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零农场小媳妇》 作者:芥末三三   文案:   赵菀香从快穿世界回来,终于重生回七十年代的原世界   上辈子她性格软弱自卑,在亲爹下放后,被后妈和亲戚逼着嫁给有权有势的老男人,要不是沈奉及时赶回来将她救出火坑,一辈子就彻底毁了。   后来沈奉承诺要娶她,和她相守一生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在一起,她就收到沈奉在回城路上为了守护人民安全和财产,英勇牺牲了的电报。   赵菀香重生回来,暗自下了决定,这辈子不仅要提早嫁给沈奉,还要改写两个人的命运。   于是她带着一空间物资赶往了西南边陲。   #你的理想在远方广阔的天地,我愿陪你献出青春和汗水,哪怕扎根于此,把这当做一生的事业#   #你守边关,我守护你#   1.甜宠,打脸,治愈,奋斗   2.隐藏富贵花&深情内敛军人   标签: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菀香/沈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守边关,我守护你   立意:爱情是心底的流露,唤起生命的热爱 ============ 第1章 一切都还来得及   “菀香你就听姑句劝吧,人家蒋厂长虽然年龄大点,可长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又是面粉厂厂长,听说家里顿顿吃白面,月月吃猪肉,你嫁过去还不得天天吃香喝辣,就等着享福吗?”   ……   赵菀香意识回拢的时候,耳边传来女人滔滔不绝的唠叨声。   她听出熟悉的声音,按捺下陡然间怦怦直跳的心脏,不动声色地抬头看去,就见空间狭小的房子里,一老一少两个妇女正站在旁边空地上。   年轻点的是个瘦高个,穿着兰斜纹衬衣和黑裤子,梳着齐脖短发,长着一双吊梢眼,一脸的刻薄凌厉。   赫然是她上辈子的后妈李凤华。   旁边年龄大,正在说话的,是她爸那个经常来家里打秋风的大姐,也是她大姑赵玉兰。   她所在的这个房子水泥地儿,四面大白墙,顶上悬挂着用电线拉的灯泡,对面挨门的地方摆着张吃饭用的老八仙桌和四条长凳,八仙桌靠边的墙上贴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争取新的胜利”的宣传画,另一边置着镶嵌镜子的三门大橱和一只五斗柜,五斗柜上放着印有这个时代特殊标志的台钟,搪瓷盘子,搪瓷杯,暖水壶。   赵菀香一阵心潮澎湃。   系统真的送她回到了七十年代的原世界。   她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往事如滔滔江水般涌来,陷入了短暂的恍惚中。   她大姑赵玉兰显然没有注意到亲侄女的变化,还在那里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自从你爸下放农村改造,这个家里就过得处处艰难,你妈被人家赶出办公室,天天去锅炉房烧锅炉,干粗活,你两个妹妹待在家里没个去处,你弟弟又还那么小……家里已经成这个样子了,你说你要嫁给蒋厂长,自己能过上好日子不说,还能叫蒋厂长帮忙解决你两个妹妹的工作问题,回头再找人关照关照你爸,这不是十全十美的好事嘛?你爸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写回信说去了那边住的是草棚,吃的是咸菜稀饭窝窝头,每天起早贪黑还有干不完的活,这日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赵玉兰说到这儿就长吁短叹,难过得不行,还忍不住挤出两滴眼泪。   她总认为自家亲侄女会跟着一起感同身受,结果一抬头却见对方白生生的一张俏脸上什么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不知道是心不在焉还是漠不关心,竟然像是没有一丝触动。   “……”   这什么意思?   赵玉兰心里不确定,面上也多少有些讪讪的。她擦干眼角的泪痕,给旁边的李凤华递了个眼神。   李凤华早窝了一肚子火。   尤其看见继女油盐不进,好赖话听不进耳朵里的样子,就恨得咬牙切齿,怒火蹭蹭地往上冒。   当初她带两个闺女嫁给同样二婚的赵建业,又在第二年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就看赵菀香这个继女没一天顺眼。   平时在家里一天天的吃闲饭,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嫁人的年龄,轮到站出来给家里做点贡献就哑巴了!   不知道好歹的东西!   李凤华越想越气,扯开嗓子骂道,“你姑说话你听进去没有,哑巴了还是听不懂人话,会不会吱个声?我就搞不明白,人家蒋厂长那么好的条件,叫你嫁过去咋地还委屈上你了?”   赵菀香从记忆中回神,结合两人的话,已经清清楚楚明白自己回到了她爸刚下放的那一年。   也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一年。   当年她爸一走,她这个后妈失去往日风光,就把歪主意打到了她头上,伙同她姑威逼诱哄,想让她嫁给有权有势的面粉厂厂长蒋向嵘,从而捞取好处。   蒋向嵘那个人别看长得一表人才,年龄却足足大她二十岁,快赶上她爸岁数。   工作作风也有很大问题,八面玲珑,钻营取巧,特别擅长表面功夫。   而最令人不齿的是家里妻子刚因病去世,就全然不顾儿子们反对,迫不及待想娶个年轻老婆进门。   美名其曰弥补自己的青春。   赵菀香那时刚二十出头,长期生活在被后妈打压欺负的阴影里,性格自卑又软弱,在家里根本抬不起头,也没有半点话语权。   因此很快被她后妈和大姑逼到绝望,孤立无援的境地,最终只能被迫同意嫁人。   赵菀香想到这个就一阵恶心,再看向李凤华的时候,心里止不住地冷笑。   她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缓缓道,“蒋厂长条件既然那么好,你怎么不叫你两个亲闺女嫁过去?”   她说完一双黑黢黢的杏眼看向李凤华,幽深难辨。   李凤华一时都忘了这个以往任她呵斥欺负的继女,今天不仅连一声“凤华姨”都不叫,还突然这么牙尖嘴利,光被那一双乌黑的眼盯着,后背竟然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努力忽略掉那种让自己不适的感觉,强词夺理道,“你以为我不想!蒋厂长要能看上我家梅梅和德娣,她们早答应了,还轮得上你!她们虽然不是老赵的亲生闺女,却比你这个亲闺女跟他亲多了,反正谁都不像你这么没良心,眼看你爹遭罪都不知道心疼……”   赵玉兰刚才说的口干舌燥,去一边倒口热水喝,回来就见李凤华编不下去,忙接过话道,“我们菀香平时只是不爱说话而已,其实最疼她爹哩……”   李凤华立马冷笑,“她要真疼她爹,早嫁给蒋厂长,叫蒋厂长想办法托人好好关照她爹了,还用咱们在这儿浪费口舌?”   “她这不是没想通吗,想通就好了……”   “哼,我告诉你,她不是想通没想通的事,她就是自私,无情无义,没心没肺,不想管她爹死活罢了!我今天就把话搁这儿,不管她到底想咋地,反正我们这么多年给她吃给她穿,不能白养了她!”   ……   赵菀香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地演双簧,简直想笑。   还这么多年给她吃给她穿,不能白养她?   他们给她吃什么穿什么了?   她亲妈去世的时候她才九岁,李凤兰没几个月带着两个亲闺女进的门,一进门就威风十足地当起女主人,把她这个前妻留下的闺女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从来没个好脸色不说,经常不是摔碗骂人,就是笤帚把子打人。   她自打九岁之后没在家里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新衣服,每天过得担惊受怕不说,还要洗碗做饭收拾屋子烧煤球伺候他们一家五口。   而她亲爹自从有了这个后老婆,后来又有了儿子,就对这个后老婆俯首帖耳,完全无视他这个亲闺女的存在了。   他看不到她一个小不点晃晃悠悠地踩着凳子做饭差点掉进热锅里,看不到大冬天李凤华拆她棉衣给两个亲闺女做新棉衣,她只能穿着单衣长一身冻疮。   他反而对后老婆带来的两个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闺女,今天塞点零花钱,明天给买点好吃的,亲的不行。   所以他们怎么养她了?   倒是借着“不孝”的名头,能把一出“逼嫁”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义正言辞!   可赵菀香上辈子年轻不懂人心险恶,正是被李凤华一口一个“没良心”“自私,没心没肺”羞得面红耳燥,无地自容,承受着内心的煎熬和谴责,最终向李凤华妥协了。   她这辈子好不容易重生回来,当然不会重蹈覆辙再被李凤华道德绑架,可也不想这么轻而易举放过她。   她想到这里,假装被那话刺到,垂着眼低下了头。   李凤华余光暼到,立马给赵玉兰递了个眼神。   赵玉兰随后就来到赵菀香身边,用那种很心疼的语气假惺惺地抚慰道,“菀香啊,你凤华姨说话是难听了点,可话糙理不糙,他们要真不管你,你也长不成这么大姑娘不是?所以说做人不能忘本,更不能忘掉长辈的恩德。你看你现在除了长得好看点,年轻点,也拿不出什么来报答他们,唯一能做的可不就是嫁给蒋厂长嘛……”   她好声好气劝了半天,赵菀香终于开口道,“我考虑考虑。”   赵玉兰和李凤华同时松了一口气,在她们眼里,她说考虑无异于答应了。   赵玉兰高兴道,“这就对了,听长辈的话总错不了的。”   李凤华则挑起嘴角轻轻哼了一声,既有得意,又有几分不屑。   两人心里各自盘算着以后跟蒋向嵘讨多少好处,不料就听赵菀香又冷不丁来一句,“万一我真嫁人,那嫁妆呢?”   嫁妆?   李凤华心里咯噔一下,什么嫁妆?从小到大吃她的喝她的,这时候还想要什么嫁妆?有本事到地下找她亲妈要去,怎么还想拿她这个后妈当冤大头?   她越想越冒火,没忍住鼻腔里重重哼出冷笑。   赵玉兰赶紧瞪她一眼,忙不迭应道,“有的,有的。女孩子出嫁哪能没有嫁妆,你放心好了,别家闺女有的,咱们菀香只会多不会少。”   赵玉兰想起她弟没出事之前,她每回来家里坐坐,临走的时候她弟给塞点东西,就没少被李凤华这个弟媳寒碜过。   所以她不管亲侄女为啥无缘无故提起嫁妆,反正嫁人的事已经板上钉钉没跑了,就反过来想牟足劲对付李凤华一回。   她掰着手指头把嫁妆往最高标准上数,“两套新衣服,八床新棉被,两条羊毛毯,还要洋红色的羊毛床罩……再准备一对樟木箱。”   