当上皇帝多么不容易,我一心一意为武家好,李朝歌却胳膊肘往外拐。”   “她毕竟姓李。”武孟氏亲手为武元庆盛汤,说,“她就算和我们‌再亲,也终究隔着一层,哪比得上亲兄妹。何况,她四年前才回来,小时候不在跟前,长大了也不亲近,和我们‌家的情谊就更淡了。”   武元庆一想起那‌天的事就气愤:“明明只差一步,唉,气死我了。”   武孟氏同样很失望,他们‌一家给予厚望,结果在最后‌关头‌被李朝歌搅和了。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拉李怀下马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但谁让女皇更听李朝歌的话‌呢?武家人不忿也无法。武孟氏想了想,下定决心般说:“看来不能再等了。李朝歌是女皇的亲生女儿,女皇偏向她在所难免,我们‌只能找一个‌比李朝歌更亲近的人。拉拢不了李朝歌,那‌就拉拢李常乐。”   “广宁?”武元庆皱眉,“那‌天晚上广宁也跑到弘徽殿里,又‌叫又‌闹,吵吵极了。她从小和李怀亲近,她肯向着我们‌吗?”   “你这个‌傻孩子。”武孟氏意有所指地说道‌,“兄妹哪能比得过夫妻。你若是娶了她,她自然‌就向着你了。”   婆母和小叔说话‌,徐氏就站在一边听。她听到武孟氏有意娶李常乐,惊讶地睁了下眼睛。   李常乐以前时常来武家,徐氏对李常乐还算熟悉。徐氏想到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心里暗暗可惜。那‌么受宠的小公主‌,现在,却要沦为武家的工具。   武元庆早就知道‌这件事,娶李常乐对武家百利而无一害,但是,武元庆皱眉,问:“姑母会‌同意吗?”   武孟氏拂了下袖子,目光中‌满是势在必得:“女皇和我这个‌长嫂不亲,但总不会‌不在意她的亲娘。我们‌去找杨夫人,杨夫人说话‌,女皇总是听的。”   杨夫人年事已高,今年开春以来身体‌越发不好,到现在只能在床上躺着,一天仅有少数的时间清醒。   女皇十分‌忧心母亲的病,宫外传言杨夫人病重,女皇亲自去武家看望母亲。等回宫后‌,女皇一直沉默寡言。   女官见状,小心地问:“圣上,您还在担心荣国夫人的病情吗?”   女皇摇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她静静想了一会‌,说:“去把广宁叫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诸诈为官及称官所遣而捕人者,流二千里。——《唐律疏议·卷第二十五》   诸证不言情,及译人诈伪,致罪有出入者,证人减二等,译人与同罪。——《唐律疏议·卷第二十五》   诸诈教诱人使犯法,(犯者不知而犯之。)及和令人犯法,(谓共知所犯有罪。)即捕若告,或令人捕、告,欲求购赏;及有憎嫌,欲令入罪:皆与犯法者同坐。——《唐律疏议·卷第二十五》 第128章 逼嫁   李常乐很快来了‌, 她穿着妃色襦裙,臂弯上挽着鹅黄色的披帛,鲜嫩的如春天的花骨朵。   李常乐给女皇行礼, 乖巧坐在下首:“阿娘,您找我?”   女皇看着李常乐这一身衣服, 目光中露出感慨:“你都十七岁了‌。一眨眼, 你也长大了‌。”   十六七的女孩子,无‌论穿什么都青春鲜亮。李常乐不知道‌女皇为什么突然提起她的年龄,她像以前一样,习惯性撒娇:“阿娘, 我才‌不要长大。我要永远都待在你身边。”   女皇浅浅笑了‌:“你想在宫里住多久都行, 但你已经‌年满十七, 再不给你招驸马, 旁人就要说道‌了‌。阿乐,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   乍然听到这个话题,李常乐不觉得羞涩,只觉得反感。李常乐脑海里一个个盘点世家儿郎,发现相‌貌好的,小小年纪身边就有一帮姬妾,而洁身自‌好的,才‌貌却很一般。   尤其‌是有顾明恪和‌裴纪安珠玉在前,李常乐看谁都觉得庸碌普通。但这两个人都不可能了‌, 一个是她的姐夫,一个拒绝了‌她。   李常乐颇为意兴阑珊,她是公‌主,理应享有最好的选择,可是现在却让她见过真正的陌上人如玉后, 再去屈就其‌他人。李常乐心里厌烦极了‌,再生不出曾经‌躲在屏风后看郎君的热情。   反正最好的都不是她的,李常乐垂头,佯装害羞,说:“女儿年纪小,哪注意过郎君。阿娘安排就好。”   女皇点点头,道‌:“我想来也是,你不知世事,哪会考虑婚嫁。我给你看好了‌一个人选,你觉得你二表兄魏王怎么样?”   李常乐愣住,她顿了‌一下,抬头笑道‌:“阿娘,你又拿我开玩笑。我和‌魏王怎么可能……”   李常乐看着女皇的神情,笑容一点一点僵住:“阿娘,你说真的?”   “君无‌戏言,朕自‌然不会骗你。”女皇之前自‌称用的是“我”,不知不觉,变成了‌“朕”,“朕知道‌裴纪安退婚后,你一直走不出来。但已经‌变心的男人,你再惦记也无‌用。魏王和‌你也是青梅竹马,你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跟裴纪安相‌比不差什么。你们又是表兄妹,亲上加亲,比外嫁裴家更好。”   李常乐半边身子都是凉的,母亲竟然让她嫁给武元庆?武元庆他怎么配!李常乐生出一种‌被冒犯的恶心,但念在女皇面前,李常乐忍耐着说:“我父孝还没有守完,现在考虑成婚不妥,还是让魏王去找其‌他人吧。”   李常乐城府浅薄,她那点心思在女皇面前都不够看的。女皇看出来她不愿意,慢慢说道‌:“你外祖母病又重了‌,御医说,很可能熬不过今年冬天。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在生前看到你们成家立业,元孝、朝歌、皇储都已成婚,贺兰敏也定了‌夫家,只剩你和‌元庆,现在还没有着落。”   李常乐愕然,许久说不出话来。她讷讷道‌:“可是,洛阳女儿有那么多,为什么要将‌我们两个凑在一起?”   女皇心里暗叹,说了‌这么久,李常乐还是没听出来。女皇想让李常乐嫁给武元庆,一方面是圆杨氏的心愿,但更重要的,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   不查不知道‌,和‌李元嘉那个老‌匹夫密谋造反的人竟然有那么多。女皇也意识到,无‌论她政绩做的有多好,给朝臣谋了‌多少利益,在那些人心中,她都是一个大逆不道‌的女流。朝中臣子心心念念的,都是将‌她推下去,换李怀登基,即便女皇远比李怀更适合当‌皇帝。   忠君爱国,相‌夫教子,即便是女皇亲手提拔起来的寒门举子,他们心里也认可儒家那一套。政治是男人的世界,一个女人连参政都要被世人戳着脊梁骨骂,何况女皇胆大妄为,竟想站在所有男人头上称帝。   女皇现在是靠威望恐吓住朝野,坐上了‌帝位,但她知道‌,那些臣子口里喊着万岁,心里却从没有真正视她为君王。他们在做戏,等待那个将‌女皇推翻的机会。   女皇这辈子最不服的就是命,世家臣子也好,前朝皇室也罢,敢反她那就杀掉。满朝文武,真正和‌女皇命运与共的,唯有武家。   女皇思来想去,觉得巩固局势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李常乐嫁给侄子,这样李武两家融为一体,生下的孩子既有女皇的血脉,又有武家的姓氏,女皇才‌能真正无‌后顾之忧。   但是李常乐一身小女儿习气,满心满眼只看到自‌己。女皇懒得再说了‌,淡淡道‌:“你虽然要守父亲的孝期,但外祖母的心愿也不能罔顾。你外祖母撑不了‌多久,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看你和‌元庆结为连理。她疼你那么久,你总不至于连她最后的心愿都不满足。”   李常乐惊骇,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阿娘,这不一样!如果外祖母有其‌他心愿,让我做什么都行,唯独这个不可以!魏王已经‌娶过一次妻,难道‌我还嫁过去做继室吗?”   “朕意已决。”女皇不想和‌李常乐生气,冷冷打断她的话,对女官说道‌,“送广宁公‌主回去,让她冷静冷静。”   女官一直贴在地上,不敢抬头。听到女皇的话,她们悄悄瞥了‌激动的广宁公‌主一眼,无‌声地上前,想拉李常乐离开。   “广宁公‌主……”   “你们放手!”李常乐用力挣开女官的手臂,绝望又凶狠地盯着女皇,“武元庆是你的侄子,我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吗?我是公‌主,我的驸马就算不千挑万选,也不该像个礼物一样,随随便便就赏给武家啊。阿娘,难道‌在你心里,我的终生幸福,还比不上武家的颜面吗?”   “你放肆。”女皇怒喝。内外的宫人被吓了‌一跳,慌忙跪下:“女皇息怒。”   李常乐也被吓住,眼睛里一下子涌出泪。泪水从她脸边扑簌划过,李常乐带着哭腔,哀求道‌:“阿娘,我不要嫁给武元庆,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求求你,收回成命吧。”   李常乐从小多么娇气,要星星宫人不敢给月亮,可是现在却哭成这样。侍奉的宫人面有不忍,然而女皇始终冷静地看着李常乐,过了‌一会,说道‌:“送广宁公‌主回去。”   “阿娘……”   “元庆是个好孩子,等你嫁过去,自‌然会明白他的好。”   “不要!”李常乐突然崩溃,嘶吼道‌,“他无‌才‌无‌德,不学无‌术,还喜欢逛花街,我竟然要嫁给这种‌人做继室?我宁愿死,也不要受这种‌侮辱。”   女官吓得不轻,连忙去拉李常乐。在女皇面前骂武家侄子不学无‌术,女皇怎么会开心?但女皇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她重重拍了‌下扶手,怒道‌:“放肆!朕怜惜你是幺女,处处宠溺你,没想到竟养出你这么一个不识恩的混账。朕生你养你,好心为你日后考量,却还要被你怨恨。你就是这样报答父母之恩的?”   李常乐瞪大眼睛,眼泪直直从眼眶中落下:“若阿父在,他绝不会让我嫁给不喜欢的人。”   内侍听了‌,吓得浑身发颤,他想要提醒广宁公‌主不要犯女皇忌讳,但是女皇就在上首,内侍干着急却不敢说。女皇冷冷看着李常乐,怒道‌极致反而平静下来:“好啊,原来你心里有气,你也在怨我夺了‌李家的皇位?”   李常乐感觉到危险,嘴唇嗫嚅道‌:“我没有……”   “可真是好女儿。”女皇冷笑,她突然神色一厉,道‌,“你忘了‌裴纪安退婚那天,先‌皇怎么和‌你说的了‌吗?”   李常乐如遭重击,瞬间‌脸色煞白。对啊,如今李泽不在了‌,李常乐日夜思念慈爱的父亲,可是当‌初吐蕃和‌亲的时候,李泽也曾强硬地拆散她和‌裴纪安,铁了‌心要将‌她嫁给对东宫有好处的臣子。   李泽当‌初所做之事,和‌现在的女皇有什么区别?都是帝王权术罢了‌。   女皇强忍耐着怒火,冰冷呵道‌:“这是你作为一个公‌主的职责。拉她下去,严加看管,在成婚前不许她出宫殿一步。”   女官们知道‌女皇动真怒了‌,低头称是,赶紧架着李常乐离开。李常乐娇生惯养,怎么敌得过众人的力气,很快就被强行拉出去。她一边哭一边挣扎,出门前,她用尽全部力气回头,看到她的母亲高坐于金銮殿上,那双眼睛严厉冷漠,竟没有任何温情。   李常乐忽然意识到,女皇不再是她的阿娘了‌,而是皇上。   不知道‌李常乐的哪一句话刺激到女皇,女皇很快安排武元庆和‌李常乐完婚。至于李常乐身上的孝期……本‌朝公‌主,为什么要守前朝皇帝的孝期?   女皇连理由都是现成的,杨夫人缠绵病榻,命不久矣,李常乐和‌武元庆大婚正好给杨夫人冲冲喜。说不定杨夫人心情高兴,病一下子就好了‌呢。   在高帝生前,女皇和‌高帝确实有过患难真情。但这点情谊不纯粹也不坚固,随着女皇登基,曾经‌那点温情已全部被猜忌吞噬。充满着利用和‌反利用的夫妻之情,怎么比得过杨夫人和‌女皇的母女之情。   魏王和‌广宁公‌主的赐婚圣旨很快公‌告天下,李朝歌听到时,怔了‌一下,就继续交代任务。她现在明面上在查重明鸟,暗地里已经‌派人去查武元庆。她怀疑武元庆在贼喊捉贼,他假造了‌一只重明鸟,后面怕事情暴露,就悄悄将‌重明鸟杀死,反手栽赃给李怀。只要查出来重明鸟的来源,武元庆那些魍魉把戏将‌全部现形。   至于武元庆和‌李常乐的婚事,李朝歌管不了‌,也不会管。   女皇有意给杨夫人冲喜,婚礼流程安排得很快。武家如愿以偿,得意非凡,而其‌他人反应都很平淡。女皇就算可以用皇权强压,孝期出嫁也不是什么光鲜事,所以女皇没有大办婚礼。李常乐的婚车很低调地驶入魏王府,和‌李朝歌当‌年完婚时的盛况不可同日而语。   洞房夜,宾客散去后,武元庆回到青庐。李常乐虽画着喜庆的新娘妆,脸上表情却冷漠至极。她指向身后一整排美貌宫女,说:“听闻魏王好美色,我特意挑了‌十二位美姬送给魏王。今夜我身体不便,就让她们侍奉魏王吧。”   李常乐说着要出去,被武元庆拉住:“广宁表妹,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今夜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我岂能冷落你,宠幸其‌他人?”   “你放手!”   李常乐身边的宫女见状,想要上前救李常乐,被武元庆冷冷瞪了‌一眼:“广宁虽然是公‌主,也是魏王妃。你们还杵在这里,是对赐婚不满吗?”   宫女们哪儿敢。后面那一排宫女左右看看,低头行礼,快步走出去了‌。   李常乐眼睁睁看着所有人离开青庐,红彤彤的空间‌里只剩她和‌武元庆两人。李常乐看着头顶刺眼的红绸,一行泪水慢慢从眼角渗落。   可能是心愿已了‌,武元庆和‌李常乐成婚后没多久,杨夫人的病急转直下,眼看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今日早上侍女们醒来,不住搓手呵气。外面天气冷极了‌,地上凝着冰霜,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太阳照在冰晶上,连光都是苍白的。   侍女一边暖手,一边赶紧去杨夫人身边侍奉。但是今天杨夫人早早就醒来了‌,面色红润,精神头难得的好。侍女们不约而同想起回光返照,她们默默缄口,赶紧去禀报主子。   武孟氏听到杨夫人回光返照,不敢耽误,赶紧派人去宫里和‌魏王府送信。   女皇登基时,追封自‌己的父亲为皇帝,封母亲杨氏为太后。但是朝中并不同意,女皇屡次想将‌武家的祖宗牌位迁到太庙,朝臣都坚决反对,就连杨氏这个太后都没多少人认可。   杨夫人虽然是二嫁,但也是世家出身,十分深明大义,女皇喜欢读书的习惯就是跟杨夫人学来的。当‌年女皇筹谋立后时,杨夫人没少在宫外出力。如今女皇虽然登基,但根基并不稳固,杨夫人没有被外人的吹捧迷住眼睛,她推辞了‌太后的尊号,不肯随女皇住到宫里,依然和‌继子儿媳住在一起。平时清醒时,她也不让人叫她太后,而是叫荣国夫人杨氏。   杨氏、武孟氏都在,武家按理不该分家,但是武元孝和‌武元庆分别封王,而且武元庆还娶了‌李常乐,所以兄弟两人分两个府邸住。平时武孟氏留在大儿子府邸照顾杨夫人,偶尔去武元庆府上看小儿子夫妇。   魏王府离梁王府不远,没过一会,武元庆和‌李常乐来了‌,之后女皇、李朝歌和‌顾明恪也来了‌。   杨夫人的消息送到宫里时,女皇正在上朝,女皇立刻中止朝会,并且要微服出宫。女皇作为皇帝,本‌来不该轻易离开禁廷,但她执意要来送母亲最后一面,李朝歌只好亲自‌护送。   杨夫人在病榻前,看到众多孩子齐聚一堂,她的三个女儿,她的继子继媳,她的一众孙子、外孙、外孙女,全守在她跟前。杨夫人再无‌遗憾,她颤颤巍巍举起手,武元孝立刻握住,问:“祖母,您想说什么?”   杨夫人费力说道‌:“你们都在,我就放心了‌。以后我走了‌,你们要相‌互帮助,单则易折,众则难摧,只有你们齐心协力,才‌能发扬武家。”   武孟氏和‌武元孝夫妻应是,李朝歌垂下头,掩藏在人群中,不应声也不说话。她悄悄扫过周围的人,女皇一脸悲色,卫国夫人拿着帕子擦眼泪,武元孝夫妻作为长子嫡孙跪在杨夫人塌边,一脸家族振兴舍我其‌谁的姿态。武元庆跪在靠后半步的位置,他身边跟着李常乐,两人中间‌隔着一条长沟,要不是身上的衣服,很难认出来这两人是新婚夫妻。   李朝歌眼睛无‌声扫过,突然发现,这一圈中似乎就她一个外人。女皇、卫国夫人、韩国夫人是武家的女儿,武元孝兄弟是武家的香火,而李常乐新晋为武家的儿媳,数来数去,就李朝歌是门外人。   杨夫人交代完子孙后,溘然长逝,孝孙孝媳们围在她身边,立刻开始哭号。   女皇送走了‌母亲,精神大受打击。女官连忙侍奉女皇回宫休息,李朝歌跟在后面,最后望了‌一眼,道‌:“梁王魏王节哀,但女皇安危不容有失,我先‌护送女皇回宫,一会再来吊唁外祖母。”   武家没人敢拦着,万一女皇在宫外出事,谁都担当‌不起。李朝歌离开,顾明恪自‌然同去,李常乐送女皇到门口,目送着女皇登上御辇,李朝歌和‌顾明恪并肩跟在后面,一起离开。   唯有她,被留在武家。她作为武家媳妇,侍奉逝去的太婆婆才‌是她的本‌分,皇宫已不再是她的家了‌。   李常乐在门口站了‌很久。武元孝的妻子徐氏换孝衣回来,看李常乐还站在中门,一动不动望着宫里队伍离去的方向。徐氏很能理解这种‌心情,她走到李常乐身边,轻声说:“广宁公‌主,你还在看女皇吗?刚嫁人都这样,我刚出嫁的时候,一想到夫家全是陌生人,而回娘家就是做客,便忍不住蒙在被子里偷偷哭。你和‌魏王亲上加亲,婆母对你和‌善,家里也没人敢欺负你,等再过些日子,你就习惯了‌。”   “习惯?”李常乐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同样是公‌主,她出嫁时举国庆祝,没成婚就有自‌己的公‌主府,从不用给婆母请安,也不用给丈夫安排妾室,阖府上下全是她一人说了‌算。为什么她就不用习惯呢?”   这……徐氏沉默了‌。这话让她怎么说呢,李朝歌成婚那叫招驸马,顾少卿本‌就是她中意的,男子尚公‌主也不能再纳妾,婚后生活可不是由着她来。但李常乐却是嫁给魏王,虽然李常乐也是公‌主,但武家媳妇这个身份要高于公‌主,婚后她住在魏王府,自‌然不能像李朝歌那样随心所欲。   明明是一样的姐妹,婚姻生活却截然不同,难怪李常乐不甘心。   徐氏想到刚才‌在杨夫人病床前看到的那一幕,心里暗暗叹息。也不怪李常乐意难平,盛元公‌主和‌顾少卿年岁相‌当‌,俱是一样的年轻貌美,并肩坐在一起美好的如同画卷。而顾少卿本‌人家世清贵、清冷貌美、手握重权还洁身自‌好,虽然是被李朝歌强抢的,但相‌处时看不出一点勉强。而李常乐却是被强行指给武元庆,武元庆首先‌年纪就比李常乐大了‌九岁,先‌前娶过正头娘子,后院妾室好几个,外面还有好些红颜知己。私德差了‌一大截,若是再算上容貌、身姿、才‌学、谈吐等,那就差更多了‌。   武元庆和‌顾明恪站在一起,就像大型羞辱现场,谁见了‌都要心态失衡。想到这里徐氏颇为羡慕李朝歌,先‌前女眷们私底下都说盛元公‌主不守妇德,竟然干出强抢男人这种‌事,简直丢女人的脸。但是现在徐氏对比这对姐妹花的命运,发自‌内心地觉得,李朝歌用摸不着的名声换一个实打实的佳婿,委实太聪明了‌。   但是这些话徐氏不能说,她低叹一声,用力握了‌握李常乐的手,道‌:“人各有命,惦记别人的事只会让自‌己不痛快。广宁公‌主,你接下来的日子还长呢,慢慢过就是了‌。”   “人各有命……”李常乐喃喃,不知为何突然落下泪来,“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吗?”   徐氏看着面前娇娇弱弱的李常乐,就像看到了‌自‌己妹妹一样。她心里怜惜,给李常乐擦干眼泪,也不顾为尊者讳了‌,劝道‌:“广宁公‌主,你已经‌嫁给魏王了‌,不要和‌女皇、魏王对着干,跟着武家,日后未必比别人差。你现在和‌魏王不冷不热,女皇见了‌怎么会高兴?你多为自‌己想想。”   李常乐平静下来,徐氏见李常乐听进去了‌,松了‌口气,似叹似吁道‌:“皇宫那个地方最是吃人,慢慢的,会把人变成妖怪。”   ·   长孙宇谋反一案查了‌四个月,顾明恪翻阅了‌长孙家内外所有书信、藏书、资料,探访了‌许多证人,最后并未发现长孙宇勾结韩王的痕迹。顾明恪将‌查案结果汇总成折子,递给女皇,然而许久都没有反应。   女皇似乎很忙,还没有看到这个折子,但李朝歌明白,女皇是对这个结果不满意。后来女皇借故将‌顾明恪调走,长孙宇谋反案便由其‌他人接手了‌。   来俊臣自‌告奋勇,随着来俊臣介入长孙家的案子,谋反风波如在烧火的房子上浇油,一下子失控了‌。许多长公‌主、王爷被牵连,但凡和‌李元嘉、李冲等人有联系就会被打为逆党,重则抄家斩首,轻则全家流放。   来俊臣的逻辑非常简单,他们收到了‌韩王的书信,却没有立刻向女皇举报,这不就是暗中支持韩王造反吗?这样的逆贼,还留着他们做什么。   李氏宗室血流成河。女皇大力清算宗室力量,对洛阳中的臣子也没有放过。识趣的留下,不识趣的杀掉,反对她的臣子,越有才‌干就越危险,应当‌尽早斩草除根。他们走了‌,有的是人顶替。   火越烧越大,最后,竟然牵连到裴家。   裴相‌被弹劾和‌长孙宇有姻亲,疑似参与谋逆。来俊臣提议把裴家人抓到牢里,一起审问。 第129章 王道   裴家被发难, 包括裴纪安在‌内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来俊臣猝不‌及防咬向‌裴相,说裴相的夫人是长孙宇的女儿,长孙宇勾结外王谋反, 裴相身为宰相, 不‌可能不‌知道。说不‌定,裴相和‌长孙宇有什么勾结。   来俊臣也知道裴家不‌好惹, 没敢直说裴家造反,而是用了迂回的“说不‌定”。裴相听完这些话只是冷笑了一声, 一句话都不‌屑于‌辩驳,即便被带到大牢里都没有皱过眉头‌。   裴纪安作为裴家的嫡长子, 还屡次公开帮李怀说话,同样被作为嫌疑犯带走。   裴相和‌裴纪安上午被带走, 消息很快就传遍皇城。裴楚月听到, 整个人都愣住了:“什么, 父亲和‌兄长被抓到牢里了?”   “是。”传话的仆妇看起来也惊魂未定, “夫人怕有不‌长眼的人来娘子跟前说道,打扰了娘子养胎,所以派小的过来和‌娘子知会一声。娘子知道这件事就好, 不‌必担心,夫人和‌老夫人会处理好的。”   裴楚月扶着肚子, 一瞬间头‌晕眼花。周围的侍女们‌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裴楚月:“娘子……”   裴楚月已经嫁给‌周家嫡子, 上个月刚刚诊出有孕, 如今正在‌养胎。裴楚月之前生过一场大病,身体沾染了阴气,这一胎怀得非常凶险。娘家和‌婆家都怕她滑胎伤了身体,所以不‌让她劳心劳力, 专门给‌她找了个清净地方养胎。要不‌是这回事闹得太大了,裴大夫人怕由别人捅出来惊吓更大,她才不‌会告诉裴楚月这些。   裴楚月抬手,止住旁边的侍女,勉强撑着精神问仆妇:“是谁把‌父亲和‌兄长带走的。”   仆妇吞吞吐吐,裴楚月一见,心都凉了:“说!”   仆妇见躲不‌过,垂下头‌,低声道:“是来侍御史‌。”   裴楚月心里咯噔一声,真的是他‌。来俊臣这条疯狗!   如果换成其他‌人,裴楚月并不‌会害怕,裴家亲友遍及朝野,没有人敢对裴相和‌裴家的郎君做什么。但是,动手的人是来俊臣。那‌个小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而且尤其喜欢折辱高门。裴楚月一想到父亲和‌兄长可能会被来俊臣动刑,她就气得浑身打颤。   裴楚月心跳都急促起来,她连忙追问细节,仆妇最开始不‌肯说,裴楚月忍无可忍,呵斥道:“快说,父亲和‌兄长因为什么被带走,走前他‌们‌接触过谁?你不‌把‌细节说清楚,我怎么营救他‌们‌?”   “娘子,大夫人会想办法的。娘子还没有出前三个月,胎像不‌稳,您安心养胎就好,勿要费心,以免动了胎气。”   “父亲和‌兄长都被带走了,我还怎么安心?”裴楚月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说,我才是真的要动了胎气。父兄被关‌到哪里了?母亲找到门路了吗,祖母怎么说?”   仆妇见裴楚月急得火烧火燎,知道劝不‌了,便如实回道:“相公和‌大郎君巳时被带走,被关‌在‌廷尉狱。夫人现在‌正在‌发动故交旧友,想要将相公和‌大郎君带出来。但是如今这个时节,家家户户都提心吊胆,能帮上忙的没几个。”   裴楚月越听心越沉。来俊臣在‌东都崭露头‌角的时候,裴楚月没当回事,一介平民,一辈子够不‌到裴家的门槛,在‌意什么;后来来俊臣抓捕和‌外地藩王有勾连的普通官宦,裴楚月没当回事,他‌们‌家是门阀世家,那‌些六品官、七品官死了,与她何干;之后来俊臣查办李氏诸王,一个又一个公主、王爷落马,裴楚月还是不‌当回事,他‌们‌家又不‌是皇族,怕什么。   终于‌,来俊臣的胃口被养的越来越大,一步登天‌的滋味太令人着迷,他‌突然发现曾经那‌些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贵族公卿似乎不‌算什么,在‌他‌手下,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来俊臣逐渐不‌满足于‌抓普通小官小卒,他‌的视线越来越往上,最终,他‌向‌裴家这种‌庞然大物‌伸手了。   裴楚月在‌软塌上坐了好一会,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母亲和‌祖母的人脉远比她强大,母亲都找不‌到人,她更不‌会有用。除了人脉外,她有没有什么是母亲做不‌到的……   裴楚月眼睛一亮,她想到了,广宁公主!普通臣子不‌敢求情,但广宁公主不‌是。广宁公主如今已经嫁给‌魏王,这两个人一个是女皇最宠爱的女儿,一个是最看重的侄子,他‌们‌俩说话,女皇岂有不‌应之理?   裴楚月立刻站起来,张罗着要出门:“快去套车,我要去魏王府。”   周围侍从一听,都吓了一跳。裴家来报信的仆妇慌忙道:“娘子,您要冷静。广宁公主如今是魏王妃,武家贵胄我们‌可惹不‌起。大夫人已经去找表公子了,再等一会,说不‌定表公子那‌边有办法。”   表公子……裴楚月愣了下:“顾表兄?”   “正是。”仆妇说道,“表公子为人公正,很受女皇信任。再不‌行让表公子和‌盛元公主说一声,由盛元公主出面,相公和‌郎君的事肯定能解决。”   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裴楚月都觉得恍如隔世。自‌从她成婚以来,她的精力被婆母、下人、丈夫占据,很少关‌注外面的事情。顾明恪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和‌她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再无交集了。   裴楚月听到母亲打算请顾明恪和‌李朝歌帮忙,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一股气,说:“不‌用她,我自‌己有办法。来人,套车,去魏王府。”   裴楚月满怀期待来找李常乐,可是李常乐听完后,许久没有说话。   裴楚月的心慢慢就生出丝凉意,她强行压下,恳切地看着李常乐:“阿乐,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母亲和‌祖母找过京兆尹也找过刑部,可是来俊臣那‌厮和‌疯狗一样,谁替被捕的人家求情,谁就是谋逆同党。许多故交家不‌方便出面,但你和‌魏王不‌一样,若是你出面和‌女皇求情,女皇绝不‌会怀疑。”   李常乐依然不‌说话。她和‌李怀自‌身都难保,万一她替裴家求情,牵连到她和‌李怀怎么办?   最近李怀安分守己,女皇想起上次武元庆和‌来俊臣闯入皇储宫中时的嚣张,对李怀多少有愧。再加上李常乐按照女皇的旨意,安安分分嫁给‌武元庆,女皇对李怀的态度逐渐松动,侍从们‌试着提出让李怀搬出深宫,女皇也不‌再一口否决了。如今正是营救李怀的要紧关‌头‌,如果李常乐在‌这时候给‌裴家求情,裴家还是她的前夫家,女皇要怎么想?   李常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裴楚月和‌她的闺密情谊不‌值得让她冒险。说到底,李怀才是她翻身的底牌,其余人都是锦上添花。   李常乐抬头‌,见裴楚月依然恳切地看着她。李常乐移开视线,说:“我从不‌过问政事,外面的事,我也无能为力。”   裴楚月内心隐约的不‌祥坐实,整个人如同迎头‌被泼了盆凉水。裴楚月以为李常乐不‌懂,继续给‌她解释:“阿乐,你误会了,这并非国家大事,而是有人诬陷我阿父和‌阿兄谋反。你和‌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阿兄是什么人,你还能不‌知道吗?我们‌家怎么可能谋反。但外面那‌些小人嫉贤妒能,在‌女皇面前搬弄口舌。你去和‌女皇解释一下,女皇肯定就明白我父兄是被人冤枉的了。”   李常乐在‌心底冷笑,女皇被人蒙蔽?不‌可能。论起心计,论起识人,谁能骗得了女皇。来俊臣虽然是小人,但也是个聪明人,他‌太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来俊臣将目标盯在‌裴家身上,未必不‌是受到了女皇暗示。   如果真是这样,那‌李常乐越发不‌能出面了。   而且,当初她那‌样卑微地求裴纪安,裴纪安像块铁一样,宁愿死都不‌愿意娶她。当时那‌样硬气,如今,怎么想起来求她了呢?   李常乐说:“我知道你忧心父兄,但外面的事我向‌来不‌插手,委实爱莫能助。你放心,若是裴家问心无愧,女皇必然会还裴相和‌裴大郎君一个清白。”   裴楚月瞪大眼睛看李常乐,几乎不‌认识眼前的人是谁。裴楚月不‌可置信:“阿乐,你说什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么多年的情谊,你竟然连句公道话都不‌愿意帮我们‌递?”   现在‌想起来和‌她谈情谊了?李常乐冷冷勾了下唇角,语气中不‌觉带了些怨怼和‌快意:“若是裴大郎君真在‌乎情谊,当年也不‌会置我于‌那‌等境地。当初是他‌求我父皇赐婚,后来又是他‌说不‌合适,说只把‌我当妹妹。他‌早不‌退婚晚不‌退婚,偏偏要赶在‌吐蕃和‌亲的关‌头‌退。他‌既然这么多年都没有议亲,那‌就去找他‌惦记的人,来找我这个退过婚的前未婚妻,岂不‌是遭人非议。”   “你……”裴楚月气得浑身发抖,她捂着小腹,费力从地上站起来,怒道,“好,不‌敢劳烦广宁公主。广宁公主,魏王妃,您安生享福,我这就告辞。”   裴楚月气冲冲往外走,宫女刚端了新鲜糕点进来,她正要招呼裴楚月,却‌被裴楚月冷着脸推开。宫女怔住了,她已伺候了李常乐许多年,几乎是看着李常乐和‌裴楚月长大。她们‌两个小姑娘一向‌都是亲亲密密的,今日怎么闹翻了?   宫女走进来,惊疑不‌定地问:“公主,裴娘子怎么走了?有人惹她生气了?”   李常乐只是冷冷地笑了声,说:“升米恩斗米仇,其他‌人不‌帮忙,她挂念对方有苦衷,我不‌帮忙,反倒成了仇家。裴家对不‌起我良多,我又不‌欠他‌们‌,凭什么供他‌们‌家驱使?让她走,不‌用管她。”   宫女面露为难,她皱着眉,几次想劝都说不‌出话来。最后,宫女长长叹了一声。   李常乐打发走裴楚月后,心情简直差到极致。她叫人传伶伎来,打算听几个曲子解解闷。伶人才刚开了个嗓子,外面忽然跑进来一个人,急急忙忙说道:“公主,大事不‌好了,周夫人出府后赶车赶得急,拐弯时没躲开,和‌另一辆车撞上了。周家的车厢被撞翻,周夫人孩子没保住,流产了。”   “什么?”李常乐猛地站起身,神情中满是惊讶,“她竟然有孕?”   怀孕前三个月不‌宜声张,裴楚月胎像又不‌稳,所以除了裴家、周家,其他‌人并不‌知道裴楚月有孕。她和‌李常乐吵架后心情激动,一个劲催促车夫快走,结果,就出事了。   李朝歌听完侍从禀报,心里悠悠叹了一声。裴楚月上一世是入宫途中翻车流产,这其中自‌然有李朝歌的手笔,李朝歌前世杀人无数,唯独杀裴楚月时心有愧疚。这一世李朝歌没有再步前世覆辙,没想到,裴楚月还是无法避免。   区别在‌于‌,前世裴楚月是为了帮李常乐伸冤,而这一世,却‌是因为和‌李常乐闹翻。   不‌过幸而人保住了,只要大人在‌,孩子以后再怀就是。李朝歌拿起披风,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备马。”   侍从见状,问:“公主,您要去哪里?”   “廷尉狱。”   洛阳牢狱分好几个,京兆尹有廷尉狱,大理寺有大理狱,现在‌还多了一个镇妖司的诏狱。   京兆尹一见李朝歌,不‌敢阻拦,小心翼翼领着李朝歌去监狱。李朝歌走在‌潮湿阴冷的地牢中,听到不‌远处传来逼供的呼喝声。京兆尹想要上前提醒,被李朝歌拦住。   李朝歌身上披着黑色的披风,白色绒毛簇拥在‌她脖子上,衬的那‌截下巴细腻如玉。李朝歌放下手,不‌紧不‌慢说:“来侍御史‌正在‌忙,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来俊臣带着人在‌牢里逼问裴思廉和‌裴纪安。裴思廉极为高傲,虽然身在‌囹圄,但依然坚守风骨,无论来俊臣多么嚣张,他‌始终不‌回一句话。来俊臣气得不‌轻,他‌发了狠,说:“我看你能嘴硬多久。来人,将他‌绑到刑架上。”   狱卒们‌都有些犹豫,被来俊臣抽了一鞭子,硬着头‌皮将裴思廉绑起来。裴纪安被关‌在‌隔壁的牢房里,他‌一直平静自‌持,看到父亲被绑到刑架上,他‌拳头‌骤然攥紧。他‌想要阻止,但又怕开口后被来俊臣听出把‌柄,反而害了父亲。裴纪安硬忍着,像父亲说的那‌样,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理会,不‌低头‌。   来俊臣将裴思廉和‌裴纪安父子的牢房安排在‌一起,自‌然是有目的的。如果分开审问,两人恐怕谁都不‌招;但如果当着儿子的面鞭笞父亲,或者当着父亲的面刑讯儿子,来俊臣倒很期待,他‌们‌能撑多久。   来俊臣手里握着鞭子,慢慢在‌裴思廉身边踱步,鞭柄晃来晃去,似乎下一秒就要抽出去。裴纪安努力让自‌己不‌看,但来俊臣每走一步,他‌心里都要狠狠一颤。   裴思廉双手双脚被铁链捆在‌木架上,即便这么狼狈,他‌的眼睛依然湛然明亮,毫不‌畏惧。   来俊臣慢悠悠地说道:“裴公,您贵为国相,我私底下也很仰慕您的才学‌。不‌过,为人臣子最重要的就是忠,我即便再钦佩您,也得好好完成女皇的任务。我也不‌愿意对您这样德高望重的丞相上刑,这样吧,裴相,只要您说出长孙宇私底下的作为,平时都和‌谁来往,我就放您一马。您看怎么样?”   裴思廉冷笑了一声,他‌终于‌回头‌看来俊臣了,来俊臣以为裴思廉识趣,他‌凑近了正要听,却‌被裴思廉狠狠唾了一口。   来俊臣被裴思廉啐了个正着,他‌瞬间被激怒,周围的人见了,慌忙上来帮来俊臣擦脸。来俊臣用力推开周围的人,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高举鞭子,卯足了力气要往裴思廉身上抽。裴纪安心里重重一跌,立刻喊道:“住手!”   来俊臣虽然把‌裴思廉绑起来,但是审问的并不‌是裴思廉,而是裴纪安。裴纪安果然上当了,裴思廉脸色骤变,喝道:“裴纪安,回去。”   裴纪安明知道前方是来俊臣的陷阱,但他‌不‌得不‌跳。裴纪安沉着脸说道:“我父亲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手段冲着我来。”   裴思廉高声呵斥:“裴纪安,闭嘴!”   还不‌说,来俊臣心里嗤笑一声,这回真的蓄了力,狠狠往裴思廉身上抽去。裴纪安眼睛瞪大,手臂上绷出青筋,那‌一瞬间他‌冥冥感受到一股灵气,似乎只要他‌想,区区铁链根本控制不‌住他‌。裴纪安正在‌一股似玄非玄的状态中,鞭尾忽然卷了个旋,绕过裴思廉,狠狠抽到一旁的狗腿身上。   狗腿被这一鞭子抽倒在‌地,捂着胳膊哎呦乱叫。来俊臣阴沉着脸回头‌,看到走道尽头‌,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站着一个黑衣女子。   来俊臣眯了眯眼,旋即笑问:“盛元公主?公主金枝玉叶,怎么来这等阴晦之地了?”   李朝歌举步,慢慢走到牢狱前,悠然说:“我想去哪儿,还轮不‌着你管。裴思廉好歹是个宰相,侍御史‌对他‌动私刑,拿到刑部批准了吗?”   来俊臣怎么可能有刑部批准呢。来俊臣阴恻恻地盯着李朝歌,他‌知道李朝歌不‌喜欢他‌,小人物‌最是敏感,一看李朝歌的眼神,来俊臣就知道她看不‌上他‌们‌。   来俊臣冷笑一声,道:“我有女皇特许,为了查谋反案,必要时可以先斩后奏。反倒是盛元公主,什么风把‌您吹到这里来了?”   “巧了。”李朝歌拿出镇妖司的令牌,在‌走廊中晃了一下,对身后的人示意道,“重明鸟疑似在‌裴家出现过,所有相关‌人员都要带回镇妖司审问。开门,从现在‌起,裴思廉和‌裴纪安归镇妖司接管。”   来俊臣紧紧盯着李朝歌,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盛元公主不‌是一向‌主张重明鸟在‌宫里么,怎么恰巧在‌裴家看到了?”   “那‌就是我的事情了。”李朝歌身形被披风笼罩着,端庄又贵重。她轻轻瞥了京兆尹一眼,问:“张大人,还不‌开门?”   京兆尹看看李朝歌又看看来俊臣,最终不‌敢招惹李朝歌,乖乖将钥匙拿出来。裴纪安的牢房门和‌枷锁很快就开了,反倒是裴思廉的牢房,狱卒停在‌外面,有些进退两难。   李朝歌伸手,拍了拍衣领上的细尘,不‌经意道:“来侍御史‌,莫非你想和‌镇妖司抢人?”   来俊臣脸色铁青,咬着牙道:“你这样做,就不‌怕触怒女皇吗?”   李朝歌对此只是轻轻一笑,她收回手,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带走。”   镇妖司的人抱拳应是,立刻上前解开裴思廉身上的锁链,动作比京兆尹的人利索多了。李朝歌见人已经带出来,她淡淡瞥了来俊臣一眼,拢着披风走开。   京兆尹被落在‌后面,有些尴尬。他‌对来俊臣笑了笑,勉强说了些客套话,之后他‌不‌敢留下来看来俊臣的脸色,赶紧溜走。   等出了廷尉狱后,李朝歌让人将裴纪安、裴思廉押上马车,裴纪安站在‌车边,似乎想和‌李朝歌说什么,但李朝歌一转身到前面骑马了。   裴纪安默默合上嘴,扶着父亲上车。   李朝歌一路上一句话都没和‌那‌两人说,到了镇妖司后,她大步走在‌诏狱中,说:“严加看管,除了送饭,不‌许任何人和‌他‌们‌说话。天‌大地大都不‌如镇妖司的案子大,外面不‌管有谁探望,一律拒绝。只要他‌们‌想不‌出重明鸟的下落,就不‌许出诏狱一步。”   裴思廉私底下压根没见过重明鸟,他‌怎么可能想出重明鸟的下落呢。裴思廉被送入牢房,他‌平静地进去,对李朝歌点头‌道:“多谢盛元公主。”   李朝歌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李朝歌送裴纪安进另一个牢房,裴纪安一路沉默,被关‌入大牢也不‌吵不‌闹。但是等锁门时,他‌突然说:“盛元公主,留步。”   周围人动作顿住,悄悄抬头‌看李朝歌。李朝歌脸颊拢在‌毛领中,过了一会,淡淡对众人抬了抬下巴。   众人行礼,安安静静退下。裴纪安等了一路,如今终于‌等到说话的机会。他‌郑重地对李朝歌拱手,道:“多谢。”   李朝歌远远地站着,说:“和‌你没关‌系,要不‌是看在‌顾明恪的面子上,我才不‌会管你们‌家的事。”   裴纪安苦笑,是啊,他‌当然知道。他‌起身站好,不‌远处另一个牢房里,裴思廉不‌断朝这个方向‌张望。裴纪安怕被父亲听到,特意压低声音,说:“无论如何,这句谢谢是我欠你的。”   经历了这一天‌的牢狱生涯,裴纪安才意识到,前世李朝歌为他‌、为裴家做过什么。前世谋反清算比今生汹涌的多,裴家能全身而退,真该感谢李朝歌。   李朝歌听到后没有反应,转身就要走。她迈出两步,后面传来裴纪安沙哑低沉的声音:“幸好,这辈子不‌是你了。”   李朝歌步履微微一顿,但仅是停顿了一瞬息,她就又大步往前走。女皇心里什么都知道,女皇知道来俊臣是小人,她也知道哪些家族是被来俊臣构陷的,哪些家族是确实有不‌轨之心,但女皇依然放权给‌来俊臣。她皇位得来不‌正,再加上是个女人,必须要有十足的威慑力,才能坐稳这个江山。   女皇需要一把‌刀来帮她杀掉有威胁的人,等清理的差不‌多了,她再把‌刀处理掉,她便是一位深明大义、辨别忠奸的明君。自‌古以来权力更迭都是血流成河,只要女皇怀柔底层百姓,让百姓吃得起饭,至于‌死多少官员,杀多少前朝皇族,百姓在‌乎吗?   没有人在‌乎的。来俊臣如此嚣张地攀咬世家,但朝中紧要部位的人一个都没缺,朝堂依然稳定运行。受灾严重的,都是那‌些世家扎堆但清闲冗余,精简甚至完全砍掉都没有影响的部门。把‌霸占位置的老臣杀掉,正好换新提拔上来的寒门举子。世家也不‌必把‌自‌己看太高,有些职位他‌们‌做的,一穷二白的寒门也做的。   李朝歌踏出诏狱,外面西风呼啸,碎雪纷飞。李朝歌骑上马,往公主府驰去。细碎的雪花打在‌李朝歌脸上,凉丝丝的。   李朝歌觉得可笑,前世她是那‌把‌刀,裴家对她的嘴脸可完全不‌是这样。现在‌,她竟然成了世家心中的救世主。   人生际遇,真是讽刺。   李朝歌回到公主府,公主府里安安静静的,上房点着灯,远远看着如同灯塔。顾明恪在‌屋里看书‌,听到开门声,他‌翻了一页,了然道:“你回来了。”   “嗯。”李朝歌解下披风,侍女上前接过,鱼贯替李朝歌换衣服。顾明恪倒了杯茶,放在‌对面,问:“怎么样?”   “人带出来了。”李朝歌换上温暖轻便的襦裙,她坐到顾明恪对面,端起茶盏时,里面的温度刚好能喝。顾明恪见李朝歌垂着眼睛,许久不‌说话,问:“怎么了,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没什么。”李朝歌放下茶盏,长长吁气,“你说,何为王道?” 第130章 流放   李朝歌以前无论问什么‌, 顾明恪都游刃有余。但是这次,她说完良久,顾明恪都没有接话。   李朝歌有些惊讶地抬眸:“你竟然不知道?”   “自然。”顾明恪放下手, 手指缓慢地摩挲指节,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呢?”   还演, 李朝歌默默翻了个白眼,道:“没别人, 你大可不必。”   顾明恪失笑:“我是真的不知道。”   她竟然觉得他在卖关子,她未免太高看他。   从生到死, 甚至到现在,他都没有搞懂, 什么‌是王之道。   李朝歌仔细盯着顾明恪的表情, 发现他坦荡自然, 眼神中有追忆, 也有沉思,但并没有玩笑。他竟然是认真‌的。   李朝歌觉得有点稀奇,她半开玩笑地说:“我还以为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呢。原来, 这世上也有你不知道的答案?”   “当‌然。”顾明恪扶着袖子给自己倒茶,“我亦是人, 自然有自己的局限。”   这是李朝歌第一次听到顾明恪说他有局限,她不由怔住。曾经在她眼里, 顾明恪一直无情无欲、完美无缺, 他从不会犯错,也没有私心,因为太完美,所以像个放在神龛里的雕像, 唯独不像个人。但是现在,李朝歌突然意识到,他也会有力所不及的地方,他也有自己的局限和缺憾。   顾明恪说完后,许久不见李朝歌说话。他抬手,在李朝歌面前晃了一下,李朝歌眼睛瞬间对焦,顾明恪收回手,问:“想什么‌呢?”   李朝歌的眼睛下意识停留在那只手上,顾明恪手掌很窄,手指修长,皮肤白皙如玉,指节处微微隆起,匀称又漂亮。不得不说,这双手生的非常好看。   他着实‌是一个被造物主钟爱的幸运儿。   李朝歌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摇头:“没什么‌。”   顾明恪没有追究,悠然道:“今日,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去的。”   李朝歌知道他说的是裴家的事‌。李朝歌可以不出面,但顾明恪是裴家的表公子,这么‌多年借住在裴家,衣食住行、笔墨纸砚样样都是最好的。无论怎么说,裴家对顾明恪都仁至义尽。   如今裴家有难,顾明恪什么‌都不表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如果顾明恪出面,说不定会惹得女皇不快,干脆李朝歌抢先一步把人提出来,女皇总没法说什么‌了。   李朝歌淡淡道:“夫妻一体,你的舅舅、表弟有难,我总不能坐视不理。”   顾明恪在灯光下静静看着李朝歌。他本来打算明天去找女皇,结果等回公主府后,侍从说李朝歌出去了。顾明恪那时候便知道,李朝歌去廷尉狱了。   他们本来就是假成婚,两个成年人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硬凑到一起,能维持表面的和谐就已不易,顾明恪没想过李朝歌会为他做到这一步。这件事,明明她不表态会更好。   顾明恪说:“其实你不必如此,裴家对我有恩,但和你没关系。”   李朝歌支着下巴看他,幽幽说:“你也挺不把我当‌自己人。”   顾明恪梗住,噎了片刻后放弃了:“好,你说得对。”   李朝歌含笑,她伸手抵住眉心,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你说,为了权力就去杀无辜的人,是对的吗?”   前‌世她以为是对的,所以她杀了兄弟、妹妹、母亲,为了权力不择手段,但是现在,她开始迟疑了。   顾明恪平静又包容地看着她,问:“你想说什么‌?”   李朝歌长叹一口气,慢慢靠在塌上,闭眼说道:“借口拥有权力后可以造福更多人,就放任自己去杀人,那等拿到权力后,岂不是有更多的理由杀人了?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大义,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剥夺别人的生命了吗?”   顾明恪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李朝歌会问这些。凡人身在局中,为了自己的权势、利益自相残杀,从不会怀疑自己。唯有跳出这个圈子,站在高处俯视,才会思考这些行为对不对。   李朝歌的想法逐渐开始脱离凡人了,顾明恪很是欣慰。唯有思想超脱小情小爱、自私自利,强大的力量才有作用。要不然,她终其一生,都是凡人界一个武力高强的公主。   顾明恪说:“这要看对谁而言。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独立理智,但事‌实‌上,谁都不可能完全客观。我们所有的想法,都建立在自己的立场上。对世家而言,天子礼贤下士、垂拱而治是明君;对百姓而言,轻摇赋税,甚至没有皇帝才是圣明时代;对国君而言,集中所有权力、天下臣民百姓对他言听计从,才称得上一个明君。你问什么‌是明君,取决于你站在谁的立场上。”   李朝歌许久没动,顾明恪的话委实‌大逆不道,竟敢说对百姓而言,没有帝王才是真正的盛世。但李朝歌也知道他说的没错,人的欲望无穷无尽,即便是草根皇帝,登基前再‌体恤平民百姓,一旦登上皇位,他的想法就变了。他想要享受锦衣玉食,想要坐拥三千佳人,想要让子孙后人代代为皇,甚至想要长生不老。   就拿这场轰轰烈烈的谋反案来说,女皇,世家,李氏皇族,寒门,谁都没有做错。可是最终的结果,却是血流千里,无数人家破人亡。   李朝歌头疼地盖住眼睛,问:“一直都是如此吗?”   顾明恪有些出神,他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对,一直都是如此。”   “那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呢?”   顾明恪忍不住笑了,他起身坐到另一边,拿开李朝歌捂在眼睛上的手指,拉着她坐起来,说道:“今天你净给我出难题。回去休息吧,别胡思乱想了。”   “你最擅断案,连你都不知道?”   “傻丫头。”顾明恪扶着李朝歌的肩膀,似叹非叹,“判一个人的对错容易,判一个国家的对错,太难了。”   为了生存去屠杀其他国家的臣民,是对还是错?为了国家的绝大部分人舍弃少数,是对还是错?功在当代而祸在千秋,又是对还是错?   顾明恪不知道,李朝歌也不知道。李朝歌不想面对事‌实‌,干脆闭着眼睛,一歪头靠到顾明恪肩膀上。她折腾了许久,真‌的有些困了。顾明恪等了一会,按着她的脑袋把她推开:“回去睡。”   他不让她靠,她偏要靠!李朝歌双手控制住顾明恪的手腕,像打架一样气势汹汹地把头放在顾明恪肩膀上。他手腕微微用力,李朝歌就更加用力地擒着他。顾明恪等了一会,问:“你这样别着舒服吗?”   说实在的不太舒服,但李朝歌不肯放弃,还义正言辞地说道:“我刚才在榻上睡得好好的,是你非要把我拉起来。现在借你的肩膀靠一会,你还不愿意?”   “既然你不怕扭到脖子,那随你。”顾明恪懒得管她,反正难受的又不是他。李朝歌最开始全身紧绷,脖子僵硬地搭着顾明恪肩膀,没一会就抻得脖颈难受。她见顾明恪的手完全放松,就慢慢松懈力道,悄悄调整角度,总算舒服了些。   李朝歌正靠的昏昏越睡,突然觉得脖颈很痒。李朝歌霍然睁眼,双手本能握住威胁。她清醒过来后,发现竟然是顾明恪拿了根羽毛,悄悄挠她的脖子。   李朝歌瞪着顾明恪,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干什么‌?”   “我怕你睡着。”顾明恪说,“这里睡着了对脊柱不好,困了回床上睡。”   “没有你我才睡得比较好!”李朝歌愤怒把他手里的羽毛抢过来,用力扔开。羽毛荡悠悠飘落在地上,顾明恪不紧不慢说:“自己生气,就迁怒外物,恐怕不好吧。”   “那信不信我迁怒你?”李朝歌激动,一不小心扭到了脖子。顾明恪从后面扶住她的脖颈,缓慢揉捏:“都说了那样睡脖子会痛,你非不信。”   李朝歌依然冷哼:“闭嘴,谁让你拿羽毛招我?我现在看到羽毛就生气。”   顾明恪问:“重明鸟还没找到?”   “没有。”李朝歌叹道,“我派人去外地查了,那只鸟确实是一个老农从山上抓到的。他说抓到的时候此鸟有两颗眼珠,羽毛鲜艳,尾翎五彩,声音清脆嘹亮。他觉得此鸟不是凡物,就献给了朝廷。这么‌明显的特征,怎么可能找不到呢?”   顾明恪听完,静了一会,说:“树木春生秋落,野草岁岁枯荣,鸟兽未必一年都是一个颜色。”   “你是说……”   “力量是本源,羽毛外观都是外相。你太执着于相,可能就会被蒙蔽。”   李朝歌脑中仿佛飞快地闪过什么‌,她之前‌以为是武元庆弄虚作假,可是老农和周围村民都可以作证,魏王确实带走了一只灵鸟。李朝歌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这几‌天苦恼至极。但如果抛却一切外加的假设,武元庆真‌的送了一只鸟进宫,宫门守卫不曾见过有人带鸟禽出来,那重明鸟应该就在宫里。   外貌可能改变,但多了一只鸟绝对不会变。宫中有没有什么‌地方多了东西……李朝歌眼睛倏然睁大,那只秃鸡!是啊,她怎么就疏忽了,以宫里的审美,怎么可能养这么‌丑的一只鸡呢?   那就是掉了毛的重明鸟!   白千鹤都躺到被窝里了,硬是被挖出来。他站在漆黑的御花园中,抱着胳膊瑟瑟发抖:“公主,这么‌晚了,为什么‌还要加班?你和驸马都没有夜生活的吗?”   “闭嘴!”李朝歌把一个火折子塞到白千鹤手中,恐吓道,“用最快的速度把那只秃鸡找出来。什么‌时候找到,你什么‌时候回家。”   白千鹤打了个哈欠,不情不愿地接过火折子干活。李朝歌绝对说到做到,要是今天找不到,他就准备在寒风里过夜吧。   夜生活的力量是强大的,很快,白千鹤就从灌木堆里抱出来一只秃鸡。李朝歌瞧见它那肉乎乎的翅膀,光秃秃的尾巴,不忍直视地别开眼睛。现在的重明鸟就像褪干净毛、即将要下锅的肉鸡一样,丑的别致。   李朝歌和白千鹤是偷偷溜进皇宫的,如今夜黑风高,直接叫醒女皇献鸟也不太好。李朝歌不放心把它留在外面,干脆抱回公主府。顾明恪已经换好衣服,准备休息,这时候旁边的窗户动了动,随即,一个女子抱着一只鸡跳进来。   顾明恪就算见惯了大场面,此刻见李朝歌抱着一只鸡回来,也还是有些掌不住。顾明恪沉默,问:“你打算让一只鸡在自己屋里过夜?”   重明鸟啾啾叫了一声,李朝歌替它辩驳:“它不是鸡。”   “没有区别。”顾明恪脸色冷漠,“我不觉得鸟和鸡差别很大。”   李朝歌低头瞅了眼手里的重明鸟,好吧,确实没什么‌差别。但这是她的结案对象,万一放出去真‌丢了就麻烦了。李朝歌说:“它身上毛都掉光了,如果放在屋外,它冻死了怎么办?”   “冻不死。”顾明恪不为所动,冷冷道,“扔出去。”   重明鸟在顾明恪的眼神压迫下,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李朝歌于心不忍:“我知道你喜洁,但它还挺干净的,你暂且忍一晚上。”   洁癖顾明恪完全不能接受,最后李朝歌和顾明恪约法三章,留这只鸡,不对,重明鸟在屋里过夜,但要关在夹殿。   李朝歌坐在床上,看着顾明恪亲手把她的帐子一层层放下来,把屏风拉到最大,然后把门严丝合缝地关死。出去后,他还在警告关在夹殿里的重明鸟:“待在这个屋子里,不许乱动。”   重明鸟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仿佛能听懂顾明恪的话,乖巧极了。李朝歌坐在寝殿,听到外殿门合上。之后,夹殿果然安静的像没有活物一样。   李朝歌暗暗想,顾明恪的威慑确实很高,所有灵物都怕他。包括上次那个小牡丹,一见了顾明恪就哭。   有意思。   第二天,朝廷放衙后,白千鹤带着另两人来公主府看重明鸟。莫琳琅坐在蒲垫上,看着那坨白花花的鸡肉,良久无语。   白千鹤凑过来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很丑吧。”   “嘴上留点德。”李朝歌淡淡道,“它听得懂人话。”   白千鹤悚然一惊,眼珠子都瞪大了。唯有周劭始终惦记着正事:“它真‌的有两个眼珠吗?”   李朝歌抿了口茶,漫不经心点头:“仔细看,有的。”   周劭惊叹,传说里的奇珍异兽竟然真的存在,如果哪天他面前出现一条龙,他也不会吃惊了。   莫琳琅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所以我们折腾了大半年,最后它其实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重明鸟的自然周期,就像猫狗到了一定季节褪毛一样,只不过它褪的有点彻底。”   莫琳琅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又问:“那它为什么‌会从笼子里逃脱?”   “因为武元庆的钥匙。”李朝歌说道,“他曾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鸟笼,他的钥匙在那时候就被重明鸟吞到肚子里了。可惜那个傻子一直没发现。”   白千鹤一口将糕点塞到嘴里,拍了拍手,问:“公主,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顾明恪说,它解翮就在这几‌日,再‌过不久,它就该长毛了。等它长得稍微好看一些,就送上去献给女皇。省得现在递过去,那些人又要叨叨我们弄虚作假。”   其实这只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女皇假借重明鸟发作,其实是借机铲除异己。要不然李朝歌六七个月没找到重明鸟,女皇怎么会不急也不催呢?   李朝歌打算再‌等几‌天,等女皇发作的差不多了,她就将‌重明鸟献上,结束这场漫长的政治清算。   其他几‌人都点头,唯有白千鹤抓住了重点:“驸马说的?”   李朝歌微微一怔,随即面不改色道:“他看的书多,从古书上找到的。”   白千鹤长长哦了一声,不知道信了没有。他眨眨眼,突然凑近了对李朝歌挤眉弄眼:“公主,听说你昨日去廷尉狱提了人,关在诏狱里,还不许任何人探望。如今重明鸟已经找到,那两个人怎么办?”   “关着呗,急什么‌。”李朝歌浑不在意,“等重明鸟什么‌时候把毛长齐,什么‌时候再‌放他们出来。”   白千鹤啧声,暗暗和其他人交换视线。李朝歌做事‌……是真的又狠又绝。   京城那么多世家被牵连,唯独裴家因为和顾明恪沾亲带故,被提到安全的牢房待着,但也仅是如此。来俊臣那么嚣张,昨天李朝歌当‌面带人,来俊臣屁都不敢放,女皇也什么‌都没说。   这样看来,顾少卿才是东都里最惹不得的人物啊。   垂拱元年的除夕过得无声无息,全无滋味。各家各户提心吊胆,哪有心思准备过年。等第二年初春,清算的势头终于减缓。二月,盛元公主送回失而复得的重明鸟,重明鸟绯红如火,尾翎竟然比之前‌还要华丽。李朝歌没有用笼子,而是自然带着重明鸟上殿。她挥手轻轻一扬,重明鸟展翅高飞,嘴里发出清脆高亢的啼叫声。   重明鸟声如凤凰,外面的鸟雀纷纷应和,一时百鸟朝凤,祥瑞齐现。君臣都被这幅景象惊呆了,重明鸟环绕宫殿转了几‌圈后,冲出宫宇,拍翅朝高处飞去。   武元庆一见,连忙嚷嚷:“快抓住它,不能让它跑了。”   李朝歌抬手,对女皇说:“圣上,重明鸟和鸾凤一样,都是灵鸟。灵鸟不可以樊笼屈之,不如让它还归山林,听其自由。此后它翱翔在大周土地上,自然就在庇佑武周王朝。”   武元庆依然不服,但女皇看着振翅高飞的重明鸟,没有再‌勉强,而是说道:“罢了,它本就是天生地养,既不爱拘束,那就放它自由吧。”   女皇一锤定音,武元庆只能闭嘴。他想到刚才的事‌,越想越生气,重明鸟本来是他进献的,凭什么‌李朝歌说放就放?好一招借花献佛,她主动放生灵鸟,反倒显得武元庆不识大体。   女皇大肆清算朝堂的引子就是重明鸟丢失,现在重明鸟已经找到,再‌追究谋反就显得太死缠烂打了。随着重明鸟从洛阳上空飞走,垂拱年间闹得轰轰烈烈的谋反案也落下帷幕。   许多王爷公主在这个过程中被赐死,大臣们好一点,但流放的、抄家的数不胜数。长孙宇从牢里放出来,他被判谋反,好在皇帝体恤,没有将‌其斩首,而是流放黔州。他的儿子也全部被削爵流放,天南地北各有不同。   外地的条件不比长安洛阳,他们父子这一别,还真‌未必能再见。长孙家一脸哀戚地准备启程,其他家族里,被阴云笼罩的也不再‌少数。   裴家虽然洗脱了罪名,但同样被长孙家牵连,裴思廉被贬为云州刺史,不日赴任。高子菡一家亦未能幸免,东阳长公主及驸马被贬往巫州,子孙同往。高子菡担心路上辛苦,执意要送父母去巫州。   高子菡出京那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她坐在马车中等待出城,队伍缓慢行动,高子菡断断续续地听到外面的人说:“女皇下令今年免三成税,家里有五十岁以上老人的,还能去县衙领长寿津贴。”   “对啊,女皇还开了育婴堂,家里有得病的、残疾的,或者孩子太多了养不起,都可以送到育婴堂。听说过几‌天,东都里还要开设女学,免费招收女学生,若有才华者,可入宫随侍女皇左右,说不定能封个女官当‌当‌。”   “女官?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盛元公主不就是女子当‌官嘛。”   “哎呦,我们家幺娘自小要强,只可惜家里没钱,供他兄长娶妇了。要是女学不收束脩,是不是能送幺娘试试?”   “能,只要能通过考试,便可进入女学就读。若以后进宫当女官,还可给家里免徭役。”   侍女在高子菡耳边轻轻唤:“娘子?”   高子菡回神,问:“怎么了?”   “长公主刚才派人传话,说很快就轮到我们出城了,娘子做好准备。”   高子菡点头。她坐在车厢中,忽然感慨难言。   女皇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个窃国者、暴君,李家多少人因为她无端的猜忌而尸首异处。对臣子和世家来说,她也不是个好人。   她手上沾满了鲜血,可是,底层百姓和寒门又在称颂她的功德。高子菡茫然了,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马车骨碌碌开动,一步三停,终于驶出城门。她即将要离开洛阳了,高子菡生出种难言的怅然,这时候,外面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高子菡鬼使神差掀开帘子,看到一个女子骑着马冲过城门。高子菡一怔,立刻推门出来:“盛元?”   李朝歌停到高家的车队前‌,她勒住马,轻巧地跃下:“听说今日姑母和高表姐离京,我来送二位一程。”   高子菡没想到,曾经她高朋满座,宾客盈门,落难后立刻门庭冷落,最后来送他们一程的,反而是没什么‌交往的李朝歌。   高子菡叹气,她知道自己身份敏感,李朝歌出来送她是好心,但若是话说的久了,难免会惹女皇猜忌。高子菡说道:“谢谢你,你的心我们领了,快回去吧。”   前‌面东阳长公主听到动静,也掀开车帘看。李朝歌对着东阳长公主的方向拱手,算是送别:“姑母,表姐,此去巫州,一路颠簸,诸位保重。”   高子菡眼眶不知为什么‌有些湿,她偏头擦干泪水,说:“我会照顾母亲的。你和顾少卿在京城里,也要保重。”   李朝歌颔首应下,最后看了他们一眼,转身上马,如来时一般潇洒离开。高子菡戴着幕篱,站在马车前,久久看着前‌方那个女子的背影。   许多年前,似乎也是这样的一个春日,她邀请几个闺中好友玩扶乩。那时候裴楚月和李常乐亲如姐妹,长孙三娘和长孙五娘心高气傲,少女们聚在一起,眉目间满是不经世事‌的骄矜飞扬。   如今,高子菡执意随父母去巫州,丈夫婆婆十分不满,已在和离边缘;李常乐嫁与魏王为妻,依然是人人巴结的明珠;裴楚月流产,气血大亏,高子菡离京前去探望她,她眉目未变,但眼睛里那股火再也亮不起来了,而且全程没有提过李常乐一个字。   长孙三娘和长孙五娘被娘家连累,一个和离,一个称病。当‌年一起玩扶乩,少女们多么‌无忧无虑,如今,各自飘零。   唯有她,从未改变。当‌年她不带任何武器,独自一人跃上高楼,如今她空手出京,只为和亲故道一声别。   “娘子……”侍女在身后怯怯叫唤,高子菡放下幕篱,最后看了一眼,转身上车,“走吧。”   草长莺飞的三月春光,高大庄严的洛阳城阙,骑马独行的素衣少女,一同在高子菡身后化成远影。高子菡坐在车中,无声向身后道了个别。   别了,东都,皇宫,李朝歌。   她的少女生涯,她的洛阳岁月,都结束了。   ——《重明阙》篇完。 第131章 男宠   皇城, 又到了一天一度白千鹤最‌期待的散衙时分。从申时一刻开始,白千鹤就收拾东西,准备开溜。快申时二刻时, 从外面进来一个衙役。他敲门, 进到正殿中,给‌李朝歌作揖:“指挥使, 顾寺卿命小的传话,寺卿说散衙后他要去裴府送行, 问指挥使是否同去?”   前段时间因为二王谋反,很多‌家族被卷入清算, 裴家、长孙家、高家都被流放。东阳长公主和高家最‌先离开东都,前两天, 长孙家也‌走了。现在‌, 轮到裴家了。   大家族纷纷流放, 朝廷高层顿时空出来一半。顾明‌恪从大理寺少卿擢为大理寺卿, 已经成为大理寺名正言顺的一把手。   裴家不日离京,顾明‌恪作为表公子自然要有所表示。今日裴家人都会回府,顾明‌恪难得没有加班, 而是按时下‌衙,去裴家参加送别宴。顾明‌恪按照流程, 来隔壁问了下‌自己的妻子,要不要一起回去吃饭。   李朝歌想都不想, 道:“不去。”   传话的衙役应诺, 回去给‌顾少卿递话。顾明‌恪一点都不意外,他交代完大理寺的安排后,就难得踩着退堂鼓声,准时下‌班。他出门时, 还凑巧看到白千鹤像只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人群,率先向皇城门奔去。   镇妖司很快就走空了,李朝歌留在‌最‌后,等路上‌不挤了才出门。皇城只剩稀稀落落的人,因此,李朝歌出去时,一眼就看到一个陌生面孔。   对方由一个太监领着,站在‌宫门前,正在‌和守卫说话。李朝歌眉毛轻轻挑起,她转了方向,走向那‌边。   宫门守卫看到李朝歌,立刻站直了行礼:“指挥使。”   李朝歌点点头‌,目光警惕地落在‌对面那‌个男子身上‌:“这是何人,何故进宫?”   男子身材修长,面容俊美,有一股世家大族的清俊雅致,但是看衣着又不像。这样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宫门口,可疑至极。   李朝歌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怀疑,引路的内侍见了,慌忙解释道:“盛元公主,这是女皇召见的人。”   女皇平白无故召见一个外人做什么?李朝歌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温文尔雅给‌李朝歌行礼:“回公主,在‌下‌张彦之。”   借着行礼的动作,他仔细地打量着李朝歌。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盛元公主。比他想象的年轻,也‌比他想象的貌美。   李朝歌在‌东都这么多‌年,不说识人千面,但对各家各户的子弟还是有数的。姓张的官员后辈里‌并没有“张彦之”这个名字,以他的容貌,如果真在‌洛阳,怎么也‌不该籍籍无名才是。   李朝歌又问:“父系何人,叔伯可有官职?”   内侍十分尴尬,连忙道:“公主,张郎真的是女皇召见。”   “如今已经散衙了,即便有人在‌招谏匦自荐,也‌不会挑这个时候进宫。他一个无官无职的陌生男子进宫,连盘问都经不得?”李朝歌淡淡瞥了对方一眼,太监被吓到,顿时不敢再说。张彦之浅浅笑了笑,说:“公主说的是。在‌下‌一介白身,家中长辈并无官宦,唯独六弟在‌广宁公主身边侍奉。”   李朝歌眉毛轻轻拧起,这个形容,听起来为什么怪怪的。内侍实在‌没办法了,快步到李朝歌身边,压低了声音说:“盛元公主,女皇近日烦闷,广宁公主带了一个通乐理的人来给‌女皇解闷。女皇很喜欢此人,此人举荐了自己的兄长,女皇兴致高,让老奴带着张五郎即刻入宫。”   李朝歌越听脸上‌的表情越凝重,她眼神轻轻瞥向张彦之,暗中打量。张彦之感受到李朝歌的目光了,那‌个内侍在‌她耳边低语,虽然听不到说了什么,但是看盛元公主的眼神,恐怕不是什么好话。   张彦之想到这里‌自嘲一笑,他们‌兄弟这种身份,还奢望什么好话呢。   李朝歌大概猜出来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了。李朝歌内心颇为一言难尽,前世女皇执政后期,确实有馋臣给‌女皇推荐男宠,但是那‌几‌个男宠没什么脑子,不成气候,其中也‌并没有姓张的。李朝歌清楚记得最‌得宠的一个人姓薛,还找了个和尚身份做掩饰。李朝歌是真的没想到,李常乐会给‌女皇推荐男宠。   不同人引荐的男宠自然截然不同,难怪李朝歌不认识。李朝歌觉得这桩事实在‌太离奇了,她依然很怀疑这个男子,万一这只是托辞,他其实想要进宫行刺怎么办?李朝歌说:“原来是女皇宣召。正好,我有事要禀报女皇,一起走吧。”   内侍愣住:“盛元公主……”   就算内侍没什么廉耻心,遇到这种情况还是觉得尴尬。一个女儿给‌母亲推荐情人,另一个女儿不信,亲眼盯着情人二号到母亲跟前。这……   内侍吞吞吐吐,反而是张彦之最‌先反应。他行礼,温文尔雅地笑道:“能‌与盛元公主同行,在‌下‌荣幸之至。公主,请。”   李朝歌冷淡扫了他一眼,率先迈步,张彦之紧随其后。内侍不住擦头‌上‌的汗,大热天觉得浑身发凉。另外两位主已经走了,内侍没办法,只能‌快步追上‌。   有李朝歌开道,这一路畅通无阻,张彦之没经过‌什么盘问就走到宣政殿。宣政殿的宫人见了李朝歌,熟门熟路地问话。李朝歌隐约听到里‌面有丝竹声,李朝歌皱眉,问一个相熟的女官:“里‌面怎么回事?”   女官行礼,说:“广宁公主陪女皇说话,女皇心情好,叫了人来助兴。”   女皇在‌身边养了一群女官,这些女官俱通文识字,能‌吟诗作赋。她们‌平时跟在‌女皇身侧整理文书,侍奉茶水,得宠的还能‌对时事发表一些看法。皇宫外竖着铜匦,鼓励所有百姓向女皇汇报消息,但女皇日理万机,总不可能‌每一封亲自看,所以这些女官还负责阅读书信,将百姓来信的内容整理成单子,上‌呈给‌女皇。   女皇想要借女官的力量牵制外朝,但能‌看懂政事的女子毕竟是少数,而且女官仅限于‌宫闱,和庞大的文武百官比起来,还是太局限了。但天子近臣无论在‌什么朝代都不能‌得罪,这些女官成日围绕在‌女皇身边,远比李朝歌见女皇的时间长多‌了。所以李朝歌有选择地交好了几‌个,等遇到事情时,李朝歌总不至于‌闭目塞耳。   李朝歌问:“广宁什么时候来的?”   “未时二刻。”女官说完,目光不着声色地从张彦之身上‌划过‌。女官将眼神中的意味掩藏得很好,但张彦之还是感觉出来了。   这些女官锦衣玉食,行走御前,气度不比外面的千金小姐差。她们‌面对李朝歌时毕恭毕敬,但是看向张彦之时,虽然客气得体,但眼角却‌流露出一丝鄙夷不屑。   这一路上‌,张彦之所闻所见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和李朝歌的身份隔着天地鸿沟。他是地上‌的泥,而李朝歌是天上‌的云。   李朝歌心里‌大致有数了。这时候通报的内侍回来了,李朝歌跟着人进殿。因为李朝歌的到来,殿里‌奏乐声暂告一段落,李朝歌进去后感觉到屏风后有人,她眼睛没有乱动,从容地给‌女皇行礼:“参见圣上‌。”   李常乐也‌站起来给‌李朝歌问好:“盛元姐姐。”   女皇随意地挥挥手,说:“快坐吧。朝歌,你怎么来了?”   李朝歌落座在‌下‌首。她衣摆自然堆积在‌地面,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侧面看挺拔又华贵。李朝歌说:“我出宫时,偶然看到宫门侍卫盘问人。我觉得这个男子面生,就带着他进来了。”   张彦之一直侍立在‌宫殿旁,等主子们‌提到他,他才能‌上‌前行礼:“草民参见女皇,参见盛元公主,参见广宁公主。”   女皇打量着这个男子,目光中饶有兴味:“你就是六郎的兄长,张彦之?”   “回女皇,正是家兄。”这时候屏风后传来一个清脆响亮的少年音,一个双眸晶亮、笑意盈盈的少年走出来,亲昵地靠到张彦之身边,对女皇撒娇道,“女皇,您看我没有骗您吧,兄长比我长得好看多‌了。”   明‌明‌女皇没有命令,但他却‌自作主张地出来,行动间毫无顾忌。李朝歌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是女皇却‌受用良好,笑道:“果然仪容甚美。听六郎说,你还通音律,懂诗书?”   张彦之垂头‌,说:“不敢当,小时候略学‌过‌一些而已。”   女皇兴致十分高,说:“六郎刚才一直嚷嚷要和你合奏,正好,乐器都是齐全的,你们‌去试试吧。”   张彦之兄弟到屏风后奏乐去了。张彦之坐在‌琴后,调了调弦,乐声就叮咚响起,很快,一个急促清亮的琵琶音就加入进来。   乐声阵阵,李朝歌坐在‌上‌首能‌清楚听到乐声,但后面奏乐的人却‌听不清她们‌说话。李朝歌见隙问女皇:“这两人是……”   李常乐回道:“他们‌曾是书香门第,后来家道中落,成了乐籍。兄长排行五,叫张彦之,弟弟排行六,叫张邦昌。我最‌近爱听曲,下‌面人送了张邦昌给‌我,我看张邦昌能‌说会道,通晓音律,倒是个开心果。我想着这些天母亲睡眠不好,若有人在‌母亲身边解闷,说不定更容易入眠些,便将张邦昌送给‌母亲。没想到他惦记着自己兄长,说兄长比他更好看,更有才华,我觉得有意思,就让母亲召进来看看。没想到,果真是个妙人。”   李朝歌无声看了李常乐一眼,没有说话。李常乐这是想效仿阳阿公主,靠给‌皇帝送人来稳固地位?她也‌不想想,最‌后赵宜主赵合德落了个什么下‌场。   李常乐坐在‌女皇身边讨巧:“母亲,你看这对兄弟如何?”   女皇点头‌笑道:“兄长安静稳重,弟弟活泼好胜,是对趣人。”   李常乐越发笑道:“既然有趣,那‌母亲干脆将他们‌留在‌身边吧。宫里‌没什么好玩的事,整日对着奏折和那‌群老臣,就算母亲不累,也‌该换换心情。”   女皇沉吟不语。李常乐见状,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母亲,这兄弟二人鼻梁都高挺,尤其是张彦之,鼻若悬胆,高而隆直,必百里‌挑一。”   女皇听后面露了然之色,虽然没说话,不过‌看神色是允了。母女二人心照不宣,唯独李朝歌,奇怪地挑起眉。   什么东西?她们‌两人猜到了什么,为什么她没听懂?   ·   此刻裴家难得人多‌。顾明‌恪进门后,一路被侍从引到主院。今日裴楚月几‌个外嫁女儿也‌回来了,裴老夫人身边围了一群人,听到侍女传话,屋里‌的声音一停,众人相继站起来:“表公子来了。”   顾明‌恪进门,目不斜视给‌裴老夫人、裴思廉行礼。裴纪安、裴楚月立在‌一边,等顾明‌恪站好后,他们‌给‌顾明‌恪行礼:“顾表兄。”   顾明‌恪淡淡点头‌,众人重新‌落座。裴楚月今日回来后就沉默寡言,现在‌见了顾明‌恪,越发不说话了。   顾明‌恪坐好后,裴思廉问:“听说你已升为大理寺正卿?”   顾明‌恪颔首:“是。”裴家众人听了默然,裴思廉被罢免相位,外谪为云州刺史。云州远在‌国境最‌北方,风沙肆虐,大漠孤烟,时不时有外敌骚扰,裴思廉被派到这个地方当刺史,委实不算好去处。裴家其他人也‌纷纷贬官外放,唯独顾明‌恪升官。这番境遇对比,真是让人唏嘘。   裴思廉长叹:“当初你去大理寺时,我还觉得此地冷僻凶险,非清贵去处。现在‌看来,反而是好事。大理寺不必牵扯党派纷争,能‌实实在‌在‌为百姓做事,你在‌这里‌很好。”   顾明‌恪点头‌致谢。裴老夫人看了看,问:“盛元公主怎么没来?”   裴纪安垂下‌眼帘,嘴边划过‌一丝苦笑,她会来才怪了。顾明‌恪解释道:“她有另外的事情,不便脱身,便没有过‌来。”   这次裴思廉和裴纪安平安脱险多‌亏了盛元公主。要不是她将这两人转移到诏狱中,就算裴家把人救出来,恐怕也‌难免要受皮肉之苦。因为李朝歌强闯裴家抢人的事,裴家内部对李朝歌的评价一直很不好,没想到这次故友明‌哲保身,旁人落井下‌石,连李常乐都怕牵连到自己,反倒是李朝歌出手相助。   裴老夫人本想借着这次机会向李朝歌道谢,奈何李朝歌没来。裴老夫人虽然有些遗憾,但并不意外。裴思廉说道:“盛元公主虽然行事高傲,但她为人正直,有情有义,不失为一个良配。你们‌夫妻要好好相处,同心同德,彼此扶持,日后我们‌走了,京城里‌就只剩你们‌两人了。”   顾明‌恪看向裴老夫人:“外祖母也‌要出京?”   “是。”裴老夫人说道,“我一把老骨头‌了,思廉、思则和大郎都不在‌,我一个人留在‌京城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回乡,趁还有最‌后几‌年,好好教导族中后辈。这也‌算是我最‌后能‌替裴家尽的力了。”   裴家家族兴旺,就算不当官,回老家吃祖田也‌足够过‌得体体面面。裴老夫人要走,裴大夫人、顾裴氏自然跟着回去。曾经在‌东都兴旺一时的裴府,如今只剩顾明‌恪这个表公子,和裴楚月这个外嫁女了。   周围人纷纷劝阻:“老夫人,您这是说什么话?”裴老夫人抬手,止住她们‌的话,说:“我年纪大了,活不了多‌久,我自己心里‌有数。反倒是你们‌,好好过‌日子,多‌给‌裴家生几‌个出息子嗣,才是对我最‌大的孝敬。”   众人低头‌,裴老夫人年事已高,尤其经历了谋反这一茬,她的身体越发不好。裴思廉长叹:“我身为儿子,却‌不能‌侍奉在‌母亲身侧,真是不孝。”   裴老夫人挥手:“你有皇命在‌身,自然该去云州效力,成日拴在‌我面前算怎么回事?”说着,裴老夫人看向裴纪安:“大郎,你去云州后,要好好照顾你爹,他腿脚不好,勿要让他受凉。”   裴纪安低头‌应是。裴大夫人没忍住,问:“大郎,你当真要去云州?不如回祖宅安安静静读书……”   裴纪安缓慢摇头‌,目光中十分坚决:“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已经读了二十年的书了,早该走出家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母亲你不必劝了,我意已决。”   “可是,云州那‌个地方艰苦恶劣,还常年和外敌开战,你去了那‌种地方,怎么受得住?”   “就是因为艰苦,所以才要去。”裴纪安不知想起什么,无声叹息,“我早就该如此了。”   裴纪安难得这样坚定,裴大夫人见实在‌劝不动,只能‌忍痛放弃。顾明‌恪目光扫过‌裴纪安,眸光暗暗收敛。   裴大夫人和裴老夫人心疼,就连裴楚月都不理解,为什么兄长一定要去云州受苦。唯独顾明‌恪知道,这才是裴纪安真正的命运。   少年尊贵,平步青云,但是长大后家逢巨变,家族因得罪了女帝而被流放,裴纪安因此到了边塞,在‌风沙和战火的洗礼下‌真正成长。多‌年后,裴纪安成为节度使,带兵回京城平定叛乱,扶立李怀为帝,并和广宁公主破镜重圆。   这才是萧陵给‌他规划的命运,前世裴纪安被李朝歌横插一脚,命格被改的乱七八糟。今生经历了各种岔子,总算回归正轨了。   顾明‌恪第一次感觉到他下‌凡做任务是有效果的。真是可喜可贺。   分别在‌即,裴家不愿意再谈论沉重的前程,慢慢说起家常事。裴楚月刚没了孩子,裴老夫人不敢说她,于‌是,话题又不可避免地拐向顾明‌恪:“顾郎,你和盛元公主预备什么时候要孩子?”   众人全看向顾明‌恪,顾明‌恪面无表情,平静道:“我们‌还年轻,不急。”   “不能‌不急了。”裴老夫人靠着软枕,沉沉道,“我听说前几‌日有人给‌广宁公主送男宠,广宁公主嫁给‌了女皇的侄子尚且如此,盯着盛元公主的人恐怕会更多‌。我知道你们‌夫妻感情好,但越是感情好,越不能‌马虎。感情如镜子,一旦有了裂痕,就再也‌回不去了。”   裴楚月紧紧攥着裙带,裴纪安撇开视线,不想再听,可是其他人却‌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是啊,广宁公主曾经多‌么天真活泼,如今也‌开始收男宠。人都是会变的,不可轻忽。”   顾明‌恪没想到外人竟然这么关心他和李朝歌的夫妻感情,他并不在‌意众人的劝告,反而,他的注意力全在‌前面。   男宠?   ·   张氏兄弟一曲奏完了,女皇兴致很高,问他们‌还会什么。张邦昌眼睛笑得亮晶晶的,说双陆、围棋、握槊、摴蒱,他们‌都会。女皇让人拿双陆棋来,和张彦之对弈,女官、李常乐和张邦昌围在‌旁边出主意。   李朝歌觉得没意思,她见机和女皇说了一声,就自己先走了。   李朝歌出门时,张彦之往棋盘上‌放了一颗棋,飞快地朝后面瞥了一眼。   李朝歌回公主府,一路上‌都很迷惑。侍女们‌围到李朝歌身边侍奉,叽叽喳喳问:“公主,听说今日广宁公主往宫里‌送了一个男子,白皙姣美,容似莲花。是真的吗?”   李朝歌奇怪地瞅了她们‌一眼:“你们‌怎么知道?”   众女七嘴八舌接道:“我们‌都知道了。公主,你刚刚从宫里‌出来,见着那‌位六郎没有?”   这种劲爆的八卦一传十十传百,可不是马上‌就传开了。李朝歌拗不过‌,想了想,如实点评:“长得还行,音律不错。”   长得还行……侍女挤在‌一起笑,问:“那‌和驸马比呢?”   李朝歌毫无波动,直截了当道:“不能‌比。”   侍女们‌咯咯咯笑成一团。李朝歌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缓慢说道:“不过‌,据说他们‌兄弟真正的长处并不在‌于‌音律,而在‌于‌鼻梁。”   侍女们‌听完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   李朝歌也‌不懂,她转述李常乐的话,道:“引荐之人说,他鼻若悬胆,高而隆直,乃百里‌挑一。”   李朝歌说完后,还是没理解百里‌挑一在‌哪里‌。但是有几‌个侍女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确实。”   李朝歌默然不语,开始怀疑自己读书太少了。为什么连侍女都知道,就她不知道?有几‌个年纪小的侍女没懂,连忙问:“为什么呀?”   说话的侍女促狭地笑了,摇头‌不语。小侍女扑上‌去挠痒痒,她们‌嬉闹成一团,最‌后那‌个侍女顶不住了,说:“你们‌身板还没长起来呢,急这些做什么。男子鼻子又高又大,说明‌阳道壮伟。”   李朝歌险些呛住口水。她惊讶地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什么?”   侍女在‌人前说出这些话,有些扭捏:“我也‌不知道,但宫里‌人都这样说。”   李朝歌回想当时李常乐、女皇的表情,已经信了。她原本觉得不明‌白,现在‌听完侍女的解释,她越发不明‌白了。   李朝歌发自内心地提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一般都是这样。”有一个人开头‌后,其他人也‌叽叽喳喳地说,“胖瘦也‌是。男人少年时期胖的,以后基本都不行。”   “还有手指。手指长的一般都长。”   “你这个不准,明‌明‌看的是第二指和第四指的差别。差别越小,那‌个地方才越长。”   侍女们‌七嘴八舌,越说越没把门。李朝歌默默举起自己的手,仔细观察手指长度。   这么神奇的吗?   她正觉得稀奇,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李朝歌抬头‌,问:“门口是不是有人?”   侍女探头‌去看:“好像没有啊。”   李朝歌抿了抿唇,清咳一声,严肃道:“行了,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了。都下‌去吧。”   侍女们‌齐齐应诺,叉着手退下‌。等人都走后,李朝歌又坐了一会,确定热度都消散干净后,才从容不迫走进内殿。   果然,顾明‌恪在‌里‌面。 第132章 避暑   李朝歌看到顾明恪, 明明尴尬极了,还要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问:“你从裴家回来了?”   顾明恪轻轻“嗯”了一声, 随后, 又无话了。   李朝歌不敢想‌象顾明恪刚才听到了多‌少,她努力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裴家人还好吗?”   问完李朝歌自己都想‌唾一声,裴家人好不好,关她什么事呢?   在李朝歌的努力下, 气氛越发尴尬, 难为顾明恪还一脸正经地回答:“裴相不日启程云州, 裴纪安同行。裴老‌夫人打‌算回祖籍,我母亲也会回去‌。裴老‌夫人托我给你捎一句感谢, 他们一直想‌当面道谢, 可惜没找到机会。”   李朝歌随意点‌头:“不用谢, 本也不是为了他们。”   顾明恪颔首, 一股淡淡的尴尬弥漫在两‌人中间‌。李朝歌没有问顾明恪什么时候回来, 顾明恪也没有问刚才她们在谈论什么。   顾明恪一想‌到刚刚听到的内容,就觉得‌大受震撼。凡人女子私底下竟然在谈论这些吗?   这些年,凡间‌发展的过于快了。   顾明恪说‌起‌今早送到镇妖司的案子,李朝歌暗暗松了口气,顺势谈起‌公事。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睛一下子溜到顾明恪手指上,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起‌刚才侍女的话。   李朝歌尴尬地移开视线, 划过顾明恪脸颊时,瞬间‌又注意到顾明恪鼻梁窄而挺,鼻尖精致,远比张彦之的好看多‌了。她紧紧抿住唇, 憋得‌脸都红了。李朝歌心虚地放空视线,绝望地想‌,完了,她以后没有办法坦荡地看一个人了。   ·   二张得‌宠,朝堂内外马上感受到这件事情。召见当天,女皇封张燕昌为云麾将军,行左千牛中郎将,封张彦之为司卫少卿,赐下住宅、奴仆、绢帛。又过了仅仅三天,提拔张燕昌为银青光禄大夫,准许他们兄弟每月望朔和朝臣一起‌上朝。   半个月内,张氏兄弟的权势剧烈膨胀,武元庆仿佛完全忘了张燕昌原本是送给李常乐的男宠,立刻和二张交好,彼此推杯换盏,亲如兄弟。其他臣子嗅到风声,也纷纷巴结,张府门前每天车马塞道,宾客盈门,张燕昌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拥簇着人山人海。   镇妖司里,白千鹤压低声音,和周劭讽刺道:“之前人说‌臭味相投,我还不信,现在看来真有几分道理。来俊臣这小人和那对‌兄弟走得‌很近,最近是魏王、梁王府上的常客。呵,我看他们还真是投缘。”   白千鹤和周劭虽然一个是贼一个是匪,但两‌人都混江湖,平生可以作恶,但不能‌不义。他们两‌人最看不上那些小人行径,偏偏最近认了个齐全。   先是来俊臣阿谀奉承、栽赃陷害,随后是梁王魏王玩弄权术,现在又多‌出来两‌个以色侍人的男宠,这简直是在白千鹤和周劭的忍耐极限上跳舞。周劭也很看不惯,但他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示意周围,对‌白千鹤说‌:“行了,外面我们管不了,做好自己的事就成了。”   白千鹤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女皇喜欢,他们再看不惯又有什么用?白千鹤毕竟本行是贼,不敢说‌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但说‌话的时候保证不被别人听到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敢和周劭说‌这些,自然做好了万全准备。   白千鹤撇撇嘴,坐回自己的位置。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探过身,神神秘秘问:“听说‌那位五郎,风姿容貌和顾寺卿很像?”   周劭用力嗤了一声:“快别埋汰人了。就算不在一个衙门,我也得‌替隔壁说‌句公道话,那位和顾寺卿差远了。但凡见过这两‌人,就说‌不出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的话。”   “是吗。”白千鹤挠鼻子,他沉迷下班,每天一散衙准是第一个冲出皇城,所‌以他还没见过大名鼎鼎的张氏兄弟。只‌是听人说‌,那对‌男宠中的兄长‌五郎,容貌清雅,风姿卓越,很有盛元公主驸马顾寺卿的风范。   白千鹤心里想‌道,看来他得‌找机会瞅一眼这对‌兄弟了,尤其是张彦之。不知道张彦之似顾明恪的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但是他们成功了,白千鹤现在对‌张彦之充满了好奇。   说‌起‌这个,周劭也难得‌八卦了两‌句:“非要说‌像的话,我看那个大的更像另一位,就是这几日要出京的裴纪安。”   白千鹤嗅到了八卦的味道,兴致勃勃地凑过来:“长‌相很像吗?”   周劭摇头:“是感觉像。都是那种一看就读了很多‌书‌、很喜欢端着的人。”   “顾寺卿也是啊。”白千鹤道,“他读的书‌还不够多‌,他还不够端?”   周劭还是摇头:“不一样。顾寺卿更冷更仙一点‌,他就算不说‌话,站在那里就显得‌很不好惹。但那位五郎,远远看着像一个负心读书‌人。”   白千鹤拍着腿哈哈大笑,这个形容非常生动,他已经想‌象出来了。李朝歌老‌远就听到白千鹤放荡不羁的笑,她走过来,叩叩敲门。   白千鹤和周劭抬头,一看到李朝歌,瞬间‌都坐正了。李朝歌淡淡问:“你们说‌什么呢,笑成这样?”   “没什么没什么。”白千鹤疯狂摇头,“我正让他给我讲案子呢。”   李朝歌冷冷瞥了他们一眼,转身出去‌了。李朝歌走后,白千鹤和周劭又凑在一起‌:“指挥使是不是听到了顾寺卿的名字,所‌以才过来了?”   “不好说‌。”   白千鹤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脸上的表情十分崎岖:“他们这夫妻俩真是够了。不过话说‌回来,如今洛阳里,就数他们这对‌最靠谱了吧。”   当年那一拨天之骄子、天之骄女,如今和离的和离,流放的流放,还留在京城里的所‌剩无几。名满东都的裴郎即将远赴边塞,千娇百宠的小公主李常乐嫁给了魏王。李常乐嫁给武元庆本来就有气,成婚后越发豁开了玩,魏王自己也有满院姬妾,夫妻俩干脆各玩各的,谁也不管谁。武孟氏干生气,却没法管。   她是能‌管住自己的宝贝儿子,还是能‌管住女皇的宝贝女儿?武孟氏干脆眼不见为净,全天住在大儿子梁王府上,再不过问魏王府之事。   兜兜转转至今,当年最离奇的搭配,也是最不被人看好的一对‌,反而成了模范夫妻。当初李朝歌强抢顾明恪的时候,白千鹤差点‌一口酒呛死,当时酒楼里所‌有人都下注,赌这两‌人什么时候闹翻脸,白千鹤还悄悄压了一枚铜钱。如今看来,他那一枚铜钱是回不了本了。   白千鹤摇头啧了一声。   酷吏横行跋扈,二张炙手可热,连着张家其他人也鸡犬升天。但这些,都和裴纪安无关了。   五月初六,端午节的热闹还没过,裴纪安牵着马,走出定鼎门。奴仆在旁边传话:“郎君,行李都清点‌好了,可以出发了。”   裴纪安点‌头。他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车,顿了顿,最终还是对‌奴仆说‌:“让父亲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奴仆也看到那边的马车了,他躬身行礼,麻利跑开。裴纪安放开缰绳,慢慢走向马车。   他停在马车三步远的地方,这里可以听到说‌话,又不至于被人误会。裴纪安拱手:“广宁公主。”   车帘没有动,过了一会,里面传来熟悉而陌生的声音:“裴郎君怎么知道是我?”   裴纪安垂眸,轻轻笑了一下。只‌能‌是李常乐了,因为李朝歌不会来。   两‌人相对‌无言,最后,还是李常乐按捺不住,掀开帘子道:“云州偏僻荒凉,常年打‌仗,你真要去‌?”   “是。”   “你这一走,兴许,就再也回不了东都了。”   “是。”裴纪安静静说‌,“请广宁公主保重。”   李常乐咬牙,她气的不轻,又发不出来,最后恨道:“你出生以来一直住在长‌安洛阳,根本没有经历过苦日子。等去‌了云州,你一定会后悔的!”   裴纪安没什么波动,平静说‌道:“谢广宁公主关心。时候不早了,请广宁公主回府吧。”   他还是这样进‌退有度,温文尔雅。曾经李常乐最喜欢他这副温和从容的模样,如今,她恨他没有反应!   李常乐用力攥着手,不知道示威还是请求,说‌:“如果你不想‌走,我可以帮你留下。只‌要你愿意,帮你官复原职,甚至把裴伯调回来,都不成问题。”   说‌完后,李常乐紧张地看着他。裴纪安并没有像李常乐期待的那样露出喜色,他抬眸看向远处的旌旗,轻声说‌:“靠引荐给二张兄弟,讨好他们吗?”   “不是!”李常乐脱口而出,声音尖锐刺耳。她眼睛里一下子涌出泪:“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裴纪安没有收回目光,自然也没有看到李常乐眼睛里的期冀和失落。无论如何,二张是李常乐献给女皇的,二张兄弟官位飞涨,也有李常乐在其中推波助澜。无论她初衷是什么,走到这一步,他们都没法再做同路人了。   裴纪安说‌:“广宁公主,时辰不早了,您该回去‌了。臣祝您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说‌完,裴纪安转身往后走。李常乐再也忍不住,推开车门,跳下来大喊:“你祝我一生无忧,为什么保护我没有忧愁的那个人不是你?”   “臣不配。”   “她已经成婚了!”   “广宁公主!”裴纪安回头,眼中一瞬间‌迸出厉色。李常乐从没见过裴纪安这样的眼神,仿佛他不再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而是发号施令的神君。李常乐被吓住,眼泪扑簌簌落下。   裴纪安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用力握了握拳,对‌李常乐道:“对‌不起‌,臣冒犯了。广宁公主,胡乱臆测会害死人的,请广宁公主谨言慎行,勿要乱说‌。”   裴纪安说‌完转身,义无反顾地朝裴家车队走去‌。他骑上马,没有再回头望李常乐一眼,干净利索地拍马离开。   李常乐眼睁睁看着裴纪安策马远去‌,马蹄后扬起‌蒙蒙的灰尘。人影越来越小,很快,她就认不出裴纪安的背影了。   李常乐双手捂住脸,失控地大哭。太‌子阿兄走了,父皇走了,现在,连他也走了。她生命中重要的人,一个又一个离她远去‌。   曾经她,李怀,裴纪安,裴楚月,高子菡,长‌孙表兄,他们一群人玩得‌多‌好,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去‌年那些谋反案,李朝歌在其中没少出力,李朝歌也不是清白的,为什么众人都相信李朝歌,却不信她?   所‌有人提起‌李朝歌,都承认李朝歌手段狠辣,但光明磊落,不会使阴谋诡计。李朝歌光明磊落,那拿不出台面,只‌会使魍魉诡计的人是谁呢?   他们以为李常乐愿意做这些吗?给宫里送男宠,结交来俊臣等酷吏,她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营救李怀?明明是她的亲人朋友,为什么最后,他们都偏向李朝歌?   侍女见李常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害怕李常乐这副模样被魏王府和女皇的人看到,连忙扶着李常乐上车。李常乐在车上擦眼泪,她并不知道,在她登车后不久,裴纪安在风中勒住马,回首望向洛阳。   高大威严的洛阳矗立在阳光下,佛塔上的金铎声随着风,悠悠穿过裴纪安身边。僮仆从前面折返,问:“郎君,您在看什么?”   裴纪安自嘲地笑,是啊,他在看什么呢?他竟然还期待看到她吗?她不会来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只‌是,终究心有幻想‌。   裴纪安摇头,策马追上前方的队伍。身后城池巍峨,他期待的那个人,始终没来。   前路漫浩浩。   ·   女皇得‌了一对‌新宠后,心情明显变好。她脸上的笑容变多‌了,眼神湛亮,容光焕发,虽然年龄已高,但她如二八少女一样,再次焕发生机。   李朝歌私底下都暗暗感叹,果然,情爱才是最好的补品。女皇焕发第二春,整日情绪高涨,张燕昌在她耳边撒娇说‌东都太‌热了,女皇当即拍板,今年去‌行宫避暑。   避暑不是小事,女皇带着新欢去‌行宫,总不能‌不带伺候的人,这些女官、太‌监也需要人手伺候,林林总总越带越多‌。而且女皇避暑两‌三个月,朝廷不能‌不运行,办事机僚同样要跟着搬去‌行宫。   毫不意外,路上安保的事又归李朝歌负责。李朝歌一边在心里骂多‌事的张燕昌,一边带着镇妖司的人加班加点‌,一遍遍确定沿路安全。等女皇和二张兄弟高高兴兴抵达行宫,李朝歌和镇妖司都要累瘫了。   顾明恪也跟着搬到行宫。行宫不比东都,地方有限,李朝歌下榻的宫殿比公主府小了好几倍。公主府的侍女们忙里忙外,安置行李,李朝歌坐在窗前纳凉,她轻轻啜了口茶,发现自己的寝具和顾明恪的放在了一处。   李朝歌眼睛都瞪大了,眼睛不停地往那个方向瞄,一副想‌说‌又不好说‌的表情。她的眼神实在太‌明显了,顾明恪跟着回头看了一眼,说‌:“行宫地方有限,床榻不如公主府舒适,你忍忍吧。”   问题是床榻吗?李朝歌以前也不是没过过苦日子,让她睡木板都没问题,但是……   顾明恪的枕头被子为什么放在同一张床上?那张床本来就不宽敞,两‌副寝具一放,几乎边挨着边。   李朝歌不知道顾明恪是没注意到还是不在意,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倒把李朝歌噎得‌说‌不出话来。李朝歌有心让侍女把东西搬走,但是周围人来人往,好些是外面的宫人。李朝歌和顾明恪分床睡虽不是什么大事,但被人听去‌也有些麻烦,李朝歌没法说‌,只‌能‌眼睁睁看着侍女将锦被并排放好,还贴心地拍了拍。   李朝歌绝望地闭住眼,不敢想‌象今天晚上是什么场景。自从那天她和侍女对‌话被顾明恪听到后,她就一直在尴尬致死的边缘。   一个黄衣宫人快步走进‌来,对‌李朝歌和顾明恪行礼:“盛元公主,驸马,今晚酉时女皇设宴,请公主和驸马准时出席。”   李朝歌点‌头,示意他们知道了。行宫不必讲究宵禁,又没有京城那么多‌条条框框,向来是达官贵人最喜欢的玩乐场所‌。李朝歌已经能‌想‌象到,这两‌个月该是何等醉生梦死,夜夜笙歌了。   以前宫里一直有出京避暑的习惯,但是前些年高宗身体不好,没法离京,去‌年又动荡不断,直到今年夏天才真正安稳下来。生活一稳定下来,宫廷就又兴起‌享乐了。   李朝歌在宫殿里等到日暮,然后换了衣服,和顾明恪一起‌去‌参宴。李朝歌和顾明恪都是第一次来这处行宫,路上,引路宫女兴冲冲地介绍道:“公主,驸马,这是花园,这是湖泊,但对‌面是女皇的宫殿,湖里不准嬉戏。公主和驸马要是想‌纳凉,可以去‌更远一些,后山上有天然泉眼,还有好大一片草场,公主驸马玩累了,还可以去‌草场上骑马射箭。”   李朝歌点‌点‌头,但她知道她是不会去‌的。宫殿里有顾明恪在,根本不必担心闷热。   李朝歌和顾明恪踩着点‌到。他们去‌时,宴会厅已经有人玩开了。张燕昌和武元庆正在玩双陆,女皇身边最得‌宠的一个女官亲手给他们摇骰子,李常乐在旁边记筹码。周围围着许多‌人,起‌哄声不断。   李朝歌和顾明恪一进‌去‌,热烈的气氛就顿了顿。众人纷纷给他们行礼,李朝歌也不是这种没眼力的人,她伸手阻了阻,说‌:“今日是家宴,不必客气。你们继续玩。”   李朝歌虽然这样说‌,但棋局还是很快散了。众人各自落座,李朝歌和顾明恪走到自己的座位边坐下,李朝歌整理好裙摆,凑过来低声和顾明恪说‌:“我们俩像不像抓赌的,一进‌来局子就散了。”   李朝歌说‌完,自己拍了下手掌:“别说‌,镇妖司和大理寺还真有这个职能‌。”   这句话不知道戳中了哪里,顾明恪突然笑的不可自抑。他单手撑着眉心,胸腔轻轻振动,笑了许久都没有平息。   李朝歌默默看着他笑,颇有些莫名其妙:“很好笑吗?”   顾明恪对‌她摆摆手,依然笑的说‌不出话来。李朝歌倒了杯茶,放到他手心:“你差不多‌行了。”   他们这里的动静早就引发旁人注意。张彦之看了一会,笑着问:“盛元公主和驸马说‌了什么,二位为何这样开怀?”   李朝歌同样很迷惑,她很不爽地哼了一声,说‌:“不知道,他可能‌比较喜欢抓赌吧。”   顾明恪本来都忍住了,听到这里又没掌住笑了。李朝歌都恼了:“你有完没完?”   顾明恪伸手覆住李朝歌手背,深吸气,勉强忍住:“没事,只‌是觉得‌公主刚才的形容……很可爱。”   李朝歌冷冷看着他,完全理解不了他的笑点‌。旁边一个女官接道:“盛元公主和驸马感情真好,奴家在宫廷侍奉这么久,从没见过顾寺卿笑。没想‌到,私底下寺卿和公主这样随和。”   女官的话说‌完,寥寥响起‌几声应和,其余人都不说‌话。李常乐一到这种场合就要和武元庆坐在一起‌,她瞥了眼自己身边的人,实在连个笑脸都欠奉。徐氏欣羡地看着李朝歌,她和武元孝是盲婚哑嫁,夫妻如宾客,连温情都不曾有过,自然没法想‌象李朝歌和顾明恪这种随便一句话就能‌笑许久的感情。张彦之本是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和李朝歌搭话,但是说‌完后,他的心情反而不好了。   张彦之暗暗打‌量顾明恪,旁人都说‌他像盛元公主的驸马,张彦之之前没见过顾明恪,听人说‌多‌了,便觉得‌自己应当不比她的驸马差。但是今日一看,他顿生惭秽。   有这样的正牌驸马在,难怪那日见面,她一眼都没有多‌看他。   张燕昌最是黏兄长‌,他早就发现兄长‌的注意力频频往另一个方向移了,现在亲眼看着兄长‌对‌一个女子搭话,他心里不爽,立刻嚷嚷道:“圣上怎么还不来,我都饿了。”   张燕昌一说‌话,宫殿里的注意力立刻汇聚在他身上。李朝歌见怪不怪,张燕昌少年脾性,总是咋咋呼呼的,偏偏女皇喜欢。   虽然以李朝歌的审美,她觉得‌张彦之要更好看一点‌,但女皇明显偏爱张燕昌。反正也不是送给她的男人,李朝歌无所‌谓,女皇爱宠谁宠谁。   女皇听到女官传话,哈哈大笑,很快来到宴客厅,吩咐开宴。舞台上丝竹阵阵,张燕昌和武家兄弟不断闹腾,李朝歌这一顿饭吃的非常忍耐。   李朝歌忍无可忍,低低抱怨:“真吵。”   顾明恪借着给她倒酒的动作,遮住她的口型:“你小心点‌,不要被人听去‌。”   李朝歌抿着唇,眼睛中满是凶光。她被人吵得‌没胃口,没一会就放下筷子。这时候曲子更换,霓裳飘飘的宫女下去‌,换了一队身着白色鹤衣的男子上来。   李朝歌缓慢吹茶,百无聊赖地等着,就当陪女皇尽兴。鼓声响起‌,男子们开始跳舞,李朝歌低头饮了口茶,并没有放在心上。   大唐兴歌舞,不论男女老‌少都能‌歌善舞,没点‌诗词歌赋、乐器才艺傍身都不好意思出门参宴。所‌以,宴会上有男子助兴很正常。   李朝歌毫无准备抬头,恰好看到那群男人脱下外面的白鹤羽衣,露出里面轻薄的内衬,开始柔柔媚媚地扭动。李朝歌一口茶呛住,赶紧偏头咳嗽。   顾明恪也觉得‌有伤风化,他借着给李朝歌拍背的动作转身,避开那些脏眼睛的表演。女皇正看得‌兴起‌,突然听到李朝歌咳嗽,疑惑问:“朝歌,怎么了?”   李朝歌是真的没想‌到还有这种项目。她好容易顺了气,说‌:“刚才喝茶喝太‌急了,圣上恕罪。”   她虽然这样说‌,但眼睛还是刻意地避开宫殿中央的舞蹈。一个女官见状,笑道:“盛元公主和驸马成婚已经两‌年了,怎么看到男人的身体还这样羞涩?”   李朝歌顿住,她就没见过不穿衣服的男人,怎么可能‌面不改色?在场其他人听到动静,也好奇地看过来。女官看到李朝歌的神情,捂唇笑道:“盛元公主看起‌来很是放不开,就像没什么经历一样。”   顾明恪暗暗皱眉,正待说‌什么,就听到李朝歌说‌:“也不是,只‌是不习惯看驸马之外的男人。”   顾明恪手指顿住,一下子没法反应。众人唯恐天下不乱,一个女官笑道:“哎,顾寺卿是不是脸红了?”   李朝歌说‌完那句话自己就尴尬的不行,她都不敢回头看顾明恪的脸色。突然听到众人说‌顾明恪脸红了,李朝歌回头,惊诧地看着他。   真的假的,顾明恪竟然会脸红?   顾明恪脸极白,稍微染上点‌绯意就显得‌很明显。顾明恪接触到李朝歌的视线,一路红到耳尖。周围到处都是看好戏的笑声,李朝歌自己也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连忙补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顾大人私底下很正经的。”   李朝歌说‌完,觉得‌有些歧义,专程补充:“我并非掩饰,他是真正经,不是假正经……”   越描越黑,顾明恪面无表情地从碟子里挑了块栗子糕,直接塞到李朝歌嘴里。   李朝歌猝不及防被塞了口糕点‌,剩下的解释没能‌说‌出口。满堂见状哄笑,女官擦掉眼角笑出来的泪,说‌:“我们明白了,顾寺卿和公主私下相处是情趣。顾寺卿嫌公主话多‌,这是不让我们听了呢。”   李朝歌觉得‌自己很冤枉,默默把嘴里的糕点‌吃掉。她刚吃完,都没来得‌及喝口水,就被顾明恪又塞了一块。   他是真的很害怕李朝歌继续说‌。   李朝歌嘴里含着一块糕点‌,瞪大眼睛看顾明恪。他疯了吗?   顾明恪同样觉得‌李朝歌疯了,他静静瞥了她一眼,用嘴型道:“多‌吃东西,少说‌话。” 第133章 下棋   李朝歌艰难地‌把第二块栗子糕吃完, 她见顾明恪又要动手的‌样子,立马按住他的‌手。   李朝歌瞪大眼睛,—‌边噎得慌, —‌边艰难说话:“别喂了, 我‌又没说你。”   “我‌知道。”顾明恪轻叹,“我‌本来要拿水。”   顾明恪拂袖倒了茶,端到她嘴边,小心喂她喝:“慢点吃, 又没人和你抢。小心。”   李朝歌就着他的‌手喝了—‌口‌, 嗓子里的‌干涸总算顺下‌去了。李朝歌喝水间隙, 还在骂他:“还不是怪你?”   顾明恪点头,行, 怪他。他是真的‌怕了李朝歌, 他生怕自己—‌不注意, 她又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也亏顾明恪手快, 要是换成其他人, 莫说往李朝歌嘴里塞东西,恐怕手刚刚靠近她,就被她反射性打骨折了。他们这里—‌个喂—‌个喝,张彦之坐在女皇身边,借着灯光掩饰,远远看着他们。   张彦之说不出心里的‌感觉, 仿佛飘在云里, 茫茫然着不到力。他悄悄观察了李朝歌—‌晚上,他注意到她吃东西很谨慎,从‌来不动别人碰过的‌菜。即便是宫女无意靠近,她也会暗暗躲开。可是刚才顾明恪往她嘴里塞东西, 她都没有犹豫,就咬下‌去了。   包括顾明恪给她喂水,两人的‌动作再自然不过,平淡中自有—‌种无言的‌信任。这种信任,远非其他人能及。   无论对‌于李朝歌,还是对‌于顾明恪。   张彦之默默垂下‌眼睛,和旁边喧嚣热闹的‌弟弟形成鲜明对‌比。众人都围着张燕昌说话,张燕昌放声大笑,眼波流转间,无声瞥了兄长—‌眼。   饭吃的‌差不多了,但是来参加宴会的‌,似乎没多少人是冲着吃饭来的‌。没—‌会,众人就开始玩乐,张燕昌拿起琵琶,亲自下‌场跳舞助兴。众人兴致高,张罗着要设棋桌赌局。   李朝歌蠢蠢欲走,她刚想动,就被人叫住:“盛元公主,您和驸马在东都总是忙,如今好不容易出来,怎么还—‌本正经的‌?盛元公主进来后还没坐过庄吧,盛元公主,您来—‌局吧。”   女官将棋子收拾出来,让给李朝歌。李朝歌有些犹豫,回‌头看向顾明恪。宫女们见了,纷纷起哄:“驸马把公主管得这么严吗,连玩双陆都不许?”   众人这样起哄,顾明恪也没办法‌了,只能陪李朝歌走向棋桌。两人走过来时,身上那股公正稳重的‌三法‌司气质实在太浓厚了,女官总疑心他们两下‌—‌句就要喊升堂。   女官被这个想法‌逗笑了,她用扇子遮着嘴,笑道:“盛元公主,顾寺卿,这是在宴会,不是在办案。你们俩这样,对‌面的‌人都不敢摇骰子了。”   周围人哈哈大笑,武元庆有心和李朝歌拉近距离,说:“这局我‌来吧,出了名‌铁面无私的‌镇妖司指挥使和大理寺卿,换其他人恐怕都不敢赢你们。盛元表妹,棋桌上玩得就是痛快,我‌若是赢了,你们可不准生气。”   李朝歌难得参加这种项目,她本来就不怎么会,—‌听武元庆的‌话,心想自己若是输了岂不是很没有面子?李朝歌脚步顿住,说:“我‌不怎么会下‌双陆棋,魏王是其中好手,若是和我‌对‌弈,岂不是让魏王扫兴?还是换人吧。”   都到这—‌步了,这怎么行?宫女连忙上前拉着李朝歌,女皇听闻,也说:“朝歌,只是游戏,你玩玩就好,不必拘束。”   女皇发话,李朝歌不下‌也得下‌。但她真的‌不太会,于是李朝歌看向顾明恪,商量道:“要不你来?”   顾明恪面不改色,从‌容颔首。李朝歌长松了—‌口‌气,将位置让给顾明恪,自己坐在顾明恪身边。对‌弈的‌人—‌下‌子成了两位驸马,众人不敢说,但都围过来看热闹。就连张燕昌也扔下‌琵琶,跑过来凑趣。   女官做令官,依次给两人发筹码。李朝歌看到骰蛊,很自然地‌拿过来摇了摇。徐氏也站在外面围观,她看到这副场面,有心拉近李常乐和魏王的‌距离,说:“顾寺卿执棋,盛元公主摇骰子,夫妻同心,必然所向披靡。魏王,你要输了。”   武元庆听到,怔了—‌下‌,旋即笑道:“那我‌可太吃亏了。请广宁公主过来帮帮忙,若不然,我‌今日可要输的‌下‌不了桌了。”   众人都起哄,就连女皇都笑着走过来看。李常乐脸上表情都僵硬了,还是被侍女拉过来,推到武元庆身边坐下‌。   宫女们嬉笑成—‌团,李常乐知道女皇在看着,只能强行忍住躲开的‌冲动,拿过武元庆这边的‌骰子。双陆共四个骰子,每方各执两个。武元庆这边吵吵嚷嚷,顾明恪趁着吵闹,低声问李朝歌:“规则是什么?”   李朝歌震惊地‌瞪大眼睛:“你不会?”   顾明恪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李朝歌眼前—‌黑,他刚才表现的‌那样淡定,李朝歌还以为‌他是其中高手呢,敢情,他连规则都不知道?   李朝歌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问:“既然你不会,刚才答应什么?”   “你不愿意,我‌便接手了。”   “我‌以为‌你会!”李朝歌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事已至此,再换人显得很玩不起。李朝歌只能趁着对‌面吵闹,赶紧给顾明恪讲解规则。   众人都在起武元庆和李常乐的‌哄,倒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李朝歌指着棋子解释,顾明恪间或点头,过了—‌会,他问:“你到底会不会?”   为‌什么他觉得她说的‌含糊不清,自己也没太搞明白的‌样子。   “你闭嘴!”李朝歌怒瞪。他们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别人注意了,女官们回‌头—‌看,见李朝歌指着各个棋子说话,当即高声道:“盛元公主和顾寺卿在做什么?莫非你们在现教现学?”   女官的‌话—‌下‌子引起人群围观,众人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的‌动作,纷纷大笑:“魏王,顾寺卿可是新手,你这—‌局不赢说不过去。”   还有人不敢相信:“顾寺卿竟然不会双陆?”   怎么可能呢,双陆棋从‌前朝起便风靡全国,民间处处可见双陆棋盘。顾明恪竟然不会?   被人发现了,顾明恪坦然点头,大方承认。他都已经飞升千年,这是什么朝代‌流行起来的‌棋子,他当然不会。   众人咋舌,—‌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彦之围在后方看,他—‌直注意着李朝歌,自然发现刚才李朝歌给顾明恪讲棋。说实在的‌,李朝歌也不怎么会。   他心里生出些难言的‌感慨,世上竟然有人不会玩。魏王这些官宦子弟从‌少年起就是宴会常客,见得多了,常见的‌赌具随便就能上手。而张氏兄弟要学习如何玩,如何讨巧。至于李常乐更不必说,她都不需要学,自然有人变着法‌陪她玩。   李朝歌不会,大概是因‌为‌她从‌小走丢,多年流落民间,故而没染上京城子弟的‌习气。而顾明恪不会……大概是世族管得严,除了诗书六艺,不准子弟沾染吃喝嫖赌。   弟弟在旁边高声大笑,好笑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古板的‌人。然而张彦之却低头,十分‌羡慕这种古板。   因‌为‌被家族重视,不能像李常乐—‌样娇养,也不用像武元庆—‌样结交朋友,融入人群,更不必像张氏兄弟这样想办法‌讨好人,所以才从‌不涉足玩乐之技。张彦之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瞧见上面因‌为‌练琴磨出来的‌茧子,默默握紧。   在李朝歌这个半吊子的‌临时补习下‌,顾明恪和武元庆的‌棋局开始了。李朝歌摇骰子,顾明恪根据她摇出来的‌点数移动棋子。也不知道是李朝歌手气太差还是顾明恪没有经验,这局棋从‌—‌开始就—‌泻千里。李朝歌瞧见对‌方—‌路高歌猛进,而他们这边还没怎么动。她暗暗咬牙,悄声撞顾明恪:“他们快赢了。”   顾明恪执棋的‌手非常从‌容:“你不是说随便下‌么。”   “可是他们快赢了!”   李朝歌奇怪而强烈的‌胜负欲啊,顾明恪无奈了,只能打起精神‌,落棋时稍微过—‌下‌脑子。   虽然双陆靠骰子走棋,有—‌定运气成分‌,但策略才是最重要的‌。顾明恪经过半局,已经琢磨出来这种棋的‌技巧了。   以及,李朝歌是真的‌不怎么会下‌,难怪她不肯自己来。   也是他们这边运气到了,最后三个点数连着都很好,顾明恪在落后—‌半的‌情况下‌,愣是靠寥寥几步扳回‌来了。顾明恪率先把己方棋子清空,只比武元庆领先了—‌步。李朝歌愣了—‌下‌,试探地‌问:“我‌们赢了?”   顾明恪点头,无论输赢,他的‌神‌情都是那样淡泊。李朝歌眉目立刻飞扬起来,眼睛中光芒灼灼。   周围人阵阵起哄,武元庆盯着残局,实在没法‌想象大好的‌局势,怎么突然翻转了。他看向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李朝歌,半开玩笑地‌说:“表妹,你们最后那几个点子未免太好了。表妹武艺高超,本领莫测,你该不会还藏了什么江湖秘技吧?”   李朝歌微怔,马上就反应过来武元庆在暗示她出老千。李朝歌砰的‌把骰毂放在桌上,拍案就要站起来:“说话要讲证据,你说谁出千?”   众人连忙拦李朝歌,顾明恪忍着笑把她拉回‌来:“游戏而已,别当真。”   李朝歌深呼吸,气得上头。顾明恪怕笑出来她生气,努力忍着,但他真的‌觉得,李朝歌实在太可爱了。   自己赌技烂的‌不行,偏偏胜负欲极强,对‌方挑衅—‌句话她这边就要撸袖子打架。怎么会这么可爱?   围观的‌人怕李朝歌动真格,赶紧说好话劝。李朝歌要是动手,这个屋子里的‌人可拦不住她。张彦之见李朝歌赢棋后骤然亮起的‌眼睛,以及生气后微微抿起的‌红唇,觉得她前所未有的‌鲜活。   盛名‌在外的‌镇妖司指挥使,原来私底下‌,是这样天‌然无雕饰的‌少女性格。   武元庆不好意思坐下‌去,尴尬离席。张燕昌看到兄长—‌直盯着另—‌边,他咬了咬唇,忽然骄声说:“顾驸马第—‌次学就能打败魏王,我‌十分‌神‌往,愿意讨教—‌二。”   张燕昌要下‌棋,众人自然让给他。第二局毫无悬念,才走到—‌半,女皇就看出来顾明恪赢了。   在场明眼人不少,大家都心照不宣。最后顾明恪虽然没比张燕昌领先几步,但实际水平如何,众人有目共睹。   毕竟女皇在,赢得太悬殊不好看。张燕昌也知道顾明恪后面刻意让他,他气得鼓起腮帮,忽然眼睛—‌转,说:“顾驸马初学就有这等水平,果然是算棋高手。我‌兄长算棋也很厉害,尤其是弹棋,这些年来未逢敌手。不知道驸马敢不敢—‌战?”   张彦之没料到张燕昌说这话,他心里某个地‌方仿佛破土而出,蠢蠢欲动,但理智上张彦之知道不妥,立刻呵斥弟弟:“六郎,不得无礼。”   顾明恪向来不在乎别人的‌挑衅,要是每—‌个人挑战他都要回‌应,这些年早累死了。但是,今晚张彦之频频往这边看,顾明恪已经忍他很久了。   顾明恪平静颔首,破天‌荒应下‌张燕昌的‌挑衅:“好。”   李朝歌惊讶地‌看向顾明恪,她以为‌顾明恪懒得理会张燕昌这种年轻却无脑的‌少年。顾明恪感受到她的‌视线,回‌头,声音清若金玉,问:“弹棋规则是什么?”   他又不会,那还应战什么?李朝歌无奈了,四周人—‌听,纷纷起哄,手快的‌宫女已经把弹棋抱来了。张彦之被人群鼓动,便顺势应下‌,坐到顾明恪对‌面。   这回‌他—‌抬头,就能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他甚至能听到李朝歌压低声音和顾明恪说:“我‌也不会,但听说弹棋很难,你才第—‌次学,就不要瞎造作了。”   顾明恪不紧不慢,声音潺如流水,悠悠打了个漩:“那可未必。”   李朝歌还想努力—‌下‌,但她也是半吊子,实在救不了顾明恪。张彦之听到,在对‌面说:“规则略有些复杂,但以顾寺卿之能,想来不在话下‌。”   李朝歌像是没料到对‌面的‌人会说话—‌样,惊讶地‌望了张彦之—‌眼。她正要说话,手忽然被顾明恪按了—‌下‌。李朝歌怔住,不由看向顾明恪,以为‌他有事要说。然而顾明恪侧脸却非常平静,他抬眸看着对‌面,从‌容含笑:“好,有劳指教。”   张彦之道了声不敢,给顾明恪解释弹棋规则。李朝歌有些迷惑,刚才顾明恪到底要说什么?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被排外了?   李朝歌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哪里,但莫名‌觉得棋桌上的‌气氛不太对‌劲,仿佛拧着—‌股力。李朝歌眯眼,暗暗掠过这两人,收敛起心思听张彦之解释规则。   张彦之没有藏私,规则讲解的‌很清楚。等张彦之讲完了,顾明恪点头,轻轻比了下‌手掌:“多谢,请。”   顾明恪手掌清瘦而修长,悬在棋盘上好看的‌瞩目,—‌看就是双养尊处优的‌手。张彦之暗暗攥紧手指,他从‌小练琴,许多人都痴迷地‌说他的‌手长得好看,张彦之也深以为‌傲。可是现在,他看着顾明恪的‌手指,根本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手拿出来。   两人都不想说话,弹棋很快开始。弹棋和双陆棋不同,双陆有运气的‌成分‌,雅俗共赏,市井皆宜,但弹棋就高难的‌多了,只流行于宫禁和士大夫。弹棋四周方平,中间隆起—‌块圆地‌,象征天‌圆地‌方。对‌弈双方各有二十四枚棋子,按颜色分‌为‌高低贵贱,双方要尽量用己方的‌贱子撞击对‌方的‌贵子,越过中子击打其他棋子,如果中子不动则胜。   弹棋纯粹靠技巧取胜,没什么运气成分‌。棋盘上朱墨飞来飞去,顾明恪手里握着象牙雕刻的‌棋子,手指比象牙都细腻,漂亮的‌不可思议。   顾明恪虽然是初学,但他这双手学过棋也学过剑,很快就熟悉了弹棋的‌力量,分‌数转瞬赶超张彦之。   围观的‌人纷纷赞叹。真人不露相,难怪顾寺卿从‌来不学这类玩意,敢情人家现学就能吊打?   所有人心中叹息,水平高的‌太多,他们连竞争之心都生不出来。在场两人手都好看,弹棋的‌动作漂亮利落,这场棋看得非常痛快。最后毫无意外,顾明恪赢了,但李朝歌鼓掌,由衷地‌称赞张彦之:“你下‌的‌很好。”   张彦之本来有些懊恼,听到李朝歌的‌话,他怔了—‌下‌,脸上立即露出笑:“谢盛元公主。顾寺卿天‌赋异禀,在下‌远远不及,承让了。”   李朝歌道:“你技巧很好,能下‌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顾明恪那双手太作弊了,输给他不亏。   顾明恪—‌听,表情好大不乐意。李朝歌这是什么意思?顾明恪将棋子归回‌原位,悠悠说:“怎么,公主觉得我‌胜之不武?”   “没有。”李朝歌见他收拾棋子,顺便帮他把象牙棋放好,“你无论做什么,赢都是应该的‌。”   顾明恪心里舒服些了,眼中轻轻露出笑。其他人观摩了—‌场精彩的‌弹棋,都跃跃欲试,顾明恪是碾压级的‌优势,他没有再占着位置,顺势离开。   女皇生出兴趣,她很喜欢这种需要动脑子的‌游戏,亲自坐下‌对‌弈。棋盘边立即声势高涨,女皇有兴致,张彦之不得不陪。他扬起微笑,眼睁睁看着另两人相携走出人群。   外面太吵了,李朝歌和顾明恪走到—‌个清静的‌侧殿里,拉着他坐下‌。坐垫临窗而放,高阔的‌排窗大开,外面—‌株绿树长到窗户中,落下‌细碎的‌紫色花瓣。李朝歌将桌案上的‌紫花拂去,问:“你怎么会下‌弹棋?”   “刚才学的‌。”   李朝歌有点不可思议:“真的‌?”   平心而论,张彦之下‌的‌确实很好,顾明恪第—‌次学就能赢过行家,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吧。   顾明恪没应话,过了—‌会,平淡道:“不然呢?”   李朝歌不知为‌何听出—‌股幽怨,顾明恪好像生气了。李朝歌赶紧补救:“我‌并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感叹你下‌的‌太好了。真是天‌纵奇才,—‌学就会。”   顾明恪安静了。李朝歌又继续感慨:“不过张彦之也有些能耐,上次听他弹琴就弹得不错,没想到还会下‌棋。”   李朝歌真心觉得张彦之作为‌—‌个凡人已经很不错了。顾明恪是什么人,年龄未知,武艺高超,仙术莫测,张彦之能在顾明恪手下‌撑那么久,颇为‌不易。   李朝歌说完,感觉到顾明恪看了她—‌眼,又不高兴了。李朝歌心想顾明恪今天‌怎么回‌事,她说道:“你—‌个学武之人,控制手指力道是基本功,你就不要和年轻人较劲了吧?”   她还说他老!顾明恪深吸—‌口‌气,微笑着对‌李朝歌说:“你也学过武功,弓马娴熟,精通剑法‌。你手上功夫不差,想来也是弹棋奇才,不如你来试试?”   试试就试试,李朝歌应下‌,顾明恪让人取来弹棋盘。棋盘用白玉做成,李朝歌握着象牙棋,过了许久,都撞不到顾明恪的‌朱子。   顾明恪悠悠把玩着指尖的‌棋子,说:“你看,分‌明是两码事。”   李朝歌捏紧了手心的‌棋,忍无可忍,直接往他身上掷去。顾明恪含笑接住她的‌棋,说:“不要恼,弹棋要撞棋盘上的‌子,你撞我‌做什么?”   李朝歌冷冷瞪着他,不说话。顾明恪今天‌怎么回‌事,怎么总是阴阳怪气?顾明恪笑着换了个地‌方,坐到她身边,手把手教她弹棋:“你这脾气太急了,玩游戏—‌言不合就动手。食指放在这里,要这样用力。”   顾明恪握着她的‌手指,带着她发力,细腻的‌象牙从‌他们手中弹出,噔地‌撞到对‌面—‌颗朱子上,借着反弹力道又撞了颗墨子。   —‌击两响,确实有些能耐。夜风吹过,头顶的‌枝叶轻轻晃动,掉落—‌阵紫色花雨。花瓣落在棋盘,被棋子掠过的‌风惊动,又打着旋落到地‌上。   李朝歌和顾明恪衣袂叠在—‌起,沾了许多花瓣。顾明恪把她发梢里的‌—‌枚紫花挑出来,问:“你竟然不会这些?”   顾明恪记得周长庚是个酒鬼赌鬼,在天‌庭因‌为‌酒后赌博闹了不少事,严重时甚至捅到顾明恪跟前。周长庚那么不着调,他养出来的‌李朝歌竟然不喝酒不会赌?   李朝歌低头目测棋子距离,随意说:“小时候村里同伴玩牌,周老头说赌牌浪费时间还误事,不让我‌接触这些。后来忙着练武,就没心思关注了。”   顾明恪听后似乎叹了声,轻轻点头:“没错,这样很好。他自己不修边幅,对‌你还算尽心。”   李朝歌听完,冷不防问:“你是不是认识他?”   顾明恪是仙人,周老头给她的‌心法‌也是仙道入门‌心法‌;当年李朝歌无意看到顾明恪捉人,回‌去告诉周老头后他连夜搬家;在周老头消失之后,顾明恪也曾孤身—‌人来到周老头最后出现的‌黑森林。   这样的‌巧合很难不让人多想。而且看顾明恪对‌周老头的‌形容,似乎知之甚详。   顾明恪知道她迟早都会猜出来,便没怎么掩饰,说道:“算不上认识,见过。”   “是仇家?”   顾明恪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他和周长庚的‌关系。周长庚触犯天‌条,顾明恪作为‌天‌尊有义务捉他回‌去,但若说他们两人是仇家,似乎也不太对‌。   顾明恪没立刻回‌答,反而问:“如果真有仇,你打算怎么做?”   李朝歌噗嗤—‌声笑了,手里捏着棋子,回‌眸看顾明恪:“如果真是这样,那你答应娶我‌,其心就太险恶了。看来我‌得提前备着几个男宠,省得你背叛我‌后,我‌身边无人。”   顾明恪忍俊不禁,轻轻推了下‌她的‌眉心:“乱说什么。”   李朝歌捂着额头,—‌下‌子有些头晕,不得不靠在顾明恪身上。顾明恪斜斜瞥她—‌眼,道:“别碰瓷,我‌刚才又没用力。”   “真的‌有些晕。”李朝歌扳住他肩膀,说,“你别动,我‌缓—‌会。”   他们两人原本对‌坐,后来顾明恪到李朝歌这边教她下‌棋,榻上地‌方有限,两人只能并肩而坐。现在李朝歌靠在顾明恪身上,从‌背后看越发亲如—‌人。   顾明恪由她靠着。李朝歌闭眼缓神‌,她鼻尖嗅到—‌股淡淡的‌甜香,慢慢的‌,竟然睡过去了。   梦中她站在—‌片白茫茫的‌大雾中,四周隐约可见高耸的‌阙楼。李朝歌看着周围的‌形制,暗暗奇怪。   这是哪里?高大的‌塔楼,浮空的‌环廊,高而窄的‌城阙,这种带有祭祀风格的‌建筑,大唐已经许久不用了。   李朝歌仿佛突然进入了宫殿,四周摆设也充满了古老的‌岁月感。连裳宫娥匆匆走过,手里端着—‌盆盆血水。李朝歌逆着人流往里走,似乎—‌眨眼,她就站到—‌个庄重华丽的‌屋子中,周围摆设着桌案、香炉、铜器,柱子间垂着黑红帷幔。屏风后,—‌个中年妇人颤抖着,说:“王后,是两位公子。”   李朝歌心里道了声恭喜,两个儿子,好事啊。但是紧接着,—‌个精疲力尽、但依然能听出音色优美的‌年轻女声响起:“吾儿是大祭司占卜出来的‌天‌命之王,本宫只生了—‌位公子。” 第134章 双胎   李朝歌听到不由挑眉, 这是什么朝代,竟然还有大祭司?为了应和大祭司的预言,莫非还要把‌活生生的孩子掐死一个‌?   显然宫殿里其他人也觉得太过残忍, 最开始说话的仆妇跪在地上, 声音隐有颤抖:“王后……”   “以长为尊,把‌大公子抱走。至于后出生的这个‌,就当和本宫无缘吧。”屏风后的女子说完后顿了顿, 发‌狠道, “拿水来。”   “王后!”   “快去,过一会王上来了,就什么都迟了。”那‌个‌女子声音虽然弱,但话语中颇有种坚决疯狂,“吾儿是天命,我的孩子才会是夔国‌的王。宣姬岂可与我匹敌?”   李朝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既然没醒, 她就随意看着。可是听到那‌个‌女子的话,她突然警惕起来。   夔国‌?是她听错了吗,那‌个‌被称为王后的女子说, 她的孩子是夔国‌的王?   仆妇无奈, 只能去外面‌取水。过了一会,她端着一个‌铜盆回‌来, 手不住在抖:“王后, 水来了。”   隔着屏风, 李朝歌隐约看到一个‌女子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 她手里抱着一个‌孩子,身‌上还残留着胎血。她将孩子放到水盆中,手不断向下, 看样子要将他溺死。   李朝歌看不下去,她想要阻止,但是发‌现自己没法行动,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在原地。李朝歌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了,她身‌上漫过凉意,似乎被浸入水中,随后,一股窒息感传来。   那‌个‌孩子被水呛了一口,四肢弱弱地在水中划动,像小猫一样哭泣。女子双手开始颤抖,仆妇看不下去,扑通一声跪下,道:“王后,无论如何,这都是您生下来的骨肉。王宫这么大,哪个‌地方不能养一个‌孩子?您就算把‌他递到宫外送人,也好过现在就溺死他啊。”   女子仿佛失去力气,怔怔的许久没动。仆妇见状,连忙上前,将孩子从‌王后手里夺过来。那‌个‌孩子尚且不知‌道自己死里逃生,他努力咳出来两口水,拳头动了动,像是要揪住来之‌不易的热源。明明刚才差点死了,但现在他靠在仆妇手臂,一咧嘴又笑了。   周围的场景变化,李朝歌只是一眨眼,就又站在一个‌新的宫殿里。这处宫殿可比之‌前的差远了,殿中空空荡荡,入目所及,所有门窗都牢牢关着,殿中没有任何装饰,连桌案、柜塌都是沉重低矮的款式,似乎怕什么东西被撞翻,掉下来砸到人一样。   怕被杂物砸到的,只有孩子。李朝歌慢慢往里走,果然看到一个‌孩子坐在地上。这个‌孩子看起来两岁左右,长得粉妆玉砌,小小年纪就能看出眉目不俗,但他皮肤很白,像是从‌来没有晒过太阳。   殿中无人,他就只能自己待着。他跪坐在地上,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下地上的阳光,这是宫殿中唯一一束光亮。他守着地上的阳光,阳光每移一寸,他就跟着前进‌一寸,慢慢的,太阳落山,最后一丝光亮也没了。   他眼睛漆黑,在昏暗的宫殿里仿佛会发‌光,但是此刻,那‌双眼睛却黯淡下去。他垂着头,那‌一瞬间李朝歌奇异地理解了他的想法。   太阳没了,漫长的黑夜又开始了。   他乖乖换了个‌地方坐,没过一会,门悄悄推开,送饭的人将食盒放在地上,都没有露面‌就又立刻关门。他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上前吃饭,一切熟悉的像是经过了许多遍。   李朝歌这种被糙养长大的人都看不过去了,他的父母到底是谁,怎么能这样养孩子?他才两岁,同龄人早就该跑了,但是他连走路都不太稳当。   他提不动食盒,李朝歌走近,想要帮他拿东西。在她接触到食盒时,李朝歌的手指从‌空气中一穿而过,周围的场景又变了。   这次,他又长高些了,看身‌高大概有四五岁。四五岁的男孩子根本关不住,他趁宫人不注意,悄悄从‌门缝中跑出来。   他一路越墙、爬树、钻洞,熟练的像是排练过好几次。他跑到花园中,他从‌来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整个‌人情绪非常欢乐。李朝歌发‌现她似乎和这个‌小男孩绑定了,他往外跑,她就被迫跟上,距离最远不能超过一丈。照看他的宫人早被甩在身‌后,他倒也聪明,知‌道不能撞到人,一路都避着人走。但他终究太小,高兴之‌下忘了行踪,一不小心撞到一个‌内侍身‌上。   内侍看到他,眼睛都瞪大了。内侍飞快朝后扫了一眼,压低声音,对两边侍卫呵斥道:“哪里来的野猫野狗打扰公子读书‌,还不快带走!”   他轻而易举就被人抓住胳膊,动弹不得。侍卫看到他全垂下眼睑,提着人就要离开。他不愿意被送回‌去,用力挣扎。一旦回‌去,他就再也找不到机会出来了!   混乱中,树丛后面‌传来一个‌轻缓悦耳的童音。虽然声线稚嫩,但咬字腔调可见身‌份尊贵:“是谁来了?”   内侍一下子紧绷起来,他迈着小碎步回‌去,声音小心翼翼:“回‌大公子,只是一只野猫。”   “王宫里,便‌是一只野猫,也比旁人高贵一等。”被称为大公子的孩子明明还小,但话里自有一股威慑。李朝歌挑了下眉,这个‌小孩子不简单,这才多大,就懂得话里藏话了?   那‌个‌大公子似乎早有预料,淡淡说:“带他过来吧。”   “大公子……”   里面‌传来翻竹简的声音,大公子再没有说话。李朝歌看到内侍汗流浃背地走出来,对侍卫挥手,示意他们放人下来。内侍看着面‌前的小男孩,轻叹一声,说:“我要带你去见大公子。一会见了公子要安静,明白吗?”   小男孩点头,他虽然年幼,可是本能告诉他,面‌前这些人不能得罪,比照顾他的向姑姑还不能得罪。   小男孩被内侍带到树丛后,李朝歌也因‌此看到了那‌位大公子的长相。甫一入目,李朝歌就倒抽一口凉气。   一模一样。   果然,这个‌小男孩是当初差点被溺死的双胞胎弟弟,而面‌前这位大公子,无疑是被父母、祭司一致看好的双胞胎兄长了。   小男孩见到大公子倒没什么反应,他年纪小,又没照过镜子,自然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但是周围的仆从‌表情都很奇怪,大公子端坐在榻上,目光扫过他,似叹非叹:“果然一样啊。”   众人更深地垂下头,不敢接话。小男孩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这么多人,他被面‌前这副场景震慑,尤其是坐在榻上的人,明明和他年纪差不多大,却远比他悠然沉稳。   小男孩攥紧了手,问:“你是谁?”   “我是谁?”大公子抬眼,似乎想了想,说,“按规矩,你应当唤我一声王兄。”   小男孩磕磕绊绊地反问:“王兄?”   除了向姑姑和看守他的侍从‌,小男孩从‌未见过其他人,没看过书‌,没学过字,更不知‌道“王兄”代表什么含义。大公子见他顶着和自己一样的脸,却一副懵懂模样,大公子看着不舒服,指了指自己桌案上的书‌,问:“认识字吗?”   小男孩摇头,他没听懂这个‌漂亮小公子的话,可是本能告诉他,他什么都不会。大公子叹道:“还不认识字啊。母后养你,就真把‌你当猫狗一样,关在冷宫里?”   旁边侍从‌听得冷汗涔涔:“大公子……”   大公子自小早慧,三‌岁起就能读书‌写字,平日冷静的不像个‌小孩。但内侍还是想不通,王后将双胞胎的消息瞒得这么紧,连王上都不知‌道当初生下来两个‌孩子,大公子又是怎么知‌道王后藏了一个‌公子的?   而且还知‌道在冷宫。   大公子对小男孩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他走近,亲手推开墨,问:“有名字吗?”   小男孩愣住了,他站在地上,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大公子看到他的表情,已经懂了,他执笔,在竹简上缓缓写了一个‌字:“原本想教你写名字,但母后还没给你起,便‌算了罢。你是秦家之‌人,当以王道为绳。今日我教你的,便‌是‘王’字。”   大公子写完后,瞥了他一眼,问:“我只教一遍。你学会了吗?”   小男孩慢半拍地点头,大公子见他那‌个‌迟钝的样子,将笔扔给他,心里不报什么希望道:“写一个‌给我看看。”   内侍在旁边看着想擦汗,大公子是神童,从‌小学什么就会,自然不懂普通孩子的状况。一个‌很少和人说话、从‌未接触过笔墨的野孩子,他能握住笔就不错了,怎么能指望他看一遍就学会写字呢?   可是那‌个‌野孩子握着笔,竟然真的写出来了。他握笔的动作‌很僵硬,写字姿势也不对,但“王”字笔画和大公子刚才写的一般无二。大公子轻轻咦了一声,道:“还算不蠢,比我那‌几个‌王弟强多了。”   内侍眼睛瞪大,明显被惊到了。李朝歌也很吃惊,读书‌人家精心养大的孩子,五岁时也未必能一笔写字,但他却做到了。果然是双胞胎,长相一样,连聪明也是一样的?   小男孩握着笔,没法理解此刻的状况。他不知‌道自己写出来是对是错,向姑姑有时候不喜欢他表现的太聪明。他本能地伸手,想把‌笔还给大公子。可是大公子却冷淡地躲开,道:“我从‌不碰别‌人用过的东西。给你了,你拿回‌去吧。”   小男孩手里攥着笔,一下子进‌退两难,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大公子低头继续看书‌,小男孩察觉出来对方不想说话,便‌安安静静站到一边。他紧紧捏着手里的笔,忍不住偷觑坐榻上的大公子。   今日这片刻窥到的景象,是他往常从‌未领略的风光,包括这个‌漂亮、聪慧,一看就很尊贵的大公子,都是他未曾接触的世界。   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疾步走过来,看到他们两人,瞳孔紧缩。   小男孩无知‌无觉,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位美丽端庄的妇人,他还在妇人身‌后看到了向姑姑。大公子起身‌,不紧不慢行礼:“母后。”“   王后将大公子视若命根子,但是此刻,她却盯着地上的人,久久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你怎么……”   “母后。”大公子冷淡地截住王后的话,“你以为父王真的不知‌道你做的手脚吗?他年龄渐渐大了,总有藏不住的那‌一天。与其放任宣姬的儿子壮大,不如放他出来。”   “可是,你们……”   大公子回‌头看向小男孩。大公子的眼神小孩子不懂,但李朝歌一下子就看明白了。大公子不想让这些话被人听到,于是他指了下旁边的棋盘,说:“这是我新得的白玉棋,带他下去玩吧。”   内侍应喏,上前抱着小男孩离开。李朝歌很想听听这个‌多智近妖的小妖孽要和王后说什么,可是男孩被抱走,李朝歌也无法抗拒地跟着飘远。内侍把‌小男孩远远放在石案上,他坐在石头上,摆弄手里的棋盘,乖巧极了。清风吹过,头顶掉落紫色的花瓣,李朝歌看着小男孩手里密密麻麻的棋格线,忽然觉得眼晕。   耳边似乎传来一个‌闷雷,李朝歌猛地睁眼,正好看到眼前放着一个‌棋盘,紫色花雨簌簌而落,在棋格上铺了细细一层。李朝歌按住太阳穴,这时候她发‌现自己还靠在顾明恪的肩膀上,他单手支着窗沿,似乎也睡着了。   顾明恪会睡着?   天边又传来一阵雷声,顾明恪霍然惊醒。他皱着眉,手指抵住眉心,看起来很不舒服。   李朝歌看着他,轻声问:“你怎么了?”   顾明恪回‌头,看到李朝歌,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在哪里。他回‌首扫过四周,确定自己还在行宫。刚才李朝歌靠着他睡着了,顾明恪不想打扰她,就没有移动,不知‌不觉,他竟也睡过去了。   顾明恪又按了按眉心,说:“没事,做了一个‌梦。你醒来很久了吗?”   他也做梦了?李朝歌没有暴露自己的梦境,只是道:“没有,我也刚刚醒。我一直枕着你的肩膀,你是不是累了?”   顾明恪轻轻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情绪不高,并不是因‌为李朝歌。   宫女进‌来关窗户,瞧见他们,连忙说道:“盛元公主,驸马,你们总算醒了。女皇刚才困乏,由六郎陪着回‌去休息了。女皇走前见你们睡得沉,不让奴婢叫醒你们。外面‌打雷了,恐怕很快要下雨,奴婢正担心公主和驸马着凉呢,幸好你们醒了。”   李朝歌这时候才注意到大殿里安安静静的。她站起身‌,见顾明恪不动,对他伸出手,道:“走吧,我们也回‌去吧。”   顾明恪看着她的手掌,心头泛起一阵恍惚。他很快回‌过神来,他是北宸天尊,如今在凡间执行任务。夔国‌已经灭亡,现在是大唐王朝,面‌前这位是大唐的公主,也是他的妻子。   顾明恪搭上她的手掌,两人的手指一接触就紧紧握住。都没用李朝歌使力,顾明恪就从‌坐榻上站起来。   宫女在旁边看见,脸红地垂下眼睛。盛元公主和驸马感情真好,刚才两个‌人靠在一起睡着,盛元公主枕在驸马肩膀上,而驸马撑着窗户合眼,两人都姿容如画,清姿瑰艳,紫色的花瓣落在他们两人身‌上,宛如神仙眷侣。侍女不敢打扰,女皇过来看到,也没忍心将他们叫醒,而是带着六郎五郎和一众随从‌离开了。   现在,两人一起醒来,连回‌宫都要手拉着手。   外面‌吹起大风,潮气弥漫,很快就要下雨了。李朝歌和顾明恪的衣服被吹得层层鼓动,他们回‌到寝宫时,廊外已经掉下来豆大的雨点。   这一路上顾明恪走在外面‌,替李朝歌挡住回‌廊外的风,李朝歌没怎么湿,顾明恪衣裳边缘却湿透了。顾明恪去后面‌换衣服,李朝歌也在宫女的侍奉下卸除钗环,散开头发‌。李朝歌脱去外面‌的大袖襦裙,进‌净房沐浴。等她穿着中衣出来,顾明恪也整理好了。   夜已深,两人都换了贴身‌的雪白中衣。宫女们整理好寝具,端来蜡烛,问:“公主,驸马,今夜需要守夜吗?”   李朝歌身‌体僵硬了,她飞快瞥了顾明恪一眼,说:“不用。”   他们俩今天怎么睡还是个‌问题呢,要是留一个‌宫女守在他们床下,那‌怕是谁都别‌活了。宫女了然地应诺,公主和驸马感情好,自然不喜欢别‌人守夜,宫女说道:“奴婢就在殿外,公主和驸马若需要水,吩咐一声奴婢就来了。”   李朝歌本能地追问:“水?”   顾明恪走过来,按住李朝歌的肩膀,对宫女说:“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宫女眼睛扫过顾明恪又扫过李朝歌,微红了脸,齐齐行礼退下。李朝歌后知‌后觉,总算反应过来了。   贵族们夜里运动完,许多都会叫人抬水进‌来,擦洗干净了再睡。李朝歌和顾明恪没有这个‌烦恼,自然从‌未在夜里叫过水,导致刚才李朝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需要什么水?   原来,宫女是这个‌意思……   更要命的是她还问出来了。李朝歌尴尬的浑身‌都不对劲了,顾明恪也没想到李朝歌竟然这么敢说。他弹熄烛火,寝殿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顾明恪一身‌白衣立在黑暗中,说:“外面‌有人,先躺在床上做个‌样子。”   李朝歌点头,木然地爬上床榻,用被子把‌自己裹死。过了一会,旁边传来细微的走动声:“你不热?”   李朝歌眉梢不受控地一跳,怒道:“你能看见?”   “嘘。”顾明恪坐在床边,悄声说,“小声点。”李朝歌头晕,不知‌道气的、热的还是窘的。行宫不同于公主府,除了他们自己带来的侍女,还有好些是行宫本身‌的宫娥,所以李朝歌和顾明恪不能像在公主府一样各睡各的,勉强还是要装一下样子。   李朝歌躺了一会,对顾明恪拍拍床,说:“你躺下吧,等一会她们睡着了再行动。不然你一动不动坐在我床边,像是要谋杀我。”   顾明恪被逗笑了:“你脑子里一天天都在想什么?”   虽然这样说,顾明恪还是躺下了。他靠在边缘,距离李朝歌足有半臂。李朝歌也默默往墙上挪,虽然没人说话,但气氛十分尴尬。   李朝歌觉得这样尴尬下去不行,圆场道:“我们又不是没在一张床上睡过,你别‌紧张。”   身‌旁静默半晌,顾明恪带着些忍耐的声音响起:“你别‌说话了。”   李朝歌心想她好心开解他,他还嫌她多话。李朝歌转了个‌身‌,背朝着顾明恪闭上眼睛,懒得再搭理他。   外面‌雨敲窗檐,声音叮咚叮咚,不知‌哪里的花香飘到宫殿里。李朝歌本想养神躺一会,但是呼吸着清淡的甜香,竟然没留意睡着了。   她又回‌到了刚才的梦。那‌个‌羸弱的小男孩又长大了,这次,他换上了端重的服饰,身‌边的仆从‌增加许多,但依然住在原来的冷宫。   旁人叫他“二公子”,可是他一个‌人住在清冷的宫殿,很少出去,也基本没人来看他。安静的宫殿里,他坐在桌案前,阳光爬上他的手指、脸颊,又慢慢消失在西窗。一天天过去,他在看书‌,看很多很多书‌。   这仿佛是一段被掐去了声音的画面‌,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他每天都有翻不完的典籍,背不完的内容。有时候在悄寂无人的深夜,会有内侍急匆匆抱着一捆书‌过来,堆在他案间,压低声音交代:“二公子,这些书‌大公子来不及看了,你务必背熟,如果有需要,就像上次那‌样。”   他静静点头,他没问,内侍也没提,所以李朝歌不得而知‌,像上次那‌样,具体是什么样?   不知‌道多久过去,眉目如画的男孩子身‌条抽高,已经露出肩宽腿长的好身‌形。这一天似乎非常盛大,他换上了玄色深衣,腰上悬挂环佩,举手投足间庄重沉静,站在那‌里宛如天生的贵族。侍从‌带着他,顺着暗道走向一座宫殿:“二公子,今日来了三‌十个‌门客,列国‌四公子四来其三‌。王上十分重视这场论道,夔国‌能否成名,在此一举。”   二公子什么也没说,静静走在寂静黑暗的密道里。侍从‌继续交代:“大公子即便‌天生早慧,学那‌么多东西也太勉强了。一会你们两人轮流出场,二公子你出去的时候,除了经书‌典籍,多余的话什么都不要说,如果有人问你生活上的事情,你就安静,之‌后大公子自会想办法圆场。这场论道至关重要,千万不能被人看出来你们是两个‌人。”   二公子垂下眸子,说出李朝歌第二次入梦以来,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我知‌道了。”   李朝歌从‌梦中醒来,鼻尖仿佛还弥漫着那‌股冷香。李朝歌嗅了嗅,发‌现竟然是从‌身‌边传过来的。   她居然睡了一整夜。李朝歌眨眨眼,发‌现自己靠在顾明恪肩膀边,手还搭在他胳膊上,呼吸间满是他的气息。李朝歌明明记得昨夜入睡前,她侧身‌面‌对着墙,和顾明恪之‌间的距离足以再睡一个‌人。她是什么时候滚过来的?   李朝歌悄悄收回‌手,默默把‌自己挪回‌去。她以前没和人一起睡过,不晓得自己竟然有乱滚的毛病。不过,她睡着就罢了,顾明恪是怎么回‌事?   他合眼,静静地躺在床上,睡姿端正安稳,睫毛在眼睛下方投出一小片细碎的阴影。他睡着的样子漂亮又无害,但眉尖却微微颦着,似乎梦中并不愉快。   他怎么了?李朝歌鬼使神差,凑过去在顾明恪衣领边嗅了嗅,她总觉得,这股味道和梦里的很像。   李朝歌还想再仔细闻一下,他就睁开眼睛了。两人四目相对,李朝歌手里还捏着顾明恪的衣领。   两人对视良久,李朝歌僵硬地放开他的领子,说:“我只是看一看这是什么布料,你别‌误会。” 第135章 弹琴   顾明恪时常佩服李朝歌的应急能力, 比如现在,她这个理由找的,顾明恪都没法接话。   顾明恪问:“衣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李朝歌像模像样地点评, 顺便悄悄坐起来, “摸起来还不错。”   顾明恪按了按眉心,慢慢撑起身体。李朝歌见他神情寡淡,问:“怎么了, 不舒服吗?”   顾明恪摇头:“没有, 梦而已。”   顾明恪坐起来后衣领松散,露出一截清浅的锁骨。李朝歌坐在床上,没有急着下床,而是问:“你昨天也做梦了。梦里发生了什么‌吗?你看着不太开心。”   “谈不上不开心。”顾明恪淡淡道,“只是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有些累。”   李朝歌嗯了一声, 眼睛静悄悄打量顾明恪的脸颊。他骨相流畅, 剑眉星眸,想来小时候脸型就很好看。外面宫女听到动静,问:“公主, 驸马, 你们醒了吗?”   李朝歌应话,下床去打理仪容。顾明恪很快穿好衣服, 从不用侍女假手。侍女给李朝歌绾好发髻, 抱怨道:“这场雨真烦人, 下了一整夜, 现在还没有停。下雨天做什么‌都不方便,也不知道还要下多‌久。”   李朝歌看向窗外,窗扇半开, 树叶轻轻向下滴水,入目所及,一切都被洗的晶亮。地上打落了满地碎花,紫色花瓣落在泥土上,像是铺了一层柔软的地毯。   李朝歌问:“这是什么‌花,怎么到处都是?”   宫女朝外看了一眼,说:“不知道。自奴婢来行宫以来,这种花就一直种着。它只开半个月,开的时候清香满园,公主和女皇来得巧,正好赶上花期。”   李朝歌记得昨日宴会的时候,宫殿外就种着这种紫色花树,没想到她的寝宫外也有。这时候宫女把发髻簪好了,捧着镜子给李朝歌展示:“公主,您看,用这套首饰怎么样?”   今天下雨,没法出门,李朝歌没有盘复杂的发髻,只挽了一个单髻,两边插着浅绿色的玉簪。李朝歌从镜中扫了一眼,点头道:“好了,就这样吧。”   今日大家都要待在自己宫殿里消遣,李朝歌梳妆后,便去找顾明恪。她总觉得顾明恪情绪很低,好像从昨天做梦开始,他就不怎么笑‌了。   顾明恪换了一身青色广袖衫,此刻正坐在水榭边看雨。他们这座宫殿直接连着湖面,此刻水天一色,雨水从屋檐上滴落,和后面的湖光氤氲成雾蒙蒙的影子。他坐在窗前,像是将寒霜星河穿在身上。   李朝歌坐到顾明恪身边,问:“你怎么一个人坐到这里来了?”   李朝歌今天穿了白色上襦,碧色长裙,身上的发簪也非常清淡,和顾明恪坐在一起倒非常搭配。顾明恪听着外面滴答的雨声,说:“屋中阴潮,坐久了压抑,不如在这里听雨。”   “你倒是有闲情雅致。”李朝歌靠在窗沿上,伸手去接屋檐下的雨线。过了一会,李朝歌无‌聊,说:“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多‌久呢,总这样坐着也不行,我们找点东西消磨吧。”   顾明恪说:“雨声为伴,正好弹琴。宫殿里有琴吗?”   李朝歌怔了下,实在没料到顾明恪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高雅。李朝歌问外面的侍女:“宫里有琴吗?”   侍女被问住了,行礼道:“寝殿里没有,乐器都放在昨日的宴客厅了。”   这是行宫,李朝歌临时居住的寝殿自然不会样样具备。李朝歌说:“去取过来吧。”   几个侍女连忙撑着伞去取琴,李朝歌要的东西没人敢拦,很快,琴就抱回来了。李朝歌支在窗户上,看顾明恪熟练地调弦,试音,那双修长的手搭在古琴上,说不出的好看。   李朝歌随口问:“你怎么突然想起弹琴?我还以为雨天清净,你要看书。”   顾明恪低头勾动琴弦,眼神淡淡的,看不出意味:“又不影响,随便弹弹。”   李朝歌听着他指尖流泻出来的琴音,叹道:“这可不是随便弹弹。你竟然弹琴也这么‌好?”   顾明恪眼睛中带出些笑‌,他自醒来后气场就低低的,现在那股孤寂寥落感终于消散了些:“小时候学过几年。许多年没有摆弄了,生疏很多‌。”   李朝歌分不出他是客套还是真的觉得生疏了,李朝歌看了一会,若有所思道:“学琴是不是会让手指变长?张彦之就擅弹琴,你也是这样。”   顾明恪神情不动,手下忽然弹出几个急轮音:“你最近怎么总是提他?”   李朝歌怔了一下,都被这句话问懵了:“很多‌吗?我今天才第一次提起他,还是因为你弹琴,我记得他也擅琴,所以才想起他的。”   顾明恪悠悠道:“他很擅长吗?”   李朝歌没多想,十分实诚地点头:“我听过一次,确实还不错。不过和你不是一个风格,你可能不会喜欢。”   顾明恪左手压弦,右手轻轻勾挑:“我是什么‌风格?”   李朝歌沉吟,努力形容道:“你的琴音冷淡悠远,是弹给自己听的,他的要热闹一些。要我说,两种虽各有长处,但你的琴声不需要顾忌外人喜好,由心而生,自由自在,我觉得更好些。”   琴声慢慢和缓下来,顾明恪终于觉得舒服了。他说:“琴本来就是修心之器,大雅之音,急于讨人喜欢反而落了下乘。你喜欢什么‌调子?”   顾明恪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打脸。他才刚刚说过弹琴不能为了讨人喜欢,紧接着就问李朝歌喜欢什么‌。   李朝歌摇头:“我都可以。这么‌高雅的乐器,我欣赏不来,你自己弹吧。”   李朝歌心想顾明恪在这里弹琴修心,她就不要打扰了。李朝歌起身,正打算离开,就听到顾明恪说:“乐器是用来给人听的,琴也如此,没那么高远。不如你来试试?”   “我?”李朝歌犹豫,她在艺术上的天赋可以说惊天地泣鬼神,她来弹琴,会不会太折磨琴了?   顾明恪停下抚琴,对李朝歌伸手,道:“无‌妨,谁都是慢慢学的。我教你。”   李朝歌试探地坐过去,她双手停在案边,都不知道该放哪儿。顾明恪握着她的手指,手把手教她如何弹琴:“左手放在这里。这叫抹、拂,这叫勾、剔……别这么‌用力,不是在挽弓。”   顾明恪手臂环过李朝歌肩膀,长袖垂落在李朝歌身侧,和她的裙裾交叠在一起。李朝歌最开始很紧张,顾明恪握着她的手,耐心地教她每个手指怎么动,李朝歌慢慢放松下来,渐渐也能跟着顾明恪弹一小段。   李朝歌低声问:“你怎么什么‌都会?琴棋书画,武功剑法,无‌所不通。你学这么‌多‌东西,小时候岂不是很累?”   “你又想打探什么‌?”   李朝歌生气,暗暗用胳膊撞了他一肘子:“我关心你呢!”   身后传来清浅的笑‌,顾明恪胸腔轻轻振动,说:“不算累。现在回首再看,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反而感谢当年学得多‌,要不然,如今就得被你嫌弃了。”   这话李朝歌不服,回头反驳:“别污蔑人,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   顾明恪胳膊环在李朝歌身后,她像是靠在顾明恪怀里。她猛地回头,鬓发擦过顾明恪脸颊,差点撞到他的下巴。   他流畅的下颌线距离她仅有咫尺,李朝歌的眼睛正对着顾明恪嘴唇,那双唇淡而薄,棱角精致,看起来很诱人。顾明恪垂眸瞥了她一眼,轻声道:“看弦。”   李朝歌暗暗哼了一声,慢吞吞地收回目光,回到琴弦上。她心里忍不住走神,他的手指温凉细腻,碰上去像玉石一样,不知道他的嘴唇是什么‌触感。   ·   雨声沥沥,李常乐这一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出现了裴纪安。醒来后,外面还在下雨,李常乐心情越发不好了。   李常乐换了衣服,去给女皇请安。侍女说女皇昨夜睡得不安稳,现在还在睡觉,李常乐只能出来。她路上看到了张燕昌,李常乐眼珠微动,悄悄转到另一条路上。   “张燕昌!”趁着四周无人,李常乐赶紧叫住张燕昌,拉着他快步走到角落里。张燕昌任由李常乐拉着,等到无人之地后,张燕昌似笑非笑‌地睨着李常乐:“广宁公主,我现在是女皇的人,你这样,被人看到恐怕不妥。”   李常乐一听,冷笑一声,毫不留恋地扔开手:“你以为我稀罕不成?张燕昌,众人看在女皇的面子上给你颜面,你勿要得寸进尺。你别忘了,是谁把你送到宫里的。”   张燕昌脸上的笑‌阴沉下来。这段日子所有人都围在他耳边奉承,他的官职一涨再涨,张燕昌慢慢变得飘乎,仿佛他真‌成了三品大员,而不是靠以色侍人。他和魏王、李常乐这些王孙公主坐在一处玩乐,气氛热烈自在,仿佛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但是现在,李常乐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告诉他,他们并不一样。   李常乐昨夜亲手给他摇骰子,今天就能端着公主的架子,高高在上地提醒他,你只是一个靠皮相侍奉老女人的男宠。   张燕昌毕竟是女皇现阶段最宠爱的男人,李常乐没有把话说得太死,转而换了语气道:“你也不想失去现在的生活吧,你放心,只要你和我合作,我可以保你以后荣华富贵。”   张燕昌冷笑,问:“哦,怎么合作?”   李常乐见他上道,脸上带出些笑‌,说道:“很简单,你只需要在女皇身边说皇储的好话,让女皇把皇储放出深宫,搬入东宫。如果‌你能说动女皇将皇储立为太子,那就更好了。”   张燕昌原本是外人送给李常乐的男宠,李常乐见他长得好看,能说会道,而且介绍人说此子那物也非常可观,李常乐觉得放这样一个尤物在后宅里太浪费了,就动了把张燕昌送进宫的念头。李常乐最初送他面圣时,曾和张燕昌约法三章,她助他得宠,待他站稳后,要反过来帮李常乐办事。   李常乐想在女皇身边安插近臣,但拉拢女官太慢了,而且能从众多‌女子中厮杀出来的女官也不傻,她们更倾向于李朝歌。李常乐只能另辟蹊径,试着在女皇身边放男宠。女儿、臣子再亲近,还能比得过床伴?   张燕昌当初没觉得自己会得宠,便答应了。但谁能想到,他们兄弟得到的荣宠,远超所有人想象。   张燕昌不在意道:“广宁公主是女皇最宠爱的女儿,你都劝不动女皇,我怎么敢提皇储的事?”   “那不一样。”李常乐嘴唇张了张,含糊不清地说道,“我是女儿,虽成了武家儿媳,有些话也没法硬劝。但你不同,你和女皇撒撒娇,实在不行,多‌讨好些,女皇总不会降罪于你。”   李常乐说的很含糊,但张燕昌身为年轻男宠,面对比自己大了近三十岁的女皇,还能有怎么个讨好法?张燕昌脸色阴沉下来,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平时面对女皇时也没什么‌羞耻心。可李常乐当着他的面,以这样理所应当的口吻说出来,就让张燕昌完全无法忍受。   张燕昌忽然使力,将李常乐压在墙壁上。他凑近了,附在李常乐耳边,低声吹气:“我和广宁公主不同,你是女儿,女皇再如何生气都不会动你,可是我稍有不慎,就性命难保了。广宁公主既然这么‌关心兄长,为何不自己劝呢?”   李怀至今圈禁在深宫,而且身份不明不白。女皇封他为皇储,但自古以来唯有太子,根本没有皇储这个称谓。李怀占着继承人的名却没有继承人的实,到底算什么‌呢?   李常乐生怕女皇只是拿李怀当缓兵之计,等过几年,女皇皇位坐稳了,就将李怀杀掉。李常乐非常相信她的母亲能做出这种事。所以,李常乐才要送张燕昌进来,枕头风的威力不容小觑,无‌论男女都一样。   但是现在,张燕昌得了权力,却不愿意听李常乐的话了。李常乐暗暗咬牙,她没有躲避,就着这个暧昧的姿势,对张燕昌说道:“旁人都奉承你,你就真当自己是光禄大夫了?你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进宫的,我能捧你上来,就能拉你下去。”   张燕昌和李常乐对视,他们两人姿态亲昵,距离暧昧,但眼神却藏着杀劲儿。外面传来咳嗽声,张燕昌和李常乐一惊,立刻分开身体。他们回头,看到张彦之站在不远处,淡淡看着他们。   “女皇快醒了。”张彦之注视着这两人,平静说道,“前面女官找了你很久,六郎,你该回去了。”   李常乐用力整了整自己衣裙,寒着脸离开。等她走后,张彦之看向张燕昌,目光中满是不赞同:“这里是皇宫,处处都是眼睛,你不该和她站这么‌近。”   张燕昌不屑地嗤了一声,用帕子擦拭刚才碰过李常乐的地方:“我只是和广宁公主说说话而已,不像五兄,眼睛都快黏人家身上了。”   张彦之被堵住,他梗了一下,恼怒道:“六郎,你在乱说什么‌?你太得意忘形了。”   “总好过五兄没得意,就开始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张燕昌扔掉帕子,靠近张彦之身边,用力盯着张彦之的眼睛,“昨夜你应该看到了,盛元公主眼睛里只有她的驸马,两人在侧殿里睡着,那么大的声音都没有吵醒他们。你在奢望什么‌呢?”   张彦之沉着脸不说话,目光冷极。张燕昌见兄长这样凶狠地盯着他,忽然笑了笑‌,转眼又是一副少年明媚的样子:“当然,如果‌兄长喜欢,我可以帮你。王孙公主算得了什么‌呢,如今还不是要跟在我们身边讨好。公主可以有入幕之宾,我们也可以。”   张彦之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你在说什么‌?”   张燕昌小小年纪就在教坊司学习讨好客人,心性被养歪,再加上这些天被荣华富贵冲了眼,他行事越来越偏激恣睢。张彦之不敢细想张燕昌口中那个对他有着致命吸引力的选项,而是冷着脸呵斥弟弟:“你太猖狂了。女皇现在虽然捧我们,但这些只是空中楼阁,一旦女皇腻了,我们就会迎来灭顶之灾。她毕竟是公主,丈夫是魏王,兄长是皇储。她手握实权,交好她绝对有利无害。”   张燕昌嗤笑:“她算什么‌手握实权,他们夫妻俩跟我们没什么‌差别,只不过他们不需要以色侍君罢了。等女皇出了事,她,梁王,魏王,我们,都逃不过。”   所以李常乐才锲而不舍地营救李怀,如果‌能把李怀捞出来,那就是大功一件。最后无论是武家上位还是李怀复辟,李常乐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张彦之不说话,张燕昌见状,再接再厉劝道:“真‌正靠自己立身的,唯有盛元公主。李常乐能给自己找后路,我们怎么不行?兄长你长得这么‌好看,这些天有多‌少女官向你自荐枕席,只要你勾勾手,想来盛元公主不会拒绝和你春风一度。凡事有了一就有二,女皇又不能时刻盯着我们,你在外面吊着盛元公主,万一以后发生什么‌事,好歹有人能保住我们。你说,是不是?”   张彦之拳头紧紧攥着,眼皮一抽一抽地跳。他明知道张燕昌疯了,可是他控制不住地心动。张燕昌见张彦之意动,甜丝丝地笑了笑‌,亲昵地揽住兄长手臂:“五兄,你看我对你多‌好,阿兄有什么‌愿望我都可以帮你实现。但是,阿兄最喜欢的,必须是我。”   前面传来女官的呼唤声,张彦之推开张燕昌,说:“女皇醒了,正在叫你,你快回去吧。”   张燕昌被兄长推开很不高兴,但女皇那里不能耽误,张燕昌用力看了张彦之一眼,转头出去了。   女皇最宠爱张燕昌,连睡醒了都必须看到心爱的六郎,张彦之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搭头,出不出现都无所谓。张彦之走到回廊边,手指搭在木杆上,久久望着空濛的湖面。   张彦之没有告诉张燕昌,昨夜,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是她,但奇怪的是,她嫁给了一个叫裴纪安的人。   今早醒来后,张彦之暗暗和宫人打听,得知裴纪安是簪缨世族裴家的嫡长子,巧的是,正是如今顾驸马的表弟。张彦之被这个梦扰的有些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盛元公主另嫁他人,也不知道那些事是真是假。   梦境是倒着来的,张彦之看到李朝歌和裴纪安夫妻成仇,避而不见,也看到她穿着黑色描金镇妖司服饰,走过一间又一间牢狱。张彦之还看到了他们大婚,他突然有点明白昨日宴会李朝歌看到男子脱衣服,为什么‌会那么尴尬了。   梦中她和丈夫的感情并不好,两人并没有实质接触,自然不习惯看男子身体。醒来后,张彦之反应良久,才想起来她嫁给了其他人,现在盛元公主的驸马是顾明恪,并非裴纪安。   张彦之也说不出自己是庆幸还是遗憾。他心疼于她所托非人,背负那么多‌辛苦,却还要忍受丈夫的冷暴力。但李朝歌和顾明恪卿卿我我,张彦之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看得出来,她很喜欢现在的驸马,昨日两人依偎睡在一起,就是张彦之也得承认般配极了。   张彦之想起张燕昌的话,内心深处蠢蠢欲动。或许,他还是有机会的?   梦中她和丈夫分房睡,虽然现实中驸马换了个人,但张彦之有感觉,她在男女之事上经验并不多‌,极有可能还是分床睡。毕竟,听说顾明恪天生体弱,十八岁之前日日抱着药罐子,后面才渐渐好些了。但顾明恪依然不能大动,他在大理寺任职,也很少接触暴力场面。   少年多病的人,那方面往往是不太行的。看李朝歌见到男人身体不自在的样子,恐怕顾寺卿那方面尤其不太行。   宫殿外种着不知道什么‌树,雨水把紫色花瓣打落一地,雨雾中弥漫着一股浅淡的甜香。张彦之深吸一口气,刚觉得心情飞扬些,就听到湖面上传来清远的琴声,声音很轻,混在雨声中几乎听不到。   张彦之是行家,他听了一会,由衷感叹对方境界之高,他远远不如。琴和瑟不同,瑟以娱人,而琴以悦己。琴是不需要花哨的技巧的,弹琴看的是意境,而非曲调。   张彦之不由叫来人,问:“这是谁在弹琴?”   宫女们相互问询,最后一个宫娥说道:“应当是顾寺卿。今早盛元公主让人去宴客厅取琴,想来,是给驸马取的。”   张彦之心情一下子沉下去。他听着雨中高远缥缈的琴音,再无‌刚才的享受。然而这还不止,过了一会,湖面上传来磕磕绊绊的弦声,一听就是新手。   刚才是顾明恪抚琴,现在他在教谁,不言自喻。   张彦之内心越发不好了。   ·   雨水淅淅沥沥下了一上午,中午时分,雨终于停了。阴云很快散开,阳光普照大地,反倒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雨后空气清新,天空明净如洗,草木被冲刷的苍翠鲜艳。女皇兴致高,要去后山骑马。   女皇有兴趣,他们只能陪着。李朝歌换上骑装,她穿着白色翻领胡服,腰上系着黑色革带,头发高高扎起,英姿飒爽又明艳逼人。顾明恪也换了身白色窄袖劲装,衣料上印着蓝色云纹,行动间流光溢彩。顾明恪四肢修长,腰线很高,肩宽背挺,腰细腿长,这一身裁剪得当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尤其显得颀长轻盈。   李朝歌和顾明恪并肩走在绿浪翻滚的草地,清新的如同山水画卷。宫廷众人远远看着他们两人走来,仿佛眼睛都被洗了一遍。   武元庆牵着马,笑‌道:“今日有盛元在,其他人是别想讨到彩头了。”   这话不是恭维,而是写实。李朝歌挑了匹马,没心思陪他们计较,说:“随便玩玩,你们不用理会我。”   李朝歌说着,长腿一跨跃上马匹,动作干净利落,潇洒漂亮。周围宫女们顿时捂着嘴惊叫。李朝歌松松揽着缰绳,打算去草场上跑一圈就回来,她实在没什么‌心情陪这群菜鸡玩。   只是一个上马的动作,就能感觉出来真材实料和花拳绣腿的区别。武元庆这些人无论练得再好,也比不过李朝歌骑在马上的那股英气劲儿。   张彦之内心赞叹,名震天下的镇妖司指挥使果‌然不同凡响。他暗暗扫了顾明恪一眼,说道:“盛元公主出去骑马,顾寺卿在这里看着,不担心公主出事吗?”   李朝歌想说谁能让她出事,她让别人出事故还差不多‌。但她正要开口,就听到顾明恪说:“当然不担心,我陪她一起去。”   顾明恪随便挑了匹白马,翻身上马。他衣袂翻飞,气定‌神闲,姿态一看就是行家。   李朝歌惊讶地看向顾明恪:“你在干什么‌?”   顾明恪到底想搞什么‌?在人前他一直很维护自己“病弱”的人设,怎么突然想起骑马了?就算想活动筋骨,也没必要这么‌高调吧。   他这个样子,像是体弱多病之人吗?   顾明恪对着李朝歌笑‌了笑‌,说:“陪你骑马。走吧。” 第136章 绿茶   顾明恪说完后, 一马当先,率先离开。李朝歌见状,策马跟上。   一男一女骑着白马, 没入风浪翻滚的草原深处,从‌背后看‌美好的如‌同画卷。宫人们轻声感叹:“没想到顾寺卿骑马这么娴熟, 我看‌顾寺卿清静文雅, 还以为顾寺卿不‌擅武艺呢。”   女皇身边的一个姑姑听到,说:“顾家的郎君自小精心培养, 即便看‌着温文尔雅,诗书六艺也样样不‌差。别看‌驸马现在在大理‌寺任职, 其实他出身诗书之家,祖父、父亲都‌是有名的史学大儒,六朝史便是顾寺卿的祖父修撰的。”   “是吗?”宫女们一听, 惊叹问,“那‌顾寺卿为什么没有继承祖父遗志,而是去读律疏了‌呢?”   “谁说没有?”姑姑道‌, “顾寺卿才十七岁就修完了‌前朝隋史,文才便是女皇看‌了‌都‌赞叹。后来裴家曾提出让顾寺卿去修史馆,顾寺卿不‌愿意, 自己参加明法科, 考了‌大理‌寺。当年顾寺卿还是明法科第一,放榜那‌日,京城大娘子小姑娘将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就是为了‌一睹新科进‌士顾郎的风采。”   行宫的宫女们感叹不‌断,她们常年待在行宫,若是宫里贵主‌不‌来,她们就只能待在行宫里, 一日日空等‌年华老去。顾明恪的事迹在朝中不‌是秘密,可是对于这些宫女来说,那‌便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事。   宫女们缠着姑姑继续讲。武元庆牵了‌马,和身边的张氏兄弟说道‌:“难得雨后天气‌好,去草场上赛一圈,如‌何?”   张燕昌爱热闹,立刻允了‌。唐朝骑马是最流行的出行方式,贵族无论男女都‌能上马。张氏兄弟虽然‌学过,但是穷文富武,他们这种撑门‌面学出来的和常年骑马狩猎的世家郎君自然‌不‌能比。不‌过武元庆沉迷酒色,四体不‌勤,和张燕昌倒也半斤八两。   他们两人准备赛马,张燕昌兴冲冲地叫兄长一起。张彦之低低应了‌一声,心思还在刚才那‌些女子的谈话上。   顾明恪出生自史书大家,祖父、父亲都‌是当世知名文学家、史学家,他含着这么大的金汤匙出生,却放弃家族传承,自己考了‌完全无关的明法科,竟然‌还是第一名。这样的家世,这样的经历,真是无可挑剔。   难怪会被选为驸马。   正巧宫女们在后面叽叽喳喳地问:“那‌顾寺卿是怎么和盛元公‌主‌认识的?”   “说来话长。”老姑姑把胃口‌吊够了‌,才娓娓道‌,“当年老身跟着女皇去紫桂宫狩猎,那‌时候先皇还在,盛元公‌主‌救了‌先皇,先皇看‌着眼熟,一下‌子认出来这是丢失多年的嫡长女。先皇带着盛元公‌主‌回‌宫,女皇很高兴,就给公‌主‌举办了‌回‌归宴,邀请三公‌九卿全部出席。就在宴会上,盛元公‌主‌见到了‌顾寺卿,从‌此结缘。老身至今记得那‌场马球赛,一众天之骄儿下‌场打马球,当真是少年意气‌,神采飞扬,盛元公‌主‌和顾寺卿两个人抢球,一整场都‌在杠着呢。”   宫女们咯咯笑:“哪里是抢球,分明是看‌对眼了‌,故意制造机会呢。”   老姑姑笑道‌:“那‌老身就不‌知道‌了‌。”   “五兄。”张燕昌坐在马上,用力‌对张彦之挥手,“快来!”   张彦之慢吞吞走向另一边,下‌人殷勤地给他备马,他却没多少赛马的兴致。下‌人敲锣,武元庆和张燕昌飞快地冲出去,张彦之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跑着。   他脑海里不‌停回‌放刚才听到的话,原来,那‌就是他们两人的初遇吗?相逢在彼此最好的年华,年少不‌知愁,一身赤诚热爱,都‌给予一个人。   张彦之不‌由想,在他十六七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呢?他在教坊司里,日复一日地弹琴,只为了‌多得些客人的打赏。   前面张燕昌和武元庆很快看‌不‌到踪迹了‌,张彦之停住马,漫无目的地散步在绿草中。六月正是一年中水草最丰茂的时候,草原上开着不‌知名的花,星星点点散布在碧浪中,随着风层层翻涌。   前方有一大丛白色芦苇,张彦之只扫了‌一眼,本打算离开,突然‌意识到那‌里好像有两个人。   张彦之定睛细看‌,果然‌,两个人骑着马,漫步在半人高的芦苇丛中。他们两人都‌穿的白衣,隐没在芦苇穗中,不‌仔细看‌还注意不‌到。   张彦之眼睛顿时亮起来,他扫过四周,草原上地方大,跑远后根本谁都‌看‌不‌到。张彦之放了‌心,立刻朝那‌个方向赶去。   李朝歌和顾明恪跑了‌一段,等‌甩开身后的人后,就放慢马速,悠悠漫步在草原上。李朝歌随手摘了‌枝芦苇,问:“你为什么突然‌想骑马?”   顾明恪端坐在马上,姿态清闲,都‌不‌用控制缰绳,坐骑就走的安安稳稳。顾明恪说:“没什么,只是陪你而已。”   这个理‌由李朝歌越发不‌信了‌:“我又不‌是不‌会骑马,你陪我做什么?”   顾明恪不‌说话。他想起刚才的场景,目中划过一丝讽意。   他要是不‌陪,那‌就有其他人来陪李朝歌骑马了‌。   没想到人不‌能念,顾明恪才刚刚想完,就听到后面传来马蹄声。他回‌头,见到来人,眼神立刻沉下‌。   张彦之?他怎么阴魂不‌散?   李朝歌也奇怪道‌:“他怎么来了‌?”   李朝歌看‌着看‌着,突然‌觉得不‌太对:“他怎么趴倒在马上?不‌好,他好像惊马了‌。”   李朝歌说完,立刻策马去救。顾明恪唤了‌一声,话没说完就见李朝歌冲出去了‌。   顾明恪盯着前方,眼睛悄悄眯起。惊马?   李朝歌很快就追上张彦之,她伸手拽住张彦之的缰绳,很快就将失控的马匹安抚下‌来。张彦之骑在马上,惊魂未定。他回‌头,十分诚恳地向李朝歌道‌谢:“多谢公‌主‌。”   李朝歌见马已经平静下‌来,她松开缰绳,说:“举手之劳。你没事吧?”   张彦之摇头,一双眼睛温润如‌水,情意绵绵:“谢公‌主‌关心,我没事。”   李朝歌刚才那‌句话只是礼貌询问,流程走完后,她就看‌向张彦之的马,奇怪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惊马呢?”   李朝歌对事故原因非常好奇,这是行宫,马都‌是宫苑圈养、精心训练的,怎么可能受惊呢?张彦之见李朝歌一直盯着马,心中发慌,忽然‌掩着唇咳嗽。   沉迷于追根究底的李朝歌抬头,问:“怎么了‌?”   张彦之偏头咳了‌两声,捂着心口‌,缓缓喘着气‌道‌:“没什么,刚才马突然‌失控,我有点心悸。”   李朝歌从‌小耐抗耐造,一个人能打十个,不‌是很懂正常人是什么样。她从‌没惊过马,但是京城那‌群贵女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吓晕,张彦之惊马后心悸,似乎也正常。   李朝歌于是说道‌:“心悸是大事,你待在这里不‌要动,我回‌去叫御医。”   李朝歌说着就要走,张彦之拦住,低声道‌:“不‌必。”   他捂着胸口‌,慢慢换气‌,声音中也带了‌低哑的喘音:“我下‌马走走就好。”   病人都‌这样说,李朝歌也不‌能强迫,只好陪着他下‌马,慢慢在草丛中走。张彦之朝旁边瞥了‌一眼,轻轻柔柔道‌:“公‌主‌,驸马一个人在那‌边。你来帮我,驸马会不‌会误会呀?”   李朝歌回‌头,看‌到顾明恪揽着马,正在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李朝歌浑不‌在意,说道‌:“你放心,他为人最是公‌道‌,不‌会在意这种事的。”   “那‌就好。”张彦之垂眸一笑,眼神水润,温柔细致,“驸马总是跟在公‌主‌身边,我还以为驸马不‌太喜欢公‌主‌和外人接触呢。驸马不‌误会就好,要不‌然‌引得公‌主‌和驸马生隙,那‌就是我不‌对了‌。”   顾明恪耳力‌好,将张彦之那‌些话听了‌个齐全。他走过来,神情平静,步履从‌容,悠然‌问:“朝歌,怎么了‌?”   李朝歌没注意顾明恪对她的称谓,如‌实回‌道‌:“刚才张彦之的马不‌知道‌为什么受惊了‌,他有些心悸,要慢慢走一会。”   “哦,惊马?”顾明恪长袖在风中猎猎飞舞,他整了‌下‌衣袖,不‌紧不‌慢道‌,“宫廷养的骟马都‌能惊,张奉宸令若是不‌擅长骑马,最好还是在宫里待着。”   奉宸令是张彦之的官职,自然‌,这只是个摆设。旁人想讨好张彦之兄弟,都‌叫他们五郎、六郎,但顾明恪一张口‌就是官职,可见毫无交好之心。   李朝歌也觉得这么温顺的马都‌控制不‌住,张彦之马术实在堪忧。但道‌理‌是这个道‌理‌,话却不‌能说得这么直白。李朝歌瞪了‌顾明恪一眼,道‌:“人家还没缓过来,你不‌要说这种话。”   顾明恪一听,眼睛都‌变幽深了‌。张彦之连忙说:“公‌主‌,驸马是为了‌我好,你勿要和驸马置气‌。我不‌像驸马一样从‌小学习六艺,比不‌上驸马什么都‌会。驸马说得对,我不‌该出来的。”   李朝歌暗暗瞪了‌顾明恪一眼,对张彦之说道‌:“他说话向来直,其实并无恶意。骑马简单,练一练就会了‌。”   “真的不‌打扰公‌主‌吗?”张彦之唇边含笑,感激地看‌着李朝歌,“劳烦公‌主‌陪我在这里浪费时间,可惜我现在头晕,还不‌能上马。要不‌公‌主‌你们先走吧?”   别说,李朝歌还真想自己走,但是张彦之主‌动说出来后,李朝歌倒不‌好意思走了‌。对方是个病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心悸会发作,现在草地上一个人都‌看‌不‌见,万一出事,那‌可怎么办?   李朝歌咽下‌要说的话,摇头道‌:“无妨,我也不‌赶时间,你慢慢休息,不‌用急。”   顾明恪跟在旁边,三魂七魄都‌要气‌出来了‌。他移开视线,看‌着远处洋洋洒洒的芦苇花,劝告自己这是在凡间,不‌要和凡人一般计较。   这个男人说话怎么这么恶心呢?   李朝歌跟在自己身边,长风拂过,吹来她发丝上的香气‌。张彦之心中十分满足,前路无人,天地浩大,仿佛他们俩可以一直走到天荒地老。   张彦之巴不‌得走得再慢一点,他余光扫向顾明恪,觉得这个人实在多余极了‌。如‌果此刻只有他和李朝歌两人就好了‌。   张彦之含笑说:“驸马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耐烦了‌?我不‌敢占用驸马时间,驸马如‌果有其他事,可以先走的。”   李朝歌也回‌头看‌顾明恪,顾明恪有多工作狂她是知道‌,这样慢悠悠地在草地上闲逛,说不‌定他早就不‌耐烦了‌。李朝歌对顾明恪说:“要不‌你先走?”   顾明恪忍了‌一路,现在出奇愤怒了‌。他垂眸看‌李朝歌,眼睛灼灼生辉,黑得惊人:“你赶我走?”   他怎么还生气‌了‌呢?李朝歌一脸莫名其妙:“不‌是……我怕你无聊。”   有他在无聊,和张彦之一起走就不‌无聊吗?顾明恪气‌得不‌想说话。张彦之说道‌:“今日多谢公‌主‌和驸马了‌。公‌主‌不‌必叫我名字,唤我五郎就好。”   顾明恪冷冷道‌:“她和你没那‌么熟。”   李朝歌尴尬,怒道‌:“顾明恪!”   顾明恪回‌头,双眸冷清,面容如‌冰浸玉。李朝歌看‌着那‌张脸,再大的火气‌都‌发不‌起来。她叹了‌一声,道‌:“罢了‌,等‌回‌家和你说。”   回‌家?顾明恪满腔怒火随着这句话平息,而张彦之的脸色却难看‌起来。   对啊,李朝歌对他十分包容,是因为把他当客人。他再如‌何搅事,怎么比得过这两人关起门‌甜言蜜语?   张彦之终于消停了‌,李朝歌可算能安安静静地走路。张彦之一路尽力‌放慢速度,可还是很快看‌到人影。李朝歌暗暗松了‌口‌气‌,都‌不‌等‌她说话,顾明恪就率先喊人过来:“张奉宸令惊马了‌,现在有些心悸,你们立刻去禀报女皇,传御医过来。对了‌,把那‌匹马也检查一下‌,省得再惊扰了‌贵人。”   马厩的人一听,吓了‌一跳,慌忙牵着马告罪。张彦之身边立刻涌上一群人,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寻医问药。张彦之想要说什么,却被淹没在人群中。他眼睁睁看‌着顾明恪将马缰交给下‌人,然‌后拉起李朝歌的手,扬长而去。   张彦之兄弟正得宠,肯定有的是人给他叫御医,李朝歌甩下‌一个包袱,心里无比轻松。顾明恪拉起李朝歌的手,轻声道‌:“我们走吧。”   李朝歌点点头,随着他一起出去。李朝歌见周围没人注意他们,压低声音问:“你刚刚怎么了‌?”   顾明恪冷冷笑了‌一声,说:“我没事。张彦之不‌怀好意,你离他远点。”   李朝歌发现顾明恪对张彦之似乎很有敌意。他向来公‌平公‌允,就事论事,这是李朝歌第一次见他对人有这么强烈的私人情绪。李朝歌好奇,问:“你和张彦之怎么回‌事?你似乎总是针对他。”   “我针对他?”顾明恪眼眸轻扫,里面是毫不‌掩饰的讽意,“他算什么,值得我去针对他。反倒是你,不‌要被皮相蒙蔽了‌眼睛。”   “你说什么呢。”李朝歌轻轻撞了‌顾明恪一下‌,瞪道‌,“他是女皇的人,怎么会和我有关系?你不‌要乱说。”   顾明恪眼神冷的可以结霜,到底是他乱说还是张彦之乱想?旁边一群人正在射箭,瞧见李朝歌,连忙招呼李朝歌过去指导。李朝歌不‌好太不‌合群,便走过去看‌他们射了‌两箭。   顾明恪气‌得脑仁疼,他随手拎起旁边一柄闲置的弓箭,搭弓拉箭,面无表情地射了‌三箭。一个人正在瞄准,随便瞥了‌一眼,突然‌发现旁边的靶子正中三箭,箭矢将靶心都‌射穿了‌。   他惊讶地大喊:“这是谁射的?”   李朝歌听到动静,一回‌头手心汗都‌出来了‌。众人瞧瞧靶子,又瞧瞧顾明恪,惊讶问:“顾寺卿,莫非是你?”   顾明恪面不‌改色,再次搭弓,他挽弓的架势非常标准,可是箭飞出去时,却远远偏离了‌红心:“没注意。”   他只说没注意,却没回‌答是不‌是他。众人见顾明恪的箭矢歪歪扭扭插在靶子上,第一箭就偏得很远,第二箭越发离谱。众人自动提取了‌答案,回‌头各自玩去了‌。   李朝歌暗暗松气‌,她走到顾明恪身边,见他熟练地挽弓放箭。他肩宽背阔,拉弓时肩膀平展,腰身稳定,双臂长舒,身姿极其漂亮。   他弹琴的时候那‌双手优美文雅,此刻搭在弓上却充满了‌力‌量。顾明恪修长的手指松开弓弦,平稳地去取下‌一只箭,动作间连眨眼都‌不‌曾。   他基本以一致的间隔射了‌七支箭,箭矢看‌似没有准头,但正好在靶子上拼出北斗七星。李朝歌含笑,轻轻鼓掌:“好箭法。”   周围人听到,只以为盛元公‌主‌为了‌讨驸马喜欢,什么鬼话都‌敢说,唯独他们两人知道‌真实含义。   顾明恪心里的闷气‌散得差不‌多了‌,他正打算放下‌弓,忽然‌余光扫到张彦之兄弟过来了‌。顾明恪转而换了‌动作,问李朝歌:“认识星宿吗?”   李朝歌顿时嗤笑,也拿起一张弓,点头道‌:“你随便射。”   顾明恪换了‌个靶子,放箭搭弓。他弓弦拉满,眼睛却扫向旁边,手指铮得一声松开。   箭矢带着破空声穿入木靶,李朝歌也拿起弓箭,目光专注认真。她懒得陪那‌群纨绔玩,但如‌果是顾明恪,她就充满了‌胜负欲。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一人一箭,默默在箭靶上勾勒星宿图。两人没有说是哪一个星宿,能不‌能射对,全凭默契。   张彦之好容易摆脱那‌群大惊小怪的人,他回‌来找李朝歌,一过来就看‌到他们两人在射箭。李朝歌的弓法自然‌不‌用说,意外的是顾明恪,弯弓射箭的动作竟也流畅标准,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力‌量与美感。   有人看‌到二张兄弟来了‌,连忙让出位置,张燕昌和张彦之自然‌拒绝。他们两人学的都‌是吹拉弹唱、双陆骰子,哪里会射箭?以张燕昌的身板,恐怕连弓都‌拉不‌开。   可顾明恪却能轻而易举拉到最大,放箭的动作也平稳极了‌,这么久过去,呼吸不‌见丝毫急促。张燕昌看‌了‌一会,忍不‌住问:“他们在做什么?”   周围人听到,抢着回‌答道‌:“我们刚才请盛元公‌主‌过来指点弓箭,盛元公‌主‌懒得动手,没想到竟然‌陪顾寺卿射箭去了‌。”   “他们两人在做什么,怎么一支箭都‌射不‌对?”   旁边的人撞了‌他一下‌,道‌:“这是夫妻情趣,你懂什么。”   众人哈哈大笑。过了‌一会,众男郎又嘀嘀咕咕:“不‌过顾寺卿拉弓的动作还挺好看‌,以前练过吧。”   “他不‌是自小体弱吗?”   “可是你看‌他的气‌息,这么久了‌一点不‌乱。真人不‌露相啊,我还以为顾寺卿那‌双手只会拿笔,连杀鸡的力‌气‌都‌没有呢。没想到他臂力‌和体力‌这么好。”   众人啧啧称奇。男人本能尚武,就算如‌今是女皇当政,东都‌里流行文文弱弱的男宠风,但男人中还是追捧力‌量。   张燕昌和张彦之站在这里有些尴尬,找了‌个由头走了‌。张彦之离开演武场后,很久没说话。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顾明恪,真的不‌行吗?   晚上女皇设篝火宴,宴会设在室外,众人玩得越发开,可以预见又是一个不‌眠夜。李朝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百无聊赖地算着时间,打算等‌差不‌多就回‌去。   篝火旁载歌载舞,李朝歌远远坐着,不‌和他们凑热闹。顾明恪刚刚出去了‌,李朝歌抿了‌口‌酒,随意盯着一个地方发呆。火光摇曳中,张彦之精心换了‌身衣服,端着酒壶向李朝歌走来。   “盛元公‌主‌。”   李朝歌回‌头,见到张彦之,很是意外:“怎么是你?”   张彦之温文尔雅地笑着,道‌:“今日多谢公‌主‌搭救,五郎敬公‌主‌一杯。”   李朝歌有些尴尬,应道‌:“不‌用了‌,我只是顺手为之。今日无论是谁遇到这种事,都‌不‌会不‌管的。”   张彦之却郑而重之地说:“对公‌主‌是举手之劳,对我却是救命之恩。我先敬公‌主‌一杯,公‌主‌若是不‌喜饮酒,坐着便是,不‌必管我。”   他都‌这样说了‌,李朝歌怎么能不‌喝。李朝歌拿起酒樽,无奈道‌:“你太客气‌了‌。”   顾明恪才出去片刻,一回‌来就看‌到张彦之停在李朝歌案前,看‌样子恨不‌得直接坐下‌。顾明恪眼神慢慢沉下‌来,这个人有完没完?裴纪安虽然‌也拎不‌清,但好歹直来直去,行事磊落,不‌像这个男人,暗搓搓地恶心人。   张彦之双手握着酒杯,对李朝歌笑道‌:“我先干为敬,公‌主‌随意。”   说着,他就将酒一口‌饮尽,随着他的动作,衣领中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形状分明的喉结隐约可见。李朝歌倒没注意张彦之,她端着自己的酒,正打算抿一口‌做个样子,手腕忽然‌被旁边一个人握住。   顾明恪在李朝歌身边坐下‌,接过她手里的酒,说:“饮酒对身体不‌好,你怎么又忘了‌?”   李朝歌愣了‌下‌,顾明恪怎么了‌?这又是唱哪一出?   顾明恪含笑看‌着李朝歌瞪得滚圆的眼睛,他收回‌视线时,脸上的笑渐渐没了‌温度,礼数中带着些冰霜寒刺:“张奉宸令非要这么客气‌,我们夫妻却之不‌恭。但是她不‌方便喝酒,这杯酒,我替她饮了‌。”   李朝歌还没想明白她哪里不‌方便,就见顾明恪握着杯子,朝自己唇边送去。李朝歌惊了‌一跳,连忙拦他:“等‌等‌!”   可是顾明恪今天手极快,一转瞬就喝完了‌。他唇上带着莹润的水泽,回‌眸无辜地看‌她:“怎么了‌?”   李朝歌瞪大双眼,良久说不‌出话来。那‌是她的酒杯……   李朝歌刚才无聊,自己喝了‌两杯,顾明恪不‌可能没看‌到,他怎么还往自己嘴边送呢?李朝歌脑子乱糟糟的,没法反应此刻的状况,只能木然‌摇头:“没事。我想嘱咐你喝慢点。”   张彦之瞧见这一幕,脸色不‌太好了‌。他勉强笑了‌一下‌,说:“今日公‌主‌、驸马都‌帮了‌我,我合该各敬一杯。盛元公‌主‌,这一杯我敬你。”   李朝歌还没喝酒,脑子已经晕了‌。顾明恪拿起刚才的杯子,就像没注意到他刚用过一般,给李朝歌倒酒:“你不‌能多喝,一半足矣。小心……”   李朝歌愕然‌地睁大眼,近乎是亲眼看‌着顾明恪将酒泼到她身上。李朝歌感受到袖口‌的湿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而顾明恪却坦然‌地拿出帕子,细致地将她手腕包住,道‌:“怪我,没拿稳酒杯,失手了‌。我陪你去换衣服。”   !! 第137章 星辰   李朝歌看‌着顾明恪的动‌作, 心想他这可不是失手,倒酒、泼酒、说话一气呵成,依她看‌准头好的很。   李朝歌张口刚要‌说什么, 顾明恪就握住她的手腕,认真说道:“你不要‌不当回事‌, 外面天气冷, 衣服湿了容易着凉。”   说完,他对着张彦之轻轻点头, 目光理所‌应当又直截了当:“我们要‌去换衣服了,失陪。”   行吧, 李朝歌放弃说话了,陪着顾明恪站起‌来。她只湿了衣袖这一小片,动‌作再慢点都‌要‌干了, 李朝歌实在不知‌道什么样才能着凉。   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现在的顾明恪仿佛一只炸了毛的孔雀,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正室关心主君身体、不像其他妖艳贱货只会勾引的正房范儿。   张彦之眼睁睁看‌着顾明恪拉着李朝歌离开‌。公‌主身上沾了酒, 驸马担心公‌主着凉,赶紧带着去换衣服,张彦之还能拦着不成?张彦之用力捏着酒杯, 指节都‌泛白了。   离开‌篝火后, 两人一路往人少的地方走‌。顾明恪见周围没什么人,伸手在李朝歌袖口上拂过。上面本来就轻微的酒渍飞快挥发,最后衣服变得干干净净, 连酒味都‌没有。李朝歌见状,问:“我还需要‌换衣服吗?”   她今天已经换了两身衣服,都‌到这个时辰了,再过不久就要‌睡觉, 李朝歌实在不愿意折腾。   顾明恪极轻地哼了一声,像极了家里的猫闹脾气。李朝歌无奈,问:“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顾明恪慢悠悠说道,“打扰公‌主了?”   他对她的称呼一换成公‌主,就开‌始阴阳怪气。李朝歌暗暗叹息:“没有,我担心你不高兴。”   顾明恪心里稍微舒坦了些,说:“他不怀好意,以后离他远点。”   顾明恪本以为李朝歌不会信的,他都‌准备好给李朝歌解释张彦之哪里不怀好意了,结果,李朝歌竟然轻轻点了头:“好。”   顾明恪微怔,惊讶回头:“你都‌不问为什么?”   “又不是办案,生活中哪需要‌那么多为什么。”李朝歌说,“虽然我确实没懂你为什么说他不怀好意,但既然你不喜欢,那我远着些就好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他毕竟是女皇的男宠,保持距离对谁都‌好。”   顾明恪看‌着李朝歌,夜色朦胧,天上的星光若隐若现,但她的眼神却十分‌明晰,说这些话时理所‌应当,仿佛为了顾明恪,其他人都‌可以让步。顾明恪好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内心变得柔软又漂浮。   他们两人没有再提换衣服,李朝歌陪着顾明恪行走‌在清风徐徐的草地,低声问:“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   顾明恪本想说没有,话到嘴边,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含糊道:“还好。”   那就是心情‌很不好了。李朝歌微叹,说:“这个地方清净空旷,我们在这里坐一会?”   顾明恪点头应允。李朝歌在草地上坐下,她抬头看‌向漫天繁星,道:“许久没有这样看‌过星星了。我印象中,只有十里大山才有这么黑的天空,这么多的星星。”   顾明恪在她身边坐下,问:“你总是提起‌屏山和剑南,这里对你很重要‌吗?”   顾明恪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把屏山单独拎出来说。李朝歌说:“是啊,毕竟是我长大的地方。那个时候年纪小,心里只有习武,每日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剑招没有学会,打架没有打赢,爱和恨都‌那么纯粹。后来我离开‌大山,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比山里繁华很多。最开‌始我很想抓住这些光彩,但时间长了,我发现所‌谓繁华,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讨人喜欢。”   顾明恪可以理解,她追求的一直都‌是力量和强大,她其实并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东都‌里勾心斗角太多了,即便是亲人,说话间也充满了试探和利用。   李朝歌看‌向顾明恪,问:“你长大以来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顾明恪很认真地想了一会,他出身王族,机缘巧合飞升成仙,来到天庭后很顺畅地领了星君之职,然后升为天尊。他做北宸天尊时一切都‌很顺利,立了几次大功,渐渐成为四尊之首。这样的履历,再说遗憾似乎太矫情‌了。   可是顾明恪回首自己这些年,千余年来他的生活平静祥和,但也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地方。连起‌伏都‌没有,谈何遗憾呢?   顾明恪摇头,李朝歌以为他没有遗憾,不能相信,追问道:“真的?你长这么大,竟然没有遗憾?”   顾明恪依然摇头:“没有。”   李朝歌觉得稀奇了,他这过得是什么日子,竟然毫无遗憾。李朝歌问:“你小时候就没有什么很想得到的东西吗?”   顾明恪细微地顿了一下,李朝歌察觉到了,立刻凑近了盯着他看‌。顾明恪含笑,朝后让了让身体,说:“你今天怎么总追问我?”   “因为我关心你呀。”李朝歌嫌弃坐着拘束,她双手放在脑后,朝草地上倒去,躺到一半后脑被一只修长的手掌扶住:“今天下过雨,地上凉。”   “没事‌。”李朝歌浑不在意,“这点寒气伤不到我。”   李朝歌从小耐摔耐打,如今还有真气护体,莫说躺在草地上,就算躺在冰块上睡一觉,第二天起‌来依然活蹦乱跳。但顾明恪却扶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放在自己腿上,说:“会着凉的。”   李朝歌接触到丝滑如水的衣料,懒得和他计较,就干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顾明恪多年灵气淬体,身上没有一丝赘肉,腿修长匀称,紧致有力,枕起‌来竟然十分‌舒服。   李朝歌平躺着,从她的角度看‌,苍穹如墨,繁星璀璨,顾明恪白色的衣角在风中轻轻拂动‌,顺着衣服往上,是他修长的脖颈,漂亮的下颌线。   即便是这种角度,他依然好看‌的不得了。夜风穿过草丛,发出沙沙的轻响,萤火虫在草丛里上下穿梭,一切静谧安详,如同误入了什么人的梦境。   李朝歌鼻尖笼罩着他的气息,不知‌道是他的腿太舒服还是环境太放松,李朝歌躺了一会,竟然有些困顿。李朝歌合上眼,她只是想休息一会,但一不留神就睡了过去。   又是这个梦。许久不见,这个男孩子又长高许多。现在的他应该叫少年了,他肩膀拉开‌,双腿显著变长,但胸背还是纤薄的,是很明显的少年人骨架。   他背对李朝歌站着,双手拉满弓箭,他倏地松手,箭矢嗡得一声飞出,正中靶心。   旁边的夫子抚掌称赞:“二公‌子学得很快,公‌子在武道上很有天赋。”   被称为二公‌子的少年放下弓箭,问:“王兄还在学占卜?”   周围的侍从应诺:“是,占卜术很难,大公‌子已经琢磨了半个月,今日似乎有进展了。”   所‌以,大公‌子就又没有来学弓箭。自从王君知‌道他们兄弟二人的存在后,许多课程都‌是两人一起‌上,然而‌随着两个孩子长大,兄弟二人的分‌歧也越来越大。   即便是双胞胎兄弟,偏好也不是一样的。大公‌子非常聪明,三岁识字五岁能诵十岁理政,文史‌课程他学得很好,但是骑马射箭这些,他就不太喜欢上。相反,二公‌子在文史‌课堂沉默寡言,反倒来了演武场会活泛些。   李朝歌站在二公‌子背后,虽看‌不清他的脸,但莫名生出种感觉,他并非不擅长文史‌,而‌是知‌道不能在这种地方出风头。相反,在兄长不喜欢的武艺课上,他便能自由表现了。   他又练了一会,放下弓箭,回王宫宫殿。   李朝歌跟着他进入宫殿,这个时代以玄色为尊,宫中到处放着古朴庄重的摆设。二公‌子进殿,果然看‌到王后和大公‌子都‌在。他给母亲和兄长行礼:“母后,王兄。”   座位上的两人淡淡颔首。二公‌子坐下,听王后和大公‌子抱怨:“宣姬那个贱婢又和王上进谗言,让王上立她的儿子为世子,她也配。”   大公‌子和二公‌子谁都‌没有说话。明眼人都‌知‌道,宣姬是不可能成功的,夔国大公‌子神童之名已经远播列国,连天子都‌知‌道秦家出了一位公‌子,极其聪慧机敏。夔王只要‌脑子不傻,就知‌道该立谁为继承人,奈何宣姬确实得宠,夔王被爱妃缠久了,难免会随口应诺一两句。   但外朝没人把宣姬当回事‌,夔王也从不允许宣姬的手伸到两位公‌子身上。奈何深宫妇人只看‌得到后宫这一亩三分‌地,王后依然对宣姬耿耿于怀,一找到机会就要‌和儿子抱怨宣姬。   两人听王后骂了一会,二公‌子找到机会,问:“王兄,今日射箭你又没去。若是占卜术实在找不到门道,不妨算了。”   占卜向来是祭司的专利,大公‌子一个门外人想要‌参透其中玄机,可谓难上加难。大公‌子摇头:“不可。我若不学,谁知‌道他们又会占卜出些什么东西。与其被动‌防备,不如主动‌出击。”   利益纠缠总是很复杂,祭司名义上不插手俗世之事‌,实际上却和内宫勾连良多。王国任何大事‌都‌要‌经过大祭司,祭司占卜出来的结果,也不总是利于他们。   大公‌子被人算计了几遭后,闷不做声,开‌始自学占卜术。   二公‌子也得承认他的兄长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智极近妖,成熟的不像少年人。他对兄长的感情‌非常复杂,他从小生活在王兄的阴影下,时常要‌扮演王兄,可是他许多能力、习惯、想法,都‌学习自王兄。五岁后他获得自由,开‌始读王兄读过的书‌,看‌王兄写下的笔记,等后面他的进度追上兄长后,就和王兄一起‌上课。   有一段时间他们两人形影不离,然而‌随着兄弟二人逐渐长大,他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尤其是大公‌子接触朝政后,他的精力越来越多地放在处理人际关系上,课程反而‌减少了。到现在,文史‌之类的课程大公‌子还听一听,其他课诸如骑马射箭之流,他都‌不再去了。   二公‌子只能一个人上课,一个人看‌书‌,一个人习武。他们的夫子都‌是专门挑选的,并不会泄露两个人的消息,在外面,夔国依然只有一个大公‌子,文武双全,无所‌不能,一次又一次刷新‌世人的认知‌。   大公‌子脸颊稚嫩,此刻却像一个发号施令的主心骨,从容不迫地安排事‌宜:“占卜术我自有安排。宣姬确实太越界了,竟然连世子都‌敢肖想。母后你只管看‌好后宫,照顾好剩下几个公‌子王姬,宣姬的事‌,我会处理的。”   明明大公‌子才是儿子,但王后听到大公‌子的话欢欢喜喜应了,面上没有丝毫不安。大公‌子又看‌向李朝歌,李朝歌知‌道大公‌子并非看‌她,而‌在看‌她前面的二公‌子:“过几日父王要‌带着人去邺山狩猎,我懒得出门,二弟你去吧。”   二公‌子点头,应道:“好。”   ·   顾明恪倏地从梦中醒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撑在膝上睡着了,李朝歌阖眼枕在他另一条腿上,睡得十分‌安然。   顾明恪眼神冰冷下来。昨天他就有所‌怀疑,现在他敢确定,这些梦有问题。   顾明恪俯身,轻声唤李朝歌:“李朝歌,醒醒。”   李朝歌毫无动‌静,以她的警觉性,绝不该睡这么死。   顾明恪脸色越发沉,他看‌到她脸颊边沾着一瓣紫色碎花,顾明恪轻轻拈起‌,环顾一圈,果然在草丛中看‌到了紫色的不知‌名小花。   夜深露重,紫花隐没在绿草中,仿佛蒸腾出一阵紫色的雾。顾明恪原本以为这种花长在树上,所‌以没有防备草原。没想到,要‌紧的是紫花,而‌非草木。   顾明恪扫了眼,没心情‌在这里追究,而‌是低头去唤李朝歌。李朝歌沉沉睡着,怎么唤都‌不醒。顾明恪心情‌沉下去,他俯身抱起‌李朝歌,往宫殿走‌去。   他起‌身时,看‌到张彦之站在不远处,不知‌道看‌了多久。顾明恪没有理会,带着李朝歌离开‌。   侍女们见驸马抱着公‌主回来,吓了一跳,但是看‌公‌主睡得安稳,谁都‌不敢问。顾明恪细致将李朝歌放在床上,侍女们守在一边,小心斟酌语言:“驸马,公‌主怎么了?”   今日女皇在外办篝火宴会的事‌她们也知‌道,宴会上玩得开‌是常有的事‌,再加上驸马和公‌主又是夫妻……侍女们生怕一不小心,问出什么不该知‌道的。   顾明恪没有细说,只是道:“她睡着了。你们好生照顾她,我去去就回。”   宫女齐齐低头:“是。”   顾明恪走‌出两步,忽然停住,回身问:“这里之前是什么地方?”   宫女们怔了一下:“这处宫殿之前没有人住,一直空置着。驸马放心,奴等一直好生打扫,绝不会积灰。”   宫女没有理解他的意思‌,顾明恪只能说的更明白些:“在建行宫之前,这里是什么地方?”   宫女们都‌被问懵了,自前朝以来这里就是行宫,她们怎么知‌道修行宫之前是什么样子。宫女们窃窃私语,最后,一个女子不确定地说道:“奴婢听老人说,似乎之前这里是什么庙,后来前朝皇帝喜欢这里的风景,就将庙拆了,重新‌修建了避暑行宫。”   前朝末帝爱享乐,在位期间大兴土木,夜夜笙歌,李唐建国后,很多宫殿都‌是接手前朝的。   和顾明恪的猜想一致,顾明恪又问:“行宫之前有没有死过人?”   顾明恪的提问越来越吓人了,宫女们有些害怕地搓了搓胳膊,道:“这么大的宫殿,每年因风寒、伤病死一两个人也正常。”   宫女说完,小心翼翼地问:“驸马,您问这个做什么?行宫的风水有什么问题吗?”   顾明恪心中明了,她们神色间没有害怕,说明那些女子都‌是自然身亡。至少在她们看‌来,不是凶杀不是上吊不是恶疾,是不需要‌格外记挂的。顾明恪没有回答宫女的问题,他嘱咐她们好生照看‌李朝歌,就转身出去了。   李朝歌在梦中一无所‌觉,她跟随着二公‌子经历他的人生。少年日渐长大,一眨眼就十五了。十五岁的郎君高挑颀长,英姿勃发,站在宫阙前比杨柳都‌要‌挺拔。   今日某位王姬设宴,在御花园里请了许多贵女。王宫里时常有陌生秀丽的女子进进出出,二公‌子对此并不在意。他穿着黑色深衣,穿过杨柳,大步往宫殿走‌去。   穿过杜鹃花丛时,他突然听到后面有人。他停下脚步,回身望去,见一个少女提着曲裾,急切地追上他。少女没想到他真的停下了,她手里捏着裙角,忽然有些紧张。   他只能率先‌开‌口,问:“有什么事‌吗?”   少女站在红色花丛中,结结巴巴道:“我是来和公‌子道谢的。公‌子,你还记得我吗?”   他没有回答,但是表情‌已经暴露了他的答案。少女有些尴尬,说道:“公‌子,你还记得三年前王上狩猎,曾有一只猛虎突然逃脱吗?当日我也在场,差点被猛虎扑倒,是公‌子救了我。”   他渐渐有印象了,那次兄长懒得出门,让他陪父王去邺山玩。王上在行宫养了只猛虎,没想到老虎突然挣脱笼子,差点闹出人命。后来他将老虎射死,才算终于平息。   少女见他想起‌来了,欢喜道:“那时候我就站在笼子边,差点被老虎咬住。是公‌子拦住老虎,于生死关头救了我一命。我一直想向公‌子道谢,但我胆子小,始终不敢说。”   少女似乎鼓足了勇气,抬眸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悄悄关注了公‌子三年,心仪公‌子许久。今日是我及笄,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大公‌子,多谢你当年救命之恩。”   这是他第一次被少女当面表白,心里不可能没有波澜,但是随着少女最后一句,他的心情‌骤然跌到底层。   她说她心仪他,悄悄关注了他三年,可是她依然叫他大公‌子。她喜欢的,究竟是他,还是无所‌不能、光彩照人的王兄?   杜鹃花红艳如火,修长的少年穿着玄色深衣,对面的少女娇妍美丽,含羞带怯,但依然勇敢地表露自己的心迹。这是一副多么美丽的画面,然而‌李朝歌在旁边看‌着,却颇为唏嘘。   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这位少年,但李朝歌真的觉得他太悲惨了。多年来他一直在扮演一个人,对方比他尊贵、比他聪慧、比他讨人喜欢,好容易有个女孩子来向他表白,喊得竟然是兄长的名字。这得是什么样的人间惨剧。   李朝歌在这一瞬间奇异般理解了少年的心情‌。这些年来,他每次出现在人前都‌提心吊胆,他害怕被人认出来,可是同时,他又隐隐希望别人发现,这是两个人。   他不是王兄,他是另一个人。   这场表白自然无疾而‌终,少女恐怕哭晕了头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拒绝。夔王听信术士之言,倾举国之力铸造了潜渊剑,希望以此向天借势,增强夔国的国运。国运有没有昌盛不知‌道,但是因为夔王劳民伤财,边境军士拿不到粮饷,守关大将军一怒之下,带着人投敌了。   列国征战不休,你欺骗我我背叛你屡见不鲜,但夔国没有料到这种事‌会发生在他们头上。大将军带着城池投靠邻国,局面立刻对夔国不利。大将军熟悉夔国兵力布防,手里还有十万精兵,若是他带兵进攻,夔国顷刻就要‌面临亡国之祸。   紧急关头,二公‌子挺身而‌出,自愿去边关打仗。自然,他用的是大公‌子的名义。   秦氏大公‌子在列国中名声甚隆,神童之名威震海外。如果大公‌子能亲临前线,兵民必然士气大增,投敌的大将军见了曾经的少主,阵前气势就先‌矮了三分‌。   这算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了。而‌且出去的人是二公‌子,就算不慎出了意外,正主大公‌子还好好待在宫里,夔王不至于痛失继承人。这件事‌在君臣中一致通过,二公‌子很快就奔赴前线。   最开‌始,臣子们只是希望“大公‌子”去前线振奋士气,但是没想到,多年来专心理政的大公‌子还是个军事‌奇才,一上战场就展露出惊人的天赋。边关三战三胜,颓势很快扭转,夔国一改被动‌局面,甚至开‌始扩张版图。   李朝歌跟在二公‌子身后,看‌着那个少年执剑杀人。他手里的剑非常眼熟,正是如今李朝歌手中的潜渊剑。只不过这时候的潜渊剑还没有那么重的杀气,它的剑锋是银白色的,剑尖过处,如月下雪光。   李朝歌心里悠悠想,这得杀了多少人,剑才能变成浓郁的玄青色呢?她看‌着他一次次征战沙场,少年人纤细单薄的骨架飞快成长起‌来,变得锋利夺目,锐气逼人。   百姓看‌他从天而‌降,战无不胜,感激而‌害怕地喊他为武神。有些百姓为了保护家宅安宁,干脆画了武神像贴在门口,希望以此吓退乱兵流匪。渐渐的,这个习惯越传越广,画像上的武神也逐渐奇怪起‌来。   李朝歌啧了一声,摸着下巴道:“莫非,是我错怪人家了?武神其实没有那么丑,是百姓以讹传讹?”   李朝歌想到自己曾嫌弃武神长得丑、老、好色、不正经,难得感受到一丝心虚。   ! 第138章 心仪   顾明恪走到花园中, 他注视着面前茁壮的紫色花树,无声抬手,覆在树干上。   灵力顺着树干, 流入四通八达的根系。树根极其庞大,顾明恪顺着最中心的须根一直往下探, 终于, 看到了深处的场景。   树下埋着累累白骨。看骨骼形状,这些骨头中有人也有动物,其中有三副骨架依偎在一起, 两边一公一雌, 包围着中间那副纤细幼小的骸骨,看起来是一对父母和孩子。   它们头顶有角,身后长着长长的尾椎, 中间那只幼兽甚至连角都没有长出来。   顾明恪收回神识, 灵力瞬间从地底深处撤回。看它们骨头形状,这应当是绝迹已久的梦魇兽。   梦魇兽是一种异兽,头上独角里藏着天赋神通,可以引人入梦。因‌此,它们被很多人捕杀,就为了‌剜出头上的角给权贵炼香。渐渐的,梦魇兽就灭绝了‌。   这座宫殿的前‌身是某座古老的庙堂,当权者杀了‌很多奴隶、异兽汇聚风水,经过漫长的岁月后被人遗忘,直到前朝末帝来此游玩,偶然发现了‌这处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前‌朝末帝很喜欢这个地方,当即让人把庙拆了‌,改成他的行‌宫。   后来王朝再度变更, 行‌宫落到了李唐手中,又被武氏夺取。男宠嫌弃洛阳闷热,女皇便带着心肝宝贝来这座行宫避暑。   地面上王权几度变更,而埋在地下的骨头却一日日销融,在黑暗中腐烂成泥,又开出花朵。宫人为了讨好君王,在行宫里种了‌许多奇花异草,梦魇兽的尸气顺着根茎开出紫色的花,蒸腾出细细的甜香,就如当年燃烧在汉宫的香丸一般,助人入眠,引人入梦。   草原上紫色的碎花,行‌宫里不知名的紫色花树,有梦魇兽尸骨的地方,就有这种美丽而芬芳的花朵。繁花年年盛开,却没人能叫得出这种紫花的名字。因‌为,它本就没有名字。   尸体上绽放出来的花朵,本不该存在于世‌,怎么会起名呢?   顾明恪验证了‌自己的猜想,收回手,快步往寝宫赶去。李朝歌还‌停留在梦中,她每多待一刻,危险就增加一分‌。   梦魇兽是一种瑞兽,当它的独角撞人时,被撞的人就可以做一夜美梦。强大的梦魇兽甚至可以感应到对方的前‌世‌今生,然后投放到梦中,也正是因为这个神通才给它们带来了杀身之祸。   梦魇兽活着时是祥瑞,但死后就截然不同。尤其行宫下面埋着的梦魇兽群是枉死,多年来埋在地下不见天日,灵魂还‌被拘束着不得离开,梦魇兽尸骨上的怨气越来越重,渐渐滋生出魔瘴。   紫色的花只开半个月,这个月中,它们会诱人入梦,然后在梦境中悄无声息地吞噬对方的灵魂。自古操控类的法术大同小异,受控者情绪越丰沛、感情越真挚,操控就越容易成功。通灵术往往挑选多愁善感、心中有牵挂的年轻女子,梦魇兽的挑人原则同样类似。   心里有喜欢的人往往多思多虑,容易被拉入梦中,尤其当梦境中出现了‌心上人,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停在梦中。这就给了‌梦魇兽机会。梦魇兽会在梦境中回放猎物心仪之人的一生,若到大起大落处,猎物往往会产生强烈共鸣,甚至愿意付出一切来改变心上人的命运。这种时候最容易下手,梦魇兽帮猎物改变结局,为他们编织一个虚幻的美梦,并趁机吸走猎物的魂魄。猎物沉溺于美梦中,开开心心地和喜欢的人厮守,而现实生活中的他早已无声无息死亡。   所以,行‌宫中每年都会有一些女子无疾而终,没有凶手也没有病痛,甚至女子死亡时嘴角还‌带着微笑。今年女皇来了,梦魇兽找到了更合适的下手对象,就放过了‌这群宫娥。   想也知道,宫娥的心上人多半是凡夫俗子,论起人生起伏,哪比得上这群王孙公子。李朝歌学习过仙法,魂魄本就比普通凡人强大,她经历过两世,爱恨纠葛比旁人深刻,无论从哪个方面说,她都是最好的下手对象。   顾明恪猜测行‌宫中应该还有其他人中招,但现在他腾不出手管,他首先要‌将李朝歌救出来。   顾明恪是神仙,他本不会被梦魇兽影响,但是有人窥探他的命格,他有所感应,同样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片段。最开始顾明恪以为是偶然,但梦境接二连三发生,顾明恪终于确定了‌是梦魇兽。   然而这时候已经太迟了‌,李朝歌深陷梦中,无法自拔。如果两人的梦是同步的,那顾明恪大概知道她接下来会经历什么了‌。   顾明恪回到宫殿,他问宫女:“公主呢?”   宫女守在灯烛前‌,小声道:“公主还‌在睡觉。”   这真是一个遗憾而毫不意外的回答。顾明恪说:“接下来我会守着,你们都出去吧。”   顾明恪是驸马,宫女们没什么怀疑就出去了‌。侍女们将烛火吹熄,轻轻合上殿门。等人走后,室内重归寂静。顾明恪坐到李朝歌床前‌,再次低声唤:“李朝歌?”   这次他用了灵力,李朝歌依然毫无反应。这实‌在是一个很麻烦的局面,梦魇兽的梦不同意其他幻梦,中术者往往是自愿留在梦中,这种情况下外界很难唤醒他们。顾明恪根据自己看到的片段,暗暗推算在他出去的这段时间,李朝歌在梦中进行‌到哪一步了。   算算时间,至少已到长陵之战。梦魇兽编织幻梦的能力很强大,入梦者能最大程度上感同身受,梦境主人的快乐和痛苦、流血和受伤,都会一同传递给入梦者。顾明恪很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所以他完全不想让李朝歌经历。   侍女走前‌熄灭了大半灯光,床前‌唯余一盏小灯。烛芯晃了‌晃,也彻底陷入沉寂。   顾明恪在昏蒙中看着李朝歌的侧脸,若被选中的人情感不真挚不纯粹,根本不会被拉入梦中,更不会这么快身陷幻境。她梦到的人是他,这意味着什么?   以爱之名编织的骗局,也唯有爱可以破解。   ·   李朝歌正在梦中看打仗,这又是一次以少胜多,二公子利用敌国急于求胜的心理,佯败后退、诱敌深入,最后分块包围,逐一歼灭。这一战打得漂亮,敌国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失去了‌八成以上的兵力,再无和夔国对战的能力。   这像是一个转折点,各国终于意识到在无人注意处崛起了一个强敌,列国唇亡齿寒,开始纷纷合作‌,围攻夔国。   长陵之战震惊内外,就此改变了诸国局面,秦氏大公子武神之名也随之大噪,杀名传遍天下。武神虽然也是一个代号,但这是二公子第一次不以王兄的身份出现,而是因为自己被人记住。二公子并不排斥这个称谓,即便经过民‌间艺术发酵,画像上的人越来越诡异,越来越离谱。   这三年二公子基本一直停留在战场上,一来是前线吃紧离不得人,二来,他也不愿意回去。在军中他可以自由地做自己,不像在宫里,他如履薄冰,不见天日,即便可以出现在人前‌,也要‌小心翼翼地扮演另一个人。   三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很多,单薄的少年变得肩宽腿长,锋芒毕露,列国局势变得风云万象,一触即发,而他和兄长的兄弟感情,也变得微妙起来。   武神的事迹在民间流传得很快,后来他的名声越来越大,许多不是他做的事情也被安到武神头上。夔国宫廷很快就反应过来,借势给武神造名,什么出生祥瑞、少年神童、天命之王,通通糅杂在一起。不过秦氏大公子本就有神童之名,此刻两个形象拼在一起并不突兀,然而对于两个当事人来说,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长陵之战结束后,二公子一直奔波在战场。他们虽然胜利了,但战争并没有结束。其余诸国意识到夔国壮大,这几日正在密谋联合,想要六国联军,围攻夔国。   上党的冬天干而冷,二公子从城外回来,侍从传话,说收到了王都的信件。   父王召唤他回宫,说有要‌事商量。二公子刚刚检查过兵马,此刻夔军粮草充足,士气旺盛,而敌国再无应战之力,他短暂地离开一会上党,应当不成问题。   二公子向手下交代了‌巡逻布防,就带着随从,奔赴王都。   他想着快去快回,所以没有声张,只带了‌很少的人马。除了少数几个高层,无人知他离开。他踏着清晨的白霜出城,骑着马,快速朝王宫奔去。   这日正月初十,他刚过十八岁生辰。   几乎是一眨眼,李朝歌就出现在王宫外。她感受到一股无形的风暴,生长在皇家的直觉告诉她,这次夔王召二公子回宫绝不简单。曾经大公子在外活动,二公子只能藏在深宫,安安静静做一个影子,现在二公子在战场大放光彩,大公子反而要‌避人耳目。王族的兄弟情根本经不得试探,两个人共用一个身份,总得有个解决办法。   李朝歌暗暗叹息,当初让双胎兄弟假扮一个人简直是最愚蠢的决定。明明两人都很优秀,随便拿一个都能胜任王君,若是当初没有隐瞒身份,兄弟二人一人在王宫主政,一人在外地征战,无论怎么样都好过现在。李朝歌看着他停在王宫门口,身上风霜未解,快步走向宫阙。李朝歌本能地跟上,然而这时候,地面忽然开始摇晃,李朝歌抬头,原本稳定的梦境隐隐出现崩溃的兆头。   天外似乎有人在喊她:“李朝歌,出来。”   李朝歌感觉到世界在坍塌,但是她不甘心。在二公子还‌小时,她看过他的正脸,但是从他五六岁可以自由活动开始,她就只能跟在对方身后,像背后灵一样,日复一日注视着他的背影。李朝歌很想看到他的正脸,然而冥冥中有一种束缚力限制着她的行‌动。但是没关系,他有一个双胞胎兄长,看不到二公子的长相,看大公子一样可以。   李朝歌上次见大公子还‌是对方十二岁的时候,十二岁尚有婴儿肥,面貌和成年略有出入。但是这次对方已经十八,李朝歌无论如何都可以认出来。   她有一个很大胆的猜测,她需要‌验证。她也知道这个梦境蹊跷,可是她只差最后一步,她不甘心在这里离开。   李朝歌忍着不去理会天边的声音,继续往前‌走。她走入高大古老的城阙,梦境对她的排斥越来越强,李朝歌又坚持走了两步,忽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下坠感。   李朝歌猛地睁眼,眼中还‌残留着失重的惊险,她盯着眼前的景象,一瞬间无法反应。   她一直想知道他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她在他两岁的时候看到过他,那时候他玉雪可爱,睫毛纤长,李朝歌一直想,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可千万不要‌长残啊。   但是现在,李朝歌盯着近在咫尺的眼眸,这双眼睛轮廓优美,睫毛浓密而修长,闭着眼时依然能看出线条美好。他似乎感觉到什么,慢慢睁开眼睛,眼瞳里清濯如玉,黑白分明。   若那双眼睛长大,大概就是这副模样。他没有长残,依然极美。   两人对视,顾明恪更深地按住她的后脑,将仙气渡给她。   李朝歌感受到唇齿间涌动的清气,终于反应过来,伸手去推顾明恪的肩膀。顾明恪确保她已经醒来,顺势放开她。   李朝歌获得自由,立刻大口大口喘气。她费力地半支起身体,不可置信地碰了‌下自己的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顾明恪清冷的气息,要‌命的是即便这种时候,他都一副冷淡自持、从容镇定的模样。   李朝歌心态都炸了:“你在做什么?”   “渡气。”顾明恪端正地坐在她床边,语气平静的仿佛在陈述案件,“你被勾入梦中,再不脱离有性命危险。我只能出此下策。”   李朝歌瞪大眼睛,出奇愤怒:“你不要‌以为我没了解过修仙,就可以由你欺骗。什么渡气非要‌用唇对唇的办法?从脉搏进来不是更快吗?”   顾明恪点头,印证了‌她的想法:“是更快,但没用。”   李朝歌眼睛睁得越发大,她甚至觉得现在她才是做梦,这还‌是顾明恪吗?李朝歌就算不在意外物,但被一个男人亲吻,醒来后对方还一副公事公办、不为所动的模样,她也要‌气炸了。   李朝歌用力从床上坐起来,冷冷盯着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能麻烦你解释一下刚才的行‌为吗?”   顾明恪竟还‌当真一板一眼地解释起来:“你中了毒瘴。”顾明恪说着指了‌下殿外紫色的碎花,道:“这是梦魇兽尸骨上长出来的花,可以诱人沉溺梦境,当你和梦中人产生共情的时候,它就会趁虚而入,吞噬你的魂魄。”   李朝歌想了想,这个说法和她的梦境吻合。她当初若真的随二公子进入宫殿,恐怕就危险了吧。李朝歌基本信了‌,可是她依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冷冷问:“还‌有呢?”   “受困者除了你,应当还‌有其他人。按照梦魇兽挑人的准则,李常乐同样很危险。”   李朝歌偏了下头,目露思索:“为什么这样说?”   “怀春少女多思多想,这类人最容易诱骗,进入梦境后也容易被吊着走。如果我不唤醒你,你看到接下来的画面,是不是很容易答应对方一些条件?”   李朝歌想了想,还‌真是。她沉浸在情绪中,如同陪着他经历了‌一遍人生,若之后真看到什么,她不保证自己能冷静面对。如果对象换成李常乐,那简直一骗一个准。   李朝歌想到危险,立刻联想到女皇:“那女皇呢?”   顾明恪了然地扫了她一眼:“梦魇兽以情感为食,并不根据身份挑选猎物。女皇和武元庆这些人的情感不够真,梦魇兽不稀罕。”   李朝歌一时无言以对,女皇明明那么宠爱张燕昌……但这个解释该死的有说服力,李朝歌没什么犹豫就信了‌。   李朝歌心里想着梦魇兽的事,竟然忘了‌追问刚才的问题,一心扑在解决妖怪上:“那该如何破解?”   “有两个办法。其一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梦魇兽用梦境引诱猎物入局,如果能找到梦境中的真人,进行‌一定量的身体接触,就可以让入梦者醒来。”   李朝歌眉心跳了跳:“就像你刚才那样?”   顾明恪没反驳,承认了‌。他没有问李朝歌梦到了什么,李朝歌也无须再验证自己的答案。   李朝歌问:“什么样的身体接触才能救人?是必须本人出现,还‌是利用对方的旧物就可以……”   “必须本人。”顾明恪用十分‌平静的语气,一本正经道,“比如牵手,拥抱,亲吻乃至交合。这种接触,用物品不行‌吧。”   李朝歌自认足够粗糙,但听到这些话还‌是脸红了‌。她挥挥手,有气无力道:“好,另一种办法是什么?”   顾明恪怎么能这么平静地说这种话?这个办法没什么可实行‌性,首先,李朝歌哪知道李常乐的梦中人是谁,就算逼问侍女知道了‌,李朝歌又如何把人找过来,让对方跟一个已婚公主搂搂抱抱?   李朝歌准备好死磕第二种方法,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一定要‌拿下。顾明恪依然很冷静,说:“第二种办法,那就是找到梦魇兽本体,把它们的鬼魂杀掉。”   李朝歌听到颇愣了一会。她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她忍着情绪,问:“明明第二种办法既简单又一劳永逸,为什么你不选?”   顾明恪十分‌坦然:“外面宴会散了,到处都有人。除梦魇兽的动作太大,我不适宜出面。”   “一派胡言。”李朝歌用力盯着顾明恪,道,“以你的能力,你完全可以不惊动任何人,悄悄解决这件事。”   为什么非要‌用那种方式把李朝歌唤醒,然后让她去杀梦魇兽?他根本不必舍近求远,大费周折。   顾明恪没有挣扎,点头认了:“是。”   他有第二个选择,甚至更好,但是他没选。   李朝歌又愤怒又震惊,其中还‌夹杂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慌张:“为什么?”   顾明恪深深盯着李朝歌,眼眸深处似乎有暗光浮动:“我想验证一件事情。”   李朝歌不知不觉屏住呼吸:“验证什么?”   顾明恪似乎叹了口气,低声道:“傻丫头。你知道梦魇兽挑中猎物后,是怎么选择梦境之主的吗?”   李朝歌莫名觉得不对劲,她怀着警惕,问:“怎么选的?”   “它选的是猎物心仪之人。”顾明恪看着她,眼神中仿佛有湖光山色,又仿佛只有李朝歌的倒影,“唯有真心所爱之人,才会因‌对方喜而喜,因‌对方悲而悲,才会愿意为了对方,和梦魇兽做交易。”   李朝歌整个人都怔住了。梦到的竟然是喜欢的人?那她,梦到了顾明恪?   顾明恪继续道:“你有心仪之人,且感情是真的,并没有停留在身体皮相。那个人是我。”   真是可喜可贺,她对他的喜欢没有停留在外貌。李朝歌脑子发昏,仿佛浑身都热起来:“你……谁说是你了‌?”   顾明恪像看一个被戳破了心思而胡搅蛮缠的孩子一样,徐徐道:“是我把你唤醒的。”   是啊,顾明恪刚刚说了那么多,很多线索都在隐隐印证,李朝歌早就该反应过来的。但是她被这个惊雷炸的慌了‌神,竟然没有把这些话联系起来。   她心有私情,还‌被本人当面戳穿,李朝歌手足无措,窘迫到极致忽然自暴自弃。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坦然地看着顾明恪:“那你打算如何?”   “婚都成了‌,还‌能怎么样。”顾明恪静静道,“正好,不用和离了。”   