转头嘱咐脸色越来越差的李凤华,“都记下了吧,那就这么定了!”   ###   李凤华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但来不及说什么就被赵玉兰拉扯出门。   两人一出门,李凤华就铁青着脸连连冷笑,话里夹枪带棒,“她姑,我这个当妈的还什么都没应承呢,你倒是答应的痛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来出这个嫁妆呢!”   赵玉兰忙陪着笑脸说,“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这不是为了安抚菀香吗?她好不容易才松口,万一一不高兴死活不嫁了,咱们这些天不都白忙活了嘛?”   李凤华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心里就是不痛快。   她没好气道,“你不用拿这些话堵我,你知道我说的啥意思。两身新衣服,八床新被子,还又要羊毛毯,樟木箱……你真是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这么多东西让我到哪儿凑出来给她!”   赵玉兰可管不着这个。   这么些年来,她弟家里都是李凤华在掌家,她还真不信她手里头没攒下点东西。   她道,“那就是弟媳你的事了,我反正是来帮忙的,忙帮到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就等着喝菀香喜酒了!”   “对了我提醒你,要办事就赶紧的,小心她哪天反悔,看你到哪儿哭去。”   “……”   李凤华心里怄死了,简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心想赵菀香反悔是不能的,她到时候就算塞也把她塞到洞房里去。   ……   赵菀香无视在外面嘀嘀咕咕的两人,暗自盘算着自己的将来。   她重生回来,本来没想继续待在这个吃人的家里,但临时决定,临走前绝不能让她们就那么好过。   在这之后,她就要去做更重要的事——去找沈奉。   沈奉是她亲妈好朋友的儿子,比她大五岁,今年二十五岁,此时正在边疆建设祖国。   她亲妈没去世之前,跟沈奉家经常往来,她跟沈奉因此从小认识。   不过后来她亲妈去世,沈奉没几年后又进了部队,他们除了偶尔书信联系,就很少见面了。   所以她那时一直把沈奉当做一个偶尔关爱自己,关系不是那么熟稔的远方哥哥,怎么都没想到他一得到自己被迫嫁给蒋向嵘的消息,竟然就从边疆不远千里匆匆赶回来阻止,不仅大闹婚礼,强行带她离开,还想方设法帮她摆脱了蒋向嵘和李凤华。   再后来他回边疆之前,承诺娶她,给她一个美满的家庭,和她共守一生。   可当时谁都没想到,那竟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就在他约定的归期到来时,她没等到他本人回来,等到的是一封他在回城路上,遇到一起当年轰动全国的爆’炸案,为了挽留人民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英勇牺牲了的电报。   赵菀香当时悲痛欲绝,哭得几度昏厥,等再清醒过来时,就莫名其妙进入了快穿世界,在系统的驱使下做着任务。   她到过未来科技日新月异,经济飞速发展的21世纪,也去过病毒侵入,丧尸围城的末日世界,当任务结束系统给予奖励,让她选择一个世界养老时,她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到原来的世界。   因为她忘不掉沈奉。   忘不掉他年纪轻轻就失去生命。   忘不掉他穿着一身军服,带着一路疲倦和风尘,突然闯到婚礼,出现在她面前时,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和年轻坚毅的面庞……   她重生了,好在她重生了,回到这个时间点,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次她不仅要提前找到沈奉嫁给他,还要亲手改写他们的命运。 第2章 扔下烂摊子逃婚   赵菀香一大早坐在床沿。   背后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八床新被子,从一斤半到八斤,薄的厚的,春夏秋冬四季盖的都有。   一水儿的缎子被面,上面手工绣着龙凤图案,色彩大红大绿,说不出的喜气。   新的羊毛毯子,床罩枕巾,樟木箱,也都显眼地摆在床上。   她姑赵玉兰盘算着等她嫁给蒋向嵘后跟着沾光得势,也送了好多东西过来。   有两条大红床罩,一些桌布之类的织品,还有印着大红囍字的全新搪瓷盆,瓷口缸和毛巾胰子。   这对于一向抠门,喜欢四处打秋风薅羊毛的赵玉兰来说,出手着实阔绰,一看就下了血本。   ——光那两条床罩就够她肉疼,毕竟这个年代布料紧缺,每人一年一丈二的布票就是全部可支配用量,用掉两丈四尺布,意味着一家人一年没有新衣服穿。   赵菀香似笑非笑地都接受了。   赵玉兰脸上便挂起一副关怀备至的神情,拉起她的手,跟她讲一些体己话。   赵德娣和赵梅梅两个人时不时经过门外,伸长脖子往里面看,脸上神色各异。   这俩就是李凤华当初带过来的两个亲闺女。   她们是双胞胎姐妹,长得却一点都不像,早出来几秒当了姐姐的赵德娣长得像她亲妈李凤华,一样的高颧骨方脸,却少了那双既能刻薄,又能透着轻佻风情的吊梢眼,长得不算好看。   每天总拉着脸,凶巴巴的。   她妹妹赵梅梅也不知道是不是像了她亲爸那边,小骨架,皮肤白白嫩嫩,看着就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总是笑眯眯的,有时候又一脸天真幼稚,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   平时李凤华也最喜欢她。   赵德娣看了赵菀香满屋子的好东西就去找李凤华,一脸愤慨地质问,“妈,你是不是把给我跟梅梅压箱底的嫁妆都拿出来给赵菀香了?”   不然呢?   这边搞定赵菀香,那边就要迎娶了,时间这么紧,那么多东西,她到外面找个变戏法的变出来?   要不是为了长远打算,李凤华不至于此——这些年知青下乡政策越来越严格,每家每户都得有一个孩子去,她当然想让赵菀香这个继女去受苦,但谁叫蒋厂长看上她了,她就不得不重新做打算。   她打算把赵菀香嫁出去,然后让不怎么听话的赵德娣下乡,到时候就拜托蒋厂长给她分到个离家近点,相对不那么艰苦的农村,把赵梅梅分配到正经单位,一辈子吃公家饭。   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但经历昨天嫁妆那一出,李凤华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痛快的地方。   赵德娣这时候还不长点眼力劲,专门戳她伤口。   她没好气道,“走一边去,别来烦我。”   赵德娣气得差点哭出来,“你还是不是我亲妈,赵菀香以后能给你养老还是咋地,你这么向着她?”   李凤华就没见过这么不上道的蠢货,要不是她亲闺女,她生下来早扔垃圾堆了。   她脾气上来,冷笑道,“对,待会儿你亲妈我,还要带她上街买新娘子穿的新衣服去呢!”   “……”   赵德娣哇一声哭了出来。   赵梅梅忙去安慰。   赵梅梅别看长相幼小,心眼却很多,每天跟赵得娣一起吃住,早就猜到赵德娣藏着的那点小心思——赵德娣不□□赵菀香抢了嫁妆,更气赵菀香要嫁给个有权有势的男人。   赵德娣天生就是懒骨头,上学的时候不肯好好念书,出来不想上班受苦。   她就想找个像蒋向嵘那样有家底的男人。   嫁过去有保姆做饭洗衣服,一日三餐顿顿有肉吃,出门有人巴结奉承,还不用为了赚那点毛票子和粮票朝九晚五地上班,更不用待在家里天天看她妈的脸色。   男人又老又丑怕什么,能让她过上好日子比什么都强。   何况蒋厂长虽然四十来岁,但要身高有身高,要长相有长相,说起来也是个风流人物,比那些二十出头的毛小子不知道好多少倍。   偏偏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还碰上那么厉害的个妈。   她当初一听蒋向嵘是面粉厂厂长,就迫不及待跟她妈说让她嫁过去,结果被她妈狠狠骂了一顿,还说她要再敢有那种心思,一巴掌拍死她算了。   她现在眼睁睁看着一直不对付的赵菀香要嫁给面粉厂厂长,天天吃白面猪肉,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赵梅梅小声给她讲这里面的权衡利弊。   “那个蒋向嵘也没那么好,他前妻给他留下两条儿,年龄都快赶上咱们了,一个比一个霸王,捣蛋的很……赵菀香嫁过去给人家当姐还是当妈?人家能认她那个妈吗?”   赵德娣不听,就一句话,“妈就是偏心赵菀香!”   而且,“到时候赵菀香嫁了,咱妈到底怎么安顿咱两,是让你下乡还是让我下?我可告诉你,打死都别想让我去!”   赵梅梅也没想到看起来傻乎乎直愣愣的赵德娣,心里原来有自己真正的盘算,说到这个她自觉没理,转身悻悻地走开了,嘴里小声咕哝一句,“我倒是想去,可妈不答应啊……”   赵梅梅就去找赵菀香了,她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赵玉兰跟赵菀香说着话,听见外面有大姑娘在嚎,不用看也知道除了赵德娣还能有谁!   她顿时火冒三丈,对着门骂了好几句才解了些气。   赵梅梅从外面进来,甜甜地喊了声“姑姑”。   赵玉兰心里又开了花。   她道,“梅梅,你姐又发神经呢?”   赵梅梅应道,“她舍不得菀香姐姐出嫁才哭的。”   赵玉兰就笑了。   她虽然不待见李凤兰,可架不住赵梅梅长得乖巧又会说话,见人就笑脸相迎,相处下来竟然比她亲侄女还要亲些。   赵梅梅说完话就看向赵菀香,一脸真诚道,“菀香姐,咱姑和咱妈给你准备了这么多嫁妆,我们都盼着你以后能幸福呢!”   赵菀香淡淡道,“借你吉言了。”   赵梅梅还想跟她亲热两句,却见她比平时还冷淡,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李凤华这时在外面喊,“都好了没,要出门就给我赶早的。”   又冲赵梅梅没好气道,“别叫你姐,让她好好哭,有本事给咱们哭倒个长城看看。”   “谁惯她那臭毛病!”   她最后冲赵德娣后背骂道。   ###   李凤华带赵菀香出来买新衣服,赵玉兰肯定是要跟着的,以防她敷衍了事,赵梅梅拉着眼眶红红的赵德娣也出来了。   一行人来到百货商场卖衣服的柜台。   赵玉兰一眼看中件色彩鲜艳又挺括的女衬衣,她没见过那种料子,就指着问,“这什么布料?”   售货员道,“的确良。从沪市来的新品种,不要布票,料子可结实了,穿不烂。”   一行人除了赵菀香都疯狂心动。   