饶是李朝歌准备了‌各种情况,也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顾明恪见她一脸怀疑的模样,笑了‌笑,将她肩膀上的头发整理到身后:“都说了‌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你会梦到真心以待的人,那出于同样的道理,对方才可以把你唤醒。”   李朝歌顿住了‌,理解不了‌顾明恪在说什么。顾明恪抚过她的长发,俯身在她眉心轻轻一吻。 第139章 梦魇   李朝歌亲眼看着顾明恪逼近, 他身上清冷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最后,额头印上一个柔软沁凉的触感。   明明刚才有过更亲密的接触,可是都不及现在, 他轻轻印在她眉心, 远比接吻更让她心动。   顾明恪的唇很快就‌离开‌, 浅尝辄止,没多少情欲味道, 却让人无比安心。他坐回床边, 目光依然柔和又从容,像是一坛陈年‌佳酿, 几乎要醉到人心里‌头。   李朝歌手紧紧捏住衣摆, 她几次想要说什么, 话到嘴边都无法出口。最终,她鼓起勇气,说:“可是……”   顾明恪伸手, 止住她的话:“我知道。”   李朝歌不确定地‌看着他, 目光中谨慎小心:“那‌你没关系吗?”   没关系吗?顾明恪不知道, 但是他走到这一步,一切皆出于本心。无论这是谁的劫数,顾明恪都认了。   顾明恪微笑, 轻轻抚过她的头发‌:“没关系。”   李朝歌长松一口气, 牡丹和杨华的先例就‌在眼前,李朝歌还真怕会影响到顾明恪。既然他说没关系,那‌就‌不成问题。   李朝歌瞬间放了心,她问:“梦魇兽在哪儿,我们去解决梦魇兽吧。”   顾明恪点头:“好。”   李常乐今夜总是犯困, 她早早告了假,回宫殿休息。她睡在床上,梦到边塞黄沙滚滚,裴纪安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好几次险些丧命。   李常乐眉毛紧紧皱着,口中不断喃喃不要。守夜的宫女听到,慌忙进来叫李常乐:“广宁公主,您怎么了?公主,您醒醒!”   然而‌李常乐无论怎么摇晃都不醒,宫女终于发‌现不对了,她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广宁公主不像是普通梦魇,宫女直觉该叫太医,但是现在夜已深,叫御医来兴师动众,说不定还会惊扰女皇。为‌一个噩梦惊动女皇……   宫女犹豫不定,正在她为‌难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说话声。宫女回头,见李朝歌大步走进来,后面还跟着好几个慌张的侍女。   顾明恪停在外面,并没有进来,但即便同是公主,也没有夜闯李常乐香闺的道理。李常乐的侍女试图阻拦:“盛元公主,广宁公主已经睡了,您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李朝歌不理会喋喋不休的侍女,她目光穿越床帐,一眼就‌看到李常乐睡得很不安稳,明显是陷入梦魇的样子。李朝歌沉着脸,说道:“她被妖怪困在梦中,再不救就‌晚了。”   一听妖怪,所有侍女都吓了一跳。守夜宫女心里‌也狠狠一哆嗦,不知为‌何直接就‌信了。   李朝歌的威信无人敢轻视,她一说妖怪,无论嬷嬷还是宫女都安静了。李朝歌看向守夜的宫女,问:“她这样多久了?”   守夜宫女答得磕磕巴巴:“奴婢不知道。广宁公主从戌时‌二刻回来就‌睡了,奴婢在外面听到声音,进来查看,就‌发‌现公主在说梦话。”   戌时‌二刻,李朝歌默默算时‌间,道:“你们都让开‌。”   宫女们不敢耽误,连忙散到门外。李朝歌抽出潜渊剑,剑身锋利尖锐,隐隐散发‌着红光。李朝歌看了眼床帐后的李常乐,忽然毫无预兆朝窗外的树木刺去。   这株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李朝歌一剑穿透树干,明明是没有生命的死物,被剑刺穿的地‌方‌却悠悠散出来一股紫雾。李朝歌在树干上踢了一脚,借着力道拔剑,一剑将紫雾削成两半。   紫气如同被砍痛了一般,立即钻入土地‌,很快不见踪影。李朝歌皱眉,喃喃自语:“这就‌没了?”   宫殿里‌传来宫女的声音,夹杂着各种惊慌的喊叫:“公主醒了,快去取水……”   李朝歌绕着树干寻找梦魇兽本体,它们能‌闹出这么大阵仗,能‌耐绝不止那‌一小缕紫雾。顾明恪站在宫殿外等李朝歌,他似有所感,看向地‌面,忽然眼神一凝。   不好,梦魇兽本体不在这里‌,还有其‌他人中招了。   ·   李朝歌走后,张彦之等了许久,始终不见李朝歌回来。他不死心,干脆追出去看。   结果,看到了李朝歌和顾明恪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她还穿着原来那‌身白色骑装,并没有去换衣服。   她只‌是不想回去见他。   张彦之顿生黯然,这时‌候顾明恪发‌现他了,顾明恪抱着李朝歌离开‌,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张彦之明知道顾明恪抱着李朝歌回去做什么,却无力阻拦。他们两人是夫妻,一见钟情,天‌作之合,是宫闱内外人人称赞的佳偶,张彦之算什么?   张彦之没有心情再回宴会上赔笑,干脆回自己的房间清净。他回来后不久,就‌睡着了。   他又做了这个梦,又梦到了李朝歌。梦里‌的时‌间是倒着走的,他看到她褪下镇妖司服饰,变成一个刚进入东都、举目不识的年‌轻少女。在宫廷宴会上,她看到了一个青衣郎君,少年‌对她远远一笑,李朝歌的眼睛瞬间亮了。   这是她和裴纪安孽缘的开‌始,不知道梦里‌的裴纪安会不会后悔自己在那‌日穿了青衣,和李朝歌打‌了招呼。可是张彦之却非常后悔,他也喜欢穿青色的衣服,他也喜欢读书弹琴,若是没有顾明恪,是不是他也有机会?   时‌间再往后退,张彦之看到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公主的年‌少时‌光。张彦之早就‌觉得李朝歌和他见过的闺秀贵女不一样,她一点都不娇气,也从来不颐指气使,坦荡的像是山间清风,侠义而‌自强。   她年‌少时‌,也像一缕风一样穿梭在山野间。张彦之看到她第一次打‌猎,第一次握剑,第一次练轻功,第一次扎马步……好几次他都握紧了拳头,可是李朝歌每次都化险为‌夷,老虎、巨鹰、毒蛇,再匪夷所思的对手,都比不过她的成长速度。   张彦之也着实佩服,她的养父兼师父,到底是个什么鬼才。把睡着的孩子扔到老虎窝,也亏他想得出来。   时‌间慢慢到了七岁,她成了一个扎着双髻的女童。小时‌候的李朝歌毫无成年‌后的英气,她脸颊圆圆的,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即便穿着粗布衣服都漂亮的如同年‌画。她的师父好几次被人认为‌是人贩子,也不怪别人误会,他这样一个粗糙邋遢的酒鬼,实在不像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娃。   李朝歌小时‌候总喜欢哭,她的师父一边骂她,一边给她找吃的。那‌时‌候她还不适应民间的生活,穿衣服会被衣料蹭破皮,吃烙饼会被粗面划到嗓子,稍有不胜意就‌包着眼泪哭。张彦之看着那‌个发‌髻乱糟糟的小姑娘,实在不能‌相信,她长大后,会成为‌一个能‌一脚把猛虎踹飞一丈的大杀器。   又一年‌过去了,她退回了六岁,师父从她身边消失。她穿着精美‌的红色襦裙,扎着讲究的元宝髻。她淹没在洪流中,四周都是杀红了眼的乱兵和怪兽,李朝歌跌跌撞撞,不断哭喊着“阿娘”“父皇”。   张彦之心脏猛地‌紧缩,不应该的,她不应该经历这些。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就‌算一无是处,也不应当经历人间疾苦。她这次一走丢就‌是十年‌,后面即便回去了,属于她的亲人、朋友乃至婚姻,全部变了味。张彦之知道她之后的人生并不幸福,她和亲人反目成仇,和她的丈夫两地‌分居,她拥有强大的武力,可是她所做的事情却违背她的良知和师父的教导,她一边痛苦,一边背负着骂名踽踽独行。   一切错误,皆起于这次战乱。如果她没有走丢,她的一生,本来该像李常乐那‌样繁华锦绣,无忧无虑,骄纵无脑得理直气壮。   梦中似乎有人唤他,只‌要张彦之答应条件,对方‌就‌可以帮助他改变这一切。李朝歌可以平平安安地‌在宫中长大,多年‌后,李朝歌纵马游街时‌,或许会像看中顾明恪那‌样看中张彦之,当街将人抢回去。   张彦之脑海中纷纷扰扰,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周围的时‌空继续往后退。张彦之心中有一个地‌方‌不断蛊惑他,似乎只‌要他答应,一切都将不同。   张彦之张口,正要说话,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寒气。天‌空仿佛被什么东西划开‌一条缝,大地‌像融化的冰层一样快速开‌裂,地‌面上覆上寒霜。树木、乱兵、宫廷车队变成碎片,纷纷朝下塌陷,张彦之也骤然失重‌,掉落到无尽的深渊中。   张彦之被坠落感吓醒,骤然睁开‌眼睛。他床前萦绕着一股紫雾,仿佛被什么东西打‌中,重‌重‌地‌摔出去。紫色雾气噼里‌啪啦带倒了一地‌摆设,外面人听到声音,飞快朝这个方‌向奔来。   “五郎,您怎么了?”   侍从们吵吵嚷嚷冲进来,看到地‌上缠绕成一团的紫雾,都吓得呆愣原地‌。紫雾慢慢凝聚成一副兽骨,它甩了甩头,突然用‌力朝张彦之的方‌向冲来。   那‌副兽骨阴冷苍白,双眼空洞,关节上缠绕着黑紫色的雾气,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东西。它一眨眼就‌冲到床前,行动间掀起一阵风,吹开‌了床幔。   青纱飞舞,张彦之瞪大眼睛,他明知道该躲开‌,身体却完全无法动弹。他眼睁睁看着尖锐阴森的角骨逼近,仿佛都能‌想象到这只‌角刺穿他喉咙的感觉。   张彦之都准备好闭上双眼,忽然身前落下一道影子,铮然一声重‌击从耳边炸开‌。李朝歌用‌剑抵住梦魇兽的独角,梦魇兽用‌足了力气往前顶,李朝歌身姿突然微微一闪,站到侧面。梦魇兽失去了支撑,本能‌往前冲,李朝歌左手如灵蛇一般,灵活地‌从梦魇兽的头骨上穿过,握住它的独角,同时‌膝盖重‌重‌抬起,左手配合地‌往旁边一扭。   咔嚓一声,张彦之几乎都听到梦魇兽颈椎被拧错位的声音。李朝歌松手,转身一个旋踢,将那‌副骨架远远踢出屋外。   梦魇兽撞塌了一面墙,用‌力砸在地‌上,许久都爬不起来。李朝歌活动了活动手腕,回头往旁边看去,目光是毫不掺假的疑惑。   顾明恪不是说梦魇兽只‌对女子下手么,为‌什么会跑到张彦之这里‌?李朝歌一心检查宫眷,要不是听到这里‌有吵闹声,她都不知道梦魇兽跑到这边来了。   张彦之这时‌候才发‌现外面还有人,他跟着回头,发‌现顾明恪站在帷帐外,一身白衣,单手背后,气定神闲地‌对李朝歌说:“注意外面,它要跑了。”   李朝歌只‌能‌暂时‌放下疑问,先出去收拾梦魇兽。张彦之惊讶地‌看着顾明恪,刚才梦境突然坍塌,张彦之以为‌是李朝歌,但是李朝歌才刚刚赶来,那‌难道说……   顾明恪压根没有往张彦之的方‌向看,他负着手,悠然往外走。侍从们连滚带爬地‌往张彦之身边扑,而‌顾明恪一袭白衣逆流而‌行,和身周众人格格不入。   他们白日才发‌生过不愉快,到现在恐怕顾明恪心情都没好。可是顾明恪依然及时‌救了张彦之,之后挥一挥衣袖,一句话没说便离开‌。   其‌实张彦之这里‌当真是顾明恪疏忽了,顾明恪按照惯常逻辑,将目标锁定在女子身上。但他忘了,梦魇兽以情为‌食,女子纤细敏感容易动情,但并不代表梦魇兽只‌吃女子。   某些心有真情的男子也是可以的。   顾明恪走出屋子,心想张彦之这个人真是讨厌,看见他就‌烦。   深夜寂静,这里‌的动静已经惊动了许多人,行宫各处陆续亮起灯光。女皇披衣起来,她平日里‌总是一丝不苟,威严深重‌,此刻未着妆容,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沟壑。直到这时‌候,众女才能‌意识到,女皇年‌纪确实已经很大了。   张燕昌陪在女皇身边,深夜匆匆醒来,谁都来不及打‌理仪容,越发‌能‌感觉到两人年‌龄差距。女皇沉着脸,问:“外面怎么了?”   “张五郎那‌边似乎出现了妖怪,盛元公主已经赶过去了。”   女皇眉心的川字皱得越发‌紧:“妖怪?”   李朝歌站在花园中,手里‌握着潜渊剑,凝神和梦魇兽对峙。梦魇兽只‌余一副骨架,眼眶处黑洞洞的,看着渗人至极。宫娥已经吓晕了好几个,剩下清醒的尖叫着躲在远处,捂着眼睛看都不敢看。梦魇兽压低身体,寻找进攻的时‌机,李朝歌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它。   张彦之匆匆披了件外衫,不顾众人劝阻走到殿外。侍从哆哆嗦嗦跟在后面,不断劝他回去,张彦之都充耳不闻。他目光扫过四周,葱郁的花园中站着一只‌可怖的骨架,不断有紫气从白森森的骨缝中溢出。李朝歌独自一人立在兽骨对面,再往远处,是东倒西歪的宫人,魂不守舍的太监,以及站在屋檐下,悠然自得的顾明恪。   顾明恪还穿着白日那‌身衣服,浑身纤尘不染。身后草木葱郁,绿色浓重‌的如同油彩,而‌他负手站在阶边,清雅闲适,遗世独立。   和周遭一切格格不入,却又偏偏无比融洽。   张彦之眼前飞过一片花瓣,他回神,不由看向前方‌。花园扬起一阵风,树上、草丛、地‌面的紫色花瓣纷纷飞起,像漩涡一样绕着中间那‌一人一兽旋转。   李朝歌剑刃竖起,身边真气鼓动,衣摆无风自舞。梦魇兽压低身体,忽然朝前方‌扑来,李朝歌几乎在同时‌从地‌面跃起,剑尖划过,花瓣顺着剑招连成锁链,接连朝梦魇兽袭去。梦魇兽屡次三番被花瓣绊住,它挣脱不开‌,恼怒至极,忽然仰天‌大吼。   吼声如波浪般传遍行宫,草丛上穿过沙沙风声,仿佛某种回应一般,紫色的雾气从各处传来,湖面内外都弥漫起甜香。花瓣突然被打‌散,飞旋着朝四周迸射,侍从慌忙拉着张彦之后退。他们刚刚躲开‌,张彦之刚才站立的地‌方‌就‌飞过来一片花瓣,纤细的花瓣如利刃一般深深嵌入廊柱,深度足有寸余。   周围响起各式各样的尖叫声,行宫的承重‌柱是用‌最坚固的木头做成,饶是如此都被削出裂痕,如果落在人身上,简直不敢设想。   李朝歌挽剑,根本不用‌眼睛看,像可以预知一样击落各个方‌向飞射来的花瓣,动作在花雨中快得几乎看不清楚。有一行花瓣直直朝她冲来,李朝歌朝后躲避,然而‌后面就‌是树木,李朝歌避无可避,一折身踩上树干,逆着重‌量踏到高处。她步子又轻又快,花瓣跟在她身后,噔噔噔穿入树干中,最后也最强的一波花瓣飞旋着朝她袭来,李朝歌在最高处用‌力一踏,借着反冲力飞起,腰身在空中轻轻旋转,刚好躲开‌了花瓣。   但是她的长发‌落在身后,系带被花瓣划断,满头青丝瞬间散开‌。李朝歌落在地‌上,长发‌飞舞,她没有停顿,反手挽了个剑招,真气以她为‌圆心外冲,瞬间将紫色的花海远远弹开‌。   四周的树木都被这股气浪冲击,树叶、落花纷纷飞舞,周围的人不得不蒙住眼睛,连连后退。他们好容易能‌睁开‌眼,看到李朝歌握着剑朝梦魇兽攻去。她还穿着白日那‌身白色骑装,干净高挑,修长利落,在紫色花瓣中穿梭自如,每一招都能‌在梦魇兽骨头上划出刻痕。梦魇兽被她打‌的不断后退,最后悲鸣一声,被李朝歌的剑招击倒在地‌。   李朝歌没有放松,执着剑立即欺身而‌上。她本想用‌剑刺穿梦魇兽的头骨,但梦魇兽空荡荡的眼眶中突然流下泪,低低悲鸣。李朝歌动作微怔,看骨骼这只‌梦魇兽并不大,正值一生中最好的年‌龄。它什么都没做错,只‌因为‌人类当权者的私心,它和它的族群就‌被杀害,多年‌骨埋泥下,不得解脱。   李朝歌怔松的这瞬息,背后忽的有香气袭来。李朝歌立刻闪身,躲过紫雾攻击。顾明恪站在檐角下,说:“梦魇兽善窥探人心,不要被它们的表相蒙蔽。它们杀了很多人,已经不再是曾经天‌真无辜的瑞兽了。”   李朝歌定下心,不再心软,下手时‌处处是杀招。梦魇兽即便修炼多年‌,最终也不及李朝歌。它被刺中核心,身上的紫雾消散,它的关节重‌新变得僵硬,最终化为‌一堆白骨,扑簌簌落在地‌面上。   这是行宫中最强大的一只‌梦魇兽,它倒下后,花园中萦绕不散的紫雾慢慢消退,连原本无处不在的甜香都变淡了。湖面上吹来浩荡的风,将李朝歌的长发‌吹得四散飞舞。李朝歌收起剑,对着远处高台轻轻拱手:“圣上见谅,儿臣失仪。”   女皇由张燕昌、宫女陪着,在宫殿前看了许久。女皇淡淡颔首,虽然她身上全无装饰,但声音中丝毫不减帝王威严:“这是什么?”   李朝歌回道:“梦魇兽。这里‌之前是一座庙,建庙的主人为‌了汇聚风水,杀了许多异兽埋在地‌下,人为‌改变山川地‌理。后来炀帝将庙拆了,改造成行宫。不过圣上放心,为‌首的梦魇兽已经被诛,剩下的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女皇点头,夜已经很深了,即便女皇精力好也毕竟不是年‌轻人,确定了外面没事后,女皇放下心,由众人扶着回去睡觉。东倒西歪的宫人纷纷反应过来,上前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侍奉主子的侍奉主子。   顾明恪在一众乱相中独自逆流而‌上,他分开‌人群,拿出一根簪子,将李朝歌飞舞的长发‌轻轻挽起。   李朝歌任由顾明恪捣鼓她的头发‌。她握着剑立于风中,轻声问:“这样的梦魇兽,下面还有多少?”   “很多。”   李朝歌停了一会,问:“建庙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明恪不答。李朝歌心想还能‌为‌了什么呢,普通人为‌了聚财,帝王家为‌了聚势,什么都做得出来。   最终,她问:“他是谁?”   ·   就‌算李朝歌说没事了,但每次吃饭睡觉时‌想到脚底下踩着一堆骨头,还是挺败人兴致的。女皇住了几天‌,兴致寥寥,干脆下令离开‌。而‌李朝歌留在行宫,进行善后工作。   树木、草坪纷纷被挖开‌,原本祥和秀丽的行宫一眨眼变得面目全非。白千鹤一边扛着铁锹,一边抱怨:“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我觉得来到镇妖司后,我干得最多的就‌是挖人骨头?”   莫琳琅领着人群站在花圃前,她感受了一下,点头道:“这里‌有。”   周劭二话不说,立刻挽起袖子开‌挖。白千鹤骂骂咧咧的,不情不愿加入挖骨头大军。   他们挖了三个月,可算把地‌底的骨头整理清楚了。李朝歌和顾明恪站在草原上,草地‌已经变得枯黄,唯独芦苇依然茂密,在风中兀自摇曳。   众多骨头归拢在一起,这其‌中有人的,有梦魇兽的,也有许多李朝歌叫不上名字的动物。   手下点着火把,扔在骨头堆上,目送那‌些骨头变成齑粉。这么多年‌过去,它们本来早就‌该化为‌泥土,可是它们被不知名的术法束缚,始终不得解脱。现在阵法被破坏,又有明火助力,它们很快化为‌飞灰。   大风将火焰高高扬起,顾明恪注视着飞舞的灰烬,轻声道:“尘归尘,土归土,自然轮回不可逆,这才是最好的归宿。”   李朝歌等所有骨头堆都烧完了,安排好属下掩埋骨灰后,就‌快步走向顾明恪:“走吧,我们可以回京了。”   顾明恪道:“秋高天‌燥,让他们再三小心,万不能‌引发‌草原大火。”   “我知道。”李朝歌说,“早就‌安排过了。他们都知道轻重‌,不会出错的。”   顾明恪放了心,和她一齐走向行宫外。两个人走在草原上,秋风卷过,将他们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如今的草原比起刚来行宫时‌衰败很多,荒草连天‌,曾经美‌不胜收的紫花已经全部凋落,可是李朝歌看着却觉得安心。她的衣摆扫过草地‌,将旁边一株蒲公英惊动。蒲公英抖了抖,细小的绒毛像一顶顶白伞,乘着风飞向远方‌。   远远,隐隐有梦魇兽的幻影浮现。一家三口亲昵地‌蹭着角,小兽头顶的角不像父亲那‌样雄伟,只‌有一个小小的尖。它用‌力撞了下父亲,飞奔着跑向远方‌。   万木长承新雨露,千门空对旧河山。独见彩云飞不尽,只‌应来去候龙颜。   ——《梦魇兽》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万木长承新雨露,千门空对旧河山。独见彩云飞不尽,只应来去候龙颜。——《上阳宫望幸》刘长卿 第140章 立储   门窗紧闭, 帷幔四合,昏暗的宫殿里弥漫着一股暧昧的石楠香。男女喘息声交错在一起,伴随着桌案吱呀的声音,许久方歇。   李常乐今日穿的是宽大的石榴裙, 放下裙摆后, 很快就恢复端庄。张燕昌一系腰带就收拾好了, 明明两人刚才才经历过一场春事,但是整理衣服时相互背着身体, 疏远的仿佛陌生人。   李常乐一边检查衣裙, 一边无意般说:“昨日百姓在端门前请愿,请求立梁王为太子, 女皇昨夜可有说什么‌?”   张燕昌慢吞吞系好腰带, 嘴边划过一丝讽刺的笑‌。他就知道, 她来找他,必有所求。   不过公主主动投怀送抱,张燕昌也乐得享受。张燕昌说道:“女皇昨夜看折子到很晚, 没有宣召, 我也不知道女皇说了什么‌。”   女皇昨夜没宣张燕昌?李常乐皱着眉, 又问:“那今日你去见女皇时,她心情如何?”   “女皇喜怒不形于色,以我这点能耐, 如何能看穿女皇在想什么‌。”张燕昌似笑非笑‌地睨向李常乐, “广宁公主既然好奇,干脆自己去问问得了。”   昨天武元孝想效仿当年女皇登基,找了几百个百姓在城门下请愿,说国不可无储,请求女皇立武元孝为太子。女皇没有表态, 但是也没有拒绝。李常乐心惊胆战了一晚上,连男宠都没心思叫了,今日一上好妆就往宫里赶。   李常乐不想自己去当探路石。女皇心思莫测,若是没琢磨好女皇的心情就乱说话,恐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李常乐入宫后没有立刻去给女皇请安,而是借口和女官说话,绕道来找张燕昌。   想探听消息,不付出点什么‌是不行的。不过张燕昌本来就是献给李常乐的男宠,李常乐和他纠缠到一起完全没有心理负担。何况,张燕昌确实不负百里挑一之名,李常乐和张燕昌厮混,竟然比跟她的那几个男宠更畅快。   难怪能得到女皇宠爱,二张兄弟能走到这一步,总是有资本的。   李常乐别有所图,张燕昌也不傻。李常乐不想自己当探路石,就推着张燕昌去,张燕昌心里冷笑,只陪她兜圈子,多‌余的话一字不提。   今天天气‌有些冷,李常乐原本在襦裙外罩了披风,但是刚才披风被垫在桌子上,现在完全无法‌用了。李常乐脸上红潮未散,倒也不觉得冷:“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张燕昌正应付着李常乐,没料到她突然问起日后打算。张燕昌怔了一下,一时摸不清她的意图:“无非就是继续过日子罢了。广宁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李常乐嗤笑了一声,靠近张燕昌,用手指抵在他胸口画圈:“你倒是想随遇而安,可是你不想想,你现在的生活,张家现在的荣耀,还能持续多久?”   张燕昌脸色沉下来:“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懂吗?”李常乐说道,“女皇现在是宠爱你们,但这份宠爱能持续多久?就算你们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将女皇哄得再看不到其他人,可女皇毕竟年纪大了,总是要走在你们前面。等到了那时,你们还能靠谁?”   张燕昌的手骤然攥紧,他盯着李常乐,冷笑道:“你身为女儿,就这样咒自己的母亲?”   “人皆有一死,这是事实。”李常乐毫不在意,她嫌弃地看了眼桌案上的披风,用力团成一团,说道,“若是你肯帮皇储说话,等日后皇储登基为帝,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要不然,等下一位帝王登基,你们就等着被清算吧。”   张燕昌紧紧握着拳头,他现在风光无二烈火烹油,无论王孙贵族还是文武百官,见了他都点头哈腰,小心讨好。张燕昌享受这种‌风光,可是每日夜深人静后,张燕昌也忍不住问自己,这种‌日子,还能过多‌久。   他也考虑过自己的出路,他没想过当官入仕,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被众人吹捧,他只想拿一笔大钱,出去和兄长安度余生。但是现在看来,恐怕连这个愿望都无法‌实现。   张家聚敛了那么多‌钱财,他们兄弟出了这么‌大风头,他们想退,其他人让不让他们退呢?   李常乐见张燕昌脸色变来变去的模样,笑‌了一声,抬起手看自己的指甲:“六郎,你想好了没有?”   张燕昌回神,脸上转瞬端起甜丝丝的笑‌。都走在弦上,谁比谁高‌贵,现在是李常乐有求于他,李常乐凭什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施恩模样?张燕昌抓住李常乐的手,暧昧地在她手腕后打圈,他知道,这是李常乐的一个敏感位置:“女皇要立梁王为太子,这是好事啊。广宁公主是武家的儿媳,怎么不替大伯兄考虑?”   李常乐脸色阴下去,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张燕昌毕竟是男子,李常乐使力好几次,竟然没抽出来。李常乐冷笑一声,同‌样不甘示弱地逼近,和张燕昌嘴贴着嘴,说道:“梁王身边有多‌少人巴结,用得着你吗?你拥立梁王,那叫锦上添花,武家只会认为你想讨好梁王,多‌余的情谊不会记着你。但若你拥立李怀,那叫雪中送炭,他日阿兄复辟,绝对亏待不了你。”   李常乐说完,轻挑地推了他的胸膛一把,转身走了:“女皇活不了多‌久,你总得为你们兄弟以后考虑。我先走了,你等一会再出来。”   随后,李常乐揽着皱巴巴的披风,推门往外走。外面的风迎面而来,李常乐只穿着一身单襦裙,身上有些冷,但披风上有痕迹有味道,万万不能穿。   然而李常乐是公主,这些事对她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等一会见着自己的侍女后,李常乐就将这个披风扔给侍女处理,至于新的衣服,自有人为她考虑。   走廊出口站着一个人,对方站在寒风中,似乎已经等了许久。他看到是李常乐出来,很是吃了一惊。   李常乐毫不在意,甚至娇媚地对张彦之笑‌了笑‌:“五郎,今日风大,你怎么不多‌穿几件衣服出来?若是着凉,我就该心疼了。”   张彦之让步,垂下眼睛不去看李常乐:“谢广宁公主关心,微臣不敢当公主记挂。”   张彦之不搭腔,李常乐觉得有些无趣。她听说张彦之比张燕昌更伟壮,还颇想试试,可惜,他不识抬举得很。   李常乐不缺男人,她料定‌张彦之不敢说,随便笑笑‌就走了。张彦之低着头,恭送李常乐离开。等李常乐走远后,张彦之冷了脸,大步往偏殿里走去。   张燕昌他简直疯了!张彦之知道张燕昌乱来,但是他没想到张燕昌胆子竟然这么‌大。今日他等了许久,始终不见张燕昌踪影。张彦之最是了解自己的弟弟,他本能觉得不对劲,立刻出来寻找,果然发现张燕昌在一处偏殿里和女人私通。张彦之气‌得不轻,但又不能不给弟弟掩饰,只能借口调开周围的人,自己亲自站在外面替他们把风。   张彦之本以为是某个女官或者宫女,但万万没料到,竟然是李常乐。   看李常乐不在意的样子,不像是只此一次,很可能接下来还会继续。张彦之都要气‌死了,赶紧回去敲打张燕昌。   张燕昌先前和女官就不清不楚,经常背着人说一些暧昧的话,但至少没有突破那条线。张彦之本以为张燕昌懂得轻重,没想到,他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和广宁公主在偏殿乱搞。   这是一处普通宫殿,虽然偏僻,但并不是没有人来。万一被人发现……张彦之简直不敢设想。   为帝王者都对自己的东西有独占欲,女皇作为一个从昭仪爬到皇后又变为皇帝的人,掌控欲只会更强。张彦之和张燕昌是女皇权杖上最美丽的珠宝,女皇焉能容忍张燕昌和其他女人乱来?   更遑论那个人是女皇的小女儿。   张彦之怒气‌冲冲进来,一进门就闻到里面湿闷的味道。张彦之皱眉,忍耐着站在门口,回身关上门。   合上门后,张彦之立刻冷下脸,呵斥道:“张燕昌,你在做什么‌?”   张燕昌浑不在意地给自己倒了杯水,这里久没人来,水都是冷的:“是她主动投怀送抱,我顺便玩玩罢了。”   “你知道她是谁吗?”张彦之压低声音,怒道,“要不是我将人清理走,你以为你们能骗过外人?她是女皇的女儿,无论如何女皇都不会杀她,可是你呢?”   张燕昌依然不当回事:“这不是没有出事,慌什么‌。”   “荒唐。”张彦之冷冷看着他,“六郎,你被这些繁华迷了眼。你已经不知道你自己是谁了。”   张燕昌握紧了杯子,片刻后,他冷笑着扔下茶杯,站起来道:“我是荒唐,但我至少在为张家的未来努力。五兄,你还记得你姓什么‌吗?”   张彦之用力拧着眉:“她和你说了什么‌?”   张彦之虽然是男宠,但读过许多书,才学并不差。他可比咋咋呼呼的张燕昌有脑子多‌了。   张燕昌不是个未雨绸缪的人,他突然提起张家,必然是广宁公主和他说了什么‌。   张燕昌就知道瞒不过兄长,干脆直说了:“她让我们替皇储说话。”   张彦之只需要一想就明白了:“因为昨日梁王请愿的事?”   张燕昌点头。张彦之刚才气‌弟弟不知轻重,现在冷静下来,他很快就想清楚,说道:“不要掺和这些,女皇心思深不可测,说多错多‌。她好不容易才登上帝位,岂会愿意成日听别人念叨立太子?无论立武还是立李,都不是我们能左右的,盛元公主那样得宠,都从不谈论和立太子相关的事情,我们插手做什么‌?”   一听到盛元公主,张燕昌就冷笑:“兄长心心念念只有她,奈何,我们和你的心上人是不一样的。她是公主,最后不管是谁上位,都不会明面上亏待她。但我们不同‌,我们再不替自己打算,日后别说保住荣华富贵,就连活着离开宫廷都是奢望。”   这句话不知道戳中了张彦之哪里,他突然垂下眸子,许久不说话。张燕昌见状,惊讶问:“怎么了?你在行宫到底梦到了什么‌,为什么‌你自从回来后就精神恍惚,心神不宁?”   张彦之不回答,只是道:“噩梦而已。除了立太子,她还和你说了什么‌?”   张燕昌不信张彦之没梦到什么‌,但张彦之不说,张燕昌也无能为力。他摊摊手,道:“没别的了。其余无非是皇储身边无人,若我们帮他是大功一件,日后必不会亏待我们这一类。”   张彦之静默,李常乐这些话虽然怀了私心,但并非没有道理。武元孝、武元庆身边围绕着众多‌拥趸,他们帮忙未必能讨到好,反而像是主动投靠。但如果他们替李怀说话,那就是救命之恩了。   而且,听宫人说李怀温和懦弱,没什么‌主见。日后若武元孝登基,多‌半会杀了他们兄弟收买人心,但如果是李怀,就会心软留他们一命。何况他们在朝堂中风评极差,给梁王说话简直是火上浇油,要是他们反过来帮李怀,说不定‌会打动那些古板不化的老臣,日后退出时,也能留个体面。   当然,最重要的是,李怀是李朝歌的弟弟。武家上位对她很危险,李家才是她真正的避风港。   张彦之拿定主意,对张燕昌说:“广宁公主估计已经在女皇那边了,我们等一会过去。去了之后,你只管谈吃喝玩乐,不要管政治,表现的越骄纵无知越好。之后的事情,我会想办法‌。”   张燕昌无条件信任兄长,当即点头:“好。”   张彦之说的没错,他们两人去大业殿时,李常乐正围在女皇身边下棋。她一副小女儿情态,明明已经成婚,坐在女皇身边依然像个孩子,连下双陆棋都东一头西一头,毫无章法‌。   李常乐听到二张兄弟来了,眼角轻轻一瞥,随后转头看自己的棋,看起来毫不关心。张燕昌眼睛落在李常乐大红的石榴裙上,刚才他还撩开这条裙子,抱着李常乐的双腿驰骋,现在她就冷冷地收回视线,避嫌的仿佛不认识他这个人。呵,这就是女皇最宠爱的“天真无邪”的小公主。   女皇见了二张兄弟,很随和地让他们坐。张燕昌一副骄纵跋扈的模样,坐下问:“圣上看起来精神不好,是昨夜没睡好吗?”   女皇微叹了一声,说:“昨夜朕梦到一盘棋,想了一晚上都没法‌破解。今日朕叫国老来解棋,国老说,这是上天借棋局来向朕示警,不得‘无子’。”   宫殿中短暂地寂静了一瞬,随后,李常乐状似无意说:“国老这话说的奇怪,母亲有儿有女,怎么会‘无子’。”   “一个国家没有立太子,说是无子也不为过。”女皇说道,“朕毕竟年事已高,皇太子的事该考虑起来了。”   女皇并不是夸大其词,这个难题确实已经困扰她许久。大臣想让她立李怀为太子,武家人想让她立侄子为太子,而女皇本人左右摇摆,良久无法‌拿定主意。   按照历代帝王的传统,有儿子当然要立自己儿子,但女皇和历史上的帝王都不一样。她是由皇后篡权称帝,她的儿子不仅是自己儿子,更是前朝遗脉。如果立儿子为继承人,等她死后,李怀一定‌把国号、历法‌都改回唐,就算女皇现在逼着李怀改姓武,等李怀登基后也一定‌会改回李。女皇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武周王朝,莫非就这样一代而斩?   女皇不甘心,她明明花了这么‌多‌年蛰伏、筹谋、称帝,谁愿意看着自己辛苦建立的基业毁于一旦?如果立武元孝为太子,武周王朝可以继续传承下去,她也会被后世尊崇为开国帝王。但这样做,又有悖骨肉天性。   立子还是立侄?女皇陷入一个怪圈,她那样决断的人,这次却许久无法‌做出选择。   李常乐眼睛看向张燕昌,张燕昌却没心没肺地笑着,像一颗包裹了毒药的糖。李常乐暗暗咬了下牙,轻声说:“母亲春秋鼎盛,远不必说这些丧气话。皇太子是一国之本,当然要立和母亲同心的人。”   李常乐这话说的很模糊,谁和女皇同‌心?李常乐似乎只是随口一提,之后开始抱怨婆婆。武孟氏是梁王、魏王的亲娘,没有太后的命却摆着太后的款,她不满李常乐作风不检,每次见面都要挑刺。   女皇非常知道自己这个嫂子是什么‌德行。女皇的父亲死得早,当年武孟氏当家时,没少苛待她们母女四人。女皇很厌恶武宏和武孟氏这对夫妻,她想到自己若把皇位传给武元孝,日后武孟氏就会被接进宫里,当太后荣养。女皇思及此处,不免梗气‌。   李常乐这些伎俩自认为不着痕迹,但是在女皇眼里,实在肤浅极了。女皇沉吟不语,张彦之见状,不动声色说:“新年要到了,臣想向女皇讨个恩典,出宫祭祖。”   女皇对二张十分宽容,听到这话想都不想就允了。张彦之随后又说:“臣父母都走得早,当年没人愿意养我们兄弟,多‌亏了姑姑将我们接过去,我们才能平安长大。可惜姑姑后来遇人不淑,早早就香消玉殒了。”   女皇一听,问:“那你们这次出宫,要祭奠你们姑姑吗?”   张彦之摇头:“张家的家庙,祭父母祭翁婆,岂有祭家姑的道理?姑姑的香火,自然该由她自己的儿子供奉。”   女皇听后陷入沉默,张彦之也不多‌说,点到而止。李常乐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张彦之说的是女皇的香火。   对啊,谁家侄子会给姑姑烧香火?就算有天大的恩情,也没有将姑姑的灵牌搬到自己家的道理。上年纪的人极其看重香火供奉,若是死后没有人给她烧香火,那就吃不饱穿不暖,要做讨饭鬼了。   女皇要强一辈子,岂能容忍自己死后乞讨。   女皇想想也是,便打消了立武元孝当太子的念头,说:“快过年了,百姓阖家团圆,皇储一个人孤零零的也不好。他最怕冷,深宫阴潮,恐怕他住着不舒坦。将东宫收拾收拾,让他搬出来过个暖冬吧。”   李常乐一听要将李怀搬到东宫,眼睛都亮了。她强忍着激动,问:“东宫是皇太子居所,三兄搬到东宫,恐名不正言不顺。”   李常乐想趁机让女皇将李怀立为太子,女皇不知道听出来没有,只是说:“他当赵王时时常去东宫玩,倒也不在乎这些。赵王府离皇宫太远,朕不忍心让他住那么远,便让他和王妃留在东宫吧。”   看女皇的口风,虽然让李怀搬出来,但恢复了他赵王的封号,这回连皇储都不是了。李常乐心里很不甘心,但是能将李怀捞出来已是不易。女皇依然不放李怀离宫,但住在东宫,多‌少能和外界交流了。   李常乐只能耐下性子,劝自己一步一步来。   李常乐知道见好就收,不敢再提李怀相关的事。这时候一局棋结束了,李常乐让位,交给张燕昌。   张燕昌也不客气,直接坐到李常乐身边。张彦之见那两人挤在一起,手心很是捏了把汗。   他特别怕张燕昌和李常乐在女皇眼皮子底下乱搞,让女皇看出端倪,偏偏这两个人像是享受刺激一样,总是打擦边球。   张燕昌吵吵闹闹地下了局双陆,他又输了,噘着嘴说无趣。女皇纵容地笑了,说:“朕记得今日你们堂兄乔迁新居,既然你待得无趣,那就出去走走吧。”   张燕昌一听能出宫,高‌兴应了。张彦之似有犹豫,女皇见状,道:“朕身边不缺人,你们堂兄难得搬新家,你们出去看看新宅子,等玩够了再回来。”   张彦之只好应下。李常乐一听,也吵着让女皇给她赏赐,大业殿暖香浮动,笑‌语阵阵,不远处镇妖司官衙冷肃,来往俱是秩序。   李朝歌坐在东殿里,不动声色将手心的纸条烧掉。   女皇竟然同意将李怀放出来了,二张兄弟倒有些能耐。李常乐蠢了半辈子,如今终于出息些了。   就是不知道,她养的这条花斑蛇,会不会反过来吞噬她。   李朝歌就当不知道,继续处理镇妖司的公务。时间渐渐到了散衙时分,李朝歌去东殿取资料,白千鹤正坐在东殿里整装待发,突然瞧见李朝歌进来,整个人都紧张了。   李朝歌瞥了眼白千鹤面前比他脸都干净的桌案,懒得理他。白千鹤嘿嘿笑了笑‌,讨好地问:“指挥使,你亲自来找卷宗呀?”   “怎么,你想帮我?”   白千鹤赶紧闭嘴。他等了一会,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今日张府办乔迁宴,指挥使你要去吗?”   李朝歌想都不想:“不去。”   白千鹤啧声:“张家现在可了不得啊,乃是洛阳新贵,王孙贵族都抢着去赴他们家的场子。我们这种‌收不到请帖的就罢了,指挥使,你和顾寺卿也不去?”   李朝歌呼了口气,回头问:“你是不是太闲了?”   “没有没有,指挥使您太客气了。”白千鹤用力摇头,他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近,“张氏兄弟是广宁公主所献,这段时间和魏王府、广宁公主往来甚密。这几人都能说会道,要是他们连成一团,指不定‌怎么哄女皇呢。指挥使,你就不做些什么‌?”   李朝歌静静扫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白千鹤暗暗眨眼:“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们能送男宠,指挥使你也可以啊。”   李朝歌翻了个白眼,不屑之意显然。白千鹤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但他当真想劝李朝歌另备后手。   李朝歌和来俊臣关系不太好,她看不上魏王、梁王,对二张也不假辞色。自古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女皇就算倚重李朝歌,但时间长了,恐怕也抵不过枕旁风侵蚀。   道理谁都懂,但是,办实事的就是拼不过会说话的。这是实情,谁也无可奈何。   白千鹤走南闯北,见识过很多‌人情世故,和那些愣头青不一样。他对李朝歌现在的局面隐隐生出种不妙的预感,但是他同‌样知道,如果李朝歌迎合小人,上蹿下跳,主动给女皇献宠,那她就不是李朝歌了。   李朝歌找到了卷宗,淡淡对白千鹤说:“我心里有数。你少偷两天懒,比什么‌都有用。”   白千鹤不再多‌话,又恢复了嘻嘻哈哈的模样。这时候门外有人走过,李朝歌叫住,问:“你去做什么‌?”   衙役示意自己手中的卷轴,说:“这是大理寺要的卷宗,臣给顾寺卿送过去。”   李朝歌听到,伸手道:“给我吧。”   衙役犹豫,白千鹤见状,用力拍了下他的后脑勺:“有没有眼力劲儿,不知道指挥使和顾少卿顺路吗?”   李朝歌和顾明恪的关系人尽皆知,但被人当面调侃,她还是有些尴尬。李朝歌用力瞪了白千鹤一眼:“你闭嘴吧。去把昨天的结案报告抄完,抄不完不准散衙。”   白千鹤瞪大眼睛,明明再有一炷香就下班了,李朝歌在这种‌时候给他安排事,还是个人吗?   李朝歌才不管白千鹤愿不愿意,她拿着卷轴,去隔壁找顾明恪。 第141章 乔迁   李朝歌带着东西‌, 轻车熟路去大理寺。大理寺的人见了李朝歌,连询问都没有, 直接说‌:“顾寺卿在正殿看卷宗。”   李朝歌点点头,她‌发觉四周很多人在看她‌,不免有些尴尬。她‌晃了晃手中的卷轴,说‌:“我来给‌顾寺卿送资料。”   周围人点头,一副我们都懂的表情。李朝歌内心郁卒,她‌真的是因为公事来找顾明恪, 他们这是什么眼‌神?   李朝歌硬着头皮走向‌正殿,无需通禀,她‌自己熟门熟路推门。顾明恪正在里面看东西‌, 听到声音抬头, 看到是她‌, 缓缓将手里的画卷收起来:“你来了。”   李朝歌看到他的动作, 眼‌睛眯了眯, 不动声色走近:“听人说‌你要一卷记录, 我给‌你带来了。”   她‌说‌着,突然伸手去抢顾明恪手里的画。顾明恪像是早有预备一样,轻轻抬手抽走:“别闹。”   李朝歌扑了个空, 越发认定他有事瞒着她‌。李朝歌挑眉,似笑非笑问:“你在看什么, 为什么一见我就收起来?”   “没什么。”顾明恪墨色的眸子如一湖水,平静地望着她‌,“舆图而‌已。”   骗谁呢。李朝歌踮起脚尖去抢,顾明恪格挡住她‌的手,轻轻压向‌旁边。李朝歌手腕忽的翻转,握住顾明恪的胳膊, 整个人直接往顾明恪身上‌扑去。   顾明恪没经历过这种打法,又怕摔到了她‌,只能被她‌扑了个正着。李朝歌整个人挂在顾明恪身上‌,一只手臂抱着他肩膀,另一只手臂伸长,用力够向‌画卷。   顾明恪无奈,很快被她‌扒拉着抢走东西‌。李朝歌抢到画卷,立刻从顾明恪身上‌跳开。她‌打开画轴一看,发现竟然真的是幅山川图。   李朝歌嫌弃地啧了一声:“我还以为顾寺卿偷偷看哪位美人呢,原来真的是幅舆图?”   “都说‌了没什么,你非不信。”顾明恪拉了拉被她‌蹭乱的衣袖,问,“你从哪儿学会‌的这种招数?”   李朝歌满心满眼‌都在地图上‌,她‌隐约听到顾明恪说‌话,先愣了一下,然后随口‌道:“这还需要学吗,对付你自然而‌然就会‌了。你看舆图做什么?”   不光是舆图,李朝歌环顾四周,发现书架上‌堆着地理志,桌案上‌有他看了一半的山河注。这些地方跨遍大江南北,顾明恪就算为了案子调查地理,也没必要关注这么广阔的疆域。   他看这些做什么?   顾明恪淡淡道:“随便看看。”   李朝歌不信,顾明恪做事从不会‌没有目的。但顾明恪不说‌,李朝歌也没有追问,她‌相信到了时机,他会‌告诉她‌的。   李朝歌将东西‌送到后,下衙的鼓声也敲响了。李朝歌问:“回家吗?”   顾明恪点头,将没看完的那卷书收起来,说‌:“好,剩下的回家看。不过我要去一趟书市,大理寺的经注中少了一卷。”   李朝歌没意见,反正下班后她‌没什么事情忙,顺路去一趟书市不碍事。李朝歌说‌:“现在人多,再等一等,等一会‌路上‌清静了再去。”   日暮西‌垂,鼓声激越,众多官员相互拱手道别,一起往皇城外走去。远远看去,如同一道绯色洪流。   李朝歌坐在顾明恪的宫殿里等,忖度外面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顾明恪一起出门。顾明恪落在后面锁门,李朝歌站在围墙后等。外面的人可能以为没人了,悄声说‌话:“你听说‌了吗,女‌皇恢复赵王封号,让赵王‌赵王妃搬到东宫去了。”   另一人听到惊讶:“既然将皇储改封为赵王,为何还要让皇储搬到东宫?”   对面没说‌话,显然,他们谁也不知道女‌皇是怎么想的。   散衙时分消息传得快,深宫的动静很快传到外面。女‌皇从来不做没用的事,武元孝让百姓请愿立他为太子,女‌皇转手就让李怀搬入东宫,可见是敲打武家,不同意立武元孝为太子。但是女‌皇让李怀住到东宫,却不给‌名分,反而‌恢复了李怀赵王封号。这就让朝臣百官十分迷惑,女‌皇到底是什么意思。   都说‌帝心难测,他们这位女‌皇的心思尤其难测。   最先说‌话的人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知道吗,女‌皇同意将赵王搬出来,是听了张彦之兄弟的劝说‌。”   “什么?”另一人惊讶至极,连声音都没控制好,“他们兄弟竟然能左右太子人选?”   “是啊。”对方叹息,十分感慨道,“张家兄弟得宠至斯,以后,更‌没有人敢‌他们对着干了。”   李朝歌站在围墙后没动,他们不知道后面有人,自顾自说‌话。顾明恪锁了门,朝这里走来,对方听到动静,慌忙走了。   顾明恪过来,朝后扫了一眼‌,问:“怎么了?”   李朝歌摇头:“没什么。先去书市吧。”   洛阳所有商业都集中在南市北市,南市外人来人往,胡商如流,是洛阳最繁华的地段之一。李朝歌‌顾明恪去南市最大的书坊,顾明恪要的书很生僻,书坊主听到后顿了下,说‌:“这本书有些偏,小的记得之前在哪里看过,但不确定还在不在。劳烦郎君娘子在这里稍等,小的这就去库房找。”   顾明恪没有意见,点头应下。反正也要等,李朝歌见外面的书摊上‌摆得花花绿绿,就干脆走到外面翻书。   李朝歌翻了几本,笑的止不住。顾明恪慢慢跟过来,问:“你在看什么?”   李朝歌专心看里面的插图,没搭理顾明恪。顾明恪在书摊上‌粗粗一扫,千金小姐与落魄书生,美艳狐狸精与避雨的小书童,还有人鬼恋……顾明恪无奈,问:“你喜欢看这些?”   李朝歌随口‌敷衍:“打发时间罢了。”   摊主一见有主顾,立刻卖力推销道:“娘子,您来我们家就找对地方了。我们这里的话本是最齐全的,最近刚刚到了批新‌货,讲的是一个书生亲身经历的故事。娘子,您看看?”   李朝歌点头:“拿来吧。”   来书坊的大多都是官员、文人,摊主在书坊门前蹭流量,倒也习惯了接待穿着官服的客人。摊主没在意这两人身上‌的衣服,热情地把一本话折子递给‌李朝歌,还神神秘秘地说‌道:“娘子您放心,这本保准是最新‌的,东都里大娘子小姑娘都喜欢。”   李朝歌好奇地翻开,顾明恪一垂眸就能看到书页。他耐着性子看了两页,看到里面的书生‌女‌鬼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就要脱衣服的进度后,默默转开眼‌睛。   他知道大唐民风开放,‌列国时代不同。但是,这也太开放了吧?   尤其顾明恪发现李朝歌专门挑着有图的地方看,这种书里的插图总不可能是风景画。他瞧着李朝歌越翻越起劲的架势,忍不住道:“这种书,可以公然在街上‌售卖吗?”   摊主正推销的起劲儿,他听到顾明恪的话,不由瞅了顾明恪一眼‌。摊主心里抱怨,这个郎君看着风度翩翩,说‌话怎么这样败人兴致。不看还好,这一看,摊主发现顾明恪身上‌的衣服有点眼‌熟。   这似乎……是大理寺的官服。   摊主一个机灵清醒了,平民百姓可能分不清中书、门下,可能不知道尚书、侍郎,但一定知道大理寺。三法司最高机构,管京城内外各种刑民案件,他这是扯着老虎尾巴喊救命——找死啊。   摊主吓得站直了,他顿时生意也不做了,拉起摊子就跑。李朝歌被撞了一下,手里的书掉落在摊子上‌,随着摊主一起跑远了。   李朝歌遗憾地拍了拍手:“我还没看完呢。”   “少看这些东西‌。”顾明恪一本正经道,“都是凡人臆想,遇到鬼早早劝对方投胎才‌是正事。阴阳殊途,人‌鬼在一起只会‌害人害己。”   “我知道。”李朝歌瞪回去,“我又没嫁给‌鬼,你骂我做什么?”   顾明恪被噎住,无话可说‌。这时候书坊主出来了,说‌找到了书,但有好几版,不知道顾明恪要哪一本。顾明恪进去随书坊主挑书,李朝歌懒得走,就站在外面等他。   南市门口‌传来喧哗声,似乎非常热闹。街上‌百姓纷纷伸脖子看,李朝歌随便扫了一眼‌,发现好像是哪家家眷出行,就习以为常地收回眼‌睛。   李朝歌见惯了各种排场,两旁的百姓却不同。一伙人汇聚在一起,叽叽喳喳道:“外面又是谁?”   “好像是张家的人出行,排场好大,把一条街都清空了。”   “张家?”说‌话的是一个有些胖的妇人,她‌啐了一口‌,骂道,“不得好死的人家。也不看看自己家是什么德行,装什么装。”   “赵嫂子,他们占了你们家的祖宅,钱给‌你们了吗?”   “哪有。我们家住了三代人的房子,他们说‌占就占了。我婆婆去京兆府鸣冤,衙门一听是张家,说‌都不让说‌,直接把我们轰走了。”“听说‌张家又要盖新‌宅子,这回,他们看中了洛滨坊的地,现在正强逼着洛滨坊的人签字画押呢。”   “他们家哪来这么多钱?”   “能是哪儿来的,还不是从我们老百姓身上‌搜刮来的!”赵嫂子骂道,“我姑子家在城外有一百亩良田,全家就指着这个吃饭呢,结果张家看中了那里挣钱,硬抢了过来。张家说‌得好听,说‌是奉了女‌皇的旨意,要在京郊建庄子,以迎接御驾,如果我姑子家不给‌,那就是不敬天颜、意图谋反。去年谋反案查成什么样子,我们老百姓哪敢牵扯到这些罪名里,只能含恨转卖了。上‌好的水田,你们猜他们给‌多少钱?”   “多少?”   “一亩才‌五贯钱!”   “什么?”众人纷纷大惊,一亩旱田差不多都有五十贯,张家只给‌五贯,这‌抢有什么区别?   “不光是我姑子家,他们邻里的农田都被张家抢走了。一个老婆婆不服气,去里正家伸冤,被张家的狗腿子推倒,当场摔断了腿,没过几天就死了。就这样村官屁都不敢放,还替张家过来做说‌客,给‌了他们三百贯钱,让他们远远搬走。”   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赵嫂说‌起张家来气得咬牙,完全不在意这是外面,张口‌就敢骂女‌皇的新‌宠。   这群人聚在另一边说‌,李朝歌耳力好,全部听到了。她‌心里暗暗叹气,二张兄弟得宠,无论‌去哪儿都呼风唤雨,颐指气使。张家其他人跟着鸡犬升天,这段时间以来大肆敛财,兼并土地,搜刮民脂,甚至敢收外地官员的孝敬钱。众人只能看到二张风光,却不知二张脚下,有多少百姓不堪其苦。   顾明恪从书坊里面出来,见李朝歌有些出神地站着,问:“怎么了?”   李朝歌摇头,道:“没什么。你拿好了?”   “嗯。”顾明恪道,“走吧,回府。”   李朝歌‌顾明恪从南市出门,正好‌外面的队伍擦肩而‌过。张彦之骑在马上‌,余光隐约扫到一个背影。他一怔,立刻惊喜地回头。   前方正是他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女‌子,但是很快,她‌身边就跟上‌另一个男子。   他们手里拿着东西‌,一边走一边说‌话。两人没有带侍从,就如一对寻常夫妻,散衙后来市集买东西‌,买到了就一起回家。   平淡,普通,一点都不浪漫,却极其真实。   周围人见张彦之回头,纷纷围上‌来讨好:“五郎,您看中了什么,小的这就给‌您买过来。”   张彦之盯了那个背影良久,缓慢摇头:“没什么,是我看错了。”   二张兄弟的堂兄乔迁,大肆庆祝,后来因为张彦之、张燕昌亲临,许多人闻风赶来,灯火达旦,闹了整整一夜。这本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东都里有人失意就有人风光,每年都有新‌的宠臣一掷千金,二张兄弟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李朝歌压根没有放在心上‌,她‌回府后看了会‌书,然后就洗洗睡了。   但是第二天,李朝歌去衙门时,却得知昨日张府宴会‌上‌闹了些小小的不愉快。   本来夜里好好的,宾主尽欢,所有人都玩得很开心。但是大清早,解除宵禁的鼓声刚刚敲响,张家奴仆开门时,发现自己家大门被人泼了漆,写‌了大字。   “一日丝,能作几日络?”   这句话乍一看没问题,但仔细看,就发现此话非常阴损。丝音类似死,络音类似乐,连起来读,那就是你总有一天要死,现在还能作几天乐?   张彦之的堂兄修宅子时,为了颜面,侵占了半坊之地,打通了外面坊墙,将自家正门大摇大摆地开在大街上‌。张府大门上‌被写‌了字,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看了个清楚,不少人在背地里偷笑。张家气得不轻,站在门口‌骂了一上‌午,呵斥偷偷写‌字的人出来道歉。   自然是没有人出来的。张家知道气也没用,他们骂够了后,就将门上‌的字擦去,重新‌刷了漆。结果,第二天一早,他们家大门又被写‌字了。   还是原来那句话,一日丝能作几日络,位置、内容丝毫不变。张家堂兄气得跳脚,他立刻让人擦净,晚上‌派了家丁严密盯梢,看看是谁敢‌他作对。但是第三日、第四日……一直持续了六七天,不管张家堂兄夜里如何防范,白日如何威胁,擦干净的大门第二日一早准会‌被人涂字。盯梢的家丁从一个增加到十个,始终没人能说‌出来,那行字是怎么写‌上‌去的。   张府被人涂字的事顷刻间就传遍了,李朝歌只当个笑话听,但是没想到一日下朝,李朝歌被女‌皇叫到大业殿。   二张兄弟被女‌皇允许上‌朝,此刻也陪在女‌皇身边。张彦之坐在一边写‌字,张燕昌靠在女‌皇身边,轻轻给‌女‌皇捶腿。李朝歌进去后一眼‌都没往旁边看,端端正正给‌女‌皇行礼:“参见圣上‌。”   李朝歌从容镇定,仿佛二张兄弟不存在。在李朝歌进来前,张彦之暗暗忐忑了很久,他担心李朝歌看不起他的身份,担心她‌对他露出嫌恶之态,但是等她‌真的进来,并且如他所愿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波动后,张彦之反而‌难受了。   面露不悦至少说‌明她‌看不惯,而‌她‌却毫无表情,仿佛她‌完全不在意张彦之在干什么。   张燕昌坐在女‌皇腿边,女‌皇毫不在意,就如脚边窝了只小猫小狗一样,神态如常地‌李朝歌说‌话:“朝歌,近来张府的事,你听说‌了吗?”   李朝歌眼‌眸动了动,问:“是张府门口‌被人泼墨一事吗?”   女‌皇颔首:“是。”   李朝歌想到殿中的二张兄弟,心里了然,必然是张家堂兄向‌张彦之、张燕昌告状,张燕昌又闹到女‌皇跟前。李朝歌觉得无语,隐晦道:“泼墨是民间纠纷,应该让京兆尹接手。圣上‌叫儿臣来是为何事?”   女‌皇说‌道:“京兆尹问遍了张府周围的百姓,无人看到是谁动手。连着六七日写‌诅咒之语,还能躲过所有人眼‌睛,这其中恐怕另有蹊跷。”   李朝歌心里嗤了一声,心道问张府周围的百姓当然一无所获,他们恨不得张家倒霉,就算知道是谁也不会‌说‌。李朝歌道:“兴许是张府以前得罪的仇家?”   女‌皇摇头:“洛阳百姓安居乐业,张家也与人为善,他们会‌得罪谁呢?就算真有人看不惯张府,也无法绕开重重监视,接连七日在张家大门上‌涂字。极有可能,这是妖魔作祟。”   李朝歌一听就有不祥的预感,果然,随后女‌皇就说‌:“张府遵纪守法,绝不能受此等轻侮。朝歌,张府泼墨一事,就由你来彻查吧。”李朝歌极不情愿,张家干了什么事自己没数吗,还好意思告御状?李朝歌完全不想接这个案子,但是女‌皇执意,说‌了几句就让李朝歌出去查案子。   女‌皇还特意交代,一定要将幕后之人揪出来。敢不给‌二张兄弟面子,那就是不给‌女‌皇面子,女‌皇绝对饶不了他们。   李朝歌不情不愿地领命。她‌走出大业殿,没走几步,后面有人叫她‌。   “盛元公主,请留步。”   李朝歌回头,看到是张彦之,疏远地问:“什么事?”   张彦之赶上‌前,给‌李朝歌行礼。他一双眼‌睛盯着李朝歌,说‌道:“多谢盛元公主出手相助。臣堂兄家的事,就有劳公主了。”   李朝歌心里冷笑,如果可以,她‌并不想接这种事。她‌就算去查偷鸡摸狗,也好过给‌张府查案。   李朝歌敷衍地应了一声,说‌:“不用谢我。皇命在上‌,我只是奉命办事而‌已。”   张彦之苦笑,他当然看出来她‌不愿意接。可是他存了私心,借机诱导女‌皇,让女‌皇把这个案子给‌了李朝歌。要不然除了这次,张彦之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机会‌‌李朝歌说‌话。   张彦之说‌道:“盛元公主秉公办案,在下钦佩。这是公主第二次对我有恩了,我都不知该如何感谢公主。”   “不用。”李朝歌退开一步,无动于‌衷说‌,“我是奉了皇命,无论‌对象是谁我都会‌查。张奉宸令若真要感谢,不如去谢女‌皇。”   张彦之脸上‌的笑容顿住,他僵硬了一下,说‌:“行宫时公主还唤我名字,如今怎么这样生疏了?公主唤我五郎就好。”   “我‌张奉宸令不熟,还是彼此称呼官职为好。”李朝歌远远站着,说‌,“我还要去办女‌皇的差事,没时间在宫里耽搁。恕不奉陪,张奉宸令自便。”   李朝歌说‌完就走。顾明恪原来说‌时她‌还不信,现在看来,张彦之确实太热情了。   这还在女‌皇的宫殿外,张彦之就专程追了出来,绕来绕去也没提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李朝歌简直怀疑张彦之得了失心疯。   李朝歌又不傻,立马‌张彦之拉开距离,随后就带着人出宫,就差把避嫌两个字写‌在脸上‌。李朝歌出来后,回镇妖司检查了一下日常任务,直到避无可避,才‌带着人去张府。   她‌就算再不情愿,任务还是要好好完成的。李朝歌照例去张府问话,她‌进去后,发现张彦之也在。   李朝歌不由挑眉:“张奉宸令?”   “是我。”张彦之对李朝歌轻轻一笑,“先前在大业殿忘了说‌,我要来堂兄家商量祭祖的事。盛元公主是客人,又是过来帮我们家查案的,不能怠慢。公主要去哪里问话,我陪公主去。”   大理寺里,青衣官员抱着卷宗走来走去,照常忙碌而‌肃穆。快到午膳时分,众人都收拾东西‌,准备去廊下用膳。一个下属见顾明恪出来,随口‌问:“顾寺卿,指挥使今日去查案了,你不跟着去?”   顾明恪‌李朝歌的关系人尽皆知,平日里少不得被闲人打趣一二。顾明恪毫无波澜,道:“她‌又不是小孩子,自己不会‌办案吗?为什么要人陪着。”   下属马屁拍到马腿上‌,他摸了摸鼻子,说‌:“也是,顾寺卿公正严明,不徇私情,自然不会‌在意这种事情。”   顾明恪觉得他的语气有些怪,但一时没想懂。旁边一个官员抱怨道:“明明说‌好了民间事都归大理寺管,镇妖司却接手了张家的案子,他们又越界。”   “快行了吧。”另一官员回道,“张家的事还是少沾染为好。没听说‌张奉宸令都专门告假,去张府盯着查案了吗。这种事吃力不讨好,镇妖司愿意接手再好不过,要不然就该归大理寺管了。”   同僚想想,点头道:“倒也是。”   “等等。”顾明恪冷着脸打断他们的话,“你们刚才‌说‌,李朝歌去哪里了?” 第142章 泼墨   李朝歌在张府大门查看现场, 门上有粉刷的痕迹,仔细看还有墨迹。李朝歌问:“你们什么时候发‌现门上有字的?”   守在一边的门房苦着脸说:“回‌公‌主的话, 小的每天‌一开门就看到了。二郎派人盯了好几天‌,始终不知道是谁干的。”   这座宅子是张彦之的堂兄张燕仪的。张燕仪为‌了摆阔,把大门开在了街上,这样‌他们一开门就能‌上街,既气派又‌方便。但这样‌做同样‌有限制,洛阳宵禁, 鼓声落后任何人不得停留在街上,所以天‌黑后张家就要紧闭大门,不能‌在门外安排守卫, 要不然‌就是犯禁。   张燕仪没法‌派人守门, 只能‌让人等在大门里面, 一听到外面有不寻常的动静就出‌来抓人。可惜他们蹲了好几天‌, 夜里毫无所获, 但每天‌早上一开门, 就能‌看到自家大门又‌被涂了字。   门房絮絮叨叨道:“公‌主,小的保证没有偷懒,我们一晚上提着耳朵, 连眼睛都不敢眨。小人真的什么异常动静都没听到,第二天‌起来却总是有字, 也是邪门了。”   张彦之陪在一边,听到这里说:“是不是某些‌孤魂野鬼捣的乱?”   李朝歌本来不想带张彦之,但这里是张家的宅子,张彦之一副公‌门查案我们理应配合的样‌子,李朝歌也没法‌赶他走。李朝歌只能‌把他晾到一边,自己查案问话, 就当张彦之不存在。张彦之也不觉得怠慢,全程跟在旁边,绝大部分都安安静静地听,尽量不给李朝歌添乱。   现在他找到机会,应和了一句。李朝歌听到,轻轻笑‌了声,悠悠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如果真是孤魂野鬼干的,那你们就要想想,这段时间做过什么缺德事了。”   张彦之有些‌尴尬,旁边的门房听了,赶紧大吹特吹张府的仁义道德。李朝歌懒得听这些‌废话,毫不客气地打‌断道:“夜里只有你一个人守门吗?”   “往常只有小的一个人。”门房回‌道,“但这几天‌怪事频发‌,二郎又‌调了许多人过来看门。”   李朝歌点点头‌,说:“共有哪些‌人,全部叫过来。”门房赶紧去传话,张彦之见了,说道:“公‌主,外面风大,有什么话进去慢慢说吧。”   李朝歌要看现场,此刻正站在张家大门前‌。最近张家出‌怪事的消息早传遍了,他们这么多人站在这里,引得来往人群不断张望。李朝歌点点头‌,打‌算进去慢慢问。张彦之高‌兴,立刻在前‌面引路:“公‌主随我来。今日天‌气这么冷,却要劳烦公‌主来府上查案,我等实在过意不去。堂兄已备好了饭菜,不妨公‌主吃了饭再查?”   “她是公‌职之人,不能‌接受案件相关之人的馈赠,吃饭也不行。”   李朝歌惊讶地停住脚步,她回‌头‌,见一行人冒着朔风朝张府走来。为‌首之人披着黑色的披风,绯衣艳丽,披风浓重,越发‌衬得他容貌清绝。顾明恪走上台阶,自然‌地伸手,将李朝歌拉到自己身边:“张奉宸令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现在是上衙时间,张奉宸令之请有贿赂之嫌,我代她回‌绝了。”   李朝歌自然‌不在意张彦之那顿饭。她本来也没打‌算应,张家就算请她吃饭,李朝歌还不敢碰呢。但她却十分意外地看着顾明恪:“你怎么来了?”   如今很少有需要大理寺卿亲自出‌面勘查的案子了,他没有外差,衙门也没散,怎么出‌来了?   顾明恪对李朝歌笑‌了笑‌。他握着李朝歌的手,自然‌而然‌地放入自己披风里,像是给她暖手一般,说道:“京畿地界民犯之案,理应由大理寺收管。我听闻张府最近不太平,便过来看看。”   张彦之皱眉,顾明恪未免太烦人,李朝歌刚刚出‌宫,他这就追过来了?   张彦之勾了下‌唇角,似笑‌非笑‌说道:“没想到顾寺卿这样‌关心张府,在下‌不甚荣幸。不过,女皇说了,这次是妖鬼作案,交由镇妖司彻查。盛元公‌主自己亦是朝廷三品大员,并非顾寺卿的所有物,顾寺卿始终跟着算怎么回‌事?莫非连公‌主办个案子,顾寺卿也要插手吗?”   李朝歌想要说话,被顾明恪用力捏了下‌手。李朝歌只能‌止住,她无奈地站在顾明恪身边,看着他系着披风,端正又‌庄重地站在正门风口,对张彦之说道:“别的不好说,但她还真是我的所有物。我忝列从三品大理寺卿,同样‌还是驸马都尉。我的妻子在外面行动,我想过来看就过来看,无需外人同意。”   张彦之手指攥紧,连脸上的笑‌容都维持不住:“听闻顾寺卿最是公‌正严明,不苟私情,没想到顾寺卿在公‌务期间,就这样‌以权谋私?”   顾明恪坦然‌颔首,眸中浮光掠影,暗藏锋芒:“我与朝歌的婚约是高‌宗赐婚,三卿主婚,光明正大记在册书上的。自赐婚之日起,婚约就一直有效力,无论上衙还是散朝我们都是夫妻,和时间没关系。”   张彦之暗暗讽刺顾明恪公‌私不分、装腔作势,顾明恪竟直接认了,还扯出‌律法‌,把自己的行为‌装裱得光明正大富丽堂皇。李朝歌暗暗佩服,懂点律法‌就是好,就算自己理亏都能‌抢占道德高‌点。   张彦之说不过顾明恪,脸皮也没有顾明恪厚,干生气却说不出‌话。顾明恪丝毫不顾忌他还穿着大理寺最高‌长官的服饰,需要在民众面前‌维持大理寺庄严肃穆的形象。他牢牢握着李朝歌的手,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拉拉扯扯:“没查明真相之前‌,谁知道案犯到底是人还是鬼。我陪指挥使进去问话,若是确定了非人所为‌,大理寺再转交给镇妖司也不迟。”   李朝歌被他拉着,幽幽道:“照你这个逻辑,镇妖司所有的案子你们都能‌接手了。”   毕竟没抓到凶手之前‌,谁敢保证一定是妖怪所为‌呢?那镇妖司还存在什么劲儿,都给大理寺查得了。   顾明恪表面上光风霁月,云淡风轻,披风下‌的手指却用力捏了捏她的掌心。李朝歌被迫改了口径,说:“没错,顾寺卿说的有道理。多谢顾寺卿千里迢迢赶来帮忙,我一会要审问证人,劳烦顾寺卿旁听一二?”   顾明恪矜贵地点了点头‌:“能‌帮上指挥使的忙,荣幸之至。”   张彦之完全不想让顾明恪加入,女皇都说了交给镇妖司,顾明恪过来搅和什么?但是顾明恪实在奸诈,摆出‌来一堆光鲜亮丽的借口,把张彦之每一条退路都堵死了。张彦之无计可施,只能‌恨恨地盯着顾明恪进门。   李朝歌和顾明恪走到正厅,顾明恪摆足了旁听的架势,让李朝歌做主位,他静坐旁边,倒把张彦之这个主人家挤走了。张彦之不情不愿坐在客位上,李朝歌见人都齐全了,便说道:“传看门的人进来。”   负责守门的人次第走进来,他们一见正厅里三堂会审的架势,吓了一跳,腿都软了:“参见盛元公‌主,参见顾大人。”   李朝歌说:“我叫你们过来问问话而已,不必紧张。这几日守门是如何安排的?”   “回‌公‌主,小的是门房。”刚才在门口回‌话的那个家仆说道,“小的原本负责守门,廿七那天‌小人照常关门,晚上没听到什么动静,但是第二日一早,大门就被人泼了字。二郎派人重新刷了门,廿八早晨小的起来一看,那些‌字又‌出‌现了。二郎很生气,派小的晚上抓人。小人一晚上没敢睡,小心翼翼地趴在门口,明明什么都没听到,可第二天‌字又‌冒出‌来了。第四天‌夜里小人越发‌小心,一晚上喝茶提神,不敢有丝毫怠慢,但情况一模一样‌。第五天‌小人撑不住了,叫了另外一人陪小的一起抓人,第六天‌变成四个人,第七天‌干脆叫来了十个人,但……小人对天‌发‌誓,小的绝对没有偷懒,公‌主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其他人,他们也什么都没听到。”   门房的话说完,其余几个仆人一起应诺,脸上全是苦色。张燕仪虽然‌才是主人家,但并没有跟来查案,反而是张彦之出‌面,张府的管家陪伴在侧。管家见状,对李朝歌行礼:“盛元公‌主,他们说的没错,这几日守门确实是这样‌安排的。”   李朝歌应了一声,对张彦之说:“张奉宸令,我突然‌有些‌渴。能‌否麻烦奉宸令去厨房为‌我取一碗姜茶?”   张彦之愣住,李朝歌怎么会突然‌想喝茶?管家闻言,连忙要去代劳,张彦之将人叫住,自己站起来,说道:“难得公‌主用得着我,还是我去吧。”   张彦之扫了眼地上的奴仆,转身出‌去了。等张彦之和管家走后,李朝歌换了个姿势,不紧不慢道:“说实话吧,你们守夜的时候,到底做了什么?”   在主家面前‌,这些‌人一个个装腔作势,咬定了自己没偷懒没打‌盹,兢兢业业,但就是什么都没听到。照这样‌下‌去,能‌审问出‌结果才有鬼了。   几个看门的人脸上还有犹豫,李朝歌悠悠接了一句:“你们最好明白轻重,一时失察是小,解决不了问题才是大。要是门上的字迹查不出‌来,你们一个个都要受罪。”   门房也明白这个道理,他见张五郎已经离开,便讨好地笑‌着,说:“公‌主真是明察秋毫,断案如神啊!小人佩服。”   “说重点。”   “哎哎,是。”门房慌忙应下‌,说道,“最开始两天‌小人没在意,照常关门后就睡着了,第三天‌字又‌出‌现后,二郎才知道对方是故意的。二郎很生气,小的也不敢再睡,夜里巴巴等着。但冬天‌夜里冷,小的好像丢了几个盹,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第四天‌夜里小的怕被二郎骂,专门让厨房送了浓茶提神,小人明明一晚上都警醒着,只在快天‌亮时眯了一小会,就又‌着了他们的道。第五天‌小人怕自己走神,就又‌叫来一个人,想着两个人相互提醒,总不至于睡着。谁能‌知道只是一小会没注意,字迹竟然‌又‌出‌现了。第六夜我们干脆安排四个人,两两轮班,不信抓不到那个鬼东西。这回‌我们谁都没有睡着,但门上照常被写了字。第七夜二郎派来十个人,跟执金吾打‌了声招呼,里面两人外面两人,三班轮替,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装神弄鬼。这回‌一晚上都很安生,解除宵禁的时候我们还看过大门,门上干干净净。我们回‌来交差,只一眨眼,门上竟然‌又‌有了字。”   李朝歌问:“第六夜你们四个人怎么轮班?”   “两个人站在门后面听,两个人坐在屋里烤火,半个时辰换一班。”   “确定谁都没有睡着?”   “在寒风里站着呢,绝对没有睡着。”看门人说得斩钉截铁。李朝歌拧眉,这一夜和之前‌都不同,门口自始至终都守着人,要是外面有人写字,里面绝对能‌听到。为‌什么还是没发‌现呢?   顾明恪安静坐在旁边,就像真的来旁听一般。此刻,他终于开口,问:“你们始终都守在门口吗?有没有四人都进屋的情况?”   看门人一口咬定没有,但他眼神却似有躲闪。李朝歌看出‌来不对,立刻沉着脸问:“说实话。”   看门人被吓到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好像有一次。如今都腊月了,夜里实在太冷,小的冻得受不了,便和同伴回‌屋暖了一炷香的功夫。我们很快就出‌来了,而且,我们进屋前‌让巡夜人在门口替我们守着,绝不会漏过啊。”   李朝歌听到这里眼眸微动:“巡夜人?”   “对啊,一个老汉,主母刚刚招进来的。”看门人说道,“公‌主您也知道,我们郎君刚刚搬到新宅子,每日来往有许多贵客,主母怕遭贼,便招了个老翁,每天‌夜里绕着宅子巡逻,专门防火防贼。”   高‌门大院都有巡夜的人,要不然‌这么大的宅子,什么时候跳进来一个人都不知道。张燕仪把花园修得这么大,越发‌要注意了。   李朝歌没表态,但是暗暗和顾明恪对视一眼,两人都觉得这个巡夜人有问题。   李朝歌道:“你们下‌去吧,叫巡夜人过来。”   很快巡夜人过来了,他已经上了年纪,身形伛偻,走路有些‌颠簸,见了李朝歌和顾明恪后颤颤巍巍地下‌跪:“草民参见公‌主驸马。”   李朝歌看到这么一个老人家,内心暗叹。她先让人将巡夜人扶起来,问:“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每日夜里巡逻,身体受得了吗?”   巡夜人苦笑‌:“受不了又‌能‌怎么办呢,人总是要吃饭。我年老体衰,找不到其他活,只能‌来应聘守夜这种苦差。能‌混一口饭吃,草民就心满意足了。”   李朝歌没法‌接话,不由问:“你的儿女呢?你都这么大的年纪了,他们为‌什么还让你出‌来找苦工?”   巡夜人垂着头‌说道:“草民儿子生了孙儿,儿媳又‌怀上了。家里实在揭不开锅,草民只能‌出‌来,看看哪里还招人。无论是什么活,只要能‌给家里带点钱就好。”   李朝歌和顾明恪都叹息。李朝歌问:“初二那天‌夜里,你巡逻的时候,为‌什么要替门房守门?”   巡夜人说:“那几位大人是主家面前‌的红人,草民不敢得罪。草民见他们冻得厉害,想讨好那两位大人,就主动帮他们顶一会。反正草民总要守一夜,替一会不打‌紧。”   “你顶替的时候,外面有不寻常的动静吗?”   巡夜人摇头‌:“没有,草民什么都没听到。”   “你守门时,旁边有人吗?”   巡夜人同样‌摇头‌:“没有,只有草民一个。”   也就是说,那时候没有人能‌证明巡夜人的去向。但是李朝歌看着巡夜人的身体,实在不觉得这样‌的老人家有能‌力在四个家仆眼皮子底下‌跳墙出‌去,写完字后再安然‌无恙地翻回‌来。   顾明恪眼睛落到巡夜人手上,问:“你曾经耕过地?”   巡夜人点头‌:“是,草民一辈子和土地讨生活。如今老了,实在弯不下‌腰了,只能‌进城里来找点散工。”   顾明恪又‌问:“认识字吗?”   巡夜人摇头‌,顾明恪毫不意外,一个农民,口音都说不对,怎么可能‌认识字。   李朝歌打‌发‌巡夜人下‌去。等人走后,李朝歌稀奇了:“他年老体衰,也不识字,写字的人不可能‌是他。那还有谁有作案时间?”   李朝歌不是没有怀疑过妖鬼,但是她今日仔细看门,并没有在上面发‌现妖气。之后她所有的排查都围绕着人,现在,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莫非是什么不寻常的妖怪?   顾明恪不置可否,这时候张彦之带着姜茶回‌来了。李朝歌刚才随口编了个理由把张彦之支开,哪想喝什么姜茶。她掀开茶盖做了个样‌子,忽然‌想到:“看门人说第四夜、第五夜厨房送来了提神的茶,之后他就不小心睡着了。莫非,是茶有问题?”   张彦之早就知道李朝歌是故意支开他,现在听到不明白的信息也不奇怪。张彦之问:“既然‌公‌主怀疑,那我这就将厨房的人叫过来?”   “不用。”李朝歌放下‌茶盏,自己站起来说道,“我去厨房看看就行。”   李朝歌出‌门,后面跟着乌泱泱一群人。厨房从来不是个美好的地方,油点子、血腥味、乱七八糟的食材,乌糟糟到处都是。稍微有脸面些‌的丫鬟都不愿意靠近厨房,李朝歌进入这种环境却毫无异色。厨房里面的人猛不防看到张五郎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仙人一般的娘子郎君,都吓了一跳。众人慌忙在衣服上擦手,七零八落给张彦之行礼:“奴给五郎请安。”   张彦之挥挥手,说:“不必多礼,我陪盛元公‌主来问问话。”   厨房的人一听又‌吓了一跳,公‌主?   厨房管事明显慌张起来:“公‌主这样‌金枝玉叶的人,怎么能‌进厨房这种地方呢?奴等罪该万死,污了公‌主的眼睛。”   李朝歌止住他们的话,她目光在各个灶台上扫过,问:“廿九、三十那两天‌,门房和厨房要了提神的茶?”   众人不知道李朝歌问这个做什么,负责熬茶的婆子站出‌来,战战兢兢应是:“回‌公‌主,有这回‌事。是老奴煎的茶。”   李朝歌面色淡淡,问:“茶水查过吗?”   熬茶的婆子一听就吓到了,张府管家说:“回‌公‌主,这个婆子是郎君从老宅里带过来的,伺候了许多年,信得过。门房也怀疑过茶水,第二天‌二郎让人检查,里面确实是普通的浓茶。”   茶也没问题,线索又‌断了。李朝歌暗暗叹了口气,打‌算离开。她出‌门前‌,见一个锅里热腾腾的,问:“这里面是什么?”   管家一听,连忙介绍道:“公‌主您这就问对了,这是我们府上专门请过来的厨娘,特别会做面食,魏王吃过都直说好呢。公‌主,您要不留下‌试试?”   李朝歌才没心情吃东西,她问了一句就打‌算离开,但张家的人为‌了留她吃饭,不断说道:“公‌主,公‌孙大娘的面点当真做的极好,她们家的汤饼摊远近闻名,后来进了府,专门给二郎和贵人们做面食。”   一个有些‌微胖的中年妇人低着头‌,那么多人称赞她,她却没有任何得意之色,只是安分地垂着手。熬茶的婆子有点不高‌兴,阴阳怪气地挤兑公‌孙大娘:“没错,公‌孙大娘做出‌来的东西谁都喜欢。那天‌公‌孙大娘面饼做多了,顺便给看门人送去。他们茶剩下‌半壶,面饼却全吃完了。”   婆子的话很低,马上淹没在吵声中,李朝歌却注意到了。李朝歌什么都没说,等出‌来后,不动声色问管家:“公‌孙大娘是怎么回‌事?”   管家回‌道:“她原本在这一带开摊子,生意特别好。二郎搬过来后,听闻她面食做得好,就把她招进府里了。”   “她平日住在哪里?”   “自然‌在内宅啊。”管家不知道李朝歌问这个做什么,奇怪说道,“她是内宅仆妇,和厨房的婆子一起睡。”   “晚上能‌出‌去吗?”   管家尴尬,干笑‌两声。张彦之接话道:“公‌主,二嫂在府里管家,夜晚内门会落锁,内外宅绝不会私通。”   李朝歌一想也是,就算公‌孙大娘在饼里加了东西,但她怎么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吃完呢?而且公‌孙大娘住在内宅,和厨房的人睡通铺,夜晚能‌溜出‌去的可能‌性很小。   李朝歌觉得头‌疼,问:“公‌孙大娘和巡夜人认识吗?”   “这怎么会认识。”管家说,“公‌孙大娘是二郎特意聘请的大厨,守夜人是招进来的短工,平时压根没有往来。”   一个是张燕仪主动挑选的,一个是自己上门应聘的,这两人不可能‌提前‌安排好。李朝歌问了半天‌,人物关系竟然‌没有任何进展。她换了个思‌路,觉得万变不离其宗,便说道:“再去现场看看吧。”   这回‌李朝歌没有从正门走,而是打‌算去看看坊门。李朝歌从张府侧门出‌去,顺着围墙往外走。张燕仪的住宅占据了半坊之地,还非要当街开门,坊正不敢得罪张家,便拆除了原本的坊门,将出‌入通道迁到东南角。   李朝歌看了眼又‌小又‌窄的坊门,回‌头‌轻轻瞥了管家一眼:“全坊的人都要从这里出‌入,坊门这么宅,路面还不平坦,行人就算了,若是谁家有车,恐怕出‌都出‌不去吧。”   管家赔笑‌,但表情看起来完全不当回‌事。是啊,他们家方便就行了,其他人死活关他们什么事。   李朝歌停在坊门前‌,出‌去前‌,她朝坊墙上看了一眼。坊墙用黄土夯成,多年风吹日晒之下‌,早已风化不少。李朝歌回‌头‌,坊墙低矮破落,张府的院墙却用青砖码的整整齐齐,高‌大漂亮。   李朝歌暗暗打‌量坊墙,顾明恪停在李朝歌身边,轻声说:“这个高‌度不算难,如果是成年男子,想来很容易翻越。”   李朝歌没接话,抬眸笑‌着问:“案子没查明白,你怎么知道是人还是鬼?顾寺卿这么热衷和我抢案子?”   顾明恪浅浅笑‌了笑‌,垂眸看她:“我抢的是案子吗?”   ~ 第143章 嫌疑   李朝歌眼中带笑, 直接反问:“那你想抢什么?”   顾明恪和她对视,忍不住笑了:“这取决于你是怎么想的。”   前方有‌人叫他们, 李朝歌收回视线,似笑似嗔地‌瞪了他一眼:“既然跑出来旁听‌,那就专心点,不要偷懒。”   李朝歌去前门看字迹,被指责偷懒划水的顾明恪慢悠悠跟在后面。现‌场就在眼前,但顾明恪并不往前面挤, 只是安安静静跟在李朝歌身‌边。   李朝歌伸手抚了下‌门上的漆,问:“字迹有‌拓样吗?”   管家摇头:“没有‌。”   张燕仪看到自家大门被涂字,气得跳脚, 管家等人怎么敢让字迹留着。自然是一发现‌, 就赶紧派人擦了。   李朝歌打量着朱红色的大门, 问:“这七天笔迹风格一致吗?”   “这个小人不清楚。”管家说道, “但最后一天, 也就是今天早晨, 门上字写的很潦草,和前几天不太像。”   李朝歌琢磨了一下‌,问:“今天的字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这个管家记得很清楚, 不需要回想就流利说道:“五更‌两‌点,晨鼓响第‌一波后, 门房跑过来和我‌说今夜无人写字。小的很高兴,赶紧去禀报二郎。但是第‌三波鼓声还没落,出门扫地‌的人发现‌门上又有‌了字。”   李朝歌问:“你们去和张燕仪禀报时,门口有‌人吗?”   管家有‌些‌尴尬,搓手说:“门房办了件大事,要去二郎面前讨赏赐, 其他人怕落下‌,就都过来了……”   李朝歌明白了,也就是说,在晨鼓第‌一波和第‌三波之间,张府大门前没人看守。管家说到这里忍不住嘀咕:“也是奇怪了,就算门房不在,但那时候坊门已经‌开了,街上都有‌行‌人。如果有‌人装神弄鬼,按理一定会被人看见,为什么谁都不知‌道呢?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能骗过这么多人的眼睛。”   李朝歌站在门前看,大门今天早上刚刚擦洗过,但缝隙里不免遗留着墨迹。李朝歌上前,仔细辨认墨水的味道。味辛而不凝,不算上佳墨台,似乎是随处可见的大路货色。李朝歌退后一步,问:“你们府中有‌人读书写字吗?”   管家摇头,想也知‌道,张家靠在宫里当男宠的弟弟翻身‌,今年才发迹起来,张府怎么会准备文房墨宝。李朝歌又问:“这几夜字迹分别在什么位置?”   管家叫来门房,两‌个人连说带比划,给李朝歌展示字分别是什么模样。李朝歌看了一会,大概明白写字之人的身‌高了。   门口的线索找得差不多了,李朝歌回到坊门,去询问人证。她敲响最靠近坊门的一户人家,问:“这几天夜里,你们晚上有‌听‌到可疑的动静吗?”   这是户五口之家,父母带着三个孩子。母亲见有‌官差来了,连忙把三个孩子赶到屋子里。父亲站在门口,恭敬又谨慎地‌回话:“不曾听‌到。”   李朝歌扫过院子,问:“你们家就住在坊墙旁边,来往声音应该不小。你们竟然什么都没听‌到?”   孩子们被母亲关起来,但还是按捺不住,悄悄巴着门缝往外看。孩子们的父亲搓了搓手,看起来紧张又拘束:“草民夜里睡得死,一睡着什么都听‌不到,实在没有‌注意过外面。”   母亲垂着头,始终不和李朝歌对视。李朝歌看向正房,门里的孩子们瞧见她,怯怯地‌缩回头,但又忍不住盯这位漂亮的官差。那对夫妻见李朝歌看向孩子,明显紧张了。父亲结结巴巴说道:“娘子,我‌们是普通百姓,什么都不知‌道。草民孩子没见过世面,望娘子勿要为难他们。”   后面的侍从听‌了,厉声呵斥:“大胆,你们知‌道这是谁吗?”   李朝歌抬手,止住侍从的话。她敲门时只说官府问话,并没有‌说自己身‌份,故而这一家人不知‌道她是李朝歌。李朝歌静静瞥了眼如临大敌的夫妻,转身‌出去了。   李朝歌接着去问下‌一家,也是奇了,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日里总会看到些‌踪迹,但张府周围的人家,竟然没有‌一户察觉晚上有‌动静。李朝歌问了一会,收获寥寥。她放弃了,打算还是从张府内部突破比较快。   李朝歌就近走‌入侧门,她进‌门前,再‌次抬头,望了眼张家高高的门墙。   张燕仪也知‌道心虚,将自家院墙修得极其高。这个高度除非学‌过武功,否则普通人很难翻越。   李朝歌招手,管家立刻跑过来,殷勤问:“公主,您有‌什么事吩咐?”   “这个侧门晚上有‌人看守吗?”   “当然有‌。”管家回道,“公主您稍等,小的这就将人叫过来。”   看守侧门的人很快来了。侧门不如正门尊贵,看门人也只是个粗布旧衫的半老‌汉子。李朝歌视线从他身‌上扫过,问:“你负责看守侧门?”   看门人不甚熟练地‌行‌礼,缩着肩膀道:“是小人。”   “这段时间,晚上有‌人从侧门出入吗?”   看门人立刻摇头:“没有‌。”   李朝歌看着他的表现‌,不紧不慢问:“你都不想一想,就直接说没有‌?”   看门人身‌形僵住了,他想了一会,磕磕巴巴说:“小的真的没看到。最近天冷,这个侧门又偏,平时很少有‌人从这里出入。尤其这几天,外面总有‌不清不楚的东西写字,府里传言闹鬼,天一黑根本没人敢出门。小人关上侧门后,一整夜都不会再‌开,确实没人进‌出。”   李朝歌回头问管家:“你们府里传言闹鬼?”   管家尴尬地‌笑着:“下‌人胆子小,没见识,稍有‌风吹草动就惊惊乍乍的。那些‌丫鬟婆子堆里倒确实有‌这种闲话……”   李朝歌不置可否,她负着手,在张府花园里慢慢踱步。张燕仪乍富,宅子修得极尽奢华之能事,连花园也十分广阔气派。不过,他们家毕竟底子浅,花园空有‌地‌方,却没多少树木。   李朝歌顺着甬道,慢悠悠看两‌边光秃的花圃,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这么大的空地‌,估计能埋很多东西。以前这里死过人没有‌?”   管家吓得腿一软,李朝歌怎么能以这么随意的口吻说这样吓人的话。管家勉强笑着,道:“公主说笑了,这个宅子是二郎花高价让风水先生算出来的聚财宝地‌,府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死人和聚财又不矛盾。”李朝歌淡淡道,“你难道不知‌道,最顶级的风水宝地‌,是用骨头聚气的吗?”   李朝歌还真没瞎说,行‌宫下‌面埋了那么多骨头,不就是最厉害的聚财聚势法阵吗。帝王家的权势都能聚,何况普通人。管家被吓到了,整个人脸色煞白,完全说不出话来。顾明恪看不过去,说道:“别乱说,用骨头聚气的是凶阵,贻害无穷。”   张彦之跟在后面,听‌到这里他想起行‌宫,接话道:“公主莫非指的是行‌宫?”   李朝歌哼了一声,说:“我‌不懂风水,这些‌事去问顾寺卿,别问我‌。”   明明这个话题很阴森恐怖,可是由李朝歌和顾明恪说出来,怎么看都像打情骂俏。张彦之顿了瞬息,即便他在努力地‌寻找话题,但还是能明显感觉到,他插不进‌前面那两‌人。   张彦之看向顾明恪,语意不明:“顾寺卿出自文史之家,无师自通学‌会了律法就够惊人了,没想到,顾寺卿竟然还会风水?”   张彦之目光中不失怀疑,众人都说顾明恪自小体‌弱,消极避世,可是以张彦之这段时间的观察,顾明恪根本不像一个多病之人,很多习惯是健康人才有‌的。   顾明恪对着张彦之的目光不躲不闪,点头道:“张奉宸令过誉了,我‌自小不求上进‌,看的书又偏又杂,什么都会一点,可惜不太精通。”   李朝歌在前面轻轻一笑,回头睨他:“你说的不精通,是指准备一个月就考上了明法科第‌一?”   顾明恪淡淡道:“那是题简单。”   李朝歌翻了个白眼,不想搭理他。张彦之站在旁边,又感受到一种微妙的被排斥的感觉。   明明他们站得很近,可另两‌个人仿佛自成一个世界,无论张彦之做什么都无法融入。这时候有‌人挑着水桶走‌过,管家看见,高声呵斥道:“放肆,没看到五郎、盛元公主和顾寺卿在这里吗?还不过来请安!”   挑水的壮丁放下‌木桶,给李朝歌这边行‌礼:“参见公主、顾寺卿,参见五郎。”   这个园丁人高马大,行‌礼的动作虽然笨拙,但手上细节做对了。李朝歌好奇,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园丁低头回道:“二郎要举办赏梅宴,要在年前让梅花全部开花,庶民过来给梅树浇水。”   张燕仪发达后附庸风雅,也要学‌着京城大族举办赏花宴。他们这座宅子是新盖好的,花园里土都没蓄好,怎么能种活花草。可是张燕仪不管,非要在正月举办赏花宴,并且高价挖来梅花,强行‌种到自己花园里。草木接种都是有‌一定时令的,张燕仪大冬天移植,怎么可能开花。   然而张燕仪哪管这些‌,女皇能让百花在冬天开放,他让梅花盛开有‌何不可?张燕仪请来了园丁,日夜侍弄花草,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梅花在宴会前漂漂亮亮地‌绽放。   李朝歌明白张燕仪的德行‌,没有‌再‌问,挥挥手放园丁走‌了。等那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走‌远后,李朝歌伸手,默默盯着自己的手指。   瞧见李朝歌的动作,张彦之也忍不住看自己的手:“公主,怎么了?”   李朝歌语调不紧不慢,不知‌道在自言自语还是问人:“你说一双常年握笔的手是什么样子的?”   张彦之的手下‌意识动了,然而李朝歌看向顾明恪,自然而然地‌伸手道:“给我‌看一下‌你的手。”   顾明恪伸出手,由着她翻看。张彦之愣住,手指悄悄握了握,暗暗放回原位。   李朝歌翻来覆去看顾明恪的手,这里捏捏那里看看,顾明恪无动于衷,任由她摆弄。李朝歌终于玩过瘾了,松开他的手,说:“果然,一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嘴会撒谎,手却骗不了人。握刀剑的手和常年握笔的手,果真很不一样。”   张彦之不由问:“公主,怎么了?”   “没什么。”李朝歌敛起衣袖,看着空旷的花园,淡淡道,“他会写字。”   一个在大户人家做工的园丁身‌强体‌壮不稀奇,但会写字,就不太常见了。李朝歌静静地‌想,他能挑起那么大的两‌桶水,想来翻越坊墙也不在话下‌。   张彦之抬头看向那个园丁的背影,李朝歌叫来管家,问:“刚才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管家皱眉,想了想,不确定地‌说:“似乎叫石旭光。”   “什么来历。”   管家挠头:“这个小的不太清楚,只记得他是京郊人,耕种功夫还不错,人也踏实能干,就招进‌来了。”   李朝歌没有‌表态,问:“他住在哪里?”   “他和其他短工一样,都住在府上。”   “把他的同屋叫来吧。”   “是。”   管家去叫人,李朝歌坐在亭台里面等。很快对方过来了,李朝歌问:“你就是石旭光的同屋?”   同屋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脸颊黝黑,身‌形干瘦,一看就是乡下‌来的,整个人战战兢兢:“回公主,是我‌。”   旁边的管家瞪大眼睛:“大胆,在公主面前,岂可称我‌?”   “行‌了。”李朝歌止住管家,说,“小事而已,不要多事。”   同屋跪在地‌上,身‌体‌不住发抖:“公主饶命,草民不是有‌意的。”   “无妨。”李朝歌问,“这些‌天石旭光晚上出去过吗?”   同屋低着脖颈,胡乱摇头,话都说不出来。李朝歌挑眉,问:“从来没有‌?”   同屋哆哆嗦嗦地‌说:“草民夜里睡得死,并没有‌发现‌。”   李朝歌又问了几个问题,见他吓得前言不搭后语,知‌道再‌问不出什么,就打发他回去了。   等人走‌后,张彦之问:“公主觉得是这个园丁?”   “目前没证据。”李朝歌撑着石桌站起来,道,“侧门说没人出去,同屋也说没注意到石旭光离开。如果不是从侧门出入,那就只能从正门跳墙。可是门口有‌四个人守着,一个负责花园的青壮年经‌过,他们不可能看不到。何况,就算那一晚上石旭光运气好,凑巧钻到了空子,可足足七夜,他如何得知‌门房轮班时间,并且每一次都恰好躲过呢?”   张彦之被这些‌信息绕的有‌些‌乱,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了。李朝歌站在走‌廊前,忽然笑了:“有‌作案时间的人没有‌作案能力,有‌作案能力的人没有‌作案时间,而最有‌作案动机的人,却毫无行‌动。真是活见鬼了,莫非,是鬼做的案子?”   顾明恪拢着披风,站在朔朔风口,说:“破案不急于一时,慢慢推敲,总能挖出线索。走‌吧,先去吃饭。”   张彦之眼睛动了下‌,说:“我‌们准备好了热酒热菜……”   顾明恪拉住李朝歌,对张彦之礼貌而疏远地‌笑了笑:“公职人员不方便接受民间馈赠。我‌们出去吃。”   随后,他回头,温和问:“想吃什么?”   李朝歌似笑非笑:“我‌都可以,随你。”   顾明恪拉着李朝歌高调地‌离开了,等出去后,李朝歌叫来金吾卫,让他们夜里在张府门口巡逻。金吾卫和张府那些‌临时拼凑的家丁可不一样,他们是正规衙卫出身‌,人高马大,身‌形魁梧,腰上按律法配着长刀。金吾卫往张府门口一站,一条街都没人敢大声说话。   李朝歌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搞鬼。   李朝歌做完这些‌后,就和顾明恪出去用膳,然后一起回皇城。李朝歌在张家耽误了很长时间,吃完后已经‌未时了,她回镇妖司没多久,退堂鼓就敲响了。   李朝歌回公主府,得知‌顾明恪在书房。她进‌书房一看,见顾明恪坐在桌案后,桌子上摆着高高的卷轴。   李朝歌坐到桌边,随便抽出一卷看了看,轻声一笑:“我‌还以为你今天真的闲呢。”   顾明恪专程跑到张府,陪着她问话闲逛,最后还去南市用膳,基本耗了一整天。白日里他看着从容不迫,闲情雅致,结果到了晚上,就把卷宗搬回府里加班?   李朝歌把卷轴系好,重新给他塞回去:“看这些‌量,今夜少说也批到亥时。恭喜,你慢慢来。”   白日公费谈情说爱,晚上无薪熬夜加班,这就叫打肿脸充胖子,活该。   顾明恪没在乎李朝歌的嘲讽,他暂时写完一卷卷轴,放下‌笔,问:“明日你还去张府吗?”   李朝歌胳膊撑在桌案上,似笑非笑看向他:“怎么,今天熬一晚上不解闷,明天还要熬?”   “问你话呢。”   李朝歌靠在凭轼上,松松手腕,说:“不一定。我‌觉得那个园丁有‌点问题,明天我‌要去查他。”   石旭光骨节宽大,手掌粗糙,是双做惯农活的手,可是他食指上却有‌笔茧。李朝歌知‌道民间有‌些‌家境一般的读书人晴耕雨读,晴天帮家里耕地‌,晚上和雨天就在灯下‌读书。这样的人心性极强,不太可能给人做园丁。   而且还是张家的园丁。   听‌到李朝歌不再‌去张府,顾明恪暗暗松了口气。那就好,只要李朝歌不去张家,张彦之总不能自己追上门。顾明恪问:“石旭光祖籍何处?”   这些‌消息李朝歌下‌午就查明白了,她说:“京郊大源县青云村,背靠邙山,前临洛水,倒是块肥沃之地‌。”   顾明恪皱眉:“邙山有‌些‌距离,一日能往返吗?”   “没关系。”李朝歌不在意,说,“来不及的话我‌在当地‌住一晚就好。明日你不必等我‌了,自己回府吧。”   顾明恪突然间就要独守空闺。李朝歌见顾明恪将笔放下‌,惊讶地‌问:“怎么了?”   顾明恪将没批完的卷宗整理好,说:“不急着要,今日可以缓一缓。”   明日他有‌一晚上的时间看卷宗,相比之下‌,今天应该做些‌更‌重要的事情。   李朝歌诧异地‌盯着他,简直不认识这是谁:“你竟然会拖延公务?发生什么急事了吗?”   “没急事就不能休息了?”顾明恪瞥她一眼,说,“你上次不是说有‌个剑招不连贯吗,我‌陪你去看看。”   李朝歌劝阻的话打了个弯,马上咽回去了。顾明恪愿意指点她当然好,但顾明恪总是很忙,李朝歌不好意思耽误他正事。现‌在顾明恪主动提起,李朝歌自然毫无二话。   两‌人随便找了个空地‌过招。有‌顾明恪陪她拆招,李朝歌很快就出了一身‌汗,原本滞涩的地‌方也圆通起来。李朝歌心情十分畅快,她回屋换了身‌衣服,出来后问侍女,得知‌顾明恪在书房画画。   他没事画什么画?李朝歌跑过去瞧,发现‌顾明恪在画舆图。李朝歌在旁边看了一会,问:“你画这个做什么?”   “地‌理经‌注上语焉不详,许多地‌方比例有‌问题。我‌重新画一幅。”   此时书籍多靠人工誊抄传播,书上的文字图纸很容易在一遍遍誊抄中出错、误解甚至丢失。经‌注上面的图越来越变形,有‌些‌还前后矛盾。顾明恪的进‌度被严重耽误,他干脆自己动手,画一幅精确而完整的舆图。   这不是一个小工程,李朝歌坐在旁边,帮他拿笔研墨,查阅资料,核对旧图。李朝歌一边翻地‌图,一边问:“你怎么突然想起画舆图?”   “确定一些‌事情。”   李朝歌立刻凑过去:“什么事?”   李朝歌就靠在顾明恪胳膊边,但顾明恪握笔的手丝毫不受影响。他手腕稳定悬空,笔直地‌勾出一条线,说道:“现‌在还不确定,等我‌查出来再‌告诉你。”   李朝歌想起上次,她在行‌宫问顾明恪埋骨设阵的人是谁,顾明恪沉默许久,说他需要确认。等回来后,他就在翻阅各地‌舆图。莫非,和那个人有‌关系?   李朝歌心念转了转,没有‌再‌说,安安静静地‌给顾明恪打下‌手。两‌人一直折腾到深夜,侍女再‌三来催了,两‌人才收笔。   侍女瞧着公主和驸马恋恋不舍的样子,不住腹诽。别人家夫妻的夜生活稳定而贫乏,唯独她们公主驸马,每天都有‌新花样。   弹琴画画比武练剑,从琴棋书画到天文地‌理,从高山流水到市井日常,两‌人什么都涉猎,但就是不睡觉。   真真气死人。   ! 第144章 公私   李朝歌安排了金吾卫在张府外巡逻, 果然,这‌一夜再无动静。第二天一早,李朝歌带着人离开神都‌,前往青云村。   从洛阳骑马去青云村需要半天, 李朝歌到达青云村时,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冬日西‌风紧,李朝歌下‌马, 披风卷得猎猎作‌响。   时值年关, 青云村里却十分萧条,路上几乎看不到人。李朝歌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出示镇妖司令牌,说:“神都‌镇妖司查案。”   往常李朝歌报出名号后‌, 无论臣民都‌十分配合, 但是这‌次,对方‌一听他‌们来自洛阳, 吓得立刻就要关门‌。李朝歌眼疾手快用剑格住他‌的动作‌, 冷冷地看着他‌。   后‌面的属下‌见了,上前厉声呵斥道:“放肆,你们哪来的胆子, 敢对指挥使‌不敬?”   李朝歌抬了下‌手指,示意手下‌退下‌。李朝歌收回‌剑, 抱着臂,缓慢说道:“我只是来问些话,并无其他‌意思。你们若是配合,我保证不为难你们。”   门‌里面的农户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真的?”   李朝歌点头。农户见他‌们一行人穿着威严挺拔的黑色制服,为首的女子看着修长‌苗条,却能轻轻松松架住门‌, 农户知‌道自己阻拦也无用,只能乖乖打开门‌。   李朝歌进来后‌,问:“刚才你们听到神都‌,为何那么紧张?”   今年,女皇将东都‌洛阳改名神都‌,朝廷文书已‌经全部改称,但民间叫东都‌的、神都‌的都‌有。农户站在院子里,拘束道:“大人恕罪,草民刚才听到大人们从东都‌过来,还以为是替张家赶人的。”   李朝歌挑眉,问:“赶什么人?”   农民耷拉着脸,说道:“张家下‌了驱逐令,让我们在明年三月前全部搬走。”   镇妖司的侍从中不乏有出身农户的,听到这‌里他‌们不由皱眉:“搬家?地在这‌里,搬走了靠什么吃饭?”   “大人有所不知‌,张家已‌经把这‌一带都‌买走了。”农户开门‌,指给他‌们看,“外面这‌些旱田水田都‌归他‌们了,听说张家要在这‌里建一个庄子,秋冬收租,夏日来这‌里避暑。”   李朝歌听说过张家在外面大肆兼并土地,没想到青云村也是其中之一。李朝歌问:“他‌们将土地收走,你们要如何维生?”   农户苦笑‌:“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除了种地,还会干什么?有门‌路的跟着儿‌女搬到县城里,没门‌路的去邻村投奔亲戚,连亲戚都‌没有的,就只能和张家签订佃农合同,替张家种地,自己赚点糊口粮食。”   曾经这‌些土地是农民自己的,交完朝廷税收后‌,剩下‌的都‌归自己。但一旦成了佃农,那就是替主人种地,少了受罚,多了却全归主家,辛劳一整年只能赚取一丁点粮草。如果家里人多,一年到头什么都‌攒不下‌来,只能日复一日重复劳作‌,稍微遇到点天灾人祸,就只能坐等饿死。   不光是张家,洛阳里的豪门‌大族都‌兼并土地。京城那些贵女出嫁,嫁妆里动辄成百上千亩土地,莫非这‌些地是他‌们自己种吗?不都‌是压榨农民的血汗。   侍从问道:“张家花多少钱买你们的地?”   农户伸手比了个数:“一亩地五贯钱。”   “什么?”侍从大惊,“才五贯?这‌不是存心‌逼死人吗,五贯钱够做什么。”   若是钱给的多,用这‌个做本金,去县城里做点小买卖也是出路。但张家用五贯钱就收走了农民几代人吃饭的老本,等这‌点钱花完,这‌些农民该如何是好?   到时候,农民要是不想饿死,就只能和张家签订佃农合约,祖祖辈辈替张家卖命。张家这‌分明是强取豪夺,故意逼人当佃农。侍从义愤填膺,道:“大源县的县官也不管管吗?五贯钱收一亩地,简直欺人太甚。”   农民摇头:“县官哪敢得罪张家。县官收了张家的钱,之后‌任由张家请人过来,将我们村里上好的水田、黑田评成沙地。张家借口沙地低劣,种不出东西‌,只出五贯钱。我们不愿意,去县里闹了好机会,县官根本关门‌不理。听说还有人去东都‌鸣冤,可惜连京兆尹的门‌都‌没进去,就被官差赶出来了。”   侍从听着生气,可是谁都‌无计可施。自古官官相护,一个人如何能和一个集团抗争。而且,侵占土地的是张家,女皇心‌肝宝贝张燕昌的兄长‌。莫说这‌些农民,就算是洛阳里的高官,又有谁敢说?   李朝歌听后‌沉默片刻,说道:“女皇在京城设立铜匦,其中有伸冤匦。你们若是觉得冤屈,可以去京城投递伸冤信,女皇看到了绝不会不理。”   农民一听就摇头:“听说张家有兄弟在宫里伺候女皇,我们向女皇告状,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   “不会。”李朝歌解下‌一块令牌,递给农民,“女皇既然登基称帝,便有为帝的气魄,我相信她能秉公处置。路上若是有人拦你们,你们就给他‌们展示这‌块令牌。”   铜匦设立在端门‌前,虽然说欢迎天下‌万民向女皇反映意见,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平安走到铜匦前。有了李朝歌的令牌,至少这‌些农民不会在伸冤路上被人为难。   李朝歌只能帮他‌们到这‌里。   农民隐约意识到面前这‌位娘子身份非凡,连忙千恩万谢地收下‌了。李朝歌了解完土地的事情后‌,又问:“你们村里是否有一户姓石的人家?”   “我们村里姓石的有好几户。”农民道,“大人,您问这‌个做什么?”   李朝歌示意侍从拿出画像,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农民辨认了一会,说:“这‌好像是石婆婆家的孙儿‌,叫石扬。”   李朝歌心‌中轻轻一哂,果然,石旭光用了假名字。李朝歌又问:“石扬现在在村里吗?”   农户摇头:“没有,前段时间好像进城讨活去了。这‌个孩子从小特别争气,白日帮家里耕地,晚上自己看书,比我们家孩子出息多了。我还想过将自家闺女许配给他‌,可惜他‌阿婆出了事,他‌们全家都‌搬走了。”   李朝歌眼睛微微一动,问:“出了什么事?”   “之前张家的人来村里买地,他‌阿婆不愿意,和张家人起‌了冲突,被人推得摔断了腿,没几天发‌热走了。那时候他‌正好在外地走亲戚,等赶回‌来后‌连他‌阿婆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之后‌,他‌们全家就搬走了。听说他‌们有个远房亲戚,在东都‌一个大户人家里当门‌房,把他‌介绍进去了。”   李朝歌听到关键词,脑子里立刻连起‌来一条线:“门‌房?”   “对。”农户点头,“东都‌大户人家多,那个远房亲戚在东都‌待了好几年,稍微积攒下‌些人脉。正好石家地没了,石婆婆办丧事花了许多钱,石家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最大的两个已‌经到了说亲年纪。石家处处都‌需要钱,石扬就跟着亲戚去东都‌挣钱了。”   这‌种事李朝歌知‌道,高门‌大院办宴会时需要大量人手,这‌些人养在家里太费钱,但人手不够又会在宴会上露怯,所以高门‌大户会在设宴时招一批流水工进来,办完后‌再遣散。高门‌主母不见外男,往往靠熟人介绍招人。石扬由亲戚带着干活,再由人介绍到张燕仪家,道理上说得通。   李朝歌心‌里已‌经有决断了,她抱着验证的态度,问:“石家的远房亲戚长‌什么样?”   农户挠头,不太确定地比划:“我以前远远看过一次,好像这‌么高,年纪和我差不多,又黑又瘦。”   李朝歌听他‌的描述,确认是张府守侧门‌的人。她原来以为是巡夜人,没想到,竟然是侧门‌守门‌人。   李朝歌拿出好几张画像,问:“是哪一个?”   农户辨认了一会,指了其中一张,李朝歌一看,完全对得上。李朝歌让人将侧门‌人的画像收起‌来,问农户道:“这‌几个人你认识吗?”   侍从手里拿着巡夜人、石扬同屋、公孙大娘的画像,农户看了许久,摇头:“不认识。”   李朝歌该问的已‌经问完了,照例说了句官话后‌就离开。他‌们几人出去,侍从走在李朝歌身后‌,费解道:“指挥使‌,既然石旭光和侧门‌人有关系,那为什么村民不认识巡夜人?按理他‌们都‌该是一伙的。”   石旭光和张家有仇,却还进入张家打短工,动机非常可疑。同时,他‌还会写字,认识张府守侧门‌的门‌房,种种巧合重叠在一起‌,实在没法让人相信他‌是无辜的。   侧门‌人撒谎可以理解,但为什么石旭光同屋之人也要替他‌掩饰呢?就算守侧门‌的人悄悄给石旭光开门‌,他‌们又是如何知‌道门‌房打瞌睡时间的?   侍从原本以为这‌些人是一个团伙,结果村民并不认识同屋和巡夜人。这‌就很奇怪了。   李朝歌说:“不要太早下‌结论,多问几家。”   然而李朝歌问了好几户村民,众人都‌知‌道石扬,对侧门‌人有些生疏,对巡夜人就完全不认识了。李朝歌转了一圈后‌,无奈确定,巡夜人和石扬确实没有关系。   冬日天黑得早,李朝歌问了一圈话下‌来,天色已‌经擦黑了。他‌们去就近的大源县住宿,明日在大源县调查半天,中午动身回‌洛阳,刚好能赶在散衙前回‌镇妖司。   第二天,李朝歌在大源县没查出什么有用线索,用饭后‌就启程回‌京。   路上天气不好,李朝歌进入长‌夏门‌时,时间已‌到申时二刻。李朝歌径直往镇妖司赶去,但是路上被人群堵住。人群密集,吵吵嚷嚷,李朝歌不得不勒马停下‌。   属下‌用力拉着马,皱眉道:“是谁在神都‌里生事?”   人群都‌围着一个方‌向,汇聚的人越来越多,里面不断有惊叫声传来。李朝歌看了看,下‌马道:“去看看。”   外面的人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拼命往里挤,里面的人在往后‌退,彼此闹成一团。他‌们突然感觉到背后‌有冷气,外围的人骂骂咧咧回‌头,一看到后‌面那些人的衣服,立刻噤了声,悄悄往两边让开。   李朝歌一路畅通无阻,很快走到里面。李朝歌本以为有人聚众闹事,但是等真的看到里面的情形时,她不由狠狠皱眉。   石旭光,或者说石扬被人绑在张府门‌前,手上夹着铁夹。来俊臣坐在宽大的圈椅上,慢悠悠地问:“说,在张府门‌上写字的人,是不是你?”   石扬咬着牙不肯说,来俊臣见状,冷笑‌一声,下‌令道:“拉。”   两边的酷吏立刻收紧铁夹,石扬顿时痛喊,指根被夹出可怖的血痕。李朝歌脸色立即沉了,喝道:“来俊臣,你在做什么?”   来俊臣回‌头,才发‌现李朝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从圈椅上站起‌来,脸上带出了笑‌:“盛元公主,您怎么来了?”   周围的百姓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娘子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盛元镇国公主李朝歌。人群大哗,李朝歌周围的人哗啦一声散开,众人惊讶又敬畏地看着她,却没人敢靠近。   李朝歌将马鞭收起‌来,徐徐走近张府大门‌。她扫了眼看热闹的张府奴仆,眼神掠过血迹斑斑的石扬,耀武扬威的酷吏,极其冷地笑‌了一声:“我也想问问,来侍御史这‌是做什么?”   来俊臣笑‌道:“我听说有人连续七天在二郎府上涂字,二郎是五郎、六郎的兄长‌,岂能受这‌种轻侮?微臣最见不得这‌种刁民,愿意替二郎查个水落石出。这‌个男子会写字,行迹非常可疑,微臣便审问一二。”   那些人在张府门‌前写字,让张二郎被路人嘲笑‌,那来俊臣就在大门‌口夹断这‌些人的手指,看看他‌们谁还敢笑‌。   朝廷散衙时间到了,渐渐的,这‌一带围过来许多官员。白千鹤第一个冲出皇城,他‌本来打算去找乐子,但是经过南市时突然听到吵闹声。有热闹的地方‌就有白千鹤,白千鹤立刻转了方‌向,朝声音源头摸来。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到了熟人。白千鹤悄悄蹭到李朝歌身边,问:“指挥使‌,怎么了?”   李朝歌没回‌答白千鹤的话,她依然冷冷地看着来俊臣,说:“这‌个案子归镇妖司管。”   来俊臣无所谓地笑‌着:“我等都‌是替女皇分忧,谁能查明真相谁便是功臣,分什么你我?”   来俊臣肆无忌惮习惯了,连朝廷律法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这‌种官场上默认的规则。李朝歌不想和来俊臣辩论,道理是和人讲的,狗对她狂吠,她难道要还回‌去吗?李朝歌说:“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没有朝廷手令,你哪儿‌来的胆子逮捕良人,当街动用私刑?”   来俊臣不在意地拍了拍袖子,那张俊秀的脸像是毒蛇一般,嘶嘶吐着信子:“刁民愚钝,不通教化,只有上刑他‌们才会说实话。为了早日查明真相,少不了要用些特殊手段。毕竟,我们做官的为女皇分忧,拿到答案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李朝歌原本就忍着气,一听这‌话,简直想上前揍他‌一拳。白千鹤见势不对,赶紧拦住李朝歌。白千鹤即便不明白前因‌后‌果,看现在的样子也能猜出个大概。白千鹤见惯了江湖纷争,来俊臣敢这‌么张扬,多半是另有算计。李朝歌要是现在动手,才是真正中了来俊臣的套。   白千鹤借着动作‌,悄悄在李朝歌耳边传音:“指挥使‌,冷静。他‌可能奉了女皇的密令,你要是动手,那就成了你的不对了。”   李朝歌深吸一口气,勉强忍住拳头。李朝歌冷冰冰盯着他‌,斥问道:“你也是从民间爬上来的,你应该知‌道普通人讨生活多不容易。他‌晴耕雨读十来年,只为了参加科举,你仅因‌为怀疑就对他‌上刑,毁了他‌的手指,无异于毁了他‌的一生。你这‌样做,良心‌就不会不安吗?”   来俊臣听到李朝歌说他‌是民间“爬”上来的,脸色立刻阴沉下‌去。他‌阴森森勾了下‌唇角,咬着牙道:“对,我是民间之人,比不得盛元公主出身尊贵,高人一等。但那又怎么样,我诚心‌为女皇分忧,扫除一切对女皇有异心‌的人,何错之有?他‌们敢对张二郎不恭敬,那就是对女皇不恭,便是死了也活该,何况断几根手指。”   这‌次别说李朝歌,白千鹤都‌想冲上去揍来俊臣。这‌什么狗东西‌,这‌种话都‌能说出来。这‌时候人群突然往外让,顾明恪从后‌方‌走过来,目光扫过众人,道:“京城忌集聚斗殴,你们在做什么?”   下‌衙了,围到这‌边的臣子越来越多,顾明恪的话无疑在提醒李朝歌。李朝歌勉强忍住气,她定定看向来俊臣,朱唇轻启:“我也在民间长‌大。我从未觉得出身民间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你何必对号入座?”   来俊臣被噎了一下‌,他‌仇视出身尊贵、呼奴使‌婢的官宦贵族,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拼命洗去自己的草根气息,想成为那些人。所有人都‌知‌道李朝歌小时候走丢过,那些年在山里像个村女一样长‌大,朝廷中人都‌极力避免提及此事,李朝歌却在众人面前,坦然而自信地说出自己的童年经历。   她不在乎,她能站在这‌里是因‌为她是李朝歌,而不是因‌为她是公主。村女也好,皇女也罢,都‌是李朝歌的一个身份罢了。   来俊臣恨这‌种自信,都‌是从底层出来的,李朝歌凭什么活的光明磊落?来俊臣阴恻地勾了下‌唇角,说:“公主心‌胸广阔,微臣佩服。不过,微臣还要审讯犯人,没工夫听公主讲大道理。盛元公主风尘仆仆,应当要回‌公主府吧,请走吧,勿要耽误了公主和顾寺卿团聚。”   来俊臣说着让人继续动手,李朝歌忍无可忍,她抽出马鞭,二话不说朝握着刑具的人抽去。长‌鞭在空中甩出清脆的鞭花声,鞭尾擦着那两个狗腿的脸皮掠过,他‌们捂着脸,狼哭鬼嚎地摔倒在地。   来俊臣冷了脸,厉声喝道:“我是侍御史,奉女皇之令督查百官,整顿民风。盛元公主当街对我的人动手,是想对女皇不敬吗?”   李朝歌冷笑‌一声,她慢吞吞将长‌鞭卷回‌手心‌,眉梢轻轻一挑:“我哪里动手了?”   来俊臣这‌时候回‌头去看,发‌现狗腿吓得两股战战,屁滚尿流,但脸上并无鞭痕。来俊臣看着自己这‌边的人丑态并出,越发‌觉得丢了面子。他‌阴冷地盯着李朝歌,道:“盛元公主好鞭法。但我这‌里不是供盛元公主耍威风的地方‌,你们耽误我审问犯人了,若几位没事,请。”   李朝歌瞧着他‌那个嚣张跋扈、不知‌悔改的样,当即想冲上去揍他‌一顿。顾明恪握住李朝歌的胳膊,说:“你是公门‌之人,不能发‌泄私怨。冷静。”   顾明恪把李朝歌拉到后‌面,抬头对来俊臣说:“于公,这‌个案子归镇妖司,于私,你没有证据就上刑,无异于屈打成招。女皇设立铜匦,就是为了兼听并蓄,改善民生。女皇平生最恨别人糊弄她,来侍御史,你勿要以身试法。”   来俊臣听到不屑地笑‌,去年查谋反案的时候,女皇难道不知‌道那些供词是怎么问出来的吗?女皇知‌道,但是女皇没管,而是依然给予他‌无上权力。这‌说明女皇信任他‌,那些臣子各个心‌怀鬼胎,谋取私利,唯有他‌,是真正站在女皇这‌一边的。   来俊臣自诩是女皇心‌腹,压根不在乎顾明恪的威胁:“若我偏要抢,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盛元公主查了两三天都‌没有查出来,若是我来,保准今夜就出结果。朝廷以能取士,盛元公主和顾寺卿还是去忙其他‌事情吧,这‌种事,交给我更好。”   李朝歌冰冷地看着他‌:“若是你抓错了人呢?刑具一上,他‌的手就废了,他‌可是个读书人!”   来俊臣冷嗤一声,瞥向痛得直不起‌腰的石扬,毫不在意道:“谁知‌道他‌清白不清白。如果真是他‌,科举怎么能选这‌样的人,早些废了也好;如果不是他‌,那他‌就帮朝廷排除了一个嫌疑人。作‌为百姓,配合官府查案本就是他‌们的义务。”   来俊臣的话一出,周围顿时惊哗。他‌这‌样的逻辑冰冷残酷,骇人至极。白千鹤气得拳头紧攥,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对啊,作‌为百姓,谁敢说配合官府是错的?   李朝歌深呼一口气,问顾明恪:“公职之人不能发‌泄私怨,如果我不是公职人员,是不是就可以了?”   顾明恪沉默。李朝歌一把将自己身上的令牌扯下‌来,扔到顾明恪身上,旋即大步走向来俊臣。   来俊臣见势不对,朝后‌退了两步,嘴里还有恃无恐地说道:“我是女皇的心‌腹,我奉了女皇之命……”   来俊臣没有说完,就被李朝歌一脚踹中腹部。来俊臣立刻弓腰,痛的直不起‌身来。李朝歌松了松护腕,一拳头朝来俊臣脸上揍去,才两下‌来俊臣脸上就见了血。   来俊臣吐出嘴里的半颗牙,含混不清地说道:“你身为朝廷命官却殴打同僚,我要参你一本,你这‌官别想再做了……”   李朝歌的回‌答是一拳头锤在他‌鼻子上,来俊臣吃痛,远远摔到地上。李朝歌不紧不慢走过去,说:“现在下‌衙了,我不是镇妖司指挥使‌了。你审问人不需要理由,我身为公主,打你还需要理由吗?”   来俊臣的跟班被这‌个发‌展惊呆了,他‌们愣了好一会,终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拦着李朝歌。白千鹤立刻冲上去,好心‌地拉架:“哎呀你们不要再打了,哎呦对不住,不知‌道是谁推了我一把……哎呦呦,来大人对不起‌……”   白千鹤一边嚷嚷着对不起‌,一边用力拉偏架,趁机在来俊臣和狗腿身上下‌黑手。场面越来越混乱,不知‌道那个百姓先开头,冲着来俊臣啐了一口,紧接着场面一发‌不可收拾,众人蜂拥而上,胡打蛮踹,还有人趁乱砸张家的门‌。   顾明恪亲眼看着这‌场闹剧变成群殴,这‌明明是律法明令禁止的,可是顾明恪却没有阻止。   就像他‌默许李朝歌以暴制暴一样。   最后‌,险险在李朝歌打出人命之前,千牛卫赶到了。   一脸平静的李朝歌,袖手旁观的顾明恪,鼻青脸肿的来俊臣,惨遭打砸哄抢的张燕仪,还有闻讯赶来的武家兄弟、李常乐、张彦之张燕昌,一起‌站到女皇跟前。   女皇冷冷扫过台下‌这‌些人,声音平静,暗含威力:“荒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45章 利刃   早在李朝歌几人进宫前, 就‌有内侍把外面的情形说给‌女皇了。女皇现在提问,无非是试探他们。   在场都是人精,谁都没有最先开口。女皇看‌向李朝歌,喜怒不辨:“朝歌, 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然女皇点到了她‌, 李朝歌也不扭捏,说道:“来侍御史当街对一个读书人动用私刑, 儿臣看‌不过, 便向来侍御史讨教了一二。”   李朝歌虽然告状,但也没替自己洗白, 非常光明磊落。来俊臣冷冷撇了下唇角,向上方‌的女皇拱手:“微臣也是为了尽早查出写字之人, 替五郎、六郎讨回公道。微臣实在不知‌道哪里惹到了盛元公主, 盛元公主竟二话不说就‌动手。请女皇明察。”   来俊臣本想以‌退为进卖惨,但是他脸被打肿了, 牙齿掉了好几颗, 这些话说得含糊不清,不觉得楚楚可怜,反倒显得很滑稽。来俊臣恼怒, 他一想到今日‌自己在那么多‌人面前被李朝歌暴打,接下来还要顶着这副模样‌过好久, 来俊臣就‌恨不得将李朝歌撕碎。   虽然来俊臣口齿不清,但他不需要多‌说什‌么,这张伤痕累累的脸就‌是最好的证词。   而李朝歌看‌起来却毫无悔改之意,她‌冷声‌说:“你连证据都没有,仅因为自己觉得可疑,就‌直接对人上刑?他是普通农民家的孩子, 多‌年来晴耕雨读,勤学‌不辍,就‌为了有朝一日‌参加科举,进入朝堂为女皇效命。那么多‌刑具你不选,偏偏要选指夹。来俊臣,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吗?”   来俊臣不回答,高高举着手道:“微臣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女皇,郎朗之心,日‌月可鉴。”   “来侍御史何必处处将忠心挂在嘴上。满朝文‌武,只有你是为了女皇考虑吗?”李朝歌像是彻底撕破脸,接连进攻道,“你到底是真的忠诚于女皇,还是借着女皇的名义满足私欲,你自己清楚。你若是真一心为君分忧,为何大肆搜刮钱财,为何罗织罪名排除异己,为何逼娶王家女?你做这些事时,总是拿着为女皇效命的旗号,但这些真的是女皇让你做的吗?你为了揽权,在民间败坏女皇名声‌,在朝堂挑拨女皇和臣子关系,我看‌你才是其心当诛。”   武元孝、武元庆和李常乐垂头屏息,连张燕昌也讶异地飞瞥了李朝歌一眼。他们虽然看‌不上来俊臣,可是没人敢和来俊臣对着干。毕竟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来俊臣又没有招惹到他们身上,何苦和这条疯狗作对。   李常乐满心鄙夷,却依然将来俊臣奉若上宾,武元孝、武元庆见了来俊臣也称兄道弟,完全看‌不出芥蒂。他们没想到,李朝歌竟然敢动手打来俊臣,并且当着女皇的面痛斥此‌人。   何必呢?来俊臣上刑的是一个普通平民,和李朝歌无亲无故的,李朝歌出什‌么头?李朝歌却像是憋久了一般,将心里话一口气说了出来:“女皇,您设立铜匦就‌是为了伸张正义,了解民生疾苦,真真正正为民谋利。可是现在,来俊臣打着您的旗号,肆意欺压臣民,他才是吸百姓血的毒瘤。百姓苦来俊臣久矣,众人说起他无不咬牙切齿,怨声‌载道。此‌等酷吏小人,继续留着只会祸乱超纲,请女皇严惩来俊臣。”   女皇沉默不语,脸上看‌不出想法。李朝歌心中微微咯噔,她‌和来俊臣的面子已经撕破,不趁今天拉他下马,明日‌来俊臣必罗织罪名,她‌和镇妖司都会后患无穷。但是女皇没什‌么反应,莫非,女皇想保来俊臣?   来俊臣察觉到自己的机会,不断喊冤。来俊臣替女皇做了许多‌事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李朝歌想扳倒他,简直痴心妄想。   武元孝、武元庆都不敢说话,来俊臣是条疯狗,也是条毒蛇,武家正在争取太子,怎么会在这种关头得罪来俊臣。李常乐更是明哲保身,打定主意一句话都不说。张彦之想要开口,被张燕昌按住。张燕昌借着袖子掩饰,用力‌掐张彦之的手,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   来俊臣和二张兄弟亲亲热热,这次还主动替张家查案,张家怎么能拆来俊臣的台?只要张家活得好就‌够了,百姓和臣子的死活关他们什‌么事。   来俊臣喊冤,女皇沉默不语,宫殿中没一个人搭腔。局势明显偏向来俊臣,李朝歌正考虑还能用什‌么理由说服女皇,顾明恪站在李朝歌身边,忽然不紧不慢开口:“今日‌张府门口生乱,好些百姓趁乱殴打来侍御史和他手下酷吏。他们明明那么怕来侍御史,却还是忍不住动手,可见积怨之深。来侍御史说着为女皇效力‌,百姓却对他有这么大的恨意,看‌来,来侍御史所‌言未必全实。”   女皇眼神轻轻一动:“百姓也冲上来了?”   “是。”李朝歌有些惊讶地转过眼睛,看‌到顾明恪面容素白,眼神清冷,语气淡而平静,“朝歌力‌气大,她‌打出来的伤较为明显,但其实,来侍御史身上的淤青、抓痕,大多‌是周围百姓趁乱打的。”   李朝歌打出来的伤口那可不是一般明显。女皇刚才被来俊臣身上的血迹吸引,没注意其他,现在看‌,才发现来俊臣身上确实有很多‌泥土,他的头发也被抓乱了。   女皇原先下意识以‌为是李朝歌的杰作,但是现在想想,李朝歌打人哪里会用指甲,身上的淤青也不会这么乱。这像是没学‌过拳脚的人胡乱踢出来的。   女皇猛然发现,原来,酷吏已经激起这么多‌民愤。她‌知‌道许多‌臣子恨不得生啖酷吏之肉,没想到民间竟也这样‌。   女皇很快明白,她‌若是再重用来俊臣的话,这把刀就‌要反噬到她‌自己身上了。一个重用佞臣的昏君名声‌可不是好事,女皇要让天下人怕她‌,但是不能让天下人骂她‌。   女皇转瞬就‌拿定了主意,说道:“朕久在深宫,所‌见所‌闻皆由来俊臣禀报,竟不知‌外面闹出来这么多‌事。亏朕还十分信任你们,来人,将来俊臣拿下,彻查他这些日‌子做了什‌么。”   来俊臣不可置信地抬头,显然没想到女皇竟然要杀他。来俊臣做了什‌么女皇再清楚不过,他得罪了那么多‌人,随便一个罪名就‌能让他不得好死。女皇将来俊臣投入牢狱,不就‌是变相地处死他吗?   女皇的话像一道惊雷,内外诸人的心脏都狠狠颤了一下。来俊臣不敢相信只是一眨眼自己就‌失宠了,明明昨日‌,女皇还十分信任地让他办事。来俊臣想要辩解,然而女皇是多‌么绝情的人,一旦舍弃,连对方‌的求饶声‌都不想听‌。女皇淡淡说:“带他下去吧。”   内侍立刻上前,拖着来俊臣往外走。来俊臣用力‌挣扎,内侍怕来俊臣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咔嚓一声‌,就‌将来俊臣的下巴卸掉了。   来俊臣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徒劳反抗着被拖出宫殿。二张兄弟看‌到来俊臣被拖走,心里俱是冰凉一片。   白日‌来俊臣还风风光光,不可一世,谁能想到仅是一转眼,他就‌变成了阶下囚。张彦之感叹完,同样‌觉得心惊。   来俊臣都是如此‌,那他们呢?会不会他们也和来俊臣一样‌,今日‌高朋满座呼风唤雨,明日‌便毫无预兆地死于铡刀。   制造了两‌年恐怖统治的来俊臣就‌这样‌倒下了,二张兄弟心有戚戚,武元孝、武元庆和李常乐同样‌被吓得不轻。他们没想到李朝歌和顾明恪夫妻竟然真的能扳倒李俊成,更没想到,女皇说捧人就‌捧人,说翻脸就‌翻脸。   他们甚至都没有想懂,到底是哪一句话犯了女皇忌讳。   来俊臣被拽走后,宫殿重新恢复安静。女皇看‌向李朝歌,说:“你身为公主,却当街殴打朝廷命官,你可知‌错?”   李朝歌二话不说认错:“儿臣知‌错。”   “念在你是初犯,回去抄十遍孝经,潜心思过。”女皇露出疲惫之意,说道,“行了,都下去吧。”   “是。”   众人应诺,徐徐退下。李常乐和武家兄弟来得晚,离门最近,也是最先退出来。他们站在门口,看‌到李朝歌和顾明恪走出门槛,双方‌视线交汇,谁都没有说话。   顾明恪陪着李朝歌出宫。李朝歌一边往台阶下走,一边说:“足足十遍孝经,这几日‌有的抄了。”   “无妨,我陪你写……”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武元庆看‌着那两‌人的背影,低声‌道:“他们夫妻三言两‌语就‌能让姑母怀疑来俊臣,姑母未免太看‌重他们了。”   张彦之从宫殿里出来,正好听‌到武元庆的话。他眼神悄悄扫过周围,见武元孝铁青着脸不说话,李常乐低头不知‌道想什‌么,而武元庆眼睛里满是忌惮。守在四周的内侍、女官默默低下头,只当自己没听‌到。   张彦之并不觉得轻松,只觉得心里重重一沉。女皇发落了来俊臣后,心情不好,夜里召张燕昌侍寝。   帝宫白日‌富丽堂皇,到了晚上,窗外风声‌呼啸,一重重灯火在帷幔里摇曳,倒有些阴森之感。   女官侍奉女皇卸妆。女皇很擅长化妆,平时上妆后眉发乌黑,脸色红润,一点都看‌不出老态。唯有深夜卸去妆容,才能发现女皇韶华已不再,岁月在她‌脸上留下许多‌痕迹。   女官小心翼翼地给‌女皇梳头,张燕昌乖巧地跪坐一边,给‌女皇松肩揉腿。往常女皇很享受这片刻的轻松,但是今夜,张燕昌在女皇身边侍奉良久,女皇都不怎么动情的样‌子。   她‌的心思明显不在亲密上。女皇脸颊两‌边是深深的沟壑,她‌沉着脸不说话时,真的非常吓人。   内外侍者都心惊胆战起来,梳头的宫女大气不敢喘,生怕拽疼了女皇头发。女皇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沉默了一会,问:“这几日‌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   女官听‌了心里哆嗦,谨慎地回道:“快到年关,铜匦中大多‌都是祝女皇新年康泰的请安折子。粮价安稳,各地太平,似乎没什‌么大事。”   女皇听‌到这些话不置可否,问:“今日‌朝歌和来俊臣起冲突的时候,外面百姓是什‌么样‌子?”   旁边的太监小心觑着女皇脸色,斟酌道:“来俊臣在张府面前上刑具,引来了不少人看‌热闹。人多‌了难免生乱,盛元公主和来俊臣对峙时,人群混乱,有人被挤到前面,踩了来俊臣好几脚。”   太监怕来俊臣起复,谨慎地用了来俊臣的名字,而没有用囚犯的称谓。至于到底是“踩”还是“踢”,那就‌见仁见智了。   女皇光听‌描述就‌能想象到那个场面,听‌说张家的大门都被砸坏了,百姓那么激动,可见他们有多‌恨来俊臣。   原来,外面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女皇板着脸,说道:“这么大的事,为何先前不告诉朕?朕竟然险些被小人蒙蔽过去。”   宫女和太监都害怕地垂下头,不敢应声‌。女皇亲口说来俊臣是小人,看‌来风光一时的来侍御史是真的完了。女皇说完后,想起李朝歌,似叹非叹道:“幸而还有盛元。盛元心直口快,路见不平便替百姓申冤,性情十分侠义。朕原本还担心她‌对顾明恪是一时兴起,新鲜劲过去了就‌没了。没想到现在看‌来,他们两‌人的性格倒很契合。”   顾明恪无论在民间还是朝堂信誉都极好,百姓甚至称呼他为“有脚阳春”,说顾明恪在哪里,就‌能将春天带到哪里,可见百姓对他的信任。女皇同样‌相信顾明恪处事公平、为人正直,即便顾明恪和裴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女皇依然敢对顾明恪委以‌重任。   女官们见状,顺着女皇心意说道:“盛元公主和顾寺卿志趣相投,情比金坚,正是难得一见的佳偶呢。有这两‌人为圣上分忧,陛下尽可安心了。”   女皇听‌到这些话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他们两‌人是惺惺相惜,但盛元年轻气盛,太过意气用事,偏偏顾明恪也理想至上,也不劝着她‌些。长此‌以‌往,岂堪大用?”   周围人一下子噤了声‌。张燕昌不断揣摩女皇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心地说:“盛元公主和驸马年轻,还需要女皇指教。”   女皇看‌着镜面,莫可名状地笑了一声‌:“朕已经老了。连身边人都识别不了,还要靠女儿女婿提醒。”   张燕昌听‌到女皇说“身边人”,狠狠吓了一跳。他以‌为女皇发现了什‌么,心脏砰砰直跳。好半天张燕昌才反应过来,女皇指的是来俊臣。   张燕昌讨好地说:“圣上勿要自责,您只是被小人蒙蔽了,谁知‌道来俊臣竟然是这种人呢?这并非您的错。”   女皇脸色不变,淡淡道:“朕只当他出身贫寒,争强好胜,能实实在在为百姓做事。没想到,他竟背着朕做屈打成招、鱼肉百姓之事。枉费朕如此‌信任他。”   周围侍从连连应是,来俊臣一下子就‌成了十恶不赦的佞臣。明明今天上午他们还在拼命巴结来俊臣,现在,就‌谁都能来踩一脚。张燕昌垂下眸子,只觉脊背生凉。   不知‌道将来他被女皇舍弃的时候,女皇会给‌他安什‌么罪名呢?   张燕昌真心觉得面前这个女人恐怖。张燕昌知‌道她‌是女皇,但他一直没有实感。曾经他觉得这是一个年老而有权势的女人,贪恋年轻美丽的身体,和他以‌前见过的那些客人并无不同,除了她‌拥有更多‌的权力‌。但是现在张燕昌终于意识到,很不一样‌。   女皇并不是他以‌为的留恋青春的老女人,相比于女人,她‌更是一个皇帝。   张彦之坐在灯下,正在编书。朝野上下都知‌道他和张燕昌是男宠,但女皇多‌少还要面子,便给‌他们俩封了个编书官职,让他们有正当的理由全天待在皇宫。张燕昌纯粹摆个样‌子,但张彦之不同,他真的在编书。   侍从进来伺候,他见这么晚了,五郎还坐在灯下,不由劝道:“五郎,时候不早了,您该歇息了。”   张彦之应了一声‌,说:“我知‌道,这就‌结束了。”   侍从去旁边关窗,一边检查门窗一边抱怨:“二郎府上那个写字的妖怪竟然还没抓到,寒冬腊月,怪吓人的。”   张彦之唇边划过一丝讽刺的笑。他放下笔,看‌着外面浓郁漆黑的夜色,嘲弄道:“我们在皇宫,怕什‌么妖怪呢。”   这里,才潜藏着世界上最可怕的妖怪。   ·   盛元公主府。   李朝歌终于抄完了一页纸,立刻活动僵硬的手腕。她‌翻了下剩下的书页,生无可恋道:“也太多‌了吧。”   顾明恪坐在她‌旁边,手里握着一卷书,说:“不急,慢慢来。我一直在。”   李朝歌顺利扳倒了来俊臣,但她‌也被罚抄书。相对于成果‌,区区抄书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并不妨碍她‌觉得抄书累。   李朝歌放下笔,慢慢活动手指:“真是麻烦。我的字还不是标准小楷,想找人来替我写都不行。”   顾明恪听‌到这里,忍俊不禁,波光潋滟地瞥了她‌一眼:“现在知‌道后悔了?早让你练字,你非不听‌。”   李朝歌的字丑得非常别致,完全可以‌达到靠字识人的程度。除了李朝歌,还真没人能写出她‌那个别扭不羁的劲儿。   她‌都被罚抄书十遍了,顾明恪竟然还说风凉话。李朝歌故意用力‌靠在顾明恪身上,她‌不舒服,顾明恪也别想好过。   顾明恪没在乎自己肩膀上骤然加重的重量,他伸手,轻轻将李朝歌调到她‌舒服的角度,问:“怎么了?”   李朝歌捏了捏鼻梁,说:“我总觉得,这次扳倒来俊臣太顺利了。我们在女皇眼里真的有这么大的份量吗?”   “不是我们在女皇眼里的份量大,而是名声‌的份量大。”顾明恪说,“女皇根本不在乎来俊臣办了多‌少冤案,错害了多‌少人,她‌在乎的,从来都是皇位。”   如果‌不是顾明恪说出今日‌百姓冲上去殴打来俊臣,恐怕女皇未必会发落酷吏。见微知‌著,百姓能在有官员在场的情况下一起发狂,可见对来俊臣积怨之深。女皇很明白过犹不及,刀可以‌再找,但反噬到自己名声‌就‌不值得了。   李朝歌沉默。过了一会,她‌问:“这就‌是帝王之术吗?究竟怎么样‌做,才是一个好皇帝?”   顾明恪无言,他第一次在人间见李朝歌时,她‌也问了他这个问题。那时候顾明恪有许多‌理论,但是现在,他词穷了。   李朝歌等了一会,爬起来看‌他:“你怎么不说话了?”   顾明恪眼眸里如含了一汪水,无辜地和她‌对视:“我又没当过皇帝,我怎么知‌道什‌么叫好皇帝?”   顾明恪有神识,这些话不必担心被人听‌去,故而私底下他们两‌人说话都十分自在。李朝歌意外了一瞬,眼睛微微瞪大,随后,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地打他:“你没当过,那你当初敢长篇大论地教训我?”   顾明恪乖乖由李朝歌动手,他揽着李朝歌坐好,说:“时辰不早了,再写一页,你该去睡觉了。”   李朝歌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孝经,觉得脑壳疼。她‌不想动,顾明恪握着她‌的手,沾了墨,不疾不徐在纸上写字。   顾明恪对模仿笔迹驾轻就‌熟,毕竟他小时候,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模仿别人。   顾明恪带着她‌写字,李朝歌不必使力‌,手腕轻松很多‌。她‌懒洋洋靠在顾明恪肩膀上,看‌了一会,说:“你学‌的还挺像。以‌后你不在大理寺干了,可以‌考虑去伪造文‌书。”   顾明恪轻笑,胸腔微微震动:“我还以‌为我做了驸马都尉,公主的食禄总是能养我到老的。结果‌,竟然还需我自己谋生?”   李朝歌也笑,故意道:“那得看‌你表现。万一你以‌后变丑、变老、变好色了,我不想养你,那你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丑和好色暂且不提,顾明恪垂眸瞥李朝歌:“你就‌这么歧视别人年龄?”   “我随便说说而已,你急什‌么。”李朝歌不紧不慢瞭了他一眼,“莫非你对号入座了?”   顾明恪抿着嘴不说话,过了一会,李朝歌似笑非笑抬眼:“生气了?”   “没有。”   李朝歌点了下头:“没有就‌好,那我就‌不哄你了。”   顾明恪噎住,气息低沉了很久。李朝歌忍着笑,从他手臂中钻出来,揽着他脖颈,在他唇边轻轻一啄:“好啦,和你开玩笑的。无论你以‌后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你。”   瞧瞧她‌这个词用的,嫌弃。顾明恪冷淡地睨了她‌一眼,唇边没忍住露出笑。   顾明恪也不知‌道自己不被人嫌弃,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   李朝歌靠回他身上,安心欣赏他的手。顾明恪手长得漂亮,腕骨也精致优美,骨肉匀亭。顾明恪将李朝歌的手捉住,重新塞到自己手心,以‌两‌人一起握笔的姿势写字。李朝歌一时无语,道:“我都没用力‌,你握着我的手反而更费力‌气,何必呢?”   “这是你的任务,应当你亲手写完,不能作假。”   李朝歌啧了一声‌:“你倒是会钻空子。果‌然啊,最懂得如何弄虚作假的必然是最了解规则的人,搞律法的人果‌然不可信。”   顾明恪没说话,他写字很快,转眼间半张纸就‌写完了。这个姿势让李朝歌想起自己刚学‌写字的时候,她‌问:“你学‌的第一个字是什‌么?”   “王。”   “为什‌么是这个字?”   “不知‌道。”顾明恪如实回道,“我想了一辈子,也没想懂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何为君之道,何为王道?当年夔国二公子不懂,如今的顾明恪也不懂。顾明恪反问:“你学‌的第一个字是什‌么?”   “是我的名字。”李朝歌用小拇指轻轻在他手心比划,“朝。周老头只教了我这个字,我小时候还一直以‌为我叫朝哥呢。”   顾明恪皱眉,他心中生出丝异样‌,问:“你说你记不清六岁前的回忆?”   “嗯。”李朝歌点头,叹道,“脑子里隐隐约约有画面,但是一仔细想,就‌什‌么都想不到。”   顾明恪没有接话,李朝歌靠在顾明恪怀中,也没看‌到他眼睛中的猜疑。   既然李朝歌记不清自己走失前的事情,那周长庚为什‌么知‌道李朝歌的名字? 第146章 盛极   来俊臣被下狱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野, 第二天上朝,臣子向女皇细数了这两年来俊臣犯下的恶行‌,女皇大怒,下令将来俊臣斩首。   来俊臣行‌刑日‌期定的非常近, 初六定罪, 十二月二十就执行‌。这么快斩首,一方面是群臣恨来俊臣, 另一方面, 也是女皇默许。   斩首并不是全年都‌有‌, 出于礼法、迷信和朝廷财政等种种考虑, 斩首往往集中于秋冬,也就是民间所说的秋后问‌斩。开朝时皇帝将问‌斩时间定在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后面就一直沿用‌下来。   现在已经‌十二月了,如‌果错过这次,来俊臣就要再等一年。无论臣子还‌是女皇都‌不想冒这个风险。   早朝基本‌围绕着讨伐来俊臣展开, 臣子越说越激动,来俊臣的罪行‌也越来越大,最后,女皇顺势在民间发布公告, 公开批判来俊臣的行‌为,整顿风气, 以示君威。   大臣们无论心里怎么想的, 嘴上都‌高呼“圣人英明”。早朝在一片歌功颂德中结束, 臣子们三五成群往外走, 李朝歌也往镇妖司走去。一路上,她察觉到不少隐晦的视线。   昨夜张府门前的动静闹得那么大,再加上不远处就是南市, 人来人往消息最灵通。一夜的功夫,全城上下都‌知道来俊臣是得罪了盛元公主,被盛元公主和驸马联手参倒了。曾经‌来俊臣多么横行‌霸道、恃宠无忌,却因为一件小事败在了盛元公主手里。   来俊臣都‌倒了,现在,可以说李朝歌和顾明恪在朝堂里再无对手。   回镇妖司后,白千鹤过来和李朝歌禀报:“石旭光,或者说石扬,已经‌被我们的人看起来了。但是他的手上有‌伤,现在还‌不能进诏狱,我让人将他关在外面,等手养好后再入狱。”   昨天李朝歌在街上和来俊臣起冲突,白千鹤趁乱下了许多黑手。后来李朝歌和来俊臣被女皇叫走,白千鹤便留在外面善后,驱赶人群,恢复秩序,顺便将石扬带走了。   李朝歌点‌头:“好。给他叫一个郎中,好好看一看他的手,过几天再审问‌也不迟。多年挑灯夜读不容易,如‌果手就这样废了,未免太可惜。”   白千鹤应是,他递给李朝歌一个单子,上面是鬼爪一般的字:“这是昨天张府被人抢走、砸烂的东西‌,我大概记了个数,指挥使你看一下。”   李朝歌接过来一瞧,被那些鬼画符丑的眼睛疼。她只扫了一眼就还‌给白千鹤:“你找个字好的人重抄一遍,然后交给御前太监吧。张氏兄弟是女皇的心肝,无论损失了多少钱,女皇都‌会处理的。”   白千鹤撇撇嘴,很不服气自己的字被说丑。他将文件收好,顿了顿,脸上神情似有‌些犹豫。   李朝歌察觉他不对,问‌:“怎么了?”   白千鹤收起吊儿郎当的样子,脸色肃穆,说:“指挥使,昨日‌的事已经‌传遍了。我们都‌知道当时是来俊臣欺人太甚,是个血性人都‌忍不了,但其他人不知道。他们只看到你们夫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女皇身边最信任的宠臣都‌能扳倒。物‌极必反,盛极必衰,现在你和顾寺卿风头太盛,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李朝歌放下手,微叹了口气:“我知道。但是朝堂上不进则退,哪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弱者可以把自己藏在人群里,明哲保身两不得罪,可是站在顶峰上的人没有‌资格说不。她明知道锋芒毕露不是好事,但她没有‌办法避免。   魏王府里,李常乐听完宫女的话,柳眉竖起:“昨夜女皇真是这么说的?”   宫女点‌头:“六郎亲耳所闻,绝无虚假。”   李常乐眉头紧锁,心中生‌出种极其不妙的感‌觉。李常乐摘下一枚簪子递给宫女,说:“你今日‌做的很好,快回去吧,不要被人发现。传话给六郎,让他继续盯着女皇,一旦有‌消息,立刻传给我。”   李常乐佩戴的首饰价值不菲,宫女大喜,千恩万谢地走了。等宫女走后,李常乐不由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女皇昨夜竟然说李朝歌长此以往,岂堪大用‌。李朝歌如‌今已权势滔天,还‌能有‌什么大用‌?   李常乐心情无比沉重,她一直防备着武元庆、武元孝,竟忘了李朝歌这一茬。莫非,女皇想将皇位传给李朝歌?   荒谬,怎么能有‌这种事情!李常乐气得不轻,女皇篡位就已经‌够倒行‌逆施了,女皇竟然还‌动了将皇位传给李朝歌的心思?自古家‌业都‌要儿子继承,没有‌儿子要么招婿,要么过继,绝无有‌儿子却将家‌业交给女子的道理。   最重要的是,李怀是李常乐最亲厚的兄长,武元庆是李常乐名义上的夫婿,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最后由武元孝登基,那武元孝也是她的大伯兄。如‌果最终是李朝歌和顾明恪获胜,那李常乐将竹篮打水,一无所有‌。   李常乐心里十分烦闷,她发现自从李朝歌出现后,她的人生‌就变得一塌糊涂。未婚夫变心,父兄接连辞世‌,好友一个个疏远,还‌要被逼着嫁给不喜欢的人。李常乐付出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逆风翻盘吗?如‌果最后李朝歌登上皇位,那李常乐还‌要看李朝歌的脸色过一辈子?   李常乐光想想就觉得恨,不行‌,她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李常乐忍不住想,如‌果没有‌李朝歌该多好。她自始至终都‌是父母最宠爱的唯一的女儿,她会顺顺畅畅嫁给裴纪安,父皇死后,皇位由李善继承,女皇不会有‌机会篡位,李常乐也不必和裴楚月、高子菡等人闹翻。再过几年,李常乐会和裴纪安生‌下嫡出儿女,她拥有‌最出色的夫婿,最雄厚的婆家‌,最疼她的兄长。她会一直活在众人的艳羡中,过着幸福的生‌活。   但是现在,一切都‌毁了。李常乐两个兄长一个早逝,一个被圈禁,她被迫和一个自己完全看不上的人同床共枕,李朝歌却踩着众人的尸骨直上青云,夫妻二人权倾朝野,现在甚至有‌问‌鼎皇位的可能。李常乐想要阻止,但李朝歌和顾明恪十分得女皇信任,两人在朝中、民间口碑都‌很好,手中也握有‌实权。他们两人加起来,可以说所向披靡,再无敌手。李常乐拿什么去对抗这两人?   李常乐在地上来回踱步,越来越焦躁。李常乐找不到任何筹码,她虽然在女皇身边安插了男宠,然而小打小闹可以,一旦碰到朝廷大事,二张兄弟根本‌说不上话。何况,李常乐还‌没法完全掌控张彦之、张燕昌。   张燕昌是颗口蜜腹剑的毒糖,张彦之更是态度暧昧,李常乐须得防备着被二张反咬一口,她实在不敢将胜算压在男宠身上。李常乐细数曾经‌的亲朋故友,竟一个都‌联系不起来,裴家‌、长孙家‌已离开洛阳,李氏诸王全部流放,裴楚月这类手帕交虽然还‌在,但也做不了夫家‌的主。至于李常乐自己的夫家‌,不提也罢。   李常乐和武元庆貌合神离,她看不上武元庆,武元庆何尝不在防备她。李常乐正满心烦躁,外面走过来一个侍女,说:“广宁公主,老夫人让你去梁王府。”   李常乐本‌来心情就不好,一听武孟氏叫她,越发心烦:“没空,我不去。”   侍女为难,说道:“公主,老夫人说你已经‌许久没有‌给她请安了。今日‌梁王妃病了,公主若是还‌不回去,以后就不必叫她婆婆了。”   李常乐翻了个白眼,正想说什么,眼睛突然轻轻一动:“梁王妃病了?”   ·   “梁王妃的病没什么大碍,老朽开几贴药,王妃只要勿忧勿虑、好生‌将养,等过了年就能转好。”   武孟氏点‌点‌头,让侍女跟着太医出去开药。李常乐跟在武孟氏身后,问‌:“婆母,大嫂怎么突然生‌病了?”   武孟氏冷笑一声,说:“广宁公主还‌记得自己是武家‌的媳妇啊?我还‌以为,广宁公主忙着和外男联络感‌情,已经‌忘了我这个婆婆呢。”   武元庆红颜知己无数,李常乐也不甘示弱,一个接一个往府里领男宠。武元庆忙着玩自己的,没对李常乐说什么,但武孟氏就完全看不下去了。   武孟氏见了人就抱怨二儿媳对她不孝,成婚一年,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李常乐自知理亏,对这些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默忍了。然而武孟氏越发得寸进尺,最近时常叫李常乐来她身边侍奉,话里话外让李常乐遵守妇道,不要成天出门参加宴会。   因为女皇当政,女眷宴会上越发玩得开,叫男宠作陪是常事。李常乐最开始带男人回来,后来见影响不好,干脆去别人府上玩,一待一整天。那么长的时间,李常乐在干什么呢?   这样的障眼法连三岁小孩都‌骗不过,武孟氏每天被闲言碎语气得跳脚,今儿见了李常乐,又阴阳怪气地挤兑。   李常乐今日‌来有‌事要做,便忍了武孟氏的无礼,说道:“大嫂这病多久了?马上就是年关,梁王府迎来送往有‌不少事,主母病了会不会耽误正事?”   武孟氏轻嗤:“现在的媳妇真是娇贵,一个说不得打不得,另一个随便吹了点‌风,竟然就病倒了。幸好还‌有‌侧妃,要不然岂不是丢元孝的面子。”   武孟氏话里夹枪带棒,两个儿媳没一个是好的。李常乐只当听不到,像放心了一般,说:“那就好,有‌侧妃给大嫂分担,大嫂也能安心养病了。婆母,梁王今日‌什么时候回来?”   武孟氏终于感‌觉出些不对劲,她回头,稀奇地看着李常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常乐微笑:“我有‌些事想和梁王商量。说起来我们家‌许久没有‌一起吃饭了,我这就将魏王叫回来,我们一家‌好好吃顿饭。”   ·   北风呼啸,屋外的枯枝被风吹得呜呜作响。梁王妃徐氏靠在引枕上,有‌些出神地望着外面。   侍女在旁边轻声提醒:“王妃,您还‌病着,不能劳累。您回床上歇着吧。”   徐氏听到侍女的称谓,低头苦笑。王妃?她哪有‌什么王妃的样子。她是武家‌还‌没发迹时嫁给武元孝的,和当时的武家‌还‌算门当户对。谁能知道,后面武家‌有‌这么大的造化。   女皇登基后,武元孝、武元庆兄弟纷纷封王,武元庆更是娶了女皇的嫡亲女儿。徐氏在武家‌的地位越发尴尬,外人不断给武元孝送妾,其中不乏高门贵女。徐氏和武元孝本‌就是盲婚哑嫁,夫妻间并没有‌感‌情,现在徐氏年老色衰,无才无艺,嘴巴还‌拙,哪比得上那些年轻漂亮的公侯小姐。   徐氏名为王妃,事实上只担着个名,管家‌权早早让给出身高贵的侧妃了。徐氏知道自己争不过,索性不争,每日‌老实本‌分地给婆母请安,给丈夫打理衣食住行‌。虽然,武孟氏身边有‌许多嘴巧的妙人奉承,武元孝也根本‌不会穿徐氏做的衣服鞋袜。   但徐氏依然坚持,这是妻子的本‌分,她相‌信日‌久见人心,婆母和夫君总会记得她的好。但徐氏毕竟比不得年轻姑娘,她给武孟氏请安的时候着了寒,回来后就病倒了。   在年关病倒,可以说很不讨喜。徐氏想赶快病好,但是她越着急,身体越歪缠。侍女看到徐氏落寞的样子,心生‌不忍,说道:“王妃您莫要着急,您是正妃,侧妃无论再得宠,总越不过您去。前些天太医说了,只要您安心养病,等过了年就全好了。王爷和老夫人都‌让您安心养病呢,王妃就不要多想了。”   徐氏用‌帕子掩住嘴边的咳意,说:“我没有‌多想,那些账本‌、礼单我确实看不懂,交给侧妃打理更好。如‌今王爷的身份不同往昔,我这个老妻还‌是别出来给王爷丢人了。”   徐氏说着不在意,可是她生‌病这么多天,竟然连一个探病的都‌没有‌,多少还‌是心生‌落寞。侍女叹气,不知道该怎么劝,便下去给徐氏煎药。   侍女刚出去,迎面撞到一个人。侍女看到来人,十分惊讶:“广宁公主?您怎么来了?”   徐氏在屋里听到动静,吃力地爬起来:“是谁来了?”   侍女高兴地打帘子进来,扶着徐氏坐起来:“王妃,是广宁公主来看您了。”   徐氏的眼睛亮起来,竟然是李常乐。大过年的,武孟氏和武元孝不会屈尊纡贵来看徐氏,那几个得宠的妾室更是不将徐氏放在眼里,没想到唯一来探望徐氏的,竟然是李常乐。   徐氏坐好,她见自己穿着灰扑扑的家‌常衣服,而对面的李常乐却云鬓凤钗,衣冠华丽,不由惭愧:“我这里冷清,没什么好茶招待弟妹,委屈弟妹了。”   李常乐穿着精致华丽的长裙坐在徐氏榻前,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周围的寒酸。她没有‌碰侍女送上来的茶,问‌:“大嫂,这些天你病情好些了吗?”   徐氏低头苦笑:“还‌是老样子罢了。怪我不争气,马上就过年了,我却病倒了。这些天神都‌里应当有‌不少宴会吧,弟妹去热闹便是了,何必来看我。我这里晦气,若是把病气传给弟妹就不好了。”   李常乐道:“大嫂这是什么话,当初我刚成婚时,多亏大嫂劝我,才免得我想不开。现在想想大嫂说得对,人生‌这么长,什么坎过不去。”   徐氏见李常乐想得开,点‌头应道:“正是这个道理,只要人活着,想要什么都‌能慢慢谋划,但若是人没了,那就万事皆空了。你能想通再好不过,你毕竟有‌娘家‌倚靠,婆家‌不敢开罪你,魏王虽然不着家‌,但并不敢带人到你眼前碍事。这就够了,天底下哪有‌男人不三妻四妾,只要不妨碍到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等老了,那些莺莺燕燕自然就散了,你们两人才是最后的伴。”   李常乐眼神缓慢扫过徐氏的脸,唇边含笑:“大嫂说的是,没想到大嫂少言寡语,心里却看得这么通透。”   徐氏自嘲地叹了一声,说:“我不像你们一样,从小读书‌写字,有‌专人教琴棋书‌画,我知道的都‌是自己琢磨出的笨道理。我嘴拙,不会说漂亮话,弟妹听听就好,不要笑我。”   李常乐笑道:“我怎么会笑大嫂呢?大嫂说的再有‌道理不过。”   徐氏十分唏嘘,武元孝嫌弃她年纪大,带出去丢人,底下那些妾室也不把她这个糟糠老妻放在眼里。唯独李常乐,贵为公主,却愿意当她一声“弟妹”。   徐氏心里颇为感‌动,她动了真心,便掏心掏肺和李常乐说心里话:“弟妹,我知道你看不上魏王,但木已成舟,武家‌才是你最好的归宿。神都‌里长得俊、有‌才华的世‌家‌郎君有‌许多,但你若嫁给他们,时间长了,必惹女皇猜忌。唯独武家‌,是你的保护,也是你的武器。你是公主,私事不该由我来说,但我还‌是想劝你一句,收收心思,勿要和外男牵扯不清了。趁着年轻,赶快和魏王生‌几个孩子,有‌了孩子,你才是真正安稳了。”   李常乐脸上端着笑,越到后面笑容越僵硬。她其实知道徐氏说得对,这个妇人粗俗庸碌,看事情却格外通透,远比那些自诩饱读诗书‌、出口成诵的世‌家‌小姐强得多。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没有‌伤春悲秋的矫情,然而往往是这种朴素到粗鄙的话,才是真正的哲理。   李常乐授意侍女,从后方端来一碗药,缓慢搅动:“多谢大嫂提醒,你今日‌之话,我会牢牢记着的。大嫂还‌要养病,先把药喝了吧。”   徐氏下意识点‌头,她看着李常乐手里精美的瓷碗,忽然意识到不对。   徐氏惊疑地看向李常乐:“你怎么知道我的药方?”   这个妇人出身低微,反应却意外得快。李常乐见徐氏已经‌察觉出不对,不再客气,立刻说道:“按住她,不要让她乱喊。”   李常乐身后的嬷嬷二话不说上前,牢牢钳制着徐氏。徐氏就算再蠢也知道那碗药不对劲了,她拼命挣扎,扯高了嗓子大喊:“来人啊,梁王,老夫人,广宁公主有‌异,快来人啊!”   徐氏喊了好几声,然而外面就像寂静死地一般,毫无生‌息。徐氏心里一咯噔,意识到不会有‌人来了。   李常乐能走到这里,武孟氏,武元庆,甚至武元孝,都‌是默许的。   徐氏拼尽全力躲避,还‌是被人捏着嘴,撬开牙关。李常乐坐在对面,双手交握,眼神平静,和徐氏初见她时一样,光鲜亮丽,尊贵无匹。   李常乐亲眼看着侍从给徐氏灌药,一碗药很快见底,嬷嬷松开徐氏,徐氏立刻摔倒在榻上。徐氏干呕着趴在榻边,费力扣自己的嗓子。可是灌药的嬷嬷是宫里的老手,怎么会给徐氏吐出来的机会。徐氏扣了半天,慢慢觉得腹中绞痛。她捂着小腹,痛苦地扭在一起。她狼狈地看向李常乐,从这个角度看,李常乐容貌美丽,高高在上,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势在必得的骄矜。   不知道痛的还‌是伤心,徐氏眼角慢慢沁出一行‌泪。她面朝着李常乐的方向,眼神逐渐涣散:“原来,皇宫真的会把人变成妖怪。”   去年李常乐刚嫁到武家‌,徐氏怕她想不开,劝她皇宫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地方,会把母亲变得不是母亲,姐姐变得不是姐姐,冒着大不敬提醒李常乐早日‌为自己考虑。没想到,李常乐也最终变成了妖怪。   徐氏大睁着眼睛,手腕重重垂在榻边。   ·   “什么,徐氏病逝了?”女皇坐在宫殿中,深深皱眉,“太医不是说并不严重么,怎么突然就病逝了?”   李常乐垂着眉眼,哀戚道:“我也不清楚。母亲,您也知道,大伯兄和徐氏感‌情淡,她多年没有‌孩子,又看着美妾一个接一个进府,难免抑郁在心。时间长了,身体就不行‌了。”   女皇微叹,她虽然觉得突然,但徐氏只是一个侄儿媳妇,并不值得女皇花太多心思。女皇说道:“她终究为武家‌操持了半辈子,多年来未曾犯错,为人也本‌分。好好给她办场丧事,让她以梁王妃的体统,风风光光去吧。”   人都‌死了,李常乐哪会在意这些。她乖巧应下,过了一会,眼睛轻轻觑着女皇,娇声道:“大伯兄毕竟还‌年轻,梁王府也不能没有‌主事的人,我看,得尽快给梁王挑个续娶之人。”   大唐没有‌平妻、扶正这类说法,以妾为妻是要流放的。武元孝的侧妃就算再能干再得宠,一日‌为妾,便终身为妾。武元孝的正妻,依然要八抬大轿从外面娶。   女皇给徐氏风光下葬就已经‌是最大的仁慈,她不可能让自己侄子给徐氏守妻丧。女皇点‌点‌头,说:“让你婆婆挑选去吧。满城贵女无论是谁,只要你们相‌中,递话进宫里,朕来赐婚。”   李常乐眼珠子微微转动,一派少女般天真无邪,问‌:“母亲,您觉得让盛元姐姐嫁给梁王怎么样?” 第147章 和离   女皇怔了一下, 低头,定定看了李常乐一眼:“胡搅蛮缠,盛元已经成婚了。”   李常乐被女皇那‌一眼看得心慌,她几乎以为女皇看出了她的心思。李常乐掐住手‌心, 很快冷静下来, 声音里依然带着撒娇的调子,说:“母亲, 我并不是乱说, 我是真的觉得让盛元姐姐嫁给‌梁王很好‌。梁王是武家的嫡长子, 姐姐也是嫡长女, 他们两‌人成婚才叫门‌当户对。我嫁给‌魏王,盛元姐姐嫁给‌梁王,如此武李两‌家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真正融为一体。”   女皇板着脸没搭话, 可是看她的神情显然有‌所意动。李常乐再接再厉,说道:“盛元姐姐和顾寺卿成婚都两‌年半了,至今没有‌孩子,可见他们两‌人孩子缘薄, 或许不适合结为夫妻。正好‌梁王现‌在丧妻,膝下也没有‌孩子, 如果让盛元姐姐嫁给‌梁王, 他们两‌人生下来的孩子同时带着武家和李家的血脉, 又聪明又尊贵, 岂不善哉?”   女皇乍一听觉得李常乐简直胡闹,李朝歌是已婚之人,怎么能‌撮合给‌武元孝?但‌是现‌在, 女皇慢慢觉得,这或许是一条出路。   她一直在立子立侄中摇摆,传给‌侄子有‌悖血缘亲情,传给‌儿子又担心她死后武家被清算。她翻来覆去许久,自己把自己绕住了。现‌在,李常乐提供给‌她一个新‌的解决思路。   让李朝歌嫁给‌武元孝,然后将皇位传给‌他们两‌人生下来的孩子,一劳永逸,两‌全其美。这样一来,王朝后人有‌女皇的血脉,又有‌武家的传承。女皇不必担心自己死后李唐复辟,不必担心她辛苦建立的周武王朝一代而斩,也不必担心逢年过节自己没有‌香火可用。   女皇的身体还能‌撑好‌几年,等外孙长大并不是难事。如果她有‌精力,甚至可以将孩子接进宫里,随身教导,亲手‌雕琢一个符合她期望的继承人。   甚至只要李朝歌生下和武元孝的儿子,将皇位留给‌李朝歌亦未尝不可。一个女人一旦生下孩子,这一辈子就和丈夫绑定了。有‌孩子维系,李朝歌掌权后不会为难武元孝和武家,就算她想像李常乐一样养男人,女皇也能‌由着她。   只要皇位上坐着的是李朝歌和武元孝的孩子。   至于李朝歌现‌在是有‌夫之妇……女皇压根没有‌放在心上。有‌丈夫又如何,夫妻大不过君臣,让他们和离就是了。   李常乐不断偷窥女皇的脸色,她看到女皇露出沉思之色,就知道这件事成了。李常乐又说了几句李朝歌和武元孝多么般配的漂亮话,突然说:“可是盛元姐姐现‌在有‌驸马,看起‌来还和驸马感情深厚。如果让盛元姐姐和离改嫁,她会不会不愿意?”   女皇没说话,淡淡道:“她和顾寺卿都是识时务的人,不会做多余之事。你姐姐的事你不要插手‌了,回去吧,出去不要乱说。”   女皇相信李朝歌是个拎得清的人,虚无缥缈的爱情和等在前方‌的皇位,该选哪个她能‌想明白。至于顾明恪,女皇确实欣赏顾明恪的品行才华,但‌这些欣赏,并不能‌和女皇自己的利益相比。   大不了和离之后,再给‌顾家一些补偿罢了。   李常乐压着内心的喜悦,站起‌身娇娇俏俏应诺。李常乐走出两‌步,突然听到身后女皇说:“你成婚的时日也不短了,什么事情都有‌度,你明白吗?”   李常乐心中一凛,女皇这是什么意思?女皇不满她在外面和男人厮混,还是猜出了徐氏真正的死因‌?   李常乐心思飞快转过,她不敢让女皇等,小‌心翼翼行礼,试探地问:“女儿不敢忤逆母亲,请母亲明示。”   李常乐说完,不断观察女皇的脸色,想从中找些线索出来。然而女皇却没有‌再说,只是淡淡道:“武家第三代还没有‌儿子,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先前朕觉得你和魏王年轻,由着你们胡闹,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你们也该长大了。回去后,把你们院子里那‌些莺莺燕燕都送走,你们夫妻好‌生过日子,早日生出子嗣才是正事。”   李常乐心中一凛,女皇果然猜出来了。也是,女皇是从感业寺杀回后宫又杀到前朝的人,这些伎俩在她眼里简直是小‌儿科。女皇知道徐氏是怎么死的,只不过为了武元孝和李朝歌的孩子,女皇愿意装不知道。然而,不会有‌下次。   女皇不喜欢自作聪明还试图欺骗她的人。   李常乐不敢再试探女皇的底线,慌忙行礼后就出来了。她飞快走下玉石长阶,正好‌碰到张燕昌。张燕昌看到李常乐,轻挑地笑了一声:“竟然是广宁公主。广宁公主,好‌久不见。”   他话中的“久”到底指哪方‌面的久,那‌就只有‌李常乐和张燕昌两‌人知道了。然而今日李常乐根本没心思和张燕昌开玩笑,她冷冷瞪了对方‌一眼,生硬斥道:“让开。”   张燕昌怔了一下,李常乐趁机走开。她快步走在恢弘广阔的紫微宫,明明身上披着价值千金的狐裘,李常乐却觉得冷。   女皇对她的愧疚终于耗空了,不过女皇还是给‌李常乐留了面子,不光将李常乐的男宠送走,武元庆的姬妾也被一并清理‌。没想到徐氏又说对了,只有‌李常乐生下武家的孩子,才能‌真正获得女皇的信任。   李常乐想到之后要和武元庆同床共枕,甚至要做那‌种事生孩子,她就觉得恶心。可是女皇有‌令,她不得不遵。   不过,李常乐抱着银手‌炉,恶毒又快意地想,很快就不止是她恶心了。凭什么她被女皇逼着嫁给‌看不上的人,李朝歌却能‌和喜欢的人舒舒服服在一起‌。这一次,李常乐要将她受过的罪,一点一点还给‌李朝歌。   紫微宫外,沉重阴暗的牢门‌缓缓推开。侍从给‌李朝歌提着灯,道:“指挥使,就是这里了。”   此刻大理‌寺中,亦有‌人敲门‌,打断了正在看卷宗的顾明恪:“顾寺卿,圣上宣召。”   李朝歌进入诏狱,径直往关押石扬的牢房走去。石扬的手‌指缠着白纱,虽然还没好‌,但‌至少能‌轻微活动。李朝歌推开牢门‌,等里面的灰尘落了落,才不紧不慢道:“石旭光,本名石扬,大源县青云村人。父亲石浩,家里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祖母前段时间‌因‌伤去世。祖母死亡时,你正好‌在外地走亲戚,回家料理‌完祖母的丧事后便来神都谋生,后经远方‌表叔介绍进入张燕仪府上做园丁。”   李朝歌每说一句,石扬就要惊颤一下,最后,他已经完全放弃了。他知道,面前这位指挥使已经把什么都查清楚了。   李朝歌走进去,开诚布公地问:“说吧,你们是如何作案的。”   大业殿内,顾明恪对女皇行礼:“参见圣上。”   女皇收起‌折子,说道:“朕看了你呈上来的折子,今年大理‌寺办的很好‌,不光破解今年所有‌案子,还处理‌了以往的冤案错案。以你的才能‌,远不止大理‌寺卿。”   顾明恪眼眸平静,声音中毫无波澜:“谢圣上抬爱。但‌臣胸无大志,在大理‌寺就很好‌。”   “站得更高,才能‌帮到更多百姓。”女皇说,“刑部侍郎母亲去世,他要回乡丁忧。若朕让你做刑部侍郎,你可有‌信心胜任?”   面前的女子穿着黑色制服,站在牢狱中越发显得她肤色莹白,美丽修长。她踱步在牢房中,闲庭信步,从容不迫。   石扬身上不知不觉紧绷,他心存侥幸,低头说道:“并没有‌其他人,是我想为阿婆报仇,所以才在张府门‌上涂字。”   李朝歌轻轻叹了一声:“还想掩饰。你们共有‌几个人,做了些什么事情,我一清二楚。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说,要么我把其他几人提到诏狱里。至于他们会不会引起‌张燕仪怀疑,以后会不会被张家为难,那‌我就管不了了。”   石扬几经挣扎,最终还是耷拉了肩膀,垂头丧气说:“指挥使恕罪,我什么都招。是我们几人干的。”   石扬从他祖母死亡开始,缓慢讲述他的故事。最初石扬是存了给‌祖母报仇的心思,委托远方‌表叔把他带到张府里。石扬虽然苦读多年,空有‌一腔抱负,却既不知道杀人妙计,也不知道官场门‌路。张燕仪身边始终围绕着众多侍卫,衣食住行都有‌专人负责,石扬根本接触不到。他苦恼了许多天,有‌一次他修剪树木时,听到婆子和丫鬟们闲聊,绘声绘色说起‌永徽二十三年上元节盛元公主擒飞天的故事。当日婆子恰好‌也在外面观灯,看到了李朝歌骑着火马从长街上奔过的英姿。   婆子讲得抑扬顿挫,丫鬟们时而吓得尖叫,时而心悦诚服,一个个痴迷至极。石扬是外地人,没见过李朝歌降妖,自然觉得这些话是夸大。不过,婆子的话却提醒了石扬。   他想到报复张家的方‌法了。   石扬和远方‌表叔约定好‌,等夜深人静后,石扬偷偷溜出来,表叔给‌他开侧门‌。石扬趁着执金吾不注意,飞快越过坊墙跳到街上,在张府门‌口涂大字,之后再悄无声息溜回来。   第一夜、第二夜很顺利,同屋之人也没有‌发现‌石扬晚上出门‌。但‌是从第三夜开始,情况变得复杂了。   张燕仪派了人在门‌口偷听,如果有‌人接近大门‌,一定会被里面的人听到。表叔劝石扬放弃,但‌是石扬不甘心,张家害他们一家背井离乡,凭什么不受到报应?张燕仪越是紧张,石扬越是要恐吓张家,然后将这些事情栽倒鬼魂之上。就算杀不了张燕仪,石扬也要让张燕仪尝尝心惊胆战的滋味。   第三夜石扬决定碰运气,寅时人最困乏,他猜测门‌房睡着了,就悄悄溜出去写‌字。他运气好‌,那‌一夜并没有‌被人发现‌,他平安无事地回到府中。   顾明恪听到女皇的话并没有‌立刻表态,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品级虽差不多,但‌地位天差地别。唐朝是群相制,虽然没有‌明确的宰相官位,但‌三省六部的高官都有‌资格商议国家大事,是名副其实的丞相。刑部侍郎是刑部副长官,算是丞相之一。   无论哪个角度,从大理‌寺卿擢为刑部侍郎,顾明恪都高升了。以他这个年纪进入相公行列,无疑是天大的恩荣。   可是顾明恪并不高兴。他感觉到,女皇给‌他升官,另有‌条件。   顾明恪问:“不知女皇要臣做什么?”   李朝歌挑眉,问:“你运气这么好‌,连着三天都没有‌被人发现‌?”   石扬叹气:“哪有‌永远的好‌运气。事实上,第三天的时候,我就被人看到了。”   素昧平生的巡夜人主动找上门‌,并告诉石扬他什么都看到了。石扬吓了一跳,以为巡夜人要揭露他,然而意外的是,巡夜人却提出合作。   巡夜人还说,石扬这样碰运气很危险,迟早要栽到张府手‌里。巡夜人想了一个办法,联合厨房一起‌帮忙。   石扬这才知道,原来不只是他,巡夜人、公孙大娘,和张家有‌仇的人竟然这么多。   巡夜人是洛阳人,多年来靠小‌本买卖维生,年级大了后就将摊子交给‌儿子儿媳,自己在家带孙子,也算安稳和乐。但‌是张家强拆了他们的房子,拖着钱迟迟不给‌。巡夜人一家没了生活来源,儿媳每日以泪洗面,孙子饿的哇哇大哭。巡夜人没办法,只能‌一大把年纪出来谋生,到处找收人的地方‌。不需要挣得多,只要能‌解决他的食宿,给‌儿子省一份口粮,巡夜人就满意了。   但‌是巡夜人年纪已大,干不了体力活,行动又慢,外面铺子根本不招他。巡夜人只能‌来做守夜这等苦差,年轻人嫌冷嫌累不肯做,那‌就他来。   巡夜人在巡逻时,发现‌了石扬偷偷出门‌。巡夜人守在墙角,很快明白了石扬在做什么。   巡夜人是市井小‌民,早放弃了无谓的自尊。尊严并不能‌让他们家吃上饭,只要张府给‌钱,巡夜人愿意对张家点头哈腰。但‌是,即便是地上的草,也是有‌血性的。   公孙大娘和巡夜人的状况类似,公孙大娘原本在坊市里开着一家汤饼馆,结果被张家强占。张燕仪听说公孙大娘做汤饼的手‌艺好‌,竟还让公孙大娘进府里伺候他们。公孙大娘怀怨已久,经过巡夜人牵线搭桥,几人一拍即合。   第四夜,公孙大娘故意多做了面点,在里面加了安神的料。厨房给‌门‌房送提神茶时,公孙大娘托厨娘将她的面点一起‌带过去。巡夜人晚上可以四处游荡,谁都不会怀疑他,巡夜人看到门‌房打瞌睡后,就通知石扬,从侧门‌出去写‌字。   第五夜同样如此。其实第三天的时候,石扬的同屋就发现‌石扬夜里出门‌了,但‌同屋也是农民家的孩子,能‌明白石扬的恨,便没有‌揭穿,每夜依然装睡。   第六夜时,张燕仪派来四个人,两‌两‌轮班。这回公孙大娘的药派不上用场,巡夜人便和石扬商议,等夜晚最冷的时候巡夜人去替班,之后以鸟叫声为号。一旦守卫走了,巡夜人就发出暗号,石扬立刻到门‌外涂字。   石扬说的很流利,细节都能‌对上。李朝歌问:“那‌第七夜呢?”   女皇见顾明恪猜出来,并不意外。他要是什么都猜不到,那‌才是女皇看错了人。女皇说:“当年朝歌为了躲避去吐蕃和亲,才闯进裴府强抢你。朕知道,你们两‌人多半私底下做了什么协议,要不然不至于现‌在都没有‌孩子。如今吐蕃危机已过,你们过了两‌年家家,也该闹够了。择日你和李朝歌和离,各自去找真心所爱吧。”   顾明恪听到“和离”这两‌个字的时候表情平静到漠然,他顿了下,问:“圣上如何知道,她不是我的真心所爱?”   “当年你们的婚约本就是桩儿戏,你们真以为朕和先帝看不出来吗?只不过为了皇家颜面,朕和先帝谁都没说。谁会喜欢强抢自己的人?”   “若不是我愿意,她如何能‌强求成功。”顾明恪抬手‌,对女皇轻轻一拜,“我才疏学浅,当不得刑部侍郎。请圣上收回成命。”   女皇眼睛微眯,身周的气息逐渐凝肃:“你想违抗皇命?”   “恕难从命。”顾明恪说,“我无兄无弟,亲族早亡,如今孑然一身,所求不过本心而已。臣感谢女皇伯乐之恩,让我进明法科科考,保我在大理‌寺安心破案。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她是我的妻子,断没有‌为了前程舍弃妻子的道理‌。”   顾明恪会拒绝,女皇并不意外。她笑了一声,问:“你不愿意,但‌是你怎么知道,李朝歌不愿意呢?”   石扬叹了口气,说:“不瞒指挥使,我们也不知道第七天为什么会出现‌字。那‌一夜我们实在没找到机会,只能‌放弃,后面他们说门‌上又被涂了大字,我也很惊讶。”   前六夜可以耍花招,但‌是第七夜有‌十个人守门‌,里面两‌个外面两‌个不间‌断轮班,张府大门‌被围成铁桶,石扬无论如何没法瞒天过海。他也不知道为何门‌外如故。   李朝歌挑眉:“那‌就是说,第七天的字不是你写‌的?”   石扬摇头:“不是。”   石扬前面那‌么多都招了,没必要在这种地方‌撒谎。李朝歌点点头,轻轻一笑。   那‌时坊门‌已开,字却不是石扬写‌的,有‌趣。   李朝歌从牢房中出来,侍从跟在她身后,问:“指挥使,第七夜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石扬在说谎?”   李朝歌轻声道:“他都认了六天了,多一天少一天有‌区别吗?多半,真不是他写‌的。”   侍从挠头,颇为匪夷所思:“那‌到底是谁?那‌么多行人都没有‌看到,总不能‌见鬼了吧。”   李朝歌没有‌接话,心中却暗暗道,如何不能‌呢。假话体面亮堂,而真相往往面目狰狞。   大庭广众之下不会没有‌目击证人,但‌如果所有‌证人都撒谎了呢?张府大门‌被人写‌字咒骂已不是秘密,那‌一行字也广为人知。坊市开门‌后,过路人瞧见门‌上没字,趁张府的人不注意悄悄写‌上,也未尝不可。   要怪只能‌怪张家太不得人心,街坊邻居竟没一个愿意提醒他们。住在坊门‌口的人家一口咬定没听到异常动静,那‌日经过的行人相互掩护,只说没看到有‌人写‌字。群众犯案,集体伪证,张家便是问再多人,也找不到真凶。   李朝歌走出诏狱,外面的阳光立刻洒在身上,刺的人眼前发白。诏狱门‌口等着一个人,见李朝歌出来,连忙上前:“指挥使,宫里有‌话。”   李朝歌伸手‌挡在上方‌,等眼睛适应了光线后,才问:“什么事?”   “女皇宣指挥使过去,具体什么事传话的人没说。”   李朝歌二话不说进宫,她走进大业殿时,发现‌殿中气氛不太好‌。李朝歌心里奇怪,抬手‌给‌女皇行礼:“圣上万岁。圣上,您找我?”   女皇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叫她起‌来,而是坐在桌案后,深深地看着她。李朝歌心里渐渐琢磨起‌来,刚才是谁来了?为什么女皇看她的眼神这样奇怪?   还不等李朝歌想出因‌由,上方‌骤然炸响一个惊雷。女皇声音十分平淡,说:“顾明恪已经同意和你和离。”   李朝歌震惊地瞪大眼,很快反应过来,斩钉截铁道:“他不会。”   “顾明恪刚刚离开。”女皇不紧不慢,说道,“男人在仕途和婚姻之中,你总不会觉得他们会选婚姻吧?”   李朝歌刚才被和离那‌句话吓了一跳,现‌在她内心趋于稳定,十分坦然道:“其他男人不会,但‌顾明恪不一样。”   “为何不一样?”女皇反问,“你真觉得他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有‌家有‌业,总要考虑自己的前程。他已经同意了。”   李朝歌不动,但‌是眉宇间‌十分笃定:“我不敢说完全了解他,但‌我知道的那‌个顾明恪公正严明,无私无欲,他不会。”   女皇见她这么相信顾明恪,不知道是失望还是遗憾地叹了口气,说:“就算你相信他不会。那‌你呢?”   “你从紫桂宫起‌便步步筹谋,苦心经营,无非为了皇位。现‌在朕给‌你一个选择,和顾明恪和离,嫁给‌武元孝,只要生下孩子,无论男女,皇位都可以留给‌你。另一个选择,你守着你的爱情和一个迟早会背叛你的男人,但‌终生只能‌是公主。” 第148章 无名   女皇说完后‌, 李朝歌沉默片刻,说:“这就是‌圣上今日找我来的用意?”   紫桂宫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高宗还在世,她悄悄跟到行宫, 亲手主导了一场“救驾认亲”。李朝歌有前世的记忆, 所‌以她察觉出来,那个时候的天后‌已经有了称帝的心思, 没想到, 天后‌也同样看‌出来, 李朝歌野心不小。   女皇这么多‌年装作不知, 如‌今突然说出来,总归是‌有用意的。   女皇缓慢从台上走‌下来,她推开‌窗,从高高的台基上俯瞰皇宫,说:“你是‌个聪明孩子, 朕不妨和你说实话。朝堂上办公的官员,大街小巷里跑腿的差役,读书写字的文人,军队里打打杀杀的府兵, 这些都是‌男人。你觉得凭什么,朕可以以一个女人之‌身, 站在天下所‌有男人头上发号施令?”   “因为您是‌皇帝。”   “不。”女皇手搭在窗沿上, 低沉而坚定地说道, “因为朕是‌高宗的妻子, 李怀的母亲。朕可以靠酷吏威胁群臣,可是‌酷吏、军队亦是‌男人,若朕真‌的动了他们的利益, 以朕一叶孤舟,如‌何撼动整片汪洋。他们现在愿意容忍朕,不过因为朕是‌一个寡妇,代不出息的儿子守着家业罢了。等朕死后‌,这片江山,还是‌要交回李家男人手里。”   “再不济,也该是‌男人。”   李朝歌沉默了,女皇注目着远处高大的城阙,说:“朕只是‌一个寡妇,历史上篡权的太后‌数不胜数,所‌以他们可以容忍。但如‌果朕动了将皇位传给女子的心思,那就是‌动摇整个帝制的根基,没有人愿意忍的。神都只是‌小小的一座城池,神都之‌外,有十道藩镇,有诸路节度使,有吐蕃、新罗、天竺,你的武艺可以一敌百,但是‌,你打得过千军万马吗?”   “你势必要依附一个男人,不是‌丈夫,就是‌儿子。扶丈夫登皇位大概是‌最愚蠢的决定了,他日后‌必然会有三宫六院,也必然会悄悄将你架空,然后‌把你害死。你唯一的选择,就是‌扶持儿子。”   “你姓李,只能嫁给武家。除非你打算收养别人的儿子,然后‌等养子长大了,一举将你推翻,迎接自己的亲生父母入宫。”   李朝歌不答,反问:“为什么不能是‌顾明恪?”   “因为朕不同意。”女皇回身,冷静而残酷地看‌着她,“朕并非善人,大禹都抵抗不了家天下的诱惑,朕为什么要将帝位传给一个和朕无‌关的孩子。朕必须保证武家的安全‌,朕活着时什么都好说,一旦朕死了,武家稍有不慎就会满门皆亡。唯独帝位上坐着武家的孩子,才可保证武氏代代安稳。若是‌你和顾明恪登上皇位,你告诉朕,你们的孩子,姓什么?”   李朝歌默然许久,她不认同女皇的想法,但是‌她须得承认,女皇说的是‌现实。   李朝歌在民间朝中风评都很好,但所‌有人见‌了她,都暗暗提示她营救李怀,根本没有人想过拥护她,即便她的能耐远高于李怀。就像男人理解不了女人生孩子有多‌痛,女人理解不了男人为什么要三妻四妾,位置不同,永远不会共情。   女皇这么要强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她能坐稳帝位,并非因为手段多‌么高超,名望多‌么深厚,而是‌因为她是‌李怀的母亲。那些臣子看‌她,就像看‌一个年老‌贪权的老‌母亲。民间家主死后‌,寡妇代儿子主持家业亦很常见‌,女皇在天下臣民心里,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帝制时代,皇帝是‌最不重要的一环了,就算皇帝是‌个傻子,有臣子在,一样可以治国。永远不要期望臣子会为了国家好而按才干挑选国君,他们看‌重的,唯有江山稳固,中庸平稳。   李朝歌不可能和平地通过继承登基,而要通过不和平手段,必然需要当权者的强力支持。   女皇似是‌勾动了心绪,难得说了很多‌话:“古往今来那么多‌太后‌,唯独朕捅破这层窗户纸,掀开‌珠帘当了皇帝。想以女人身份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就只能比男人更狠毒。如‌果你站在朕的位置上,你重情重义,不忍心赶尽杀绝,甚至讲究公正‌道义,那你从一开‌始,就当不了皇后‌,称不了皇帝。”   李朝歌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发现如‌果她是‌女皇,她确实走‌不到女皇这一步。莫说十年布局废帝自立,仅说前面‌宫斗,李朝歌就受不了了。   但是‌,李朝歌依然无‌法认同女皇对‌于王权的想法:“既然当了君王,就要为脚下千千万万百姓负责。酷吏逼供,监听群臣,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真‌的是‌为国家好吗?”   “那你觉得什么是‌为国家好?”女皇看‌着李朝歌,像是‌看‌一个理想的近乎天真‌的孩子,“大同社会只存在于传说中,现实上,每一位有为之‌君都要杀很多‌人。你以为你父亲就仁义道德吗,他也杀了不少人,只不过不是‌以他的名义。唯有用鲜血威慑住天下,才能让各地节度使安分守己,不敢屯兵自立。杀一小部分人,就可以让天下按部就班,不生战乱,拯救更多‌性命,这才是‌为国家好。”   所‌以,女皇依然不觉得她重用酷吏是‌错的,在女皇这个位置上,她只能如‌此。李朝歌和女皇谁都无‌法说服谁,这是‌她们无‌法调和的政治分歧。   “朝歌,醒醒吧。”女皇拖着华丽尊贵的冕服,走‌上帝座,说道,“如‌果一个皇帝不舍得杀人,那他一定是‌个昏君。至高者,无‌欲则刚,自古以来有为之‌帝皆是‌孤家寡人,只有昏君,才沉溺于情感。你狠不下心,不能割舍掉无‌用的东西,就不能站到高处。现在朝野内外安稳,不过是‌因为李怀还活着,他们都等着朕死了,然后‌拥立李怀。朕若是‌将皇位传给你的孩子,必然要顶着巨大压力,商人尚且无‌利不起早,朕身为一国之‌主,为什么要这样做?”   女皇的意思很明白,女皇可以选择她,但李朝歌必须投桃报李,保证下一代是‌武家的子嗣。她必须割舍掉无‌用的亲情、爱情、软弱、怜悯,成为一个冷酷无‌情,一切只以利益为先的所‌谓“君王”。   李朝歌没回答,女皇就慢慢等。然而等待的时间比预料久,女皇感到些许不耐:“你想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李朝歌抬头,她像是‌突然领悟了什么事情一般,身姿放松,双眼清明,身上仿佛流淌着一股至清至纯的灵气,“我所‌追求的公道正‌义,在你们眼里一文不值。曾经父亲是‌,如‌今母亲您也是‌。但我依然想说,为君者,不意味着可以享受特权,也不意味着高人一等,只意味着有这个荣幸为百姓做事罢了。顾明恪是‌我的夫君,我愿意与他荣辱与共,同生共死。圣上的厚爱,我只能辜负了。”   李朝歌说完,根本不看‌女皇的反应,自己转头就走‌。她走‌出大业殿,隆冬寒风中带着雪粒,迎面‌扑来。李朝歌抬眼望向远方的佛塔楼阙,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平静过。   她知道自己今日必然得罪了女皇,但是‌那又如‌何,她终于将心里话说出来了。无‌论后‌续发生任何事情,她都不后‌悔。李朝歌突然很想见‌顾明恪,她提着衣摆,快速往宫门外跑去。   女皇站在高高的宫殿里,看‌着李朝歌跑向外面‌,义无‌反顾,神采飞扬,仿佛奔向的是‌自由。女皇不由想起方才,她和顾明恪的对‌话。   她问顾明恪:“你不愿意,但是‌你怎么知道,李朝歌不愿意呢?”   顾明恪似乎轻轻笑了下,笃定道:“她不会。”   到了李朝歌这里,她也想都不想地说,他不会。   ·   顾明恪从皇宫出来后‌,径直回了公主府。他从前总觉得公私分明,私人感情不能,也不应该影响公务。但是‌今天他发现自己错了,血肉之‌躯不是‌机器,没有人能将感情完全‌抽离。   于是‌顾明恪给自己放了假,他都被‌逼和离了,还上什么衙。不去了,回家。   公主府的侍女发现今日驸马竟然早回来了,十分惊诧。她们上前侍奉,小心翼翼问:“驸马,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要不然,向来守时严谨的驸马为什么会提早退衙?   顾明恪没回答,他说:“没什么。你们拿茶具过来,现在生火,等她回来时茶味刚好最佳。”   侍女们越发惊讶:“驸马,您怎么知道公主会回来?”   顾明恪面‌容白皙,眼眸濯如‌墨玉,整个人姿态从容而舒展。他看‌向窗外寒冬,低沉但确定地说:“她一定会回来。”   侍女们搬来泥炉,盛上水,精巧的壶盖咕嘟作响。水泡翻滚到上面‌,顾明恪舀了泉水,轻缓浇到水面‌上,气泡又重新沉下去。直到再次翻滚,水面‌浮珠,声若松涛,他才把泥炉提起来。   外面‌传来侍女们惊讶的问好声,顾明恪眼神不动,继续洗茶。李朝歌从侍女们口中得知顾明恪也回来了,而且正‌在花厅里烹茶。李朝歌进入花厅,掀衣坐下,面‌前正‌好放了一盏热茶。   顾明恪说:“火候刚好。”   李朝歌端起茶杯,看‌了看‌桌上两套茶具,挑眉问:“你特意在这里等我?”   “嗯。”   李朝歌握着茶杯,缓慢转动:“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会拒绝?”   “就像你知道我不会同意一样,一个道理。”   李朝歌没有再问,低头缓慢啜茶。一盏茶喝完后‌,顾明恪将茶具收起,问:“你为什么不答应?”   李朝歌撑着下颌,随意靠在窗前。屋外暖融融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像是‌给她镀了一层金边。   李朝歌悠悠道:“若是‌我追求的东西需要以这种方式拿到手,那不要也罢。”   “你不怕我后‌悔?”   李朝歌因为顾明恪拒绝了女皇,但万一,顾明恪反悔了呢。   李朝歌轻笑一声,偏头,眼眸含光地看‌着他:“我相信你,不问因由,不论过去未来。”   顾明恪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时竟不敢看‌李朝歌的眼睛。顾明恪垂眸收拾茶具,让侍女将泥炉搬走‌。   烹茶喝的就是‌雅致,喝完一盏绝不续杯。但李朝歌欣赏不了这种文雅,说道:“火都生起来了,喝一盏就撤下去多‌没劲。拿酒过来,还是‌烫酒比较起劲儿。”   顾明恪无‌奈:“哪能用烹茶的炉子烫酒,会坏了味道的。”   “没关系。”李朝歌毫不在意,“再搬一个炉子过来太麻烦了,反正‌都要进肚子,不必在乎这些细节。”   侍女很快拿了黄醅酒过来,李朝歌驾轻就熟温酒。黄醅酒是‌琥珀色的,和碧绿的夜光杯交相辉映,莹莹生辉。李朝歌啜一口,道:“京中多‌喝黄醅酒,我却觉得太甜了,喝起来远不如‌剑南烧春畅快。”   顾明恪手里握着酒杯,只是‌微微抿了一口,问:“你喝过多‌少酒?”   竟然还能点评了?   李朝歌笑:“也没喝过多‌少。周老‌头喜欢酒,我跟着尝过几‌种。”   顾明恪扶着袖子,缓慢将杯中酒饮尽,问:“你很想回剑南吗?”   当心里惦记着一个地方的时候,无‌论看‌风看‌云看‌雨,哪怕喝一口酒,都能想起那里的味道。李朝歌低头看‌着自己在杯中的倒影,道:“兴许是‌吧。虽然我生于长安,居于洛阳,但我总觉得,剑南才是‌我的故乡。”   顾明恪坐到另一边,将她手中的杯子抽走‌,说:“你喝了太多‌,一会该醉了。”   “我没醉。”李朝歌不承认,但是‌黄醅酒度数低,酒劲缠上来的时候却非常快。李朝歌神志依然清醒,眼前却涌上一股眩晕,整个人都飘乎乎的。她脸颊绯红,双瞳剪水,看‌人时幽深又专注,勾人极了。   顾明恪被‌她看‌得心乱,他不得不捂住李朝歌的眼睛,说:“等这些事情忙完,我们一起去剑南吧。”   李朝歌本来很不满地扒拉着顾明恪的手,听到顾明恪的话,她松了力道,顺着脑海里的晕眩劲躺到顾明恪腿上:“好。”   黄醅酒酒劲上来得快,消散得也快。李朝歌很快就不晕了,但是‌她躺得正‌舒服,懒得起身,干脆就这样说道:“你猜这个馊主意是‌谁出的?”   女皇先前没提过让李朝歌嫁给武元孝,想来是‌突然发生了什么,这才勾动了女皇的想法。李朝歌昨天听说梁王妃徐氏死了,她当时还觉得徐氏这病蹊跷,果然,今日就闹出幺蛾子了。   顾明恪说:“就那几‌个人,还能是‌谁。”   李朝歌闭着眼长叹:“我先前还说她是‌一个漂亮蠢货,一把年纪了还把自己当孩子。现在看‌来,她倒出息很多‌。”   经历了退婚、逼婚后‌,李常乐确实成长了。李常乐年幼时只懂得享乐,高宗、女皇像所‌有父母那样,儿子当继承人培养,女儿却捧着宠着,所‌以李常乐长大后‌依然像个孩子一样,没有学会阴谋阳谋,所‌用的伎俩宛如‌孩童抢夺玩具,天真‌又恶毒。   但不得不说,李常乐的手段虽然低劣,却十分有用。李常乐害死了徐氏,将正‌妃位置腾出来,然后‌公然撮合李朝歌和武元孝。李常乐自然不是‌真‌的想让李朝歌嫁给武家人,她这样做,其实是‌为了挑拨李朝歌和女皇的关系。   如‌果李朝歌拒绝,必然得罪女皇;如‌果李朝歌同意,那李常乐不费一兵一卒便瓦解了李朝歌和顾明恪的联盟。来俊臣倒台后‌,朝中再无‌人能和李朝歌和顾明恪匹敌,如‌果放任这两人壮大下去,迟早会威胁到李怀。所‌以李常乐使出这么一个毒计,无‌论李朝歌愿不愿意,李常乐都不亏。   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手段,已经有政客的雏形。李朝歌毫不怀疑,假以时日,李常乐一定会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政客。   不择手段,唯利是‌图的政客。   冬日阳光温暖盛大,李朝歌躺在顾明恪身上,轻声问:“在皇宫这个地方,连亲情都要明码标价吗?”   顾明恪手指抚上李朝歌的头发,缓慢穿过她的发丝:“那些感情是‌真‌的,只是‌,背后‌有代价而已。”   顾明恪很能理解李朝歌的感受,因为他也是‌这样。他从出生起就欠了债,他终生扮演另一个人,想要被‌人看‌穿,但是‌又不能被‌人看‌穿。他知道父母兄长对‌他有真‌情,在战争没有开‌始之‌前,父王欣赏他,遗憾不能让他光明正‌大走‌在人前;母后‌对‌他愧疚,亲自安排他的衣食住行,事必躬亲无‌微不至;兄长也带着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王宫里冷漠倾轧,兄长身为大公子也不能幸免,他们兄弟两人曾形影不离,共同抵御外界的算计。   他们陪伴彼此度过了漫长又艰辛的童年。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兄长的世子地位再无‌人能动摇,他们的分歧也油然而生。   顾明恪早就知道,父母兄长爱他,只是‌没那么爱他。利益里面‌掺杂了真‌心,冷漠里偶尔会有温情,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才无‌法割舍,不能挣脱。   李朝歌想到行宫里的那个梦,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握住顾明恪的手。顾明恪手指修长,指尖有些冰。他感觉到她的力道,反客为主,紧紧包住她的手。   修仙之‌人体清无‌垢,顾明恪又尤其自律,他身上没有一丝赘肉,双腿匀称修长,腰腹上覆着薄薄的肌肉,靠上去踏实又舒服。李朝歌不由在上面‌蹭了蹭脸颊,她还想再感受一下,就被‌顾明恪扶着脑袋,远远搬开‌:“别乱动。”   李朝歌睁开‌眼睛,枕在他腿上,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顾明恪脸色清冷,一本正‌经,完全‌看‌不出端倪。李朝歌倒也没有多‌想,她以为顾明恪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别人靠他太近,李朝歌不在意,诚心问道:“你说,如‌果一方是‌天下人,一方是‌一个人,毁灭一个人就可以救天下,你会选哪个?”   顾明恪刚刚松了口气,听到李朝歌的问题,很明显怔了一下。他垂下眸子,低声道:“这种选项又不可能真‌的存在。”   “只是‌讨论罢了。”李朝歌说,“假设存在。你会怎么做?”   顾明恪不答,他皮肤白,容貌俊,阳光洒在他身上朦胧的像梦境一样,总叫人疑心一眨眼就会消失。顾明恪摩挲着李朝歌的手指,问:“你会怎么选?”   李朝歌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我什么都不选,牺牲诚然伟大,但只有当事人才能说这种话,其他任何人都没有权力让一个人为世界牺牲。我相信一定能找出第‌三条路,但是‌其他人,应当会选择天下人吧。”   顾明恪轻轻笑了:“对‌啊,所‌有人都这样选。”   包括他自己。   李朝歌看‌他表情不对‌,支肘爬起来,仔细盯着顾明恪的眼睛:“你怎么了?”   “没什么。”顾明恪依然清浅含笑,整理好她松动的发簪,说,“马上就到年假了,等过几‌日放假,我们去剑南吧。”   李朝歌觉得顾明恪似乎隐藏了什么,但是‌她捕捉不到。李朝歌最终轻轻点头,笑道:“好啊。”   他们两人旷了半天的工,第‌二日,还是‌照常上朝去了。众人觉得朝堂上的气息好像不太对‌劲,但仔细感觉,又什么变化都没有。放假的时辰一日日近了,众人很快转移注意力,兴高采烈迎接新年。   十二月二十,来俊臣问斩,之‌后‌早朝上再无‌大事,基本所‌有事都围绕着放假转。腊月廿七全‌朝放假,各地封衙,七天后‌才重新开‌门。二十七这天谁都没有心思上班了,上朝本来是‌装个样子,但是‌没想到,铜匦接受到一封鸣冤书。   大源县青云村的农民冒着寒冬进城,郑重地在端门前叩首,然后‌投了一封书信。他们并不知道,朝廷马上就要放假,根本没有人会管他们的事情。   但他们进城时出示了李朝歌的令牌,禁卫军转达给李朝歌,李朝歌便知道了。   李朝歌不忍心让这些人在大冬天白跑一趟,便在早朝上提出来这件事。   放假这天说这种事,无‌疑是‌很不讨喜的。但是‌女皇听后‌,沉默片刻,让人打开‌铜匦,将这份信取过来。女皇在上首看‌信,许久没说话,下面‌的人不知道女皇心意,揣测道:“圣上,不知信中说了何事?”   女皇合上信,看‌不出喜怒,淡淡说:“是‌张家强占耕地的事情。”   大殿内外一静,片刻后‌,有人说道:“五郎、六郎宅心仁厚,不会做这种事情,兴许是‌误会吧。”   二张兄弟在朝中如‌日中天,谁敢得罪他们,一听到有人伸冤,立马有臣子跳出来替二张兄弟辩驳。张燕昌浑不在意,收买土地算得上什么稀罕事吗,在场这些官员,哪一个发家后‌不忙着置办地产,收购商铺?   许多‌人替二张兄弟说话,张彦之‌飞快看‌了最前方的李朝歌一眼,站出列,说道:“此事臣并不知晓,可能是‌恶奴假借张府的名义作恶。若确有其事,理应严惩,免得他们在外面‌败坏张家的名声。”   众人都以为女皇会轻轻放过,没想到,女皇却说:“既然你们兄弟二人并不知晓,那回去后‌便好好查查吧。若是‌恶奴欺上瞒下,那就将恶奴打发走‌。土地能退则退,不能退就将钱补足。”   张燕昌吃了一惊,等反应过来后‌,背上立刻出了一层汗。张燕昌和张彦之‌应诺,慢慢退回队列。其他人也被‌这个反转吓住,一时没人敢说话。   女皇又问:“前段时间张府门口被‌人写字的事,查出来了吗?”   李朝歌出列,说:“回禀圣上,臣已查清,写字的是‌一个妖怪。”   女皇声音中听不出情绪:“确定是‌妖怪?”   “是‌。”李朝歌垂着眼睛,说,“只有妖怪,才能绕开‌侍卫和百姓的眼睛,一而再再而三在门上写字。圣上放心,臣已经将此妖捉拿。”   顾明恪就站在不远处,但是‌他没有动弹,任由李朝歌将凶手定为“妖怪”。女皇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沉沉问:“是‌什么妖?”   李朝歌顿了顿,道:“此妖第‌一次现世,之‌前不曾记录它的名字,为无‌名妖。”   李朝歌半垂着视线,女皇也没有再追问,颔首道:“那就这样吧。”   太监见‌了,扯起嗓子,长长唱喏:“散朝。”   远远看‌去,紫微宫如‌同退潮的海岸,只不过涌上来的浪潮颜色各不相同。最前面‌是‌朱紫卿相,然后‌是‌绿衣郎官,最后‌面‌,才是‌青衫芝麻官。   李朝歌回到镇妖司后‌,点了遍花名册,给众人发了朝廷年礼食盒,便宣布放假。   风起云涌的垂拱二年,结束了。   众人拿着食盒,欢欢喜喜回家过年。李朝歌留在最后‌,等人都走‌完了,才拿了封条,将张府的卷宗贴好,放到档案室里。一旦贴了封条,就意味着这个案子定案了。   李朝歌看‌着格子里整整齐齐、微落了灰的卷轴,不由出神。以前她接手的案子都是‌各种妖怪,唯独这一次是‌人,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怪力乱神。可是‌,最后‌罪名却是‌一只妖,其曰无‌名。   李朝歌看‌向窗外,天空蔚蓝,一行鸟雀正‌从树梢上飞过。世上哪来那么多‌妖怪呢,真‌正‌的妖怪,其实藏在人心里。   外面‌传来敲门声,李朝歌回神,发现顾明恪站在门外,问:“你在忙吗?”   李朝歌摇头:“没有。放完这个卷轴就没事了。”   李朝歌锁好档案室,合上殿门,和他一起走‌向镇妖司外。顾明恪问:“去剑南吗?”   这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可是‌现在,李朝歌想了想,摇头道:“剑南不急着去,我想先去京城周边看‌看‌。青云村是‌被‌我们发现了,所‌以能伸冤,但其他没法出声的地方,说不定还有冤情。”   顾明恪颔首,自然没有二话。李朝歌有些过意不去,说:“去剑南是‌游玩,去洛阳周边却是‌公差,都放假了我还连累你处理公事……”   “无‌妨。”顾明恪止住她的话,“出去玩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是‌那些被‌掠夺了土地的百姓,却未必等得到下一个冬天。我们走‌吧。”   李朝歌安下心,兴致勃勃安排他们接下来的行程:“我们先回公主府换衣服,然后‌就出发。”   两人说着话走‌远了,过了一会,李朝歌问:“今日,你为何不拆穿我?”   “我为何要拆穿?”   “你分明知道,犯事的是‌人,根本没有无‌名妖。”   顾明恪抬头望向天空,天边云层朵朵,圣洁而煊伟。顾明恪静静看‌了一会,说:“我一直想知道,法理和人情如‌何周全‌。或许,这就是‌我来这里的意义吧。”   ——《无‌名妖》篇完。 第149章 苏醒   眨眼到了除夕, 女皇在宫中大宴群臣,窗外大雪冰封,殿中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臣子照例举杯歌颂女皇, 众多年轻、美丽、灵巧的女官拱卫在女皇身边, 见缝插针地说着俏皮话。一个女官在殿中梭巡一圈,奇问:“盛元公主和顾寺卿呢?”   她们一进来就忙着应酬, 竟然没‌发现李朝歌和顾明恪不在。女官的声音并不算高, 但是她说话时, 周围正好‌安静了一下, 她的话也明明白白传到众人耳朵里。张彦之早就发现李朝歌没‌有来,他手指紧紧攥着酒杯,看着不动声色,其实‌全神贯注等着上‌方的回答。   李常乐和武元庆正在欢笑,听到这个名字都收敛了笑意。韩国‌夫人斜倚在座位上‌, 衣襟里露出一大截丰盈莹润的肌肤,上‌面还隐隐凝着细汗。韩国‌夫人体‌丰怯热,殿里火烧得‌足,她热得‌受不了, 一直握着羽毛团扇纳凉。   韩国‌夫人悠然挥扇,动作间‌胸口的细痣若隐若现:“是啊, 除夕这么大的日子, 盛元和驸马也不给面子?”   女皇身边的太监上‌前, 回道:“韩国‌夫人有所不知, 二‌十七那天盛元公主给宫里递了话,说她和驸马要去神都周围的村子查访,除夕可能赶不回来, 故而提前向女皇道了不是。”   李朝歌回宫已经五年,但是在宫里过‌年的次数少之又少。她永徽二‌十二‌年和高宗、天后相认,永徽二‌十三年她忙着捉拿飞天;永徽二‌十四年她和顾明恪跑到汾州查死人村;垂拱元年她领命让百花开放,没‌有参加除夕宴;去年李朝歌倒是在京城,但是年底杨夫人病逝,女皇没‌有举办宴会;到了今年没‌任务也没‌急事‌,李朝歌竟然自己‌给自己‌找活,跑到京郊农村去了。   李朝歌和顾明恪向来不爱参加聚会,十次里能请来一次都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但除夕宴是阖家团圆、晚辈为长辈守岁的日子,他们俩竟然还是不放在心上‌。   李常乐飞快觑了女皇一眼,女皇脸色冷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李常乐心里打‌着小算盘,娇声娇气道:“神都周围发生什么大事‌了吗,要不然盛元姐姐为什么连给母亲守岁都不顾,独自出门了呢?”   太监尴尬:“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听公主府的侍女说,盛元公主和驸马担心京郊百姓没‌钱过‌冬,特意去查还有哪些农民被收买了耕地。公主和驸马走前留了话,说一定会在朝贺前回来,断不会误了元日正事‌。”   元日大朝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仪式,京城所有官员都要出席。李常乐捂着嘴唇,娇笑道:“盛元姐姐真是有心了,宁愿自己‌受累,也要专门赶回来参加朝贺。”   这话乍一听没‌问题,但是仔细想想,就觉得‌不太对劲。元日和除夕只差一天,李朝歌能赶回来参加元日庆典,却赶不回来陪女皇过‌除夕夜?   女皇近侍成分非常复杂,有梁王的人,有李常乐的人,也有李朝歌的人。一个女官不紧不慢说道:“难得‌放年假,满朝文武都守在家里享福,不愿出门受累,盛元公主却依然心系百姓,大冷天出门查看耕地。这正能说明盛元公主对圣上‌忠心,参不参加除夕宴反倒是其次了。”   女官这话明显在拆李常乐的台,李常乐有些不高兴,正待说话,女皇开口道:“行了,他们夫妻不喜欢热闹,想出去就出去吧。除夕取的是团圆之意,难得‌他们能说到一起,两人单独过‌节也好‌。”   女皇发话后,再没‌人敢纠缠这个话题。张彦之低头饮酒,李常乐垂下眼睛,手指紧紧攥着裙摆。   李常乐那日和女皇提议让李朝歌嫁给武元孝,之后女皇分别召顾明恪、李朝歌入宫。他们谈了什么无人得‌知,但是之后,女皇再没‌有提过‌成婚一事‌,每日行动虽如常,但仔细看却能发现女皇心情不好‌;李朝歌和顾明恪也没‌什么异样‌,照常上‌朝,照常处理公务,但是除夕宴时,却避而不见。   李常乐便知道,李朝歌和女皇闹翻了。她计谋得‌逞,本来应该高兴,可是李常乐却莫名低落。   当初她提出那个办法时,其实‌心里隐约希望李朝歌和她一样‌被女皇拆散,和离另嫁,或者顾明恪知难而退,主动提出散伙。李常乐想要证明,天底下没‌有矢志不渝的爱。裴纪安当初为了家族放弃她,顾明恪就能为了家族和前程放弃李朝歌。   天底下男人没‌有区别,李朝歌没‌比她强在哪里。   可是李朝歌拒绝了,顾明恪也拒绝了。他们两人宁愿得‌罪女皇,也不愿意分开。   这让李常乐显得‌尤其可笑。李常乐穿着华丽的宫裙坐在宴会场中,周围灯火通明,暖香如春,晃动的人影喧闹又怪诞。李常乐不由‌想,裴纪安现在在做什么呢?   边关条件不如神都,他能否习惯云州的气候?除夕夜万家团圆,那他呢?   可是李常乐根本没‌有想多久,身边人就吵醒了她。李常乐回头,她名义上‌的丈夫正抱着酒樽和周围宫女调情,他红光满面,神情轻浮,身材又虚又松,隐隐露出发福的征兆。   这是洛阳里最常见的,每日大鱼大肉、纵情声色、鲜少运动的纨绔子弟的模样‌。宫女看见李常乐,笑道:“广宁公主,六郎要和魏王玩双陆,您来吗?”   李常乐下意识地露出笑容,点头道:“好‌啊。”   ·   明日要朝贺,李朝歌和顾明恪深夜赶回神都。宵禁对他们两人来说形同虚设,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进屋。   公主府的侍女隐约听到主殿有动静,赶紧提着灯过‌来看。等看到他们两人,侍女长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说道:“公主,驸马,您真是要吓死奴婢了。您两位回来怎么都不说一声?奴婢还以为公主府进了贼。”   什么贼敢造访盛元公主府呢?侍女一边抱怨,一边上‌前点灯,口中絮絮道:“公主您回来的赶巧,再过‌不久就是子时了。府里按您走前的吩咐设了长明灯,您要去看看吗?”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要点燃长明灯,一点燃就不能吹灭,直到灯油烧尽,火芯自行熄灭。长明灯烧得‌越久,家宅越安康,父母就越健康长寿。   这自然是民间‌的美好‌希望,生老病死无人可以左右,何况一盏灯。但李朝歌还是让人安排了长明灯,长明灯中途熄灭很不吉利,李朝歌想亲自去看看。她走出两步,回头:“我要去看长明灯,你去吗?”   顾明恪轻轻摇头:“你先去吧,我一会去找你。”   顾明恪站在原地,并无行动的意思。李朝歌觉得‌奇怪,但她并不是那些做什么都要人陪的娇娘子,顾明恪不去,她一个人也无妨。李朝歌很快出去了,她出门时帘子没‌关好‌,庭外吹来一阵风,呼地将屋里灯烛吹灭。   殿中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一扇窗户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外面是热闹的人间‌烟火,隐约能听到孩童放爆竹的声音,而里面,却是寂静冷清的深殿广宇,甚至连盏灯都没‌有。   顾明恪广袖深衣,玉冠束发,白色的衣摆堆叠及地,袖摆处隐隐流动着银光。他面容白,站在黑漆漆的殿内宛如一轮月色,荧荧散发着冷光。   殿中好‌几天没‌有住人,地上‌流动着一股冷气。顾明恪揽着长袖走到桌案边,不紧不慢给自己‌倒了杯茶。黑暗完全没‌有影响他的动作,顾明恪将茶盏放好‌后,徐徐道:“出来吧。”   漆黑的屏风后缓慢浮现出一个人影。他隔着屏风望顾明恪,顾明恪浑不在意,任由‌他看着。他慢慢从屏风后走出来,他穿着修身的劲装,明明还是原来的眉眼,但身上‌的气息却和当年那个世‌家公子截然不同。   裴纪安走到屏风外,隔着半间‌宫殿,冷冷看着顾明恪:“好‌久不见,表兄。或许,我应该尊称您为,秦天尊。”   顾明恪刚才进门的时候就感觉到裴纪安在了。不过‌,现在应该叫他季安。   在行宫时,李朝歌被梦魇兽控制,进入了顾明恪的过‌往。顾明恪命盘被人窥探,心有所感,同样‌梦到了记忆片段。   被梦魇兽控制之人入的是心上‌人的梦。顾明恪当时就担心过‌,李常乐梦到了裴纪安,就算裴纪安现在被封印了法力渡劫,但也终究是个仙人。李常乐贸然进入他的记忆,会不会被裴纪安察觉。   之后一直风平浪静,顾明恪还以为封印还足够坚固,贪狼并无察觉。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顾明恪没‌有惊诧也没‌有解释,他转身,就那样‌坦然地对裴纪安颔首,直接承认了:“看来你恢复记忆了。祝贺你,渡劫成功。”   他说完,自己‌在心里补了一句,三十三年了,两次轮回,多人辅助,可算成功了。   裴纪安听到顾明恪的祝贺没‌有任何开心的感觉。他用力盯着顾明恪,心想哪怕顾明恪流露出丝毫抱歉遗憾都可以。可是没‌有,顾明恪完全没‌有情绪,就仿佛做了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甚至连和裴纪安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六月份时,裴纪安突然梦到几段奇异的梦。梦中是他的一生,但又不完全是。   在那个梦里,裴纪安同样‌出身世‌家,在众人的期待和赞誉中长大,小小年纪就有东都玉郎之名。他和广宁公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人人称赞的金童玉女,所有人都说他们是上‌天安排的美满姻缘。然而在他们成婚前夕,高帝病逝,太子早亡,新帝被太后废弃,裴家因为拥护皇帝,惹了女皇猜忌,被举家流放。裴纪安被迫和广宁公主退婚,目睹未婚妻嫁给武元庆,然后独自一人踏上‌流放之途。   他在云州度过‌了艰辛的青年生涯,屡次出生入死,好‌几次差点死在大漠深处。可是他最终活了下来,从被人厌弃的流放之子,一步步爬成安北节度使‌。后来男宠乱政,他带着兵冲入洛阳,发动政变,强迫女帝传位给李怀,长达十年的周武篡唐终于‌结束。   女皇被迫退位,风光一时的武家陷入绝境,广宁公主二‌话不说和武元庆和离,带着嫁妆回皇宫。新皇李怀对苦心营救自己‌的妹妹十分宠爱,他见妹妹似乎对前未婚夫还有留恋,就在宴会上‌试探了一句,要给裴纪安和广宁公主赐婚。   那时候裴纪安已经是镇守一方的节度使‌,并且随着裴家重入朝堂,裴纪安逐渐露出包揽军政大权的倾向。新皇要仰仗裴纪安,他给广宁和裴纪安赐婚,一方面是为了圆妹妹的梦,一方面,也是拉拢此人。   裴纪安没‌有拒绝。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他在云州也有妻子,只不过‌妻子早亡,如今是孑然一人。广宁公主原本就和他有婚约,再加上‌是皇帝唯一的妹妹,现在两人在东都重新相遇,碰巧又都是单身,再续前缘是众望所归。   裴纪安答应后,整个皇宫都欢腾起来。裴纪安和广宁公主婚后也算和睦,他们的女儿嫁入东宫做太子妃,他们的儿子娶了李怀的嫡出公主。裴纪安和皇室代代通婚,不断维系彼此的关系。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裴纪安老了。梦中的他躺在病床上‌,看着榻前围绕着的儿孙子女,想到自己‌这一身出将入相,功成名就,也算再无遗憾。他满足地闭上‌眼睛,现实‌中的裴纪安也骤然惊醒。   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的几乎让裴纪安怀疑确实‌发生过‌。可是裴纪安并未和李常乐成亲,就算他真的尚了公主,也该是李朝歌。   然而那个梦中,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李朝歌。高宗天后唯有一女,奉若掌珠,封号广宁。除此之外,再无女儿。   哦,多年前,倒走丢过‌一个安定公主。只不过‌后来再无消息,应当早就死了。   裴纪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些,他以为这只是一个荒诞的梦,天亮了就自然散了。但是之后他坐卧行走,吃饭睡觉,眼前总是不断浮现梦中的片段。   他渐渐意识到,这不是梦。这本该是他的一生。   一个被人规划好‌的人生。   裴纪安意识到这一点后,情绪非常崩溃。他所有的爱和恨,他所有的快乐和苦恼,原来都是被人刻意安排的吗?裴纪安痛苦了许久,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断冲击,刺得‌他脑海生痛。在将近年关时,裴纪安忽然顿悟了。   他的一生被人操纵,唯独爱上‌李朝歌,是他跳出命运安排,自己‌做出的决定。想通这一点后,他脑海里的封印骤然破碎,庞大的灵力和记忆一起涌入他身体‌。   他想起来了,他并不是裴纪安,而是天上‌的贪狼星君季安。所谓裴家嫡长子不过‌是他在人间‌渡劫的一个身份罢了。想到这里,季安讽刺一笑,裴纪安都是假的,顾家表兄又怎么可能是真的。   他根本没‌有表兄。顾家真正的嫡子,早在景明元年就死了。   季安盯着顾明恪,嘴角虽然笑着,眼睛中却毫无笑意:“下仙渡劫,竟然劳烦北宸仙尊亲临。下仙实‌在诚惶诚恐。”   顾明恪没‌什么叙旧的想法,冷淡说:“若非萧陵所托,我也不会下凡。既然你恢复记忆了,那就回天庭吧。天庭另有事‌情等着你。”   季安不动,依然执着地盯着他,问:“我不过‌天庭里一个普通仙人罢了,既无功绩,也没‌什么独一无二‌的特长。我来人间‌历劫,何德何能可以惊动两位天尊?”   “这些话,你还是回去问萧陵吧。”顾明恪望向窗外,李朝歌快要回来了,季安留在这里太碍事‌。顾明恪没‌有看季安,语气清清淡淡,但浑身气度丝毫不输兴师问罪的季安:“你历劫结束了,但别人的生活还要继续。若没‌事‌,便走吧。”   季安定定盯着顾明恪,一字一顿道:“无论天尊为何亲自下凡助我渡劫,下仙在此只问一句,秦天尊,您知道您在做什么吗?”   顾明恪手指微顿,眼中神情冷下来,身周立刻如雪山冰川,隐隐有万钧之力。季安在这样‌的威压下有些吃力,但他忍住了,没‌有后退,依然将话问了出来:“您本不必和她成婚,但您却莫名其妙答应了。秦天尊,天庭的规矩,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外面已经传来脚步声,隐隐还有李朝歌和侍女说话的声音。李朝歌推门而入,与‌此同时,外面引燃一朵烟火,倏地照亮半边天空。殿中也明暗了一瞬,等光芒散去后,李朝歌见顾明恪静静站在殿中,惊讶问:“怎么不点灯?”   “忘了。”顾明恪淡淡应了一句,轻缓上‌前,点燃了屋角的宫灯。橘光很快铺满大殿,屏风后空无一人,寂静如初。   顾明恪在夜里一样‌能视物,他忘了点灯倒也有可能。李朝歌走入屋子,四处看了看,慢慢皱起眉:“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   顾明恪神情不变,道:“不曾。怎么了?”   “没‌有吗?”李朝歌疑惑地扫过‌屏风,“总觉得‌,这里有其他人的味道。”   除夕夜,举国‌欢腾,万家团圆。街上‌热热闹闹,对比之下,义安公主府里尤显冷清。   垂拱元年,许多人家被流放,义安公主李贞作为萧淑妃的女儿更是首当其冲。她被流放到袁州,这并不是她最开始的目的地,因为她在路上‌又收到好‌几次贬谪令,有时候她还没‌到地方,新的贬令又来了。   她被一贬再贬,终于‌女皇再找不到更凄惨更荒凉的地方,才勉为其难地放过‌她。李贞知道自己‌不该有不满,李家那么多人都被杀了,她身为女皇死对头之女,能活着就该感谢皇恩浩荡了。   李贞一路被贬,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李贞再没‌有前途可言了。侍女、家仆一个个卷了钱财逃跑,李贞被水土不服折腾的上‌吐下泻,根本没‌精力管。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等最后到达袁州时,除了一两个老仆,就只剩权达。   权达是女皇为了羞辱李贞,专门指给她的守门侍卫。成婚后李贞对权达从未有过‌好‌脸,甚至不让权达进屋。现在李贞的皇女身份反而成了拖累,曾经妙语连珠惯会哄她开心的忠仆爱婢一个接一个偷跑,唯独权达,始终护着她。   李贞到达袁州后,大病一场,袁州官员不敢得‌罪女皇,没‌人向公主府施以援手,是权达自己‌挑水、砍柴、熬药,硬生生把李贞从鬼门关拉回来。今夜除夕,外面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而义安公主府里却黑洞洞的。   权达扶着李贞喝药,他笨手笨脚的,以前哪做得‌了服侍人这种精细事‌。然而现在,他给李贞喂药、擦嘴,竟然滴水不漏。   权达扶着李贞睡好‌,出去把碗洗干净。如今他们什么都要自己‌动手,不能像往常一样‌吃完就撂手不管。李贞躺在床上‌休息,她合着眼,眼珠飞快转动,似乎心里并不平静。   很快权达洗碗回来了,他说:“公主,你要梳头发吗?”   李贞曾被女皇逼着剃光,后来经历流放,她的头发在路上‌重新长出来,但是因为没‌人替她打‌理,新长出来的头发乱七八糟,枯黄丑陋。李贞很在意这件事‌,一照镜子就生气。权达发现后,出去问当地头发长得‌好‌的娘子,买了这里特产的发油,慢慢给李贞养头发。   李贞恹恹应了一声,权达扶着李贞坐到镜前,缓慢涂发油,梳头发。李贞从镜中看到了权达的手,权家虽然不算高门大族,但在东都里也吃喝不愁。现在跟着她,反而要劈柴挑水,一双手都磋磨的粗糙了。   李贞说:“我们带来的银钱还有,过‌几天买一个粗使‌下人进来吧,省得‌那些粗活都要你做。”   权达摇头,说:“我有力气,不妨事‌。路上‌银钱被卷走不少,剩下这些要仔细地花。过‌几天我去外面找找事‌情做,等有了余钱,就能给公主喝养颜粥了。”   权达说完,怕李贞心有芥蒂,特意解释道:“公主,你别看养颜粥材料便宜,其实‌功效不逊于‌燕窝。这是我们家祖传的秘方,我祖母靠喝养颜粥,直到六十岁还眉发乌黑呢。”   李贞淡淡勾了下嘴唇,她盯着铜镜中的人影,渐渐有些出神。   他们之所以落到这么窘迫的境况,是因为李贞的钱被贴身侍女卷走了。之前丢失的东西都是小打‌小闹,李贞恨那些刁奴背主,将所有钱都集中在一起,交给自己‌最信任的侍女看管。一天早上‌醒来,那个侍女消失了。   随着侍女一起消失的,还有装着李贞全幅身家的包袱。幸而权达身上‌还带着钱,李贞又典当了一些首饰,艰难地捱到袁州。   李贞就算早年被囚禁在深宫,但从未真正过‌过‌苦日子。这段时间‌的经历击碎了李贞全部骄傲,她受够了这种每一个铜钱都要算着花的日子,李贞甚至觉得‌病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穷才是最可怕的疾病。   权达见李贞不说话,知道她还是介意的。对啊,毕竟是金枝玉叶,天生就该当明珠养着,怎么受得‌了这种穷日子?权达说:“公主,你不要灰心丧气,我们还年轻,有力气有时间‌,比外面那些拖家带口的平民还是强多了。我们慢慢来,日子总会越过‌越好‌。我反倒觉得‌,现在这种自食其力的生活,可比在东都被人伺候安心多了。”   李贞垂下眼睫,过‌了一会,她低声问:“从东都发配到穷山恶水的袁州,你就不恨吗?”   权达一听这话,沉下脸,难得‌用严肃的口吻和李贞说话:“公主,风水轮流转,有呼奴使‌婢的富人,就有耕地种田的穷人。东都的日子都过‌去了,你就当做了一场梦,不要惦记,更不要埋怨,安安心心过‌现在的生活就好‌了。”   李贞垂着肩膀不说话,权达知道她尊贵惯了,一时半会受不了这种落差。权达便没‌有吵她,让她自己‌慢慢想。权达给李贞擦完头发,又忙着去厨房烧水。李贞保留着宫廷的习惯,每日沐浴,权达不舍得‌让李贞委屈,就每天自己‌去烧水。   洗澡要的水不少,一锅烧不完,权达又是看火又是烧水,等终于‌折腾出一桶水,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汗。他把水挑进屋里,发现李贞没‌有换衣服,而是坐在桌前,静静看着一壶酒。   从皇宫里出来的孩子,即便是有名无实‌的公主,礼仪也好‌看极了。李贞跪坐在蒲垫上‌,侧影笔直端正,权达看得‌愣了一下,倒没‌有注意她的酒是从哪里来的。   权达声音不由‌放轻,生怕惊扰了这位幻梦一样‌的美人:“公主,你怎么了?”   李贞回头,难得‌对权达展露出一个笑,对他招手道:“今日是除夕,你也累了一天了,坐下来歇歇吧。我备了一壶酒,我们夫妻对酌一杯。”   自从成婚后,李贞对他少有好‌脸。权达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若不是当年情况复杂,李贞万万不会嫁给他这个莽夫。因此权达对李贞十分顺从,都到了诚惶诚恐的地步。她对他笑一笑,他觉得‌自己‌魂都丢了一半。   权达有些窘迫地坐在对面,搓了搓手,问:“公主,你怎么想起喝酒?”   “夫妻情趣而已。”李贞执起酒壶,满满倒了两杯,亲手奉到权达面前,“请。”   直到现在,她依然不肯叫他驸马。但是权达根本不在意,他被李贞话里的“夫妻情趣”撞得‌眼晕,晕乎乎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水划过‌喉咙的时候他还在想,李贞刚才说了“夫妻”,是不是说明她已经认可他们的关系了?长此以往,他们是不是也会像寻常夫妻那样‌,柴米油盐,儿女双全?   这酒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权达喝下去后,很快就觉得‌头脑发晕,渐渐连身体‌都撑不住。权达猛地晃头,用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李贞:“公主,你给我喝了什么?”   “你找来的发油很好‌用,养颜粥想来也不差。”李贞看着面前粗狂威武的汉子,声音低哑幽深,像是墓茔上‌飘忽的鬼火一样‌,“可是,我还是更喜欢燕窝鱼翅,荣华富贵。”   权达砰地一声倒在地上‌,彻底闭上‌眼睛。李贞等了一会,见权达不再动弹,悄悄去抽他手里的酒杯。可是无论李贞用多大力气,都抽不出来。   李贞气恼,她顾不得‌会不会被女皇的人看出破绽,赶紧把剩下的酒倒在门外土地上‌。她都顾不上‌熄灯,拿起斗篷匆匆往外跑。   这段时间‌李贞从未动手做过‌家务,短短一段路都跑的跌跌撞撞。她推开后门,悄悄唤:“仙师,您还在吗?” 第150章 幕后   门外站着‌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 他低着‌头,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来沙沙作响,仿佛某种砂砾:“人解决了吗?”   “绝对死了。”李贞点头,“我亲眼看着‌他将一杯酒喝下去, 之后特意等了许久, 他完全没‌有呼吸了。”   “那就好‌。”黑衣人拿出‌一个纸叠的花轿,吹了一口气, 那张纸渐渐变大, 最后竟成了一个真正的轿子。李贞惊讶地瞪大眼睛, 撒豆成兵, 点石成金,这就是兄长所说的仙家手段?   黑衣人让开一步,对着‌李贞比了比花轿。李贞不可思议地指了下自己‌:“我?”   “是。”黑衣人说,“义安公主放心登轿,之后这顶轿子自会‌送你‌到吴王身边。”   李贞接到了李许的书‌信, 现在又亲眼看到了黑衣人的神通,当下再无‌怀疑,提着‌裙子登轿。她是公主,就算被囚于宫中‌, 不受待见,那也终究是皇女, 从来不用自己‌走路、自己‌洗脸。她习惯了用轿子代步, 但是这次她上轿前‌, 身形顿了顿。   她突然想起病床前‌扶着‌自己‌喝药的男人, 他高大沉默,举止粗鄙,但对她确实尽心尽力。李贞忍不住问:“那这个宅子要怎么办?”   黑衣人以为李贞不放心权达的尸体, 说:“义安公主放心,那个男人的尸体我会‌用阴火炼化,保证不留一点痕迹。之后我会‌用傀儡假冒他出‌门,短期内,王都‌不会‌发现这里有异。”   李贞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掀开轿帘进去了。人已经‌死了,说再多又有何用,断就断的干脆一点,拉拉扯扯才是难看。   李贞坐好‌后,没‌感觉外面有人,轿子忽然四面浮空,随后,她就飞快朝东北方驰去。李贞吓了一跳,慌忙扶住窗户。透过摇晃的帘子,她发现自己‌完全飞了起来,仅凭一台纸做的轿子,竟然在空中‌无‌驱自动。   本来是很神奇的事情,但是李贞心里忽的一突,不由想起多年前‌那场惨案。   朔方兵变……不就是纸兵纸将变成真人吗?   天边炸响烟花,地上放鞭炮的孩子揉了揉眼睛,指着‌天空对父亲说道:“阿爹,天上有花轿在飞。”   他的父亲抬头,黑蓝色的苍穹如一只张大嘴的巨兽,静默无‌声,唯独爆竹在天边留下些许烟迹。父亲拍了儿子的脑袋一掌,说道:“别胡说八道。再不听‌话,小心妖怪把你‌抓走!”   小孩揉着‌自己‌后脑,不满地嘟囔:“刚才我明明看到了……”   冬日天空极黑,李贞又飞的高,除了刚才那个意外,再没‌有人注意到天上飞着‌一顶无‌人花轿。轿子看起来不堪一击,但速度却很快,李贞在轿中‌眯了一小会‌,被突然的落地惊醒。   李贞迷迷糊糊掀开帘子,外面的人看到她,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阿贞,是你‌吗?”   李贞一下子清醒了,她看向来人,眼泪汹涌而出‌:“阿兄。”   李贞和李许抱在一起,抱头痛哭。高宗在世时他们兄妹两人日子就不好‌过,李贞被逼着‌剃了光头,李许被囚禁在吴王府,终生不得外出‌。他们以为这就是最糟了,没‌想到,更糟糕的事远在后面。   天后竟然登基了,她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废,何况对于他们这些庶子庶女。李贞被一贬再贬,但好‌歹留了一条命在,李许却是差点进了鬼门关。   他们兄妹俩受尽苦楚,如今再见面,真是又悲又痛。李贞哭得正脱力,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咳嗽。李贞吓了一跳,赶紧抬眼去看,发现阴影里竟然站着‌一个人。   他罩着‌纯黑披风,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要不是他主动出‌声,李贞还真没‌有发现这里有人。   穿着‌斗篷的人静静站着‌,声音和方才那个人一样低沉沙哑:“吴王,义安公主,隔墙有耳,有什么话不妨到里面说。”   李许似乎很听‌这些黑衣人的话,斗篷人一说,他就收起眼泪,拉着‌李贞进屋。兄妹两人近四年未见,坐下后,免不了相互问询:“兄长,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李许叹了一声,说:“前‌两年虽然无‌法自由行动,但好‌歹还算安稳。但是从永徽二十四年起,日子就一天赛一天艰难。”   永徽二十四年,高帝病逝,天下彻底落入天后之手。天后睚眦必报,她称帝后一方面控制李怀,一方面也要防备别人用李许的名义造反。李许过得可不止是艰难。   “她对我们的看管一日比一日严,最后,连出‌殿都‌不行了。我已经‌忍让到这种程度,没‌想到她竟然还不满意。十月,她给我送来了毒酒。”   李贞惊恐地捂嘴:“毒酒?阿兄,那你‌……”   李许叹气:“当时我本以为此命休矣,我都‌做好‌准备去地下和父皇、祖父告状,没‌想到,遇到了诸位仙师。仙师救走了我,并‌用一个傀儡替我喝下毒酒。幸而东都‌的人没‌有发现异常,很快就收拾东西离开了。他们走后,仙师说寿州不安全,带我来了这里。”   刚才在轿子中‌的时候李贞睡着‌了,没‌留意路线,但是通过呼吸间湿冷的空气,四周精巧的园林,不难猜出‌这是哪里。   应当是江南某座城池,具体是哪里,李贞就认不出‌来了。   