李凤华问,“多少钱。”   售货员说了个数,价格竟然比平常的平纹布还要高两倍。   怪不得其他柜台都有人,就这儿没人,路过的顶多看两眼。   李凤华想了想还是打算咬牙买了,八床被子挖空她多少年积攒的布票,这时候要有不用票就能买的衣服,就算贵点也值得。   何况她这算投资呢,到时候从赵菀香身上赚回来不就行了?   她从兜里掏出包着钱的手绢道,“拿一件给我包好。”   赵玉兰、赵梅梅和赵德娣都震惊了,赵德娣紧跟着泪水漫上眼眶,喉咙里已经有了哭腔。   李凤华狠狠剐她一眼,“再哭以后就别跟我出门。”   赵德娣逼回眼泪,因为气不过,胸脯起伏着,还在哽咽。   商店转了一圈,李凤华给赵菀香买齐剩下的衣服和裤子,就打算打道回府了,快出门的时候见两个亲闺女眼巴巴看着,还是出于心软给她们每人买了条纱巾材质的绸子头绳。   赵梅梅倒是很高兴。   赵德娣根本就看不上这点东西,还是没个好脸色。   李凤华真要被她气死,刚想骂几句,就听赵玉兰指着墙上挂着的女式背心,冷不丁道,“我们菀香这么大姑娘,眼看要嫁人了,你光给买外面穿的,就不知道给她买件背心?”   李凤华心里真是怄死了,就因为她给两个亲闺女买了根头绳,这赵玉兰就眼红没给她亲侄女买,专门变着法子恶心她!   她有心跟她吵一架,再一想反正该买的都买了,也不差一件背心,早晚从赵菀香身上加倍地赚回来。   一行人中午才出了百货商场,走在回家路上。   下午的时候蒋向嵘那边来人了,一接到赵菀香答应嫁给他的消息,就迫不及待送来了“三转一响”,要尽快定下亲事。   沪市牌手表,凤凰牌自行车,半导体收音机和熊猫牌缝纫机,全部系着大红绸子布扎的大红花,放在水泥地中央,看着就相当阔气。   李凤华和赵玉兰眼睛都直了。   赵梅梅也受了不小冲击。   赵德娣从商场回来就没高兴过,此时再次受到打击,又一次哇地哭着跑开了。   ###   半夜两点。   外面悄无声息,安静的针落可闻。   赵菀香算好在蒋向嵘送来彩礼下了定金,婚事板上钉钉的时候,扔下这个烂摊子给李凤华收拾。   决定今天就动身走。   她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留了一张跟家里断绝关系的纸条,然后把李凤华和赵玉兰给她的所有嫁妆,一件不落地放进自己的随身空间里。   随身空间是她在快穿世界中获得的金手指,里面储存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或许因为她出身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储存最多的还是食物。   有整袋整袋雪白的白面大米,成箱成捆的方便面火腿肠干果糖,零食罐头饮料挂面奶粉,后来知道放里面的东西坏不了,她一度放了大量新鲜蔬菜水果肉海鲜,包子饺子馄饨现面条。   总之储存量和一个大型超市有一拼。   她赵菀香这辈子不愁吃喝。   所以压根看不上这点嫁妆,只不过拿走这点她看不上的东西能叫李凤华和赵玉兰不痛快,那为什么不拿?   她不仅拿走嫁妆,还在出门的时候顺手收了老八仙桌,三门大橱,五斗柜——这些东西都是她亲妈当初在的时候置办的,别的不说,就那组镶了镜子的三门大橱,她小时候听她亲妈自豪地说过,当初足足花了87块钱,那还不是有钱就能买的,要凭票购买,有了钱有了票,还要三更半夜排队去买。   她亲妈又掏钱又攒票辛辛苦苦排队买来的东西,给李凤华白白用了十来年,凭什么还要再给她们留着?   她收藏起来当怀念亲妈的念想不好吗?   她最终独独留下“三转一响”才离开家门,走在凌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带着想办法弄来的介绍信和车票,拎着一个事先存放在空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老帆布手提包,直奔火车站。   经过邮局漆成绿色,一米多高的邮筒时,顺手扔进去一封检举信。 第3章 火车开往西南边陲   蒸汽火车在汽笛长鸣声中,哐当哐当地行驶在铁轨上。   这趟列车直达西南边陲某省。   赵菀香为了防止被人追踪到出走路线,先从她所在的市到了本省会城市,然后再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搭上去往某个县城的拉煤车,最后在县城一个破旧的小车站上了这列火车。   这时天已经大亮。   她从老帆布手提包里摸出几只撕了包装的点心填饱肚子,就在摇晃拥挤的车厢和吵杂人声中,合上眼睛补觉。   ###   家里,往日最懒的赵德娣起了个大早。   她一晚上只要闭眼就能看见赵菀香嫁给面粉厂厂长,顿顿吃白面大肉,反观自己却扛着锄头下地,在烈日下饿着肚子,哭都没地方哭的场景,在睡梦中气得又哭又嚎,直到凌晨才将将睡着。   结果天刚蒙蒙亮,她又梦到赵菀香把一块烧得滋滋冒油,红亮诱人的红烧肉扔给狗也不给她吃,又被气醒了。   她不睡了。   再睡下去绝对会气死。   她顶着一双红通通肿成核桃的眼睛,穿上衣裳出了房门,想再看看蒋向嵘送过来的彩礼,结果就见外面水泥地中央除了那些物什,家里其他东西都不翼而飞了。   她顿时傻眼了,扯着嗓子喊道,“妈,家里遭贼了!”   没一会儿,李凤华看着四壁徒墙和赵菀香空荡荡的房间,一口气没喘上来,人差点过去。   赵德娣和赵梅梅慌忙扶住她,就听她哆嗦着说,“嫁妆,快找嫁妆,我的八床被子——”   赵德娣一时嘴快,接话道,“人家连锅碗瓢盆都没放过,嫁妆那么新崭崭的东西还能给你留下?!”   李凤华承受不住这个打击,眼皮一翻晕过去了,等悠悠转醒后涕泗流涟又哭又骂。   家里被搬空的那些家具虽然是她进门之前就有的,可不管再做一套还是买,不仅要花大价钱,还得费很大功夫。   更别说她攒了快十年的八床被子,她都没舍得穿过的“的确良”衬衣……   这赵菀香太可恨了,做的事桩桩件件都在要她的命!   赵玉兰晚上回自己家,早上拎了一网兜亲家送过来的新鲜果子又到了赵家,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乱成了一锅粥。   这怎么了?   赵德娣幸灾乐祸地告诉她,“赵菀香把咱们都骗了,她根本没想嫁给蒋厂长。这不,她留下话说要跟老赵家断绝关系,昨晚上趁我们睡着,不仅把我们家连锅带碗都给搬空了,还带着全部嫁妆跑了!”   赵德娣自从赵菀香跑了,不管家里怎么愁云惨淡,她反而一改天天拉着的臭脸,喜笑颜开扬眉吐气,就好像赵菀香不嫁,嫁给蒋向嵘的机会就落在了她头上一样。   她说完还喜滋滋地晃了晃赵菀香留下的离家纸条。   这对她来说喜大乐奔,对赵玉兰来说不亚于晴天雷劈。   赵玉兰整个人都麻了,提着网兜的手指一松,里面装的水果纷纷掉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她在混混沌沌中胡乱想着,她为了将来沾亲侄女的光,跟全家好说歹说出去借钱又借票,送过来那些床罩桌布,搪瓷盆子,毛巾胰子可咋办?   赵菀香把嫁妆都卷走了,她拿出来的东西都打水漂了,回头拿什么跟全家人交代?怎么还欠下的一屁股债?   她后悔的捶胸顿足,然后把这笔账全部算在了李凤华头上。   她咬牙切齿地骂道,“后妈就没一个好东西,但凡你平时对她好点,她能在这当口一点不顾念你的好跑这么干脆?你们家的破事我是再也不参合了,你赶紧还我那些东西,还不了东西就赶紧还钱!”   “还个屁!”   李凤华哭天喊地中骂道,“你才不是好东西,你全家都不是好东西!我就说你怎么那么积极帮她跟我要八床被子,原来你们姑侄早就谋算好了要合伙起来坑我!要不然就凭赵菀香一个人,大半夜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声响把家里东西都搬走,肯定有你这个当姑姑的里应外合!”   两个人骂着骂着动了手,像仇人相见一样红着眼睛揪住对方头发往死里撕扯起来。   赵梅梅急道,“妈,姑,现在不是打架较劲的时候,咱们还是赶紧去报警吧,把菀香姐找回来才是正经事!”   李凤华和赵玉兰都肉疼自己的损失,闻言这才停手。   一行人急匆匆地赶往派出所。   在所里,李凤华赵玉兰你一句我一句争先恐后地控诉赵菀香罪行,开始还说她逃婚,后面又说她骗嫁妆盗窃财物。   公安听着头大,指着一旁没怎么说话的赵梅梅让她讲。   赵梅梅在一家人的注视下,还是不偏不倚地讲了全部事实,又把赵菀香留下的纸条拿了出来。   公安看过之后立马皱眉,严厉道,“现在都新社会了,你们家还兴包办婚姻?!”   公安初步把事情定性为赵菀香跟家里怄气离家出走,这张纸条就是证据,可要证明这到底是不是赵菀香亲笔所写,还要拿她以前的字迹做对比。   所里马上派出两名公安跟赵家人上门找赵菀香字迹。   李凤华除了自己和两个亲闺女的屋子,家里都搬空了,上哪儿找赵菀香字迹。   赵梅梅怯怯地说,“家里白墙上有以前胡写乱画的……”   李凤华就搞不明白亲生的闺女为什么关键时候胳膊肘往外拐,她狠狠剐了赵梅梅一眼,灰头土脸地带公安回家。   刚进门,蒋向嵘凑巧来了。   他一来认个门,二来想接赵家人到国营饭店吃饭,再商量下结婚具体事宜。   结果被公安当场扣下,查问他有没有利用职务之便强迫赵家把赵菀香嫁给他。   蒋向嵘虽然贵为一厂之长,风里雨里什么场面没见过,可架不住门外左邻右舍挤破脑袋往里面钻,对着他指指点点。   他里子面子都丢光了,再三保证自己绝对没有逼迫赵家,还被迫跟着回到所里写了一份笔录,才黑着脸赶紧离开了。   李凤华这边,蒋向嵘和公安刚走,她单位那边就来了人,拿着一封检举信说,“李凤华,赵建业跟他前妻的女儿是叫赵菀香吧,赵菀香实名检举你不顾她意愿‘包办婚姻’,不管是不是恶意造谣,你现在都得配合我们调查……”   李凤华这一天接二连三受到几乎一辈子所有的惊吓,终于精神崩溃力不能支。   她眼前一黑,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   赵菀香上火车之前一晚上没怎么睡,又早起赶了好几个小时的路,本该是累的,却因为心里充满即将见到沈奉的紧张和期待,没有一点困意,身心都很煎熬。   她抱着行李合上眼,强迫自己慢慢地睡。   后来渐渐睡着了,但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小孩子的哭闹和妇女的吼叫声。   她迷迷糊糊醒了,随后感觉胸口有只手在碰触。   她猛地清醒了。   睁开眼的同时,余光中看到一只手迅速抽离,座位一侧的过道,有人挪开脚步向列车后面走去。   赵菀香低头,就见自己手提包被拉开一个小口。   碰见贼了。   她看一眼黑漆漆的车窗和周围横七竖八睡倒一片的旅人,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把包重新拉好后向对面看去,就正好跟对面坐着的大姐对上视线。   大姐此时不再凶巴巴地吼叫孩子,两个小孩子也神奇地从尖锐的哭闹转为默默抽泣。   