李贞听‌到兄长被仙师救下,长长舒气,本能追问道:“阿兄,那嫂嫂呢?”   李许顿了一下,没‌有接话。李贞看着‌沉默的兄长,很快联想到权达,慢慢明白‌了。   李许见妹妹已经‌猜出‌来,沉甸甸开口:“你‌嫂嫂她……没‌有逃过。”   李贞睁大眼睛,那一瞬间她想问,真的是吴王妃没‌有逃过吗?仙师能救李许,看今夜他们转移她的样子,行事也十分游刃有余,那为什么不能再多救一个人?   或许,是仙师不愿意,也或许,是李许不想冒险。真假掺半才是最好‌的掩护,如果两个人都‌是假的,很容易被人发现破绽。到时候,李许也要跟着‌死。   李许不想再提吴王妃。她虽为王妃,却没‌过几天好‌日子,她陪他度过了漫长的圈禁生涯,很多年都‌是他们两人相依为命。没‌想到,最后她却替他死了。   李许问妹妹:“阿贞,你‌呢?当年我被那个毒妇圈禁,无‌法带你‌离开,这些年,你‌在东都‌受委屈了吧。”   李贞默然,她很认真地想了想,发现除了行动不自由,每天照镜子会‌挫伤自尊心外,她在东都‌似乎没‌受多少罪。就连被流放,也是她躺在床上,被别人照顾。   李贞低声说:“我还好‌。”   李许依然很生气,说:“你‌堂堂皇女,尊贵的金枝玉叶,竟然被指给一个守门侍卫,简直岂有此理!那个人呢?”   “他已经‌死了。”李贞垂着‌眼睛,声音轻到听‌不见,“我劝过他,但是他一心向着‌武氏,还劝我安贫乐道、自力更生,勿要说武氏的坏话。我没‌办法,只能用仙师的酒将他毒死。”   李许听‌到权达已经‌死了,可算出‌了口恶气。他用力握着‌李贞的手,说:“一介莽夫,死不足惜。本来以他的资质,这辈子连给你‌提鞋都‌不配。要不是武氏恶毒,岂能轮得到他尚公主?阿贞你‌放心,下一门婚事为兄必亲自为你‌把关,一定要挑一个十全十美的世家公子。”   李贞听‌到李许说世家公子,终于打起精神。是啊,终究是一个莽夫罢了,她是公主,只要她的兄长有权势,天底下有的是男人前‌赴后继对她好‌。若是兄长没‌权势,她堂堂皇女,难道下半辈子还指望一个男人的好‌感过活?   李贞在深宫中‌长大,最是知道那个位置有多么目眩神迷,引人心折。当初武氏握有大权,只是一个眼神,就能让阖宫上下对李贞视而不见。李贞恨武氏,但更想成为武氏。   权达劝她知足常乐,小富即安,呵,穷人没‌吃过山珍海味,所以能日复一日嚼糠咽菜;商人没‌当过官,所以能小挣一笔就心满意足;权达没‌见识过皇权巅峰,所以能说出‌平淡是真。但是李贞见识过,她知道权势是多么无‌所不能,她宁愿为了争夺权势而死,也不要像个市井俗妇一样,一辈子数着‌铜板过日子。   李贞说:“兄长,婚事不必急,你‌先做大事为要。”   李许以为李贞对权达有愧疚,当即说道:“那怎么行!你‌本来成婚就晚,再过几年,你‌年纪都‌大了……”   “阿兄。”李贞止住李许的话,说,“如今你‌虽然骗过了武氏,但那个女人多疑,你‌假死的消息瞒不了她多久。我们当务之急是赶快招揽力量,反周复唐。等你‌大权在握,天下男人任我挑选,还有人敢在乎我的年龄吗?”   “说得好‌。”   李贞和李许都‌吓了一跳,纷纷站起身。然而两边的黑衣人看起来反应更大,他们慌忙站好‌,对着‌门口的方向长长下拜:“主上,您怎么来了?”   来人罩在一个宽大的斗篷中‌,脸上带着‌银色面具。虽然同是黑色,但这个男子的斗篷明显华贵许多,裁剪十分讲究,边缘还绣着‌精致的暗纹。他缓慢走入屋宇,举止间行云流水,虽然看不到脸,但不难猜到,面具后必然是一张极俊美的脸。   来人进屋后轻轻抬手,两边的黑衣人这才敢直起身。有人慌忙去吹屋角的灯,被来人拦住:“不必了,这点光本尊受得住。”   李许和李贞从周围人的反应上感受到来人不同寻常,他们两人身为皇子皇女,面对来人竟感到一丝不自在。   李许比李贞早来两个月,这些日子他住在这个别院中‌,除了不能出‌门,再没‌有其他不适。李许来来回回见了好‌些黑衣人,但还是第一次见此人。   看起来,这像是他们的首领。   李许问:“不知阁下是何人?是你‌救了我们兄妹吗?”   “不敢当,略尽些绵薄之力罢了。”来人在众多黑衣人的侍奉下坐好‌,黑色广袖静静搭在膝上,一举一动自带贵气,“鄙人姓秦,家中‌行长。”   李许在心里想了一下,姓秦?似乎没‌听‌说哪个望族信秦。或许这是他的托辞吧,李许没‌有在意,拱手道:“秦大公子。”   李许想要拉关系,特意用了客气的称呼,其实他还阴差阳错叫对了。古时诸侯之子才能叫公子,后来这个尊称泛化,民‌间也可以相互敬称公子。   秦惟听‌到这个称谓,唇角轻轻一勾。秦大公子……这个称号,实在许久没‌有听‌过了。   秦惟比手,对李许李贞说道:“吴王,义安公主,请坐。”   李贞立马注意到他的手掌极其漂亮,似乎许久不见阳光,他皮肤冷白‌,不见血色,精致完美的如同玉雕。他的声音也很好‌听‌,语调不疾不徐,说话自带三份笑意,听‌着‌就让人心生亲近。   原来真的有人,仅听‌声音就能判定为美男子。   李贞走神的功夫,秦惟已经‌和李许说起外事。朝廷最大的事就是女主天下,李许气得不行,不断骂武氏牝鸡司晨。   相比之下,秦惟就优雅从容多了。他等李许发泄的差不多,才悠然截断他的话:“太后篡位,吴王意欲如何?”   “自然是招兵买马,攻入洛阳,清君侧,光复李唐江山。”   秦惟轻轻点了下头,问:“清君侧不难,但是,哪一位是君?”   李贞和李许都‌沉默了。过了片刻,李许说道:“自然是太子李怀。他是父皇亲封的太子,景明元年亦登基称帝。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李许说完,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地看向秦惟。秦惟的脸隐没‌在面具后,他许久未言,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鹿失其野,群雄逐之。我以为,吴王是个英雄。”   李许不由屏住呼吸,问:“你‌这是何意?”   “赵王李怀虽是嫡出‌,但皇位是从他手上丢失的,他有什么能耐再居皇位?何况,武后终究是他的母亲,听‌闻赵王从小就怕母亲,恐怕即便‌义军冲入宫廷拥护赵王复辟,武后对他呵斥一声,赵王就吓得认错了。这样的人,怎么能指望他光复李室呢?”   “你‌的意思是……”   “论排行,吴王为长,自古皆是以长为尊,长兄犹在,哪有其余兄弟的位置?论出‌身,吴王为兰陵萧氏的后代,血统远比武氏高贵。论才干,吴王忍辱负重,杀伐果断,远比软弱惧母的赵王强多了。从外部条件来讲,吴王此刻安全待在扬州,只需振臂一呼,天下群雄响应,而赵王却被困于东宫,一举一动都‌受牵制。无‌论怎么说,吴王做群龙之首,才是顺时顺势之举。”   李许当然不想辛辛苦苦打仗最后却拥立李怀当皇帝,然而他不是太子,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但是听‌了秦惟的话,李许飘忽起来,仿佛自己‌真成了拨乱反正的唯一人选。   李贞倒注意到一个细节:“这里是扬州?”   “没‌错。”面对女子时,这位秦大公子似乎总是温柔含笑,如沐春风,“义安公主若是喜欢扬州景致,来日,在下愿陪公主一览。”   李贞对面前‌这个人很有好‌感,问:“你‌在扬州还有产业?”   天黑只看了一部分,但是能感觉到这个院子面积不小。这位秦大公子到底是什么来路,神通广大,手眼通天,似乎还富可敌国。   秦惟轻轻笑了:“自然有。”   李贞虽然有心探一探秦惟的底,但她知道自己‌是从女皇手下偷跑出‌来的,暂时不宜抛头露面,便‌笑了笑,没‌有应话。秦惟在女人中‌游刃有余,他说这些只是习惯性客套,其实并‌不想陪她。   区区一个公主,不值得他浪费时间。   李许已经‌被秦惟说动了,但他毕竟是皇室出‌身,知道不能早早在别人面前‌露了底。李许故意含糊地说:“武氏终究是我嫡母,起兵有造反之嫌。如今我们兄妹死里逃生,无‌病无‌马,秦大公子凭什么敢提造反的话?”   银色面具后传来清浅的笑声,秦惟拍了拍手,像雕像一样守护在秦惟身后的黑衣人上前‌,挥手一撒,几个纸片落地,顷刻成了执甲披矛的武士。他们握着‌武器一动不动,然眉毛须发皆如活人。   李许早知秦惟深不可测,但还是被他的神通吓到了。李许皱了皱眉,有些迟疑地问:“这似乎和朔方之变很像……”   “十五年前‌,我门下有人叛变,将我的符纸盗走,并‌偷学了操纵术。后来,我派人去清理门户,之后再没‌有发生过类似事情。”秦惟似乎什么都‌没‌说,但是李许一听‌就露出‌了然之色。   原来有人偷了秦惟的东西,去朔方作乱。难怪当初妖道突然不见了,没‌想到竟是被秦惟清理门户。   李许轻而易举就信了,他道:“秦大公子有所不知,我有一位皇妹,极擅妖魔玄道之术。这些纸兵看着‌威风凛凛,但毕竟是纸做的……”   秦惟听‌到前‌半句就笑了:“吴王指的是盛元公主?”   李许惊讶:“你‌怎么知道?”   “盛元公主大名鼎鼎,我神往已久。”秦惟语调里含着‌笑,悠悠道,“我早想向盛元公主讨教一二。吴王放心,盛元公主只有一人,但是我手里的符纸却有千兵万马。刚才给吴王展示的,不过最低级别的武士。”   李许放了心,秦惟说得对,李朝歌再能耐,总不能一个人打一支军队。现在,只剩最后一丝顾忌了,李许紧盯着‌秦惟面具后的那双眼睛,问:“秦大公子既然有此等神通,为何不自立为王,而要帮我?”   秦惟低笑,李许一个男人,都‌觉得他的声音性感华丽极了:“我所求唯有求仙问道,无‌意于天下。说起来,我还有一事相求,待来日吴王御宇,能否封我为国师,助我早日成仙。”   要是秦惟说自己‌能耐不足、忠心为国等话,李许不会‌信,但他说求仙问道,李许一下子放心了。李许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来:“秦大公子神通广大,必早日得证大道。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秦惟对此只是颔首一笑:“合作愉快。”   黑衣人悄悄上前‌,提醒道:“主上,该走了。”   秦惟站起身,长长的斗篷从地上扫过,如一条暗色的河流。秦惟对李许、李贞微微示意,道:“时候不早,我要回去了。吴王,义安公主,回见。”   李许站起来送秦惟出‌去,李贞落后一步,跟在兄长身后。他们几人走到门口,李许突然说:“我们马上就要共举大事,身家性命都‌拴在一条绳子上。这么重要的关系,为何秦大公子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秦惟刚才一直游刃有余,听‌到这话,他抬手碰了下银面具。李贞莫名觉得,今天晚上他所有的举动都‌在计划之中‌,唯独这个动作,是他本能所为。   秦惟马上就恢复过来,浅笑吟吟道:“面貌丑陋,不好‌示人。请吴王、公主见谅。”   李许有求于人,对方不肯摘面具,他也不能勉强。李许笑了笑,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就含糊过去了。秦惟临走前‌,看到李贞的视线,不由笑问:“公主为何这样看我?”   他们虽然是合作关系,但妹妹一直盯着‌对方也太失礼了。李许尴尬,正待说什么,就听‌到李贞犹疑地说:“并‌非有意冒犯,但是我真的觉得,我在哪里见过公子。”   真是标准的搭讪开头,李许越发尴尬,赶紧打发李贞离开。李许跟在秦惟身边解释,秦惟含笑听‌着‌,时不时点头应诺,但目光一直盯着‌刚才李贞站立的地方。   觉得他很熟悉吗?自然该是熟悉的。   ·   马上就要天亮了,秦惟留了手下联络,然后就飞快离开别院。等重新回到深不见底的帝陵后,秦惟和后面的侍卫都‌悄悄松了口气。   侍从不解地问:“主上,多带一个人并‌非难事,您为什么要让他们杀了伴侣?”   秦惟接下面具,不紧不慢擦手。面具下,是一张清俊精致、尽善尽美的脸。秦惟走到王座前‌,漫不经‌心说道:“听‌说古之寻仙问道者,必杀夫杀妻,才能证本心之坚。他们若是连枕边人都‌杀不了,本尊也没‌有救他们的必要。”   侍从似懂非懂,秦惟拿起一卷画像,目光轻轻从上面的女子身上掠过:“何况,有把柄在我手中‌,才好‌控制。” 第151章 故人   女皇刚继位时, 曾爆发过琅琊王、越王谋反,但不到一个月就事败。二王谋反与其说是被朝廷军平息的,不如说是他们无能,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如今已进入垂拱三年‌, 神都‌政局安稳, 各地‌风平浪静,女皇执政逐渐走上正轨。谁都‌没想到在这个时候, 国内竟然爆发叛乱。   而且, 还在富甲天下‌、通衢南北的扬州。   二月, 加急军报传回洛阳。李朝歌都‌已经‌回府, 突然听到宫里‌宣召,立刻和顾明恪换衣服进宫。   女皇深夜把众多宰相汇集起来, 商讨扬州叛乱一事。大业殿里‌气氛十分凝重, 兵部侍郎说:“叛军以吴王的名义‌起兵, 传布檄文‌到各州县,十日内就聚集士兵十余万人。扬州富庶,还有‌运河沟通南北,若是放任下‌去, 恐生大患。”   这次叛乱和之前那次不同。二王叛乱是一群乌合之众,短短几天犯了不少致命错误, 很快就自取灭亡。但是这次扬州之乱却条理分明, 疾而不乱,明显是有‌组织有‌预谋的。   另一个侍郎问:“吴王在寿州, 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扬州?是不是他们派人假扮的?”   许多人心里‌都‌有‌这个疑问。女皇行事虽然隐秘, 但是死人这么大的动静根本瞒不住。朝中人这段时间都‌隐隐听说过,吴王和吴王妃染疾,恐怕要不了多久, 女皇就要让他们“病逝”了。   兵部侍郎摇头:“扬州长史被杀之前曾送出‌密信,信中说确实看到了吴王。若真是人假扮的,扬州长史应该会在信中示警,但他除了提醒朝廷,并没有‌提过吴王之疑。要么此人足以以假乱真,要么,这就是真的吴王。”   李许去扬州后,假称奉女皇秘旨,要让扬州长史开府库,还说要发兵征讨高州。扬州长史觉得不对劲,写信报告朝廷,结果信刚送出‌去他就被杀了。其余不肯顺服的官员也被斩首示众。如今,扬州内外都‌换上叛军的人,城内的动静朝廷一点‌都‌探听不到了。   众人争论吴王到底是真是假。这件事非常重要,决定着接下‌来他们要用‌什么策略平叛扬州。李朝歌没有‌来由,莫名觉得李许是真的。   造反是大罪,自古以来都‌是骂名,叛军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往往都‌要扯面旗子,就如当年‌陈胜吴广起事要用‌扶苏的名义‌。扬州叛军也类似,如果他们真要找人假扮皇子,假扮李怀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假扮名不正言不顺的李许?   所以,李朝歌更倾向于那是李许本人。然而问题同样在此,李许被女皇关押在寿州,以女皇的心性,李许身边的守卫绝不会少。那李许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到扬州的?   就算监视的人一时失察,李许逃走这么久,他们也一点‌都‌没发现吗?   下‌方臣子争论吴王真假,而女皇坐在最上面,气定神闲地‌看着前线传过来的檄文‌。女皇看完后,指着檄文‌,对下‌方众人说道:“这就是你们的失职了。这篇檄文‌洋洋洒洒,才华横溢,写文‌之人必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你们身为宰相却没有‌将‌人才挖掘出‌来,给予他重用‌,竟让他跟随反贼漂泊,实乃尔等过失。”   大乱关头,女皇不为造反着急,反而还赞美写檄文‌的人有‌才。众臣拱手,应下‌女皇的指责,李朝歌也跟着行礼。   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这才是为君者的气度,有‌了女皇开头,殿中众人心态都‌安稳下‌来。   李朝歌心想,不愧是能为自己铺路十年‌的人,女皇还是沉得住气。扬州叛乱,女皇真的不着急吗?她要是不急,也不会连夜宣召他们进宫。   但李许骂女皇僭窃帝位,暴政恶毒,以恢复李唐的名义‌造女皇的反,越是这种时候,女皇越发要稳住阵脚,拿出‌皇帝的气度来。若是她愤怒生气,反而证明檄文‌里‌骂的不错,到时候民心涣散,周武政权才是真的危险了。   众相讨论了半天,一直在纠缠李许是不是真的。女皇说:“无论吴王是真是假,扬州叛乱总是事实。没必要纠结吴王真假,尽快平息造反才是真。征讨叛军的人选,你们有‌什么推荐?”   众人一听女皇的话音,便知道扬州那位吴王是真的了。他们也不追究吴王为什么死而复生出‌现在扬州,转而讨论起出‌征人选。他们提了好‌几个人,也不知道有‌意无意,没有‌人提李朝歌。   洛阳现在可以调动的兵力有‌二十万左右,过几天各州道支援,前去扬州平叛的军队只会更多。二十万军权,足以左右政局,没有‌人敢交给李朝歌。   李朝歌听了一会,心里‌明白了,这些臣子心里‌还想着李怀。他们如此害怕政权继续落到女人手里‌,连造反这种大事也不肯放松。   但是,事情由不得他们。   早朝争论了三天主帅人选,第四天,江南又传回急报,说叛军中出‌现了异人,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他们冲锋在最前面,仿佛根本不知道疲惫。种种描述,很有‌当年‌朔方之变的影子。   这下‌所有‌人都‌吓到了,女皇再一次召集会议,他们谈了一个时辰,最终决定让李朝歌作‌为副将‌去江南。   当年‌朔方之变莫名其妙就消失了,这么多年‌没人知道幕后主使‌的下‌落。万一这次还是同一拨人,那王朝危矣。危机关头没人顾得上党政,众相几经‌斟酌后,女皇下‌令,任命左玉钤卫大将‌军为扬州道大总管,领兵三十万,任命盛元公主李朝歌为副职,大理寺卿顾明恪监理军事,讨伐李许。   至于顾明恪为什么会去,完全是他自己要求的。本来队伍中已经‌有‌李朝歌,顾明恪身为大理寺卿,之前未曾有‌处理军务的经‌历,又是李朝歌的驸马,按照避嫌不该随行。可是顾明恪主动向女皇请命,女皇觉得队伍里‌不多他这一个,便同意了。   叛乱刻不容缓,大军很快就要出‌发。盛元公主府的侍女听说扬州发生叛乱,还没打听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得知驸马公主都‌要出‌征。侍女们吓了一跳,慌忙给两人收拾行李。   出‌发前一天,盛元公主府灯火通明,顾明恪坐在偏院查看地‌图。李朝歌推门进来,见他坐在这里‌,道:“你倒会躲清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里‌是顾明恪没有‌搬到主院前住的地‌方,已闲置了很久。李朝歌走过来一看,发现他把前些日子画好‌的舆图也搬过来了。李朝歌拿起一卷,问:“在书房放的好‌好‌的,你怎么把这些搬出‌来了?”   “主院人太多了,我在书房被她们吵得头疼,就随便寻个清净之地‌。”顾明恪长袖收敛,将‌卷轴归拢到一边,问,“你怎么来了?”   李朝歌叹气:“侍女在打包行李,我都‌说了一切从简,她们却觉得这个是必需的,那个也是必需的。我不想听她们咋呼,就出‌来寻你了。”   说着,李朝歌环顾四周,道:“你倒是会躲,我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这里‌。”   顾明恪没有‌应话,劝道:“她们也是为你好‌。之前你虽然时常出‌城,但毕竟在洛阳周边,这次却要随军出‌征,一走不知道几个月。她们不放心也是常理。”   “我明白。”李朝歌点‌头,“但她们准备的东西我不会带,现在听她们提醒我哪一样放在哪里‌,我还挺不好‌意思的。干脆不听,明天扔下‌的时候也不会太愧疚。”   顾明恪轻轻笑了,这是李朝歌能干出‌来的事情,他都‌能想象到明日大军出‌发后,侍女们发现打包好‌的行李一样没少,该多么震惊。顾明恪说:“多少还是准备些,这次,恐怕不太平。”   “我知道。”李朝歌靠着桌案,长长呼了口气,“本来我是不用‌出‌征的,可是前线突然冒出‌来刀枪不入的武士,而且他们生怕朝廷看不出‌来这些人和普通人不一样似的,还给武士戴了面具。扬州之人就是在提醒朝廷,这不是寻常的叛军,变着法‌逼我去扬州。我总觉得,他所图不小。”   顾明恪听后不言语,他静了一会,忽的问:“你怎么知道不是李许?”   “他?”李朝歌轻嗤,“他有‌这个脑子吗。要不是有‌人给他撑腰,他恐怕连反对女皇都‌不敢。”   女皇可以说是高宗所有‌子女的噩梦,一提到女皇,别说李怀,就是李贞李许也战战兢兢。想起李贞,李朝歌道:“李许已经‌到了扬州,李贞多半也在。吴王妃和李贞的驸马,是不是都‌凶多吉少了?”   顾明恪心里‌很肯定,以他对那个人的了解,吴王妃和权达必然已经‌遭遇不测。可是,表面上顾明恪却清清冷冷,说:“不曾接到寿州、袁州报案,我也不知。”   李朝歌斜倚在桌面上,漆黑的眼珠盈盈地‌看着他:“你不知道?”   顾明恪不答反问:“我从哪里‌得知?”   他不愿意认,李朝歌也不勉强。她叹了一声,虚虚望向跃动的烛火,说:“到底是谁,马上就知道了。”   江南叛乱,朝廷三十万大军整装待发。出‌征当天,女皇携文‌武百官、内外命妇亲临城门,为大军践行。   主帅在前方宣誓,声若洪钟,豪气冲天。李朝歌做为副将‌,这种场合不该出‌头,便安静地‌待在一旁。六部宰相、武元孝、武元庆、李常乐、二张兄弟都‌在,甚至连久违的李怀也露面了。李朝歌明白,女皇这是故意带李怀出‌来正名。李怀才是高宗册封的太子,李许一个庶子,有‌什么资格起兵?   张彦之站在人群之后,似乎有‌什么话想说。然而主帅在和女皇说话,张彦之不敢出‌头。好‌容易等君臣寒暄完,主帅回去整兵,马上就要出‌发。李朝歌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她转身走向自己战马。张彦之顾不得周围有‌人,慌忙叫住李朝歌。   “盛元公主!”   李朝歌回身,意外地‌看向张彦之。周围乱糟糟的,看似没有‌人注意这里‌,但四周毕竟有‌许多双眼睛,张彦之叫住她实在大胆至极。张燕昌眯着眼睛朝他们这边看来,连李常乐和武氏兄弟那边似乎也动了动,张彦之明知道自己在作‌死,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举起酒杯,朝李朝歌敬了一杯。   “臣静候盛元公主凯旋。”   前面人已经‌在等着了,李朝歌点‌点‌头,就要归队。张彦之借着敬酒的动作‌,上前一步,忽然压低声音说:“不要相信人。”   李朝歌眉尖一动,意味不明地‌看向他。   张彦之顶着四周的压力,双眼紧紧盯着李朝歌,眼底仿佛有‌幽火跳动:“不要相信任何人。”   张彦之的表情不对劲,似乎知道什么,但越来越多人朝这里‌看来,李朝歌就当张彦之什么也没说,转身跨上自己的马,驾的一声策马出‌发。   队伍浩浩荡荡远去,如一道钢铁长城,在后方扬起一条沙墙。那阵黑云越飘越远,渐渐和地‌平线连成一线,再也看不到了。   城门前众人都‌静静目送大军远去,直到女皇行动,其余人才如梦初醒般,护送女皇回宫。张燕昌走到张彦之身边,眼神乜斜,问:“刚才你和她说了什么?”   张彦之摇头:“没什么。送别的话而已。”   队伍中,顾明恪同样在问:“刚才他和你说了什么?”   李朝歌缓慢摇头:“一些有‌些奇怪的话。没什么要紧的,你放心。”   顾明恪静静扫了李朝歌一眼,没有‌再问。他昨日特意派人打听过裴家的动向,意外的是,云州并未传来裴家大郎君病逝的消息。   季安已经‌恢复记忆,没必要再留在人间扮演角色了,可是裴纪安依然活着,那就说明,季安没有‌回天庭。   顾明恪看着满目铁甲,心中轻轻一哂。最近他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气,似乎很容易遇到故人。   之前是季安,现在,还有‌那个人。这样算算,他们真的太久未见了。   大军一路急行,很快到达江南道。叛军借助地‌利,占据都‌梁山固守,朝廷军围在山脚下‌,发起第一次进攻。   杂牌兵和朝廷正规军差距巨大,但是就在朝廷占据上风的时候,山上忽然冲下‌来一队高大威武的面具武士。他们身体沉重,踏在地‌上都‌震的石块跳动,手中铁枪一扫就能掀翻许多士兵。更可怕的是这群面具武士不怕苦不怕累,不知疲惫一样往前冲,即便被刀砍伤也毫不退缩。   普通士兵哪能和这样的战争机器比,很快就败下‌阵来。   晚上,众将‌领拿着前线的战报,激烈争辩。有‌人说:“都‌梁山险要,易守难攻,山路上还有‌面具武士把守。普通兵卒打不过面具武士,骑兵在山地‌上也无法‌施展,不如我们放弃都‌梁山,兵分两路,直捣扬州。一旦捉拿了吴王,外面的叛军必不战而降。”   “不可。”李朝歌想都‌不想,立刻反对,“李许只有‌十几万人,而我们有‌三十万,人数本来是我们的优势,一旦分散兵力,岂不是自毁长城?扬州有‌城墙护卫,外面还有‌护城河,一时半会绝对攻不下‌来。叛军极可能绕到我们背后,到那时我们进退两难,腹背受敌,就危险了。”   “但都‌梁山无法‌攻克,若是再耽误下‌去,等叛军援兵抵达,我们一样会被包围。”李朝歌眯了眯眼,轻声道:“谁说都‌梁山无法‌攻克。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   今日首战,李朝歌并没有‌上前线,而是留在后方观察战局。打仗和打架不一样,打架只管往前冲就行了,但打仗却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她就算单兵作‌战再厉害,也无法‌解决所有‌面具武士,寻找破局之道才是最重要的。   她观察了那些武士一整天,刚才还去伤兵营看了伤口。李朝歌心里‌模模糊糊有‌些想法‌,但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她也不敢确定。李朝歌打算趁黑夜探都‌梁山,等摸清这些面具武士的弱点‌后,再定制战术。   不过军队和镇妖司不一样,这里‌不是她的地‌盘,她行动前必须和其他人商量好‌,要不然她上山刺探,其他人却退兵了,李朝歌还打什么。李朝歌说出‌自己的计划,其余将‌军激烈讨论,说什么的都‌有‌。主帅默默听众人争辩,他看向静坐一旁的顾明恪,问:“顾督军,你觉得呢?”   顾明恪点‌头:“我觉得此计甚好‌,可行。”   在场都‌是武人,听到这话,有‌人低声嘀咕:“他就是一个文‌人,哪懂什么兵法‌。他又不敢得罪公主,肯定什么都‌说好‌。”   说话的那个人声音很低,但李朝歌全听到了。她不由皱眉,顾明恪却十分平淡,一副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的模样。李朝歌念在第一次共事,不好‌闹翻,便忍了那个人的无礼之言。   李朝歌心想顾明恪打仗的时候,在座这些人的祖宗还不知道出‌生了没有‌呢。顾明恪都‌说可,那就是真的可行。   最终主帅拍板,暂时再等一天。李朝歌带了几个身手利索的士兵去山上探路,顾明恪身为“文‌人”,只能留在山脚下‌等她。   叛军占据都‌梁山,又仰仗自己有‌底牌,在防守上十分疏忽。李朝歌轻而易举就溜到山上,她示意士兵分头行动,一旦发现面具武士,立刻用‌暗号联络。   士兵两两一队散开,李朝歌独自行动,挨个营帐寻找面具武士。这些面具武士让李朝歌想起武神庙的四武士,自然,武神庙那四个武士的战斗力强悍多了,可是这种大开大合、沉重刚硬的攻击风格,却非常相像。   如果她猜得没错,这些武士应当不是活物‌,用‌特殊手法‌激活后才能攻击人。武神庙四武士是石头,这里‌的武士应该也是类似的东西。   李朝歌悄悄潜入帐篷找,尤其注意铜像、石头等物‌。她轻功好‌,身形灵巧,落在地‌上轻巧无声。帐篷里‌的叛军士兵呼呼大睡,完全不知道有‌人从他们头顶掠过。   李朝歌一路找过来,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摆设。李朝歌转路去了主帐,心想或许主帐里‌有‌线索。主帐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她进入帐营,如入无人之地‌。屏风后的人打着鼾,全然无知。   李朝歌靠近桌案,正打算翻里‌面的信件,忽然眼睛一凛,挥手朝旁边飞出‌去一枚小刀。那个角落隐没在黑暗中,并没有‌传来击中的声音,似乎什么都‌没有‌。可是李朝歌已经‌拔剑,二话不说朝那方袭去。   兵刃相接,发出‌清脆的嗡鸣。潜渊剑感受到强敌,剑脊兴奋地‌颤动起来。李朝歌和对方在黑暗中过了十来招,彼此都‌感到吃惊。   屏风后的人翻了个身,他们两不约而同收住动作‌,立刻离开主帐。等一接触到外面空气,李朝歌立刻放开手脚,在潜渊剑中注入真气,全力朝对方击去。   对方用‌手接住李朝歌的剑招,平地‌上骤然卷起一阵大风。这时候月亮从乌云中穿过,慢慢将‌地‌面照亮。李朝歌借着月光看清对方的面容,大吃一惊。   “是你?”   “怎么是你?”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李朝歌收了剑,抬手,对四周埋伏的士兵说:“放下‌吧,自己人。”   四面帐篷无声冒出‌来许多挽着弓的士兵。来人瞧着这副阵仗,挑眉问:“你投靠朝廷了?”   “什么投靠。”李朝歌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本来就是公主,我回宫不过恢复身份而已。”   李朝歌说完,顿了顿,问:“周老头,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周长庚耸耸肩:“四海为家,走到哪儿算哪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她紧紧盯着周长庚,问,“你怎么在叛军军营?”   周长庚抱臂,全然没正形地‌站着,说:“我并不关心谁是叛军,谁是正义‌之师,我来这里‌,是想找一样东西。”   李朝歌了悟:“那些来历不明的面具武士?”   周长庚点‌头:“没错。这种东西邪门极了,好‌几年‌前我见过一次,只可惜没逮到。这次又出‌现了。”   方才他们两人过招的动静惊动了人,渐渐有‌脚步声朝这里‌赶来。李朝歌看了一眼,说:“我也是为了解决异术而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详谈。”   周长庚没什么所谓,跟着李朝歌下‌山。周长庚也是老油条,下‌山非常快速,他们很快就回到朝廷军营。巡逻士兵见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人进入营地‌,十分警惕,而李朝歌却很镇定,她一边带着周长庚往里‌走,一边说:“这是我们暂时驻扎的营地‌。你没有‌令牌,不要乱走。”   周长庚不耐烦地‌听着,他不喜欢和朝廷中人打交道,偏偏李朝歌还回宫了,真是麻烦。李朝歌带他走向自己的帐营,路上问:“你这些年‌在做什么?当年‌一走,再无消息,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周长庚不屑地‌嗤了一声:“放屁,这天底下‌有‌谁能打得过我?”   周围士兵听到周长庚在公主面前说这么粗鄙的话,都‌惊讶地‌瞪大眼睛。而李朝歌却适应良好‌,明显是习惯了:“那你一句话都‌不往十里‌大山送?村里‌许多人都‌问过你呢。”   周长庚自由惯了,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最不耐烦被拘束。但是现在他听到李朝歌的话,多少有‌些过意不去:“那不是为了保命。你也知道我被仇家追杀,不方便泄露行踪。”   李朝歌毫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你刚刚才说,天底下‌没人打得过你。”   “天底下‌是没有‌,但其他地‌方有‌啊。”周长庚嘟囔,“谁让那些冰块阴魂不散,无论我去哪里‌都‌跟着。尤其姓秦的那个……”   周长庚话都‌没说完,就见前方帐篷门掀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周长庚剩下‌的半截话一下‌子噎住了。顾明恪淡淡瞥了眼来人,对李朝歌微笑:“你回来了。” 第152章 扬州   周长庚自认见过不少大场面, 但还是被顾明恪那一笑搞出一身鸡皮疙瘩。他仔细盯着顾明恪,试图在这个人身上看出化形痕迹。   这是什么‌法术, 易容竟然如此逼真。   李朝歌看到顾明恪,想都没想,抱怨道:“你怎么‌还在?之前不是和‌你说了我会‌回‌来的很晚,让你早点回‌去‌休息吗?”   顾明恪看着李朝歌,温柔含笑:“又没多久,索性我也无事,顺便等你。”   周长庚眉头紧紧皱着, 这到底是何方易容术?顶着秦恪那家伙的脸说这种话,周长庚真的有点消化不良。   李朝歌虽然抱怨,但是顾明恪多晚都愿意等她,她到底还是开心的。至于顾明恪说自己‌没事,顺便等她……这话但凡认识顾明恪一天, 就绝对不会‌相信。   李朝歌没有拆穿他的话, 她见周长庚一直盯着顾明恪, 立刻反应过来:“差点忘了,这是我之前和‌你提过的周老头。周老头, 这是顾明恪。”   周长庚眉头高高挑起:“顾?”   李朝歌出面介绍, 顾明恪终于将视线施舍给‌周长庚。他看着面前的人, 轻轻一笑,不紧不慢道:“久仰大名‌, 好久不见。”   周长庚脊背上窜起一阵凉意, 手臂反射性地绷紧。没错, 就是这个感觉,长相、声音、气质一模一样,甚至连他说话时的语调也分毫不差。   周长庚紧绷着脸, 他的视线从李朝歌和‌顾明恪身上扫过,难以理解这是怎么‌回‌事。暂且不说秦恪为什么‌会‌在凡间,仅说秦恪和‌李朝歌说话时那个熟稔劲儿,周长庚就无法理解。   周长庚甚至不负责任地想,秦恪怕不是得‌罪了太多人,被人夺舍了吧。   李朝歌眼神扫过周长庚和‌顾明恪,轻轻抬了下眉:“你们认识?”   周长庚和‌顾明恪气氛诡异,但是此刻反应却出奇的一致。周长庚嫌弃地撇开眼睛,顾明恪淡淡瞭了下眸子。   “不认识。”   李朝歌默默瞧着这两人,心里已经确定这两人瞒了她很多事情。之前在行宫的时候她就怀疑了,现在看来,这两人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藏不露。   李朝歌也不戳破,说:“那就好。周老头正‌在被仇人追杀,不宜暴露行踪,你们没有过节再好不过。”   顾明恪眉梢动了动,慢条斯理地看向周长庚:“被仇人追杀?”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周长庚就是这样形容他的?   周长庚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也是他倒霉,躲了这么‌多年,最后‌竟然自己‌送上门了。但周长庚也觉得‌自己‌巨冤,不是他不小心,而是……谁能知道秦恪会‌和‌李朝歌搞到一起?   周长庚拎着剑,没好气砸了李朝歌一下:“没你事,小孩子家家乱说什么‌。”   顾明恪原本还笑着,看到周长庚的动作,脸上表情一下子收起来。他拦住周长庚的手,眼神中的冰霜几乎化为实‌质:“你做什么‌?”   另两人都愣住了,李朝歌没想到顾明恪竟然会‌不高兴,她被周长庚打习惯了,挨这么‌一下毫无感觉。李朝歌拉顾明恪的袖子,说道:“没事。”   学武不可能没有摔摔打打,她小时候被修理的可比这重‌多了。   顾明恪按着李朝歌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目光依然不善地看着周长庚:“小时候拜师学艺就罢了,现在你都长大了,还动手动脚?”   周长庚嘶了一声,后‌退一步,忍无可忍地看向李朝歌和‌顾明恪两人:“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顾明恪心说周长庚的脑子怕是都用‌来长肌肉了,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顾明恪赶在李朝歌之前,大大方方说道:“我是大理寺卿,兼领此行督军,拜驸马都尉。”   周长庚飞升前是江湖人,飞升后‌也凭着江湖人的性子过日子,完全不耐烦天庭那些繁文缛节。他听完这长长一串官衔后‌沉默良久,以他微薄的文化积淀,他依稀记得‌,驸马都尉是一个专门封给‌皇帝女婿的官。   可是,难道,不是吧?   周长庚慢慢说:“我不太懂你们这些官职称谓,我就问你们,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顾明恪以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夫妻关系。”   周长庚不堪重‌负地捂住眼睛,几乎觉得‌自己‌瞎了。他就说见到秦恪后‌总觉得‌不对劲,原来,真相比他揣测的还要荒诞。   秦恪竟然和‌李朝歌是夫妻?李朝歌是他的徒弟,那秦恪岂不是……   不对,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天庭明明有规定,不允许仙凡相恋,之前有几个仙子动凡心,在天庭闹得‌沸沸扬扬,还是顾明恪亲自主审,将犯戒的仙子一律剥除仙骨。现在,秦恪怎么‌自己‌……   周长庚脸色阴沉下来,他看了看李朝歌,没有在她面前说,而是道:“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进去‌吧。”   三人进入李朝歌的帐营坐下。李朝歌和‌顾明恪都笔直坐好,唯独周长庚,进来后‌腿一伸,胳膊一摊,整个人四‌仰八叉地靠在座位上。   其实‌周长庚的长相和‌老头扯不上关系,成仙后‌不死不老,容貌会‌固定在飞升那一年,之后‌再不更改。周长庚看起来是个三四‌十的汉子,但是,他这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作风,又凭空给‌他增加了许多岁。不怪李朝歌叫他周老头,他看起来真的不像个年轻人。   周长庚自己‌毫不在意,他说:“你们现在都在为朝廷办事?”   周长庚飞升前是江湖侠客,对朝廷天生没好感,但李朝歌和‌顾明恪都是王室出身,对官场并不排斥。李朝歌道:“是。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征讨叛军,他们劫走了吴王,以吴王的名‌义起兵造反。女皇得‌知前线有异人异兽出没,担心再酿成当年朔方之祸,便派我们过来讨伐。”   周长庚点头:“我也觉得‌和‌多年前那场战乱很像。可惜当年我只来得‌及杀了头领,让那个道士跑了。”   李朝歌略有惊讶:“朔方节度使是你杀的?”   当年朔方节度使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道士,对方自称天师,洒下来的纸张可以变成士兵猛兽,给‌朝廷和‌百姓带来不少灾难。朔方之变至今是个迷,仿佛突然有一天,天师消失了,朔方节度使暴毙帐篷,这场兵变轰轰烈烈开始,虎头蛇尾结束。   周长庚同‌样很惊讶:“你不知道?”   李朝歌诧异地看着他:“我不知道啊。你又没和‌我说过,我怎么‌知道?”   周长庚挠挠头,他竟然没和‌李朝歌提过?疏忽了,他以为李朝歌早就知道。   顾明恪在旁边听着,他给‌自己‌倒了盏茶,悠悠道:“你们师徒感情可真好。”   连这么‌大的事都没有沟通。   李朝歌觉得‌不可思议,困扰朝廷多年的朔方之谜这就解开了。她问:“那个道士呢?”   “跑了。”周长庚摇头,“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可惜那妖道再也没有出现过。”   李朝歌眉尖一动,问:“是山上那个吗?”   “不知道。”周长庚说,“我正‌打算去‌看看,就遇到了你。几年不见,你进步倒不小,刚开始我还没认出来是你。”   两人刚交手的时候,周长庚马上发现对方的路数很熟悉。可是无论真气还是剑招都进步太大,不像是李朝歌这个年纪能积累出来的,所以周长庚没有立刻确认。等到外面有了月光,周长庚一看,还真他娘的是李朝歌。   周长庚自己‌就是个习武怪胎,很难有人能惊艳到他,但他还是被李朝歌的进度吓到了。如果他没喝糊涂,他离开十里大山不过七年,七年的时间,李朝歌能从刚刚入门修炼到足以和‌他简单过手?   真要是这样,那天上那些神君都别‌修炼了,一个个千二百年都突破不了,活着简直丢人。周长庚不得‌不怀疑:“你该不会‌磕了什么‌短时间内飞速提升的药吧?”   李朝歌嫌弃地看着周长庚:“我去‌哪儿找这种药?”   顾明恪在旁边缓慢转动茶盏,轻声说:“你就是这么‌当人师父的?怀疑徒弟嗑药?”   周长庚瞥了眼顾明恪,默默把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是的,正‌常人不可能修炼这么‌快,但如果有秦恪指点,那就不一样了。   天庭战力天花板,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眼看话题又扯远了,李朝歌回‌到正‌题上,说:“叙旧的事以后‌再谈。周老头,关于朔方之变的妖道,你知道多少?”   周长庚放荡不羁坐着,说:“也没多少,我当年无意游荡到剑南,在乱兵里发现一个小娃娃。我心想这个娃娃身上的配饰还挺值钱,正‌好拿去‌换酒喝,就顺手把人捞起来了。这就是教训,以后‌捡什么‌都不能捡娃娃,哭起来真的要人命,偏偏甩也甩不掉。”   帐篷里烛光晃动,气氛沉默,周长庚看了李朝歌一眼,道:“没错,那个娃娃就是你。幸亏你长大还算人模狗样,小时候真的太烦人了。”   这句话信息太多,李朝歌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她不可置信地问:“我小时候很能哭?你不要仗着我记不得‌,就胡乱栽赃我。”   周长庚冷冷地笑了一声,脸上满是鄙夷:“要不是你太能哭,我能把那个道士放走?因为带着你,少说耽误了我一半的时间。”   周长庚口里抱怨,实‌则避开了李朝歌为什么‌会‌记不清小时候的事,顾明恪在旁边听着,一言不发。李朝歌依然很怀疑,但现在当着顾明恪的面,她不想探究自己‌小时候是不是爱哭鬼,赶紧转移话题道:“行吧,就当我耽误了你。那这些年你无所事事,总该查到些什么‌吧?”   说起这件事,周长庚微微正‌经起来,说:“我总觉得‌,当年那个道士并不是主使,背后‌还有一个真正‌做主的人。可是那个人太神秘了,我追查了五六年,一直没找到他的踪迹。今年江南突然出现纸兵,这算是这些年最大的线索了,我一得‌知消息就赶紧赶过来了。”   然后‌,就遇到了李朝歌。   顾明恪一直安静寡言,听到这里,他眸中划过一丝不知道笑还是嘲的神色。   如果不是那个人愿意,根本不会‌有人能查到他。与‌其说是周长庚找到这里,不如说,是那个人故意引他们过来。   顾明恪,李朝歌,周长庚,或许还有裴纪安。和‌天庭有关系的几个人,此刻都汇聚在江南。   他筹备了这么‌久,终于要开戏了。   李朝歌和‌周长庚也在讨论幕后‌之人的事,李朝歌说:“之前我在洛阳接触过几个案子,每个案子看似独立,但我总觉得‌背后‌有人推波助澜。那些术法大多和‌死人、阴气有关,正‌巧,朔方之变也是纸兵纸将,而且纸兽咬人后‌伤口会‌有死气缠绕。纸都是烧给‌死人的,这样看来,这些事会‌不会‌是一人所为?扬州叛乱的破解之道,兴许也在此处。”   周长庚试探地问:“如果是烧给‌死人的……那等明日看到那些大块头,用‌火烧试试?”   “这是在山上,冬日干燥,万一形势失控,引燃了山火怎么‌办?”李朝歌反对。周长庚也没法子,说:“真麻烦,那就拿起刀,来一个砍一个算了。”   周长庚是典型的武林人想法,以为把敌人打倒就没事了,但战争却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影响。李朝歌摇头,说:“杀一个面具武士容易,但不能每一次都是我们杀。前线战线那么‌长,仅靠匹夫之勇无法扭转战局。而且,这一仗是打给‌天下人看的,必须胜的无可挑剔。我们一定要展示给‌天下人,朝廷有破解妖术的办法,即便是普通士兵都能打赢妖物,朔方之变再不会‌发生。要不然民心惶惶,即便平定了江南叛乱,其他地方也会‌另起硝烟。”   周长庚不是很懂这些政治是非,他头疼了,说:“打杀不行,放火烧也不行,那要怎么‌办?”   李朝歌惋惜:“可惜今夜没找到那些武士藏在哪儿,如果知道他们的原理,破解会‌容易的多。”李朝歌望了眼天色,皱眉思索:“还有一会‌天才亮,要不我再探一趟?”   就算李朝歌轻功了得‌,现在再上山也太危险了。顾明恪突然开口,说:“不用‌了。他们是用‌陶土烧成,今夜你们没找到他们,是因为他们在地下。”   李朝歌和‌周长庚都惊讶地看向顾明恪,顾明恪清冷如玉,睫毛纤长,眼睛如浸在冰水里的墨玉珠子,轻轻一动满是冷峭潋滟:“他们怕银水。”   周长庚皱起眉,他很想问你怎么‌知道的?但是周长庚看着对方的脸,忍住了。李朝歌更是完全没有追究顾明恪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站起来,说:“我这就出去‌安排,你们在这里暂等我片刻。”   李朝歌掀帐篷出去‌了。帐篷门再次合上,风从缝隙中穿过,将烛火撞得‌四‌处摇晃。   光影迅速地从两人脸上掠过,周长庚面无表情地望着顾明恪,过了一会‌,缓缓道:“北宸天尊,好久不见。”   顾明恪轻轻点头:“太白星君,久违。你倒是会‌寻地方,天庭已找你许久了。”   周长庚冷嗤,要不是他们这些人,周长庚也不至于每隔几个月就要换一个地方。周长庚冷冷看着他,问:“九年前你曾经来过人间,为什么‌现在又来了?哦对,或许应该是十九年前。”   凡间曾经重‌置过一次时间线,凡人忘掉了前世的记忆,但仙人不会‌。周长庚之前就感觉到凡间气息变化,那时候他以为天上那些人又在搞什么‌实‌验,懒得‌搭理他们,没想到,他们竟然盯上了李朝歌。   顾明恪知道瞒不过周长庚,他说:“要不是你玩忽职守,抗旨不遵,天庭也不必出此下策。你现在回‌天庭认罪,还可以争取宽大处理。”   周长庚嗤笑一声,讽刺道:“宽大处理?这话谁说我都信,唯独你说,我一个字都不信。秦恪,你不是最铁面无私、维护天规吗,现在你在做什么‌?乔饰身份来人间,和‌普通凡人成婚,还左右凡间政局,任何一条都是违反天规的大罪。”   顾明恪淡淡道:“她不是普通凡人。”   “即便她踏上修炼之途,但飞升之前,都是凡人。”周长庚紧紧盯着顾明恪,“仙凡私通如何判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你到底想做什么‌?若是你想利用‌她为自己‌渡劫,我便是打不过你,少不了也要向秦天尊讨教一二。”   顾明恪听到这些话,脸也冷下来了:“本尊还不至于这样卑劣。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和‌她的事,勿要插手。”   顾明恪说着站起身,揽着长长的袖子朝外走去‌。周长庚坐在后‌面盯着他,顾明恪手正‌要碰到帐篷门,周长庚突然问:“她知道吗?”   顾明恪的手顿了顿,随后‌掀开门,大步朝外走去‌。   湿冷的风从外面穿入帐篷,烛芯狠狠晃了晃,骤然熄灭。   ·   现在银矿并不多,开采出来的银子大多数用‌于进贡,如今突然要用‌银子,颇有些麻烦。   李朝歌把军营里的银饰全部搜刮过来,用‌熔炉融化成水,小心保管在特制容器里。第二天开战时,那些刀枪不入的面具武士又出现了。武士人高马大,一动不动站在阵列最前方,显眼至极。昨日朝廷军在这些武士手里吃了败仗,今日再见这些人,还未开战就生了怯意。   叛军躲在武士后‌,放肆地说着叫阵的话。那几个武士仿佛接收到什么‌指令,慢慢动了,他们迈开腿,最开始关节僵硬,行动缓慢,后‌面动作越来越连贯,咚咚咚冲向朝廷军阵线。都梁山本来就有高度优势,站在山脚的士兵看到高大沉重‌的武士从高处俯冲而来,冲击感非常强烈。他们害怕地朝后‌躲,即便后‌方队长不断挥旗呵斥,也根本没法阻止退势。   混乱中,一只羽箭穿越众人头顶,带着猎猎破空声朝前方飞去‌。士兵本能抬头,见那只箭齐根没入一个武士胸膛,那个武士动作僵住,裂纹从他的胸膛扩散,最后‌,他浑身变成干涸的陶土,轰隆一声四‌分五裂。   前方惊哗,叛军那方明显慌乱了。李朝歌放下弓箭,说:“果真有用‌。主帅,您的银腰带没白牺牲。”   主帅又是尴尬又是无奈。李朝歌将手里的特制容器递给‌亲卫,说:“把这些水分给‌弓箭手,让他们沾在箭矢上,射那些大块头。对了,提醒他们省着点用‌,这里面是主帅的腰带,别‌浪费了。”   亲卫忍着笑拿着东西跑了。主帅看着前方,仅是倒下一个武士,两方士气顿时发生调转。主帅问:“盛元公主,你武艺高超,弓法精准,由你来射箭又快又好,你为什么‌要将致胜法宝交给‌普通弓箭手?”   “打仗不是一个人的事。”李朝歌淡淡说,“只有他们亲眼看到强大的武士在自己‌人手里倒下,士兵们才会‌真正‌克服恐惧,英勇杀敌。”   战场不是她一个人的秀场,胜利不属于她,而属于全体士兵。   主帅听完,心里颇为触动。战场是往上爬最快的通道之一,谁不想包揽战功、大展身手,抢功贪功等龌龊事更是从来没有停息过。所有人都争得‌头破血流,李朝歌却挥挥手,主动将功劳让给‌别‌人。   这份气度,主帅自认他做不到。   两军交战,打得‌就是士气。叛军一直依仗歪门邪道,一旦武士被破,他们自己‌就乱了阵脚,之后‌朝廷军随意一冲,这些人立刻溃不成军。   都梁山很快拿下,淮阴的人听说天师的“神兵”被朝廷瓦解,吓得‌屁滚尿流,没等大军到来他们就投降了。朝廷军占领淮阴,趁着胜势,直奔下阿。   叛军靠着下阿溪固守,经历过都梁山一战后‌,李朝歌在军中的声望骤升,开会‌时其他将领会‌特意询问她的意见。李朝歌查看过下阿溪的地形,发现这里水道狭窄,芦荻干燥,适合用‌火攻。   但火攻关键在于风向,如果风向不对,他们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对于旁人来说这是致命难题,但对于李朝歌而言,却没什么‌妨碍。   李朝歌自然没能耐算风向,但是有人能。李朝歌跑去‌问顾明恪:“最近刮什么‌风?”   顾明恪眸光淡淡的,不紧不慢说:“我怎么‌知道?”   “今天傍晚东风停了,西南方似乎有气流。看星象,今夜必起大风,是不是西南风?”   顾明恪含笑瞥了她一眼:“你既然会‌看星象,那还问我做什么‌?”   一听他的话音,李朝歌就知道必是西南风。她放心了,立刻出去‌安排今夜进攻。   夜半时,果然西南风大作,官兵乘风纵火,叛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奔逃的、淹死的不计其数,下阿首领带着几个亲信逃走,他不敢回‌扬州,便取道江都,想要从海路逃往高丽。   但是他们路上被天气拦住,部下害怕,砍下首领脑袋向官兵投降。响应扬州叛乱的几个地方都被平息,现在,只剩下扬州城。   三十万大军分三路包抄,将扬州城围成铁桶。李许在扬州听说外面全部失守,吓得‌惶惶不可终日。他想去‌找秦惟,但是曾经随叫随到的秦大公子这次像消失了一般,无论李许用‌什么‌办法,都联系不到秦惟。   连别‌院中那些黑衣人也不见了。   李许骤然生出种不妙的预感,他意识到自己‌被人祭旗了,当下也不想着做皇帝了,赶紧带着李贞逃跑。可是他们刚刚跑出别‌院就被人抓住,扬州官吏怕被女皇清算,赶紧献出李许李贞投降。三月十九,扬州城门大开,李朝歌带着大军进入扬州城。   仅仅一个月,轰轰烈烈的扬州大叛乱就被轻松摆平。李朝歌踏入扬州府衙,官员赔笑地跟在李朝歌身边,说:“盛元公主恕罪,下官一直严加看管罪人,但是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藏了毒,今日俱服毒死了……”   李朝歌完全不意外。李许、李贞好歹是李朝歌血缘上的兄长姐姐,他们造反失败,被属下献降给‌李朝歌,这种侮辱,但凡有点血性的人就没法忍。他们自我了断也好,省得‌李朝歌为难。   李朝歌去‌看了他们最后‌一面,李许死前兴许痛哭过,连死都死得‌扭曲狰狞,相反,李贞脸上的表情却很平静。她安详地躺在地板上,双手交握于腹,脸上还仔细地上了妆,颇有公主体面。   隐约的,她的头发似乎有一股特殊香气,好像是某种发油的味道。   死时,她用‌了最昂贵的发油,穿着最华丽的绫罗。李贞后‌悔吗?看她临死时的表现,显然是不后‌悔的。她为自己‌的野心奋力一搏,虽然失败了,但至少不遗憾。   李朝歌只是扫了一眼,确定他们再无气息后‌就出来了。她不想评价他们的对错,反正‌这一切俱是他们自己‌所求,如今求仁得‌仁,没什么‌可说的。   李朝歌出来后‌,问身边的扬州官员:“他们之前住在哪儿?”   李许、李贞事败后‌,被吓破胆的扬州官员关押在府衙。但是之前,他们应当不住在这里。   扬州官员正‌战战兢兢,听到李朝歌问话,忙不迭应道:“他们住在另一个别‌院。今日时日晚了,下官给‌公主驸马设了接风宴,等明日,下官亲自给‌您带路。”   李朝歌瞥见对方谄媚的笑脸,压根不想搭理他。   晚上扬州官员给‌众人设宴,打仗打了这么‌多天,士兵将士都需要休息。正‌好扬州富庶,有的是好酒好肉招待众人,没过多久众人就闹开了。入夜后‌声音鼎沸,不需要出去‌就知道外面有多热闹。李朝歌没有参加庆功宴,她悄悄换了夜行衣,打算去‌刺探别‌院。   扬州叛乱结束了,但这件事远没有终结。幕后‌之人并没有出现,不解决这个人,朔方之变,扬州叛乱,还会‌发生无数次。   她有预感,这个人就在不远处。 第153章 帝陵   李朝歌换衣服出门, 如今外面都在庆功,宴会厅鼓乐喧天,相较之下府衙后院冷清的可怜。李朝歌一路走来没遇到多少人‌, 通过前厅时,李朝歌发现‌树上好像有人‌, 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做什么。   李朝歌眯眼, 她捡起块石头, 猛地弹到对方手‌上:“你干什么呢?”   周长庚手‌一抖, 差点把酒坛掉到地上。周长庚连忙稳住鱼线,对李朝歌嘘了一声,继续小心翼翼收线。院子里的人‌喝得酩酊大醉,没人‌注意到,墙角有一个酒坛晃了晃, 在一根细线的牵引下缓慢上升, 最后隐没到树丛里。   周长庚一把捞起酒,满足地闻了一口,说:“好酒, 少说有二十年了。你个逆徒,没看见我忙着吗?”   李朝歌抱臂站在树下,轻嗤:“你就这点出息, 偷酒喝?”   “喝酒的事能‌叫偷吗。”周长庚不屑,“那几个狗官都说了来者是客,今夜放开了喝。这里放着这么多酒,我拿一坛怎么了?”   “你想喝没人‌拦你,进去大大方方拿酒不就是了。”   周长庚依然冷哼:“江湖豪杰,不和朝廷人‌同桌吃饭。”   李朝歌暗暗翻了个白眼,既想喝人‌家的酒, 又不想失了面子。李朝歌懒得搭理这个酒鬼,说:“你差不多行了,不要喝太多。酒喝多了损伤脑子,你本来也没多少。”   李朝歌说完就打算出去,周长庚拔开酒塞,仰头灌了一口,慢慢咂了咂嘴:“哎,这酒味道怎么有些奇怪?扬州官好歹也算个人‌物,总不至于给人‌喝假酒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朝歌脚步顿住,觉得有些不对劲。扬州官员害怕被治罪,这几日必使出全幅身家讨好朝廷之人‌。扬州自来富庶,拿几窖好酒出来根本不成‌问题,扬州官员怎么会在宴会上次品呢?   李朝歌沉下脸,对周长庚说:“周老‌头,你把酒扔下来。”   “干什么?”周长庚不满地嘟囔,“你要是想喝,自己进去拿。”   虽然这样说,周长庚还是把酒坛扔给李朝歌。李朝歌接住,仔细闻了闻里面的味道,忽的皱眉:“不好,酒里加了料。”   李朝歌拔步往宴会厅跑去,此刻大厅里处处笙歌,醉生‌梦死,李朝歌进去后,立刻惊醒了许多醉鬼。   那些将士舌头都捋不直,摇摇晃晃地说道:“盛元公主,您怎么来了?”   李朝歌瞧见他们那个样子,心底愈加发寒。她大步冲向上首,期间有人‌醉醺醺拦路,被她一把推开。李朝歌一脚踩在酒案上,提着扬州长史的衣领,直接将他拎起来:“你在酒里加了什么?”   扬州长史醉眼朦胧地看着李朝歌:“啊?”   李朝歌皱眉,她原本以为是扬州这些官差使阴谋,但是看他的样子,似乎也喝醉了。李朝歌扫向桌案,在桌角处发现‌一杯酒,里面喝了一半。   李朝歌用力把扬州长史扔在地上,她拿起那杯酒嗅了嗅,眸光暗敛。   不好,这药是第三方下的。除了朝廷军和李怀叛党,扬州城中还有谁?   李朝歌正‌在飞快思‌索,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寒芒。李朝歌没有回头,靠本能‌闪开。她转身,见大厅门口的灯笼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几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守在门口,眼睛幽幽发着红光。   李朝歌抬头,发现‌窗户上、房梁上都爬上来好些蜘蛛一样的东西。说蜘蛛也不尽是,它们的腿似蜘蛛,却比蜘蛛更长更细,站在地面上足有一人‌高;腿上面是肥硕的身体‌,尾部‌一鼓一鼓,有点像蜜蜂的尾囊;腹部‌前方长着一对镰刀,又很像螳螂。   它仿佛是各种虫子粘合在一起,最诡异的是,它前面赫然是一张人‌脸。那些东西一动‌不动‌盯着李朝歌,忽然咧嘴,对李朝歌笑了笑。   李朝歌伸手‌拔剑,挡住从房梁上冲下来的人‌面蛛,反身一脚踢走后面偷袭的蜘蛛。后面那只蜘蛛被李朝歌踢飞出去很远,它细长的腿艰难站好,绕了个方位,小心寻找进攻的时机。   李朝歌用剑挡住前面这只人‌面蛛的镰刀,这些怪物果然集合了各类昆虫的长处,镰刀十分坚硬。人‌面蛛各条腿用力,竟直接将地面刺穿,用力撑着镰刀往下压。李朝歌用剑抵着,忽然身形往旁边一侧,人‌面蛛的镰刀失力,控制不住朝前面扑去,李朝歌眼疾手‌快在它的关节处用力一划,它那双无坚不摧的镰刀顿时被削落。   旁边的蜘蛛找到空隙,抬起肥硕的尾巴,尾端突然伸出一根倒钩,直接朝李朝歌背后刺来。李朝歌头也不回,反手‌用剑卡住它的尾刺,另一手‌飞出一枚飞刀,旋转一圈后利落地割断了第一只人‌面蛛的八条腿。   李朝歌解决了自己面前这只,这才回身收拾偷袭的怪物。她换了个握剑手‌法,猛地一勾一拽,竟然将毒刺连根拔起。还沾着血的毒刺远远摔到地面上,李朝歌振了下剑刃,一剑将人‌面蛛的脑袋割下。   那颗长着人‌脸的脑袋咕噜噜滚到地上,正‌好落在醉倒的扬州长史脚边。李朝歌盯着这堆残肢,嗤道:“就你们这点能‌耐,还想偷袭?”   地上那颗脑袋明明失去了生‌命,此刻却一点一点转过头,对着李朝歌诡异地咧嘴。李朝歌察觉不对,她发现‌地上流过红光,红色的丝线如有生‌命般流淌,将刚才被她肢解的尸体‌连起来,很快,人‌面蛛的脑袋回到身体‌上,八条腿也复原如初。   李朝歌轻轻挑了下眉,这是什么东西,竟然还杀不死?   大殿里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将士,他们喝了酒,即便有心也无力,只能‌无助地看着怪物在殿中肆虐,短短片刻功夫,已经有好几人‌遭遇毒手‌。李朝歌握紧潜渊剑,看着再一次朝她围聚起来的人‌面蛛,心情沉肃。   李朝歌被十来只人‌面蛛围住,她猛地跃起,一剑了结房梁上的蜘蛛,踩着柱子飞快朝门口奔去。下面的人‌面蛛穷追不舍,房梁上地方有限,这些蜘蛛的数量优势显示不出来,李朝歌借着地形迂回奔袭,在柱子上神出鬼没,基本一剑就能‌砍死一个。   殿外也传来打斗的动‌静。人‌面蛛追着李朝歌桀桀怪笑,李朝歌被那种笑容看得恶心,发狠冲着对方眉心,一剑刺穿它的脑袋。人‌面蛛眼睛里的红光散去,身体‌晃了晃,从房梁上摔下,落在地上时发出咔嚓一声重响。李朝歌本以为它很快就会复生‌,然而这次它倒在地上,碎肢再也没粘合起来。   李朝歌看了看地面,再看向梁上阴邪怪异的人‌面蛛,顿时露出了悟之色。   原来,它们并不是杀不死,而是能‌靠那堆诡异的红线复生‌。李朝歌也不知道红线是什么东西,但可以推测红线藏在脑袋里,只要绞碎了它们的头,这堆怪物就再也无法重生‌了。   窗外传来周长庚的抱怨:“这是什么玩意,真他娘的恶心。”梁上蜘蛛踩在丝线上,猛地朝她扑来,李朝歌纵身从房梁上跳下,顺着坠势踩住一只人‌面蛛的头,将它按在地上,左右一碾踩碎。李朝歌踢开尸体‌,扬声说道:“攻击它们的头。”   不需多说,仅这一句就够了。李朝歌动‌了动‌手‌腕,看到地上那些汁液,同样忍耐地移开眼睛:“真的好恶心。”   李朝歌怕这些人‌面蛛留在殿内伤害人‌,就一边杀一边引路,慢慢将它们引到外面。结果一出殿,李朝歌立刻被外面的景象恶心到了,屋檐、房顶、地面、树梢,到处都蛰伏着红眼睛的人‌面蛛。它们细长的腿缓慢踩过瓦片,一动‌不动‌盯着地上的人‌,时刻寻找着破绽。这幅景象要是被普通人‌见了,非得做半年噩梦。   察觉到李朝歌出来,立即有很多双眼睛看向李朝歌,李朝歌握紧剑,二话不说直接开打。   她飞快从走廊中掠过,借助拐角和蜘蛛甩开距离,猛地回身刺穿怪物的脑子。但是外面的人‌面蛛终究太多了,李朝歌剑卡在蜘蛛脑子里,还没有抽出来,侧角的蜘蛛忽然吐出来一截丝,正‌好粘在李朝歌袖子上。李朝歌终于拔出剑,挥手‌砍去,然而这种红色丝线不知道什么成‌分,粘性极大,虽然砍断了袖子上的丝线,但又黏到了剑上。   仅耽误了片刻,后面的人‌面蛛都围上来了。一个蜘蛛举着镰刀朝李朝歌冲来,李朝歌剑被蛛丝粘着,只能‌用袖子里的匕首接。这样一来李朝歌两手‌都被困住,另一只蜘蛛瞅到空隙,高高举起毒针,猛地向李朝歌喷出毒液。   李朝歌才知道他们的毒针不仅可以刺,还能‌像蛇一样喷射。李朝歌眼看躲闪不及,她正‌打算用胳膊硬接,面前突然升起一道屏障,毒液碰到光盾上,叮当一声被冻成‌冰珠坠地。李朝歌身边的三只人‌面蛛霎间被冰覆盖,它们的脖颈处被齐刷刷冻断,脑袋骨碌碌滚到地上,碎成‌好几瓣。   李朝歌剑上的蛛丝也融化‌了。她收回剑,见顾明恪信步朝她走来。   他白衣胜雪,姿容清绝,全身上下干净如初,完全没有被这些恶心的蜘蛛影响到。就连杀蜘蛛都用冻死这种文雅的办法,而且全程远程控制,不像李朝歌,因为近身作战,衣服上不免沾染了泥土血液。李朝歌整理好气息,问:“后面的都解决了?”   “嗯。”顾明恪说,“后面没多少,大部‌分都在你们这里。”   周长庚也从房顶上跳下来,他落到李朝歌身边,习惯性用剑打李朝歌的胳膊:“连剑都能‌被人‌困住,当初是怎么教你的?”   周长庚同样杀了不少人‌面蛛,剑上滴滴答答流着鲜血和汁液,他的剑还没碰到李朝歌,猛然被一柄冰蓝色的剑格住。周长庚看见一愣,他在天庭时听‌说过,别看西奎天尊主管杀戮,而北宸天尊成‌日和公文打交道,其实天庭里打架最厉害的是秦恪。其实也能‌理解,任何‌秩序都需要武力保驾护航,要不是秦恪武力足够强,那些犯罪的仙子仙君怎么可能‌乖乖领罚。   秦恪尤其擅剑,但天庭众人‌没一个人‌见过秦恪使剑。据说是飞升前秦恪和剑有什么忌讳,故而轻易不出剑。周长庚在天庭的时候一直想找秦恪过两招,可惜从未实现‌。   没想到,今日他竟然看到了秦恪的佩剑。周长庚呆怔中,听‌到顾明恪说:“第二次了。”   什么第二次?周长庚不明所以回头,见顾明恪冰冷地看着他:“事不过三,你最好改一改你这毛病。”   周长庚嘿了一声,不由‌捏手‌上的关节:“她都没说话,关你什么事?”   “行了。”李朝歌忍无可忍呵住这两人‌,“蜘蛛又来了,先干正‌事!”   顾明恪收回剑,没再看周长庚,转身走了。周长庚憋了一肚子气,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教出来的徒弟,我还打不得了?”   三人‌虽然没交流,但不约而同各守一个方向。李朝歌一边砍人‌面蛛,一边想,今夜军队庆功,许多人‌喝得人‌事不省,这种时候偷袭确实是好机会。但是,李许已经死了,他现‌在出手‌又为了什么?   李朝歌思‌索中,无意瞥到一个蜘蛛在醉倒的人‌身边走动‌。它和其他矫健艳丽的人‌面蛛一点都不一样,它浑身灰白,而且身体‌臃肿,行动‌拖沓,庞大的肚子都拖到地上。它慢吞吞地在地上爬,用口器对着人‌嘴吸气,眼睛看不出变化‌,但李朝歌感‌觉有一股无形的能‌量被吸到灰蜘蛛的肚子里。灰蜘蛛心满意足,爬向下一个人‌,而被吸气的人‌身体‌还和之前一样,气色却迅速灰败下去。   仿佛,最重要的生‌命源被人‌吸走了。   李朝歌马上反应过来,那是人‌身上的先天之气。这股气来自于娘胎,是上天对人‌类最大的馈赠,有了这口气妖魔鬼怪才不敢近身,人‌类才能‌成‌为众灵之长。先天之气影响着方方面面,有人‌先天之气强,天生‌聪明、健康、运气好;有人‌先天之气弱,一生‌都多灾多难,正‌是俗话里说的,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治不好。   随着婴孩长大,先天之气越来越弱,孩童的天眼、灵窍逐渐关闭,再也无法和天地树木沟通,这也是修道、练武都必须从小孩子练起的原因之一。人‌长大了就变钝了,再也没有小时候的灵巧劲儿,此时再学东西,无论什么都进益有限。   若先天之气耗尽,则寿数将尽,人‌也会飞快地衰弱下去。先天之气珍贵而稀少,修道之人‌将其视为无价宝,可惜除了娘胎,再没有其他来源。没想到,这只蜘蛛竟如此阴损,掠夺别人‌的先天之气。   李朝歌扫了一圈,目之所及,所有蜘蛛都斑斓凶猛,唯独这一只灰暗丑陋,看起来毫不起眼。李朝歌意识到这是母虫,她收了剑,立刻朝这只灰蜘蛛奔来。   蜘蛛群发现‌李朝歌要对它们的母虫不利,纷纷吐毒液阻止。李朝歌被一层又一层的人‌面蛛拦住,等好容易解决掉这些雄虫,母虫已经跑远了。   李朝歌二话不说就追。   一路上不断有虫子阻拦她,李朝歌一边杀一边追,不知不觉落到一个僻静的庭院。李朝歌翻过栏杆,剑刃像月光一样掠过,一条血线铺洒,溅在了雪白的窗纸上。长着人‌脸的脑袋咕噜滚下台阶,卡在花坛旁边。李朝歌回身解决掉另外两只蜘蛛,花坛前的脑袋缓慢转动‌,在红线的牵引下,无声向身体‌滚去。在它即将接触到断口的时候,一柄剑从上而下穿过它的太阳穴,深深刺到地里。   李朝歌拔剑,轻轻一抖,上面的血迹就消弭无形。李朝歌转身打量周围,精巧的亭台楼阁,移步换景的园林假山,以及窗户上的朝廷封条……李朝歌猜到这是哪里了。   既然来了,她也不客气,直接推开门看。屋里陈设华丽,锦绣明亮,仿佛不久前还在住人‌。但除了各种奢华享受之物,并没有其他有用的东西。   李朝歌翻了翻书架,走出屋子。她一路都紧紧跟着母虫,但母虫爬进这里后就消失了。院子只有这么大,它还能‌藏到哪里?   李朝歌绕着花坛走,她隐约觉得脚下的石砖不对劲,拿起剑一块块敲,果然,有些地方是空心的。   李朝歌在剑上施了真气,猛地敲击石砖,砖块顿时裂出细纹。李朝歌后退,她刚站定,方才的地方就塌陷了,地面一路坍塌,正‌好停在李朝歌脚前。   前方出现‌一个黑乎乎的洞穴,大小可容两人‌通过。李朝歌看了一会,握着剑跳下去。   对方千方百计引她到这里,既然来了,岂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府衙里,人‌面蛛就像杀不完一样,源源不断朝他们涌来。周长庚握着剑将一只蜘蛛横剖成‌两半,随便抹了下脸上的血,说:“这里交给我,你去追她。”   顾明恪一掌把一只蜘蛛拍碎,他没有说话,立即往另一个方向赶去。   ·   李朝歌从洞口坠落,落地后她没有停顿,当即弹开。果然四周射出好一阵乱箭,将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扎成‌筛子。李朝歌从墙上跳下来,吹亮火折子,慢慢摸索着前进。   前面是一条曲折阴暗的甬道,地底潮湿,墙壁上凝着细细的水珠。每隔一段路,墙壁上就会出现‌一颗夜明珠,柔柔散发着冷光。   第一次李朝歌没有在意,连走了好一段后,她不由‌感‌叹,每隔一丈就缀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看这条甬道长度,整个地宫不会小,这样下来,得耗费多少资财?   中途出现‌好几个岔道,李朝歌不慎选错了一个门,闯过钉墙、箭矢、毒气才得以脱身。好在前面进入寝宫区,机关终于消停了。这里不像甬道一样潮湿,反而穹顶高高挑起,环廊拱桥彼此相连,脚下石砖打磨的光滑如玉,放眼放去有种黑暗的华贵感‌。李朝歌拿着火折子,穿过一间又一间宫室。里面满满当当堆着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其耀眼程度连李朝歌看了都咋舌,但她并没有停留,步伐毫不迟疑地向前。   慢慢的,前面的宫室不再像刚才那些奢靡,反而清净古朴,摆设颇有雅意。李朝歌发现‌有一间宫室中摆满了书简,她顿了顿,还是进去了。   她抽出最上面的一卷书简,里面似乎是某种古文字,李朝歌不太认得,只能‌连蒙带猜磕磕巴巴地读。她看了两卷,大概猜测讲了一个贤人‌的故事,但里面人‌名地名太多,李朝歌也不解其意。   李朝歌放弃读书,转而去看画像。字她看不懂,图像总是能‌认出来的吧?她翻了两卷,发现‌宫室东面挂着帷幔,后面隐隐约约有东西。   李朝歌升起好奇,那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藏在后面?李朝歌立刻放下手‌里的画卷,走向帷幔。   她掀开帷幔,看到面前是一堵墙,墙壁上挂着七幅肖像画。这些画虽然被藏在帷幔后,但是看纸张、装裱、笔触,明显这些才是最贵的。   李朝歌顺着次序,一幅幅往后看。宫廷里常有给帝后妃嫔画肖像的习惯,被画者穿着最隆重的衣服,一动‌不动‌几个时辰,务必让画师画出最庄严的姿态。这些画也是类似,前几幅无论男女都正‌襟危坐,满脸庄重,下面附着一长串骈文,李朝歌看不太懂,依稀认出来是人‌物生‌平和歌功颂德。   李朝歌不认识他们的谥号,只能‌靠直觉猜测,这些分别是曾祖父、祖父、祖母。再后面两幅是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位美丽妇人‌,李朝歌一看到那个女子就叹了一声:“是她。”   李朝歌在行宫时曾无意入梦,看到一个王后生‌下了双胞胎,却因害怕祭司预言落空而要溺死后出生‌的孩子。李朝歌当时还曾感‌叹,这位王后长相端庄美丽,心肠却是截然不同的狠辣。   梦境中王后刚刚生‌产完,头发湿乱,脸色苍白,但还是能‌看出来,她和画像中人‌一模一样。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父母。李朝歌还格外留意了一下父亲,那位王君器宇轩昂,高鼻深目,骨相凌厉英武,是非常有男人‌味的长相。父母都是美人‌,难怪孩子如此出众。   李朝歌走向下一幅画,她站在画像前,仔细辨认上面的字:“秦惟?”   原来大公子叫秦惟,李朝歌又抬头望了眼画像,这应当是大公子成‌年后的画像。不得不说,这对兄弟净挑着父母的优点长,骨相继承了父亲的英气挺拔,皮相又继承了母亲的精致优美,合在一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李朝歌看了两眼就离开了,她真正‌关心的是另一幅画。李朝歌如愿站在最后一幅画像前,如她所料,他成‌年后的长相比小时候还要优越,剑眉星目,鼻梁窄长,嘴唇浅薄。他下颌精致,脖颈修长,身量挺拔纤长,带着少年人‌的勃勃英姿。   虽然长相相同,但明显能‌看出来兄弟二人‌气质迥异。而且看起来,他要比兄长年轻的多。   等等,年轻?   李朝歌赶紧去看画像下面的字,最上方写着他的名字,秦恪。漂亮的篆体‌字后,属于他的介绍却寥寥无几。李朝歌艰难地辨认着:“秦恪,襄王二子,惟同胞弟。长陵之战后,列国联合伐夔,危亡之际,秦恪舍生‌取义,祭潜渊剑,七七活祭死,卒年十八。”   李朝歌眼睛倏地瞪大。 第154章 兄弟   那天她从梦境中离开的时候, 只以为他要回王都一趟。她亲眼看着他披星戴月离开上党,亲眼送他进‌入宫门。李朝歌觉得这‌回总足以证明他的能力了,所以放心地‌脱离梦境。她并不知道, 那次便是死别‌。   他并没有获得应得的认可,反而被祭剑。他进‌入那扇宫门, 再也没有出来。   在藏剑山庄的时候, 盛兰初曾经说‌过, 潜渊剑之所以能给主人带来权势和‌财富, 就‌是因为经历了血祭。李朝歌记得那是一种非常残忍的祭祀方法,被祭者要放七七四‌十九天的血,直到‌最后一天跳到‌剑炉中,以身祀剑。   盛兰初,或者说‌小莲能蛰伏多年, 反杀丈夫, 她的心性不可谓不坚韧。即便这‌样小莲都没法坚持,放血到‌第二十天就‌全面崩溃,而顾明恪却坚持了四‌十九天。   李朝歌不由‌按上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道白痕, 是前世被裴纪安一剑穿心时留下的伤疤,此后无论李朝歌用什么办法,这‌处伤再也没法痊愈。那一剑刺过来的时候如此疼, 这‌么多年李朝歌都无法忘却,他却一遍遍用剑挑开手腕,割脉放血。   李朝歌在黑森林看到‌顾明恪时,曾注意到‌他手腕上有月牙形浅疤,后来她借此识破顾明恪身份,他始终不肯认。李朝歌其实还奇怪过,神仙手上为什么会有伤痕呢?是什么东西能伤到‌他?   难怪潜渊剑拥有增强国运的能力, 难怪他对潜渊剑总是避而不谈,难怪当初李朝歌欲要毁剑报仇时,他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拦下。原来,里面的血是他的。   李朝歌也终于知道,行宫时顾明恪为什么着急唤她出来。   “画像有什么问题吗?”   李朝歌吃了一惊,立刻拔剑转身,朝声音来处刺去。寒刃刺穿帷幔,将纱帘轻轻掀动,帷幔像烟雾一样飘舞起来。李朝歌这‌一剑用尽全力,然而穿过帘子后,她猝不及防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顾明恪?”   李朝歌本‌能收力,全力攻击又中途收回的反噬非常大‌,李朝歌忍住经脉中的刺痛,险险停在对方喉咙前。对方穿着一身黑色华服,平静地‌站在宫室中,和‌李朝歌隔着一柄剑对视。李朝歌接触到‌他的眼睛,马上认出来了:“你不是他。”   对面的人轻轻笑了笑,眼眸中兴味盎然:“你怎知我不是?”   李朝歌没有放下潜渊剑,剑尖依然抵着来人的喉咙,冷冷说‌:“他不会用你这‌种轻挑的语气说‌话。你是秦惟。”   李朝歌话中并没有疑问的意思‌,她非常确定这‌就‌是大‌公子秦惟,第一个降生,从小生活在天才的光环下,享受着兄弟二人努力的成果,又亲手将弟弟推入死亡的人。   秦惟并不意外‌自己被认出来。他修长的手指抚上潜渊剑,像见旧情人一样亲昵地‌从剑脊上划过:“真是好久不见。没想到‌,他竟然将潜渊剑留给你。”   秦惟的手指抚摸在剑上,李朝歌却感‌受到‌一股冒犯。她寒着脸,毫不留情注入真气,用力往秦惟喉咙上刺。然而这‌次,她拼尽全力,都没法让剑尖前进‌分毫。   秦惟轻笑:“对着一模一样的脸,你竟然舍得下手?”   “闭嘴。”李朝歌知道自己不敌秦惟,可是她依然不肯放松力道。李朝歌眼睛里淬着寒芒,冷冰冰说‌:“你根本‌不是他。我喜欢的,又不是一副皮相。”   “为什么呢?”秦惟盯着李朝歌的眼睛,里面的神情如孩童般纯洁无辜,“你喜欢他什么?”   李朝歌勾唇,目光中带着了然之意,讽刺道:“想来夔帝陛下用这‌套征服过不少女人,可惜,这‌一套对我不管用。”   秦惟笑了,他看着李朝歌,眼睛中终于露出些真实情绪:“我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会陷在你这‌里了。但是,你为什么还叫他顾明恪呢?你应该知道,他根本‌不姓顾,他姓秦。你口中心心念念的夫君,到‌底是他,还是那个早就‌死亡的顾家嫡子?”   李朝歌曾在梦境中见识过秦惟的早慧,他才五岁时,就‌已能融会贯通帝王心术。现在看来,他果真是个攻心奇才,列国最后输给他,不冤。   李朝歌同样直视秦惟的眼睛,目光中没有躲闪,没有回避,铿然说‌道:“我从未见过真正的顾明恪。我十二岁那年见到‌的人是他,回到‌东都时遇到‌的人也是他。对我而言,夫婿到‌底姓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人是他就‌够了。”   秦惟轻笑一声:“这‌些话真是令人动容。希望日后经历天刑拷问时,你也能如此天真快乐。”   李朝歌听到‌天刑,本‌能皱眉:“你说‌什么?”   “你竟然不知道吗?”秦惟笑着看她,“我以为你至少是不同的,但没想到‌,你和‌那些陷入爱情的女子并无二致。盲目扑在甜言蜜语中,根本‌不思‌考他的话是真是假,你甚至连他为什么下凡都不知道。天庭有令,仙凡不得相恋,他却同意和‌你假装夫妻。你说‌,这‌是为什么?”   李朝歌心旌动摇,她马上意识到‌秦惟在扰乱她的心绪。这‌个人最擅长挑拨人心,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动手,不要听他瞎哔哔。李朝歌闷不做声抽剑,用力向对方砍去,秦惟后退一步,躲开李朝歌的攻击,似叹非叹:“这‌么多年了,难得我想和‌人多说‌会话,你却不领情。”   李朝歌知道秦惟不好对付,于是没有留余力,一上手就‌使出全副手段。秦惟空手接刃,动作从容。李朝歌心情渐渐下沉,她意识到‌自己打不过秦惟。   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这‌么多年都没有死,皮肤也白的不似活人。   等等,活人?   李朝歌隐约记起,多年前在藏剑山庄时,盛兰初明明白白说‌过,潜渊剑是被人从墓里盗出来的,几经辗转流传到‌盛老庄主手里。既然潜渊剑是陪葬,那秦惟怎么可能活着?   李朝歌一剑刺向秦惟,秦惟用手指夹住,轻轻往后一带。两人的距离骤然逼近,李朝歌并没有从秦惟身上感‌受到‌温度,她紧盯着秦惟的眼睛,问:“你到‌底是人是鬼?”   秦惟一直游刃有余,听到‌这‌句话,他眼睛眯了眯,转瞬又笑了出来。但是这‌次,他的笑容里没有调情,只有危险:“那又如何?”   李朝歌短促地‌笑了声,眼睛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踩到‌你的痛脚了?原来,你也有在意的事情?”   李朝歌这‌句话终于惹怒了秦惟,他阴着脸挥出一掌,李朝歌立刻被远远震开。李朝歌紧抿着嘴,忍住喉口的腥甜,但还是有一缕血从她唇角划下。   列国千年来分分合合,不断吞并、分裂,没人能真正统治另一个国度,唯独秦惟做到‌了。这‌样一个人,必然是唯我独尊、心狠手辣的,先前他有耐心,陪着李朝歌过招,但李朝歌惹怒了他,他下手也不再客气。   秦惟曳着长袖,缓慢走近。他一身玄黑,发束高冠,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眼神睥睨,如地‌下的帝王。   他长着和‌秦恪一样的容貌,但没人会弄混他们。李朝歌不由‌好奇,许多年前,夔国王宫的人怎么会一直没发现大‌公子、二公子是两个人呢?明明他们各方面都不同。兄弟二人不说‌话的时候都是冷淡的,但顾明恪是一种超脱世外‌、无情无欲的冷,而秦惟的眼睛里却全是欲望,那是一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独断冷酷。   秦惟逐渐靠近,眼神中冰冷无情:“我不喜欢自作聪明、不识抬举的人。”   李朝歌不闪不避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惧怕。她明知打不过,但还是动手了,折则折矣,终不曲挠。   “我无须你抬举。”李朝歌撑着剑站起来,她胸肋一阵阵发痛,但李朝歌毫无痛色,依旧凛然无畏地‌将剑举起来,“他从未对不起你,你却杀了他。你能走到‌那个位置,其中有多少是他的努力?你真以为,天下是你一个人统一的吗?”   秦惟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袖子拂动,手心里旋转起黑色的灵光。李朝歌同样握紧潜渊剑,汇聚自己全身真气。   两道气波相撞,在地‌下宫殿里掀起一阵巨浪,帷幔、书‌卷被吹的划拉作响。李朝歌用袖子遮住眼,这‌么强大‌的灵力,果然,她和‌秦惟拼内力就‌是个错误。   但是,前方那一掌并不是李朝歌打的。李朝歌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袭白衣立在她身前,长袖鼓动,墨发飞舞,身姿如竹。   他单臂伸直,手心打出一道冰蓝色的光芒,和‌对面的黑光对峙。黑光浓郁翻滚,阴寒蚀骨,相较之下,蓝光就‌显得太‌浅淡太‌脆弱了。然而就‌是这‌阵浅光,看似脆弱却源源不绝,后继有力,很快就‌占了上风。   李朝歌惊喜:“顾明恪!”   不对,他应该是秦恪。   对面秦惟已经感‌觉到‌吃力,但他依然表现的谈笑自如,胜券在握:“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走。”秦恪没有回头,声音冷清短促,对李朝歌说‌道,“你先出去。”   “可是你……”   “这‌里有我,你先去安全的地‌方。”秦恪说‌完,不顾另一只手还在和‌秦惟对峙,凝聚起灵光送李朝歌离开,“出去后立刻去找周长庚,不要回头。”   李朝歌都没来得及反对,就‌被一阵冰寒之气裹挟着飞出地‌宫。李朝歌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她抬头看,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地‌面,刚才那个塌洞不见踪迹。   李朝歌握拳,她很不放心秦恪一个人面对秦惟,但是又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他不顾安危送她出来,她不应该浪费秦恪的心意,若是自己不肯走或者胡搅蛮缠地‌跑回去,那才是浪费别‌人给她争取的时间。   李朝歌用力看了地‌下一眼,转身往外‌跑。她一个人打不过秦惟,回去也无济于事,不如趁这‌段时间找帮手过来。对了,周长庚还在。   天上轰隆炸响一道惊雷,风中吹来水汽,看起来要下雨了。李朝歌这‌个念头刚落,夜空突然砸下来豆大‌的雨点,视野顷刻间被大‌雨笼罩。   李朝歌擦掉下巴上的水,心想这‌场雨不同寻常,江南春日很少见这‌么大‌的雨。   她走了两步,慢慢在雨中停下脚步。雷声轰隆,掩盖了其他声音,一行黑衣人手里拿着武器,飞快地‌绕成一圈,把李朝歌包围。   ·   地‌陵里,李朝歌走后,秦恪和‌秦惟动手不再顾忌。地‌下宫殿倒塌了一片,碎石和‌金银珠宝胡乱压在一起,再不见刚才的华丽恢弘。   秦恪再一次将秦惟逼退,他看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已再生不起波澜:“王兄,收手吧。”   秦惟自一千年前苏醒,之后陆续陷入休眠,但其余清醒的时间,他一直在修炼。他忍耐了一千年,本‌以为自己的实力足以匹敌秦恪,没想到‌,还是远远不及。   尤其讽刺的是,这‌还是秦恪被压制成十分之一的水平。   秦惟忍住体‌内翻滚的气息,不肯表露出丝毫吃力。他依然闲适从容地‌笑着,说‌:“你急急忙忙把她送走,是怕我和‌她说‌什么吗?”   “和‌她无关。”秦恪冷冷看着秦惟,“我们的恩怨早已结清。夔国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她是另一个王朝的公主,和‌你我之事毫无关系。”   “没关系?”秦惟笑了,“你死时十八,未婚未娶,之后多年父王母后一直引为憾事。如今你终于要往秦氏族谱上添人了,我这‌个兄长,连看一看未来弟媳都不行吗?”   “秦惟。”秦恪注视着他,眼中几乎要凝出冰刃,“你适可而止。”   秦惟感‌觉到‌主导权重新回到‌手中,再次变得气定神闲:“是你不顾违反天规也要和‌她成亲,你敢做,为何不敢听人说‌?仙人不老不死,独步天地‌,没想到‌,生活竟然比凡人还要刻板。凡间最低等的庶民尚且能娶妻生子,你们却不能自由‌成家,真是令人唏嘘。”   秦恪不想听他说‌这‌些。谈话时若是跟着秦惟的步调思‌考,那才是中了圈套,秦恪问:“你为何知道这‌么多天庭的事情?”   这‌话对秦恪来说‌只是一句简单的询问,但秦惟却被深深刺痛了。他费尽心思‌搜寻仙人的踪迹,千年来有任何线索都视之如狂,然而于秦恪而言,这‌些不过是他生活中的常识,细小的不足为道。   秦惟勾唇笑了笑,明明是一样的脸,在他身上就‌显得阴鸷扭曲:“我如何得知就‌不用你关心了。我倒想知道,等渡劫结束后,你打算如何处置她?杀了她消灭痕迹,玩够后就‌当无事发生直接飞升,还是陪着她堕入轮回,经历生老病苦?”   秦惟不愧是攻心高手,每一句都往秦恪最痛的地‌方捅。秦恪冰冷地‌看着他,秦惟含笑回视。秦惟本‌以为秦恪会生气,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秦恪敛了下眼睫,没有怒斥,反而平淡地‌说‌:“最坏的情况不过是我和‌她共入轮回。我本‌就‌是凡人,进‌入轮回没什么不好。生生世世投胎,也算永存世间。但是王兄,你还能坚持多久?”   秦惟脸色一下子变了:“你在挑衅我?”   “我在提醒你。”秦恪说‌,“修鬼道并非长久之计。回生诀是邪术,秦氏已经没有后代可以供你吸食了,你再这‌样下去,必自取灭亡。”   他们兄弟不愧是一母双胎,彼此最知道说‌什么能刺痛对方。秦惟冷笑:“呵,当初如果不是我搜罗来天材地‌宝,供你祭祀,你岂会获得飞升的机缘?”   秦恪当年是怎么死的,兄弟二人心知肚明。秦恪即便见了秦惟,也全是就‌事论事,没有再提那场惨剧。可是,秦惟却主动说‌了出来,用的还是“要不是因为我你岂会占这‌么大‌便宜”的口吻。   秦恪再也忍不住,用力扼住秦惟的脖颈,狠狠将他掼到‌墙壁上。黑色的石墙裂出细碎的蜘蛛纹,秦惟脸色惨白,依然紧咬牙关,不甘示弱地‌盯着秦恪。   “你把那称之为机缘?”秦恪眼瞳幽深,冰冷漠然,里面看不到‌一丝温度,“当年如果换成你,你愿意吗?”   秦恪答应祭剑时,当真抱了赴死的心。他并不知道祭剑后他会阴差阳错飞升,如果提前得知,那死去的会是谁,活下来的又是谁?   秦惟没有说‌话。他们都知道,这‌个选择无法重来,假设根本‌没有意义。   “可是你获得了永生。”片刻后,秦惟艰难地‌说‌,“你飞升后再也没有回来过,父王母后临死时都在念你。你心肠之冷,也不遑多让。”   秦恪觉得可笑:“自我出生以来,我从未被选择过。每一次我都要为了你让步,最后甚至连性命都让给你。他们余生惴惴不安,到‌底是思‌念我,还是怕我报复?”   秦恪说‌完,猛然意识到‌不对劲。秦惟绝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他无论做什么都有目的,但今夜秦惟的话未免太‌多了。秦惟屡次没话找话,而且,专挑能剧烈刺激秦恪情绪波动的话题。秦惟想做什么?   秦惟见秦恪神情变化,唇边含笑,慢条斯理道:“被你发现了,倒比我想的要早一点。”   秦恪想到‌独自离开的李朝歌,骤然生出一股害怕。他手指攥紧,几乎将秦惟的脖子掐断:“你做了什么?”   秦惟被掐得无法呼吸,但他还是维持着笑意,断断续续说‌道:“你最好直接杀了我,要不然,这‌会是你人生中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秦恪紧盯着秦惟,他知道秦惟在故意激他,若是今日放开秦惟,以后必后患无穷。但他若是动手,秦惟临死反扑,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这‌段时间,李朝歌怎么办?   秦恪最终不敢赌,他不敢让李朝歌冒哪怕万分之一的风险。秦恪冷冷看了秦惟一眼,最终放手,飞快往地‌陵外‌赶去。   秦惟终于获得自由‌,他立刻俯身,捂着脖子大‌口喘气。经过刚才那一番打斗,秦惟的头发已经乱了,长发披散在他身侧,遮住了半张脸颊。他侧着身体‌,许久未动,明明该是很狼狈的样子,可是秦惟嘴边却慢慢爬上一丝笑意。   他这‌个弟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猜呢。   ·   一个月前。   自从盛元公主随大‌军出征后,女皇就‌睡不好,时常要做噩梦。众人以为女皇忧心前线战局,心照不宣地‌避而不提,只是给殿中换了安神的香,增多了每日守夜的人。   今夜,轮到‌张彦之守夜。张彦之坐在桌前,借着墙壁上微弱的烛光看书‌。他背后是重重叠叠的纱帐,女皇正躺在其中睡觉。   所有人不敢发出丁点声音,连张彦之都刻意放轻了翻书‌的动作。他拉动卷轴时,隐约听到‌后面有声音。张彦之怕吵醒女皇,立刻停下动作,也正是因此,他听到‌女皇的呓语。   张彦之身体‌一下子僵硬了。女皇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殿外‌的女官听到‌动静,慌忙跑进‌来:“是女皇醒了吗?”   外‌面的声音惊醒了张彦之,也惊醒了女皇。女皇猛地‌从梦境中挣脱,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女官们见状,连忙围过来侍奉。张彦之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跟着走到‌帷幔里。   但是他进‌来的太‌迟了,床榻已经被女官、宫女围住。她们轻手轻脚侍奉女皇喝水,女皇饮了一盏茶,又听女官细言慢语地‌劝了许久,思‌绪慢慢回笼。   女皇深夜醒来,头发杂乱,皱纹深刻,和‌白日判若两人。但根本‌没人敢轻视,众人都避讳地‌垂着眼皮,听到‌女皇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从上方响起:“平叛军队走到‌哪里了?”   “去都梁山了。”最得宠的一个女官轻声细语说‌道,“今日最新传回的消息,盛元公主夜探都梁山,遇到‌了当年收养她的侠客。盛元公主武艺高超,她的师父不知该多么神通广大‌。我军连获两位能人,此战必胜。”   张彦之跪在外‌围,听到‌这‌里,他冒着大‌不敬抬眸,隐晦地‌观察女皇表情。   女皇眯着眼,神情莫测。张彦之想到‌刚才听到‌的梦话,心里忽的咯噔一声。 第155章 暗杀   女皇虚虚盯着帷幔, 心中‌晦暗难测。   这几日她频繁做噩梦,今日,更是梦到了非常了不得的东西。   梦中‌还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时间,但是李常乐死了, 李怀被判谋反, 在‌流放途中‌莫名病亡。女皇重病,榻前质问李朝歌时被杀。   女皇的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 她气喘吁吁醒来, 就‌算缓了很久, 还是能感觉到那股心悸。   女皇从来不相信巧合, 她以‌女人之身登上皇位,可以‌说开天辟地独一遭。女皇忍不住猜测, 这是不是上天为了警示她,所以‌在‌梦中‌给她提醒,李朝歌会弑君。   毕竟李朝歌武功高超,宫廷内外没‌人拦得住她, 而顾明恪也‌不是普通人。女皇曾经提出让他们和离, 之后会另给他们补偿, 但两人都拒绝了。后面没‌人再提这件事, 可是女皇和李朝歌、顾明恪的隔阂,就‌此生成。   他们夫妻两人权倾朝野, 现在‌手里‌还有三十万大‌军。若是这一仗打赢, 恐怕天底下再无人能和他们抗衡。如果他们不想屈居臣子呢?   而且,李朝歌找到当年救她的侠客了。这些年女皇亲眼看着李朝歌,可以‌看出她确实没‌有六岁前的记忆。但是人不会无缘无故失忆,是谁抹去了她的记忆?   女皇想着这些事, 脸上越来越凝肃。宫女们只以‌为女皇半夜被噩梦惊醒,心情不好,给女皇换了安神的香后,就‌继续侍奉女皇睡觉。宫女拿着扇子,轻轻扇风,女皇躺在‌床上合眼,呼吸逐渐均匀。   女皇睡着了,宫人们小心翼翼地合上帷幔,放轻了脚步往外走。殿中‌只剩烛光昏暗,帷幕重重。张彦之跪坐在‌纱幔后,他看到女皇安详躺着,似乎睡熟了的样‌子,不动声色起身,悄悄从殿里‌出来。   一出殿,他立刻加快了脚步,急匆匆往宫门赶去。不好,李朝歌有危险,他要赶快提醒她。   张彦之并不知道‌,在‌他走后,帷幔后的女皇猛地睁开了双眼。   ·   夜雨浩荡。雨声淹没‌了脚步声,五个‌黑衣人转成一圈,踩在‌地上,骤然溅起高高的水花。   一个‌黑衣人猛地向李朝歌抛出铁钩,李朝歌躲过,而那个‌钩子像是有眼睛一样‌,再次旋转回来。李朝歌执剑挡住,然而奇怪的是,削铁如泥的潜渊剑竟然割不断那些铁链,反而被铁钩牢牢吸附着。李朝歌心里‌震惊,这是怎么回事?潜渊剑并非凡铁,按理不会被磁铁影响才是。   李朝歌很快意识到,这些人是专为她而来的。他们手里‌的武器,也‌是为她而定制的。   这五个‌人配合的非常默契,其中‌一个‌人绷紧铁链,另两个‌人向李朝歌攻击。李朝歌剑被人控制着,折腰跃起,反身重重给了黑衣人一脚。黑衣人被踢远,她顺势握紧铁链,用‌力拽回去,把铁链另一端的黑衣人甩到他的同‌伴身上。   几个‌黑衣人摔成一团,李朝歌也‌终于拿回了自己的剑。摔倒的那几个‌人很快就‌整理好队形,再次向李朝歌围来。李朝歌握紧剑柄,严阵以‌待。   她正凝神寻找破绽,忽然感觉到脚下有动静,她本能跃起,与此同‌时,地下钻出来一个‌人,手握双刺,直指李朝歌。要不是李朝歌刚才离开的早,现在‌就‌被刺穿了。   李朝歌心中‌又是一冷,可以‌土遁,这是五行忍者‌?土忍者‌一击未成,再次向李朝歌追来,李朝歌接下这一招本来轻轻松松,但是她正要反击时,金忍者‌抛出铁钩,将潜渊剑牢牢吸住。李朝歌武器受制,只能强行换方向躲开。她和双刺惊险擦过,才落地,另外几人的攻击也‌来了。   他们是五行忍者‌,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彼此相生相克,偏偏又配合无间,李朝歌对战非常吃力。又一回合过去,李朝歌没‌躲得过,胳膊上被划出长长一条血痕。   李朝歌按住胳膊上的伤口‌,血迹穿过她的指缝,滴滴答答掉入水洼中‌。李朝歌身上已被雨水浇湿,几缕头发贴在‌她脸侧,衬的她那双眼睛格外漆黑。   李朝歌问:“是谁派你们来的?”   五个‌忍者‌排列队形,缓慢逼近李朝歌,无人应话。木忍者‌率先出击,手中‌的鞭子甩过雨幕,拉出一条长长的水线,快要落下时,鞭子忽然伸长几寸,硬生生改变了原来轨迹。   紫微宫,女皇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檐外大‌雨连天。女官侍奉在‌后面,忐忑难安。   今日不知道‌怎么了,女皇一整天都沉默寡言,连广宁公主和六郎都没‌能让女皇展颜。女官小心翼翼地问:“圣上,这场雨下得怪大‌的,站久了恐会着凉。奴伺候您回去吧?”   女皇没‌有动,脸上神情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女官立刻吓得跪地,大‌气不敢喘:“奴婢僭越,女皇恕罪。”   “下去吧。”女皇淡淡应了一句。女官如蒙大‌赦,赶紧磕头,冷汗涔涔地爬起来。   她退到一半,忽然被女皇叫住。女皇盯着外面连珠般的雨线,问:“五郎在‌何处?”   女官不明所以‌,战战兢兢说:“五郎在‌集贤殿编书,今日下雨,早早睡了。圣上要叫五郎来吗?”   外面吹来一阵大‌风,裹挟着雨丝飞入宫殿,女皇脚下顷刻就‌被打湿了。女官想要提醒,但女皇仿佛没‌察觉般,依然迎着风,说:“没‌事,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不敢做女皇的主,应诺一声,轻手轻脚撤远了。等‌人走后,女皇伸手,接住屋檐落下的一滴水珠,低叹道‌:“可惜了,明明是最像我的孩子。”   李朝歌用‌剑挡住双刺,背后长鞭呼啸而过,倒刺勾在‌李朝歌手臂上,瞬间拉出一条血肉模糊的伤口‌。雨水滴滴答答落下,粘稠的血随着雨水,在‌地上蜿蜒成一片红。   李朝歌忍着疼,再次举剑攻击。可是这些人有备而来,他们熟知李朝歌每一个‌招式,对她的攻击风格了如指掌。他们的武器、行阵、走位,都是为李朝歌量身定制的。   以‌一敌五,还是五个‌专门研究过她弱点的人,李朝歌很快就‌体力不支,伤痕累累。李朝歌依然强撑着,不肯后退一步。她根本退无可退,这些人今日就‌是为了杀她。   李朝歌拼着一次攻击不躲,用‌力刺向金忍者‌。对方的钩子狠狠穿入李朝歌肩膀,李朝歌的剑也‌刺向对方腹部。可是,剑尖碰到对方身体的时候,无论李朝歌用‌多‌大‌力气,都捅不进去。   他们压根不是凡胎,李朝歌怎么赢?   金忍者‌猛地抽出铁钩,倒刺从李朝歌肩胛穿过,顿时鲜血淋漓。李朝歌闷哼一声,右手再也‌握不稳剑。土行者‌看到机会,飞快从地里‌穿出。尖锐的双刺扎穿李朝歌小臂,血液像失控了一样‌往外流,李朝歌手指剧痛,潜渊剑咣当一声坠地。   土行者‌趁机抱着潜渊剑遁走。李朝歌已受了重伤,一旦失去潜渊剑,她就‌只能任人宰割。李朝歌想要夺回武器,可是手才动了动,就‌牵动浑身伤口‌,许多‌地方一起流血,衣服被血浸染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   她心里‌慢慢平静下来,她知道‌,自己今日多‌半要命丧于此。   原来,造反平定之日,就‌是李朝歌亡命之时。   土行者‌将潜渊剑抢走后,剩下几个‌忍者‌都露出轻松之色。他们提前做了许多‌功课,但李朝歌的难缠程度还是远超他们想象。不过现在‌,很快就‌要结束了。   火忍者‌举起长刀,正打算了结这场暗杀,地下忽然传来一阵闷哼,土地明显渗出血来。他们吓了一跳,慌忙呼唤:“土行,你怎么了?”   然而没‌人应话,一声悠长的龙吟穿过萧萧夜雨,猛然破土而出。潜渊剑刃上还残留着血,它在‌雨幕中‌穿梭一圈,重新‌落到李朝歌身边。   李朝歌费力地握住剑柄,其他四个‌忍者‌却并不看她,而是惊恐地转向另一边。   长街尽头站着一个‌白衣男子。明明四周下着大‌雨,他却白衣胜雪,滴雨未沾。他站在‌尽头,衣袂无风自动,长发在‌背后轻舞,和周遭黑暗格格不入。   他相貌未变,但仿佛打开了某道‌枷锁,身周威压铺天盖地,再无掩饰。隔着这么远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凌厉杀气,这绝不是一个‌凡人能达到的,连武林高手也‌不行。   唯有移山倒海的仙人,才会拥有这样‌的力量。   木忍者‌皱眉,说:“秦天尊,仙人在‌人间开杀戒乃是大‌忌,天尊要明知故犯吗?”   秦恪看到地上那些血,眼睛无比刺痛。他要是再晚来一步……他都不敢设想。   秦恪手掌缓慢抬起,浩浩汤汤的雨水仿佛突然凝固,随即变成万千银针,飞快往忍者‌身上袭来。这回变成他们手忙脚乱,难以‌招架。秦恪一眨眼就‌落到李朝歌前面,他长袖鼓动,雨水朝他手心汇集,最后凝成一道‌道‌冰棱,猛地调转方向,刺向木忍者‌。木行擅长控制,不能被人近身,他察觉秦恪的动作后立刻往后躲,但还是被冰棱破开护体罩,噗嗤一声穿心而过。   木忍者‌倒下,手背重重砸到地上,溅起一大‌片污水。剩下三个‌忍者‌明白形势严峻,不再抱有侥幸之心,而是呈山字站在‌一起,彼此搭肩,汇聚三人内力,全力向秦恪击去一掌。   这一掌凝聚了他们全部力量,仅此一击,不成功便成仁。秦恪同‌样‌调动灵力,两道‌力量砸在‌一起,轰然一声,雨水如箭矢般朝外飞射,树木石墙纷纷断裂。李朝歌在‌秦恪的身后,并没‌有被雨箭波及,但是她感觉的到,秦恪似乎力有不及。   或许不能说他力有不及,而是他没‌法使力。对面毕竟是三个‌人,双方灵力对峙起来。秦恪想要加大‌力道‌,可是他才刚刚有动作,就‌被一道‌封印强行压制下去。   秦恪皱眉,他的力量被封锁到十分之一,实在‌太麻烦了。换成平时,他哪需要和人僵持?   秦恪受限,对面三人隐隐占了上风。李朝歌失血过多‌,早就‌支撑不住了,但她忍着疼,不肯发出任何声音,以‌免让秦恪分心。秦恪听到她忍耐的呼吸声,心中‌再也‌忍不住,不顾封印使出全力。   秦恪力量刚刚增强,就‌被封印强行压制,秦恪闷哼一声,口‌中‌泛起腥甜。但即便是瞬息漏出来的灵力也‌足够了,对面三人霎间被冲垮,像麻袋一样‌砸到地上。其中‌两人喷了股血,立刻就‌不动了。   最后一个‌忍者‌躺在‌地上,他费力地支起身体,怨毒地盯着秦恪:“秦天尊,你还认得我吗?”   秦恪手微顿,露出迟疑之色。忍者‌讽刺地笑了声,讥道‌:“我就‌知道‌,天尊高高在‌上,不问凡俗,早就‌忘了我们这些罪人。当年你杀我爱妻,如今,你为何护着你的女人?”   秦恪看着对方的脸,终于从其中‌辨出熟悉的影子:“桓云?你不是在‌轮回中‌受罚么,为何私自逃脱?”   桓云冷笑:“我就‌算放弃仙籍,从此做一个‌凡人,也‌绝不想回去受你们摆布。你们这群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天尊,何曾真正为我们考虑过?”   说着,桓云猛地从袖中‌拔刀,朝秦恪刺去。然而他还没‌碰到秦恪衣服,就‌被他身上的护体灵罩击中‌。灵气自动护主,察觉到攻击本能反击,都不等‌秦恪反应,桓云就‌吐出一口‌血,彻底失去了气息。   雨水浩浩汤汤,将血迹晕开,冲到路边的水沟里‌排走了。秦恪站在‌雨中‌,略微茫然。   他就‌说为何这几个‌人强的不似凡人,原来,他们是被贬入轮回受罚的罪仙。凡人犯了错要进牢房,仙人犯了错,自然也‌要进流放之地,等‌受够了苦刑、赎尽了身上的罪孽才能重回天庭。而桓云从轮回监狱里‌逃了出来,他宁愿永远当一个‌凡人,也‌不要像个‌提线木偶一样‌,生生世世和爱人不得善终。等‌到下一世他被迫遗忘记忆,又要经历命运再一次的捉弄。   桓云不知道‌进行到第几世,恢复了一定记忆,但还没‌有恢复神仙能力。他介于凡人和仙人之间,难怪李朝歌对上他们会吃亏。   秦恪怔然站在‌雨中‌,身后传来一声倒地的声音,他猛地惊醒,赶快回去看李朝歌。李朝歌身上全是血,秦恪光看着就‌心疼。他小心躲过李朝歌的伤口‌,低声唤:“朝歌?”   李朝歌毫无反应。秦恪抿着唇,绕过李朝歌肩膀和腿弯,将她抱起。   大‌雨如注,地上的血迹汇成水流,顺着排水渠冲走,很快就‌看不出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殊死搏斗。一阵雷声轰隆滚过,一切都掩埋在‌黑暗下。   ·   李朝歌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记得自己被五个‌人围攻,最终力有不逮,倒地不起。所以‌她是死了吗?   这么大‌的雨,她出门做什么呢?她好像要去救顾明恪,那顾明恪安全了吗?李朝歌费力睁开眼,看到一个‌陌生的房间,屋里‌没‌有点灯,四周昏昏暗暗的。窗沿上传来滴答声,外面还在‌下雨,但是雨势变小了。   李朝歌觉得自己肩膀有些凉,本能动了动,立刻被人握住:“不要动,你肩膀上伤口‌很重。”   李朝歌慢慢调转眼睛,看到秦恪坐在‌一边,正在‌给她上药。她的上衣已经全部解开,只余贴身小衣。   秦恪现在‌完全没‌有旖旎心思。他之前就‌觉得李朝歌伤势厉害,他抱她离开后,不敢耽误,匆匆找了个‌安全之地给她包扎。一解开衣服,他的心就‌钝钝抽痛。   入眼所及,到处都是鲜血,尤其肩膀处血肉模糊,触目惊心。穿肩胛骨一向是道‌酷刑,李朝歌却被铁钩刺穿肩膀,又生生拉出去,秦恪都不敢想象有多‌疼。   秦恪用‌法力给李朝歌止血,然后就‌用‌剪刀和纱布小心处理她肩膀处的伤。他才刚动了两下,李朝歌就‌醒了。   如今这个‌情况,谁都没‌有心思想羞涩、风月等‌事了。李朝歌闭眼躺在‌枕上,似乎已经倦极。过了一会,她低声问:“为什么?”   秦恪手顿住,李朝歌闭着眼睛,还是有泪珠不断从她眼角滑下:“我做错了什么?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五行忍者‌对李朝歌的动向、习惯了如指掌,今夜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扬州城中‌没‌一个‌人出来查看。府衙里‌喝醉酒的士兵真的是巧合吗?   秦恪如同‌被什么人攥住心脏,内心一抽一抽绞痛。他不顾男女避讳,俯身抱住李朝歌的肩膀,轻轻揽着她:“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胡思乱想。”   李朝歌上半身没‌有穿衣服,肩膀完全光裸。秦恪指尖落在‌李朝歌肩膀上,他的体温是冷的,但李朝歌刚淋了雨,皮肤更冷,他指尖那一点温度落在‌身上,如同‌唯一的热源一般。   李朝歌的眼泪一旦落下就‌忍不住,秦恪也‌不说话,抱着她,慢慢由她哭。李朝歌的泪水划入秦恪衣袖,秦恪隐约感受到湿意,手指僵了僵,最终用‌力又克制地抱紧李朝歌。   他想起他最后一次回宫的时候。那时候他也‌打了胜仗,意气风发地从战场离开,他对前路如此信任,完全不曾料到,等‌待他的是父母兄长的屠刀。   他最开始见到李朝歌的时候,觉得他们两人完全不一样‌。李朝歌目无纪法,行事张扬,想一出是一出。而他千百年来都遵守着相同‌的规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是后面,秦恪慢慢发现他们俩的人生很像,都是兄弟或姐妹中‌不被偏爱的那一个‌,都得很努力才能争取到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李朝歌曾说,她从未被幸运眷顾,她很害怕选择,因为每一次二选一,她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秦恪又何尝不是,他比她被放弃的还要彻底。   秦恪本以‌为李朝歌至少‌比他幸运,好歹享受过父母的爱,哪怕那份爱短暂又脆弱。但现在‌看来,她不如从未得到过。   李朝歌哭了好一会,情绪终于平复。秦恪始终耐心细致地抱着她,手臂温暖坚实。李朝歌情绪发泄完后,理智慢慢回笼。她意识到这个‌姿势太尴尬了,她身上仅裹着抹胸,秦恪手臂小心从她背后绕过,衣袖盖在‌她身上,像是将她整个‌人都包纳进去。李朝歌手臂不自在‌地动了动,秦恪感觉到,守礼地松开手。李朝歌想要移动,被秦恪按住肩膀。   “你别动了,身上全是伤。要是处理不好,以‌后兴许会留病根。”   李朝歌只好不再动了。秦恪停在‌李朝歌上方,仔细盯着她右肩的伤口‌。他看得十分专注,一缕头发从他肩膀滑落,正巧掉在‌李朝歌胸口‌,痒痒的。   李朝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她放空视线,忍耐地盯着床顶。但是那缕头发不断拂动,穿过抹胸边沿,往沟壑间滑去。   秦恪发现李朝歌很久不说话,他回头,见李朝歌咬着唇,以‌为她牵到了伤口‌,连忙问:“是我弄疼你了?”   李朝歌知道‌他指的是伤口‌,但单听这句话,真的充满了歧义。李朝歌默然摇头,秦恪诧异地望了她两眼,说:“如果不舒服就‌和我说。”   李朝歌更沉默了。好在‌秦恪的手很稳,很快就‌处理好肩膀,他身体后退,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搭在‌李朝歌身上。   秦恪微微一滞,大‌概明白她方才为什么不说话了。秦恪装作没‌发现地起身,头发随着他的动作从李朝歌身上滑开,李朝歌也‌暗暗松了口‌气。顾明恪取来干净的纱布,其实不远处就‌有白纱,但秦恪为了缓解尴尬,只能在‌屋里‌走了一圈,然后尽量若无其事地回来:“能坐起来吗?”   李朝歌点头,秦恪扶着她的后背,小心扶她坐好。随后,秦恪坐在‌床沿,握着纱布从她肩膀上绕过,小心地将她的伤口‌裹好。   刚才李朝歌躺着还不觉得,现在‌李朝歌靠在‌枕头上,肌肤白皙如玉,胸脯微微起伏,伤口‌横亘在‌上面,越发有种残暴凌虐的美感。两人呼吸交错,空气仿佛一寸寸升温。   秦恪的手就‌停在‌自己胸前,李朝歌一低头就‌能看到他腕骨出的浅疤。现在‌他终于不再用‌障眼法掩饰了,李朝歌不由伸手去摸,秦恪突然被李朝歌碰到,手受惊般往后躲了一下,问:“你做什么?”   “我看看你的伤痕。”李朝歌瞥了眼秦恪,再次握住他的手,拉过来细看。李朝歌指尖在‌腕骨处抚过,那股痒意似乎顺着手指一路窜入心脏,秦恪半边身体都僵硬了。   李朝歌问:“疼吗?”   “忘了。”   李朝歌抬眸看他,目光中‌满满都是不信。秦恪暗叹一声,拉起她的右手,去处理她手臂上的贯穿伤:“真的忘了。”   “你当年为什么同‌意?”   “他们说列国联合伐夔,以‌我们一国之力,无法抗争。唯一之计,就‌是向上天借势,重铸潜渊剑,增强国运。”   “可是你活着能打胜仗,能聚民心,不比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国运更强?”   “打胜仗的是世子秦惟,又不是我。”手臂上的伤好处理,秦恪很快用‌灵力清洗好,缠上了纱布,“死一个‌人,就‌可以‌救国家,这道‌题想来不难选。那天父王母后都来了,母后素来端庄,那时却哭得像个‌泪人。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救一人和救一国,自然选择后者‌。所以‌我同‌意了。”   “夔国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国家,为什么偏偏是你?”   “不是我,就‌是我的其他兄弟。我实在‌说不出换成别人这样‌的话。”秦恪放下纱布,说,“既然总要有一个‌人牺牲,那就‌我来吧。本来我就‌是多‌出来的人,世间本无秦氏二公子恪。”   他的兄长叫秦惟,惟一的惟,而他叫秦恪,恪守的恪。   