大姐对上赵菀香视线后就掏出手帕抹了抹额头渗出的热汗,很难为情地说,“真不好意思,小孩子太吵,打扰你睡觉了。”   赵菀香忙道,“不碍事,小孩子爱吵闹是天性,都能理解。”   大姐又说,“那你能不能帮我看下孩子,我想上个厕所。”   赵菀香立马答应了。   大姐很快离开座位,从拥挤的过道向车厢前面走去。   赵菀香留意到她只在厕所门口停留片刻,就又向前走去,眨眼便失去踪影。   赵菀香收回目光看向对面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两个小孩子还在抽泣,双手捂着小脸,小肩头一抽一抽的。   演得真好。   只是毕竟是孩子,是孩子就少不了好奇心,没过一会儿,这两小只就透过宽宽的指头缝,用黑漆漆的眼睛,滴溜滴溜地往赵菀香身上打转。   太可爱了。   赵菀香不禁笑了。   她拉开提包从里面掏出两个拆了包装袋的法式小面包,分别向两个小孩子递过去。   并压低声音悄悄说道,“刚才谢谢你们和你们的妈妈了,不然姐姐东西就都被偷了。”   两个小孩子开始还只是看着她掌心软蓬蓬,散发着麦香的小面包止不住地咽口水,听了这话后,大的女孩子搂住小男孩的脑袋耳语了几句,然后才把小面包接过去,眨巴着眼说,“谢谢阿姨。”   阿姨?   “……”   赵菀香忍俊不禁。   看两小只试探地咬了一口后大口大口吃起来,她忙道,“慢点吃,小心噎着,吃完阿姨这里还有。”   两小只眼里瞬间亮了。   赵菀香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一觉睡到晚上,她也饿得发慌,就又和他们分吃了一只黄桃罐头,两只凉包子,最后又给两人塞了几个小面包。   小男孩还在吃的时候,小女孩已经偷偷把小面包藏起来了。   等大姐回来后,小女孩迫不及待地把小面包递在女人嘴边道,“妈,你快尝尝,可好吃了。阿姨刚才给我们的,她还给我们吃黄桃罐头和包子,也都可好吃了!”   大姐一看那东西就稀罕得很,小小的一块,胖乎乎的,散发的味道可真香甜。   她家两个馋嘴的居然不仅吃了人家的黄桃罐头和包子,还拿了这么好的东西。   她再看向赵菀香的时候就十分难为情,“妹子,他们晚上都吃过东西了,这么好的东西你留着慢慢吃,不用给他们……”   赵菀香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就在这时,车厢前面的入口处走过来几个穿深蓝色制服,胸前有领花的列车员,他们喊着,“别睡了别睡了,都把票拿出来,检票了,检票了——”   李婉香看了女人一眼,和女人心照不宣地把票拿出来。   列车员们的到来很快惊醒所有人,车厢里顿时嘈杂四起,有人揉着睡眼一边挪开过道位置,一边骂骂咧咧地掏票,还有人突然大喊,“哎呀!哪个没娘养的偷了我东西!”   那些逃票的,偷东西的,趁着这伙儿功夫都忙着东躲西藏。   火车广播响起,提醒人们马上到达某个小站,火车将在那里停靠五分钟——这是出本省的最后一站。   赵菀香心里算了下时间,距离她要去的地方,大概还有不到两天的时间。   伴随着鸣笛声,火车渐渐进站了,她透过车窗看到刚才的列车员们押着六七个人交给了穿着绿上衣戴着红袖标的民兵。   被押解的其中有个穿条灰蓝色裤子——赵菀香一眼认出就是差点偷了她东西的那个人。   不一会儿火车里就广播了刚才的小偷团伙事件,并提醒大家注意行李。   赵菀香不禁对大姐面对小偷团伙能不动声色地引起人民群众警觉,并冷静地通知列车员将他们成功抓获的行为心生敬佩。   而且大姐不光自己机智冷静,还教出两个这么机灵的孩子,怎么看都不简单。   赵菀香的猜想没一会儿就得到了印证。   大姐因为不好意思自己孩子吃了赵菀香东西,便从一个铝饭盒里拿出鸡蛋剥给她吃,一边在闲聊中透露了自己是军属,前几年西南边陲由各农场组建生产建设兵团,她男人从部队调过去,在那边响应国家号召屯垦戍边,保卫边疆。   团场就设在这个西南省下辖的某个地方。   赵菀香心潮起伏,大姐男人的经历跟沈奉相似,沈奉也在几年前被调到了这里的某个兵团农场。 第4章 八九不离十去找对象   “我这趟带孩子们回娘家住了一小段时间,这不农场忙,着急赶回去。”   大姐说完递过剥好的鸡蛋,询问道,“你呢,你去工作吗?”   赵菀香本来吃饱了,但不想拒绝大姐好意,谢过之后接了鸡蛋轻轻咬一口,然后应道,“我去找人的。”   说到“找人”两个字的时候,她心脏情不自禁重重地跳动两下,脸上竟然也微微发了烫。   大姐是过来人,一看就明白了,八九不离十是去找对象的。   女孩子脸皮薄,她不好多问,笑了笑又扯了些别的话讲,之后就随着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的环境,搂着两个孩子睡着了。   赵菀香看着大姐和孩子们的睡颜,一时陷入了和沈奉的回忆中……   ###   李凤华在单位领导们面前,声泪俱下地检讨自己平时没有更多地关心到赵菀香,但决口不承认“包办婚姻”。   领导们迫于手里只有一封检举信,赵菀香本人不在场,而“包办婚姻”这么大个帽子又关系到面粉厂厂长蒋向嵘,就先严厉地批评教育她一顿,让她尽快找到赵菀香,以防好端端一个大姑娘离家出走遭遇什么不测。   李凤华谢过领导们就回家去了。   外面天已经擦黑,单位宿舍楼的楼梯走廊口一片烟海,家家户户正忙着生炉子做饭,外面人来人去,正是热闹的时候。   李凤华知道自家的破事肯定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多少心虚丢人,一步都不敢停留,低着头匆匆往家门口走。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这群老邻居哪怕在老赵下放的时候也没怎么恶语相向过,这次却不仅对她指指点点,嘲笑讥讽,还有泼辣的狠狠啐一口,骂后老婆没一个好东西,骂她禽兽不如!   李凤华平时也是个厉害的,跟人吵架扯头发不在话下,这时候知道自己成了众矢之的,什么都不敢多说,只有生生受着!   她心里把赵菀香拉出来骂了千八百遍,逃一样回到家里,一关上门就气不过一样,一脸愤慨地咒骂那些邻居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个不要脸,那个不是东西,难听的话就着唾沫骂了一箩筐,才不甘心地转过身来。   然后就见赵德娣和赵梅梅两姐妹正蹲在墙根,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个小煤油炉子和一口小锅,在那儿煮面疙瘩吃。   她们旁边空落落的水泥地中央,扎着大红花的“三响一转”成了最刺眼的存在。   李凤华多看一眼都闹心。   她怀疑赵菀香故意把这些烫手东西留下,就是为了看她收了蒋向嵘东西怎么跟人家交代!   谁能想到那个继女平时一声不吭,到最后能这么恶劣地算计自己?   李凤华一想到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再看两个亲闺女见她回来都不知道打声招呼,只管自顾自吃,顿时更加冒火。   她几步走前,一脚踹翻地上的煤油炉子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我在外面受气,你们蹲在家里好吃好喝,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脸烧煤油炉子,门口的煤炉子都不够你们用了,两个败家玩意儿!”   赵梅梅吓傻了,都不敢吭声。   赵德娣反而见怪不怪,跟她妈一样横眉竖眼起来,啪一声扔掉勺子,大声顶撞道,“妈你是不是眼瞎,进门的时候看不见咱家煤和炉子都没了吗!你外面受气,我跟梅梅还在外头找了一天赵菀香哩,一天都没吃口饭,好不容易翻到个煤油炉子煮点吃的,这下好了,全被你一脚踢没了!”   李凤华愣了半天才想起来,进门的时候好像是看见地上到处炉灰和煤渣子,一片狼藉,只不过当时哪有心思多想。   她心里咯噔一下,料到不好,“煤和炉子咋了?”   “都没了!赵菀香她亲大姑赵玉兰中午带上人闹到咱们家,非说赵菀香跑了,她给的那些嫁妆就成了你欠她们家的债,你不还,她就学赵菀香也把咱们家搬空!”   “……”   李凤华简直气疯了,别人也就算了,她赵玉兰一个经常上门打秋风的,这时候也有脸过来踩她一脚?   还学赵菀香想搬空她们家?   还有没有天理了!   她气得跺脚,“她想干啥就干啥,你们都死人,就不知道拦下!”   赵德娣振振有词,“有本事你拦啊,带着老老少少一家子人呢,在咱们家门口哭天喊地的说被你骗了,反正坏事都推到你身上,人家清清白白做人,就咱那些邻居看他们可怜,还帮忙把咱家煤和炉子给他们家板车上搬,给他们挽回损失呢。”   她还有心思感叹,“真是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我这个坏蛋的闺女都没敢出去凑那个热闹……”   李凤华本来气得人都哆嗦了,结果差点被她后面的话噎死,整个人已经麻了,麻的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看一眼这几天一反常态,活蹦乱跳、异常兴奋的赵德娣,再看看平时嘴甜会来事,现在却躲在墙角不吭声的赵梅梅,直觉两人还有事瞒着她,却没了追究的心思。   连赵梅梅今天当着公安的面,帮赵菀香说话都不想提了。   她一门心思就一件事,别让她逮住机会,不然绝对饶不了赵玉兰那个趁火打劫的贱人!   她气得浑身提不起一点力气,也不管两亲闺女还饿不饿,直接掉头回房睡觉去了。   晚上将近十点多,门突然被敲响了。   李凤华本来就愁得睡不着觉,听着断断续续不依不饶的敲门声只有心烦意乱,但不知道外面是谁,她不敢乱来,只能硬着头皮去开门。   门开了,外面站着的赫然是蒋向嵘一个心腹。   李凤华立马慌了。   蒋向嵘下午被公安盘问,回到厂里接到李凤华单位上领导的电话,完了还被自己老上级敲打了几句。   一般人要是经历这些,原本的花花心思早该歇了,起码一段时间内总要夹起尾巴做人。   蒋向嵘不。   他回过头一想,这件事真论起来,除了有损名声,也给他造不成什么实质性伤害——名声对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说小不小,说大也不见得多大,毕竟四十来年都过来了,见过的事够多,心里想得够开,脸皮也够厚了。   归根结底不就是他想娶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吗?   他前一个老婆瘫痪那么多年,他让保姆十年如一日地尽心尽力伺候,外边也没招惹多少花花草草,好不容易熬到老婆没了,怎么就不能娶个年轻的弥补一下自己后半生?   这道理说出去是男人都懂。   他越想越委屈,想到后面坚决认为自己是个苦哈哈的受害者。   他又没强迫赵菀香嫁他,婚事都是李凤华一手促成的,要说强迫,也是李凤华贪财慕势,强迫自己继女嫁给他罢了。   