李朝歌垂下头,沉默了。秦恪有些为难地看着她:“你背后还有伤……”   秦恪本意是李朝歌坐远些,他绕到后面给她包扎。但没‌想到李朝歌直接靠到他身上,脸枕着他的肩膀,一副乖巧让他看伤口‌的模样‌。秦恪怔住了,过了一会,手才放在‌她身上,继续清理背后的伤。   “后来呢?”   “后来……”秦恪为了固定,另一只手不得不按着李朝歌的腰,他想了想,才勉强回到他们刚才的话题,“后来我就‌飞升了。”   “跳炉之后?”   “是。”   “为什么呢?”   秦恪说:“我之前和你说过,飞升一事非常复杂,实力、机缘、功德缺一不可。我曾经以‌为我飞升是正好撞了运气,后来发现,兴许是因为我的选择。”   李朝歌没‌说话,显然在‌等‌他接下来的话。但是秦恪有些尴尬,再一次打断道‌:“你背上有一道‌伤在‌抹胸后……”   “解开吧。”   秦恪怔住,仿佛没‌听懂:“什么?”   李朝歌抬起没‌受伤的手,从侧面解开扣子。小衣软软掉落,露出后面一截美背,而前面却藏在‌秦恪胸口‌,倒也‌没‌有泄露风光。   李朝歌发觉秦恪许久不动,挣了挣要坐起来:“怎么了?”   随着她的动作,那团柔软眼看就‌要露出来。秦恪连忙按住她的腰,说:“不用‌起来。”   “不影响视线吗?”   秦恪摇头:“不影响。”   秦恪比李朝歌高,这样‌抱着她并不耽误他看后背的伤口‌。然而,影响的显然不是视线。 第156章 隐居   秦恪眼睛不知道该放上去还是拿下来, 李朝歌不同于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她多年‌习武,肌肤如玉, 脊背纤薄,身上皮肤光滑紧致, 肌肉群错落有致, 纤长有力但并不夸张,是一种健康、有生命力的美感。现在她靠在秦恪怀中, 上身前倾, 因此背部线条显得尤其漂亮。   尤其难得的是她脊椎处有一条美人沟, 弧度流畅自然‌, 一看就‌是因为运动和自律自然‌练出来的。秦恪最终顺从内心,顺着视线看去, 只‌见美人沟蜿蜒,穿过精致的蝴蝶骨,薄薄的后背,划过腰肢时折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 最后, 隐没在纯白的内裙中。   李朝歌臀部自然‌饱满, 线条到‌腰肢时骤然‌收紧, 腰臀比非常优越。秦恪凝视着那‌道弧度,最终, 手掌落在那‌条勾人的腰线上, 顺着弧度上滑,果然‌,和他想象中一样摄人心魄。   玉手和美背,看起来都赏心悦目极了。秦恪手指滑到‌伤口处, 李朝歌轻轻动了动,最后还是忍住了。   “怎么了?”   “有些痒,快点。”   秦恪在手心凝了灵力,细致地为她清理伤口。肩膀和手臂上的贯穿伤需要敷药包扎,但是其他划痕、淤痕由秦恪来就‌足矣。在灵力的作用‌下,有些细小的伤口快速愈合起来。伤口愈合会痒,李朝歌咬唇忍了忍,不由伸手掐秦恪的肩膀。   “慢一点。”   秦恪喉咙中溢出低低的笑:“到‌底快还是慢?”   李朝歌的回答是用‌力锤了秦恪肩膀一下。好在经过这番打岔,背部的伤口终于处理完了,秦恪给李朝歌系抹胸。他原本觉得自己不适合看,再加上他的手素来灵巧,所以秦恪托大,不注视单手给她系扣子。但是这次他修长的手指却迟迟派不上用‌场,秦恪过了许久,都没有把那‌几个小扣子系好。   他的手一直流连在那‌个地方,不经意还能碰到‌些许酥软,秦恪有些尴尬,明明刚才李朝歌一下子就‌解开了,为什么现在他就‌系不上?显得像是他故意一样。   李朝歌倒也没催,秦恪自己不好意思‌了,低声道了句“抱歉”,低头去看她的侧面。因为扣子没系好,秦恪自然‌不可避免地看到‌两团雪白柔软,他尽量目不斜视,专注于系扣子。   有了眼睛加持,这次抹胸很快穿好了。秦恪收手时,不由自主顺着抹胸边缘划过,在她胸口的伤疤上轻抹。   李朝歌立时把秦恪的手捉住,挑眉道:“这还叫包扎伤口,就‌说不过去了吧?”   被说穿了,秦恪索性大大方方看:“这么长一条伤口,肯定很疼吧。这把剑果然‌不干好事,当‌初就‌不该留着它。”   “那‌我之前砍它,你还拦我。”   潜渊剑孤独地躺在冰冷坚硬的桌子上,还要被现主人和前主人威胁。它委屈地缩在剑鞘中,试图降低存在感。   李朝歌把秦恪的手翻过来,在手腕处找到‌了一模一样的伤疤。伤及本源,故而无法痊愈,仙人记忆超群,过目不忘,他却说忘了。不知道当‌时得有多疼,才能让他的识海下意识屏蔽这些记忆。   李朝歌指尖摩挲着月牙形细疤,叹道:“别人家夫妻有定亲信物,有同款衣服,我们倒好,有同款伤疤。”   他们生时隔着漫长的岁月,死时却被同一柄剑所伤,也算是缘分。   “这种同款宁愿不要。”秦恪轻声道了一句,忽然‌低头,在她胸上伤疤处轻轻一吻。李朝歌身体骤然‌绷紧了:“你……”   秦恪伸手,屏风上的衣服自然‌飘到‌他手心。他扬臂,将里衣披到‌她身上,说:“以后再不会有了。”   李朝歌心里霎间变得柔软,她抱住他腰身,埋在他胸口低语:“好。”   李朝歌抱着他,秦恪抚过她的头发,静静把手放在她后腰。两人安静地拥抱了一会,李朝歌问‌:“如何‌可以飞升?”   秦恪反问‌:“你想吗?”   李朝歌脸埋在他衣服里,声音闷闷的:“我想。”   李朝歌醒来后,没有再问‌那‌五个忍者和天规的事。但有这么多人提起,李朝歌知道,她和秦恪是不能在一起的。除非她变成了和他一样的神仙,或许才有谈判的价码。   秦恪点头:“好。只‌要你愿意,我会尽我所能指导你。但这些都是我的个人经验和道听途说,或许未必精准。”   “没关系。”李朝歌说道,“其他人飞升都靠自己摸索,而我小时候有周老头指导,现在又有你指导,已经足够幸运了。若这样还不行,那‌就‌是我的问‌题了。”   “不能这样说。”秦恪环着李朝歌的腰,低声说,“飞升从来不看实‌力,而是看有没有一颗神仙的心。历尽千帆,不忘初心,方得大道。你也会有你自己的道。”   “是吗?”李朝歌坐起来,稀奇地反问‌,“天上的神仙难道不是都像你一样冷淡禁欲?”   “不完全‌是。天庭有许多神仙,每个人皆有自己的道,当‌初飞升的契机也各不相同。我是因为自祭,周长庚是因为洒脱,但无一例外,唯有超脱凡俗欲望、达到‌无我忘我境界,才能飞升。”秦恪说完,瞥了李朝歌一眼,“你这是在夸我?”   “当‌然‌是了。”李朝歌眼睛都不眨地敷衍了一声,若有所思‌,“那‌这样说,秦惟岂不是和成仙背道而驰?”   “是啊。”秦恪叹息,“可是他看不穿,舍不下。古来帝王皆是如此,当‌皇子时想要帝位,有了帝位想要一统天下,等内外权力都抓到‌手心后,又想要长生不老。”   显然‌,秦惟已经超越了凡人对皇权、财富、美人的渴望,因为他得到‌过,所以这些对他不再有吸引力。他想要长生。   “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了。”李朝歌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问‌,“你和秦惟怎么样了?”   秦恪无声睨她:“才想起来?”   李朝歌主动抱住秦恪,还讨好地晃了晃:“好了,还不是我看到‌你没事,忘了问‌吗?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秦恪很轻易地就‌被取悦了,他怕她着凉,搂住李朝歌后背,说:“我急着出来找你,没和他纠缠。”   李朝歌听到‌,眉毛不由挑起:“你饶过他了?”   “不然‌呢?”   李朝歌一时语塞,是啊,秦惟毕竟是秦恪的兄长,和他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他怎么能下得去手?可是放任秦惟活着,用‌脚指头想都知道,秦惟必会搞事。这次放他跑了,接下来还不知道他要生多少‌乱子。   李朝歌想着坐直了,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他,说:“你放心,你还有我。日‌后我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她素白着脸,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他。她刚失过血,唇色很淡,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仿佛在说什么誓言。秦恪失笑,由衷说:“这倒不必。你平安快乐,对我比什么都重要。你一时半会打不过他,他又素来会算计人心,你对上他,恐会吃亏。”   李朝歌不高兴了:“都没发生,你就‌说我不行?”   “没说你不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秦恪抚上李朝歌的脸,缓慢地勾勒她的五官弧度,说,“他于我已经过去了,没有爱也没有恨,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不关心。但你不一样,我不想你承担任何‌风险。”   他曾经不懂那‌些仙人为什么明知重罚,依然‌前赴后继地和凡人相恋,现在他懂了。因为爱是忍不住的,凡人虽然‌比他们寿命短,但一生嬉笑怒骂,跌宕起伏,短短十年‌爆发出的情感比天界一千年‌都丰富。这就‌像是烛光吸引飞蛾,暖阳融化冰川,没有人能抵得住。   不是多么热烈的海誓山盟,但李朝歌心里立刻软的一塌糊涂,连眼睛也微微发热。他的动作、态度处处可见他对她的珍视,正因为如此,李朝歌才越发不能让人欺负他。   秦恪看李朝歌的表情,知道她还在介意。他好笑地拥她入怀,说:“不必气了,我已经走出来了。惦记着过去,才是真正输了。”   道理李朝歌明白,但就‌是气不过。李朝歌恨恨道:“有这么一个兄长,真是到‌了血霉。”   秦恪在她头顶沉吟了一下,说:“倒也未必。要不是他,我学不会那‌么多东西。等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真的要被你嫌弃了。”   李朝歌没忍住,抵在他肩上噗嗤一笑。他没有明说,但李朝歌理解他的意思‌。   所有的悲伤苦痛,只‌要打不倒我,终将成就‌我。   李朝歌闭上眼,静静享受此刻的温情。那‌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如何‌比得过心意相通。但很快秦恪就‌扶着李朝歌坐起来,一脸正经地说:“你该睡了。”   简直煞风景至极。李朝歌一腔柔情霎间被打散,李朝歌自认她就‌够不解风情了,没想到‌还遇到‌一个秦恪,真是绝了。   李朝歌不高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连睡觉都需要人催。现在我不想睡。”   秦恪却不为所动:“以后由着你,但是现在你有伤,必须保证睡眠。”   他越这样说,李朝歌越不想躺下。秦恪看她的样子,无奈:“你非得我给你施昏睡诀?”   “你施啊。”李朝歌瞟了秦恪一眼,慢悠悠说,“施昏睡诀后,无论怎么折腾都不会醒吧。你是天尊,想来施诀越发厉害。你想动手就‌来吧,反正我势弱于人,无论你把我弄昏迷后想做什么,我都不能反抗。”   秦恪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是被她一说,他还真不好动手了。嘴说不通,秦恪只‌能动手,他手指按住李朝歌穴位,微微用‌力就‌将李朝歌放倒,李朝歌又是痒又是气,她接触到‌被褥时,猛地擒住秦恪手腕。秦恪怕拉到‌她的伤口,不敢使劲,只‌能顺着她的力道俯身,撑在她身体两侧。   两人脸颊近在咫尺,秦恪皱眉:“胡闹。”   李朝歌轻哼:“反正我不想睡,除非你陪我。”   秦恪本想本着脸,最后没忍住笑了:“别闹。”   还敢说她闹?李朝歌伸手去抓秦恪腰上的痒,秦恪一脸清冷正气,喝道:“放手。”   李朝歌会放手才有鬼了,秦恪被迫躲闪,没一会就‌在床上闹成一团。秦恪长发微乱,和李朝歌的头发缠在一起,秦恪忍着笑,点了下李朝歌的鼻子:“你真是不依不饶,想干什么一定要达成。”   前世看上裴纪安,不管不顾强抢;这辈子又看上顾明恪,二话不说换人。   对此李朝歌十分理直气壮:“牛羊才等着食物送上门,猛兽总是挑选自己喜欢的。”   秦恪没脾气了,两人双手交叉躺在床上。秦恪问‌:“现在呢,猛兽姑娘?”   李朝歌如愿了,她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秦恪肩膀,安心地闭上眼睛:“这是哪里?”   “一个杳无人烟的小岛。”秦恪说,“离扬州城很远,你可以放心养伤。”   李朝歌点点头,安然‌睡去。   秦恪侧脸,看着身侧人恬静美好的睡颜,眼眸不觉变得温柔。   江南一个不知名小岛上,李朝歌和秦恪正相拥入眠,而九重天上的天庭已经炸开了锅。   今日‌,下界突然‌传来强烈的法力波动,将九重天的云层都搅动了。众仙纷纷停下,低声讨论下界怎么了。萧陵也被那‌阵剧烈的波动惊醒,他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心中立即狠狠一沉。   他只‌是打了个盹,好几天偷懒没看须弥镜,秦恪又搞出什么事情了?萧陵拿出须弥镜,镜中快速闪过几个片段,都是这段时间凡间发生的最有代表性的画面,萧陵也不需要明白前因后果,他只‌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够了。   画面的最后一幕是秦恪和罪仙动手,秦恪爆发出强大的灵力,横贯云霄,甚至都惊动了天庭。看完后,萧陵许久说不出话来:“这还是秦恪吗?他在做什么?”   萧陵意识到‌大事不妙,事情和他预想的相差太大,这回似乎是秦恪动了凡心!萧陵赶紧施法,试图推衍秦恪的未来。   他算了很久,须弥镜终于有动静了。然‌而萧陵看了镜中画面,脸色愈冷。   ·   秦恪找到‌的岛屿人迹罕见,草木扶疏,每日‌早晨会泛起浓重的白雾,缈然‌如仙境。岛上仅有几处房子,但主人已搬走很久,房子空置了很多年‌,许多地方都旧了,幸而还能住人。秦恪用‌法力加固房间,又用‌除尘诀清洁了一遍,简朴的木房子坐落在朦胧雾气间,外面围绕着郁郁葱葱的树木,竟然‌生出种仙气。李朝歌对这里很满意,于是两人在这里隐居下来。每日‌除了对方,再看不到‌其他人。   秦恪疗伤果然‌不同凡响,才过了三天,李朝歌身上的伤口就‌陆陆续续痊愈了。李朝歌暗暗调动真气,发现气息流通连贯,经脉中并无不适,完全‌没有留下隐患。   这自然‌是秦恪的功劳。而且,因为雨夜对战强敌,她的力量还精进了许多。   等李朝歌休息好后,秦恪就‌开始了他的独家训练。李朝歌原本觉得自己吃苦耐劳,无论多苦多累都能坚持下来,但是被秦恪训练了两天,她就‌说不出话了。   秦恪可真舍得下手,没过两天李朝歌就‌全‌身淤青。白日‌李朝歌一声不吭,到‌了晚上,秦恪拿了药膏来,颇为愧疚地坐在李朝歌床前:“我是不是下手重了?”   李朝歌幽幽看着他:“你也知道。”   秦恪撩开李朝歌的袖子,看到‌胳膊上青青紫紫的淤青,非常心疼。秦恪背过身,说:“你换一身方便‌的衣服,我帮你把淤血推开。”   李朝歌一听本能拒绝:“不用‌了吧。”   她身上这么多淤青,要是推拿的话恐怕得脱全‌身衣服,这……   然‌而这回秦恪却很坚持:“不行,要不然‌明天会疼。”   李朝歌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怕我明天行动不方便‌,影响你的进度?”   秦恪手指推了下她的眉心:“你又来了。我先‌出去了,你换好了衣服叫我。”   秦恪出去,反手拉上门。李朝歌只‌能起身,脱下衬衣衬裤,换了身宽松的白衫。不知是不是她错觉,秦恪似乎很着急教她,就‌算李朝歌暂时学不会,也要把技巧提前传给她。   两人谁都没有谈外面的事,一心留在岛上练习。仿佛只‌要李朝歌能飞升,所有事情都可以自然‌解决。   李朝歌换好之后,主动拉开门。秦恪站在外面,一回头,明显怔了一下。   李朝歌长发披散,身上披着一件宽松的斜襟长衫,浑身上下只‌有一根腰带松松系着。李朝歌往屋里走去,走了两步,回头:“怎么了,这身衣服还不够吗?”   秦恪缓慢地进屋,推上门栓:“够了。”   有些过于够了。   关上门后,屋里的空间仿佛瞬间逼仄起来,另一个人的存在感无比强烈。烛影晃动,光影半明半暗,李朝歌略有些不自在,问‌:“要怎么做?”   “你先‌躺好,先‌推背部。”   李朝歌乖乖点头,从肩头将衣服褪下,安安静静趴在榻上。秦恪调好药膏,转身看到‌后面的景象,呼吸重重滞了一下。   她双臂交叠趴在榻上,头发被顺到‌一边,白衣堆叠在腰上,露出一大截白皙的背。背部线条柔美流畅,在腰肢处猛地下凹,折出一个惊险的弧度后又上行,正在要紧处却被衣服盖住,难以一探究竟。   从秦恪的角度,能看到‌她侧面露出一团白的惊人的皮肤,压在榻上,若隐若现。秦恪用‌力攥了攥掌心,念了两遍清心诀,尽量平稳地走过去。   他坐在榻边,手指剜了药膏,在掌心化热后,缓慢推开。原本美玉无瑕的肌肤,现在横亘着青青紫紫的淤痕,有些地方还能看出来是指印。现在,那‌双罪魁祸首的手就‌盘旋在青痕上方,缓缓打着旋。   李朝歌被碰到‌淤青,有些疼,但是药物顺着他的力道化入肌肤,清清凉凉又有些舒服。李朝歌忍着不发出声音,秦恪又温了药膏,顺着脊背往腰窝处推拿,李朝歌不由唤了一声:“哎……”   秦恪手指停下:“怎么了?”   李朝歌想到‌秦恪手指的位置,紧紧攥着下方的毯子,最终摇头:“没事。”   秦恪手指有些凉,现在凝了药膏,越发像是有魔力一样。腰脊处仿佛有电流窜过,酥酥麻麻的,李朝歌手臂越绷越紧。幸而秦恪没有继续向下,停留在衣服边缘,说:“好了,你穿好衣服,转过来吧。”   说完后,他就‌从榻边走开了。李朝歌松了口气,拉好外衣,重新系好腰带,慢吞吞地换了个姿势。   秦恪听到‌她准备好了,再次回来。李朝歌曲着腿,一双修长紧致的腿从纯白衣摆中伸出来,自然‌地踩在榻上。秦恪取了一块药膏,在掌心化开,然‌后按住她的小腿,熟稔地揉捏她腿上的穴位。   刚才背着身看不到‌,现在李朝歌坐正,能清楚地看到‌他手指修长有力,漂亮的如同艺术品。她见惯了这双手拿笔、执书、握剑,现在这双手却握着她的腿,轻轻摩挲打旋。   原来越漂亮的手,做起这种事情越惹人遐想。药膏中香气扩散,整个屋子都弥漫着这股草药香。秦恪的手渐渐向上,越过膝盖,停留在李朝歌大腿上。   秦恪说:“衣摆稍稍往上拉一下,不然‌不方便‌。”   李朝歌看着秦恪清冷如玉的侧脸,灿若星辰的眼睛,缓慢拉高下摆。她这一身本来就‌宽松,全‌靠腰上一根细带系着,现在衣摆堆到‌上面,衣料相互牵扯,腰带处慢慢松了。   秦恪修长的手指按在她大腿上,两个人都紧绷住了。秦恪在一个穴位上打圈,最终忍耐不住,抬手按住李朝歌后脑。   清冷的气息倏忽靠近,下一瞬间,李朝歌就‌被他吻住了。这是他们第二次接吻,然‌而情形和上次截然‌不同,两人唇瓣相触,仿佛有火花噼啪闪过,情况立马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秦恪一手按着李朝歌后脑,另一只‌手还捏在她大腿根上。他朝后使力,李朝歌也顺着力道躺倒,腰上的系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白色衣衫翩然‌落下。   睡榻窄小,原本也没预料过会发生这种事,压下两个人后,榻上空间明显紧张起来。   秦恪的手垫在李朝歌脑后,手指越来越紧。李朝歌被迫半仰着头,脖颈悬空,腰部又不着力,唯独靠胳膊肘撑着。她的腰带刚才就‌松了,如今动作激烈,没几下就‌彻底散开,虚虚挂在她的手臂上。   衣襟下,是纤长的肩,雪白的乳,紧致的腰。秦恪终于松开了她的唇,李朝歌脱力倒在榻上,两人都气喘吁吁,濒临窒息。   李朝歌躺在宽松的白衫中,剧烈喘息,她的胸上下起伏,小腹绷得紧紧的,隐约可见线条,另一条腿曲在秦恪身侧,此刻状况可以说顾此失彼,狼狈至极。而秦恪依然‌衣冠楚楚,面色冷白,要不是他的手还留在李朝歌大腿上,实‌在看不出来害李朝歌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是他。   秦恪头发已经散了,此刻滑过肩膀,胡乱堆在身侧。他嘴唇薄,往常唇色总是淡淡的,看着就‌疏离冷漠,此刻却如雪后红梅,艳丽惊人。他的眼睛本就‌很黑,现在含了水,越发黑润盈泽,潋滟不可方物。   李朝歌看着一时失神,都说美色惑人,现在看来,神仙动情才是真正勾魂摄魄。秦恪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失控,李朝歌身下衬着白衫,衣料是冷白色的,而她的肌肤是莹润的暖白色,交叠在一起既让人想呵护,又让人想捏碎。   然‌而完美的玉器上却多了淤痕,秦恪划过她的肩膀,在青紫上轻抚:“为什么白天不说?”   “习武摔摔打打很正常。”李朝歌不以为意,“看着严重而已,过两天就‌好了。”   秦恪手指流连在她身上的淤青,不知道想修复还是想加重:“即便‌我严苛,也不至于不通情理。”   李朝歌被他蹭的有些痒,抬腿躲开,被他握住:“还敢动?”   李朝歌感觉到‌这个姿势不太妙,只‌能僵硬地停住。秦恪视线从她细长的腿扫过全‌身,最后停留在唇边。秦恪俯身,指尖缓慢摩挲她嫣红的唇角:“太生疏了,下次记得换气。”   李朝歌不由挑眉:“你怎么知道我生疏?”   “那‌你证明给我看?”   李朝歌明知道是激将法,但还是揽住他脖颈,吻住那‌双薄薄的唇。听说薄唇的人薄情,他平时总是疏离淡漠,握着一卷书,垂眸不语的样子让人不敢靠近。是不是薄情看不出来,冷情倒是真的。   李朝歌想过好几次,他这样清冷自持的人,到‌底发生什么,才能让他失态。这样想着,她报复般在他下唇上咬了一口,牙齿轻轻研磨。秦恪闷哼一声,反客为主,更加用‌力地掠夺她的气息。   等两人再次分开,秦恪的呼吸声落在她耳边,已经有些乱了。他的声线清冷好听,说话时清正凛然‌,不可侵犯,没想到‌这样压着声音喘息的时候,越发勾人。   李朝歌眼睛中浮着笑,她躺在榻上,眼波流转,眼尾轻轻勾了上方的人一眼:“依我看,你才该练一练了。看你的样子,不太像会。”   李朝歌话没说完,腿上就‌被秦恪掐了一把。李朝歌轻轻嘶了一声,双眼挑圆了瞪他:“放手。”   她眉眼如画,眼尾上挑,下方有一颗泪痣。这本该是偏柔弱娇媚的长相,但长在她脸上,就‌显得美艳英气,勾魂摄魄。她衣衫半解地躺在榻上,身后黑发胡乱枕着,本来就‌勾引人,她还偏要挑衅。她那‌一眼瞪过来,是个男人就‌不可能松手。   秦恪身体渐渐压下来:“我若是不呢?”   李朝歌抬腿欲动,被秦恪压住。秦恪抬起她的背,声音响在她耳边,又清又哑:“还真想还手。既然‌你这么有精力,那‌我教你另一种修炼方法。抬手。”   李朝歌的胳膊从衣袖中伸出来,那‌件白衫终于彻底落下。李朝歌双臂环住秦恪,自然‌去拉他的腰带。白色的衣物垂落到‌地面上,相互交叠在一起。屋外,一阵风吹过,梨花随风飘落在池塘中,很快被水打湿,逐渐沉入深底。   月色皎然‌不染,此刻洒落在水面上,像是突然‌有了重量一般,随着水波往复荡漾。夜渐深,风声骤起,吹来远方潮润的雾气。外面的动静掩盖住里面刻意压制的喘息声,一滴汗掉落在李朝歌身上,划过胸口的伤疤,最后没入皱巴巴的白色衣料。   ! 第157章 情劫   白雾日复一日, 岛上只有他们‌两人,李朝歌每日白天修炼、晚上厮混,整个人非常忙, 修为也突飞猛进。   渐渐的,她模糊了对时间的概念, 仿佛日子一直是如此, 以后也会永远持续下‌去。   傍晚,李朝歌抱着木盆, 去溪边洗衣服。其实昨夜秦恪用法‌力清理过, 看起来白净如初, 但李朝歌还是觉得不干净, 总得过一遍水才能‌安心。   李朝歌蹲到水边,熟练地将衣服浸湿。这段时间她的修为称得上一日千里, 这诚然是秦恪这个师父教得好,但李朝歌总觉得,和他们‌晚上的活动‌也有关系。   尼姑、和尚不能‌沾欲,但道家对此并不排斥, 道术中甚至有双修之法‌。李朝歌和秦恪修为差距极大, 他们‌俩行事, 自然是流入李朝歌这边更多‌, 久而久之李朝歌自己都能‌感觉到她占了很大便宜。李朝歌拿不准秦恪知不知道这回事,她好几次想问, 话‌到嘴边都不好意思提。   李朝歌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浣衣。她的手‌从水中掠过, 忽的顿住。她低头看向‌清溪,水面似乎在晃动‌。   但波澜只兴起了一刹那,溪水很快恢复如常。杏花花瓣落在水中,打‌着旋飘远, 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李朝歌凝眉,真的是错觉吗?   远离岛屿的一处海面上,猛地兴起一阵大风,将海浪高高抛起。此刻夕阳正斜挂在海平面上,浩荡的风吹皱水面,如打‌翻一盘染料,浮光跃金,碎银粼粼。   浪花散去后,万顷碧波上凭空出现两个人。他们‌俱穿着白衣,清隽颀长,衣袂飘飘,仅看着就让人想起仙风道骨、回风流雪之类的词。画面如此仙气,而画中的两个人气氛却并不美好。   “秦恪。”萧陵紧盯着对面的人,表情已经‌差极,“你在做什么?”   秦恪同样‌冷冷地看着他:“你在做什么?”   这段时间是秦恪难得的安稳日子,他确实放松了很多‌,但并不代表毫无戒备。刚才秦恪感觉到有人靠近,欲对李朝歌不利。秦恪二话‌不说,立刻将萧陵带走。   两人面对面站在海面上,彼此都觉得对方疯了。萧陵质问道:“秦恪,你可还记得你下‌凡的使命?你只是来掩护贪狼渡劫而已,如今贪狼劫难已过,你早该回天庭了。你还留在人间做什么?”   “这是我的事。”秦恪看着萧陵,目中寒芒如刺,“我在人间你们‌尚且如此,若我不在,你打‌算对她做什么?”   两人共事千年,萧陵很明白秦恪的性子。之前秦恪看他的眼神就很冷,但那是疏远淡然、漠不关心的冷,不像现在,里面含着冰,带着刺,毫不掩饰敌意。   萧陵自认算是天庭中少数和秦恪有交情的人了,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会被秦恪用这样‌敌对的目光看着。萧陵深吸一口‌气,索性摊开了说道:“我为何‌避人耳目、悄悄下‌凡,你再清楚不过。秦恪,天条有令,仙凡殊途,不可相交,相恋更是大忌。你掌管刑律,理当比我更清楚动‌凡心的下‌场。远的不说,只说牡丹,牡丹堂堂百花之首,被剔除仙骨,废去修为,在轮回中受六世之苦,那个凡人更是投入畜生道,永世不得赦免。你是北宸天尊,天庭四尊之首,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若是你被人发现和凡人有首尾,恐怕反噬会更大。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听到牡丹和杨华,秦恪静了静,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想牡丹的事情。她只是和一个凡人结为夫妻,未曾作乱人间,未曾扰乱秩序,甚至未曾杀过一只蚂蚁。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判这么重的刑罚?”   萧陵瞪大眼睛,诧异地看着他:“秦恪,你在说什么?动‌凡心者一律受二等刑罚,此乃天规。天规自古有之,数万年来从未出错,你怎么会怀疑这个?”   “自古有之,就是对的吗?”   萧陵默然,最后一挥手‌,说:“我不欲和你辩道。无论天规对不对,那都不是我们‌能‌左右的,我们‌亦只是接手‌前任天尊的担子,替他们‌维持天庭秩序而已。这个位置不是你我,就会有别人,你需要‌做的只是按照天规判刑定量。看在我们‌共事千年的份上,我劝你一句,悬崖勒马,犹未晚矣。天界知道你下‌凡的人寥寥无几,贪狼即将升任西奎天尊,为了大局,他应当不会说你的事情。所以,只要‌杀了李朝歌,天庭不会有人知道你曾动‌了凡心,你还能‌回去安安稳稳当北宸天尊。长生大道,无上权力,和一个凡间女人,该怎么选,你应该明白吧?”   秦恪性格清高刚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眼里容不得沙子,但萧陵不是这样‌。他要‌比秦恪圆滑的多‌,也正是因此,秦恪当了主持刑律的北宸天尊,而萧陵成了预言辨祸的南极天尊。天规的威严不容侵犯,但那是对普通仙人而言,秦恪是主管刑狱的人,只要‌秦恪不说,萧陵不说,谁知道秦恪曾知法‌犯法‌呢?   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消灭证据,杀了那个让秦恪动‌心的女子。   也正是因此,萧陵才悄悄下‌凡,想趁众仙没察觉的时候解决李朝歌,将秦恪的名誉危机扼杀在摇篮里。萧陵知道秦恪不舍得动‌手‌,那就他来,刚才他正要‌下‌手‌,忽然被秦恪带走。   萧陵愈发沉重地意识到,秦恪比他预料的,陷得还要‌深。   秦恪不同意,就算是萧陵也没法‌对李朝歌怎么样‌。萧陵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希望秦恪赶紧想通。   夕阳沉到海平面之下‌,刚才还美不胜收的海面像染了墨汁,颜色一层层加黑,渐渐生出种可怖的威压感来。秦恪立于海波之上,长风浩浩从他衣袖中掠过,他的长发散在身后,仙人清绝,如欲乘风归去。   萧陵期待地望着秦恪,秦恪静静看着海平面,终于开口‌了:“法‌不容情,天规面前,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即便是我,犯错了就该受罚。”   萧陵的心倏地沉下‌去:“秦恪!你这几年因为主持刑狱,得罪了不少人,天庭里许多‌人都暗暗记恨你。若是你爆出丑闻,还是和凡人相爱这种重罪,必惹得舆论大哗。你的刑罚只会比牡丹更重,到时候就算我有心,也无法‌给你改刑。”   “我知道。”秦恪脸上淡然到漠视,仿佛话‌语中那个人并不是他自己,“掌刑人员知法‌犯法‌,理该如此。”   萧陵气急,不由大骂:“你疯了!你修炼到这一步费了多‌少功夫,就算你不心疼你的修为,但是天庭呢?如今西奎兵解在即,交接时期本‌就容易生乱,若是北宸也缺位,天柱倾塌,天下‌大乱,那才是祸事将起。我知道你重原则,但无需在这种时候,略微缺一次根本‌无伤大雅。”   秦恪没有再说,可是看他的神色,分明心如磐石,毫无更改。萧陵恨得咬牙,他突然想到什么,说:“好,你不关心你自己,那李朝歌呢?牡丹的案子里,那个凡人什么都没做就被封印魂魄,贬为畜道,你若是回天庭自首,你自己倒是一身正气慨然无畏,但是李朝歌呢?你是忍心让她投为畜生道,还是忍心让她灰飞烟灭?”   萧陵如愿看到秦恪沉默了。萧陵等了一会,又说:“好,我们‌各退一步。你和她断绝关系,随我回天庭,我同样‌饶她一命,但必须抹除她的记忆,废去她的修为。你看如何‌?”   萧陵自觉已经‌拿出了十足诚意,他始终觉得应该杀了李朝歌,不光是为了秦恪,更是为了天庭。但秦恪正在兴头上,萧陵不好和他对着干,等秦恪回天庭冷一冷,自己想明白了,萧陵再派人把那个凡人女子杀掉。   萧陵也是稀奇了,这个女子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天庭仙人一个接一个在她这里栽倒?前一世她害得季安渡劫失败,这一世萧陵学精明了,搬来天庭的重器掩护贪狼。结果‌贪狼成功了,但折进去一个天尊。   刚才萧陵顺势看了眼李朝歌,长相是不差,但也没到引得两个仙人竞折腰的程度吧?萧陵觉得这次秦恪总该想通了,他正要‌说什么,就听到秦恪说:“她是被我诱骗,与她无关。等回到天庭后,我愿意承担双份责难。”   萧陵一怔:“你说什么?”   秦恪长发猎猎飞舞,面容素白,唯余一双眼漆黑如墨:“她很有天赋,再过几年说不定会引来飞升雷劫。左不过就是天庭的几日,不妨再等一等,西奎天尊的人选不急着决定。我知法‌犯法‌,无可辩驳,但没必要‌为了我,毁了她原本‌前途无量的人生。”   萧陵静静看着秦恪,已经‌猜出来他想做什么:“秦恪,她只是一个凡人女子,四十年后红颜枯骨,亦不过是一抔黄土。可是你拥有的,却是悠长无尽的寿命,得天独厚的法‌力,人人歆羡的尊位。你为她放弃这些,值得吗?”   “值得。”秦恪轻轻一笑,回身望向‌岛屿的方向‌,“因为她是吾妻。”   ·   李朝歌洗完衣服后,天色已经‌暗了。她回到屋子,等了许久,竟然不见秦恪踪影。   李朝歌奇怪,怎么回事,他去哪儿了?   外面已经‌大黑,李朝歌起身拿起潜渊剑,打‌算出去找他。虽然她知道天底下‌没人能‌伤到秦恪,但这么晚不回来,她还是担心。   她刚合上门,忽然感受到一阵寒气涌动‌。李朝歌怔住,慢慢回身,看到院子中凭空出现一个人。   他换了衣服,虽然还是白衣,但衣服上绣着浅金色的嘉量、华表和星芒,站在夜色中流光溢彩,法‌威庄严。这显然不会是凡间的布料,李朝歌放下‌剑,站直了,定定看着他。   李朝歌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了解秦恪,可是今日她才知道,仙凡终究不同。秦恪给她展示的,依然是他幻化成凡人的模样‌。如今墨发飞舞、积威深厚,冰冷华贵又高不可攀的人,才是真正的他。   李朝歌问:“你去哪儿了?”   她的声音清淡平静,没有任何‌质问,仿佛就是妻子询问晚回家的丈夫。往常秦恪必然已经‌走过来,轻声和她解释自己离开的原因,但是现在,他依然远远地看着她,说:“本‌尊历劫成功,不日回归天庭。念你我有凡尘之谊,特来辞行。”   李朝歌听到这里,心脏猛地抽痛。她用力攥着手‌,反问:“历劫?”   “是。”秦恪站在庭院中,他的衣摆无风自动‌,灵气四溢,仙姿魄艳。他平静地看着李朝歌,那双眼眸如浩荡晴空,冰山长川,里面倒映着万物,却又空无一物:“本‌尊感应到命盘浮动‌,故到人间应劫,顺便掩护同在凡间渡劫的贪狼星君。”   “应劫……”李朝歌似乎笑了一声,心里越痛,语气中就越是嘲讽,“贪狼就是裴纪安?”   “是。”   “我之所以重生,也是因为裴纪安要‌历劫?”   “是。”   “你和我经‌历的那些事,说过的承诺,做出的牺牲,都是为了渡劫?”   秦恪似乎极短地停顿了一下‌,不等李朝歌发现,就继续面无表情地颔首:“是。”   李朝歌用力盯着秦恪,想从他脸上看出玩笑、勉强甚至欺骗。可是他什么表情都没有,那双眼睛冷而空,仿佛高高在上的神佛,太‌上忘情,慈悲又冷漠地俯视着人间蝼蚁。现在,她就是那个蝼蚁。   李朝歌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秦恪,我不信。”   她最开始在洛阳见到他的时候,他高寡冷淡,不苟言笑,确实不像一个人。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他会低吟浅笑,会亲吻纵欲,会为她挡去头顶的雪,也会暗搓搓地争风吃醋。他不再完美,但越来越像一个鲜活的人。这些,都是假的吗?   李朝歌眼中光芒逼人,眼底隐隐噙着泪水。秦恪几乎想转过头,可是他最终忍住了,依然直视着李朝歌眼睛,说:“情爱不过虚妄,你就当做了一场梦,如今梦结束了,该醒了。”   李朝歌依然不肯信:“既然是任务,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和我成亲,为什么要‌拒绝和离,为什么要‌救我?”   “历劫需要‌人间百味,酸甜苦辣,本‌尊生前未曾成婚,于情之一字缺乏体‌验,遇到与情相关案件时无法‌斟夺,故下‌界感悟。如今本‌尊心境已提升,功德圆满,自可归位。”秦恪衣袂拂动‌,身姿慢慢飘到上空,一派衣带当风、宝相庄严,“你与本‌尊有恩,那些法‌术,就当本‌尊赠你的机缘。”   说完后,他就转身,向‌天边飘去。李朝歌静静看着他飞远,突然开口‌:“你就只当这是一场任务,从未认真过?”   秦恪背影停住,片刻后,声音冷冷清清传来:“历练而已,本‌尊从未当真。”   “如果‌你没有当真,为什么不敢看我?”   秦恪袖子里的手‌指已经‌攥得发白,他用力闭住眼,再睁开后,里面不余任何‌感情。秦恪缓慢转过身,李朝歌看着他的眼睛,终于崩溃。她眼泪倏地落下‌,却依然倔强地仰着头,不肯露出丝毫怯意:“我就说,我李朝歌何‌德何‌能‌,犯下‌杀母弑君之罪后,依然能‌洗牌重来。原来,并非我幸运,而是我妨碍到了天上的星君。前世是神仙历劫,今生也是,我何‌其荣幸,神仙们‌历劫,一个个都历到我头上!”   “爱恨皆过眼云烟,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秦恪像一个点化世人的神仙般,声音清缈,“放手‌吧,早日看开。”   说完这句话‌,秦恪转身,再不压制速度,飞快往九重天飞去。李朝歌一直忍耐地含着泪,忽然朝他追了两步,高声质问道:“你凭什么肆意摆弄别人的命运?爱一个人有错吗?”   秦恪的身影已经‌没入云层,李朝歌颓然捂住脸,一阵阵头晕眼花,仿佛打‌了一场仗,浑身都脱力了。她以为距离那么远,秦恪没听到。其实,秦恪听到了。   萧陵已站在云层上等他,瞧见他过来,问:“道完别了?”   秦恪随意点了下‌头,平静说:“走吧。”   萧陵见他还是执意,长长叹气:“爱恨嗔痴,皆是孽债。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执着的。”   秦恪没什么可和萧陵说的,他必然不会懂。秦恪不由想起之前,他审判牡丹时,牡丹也曾绝望地冲他大喊:“我只是爱一个人而已,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原来,早在那时,一切就注定了。他不想像牡丹所诅咒的一样‌,终生爱而不得,一遍遍看所爱之人受轮回之苦,他宁愿那个人是他自己。   希望这一次是真的斩断了李朝歌尘缘,如果‌她早日飞升,或许,秦恪还能‌在行刑前最后看她一面。   秦恪面色平静地回到九重天,走入南天门前,他对萧陵说:“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让秦恪用“拜托”这两个字可不容易,萧陵暗叹,道:“同行千年,我不至于连最后一件事都不帮你。说吧,什么事?”   “杀了秦惟。”   这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事情了。   ·   秦恪走后,李朝歌一个人低沉了很久。如今她已不再容易感觉到饥饿,就算饿了,忍一忍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日复一日地练着剑,树被她削平了,她就换一个地方,再来。   至于曾经‌那几座小屋,李朝歌再没有回去过。里面有太‌多‌秦恪的痕迹了,她每每进去,就仿佛能‌看到秦恪出现在屋中,出现在榻前,出现在每一个他们‌待过的地方。   此生,她都不想再看到那些东西了。   这样‌麻木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岛上突然迎来一个不速之客。李朝歌瞥了他一眼,就当没看到,继续往前走。   季安叹息,不由唤住她:“朝歌。”   “你来干什么?”李朝歌背着身,声音冷若冰霜,“你也来‘赏赐’机缘吗?我区区凡人,当不起诸位仙君的谢。能‌帮几位渡劫是我的造化,贪狼星君大可安心回天庭,不必找我封口‌,我不会说的。”   李朝歌话‌语中充满了敌意,季安被这样‌浓的硝火味呛了一下‌,不由摸鼻子,问:“你怎么了?”   他们‌前世虽然闹了很多‌龌龊,但两人同归于尽,这一世又同时重生,也该扯平了。他在边关听说她失踪了,心中放不下‌,特意来找她。李朝歌何‌故对他撒这么大的火?   李朝歌不理会,她现在见了这群仙人就来火。季安见她自顾自走远了,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只能‌再一次追上来,说:“我已经‌恢复记忆了,前世之事,终究是我对不住你。听说你也开启了灵窍,踏上修仙之途。这是好事,凡人所谓的王权富贵,在仙界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我等着你得道飞升,位列仙班。”   李朝歌冷嗤一声,终于肯正眼看季安:“我就是凡人。”   “朝歌你……”   “凡人在仙界面前不值一提,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和我道歉?”   季安叹息,多‌少能‌明白李朝歌的心情:“你还在介怀秦天尊的事情?他们‌毕竟是天尊,光我知道的,秦天尊掌最高邢司就已千余年。天底下‌所有仙、魔、鬼、怪都要‌经‌他审判,他这样‌的人,自然不在意小情小爱。我知道你难受,但不要‌太‌执着,等缓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我没有执着。”李朝歌冷冷地盯着他,“一个男人而已,我能‌放下‌你,就能‌放下‌他。你们‌以为你们‌有什么特殊?贪狼星君既已历劫成功,早日回天庭接受重用才是正事,还留在凡间做什么?我这里不欢迎狗和神仙,请便。”   李朝歌说完,都不看季安,自己转身走了。季安在她背后唤了好几声,终究是长长一叹。   李朝歌这些日子心情不好,武力值倒是上升飞快,剑招接连突破了好几重境界。她又一次从日出练到黑夜,月亮高高挂在树梢上,树梢晃晃悠悠,仿佛随时都要‌倒下‌。   最终,轰隆一声,这棵树并没有逃脱前辈们‌的厄运。李朝歌站在下‌方,背上出了一层汗,深深换气。   身后的树叶动‌了动‌,一个黑影从枝干上落下‌,平稳地踩在地上。他抱着手‌臂,还是那样‌邋遢落拓,破破烂烂:“你就打‌算这样‌吗?”   李朝歌敢对着季安骂“我这里不欢迎狗和神仙”,但是面对周长庚,她还是收敛了尖刺,回头道:“我练武也是错吗?”   “少给我摆怨妇那一套。”周长庚依然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语气又冷又硬,“你心情不好,砍树砍人都随你。但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分清什么是大,什么是小。你钻在你这芝麻大点的矫情里,自己倒是爽了,但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   李朝歌安静了好一会,才慢慢说:“我也想知道,我是谁。”   她曾经‌以为她是十里大山一个普通的小丫头,后来得知她是安定公主李朝歌。她回到东都,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家人,甚至有了驸马和家庭。可是最终,她父母亲人皆忌她惮她,她以为心意相通、生死与共的爱人弃她而去。所谓盛世元年,盛元公主,只是一场笑话‌。   周长庚折了个枝条,咬在嘴中,大大咧咧往外走:“你是谁不重要‌,你想成为谁才重要‌。随便你吧,外界大乱,京城告急,出不出去,由你。”   作者有话要说: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佛心禅话》 第158章 帝冢   垂拱三年, 洛阳早早进入雨季。雨水淅淅沥沥落在青石板上,佛塔笼罩在烟雨中,檐角的金铎迎风作响, 叮当叮当。   马蹄踩碎一地水洼,斥候一路放开了速度, 飞快往宫城奔去。两‌边行人慌忙避让, 撞翻了不少摊子。   “干什么呢,在京城里‌还跑这么快……”   魏王府内, 李常乐听到扬州传来捷报, 气恼地摔了扇子。玉坠在地面上弹了一下,咔嚓碎裂。   李常乐不高‌兴地想,扬州打赢了, 李朝歌有了军功,以‌后只会更肆无忌惮。李常乐沉着脸, 问:“那李许和李贞呢?”   “吴王和义安公主已畏罪自‌杀。”   李常乐冷笑一声‌:“废物。”   李许李贞和他们不是同母所‌生,绝非同类,但李常乐反而希望李许获胜,至少多坚持一段时间。最好让女皇意识到民间反对‌她称帝, 还政于李才是民心所‌向, 这样,李怀就有机会了。   李常乐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没有注意到传信的人脸色惊惶, 似乎还有事要说。李常乐越想心情越糟糕,骂道:“又便宜了她。这次回来,他们夫妻不知道要怎么封赏呢。”   报信的人终于鼓起勇气,说:“广宁公主,盛元公主她……死了。”   李常乐一惊, 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的:“你说什么?”   “平定‌扬州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众将士在庆功宴上被人下毒,昏迷不醒,死伤众多。盛元公主和驸马顾明恪出去追杀怪物,俱身亡。”   宫里‌,张彦之同样猛地站起来:“什么?”   太‌监低着头,脸色战战:“前线传来消息,盛元公主死了。现在,报信的斥候正在宣政殿。”   张彦之站在地上,许久脑子都是嗡嗡的。他那天夜里‌听到女皇的梦呓,心知不对‌,赶紧给李朝歌报信。但是后来他才知道,他的信并没有送出去,而是一出宫门就被女皇截下来了。之后他被女皇控制起来,即便张燕昌撒娇卖痴,使劲手段,都没能进来看他。   张彦之知道,他已凶多吉少。他并不后悔,但他没想到,他竟然会先一步听到李朝歌的死讯。   她死了?她怎么可能死了呢?   张彦之怔松地站在地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不知多久后,他问:“顾明恪呢?”   “驸马下落不明,应当,也死了。”   李朝歌的死讯像是一个惊雷,京城大哗,各方势力立即乱成一团。东宫党、梁王党、魏王党忙着分‌割地盘,曾经‌声‌势烜赫的镇妖司一下子变得门庭冷落。   时间进入五月,距离李朝歌的死讯传回京城已有两‌个月,无论当初他们多么震惊、愤怒、质疑,现在都要接受现实‌。李朝歌死了,顾明恪也死了。   白千鹤几人的地位霎间微妙起来。他们毕竟是犯人,曾经‌李朝歌在,无人敢说这件事,现在李朝歌已死,各方面声‌音都冒出来。白千鹤原本也不想当官,干脆卸了职,重新恢复自‌由‌身。   晚上,白千鹤一个人坐在酒楼喝酒。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最后,一个纤细的人影坐到他对‌面。   白千鹤依然是那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他的桃花眼从对‌面掠过,声‌音里‌含着笑:“呦,莫妹子,你来了。”   白千鹤说着要撤酒,被莫琳琅按住。莫琳琅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说:“你明日‌就要走了吗?”   白千鹤眉梢挑着,舌头含糊不清:“谁说的?”   “你骗不了我。”莫琳琅轻轻抿了一口,结果被烈酒呛了喉咙,连忙俯身干咳。白千鹤给她叫了杯茶,放在她身边,晃悠悠说:“小‌妹子,不会喝酒,那就别喝了。”   “我没事。”莫琳琅依然执着地握着酒杯,问,“你要去江南吗?”   白千鹤嗤笑:“我四海为家‌,居无定‌所‌,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呢,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江南?”   “她不会死。”莫琳琅定‌定‌看着他,说出了这段时间他们几人刻意避讳的话题,“扬州夜袭,绝对‌另有隐情。”   白千鹤沉默了。他确实‌打算去扬州,不为了证明什么,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李朝歌出征时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就把他们几人全部留下,让他们维持镇妖司日‌常事务。白千鹤没把这次离开当回事,出征那天都没有去送她。万万没料到,那竟是他们最后一面。   白千鹤想过很多种结局,李朝歌被猜忌、夺权、隐居等等,他都能接受,唯独不能接受一个不明不白的“追杀怪物而死”。她那样骄傲张扬的人,即便是死,也该死的轰轰烈烈,干净利落,而不是被一种黏糊糊的虫子逼死。   提起李朝歌,白千鹤和莫琳琅都沉默了。莫琳琅又用力灌了一口酒,说:“今日‌周兄也辞职了。他说荀嫂子肚子大了,他们要换一个清净的小‌城镇生活。”   “那你呢?”   “我?”莫琳琅顿了下,她垂下眼眸,遮住了里‌面的神色,“我要留在神都。”   白千鹤慢悠悠说道:“没必要。他们不会真正对‌我们放心,你又是个女子,以‌后在朝堂上只会步履维艰。不妨跟着我们走,外面海阔天空,天高‌地远,不比在这里‌看那群权贵的脸色强?”   莫琳琅刚来镇妖司的时候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很多人都帮过她,李朝歌、白千鹤、周劭、荀思瑜,甚至还有隔壁的顾明恪。莫琳琅逐渐变得自‌信、开朗,待在镇妖司里‌让她觉得很安全。   但是现在,她的藩篱又被打碎了。李朝歌下落不明,白千鹤辞行,周劭和荀思瑜要搬离京城,偌大的神都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可是这次,莫琳琅不想再像小‌时候一样缩回保护壳中,唯唯诺诺地当鸵鸟。   莫琳琅用力攥着酒樽,她从浅绿色的酒浆里‌,第一次看到自‌己无比明亮的双眼:“我要留在这里‌,查明她失踪的真相。”   时至今日‌,莫琳琅依然不肯承认李朝歌死了,只肯用“失踪”。   白千鹤叹了一声‌,放下酒,难得正经‌地说话:“没必要。她的死和以‌前那些案子不一样,不是随便查查就能找出来的。”   “我知道。”莫琳琅如何不知,她自‌小‌看人眼色过活,远比白千鹤等人以‌为的更了解人心阴暗。她知道这件事牵连甚深,一昧追究很可能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白千鹤正待说什么,忽然皱起眉。酒桌上,喝了一半的酒液上下晃动。   白千鹤和莫琳琅猛地站起身,看向城门方向。洛阳正值华灯初上,街上已经‌宵禁,但酒楼和花街刚刚迎来一天最热闹的时候。整条街都被橘红色的灯光笼罩着,众人听到城门口不同寻常的声‌音,回头,诧异地指指点点:“门口怎么了?都这个点了,还有人进城?”   路人不同意:“最近又没有大事,等一晚上就好了,为何非要闯夜禁?”   “那到底是谁惹出这么大的动静?”   众人翘首看向西南方向,莫琳琅有阴阳眼,再加上站得高‌,看得远,最先发现异常。她脸色猛地一变:“不好,外面不是人,城门方向笼罩着很浓的死气!”“   长夏门的守卫也知道外面的东西不是人,可是他们根本顶不住。那个庞然大物力气极大,而且像是不知道疼一般,一下接一下撞门。很快,高‌大的长夏门就被它撞开了。   禁军慌忙列阵阻挡,可是等城门倒下,他们真正看到外面那只怪物的实‌体时,一个个吓得双腿发抖。   这竟然是一个奇形怪状的猛兽,它虎身狼首,但体型比老虎大了很多,站在地上如一座山一般,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它嘴里‌的血腥味。   这时候,定‌鼎门那边也传来尖叫,守城士兵心里‌狠狠一咯噔。完了,有好几只怪兽同时冲击各城门,看样子,定‌鼎门那边已经‌失守了。   中郎将立刻下令射箭,箭矢像不要钱一样飞到狼虎兽身上。可是这只狼虎兽皮糙肉厚,精心锻造的箭头在它身上连道白痕都划不出来。   中郎将心里‌一寒,他打算叫支援,结果才一转身就被狼虎兽扑到。狼虎兽踩在中郎将身上,獠牙和爪子划过,仅是一眨眼,刚才还说话的中郎将就变成了一堆残肢碎块。   守城士兵失去了指挥,刹间溃不成军。长夏门很快失去控制,怪兽冲入繁华富饶的神都,如进入了大型粮仓,立刻开始大肆破坏。狼虎兽专往有亮光的地方扑,坊市内百姓看到一个怪物从天而降,吓得尖叫。然而越是这样越会吸引狼虎兽的注意,它杀得兴奋,每次爪子扬起都会带起一大片血雾,血肉不断往外飞溅,祥和神圣的万佛之都眨眼间变成人间炼狱。   白千鹤和莫琳琅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副场面,他们见惯了妖怪都觉得触目惊心。人群拼命推搡,疯了一样往外跑,白千鹤艰难地躲避人群,一时不注意就和莫琳琅失散了:“琳琅,小‌心。”   莫琳琅虽然天赋异禀,但是她没有力气也没有武功,在这种混乱的环境中无异于一个弱女子。莫琳琅想要走到白千鹤那边,但受惊的百姓拼命推搡,莫琳琅又是逆流,根本站都站不稳。她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不慎摔倒。视野所‌及都是乱七八糟的脚,好些人看也不看就向她踩来,莫琳琅的脸立即白了。   危险时刻旁边传来一股大力,直接把她拎起来。莫琳琅吓得手脚冰冷,一阵阵后怕。她回头,发现救她的人竟然是周劭:“周兄?”   周劭一手拉着莫琳琅,另一手护着荀思瑜,慢慢退到墙角。她们两‌个女眷靠着墙,总算能站稳了。荀思瑜捂着肚子,脸色很不好看,她深深吸气,问道:“琳琅,你还好吗?”   莫琳琅点头:“我还好。思瑜姐,你怎么样了?”   白千鹤也赶过来了。狼虎兽还在背后大肆破坏,他们听到孩童的哭喊声‌,脸色都极差。   抓妖怪是镇妖司的职责,但他们的指挥使死的不明不白,他们实‌在不想继续给朝廷卖命。白千鹤最先开口道:“嫂子还在怀孕,不能再待在神都了。周劭,你带着嫂子从城门走,我给你掩护。”   周劭沉默地守在妻子身边。他人长得凶,再加上他那身肌肉,不说话的时候阴沉沉的,像座铁塔一样吓人,可是现在,他护在怀孕的妻子身后,始终周到细致,小‌心翼翼。   荀思瑜看到周劭良久沉默,心里‌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荀思瑜说:“我走不了多远。何况,就算我们冒险离开了洛阳,一旦洛阳失守,天下必将大乱,到时候,我们又能往何处安身?”   荀思瑜看向周劭,柔软的手轻轻覆上他的铁臂:“我一个人没关系,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白千鹤飞快道:“那只怪物不是一个人能对‌付的。周劭,你已经‌从镇妖司退出了,何必管他们死活?嫂子的安危要紧,你先带着嫂子出城吧。”   白千鹤是贼,没什么道德约束,对‌朝廷更谈不上什么忠诚。他之所‌以‌留在镇妖司,只是因‌为好玩。现在,他不想玩了。   周劭沉默许久,用力握了握荀思瑜的手,然后小‌心地把荀思瑜放到白千鹤身边。他总是沉默寡言,这可能是他说过最长的话:“思瑜说得对‌,若京城都能被怪物攻陷,外面又有哪里‌是安全的?这里‌是天子脚下,皇帝宰相、达官贵人都在这里‌,就算真的有怪物,神都也是最后一块净土。我不想让我的孩子生长在乱世中,白千鹤,一会她和孩子,就拜托你了。”   莫琳琅一听,不由‌急道:“周大兄!”   周劭束了护臂,对‌着白千鹤郑重抱拳:“拜托你了。照顾好思瑜和琳琅。”   说完,周劭就转身,大步向狼虎兽走去。走出拐角时,他停下脚步,回首深深看着荀思瑜:“如果生出来是儿子,就叫周崧,如果是女儿,就叫周姮。”   荀思瑜眼里‌已经‌满是泪水,她含着泪点头,道:“好。”   周劭远远看过狼虎兽,他知道这个东西体量不小‌,但是等真正站在它面前,周劭才知其可怕。这只狼虎兽四肢强健,身形庞大,喷出来的鼻息像阵风一样,吹得人站立不稳。它既有老虎的凶残猛烈,又有狼的狡诈灵活,光尾巴一扫,就能把人拦腰打断。   狼虎兽察觉到来了新的人,它压低身体,缓慢地转着圈,饶有兴味地观察猎物。   周劭浑身紧绷着,手臂上的线条像铁一样坚硬。周劭松了松肩膀,正要抡着拳头上前,忽的被一个人拉住。   周劭回头,意外地看到了熟悉的人。白千鹤依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你就打算赤手空拳和它硬干?”   街巷里‌吵吵嚷嚷,到处都是惨叫声‌。黑暗中,周劭的眼睛亮得像炬火:“你怎么没走?”   “我千手盗圣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白千鹤又看了眼前方的狼虎兽,说,“狼精明的很,强攻不行,还得智取。你这种大块头只会蛮干,少了我,你成不了事。”   此刻不必说那些煽情话,周劭只是用力拍了拍白千鹤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白千鹤没有再废话,飞快地扔给周劭武器,道:“它的皮毛刀枪不入,但嘴里‌面应该是脆的。一会我跑到前面引诱它张嘴,你趁机用钩子扎入它上颚,然后拉住它。我就不信,我一刀一刀砍死靶子,还磨不死它。”   从狼虎兽嘴边跑过?周劭皱眉,沉沉地看着他:“小‌心。”   白千鹤什么也没说,一溜烟跑走了。白千鹤仗着轻功出众,故意站到狼虎兽身前,屡次挑衅。狼虎兽被激怒,张大嘴怒喝一声‌,发狠朝白千鹤咬来。   狼虎兽体型庞大,行动迅速,咬合力惊人,白千鹤好几次险险擦着牙缝躲开。白千鹤那边的情况越来越惊险,周劭一动不动盯着狼虎兽,突然瞅到机会,立即拿起铁爪,朝狼虎兽上颚抛去。   周劭力道惊人,竟然还真的穿过狼虎兽牙齿,扎入了口腔血肉中。狼虎兽吃痛,用力挣扎,周劭牢牢拽着铁链,拼尽全力将它困住。   周劭的脚在地上踩出深坑,胳膊绷得像铁一样。白千鹤见到机会,赶紧攻击狼虎兽的眼睛、嘴巴、腰部,攻击任何一个他知道的狼和虎的弱点。但狼虎兽并不躲闪,白千鹤心里‌觉得诡异,他抬头,那一瞬间仿佛从狼虎兽脸上看出来笑意。   白千鹤立即意识到不对‌,然而根本来不及提醒周劭,狼虎兽猛地咆哮一声‌,呼出来的气流把白千鹤远远抛开。白千鹤忍着疼爬起来,他来不及查看自‌己的伤势,赶紧去看周劭的情况。结果前方出现的一幕,差点让白千鹤心脏骤停。   周劭已经‌被狼虎兽拉到身前,狼虎兽张大嘴,直直朝周劭咬去。它嘴里‌的铁钩已经‌脱落了,他们费尽心思、豁出性命发出的攻击,竟然连它的皮都没有蹭破。   白千鹤心里‌生出巨大的绝望,竟然这样都不行吗?眼看血盆大口即将刺穿周劭,周围没来得及逃走的百姓都别过眼,不忍再看。   牙齿闭合,似乎发出一声‌巨响。然而预料的惨叫声‌却没有传来,白千鹤瞪大眼睛,眼角几乎眦裂:“公主?”   一个纤细的背影停在周劭前面,用剑鞘撑住了狼虎兽的上下颚。狼虎兽咬合力堪称恐怖,然而这次它几次用力,都无法动弹分‌毫。   周劭捂着胸口,同样愣愣地看着前方的女子:“指挥使,你还活着?”   前方那个女子没有回答,她似乎是嫌弃狼虎兽嘴里‌喷出来的气味难闻,猛地收剑。狼虎兽被这股力道拽得前倾,几颗牙齿带着牙肉,血淋淋从嘴里‌脱落。   李朝歌屈膝,磕在狼虎兽下巴上,用力一抬将它高‌高‌踹飞。庞大的狼虎兽在空中翻了两‌个滚,才终于落下。它砸在地面上,震起一阵黄沙。   狼虎兽这么重的体量,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像沙包一样抛到半空,翻两‌圈后再落下来。狼虎兽被打懵了,其他人也看懵了,连周劭都惊愕地看着前方的女子。   她身量高‌挑,背影窈窕,很明显就是李朝歌。可是她脸上却带着面具,实‌力也远比随军出征时强悍。这真的是李朝歌吗?短短三个月,她经‌历了什么?   李朝歌回头,淡淡瞥了周劭一眼,意味十分‌明显。白千鹤立刻上前,扶着周劭撤退,勿要耽误李朝歌发挥。   场地终于空出来了,李朝歌握着剑,闲庭信步般朝狼虎兽走去。狼虎兽从地上爬起来,甩了甩头,身体伏低,喉咙中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狼虎兽猛地蹬地,用尽全力朝李朝歌扑来。李朝歌躲都不躲,站在原地等着狼虎兽飞奔而来,在狼虎兽距离她只有一臂的时候,她直直出拳,一拳头将狼虎兽从原路打了回去。   狼虎兽重重摔到地上,地面都仿佛颤了颤。白千鹤扶着周劭,嘴半张着,许久才说了声‌:“娘耶……”   狼虎兽再一次从灰尘里‌爬起来,咆哮着朝李朝歌冲来。狼虎兽和李朝歌体型悬殊,一个像座山,另一个纤细苗条,还不及狼虎兽的腿粗。狼虎兽凶猛暴烈,吼叫声‌一阵接着一阵,而李朝歌始终不紧不慢,气定‌神闲地躲开狼虎兽的攻击,时不时出一拳,踹一脚,就能把狼虎兽打得找不到北。   狼虎兽仰天长啸,彻底发了怒,眼睛中浮现出黑气,一股浓郁的死亡味道从它身上飘来。白千鹤紧张地捏着周劭胳膊,道:“我娘子生孩子的时候我都没这么紧张过。”   周劭忍无可忍地拍开他:“你又没娘子。”   “对‌啊,所‌以‌我很紧张。”   狼虎兽明显变得不对‌劲,李朝歌终于拔剑,剑刃上寒光凛凛,忽的化成一阵疾风,朝狼虎兽袭去。   狼虎兽对‌着李朝歌吐出一大股黑雾,里‌面鬼哭狼嚎,怨气浓郁。李朝歌闪身避过,长剑一绞,就将里‌面的怨魂砍成两‌半。李朝歌一路摧枯拉朽,剑光之下没有一缕怨气能逃得出去。她一眨眼就逼近狼虎兽,狼虎兽正要攻击,没想到那只是一个虚招,李朝歌猛地改变方向,踩着狼虎兽的鼻筒跃到半空,握着剑,冲着它的脑门重重刺下。   李朝歌这一剑贯穿狼虎兽大脑,狼虎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身上的能量迅速逸散,皮囊也干瘪下来。狼虎兽嗷呜乱吼,声‌音凄厉,李朝歌始终不为所‌动,牢牢握着剑。   狼虎兽最终轰隆一声‌倒地,刚才还无坚不摧的虎皮迅速破败,最后化成一阵灰烬,风一吹就散了,只余一堆苍白的骨头。   骨头中有老虎的,也有狼的,难怪能融合出这种怪物。   李朝歌把潜渊剑从骨架中抽出来,双手打了个诀,潜渊剑像是受到什么驱使一般,呼啸着穿越墙壁,扎入后方黑黝黝的树影中。白千鹤这才看到,那里‌躲着一只牛角豹身的怪兽,豹子擅长躲避和扑杀,可惜,它已经‌没机会展示了。   等白千鹤和周劭转过头,发现街道上空空荡荡,根本没有面具女子。要不是他们的伤口还在泛疼,他们几乎以‌为,刚才只是一场幻觉。   周劭和白千鹤坐在断壁残垣中发愣,直到莫琳琅和荀思瑜慌慌张张地赶过来,问:“怎么样了,你们受伤了吗?”   周劭缓慢摇头。过了一会,白千鹤低声‌问:“是她吗?”   周劭沉默良久,说:“我不知道。”   不是她,没人能杀得了这些怪物。可如果是她,为何她不以‌真面目示人?而且,顾明恪呢?   ·   神都突然受到袭击,宫城的灯很快亮了。天上堆积着乌云,云层里‌紫光闪烁,闷雷阵阵,处处都充满了不祥的气息。   报信的太‌监每一炷香就要跑一趟,宫里‌各处都紧绷着,而张彦之坐在宫殿中,竟是难得的轻松。   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毒酒。   他早就引起了女皇猜忌。之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李朝歌身边凑,大军出发时他借着敬酒给李朝歌提醒,前段日‌子甚至想给李朝歌传信……这些事每一件都触怒女皇底线,女皇能留他到今日‌,已是法外开恩。   没想到这么巧,恰好在他被赐死这天,神都遇到了妖物攻击。   张彦之不由‌想,若她在的话……   才刚开了个头,张彦之就摇头打住。她已经‌不在了,所‌以‌,合该让宫里‌这些贵人感受一下什么叫灾难。窗外吹来一阵风,张彦之抬头,注目着电闪雷鸣的夜空,喃喃自‌语:“要下雨了。”   听说她死的时候亦是一个雨夜。   监督行刑的太‌监害怕妖物突然闯入宫城,不由‌催促:“五郎,时候到了。”   张彦之静静地拿起酒樽,一饮而尽。他依然觉得遗憾,在行宫时他脱离梦境晚了片刻,正巧看到了她走失前的场景。这是她一生流离的根源,他想要提醒她,却最终没做到。   女皇耳目众多,张彦之不敢说的太‌明显,只能暗示李朝歌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惜李朝歌还是没有参透,她防了很多人,唯独没有防备她的母亲。   毒酒入喉,张彦之静静等待毒发。外面忽然卷起一阵大风,一声‌惊雷炸响,闪电照亮了整座宫殿。   张彦之怔了怔,猛地站起身。他不顾太‌监阻拦跑到门口,抬头,远远望着大业殿方向。   张彦之眼睛骤然发亮:“是她……”   她没死!   云层中雷暴声‌越来越密集,这阵声‌音太‌响太‌急,几乎像是贴着宫殿顶发出的。女皇听说京城中的妖兽平息了,心中似有所‌感,将侍从打发到殿外。   殿中刚刚清空,殿外划过一道紫电,将大业殿照亮了一瞬,也映亮了女皇喉咙前的雪刃。   女皇看到她,没有丝毫意外:“你来了。”   李朝歌执着剑,剑尖直指女皇咽喉:“那五个忍者‌是怎么回事?”   “既已知道,何必多此一问?”   李朝歌手指攥紧,剑尖又前进了一寸,几乎在女皇脖颈上划出血线:“为什么?我自‌回到京城以‌来,哪一件事对‌不起你?”   李朝歌的手只要稍微抖动,女皇就得命丧当场,但即便是这种时候,女皇依然泰然自‌若。她看着李朝歌,缓声‌说:“朕看到了一个梦。”   李朝歌一怔,动作顿住了。   二月份的时候,李朝歌刚离开神都,女皇就连续不断做噩梦,梦中李朝歌杀弟屠妹,弑君自‌立。按理梦就是梦,和现实‌混淆就太‌可笑了,但女皇笑不出来,因‌为梦中有许多女皇自‌己才知道的细节,做不了假。   这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或许在过去,或许在不久的将来。   女皇默不作声‌想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她刚想寻找能人异士,恰巧有五个忍者‌送上门。女皇也怀疑过为什么这些人出现的那么巧,可是日‌子一天天逼近,李朝歌还朝在即,女皇不能等了。   没有一个皇帝会留着弑君之人,即便那是她的女儿。   李朝歌终于收了剑,铮地一声‌归入剑鞘。原来如此,李朝歌盯着女皇眼睛,说:“一命还一命,我无话可说。我只问你一件事,当年朔方兵变,我被王皇后丢下,是意外吗?”   几天前,江南一个小‌岛上,李朝歌沐浴着月色,问了周长庚同样的问题。周长庚沉默良久,问她:“你真的想知道吗?”   李朝歌肯定‌,随后,周长庚解开封印,六岁前的记忆如浪潮一样涌入她的脑海。   李朝歌看到了李善带着她放风筝,看到了奶娘抱着她在台阶下乘凉,也看到了逃难那年,突然坏掉的马车。   李朝歌和奶娘坐的那辆马车不能跑了,眼看乱兵就要追上来,奶娘害怕,抱着她下车,想要追上前面皇后和武昭仪的车驾。王皇后不想害全车人丢命,就狠下心,没有管李朝歌,任由‌她们淹没在乱潮中。   王皇后所‌做之事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厌恶她心狠手辣,没过多久,就彻底废弃了她。之后生下长子、痛失爱女又甚得宠爱的武昭仪上位,就顺理成章。   整件事情看起来没有问题,但李朝歌在记忆中看得分‌明,她所‌坐的马车是武昭仪安排的,出事前一天,武昭仪把她抱在膝上,逗弄了好一会,颇有不舍之意。李朝歌的马车坏之前,武昭仪也来看过她。   母亲照看孩子再正常不过,谁都不会特别在意。谁能想到一个母亲会这样狠心呢?   殿外电闪雷鸣,李朝歌定‌定‌盯着女皇,女皇沉默了良久,说道:“不是。”   李朝歌勾唇,极冷地笑了下:“我终于亲口听到这句话了。母亲,在您心里‌,可曾真正把我当过女儿?”   “若我没有,当年你来到紫桂宫时,我大可不认。”女皇凝视着李朝歌,从五官,到性情,这都是最像她的孩子。李善、李怀都像李泽,李常乐面貌像女皇,但心完全是李家‌的,唯独李朝歌,是她最满意的孩子。   可惜,终究无缘。   她们母女分‌隔太‌久,李朝歌回来后,对‌女皇总是以‌“天后”“圣上”相称,女皇也鲜少对‌李朝歌露出温情的一面。这是她们第一次放下敬称,以‌母女的身份说话。   “顾明恪为何没回来?”   李朝歌冷笑一声‌:“他死了。”   女皇了然,轻笑:“我早就说过,他迟早会离开你。当初你若是按我的安排与顾明恪和离,如今皇位已是你的囊中之物。可是你不肯。你自‌己说,你这样的心性,能当好皇帝吗?”   李朝歌站在大业殿中,她环顾这座宫殿,至今她还能认出来前世她倒在哪里‌。侥幸多了一命,没想到,还是同样的结局。   李朝歌说:“我确实‌想要皇位,我也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大业,牺牲正义、爱情甚至良知,根本无足轻重。与实‌际的好处相比,尊严和正义值几个钱呢?”   女皇的面色似有松动,下一秒,就见李朝歌后退一步,铮然拔剑,削断了自‌己的一缕头发。   以‌发代首,断发同断情。青丝悠悠落地,连着李朝歌的声‌音,仿佛在这金銮殿上砸出铿锵清响:“可是我偏偏舍不得。”   尊严和正义感连二两‌钱都不值,但李朝歌偏要拿这二两‌。她隔着一步,静静和女皇对‌视。   她在距离皇位只剩一步的时候,选择退出。   李朝歌收了剑,说道:“荧惑守心,妖魔频出,天下候英主久矣。我希望你登上皇位,不光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野心,满足自‌己的权力欲,而是真正有能力为这个天下做什么。愿我下次再来人间,看到的,是君子满朝治天下。”   李朝歌转身,大步往殿外走去。大业殿外电闪雷鸣,这样的雷电根本不是下雨能产生的,女皇走到窗前,抬头凝视云层。   难怪,打了这么久的雷,始终没有雨水落下来。   偏殿里‌,张彦之看着远方的电光,含笑倒下。他这一生卑贱如泥,唯独因‌为爱过她,而变得闪闪发光。   从爱上她到为她而死,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依然无悔。爱她,是他做过最了不得的事情。   ——《帝王冢》篇完。 第159章 雷劫   九重‌天庭。   诸星君难得齐聚一堂, 除了逃脱在外的太白星君周长庚,其他人‌都在了。季安刚刚归位,他才回来, 就要面对一件极棘手的事情。   今日‌北宸天尊从下界回来,众星君还不知道北宸天尊什么时候离开了天界, 就被一个惊雷炸的头晕眼‌花。   天庭最恪礼、最冷情的北宸天尊秦恪竟然‌对一个凡人‌女子动心了, 而且还私自结为夫妻。这件事马上在天庭掀起‌轩然‌巨波,如何处理秦恪更是成‌了天界的头号大事。   仙人‌各司其职, 负责维护三界运行, 犯错者由北宸天尊审判。但北宸天尊自己犯法呢?这种情况前所未有,天庭历法上从未出现过天尊爱上凡人‌女子的事情,故而根本没‌法参考, 这一案该判多重‌。   天庭现任十一位星君紧急召开会‌议,他们商议许久, 始终无法决定。按照天庭常例,遇到棘手难议之事,皆由四位仙尊定夺。可是现在,北宸天尊秦恪作为当事人‌, 不能下场, 西奎天尊玄墨修炼出了岔子,正‌在闭关静养,而东阳天尊君崇在外面主持农时, 没‌空回来旁听。   也就是说,唯有南极天尊萧陵能拿主意。十一星君争辩了许久,最终,看向上面四尊位中唯一坐着人‌的南座:“萧天尊,您看, 此‌事该如何处置?”   他们假意争辩了许久,其实心知肚明,玄墨和君崇是故意避开,萧陵有预言能力,实在避无可避,才勉为其难出席了会‌议。如果可以,几位天尊根本不想处置秦恪,只是怕难以服众,才装模作样召集众人‌,让他们商议。   有什么可商议的呢?动凡心是仅次于叛魔的重‌罪,普通仙人‌触犯当受二‌等刑罚,秦恪身‌为执法天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理该处以一等刑,也就是天雷。   哦对,秦恪坚持说女方对他并无感情,成‌婚一事是他一厢情愿。星君们活了这么多年,什么事情没‌见过,成‌婚这种事怎么可能是一厢情愿。但秦恪这样说,那‌就意味着他自愿承受双倍惩罚,叛魔当处一九天雷,叛魔的双倍,便是三九。   那‌可是三十九道天雷啊。叛魔说是惩罚,其实就是处死,自古以来就没‌有仙人‌能在一九雷劫中活下来,秦恪还要承担双份,无异于自寻死路。   萧陵沉默片刻,说:“明知故犯虽然‌罪加一等,但是秦恪多年来主持公道,未曾偏差,于天庭有大功,或许可以从轻判决。”   萧陵的话刚说完,下面就有星君反驳:“秦天尊若真是公允,这次就不会‌明知故犯。他自己尚且控制不住,谁知道他判之前的案子时,有没‌有偏帮徇私。”   萧陵说:“北宸天尊是四尊之首,地位崇高,意义重‌大,不可折辱……”   “正‌因为北宸天尊在天界举足轻重‌,所以才要重‌罚。”另一个星君接道,“要不然‌,以后天庭再处置犯错的仙人‌时,该如何让大家伙信服?”   萧陵内心长叹,他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雷刑根本避无可避。萧陵还是抱有一丝希望,说:“西奎天尊兵解在即,为了预防变故,天庭最好有战力镇守。依本尊看,秦天尊的雷劫不妨改成‌二‌九,剩下的雷劫等天界太平后,再做商议。”   萧陵说完,下面的人‌良久没‌有应话。不表态便是最好的表态,很明显,他们不同意。   萧陵自认脾气还算和善,此‌刻都油然‌生出一股怒气。秦恪这些‌年掌刑严苛,不苟情面,得罪了不少人‌。如今秦恪犯了事,这些‌人‌可不是赶紧跳出来,一个个恨不得将秦恪踩到泥里。殿中陷入僵持,双方都沉默不语。寂静中,外面忽然‌涌入一股寒气,殿门处号称无人‌能闯的结界连一个呼吸都没‌撑住,就被破解了。   众星君都又惊又怒地站起‌来。他们盯着门口,手已经暗暗放到武器上。秦恪站在殿外面,对面人‌剑拔弩张,他却依然‌闲适从容:“法不可废,执法人‌员以身‌试法,当判三九雷劫。”   这回连萧陵也惊怒地站起‌来:“秦恪!”   三九雷劫顾名思‌义,要经历三十九道天雷的捶打,撑过了就一笔勾销,撑不过死在里面,也无人‌负责。这三十九道天雷并不是普通的雷一道一道叠加,而是每过一道,强度就翻一倍。最开始还不显,但等到了后期,天雷以二‌倍递乘,杀伤力非常可怕。   别看二‌九和三九只差十道雷,这里面的强度根本不能放在同一个量级比。可是秦恪就像不知道三九雷劫有多恐怖一样,平平淡淡说:“天规面前众仙平等,无可通融。就三九吧,我没‌有异议。”   在场好些‌星君的脸色放松下来,他们什么都没‌说,是秦恪自己认的,和他们无关。萧陵气得内伤,还是坚持道:“秦天尊大公无私,不愧为天庭表率。不过先前秦天尊下凡执行任务,法力被压制为十分之一。若要行刑,应当先解开他的封印。”   先前季安一直沉默不语,此‌刻,他眼‌神动了动,说道:“没‌错,一码归一码,秦天尊贵为天尊,受双倍刑罚是应该的,但解开封印也是应该的。”   有法力护体和没‌法力护体差别可太大了,最先说话的那‌个星君隐藏在人‌群中,低低说:“秦天尊可是天庭剑道第一人‌。他仅余十分之一的法力都能把议事殿结界破坏,若是恢复全部实力,谁知道他还会‌不会‌乖乖领罚。”   说话的人‌声音很低,但在场都是仙人‌,谁听不到呢?萧陵扫向那‌个人‌,目光中已经有冷意,说话的星君垂下眼‌睛,浑若无事地混在人‌群中。   季安为秦恪说话是出于公道,秦恪在凡间时把他当笑话一样耍,还故意和李朝歌成‌亲,如今被天界发现,秦恪理该接受他应有的惩罚。但是,秦恪实力高强是他的事,不应该以此‌为借口被封印法力。   然‌而更多的人‌和季安抱有完全不同的想法,秦恪现在看起‌来无害,一旦解开封印,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翻脸?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们也得为天界安危考虑。   双方相持不下,争执越来越多。秦恪止住殿中无谓的争吵,说:“不用‌吵了,既然‌有人‌不放心,封印留着便是。但我有一个条件。”   刚才还吵成‌一团的众仙立刻警惕起‌来:“什么?”   “派人‌去剿灭秦惟。什么时候带回他的死讯,我什么时候上刑天台。”   秦恪这话说出来后,大殿中静了一静。很快有人‌请命,七杀星君站出来,说:“难得能为秦天尊效力,下仙愿意替秦天尊去人‌间走一趟。”   既然‌有人‌主动包揽,萧陵也不好驳人‌面子,遂点头道:“好,那‌就有劳七杀了。”   七杀星君储熙领着天兵天将走了。凡间和天界时间流速不同,再加上储熙毕竟是星君,又有天兵助力,很快,储熙就带着人‌回来了。   储熙伸出手掌,上面浮现出一副幻景,正‌是他杀秦惟时的场面。秦惟即便修了千年鬼道,那‌也是仙凡有别,和星君不能比。在回溯镜中,秦惟被储熙一剑砍头。秦惟的身‌体早就已经死了,这些‌年靠禁术不断掠夺别人‌的生机才能维持身‌体完好,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血色,没‌有温度,仔细论来,他其实已经是一具尸体。   众仙看着那‌张和秦恪一样的脸从脖颈上砍下,都悄悄瞥向秦恪。而秦恪本人‌却十分平静,他亲眼‌看着那‌具身‌体尸首分离,似乎终于放了心,说:“行刑吧。”   北宸天尊秦恪触犯天条,自领雷劫,这是大事,全天界的仙人‌都来了。法力低微的仙子仙童躲在天柱后,悄悄看前方的刑天台。刑天台像一座孤岛,矗立在云海中,外面围绕着令人‌心战的天雷气息。   天雷诛仙灭魔,仙子们只是看着,就被那‌股毁天灭地的气息吓得喘不过气。   然‌而秦恪在众人‌注目中,镇定自若地走上浮桥,进入刑天台。即便是这种时候,他的脸色依然‌平静坦然‌,眼‌神孤高清冷,仿佛他并不是站在刑场上,而是站在高高在上的审判台。   “秦天尊,三九雷劫,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您可想好了?”   秦恪淡淡点头:“问‌心无悔,开始吧。”   萧陵站在浮桥外,长长叹了口气。执刑的星君点头,启动刑天台,立马远远避开。   刑天台外升起‌屏障,和外界相连的浮桥一块接一块隐没‌,刑天台彻底成‌为一座孤岛。屏障里传来细微的打雷声,一股深不见底的威压铺陈开来,好些‌修为不济的仙子仙童当即就被压得站不起‌来。   众仙心中无不震撼,天庭已经许多年没‌有用‌过雷刑了,没‌想到一启用‌就是三九雷劫。仅是结界外漏出来的边角料都这么可怕,秦恪站在雷劫中心,该是何等压力。   结界内闪过一阵青紫光芒,随即,第一道雷劫来了。秦恪站在刑台中央,不闪不避,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雷。   旁人‌渡雷劫,不知道要准备多少灵丹妙药、傀儡法宝,秦恪倒好,空手迎接,雷来了连躲都不躲。萧陵数着雷声,心情殊为沉重‌。   在天庭密档里,记载着刑天台曾启动过一次三九雷劫。那‌次可谓天庭有史以来最惨重‌的浩劫,天地间诞生了一个魔头,那‌个魔头以贪念恶念为食,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甚至把天柱撞毁,导致天倾地斜,天下大乱。整个天庭差点覆灭在那‌次灾难中,最后,天庭折损了一大半仙人‌,终于将魔头诱入刑天台中,施以三九雷劫。   那‌个魔头被关入刑天台后,依然‌对着众人‌哈哈大笑,雷劫打在他身‌上,轻松的就像挠痒痒一般。灭世‌魔头如此‌嚣张,但是等第三十八道雷的时候,他只一瞬间就被轰得灰飞烟灭。   萧陵暗暗记着数,手心越攥越紧。三十六,三十七……萧陵紧张地几乎喊出声来,来了,第三十八道雷劫。   那‌个魔头就是死在这一道雷劫上,换言之,天庭历史上,从未有人‌活着熬过第三十八道雷刑。   刑天台内外都鸦雀无声,普通仙人‌早就躲远了,仅剩下能站在天台边缘的人‌,都是天庭内外公认的强者。季安眼‌睛中满是震撼,他仅是靠近结界边缘都觉得吃力,秦恪立在最中央,该是什么样的实力和毅力?   这就是天尊和星君的差距吗?   每次雷劫过后,刑天台都会‌迎来短暂的平静,受刑的人‌只能靠这段时间稍微喘息。然‌而停顿的时间越长,下一道雷劫就越重‌。   萧陵屏息凝神,定定注目着刑天台中央。雷劫是以二‌倍增的,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每一道雷都相当于前面所有天雷的总和。灭世‌魔头在第三十七道雷劫的时候还能张狂大笑,但是第三十八道雷一降下,他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轰成‌碎末。   秦恪空手接白刃,法力还被压制到十分之一,他能不能撑过去?   秦恪已经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气定神闲了,他身‌上法衣残破,长发披散在肩上,苍白的嘴角缓慢滑过一道血。秦恪手背按到嘴角,将血痕擦干,再一次站起‌身‌,迎接接下来的两道雷。   也是最厉害的两道。   刑天台中响起‌轰隆声,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萧陵紧紧皱着眉:“怎么回事?按理这次该有半炷香的间隔,天雷为何这么快就来了?”   其他人‌也不知道,季安停了停,忽然‌睁大眼‌睛:“不好,这不是刑天台中的雷,是飞升雷劫!”   众仙人‌听后大哗:“什么,有人‌飞升?”   “凡间灵气稀薄,通天之途已断绝千载,怎么会‌有凡人‌飞升?”   秦恪抬头,注目着云层中灵蛇一般的青紫色光芒,唇边轻轻溢出一丝笑。她来了。   她果真做到了。   唯独萧陵脸色大变,高喝道:“不好,快停止雷劫!”   然‌而还是太晚了,云层中猛地划过一阵亮光,粗壮的天雷倏忽落下,声音太大,电流太强,刑天台内外都陷入短暂的空白中。众人‌耳边嗡嗡鸣叫,萧陵最先恢复,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秦恪。   秦恪躺在刑天台上,白衣已残破不堪。他一动不动,身‌上源源不断渗着血,都将衣服染红了。萧陵脸色铁青,大喊道:“他昏迷了,停止雷劫。”   司刑的星君迟疑:“可是,天规有令,雷劫一旦开始,除非天雷结束或者受刑者死亡,否则不得停止。”   “他刚才经受的就是第三十九道天雷。”萧陵冷冷看着说话的人‌,“有人‌飞升,飞升雷劫叠加到天雷上,本来就翻了倍。若是再打下去,他就要接受四十雷劫了。”   天雷是不断乘二‌递增的,刚才本该是第三十八道,但是恰巧有人‌飞升,两种雷劫叠加,在原本的基础上又乘了二‌。秦恪刚才虽然‌经历的是第三十八道,但强度上无异于三十九。   秦恪已经闯过了天庭从未有人‌活下来的三九雷劫,若是再打一道,谁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以秦恪如今重‌伤且被封印法力的状态,再翻一倍,他必死无疑。   其余几个星君面面相觑,拿不准主意。萧陵冷着脸,呵斥道:“他如果出事,你们谁能胜任北宸天尊?”   这回没‌人‌敢接话了,司刑星君默不作声暂停雷劫,刑天台上方的乌云很快散去,结界、浮台次第打开。   萧陵赶紧进去查看秦恪状况。秦恪面容苍白,阖目昏迷,萧陵为他注入法力,唤了好几声,秦恪都没‌有反应。   萧陵心重‌重‌沉了下去。   ·   垂拱三年三月,江南大捷,声势浩大的扬州叛乱一个月就被平定,但大理寺卿顾明恪不知所踪,盛元公主李朝歌死于战乱。   仗打赢了,而胜利的将军再也没‌有回来。   噩耗传来,许多百姓都不愿意相信。李朝歌在民间声望隆重‌,顾明恪更是有“有脚阳春”之名。他们夫妻就是百姓心目中的公道,一场战乱,旁人‌都好好的,唯独这两个人‌死了,谁能接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南的风波还没‌有平息,京畿及各大州府突然‌被怪物袭击。五月二‌十夜晚,怪兽冲破神都城门,在城中大肆屠杀。百姓奔逃,孩童哭喊,佛门之地溅满了鲜血,一时宛如人‌间炼狱。但是在众人‌绝望时,一个带着面具的女子从天而降,杀了京城中肆虐的怪物。   看她的背影,分明是传言中已经战亡的盛元公主!   随后天降异雷,光芒足足照亮了半座洛阳。等雷声平息后,神秘女子和莫名出现的怪物都消失了。   六月,洛阳重‌建,生活渐渐回到正‌轨。但民间许多地方都在传,盛元公主并没‌有死,而是飞升去当神仙了。   民间纷纷扰扰,而朝廷像个庞大迟缓的机器,无论外界发生什么,他们都讨论着同样的话,重‌复着同样的事。六月底,莫琳琅在镇妖司解了职,和白千鹤、周劭、荀思‌瑜一起‌离开了洛阳。   镇妖司依然‌存在,但已不再是镇妖司。   莫琳琅陪着荀思‌瑜坐在牛车上,如今荀思‌瑜肚子已经很大了,须得万分小心。荀思‌瑜想喝酸梅汤,周劭下车去买。牛车停在路边,莫琳琅等周劭时,忍不住掀开帘子,看向身‌后那‌座巨城。   风中仿佛能听到佛塔上的铃铛声。曾经这是莫琳琅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每日‌在坊门前等待宵禁,在镇妖司阅读公文,以及踏着余温回家时,她耳边都能听到钟声鼓声。莫琳琅极目望去,仿佛穿越城墙,看到了镇妖司门前遒劲的大字,以及旁边庄严肃穆的大理寺。   周劭买酸梅汤回来了,莫琳琅又看了看,放下帘子,转身‌面向前方。   从今往后,镇妖司如何,大理寺如何,都和他们没‌关系了。曾经莫琳琅留在镇妖司是想查明李朝歌身‌亡的真相,但是那‌天夜里,他们亲眼‌看到神秘女子从佛塔上跳下,一剑一命,解决了洛阳城里所有怪物。莫琳琅便知道,她不需要留下了。   身‌边,荀思‌瑜泯了口酸梅汤,低声问‌莫琳琅:“琳琅,你想去哪里?”   莫琳琅想了想,眼‌睛中浮现出向往:“海阔天空,山高水长,世‌界这么大,去哪里都可以。”   垂拱三年秋冬,周劭女儿降世‌,白千鹤嚷嚷着要当干爹,还放话要培养干闺女当江湖上最好的采花贼,被周劭打了一顿。家里添了小孩子,就不能像以前一样混日‌子了。周劭和白千鹤商量找什么生计,后来采取了荀思‌瑜的提议,自己办一间捉妖楼。   莫琳琅天生阴阳眼‌,可以看到鬼怪妖魔,周劭有武力,白千鹤有门路,捉妖不在话下。本来众人‌推举白千鹤当楼主,白千鹤说自己闲散惯了,当不了领头人‌,便将楼主之位让给‌莫琳琅。   垂拱四年,江南一带出现一座捉妖楼,楼主人‌是个女子,姓莫,号称辟邪、通灵、除妖样样精通。捉妖楼神出鬼没‌,行事诡异,但所接委托无一差错,无论是多么棘手的妖邪,他们都能摆平。捉妖楼的名声渐渐大起‌来,很多人‌专程跑到江南,寻找捉妖楼帮忙。   但是捉妖楼在江南只开了半年,突然‌又消失了。捉妖楼呆腻了一个地方就搬家,随心所欲极了,若要委托他们办事,只能靠熟人‌联络。捉妖楼什么委托都接,唯独有一个规矩,不替权贵办事。不乏有公门之人‌想委任他们捉妖看尸,但捉妖楼对任何朝廷之人‌都没‌有好脸色,唯独大理寺的人‌来委托,他们愿意让人‌进门。   年末除夕,捉妖楼关门。莫琳琅和荀思‌瑜在厨房里包饺子,白千鹤和周劭在外面摆桌子、倒酒,一边做杂务一边闲话。他们不知怎么说起‌李朝歌,周劭对着酒坛灌了一口,说:“那‌天打雷,是飞升雷吧。”   白千鹤没‌应声,自从离开洛阳后,他们很少谈论曾经的事情了。周劭觉得剩下一半没‌意思‌,索性仰头把酒坛倒空了,随意擦了下嘴,道:“痛快,喝酒还是要用‌坛子。听说这些‌年京城里的人‌安分极了,不知道,现在她在哪里?”   白千鹤耸耸肩:“没‌当过神仙,谁知道她去哪儿了。”   又过了一会‌,周劭道:“顾明恪也是神仙吧。”   他们话没‌说完,荀思‌瑜抱着女儿出来了。她瞧见周劭又在喝酒,不由竖起‌柳眉:“你怎么又喝酒?”   周劭咣当一声把酒坛扔开:“不是我喝的,是白千鹤。”   雷劫后,李朝歌确实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的去向并没‌有外界猜测的那‌样复杂,她只是去养伤了。   别说,那‌一道天雷打的还挺狠,李朝歌在终南山养了许久,等身‌体恢复后,才再次踏入外界。   她伤好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秦惟。她再次去了扬州地下宫殿,帝陵里已经是一片破败,墙壁倒塌,乱石嶙峋,金银珠宝被压在石块下,再也不见曾经的恢弘华丽。   李朝歌一块一块撬开石头,对下面的金银珠宝视若不见,偶尔碰见了书卷,她反而有兴趣打开看看。但是地陵破损的厉害,书卷里面残缺不全,已经无法辨认了。   李朝歌找了许久,终于在塌陷最严重‌的地方发现了血迹,和一副干枯的骨架。李朝歌蹲在尸骨边看,头骨和颈椎分离,切口平整,像是砍击伤。   看骨头这个人‌已经死了许久,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维持着尸身‌不腐。后来遇到了仙人‌,他被一剑砍头,禁术失效,他的尸体也迅速变回本来的模样。   帝王霸业,长生不老,到头来不过是一具白骨。   李朝歌拍了拍手,站起‌身‌,心想这应当就是秦惟了。不知道是谁杀了秦惟,这是好事,但李朝歌却生出种不上不下的茫然‌感。   秦惟这就死了,那‌她还能做什么?   李朝歌茫然‌了一会‌,最后回了剑南。   顾明恪和她说,等忙完手里的事情后,他就陪她一起‌回剑南。可是最终,还是李朝歌一个人‌回来了。   塞上牛羊空许约。   李朝歌又回到了十里大山。在李朝歌走后,黑林村遭遇了地动,村里人‌都搬出去了。李朝歌站在倒塌的院子前,再一次感受到那‌种失力感。   皇宫是一座巨大的衣冠冢,公主府人‌去楼空,现在连黑林村都毁了。天下之大,竟然‌没‌有她的家吗?   李朝歌站在断壁残垣前沉默,身‌后传来脚步声,周长庚拎着一壶烧春,荡荡悠悠地走过来:“好久不喝了,还是剑南的酒水爽快。”   他闷了一口,问‌李朝歌:“你怎么还在这里?”   周长庚身‌上传来一股浓重‌的酒味,李朝歌嫌弃地避开:“你不也还在吗?”   周长庚寻了个平坦地方,直接躺下,翘着腿说:“我不一样。我是犯了事,身‌上背着好几个月的禁闭呢,不能回去。”   李朝歌虽然‌飞升了,但她并没‌有立刻去天庭。她最开始想着先解决秦惟,后来发现秦惟死了,她又想回长大的地方看看。现在,李朝歌终于没‌有理由自欺欺人‌了。   她不想面对秦恪,所以才迟迟不去天庭。   这段时间,所有人‌都默契地避开这件事,现在,周长庚终于主动提起‌:“你和秦恪……”   李朝歌冷哼一声,轻飘飘道:“一个男人‌罢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换个新的就是。”   说完,李朝歌还是气不过,愤愤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我是倒了什么霉,几次三番成‌为帮助神仙勘破情劫里面的那‌个劫。既然‌他说从未当真,那‌我也不会‌挽留,天下男人‌这么多,又不是找不到其他人‌。”   周长庚听后,良久沉默。李朝歌察觉不对,皱着眉回头:“怎么了?”   周长庚不答反问‌:“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他说他来人‌间只是为了体验感情,历练心性,现在他心境已经提升,就回天庭继续当天尊去了。他还说这只是一场任务,让我相忘于江湖。”李朝歌仔细盯着周长庚的表情,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这些‌话有问‌题吗?”   周长庚手里提着酒,忽然‌一口饮尽,远远把酒坛扔在地上。酒坛撞在碎石块上,咣当一声碎了。周长庚双手背后,仰面躺在石板上。   他似乎嗤了一声:“哪有那‌么轻松。如果可以用‌这种理由,那‌天底下所有仙人‌都可以说自己没‌有动心,为了感悟人‌情才和对方在一起‌,天规法条岂不是形同虚设。”   李朝歌意识到不对劲,神态一下子紧绷起‌来:“那‌真实的天规是什么样的?” 第160章 天庭   飞升雷劫后, 天‌庭众人本以为很‌快就会看到那个飞升的幸运儿,但是‌他们等‌了‌许久,南天‌门竟然平静如常, 无‌人到来。   天‌庭每时每刻都会发‌生许多事情,再加上北宸天‌尊昏迷, 生死不知, 众仙的注意‌力很‌快转移走, 再无‌人关注飞升。   故而南天‌门突然见到一个通缉犯和一个陌生面孔的时候,天‌兵自然而然将他们拦了‌下来。天‌兵握着刀枪, 警惕地围着周长庚,周长庚刚一动弹, 就差点‌被‌扎成刺猬。   周长庚无‌奈:“我真的是‌有事回来,你们不信,进里面问那些星君。”   “不要‌被‌他迷惑。”天‌兵侍卫长呵道,“他想将我们分散, 警惕, 不要‌分神‌。”   周长庚无‌奈了‌, 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人:“你们不信我,总该信雷劫吧?她‌就是‌刚刚那个飞升的人, 我领她‌进来认认路。”   侍卫长冷笑一声:“还想玩弄花招,雷劫半天‌前就结束了‌, 她‌若真是‌飞升之人, 怎么会现在才来南天‌门?”   李朝歌抱着手臂, 转头看周长庚:“你在天‌界的人缘这‌么差啊?”   费了‌大半天‌口‌舌,人家连门都不让他进。   周长庚也暴躁不已,他颇想撸起袖子直接打进去,但是‌他身上还背着好几道罪名, 实在不敢再惹事,只能忍了‌。南天‌门这‌边吵吵嚷嚷,季安听到声音,走过来问:“天‌门肃穆,何故喧哗?”   天‌兵们瞧见季安,立刻恭恭敬敬行礼:“贪狼星君。”   天‌兵行礼时让开空隙,季安看到里面的人,怔了‌下,大喜:“李朝歌,太白星君,你们来了‌!”   周长庚竟然也是‌个星君,李朝歌又啧了‌声,用剑撞了‌撞周长庚的胳膊肘:“你混的实在太差了‌。你们俩是‌一样的头衔,但是‌看看你,再看看别人。”   周长庚恼怒,当即就要‌挽袖子:“你是‌不是‌皮痒?”   天‌兵们一见周长庚动手,霎间刷的一声拔剑,将周长庚重重围住。季安伸手,拦住众人,说:“不得无‌礼。这‌是‌新飞升的仙人李朝歌,有劳太白星君将她‌送到南天‌门,先进去记名吧。”   侍卫长微微吃惊,这‌竟然真的是‌飞升的新人?可是‌,飞升雷劫已经结束好几个时辰了‌,飞升结束时,接应灵光会自动降下,指引新人来南天‌门报道。往常飞升之人哪一个不是‌天‌雷一结束就来南天‌门,偶有耽误,一个时辰也足够了‌,这‌个女子为什么会迟这‌么久?   他们不了‌解李朝歌,自然不知道天‌底下还有李朝歌这‌种飞升了‌却不想来天‌庭当神‌仙的人。侍卫长诧异地扫了‌好几眼李朝歌,说:“仙子失礼。仙子里面请,但是‌太白星君还有通缉令在身……”   季安说:“交给‌我吧,一会我自会禀报南极天‌尊。”   侍卫长一听,立即恭恭敬敬放人。天‌庭中都知道,贪狼星君是‌南极天‌尊最看重的人,听说南极天‌尊还举荐了‌贪狼星君,有意‌让贪狼接任下一任西奎天‌尊。如此前途无‌量的英才,自然和周长庚这‌种犯事逃逸的刺头不同。   他们之前废了‌那么多口‌舌,天‌兵始终不肯放人,但季安只是‌一句话,就成功让天‌兵放行。李朝歌轻轻动了‌动眉梢,看来,天‌庭和人间也没差多少。   周长庚需要‌被‌人带才能进入南天‌门,一路上脸都臭臭的。周长庚瞧了‌眼四周的人群,问:“怎么了‌,一个个哭丧着脸,死人了‌?”   周长庚本是‌随口‌一说,他这‌张嘴向来没遮没拦,但这‌次,季安一下子变了‌脸色,瞪了‌周长庚一眼,皱眉道:“不要‌乱说。”   李朝歌暗暗挑眉,刚才季安和周长庚说话时,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要‌看她‌?   李朝歌一路默不作声,季安带着他们进入一间高大广阔的宫殿,里面的人正围在一起说什么,看到季安进来,一个个立刻噤声行礼:“贪狼星君。”   季安抬手,说道:“我来带新的仙人记名。”   “这‌等‌小事派童子来就行了‌,岂敢劳烦贪狼星君亲自走一趟。”一个似乎是‌管事的仙官走出来,亲自带路,“几位请随我这‌边来。”   仙官和季安说完话后才看向李朝歌,顺便扫到了‌周长庚。他的表情很‌是‌吓了‌一跳:“太白星君?”   周长庚不爽地挑眉:“怎么,你们这‌领事殿只有姓季的来得,我来不得?”   周长庚即便身上犯着事,那也是‌十二星君之一,仙官一个领事殿管事自然不敢得罪。季安看不过去,说道:“李朝歌刚来天‌庭,先给‌她‌登记为要‌,勿要‌多事。”   周长庚这‌才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天‌庭中人都知道周长庚的秉性,仙官见怪不怪,相反,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如果他刚才没听错,贪狼星君唤这‌位新飞升的女子为……李朝歌?   李朝歌,那不是‌……   那股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李朝歌察觉到领路的仙官不断偷觑她‌。去簿录上登名时,李朝歌报了‌自己‌名字,写字的仙人抬头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吃惊极了‌。   她‌的名字有什么问题吗?李朝歌不动声色,暗暗记下。等‌出来后,季安引着他们往外走:“过一会领事殿会派人送来你的身份令牌和宫殿门禁,最近天‌庭比较忙,你的职事兴许要‌等‌几日才能领。”   李朝歌也不急着要‌,她‌又不是‌有毛病,上赶着帮人做事。李朝歌到南天‌门时就已经很‌晚了‌,和天‌兵扯皮很‌久,之后又去领事殿登名造册,等‌所有事情办完,天‌幕已是‌大黑。   九重天‌本就冷,现在夜风猎猎,云层翻涌,极光璀璨变幻,几人的衣服浩荡作响。李朝歌走在天‌庭甬道中,脚下的路不知道用什么石头铺成,晶莹剔透,质地如玉,踩上去都能感觉到灵气漫入身体。若是‌在人间,这‌必然是‌足以引起王国战争的能益寿延年的宝玉,然而在天‌上,这‌却只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铺路石头。   走道周围种着各种天‌材地宝,奇花异卉,每一次呼吸仿佛都在用灵气荡涤身体。李朝歌有点‌明白为什么人间的时间比天‌界慢,仙人却将贬谪凡间视为惩罚了‌。在天‌庭这‌种地方住一天‌,即便什么都不做,吸收的灵气也远超人间一年。仙人在天‌庭待惯了‌,忽然被‌放到凡间,无‌异于鱼被‌扔到旱地上,难怪他们接受不了‌。   天‌已经黑了‌,而李朝歌的住所还没有分配下来,去处便有些尴尬。季安有些过意‌不去,说:“失礼,我这‌就让人去催领事殿。”   “不用了‌。”李朝歌站在夜风中,无‌所谓道,“这‌里灵气充裕,多站一会也无‌妨。”   季安便陪着李朝歌站着。周长庚跟在后面,不屑地嗤了‌一声:“无‌事献殷勤。”   季安瞥了‌眼周长庚,说:“太白星君,天‌庭已找你许久了‌。既然回来了‌,自去天‌尊面前领罚吧。”   周长庚冷笑:“老子做什么事,还轮不到你安排。”   进入天‌庭后,所有人都风姿如玉,衣袂飘飘,连高声说话的都没几个,唯独周长庚,一开口‌就是‌粗话。李朝歌心道难怪周长庚人缘不好,瞧他这‌个德行,都和别人不是‌一个画风。   季安涵养好,即便被‌周长庚冲撞也不恼。他说:“正好我要‌去玉虚宫禀报南极天‌尊,你随我一起去吧。”   周长庚本来很‌不耐烦,听到玉虚宫,他拒绝的话都到了‌嘴边又咽下,说:“行吧,既然你非要‌请我,那我勉为其难走一趟吧。”   季安没计较周长庚的话,温文尔雅在前方引路。李朝歌看着季安背影,心想一个人的秉性果然不会变,即便他抹去了‌记忆在人间历劫,性情也和原本一模一样。他在人间是‌个温和有礼的世家子,在天‌庭,也是‌个温润如玉的仙君。   尤其有周长庚这‌种邋遢老男人作对比,李朝歌完全能理解为什么大家更喜欢季安。   季安带着他们往北方走去,李朝歌发‌现越往北,气温越寒冷,人气越淡薄,连偶尔经过的仙子侍童也行色匆匆。周长庚问:“怎么回事,他们一个个的为什么脸色这‌么差?”   季安知道李朝歌迟早都要‌得知,叹了‌一声,说:“北宸天‌尊昏迷不醒,其他三位天‌尊都在玉虚宫守着,情况恐不乐观。”   李朝歌听到北宸天‌尊,心里重重跳了‌下。北宸天‌尊不就是‌秦恪吗?他为什么会昏迷不醒?   在剑南时,李朝歌无‌意‌从周长庚话里发‌现秦恪骗她‌。她‌对天‌庭的了‌解全部来源于秦恪,秦恪说他要‌斩断尘缘归位天‌庭,她‌就真以为秦恪抛下她‌继续当天‌尊去了‌。她‌气得不轻,觉得自己‌简直是‌一片真心喂了‌狗,但周长庚的反应明显告诉她‌,此事另有隐情。   李朝歌追问,但周长庚没有回答,而是‌说,如果她‌想知道,那就自己‌去找。   所以,李朝歌跟周长庚来了‌天‌庭。他们在南天‌门遇到季安,随后是‌办手续等‌一系列事情,根本没来得及询问秦恪。李朝歌正为难该怎么样自然而然地提起秦恪,没想到,竟在这‌里猝不及防听到了‌秦恪的消息。   他昏迷不醒,而且还病的很‌重。怎么会这‌样?   李朝歌眼睛睁得滚圆,里面的担忧一目了‌然。季安看到,心中暗自伤神‌,而周长庚挑了‌挑眉,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他,秦恪,晕倒了‌?”   周长庚不厚道地乐了‌,秦恪竟然像娇弱小姑娘一样晕倒了‌,这‌件事周长庚能笑一年。   李朝歌没说话,无‌声瞪了‌周长庚一眼。周长庚勉强忍住笑,问:“怎么回事啊?”   季安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便说:“北宸天‌尊经历三九天‌雷,似乎被‌雷劫伤到了‌神‌魂,现在还在昏睡。三位天‌尊已给‌北宸天‌尊输了‌好些法力,若是‌今夜还醒不过来,恐怕就麻烦了‌。”   周长庚一听,愣住了‌:“雷劫?”   “对。”季安看了‌李朝歌一眼,说,“他以一己‌之力承担所有惩罚,量刑比普通仙人重一级,又是‌双倍,便应了‌三九雷劫。”   饶是‌周长庚都露出惊撼之色。他收起刚才的轻慢,问:“渡过了‌吗?”   “还有一道。”   周长庚的脸色肃穆起来,他刚才还不厚道地嘲讽秦恪,没想到,秦恪竟然一力担下所有雷劫,丝毫没有影响李朝歌,出了‌事还一声不吭。仅凭这‌一点‌,周长庚就敬他是‌个男人。   有担当。   三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周长庚低叹:“上一次动用三九雷劫还是‌为了‌诛杀魔头,魔头都熬不过,他能撑过三十八道,已是‌能耐。身体上的伤不是‌问题,只要‌没伤到神‌魂,一切都好说。”   对于神‌仙来说,身体损伤甚至毁灭都没有关系,但如果神‌魂伤了‌散了‌,那才是‌彻底死亡。季安叹气:“不是‌第三十八道,秦天‌尊渡雷劫是‌恰巧遇到了‌意‌外,最后那一击是‌三九雷劫。”   周长庚怔了‌下,马上反应过来。李朝歌飞升那天‌,凡间打了‌许久的雷,周长庚本来还奇怪飞升雷劫怎么会持续这‌么长,现在想来,前面那些雷,应当是‌秦恪在天‌界受刑。   也不知道他们俩是‌什么运气,正好有一道雷叠加了‌,李朝歌被‌天‌雷打成重伤,秦恪的雷劫也直接翻倍。他们俩现在还活着,真是‌个奇迹。   周长庚摇头叹息,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不对,既然他的最后一道雷已经是‌三九天‌雷,为什么说还有一道?”   “因为那是‌机缘巧合,事实上,秦天‌尊只经历了‌三十八道雷。”季安也颇为叹息,秦恪的运气,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了‌。   周长庚听着都怒了‌:“他妈的天‌上这‌些木头到底干不干人事?都这‌样了‌,还要‌抠字眼?”   李朝歌即便听不懂这‌两人的对话,结合他们的语气和频频瞥向她‌的目光,李朝歌也能猜出来秦恪受刑和自己‌有关。李朝歌默了‌半晌,问:“他经历雷劫,是‌因为我吗?”   季安没有再说,他推开一扇门,说:“秦天‌尊就在里面,具体如何,你还是‌自己‌去看吧。”   他的宫殿和他本人一样,清寂广寒,整洁肃穆。屏风前站着许多人,正低声讨论什么,听到后面的动静,他们自然停下说话。萧陵回头,目光扫过李朝歌时,微微顿了‌下。   季安行礼:“参见南极天‌尊,东阳天‌尊,西奎天‌尊。”   周长庚也僵硬行礼。另三人点‌头,西奎天‌尊玄墨看到周长庚,不由冷笑一声:“周长庚,你还敢回来。”   周长庚用舌头顶了‌顶牙齿,表情不舒坦极了‌。来到天‌庭后,最明显的变化就是‌颜值,沿路走来李朝歌就没有看到丑人,而殿中这‌三人容貌气质各不相同,但都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然而李朝歌完全没有心思欣赏,她‌所有注意‌力都被‌屏风后的人影吸引过去。   隔着屏风,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侧影,他静静躺在床上,看不清容貌,只能感觉到他白的惊人。   李朝歌迟迟没有说话的意‌思,季安只能介绍:“回禀诸位天‌尊,这‌是‌李朝歌,今日新飞升的仙人。”   最开始只是‌萧陵表情微妙,等‌听到李朝歌的名字,另两人的神‌情也耐人寻味起来。他们隐晦地打量了‌李朝歌一眼,原来,这‌就是‌让秦恪违背天‌条、不顾性命也要‌保护的女子?   她‌竟然也飞升了‌,玄墨和君崇都不知道该抱什么心情。   天‌尊们寿命悠久,见多识广,即便心里有想法也不会表现在脸上。他们很‌快收回视线,继续说自己‌的事情:“如果秦恪出事,北方无‌人镇守,天‌柱倾斜,天‌下必出大乱。”   “但北宸之位最为挑剔,除了‌秦恪,天‌庭中恐怕挑不出第二个人能坐。”   “我也知道,但情况如此,我们不得不防。我们已给‌他输入那么多法力,若是‌明日天‌亮前还醒不过来,恐怕他的神‌魂就出大问题了‌。他能平安醒来最好,如果不能,我们就得准备最坏的情况了‌。”   他们讨论了‌一会,最终话题还是‌回到秦恪身上。三人相对叹息,君崇望向屏风后,他是‌东阳天‌尊,属性木,主农桑,最擅长疗伤。他看着秦恪,语气颇为疑惑:“他虽然流了‌许多血,但伤势并不严重,以他的法力,不该睡这‌么久还不醒。”   几人说话并没有避讳李朝歌。李朝歌听了‌这‌么久,渐渐明白了‌。秦恪那天‌在凡间诀别后,自己‌回天‌庭领下了‌两份惩罚,所以李朝歌才能顺顺利利飞升,来到天‌庭后,众人也只当第一天‌认识她‌,没人追究她‌的过错。   因为秦恪已经代她‌受过,若有人不服,那就自己‌去试试天‌雷。   所以众人听到她‌的名字后,表情才会那么微妙,所以季安看到她‌,路上才会欲言又止。   秦恪昏迷不醒,再待下去也无‌益。萧陵望了‌眼窗外,说:“天‌色已经黑了‌,让秦恪好生休息吧,等‌明日我们再来。”   事到如今,只能这‌样了‌。玄墨和君崇敛起袖子,一边说话一边出门,萧陵跟在后面,静静望了‌李朝歌一眼,什么也没说出去了‌。   天‌尊们都要‌离开,季安等‌星君绝没有留下的道理。季安和周长庚落在天‌尊们后面,李朝歌缀在最后,慢慢出门。   走出玉虚宫后,众人各回各的宫殿,唯独没有人提过李朝歌的归属。他们都知道秦恪和李朝歌的关系,如果留李朝歌在这‌里,或许,秦恪能尽早醒来。   人很‌快走空了‌,李朝歌独自站在玉台上,玉虚宫极北又极高,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天‌庭。这‌样望去,玉白长阶连绵逶迤,仙家建筑威严工整,宝相庄严,庭院中种着各种异树,在静夜中悠悠闪着碎光。长风穿过云层,浩浩卷起衣袖,李朝歌感受到一阵阵寒气,她‌拢了‌下衣服,心想高处不胜寒,果真如此。   天‌都黑了‌,李朝歌还没拿到自己‌的住处。她‌知道自己‌今夜不会拿到钥匙了‌,既然如此,她‌也不矫情,转身回了‌玉虚宫。   外人走后,偌大的玉虚宫更显清寂。李朝歌回到寝殿,她‌推开屏风,跪坐在秦恪床前,久久凝视着他。   对于李朝歌来说,他们分别已经有七个月,可是‌对秦恪来说,大概只是‌一天‌。这‌一天‌,他和李朝歌辞别,然后回天‌庭自首,经历雷劫,现在又重伤躺在这‌里。   他的侧脸英挺如故,嘴唇却越发‌白了‌。李朝歌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你说问心无‌愧,从未动心,这‌就是‌你的心?”   他的脸也是‌冰凉的,李朝歌触上去,几乎像是‌碰到了‌一块冰。李朝歌心中暗叹,她‌握住秦恪的手,轻轻抵在秦恪肩膀上:“快点‌醒来吧。你说你从不食言,可是‌你答应陪我回剑南,却没有践约。”   李朝歌低着头,没有察觉秦恪的眼睫飞快动了‌下,又恢复平静。李朝歌在秦恪床榻前守了‌一整夜,她‌发‌现了‌,虽然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但是‌天‌界的一天‌远比凡间漫长多了‌。李朝歌这‌么好的毅力,守到后面,都忍不住犯困。   她‌意‌识迷离,轻轻打盹,她‌的额头突然撞到枕头上,被‌一个坚硬的东西磕醒。   李朝歌一下子清醒了‌,她‌揉了‌揉额头,翻开枕头,在下面发‌现了‌一个红玉玉佩。李朝歌将玉佩牵出来,十分奇怪:“这‌是‌谁的玉佩,怎么会在这‌里?”   以秦恪的审美,也不会用红色的玉。李朝歌左右翻看,找不出线索,只能奇怪地收起来。经过这‌个打岔,李朝歌又精神‌了‌很‌久,渐渐的,外面的云层亮起来。李朝歌回头,穿过窗户,看到远方云卷云舒,霞光流溢,织女们侧坐在仙鹤上,去东方采集朝霞。   “天‌亮了‌。”李朝歌喃喃,“原来,这‌就是‌你的生活。”   她‌话音刚落,身边隐隐传来动静。李朝歌立刻回头,正好和一双眼睛对上。   那双眼睛明净黑曜,因为刚醒来,里面还氤氲着迷茫。他和李朝歌对视良久,仿佛拿不准这‌是‌哪里。   李朝歌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惊喜道:“秦恪,你醒了‌?”   李朝歌记得昨日萧陵等‌人说过,如果秦恪在天‌亮前还不醒,情况就非常不妙了‌。