所以他正儿八经下了彩礼掏了定金,板上钉钉的事突然黄了,找谁说理去?   当然找李凤华。   李凤华不仅搞黄他婚事,还导致他名声败坏了,他不能大张旗鼓地上门说理去,还不能给她找点苦头吃?   反正他不好过,她也别想安心。   这事且没那么好过去。   他晚上就让心腹带话去赵家。   “您看,就这么个事。赵菀香现在是我们厂长没过门的媳妇,她离家出走,我们厂长也深感痛惜,可你们这边要一直找不回来人,还让我们厂长错过大喜的日子吗?”   蒋向嵘派来的人这么说道。   李凤华脸上堆的笑容立马维持不住了,对方话里要人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可赵菀香跑了,她到哪儿找个人给蒋厂长?   她只好挤出两滴眼泪,装糊涂道,“我也没想到她会跑,还把我们家搬空了,我们家跟蒋厂长一样损失严重,不过你告诉蒋厂长让他放心,彩礼和定金我一定会一分不少地退回去……”   那人笑,“没听明白?彩礼定金只有往出拿的,哪有往回退的?”   两人对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静谧的室内清清楚楚传到了赵德娣和赵梅梅屋里。   两人在黑暗中从被窝里爬起来看向门口的方向。   赵梅梅一脸担忧,“你确定妈最后会答应你嫁过去?”   赵德娣道,“不然呢?赵菀香跑那么干脆,还把妈给检举了,赶明儿妈就算把她找回来,顶多打打骂骂出口气,还敢再逼她嫁过去啊?可人蒋厂长不干啊,说不准人家认准咱妈欠人家一个媳妇,非要要人,你说妈除了把我嫁过去还能咋办?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妈啥样人,她也就窝里横,赵菀香光脚不怕穿鞋的,逼急了还敢检举她,她敢反过来检举蒋厂长吗?”   她嘴里哼哼两声,舒坦地躺了回去,不忘给赵梅梅许诺好处,“我嫁过去可比赵菀香嫁过去强多了,起码我知道你不想被妈安排,梦想穿军服去兵团支边,可一来妈绝对不会同意,二来爸下放,人家兵团那边也绝对不会要你,所以这件事你只有听我的,我到时候嫁给蒋厂长,就让他替你想办法圆梦。”   她说完就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睡着了。   赵梅梅则心乱如麻,直到听见李凤华跌跌撞撞走进来的声音才赶紧闭上眼睛。   ###   第三天清晨,火车终于慢悠悠地进入了边陲某省,距离赵菀香最终要去的地方还有半天时间。   赵菀香估摸下午就能到站,但等赶去农场说不准天就黑了,她到时候直接去找沈奉,还是凑合在哪儿住一晚上,第二天天亮再去找?   正琢磨着,外面下起了雨。   到晌午的时候,雨越下越大。   赵菀香起初还没在意,吃饭的时候买了份餐车盒饭,给大姐的两个孩子分了一半,她自己吃了一半,然后眼看外面突然变黑犹如夜幕降临,伴随着巨大的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车厢里变得嘈杂起来,不少人指着外面忧心忡忡道,“庄稼才长出来,这么大雨,不会受灾吧?”   “我们队水库修完才没几天……”   “这地方五年有三年特大暴雨,旱的旱死涝旳涝死,下吧下吧,老天爷不给饭吃,能有啥办法。”   ……   大姐也一脸愁容。   赵菀香宽慰她,“这雨说不准待会儿就停了。”   大姐摇头,“现在进入雨季,这雨要这么下,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了。”   不出大姐预料,暴雨一直下到傍晚都没有半点减弱的趋势,而火车一再减速,已经晚点两个小时。   赵菀香听着雨点打在铁皮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心不免提到嗓子眼,这条铁路沿途地形复杂,到处悬崖峭壁,暴雨万一引起……   此时的火车驾驶室内,两名司机瞪圆了眼注视着前方。   在这种恶劣天气下,前方道路的能见度十分低,他们即使凭借多年经验,更是对火车运行路线十分熟悉,也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果不其然,副班司机看到什么后突然吼道,“有山洪!”   司机几乎同时拉下了走行闸。   列车在两人一身冷汗中滑出一小段距离,最终停下了。   赵菀香正在担心之际,就听到咣当巨大的响动,同时身体随着惯性向后摔去,重重靠进了座椅里。   车厢所有人惊慌失措,叫喊道,“怎么回事,火车怎么停了?”   广播没一会儿就响起,让所有人下车!   赵菀香估摸不是遇到山洪,就是山体滑坡,她趁旁边没人注意,从随身空间里快速拿出两件样式简单的雨衣。   她自己套一件,另一件塞给大姐,然后抱起大姐其中一个孩子道,“大姐,我抱大花,你抱小虎子,我们下车,行李放下都不要带。”   大姐带着两个孩子正愁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听这话,感激道,“好好,谢谢你了妹子!”   赵菀香抱着大花下了车,想看看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结果别说看一眼,在暴雨中连睁眼都很困难。   只听见旁边有人在大喊,“火车倒不了了,大家快动起来推一把——”   ###   云景生产建设兵团农场一团第三连队。   田里的水稻刚刚返青就在暴雨中被淹,沈奉火速领着农场职工和知青们进行抢救。   他刚抱着水稻苗,拖着两条湿透的泥腿从田里走出来,就被通讯部赶过来的两名知青围住,有事要报告。   “连长,火车站那边打来电话——”   耳边雨大听不清。   沈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大声点。”   知青干脆扯起嗓子在他耳边喊,“火车站那边打来电话,有辆从北边过来的列车晚点两个小时还没进站,估计路上出事了,咱们这边距离最近,场部那边说让您带人过去看看!”   沈奉抬手往前一指道,“走。”   知青边走边说,“火车站那边说是,快到咱们云景镇,有个路段非常危险,闹不好怕是遇到山洪引起的山体滑坡了。”   “车上有上千号的人呢!”   沈奉点头表示知道了。   雨大,在脸上横扫,几人都睁不开眼,好不容易到了连队院子,进了屋子才看见外面下大雨,里面也在下小雨,有人忙着四处找水盆接水,连队指导员老张正踩在泥水里打电话。   老张看见沈奉回来就挂掉电话,迎上来道,“知青宿舍塌了一片,我得带人赶紧过去抢修,你呢,你去火车站那边?那得跟场部打电话借辆卡车过去才行,我先给你召集人手去?”   沈奉点头道好,避开屋顶砸下来的雨水,伸手扯过电话线。   老张走之前突然想起什么,在他耳边喊,“对了,你嫂子带着大花和小虎子也坐的那辆列车,您过去万一看见,就带他们回来。”   “好。”   沈奉说完,把传来嘈杂电流声的话筒放在了耳边。 第5章 我来跟你结婚的   赵菀香听人们口口相传才知道,从山上冲下来的洪水冲垮一侧山体,继而冲毁了一半铁路路基,前面形成一片汪洋,而列车停在脱轨的边缘动不了了,随时面临着被洪水倾毁的危险。   当务之急要让火车向后倒退一百米,脱离危险地段。   人们听列车员解释清楚,就不顾大雨跑向了火车。   大姐把小虎子往赵菀香雨衣底下一塞,也跑进了雨里。   半个小时后,列车终于在众人合力之下向后倒退到安全位置,但因为没开到站台,没法换车头开回上一个站台,车上也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只能等火车站那边及时预测到情况,派人赶来抢修路基。   期间雨下得越大了。   车厢成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庇护所,所有人在推完车后很快被列车员们安排了回来。   喧哗吵闹声中,浑身湿漉漉的大姐发愁道,“我们队里的水稻苗应该返青了,这下估计全淹了。”   赵菀香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这个年代不论谁都把粮食看得一顶一重要,她再怎么安慰,语言的力量都太薄弱了。   大姐两个孩子经历刚才那一出冻得不轻,鞋子和裤腿全部湿透,头发和脸也沾了不少水珠,正缩在座椅上瑟瑟发抖。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块小毯子和干净毛巾,给两人擦一擦后披上。   两小只眨巴着充满信任和欢喜的眼睛,任由她动作,然后奶声奶气道,“谢谢阿姨。”   赵菀香摸了摸两人毛茸茸的脑袋道,“不客气。”   大姐发愁完,转头一看两个孩子身上新崭崭的毯子,忙站起来阻拦,“不用给他们盖,都把你东西弄脏了……”   赵菀香把她按回座位,把两个孩子用过的毛巾递过去道,“行了大姐,你也快擦擦,你刚才急着推车都把身上淋湿了。”   两人一说到这个也是好笑,谁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推火车的经历。   车厢里吵闹了一轮后,大部分人在忧愁中陷入了疲惫中,渐渐安静下来。   大姐这一路看出赵菀香人好心善,瞧着她更亲切了几分,坐定后说道,“这里距离下一站不远了,我跟孩子们就在那儿下车。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我男人就驻扎在这儿一个农场,其实就是云景农场,云景农场自从改成生产建设兵团,下面就设立了12个团外加好几个独立营,其中一团三营三连的农场就在下一站的云景镇,我男人是三连的指导员。”   她顿了顿道,“妹子,我叫何淑芬,队里的人都管我叫何大姐,你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容易,要在这边万一遇到什么困难,就过去找我,我一定会帮忙的。”   赵菀香怔怔的,好半天才回神,按捺着猛然间加速的心跳道,“我要找的人也在你们三连。”   “他叫沈奉,你认识他吗?”   正说着,车厢里突然热闹起来,所有人趴在车窗一阵欢腾,“来人了,部队上来人救咱们了——”   赵菀香下意识偏过头,透过被雨水冲刷的有些模糊的车窗玻璃,就看到一辆橄榄绿的军用卡车正朝这边缓缓驶来,片刻后停在了不远处。   ###   “连长,调查清楚了,是山体滑坡,前面路基冲毁了,底下水位有两米高,幸好驾驶室的司机当时眼疾手快拉下走行闸,才没造成火车倾毁和人员伤亡,刚才他们已经调动车上所有人的力量把火车向后推了一百米,现在位置暂时安全。”   有人跑回来报告道。   沈奉站在雨中,隔着雨雾望向前方,年轻的脸上写满冷峻。   “能不能挖引水渠?”   他问道。   有人忙道,“原则上是可以的。”   一众人就地商讨起具体操作。   