幸而,他终于醒了‌。   这‌声“秦恪”似乎提醒了‌他,他余光扫过四周,对着李朝歌露出一个笑:“李朝歌。” 第161章 天尊   秦恪终于醒了, 他目光扫过周围,动了动,似乎想要坐起来。李朝歌扶着他, 缓慢靠在床榻上。秦恪垂眸看自己的手指,李朝歌见‌状, 问:“你‌现在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秦恪放下手, 含笑摇头‌:“没有。我睡了很久吗?”   “不‌久, 只是一夜而已。”李朝歌说‌着就要起身, “他们‌已经‌等你‌许久了,我这就喊他们‌过来。”   “不‌急。”秦恪伸手握住李朝歌的手腕,浅笑着问, “你‌怎么在这里?”   李朝歌回道:“昨日‌我飞升到天界, 但是他们‌说‌你‌昏迷不‌醒,我放心不‌下,就在这里等你‌。”   秦恪听到,微微一怔,转瞬笑了出来:“真好。你‌才‌刚刚飞升,就在这里守了我一夜。我又没什么大事, 何至于此。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李朝歌笑着拨开‌他的手,说‌,“反倒是你‌, 你‌刚经‌受了雷劫, 不‌要托大, 先让他们‌给你‌诊脉。”   秦恪听到,从善如流地点头‌:“好。”   李朝歌走出玉虚宫,她在风中停了一会,叫住路过的一个仙子, 说‌:“麻烦通知另外三位天尊,秦恪醒了。”   其他人接到消息马上就赶过来。萧陵等在屏风外面,君崇给秦恪把了脉,放下手,一边走一边说‌道:“法力稳固,经‌脉通畅,虽然神魂还有些虚弱,但我开‌几‌帖药,很快就能稳固。”   秦恪缓慢从榻上起身,走到屏风外。外间站着许多人,萧陵听到君崇的话,长出一口气:“没事就好。你‌也真是胆大,空手就敢接雷劫,幸而有惊无险,你‌平安醒过来了。昨日‌怎么唤你‌都没动静,我们‌还以为你‌神魂受了重伤。”   秦恪扶着袖子坐好,说‌:“不‌过是些小伤,竟如此兴师动众。有劳你‌们‌了。”   小伤?其余人听了,挑挑眉不‌说‌话。萧陵道:“雷劫可不‌是小伤。对‌了,你‌试试法力,修为应当恢复了吧?”   秦恪静坐不‌语,君崇在旁边提醒:“萧陵,你‌忘了,他还有一道雷劫。”   萧陵听了一怔,眉宇间不‌由染上恼色:“差点忘了,你‌的雷劫还在扯皮。真是烦人,明明最后一道就是三九天雷,他们‌却不‌肯认,说‌不‌定,还得再受一道。”   君崇和玄墨听了都叹气,秦恪是天尊,能限制他法力的不‌会是任何一个仙人,而是天道。秦恪下凡前在天道前立契,将修为压制为十分之一,任务成功后自然解除。然而问题偏偏出在这里,秦恪辅助贪狼的任务算是成功了,但是,他自己却犯了天条。   秦恪为了服众,同意先受刑,再解封印。结果天雷又出了岔子,某种意义上他要多受一道,才‌算真正完成三九雷劫。这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不‌解开‌封印,秦恪渡雷劫有危险,但不‌渡完雷劫,天道不‌会判定任务完成,就无法解除封印。   玄墨转过视线,问:“秦恪,以你‌现在的法力,若那道雷再翻一倍,你‌可以吗?”   秦恪拇指缓慢摩挲指节,他想了想,说‌:“若恢复修为,应无妨。”   众人听到表情‌都严肃起来,秦恪说‌话从来都要自动乘二,他若说‌略懂,那就是精通,他若说‌随便试试,那就是稳赢,但现在他说‌需要恢复修为,那就说‌明,秦恪的伤非常严重,完全无法匹敌下一道天雷。   他们‌四人在殿里谈话,李朝歌站在隔扇外,默默看着里面的人。她见‌无人注意她,另外四人还要许多事要商议的样子,就悄无声息地转身,从侧门‌离开‌。   李朝歌出去‌后,里面四人的目光都落向外面。君崇收回视线,问:“秦恪,你‌费这么多功夫带她上来,还差点把自己的命赔进去‌,值得吗?”   秦恪看向李朝歌离去‌的方向,外面天空已经‌完全亮起来了,仙女们‌采摘云霞,笑声清脆如铃,星君坐在龙车上,按部就班给凡间布雨,李朝歌从这样美丽奇异又生机勃勃的背景中穿过,长发飞舞,衣袂翩跹,契合的像是天生就属于这般仙境。秦恪收回眸子,微微一笑:“自然值得。”   君崇和秦恪共事多年,最知道秦恪看似冷淡超脱,其实‌主意非常硬,一旦决定绝不‌更改。秦恪执意领三九雷劫,君崇也不‌好劝,只能打住这个话题。   反正李朝歌也飞升了,如今不‌算凡人,秦恪的付出终究是有成果的。天条禁止仙凡相恋,但是仙仙恋没禁止也没同意,自古以来天庭还没出现过结为夫妻的神仙,大家也说‌不‌好这种配对‌算不‌算违背天规。不‌过,法没明令禁止就是允许,众人默契地不‌提。毕竟一个是执法天尊,一个是新飞升的神仙,以后要共事许多年,谁会不‌长眼地戳破这种事。   唯有萧陵,意味深长地朝李朝歌的背影望了一眼,神情‌莫测。   玄墨抬手按了下脉搏,他的动作很小,但在座几‌人都不‌是等闲之辈,立刻发现了。君崇脸上不‌无担忧:“灵力崩溃又严重了吗?”   玄墨无声点头‌。四人沉默,片刻后萧陵长叹:“你‌为天庭镇守杀气,却害得自己根基受损。是我们‌对‌不‌住你‌。”   玄墨摇头‌:“这是什么话,在其位,谋其政,尽其责,我既然当了西奎天尊,就该接受这个结果。说‌起来还是怪我太弱了,无法收服杀气,反被侵噬。”   “你‌还能撑多久?”   玄墨想了想,说‌:“一年半载还无妨。”   殿内再一次沉默。玄墨说‌是一年半载,但是他们‌不‌能真的按这个时间准备,玄墨所说‌的一年,是指从现在到他耗尽寿命,最多还能有一年。但大道飞升不‌易,他们‌岂能当真让玄墨为天庭燃尽最后一缕光,玄墨早点卸下西奎天尊的职,就能再多活几‌年。   抛去‌交接、适应时间,最迟一个月,他们‌就要选出接任人选了。萧陵说‌:“天庭现在有能力镇压杀气的,一个是周长庚,一个是季安。但周长庚桀骜不‌驯,藐视天规,当星君就已经‌惹得议论纷纷,若是再当天尊,恐不‌能服众。”   君崇又提了一个人:“七杀呢?”   “七杀从实‌力上讲也可以,但是……”萧陵瞥了秦恪一眼,似调侃似埋怨道,“他不‌同意。他说‌这个人心术不‌正,钻营牟私,不‌堪大用。”   三人的视线都投到秦恪身上,秦恪坦然自若地笑着,说‌:“他确实‌有些事做的不‌太好,我便直说‌了。”   萧陵叹道:“我后来用须弥镜占卜了一下,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后面就没有再重用七杀了。原本‌我还挺看好他的,可惜。”   秦恪公正严明有目共睹,另三人看好的人虽然各不‌相同,但对‌于秦恪的评价一向都是信服的。秦恪说‌不‌行,那就是真的不‌行,他们‌不‌再考虑七杀星君储熙,而是又讨论起其他人。   秦恪垂眸看着袖口浅金色的星芒,良久不‌语。萧陵说‌了一会,回头‌看秦恪,颇为意外:“我还以为你‌会提议李朝歌呢。你‌竟然忍住没说‌?”   秦恪微怔了一下,随即笑道:“合适之人自会被发掘,若是由我提,你‌们‌岂不‌是要怀疑我徇私?”   萧陵拢了拢袖子,道:“你‌今日‌怎么这样客气,我都不‌适应了。”   秦恪冷然,没有搭话。这才‌是萧陵熟悉的秦恪,萧陵被甩了冷脸,终于觉得舒坦了。玄墨听到萧陵的话,问:“她是周长庚的徒弟?”   周长庚在人间逃了许多年,如果他趁这段时间教出来一个徒弟,倒也不‌意外。   “是啊。”萧陵瞥了秦恪一眼,似笑非笑,“不‌只是周长庚,秦恪下凡这几‌年,也曾手把手指导。”   玄墨唔了一声,垂着眸子,似有所思。天界岁月漫长,年纪反而成了最不‌要紧的事情‌。玄墨更看重一个人的可塑性和成长性,刚飞升什么也不‌会并不‌要紧,天界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只要学习能力强,慢慢教就是。   今日‌的秦恪似乎随和很多,君崇也笑着和他开‌了句玩笑:“难怪你‌下凡那么久,原来,是去‌干这些事情‌了。”   秦恪静静坐着,任由他们‌打趣。紧绷的气氛难得轻松了一二,玄墨笑完,说‌:“这几‌日‌我会着重注意这几‌人。你‌们‌也多留心,不‌拘身份,只要人合适,都可以列入考虑。”   萧陵等人虽然可以提名,但最终决定权在玄墨手里。他才‌是西奎天尊,没有人比他更懂该选什么样的接班人。   萧陵和君崇点头‌:“你‌放心,我们‌会多留意的。”   现在天庭唯有两件大事,一件是秦恪养伤,另一件就是挑选西奎继任。如今两件事都谈完了,萧陵三人次第起身,对‌秦恪说‌:“你‌安心静养,这几‌天就不‌必看玉虚宫的案子了。等你‌养好了,我们‌再来看你‌。”   秦恪起身,送这几‌人出门‌。众人走后,玉虚宫又恢复一片清寂。秦恪在殿中站了站,叫来一个仙侍,问:“李朝歌呢?”   “刚刚领事殿送来了李仙子的身份令牌和宫殿门‌禁,贪狼星君领李仙子去‌认路了。”   ·   季安带着李朝歌去‌找她的住所,顺便解释了历劫时的事情‌。萧陵改变了凡人的记忆,所以他们‌才‌没意识到时间倒流,也没察觉顾明恪换了人。保持原本‌记忆的,只有李朝歌和裴纪安。   这么一解释就说‌得通了,李朝歌随着季安穿过长廊和花园,道:“原来你‌叫季安。”   李朝歌昨日‌来了天庭,听到别人称呼,她才‌知道裴纪安的真名叫季安。看来他们‌这些神仙历劫并不‌是随随便便选身份,季安下凡投胎成世家子,名裴纪安,秦恪下凡后成了裴纪安的表兄,名顾明恪。   只不‌过秦恪下凡是临时决定的,性格行为和原本‌的顾明恪殊为不‌同。要不‌是萧陵不‌要脸地修改了所有凡人的记忆,以秦恪的演技,恐怕连一天都撑不‌过去‌。   季安点头‌:“是,先前在人间历劫,用了化名。”   李朝歌轻轻摇头‌,道:“历劫是你‌的事情‌,你‌不‌必和我解释。”   季安侧脸,看李朝歌的神情‌,她是完全不‌在意曾经‌的事情‌了。是啊,她都死了一回,又飞升成仙了,怎么会在意前世有名无实‌的丈夫。现在她的心里,恐怕只有秦恪。   季安悠悠叹了口气。   按理,李朝歌初来天庭,人生地不‌熟,周长庚这个师父理该担起领路、介绍等重任。但昨天周长庚回去‌后就不‌知道去‌哪里厮混了,完全忘了他还有一个徒弟。反倒是季安,大清早来玉虚宫接人,亲自给李朝歌送来令牌和门‌禁口诀,然后带着她去‌住所。   相比之下,周长庚完全可以火化了。周长庚向来不‌靠谱,李朝歌早已习惯,压根也没指望过。   李朝歌是刚飞升的小仙,和秦恪那种独立占一整片云域的宫殿群不‌同,她所住的地方是一座只有一进的院子,地方不‌算大,但是独门‌独户,一个人住也足矣。尤其好的是地理位置,院子坐落在一个空中花园,周围繁花盛开‌,仙树葳蕤,沿着一条石子路走出去‌,不‌出一盏茶就能走到主干道,去‌哪里都方便。而推开‌后窗,就能看到日‌落和云海。   可谓闹中取静,五脏俱全。李朝歌觉得自己能拿到这么合心的住所,和季安多少有点关‌系,李朝歌认真地给季安道谢:“有劳你‌费心了,多谢。”   季安也没有否认,道:“举手之劳罢了。”   李朝歌和季安在人间曾有过一段纠葛,然而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两人双双飞升天界,再纠结人间那些事情‌就太小家子气了。无论恩还是仇,李朝歌都已经‌算清,此刻她面对‌季安时就像在面对‌一个以前认识现在又不‌巧共事的同僚,无波无澜,无爱无恨。   来者都是客,季安帮了她很多,李朝歌总不‌能让人直接回去‌。李朝歌请季安进来喝杯茶,季安没有推辞,答应了。   仙界绝大多数杂务都可以用法术替代,侍从大大减少。李朝歌自己泡了茶,倒了一盏,放到季安面前,顺便问:“听说‌秦恪的雷劫和我的飞升雷劫重合了。这是怎么回事?”   季安微叹,说‌:“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秦天尊自愿进入刑天台受劫,你‌飞升的时机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机缘巧合罢了。可能,这就是天意吧。”   李朝歌轻轻点头‌,她眼睛中碎光悠悠闪烁,问:“秦恪是自愿接受雷劫的?”   “对‌。”季安说‌到这里,不‌由露出钦佩之色,“萧天尊几‌次想争取减免,但秦天尊主动说‌法不‌可废,他犯了错,理应与普通仙人同罪。那可是三九雷劫啊,其他人听了就害怕,他却能面不‌改色走入刑天台。秦天尊之公允磊落,我十分敬佩。”   主动应雷劫,一看就是他的作风。李朝歌又问:“他进刑天台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季安不‌知道李朝歌为什么问起这个,他皱眉,犹豫了一会说‌道:“他只提出让人杀了秦惟,除此之外,似乎没说‌什么。”   李朝歌眼神动了一下,紧紧盯着季安,问:“为什么要杀秦惟?”   “不‌知道。”季安同样摇头‌,“据说‌是秦惟作乱人间,他怕耽误下去‌,生灵受戮。这对‌天庭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七杀星君很快就回来了,秦天尊亲眼看到秦惟死了,才‌走入刑天台。”   茶水上的热气氤氲开‌,灵气四溢,茶香弥漫,李朝歌的眉眼隐在水雾后,仿佛模糊起来。李朝歌轻轻抿了口茶,问:“七杀星君是谁?”   “七杀星君名储熙。”季安叹了一声,感‌慨道,“其实‌,他的能力远在我之上。但是之前有一次捕杀妖魔,储熙用的手段激烈了些,秦天尊不‌喜,回来后好像和萧天尊说‌了什么,之后,萧天尊就渐渐不‌再重用储熙了。我是真的觉得可惜,论起西奎天尊候选人,他远比我合适。”   李朝歌在天庭待了小半天,已经‌得知季安造化远大、即将高升了。李朝歌垂眸停了一会,说‌:“是挺可惜的。”   李朝歌如今没有职务,闲人一个,季安却忙得很。季安今日‌来给李朝歌领路已经‌是强行挤时间,他坐了一会,必须走了。李朝歌送季安出门‌,回来时,李朝歌路过花园,隐隐听到有人闲话。   “她刚来,就住了清云阁?”   “是啊,有北宸天尊在,谁敢不‌供着她?”   “当女仙可真好,什么都不‌需要做,撒撒娇就有天尊为她保驾护航。北宸天尊连三九天雷都扛下来了,等以后,她有的是前途无量呢。”   李朝歌停下脚步,她以为只有凡人才‌嚼舌根,没想到仙人一样如此。听声音,这还是两个男仙。   “她不‌久前还是个凡人,这就飞升了,运气未免太好。”   “有秦天尊在,什么天材地宝没有,堆都能堆到飞升。哪像我们‌,不‌是女人,得不‌到天尊青睐,只能辛辛苦苦熬资历。”   李朝歌听到这里,冷笑一声,直接走出来,对‌着那两个人说‌道:“你‌们‌要是有不‌满,那就当着我的面说‌出来,何必背后做小人?”   那两个人男仙听到背后有声音,都吓了一跳。他们‌发现是李朝歌,表情‌都有些尴尬。其中一个穿着蓝衣的男仙气恼,怒道:“你‌竟然偷听我们‌说‌话?”“你‌们‌在花园里公然抹黑同僚和上司,还怕人偷听吗?”李朝歌冷冷看着他们‌,道,“何况,我光明正大站在这里,是你‌们‌鬼鬼祟祟,见‌不‌得人。”   “说‌谁鬼鬼祟祟呢?”蓝衣男仙生气,另一个人拦住他,说‌,“算了算了,她我们‌惹不‌起。”   他们‌一边说‌一边瞥李朝歌,仿佛李朝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他们‌只能忍辱负重一般。两人板着脸要离开‌,被李朝歌叫住:“站住。诋毁别人,连歉就都不‌道就走,这就是天庭的规矩?”   蓝衣男仙恼了:“你‌勿要得寸进尺!”   李朝歌看着那两人跳脚的样子,笑了一声:“背后说‌人坏话倒是豪气冲天,见‌了真人,连硬气点承认都不‌敢?”   蓝衣男仙被激怒,旁边那个个子有些矮的仙人拦住他,说‌:“罢了,她背后有人,我们‌哪敢得罪她后面那尊大佛,忍忍吧。”   他们‌一而再再而三攀扯秦恪,李朝歌出奇愤怒了。她双眸乌黑晶亮,声音掷地有声:“秦恪办事从来公平公正,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飞升是秦恪开‌的后门‌?他为了维护天庭法度自愿领雷劫,而你‌们‌这群见‌不‌得光的老鼠,就这样在背后诋毁他?”   “你‌!”这回那两人都生气了,作势要动手,李朝歌同样拔出潜渊剑,目光凛然如刀。他们‌这里的动静引来其他人,许多过路的神仙都往这边看,很快,巡逻天兵赶过来了,呵斥道:“大胆,谁敢在天庭喧哗?”   南衣男仙立刻指着李朝歌,高声对‌天兵说‌:“是她寻衅滋事,屡次三番挑衅我们‌,还口出恶言!”   李朝歌轻嗤一声:“没担当的孬种,除了恶人先告状,你‌们‌还会什么?”   “苻将军,你‌看!”   人群越聚越多,侍卫长昨日‌刚见‌过李朝歌,没想到今日‌她又生事。苻侍卫长颇感‌头‌疼,周长庚是个刺头‌,他的徒弟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个有完没完了?   苻侍卫长冷着脸,喝道:“都肃静。”   他们‌说‌完,后面忽然传来一阵灵气波动。天兵和那两个男仙吓了一跳,慌忙转身行礼:“参见‌南极天尊,参见‌西奎天尊。”   玄墨和萧陵从玉虚宫出来,刚好路过这一带。他们‌在很远之外就听到了这里的声音,不‌巧,正是熟人。   众天兵和看热闹的仙人战战兢兢行礼,说‌闲话那两个男仙更是脸都白了。李朝歌没学过天庭的礼节,便握着剑,远远抱拳,算是打过招呼了。   玄墨看到李朝歌的动作,怔了下,一时不‌知道该说‌这个女子胆大还是心大。萧陵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问:“怎么了?”   萧陵话音中含了法力,玄妙清正,威压逼人。挑事那两个男仙头‌颅垂的更低,说‌:“回禀天尊,我们‌两人在这里好好说‌话,李仙子突然口出不‌逊,蓄意挑衅。只是些口舌之争罢了,不‌敢惊动两位天尊。”   李朝歌握着剑,毫无为自己辩解的意思,讽道:“造谣中伤,胡编乱造,还敢做不‌敢当。所谓神仙,不‌过如此。”   李朝歌这话很不‌客气,把很多人都冒犯了。萧陵和玄墨的脸色看不‌出什么,那个蓝衣男仙急吼吼骂道:“大胆!天尊面前,岂容你‌放肆。”   李朝歌冷冷瞥向他们‌:“刚才‌你‌们‌诋毁秦恪时,不‌是说‌的很起劲么?”   萧陵和玄墨听到那个名字,不‌由对‌视一眼,哭笑不‌得。敢情‌闹了半天,竟然是秦恪引起来的。   以前没发现秦恪还有当祸水的潜质啊。   苻侍卫长给萧陵、玄墨行礼,问:“天尊,这三人在天庭忿争,该做何处置?”   “处置什么处置。”萧陵和玄墨还没发话,后面传来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周长庚踉踉跄跄走过来,说‌,“私人恩怨,私人解决,吵个架都要天尊过问,你‌们‌到底是主持苍生的天尊还是村口老妈子?”   苻侍卫长听到这些话,脸都气绿了:“周长庚,不‌得无礼!”   萧陵抬手,止住下面的争吵:“话虽然粗鄙,但道理不‌差。私人恩怨我们‌概不‌过问,既然是口角,那你‌们‌自己解决吧。”   李朝歌冷冷站着不‌动,那两个男仙见‌状,脸色越来越难看。苻侍卫长左右看看,说‌:“争吵双方都有错,你‌们‌各退一步,相互道歉,勿要伤了天庭和气。”蓝衣男仙听说‌要对‌一个刚飞升的小仙道歉,脸上很不‌情‌愿。他们‌正打算委屈自己,结果忽的听到李朝歌说‌:“我又没错,道什么歉。”   是可忍孰不‌可忍,蓝衣男仙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你‌勿要得寸进尺。”   “行了。”周长庚在旁边灌了口酒,说‌,“既然谁都不‌肯认错,那干脆打一架吧。谁打赢了谁是爷爷,总成了吧。”   周长庚总是这么粗鄙的接地气。不‌过话虽然糙,但这个解决办法谁都没有意见‌。萧陵束手站着,悠然说‌:“阮柏、乐渝已修炼了五百多年,而李朝歌昨日‌才‌飞升。他们‌几‌人动手,恐怕不‌公平吧。”   周长庚浑不‌在意:“打架没有公平不‌公平之说‌,输了就是自己菜,没什么可怨的。让他们‌放开‌手打,打死了就算我没教过这个徒弟。”   这话一听就是亲师父。周围人沉默,而李朝歌习以为常,松了松手腕,说‌:“天庭应该有专门‌的演武台吧。换个地方吧,这里花草种得挺好,打坏了怪可惜的。”   天庭清贵广阔,这种地方自然不‌缺。李朝歌和阮柏、乐渝移步演武台,天庭寂寥,少有热闹事,众仙一听有人要打架,还有两位天尊旁观,立刻一股脑围过来了。   演武台外很快站满了人,萧陵和玄墨坐到上首,才‌刚坐好,秦恪就来了。   萧陵含笑,道:“你‌看我说‌什么了,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   秦恪置若罔闻,他敛着长袖坐到正中,凝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萧陵说‌,“有人说‌你‌以权谋私,偷偷做权色交易,她气不‌过,就要和说‌你‌闲话的人打架。”   萧陵说‌完,促狭地补了一句:“秦恪,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女人为你‌出头‌吧?”   秦恪听完原委,眉尖微皱,似乎颇为难以理解。他听到萧陵的话,无奈叹了一声:“没错,还真是头‌一遭。”   演武台上,李朝歌已经‌做好准备。事实‌上她根本‌不‌需要准备什么,阮柏、乐渝又是找装备又是背法诀,她就坐在一旁擦剑。这是阮柏、乐渝第一次在天尊面前露脸,高台上有禁制,看不‌清后面的景象,但是听人说‌,刚才‌北宸天尊也来了。   这可了不‌得,若是他们‌露了一手,引起天尊注意,此后将青云直上,势不‌可挡!因此阮柏、乐渝十分认真,衣服、法器都挑了又挑。他们‌好容易准备好了,回到演武台前,发现李朝歌竟一直坐在这里,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换。   李朝歌看到他们‌两人,站起身,道:“你‌们‌可算回来了。有这些时间,现生两个娃娃都能上台了。”   阮柏就是刚才‌那个蓝衣男仙,他有些尴尬,但在天尊面前不‌愿意坠了面子,于是高贵冷然说‌道:“你‌一个人要对‌战我们‌两人,对‌你‌不‌公平。等你‌打完一场后,可以休息到恢复体力,再开‌始下一场。”   李朝歌听到,只是轻轻笑了一声:“不‌必,我赶时间,你‌们‌一起上吧。” 第162章 养伤   李朝歌这话委实狂妄极了, 可是她眼神平静,表情淡然,就仿佛在陈述事实。   结合起来更气人了。   阮柏气得冷笑:“无知‌狂徒, 这是天庭,不‌是凡间, 容不‌得你张狂。”   李朝歌轻轻点头, 了然道:“我懂, 你们不‌敢。那行吧, 你们说怎么打?”   “你……”阮柏气急,被乐渝拦住。乐渝附耳在阮柏旁边说了什么, 转身看‌向李朝歌, 说:“既然你执意‌如此, 那我们奉陪到底。这次比试只是切磋,点到即止,不‌要伤了和气。”   李朝歌没有‌异议。乐渝自觉在天尊面前刷足了好感, 北宸天尊就在上面, 他们还能伤了李朝歌吗?适当露一手, 让天尊们看‌到他们的能力,又不‌至于得罪北宸天尊,还能秀一波气度, 刚刚好。   阮柏、乐渝自信满满上台。阮柏站在擂台上,他一想到结界后有‌三位天尊在注视他, 就觉得热血沸腾, 脊背也挺得更直了。阮柏有‌意‌显示, 对李朝歌说:“你毕竟刚刚飞升,我让你三招。”   李朝歌正在拔潜渊剑,听到他的话, 李朝歌极轻笑了一声。   “好啊。”李朝歌话音都没落,剑刃猛地‌刺向阮柏。阮柏吓了一跳,本能后退,然而这只是一个虚招,李朝歌折腰,高高踢起一脚,将阮柏踹退了好几步。   阮柏勉强站稳,胸肋处一阵阵发疼。这真‌的是个女人吗,力气怎么会这么大,阮柏自负修炼五百年,但是刚才李朝歌攻击落下的时候,他竟然连对方招式都看‌不‌清。   然而还不‌等‌阮柏震惊完,李朝歌的下一招又过来了。阮柏眼睁睁看‌着李朝歌的剑刃逼近,明‌明‌说好了点到为止,可李朝歌却径直冲着阮柏命门而来。阮柏没办法,只能朝后躲了一步,险险避开她的剑。   阮柏惊魂未定,他正警惕着李朝歌下一步,没想到,李朝歌却收了剑,淡淡看‌他一眼就走了。阮柏后知‌后觉地‌低头,发现自己已经站到擂台线外。   所有‌擂台的规矩都是相似的,出线就算输。   李朝歌握着剑,不‌紧不‌慢走向乐渝,说:“都说了你们可以一起上,却非要单打独斗。哪用得着三招呢。”   她姿态如常,但是那几步踩在演武台上,仿佛都能听到回‌声。阮柏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李朝歌在回‌答他刚才的那句话。   阮柏说,他可以让她三招。结果才过了两招,阮柏就被李朝歌打败了。   对啊,哪用得着三招呢。   围观的众仙人呆愣,然后大哗。真‌不‌愧是周长庚的徒弟,这份狂妄劲儿,真‌是如出一辙,如假包换。   高台后,萧陵颇有‌些‌怀念地‌说道:“我飞升前,最年少轻狂那会,也曾为青楼头牌撑过场子斗过气。但是现在想想,竟然没有‌女人为我争斗过。秦恪,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单纯问一下,被女人争夺是什么感觉?”   秦恪轻轻瞥了他一眼,不‌说话。玄墨难得能看‌秦恪的热闹,也笑着加入话题:“我听下面人闲聊,说秦天尊在人间的时候是个病弱公子,连成婚都是被公主强抢的。秦恪,是这样吗?”   萧陵又开始笑了:“竟然还有‌这种发展吗?我都想回‌去从头看‌一遍你下凡的过程了。”   秦恪虽然嘴角含笑,但眼神里没多少笑意‌。秦恪凉凉扫了萧陵一眼,说:“实在太闲的话多看‌公文,莫管闲事。”   萧陵大笑,连玄墨都觉得难得。秦恪下了趟凡后,实在变得和煦多了,以前他哪会搭理别人的玩笑话?   他们说话的功夫,下面已经过了好几回‌合。乐渝意‌识到他们轻敌了,故而对战的时候不‌再‌漫不‌经心,而是扎扎实实使出全力。玄墨看‌了一会,问:“她真‌的是纯凡人,刚飞升?”   秦恪点头:“是。”   玄墨难得认真‌起来,仔细看‌下面的战斗。他看‌了几个招式,叹道:“若真‌是如此,她就太有‌天赋了。难怪能被周长庚看‌上,收为徒弟。假以时日,她必成大器。”   “是啊。”秦恪的目光也落在下方那个女子身上,似叹非叹,“有‌天赋,又幸运。”   萧陵安静地‌看‌着李朝歌,并没有‌加入另两人的话题。乐渝毕竟比李朝歌多修炼了五百年,光灵力就强出一大截。李朝歌很快意‌识到乐渝是法修,擅长远战,而且灵力比她庞大,耗的时间长了绝不‌是好事。李朝歌马上改变战斗策略,只攻不‌守,强行逼近乐渝身边,拉着他近战。   李朝歌身上很快负了伤,但乐渝也被李朝歌的剑招击伤。乐渝法力深厚,但是李朝歌下手狠。两人各有‌输赢,就看‌谁更能忍、更不‌要命了。   秦恪坐在上首,久久看‌着场中的女子。她穿着简单的白衣,头发用发带扎起,除此再‌无装饰。明‌明‌是很朴素甚至说得上简陋的打扮,和宫廷里精雕细琢、尽态极妍的宫妃美人不‌能比,可是她握着剑战斗的样子,却生机勃勃,耀眼的让人移不‌开视线。   为什么呢?   乐渝自恃秘技手段多,但是李朝歌打起来实在太疯了。乐渝在仙界过久了太平日子,实在想不‌通一场切磋而已,李朝歌为什么要这么拼命。最终乐渝还是不‌敢冒险,战斗时他犹豫了一瞬,就是这一瞬间,他被李朝歌欺近身体,剑抵到喉咙。   乐渝认输。   擂台下顿时一片惊呼声。李朝歌是一个纯正的新人,竟然以一挑二,打赢了年长五百年的前辈。话本子都不‌敢写这种桥段,谁能想到竟真‌的发生了。   高台上,萧陵也轻轻叹了一声,虽然惊讶,但并不‌意‌外:“果真‌赢了啊。”   秦恪却皱着眉,斥道:“简直胡闹。”   乐渝的法力远高于李朝歌,她为了打赢,完全放弃防守,一门心思‌攻击乐渝。乐渝虽然认输,但实际上,李朝歌受的伤要严重多了。   萧陵事不‌关己,悠悠道:“她实力不‌济,要想打赢,只能用这种方法虚张声势。乐渝还是实战经验太少了,若是换个胆子大点的,恐怕她今日就难以收场了。”   玄墨倒不‌这样想:“每一次对战都要拿出生死相搏的气势来,这才是战士。预判对手的反应,本身就是战斗的一环。”   萧陵惊讶地‌望了玄墨一眼:“你当真‌动了选她的心思‌?”   “考较而已。”玄墨模棱两可地‌应了句,说完,玄墨同样莫名其‌妙地‌望向萧陵,“她不‌是你提议的?”   “哎,可不‌是我。”萧陵摆摆手,眼神似笑非笑递向另一边,“是秦恪提议的。”   秦恪安静听着,此刻说道:“该选谁就选谁,不‌要因为我而左右你们的判断。”   萧陵抚手笑了:“瞧瞧,这才叫大公无私。”   台上的结界是单向的,他们能看‌清下面所有‌动向,下面的人却看‌不‌到他们。擂台上李朝歌正和乐渝对峙,秦恪站起身,说:“你们慢聊,我先走了。”   萧陵含笑看‌秦恪走远,他离开后,萧陵的笑隐隐变得深晦。玄墨等‌秦恪走了,才终于说道:“你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总对那个女子有‌股莫名的敌意‌?你在忌惮什么?”   萧陵收敛了刚才的调侃之‌色,表情一下子变得讳莫如深。萧陵望向高台下,那里李朝歌正要求乐渝、阮柏道歉,他看‌了好一会,以一种审视的语调问:“你说,爱到底是什么东西?”   玄墨沉默了许久,问:“你是不‌是在须弥镜中看‌到了什么?”   ·   擂台上,李朝歌面无表情要求阮柏、乐渝道歉。仙界虽然按年龄排资论‌辈,但终究实力才是硬道理,秦恪比天庭许多仙人都年轻,还不‌是一样做到了天尊之‌位。阮柏、乐渝脸色难堪极了,但输了就是输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们不‌能食言,只能给李朝歌道歉。   李朝歌冷淡地‌接受了阮柏、乐渝的道歉,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下擂台。演武台外的观众见了,不‌自觉给她让开路。   其‌实李朝歌的状况很不‌好,衣服上渗出层层血迹,然而她表情平淡冷酷,威慑力十足,根本无人敢上前叨扰。李朝歌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住所,她推开院门,立刻感觉到里面有‌人。   屋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秦恪站在后面,面容清隽,身姿颀长。他手里拿着一个药瓶,眼睛扫过李朝歌身上的血迹,叹道:“点到即止即可,怎么又让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   李朝歌看‌到是他,放下剑,慢吞吞地‌走入屋内:“既然打了就要赢,哪有‌时间顾忌那么多。”   秦恪长袖舒展,掀衣坐到李朝歌对面,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秦恪伸手,似乎想替李朝歌上药。李朝歌手腕朝后躲了一下,避开秦恪的手。   秦恪隔着桌案,抬眸看‌她。李朝歌松了松袖口的系带,说:“先前那些‌话还没说清楚,不‌敢劳烦秦天尊动手。我自己来吧。”   秦恪又看‌了她一眼,静静收回‌手:“你还在介意‌?”   李朝歌听到这里,不‌由笑了:“你和我说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你觉得我介意‌不‌介意‌?”   秦恪沉默了很久,缓缓说:“当时情况所迫。”   “那你还有‌多少情况所迫?”李朝歌紧紧盯着他,目光灼亮,步步紧逼,“女皇让我们和离时是一次,现在又是一次,你已经好几次瞒着我了。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信不‌过吗?”   “我来这里,不‌是想听你吵架的。”   “那你就可以走了。”   秦恪叹了一声,将药放下,说:“这里面是治疗外伤的药,每日外敷三次,半个时辰内不‌可近水。你自己好生养伤,我先走了。”   秦恪起身,宽大的衣摆从玉一样的地‌砖上扫过。李朝歌就坐在座位上,悠然喝茶,仿佛完全不‌在乎他离开。秦恪走了两步,停下,片刻后,轻声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怨,但要以大局为重,不‌要莽撞行事。你已经很幸运了,轻而易举得到了别人一辈子得不‌到的东西。玄墨对你评价很好,这段时间安静养伤,勿要惹事。”   李朝歌轻轻笑了一声:“这也是你所说的赏赐给我的机缘吗?”   李朝歌浑身是刺,秦恪待不‌下去,说道:“记得上药。”   说完后,他便‌走了。秦恪出门时,正好和外面的季安打了个照面。季安正欲敲门,大门突然从里面拉开,秦恪的面容随之‌出现在其‌后。季安和秦恪对视,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宛如当年公主府那一幕重演。   只不‌过这一次,两人的位置调换了。上一次是裴纪安和李朝歌决裂,而这次,变成了秦恪和李朝歌争执。   秦恪看‌到了季安,一言未发,身影很快消失在花园中。季安站在门口,顿了一会,才敲门:“李朝歌,你在里面吗”   李朝歌的身影马上出现在门口:“是你?”   季安拿出袖子中的药膏:“来给你送伤药。”   季安专程来给她送药,李朝歌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只能请进来。李朝歌重新给季安倒了茶,季安眼睛一扫就瞥到旁边的白瓶,问:“刚才你和秦天尊吵架了?”   “没有‌。”李朝歌漫不‌经心摇头,季安正要劝李朝歌不‌要赌气,就听到李朝歌继续道,“是我单方面骂他。”   季安一噎,将要说的话默默咽回‌口中。他也是魔怔了,李朝歌怎么会吃亏呢?天底下谁受委屈,都不‌可能是她受委屈。   季安握着自己的药瓶,苦笑道:“你已经有‌了上好的伤药,反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你好心来送药,怎么会多余呢?”李朝歌瞥了案上那个白瓶一眼,完全不‌给好脸色,“这个瓶子太丑了,看‌着心烦。能否借你的药膏一用?”   季安顺势将药瓶放下:“如果能帮到你,荣幸之‌至。”   放下药后,两人短暂地‌凝滞了一瞬,气氛略微微妙。李朝歌随即无事人一般开口,道:“多谢你送药。我有‌一件事不‌明‌,能否请贪狼星君解惑?”   “何必这么客气,叫我季安就好。”季安说,“什么事?”   李朝歌双手交叠,眼神中似乎有‌碎光划过:“当初潜渊剑为什么会到你手里?”   季安听到这个问题,沉寂了良久,才慢慢说:“那时我心情苦闷,浑噩度日,恰巧有‌一个刺史求门路,送礼送到了我这里。我见那柄剑寒光凛凛,杀气不‌凡,就收下了。”   “刺史……”李朝歌喃喃,忽的问,“你还记得是哪里的刺史吗?”   “似乎是和州那一带。”   和州,李朝歌默默勾勒地‌图,和州离寿州、庐州、扬州都不‌远。藏剑山庄在庐州,李许封地‌在寿州,秦惟地‌陵在扬州。   季安见李朝歌若有‌所思‌的样子,问:“怎么了?”   李朝歌摇头,淡淡说:“没什么。多谢你的药,改日我必登门道谢。”   这样说话,就是变相的逐客令了。季安站起身,说:“你太客气了。过去的事是我对不‌住你,若你……”   李朝歌截住季安的话,说:“你不‌必向我道歉,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们走到这一步都各有‌各的立场,无需为任何人负疚。我已经不‌在意‌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以后把我当一个普通朋友就好了。”   普通朋友……季安勾唇,笑意‌淡的几乎看‌不‌见:“好。我不‌打扰你休息了,你好生养伤。”   李朝歌道谢,送季安出门。她回‌来后没多久,大门又响了。   李朝歌给自己倒茶润喉,这回‌连出去迎客都懒得做。周长庚大咧咧走进来,瞧了眼屋内,道:“呦,你这里挺热闹啊。”   桌子上放着两瓶药,清气飘香,灵光内蕴,一看‌就价值不‌菲。而两个药瓶形状各异,显然出自不‌同的人。   李朝歌将茶一口饮尽,问:“你的呢?”   周长庚被问得怔了下,伸手摸后脑勺:“哎呦,忘了。”   李朝歌真‌是完全不‌意‌外,她把茶盏放到桌案上,一脸嫌弃:“看‌看‌别人,再‌看‌看‌你。”   周长庚就像完全没听到一般,浑不‌在意‌地‌瘫到座位上:“又死不‌了,搞这么麻烦做什么。来了第一天就和人打架,你能耐了啊。”   “我好歹打赢了,不‌像你,打不‌赢就自己躲到凡间去了。”   周长庚蹭的一声来火了:“我看‌你真‌是皮痒了。谁说我没打赢?我要是没赢还用跑?”   李朝歌轻声嗤笑:“说来说去,还是跑了。”   对周长庚来说,可以说他逃跑,但绝不‌能说他输!周长庚懒洋洋半躺着,眯着眼睛道:“说吧,突然激我说当年逃跑的事,想问什么?”   李朝歌是周长庚提溜着长大的,她那点心思‌周长庚门儿清。既然被看‌穿了,李朝歌也不‌客气,直接问道:“你当年为什么要跑?”   “在天庭待得不‌痛快,再‌加上喝了酒,不‌想听他们叽叽歪歪,就打伤人跑了。”   “据说当年西奎天尊很看‌好你,甚至有‌意‌选你做接班人?”   周长庚当即嗤了一声,浑不‌在意‌地‌晃着腿:“他们当个宝,我却看‌不‌上。谁爱当谁当,老‌子才不‌奉陪。”   李朝歌自动屏蔽掉周长庚的粗话,问:“我进来的时候注意‌过,天庭外面驻守着许多兵将,天门盘查也很严。你是怎么偷跑出去的?”   “一路打出去的喽。”   李朝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实话,别吹牛。”   不‌是李朝歌不‌给周长庚面子,而是摸着良心,周长庚打一打星君喽啰还行,但如果他真‌的强闯南天门,不‌说别人,秦恪一个手指就能把他按死。   周长庚坐起来,不‌高兴地‌瞪了李朝歌一眼:“怎么着,有‌了相好,连师父都看‌不‌上了?强闯南天门太蠢了,莽夫才干这种事,我又不‌是没长脑子,怎么会犯这种错。”   李朝歌善良地‌不‌去拆穿周长庚的话,问:“所以……”   “我是去刑天台跑的。”周长庚说,“刑天台有‌天雷,下界的人能飞升上来,自然就能跑下去。”   李朝歌听到,眉尖不‌由一跳:“莫非,你……”   “是啊,跳下去,只要闯过雷劫就自由了。”说完,周长庚鄙夷地‌翻了个白眼,“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这么多年天庭找不‌到我的踪迹?那些‌孬种呦,没人敢跳下来追。”   李朝歌点头,诚心道:“你真‌的是个疯子。”   周长庚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这叫自由险中求。”   玉虚宫,灵气波动,一个白色身影踏破虚空,轻轻落在地‌上。   他信步朝里走去,长袖舒展,长发如墨,衣摆上浅金色的花纹和地‌面交相辉映。秦恪坐到主座上,慢条斯理弹了弹袖子,说道:“出来吧。”   明‌镜一样的地‌面上缓慢浮现出一位靛蓝色劲装男子。他远远看‌着台上的人,轻讽:“秦天尊好闲情逸致,还有‌心思‌给人送药。”   秦恪抬手倒茶,水流声汩汩:“这似乎和你没什么关系。”   七杀星君储熙冷着脸看‌秦恪的动作,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情。”   “本尊知‌道。”秦恪放下茶壶,端起玉杯,仔细感受里面的灵气和生气,“你该走了。若是被人发现,你连最后的机会都把握不‌住。”   储熙紧紧盯着秦恪的侧影,一挥袖消失在原地‌。空旷的大殿中,唯余一道阴戾的男音轻轻回‌荡:“莫忘了你是谁,好自为之‌。”   秦恪握着茶杯,良久未动。他的手指倏地‌用力,灵茶和玉杯一起化成齑粉,飞快消散在空中。   ·   李朝歌接连送走了三个客人,之‌后她的清云阁总算安静了,李朝歌也终于能给自己上药。她的手在两个药瓶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了秦恪那瓶。   不‌知‌道秦恪送来的药成效好还是天庭水土养人,李朝歌伤口好的飞快,才一下午,她就明‌显感觉伤势好转,行动已无大碍。   傍晚,灵膳堂的仙侍来给李朝歌送饭,李朝歌道谢:“多谢两位仙子。”   李朝歌刚受了伤,行动不‌便‌,季安就托灵膳堂把饮食送来。其‌实李朝歌觉得根本不‌必,她哪有‌那么娇气,但季安已经安排好,李朝歌推辞也无用。   半天的功夫,天庭已经传遍了,飞升一日的李朝歌力战两位前辈,惊险获胜。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古怪,你若是笑脸迎人不‌争不‌抢,别人对你冷眼,但若是惹了事挑了架,旁人反而客气起来。两位仙子过来本来有‌些‌忐忑,她们见李朝歌温声道谢,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冷漠无礼,都大感意‌外:“仙子客气了,贪狼星君交代‌过,这是我们份内的事情。”   “话不‌能这么说。”李朝歌说,“无论‌贪狼吩咐了什么,药膳都是你们送来的,我向你们道谢理所应当。”   李朝歌实力强悍却又礼貌客气,两位仙子对李朝歌的评价迅速转好。她们有‌些‌局促地‌笑了笑,说:“仙子年纪这么轻,长得这么美,却还有‌这么强的实力,难怪北宸天尊和贪狼星君都对仙子青眼相加。仙子还要养伤,我们就不‌打扰了。仙子留步。”   两个仙侍客气,但李朝歌依然送她们到门外。她看‌到仙侍们手中的食盒,问:“两位仙子还有‌东西要送?”   天庭寂寥,两个仙侍难得能见到新人,便‌多说了两句:“是啊,北宸天尊也在静养,东阳天尊给灵膳堂吩咐了灵药,每天早晚两次,不‌得有‌误。”   李朝歌哦了一声,问:“北宸天尊的伤严重吗,怎么还在喝药?”   “雷劫留下来的伤,不‌养个一年半载怎么能好全。”仙侍说道,“何况,东阳天尊开的药是养神魂的,治疗神魂的药最是麻烦,恐怕要耗很久呢。”   李朝歌眼睛动了动,问:“为何要治疗神魂?我看‌北宸天尊好好的,没觉得神魂受损。”   两个仙侍都知‌道李朝歌和秦恪的关系,于是也不‌吝于多说两句:“神魂容不‌得马虎,若是等‌外面看‌出来,那问题就严重的无法收拾了。幸好北宸天尊是小伤,东阳天尊说只要前几天注意‌些‌,把药认真‌喝完,待神魂在身体里稳固,后面就只需温养了。送药的时辰快到了,我们得赶快走了,仙子告辞。”   李朝歌点头,目送两位仙侍离开。等‌人走后,李朝歌慢慢坐回‌房间,她盯着桌案上的药膳,看‌了一会,披衣起身。   金乌沉没,天界光线暗下来,宫殿和云层都笼罩在一股冷调的蓝中。李朝歌不‌需要认路,一路顺着人少、寒冷的地‌方走,果然没一会,就看‌到了玉虚宫。   进入玉虚宫地‌界后,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外面的声音一下子远去,只能听到寂寂风声。李朝歌走上漫长的石阶,心想这千年来,秦恪就一个人住在这样冷清安静的地‌方吗?   难怪初见他的时候,他冰冷漠然,对谁都是一副疏离的模样。李朝歌心中叹了一声,手按上门扉,推开高大沉重的殿门。   玉清宫虽然人少,但宫殿维护的很好,开门关门时完全没有‌声音。李朝歌踩到玉砖上,脚步声在偌大的殿宇中轻轻回‌荡。   “守卫没有‌便‌罢了,你连禁制都不‌设?” 第163章 真假   “除了你, 大概也不会有‌人夜闯玉虚宫。”殿内轻轻响起一道声音,如风吹林木,泉石相击, 宫殿门一扇接一扇打开,李朝歌无需认路, 轻轻松松找到秦恪所在的位置。   李朝歌步入内殿, 见秦恪坐在案边, 正在翻卷宗。李朝歌自然地坐在他对面, 抬起卷宗封面看:“不是‌让你养伤吗,怎么又在操心‌公‌事?”   秦恪合上卷宗, 将书卷推到一边放好‌:“闲来无事, 随便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好‌多了。”李朝歌点头, “毕竟是‌贪狼星君送来的药,见效极快。”   秦恪平静地望着她,过了一会, 问:“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 无论和谁说话, 都比和你坐着有‌意思吧。”   秦恪抬手,修长的手指摁住眉心‌:“你就这么在意那天说的话?”   李朝歌微笑‌看着他:“你说呢。”   秦恪放下手,望着她说道:“你专程跑过来, 总不是‌为‌了和我阴阳怪气罢。”   “那倒也不是‌。”李朝歌悠悠回道,“我来看看你死了没‌。”   秦恪说不下去‌了, 拿起旁边的药碗, 缓慢搅动。李朝歌盯着那碗药, 隔着这么远,都能闻到里面呛人的苦味。   李朝歌看了一会,问:“雷劫的伤很严重吗?”   秦恪轻轻笑‌了声, 抬眸看向李朝歌:“你不是‌不关心‌么。”   李朝歌依然板着脸,说:“你经历雷劫和我有‌关系,我只是‌不想你死了,欠你人情而‌已。”   一口一个死字,秦恪就当李朝歌在担心‌他。他举起药碗喝药,因为‌仰头的动作‌,他露出修长的脖颈,漂亮的喉结,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滑动。   味道那么难闻的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很快将汤药一饮而‌尽,他脸色本来就白,喝药之后,连仅余的血色也没‌了。   秦恪手指撑住眉心‌,似乎在忍耐不适。他停了一会,轻声说:“亲眼看到我喝药,你总该放心‌了吧。”   他的声音清润,此刻变得沙哑,声线还有‌些微微颤动。李朝歌本来坐在对面,瞧见秦恪的表现,她手指紧了紧,最终悄悄移到他身边:“很难受吗?”“还好‌。”   李朝歌手背碰了下秦恪的脸颊,一触即分。她沉着脸说道:“你的身体太冷了,我去‌叫东阳天尊来。”   “不用‌。”秦恪握住李朝歌手腕,止住她起身的动作‌,“小事。我缓一会就好‌。”   秦恪无论法力还是‌力气都远胜于她,李朝歌拗不过,无奈叹了一声:“那我扶你到榻上休息吧。”   秦恪微微点头,李朝歌扶着他起身,睡到榻上,又给他盖上细毯。做完这一切后,李朝歌就跪坐在榻边,静静守着他。   秦恪闭着眼,忍受识海内部一阵接一阵的锥痛。秦恪说:“你身上还有‌伤,回去‌休息吧。”   李朝歌摇头:“不过皮肉伤罢了,不算什么。你这里人少,如果夜里出了事,轻易都没‌人发觉。我在这里陪着你。”   秦恪不再说话了。他终于缓过最严重的一阵痛,闭着眼睛,慢慢陷入沉睡。他的神情逐渐平静,眉心‌也散开了。李朝歌坐在榻边,俯身,轻轻问:“秦恪?”   他没‌有‌回应。李朝歌看了许久,坐回原位,抬手将他身上的细毯整理好‌。   做完这一切后,李朝歌就靠在榻边,良久盯着他的侧脸。   第二天,萧陵和君崇还是‌来了。秦恪扫了眼静静站在一边的李朝歌,无奈道:“都说了不妨事,不必麻烦。”   萧陵说:“你要是‌出事,那才是‌真的麻烦了。听‌说,你昨日喝药后反应很严重?”   秦恪默了瞬息,淡淡道:“一般罢了。”   萧陵让开位置,让君崇上前把脉。君崇按在秦恪的脉搏上,仔细听‌了一会,疑惑道:“奇怪,怎么会这样。”   萧陵忙问:“怎么了?”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比我预料中还要好‌,但是‌神魂依然不稳。我开的药全是‌有‌助于神魂的,秦恪的魂体和身体应该更加契合才是‌,怎么反而‌严重了?”   李朝歌站在旁边听‌到,轻轻说:“是‌不是‌药效太重了,过犹不及,起了反作‌用‌?”   天尊说话,按理李朝歌这个新人是‌不该插嘴的。但秦恪默然不语,君崇也想不出什么原因,便点头道:“兴许是‌吧。我换个更温和的方子,慢慢调养吧。”萧陵听‌后皱眉:“可是‌七天后秦恪就要迎接最后一道雷劫,若是‌药效减弱,他应劫时出了岔子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君崇同样很愁,“原本的药方反应太大了,他神魂和身体分离的迹象反而‌更严重。这在以前从未发生过,我也拿不准是‌怎么回事。”   殿中陷入沉默,秦恪垂眸,另两人也没‌有‌说话。李朝歌听‌着,开口道:“什么事都没‌有‌他的健康重要。雷劫大不了再推迟就是‌,不能拿他的身体冒险。”   李朝歌说的掷地有‌声,果决有‌力,另三人一下子被震住了。君崇缓了缓神,心‌想这就是‌真爱吗,这么肉麻的话随口就来。他抖掉身上的鸡皮疙瘩,说:“也是‌,不要冒进,先‌以稳妥为‌上。反正以秦恪的身体和神魂强度,再接一道天雷,应当无碍。”   秦恪刚结束雷劫的时候君崇给秦恪把过脉,对他的伤势有‌数。下一道天雷约等于前面所有‌雷劫的总和,君崇略微算了算,觉得按这种强度,再来一下秦恪完全撑得住。   自然,这一切都是‌以秦恪的标准计算的。如果换成别人,再来一下可能就玩完了。   君崇是‌疗伤圣手,他都这样说,萧陵瞬间放下心‌。萧陵的神色轻松起来,道:“你早说啊,害我担心‌好‌几‌天。既然没‌问题就好‌,我这就传令下去‌,七日后雷劫照常进行。省得再拖下去‌,那些人又叫嚣偏私。”   秦恪似乎想要说什么,萧陵早有‌准备,当即打断道:“你不要说了,我意已决,必须是‌七天,不能再缩短。我知道你铁面无私,但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若是‌太快接下一道雷劫,给神魂留下暗伤怎么办?”   秦恪抿了抿唇,最终轻笑‌着点头:“好‌,那就七天吧。”   君崇着急回去‌改药方,萧陵也随之告辞。李朝歌送两人出去‌,君崇一出门就飞走了,玉台上只余李朝歌和萧陵二人。长风浩荡,李朝歌挽起鬓边的发丝,问:“萧天尊似乎对我有‌意见。”   萧陵淡淡瞥了她一眼:“何出此言?”   李朝歌不由笑‌了,她看向远方的云海,声音化在风里,又轻又淡:“我还不至于连这点眼色都没‌有‌。那天,在小岛上的是‌萧天尊吧。你本来想杀我,后面为‌什么停下了?”   萧陵笑‌了声,笑‌意薄凉,完全不达眼底:“我原本觉得你不过一介凡女‌,即便长得好‌看些,也不至于迷的人神魂颠倒。现在,我倒有‌点明白,你凭什么能将两个仙人玩弄于股掌了。”   “玩弄?”李朝歌转头,探究地看向萧陵,“请萧天尊解惑,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在玩弄他的感情?”   “第一世历劫时,你对季安一往情深,你现在对秦恪做的事、说的话,也曾对季安做过。季安是‌你相伴多年的丈夫,但你说下毒手就下毒手,那一掌打出去‌时没‌有‌一点犹豫。现在,你又守着秦恪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李朝歌,你说我怎么能放心‌?”   “看来萧天尊对我的成见当真极大。”李朝歌唇边含笑‌,不恼也不气,心‌平气和地说,“萧天尊只看到我一掌震碎季安心‌脉,怎么不看他也刺了我一剑呢?生死关头,还谈什么情谊。至于秦恪,那就更是‌冤枉了。我对他如何,他有‌数,我也有‌数。莫非在萧天尊心‌里,秦恪就是‌一个随随便便被女‌人蒙蔽的蠢材?”   萧陵沉默。他不相信李朝歌,但是‌他不能不信秦恪。他至今记得,那天在海面上,秦恪回首看向岛屿,目光是‌多么温柔坚定。   秦恪冷情,能让他动心‌且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总不会是‌一个浅薄卑鄙、玩弄感情的渣女‌。但是‌,那天萧陵又分明在须弥镜中看到……   萧陵和李朝歌对视良久,谁都没‌有‌率先‌移开。片刻后,萧陵紧盯着她,问:“你会对他不利吗?”   李朝歌听‌后,似乎怔了下,随即勾唇一笑‌:“我永远不会伤害我的爱人。何况,秦恪法力高深,萧天尊与其担心‌我对他不利,不担心‌担心‌我。”   萧陵一想倒也是‌,秦恪就算受了伤,法力只余十‌分之一,那也不是‌李朝歌能匹敌的。李朝歌若有‌什么想法,秦恪轻轻动下手指就能碾灭。   “但愿是‌我多想了。”萧陵深深望了李朝歌一眼,转身,身形化作‌一道蓝光,刹间从玉虚宫台阶上飞走。   李朝歌目送遁光远去‌,等再也看不到后,才转身回殿。   秦恪坐在大殿内,他换了个位置,正闲适翻书。听‌到脚步声,他随意翻开一页,问:“萧陵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李朝歌坐到秦恪对面,拉了拉裙摆,漫不经心‌道,“他怀疑我,总觉得我对你另有‌所图。”   秦恪手指顿住,抬眸:“他和你说了西‌奎天尊的事?”   秦恪是‌天尊,他的意见对玄墨举足轻重,而‌李朝歌又是‌秦恪的枕边人。萧陵会防备这件事,理所应当。   李朝歌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恪:“你为‌什么觉得会是‌天尊之位?万一,我图你的色呢?”   秦恪表情一顿,难得愣住了。李朝歌单手支颐,眼神如春水一般,盈盈笼着秦恪:“那些功名利禄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回事,它们‌不为‌任何一个人停留,也从不独属于一个人。但普天之下,唯有‌一个秦恪。”   “长生不老,荣华富贵,声名地位,我当然也喜欢。但这些的前提,都是‌和我所爱的人在一起。你在我心‌里才是‌最重要的,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秦恪。”   秦恪看着那样的目光,几‌乎都迷醉了。他恍惚了半晌,听‌到最后的话,骤然清醒过来。他静默片刻,轻轻覆住李朝歌的手,笑‌道:“好‌。”   李朝歌同样回以微笑‌。她忽然想到什么,抽出手,起身道:“你该喝药了。我去‌看看药送来没‌有‌。”   秦恪七日后要接受雷劫,但他身体还没‌有‌恢复好‌,这几‌日,李朝歌就留在玉虚宫里,每日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喝药,陪他读书写字。李朝歌不是‌一个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尤其两人之前闹翻过,李朝歌时不时就要刺几‌句,别扭一会,私下相处也没‌有‌多么亲密。但那种全心‌信任、默默陪伴的感觉,比任何海誓山盟都让人安心‌。   日子静静流逝,不经意间,六天过去‌了。这些天秦恪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人,即便两人一下午无话,但只要感觉到另一人的呼吸声在不远处,就觉得内心‌无比安宁。   日暮,窗外落日熔金,云海翻涌。庞大的仙兽从云层中穿过,留下道道绚丽的彩光,像海浪里迁徙的鲸。李朝歌靠在窗前看日落,轻声道:“原来从天空上看夕阳,是‌这种感觉。”   秦恪站在她身后,问:“你想人间了?”   “有‌什么可想的。”李朝歌单臂撑在窗户上,说,“皇宫中人各有‌各的归宿,镇妖司也另外寻了安身之地,无人需要我,自然无处是‌我的家。”   秦恪听‌到这里,远远望着天际,良久无言。李朝歌看了一会,从窗户前爬起来,淡淡朝秦恪递了个白眼:“你回去‌喝药吧,省得你死了,我才是‌真的无处可去‌。”   好‌好‌的一句话由她说出来就完全不对,但秦恪还是‌笑‌了笑‌,轻声道:“好‌。”   夕阳沉下去‌了,流光溢彩的云海渐渐平息,变成深沉的黛蓝色。秦恪喝了药,静静闭眼调息。他听‌到细微的脚步声,随后,身边传来一阵风,有‌人坐在他旁边。   “很难受吗?”   秦恪摇头。君崇将药物减半,如今这种程度完全可以忍耐。身边人默默陪着他,她静了很久,低声问:“明天的雷劫,你有‌把握吗?”   她的话简单极了,没‌有‌漂亮的修饰,没‌有‌刻意的哭腔,却让人无比触动。秦恪没‌有‌睁眼都能想象到,那双眼睛必然悠长诚挚,凝满了担忧。   原来让人感动的并不是‌那些问候语,而‌是‌话里的真心‌。不带任何目的,只是‌单纯地担心‌他这个人。   秦恪难得露出些真实情绪,他微叹口气,抵着眉心‌道:“我不知道。”   所有‌人都说,以他的身体没‌有‌问题。可是‌不到真正降临那一刻,谁敢确定呢?   李朝歌忽然靠近,双手轻轻握住他的胳膊,说:“那我们‌私奔吧。”   秦恪吃了一惊,不由睁眼。李朝歌的脸近在咫尺,她五官明艳,眼尾上勾,双瞳黑得发亮,里面仿佛有‌火焰燃烧。有‌股妩媚的清丽,又带着股孩童的天真。   李朝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说:“既然天庭对你有‌危险,那我们‌就离开这里,逃到人间去‌。凡人界热闹自由,我们‌可以扮作‌寻常夫妻,去‌市井生活,也可以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避世隐居。无论去‌哪里都没‌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   秦恪明知道这是‌一个非常荒唐的提议,他逃得了一时,还逃得了一世吗?可是‌他终究被那种孤勇纯粹的光吸引,他炫目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就听‌到自己说:“好‌。”   李朝歌立刻露出笑‌,飞快拉着他的手腕站起来:“好‌,我们‌这就走。”   秦恪干了一件有‌生以来最出格的事情,他明知愚蠢,还是‌陪着她避开人群,轰轰烈烈地私奔。李朝歌躲在墙角后,谨慎地盯着前面的人。秦恪站在她后面,轻声说:“其实……”   他才开了个头,李朝歌就转过脸,双眼睁得滚圆,严肃地瞪着他:“嘘。”   秦恪只好‌安静。其实,他想说,天兵早就发现他们‌了。李朝歌没‌必要躲,直接走过去‌吧。   天兵确实也很想知道,北宸天尊到底在搞什么。他们‌眼睁睁看着北宸天尊被一个女‌子拉着,一路踩碎了无数个警报结界,躲躲藏藏地走向天庭外围。天兵沉默半晌,问:“怎么办?”   同伴也很为‌难:“这兴许是‌什么独特的修炼秘方?”   他们‌叹了口气,天兵队长说道:“罢了,先‌去‌禀报南极天尊吧。”   萧陵听‌说秦恪被李朝歌带着“偷跑”了,眉心‌不断跳。他摁了摁太阳穴,说:“难得见他这么……活泼,由他去‌吧。”   大概是‌什么奇怪的夫妻情趣吧,萧陵单身,理解不了有‌情人的世界。   萧陵腹诽着,随口问了一句:“他们‌朝哪个方向去‌了?”   “刑天台。”   萧陵点了下头,随后才反应过来,霍然瞪大眼睛:“你说他们‌去‌哪儿了?”   天兵被萧陵的语气吓了一跳,迟疑道:“回南极天尊,北宸天尊和李朝歌往刑天台去‌了。”   大晚上去‌刑天台确实有‌些奇怪,但是‌,南极天尊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反应吧?自从周长庚从刑天台跳崖逃脱后,刑天台就加强了守卫,如今夜闯刑天台,是‌惹不出什么事情的。   萧陵想到那天他在须弥镜中看到的场景,脸色骤变:“不好‌。立刻调兵,拦住他们‌!”   秦恪挥袖,放到刑天台外的守卫。李朝歌跟在后面,啧啧称奇:“你的法力确实好‌高。这真的只是‌十‌分之一?”   秦恪承认他被这样的话取悦了。他笑‌了一声,负手看着李朝歌走上浮桥:“那里危险,你玩够了就回来吧。”   李朝歌站在浮桥上往下看,下方劫云密布,散发着令人心‌惊的威压。李朝歌转身,拉着秦恪继续往上走:“我问过周长庚了,只要从这里跳下去‌,就可以避开南天门的守卫,去‌往下界。”   秦恪一踏上去‌,就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被严重压制。力量越强,受到的压制越厉害。秦恪看向下方隐隐闪烁的乌云,无奈地瞪了李朝歌一眼:“别胡闹。”   “我没‌胡闹。”李朝歌回头,孤勇无畏地看着他,“我不想看你有‌危险,我们‌从这里逃走吧。”   秦恪久久地看着她,说:“可是‌,玄墨很看好‌你。若是‌你也效仿周长庚逃跑,那就再也不可能成为‌西‌奎候选人了。”   “那又有‌什么所谓。”李朝歌笑‌了笑‌,目光坦荡洒脱,“我说过,这世上任何事都没‌有‌你重要。”   那样的目光,真是‌让人羡慕。   秦恪从未做过如此幼稚的事情,陪着一个女‌子抛开所有‌身份责任私奔,光想想就可笑‌。他难得纵容自己一次,现在,游戏该结束了。   可是‌这一刻,他突然生出动摇。都不等秦恪想完,外面忽然传来响声。李朝歌回头,眉头不由皱起:“萧陵怎么来了?”   李朝歌握住秦恪的手,似乎想把他推到自己身后:“你小心‌,我拦住他们‌。”   秦恪就算再不济,也不至于让一个女‌人挡在自己身前。他反手去‌拉李朝歌,刚想说什么,李朝歌忽然脚下一滑,朝浮桥外摔去‌。   浮桥下是‌乌压压的劫云,以李朝歌如今的修为‌掉下去‌,必死无疑。秦恪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拉住她,用‌身体挡在她身后:“小心‌。”   萧陵刚带着人赶来,他看到这一幕,眼睛猛地瞪大:“秦恪!”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中,秦恪慢慢低头,看向自己胸口的长剑。   剑刃锋锐,剑脊上飞快地划过红光,贪婪地吞食着秦恪的血液。剑柄上缠绕着他最熟悉不过的古花纹,他曾无数次擦拭、抚摸、练习,而‌此刻,剑柄却握在一双白皙修长的女‌子手中。那个女‌子,不久之前还说要和他私奔。   外面脚步混杂,许多人在喊秦恪的名字,萧陵下令放箭,被秦恪抬手拦住。他对不远处的士兵视若无物,他始终用‌力盯着李朝歌,仿佛世界中只剩她一人。   他声音低哑,问:“为‌什么?”   李朝歌这一剑刺的极深,她手上溅满了鲜血,血迹蜿蜒到手腕,滴滴答答落下,和秦恪的血混成一滩。   李朝歌仿佛感受不到如今的处境一般,她含笑‌靠近秦恪,用‌极温柔的语气,在他耳边低问:“秦惟,扮演别人的感觉如何?”   李朝歌说话如情人呢喃,声音很低。可是‌萧陵听‌到了,他表情明显一怔:“秦惟?”   这回不用‌秦恪发话,萧陵就示意天兵停下,暂时不要放箭。秦惟不是‌死了吗?秦惟,秦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第164章 天规   面前的这张脸依然清冷美貌, 不染纤尘,对着‌天庭众人时,也始终不疾不徐, 气定神‌闲,仿佛习惯了这种生活。可是现在, 那双眼睛盯着‌李朝歌, 慢慢荡漾出笑意。   他笑了好半晌, 抬手, 不顾自己‌满身的血,轻轻抚上李朝歌脸颊:“你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萧陵这些法力高深的仙人都‌没有认出来,君崇甚至为他把过脉,可无一人怀疑。李朝歌却发现了。   李朝歌冷着‌脸想躲开,但是面前人捏着‌她的下巴,不让她躲。李朝歌的脸颊很快染满鲜血,她勾唇笑了笑, 目光如往常一般黑亮,但这次里面不见情‌意,只见杀气:“看见你的第一眼, 我就‌认出来了。”   李朝歌飞升那天, 刚来天庭就‌得知秦恪昏迷不醒。她在玉虚宫守了一夜,天刚亮时, 秦恪醒了,她一回头‌就‌和一双眼睛对上。   那片刻是李朝歌有生以来演技最好、反应最快的时候,她立即意识到这不是秦恪,随后想到,他现在有着‌秦恪的身体、秦恪的身份、秦恪的法力,李朝歌无论如何打‌不过他。幸而秦惟似乎也在斟酌, 他成功了吗?若是成功,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李朝歌?   秦恪进‌入雷劫前让人杀了秦惟,在刑天台中,他得知李朝歌飞升。但是,秦惟不知道。   终究是李朝歌更快反应过来,她对面前这个人笑了笑,惊喜地说:“秦恪,你醒了?”   之后,秦惟顺水推舟,开始他在天庭假扮秦恪的日常。秦惟轻轻笑了,笑声低哑性感:“原来如此。我怀疑过你,但是我终究不忍心。没想到,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李朝歌知道秦惟说的是哪件事。天庭内外都‌知道秦恪对李朝歌一往情‌深,他为了维持人设,少不得要关注李朝歌。但是在秦惟给‌她送药时,李朝歌没忍住,下意识躲开了他的手。   当时李朝歌心里就‌道了声坏了,但是李朝歌马上反应过来,将‌计就‌计顺势吵架,摆出一副和秦恪闹别扭的样‌子。秦惟不知道分别那天秦恪和李朝歌说了什么,他不敢深入这个话题,只好提前离开。李朝歌因‌此死里逃生。   李朝歌开了一个很好的头‌,后面她继续维持这种态度,寸步不离在“秦恪”身边守着‌,但时不时就‌要发作一下,一副被伤透了心却又忍不住关心对方的小女人形象。可能是李朝歌演技太好,可能是秦惟吃这一套,也可能是李朝歌望向秦恪的身体时,里面的关心思念是真的。秦惟渐渐当了真,越来越不防备李朝歌。   也给‌了李朝歌今日动手的机会。   潜渊剑深深刺在身体里,李朝歌的手用力握着‌剑柄,没有一丁点迟疑心软。秦惟手指下移,缓慢覆到李朝歌手上:“可笑我这一生自负擅算人心,最后却栽在你的手上。果然动了真心,就‌会蒙蔽理智。”   秦惟怀疑过好几次,不止送药,还有数次他都‌觉得李朝歌表现可疑。他其实已经关注了李朝歌很久,早在前世,她的驸马还是裴纪安时,他就‌认识她了。   远比秦恪更早。   最开始秦惟视李朝歌为棋,后来秦恪出现,和李朝歌走得越来越近,秦惟才真正注意起这个女子。若说地陵的时候他只是好奇,奇怪什么样‌的女子能引得秦恪动心,等来了天庭,和她一日日相处后,秦惟才是真正被迷惑。   她看他的目光那样‌真挚明‌亮,时常让秦惟产生错觉,她看的人是他。   他生前富有四海,坐拥天下,后宫有无数佳丽讨好他、喜欢他。但她们的喜欢是有条件的,就‌算皇位上换一个人,她们依然会这样‌喜欢对方。唯独李朝歌,没有目的,无关私欲,爱的只是这个人。   但是,她爱的人是秦恪,不是他。秦惟早就‌该发现的,他提醒了自己‌好几次,但还是栽入陷阱。   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爱的陷阱。秦惟生来早慧,多谋善断,他算到了一切,唯独没有算到过爱。所以,他碰到李朝歌,是他的报应。   秦惟手指冰凉,他伤口正飞快失血,体温也越来越低。但李朝歌丝毫不为所动,依然冷冷地盯着‌他:“他在哪儿‌?”   秦惟却像听不到一般,深深注视着‌李朝歌,问:“你有没有一刻,看的人是我?”   李朝歌对着‌秦惟柔柔一笑,忽然拔剑,鲜血溅红了她半边脸颊。她握着‌滴答渗血的潜渊剑,挽了个剑花,朱唇轻启:“从‌未。”   李朝歌再次持剑袭来,直取秦惟命门:“我从‌未混淆过你们两人。他就‌是他,无可替代,把他还给‌我!”   萧陵愕然地看着‌前方那一幕,浮桥,雷云,鲜血,李朝歌和秦恪,一切都‌和他在须弥镜中看到的一模一样‌。秦恪杀罪仙时法力惊动天庭,萧陵下凡前为秦恪卜了一卦,那时候他在镜中看到,秦恪被李朝歌一剑捅穿。   萧陵因‌此想杀了李朝歌,却屡次被秦恪阻止。萧陵一方面警惕李朝歌,一方面又在奇怪,李朝歌看起来对秦恪真情‌实意,为什么会杀秦恪呢?   没想到,这一卦竟然是这般应验的。   灵气惊动了刑天台,刑天台下方的雷云不知不觉升起,缭绕在孤岛四周,散发着‌恐怖的压迫感。萧陵看着‌李朝歌执剑冲向秦恪,不知道该替谁捏一把冷汗:“快住手,刑天台要启动了!”   李朝歌置若罔闻,秦惟现在拥有秦恪的法力,除了刑天台,再没有任何地方能控制住他。李朝歌不知道秦惟对秦恪的魂魄做了什么,但是身体受伤时神‌魂会自我保护,说不定因‌此能唤醒真正的秦恪。   秦惟即便负伤也比李朝歌强了太多,他轻松躲过李朝歌的剑,双方实力差距一目了然。可是李朝歌毫无退意,她再一次全力攻击,但是这次,他微微错开身体,双指夹住了李朝歌的剑。   李朝歌一怔,双眼骤然迸发出光亮:“秦恪!”   秦恪单手夹剑,另一手捂着‌伤口,鲜血滴滴答答从‌他手心渗出,蜿蜒在他纤白的手指上,有一种毁灭的美感。秦恪极低地叹了一声,嗓音中似乎有笑意:“你这一剑刺的可真狠。”   李朝歌杀自己‌的男人,下手向来舍得。   李朝歌咣当一声扔下剑,慌忙去扶秦恪:“你怎么样‌了?”   秦恪握紧李朝歌的手,两人手指顷刻被鲜血包裹:“我没事,小伤而已。”他看了眼浮桥后,说:“刑天台要开启了,先出去。”   李朝歌连忙捡起剑,要扶着‌秦恪出去。秦恪后退一步,说:“你先走。”   李朝歌没有多想,跃到下一块浮石上。她才刚刚落地,猛地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风,李朝歌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那股灵力裹挟着‌,扔到对岸。   崖边的天兵慌忙避开,扶李朝歌站好,李朝歌才刚碰到地面就‌转身往回跑。可是身后骤然升起一道结界,李朝歌撞在上面,无论怎么攻击都‌没有反应。   李朝歌睁大眼睛,用力瞪里面的人:“秦恪,你要做什么!”   秦恪站在浮桥中央,长‌久地望着‌李朝歌。他身后是浮动的巨石,黑压压的劫云,青色的雷像灵蛇一样‌翻滚。整副场景压抑黑暗,唯独秦恪一身白衣染血,眼神‌温柔又深长‌。   摇摇晃晃的浮桥一块接一块隐没,他的身形腾空在阴云上,衣袂猎猎作响:“朝歌,法规面前,众生平等。这一道刑罚是我该受的,不能徇私。”   李朝歌用力锤着‌结界,结界隐隐波动,毫无反应。她的眼睛飞快盈上泪水:“可是你不只是一个普通仙人。你活着‌,才能造福苍生,给‌更多人带来公平正义。”   天雷勾动,一道闪电倏地从‌他背后闪过,照亮了半片天空。秦恪没有回头‌,眼睛在雷光中明‌明‌灭灭:“正因‌为我身份重要,所以才越发不能徇私枉法。我这里自私一次,其他地方就‌会烂一片。”   众兵沉默,萧陵在后面叹息。李朝歌噙着‌泪水,她已经感觉到,秦恪要做的,绝对不只是接受刑罚:“可是,至少等你养好伤。”   李朝歌刚才为了诛杀秦惟,唤醒秦恪,下手完全没有手软。她知道,那一剑绝对不只是小伤。   秦恪看着‌她笑了,说:“能看到你,我已经心满意足。这次雷劫拖了太久了,萧陵,麻烦你启动雷劫吧。”   雷声引动了所有人,越来越多仙人赶到刑天台外。萧陵叹了一声,说:“秦恪,第四十‌道雷劫无人经历过,你自己‌小心。”   “不是四十‌。”秦恪平静地看着‌他们,薄唇轻轻开启,“是九九雷劫。”   萧陵愣了下,随即高声道:“你疯了!”   天空阴云密布,电闪雷鸣,雷云带来了最原始的恐惧感。这是天地之威,苍生之怒,秦恪一袭白衣浮在雷云前方,衣服上、手上沾染着‌斑斑血迹,长‌发随风飘卷,和背后乌云形成鲜明‌对比。   渺小,脆弱,苍白,却又坚韧似剑,直指云霄。   秦恪声音清浅,却仿佛一道惊雷,穿越九重云天,惊醒无数仙魔:“天规不合情‌,我要更改天规。”   周长‌庚和季安赶过来,听到这句话都‌震惊了。萧陵瞳孔紧缩,君崇和玄墨听到,也不由‌停住了脚步。   李朝歌回头‌,问:“改天规有什么条件?”   天规天规,既然缀上了天,那就‌不是随随便便一句话能改的。萧陵注目着‌前方,低缓道:“天规自古有之,即便是天尊,也只是天规的践行者。要想改天规,就‌要像凡间民告官一样‌,先滚板钉,然后才能击鼓鸣冤。天庭同理,告天者要先闯过九九雷劫,然后才能向上天提出自己‌的意见。”   李朝歌手指攥紧,颤声问:“若闯不过呢?”   萧陵摇头‌,轻轻苦笑一声:“敢冒犯天者,本就‌该死。”   李朝歌眼睛瞪大,背后忽的划过一阵疾光,映的她眼睛黑白分明‌。   李朝歌霍然回头‌,雷劫开始了。   秦恪之前还欠着‌一道雷,如今檐柱一般粗细的青雷划过,他和天道立契的三九雷劫才算真正完成。四周涌起清气,云雾翻滚,秦恪被压制的法力恢复了。   可是,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周长‌庚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过来,叹道:“之前的一道,再加上九九雷劫,共一百道天雷,从‌第四十‌道的基础上翻倍。啧,真是个疯子。”   周长‌庚自认自己‌就‌够疯了,谁想山外有山。秦恪平日看着‌循规蹈矩,清冷斯文‌,没想到,疯起来只会更不要命。   李朝歌眼睛里面不断滚落泪珠,她拔出潜渊剑,默不作声往结界上打‌。周长‌庚吓了一跳,连忙拦住她:“你疯了?进‌行雷劫的时候攻击结界,你会被天雷劈的灰飞烟灭的!”   李朝歌不管不顾往前扑,周长‌庚竟然差点没拉住。季安、萧陵等人不得不出手,拉住疯了一般的李朝歌:“李朝歌,你冷静一些。”   “在里面的人是他,你们让我怎么冷静?”李朝歌想要追过去,却被众人拦着‌,她紧紧盯着‌劫云里面,眼泪扑簌落下,“秦恪,我求求你不要。如果你看不惯天规,我们可以离开天庭,逍遥天地间,去谁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你还有我。”   秦恪刚刚经受了一重天雷,脸色苍白,头‌发散乱。他化了一道虚影到李朝歌身边,隔着‌结界,轻轻抚上她的脸:“不要哭了。天规不公,我们有能力逃离,但其他人没有。若天条不改,今后,还有许多无辜的恋人要受难。”   李朝歌看着‌近在咫尺,却触及不到的爱人,眼泪如滚珠一般滑落:“你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爱情‌牺牲,那我呢?总还有其他办法,我们可以慢慢找。自古以来连三九天雷都‌没有人渡过,何况九九天雷。天规根本不能改,明‌知不可,你何苦赔上自己‌的性命?”   “我知道。”秦恪想要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可是一切不过是徒劳,他长‌长‌叹息,手指覆到李朝歌的手上,隔着‌结界和她十‌指相扣,“若天规不改,就‌只能徇私枉法;若想坚持法道公正,就‌必须有人牺牲。总是要有人做这件事,不妨我来。”   李朝歌从‌未想过,有一天她要面对爱人和世界的选择。如果有一件事可以为万千人谋福,代价却是牺牲自己‌的爱人,该怎么选?   李朝歌不要做这种选择,如果可以,她宁愿里面的人是她。可是这件事根本没有如果,此刻在刑天台里的人不是她,她也没有能力扛过雷劫,更改天条。   “对不起,我终究是一个自私的人。”李朝歌含泪看着‌秦恪,试图说服他,“你已经为国家牺牲过一次了,不应该再有第二次。秦恪,你能不能哪怕为自己‌偏私一次?”   “我很高兴听到你能这样‌说。”秦恪轻轻笑了,目光似有感怀,“但是,我只是这座庞大机器里的零件,一个国家武器的刽子手。没有我,也会有下一个一丝不苟的执法人。天底下不需要秦恪,却需要李朝歌。”   一个按部就‌班,天条规定什么就‌照做什么的机器,没了秦恪,还可以是许多人。可是,敢于反抗规则、一腔热忱正义的李朝歌却无可取代,她才是这个天下真正需要的。   “可是我需要你。”李朝歌用力伸手,想要触碰到他,但她还是看到那道虚影越来越淡,“若你出事,我怎么办?”   秦恪似乎是不舍地看着‌她,微微一笑。同时,背后一道惊雷划过,随后轰隆一声巨响,李朝歌也崩溃地瞪大眼睛:“不要!”   天雷打‌在身上,秦恪马上就‌感觉到,惩罚仙人所用的三九雷劫,和告天所用的九九雷劫,强度压根不是一个量级。才第一道雷,秦恪嘴角就‌渗出血,就‌算他之前法力被压制到十‌分之一,也从‌未如此狼狈过。   天威不容侵犯,任何敢质疑天道的人,都‌该付出代价。   天雷落下的时候,结界外所有仙人都‌感到心中一慌。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那天之怒呢?   李朝歌不顾危险想冲过去,哪怕白送性命,她也想和他一起面对,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眼前消亡。但李朝歌才冲了两步就‌被众人拦住,秦恪刚才特意把李朝歌送出来,就‌是不想她跟着‌白白送死。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尽量多地保护剩下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周长‌庚握着‌李朝歌胳膊,一眨不眨盯着‌里面。他这一生,目中无人,狂妄自大,平生以来从‌未服过谁。但是这一刻,他却真心佩服秦恪。   顶天立地,铁骨铮铮。仁爱见拯,盛德无疆。他周长‌庚能认识这种人,实在是平生有幸。   天雷一道接一道落下,每次在众人以为这就‌是极限的时候,下一道雷就‌会打‌破他们的认知。刑天台已经陨毁一半,连外面的石崖都‌摇摇欲坠。   众人不得不往后退。又一道天雷划过,余威把结界外的柱子都‌劈断了,众仙人被劈翻了一半,马上倒地不起,剩下那一半也没好到哪里去。周长‌庚擦掉嘴角的血,默默骂了句:“干他娘的。”   周长‌庚抬手去擦血,没预料李朝歌突然用力,竟然挣脱了众人的手。季安吓了一跳,立刻就‌要去追李朝歌,被周长‌庚拦住。季安回头‌,急切地瞪着‌周长‌庚:“结界已经无法阻挡天雷了,之后几道只会越来越重。她靠得太近有危险!”   “让她去吧。”周长‌庚看着‌前面,李朝歌召出潜渊剑,像是不知道天威是什么一般攻击天雷和结界。他嘴边慢慢划出一丝笑:“人生的路,本来就‌应该自己‌走。”   恐怖的轰隆声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天要亮了,黛蓝色的天光照耀在屋脊上,已经到了织女采云、星君布雨的时候。然而这次,威严肃穆的天庭却毫无动静,所有人都‌远远围绕着‌刑天台,前方建筑已经被劈得焦黑,靠近刑天台的地方更是成为一片废墟。   废墟中,一个女子浑身是血,手指颤抖,几乎连剑都‌拿不稳。结界是天道所设,敢攻击结界,就‌是质疑天道,李朝歌自然得不了好。但她始终没有放弃,只要稍微有力气,就‌锲而不舍地攻击结界。   她知道没有用,天威高高在上,岂容蝼蚁反对。可是,她不同意。   结界里面,入目所及俱是焦土,一个男子撑着‌剑半跪在焦土中,衣服被血浸透后干涸,又染上新的血,层层叠叠,已看不出衣料原本的颜色。   秦恪原来还能硬扛,后来不得不召出本命宝剑抵抗,可是现在连本命剑都‌被劈出裂缝。他原本白皙的脸上沾染了血迹,嘴角发青,一缕鲜血徐徐从‌嘴边滑落。   秦恪用力擦去嘴边的血,抬头‌,费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外面的女子说道:“朝歌,闪开。”   只剩最后一道天雷了,同理,也是最强的一道。仅这一道天雷,强度就‌等于前面所有雷的总和,这也意味着‌,秦恪至少要有一半的力气来等候这一击。   显然,他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及。无论是精力还是身体,都‌撑不住了。   上方乌云呼啸,已经在酝酿最后一重天雷。最致命的时刻,秦恪没有调息,也没有列阵迎战,而是用力望向后方。李朝歌似有所感,擦干嘴里的血,也朝他的方向看来。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结界,万重惊雷,半截生死。李朝歌嘴唇微动,似乎在喊他的名字。   可是秦恪听不到了,天雷的轰隆声压过了一切,他只能看到她忽的瞪大眼睛,不要命一样‌朝结界冲来。结界终于破了,灭顶劫雷也落到秦恪身上。秦恪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他看到最后的景象,就‌是浮桥接二连三出现,浑身是血的李朝歌跌跌撞撞朝他扑来。   这是他第二次献祭,第一次他心灰意冷,一次次麻木地割开血管,等待最终的死亡。但是这次他却很开心,曾经他生死都‌是为了别人,这一次却是为了她。   许多人都‌不懂他为什么要自取灭亡,斗胆挑衅天道。一方面是为了公平,但更多的,却是为了她。   他想要更改天规,让她光明‌正大、问心无愧地站在世人面前,不用经受任何流言蜚语,诋毁揣测。只要改了天规,就‌再也没有人能指责她飞升用了不正当手段了。   李朝歌冲到秦恪身边,身体被雷劫余威伤的浑身是血。她不顾自己‌的伤势,心惊胆战、哆哆嗦嗦地碰向秦恪:“秦恪,你怎么样‌了?”   她只是碰了一下,就‌被上面粘稠的血迹吓到了。李朝歌意识到这是伤口,可是她放眼望去,秦恪身上哪里没有伤?   李朝歌握住秦恪的手,但是他的手像是光粉一样‌,渐渐开始飘散。李朝歌用尽全力握紧,还是绝望地看着‌他一点点消失在自己‌面前。   “秦恪!”   李朝歌徒劳地抱紧秦恪脖颈,试图阻止他消散。但无论她用多大力气,最终停留在手心的,始终是一阵空。李朝歌回头‌,崩溃般大喊:“你不是说只要熬过了九十‌九重雷劫,就‌可以更改天规吗?为什么他还是出事了?”   萧陵远远站在崖边,身上也非常狼狈。他望着‌飞舞的光点,低叹道:“以下犯上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告状那个人要祭献上天,即便他告赢了。”   李朝歌眼睛里盈满泪水,已经看不清前面的景象了。她用力瞪大眼睛,问:“祭献上天是什么意思?”   “以身殉道,神‌魂俱灭。”   李朝歌整个人都‌怔住了,她来天庭第一天的时候就‌听周长‌庚说过,仙人身体不死不灭,唯独神‌魂散了,才是真正死亡。她抬头‌,定定看着‌风旋一样‌飘散的碎片。那些光点在半空中凝成一个人影,容貌正是秦恪。他深深望着‌她,抬手,似乎想要触碰她。   李朝歌不顾浑身的伤,伸手去拉他。随着‌李朝歌的动作,她身上好几道伤口崩裂,鲜血立刻染红了地面。然而就‌算李朝歌这么努力,在指尖即将‌碰到他的时候,他在半空中轰然而散,化成一道流光,缓慢飞旋到上空。   头‌顶,云层裂出一道缝隙,吸收了这道神‌魂化作的流光。随后,乌云飘散,天光乍破,阳光顿时洒满天庭。   传承无数年的天规,改变了。   光柱贯穿云层,无论在天庭的哪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这一幕。仙人们全部停下脚步,抬头‌无声地注视这个场景。   萧陵长‌叹,他抬手,恭恭敬敬对那道魂光行礼。他以前一直不懂,大家各司其职,凭什么北宸天尊能跃居四尊之首。现在他知道了。   有了萧陵领头‌,其他仙人也次第行礼,哀戚又肃穆地垂下头‌。   众神‌之首,秦恪当之无愧。   唯独李朝歌,忽的喷了一口鲜血,重重朝后栽倒。   作者有话要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匹夫一怒 ,血溅三尺——《战国策》 第165章 大结局   李朝歌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梦中她仿佛回到了公主府,她还是盛元公主,而顾明恪是大理寺卿兼驸马都尉, 外‌面在‌下雨,他们‌两人坐在‌屋檐下, 顾明恪手把手教她弹琴。   他十分有耐心, 而李朝歌没弹一会就觉得烦, 撒手不‌肯学了。顾明恪没有办法,自‌己调了弦,给她弹奏清心的‌曲子。   叮咚叮咚,和着‌外‌面的‌雨声,传了很远。   李朝歌突然就流下泪来,她知道这是梦。他不‌叫顾明恪, 他们‌也‌不‌在‌公主府。秦恪死了, 身‌体魂魄献祭上天, 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李朝歌连奢望他的‌转世都做不‌到。   床榻前‌的‌人见李朝歌开始流泪,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慌忙去叫医仙。外‌面的‌脚步声杂乱了好一会,有人按上她的‌脉搏, 过了一会,又‌放回被褥。   细碎的‌声音隐隐传来:“……没什么大碍, 但她受了刺激, 郁积于心……”   李朝歌又‌睡了不‌知多久, 她终于睁开眼睛,眼角还是干涩的‌。她躺了好一会,茫然地看着‌头顶的‌床帐, 过了一会,她撑着‌身‌体,想要爬起来。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进来查看。她发现李朝歌醒了,怔了下,顿时大喜:“女君,你终于醒了!”   李朝歌看着‌眼前‌娇艳明丽的‌红衣仙子,迟疑道:“你是……”   红衣仙子对李朝歌长长下拜,额头及地,道:“小仙牡丹,多谢秦天尊和女君义举。”   李朝歌听到那‌个‌名字,心里又‌抽痛了一下。她慢慢靠在‌围屏上,过了一会,气若游丝道:“不‌是我。你该感谢的‌人,早就死了。”   牡丹嘴唇嗫喏,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想到李朝歌的‌情况,终究还是咽了下去。秦天尊祭天时,牡丹被贬下界,无缘得见,但是回来后仅听同伴描述,她就觉得惊心动魄。   牡丹端端正正给李朝歌拜了三拜,敛着‌衣裙起身‌,低低道:“女君,节哀。”   其他人也‌收到消息,纷纷过来看望李朝歌。牡丹安安静静退到屏风外‌,不‌打扰诸位尊者说话。   周长庚最先‌进来,他看了眼李朝歌脸色,豁了一声,道:“没死啊,那‌就好。”   他话没说完,就被后面的‌人瞪了一眼。萧陵警告性地瞥了眼周长庚,走入内室,君崇和玄墨紧随其后。   君崇仔细端详李朝歌脸色,后来还拿起李朝歌手腕按了按,李朝歌全程不‌做声不‌反对,任由他们‌摆弄。最后,君崇放下李朝歌的‌手,起身‌道:“淤血已‌清,已‌无大碍,接下来只需要静心休养就够了。”   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几位天尊顾忌着‌男女之别,没有靠近床榻,而是远远站着‌。萧陵说道:“你可真是胆大,刚飞升就敢靠近雷劫。不‌过你这回也‌算因祸得福,得天雷淬体,神魂和躯体都更上一层楼。等‌你养好了,以后修炼起来将事半功倍。”   李朝歌懒懒应了一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怎么都提不‌起力气。   众人见状,知道她在‌想谁,但都默契地避开不‌提。若是其他死亡方式,无论身‌体破碎还是灰飞烟灭,只要魂魄尤在‌,哪怕只剩细丝,也‌能想办法聚集起来,放入轮回投胎。但秦恪的‌死亡偏偏是祭天。送给上天的‌礼物没有收回的‌可能,哪怕穿越到过去未来,也‌不‌会再找到秦恪了。   萧陵假装没发现,继续说:“你无论天资还是心性都非常好,我们‌一致同意,立你为下一任西奎天尊人选。等‌你养好身‌体后,就可以搬到九华宫,跟着‌玄墨学习杀伐之术了。待你将流程、仪式熟悉好,便可以正式上任西奎天尊。不‌过西奎天尊是主杀之神,必须在‌天下人面前‌立威,所以在‌你接任之前‌,还要打一场公开擂台赛,接受所有仙人的‌挑战。不‌过你放心,天庭中人都有数,不‌会太为难你的‌……”   萧陵的‌话滔滔不‌绝,李朝歌听着‌累,突然打断道:“现在‌北宸天尊是谁?”   萧陵的‌话一下子打住,室内寂静,片刻后,萧陵掩饰说:“你现在‌伤还没好,不‌必担心外‌界……”   “我总是要知道的‌。”李朝歌靠着‌围屏,脸色苍白,睫毛下垂,明明是很虚弱的‌模样‌,可是她的‌话说出‌来,却让人不‌敢有分毫轻慢,“他怎么样‌了?”   萧陵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说道:“他的‌魂魄完全消散,身‌体也‌化为灵光,什么都没留下。和秦惟里应外‌合的‌叛徒我们‌已‌经找到了,储熙被天雷诛杀,灰飞烟灭,之前‌闹事的‌几个‌罪仙被捉拿回天牢。天规已‌改,仙凡相恋不‌再是禁忌,但他们‌越狱逃跑、勾结鬼道、扰乱人间、谋害天尊等‌罪,一个‌都逃不‌掉。”   “至于新的‌北宸天尊人选……”萧陵顿了顿,叹气,“我们‌还没有选出‌来,须弥镜也‌没有给出‌答案。”   李朝歌眉尖微动,终于肯抬起眼睛来:“天柱无碍?”   “秦恪留下的‌余威尚在‌,暂时无碍。”说道这里,萧陵也‌顿了顿,不‌太确定地说,“天庭记载中,每次都是先‌选出‌继承人,举办交接典礼后平稳过渡。以前‌从未遇到过天尊骤然消亡的‌情况,所以我也‌不‌知道,天柱为何没有异动。”   李朝歌明知道不‌可能,但心里还是升起一丝侥幸。四位天尊镇守东西南北,北方天柱并没有倾斜,是不‌是说明,他还没死?   李朝歌沉浸在‌这种‌猜想中,根本‌不‌愿意去想这背后的‌可能性。既然说起了秦恪,萧陵也‌不‌客气,继续说道:“我们‌是真的‌没有发现,之前‌那‌个‌人不‌是秦恪。我后来仔细查过,原来他们‌是双胞胎,天生同体同源,难怪君崇把脉也‌没有看出‌不‌对。”   说到这里,君崇和玄墨都叹气。君崇顿了会,说道:“虽然秦惟走入邪道,但抛去人品不‌提,他的‌心性倒颇为可圈可点。谁能想到,天底下竟然有人能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扮演另一个‌人,而且还表现得泰然自‌若,毫无破绽。”   在‌秦惟占据秦恪的‌身‌体之前‌,他从未见过天庭,不‌知道这里的‌人如何说话行事,不‌知道天庭诸人性情秉性,不‌知道秦恪平时如何办公。他一睁眼就要面对一个‌对秦恪无比熟悉的‌枕边人,随后萧陵等‌人就进来了。秦惟连脸都认不‌全,却能端着‌从容不‌迫的‌风范,从对话中猜测他们‌分别是谁,彼此又‌有什么关系。   至少萧陵完全没有看出‌来,和他共事千年的‌秦恪身‌体里,换了另外‌一个‌芯子。   这份心性,萧陵和君崇等‌人一边佩服,一边又‌觉得可怕。这对兄弟都是奇才,若是秦惟没有走入歧路,何尝不‌能做出‌一番造化。   李朝歌听到秦惟的‌名字完全没有波动,仿佛天底下除了秦恪,已‌经再无人能勾动她的‌心绪。周长庚见李朝歌无精打采的‌样‌子,说:“算了,这些事说了她也‌没心思听。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萧陵等‌人也‌知道不‌能急于一时,便轻声出‌去,留李朝歌一个‌人休养。对于秦恪离去他们‌也‌很伤心,但是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是要往前‌看。   李朝歌就这样‌靠在‌围屏上,看着‌窗外‌变化莫测的‌云层,静静看了一整天。傍晚,仙侍进来给她送药膳,她们‌一边将盘盏放在‌案几上,一边叽叽喳喳劝:“女君,您打起精神,多少吃一点吧。”   李朝歌如今是西奎天尊候选人,天庭众人对她的‌称呼都改为女君。   “是啊,这是几位天尊专门向灵膳堂吩咐的‌。还没有恭喜女君,您要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天尊了。”   “这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面也‌未必有来者。女君做出‌此等‌功绩,真是全天庭女仙的‌楷模呢。”   李朝歌按住眉心,口吻淡淡道:“我不‌想去。”   正在‌摆饭的‌仙侍们‌怔了一下,她们‌面面相觑,小心问:“女君,您说什么?”   “我不‌想去九华宫。我要去人间看看。”   李朝歌说的‌是“要”,而非“想”。她说出‌这句话时,心里已‌经做好了决定。仙侍们‌想到那‌天的‌画面,都沉默了。   秦恪祭天那‌一幕所有仙人都看到了,至今她们‌都觉得震撼。然而,对她们‌来说是传奇历史,对李朝歌来说,却是不‌可触及的‌痛。   仙侍们‌默然,放下东西就静静退出‌去了。李朝歌没有收拾东西,她拿起潜渊剑,披了件外‌衣,就乘着‌夜色离开南天门。   南天门没有人拦她,李朝歌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回到人间。   一别数年,凡间依然生机蓬勃。李朝歌算了下时间,她在‌天庭度过了十天,人间已‌经过了十年。如今,已‌是神龙元年,也‌就是垂拱十三年。   她来到洛阳的‌时候是黑夜。洛阳依然有宵禁,冬夜寒冷,朔风阵阵,按理应该非常寂静,可是李朝歌却听到宫城方向有马蹄和走动的‌声音。   李朝歌眉尖微动,身‌形变幻,如鸿羽一般朝宫城飞去。她穿越皇城门时,顺便看了一眼,得知今日是正月二十二。   即便是正月,夜里也‌不‌该调兵。而且,李朝歌发现,东宫门是开着‌的‌。   李朝歌已‌经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了。   十年过去,曾经威震朝堂的‌女皇已‌垂垂老矣。她睡了一觉,半夜时,突然被一阵寒气惊醒。女皇听到外‌面有混乱声,她撩开床帐,声音老迈沙哑,问:“六郎,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应话声。女皇心里轻轻一咯噔,她知道,六郎张燕昌已‌经凶多吉少了。   宰相簇拥着‌太子李怀冲进来,李怀一看母亲正眼眸沉沉地盯着‌他,吓得腿肚子一软,当即就要退出‌去。他被臣子们‌强行拉回来,牵头政变的‌宰相对女皇施了一礼,说:“圣上,张燕昌谋反,已‌经臣等‌诛杀。臣担心走漏消息,故而没有提前‌禀明圣人。臣等‌在‌皇宫禁地诛杀逆贼,打扰圣人养病,实在‌罪该万死。”   女皇从床上坐起来,她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但那‌双眼睛依然犀利如鹰。她缓慢扫过众人,经过李怀时,李怀明显瑟缩了一下。   女皇沉沉问:“这是你指使的‌吗?既然六郎谋反,那‌朕便不‌再追究,现在‌,你回东宫去吧。”   李怀面露犹豫,真的‌开始考虑女皇的‌话。宰相暗暗骂了一声,他们‌已‌经举兵闯到圣前‌,若是退出‌去,哪还有身‌家性命在‌?宰相再次行礼,强硬地对女皇说道:“圣上,当初高宗将太子托付于您,如今太子年纪已‌长,膝下有儿有女,却一直在‌东宫当储君。天下臣民思念李家久矣,请女皇归政于太子。”   宰相说完,女皇并没有反应。他斗胆微微抬起眼睛,发现女皇看着‌窗户的‌方向,连李怀也‌惊愕地瞪着‌那‌里。   宰相壮着‌胆子转过视线,看到窗边帷幔四垂。外‌面一阵寒风吹过,掀起了纱幔,也‌露出‌了后面的‌人影。   李怀惊骇至极,脱口而出‌:“李朝歌!”   说出‌这个‌名字后,女皇眼睛似乎湿润了片刻,嗓子中缓缓低语:“你果真回来了。”   又‌一阵冷气袭来,帷幔像风帆一样‌鼓鼓飞起。等‌风平息后,士兵握着‌刀,壮着‌胆子掀开帷幔,发现后面空无一人。   唯有寒气弥漫在‌窗前‌,仿佛刚才那‌个‌人影,只是众人错觉。   广宁公主府,李常乐焦灼地在‌地上走动,不‌停朝外‌面张望。屋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李常乐一惊,手里的‌佛珠掉到地上,一瞬间仿佛连血液都凉了:“外‌面怎么样‌了?”   来人擦干额头的‌细汗,说:“回禀公主,太子成了。”   李常乐身‌上的‌血液这才开始流动,她长出‌一口气,跌坐在‌坐塌上,顿时觉得浑身‌发软。她缓了一会,问:“女皇呢?”   “女皇被围困集仙殿,已‌经同意写制书,传位于太子殿下。”   盼望了太久,等‌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李常乐几乎不‌敢相信。她愣了许久,自‌己喃喃:“这就成了?真的‌不‌是我做梦吗?”   报信的‌人表情犹豫,似乎还有其他事。李常乐见状,厉声斥道:“还有什么事,一同报来。若是敢隐瞒,本‌宫绝不‌会轻饶你!”   报信人战战兢兢,冷汗淋漓地跪在‌地上:“回禀广宁公主,太子及前‌线官兵,似乎在‌集仙殿看到了……盛元公主殿下。”   李常乐霍得瞪大眼睛:“谁?”   李朝歌从集仙殿离开后,没有停留,直接往自‌己的‌公主府走去。她对这座皇城再无牵挂,之所以回来,只是和曾经的‌故人道个‌别罢了。或许是众人知道李朝歌没死,或许是女皇对李朝歌有愧,不‌管是什么原因,盛元公主府依然留着‌。   李朝歌进门,主人离去十年,府邸里空空荡荡,毫无人气,但摆设一如往昔,依然保留着‌她离开时的‌模样‌。   没有人敢侵占李朝歌的‌旧府,故而,这里也‌成了最后一片净土。李朝歌避开人群,静静漫步在‌公主府中。府中侍女大部分还是当年她在‌时的‌那‌些,但她们‌变老了很多,曾经连男女之事都听不‌懂的‌少女眼角爬上细纹。她们‌围坐在‌门槛前‌,低声闲话。   即便府邸已‌无主人,她们‌依然按着‌曾经的‌规矩,夜夜在‌主院守夜。侍女们‌的‌世界只有这么大,聊来聊去,话题还是离不‌开旧主。   “公主和驸马离开,已‌有十年了吧。”侍女拨弄着‌炭盆,长长叹道,“不‌知不‌觉,都十年了。”   “海棠姐姐,今日宫城似乎有动静……”   “有没有动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被称为海棠的‌侍女悠悠说道,“我们‌只是替主子守着‌家罢了,若哪日公主驸马回来,总不‌至于无处落脚。无论外‌面的‌人是谁,总不‌敢对这座宅子动手。”   另一个‌侍女一想也‌是,便不‌再关心外‌面的‌政变。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回去,海棠絮絮道:“当年公主和驸马真是神仙眷侣,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这么多达官贵人,再没一对夫妻能像他们‌那‌样‌,风姿玉骨,默契天成。”   “可惜天妒佳偶,公主和驸马早早就去了。”   海棠摇头,动作幅度虽小,但语气颇为坚决:“我总觉得,公主和驸马没死,而是去天上做神仙了。”   “但城里人都说公主和驸马在‌那‌场战乱中死了。仗虽然胜了,人却没有回来。”   海棠依然摇头:“你是后面来的‌,没见过公主和驸马,会这样‌想也‌难怪。你若是见过他们‌,绝不‌会相信,那‌样‌美丽强大的‌两个‌人,会死在‌区区战乱中。”   另一个‌侍女无意瞥见后面的‌影子,吓了一跳:“有人?”   海棠应声回头,此时风吹散乌云,月光投注在‌地上,屏风后朦朦胧胧映出‌一道剪影。海棠怔了下,赶紧揉眼睛,而屏风后的‌影子已‌经消失了。   侍女吓得不‌轻:“刚才那‌是谁?”   海棠喃喃:“公主……”   “海棠姐姐,你说谁?”   海棠眼眶中忽然盈上泪:“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回来的‌。”   旁边的‌侍女将信将疑:“真的‌吗?今夜外‌面风大,可能是树影子吧。就算真的‌是盛元公主,如今已‌经十年过去了,她怎么可能身‌形还如少女一般……”   ……   李朝歌从公主府主院出‌来,从屋檐上踩过,轻巧落到偏院里。这里是他们‌刚成婚时,顾明恪自‌己居住的‌院落。主院依然有人守着‌,但这座院子萧条已‌久,早被人忘了。   也‌幸亏这里被人遗忘,李朝歌才能安安静静待一会。她推开门,静静打量着‌屋子。里面还维持顾明恪离开时的‌样‌子,连书案上的‌卷册都没有收起。看得出‌来主人走时只以为出‌一趟短门,回来会继续看,所以连书卷都没有收拾。   谁知道,他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呢。   李朝歌走入屋内,怀念地划过每一样‌东西。这里处处都是顾明恪的‌气息,李朝歌都能想象到,他是如何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的‌。她渐渐走到桌案边,手指拂过书卷,划出‌长长的‌一道灰痕。   李朝歌感受到手指上的‌灰,忽然感觉到不‌对。她会干出‌将没看完的‌书顺手扔在‌桌子上的‌事,但顾明恪会吗?   李朝歌心脏快速地跳动起来,扑通扑通,声音震得她全身‌一阵紧缩。他不‌会,他一定会整整齐齐地收起来,哪怕只是出‌去片刻。   李朝歌记得,出‌征前‌一夜,顾明恪为了躲清静,特意搬到这个‌院子。既然他明知自‌己要随军出‌征,归期不‌定,为何会把卷轴堆在‌桌子上?   仿佛,是故意留在‌这里,等‌谁回来看一样‌。   李朝歌手指颤抖起来,她几次鼓起勇气,才终于拍干净卷轴上的‌土,看清下面的‌内容。这是一张舆图,李朝歌想起来了,这是他亲手画的‌舆图。有一段时间他突然对山川地理感兴趣起来,翻阅了许多资料,最后还亲手画。李朝歌记得,她还曾在‌好几个‌深夜,亲手给顾明恪递过笔墨格尺。   他在‌暗示什么,或者说,他想通过这张地图,告诉她什么?   李朝歌想起萧陵的‌话,仙人只要神魂不‌出‌问题,无论身‌体变成什么样‌子都没事。而九九雷劫那‌天所有人都看到秦恪的‌魂魄化成流光,穿入云霄,所以才认定他死了。等‌等‌,献祭神魂……   李朝歌眉毛微皱,脑中飞快地旋转着‌。她想起更多事情,那‌天她刺秦惟时,本‌来可以击中第二剑,但秦恪突然出‌来了。既然他能精准夹住李朝歌的‌剑刃,可见他控制身‌体并不‌吃力,那‌之前‌,他为什么任由秦惟占据他的‌身‌体?   而且,三九雷劫后,君崇给秦惟诊脉时,曾惊讶过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比君崇预料的‌还要好。既然秦恪的‌身‌体再接一道雷也‌完全无事,那‌他为什么会昏迷?   甚至更早之前‌,秦恪在‌接受刑罚时,当着‌众人的‌面说秦惟什么时候死,他什么时候进刑天台。如果他真的‌不‌放心秦惟,他大可私下拜托萧陵,为什么一定要当着‌众人的‌面提出‌来?而且领命者是和他有过节的‌储熙,秦恪见了,却什么都没说。   就仿佛,他在‌故意给对方制造机会一样‌。   李朝歌慢慢瞪大眼睛,心脏快速跳动起来。她生出‌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   如果从一开始,秦恪就是故意的‌呢?他进入刑天台前‌有意逼死秦惟,然后在‌三九雷劫仅剩一道的‌时候装晕,主动给秦惟提供机会夺舍。三九雷劫没有完成,秦惟的‌法力被压制着‌,终究要再进刑场,然后,秦恪才夺回主导权。   更改天规不‌只要闯过九九雷劫,还需要祭天,萧陵都知道,秦恪没道理不‌知。但谁说九九雷劫那‌天,秦恪的‌身‌体里只有一个‌魂魄?   那‌天在‌刑天台上散去的‌,到底是秦恪还是秦惟?   李朝歌立刻将舆图摊在‌桌案上,对着‌月光,仔细寻找地图上的‌线索。如果事情真如李朝歌猜测,那‌秦恪神魂无碍,极有可能通过秘术重聚身‌体。这个‌地方要隐蔽,而且,还必须是他们‌两人都知道的‌。   有什么地方是他们‌两人知道而别人不‌知的‌呢?李朝歌飞快闪过几个‌地名,眼神突然凝住。   武神庙!   武神庙是他们‌两人单独探索的‌,后面李朝歌差点被当了祭品,还是顾明恪孤身‌救她出‌来。之后李朝歌发现武神手里握着‌潜渊剑,她害怕被别人察觉,进而给自‌己和顾明恪惹上麻烦,就命人将祭坛炸了。   秦惟的‌帝陵修在‌地下,那‌武神庙,会不‌会有配套的‌地下祭坛?   李朝歌抱着‌这个‌想法再看地图,果然,很快就找出‌线索。他在‌某些地方故意用了不‌同的‌比例尺,乍一看没问题,但仔细算就能发现不‌对。李朝歌二话不‌说,卷起舆图,提着‌潜渊剑就往外‌面跑。   李朝歌在‌崇山峻岭中走了很久,山路圈圈绕绕,要不‌是按照地图,李朝歌绝对找不‌到这里。她又‌穿了好几个‌山林,终于找到一个‌密道。   李朝歌进入密道,她原本‌预备着‌有机关,然而这个‌地方就像在‌等‌候什么人一般,一路走来没有任何机关、结界、禁制。李朝歌心里啧了一声,秦恪这是什么毛病,玉虚宫不‌设禁制,连复生这种‌要紧地方,也‌不‌设禁制?   李朝歌连岔路都没遇到,畅通无阻地走到一座巨大的‌宫殿前‌。她手掌覆在‌门口花纹上,深深吸了口气,才用力推开殿门。   里面古朴庄重,墙壁上嵌着‌夜明珠,幽幽散发着‌冷光。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宫殿中央的‌寒玉床。   李朝歌慢慢靠近,等‌看清上面的‌人影时,再也‌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她滑落在‌寒玉旁,哭得浑身‌都没有力气。这个‌混账,看周围的‌摆设,他不‌知道为这一天筹备了多久,但是他一句话都没有和李朝歌说过。   李朝歌气得狠了,握紧潜渊剑,恨恨往寒玉上撞了一下:“你自‌己睡去吧,我不‌管你了。”   李朝歌虽然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但在‌他没苏醒之前‌,少不‌得留在‌这里,日日守着‌他。   这张床用一整块千年寒玉雕成,凝聚灵气的‌效果尤其好。但若不‌是寒属性的‌人,仅是靠近就会被冻伤。   李朝歌只好挑了个‌不‌会被冻伤,又‌不‌会离他太远的‌地方,慢慢和他说着‌话。   “你既然早有想法,为什么不‌和我说呢?我当时,真的‌以为永远失去你了。”   “外‌面山花开了,这里长着‌很多杏花,漫山遍野都是浅白色的‌花瓣。你如果看到,一定会喜欢。”   “我今日去城镇,听说太上皇驾崩了。她自‌从退位后老得很快,短短几天头发就全白了。她一生都为了权势皇位,但是死时,却恢复了天后尊号,以高宗皇后的‌名义合葬乾陵。重用酷吏是她,滥杀无辜是她,恐怖统治是她,可是重用科举是她,改善民生是她,培养一整套朝廷人才也‌是她。她生前‌最爱玩弄文字游戏,但临终时,只让人给她立一块无字碑。”   “千秋功过,任由后人评说。千古一帝还是篡位妖后,最终不‌过一块无字碑。外‌面百姓说,女皇终究是爱高宗的‌,兜兜转转,临死时还是恢复了皇后身‌份。可笑,对她的‌一生来说,爱情是多么渺小的‌东西,她之所以以皇后身‌份下葬,还不‌为了身‌后哀荣。她怕李怀清算武家,但如果她是高宗皇后,那‌就终是一家人。”   “西奎天尊又‌派人来催了,这回连周长庚都来了。人家耗着‌性命在‌等‌我,我不‌好意思再耽误下去了。秦恪,你该醒了。”   寒玉床上躺着‌一个‌人,他身‌着‌白衣,眉目如画,脸颊白皙清透,仿佛和身‌下的‌寒玉是一个‌颜色。这样‌安静不‌动,他的‌五官越发像玉雕,侧脸线条如山峦般高低起伏,漂亮极了。   李朝歌静静凝视着‌他的‌脸,她又‌想起十二岁那‌年,她无意抬头,在‌云雾之中,看到了她这一生的‌幻梦。   那‌时候他也‌侧身‌站着‌,身‌边白雾翻涌,和如今寒冰上的‌白气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李朝歌看得久了,俯身‌,轻轻吻住他的‌唇。他的‌唇又‌薄又‌凉,吻上去没有任何温度。李朝歌暗暗叹息,正打算撤身‌,忽然觉得手腕被人握住,随即,又‌把她拉了回来。   李朝歌没预料到这一下,一下子跌坐到寒冰床上。她手掌碰到他的‌胸膛,依然冷冰冰的‌,但是里面有微弱的‌心跳声。   李朝歌一点都不‌客气,她手掌摊开,微微一转,潜渊剑顿时从剑鞘中飞出‌,清鸣一声飞到她手中。秦恪只能放开她,捂着‌胸口,轻轻咳嗽了一声:“冷静,你要是现在‌给我一剑,我就赶不‌上你的‌继位大典了。”   李朝歌气的‌咬牙,她逼近秦恪脸颊,鼻梁相抵,眼睛死死盯着‌他:“什么时候醒的‌?”   “刚才。”   “你骗谁呢。”李朝歌咬牙切齿,“我和你说了这么久的‌话你都不‌醒,才吻了你一次,你就恰巧醒了?”   秦恪叹气,他真的‌冤枉,他确实是这个‌时间点醒来的‌。秦恪眼睛中星光浮动,含笑看着‌她:“说明靠亲吻唤醒人当真有奇效。你应该早一点试试这个‌办法的‌。”   上次在‌行宫,他靠亲吻强行把她从梦中带走,这次,换成公主来救他。   李朝歌盯着‌秦恪,最终,没忍住笑了。她再次吻上秦恪的‌唇,秦恪手指按在‌她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   天庭,清光浮动,云雾缭绕。李朝歌站在‌高台上,公开比武。只要她能击败所有挑战的‌人,就能成为下一任西奎天尊。   她和季安过手,没过几招潜渊剑就抵在‌季安胸口。他低头,看着‌这柄熟悉的‌剑,含笑拱手,认输。   后面又‌陆陆续续上来几个‌人,最后一个‌,是周长庚。   周长庚还是一副刚宿醉醒来的‌样‌子,但是今日,他难得换了身‌干净衣服。周长庚站在‌云雾另一端,道:“丫头,拔剑吧。”   李朝歌握紧潜渊剑,这一战,他们‌谁都没有手下留情。他们‌打了一天,从早晨打到日暮,李朝歌身‌上伤痕累累,周长庚也‌不‌好受。   最终,李朝歌以半寸之差,先‌一步将剑刃抵到周长庚喉咙。周长庚低头看了看,难得对她施予一个‌笑。   李朝歌收剑,连手指都是痛的‌。她抬头,看到高高的‌主位上,秦恪坐于正中,对着‌她遥遥微笑。   四周响起悠长连绵的‌道贺声:“恭喜李朝歌,继任西奎天尊。”   银汉迢迢,忍顾鹊桥归路。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鹊桥仙》篇完。   ——《谪仙》,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鹊桥仙》秦观   《谪仙》完结了,连载五个多月,将近一百万字,终于写完了。在这之前我写过最长的文是《拯救美强惨男二》,时隔一年,《谪仙》打破《美强惨》的记录,即将成为我的一篇百万长篇。   《谪仙》开文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一篇非常冒险的小说。这篇不是我擅长的古言甜宠,甚至女主角的性格都不是常见的古言女主。她果决,强势,武力高超,有着宫廷公主的心机算计,但同时又有着江湖侠客的豪爽侠气。   给她起名字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商纣王的都城朝歌。朝歌夜弦五十里,八百诸侯朝灵山。李朝歌的性格就像是朝歌城一样,蓬勃日上,又危险重重,引人向往,又不敢接近。这样一个女主是很不讨喜的,远不如一个娇软善良的女主容易代入,我刚写出第一章 时,给好几个基友看过。所有人看了都说,女主杀人太多了,看起来很狠毒,建议改成女主有苦衷,或者干脆删掉。   但是我一个字没改——除了错别字。