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列车车厢里,赵菀香双手贴在车窗玻璃上,目光紧紧跟随着那道在滂沱大雨中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认出他的那瞬间,她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不敢用力呼吸,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生怕下一秒失去他踪影。   沈奉敲定细节,很快让人带着工具干活,经过列车时,大花和小虎子拍着车窗玻璃兴奋地喊,“沈叔叔,沈叔叔——”   沈奉似乎毫无所察,大步流星离去,只留给他们一个瘦削又硬朗的背影。   何大姐忙把两个小的扯回来,“别吵吵,你们沈叔叔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忙!”   大花问,“那我爹呢,爹咋不来接我们?”   “……”   何大姐失笑,没有回答闺女的童言童语,转头正要和赵菀香说什么,就见她怔怔望着窗外不动,神情恍惚,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她轻声道,“怪不得沈奉会来,我们连队距离这边最近,他肯定接到上面命令了。”   赵菀香抹去眼角湿润,顿了顿才离开窗边,脸上恢复了点红润和笑意,她道,“原来那是他,我好几年没见他,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确实好些年没见他。   上辈子自他牺牲后,她一直在快穿世界做任务。   而以这辈子现在的时间线,距离跟他上次见面,大概还在两年前,不过上个月他有寄回来信,信里除了惯例关心她生活和将来工作问题,还装了一些钱和粮票。   赵菀香想到这个就既喜悦又酸楚,心口被各种滋味填满,眼里差点又涌上泪花。   何大姐只当她太过高兴,嘴里不断安慰道,“都怪队里太忙他走不开,我男人也一样,过年都没回家。没事没事,见到就好啦,等他那边忙完,我就带你过去找他,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赵菀香重重地点头。   沈奉那边带着人干得热火朝天,直到夜里才把山洪从引水渠引开,并修好了路基。   此时雨势渐渐小了。   一群人累得喘着大气,雨衣下浑身被汗水浇透不说,高高卷起的裤腿下,从膝盖到小腿都是污浊泥水。   沈奉向来奋战在一线,比起别人更不用多说,其余人拾掇工具和身上的时候,他踩着泥水朝火车司机和司炉走去,道,“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了没了。”   “安顿安顿人可以走了。”   “谢谢沈连长,沈连长和大伙儿都辛苦了。”   火车人员一顿感谢。   沈奉突然想起临走前老张交代的事,道,“我们指导员的家属在你们这趟车上,叫何淑芬,带着两个孩子,麻烦你们广播一下,叫他们下车跟我们回去。”   “好的好的没问题!”   何大姐正跟赵菀香说起,沈奉当初在部队当团长,本来调往农场的名单里没有他,是他跟老领导坚决要求下连队一线工作的,所以别人调过来起码升了一两级,只有他捞到个连长时,火车上的广播就响起了。   “景云农场一团三连队的何淑芬同志,听到广播请下车,你的战友们正在外面等你——”   何大姐立马拉住赵菀香的手,高兴道,“快跟我下车,沈奉在底下等着呢!”   ……   沈奉忙完就到了卡车背后,脱掉雨衣和上衣,站在雨地里借着雨水冲洗身上,期间火车在鸣笛声中慢慢驶开了。   茫茫雨中很快只剩下这辆军用卡车。   沈奉带来的人也都安顿好上车去了,他最后一个收拾完自己,光着膀子,拎着湿透的上衣去卡车副驾驶位时,还没拉车门,车窗就探出来一个脑袋,笑嘻嘻地对他说,“连长,让我坐前面吧,你到后面找你对象哇,何大姐帮你把对象带过来了!”   “嗯。”   沈奉也没在意,转头往后面走,心想是不是平时还不够严肃,让这帮崽子没大没小,居然敢跟他抢座了?   突然脚步一顿,茫然道,“对象?”   沈奉一头雾水。   他来到卡车后面,刚抬起一只脚踩上去,上面七八个脑袋突然冒出来,七八双手伸出来抓住他胳膊,往上拉他。   各个压低声音兴奋道,“连长,那就是你对象吧,你对象长得可真好看!”   “连长你是个骗子,还骗俺们没对象,人家都找过来了!”   “连长你赶紧上来啊,快看看你对象,快呀快呀!”   ……   沈奉,“……”   都吃错药了?   他脚下还没使力,就被七八个人拉扯进车厢,还没站稳就被人推搡着到了最后面。   沈奉脸色冷了下来,“闹什么闹,都看看人上来没,吃饱撑得没事——”   他声音突然戛然而止,视线随着不知道谁打开的手电筒光点,落在某一处没动。   其余人笑,“连长你快过去啊!”   沈奉被推在赵菀香面前时,才借着昏暗的光线把那张白生生,笑吟吟的脸看清楚了。   他想到是谁,心脏骤然砰砰地跳,头脑尚未反应过来,就那么傻站着。   赵菀香笑,“沈大哥,是我啊,菀香。”   沈奉听到这熟悉的称呼才回神,记忆中纤瘦的少女和眼前年轻女人的面貌也渐渐重合起来。   他按下心跳,背过身低斥哄笑的众人,“都给我坐好不许闹了!”   又指着光着膀子的人吩咐,“衣服穿起来!”   他自己也赶紧抖开一直攥在手里的湿衣服往头上套,或许这次见面太过突然,也或许太惊喜,手脚有点不听使唤,竟然半天没穿好。   赵菀香就站在他身后。   她能清晰地看到男人在昏暗的光线下更加硬朗坚毅的侧脸,年轻高大的身形,和他在动作间紧绷的后背肌肉。   她脸上隐约发了烫,仍旧笑着拦他,“你这衣服都湿了,我有给你带了新衣服,都在包里呢。你等等,我给你拿。”   她去翻包。   其余人在沈奉目光威慑下不敢哄闹,但各个脸上闪烁着兴奋,眼里流露着羡慕和嫉妒。   沈奉脸上难得地有些臊,微微偏过身说,“不用……”   何大姐劝他,“菀香给你你就穿着,都是自家人有啥不好意思的?”   大花也奶声奶气道,“沈叔叔,我妈说男人有了对象就不是单身汉了,那你有了菀香阿姨……”   何大姐忙捂住她嘴巴小声道,“小祖宗你不要乱说……”   车厢里所有人再忍不住,哄一声笑开了。   沈奉正要呵斥不要误会,赵菀香刚好把衣服递过来,两人一个下意识偏过身子看去,一个抬头看来,就在一群人的哄笑声中陡然撞上对方视线,然后双双闹了个脸红,最终什么都没来得及没说。   军用卡车载着一群人沿着铁轨慢慢前进,过了午夜十二点,一众人终于在劳累下渐渐支撑不住,七倒八歪地睡着了。   大花和小虎子也埋在何大姐怀里睡得香甜。   赵菀香挨着沈奉坐,车厢挤,山路颠簸,两人的肩臂时不时在晃动中撞在一起,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潮湿又炙热的温度。   才终于不觉得像在做梦。   她真的见到了活生生的他。   沈奉微微偏过视线时,见她没睡,他想了想还是把胳膊抬起一点,嗓音有些低哑道,“你枕着睡。”   赵菀香摇头,“不用了沈大哥,车上睡多了,我不瞌睡。”   沈奉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才问,“……你怎么来了?”   他突然想起什么,眉头轻皱,眼里闪过一丝晦涩,“家里出事了?”   赵菀香在来之前的路上,想过千万种和沈奉见面的场景,想过怎么把她的决定说出口,此时话到嘴边才觉得紧张难捱。   但她历经几个世界,等了那么久,期待的不就是两人见面这一刻?   她顿了顿,最终还是大胆地说道,“家里确实出了点事,不过跟那没关系,我来……”   “是来跟你结婚的。” 第6章 ”我从来没想过个人问题,……   赵菀香说完那话,就感觉到旁边人的身体瞬间僵硬住了。   卡车穿行在漆黑寂静的夜里,她眼前几乎没有一点光亮,耳边除了其余人酣睡的鼻息,铁皮偶尔“咚咚”的响声和风声,也再听不到什么。   所以感官变得十分敏锐。   她能感觉到沈奉在紧张,甚至比她还要紧张,挨着她的胳膊肌肉绷得硬邦邦的,身上散发的热气也越来越滚烫。   他一直没有吭声。   沉默逐渐蔓延,像一张胶着的网,在拥挤的车厢内困住了他,也困住了赵菀香。   赵菀香忍不住偏头看去,只能在黑暗中看到他一个黑沉沉的轮廓。   她轻声道,“沈大哥?”   沈奉似乎才回神,声线紧绷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赵菀香知道自己很唐突,但已经开了口就绝对没有退缩的道理。   她感觉到他在黑暗中看了过来,不由咽了咽口水,然后道,“我说,我来是想嫁给你的。”   或许担心再次换来他长久的沉默,她马上又问道,“还是说,你现在有对象?”   “没有。”   沈奉这次很快应声。   赵菀香当然知道他没有,但听他第一时间否认,还是不由松了口气。   她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便试着侧过脸看向他,但看过去时,察觉他在一瞬间收回了目光。   赵菀香,“……”   赵菀香一下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幸好沈奉很快开口打破僵局,但他问的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赵菀香轻描淡写敷衍道,“不算什么事,我爸到农村改造去了。”   这话刚说完,她察觉沈奉又看了过来,他问,“她们又为难你了?”   他一直知道她在家里过得不怎么好,平时也寄来粮票和钱让她偷偷收好,尽力帮她好过一点,所以问出这话不意外。   可赵菀香不想继续这么兜圈子,她道,“沈大哥,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关心我,帮助我。我,我很喜欢你,很想待在你身边照顾你。刚才说的话也不是心血来潮的念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再给我个答复。”   赵菀香说完这话,莫名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车厢里又陷入了一片沉默。   她没等来沈奉只言片语。   之后车停了一次,沈奉单单把她的手提包拿下来,要送她去住招待所。   他这么解释,“我出来的时候队里还很乱,大晚上不好安排住处,你先住招待所。”   赵菀香不知道他是不是拿这个当做借口,再准备把她送上回去的火车。   她不禁怀疑自己最初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或者哪里出了问题,面对沈奉丝毫不表露痕迹的态度,只觉得积攒了那么久,怀揣着的满腔期待和热情,在这一刻像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下都被泼灭了。