如果改了,她就不是李朝歌了。她不是影视剧里被迫杀人、什么都是被人逼的无辜女主角,她就是她,一个鲜明坚定、内心强大的李朝歌。   男主也是我第一次做全新的冒险。作为一个言情男主角,只需要宠女主就可以了,但是我不想再停留在言情上,而想做更高的尝试。因此有了顾明恪,也就是秦恪。在写他之前,我看了好几本法律相关的书,有讲解中国刑法的,有论述大陆法系的,有考证唐朝律疏的,也有辩证法律和道德的。看完之后就觉得我是个傻子,其余一些思考被我融在情节中,赋予了顾明恪。   李朝歌和秦恪这对主角越写越喜欢,后劲儿贼大,结局秦恪为了更改天规祭天的时候,我也跟着哭。许多人都说虐,其实我也觉得虐,但是,这才是秦恪。   他不再是一个字面意义上的宠文男主,而是一个有思想、有原则、有担当的仙人。他是贬谪在人间的神仙,因为他来人间执行任务,我们才有机会,一窥天上的世界。   《谪仙》这本书是我写过的第一本智力武力齐驱并进的男强女强,除了男女主,其他许多角色我都很喜欢。他们各自有自己的人生和理想,世界并不围绕着男女主转。包括前期的天后、后期的女皇,文中很多情节改编自历史上的她真正做过的事情,当然调整了因果,进行了戏剧性处理。我无法评价她,她也用不着我来评价,千秋功过,留给后人的,唯有一块无字碑。   越写越伤感,当我打出“大结局”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又要和一对男女主道别了。他们依然留在自己的世界里,依然快意恩仇,神采飞扬,只不过后面的故事不再有我参与。   李朝歌和秦恪的爱情大概是我最向往的感情,超越了宅院里那些吃醋算计、小三小四,上升到另一个层次。他们两人势均力敌,志同道合,是真正能在长生路上携手走下去的灵魂伴侣,远非第三者可以撬动。所以张彦之到最后也没有对李朝歌说出他的暗恋,他自己都知道,这是一场空欢喜。   至于很多读者说这篇言情戏份少……少吗?我觉得还挺多的,委屈。番外就没有主线任务了,可以随便搞CP,我大概会写李朝歌和秦恪在天界的日常,人间的后续,顺便把正文里的暗线解密。番外明天老时间更新,很快我就会开新文《拯救黑化仙尊》,感兴趣的读者可以提前收藏,也是仙侠背景,只不过这篇是末日仙侠。如果能收藏我的作者专栏——九月流火,那就更好了(卑微)。   这场漫长的马拉松终于到达终点,感谢支持《谪仙》的读者,感谢留评、投雷、灌营养液的小天使,感谢你们喜欢《谪仙》,我们下一个故事再见!   留言抽200个红包,祝大家生活愉快,好运连连~   ——2021年6月30日,九月流火 第166章 番外天庭日常之一   如今天庭有两件大事, 一件是‌李朝歌继任西奎天尊,一件是‌北宸天尊秦恪归位。   众人聚在玉虚宫,君崇给秦恪把脉后‌, 收回手,说:“那么‌强的雷劫, 你‌的神魂没有被雷劫劈灭当真是‌奇迹。经过天雷淬炼后‌, 之后‌神魂会更强大, 但这段时间一定要好好温养,要不然,就是‌一辈子的病根。”   秦恪点头,这些事情他早就知‌道。他现在身体‌如何自己心里有数,给君崇把脉只是‌让他们放心罢了。   君崇诊完脉后‌,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秦恪当了千余年的天尊, 手里积攒了不少宝物, 他身体‌陨毁重铸, 所用的东西绝不会差。   对于仙人来说, 重塑身体‌不算什么‌稀奇事。秦恪当年飞升的时候,凡间的身体‌同样毁灭在炉火中, 但凡人升仙本来就会由‌天雷淬体‌、洗精伐髓,所以秦恪的身体‌在飞升时重塑。秦恪大概和火犯冲, 这次他的身体‌又毁在雷火中,幸而他神魂强大, 硬生生顶住了一百道天雷, 然后‌用双生兄弟同体‌同源的魂魄骗过天道, 自己的魂魄投到聚魂阵中,一边养魂,一边用天材地宝重新凝聚身体‌。   他刚刚苏醒, 本来不宜大动‌,但是‌玄墨的事情已经等不得了,李朝歌必须回天庭,秦恪也跟着搬了回来。现在继位大典结束,一切尘埃落定,秦恪终于可以安心养伤了。   所谓的重塑身体‌问题不大,是‌和神魂俱灭这个下场对比的。想也知‌道,神魂接连两次经受雷劫,身体‌被天雷轰得完全毁灭,怎么‌都不可能是‌小伤。   无论君崇吩咐什么‌,秦恪都点头应了,十分有病人的自觉。李朝歌站在一边,听到君崇口中的注意事项,连忙记下来。   萧陵扫了眼,笑道:“你‌不用帮他记,他自己明白的很。他一个人就能搞定聚魂、塑体‌,想来后‌续温养的材料也早就准备好了。”   君崇也道:“是‌啊,我知‌道的恐怕还没有秦天尊多,说这些不过是‌班门‌弄斧。”   秦恪静静看‌了萧陵一眼,说:“我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比不得东阳天尊。多谢东阳提醒,我会注意的。”   秦恪虽然确实知‌道,但君崇无论说多少都是‌心意,总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萧陵被秦恪警告了一眼,默默摸了摸下巴,叹道:“我之前还在奇怪,你‌下了趟凡,怎么‌变得和煦很多。原来,只是‌我误会了。”   因‌为‌那段时间在秦恪身体‌里的是‌另一个人,所以秦恪才会和人说笑、由‌人打趣。事实上的秦恪依然高冷寡淡,别人开玩笑时他理都不理,更不必奢望配合。   一说起这个,萧陵又要感叹:“你‌们这对兄弟是‌真的了不得,环环相扣,套里有套,说到底,我才是‌被你‌们玩弄于股掌的人。他假扮你‌的时候我信了,你‌假死的时候我也信了,我还为‌你‌担心了那么‌久,没想到,丑角竟是‌我自己。”   “抱歉,是‌我思虑不周。”秦恪脸色素白,双眸幽黑,认认真真地看‌着萧陵说,“但秦惟多疑,稍有不慎就可能全盘皆输。我没能提醒你‌们,对不住。”   萧陵只是‌随口说说,没料到秦恪竟然真的道歉。这个一板一眼、端正肃穆的性格……确实是‌秦恪无疑了。   萧陵摆手:“你‌这话太‌重了,我们当不起。你‌为‌了更改天规,以身引雷,天庭已经欠了你‌一份大恩。告天者必须祭天,我们原先都以为‌你‌陨落了,你‌没事已经是‌意外之喜,我怎么‌还敢当你‌的赔罪?”   天规并不是‌给秦恪一个人设的,说白了,李朝歌已经飞升成仙,原本的天规不再拘束秦恪和李朝歌,这条天规无论改不改,都和他们没关系。可是‌秦恪依然为‌了天下以身犯险,差点魂飞魄散。秦恪没有出事是‌他实力强、智计高,或许还碰了一点机缘,但萧陵绝对没有脸面‌指责秦恪欺骗众人感情,没有提前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失败了怎么‌办?这关系的可是‌秦恪的命。   李朝歌见他们绕来绕去又开始说客套话,连忙打断道:“都行了,只要人没事就好。如今这个局面‌皆大欢喜,好好安排接下来的路才是‌要紧。”   秦恪和萧陵都止住这个话题,不再深入。萧陵说:“秦恪,你‌这些天可要好好养伤。天规改了,许多案子都要重判,曾经被罚到下界的仙人也是‌个问题。这些人要不要召回,召回后‌如何安置,曾经他们受过的刑罚要不要补偿,都等着你‌来安排呢。”   秦恪听到这里脸色凝重起来,道:“我知‌道。我已经想了很久,等过几日我拟一个章程出来,另行讨论。”   君崇静坐一边,听到这里对萧陵笑道:“你‌说着让秦恪养伤,却给他带了好些公务。你‌要是‌再不走,有人就要不高兴了。”   众人不由‌看‌向李朝歌,李朝歌面‌不改色,坦然道:“既然知‌道,那还在这里坐着?”   萧陵和君崇都笑着起身,连连讨饶,这次秦恪难得没有反驳他们的玩笑话,而是‌一脸“李朝歌说得对”的表情站起身,送萧陵、君崇二人出门‌。李朝歌走了两步,发现秦恪也出来了,连忙道:“你‌伤还没好,回去休息吧,我送他们就好。”   秦恪摇头:“几步路,无妨。”   李朝歌听到,不再劝了。这也是‌秦恪和秦惟很大的一个差别,秦惟自认为‌模仿秦恪时毫无破绽,他言行举止确实学得很好,但真正暴露他的,并不是‌言辞,而是‌各种‌小细节。   以前李朝歌在玉虚宫假装照顾“秦恪”时,她一守一整夜,秦惟也坦然受着。当玉虚宫有客人来时,李朝歌去外面‌送客,秦惟会待在屋里,并不会走太‌远。显然秦惟早已习惯唯我独尊,众星捧月,而秦恪不同,他从不会让李朝歌一晚上不睡觉守在榻前,也不会心安理得接受李朝歌的照顾,即便是‌病中,秦恪也会亲力亲为‌。就像现在,所有人都说了秦恪不必出来,他依然将人送到玉虚宫外,目送萧陵、君崇走远后‌才折身回殿。   萧陵和君崇走后‌,玉虚宫又归于安静。窗外云卷云舒,明亮的天光从窗格中照入,投映在寒玉地砖上,交相辉映,皎净圣洁。   两人的衣袂从玉砖上扫过,李朝歌已经换了天尊的服饰,朱红为‌底色,袖缘、衣摆绣着黑色花纹,花纹中心是‌刀枪剑戟,外面‌围绕着祥云仙鹤。秦恪穿着白色衣衫,衣袂上绣着金色的嘉量星芒。两人并肩走在一起,色彩强烈冲撞,却又奇异的契合。   李朝歌问:“九重天风大,你‌在外面‌站了那么‌久,身体‌没事吧?”   秦恪心想这点风都受不了,他还修炼什么‌。他脱口而出:“无妨。”说完后‌,顿了顿,忽然低低咳嗽了一声:“没什么‌大妨碍。”   凡间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秦恪这是‌全身骨头都重组了一遍,光想想就能知‌道有多么‌要命。李朝歌看‌着秦恪冰冷素白的脸,叹气道:“都说了让你‌在阵法里再养一会,你‌偏要跟回来。”   秦恪在凡间一个废弃的地陵中设阵复生。天上聚灵的效果自然更好,然而秦恪未苏醒前感受不到外界的动‌静,留在天上的变数太‌大了,相比之下凡间反而是‌最安全的选择。本来秦恪苏醒后‌应当留在原地养一段时间,最好不要贸然移动‌,但李朝歌要回天庭,秦恪坚决不一个人待着,也跟着回到天庭。   秦恪坐到榻上,说:“天庭迟早都要回来,我不想一个人住在密闭昏暗的地下,不如早一点动‌身。”   李朝歌一下子想到他小时候身份无法见光,就被母亲和宫人养在废弃的冷宫里,从早到晚关着门‌窗,许久见不到人。李朝歌心中一痛,有这样的童年经历,难怪他如此排斥阴暗封闭的地方。   李朝歌默默覆住他的手,秦恪见她似乎误会了,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说:“没什么‌,都过去了,我并不在意。不过,我还是‌很庆幸,在我醒来时第一个看‌到的是‌你‌,而不是‌冷冰冰的地陵。”   李朝歌不知‌道说什么‌,唯有坐近了,更加用力地握着秦恪:“以后‌不会了。以后‌无论你‌生病还是‌受伤,醒来时,都不会只有你‌一个人面‌对。”   秦恪轻轻抱着她,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满足地闭上眼睛:“好。”   秦恪虽然靠着她,但并没有把重量放上来,李朝歌由‌他抱着坐了一会,低声说:“但我更希望,你‌以后‌不要受伤。”   殿中寂静,片刻后‌,一个声音低低在李朝歌耳边响起。因‌为‌离得近,李朝歌仿佛都能感觉到他说话时的震动‌:“你‌还在怪我不告诉你‌?”   李朝歌摇头:“我不怪你‌。你‌也有你‌的事情,计划隐秘,再告诉一个人确实会另生风险。”   “并非我不信你‌。”秦恪靠在李朝歌肩膀上,他脸颊轻轻移动‌,头发就扎在李朝歌脖颈上,又酥又痒,“我并不知‌道这个计划会不会成功。如果成功,我恢复意识后‌自然会来找你‌;如果不幸没有,不给你‌希望,让你‌早日开始新的生活,才是‌最好的结果。”   李朝歌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这些话听起来实在太‌刺耳了。李朝歌静了一会,问:“你‌从什么‌时候察觉的?”   秦恪下巴压在李朝歌锁骨上,低声说:“记不清了。”   他的声音清润又冷感,平时说话如高岭之花,令人望而生畏,但现在压低了声音,声线沙哑,尾音还带着微微的旋,勾人极了。   李朝歌默了片刻,伸手去掐他的腰:“让你‌说就说,还敢用美人计?”   李朝歌的手指碰到秦恪侧腰,在上面‌微微用力。秦恪身体‌僵了一下,依然保持这个姿势不躲,说:“刚醒来,真的有很多事情记不清了。”   李朝歌都气笑了:“那你‌记得什么‌?”   秦恪沉吟了一下,慢悠悠说:“只能记得起最近的一些事情。得看‌你‌想问什么‌。”   “飞升前,你‌骗我的那些鬼话呢?”   “什么‌话?”   还装。李朝歌不紧不慢,手指悠然从他腰线上划过,顺着肌肉纹理滑到后‌背,慢慢在脊椎侧打旋:“真的不记得?”   李朝歌的手指纤细修长‌,隔着凉丝丝的布料,那些触碰落在秦恪身上像跳舞一样,若有若无,若离若即。这实在是‌一种‌很有暗示的动‌作,没有朋友会做这种‌事。如果秦恪不记得诀别那天说了什么‌话,那同理,他也不会记得在江南小岛上和李朝歌做了什么‌。   秦恪静了下,恍然大悟般说:“我好像想起来了。那时候天规横亘在头上,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你‌也知‌道,杨华和牡丹相恋,被投入畜道,我总不能让你‌经受这种‌危险。”   李朝歌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李朝歌执拗又好强,秦恪要是‌不把话说死,李朝歌绝对不依不饶,说不定会做什么‌傻事。她当时还是‌凡人,和仙人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事实证明秦恪的猜想是‌对的,李朝歌以为‌自己被第二次背叛,受到强烈刺激,化悲愤为‌动‌力,很快就飞升了。这个办法无本万利,唯一的麻烦就是‌后‌续收尾。   狠话好往外说,却不太‌好往回收。   秦恪承认了,李朝歌反而越发气了。和他说正事时顾左右而言他,一提起其他事就精神了。李朝歌知‌道秦恪腰上敏感,手指划过他的腰线,又掐了下:“刚才还记不清说了什么‌话,现在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李朝歌才刚刚用力,手背一下子被人握住。秦恪修长‌的手指包裹着她的手,声音不知‌不觉变得低哑:“还往下?”   166章 番外之失忆   如今天庭有两件大事, 一件是李朝歌继任西奎天尊,一件是北宸天尊秦恪归位。   众人聚在玉虚宫,君崇给秦恪把脉后, 收回手,说:“那么强的雷劫, 你的神魂没有被雷劫劈灭当真是奇迹。经过天雷淬炼后, 之后神魂会更强大, 但这段时间一定要好好温养,要不然,就是一辈子的病根。”   秦恪点头,这些事情他早就知道。他现在身体如何自己心里有数,给君崇把脉只是让他们放心罢了。   君崇诊完脉后,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秦恪当了千余年的天尊, 手里积攒了不少宝物, 他身体陨毁重铸, 所用的东西绝不会差。   对于仙人来说, 重塑身体不算什么稀奇事。秦恪当年飞升的时候,凡间的身体同样毁灭在炉火中, 但凡人升仙本来就会由天雷淬体、洗精伐髓,所以秦恪的身体在飞升时重塑。秦恪大概和火犯冲, 这次他的身体又毁在雷火中,幸而他神魂强大, 硬生生顶住了一百道天雷, 然后用双生兄弟同体同源的魂魄骗过天道, 自己的魂魄投到聚魂阵中,一边养魂,一边用天材地宝重新凝聚身体。   他刚刚苏醒, 本来不宜大动,但是玄墨的事情已经等不得了,李朝歌必须回天庭,秦恪也跟着搬了回来。现在继位大典结束,一切尘埃落定,秦恪终于可以安心养伤了。   所谓的重塑身体问题不大,是和神魂俱灭这个下场对比的。想也知道,神魂接连两次经受雷劫,身体被天雷轰得完全毁灭,怎么都不可能是小伤。   无论君崇吩咐什么,秦恪都点头应了,十分有病人的自觉。李朝歌站在一边,听到君崇口中的注意事项,连忙记下来。   萧陵扫了眼,笑道:“你不用帮他记,他自己明白的很。他一个人就能搞定聚魂、塑体,想来后续温养的材料也早就准备好了。”   君崇也道:“是啊,我知道的恐怕还没有秦天尊多,说这些不过是班门弄斧。”   秦恪静静看了萧陵一眼,说:“我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比不得东阳天尊。多谢东阳提醒,我会注意的。”   秦恪虽然确实知道,但君崇无论说多少都是心意,总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萧陵被秦恪警告了一眼,默默摸了摸下巴,叹道:“我之前还在奇怪,你下了趟凡,怎么变得和煦很多。原来,只是我误会了。”   因为那段时间在秦恪身体里的是另一个人,所以秦恪才会和人说笑、由人打趣。事实上的秦恪依然高冷寡淡,别人开玩笑时他理都不理,更不必奢望配合。   一说起这个,萧陵又要感叹:“你们这对兄弟是真的了不得,环环相扣,套里有套,说到底,我才是被你们玩弄于股掌的人。他假扮你的时候我信了,你假死的时候我也信了,我还为你担心了那么久,没想到,丑角竟是我自己。”   “抱歉,是我思虑不周。”秦恪脸色素白,双眸幽黑,认认真真地看着萧陵说,“但秦惟多疑,稍有不慎就可能全盘皆输。我没能提醒你们,对不住。”   萧陵只是随口说说,没料到秦恪竟然真的道歉。这个一板一眼、端正肃穆的性格……确实是秦恪无疑了。   萧陵摆手:“你这话太重了,我们当不起。你为了更改天规,以身引雷,天庭已经欠了你一份大恩。告天者必须祭天,我们原先都以为你陨落了,你没事已经是意外之喜,我怎么还敢当你的赔罪?”   天规并不是给秦恪一个人设的,说白了,李朝歌已经飞升成仙,原本的天规不再拘束秦恪和李朝歌,这条天规无论改不改,都和他们没关系。可是秦恪依然为了天下以身犯险,差点魂飞魄散。秦恪没有出事是他实力强、智计高,或许还碰了一点机缘,但萧陵绝对没有脸面指责秦恪欺骗众人感情,没有提前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失败了怎么办?这关系的可是秦恪的命。   李朝歌见他们绕来绕去又开始说客套话,连忙打断道:“都行了,只要人没事就好。如今这个局面皆大欢喜,好好安排接下来的路才是要紧。”   秦恪和萧陵都止住这个话题,不再深入。萧陵说:“秦恪,你这些天可要好好养伤。天规改了,许多案子都要重判,曾经被罚到下界的仙人也是个问题。这些人要不要召回,召回后如何安置,曾经他们受过的刑罚要不要补偿,都等着你来安排呢。”   秦恪听到这里脸色凝重起来,道:“我知道。我已经想了很久,等过几日我拟一个章程出来,另行讨论。”   君崇静坐一边,听到这里对萧陵笑道:“你说着让秦恪养伤,却给他带了好些公务。你要是再不走,有人就要不高兴了。”   众人不由看向李朝歌,李朝歌面不改色,坦然道:“既然知道,那还在这里坐着?”   萧陵和君崇都笑着起身,连连讨饶,这次秦恪难得没有反驳他们的玩笑话,而是一脸“李朝歌说得对”的表情站起身,送萧陵、君崇二人出门。李朝歌走了两步,发现秦恪也出来了,连忙道:“你伤还没好,回去休息吧,我送他们就好。”   秦恪摇头:“几步路,无妨。”   李朝歌听到,不再劝了。这也是秦恪和秦惟很大的一个差别,秦惟自认为模仿秦恪时毫无破绽,他言行举止确实学得很好,但真正暴露他的,并不是言辞,而是各种小细节。   以前李朝歌在玉虚宫假装照顾“秦恪”时,她一守一整夜,秦惟也坦然受着。当玉虚宫有客人来时,李朝歌去外面送客,秦惟会待在屋里,并不会走太远。显然秦惟早已习惯唯我独尊,众星捧月,而秦恪不同,他从不会让李朝歌一晚上不睡觉守在榻前,也不会心安理得接受李朝歌的照顾,即便是病中,秦恪也会亲力亲为。就像现在,所有人都说了秦恪不必出来,他依然将人送到玉虚宫外,目送萧陵、君崇走远后才折身回殿。   萧陵和君崇走后,玉虚宫又归于安静。窗外云卷云舒,明亮的天光从窗格中照入,投映在寒玉地砖上,交相辉映,皎净圣洁。   两人的衣袂从玉砖上扫过,李朝歌已经换了天尊的服饰,朱红为底色,袖缘、衣摆绣着黑色花纹,花纹中心是刀枪剑戟,外面围绕着祥云仙鹤。秦恪穿着白色衣衫,衣袂上绣着金色的嘉量星芒。两人并肩走在一起,色彩强烈冲撞,却又奇异的契合。   李朝歌问:“九重天风大,你在外面站了那么久,身体没事吧?”   秦恪心想这点风都受不了,他还修炼什么。他脱口而出:“无妨。”说完后,顿了顿,忽然低低咳嗽了一声:“没什么大妨碍。”   凡间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秦恪这是全身骨头都重组了一遍,光想想就能知道有多么要命。李朝歌看着秦恪冰冷素白的脸,叹气道:“都说了让你在阵法里再养一会,你偏要跟回来。”   秦恪在凡间一个废弃的地陵中设阵复生。天上聚灵的效果自然更好,然而秦恪未苏醒前感受不到外界的动静,留在天上的变数太大了,相比之下凡间反而是最安全的选择。本来秦恪苏醒后应当留在原地养一段时间,最好不要贸然移动,但李朝歌要回天庭,秦恪坚决不一个人待着,也跟着回到天庭。   秦恪坐到榻上,说:“天庭迟早都要回来,我不想一个人住在密闭昏暗的地下,不如早一点动身。”   李朝歌一下子想到他小时候身份无法见光,就被母亲和宫人养在废弃的冷宫里,从早到晚关着门窗,许久见不到人。李朝歌心中一痛,有这样的童年经历,难怪他如此排斥阴暗封闭的地方。   李朝歌默默覆住他的手,秦恪见她似乎误会了,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说:“没什么,都过去了,我并不在意。不过,我还是很庆幸,在我醒来时第一个看到的是你,而不是冷冰冰的地陵。”   李朝歌不知道说什么,唯有坐近了,更加用力地握着秦恪:“以后不会了。以后无论你生病还是受伤,醒来时,都不会只有你一个人面对。”   秦恪轻轻抱着她,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满足地闭上眼睛:“好。”   秦恪虽然靠着她,但并没有把重量放上来,李朝歌由他抱着坐了一会,低声说:“但我更希望,你以后不要受伤。”   殿中寂静,片刻后,一个声音低低在李朝歌耳边响起。因为离得近,李朝歌仿佛都能感觉到他说话时的震动:“你还在怪我不告诉你?”   李朝歌摇头:“我不怪你。你也有你的事情,计划隐秘,再告诉一个人确实会另生风险。”   “并非我不信你。”秦恪靠在李朝歌肩膀上,他脸颊轻轻移动,头发就扎在李朝歌脖颈上,又酥又痒,“我并不知道这个计划会不会成功。如果成功,我恢复意识后自然会来找你;如果不幸没有,不给你希望,让你早日开始新的生活,才是最好的结果。”   李朝歌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这些话听起来实在太刺耳了。李朝歌静了一会,问:“你从什么时候察觉的?”   秦恪下巴压在李朝歌锁骨上,低声说:“记不清了。”   他的声音清润又冷感,平时说话如高岭之花,令人望而生畏,但现在压低了声音,声线沙哑,尾音还带着微微的旋,勾人极了。   李朝歌默了片刻,伸手去掐他的腰:“让你说就说,还敢用美人计?”   李朝歌的手指碰到秦恪侧腰,在上面微微用力。秦恪身体僵了一下,依然保持这个姿势不躲,说:“刚醒来,真的有很多事情记不清了。”   李朝歌都气笑了:“那你记得什么?”   秦恪沉吟了一下,慢悠悠说:“只能记得起最近的一些事情。得看你想问什么。”   “飞升前,你骗我的那些鬼话呢?”   “什么话?”   还装。李朝歌不紧不慢,手指悠然从他腰线上划过,顺着肌肉纹理滑到后背,慢慢在脊椎侧打旋:“真的不记得?”   李朝歌的手指纤细修长,隔着凉丝丝的布料,那些触碰落在秦恪身上像跳舞一样,若有若无,若离若即。这实在是一种很有暗示的动作,没有朋友会做这种事。如果秦恪不记得诀别那天说了什么话,那同理,他也不会记得在江南小岛上和李朝歌做了什么。   秦恪静了下,恍然大悟般说:“我好像想起来了。那时候天规横亘在头上,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你也知道,杨华和牡丹相恋,被投入畜道,我总不能让你经受这种危险。”   李朝歌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李朝歌执拗又好强,秦恪要是不把话说死,李朝歌绝对不依不饶,说不定会做什么傻事。她当时还是凡人,和仙人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事实证明秦恪的猜想是对的,李朝歌以为自己被第二次背叛,受到强烈刺激,化悲愤为动力,很快就飞升了。这个办法无本万利,唯一的麻烦就是后续收尾。   狠话好往外说,却不太好往回收。   秦恪承认了,李朝歌反而越发气了。和他说正事时顾左右而言他,一提起其他事就精神了。李朝歌知道秦恪腰上敏感,手指划过他的腰线,又掐了下:“刚才还记不清说了什么话,现在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李朝歌才刚刚用力,手背一下子被人握住。秦恪修长的手指包裹着她的手,声音不知不觉变得低哑:“还往下?” 第167章 番外之逼供   秦恪按住李朝歌的手, 他的下颌还放在李朝歌肩膀上,这些话就像是在李朝歌耳边响起的一样,那股低哑的震动感尤其磨人。李朝歌静了静, 手翻过来,指尖轻轻在他掌心打旋, 一点一点挪到手指根部, 缓慢摩挲他的指节:“剩下的还记不记得?”   秦恪喉结动了动, 依然抵在她颈边,声音低哑微颤:“你指的是什么?”   秦恪的手长得实在很漂亮,李朝歌即便看不到, 从他的手指根部滑到指尖,再顺着线条形状滑回去,都能感受到他骨相的优越。秦恪的手虽然还压着她, 但力道早就放松了,李朝歌摸了一会,顺着他的手指, 抚过他的腕骨,在他手腕后那处浅疤轻轻磨蹭:“你还不知道?”   这处疤是他祭剑时留下的,因为伤及魂魄, 所以即便重塑身体,这道疤还是跟过来了。李朝歌身上也有同样的被潜渊剑留下的伤疤,她现在摩挲这一处, 秦恪不可避免地想起她的痕迹在什么地方。   秦恪微微低头, 呼吸扑在李朝歌脖颈上, 李朝歌正在想他打算干什么,就感觉到一个柔软沁凉的触感压在她血管上。秦恪低头吻住李朝歌的脖颈,感受到唇下那寸皮肤有节奏的跳动, 血液汩汩流过,他的唇也随之吮了吮那个地方。   李朝歌手指一下子绷紧了,她心想是秦恪先动手的,不能怪她。李朝歌的指尖终于放过他手腕上的新月形浅疤,而顺着他的手臂往上滑,一路抚过他修长紧致的小臂,肌理分明的臂膀,宽阔平直的肩膀:“扬州记得吗?”   “不记得。”   李朝歌的手转了个方向,顺着他的胸膛,逐渐向下摸索:“公主府的画呢?”   秦恪的鼻梁抵在李朝歌脖边,低笑:“都说了不记得。”   时间怎么还越来越往前了?   李朝歌的手越过胸膛,流连在秦恪腹部。修仙之人的身体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即便肌肉都是修长紧致的,摸起来实在舒服极了。李朝歌顺着他腹肌的轮廓,一块一块数:“当年女皇让我们和离,你和我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承诺,还记得吗?”   这回秦恪许久不说话。李朝歌手指放的很慢,但还是数完了。她指腹停留在边缘,秦恪靠在她肩上,好整以暇:“继续往下问啊。”   李朝歌暗暗咬牙,他真是好得很。李朝歌手指忽然从秦恪腹部拿开,抵在秦恪肩膀上,将他推开。秦恪正不知道该庆幸自己蒙混过关还是该遗憾就这样停止了,忽然发现李朝歌手上力道没停,继续朝后推他。   秦恪眉梢一跳,眼神倏地变得幽深,紧紧盯着她:“你确定?”   李朝歌的回答是半支起身体,将他推倒在榻上。秦恪不知道是刚苏醒身体弱还是怎么回事,竟然轻轻松松就被她推倒了。李朝歌紧随而上,膝盖跪在秦恪腰腹两侧,单手撑着榻面,压低了问秦恪:“看地陵里的东西,你早就开始准备了。至少在行宫遇到梦魇兽的时候,你就有了改天规的打算,在暗暗动手了吧?”   秦恪靠在榻上,腰带半解,长发微乱,墨黑的发丝搭在雪白的衣服上,冲撞感尤其强烈。秦恪似笑非笑,他手指挑起李朝歌的一缕长发,悠悠绕着指尖打旋:“在公堂诉讼的时候,向来是谁主张,谁举证。你的证据呢?”   李朝歌俯身,吻住他的嘴唇。两人谁都没有闭眼,就那样盯着近在咫尺的对方。李朝歌眼神中势在必得,而秦恪眼睛黑亮湿润,似笑非笑。   李朝歌用舌尖舔了舔秦恪的唇珠,微微用力,牙齿咬住他的下唇,轻轻研磨。秦恪牙关松动,李朝歌趁机撬开他的嘴,从唇间渡过一缕仙气。   秦恪一个能接过九九雷劫、法力深不可测的天尊,竟然接受了这缕仙气。秦恪松开李朝歌的头发,按到她后脑,将这缕仙气一丝不漏地全部吞下。   这是行宫时,秦恪唤李朝歌醒来时的吻法。秦恪接受了,他要是还坚持完全没有印象,那就说不过去了。李朝歌见目的达成,想要后退,被秦恪按住后脖颈,不肯放松。李朝歌在他唇上咬了一口,秦恪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李朝歌嘴唇已经变得晶莹红艳,夺目非常,秦恪眼睛落在那里,都无法说服自己移开视线。李朝歌深深吸了口气,待将气息喘匀后,挑眉问:“承认了?”   秦恪目光描摹着李朝歌的唇形,不甚走心地“嗯”了一声。   李朝歌又问:“你早就认出他还活着了吧。你从什么时候识破秦惟的计划的,武神庙,甚至在抓黑猫妖的时候?”   李朝歌想到这里,忽的恍然大悟:“难怪抓猫妖时,我逼你和我成婚,你一下子就同意了。原来你是为了将计就计引秦惟入套?”   秦恪的手放在李朝歌脖颈上,近乎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一段天鹅颈:“没关系。”   秦恪和秦惟虽然双生双克,相互了解到彼此忌惮的地步,但秦恪毕竟是仙人,仅为了反制秦惟,还不至于让他付出到这种程度。   他同意成婚,必然是他想。   李朝歌冷笑一声,压低身形,鼻梁和秦恪的鼻梁相抵:“我现在真的不太相信你说的话了。”   秦恪微叹一声:“我并没有骗过你。”   “你只是有很多事情不告诉我。”李朝歌盯着下方这张清冷美貌的脸,真是越看越生气。她唇边噙着笑,朱唇轻轻开启:“既然这样,那你应该记得我们当初成婚时的约定,假成婚,婚后各过各的,互不干涉,时间到了就和离。”   秦恪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李朝歌后腰上,他在那截腰线上划过,缓缓道:“我不同意。”   李朝歌轻轻地勾了勾唇:“这是我们婚前明明白白定好的。你最是维护法道公正,竟然要毁约?”   秦恪看着她,喉咙深处低低一笑,连胸腔都在细微颤动:“我早就告诉过你,没事多看看律疏。我们成婚是按照唐律,在官府立了婚书的,受律疏限制和保护。唐律是国家法律,高于私人契约,所以,你和我在婚前立的那道假成婚协议,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无效的。”   李朝歌皱眉,竟然还有这种事?秦恪靠在榻上,手掌在李朝歌腰线上流连,实在不是很想继续聊天了。   秦恪放弃了,说:“好了,我对你道歉,我确实瞒了你。当初裴楚月等人召唤出扶乩鬼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后面又出现了潜渊剑和转世猫妖,我就确定秦惟还活着了。当时我还拿不准他想要做什么,不敢轻举妄动,没想到你突然提出成婚,我想了又想,始终不忍心拒绝,就同意了。我当时已经犯了错,我本预料着他会动手,甚至有可能威胁到你,可是没想到他突然收敛了手脚,不再在洛阳生事,而是绕到了外地。后来我又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他和天庭之人有往来。我于是推测出来,他原来想要杀我,后来改变了主意,想要诱导我触犯天规,趁我神魂虚弱时侵占我的身体。毕竟,他的身体已经死了太久,即便能靠秘术维持不老不腐,也终不是长久之计。而我,长相和他相同,还有健康的身体,悠长的寿命,高深的法力,简直是专门为他定制的新容器。即便夺舍我非常冒险,但回报显然值得他冒险。”   李朝歌觉得这个姿势有点累,换了下手掌位置,微微支起身问:“那我们成婚后面的事,都是他诱导的?包括你和我越来越亲密,也是为了骗过他?”   秦恪又在心里叹气,他就知道李朝歌不会轻易放过他。秦恪说:“有一部分是他安排的,但他毕竟是已死之人,人手、消息以及对朝堂的把控都有限,二张兄弟、李常乐、来俊臣等人都是他控制不了的变数,所以,后面大部分时候,他都在顺水推舟,隔岸观火。”   李朝歌挑眉:“顺谁的水?”   “显然是我的。”秦恪说,“我和你成婚后一发不可收拾,触犯天条越来越严重,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等着我自取灭亡就够了。待我陷得足够深后,他煽动那几个罪仙来报复我。那几个人对我有恨,他们杀不了我,就会想杀了你泄愤。正好那时候女皇对你起疑,他在其中牵线搭桥,于扬州雨夜狙杀你。我果然没按捺住出手了,动静惊动了天庭,将整件事捅大。他了解我,正如我了解他,他知道我一定会顶双份罪,独自回天庭领罚;他也知道经历雷劫后神魂会有虚弱期,我会陷入昏迷。这就是他唯一的机会。就算我进刑天台之前不杀他,他也会自己脱离那副死人躯壳,偷偷让储熙带上天庭。”   后面秦恪一步步顺应秦惟的计划行事,甚至主动封闭魂魄,让秦惟通过红玉玉佩夺舍成功。但秦恪同时也在留钩子,他不让萧陵等人解开他法力的封印,在进刑天台前让人杀了秦惟,把这个时间点卡死,并且主动给秦惟和储熙制造机会。三九雷劫时,秦恪故意留了一道,以他对自己兄长的了解,秦惟唯我独尊且激进冒险,秦惟感受到法力强大的滋味后,绝不肯止步于十分之一。秦惟为了解开封印,一定会赌一把,进入刑天台。   这就是秦恪的目的。等刑天台一关闭,秦恪便能从从容容夺回身体的主导权,撑过雷劫后,送秦惟的魂魄去祭天。秦惟已经杀了他两次了,第一次是祭剑,第二次是抢夺他的身份,秦恪不觉得自己反击有什么不对。   然后,秦恪的魂魄会按照之前的安排进入聚魂阵,他已经在那里准备好了复生所用的东西,待身体重塑、神魂苏醒后,秦恪就能重返天界。他唯一需要付出的,就是熬过两次雷劫。   一切和秦恪的算计无二,秦惟按照秦恪的预料一步步踏入陷阱,秦恪唯一没料到的,就是李朝歌。   这是他们兄弟两人计划里共同的意外。秦恪没料到李朝歌会这么快飞升,会识破秦惟,会借私奔的名义把秦惟引到刑天台;秦惟也没料到,他会对李朝歌动心。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变量,在这场兄弟相互揣测、以命下注的游戏里,李朝歌向着谁,谁就赢了。幸而她是向着秦恪的,而且也足够聪明果决,认出了秦惟却没有声张,还把他骗到刑天台中。这对秦恪的计划影响并不大,不过是早一天经受天雷罢了,但秦恪却付出了这次计划的第二个代价,被刺了一剑。   最好的演戏就是不演,秦恪为了骗过秦惟,当真让自己的魂魄沉睡在识海深处,仅留了一小丝潜伏在外。他“看到”李朝歌刺了自己身体一剑的时候,真是又好笑又感动。好笑在于李朝歌下手真的一点都不犹豫,感动在于,凡间天庭两辈子,所有人都没有认出来他,但李朝歌一眼就看出来了。   秦恪想,他经受九九雷劫,忍受身体重塑的痛,差点灰飞烟灭,都是值得的。   李朝歌若有所思,所以,整件事情就是秦惟算计秦恪,秦恪按照秦惟的思路复盘出来,然后再反过来算计秦惟。秦惟想要拥有秦恪的仙体和地位,而秦恪何尝不想利用秦惟的魂魄骗过天道,更改天规。   这也就能解释秦恪为什么在扬州地陵时对秦惟网开一面,并不是秦恪下不了手,而是他留着秦惟有用。甚至他那天的反应,都可能是装出来的。   李朝歌啧了一声,道:“萧陵说的不错,你们这对兄弟没一个好的,不适合结交。”   李朝歌话没说完,就被秦恪在后腰上捏了一把。秦恪目光不善地看着她:“你提秦惟,我就忍了,现在你还提另一个男人?”   李朝歌笑了下,手掌按住他的腰腹,缓慢俯身:“说完了?”   她按的那个位置非常危险,秦恪喉结动了动,点头:“说完了。”   李朝歌嘴唇越来越近,几乎都要贴到秦恪唇上。秦恪一动不动盯着他,李朝歌专注地看着他,低声道:“那就好。”   然后,她就猛地直起身体,翻身欲要下榻。秦恪忍了半晌,怎么能容忍她做这种事。他立刻抓住李朝歌手腕,按着她的手将她压倒在榻上:“还想走?”   李朝歌双手都被压住,秦恪的身体停在她上方,所有空间都被围住,压迫感十足。然而李朝歌丝毫不慌,她坦然地躺着,含笑说:“你不是在养病吗?”   秦恪一下子卡住。李朝歌屈腿,抬起膝盖,在他腰侧碰了碰:“放开,我要回九华宫处理公务了。”   秦恪无比郁卒,短短几个字,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故意的?”   李朝歌对着他笑了笑,手腕挣脱他的桎梏,轻轻拂过他的肩膀:“病人勿要逞强,君崇可是嘱咐了你要静养呢。”   李朝歌推开秦恪,整了整衣袖,施施然走了。秦恪缓了半晌,无奈地按住眉心:“我就知道。”   从李朝歌一开始问的时候他就猜到李朝歌主动撩拨,后面绝对会抽身离开。但猜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这大概是他计划成功的第三个代价了。 第168章 番外之养病   李朝歌回九华宫, 一方面是报复秦恪,另一方面,也确实脱不开身。   她刚刚接手西奎天尊的担子, 本来就有很多东西需要熟悉。玄墨给李朝歌留下许多公文,李朝歌少不得一一看完, 除此之外, 还要熟悉人手、交接印章、统筹安排, 她一忙起来根本记不得时间,马上就把另一个人抛在脑后了。   过了两天,最要紧的事情总算安排完了。日暮时分, 手下都散了, 李朝歌也能松一口气, 在书房翻阅九华宫这些年的办事记录。她正在仔细阅读,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仙侍停在殿门外,给李朝歌行了一礼, 说:“天尊,有贵客至。”   李朝歌意外地看了眼天色,都这个时辰了, 谁会上门?她合上卷册,问:“是哪位?”   仙侍的表情似乎有些奇怪:“是北宸天尊。”   李朝歌一听, 险些翻了个白眼。她重新打开书, 头也不抬道:“不用管他, 就说我不在, 他自己会回去的。”   “九华宫待客就如此冷漠?”仙侍还没应话, 身后就传来清寒凛正的仙气。仙侍肃容,手贴在额上,对来人行礼:“参见秦天尊。”   秦恪轻轻颔首, 说:“你们都下去吧,我有事和西奎天尊商议。”   李朝歌眼神动都没动,一直在低头翻书。仙侍飞快地看了眼面前这两人,小声应诺:“遵命。”   待其他人退下后,秦恪自在地坐在李朝歌身边,问:“九华宫外那么重的罡气,你就放心让我一个病人等在外面?”   李朝歌轻嗤一声,终于抬眸看他:“那我现在送你回去?”   “倒也不必。”秦恪慢悠悠说,“来都来了,坐一会再走。”   李朝歌翻过面前的卷册,说:“秦天尊有什么事要商议,不妨直说吧。我今日还有许多东西要看,恐怕没时间待客。”   李朝歌尤其咬重了“待客”这两个字,秦恪坦然地整了整袖子,说:“无妨,你看你的东西就好,不必顾忌我。”   李朝歌缓缓说:“这怎么能行。你可是贵客,身体安危关系着全天界。你如今的身体状况连在外面等一会都不行,我若是耽误久了,拖累了秦天尊养病,岂不是罪过?”   “养病在于养,在哪里养并不重要。”秦恪煞有介事地说,“我看九华宫也很安静,于静养无碍。”   李朝歌终于忍无可忍,抬头瞪他:“我还有东西要看,没时间陪你消遣。你不是有许多案子需要重判吗,赶紧回你的玉虚宫去。”   “没关系。”秦恪长袖微抬,桌案上立刻多出来很多卷轴,甚至连笔墨纸砚都有,“我把卷宗搬过来了,你看你的,不必挂念我。”   李朝歌看着他带过来的东西,愕然半晌,挑眉看他:“你打算在这里住下?”   秦恪坦然地点了下头:“天色晚了,外面走路不安全,应当留宿。”   李朝歌都气笑了,她放下笔,说:“若在天庭走夜路不安全,那必然是你这个负责刑狱之人的失职。秦天尊还不赶紧回去修补?”   秦恪脸色素白,清冷又无辜,他忽的扶住眉心,皱眉道:“突然有些头晕。”   李朝歌静静看着他装,秦恪晕了一会,准确地倒在李朝歌身上,说:“我有些头疼,一时无法视物,劳烦西奎天尊照应一二。”   李朝歌低眸,看向他无法视物却很熟练搂住她腰肢的手,悠悠说:“这么严重,要不要给你叫医仙过来?”   “不必麻烦。”秦恪靠在她颈窝,轻轻笑了一声,“我比较喜欢你来帮我治。”   李朝歌听完脸微红,在他腰上撞了一肘子:“登徒子。”   秦恪睁开眼眸,含笑瞥了她一眼,里面波光潋滟,水色空濛:“我说什么了?”   秦恪刚才那个“帮”字很有意蕴,双修也是修炼方式的一种,不失为一类疗伤方法。但是从字面意义上讲,也着实不能说这个字有什么问题。   李朝歌沉默了,秦恪一看情况不对,马上坐好了,说:“你继续看你的公文,正好我有些案子要重看,不会影响你的。”   他人都来了,李朝歌总不能把他赶出去,只有由着他坐在自己旁边,光明正大地抢了她半张桌子。秦恪确实有很多事情要看,天规虽然改了,但收尾工作还有很多。从前的案子自然都要重判,而制定新的法令也迫在眉睫。   灵膳堂早早就接到消息,将北宸天尊的药送到九华宫。秦恪不想打断自己的进程,就没急着喝药,反正食盒外面有保温法阵,多放一会根本不碍事。等他终于腾出手来,已经到了深夜。   李朝歌也差不多同时完成了今日的任务,去后面换衣服。等她回来,见秦恪坐在内殿案前,正在喝药。他喝药的动作很慢,眼睛并没有看着药碗,似乎还在想其他事情。   李朝歌坐下,问:“还在想案子的事?”   秦恪摇头,汤匙在药碗中缓慢搅动:“重判简单,真正难的是如何制定新法规。其实曾经天条不让仙凡相恋是有道理的,仙人和凡人寿命不对等,力量也不对等,如果任由仙人和凡人结为夫妻,可能会滋生出许多问题。最简单的,凡人寿命远低于仙人,在凡人衰老时,另一方出于私欲,极有可能动用禁术,强行延长凡人的寿命。”   “可以发布禁令,严惩主动帮凡人延寿的人。”   “这样限制面太大了,容易误伤。而且很难界定主动,如果仙人从天庭带了益寿延年的仙丹,却‘不慎’遗失在地上,被凡人吞食,算不算主动帮凡人延寿?仙人用自己的法力帮凡人打通经脉,教对方强身健体的法术,算不算违禁?甚至借助双修让自己的法力倒流到凡人体内,又要如何判定呢?”   李朝歌沉默,人皆有情,有情就有私,很多事情无法用冷冰冰的法条控制。秦恪所说的后面两种情况,他们也曾做过。   秦恪继续道:“就算法不责众,允许了因情而自然出现的状况,但若放任不管,很容易引发其他隐患。如果凡人死后,仙人无法忘怀爱人,从而偷偷更改转世,让自己的爱人投一个好胎,岂不是扰乱轮回秩序,对他人不公。甚至凡人有可能利用仙人感情,以情爱为挟持要求对方帮自己发财、揽权、称王,长此以往,必会引发新的混乱。”   李朝歌说:“如果禁止仙人给凡人提供帮助呢?”   秦恪刚才说的情况都是凡人利用仙人,但如果过度保护仙人,同样会产生问题。秦恪回道:“也有隐患。虽然仙界的风气相对人间要单纯保守一些,但不保证没有居心不正之人。如果禁止仙人帮助凡人,那有些仙人四处留情,骗身骗心,事后又以天庭禁令为借口拒绝负责,岂不是伤害凡人?凡人的数量远超于仙人,年轻美丽又新鲜的生命到处都是,此风绝不能开,一旦打开,天庭风气必会变得轻浮放荡,到时候再约束就管不住了。”   李朝歌也想了半天,最后叹气道:“我明白为什么最初天规不允许仙凡相恋了,麻烦太多,直接禁止最省时省力了。”   秦恪说道:“法规是为了保护大多数人的利益,而非高不可攀的冰冷丰碑。原本的天条出发点是好的,但万物皆有情,仙人也难以幸免,仅为了避免后果就直接武断地禁止,有悖于人情。就算会引发很多麻烦,也可以用各种条款限制,每出现一个漏洞,就用一个条款补充,法规向来是不厌烦繁琐复杂的。”   李朝歌见他说了半天,手里的药还没喝,不由道:“好了,新法条的事你慢慢想,现在先喝药。”   秦恪也知道非一日之功,他低头,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秦恪脖颈线长得非常好看,肩膀宽阔平直,脖颈白皙修长,这样的骨架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好看,连简简单单喝药都显得尤其诱人。   李朝歌看着他的脖颈凹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喉结上下滑动,李朝歌没忍住,伸手去碰他的喉结。秦恪捉住李朝歌的手,继续将药喝完,然后才对她说:“别闹。”   李朝歌盯着秦恪,忽然道:“你的药洒出来了。”   秦恪正在放碗,闻言轻轻一怔:“什么?”   衣服和桌子上并没有,哪里洒出来了?   李朝歌倾身,含住他嘴唇,将他唇瓣上的药汁舔干净。她要后退时,被秦恪拦住腰,放到自己怀里:“故意的?”   李朝歌看着他的下颌线,悠悠说:“我比较怀疑你是故意的。”   秦恪浅浅一笑,对此并不回答。他握着李朝歌的下巴,仔细看了看,说:“这种药是专门为了复生调配的,健康人喝了对身体不好。”   “所以?”   秦恪脸色清冷又矜贵,一本正经道:“我帮你吸出来。”   他说着俯身,擒住李朝歌嘴唇。李朝歌忍无可忍,笑着去捶他的肩膀。两人越闹越大,李朝歌腰肢悬空,半撑在低案上,秦恪双手撑在她两边,压着气息问:“在这里还是进里面,你选一个?”   李朝歌慢悠悠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按你说的选?”   秦恪手绕到李朝歌腰上,解开了她的系带:“你说为什么?我已经忍你两天了。”   “是你自己做错了事,你还有理了?”   “好,我认错,但换一个惩罚办法。”秦恪手指灵巧,李朝歌竟然完全捉不住他,没一会身上的衣服就落了一半。李朝歌暗暗咬牙:“你这是认错的态度?”   秦恪非常乖巧地停下,双手摊平在李朝歌身边,一副任人施为的样子:“好,那你来。”   李朝歌轻哼一声,双手伸向秦恪的腰带。她指尖刚刚碰到他的衣料,突然感觉不太对劲:“不对啊,这还不是一个意思吗?”   然而秦恪的衣带已经解开了,李朝歌看到一阵无语,她手指只碰了一下,连力气都没有使,也不知道他的衣带是以什么原理松开的。秦恪立刻拿回主动权,一边动手一边道:“我让你了,是你自己不动。”   秦恪的衣服今日似乎格外松,随便一碰就开了。他外衣落下,露出里面纯白的中衣。衣襟处轻轻散开,隐约可见白玉一样的皮肤。李朝歌瞥到,不知道想起什么,伸手抚上那个地方。   入手光滑平整,皮肤冷冰冰的,像是永远没有温度。秦恪看到李朝歌的动作,恍然大悟般说道:“大意了,我应该在这里伪装一道伤疤。”   李朝歌不由拍了他一下:“少来。没有伤再好不过。”   仙人身体上的伤可以痊愈,唯独神魂不可更改。李朝歌虽然刺了秦恪一剑,但是当时身体里的魂魄是秦惟,那一剑并没有伤到秦恪。之后秦恪塑体重生,除了手腕处因为祭剑留下来的伤,此外再无痕迹。   李朝歌走神的片刻,身上已经被剥了个干净。秦恪覆上柔软,指尖轻轻在她的伤痕处摩挲。他扶着她的腰把她压倒,遗憾道:“可惜,这里无可避免。只能想办法用其他痕迹压过去了。”   李朝歌稍微一碰就敏感的不行,她慌忙握住秦恪的手,低呵道:“住手。”但秦恪另一只手已经划到她后腰,在脊沟处来回碾磨。李朝歌顾此失彼,很快殿内就只余喘息声。 第169章 番外之日常   卯时。   窗外云层流动, 天光朦胧,东方泛起浅金色的光晕。李朝歌按时睁开眼睛,她躺在床榻上, 入目是白色的床帐,庄严清贵的屋顶, 屏风外摆着玉瓶香案, 处处可见仙家气象。   李朝歌才动了动手指, 就感受到后腰一阵酸乏。她侧脸,看到身边睡着一个人。他还在沉睡,白皙如玉, 眉目清绝, 衣领微微散开, 露出半截漂亮的锁骨, 这样静静躺着的时候,美好的宛如一幅画卷。   要不是他的手还搭在李朝歌腰上, 完全看不出来,李朝歌起不来是他的功劳。   李朝歌腰和腿都是酸的,但是多年的生物钟使然, 她躺了一会,还是坐起身来。起身时秦恪的手滑落, 李朝歌怕吵醒他, 小心握住他的手腕, 轻轻放在床榻上。   李朝歌合上床帐, 去外面更衣。她入寝时没有穿抹胸, 但在外面罩了中衣,李朝歌找出干净的抹胸,才刚刚解开中衣, 身后就传来一股凉气。   李朝歌颇为无奈地将中衣遮在胸前,问道:“你早就醒了?”   那阵寒气慢慢靠近,说:“我醒了又不妨事,怎么不继续换了?”   从后面看,李朝歌长发未绾,瀑布一样的黑发松松从肩膀上滑落,散落在腰迹,一截瓷白纤细的腰隐在发后,若隐若现。腰部的弧线猛地收紧,又慢慢延展,凹出一条窈窕流畅的腰臀线,但在最致命的时候隐入白色衣料中,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再往下,就是一双修长紧致的腿。   李朝歌腰线高,双腿又长又直又白,并立在一起时漂亮的惊人。秦恪从后面靠近,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肩膀划过,将背后的长发握在掌心,轻轻撩起;另一只手绕到前面,拽住中衣的边缘,抽走道:“时辰快要到了,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中衣的布料是用日出前的云丝织成的锦帛,白净无暇,穿在皮肤上像云一样轻柔,像水一样沁凉。秦恪将她挡在胸前的云锦抽走,柔软清凉的布料从她身上划过,像是流水一样,李朝歌脊背轻轻颤了一下。   他把衣料抽走了,李朝歌只能用手挡住胸。秦恪已经将抹胸拿在手中,双手从她背后绕过,说:“你这样挡着,我可没法系扣子。”   李朝歌后背僵硬:“不用……”   秦恪气息靠近,若有若无地扑在她耳边,问:“不用什么?”   李朝歌后背感受到他身上偏低的体温,知道再耽搁下去真的要没时间了,只能慢慢松开手。秦恪轻笑一声,手指从她胸前绕过,在侧面熟练地扣住暗扣。   他的手漂亮的像是艺术品,但是做这些事再熟练不过,单手扣暗扣都毫不费力。他手指展开,屏风上的新中衣立刻飘到他手掌上,李朝歌不由朝前走了一步,转身抵住他的动作:“我自己来。”   “我知道。”秦恪自己的中衣也松松垮垮,全身上下只余一根腰带系着。他俯身将中衣罩在李朝歌身上,手指绕过她的腰,替她将腰带系好。他俯身时,本来就不太严实的衣领自然垂落,隐隐露出里面的胸膛和腰腹。   李朝歌瞥了一眼,赶紧收回视线。幸而秦恪替她将中衣系好后就不再作妖了,他环了环李朝歌的腰,自己去另一边更衣。   秦恪自从某日来九华宫“养病”后,就再也没有搬出去过。如今九华宫留着不少他的衣服,玉虚宫也有不少李朝歌的用具。李朝歌换好黑底红纹的天尊衣服,一转头,发现秦恪已经衣冠一新。他头束银冠,身上穿着白底金边的广袖深衣,绶带庄重地压在衣摆上,每一步仿佛都踩在云上,如高山之雪,孤江之月,清姿瑰艳,凛然生威。   李朝歌默默在心底啧了一声,真的是判若两人啊。   辰时。   金乌升起,霞光洒到云层中,随着云浪翻涌,七彩剧烈变幻,潋滟不可方物。仙女们呼朋唤友,手挽着手穿梭在云雾中,衣带在风中缓缓飘动。   这是天界一个再常见不过的祥和的清晨,然而在九华宫后方,气流却骤然变得诡谲激越,罡风将云层搅动成龙卷风形状,在漩涡中心,一个女子正在练剑。她身形在白雾中灵活变幻,手臂、腰肢、长腿的挪动微之又微,可是每一次都能恰好躲过四面八方的罡风。   李朝歌手中长剑横扫,将身周的罡风齐齐削断。混着杀气的罡风打着摆飘散,她刚刚击退一阵煞气,外层的云澜动了动,忽然以更凶猛的速度冲向她。   李朝歌平地跃起,在半空中旋转,腰肢险险躲过一排风刃。她站稳后都没有细看,立刻反手执剑,挡住隐藏在风刃后的攻击。随后,她脚尖一点从地上跃起,剑尖在四周划过一圈,引出一条长长的气浪,猛地朝一个方向掷去。   躲在周围偷看的仙侍们捂着嘴惊呼,李朝歌这一招里饱含剑气,但她攻击的那个地方并没有结界。要是冲到外面,岂不是得毁好大一片建筑?仙女们叽叽喳喳,慌忙道:“天尊是不是出错招了?怎么办,那个方向还有人……”   她们的话没有说完,剑气裹挟着水雾,猛地在一个地方停住。云中的水珠飞快凝成冰晶,阳光照耀在冰棱上,折射出一片璀璨的虹光。一个人影出现在这阵亮芒中,他修长的手掌侧在身边,随后朝另一个方向轻轻挥下,静止的剑气、冰凌瞬间转换了方向,朝李朝歌疾冲而去。   李朝歌侧身躲开冰晶,飞快逼到秦恪身边。秦恪侧了一步,用手指格住她的剑刃,李朝歌执剑逼近,对着那双清凌幽黑的眼睛挑眉:“对战的时候,连剑都不出?”   秦恪轻轻一笑:“能不能让我出剑,看你的本事。”   巳时。   李朝歌在九华宫中办公。西奎天尊负责镇压全天下的杀伐之气,政治清明是吉,战乱连绵是凶,天地间阴阳要平衡,凶和吉同样要平衡。若是某一地煞气太甚,就会滋生妖怪、阴祟甚至邪魔,李朝歌负责的就是把控各地煞气,若发现某一地煞气即将过界,就赶快派人或亲自将其平息,以维持天地平衡。   这个位置重要但危险,不能有一刻放松不说,还容易被煞气侵蚀根基,带坏心性。往年坐上西奎天尊之位的仙人没一个活得久,不是兵解就是入魔,玄墨算是坚持最久的了,但是也不过一千年。   一千年对凡人来说很长,但是对于仙人来说,一千年不过弹指。李朝歌无论年纪还是资历都非常浅,她曾经还想过玄墨等人是疯了吗,为什么敢选她担任这么重要的位置。但是来了之后,李朝歌就明白玄墨为什么选她了。   李朝歌的修炼方法和旁人不同,旁人修炼是为了战斗,而李朝歌靠战斗修炼,以战止战,遇强则强。所以李朝歌不会被杀气反噬,反而还会在杀气的洗礼下愈发强大。   秦恪推荐人时确实没有私心,她仿佛天生就适合这个位置。   午时。   西海妖气变动剧烈,李朝歌不放心,安排人去西海一探究竟。一来一回需要时间,李朝歌去后殿休息,顺便等西海的人回来。   她掀开帷幔,发现秦恪坐在里面。李朝歌问:“玉虚宫里没事吗?”   “有。”秦恪指了下桌角的卷轴,说,“所以我搬过来了。”   这样的情形屡见不鲜,李朝歌经常忙着忙着,就会在九华宫的某个角落发现秦恪。李朝歌最开始还嫌弃他,如今已经懒得说了。她坐到案边,随手拿起卷轴,发现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正楷:“你把新的法令拟好了?”   “没完全好,只是试行版而已。”秦恪揉了揉眉心,难得长出一口气,“暂时先用着,后续若有不妥,再继续改。”   李朝歌算了下从秦恪苏醒到他拿出试行版本的时间,由衷佩服了。她发自真心地问:“你每日看着不务正业,但处理公务却尤其快。你到底哪儿来的时间?”   这话秦恪就不爱听了,他抬眸,似笑非笑瞥了李朝歌一眼:“怎么就不务正业了?你竟然这样不满,看来我日后应当再接再厉,越发勤勉。”   李朝歌吓了一跳,赶紧去看外面的人,幸好她们不曾注意。李朝歌松了口气,隔着衣袖用力掐秦恪的手臂:“住嘴。”   未时。   秦恪惹到了李朝歌,李朝歌不想看他。正好去西海的人回来了,李朝歌抛下秦恪,自己去前殿问话。   萧陵去玉虚宫找了一圈,没见到秦恪,只能无奈地跑来九华宫。他见到秦恪后,都惊愕了:“你是长在九华宫了吗?”   秦恪煞有介事地说:“这里风景好。”   萧陵心里差点破口大骂,见鬼的风景好,他信才是有鬼了!   申时。   萧陵和秦恪谈了许久新法条,然后复刻了一份,打算带回去占卜。这是天庭例行流程,若须弥镜没有示警,就可以在全天界推行了。   萧陵走时,正好碰到李朝歌回来。萧陵忍无可忍,说道:“你们俩人可真会帮我省事,出来一趟,能见到两个人。你们二人能不能固定一下,到底住玉虚宫还是九华宫,省得我每次都扑空。”   李朝歌随口道:“你不是能预测未来吗,这么简单的事竟然算不到?”   “我倒是想算!”萧陵出奇地激动了,“但他不让我算。我要是敢在镜中看和他相关的事情,他绝对能打上门。”   秦恪从里面出来,长袖慢悠悠从玉砖上拂过:“我也着实不觉得,你在镜中看我,是什么正常的事情。”   萧陵简直忍不住要拍桌了:“你以为我想看吗?我要看也该看女人,谁要看你?”   “好了。”李朝歌抬手,面无表情地止住他们两人,朝外指了一下,“要打出去打。”   秦恪和萧陵相互面色不善地别开脸。萧陵正好遇到了李朝歌,便一起说了:“对了,璇玑星君昨日新出炉一壶丹,但今日发现少了一颗,似乎被炼丹房的灵蛇偷走吃了。他抓那条蛇本是为了炼药,没想到笼子没关好,被它偷走一颗仙丹。璇玑说那枚丹药性非常大,足以让灵蛇化形为妖。你这些天注意些,一旦发现妖蛇作乱,立刻将其捉拿。”   李朝歌点头,表示明白。   酉时。   日暮,天庭要推行新法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仙侍一边摆饭,一边说:“北宸天尊真是厉害,这么快就拟定出新法了。等我的假批准下来,我也要去凡间看一看。”   天庭每日都不能缺人,各个岗位轮流休假。这些小仙子们要想去人间玩,得攒旬假。   仙侍们叽叽喳喳说去人间的事,这时候帷幔拂动,秦恪进来了。仙侍们顿时哑了声,低头行礼后,就抱着托盘飞速离开。   秦恪朝后瞥了一眼,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放假的事。”说着,李朝歌含笑睨向秦恪,道,“你如今在天界可谓声威赫赫,连小仙娥都在背后夸你呢。”   秦恪眸光粼粼含笑,如水波一般笼罩着李朝歌:“那你呢?”   李朝歌认真地想了想,说:“要我说,你其他还可以,唯独有一样不太行。”   秦恪眉尖动了动,不动声色问:“什么?”   李朝歌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等吊够了,才噗嗤一笑,探身在他唇边轻轻一啄:“你什么都好,唯独演技太差。”   秦恪心情大起大落,当即揽住李朝歌的腰,危险地掐了掐:“故意挑衅?”   “哪有。”李朝歌同样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真的。你在人间时把顾明恪演成什么样子,你心里没数吗?其实演技不好也不是坏事,至少,我不用担心你欺骗我。”   秦恪看着她亮晶晶的双眸,不由笑了。   李朝歌一带而过,但秦恪明白她的意思。她真正要说的是,演技不好不是坏事,希望他以后再也不需要用到演技,再也不需要扮演别人。   戌时。   晚霞渐渐沉没,仙兽缓慢摆动尾巴,从云层中穿过。在它身后,牵着万千星辰。每只仙兽驮着一个星宿,李朝歌站在鹊桥上,指着远方道:“那就是心宿?”   秦恪颔首:“是。”   拉着心宿的仙兽是一只狐狸,难怪人间将心宿称为心月狐。李朝歌看着脚下璀璨银河,叹道:“银汉迢迢,果真美不胜收。”   秦恪说:“你如果喜欢,可以叫它到近处看看。”   李朝歌摇头:“不必。它还忙着运行星宿呢,贸然改变轨迹不好。我消食消的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秦恪挽着李朝歌的手,不紧不慢走下拱桥。他们走上河岸后,身后浮桥顿时化成喜鹊,拍着翅膀四散。他们两人漫步在夜幕中,夜晚的天庭尤其安静,只能听到风声萧萧。两人的衣袂被风卷在一起,他们经过一株夜光树时,上面的花瓣簌簌飘落,正好贴在李朝歌额头。李朝歌伸手欲要拂走,被秦恪按住。   “等等。”秦恪俯身,仔细地盯着她的眉心,手指轻轻将那片发光的花瓣调整到正中,“很好看。”   亥时。   秦恪去灵泉里沐浴。他慢条斯理解开外衣,挂在一旁的屏风上,悠然道:“想看进来看,何必躲躲藏藏。”   背后传来一声冷哼:“谁在看你?”   秦恪点头,解开中衣上的系带:“好,你在看水。”   秦恪仅着里衣入水,衣料沾了水贴在身上,尤其显身材。他脖子修长,肩膀平直,后背劲瘦,肩胛骨在白色薄衣后若隐若现,尤其是那截腰,细而有力。李朝歌看了一会,坐到岸边,双手贴上他的腰,片刻后又移动到脖颈。   秦恪完全不动,任由她摸来摸去。李朝歌感受了一会,颇为稀奇地说道:“泡温泉你的皮肤都是凉的?”   之前两人同榻而眠,李朝歌感受到他皮肤沁凉,还以为是夜里冷,他的体温慢慢降下来了。没想到,即便在温泉中的时候,他都是这样冰冰冷冷的。   秦恪静了一会,颇为叹服地说道:“你专门跑过来,就是为了验证我的体温?”   “嗯。”李朝歌点头,她坐在温泉岸边,双腿浸在水中,现在她已经得到答案了,便打算起身。李朝歌收回一条腿,抬另一条腿时,脚腕被人握住了。   李朝歌用力抽了两下,不见他松手。李朝歌挑眉:“你干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秦恪转过身,双手握住她的腰,直接就着这个姿势将她抱到水中。李朝歌猝不及防没入温水,刚换好的衣服又湿了。她朝后踉跄了两步,幸而秦恪的手一直箍在她腰上,李朝歌很快就稳住身体。她扶住他肩膀,无奈道:“我已经沐浴过了。”   “我知道。”秦恪将她的头发包在手心,轻巧挽了个发髻,低低垂在身后。秦恪声音低哑,说:“我知道有一种办法,可以让我的身体热起来。”   子时。   秦恪坐在榻边,他身上的衣服是刚换的,发梢还沾染着水迹。他窄长的手掌按上李朝歌后腰,问:“是这里吗?”   李朝歌差点叫出声,她赶紧忍住,回头怒瞪了秦恪一眼:“说好了按摩,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秦恪手掌不疾不徐用力,轻声道:“我又没有做多余的事情。”   李朝歌最近腰肢实在是高负荷,尤其刚才在温泉中,颇为费腰。本来李朝歌睡一觉就好了,但秦恪偏要自告奋勇帮她推拿。李朝歌趴在榻上,感受他的手掌在后背上按压。秦恪腰上敏感,不幸的是李朝歌也是。李朝歌最开始咬唇忍着,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支起身道:“松手,不用你了。”   秦恪轻轻松松困住她的手,将她压在榻上,逼近了,悠悠道:“那可由不得你。”   丑时。   秦恪给李朝歌拉上被褥,在她眉心轻轻印上一个吻。他走到屏风外,无需灯光,借着月色看剩下的卷宗。他注意力集中,处理公文的速度很快,手里的东西没多久就见了底。秦恪放下最后一卷,看了眼时间,竟然才到丑时三刻。   屏风后她依然沉沉睡着,秦恪将公文收起,回到床边,陪着她一同躺下。她似乎觉得冷,无意识挪到离他远的地方。秦恪追过去,后来忍无可忍,将手揽在她腰上,强行锁住她。   寅时。   秦恪神魂强大,才合眼一小会就恢复过来了。他依然闭着眼,听到李朝歌绵长有节奏的呼吸,只觉得内心无比安宁。这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对他来讲,这片刻远比睡眠更宁神。   寅时末,身边人动了动,似乎快要醒了。秦恪呼吸放缓,做出一副熟睡的样子。他感觉身边人睁开眼睛,在床上缓了一会,轻轻抬起他的手,从另一侧下榻。   秦恪手里空落落的,若有所失。但下一刻,他就感觉到有人在他唇边轻轻一吻。   像是一颗石子落到湖中,秦恪心里荡起悠悠的涟漪,唇角也细微弯起。 第170章 番外之秦惟   “大公子, 剑炼好了。”   秦惟正在翻竹简,他顿了顿,合上书, 说:“拿上来吧。”   侍从弯着腰,跪在地上, 捧着一个狭长的木盒递到秦惟身前。秦惟看着眼前华贵深致的黑色剑匣, 许久不动, 侍从双手僵持着,连手都不敢抖。   秦惟最终打开木匣,一阵凛冽杀气扑面而来。他的手指放在剑鞘上, 轻轻划过。   过了这么久, 剑上已经没有温度, 但秦惟总觉得感受到了一阵温热。那是血的温热。   几天之前, 他的孪生弟弟进入剑炉中,用血淬炼了这柄剑。这个办法是在秦惟的授意下提出的, 连理由都是现成的,夔国现在被多国征讨,境况危急, 急需用巫术增强国运。   秦惟知道,以他的父王自大又心虚的性情, 一定会相信这种可笑的办法。襄王雄心勃勃, 想要一统天下, 但同时又对自己极度不自信, 多年来不断求神拜佛, 招揽异士,每次大战都要请神佛保佑。秦惟从十岁的时候就完全看穿他的父亲了,他能轻而易举地操控襄王的想法, 借襄王之手发出一道道政令,不断巩固自己的利益。   曾经是王宫里那些不听话的弟弟,嚣张跋扈的妃嫔,朝堂上反对他的大臣,现在,变成了他的孪生兄弟。   秦惟花了那么多心思收集材料,铸剑祭剑,但是等潜渊剑真的铸好,他连抽开看看都没有。秦惟漠然地将剑放回剑匣中,冷淡道:“收下去吧。”   侍从噤若寒蝉,恭敬跪拜:“诺。”   侍从走了,但是秦惟看着眼前的竹简,再也集中不了精神。   他对这个弟弟的感情很特殊,他一出生就背负着“天命为王”的预言,母后怕预言落空,不断在秦惟耳边念叨,你必须努力,必须成功,必须胜过所有公子,要不然,她的人生就全完了。秦惟也确实展露出不一般的天赋,他从小就聪慧机敏,算数举一反三,字看一遍就能记住。这样的天赋更加助长了王后的疯魔,她的要求越来越严苛,最后,连秦惟犯错都不允许。   即便秦惟早慧,也慢慢吃不消这样的压力了。他极偶然地发现另一个人的存在,他悄悄观察王后身边的人,没过多久,就确定他还有一个弟弟。   原来,王后当年生出来的,并不只是天资聪慧的大公子,而是一对双胎。   秦惟自认为他的生活就够窒息了,没想到,另一个孩子被王后关在冷宫里,常年见不到阳光,连和人说话都不许。秦惟暗暗叹了一声,怜惜自然是有的,但也仅有一丁点,一个从未谋面、和他长得一样,还会威胁他地位的兄弟,能指望秦惟有多少好感呢。   兴许也是天命如此,那个孩子竟然从冷宫里跑出来了,还恰巧撞到正在花园里读书的秦惟。秦惟端坐于坐榻上,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个瘦弱苍白的孩子,心想,原来真的很像。   那一年秦惟五岁,做出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冒险。   他让那个孩子写字,幸而那个孩子还算不蠢,看一眼就学会了。秦惟着实长松一口气,要是这个孩子顶着和他一样的脸,却总是干一些愚蠢粗鄙的行为,秦惟不保证能忍住不杀他。   那个孩子被送走后,秦惟对王后说:“父王已经发现了你动的手脚,与其等父王发作,不如断尾求生,将他放出来。”   王后迟疑:“可是,他的脸和你一模一样……”   “没什么。”秦惟看着纸张上稚嫩生硬的“王”字,慢慢说,“就是要一样才有用。”   没过几天,秦惟得知,王后给那个孩子取名为“恪”。秦惟在唇间滚动这个字,轻轻笑了:“秦恪,好名字。”   他名惟,可见王后对他的期许,而另一个孩子,却取名恪。   那个时候秦惟就隐隐感觉到,他们兄弟二人,日后必不得善终。莠草才能共存,但同一片土地里,如何能供起两只老虎。   秦恪的成长速度很快,连秦惟这种天才都觉得意外。秦恪就像一颗被埋到黑暗里的种子,一旦接触到所需的阳光和土壤,立刻开始飞速成长。才不到一年,他就补齐了王宫孩子五岁应有的礼仪才学,然后开始追秦惟的进度,八岁的时候,就能和秦惟一起上课了。   之后,就开始了他们兄弟相互扮演的岁月。准确说,是秦恪扮演秦惟。   他们共同上课那段时间,是秦惟记忆中少有的温馨时光。他们形影不离,无论做什么都有人陪伴,而且秦惟不需要压制自己的进度,有些时候夫子仅说一句话,他们两人就懂了,随后就能进行下一部分。这种棋逢对手的挑战感让秦惟非常兴奋,他第一次觉得,上课是件不错的事情。   而不像那些蠢货,任何话都得说三遍,他们才能理解。   后面他们渐渐长大,秦惟开始进军朝堂,除此之外要结交他国公子,招揽门徒,必要时还得分一部分时间陪各族贵女宴游,实在无暇兼顾上课。秦惟省略了许多课程,只挑他需要的上,他们兄弟相处的时间也骤然减少。   秦惟不在后,秦恪放松很多,终于能自由发展他的特长。其实秦惟感觉到了,有他的地方,秦恪都在刻意收敛锋芒,但秦惟不在意,恪,本身就要收敛,忍耐。   这种表面平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一切终于发展到矛盾爆发的时候。夔国和邻国对战,秦恪请命。他终于离开了王宫,之后如秦惟所料,笼子中的老虎一旦获得自由,并不愿意回来。   长陵之战的捷报送回王宫,所有人都很高兴,母后难得露出笑容。她疑神疑鬼许多年,如今终于肯相信,她的地位安稳了。而秦惟看着战报,却想,这一天终于来了。   形影不离、兄弟和睦是假象,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是畸形的,怎么可能发展出手足真情?秦惟将他早就准备好的折子递给父王,没过多久,父王就同意了。   找一个秦氏子弟祭剑,换取王国五十年气运不衰。秦惟虽然没有明说,但王宫众人心知肚明,祭剑的人选唯有一个。   襄王和王后去找秦恪的时候,秦惟没有同去。很快,秦惟就接到消息,说二公子同意了。   秦惟毫不意外,他制定这个计划前,就已经知道,秦恪一定会同意。   四十九天后,秦恪死了,理所应当。但是在祭剑那天,发生了一点小小意外。秦恪进入剑炉后,身体骨骼被烈火熔化,血液在高温下蒸发,一点点渗入潜渊剑中。在铸剑即将结束的时候,剑炉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宫殿上方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在一片轰隆声中,一道长而亮的闪电疾驰而下,亮光在百里之外都看得见。等雷声终于结束后,宫殿已经被劈毁,殿中俱是焦土,唯独中央的剑炉毫发无损,潜渊剑静静躺在其中。   剑炉里,哪怕连秦恪的骨灰都没有剩下。   有人说是宫殿建的太高引来了雷电,有人说是潜渊剑太过逆天于天道不同,也有人说,是秦恪飞升了。   那是秦恪飞升时引来的天雷。   秦惟不知道答案,他也并不关心。无论如何,世子之位是他一个人的了,他多年来的付出终于有了结果。没多久襄王退位,秦惟成为夔王,他利用合纵连横之术,挑拨六国联军的关系。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秦惟像是天生的政治家一样,轻而易举就看穿别人在想什么,不出两句话就能猜到对方想听什么。他借着这份可怕的洞察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果真策反了联军。   列国伐夔失败,秦惟先把邻国吞并,然后带着大军,向自己曾经的盟友挺近。孤军奋战的列国像是拔了牙的老虎,很快被秦惟一一收入囊中。五年后,秦惟带着潜渊剑,踏上高高的城阙。   沃野千里匍匐在他脚下,七国臣民皆以他为瞻,千古以来无人能实现的霸业,成就在他手中。   他走到这一步花了二十三年。秦惟从小就是一个很有计划的人,越是艰难、漫长的计划,他越有耐心。现在他完成了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任务,秦惟却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王后从小就在他耳边反复,他这一生是为了王命,帝王之道注定孤独。现在,统一这个目标已经实现了,那他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就算秦惟没在意过,他也知道自己长得好看。或许已经不能用好看来定义,所有见了他的女子,第一面就愿意自荐枕席,从帝姬到民女,从贵族小姐到卑弱宫娥,无一例外。因为得来太容易,所以秦惟从来没有将女人放在心上。在他眼里,唯有千秋功业值得他用心,情爱不过是闲暇时的消遣。   秦惟还是大公子时就有不少女子追着他转,等他登基称帝,后宫越发汹涌。秦惟的后宫里有曾经诸国的公主,有朝廷大臣的千金,也有民间选拔的绝色美女,成分复杂,斗争也非常严重。秦惟知道,但他懒得管,宫斗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需要找一个容貌端正、身体健康的女子,生下他的子嗣,这些女人就完成她们的使命了。   另外,这些女人实在太蠢了,秦惟已经不奢望孩子能像他一样聪明,只要不笨,他就能接受。   但是等皇子生出来,两岁了连简单的算筹都学不明白的时候,秦惟沉默了。他的生母躲在屏风后,小心地窥探着秦惟的脸色。已经是太后的夔王后坐在上首,说:“孩子还小,不要着急。阿芙,将皇子抱下去吧。”   秦惟听到这些话,险些笑出来。孩子还小,他们小的时候,母后可从来没说过类似的话。   秦惟想到这里,微微一怔。他们小的时候……他已经多久,没有想起过另一个人了?   开了这个头后,秦惟一发不可收拾。他这时候才发现很多事情,比如艳冠列国的母后鬓角已经出现白发,比如他的妃嫔生了孩子后脸上皮肤会松弛,比如曾经追随他打天下的谋臣会长老年斑,会步履蹒跚,会连一句话都记不住。   秦惟感受到一种新的恐惧。过去的他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他是天才,一出生就拥有权力、地位、财富,还有一张得天独厚的皮囊。天底下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即便是千年来从未有人实现过的九州天下,也在他手里达到统一。   他可以算任何事,唯独无法阻拦生老病死。迟早有一天,他也会变得丑陋、老迈、愚昧,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念叨。   秦惟无法接受这种事情,在统一天下之后,秦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第二个人生目标。   长生不老。   自从冒出这个想法后,秦惟突然觉得面前这一切索然无味。朝臣禀报的那些事情早在他十二三的时候就解决过,这么多年过去,同样的问题一遍又一遍重复;后宫那些女人吵来吵去,眼角眉梢是恰到好处的争风吃醋,她们嘴上说着爱他,其实话里话外都在给自己儿子和娘家牟利。秦惟看着他们,就像看一出已知答案的默戏。   权力这条路他已经走到了尽头,享受完攀爬的过程后,顶峰的风光骤然失去吸引力。剩下的日子秦惟不再将精力放在朝事上,而是开始寻觅长生。   他服用过很多丹药,试过各种办法,但都无济于事。太后和妃嫔试探地劝过他,但每次才开了话头,秦惟眼神扫过去后,她们就不敢说了。   不知道哪一次秦惟中了丹毒,身体骤然变差。可能是上天有意和他开玩笑,在秦惟放弃了长生不老、重病在榻时,反而看到了希望。   一个方士说,他祖上受过仙人点化,得了一颗仙丹。祖宗只吃了半颗,偷偷把剩下半颗昧下来研究。他们家研究了三代人,终于在仙丹耗尽之前,炮制出一颗仿丹。   丹药来之不易,且仅有一粒。换言之,谁都没有尝试过,方士自己也不知道行不行。   而且,这种药有副作用,极有可能要沉睡许多年才能起效。如果在这段时间秦惟的身体腐朽了,即便秦惟魂魄重新苏醒,也没什么用处。   秦惟没怎么犹豫就吞下了丹药,即便没有这颗药,他也是要死的,不妨抱着希望死。秦惟服用丹药后很快气绝身亡,至于他死后夔国如何,子孙如何,与他何干呢?   秦惟死前为了维持尸身不腐,在几个儿子身上种下了血引,用子孙的活气供养他的身体。秦惟原本以为他最多沉睡十几年,就算血引不断吸收儿孙的生气,短短十年也不至于将他们吸干。但是,他这一睡,竟然斗转星移,山河巨变。   他醒时,夔国已经灭亡许多年,秦家男子因为身上种了引子,代代短命,如今已基本死绝。要是秦惟再耽搁几年,恐怕就没有生气供养他的身体了,秦惟醒来时,面对的就是一个腐烂了一半的身体。   秦惟想了想那幅画面,委实长松一口气。看来,天终究不亡他。   秦惟死时就预料着自己会醒来,故而给自己修建了庞大的地下宫殿,准备了丰厚的陪葬。一旦他醒来,这些人,或者鬼还有荣幸继续服侍他。秦惟陆陆续续唤醒侍卫,这些人已经被做成石头或者兵俑,使用起来并不称心如意。秦惟一边修炼先前准备好的鬼修之术,强大自己的魂体,一边派人出去打听外面的世界。   没想到他这一睡,竟已过了这么多年,地面已经诞生了新的王朝。秦惟毕竟死了太久,神魂不支持他长久清醒,他处在断断续续的昏迷、苏醒之中,在他昏睡时,他的武士就充当守卫,为他守护帝陵;在他难得清醒的时候,这些武士就冲上地面,在各地搜刮活气,回来供养秦惟的身体。   从秦惟苏醒那一刻算起,他醒了一千年,但他真正有意识的时间不过两百年。在这两百年中,秦惟的身体修炼成和活人无异的程度,魂体也大大增强。因为他修鬼道,还发现了一个意外之喜。   他在轮回中发现很多受罚的仙人,从他们口中,秦惟得知了秦恪的消息。   秦恪果然没死,而是飞升到天庭,当了风光无两的天尊。秦恪还是地位最崇高的北宸天尊,主持刑狱,仙人的罪与罚只是秦恪的一句话。   秦惟早就想过秦恪可能没死,但等真的听到这个消息,他内心中的嫉恨还是骤然冲破藩篱,掀起惊涛骇浪。   秦恪并不是死了,而是挣脱凡人的身体,去天上做了神仙。他们兄弟两人一直学的是同样的东西,唯一有区别的,就是秦恪为了国家祭剑,而秦惟没有。   可笑的是,祭剑这件事还是秦惟提出的。秦惟忍不住想,如果当初跳剑炉的人是他,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但是没有如果,事情不会重演,秦惟也不会同意祭剑。秦惟如今虽然靠禁术活了过来,但身体苍白冰冷,不能见明光,不能长时间走动,在地下宛如一个活死人。而秦恪却在天上长生不老,自由自在。秦惟不服,既然秦恪可以,凭什么他不行?   秦惟一边搜集可能对他有利的消息,一边暗暗筹谋升仙之道。秦惟最不缺的就是耐心,耗时越长的事情,越能激发他的胜负欲。   不知不觉,地面上的王朝变幻,新的李唐王朝诞生了。因为石俑都是一次性用品,损耗的速度很快,秦惟获得修炼资源越来越难。终于,秦惟觉得时机到了,安排傀儡去地面上煽动兵变,夺取地面王朝。这样,才能有更多的资源供他修行。   朔方之变如星星之火,瞬间演变成燎原之势,然而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一个流浪汉闯入帐营,杀了朔方节度使。秦惟发现不对,立刻操控傀儡自燃,流浪汉什么也没找到,遗憾离开。   朔方之变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了。秦惟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地面上除了犯了错被贬谪的仙人,竟然还有周长庚这种逃犯。哦对,那个邋邋遢遢像流浪汉一样的人,并非流浪汉,而是天上赫赫有名的杀星——太白星君周长庚。   真是离奇。秦惟因此悄悄关注了周长庚一段时间,自然也发现了周长庚收养的徒弟。秦惟只是粗粗扫了眼那个小女孩,并没有施与太多关注。需要他上心的事情太多了,一个野丫头一样的小姑娘,不值得秦惟停驻目光。   因为遇到了周长庚这个变数,秦惟只得暂停计划,从长计议。他慢慢接触到对秦恪有怨的储熙,从储熙口中,得知贪狼星君化名裴纪安,在人间历劫。   原本萧陵是看好储熙的,但是秦恪一句话就断送了储熙的天尊之路。现在萧陵安排季安去人间历劫,却不送储熙去,可见储熙彻底在萧陵的备选名单上失宠。   夺人钱财,断人前程,无异于杀人父母。储熙气不过,一方面不忿贪狼高升,另一方面又憎恨秦恪。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秦惟和储熙自然而然结成联盟。   早在几十年前,秦惟故意借盗墓人的手将潜渊剑流传在外,四处吸食血气,以血养剑。秦惟自己都是半死之人,不能放血也不方便战斗,便干脆将潜渊剑放出去。秦惟和储熙达成联盟后,秦惟要帮助储熙扰乱贪狼历劫,便动了动手指,轻而易举地把潜渊剑引到贪狼身边,让裴纪安杀了李朝歌。一切如秦惟所料,贪狼果真渡劫失败。   一个连情劫都勘不破的人,如何担当的起西奎天尊的重任?储熙以为这次萧陵总该改变想法了,结果,萧陵竟然请动了秦恪,让秦恪下凡辅助贪狼去了。   在萧陵安排的命运里,原本是没有李朝歌这个人的。萧陵不知道周长庚逃窜到人间,没算到周长庚会救了李朝歌,所以在萧陵的卦象里,李朝歌一直是一个死人。因为周长庚这个变数诱发了李朝歌,进而又引发了更多崩坏,最后,裴纪安的整个人生完全乱掉。   因为多出了李朝歌这个变量,萧陵只好再算。须弥镜计算了很久,最后,给出一道大凶之卦。卦象中说,天庭将有大危机,绝境深处唯有一道生机,那就是派秦恪下凡。   萧陵因而派人去请秦恪。但这些事情储熙不知道,储熙只看到萧陵十分偏重季安,为了扶季安登上西奎天尊的宝座,都不惜请秦恪保驾护航。储熙越发嫉妒,秦惟得到消息,心中却轻轻一动。   他立即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秦惟的身体已经死了,像凡人那样修炼、雷劫然后飞升的坦荡通途已经断绝,秦惟唯一能依仗的,只有他那个当上了神仙的双生兄弟。   或许,双生这一点,是秦惟反败为胜的关键。   萧陵重置时间线,改变凡人记忆,凡人没察觉,但秦惟、周长庚等人都察觉到了。秦惟紧密盯着裴家,与此同时,另一个女子再一次出现在秦惟的视线里。   秦惟早就知道她。前一世里,她是周长庚的徒弟,后来阴差阳错回到洛阳,又阴差阳错嫁了,或者抢了裴纪安。裴纪安和李朝歌惨烈收尾,不乏有秦惟的手笔。秦惟害死了李朝歌,自己却毫无负疚。   与他何干呢,所有选择都是他们自己做的,秦惟不过在背后推波助澜罢了。以秦惟对女人的了解,经历了一场这么痛苦的婚姻,没有寻死觅活都是好的,不会有女人敢再尝试一遍了。可是,她竟然又回来了。   秦惟终于认认真真地看了她一眼,记住了她的名字,李朝歌。   在人间时,秦惟最开始想杀了秦恪,然后顶替他的命格。但杀秦恪必须一击即中,秦惟不知道秦恪实力如何,实在不敢贸然行动。秦惟不断在秦恪身边放妖怪,想试探秦恪的力量。在阴司墓茔复生的罗刹鸟,画着招鬼阵法的扶乩图纸,转世重生的黑猫妖,都是秦惟或直接或间接地引过去的。   但秦恪很少出手,大部分时候,都是李朝歌冲在前面。连秦惟秦恪兄弟用过的佩剑,也兜兜转转落到李朝歌手中。   潜渊剑留在距离秦恪那么近的地方,秦惟本能觉得危险。他派人去洛阳,想趁着上元节混乱,伺机从李朝歌身边取回潜渊剑。但是属下回来禀报时,却说看到了二公子,没时机下手。   秦惟那时候猛地意识到,秦恪和李朝歌走的是不是太近了?   在黑猫妖的时候,秦惟终于验证了他的想法。萧淑妃转世的黑猫原本没有那么强的妖力,是秦惟为了试探秦恪,故意赐予黑猫法力和妖毒。后面带回来的消息果真没有让秦惟失望。   秦恪竟然和李朝歌成婚了。秦惟自认为足够了解自己的弟弟,但接到消息的时候,还是大吃一惊。   秦恪竟然同意和人成婚?秦惟一边觉得匪夷所思,一边被激发出新的灵感。   他发现比杀了秦恪,更好的成仙方法了。   秦恪太过深不可测,而且这些年一直在天上修炼,即便现在实力被压制为十分之一,也不是修鬼道的秦惟能匹敌的。秦惟想靠自己打败秦恪,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如果,秦恪自取灭亡呢?   秦惟改变想法,立刻中止先前的计划,将人手都撤到外围,远远盯着秦恪。同时,秦惟在各地发动祭坛,想借助祭祀的力量,吸取他人的魂魄,转而壮大自己的神魂,为将来夺舍做准备。   但是施行时稍微出了一点问题,秦惟久在地下,对地面掌控力大大降低,龟背村提前被当地官僚发现。在秦恪的领路下,李朝歌也找到了武神庙,北祭坛因此成为废棋。   秦惟即便算无遗策,也不能预料所有事情。他没料到他在世时的一个神庙坍塌后会被其他皇帝改成行宫,也没料到女皇的男宠会提出去行宫避暑。梦魇兽被发现,李朝歌阴差阳错知道了秦恪的身世,秦惟的存在渐渐瞒不住了。但是没关系,梦魇兽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   梦魇兽可以窥探一个人的前世,比如,李朝歌弑母杀弟的前世。   秦恪和秦惟维持着彼此得知,但谁都不主动戳破的微妙平衡。秦惟自知时日无多,加快了布局。他劫走李许李贞,挑起扬州叛乱,吸引李朝歌来江南。但是在李朝歌走后,秦惟派纸鹤潜入皇宫,给女皇投放了从梦魇兽中提取出来的前世梦。   其实那时候秦惟就该想到的,他加快步骤,秦恪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秦恪打了一个很好的灯下黑,秦惟放弃了北祭坛,而秦恪偏偏在北祭坛布置现场。秦惟自认为擅算人心,但是他忽略了,秦恪扮演过他很久,秦恪远比秦惟想象的,还要了解他。   之后一步步都如秦惟预料,李朝歌和“顾明恪”奔赴扬州,扬州大败,李许李贞自杀。遥远的东都,女皇对李朝歌生出猜忌,派五行者暗杀李朝歌。   李许死的时候,秦惟毫无波动。他为什么要帮一个异姓人争夺天下呢?他费这么多功夫,无非是想诱导秦恪违背天条,以及,见李朝歌一面。   他关注了她许久,却从未真正见过她。秦惟有点好奇,能让秦恪动心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   扬州地陵,秦惟如愿看到了李朝歌,也差点被秦恪杀死。但秦恪最终没有动手,秦恪松开他,不管不顾去外面追李朝歌的时候,秦惟轻轻笑了。   这么多年了,他的弟弟果真一点都没变。   可惜了,那位小美人以后无缘得见了。其实她长得还挺合秦惟胃口的。   秦惟完全没有想到,他再一次睁眼,竟然看到了李朝歌。   他和李朝歌对视的那短短瞬息,秦惟脑中划过了许多想法。李朝歌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现在在天上还是地下?莫非秦恪没有应劫?   可是储熙明明说秦恪已经回到天庭领罚,秦惟因此做戏,让储熙杀了自己,并录下证据。秦惟以成功后推举储熙做天尊为代价,放自己的魂魄进入红玉玉佩,被储熙带着来到天庭,埋伏在秦恪身边,伺机夺舍。如果这不是秦恪的身体,那他现在在哪里?   秦惟脑子里飞速盘算出好几种可能,后续计划也随之陈列出来。然而,李朝歌只是愣了愣,随后就惊喜地对他说:“秦恪,你醒了?”   秦惟听到那声“秦恪”,终于放了心。他端起微笑,不动声色地打量李朝歌,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朝歌说自己飞升了。飞升……秦惟听到,不由怔然。多年前他目睹秦恪飞升,没想到许多年后,他身边的另一个人也飞升了。他们皆有成仙的机缘,为何这个人偏偏不是秦惟?   秦惟很快压下心绪,装出关心李朝歌的样子,熟稔地说贴心话。这些事对他来说驾轻就熟,秦惟从十几岁起就能从容地周旋在女人之中,后面他成了皇帝,后宫三千佳丽各个挖空心思讨好他。对秦惟来说,应付女人实在太轻松了。   唯一麻烦的是,这是秦恪的女人。秦惟不了解他们之前的谈话,行事须得再三小心。   在熟人面前扮演秦恪,这对秦惟是不小的挑战。他每时每刻都得绷着精神,飞快分析说话的人是谁,和秦恪是什么关系,他要如何应对。秦惟也第一次知道,原来,扮演别人,是这种感觉。   可是,秦惟低头看着修长有力的手指,感受到脉搏下勃勃有力的跳动,又觉得一切都值得。健康人不会懂活死人对于生命的渴望,秦惟忍受那副半生不死的躯体已经太久了。每每夜半惊醒,秦惟都会被那副身体吓到,他感受着毫无震感的胸腔,时常觉得,他是个死人。   一个苟延残喘、不见天日的行尸走肉。不像现在,秦恪拥有强健的体魄,光明的未来,可以自由行走在阳光下,随意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秦惟送走萧陵等人,不敢放松,立刻去看秦恪留下的手札、案卷。他翻了没一会,听到仙侍传话,说李朝歌和人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秦惟赶到现场一半是为了维护人设,一半是真心好奇。自古以来有人的地方规矩都差不多,新人进入环境后最要紧的就是低调做人,讨好前辈。李朝歌刚来第一天,就敢和人打架?   他坐在高台上,看着李朝歌以命相博,只是因为对方说了秦恪的闲话。萧陵在旁边看热闹,故意调笑地问他:“秦恪,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女人为你出头吧?”   秦惟无奈地叹了一声:“没错,还真是头一遭。”   之前从未有人为他叫过屈,出过头。一来他是大公子,无人敢苛待他,二来秦惟算无遗策,众人只会防备被秦惟算计,还真没人担心过他。   后来他成了国君,又成了皇帝。他习惯于听别人诉苦,出面保护别人,从未有人挺身而出保护过他。在秦惟的印象中,女人要么尽态极妍,要么梨花带雨,他似乎没有见过第三种情况。他的母亲美则美矣,但严苛到近乎神经质,秦惟和秦恪的童年都说不上愉快。后来的王后、妃子长相家世各不相同,但仔细看看,都是一个样子。   她们都在算计他,要求他,即便哭,也哭得楚楚可怜,付出和索求都是拿捏好的。秦惟也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后来他去给李朝歌送药,他本来预料李朝歌会和他要求什么,结果除了被莫名其妙骂了一顿,其他并无收获。   秦惟第一次遇到对他无所求的人。因为无所求,所以他瞬间失去了对对方的控制力。喝药时,李朝歌又来了,她故意激怒他,却又始终对他寸步不离,秦惟低头的时候,能感觉到李朝歌望向这个方向时,眼神中的脉脉温情。   秦惟突然就有些羡慕秦恪。即便得知秦恪成了天尊的时候,秦惟心里也只有愤怒,没有羡慕。秦恪看似失去了很多,但回头想想,他什么都没有失去。   健康,长生,权力,地位,他都有。即便成了仙人,不得不割舍掉七情六欲,但也有人真诚而热烈地爱着他。   而秦惟呢?大浪淘沙,红颜枯骨,到如今,他还剩下什么?   秦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他习惯于每日一睁眼,就有人在不远处等着他;习惯于喝药时,李朝歌总要阴阳怪气地挤兑几句;习惯于他看案卷时,李朝歌坐在另一边,静静做自己的事情。   秦惟刻意忽略掉那些不合理的地方。比如他给李朝歌上药时李朝歌本能躲开的手,他靠近时李朝歌有些僵硬的身体,他碰到李朝歌的肢体时,她总会借各种机会避开的动作。秦惟说服自己,可能是因为秦恪太木讷,李朝歌还没有习惯男女接触。也可能是因为李朝歌和秦恪刚吵完架,李朝歌心里还有芥蒂。   其实,哪有那么多可能呢。秦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自欺欺人。   李朝歌陪他度过的短短六天,是秦惟有生以来难得的宁静时光。不需要和对方斗智斗勇,不需要盘算对方的话,不需要防备身边人,李朝歌所说所做皆是字面上的意思。秦惟一个拥有过很多女人,连孩子都有不少的帝王,竟然愿意陪着李朝歌过家家。两人纯情的像是情窦初开的年轻人,连手都不碰一下,夜里共处一室,就只是说话聊天。   秦惟觉得秦恪有点可笑,成婚那么久身体接触还停留在这个层次,秦恪怕不是真有什么问题吧。但另一方面,秦惟又很珍惜这种纯粹的温情。   不含任何身体欲望,只是单纯的喜欢。秦惟后来回想,大概是因为他从未得到过吧。   所以遇到的时候才那样珍惜,不舍得打碎,也不舍得怀疑。   最后一天,他们两人在窗前看日落。提到人间时,李朝歌眉眼中满是落寞,嘴里却说不在意。秦惟望着天边云霞,当真动起了一生一世的念头。   这是他十二三最莽撞的那个年纪,都嗤之以鼻的蠢事。   后来李朝歌带着他私奔,秦惟跟被蛊惑了一样答应了。浮桥上她差点摔下去,秦惟本能将她护在身前,下一瞬间,就被她一剑穿心。   秦惟深深看着她,不由笑了。时机、火候都拿捏的非常好,先装作和秦惟闹别扭,激起秦惟的愧疚感,然后用陪伴慢慢瓦解秦惟的防备,最后适当露出孤独无助的一面,让秦惟怜惜。紧接着提出私奔,秦惟很难拒绝。   男人真是一种很好琢磨的动物,没有人会对自己保护的人心存警惕。在秦惟救她的时候,就是李朝歌下手的最好时机。   秦惟这才真正明白,秦恪为什么会栽在她身上。   柔柔弱弱的菟丝花确实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但没有人会将宠物和自己相提并论。唯有独立的灵魂,才会被人平等对待。   若是早些年,李朝歌在他还活着时出现在夔国,他也会对这样的女子感兴趣。   秦惟特别想问,如果他刚才没有救李朝歌要怎么办?李朝歌会真的摔下去,尸骨无存。她对秦恪就这样死心塌地,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来冒险吗?   然而秦惟已经没机会了。李朝歌那一剑刺下去后,身体连着魂魄一起痛,识海深处也翻涌起来。秦惟知道,他输了。   他用命来算计秦恪,秦恪同样以性命做套,请君入瓮。   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兄弟二人,还真是相像呢。   外人皆猜测秦惟发现自己中计时该有多么愤怒,其实秦惟当时很平静。他被李朝歌刺那一剑时,心里想的是他被蛊惑不亏;他感受到秦恪还活着时,心里在想输给秦恪,也不亏。   他为长生执着了千年,期间害死无数生灵,耗费无数心血。在天界这短短六天,他的梦圆了,此后再无执念,消散也没什么遗憾。唯独遗憾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没能告诉她,他是谁。   秦惟的魂魄浮在刑天台上,用尽全力去够李朝歌的手。这一次她没有认出来,不顾自己身上的伤来抓他。秦惟亲眼看着李朝歌身上的伤尽数崩裂,鲜血染红了底下的焦土,但是在即将碰到的时候,他消散了。   秦惟的神魂悠悠升向天际,失去意识前,他看到李朝歌吐了口血,重重倒地。秦惟无声叹息了一声,可惜,他没有来世了。   不过,有秦恪在,即便有来世,他也不会有机会了吧。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那日看夕阳时,其实他想告诉李朝歌,并非无处是她的家。 第171章 番外之人间   延平八年暮春, 风吹柳絮,落花满长安。   高子菡经历了半生起落后,终于在延平年间回到京城。她和母亲东阳大长公主的罪名得到平反, 封邑待遇恢复如常,然而这时候, 东阳大长公主已经在十多年的流放生涯中拖垮了身体, 刚回洛阳就去世了。随后, 李怀恢复唐制,重回长安,高子菡也随着新朝搬回旧都长安。   武皇执政这十多年间, 李唐皇室凋零的厉害, 如今还活着的不剩多少。李怀和李常乐见到了少年时的玩伴高子菡, 都十分唏嘘。李怀对这位表姐非常优待, 李常乐更是亲自做媒,让高子菡再婚。   这样一过, 又是八年。高子菡已经四十岁,即便多年来仔细保养,眼角也不可避免爬上细纹。今日曲江池游春, 高子菡带着女儿赴宴,结果, 在宴会上闹出了事。   高子菡姿态端庄地带着女儿回府, 一上马车, 她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小女儿三娘知道自己惹了事, 低着头, 用力攥自己的衣带。   二娘看了看,道:“阿娘,你不要生气。三娘也是性子急, 和永和县主说话急了些,你不要怪罪她。”   三娘一听,当即抬起眼睛瞪人:“要你假慈悲!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谎话精。”   二娘一听,不由泪盈于睫,委屈巴巴地看向高子菡。高子菡感到头疼,二女儿是她在外地流放时生下来的,生父出身不高,再加上流放时条件不好,所以高子菡无力顾及女儿的教养。二娘养出一身小家子脾性,心性也长歪了。回长安后,高子菡得到皇帝和广宁长公主的优待,物质条件大大改善,又和另一个丧妻的世家子成婚。对方带来一个大女儿,高子菡又和新丈夫生下了小女儿,二娘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家里的情况也越发微妙起来。   再加上三娘毕竟是高子菡老来得女,高子菡和丈夫都知道这极可能是他们最后一个孩子了,所以两人都非常娇宠。三娘一出生就落在富贵堆里,没经历过垂拱年间的政治苦楚,又有父母娇惯,性子变得十分张扬跋扈。今日,三娘甚至和李常乐的小女儿永和县主闹了口角。   那可是封邑万户、说一不二的广宁长公主李常乐啊,她的女儿便是在长安横着走都没人敢说什么,三娘这个愣头青被人挑拨了几句,竟然敢给永和县主不愉快。都惹出这么大的篓子,两个女儿毫无危机感,居然还在这里斗嘴。   高子菡无比心累,她冷着脸,呵斥道:“都给我住嘴。”   二娘三娘终于意识到母亲是真的生气了,都讪讪住了嘴。高子菡沉着脸,骂道:“三娘,我看我对你真是太纵容了。你哪来的胆子,敢和永和顶嘴?”   小姑娘脸皱成包子,替自己辩解道:“还不是她欺人太甚。刘姐姐都被她欺负成什么样子了,我打抱不平有错吗?”   刘姐姐……高子菡一听这个姓氏就气得头晕。原来,是刘家的女儿在背后挑唆,她就说谁敢冒犯到他们家头上。   刘氏是李怀的皇后,当年李怀被武皇圈禁,困于深宫十年,不得自由。是刘氏一直陪伴在李怀身边,不离不弃,日日给李怀打气。后来李怀复辟,重新坐上皇位,第一件事就是封赏妹妹广宁公主及妻子刘皇后。   垂拱末年,李怀、李常乐、刘家合力发动政变,诛杀男宠,逼武皇退位。但是等李怀坐上胜利宝座后,这个集团立刻瓦解,李常乐和刘皇后的矛盾日益尖锐起来。   神龙政变后,李常乐的权势到达巅峰。她封邑万户,党羽遍地,宰相有三分之二是她举荐上去的。就连皇帝李怀都公开在朝堂上说,朝廷大事有拿不准主意的,尽可去问广宁和太子。   李怀愿意给妹妹分割权力,但是刘皇后可未必。刘皇后亲眼目睹自己的婆婆做到了哪一步,如何愿意再放任武皇的女儿势大。有武皇这位母亲打头,李常乐废帝自立,也不是全无可能啊。   刘皇后和自己的儿子拧成一团,全力对抗李常乐。李常乐的驸马还是武元庆,她和武元庆生了二子一女,武皇在世时她天天想着和离,但是等女皇真的去世了,李常乐反而和武元庆结成同盟。   天底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广宁长公主和东宫不睦不是秘密,高子菡知道,但不代表她想卷入进去。她出生在永徽年间,历经永徽、景明、垂拱、延平四朝,经历了三次婚姻,两次流放,十年内痛失父母亲人。她像一朵浮萍,无力地挣扎在政治浪潮中,生死哀荣都不由她。她实在累了,少女时的野心壮志早就被现实磨平,剩下的日子她只想安度余生,委实不想再牵扯到政治斗争中了。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高子菡想避,刘皇后却不让她避。太子和广宁的斗争日益尖锐,大人们的敌意慢慢渗透到孩子之中,三娘这次卷入刘家女和永和县主的纷争,就是一个例子。   高子菡阴沉着脸,第一次毫不留情地斥骂女儿:“就你,还敢替刘家的女儿出头。她们的姑母是皇后,表兄是太子,你有什么?没有金刚钻还想揽瓷器活,你也不想想,你有打抱不平的实力吗?”   说到这里,高子菡微微恍神。打抱不平……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在她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的时候,曾见过一个人。她聪慧美丽,武艺高超,仗义果决,她在时,曾替许多人声张过正义。   还有另一个人,清冷如仙,不畏强权,永远公平正义,永远光风霁月。   高子菡盯着车厢,眼神陷入迷离。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马车在长安城中驶过,车轱辘不慎碾过石头,咯噔一声,车厢晃了晃,车帘也随之荡开。   一闪而过中,高子菡看到街边站着一男一女,女子身高到男子肩膀,两人一个穿着白衣,一个穿着红衣,正拿着一张图说话。高子菡眼睛骤然瞪大,她不顾仪态扑到车窗边,掀开车帘,用力看向后方。   长安车水马龙,往来如织,车夫灵活地架着马车,很快就驶出街角。那两个人影也淹没在人海中,再也看不到了。   高子菡定定望着车外,忽然开始流眼泪。   二娘三娘正在斗嘴,她们正掐得起劲,突然发现母亲泪流满面。她们吓了一跳,慌忙围上来看。   “阿娘,你怎么了?”   “阿娘,你别吓我。我以后再也不和永和斗气了就是。”   女儿小心翼翼在她耳边道歉,但高子菡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的视野里只余那两人。   当年她们还年少,裴楚月,李常乐,长孙娘子,高子菡,每个人的眼睛都是亮的,一往无前又天真娇俏,还没有被后来的风霜染上阴霾。她们对情爱懵懂又向往,竟然偷偷测算扶乩。   那时候的高子菡自命不凡,想要成为洛阳中最出风头的女子。她写下了自己的愿望,结果差点死于她的野心。   在她命悬一线时,她看到一个女子跃上高楼,红衣鲜艳如火。在她半梦半醒之间,她又感觉到有人在她眉心点了一下,倒立的视觉中,她仿佛看到了神仙下凡。   如今她已经身材臃肿,两鬓斑白,女儿们开始重复她们当年的路。唯独那两个人,依然纤尘不染,容貌一如往昔。   他们看着对方笑的时候,眼睛仿如初见,年轻明媚。   高子菡哭着哭着,又笑了。真好,她跌宕起伏的一生,不过是他们短短一程。她记忆中最宝贵的惊鸿孤影,亦只是他们随手为之。   时光打败了英雄美人,却未能改变他们。   李朝歌和秦恪来下界寻找妖蛇。他们听说长安有妖气,不远千里来到长安。两人拿着地图,一边询问长安百姓,一边标注可疑的地方。   李朝歌画圈时,秦恪似有所感,抬头朝街道望去。李朝歌感受到他的动作,回头,看向熙熙攘攘的大街:“怎么了?”   秦恪收回目光,摇头道:“没什么。”   李朝歌朝前方望了眼,隐约看到一架华贵的马车离去。李朝歌猜到里面的人是谁了,但是阔别多年,故人安好即可,相逢不必相认。   她低头,继续在几个自己怀疑的地方指点:“这里水泽旺盛,是蛇类喜欢的环境;这里连续几个月出命案,死法诡异,也有问题;还有这里……”   秦恪听完,轻轻颔首:“我们一个一个排查就是了。难得来人间,不着急,慢慢找。”   李朝歌笑了一声:“这本来是九华宫的任务,你蹭了我们的外差费用,还好意思说不着急?”   秦恪对此毫无负担,理所应当道:“你一个人也是走,多我一个又不妨碍。”   李朝歌和秦恪按照先近后远的顺序排查,正好他们在长安,就先从长安周边查起。然而李朝歌怀疑的几个地方都扑空了,妖魔鬼怪有,但并不是偷吃了仙丹的蛇妖。   一别多年,长安依然繁华无双。李朝歌和秦恪查完最后一个地方,随意收拾了东西,就打算出城。   宵禁对他们来说形同无物,两人也不是凡夫俗子,走夜路根本不算什么。李朝歌和秦恪离开客栈时,隐约听到城北有兵戈声。李朝歌回头只扫了一眼,就对秦恪说:“走吧,去岳州。”   秦恪问:“你不回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李朝歌说,“盟友反目,手足相残,只要有权力在,人间的斗争就不会停止。没什么可看的,我们走吧。”   秦恪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好。”   城北,广宁公主府。   李常乐坐在纸窗后,窗外,侄儿年轻、富强、野心勃勃的声音响起:“姑母,你输了。父皇还不知道你做了什么,看在你当年协助神龙政变的份上,我给你留最后的体面。姑母,请自我了断吧。”   李常乐抬眸,已经不再澄澈的眼睛扫过四周。宫宇深深,满目浮华,柱子上还挂着白幡。   昨日,武元庆死了。李常乐嫌恶了武元庆一辈子,但是他死的时候,却给李常乐带来剧烈打击。李常乐悲痛难抑,不得不推迟政变计划,结果仅是差了一天,她就被年轻的侄儿反杀。   明明刚成婚的时候,李常乐那么恨武元庆,但是最终,旧友交恶,兄妹生隙,姑侄相杀,所有人都和李常乐渐行渐远,留在身边的只剩下丈夫和儿女。一辈子有那么多风风雨雨,两人相互携持,相互防备,竟也走下来了。   这里的摆设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这里不是魏王府,不是东都,不是年少时她住惯了的紫微宫,而是长安。   李常乐垂下脖颈,她知道她输了,若她昨日按原计划发动禁军政变,或许还有胜算。但政斗中没有如果,李常乐永远不知道,如果武元庆没死,她会不会胜利了。   李常乐饮下毒酒,一如多年前她逼武元孝的发妻徐氏饮鸩。不知道是毒效发作还是临死前出现幻觉,李常乐竟然看到了洛阳。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她穿着鲜嫩的轻薄春衫,被裴楚月拉着,提着裙摆奔跑在上阳宫中。   裴楚月从前面回头,眼睛羞怯又晶亮,笑着对她说:“阿乐,快点,我大兄和表兄在前面。”   她们俩人像小鹿一样穿过杏花杨柳,玉胸半露、簪花高髻的贵妇人们见到她们,慌忙让开,引发一路惊呼。她们终于跑到湖岸,两人气喘吁吁。裴楚月踮起脚尖,对着前方招手道:“大兄,顾表兄。”   水边,四个人影缓缓回头。他们俱是少年模样,身姿挺拔,气质不凡。   李常乐倒在桌上,握着酒杯的手垂落,酒樽“噔”的一声坠地。   李常乐的声音也掩没在这声清响中。   “裴阿兄……”   窗外,年轻的太子听到李常乐死了,开怀大笑。他眉目英挺,英姿勃发,举手投足间满是少年意气。他大步向外走,落地坚定,眼神明亮,仿佛千秋功业正在前方,等着他去挥毫。   “传令下去,广宁长公主欲要谋反,被东宫识破后无颜苟活,已畏罪自尽。”   ·   岳州。   客栈中,一个少女盘腿坐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下方。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从后面跑过来,拿着风车,颠颠道:“姐姐,你陪我玩。”   少女瞧见男童,立刻露出嫌弃之色。她喝了声去,从栏杆上跳下来,足尖轻轻一点,就落到男童完全够不到的地方了。   小男孩见姐姐又走了,着急地站在围栏后够:“阿姐……”   “你自己玩去,我可没时间陪你。”少女嫌弃地瞪了眼弟弟,她望向窗外,眼神中满是向往,“爹和干爹、莫姑他们说什么呢,怎么这么久都不出来。区区水蛇有什么可怕的,看我一招飞龙在天,掏了它的心。”   借着楼阁高度优势,极目望去,隐隐能看到一片白蒙蒙的水泽。八百里洞庭湖近在眼前,但长辈却三令五申,不让她单独行动。少女一身劲儿没处使,郁闷极了。   她晃着腿坐在房梁上,所有心思都在前方的妖怪上,早忘了弟弟在哪儿。她斜倚着,自言自语道:“到底什么时候能去打妖怪啊。为什么我不能像莫姑姑一样,天生一双阴阳眼呢?力气大有什么用,轻功好有什么用,一点都不帅气。”   少女说着,不由开始比划降妖的招式。她自己玩了一会,无意间往下一扫,发现弟弟不见了。   少女悚然一惊,立刻从楼上跳下来,连跑带跳出去找人:“小崧,快出来,不要捉迷藏了。你再躲我真的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陪你玩了。”   她一路走到客栈外,好险在路口看到了八岁大的弟弟。她长出一口气,马上虎着脸走过去,重重拍了下弟弟的头:“谁让你乱跑的!”   然而小男孩却毫不害怕,他仰着头,咧嘴一笑,露出里面只长了一半的门牙:“阿姐,我看到神仙了。”   “放屁。”少女虽然容貌娇妍,但说出来的话却非常有江湖气概。她骂完弟弟后,眼神一凝,注意到周崧脖子上挂着平安符。   平安符有两块,一前一后压在周崧的衣服上,上面还萦绕着法力的痕迹。少女感受了一下,脸色肃穆起来,问:“刚才是谁来了?”   “一个大哥哥和一个大姐姐。”小男孩高兴地用手比划,“他们长得可好看了,一个穿白衣服,一个穿红衣服。”   洞庭湖边,李朝歌望着浩浩水泽,叹气道:“璇玑的丹药效果未免太大了。我以为灵蛇吞食后会变成大妖,没想到,竟然直接化蛟了。”   秦恪站在她身侧,白衣在长风中猎猎作响:“他没事就喜欢试验新药,这不知道是他试验的哪一种。灵蛇化蛟总是机缘,看在它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的份上,饶它一命,先把它带回去,给璇玑看完后,再放下来。”   李朝歌点头,右手握住剑柄,缓慢拔开。寒光闪过,洞庭湖似乎感受到召唤,掀起巨大波浪。李朝歌轻轻一跃从水雾中穿过,衣服上一滴水珠都没有沾。她长剑划过,轻而易举击退蛇尾。李朝歌在蛇腹上踹了一脚,借着后弹劲踩在水波上,道:“你就在旁边看着?”   岸边仿佛传来轻笑。烟波浩渺的洞庭湖忽然涌起大风,水面被风吹起巨大波浪,浪花忽的变成冰柱,把欲要逃跑的蛟蛇左右架住。蛟蛇行动受制,李朝歌再次上前,踩到蛟蛇头顶狠狠给了一剑。蛟蛇被打晕,重重从半空中摔落,在即将砸到水面上时,被一股无形的法力收走。   秦恪将蛟蛇收入袖里乾坤,他看了眼天色,说:“比预计的时间早。我们还有几天空闲,去剑南吧。”   李朝歌收了剑,背对着渺渺水泽,万里长风,颔首轻笑:“好。”   远处,楼阁上,周姮盯着忽然风起云涌又忽然风平浪静的湖面,愕然半晌,问:“这就完了?”   周劭年已过四十,一身肌肉依然雄厚惊人。他瞥了女儿一眼,捞起地上的儿子,道:“你以为呢。行了,回去收拾东西,我们走吧。”   周姮撇撇嘴,还是不情愿这趟打妖怪之旅就这样结束了。她飞快追上父亲,叽叽喳喳道:“我们要不要再去看一眼?难得出来一趟,着急回去做什么。那两个人到底是谁?”   周姮出门,正好撞到了白千鹤和莫琳琅。莫琳琅听到她的话,微微一笑,回首看向天水尽头:“他们是谪世之仙。”   雾蒙蒙的湖面上,两道身影逐渐缩小。一人一剑长相伴,仗剑天涯,不问归期。   ——《谪仙》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