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胡乱点头应了。   深夜的街道安静极了。   也没有什么光亮。   沈奉拎着手提包走在前面,高大的身影笔直而挺拔,赵菀香跟在后面,内心五味杂陈。   两人进了招待所,很快就来到一间不大的屋门前,沈奉只进去拿眼巡了一圈,就放下手提包往出走。   赵菀香站着没动。   然后就见他在带上门的时候,突然偏过了头道,“你等等睡,我给你弄点热水和吃的去。”   赵菀香点头应下。   一会儿后沈奉不仅弄来两个还有余温的豆面饼子和喝的热水,还打来一盆热的洗脸水。   他道,“吃完洗洗,把脚泡泡,小心受凉生病。我得回去,可能早上,也可能下午才能过来。”   赵菀香点头,“嗯。”   沈奉走到门口,脚步又踌躇下来,“菀香。”   他侧身看过来,仿佛终于做出某种决定,也组织好了语言,道,“我之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从现在开始就会好好考虑,明天我们见面再说。”   赵菀香愣了愣,陡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她看着男人越来越红的脸和耳朵,心里的阴霾瞬间散开了。   她才想起沈奉性格一直稳重内敛,凡事在心里拿定主意才会说出口,她总要给他缓冲和思考的时间不是吗?   上辈子她被他救出火坑,无家可归后,他提出要娶她时,不也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来接受吗?   是她太心急了。   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道,“好,我知道了。”   沈奉似乎是很难为情,抬起手在自己寸长的短发上揉了两下,然后垂着眼皮子,视线落在了她沾着泥点,被雨水浸湿的鞋面上,哑声道,“你别乱想,好好休息,我出去就把门锁好。”   赵菀香眼里含着笑意,“好。”   她等他出去就锁上门,过了片刻才听到他脚步离开的声音。   ###   李凤华终于还是病倒了。   说不清气赵玉兰不讲道义趁火打劫,搬走家里的煤和炉子,还是害怕蒋向嵘的威胁,总之第二天在床上没能起来。   整个人一夜之间老态尽显,憔悴不堪。   赵梅梅摆了条毛巾敷在她头上,小声劝慰道,“妈,你可千万别倒下……”   李凤华哪有心思想那些,着急问,“你姐呢,咋没看见她?”   赵梅梅不敢说实话,编了个瞎话说,“家里没煤做不了饭,她去外面看看能不能捡点煤渣子回来……”   李凤华还有力气骂,“那你呢,你也去啊,待在家里除了跟我干瞪眼还能干啥!去,你去派出所门口蹲着看公安啥时候找见赵菀香,找不见就别回来了!”   “好好好……”   赵梅梅现在也怕单独待在她妈跟前,一听这话立马连声答应。老老实实到了派出所才问清楚,公安那边找不见赵菀香,只能查到她去了省城,然后查遍她平时相熟的同学朋友,也找不出来半点线索。   这个人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赵梅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饿着肚子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只能把希望都放在了赵德娣身上。   赵德娣已经在通往面粉厂的小路上蹲守了一上午,饿的头晕眼花时,终于看见蒋向嵘骑着一辆永久牌二八大杠从远处过来了。   她站起来立马扑了过去,大叫道,“蒋向嵘!”   蒋向嵘吓了一跳,差点骑进她怀里,等一只脚踩到地面把车支稳了,左右看了看没过往路人,脸上似笑非笑,“李凤华家三闺女?咋了,你菀香姐找着了?”   赵德娣抬着下巴道,“没找着。”   蒋向嵘歪着头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吐出烟雾,眯着眼问,“然后呐?”   赵德娣心一横道,“反正找不找得着都一个样,她又不愿意嫁你!”   蒋向嵘笑,“你来就说这个?好,我知道了。”   说完踩上车蹬子要走了。   赵德娣忙拉住车把,“你别走,我话还没说完!”   蒋向嵘脸上多了丝不耐烦,“有事让你妈来找我,你才多大就参合大人的事。”   “我十九了,也就比赵菀香小一岁,四月份生的,过几天过了生日就整二十了!”   “呦呵,来劲了?”   蒋向嵘看着她似笑非笑,品出点味来就不那么着急走了,他停下来问,“说吧,拦着我想咋地。”   “我想嫁给你!”   赵德娣着急之下脱口而出,说完才知道臊得慌,但死活不肯露怯,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蒋向嵘。   蒋向嵘一时之间愣住,随后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样发出爆笑,然后问她,“你知道现在啥时辰不?”   赵德娣涨红着脸气急败坏道,“你戴着手表自己看啊,反正快到中午了!”   蒋向嵘刚才笑的时候烟没拿稳,掉了一身烟灰和火星子,他一边弹一边道,“你也知道这是白天?”   “大白天你做啥梦?”   他手指夹着熄灭的半根烟,在她身上上下一比划,道,“你有赵菀香长得好看吗就想嫁我,当我垃圾桶什么都回收?”   说完就踩着车蹬子绕过赵德娣跑了,颇有点落荒而逃。   赵德娣再想抓他已经迟了,脸烫的厉害又气得要死,在地上跺了好几脚才不甘心地离开。   她边走边骂,“什么玩意儿,嫌我丑,他怎么不说他都能当我爹了,老了走不动还不得我伺候?!”   “混蛋,王八蛋!”   她骂着骂着更加确定了,蒋向嵘这么不要脸的男的,就得死命缠着他才行。   她还真不信他能一直不答应!   赵德娣之后的做法也确有奇效。   没两天蒋厂长被个小姑娘缠上的事就在面粉厂以及周边传了个沸沸扬扬。   隔壁水利局的人也在办公室议论这个事。   “说了你们别不信,这还是前几天传的那个,后老婆逼人家原先老婆留下来的大闺女嫁给蒋厂长,最后闹的那个大闺女离家出走的那家的三闺女!”   “啥,就那个前老婆闺女把家里搬空,带着嫁妆跑了的那家?”   “对对对,就是那家,那个三闺女,还有个二闺女,是后老婆当初带过来的,都是她亲闺女。要我说她就是坏事做多了,报应来了,把人家前老婆大闺女逼得没法待了,结果没料到她自己亲闺女上赶着要嫁给人家蒋厂长,这下她还不得气死?”   “她那亲闺女也不知道像了谁,胆子大得呦,明目张胆地追求男人,把人蒋厂长吓得都不敢出门了!”   “那脸不要了吗?伤风败俗啊……”   ……   沈奉的妈吕枝梅跟单位请了大半个月假,伺候完大闺女坐月子,今天回单位报道,刚进办公室听一屋子的人说得热闹。   她稀奇道,“你们这说谁呢,谁伤风败俗了?”   一个老同事招手,“枝梅你回来了,你快过来,我问你,老赵家后老婆当初是不是带两个闺女嫁过去的?”   吕枝梅一头雾水,“是啊,怎么了?”   老同事,“遭了,之前被逼着嫁给蒋厂长的那个大闺女,不会就是咱们单位以前的孟简心,没了之后留下的那个闺女吧?”   “???”   没几分钟后,在同事们嘴里听完来龙去脉的吕枝梅也顾不上上班了,拔腿出了办公室大门。   她先到传达室给她在银行上班的男人打了个电话。   她男人请了假骑着二八大扛过来的。   吕枝梅正站在单位门口急得团团转。   她男人戴着眼镜,平时斯斯文文的,这时候也有点着急,“菀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到,你看咱们直接去老赵家找他把事情问清楚,还是去趟派出所?”   吕枝梅急得冒了一头汗,语气很不好道,“老赵到农村改造去了,逼菀香嫁人的是他那个不做人的后老婆李凤华!我们去他家干嘛,跟他后老婆打一架?就算打架也得多叫几个人,把他家全砸了才好,反正不能放过她……走,去派出所,先把菀香找到才是正经事!”   她男人立马载上她骑往派出所。   路上吕枝梅忍不住抹眼泪,“这叫什么事,咱们菀香招她惹她了,打小新衣服从来不给买一身,饭也不给好好吃……谁能料到孩子好不容易长成大姑娘,要不是跑的快,就被她卖给老男人了!”   吕枝梅想到这个就恨。   她跟孟简心,也就是赵菀香早逝的亲妈,两人虽然年龄不一般大,可都在五十年代上过同一所大学,毕业后前后进了水利局,在工作中结下深厚友谊,成了年轻时候最好的朋友。   孟简心得了治不好的坏病没了后,她就把赵菀香当做自己孩子一样亲,三天两头去赵家看望孩子,送些吃的穿的,结果没几个月老赵娶了个后老婆,那后老婆厉害,她回回上门就被人家阴阳怪调地骂,再后来赵菀香拉着她的手悄悄说,“吕姨姨,你以后不要来看我了,也不要送东西了。”   吕枝梅才知道她每来一次,小菀香就会被后妈逮着骂好几天,她送来的那些吃的穿的,也从来到不了小菀香手里。   而老赵从来不管这些!   都说世上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后妈有多恶毒,后爹就有多没用!   吕枝梅气不过,跑过去大吵一架,闹到要带小菀香回自己家养,赵家人怎么可能让她带走,到最后她抱着小菀香痛哭一场,也只能就那么算了。   一晃眼十来年过去了。   菀香终于长大了,既乖巧又懂事,她专门给儿子写信问过,问他要不要娶菀香,给她一个家。   她那傻儿子过了半个月才把信寄回来,信里说如果上面没有政策,他可能一辈子待在边疆屯垦戍守,他不想菀香小时候受苦,以后跟着他又受苦,如果有可能,希望她能嫁个殷实的好人家。   后面有行字被划去,吕枝梅当时认了半天才认出来是“除非她嫁得不好,我”。   “枝梅,枝梅!”   吕枝梅被她男人喊了几声才回神,抬头看到门口两边站着警卫,忙从车后座下来。   两人问了公安才知道赵菀香一直下落不明,竟然连同学朋友那里都没一丝线索。   出了派出所后,吕枝梅当机立断去邮局给儿子打了封加急电报。   “菀香被逼嫁人15日早离家至今下落不明盼你速归急等”。   她男人不解,“你让儿子托部队找人就算了,咋还让他扔下工作专门回来一趟?”   吕枝梅没好气道,“你放心好了,菀香失踪,他绝对比咱们都急,就算不说也会回来。”   “……” 第7章 ”都是我嫁妆“沈奉吓到了……   沈奉凌晨回到队里,忙到天边泛了鱼肚白才得了闲空。   他看到下了一整夜的雨停了,就匆匆回到住的地方洗漱一下,换一身干净军服,骑车来到镇上大街。   大街上的百货商店还没开门,他一直等到人家开了门,买到想要买的东西,就直奔邮局,要给家里打封加急电报,问清楚菀香的事。   他知道菀香不可能大老远,无缘无故跑到这里找他提出结婚。   她家里一定出事了。   出了比她爹下放农村更严重的事,那个事逼得她没法在家里继续待下去,不得不背井离乡寻找新的出路。   他心里思量着,踏进了邮局。   他一身军服,身板正,脸好看,模样在整个连队也是出类拔萃,一进门就吸引了一众年轻女柜员们的注意。   有认识的红着脸打了个招呼,“沈连长你来了,今天这么早。”   沈奉垂着眼皮点了下头。   继续往里面走。   来到男柜员面前说,“我发封加急电报。”   男柜员没扯表格,而是翻出来一个信封,“沈连长,这儿有你的电报,本来昨晚上就到了,雨大,没能及时通知你。”   沈奉撕开信封拿出里面印着文字的纸张,快速扫一眼,英挺的眉紧紧皱了起来。   赵菀香起了个大早,收拾了下手提包,突然想起上火车之前,她图省事,也防止车上人多眼杂,在车站托运了两大袋行李。   她见外面雨停了,就出门去车站,等拿票取了行李,就掏出两毛钱让外面推独轮车的帮她送回招待所。   这个年代一个农民干一天活的工分值也才一毛多钱,推独轮车的送趟行李就有两毛钱,高兴坏了。   不仅帮她从站里把行李扛出来放好,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也格外小心,以防她行李溅上泥水。   赵菀香带着人快到招待所的时候,一眼看到老旧的门板前,站着个年轻的军服青年。   青年身高腿长,站姿笔挺,一手拎着个铝提盒,一手握着个鼓囊囊的军绿色挎包,嘴唇微微抿着,帽檐下那张俊脸绷成了不苟言笑的模样,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眸子正远远地注视着她这边。   正是沈奉。   赵菀香没想到他这么早过来,还穿那么正式,这仿佛预示着好兆头,她心里的担忧顿时通通消失不见了。   她弯了弯唇角,冲他挥手,“沈大哥。”   沈奉站着没动,就等在那里微微点了下头。   赵菀香知道他一向内敛话少,也不在意,只是想起未来世界中的一个词“又帅又酷”,就觉得跟他本人非常贴切。   她脸上的笑不由更浓了。   沈奉借着两人之间有段距离,才敢光明正大地打量她。   他记得上次见她还在两年前,她十八岁,扎着两条麻花辫,模样瘦弱秀气,低着头打招呼的声音很小,浑身上下除了麻木,就写满了拘谨和紧张。身上穿的也是不合身的衣服,上衣破旧肥大,裤腿高高吊起短着一截,鞋上破了好几个小洞。   样子看起来就在家里没人疼。   跟她小时候亲妈在世时的机灵精怪判若两人。   但这次隔了两年没见,她身上反而少了常年被家里欺压的怯懦,又有了小时候灵动的影子。   身量长高了,四肢纤细,窈窕玉立,一张瓜子脸,皮肤白净,杏眼桃腮,笑起来的时候就像由内自外换了一个人,变得很吸引人注意。   “沈大哥。”   赵菀香走了过来,背过手喊他。   沈奉才发现自己走了神,陡然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笑眼,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发烫。   他掩饰性地抬手压了压帽檐,视线很快离开她有些晃眼的微笑,落在了旁边独轮车上的两大袋行李。   “你东西?”   “嗯。”   “掏钱了吗?”   “掏了。”   沈奉便把自己手里拎的铝提盒和军绿色挎包递给她,帮她把行李拿下来,左右手各抄起一袋,怕沾了地上泥水,他两只手臂使劲往上抬了抬,然后大步流星往里走。   进屋子门的时候。   赵菀香在后面道,“沈大哥你不好奇里面啥东西吗?”   “——都是我嫁妆。”   沈奉正往下放东西,不防备她说出这话,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跟着行李栽下去。   ###   沈奉被赵菀香一句玩笑似的话闹脸红了,放下行李后,为了掩饰神色,背过身默默地从自己挎包里往出掏东西。   赵菀香借着这一会儿功夫,偷偷把昨晚上拿出来室内穿的小牛皮拖鞋一脚踢进床底下,吃剩的虾饺和牛奶麦片粥全部收进空间里。   ——她重生过来还带着以前世界形成的一些习惯,又一个人住在招待所房间里,更没想到沈奉这么早过来,多少放松警惕了。   幸好外面路上都是泥水,出门的时候穿的还是昨天那双又脏又湿的花布鞋,衣服晾差不多也没换。   做完这些她松了口气,才走过去道,“沈大哥,你……”   话音顿住。   她看到沈奉从挎包里掏出一双带跟的蓝色绒布鞋,一件小碎花儿的涤纶面料衬衣,还有一条长裤,都是新崭崭的,款式也是当下最时兴的。   “给你买的。”   沈奉把东西往她手边推了推。   赵菀香有点不敢相信。   按道理,沈奉一向奉行艰苦朴素,绝对不是那种追求潮流的享乐主义者,这些衣服鞋子的款式一点不像他会选择的类型。   可他确确实实买了。   赵菀香发愣的功夫,沈奉揭开铝提盒盖子,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先吃饭,吃完试试衣服和鞋,不太记得你穿多大码,要是不合适我再换去。”   赵菀香下意识往旁边一看,铝提盒里装的是饺子和蛋花汤。   饺子边边沾着点碎茴子白,她猜那是茴子白肉馅的。   她忽然想起来了,两年前他们见面时,她穿一身赵德娣和赵梅梅换下来的旧衣服,上衣肥大裤子短,脚上还穿一双露脚趾的鞋子,当时沈奉见了她,就提议带她去买新衣服。   她哪里肯,买回去还不得被两个继妹眼红死。   沈奉便要带她去国营饭店吃茴子白肉馅的饺子和蛋花汤,说她小时候就喜欢吃那个。   她犹犹豫豫到了国营饭店门口,就见亲爹带着李凤华和两个继妹吃饱喝足,刚好从里面出来,她差点迎面撞上,当场吓得跑了。   她跟沈奉那次见面就那么不了了之。   如今他们再见面,沈奉就先给她买新衣服,买最爱吃的,是不是她之前的形象太过可怜,以至于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一见面就想着补上?   赵菀香没法印证猜想,一面忍着笑,一面又很感动,像是为了证明沈奉眼光很好一样,先没吃饭,而是换上了那双新鞋。   沈奉刚坐下没多久,眼前就出现一双穿着带跟蓝色绒布鞋的脚。   那双脚噔噔地左右转动给他看,还踮起脚尖给他看后面一指宽的空隙。   好像在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大小再合适不过了。   她还很高兴的说,“沈大哥,你看鞋码刚刚好,衣服不用试肯定也很合适,谢谢你了,我很喜欢。”   “……”   她确实开朗很多。   沈奉默了一瞬,视线划过她露出来的一截白生生的脚面,偏过隐约有些发烫的脸道,“合适就好。待会儿再给你买双袜子。”   赵菀香误以为他觉得自己没袜子穿才打着赤脚,更不想他再破费,忙解释道,“袜子我有,刚才出外面都是水坑才没穿。”   沈奉道,“那吃饭吧。”   赵菀香坐在桌前捧住铝饭盒,拿起筷子的时候问道,“你吃过没。”   沈奉刚要说吃了,就被她抢先一步道,“你眼睛底下发青,眼里头还有红血丝,凌晨回去是不是忙工作没睡好觉?脸色和嘴唇都发着白,早上也没顾上好好吃饭吧?”   她都说对了。   沈奉确实没顾上睡觉也没顾上吃饭,出来的时候就舀了一瓢水,喝了一肚子水,勒勒裤腰带也不觉得饿。   他常年这样,平时身边也没人敢管着,早就习惯成自然,本不觉得什么,却在她坐在对面,眨巴着眼默默的注视下,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能说出来。   赵菀香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起身拿出一个铝饭盒,把他带来的饺子拨了一半进去,连带那碗蛋花汤一并推在他面前。   她道,“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身体垮了,还能正常完成工作吗?”   沈奉听着她不容置疑的语气,想要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但饺子他可以吃,蛋花汤还是推了回去,留给赵菀香。   赵菀香看着眼前的蛋花汤,心里暖暖的酸酸的,越发看不下去沈奉那么个大男人只吃半份饺子。   这个年代虽然食物的分量非常实惠,说有一两就有一两,不参一点水分,但一个成年男人一顿饭只吃那么点怎么可能够?   何况他还忙了大半夜。   她站起来道,“沈大哥,你吃这么点不抗饿,我包里带了好几把挂面,给你到宿管大妈那儿煮一碗去。”   “不用——”   沈奉才说完她就跑了出去,他追到门口时,只看到她窈窕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消失的地方,眼里漫上了复杂。 第8章 ”你想守边疆,那就让我来……   赵菀香从随身空间拿出两个凉包子,换着借用了宿管大妈的锅具和炉子。   她先把火烧起来煮开水,加了一勺空间里存放的高汤做汤底,水沸后放一大把挂面,等再沸之后加点冷水,继续煮一分钟。   面煮差不多就捞起盛在碗里,放盐巴猪油和老抽,淋上麻油,撒一把葱花,最后舀两大勺面汤把调料冲开。   香味瞬间弥漫开来。   一碗热腾腾的开胃热汤面就做好了。   赵菀香往回走的时候尽管在碗上扣了只盖子,还是馋得经过的人频频往过看,不断吸着鼻子说,“好香呦……”   赵菀香笑笑没说话。   “沈大哥——”   她捧着碗走进门内,刚一喊人,就发现桌上的半份饺子已经空了,而男人后背靠着椅背,头微微仰起,眼睛闭着,胸膛因为均匀平缓的呼吸而微微起伏,竟然就那么睡着了。   这该有多累啊。   赵菀香放轻脚步,小心把碗放下,坐在了一边,视线再次落在沈奉棱角分明的脸上,忍不住仔细打量他。   他眼睫又长又直,像一把小扇子垂落下来,在眼睑处投下一点阴影,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越发衬得眼窝深陷,也越发显得鼻梁又高又挺。   不薄不厚的嘴唇平时总抿着,给人一种严厉冷峻的距离感。   此时却因为陷入睡眠,神情舒缓而毫无戒备,显出了寻常不多见的柔和。   赵菀香看着看着,不由托起腮,然而下一秒就对上沈奉突然睁开的眼。   “……沈大哥,你醒了。”   赵菀香脸上露出笑,连忙坐起去端面条。   沈奉没想到自己仅仅靠着坐一会儿,就不由自主睡着了,要不是突然闻到食物的香味,察觉到一道灼热的,不容忽视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自己脸上,也不会突然醒来。   他醒来后猛然对上赵菀香那双笑眼,想到她刚才在看着自己睡觉,就一阵面红耳热。   但来不及掩饰什么,一碗冒着热气,香喷喷的面条就被端在了眼前。   他被香味蛊惑,忍不住看去,就见碗中央卧着一团银丝细面,清亮的汤汁表面泛着点点油星,其中点缀着嫩绿的葱花。   在沈奉眼里,吃饭这件事向来仅仅为了填饱肚子,没有什么好吃不好吃,只有咸淡的区别。   何况只是一碗没有浇头的素面。   但他明明已经吃过半份茴子白肉馅饺子,肚子就算没饱,也不至于饥肠辘辘,却对着这碗散发着鲜香味的青葱白面,喉咙上不受控制地开始吞咽口水。   他强忍着才没有失态。   赵菀香微微笑着说,“面条还热着,你赶紧吃吧。我手艺不好,手边也没什么调味料,都是宿管大妈那儿有什么用什么,要是不好吃,沈大哥你别嫌弃。”   沈奉听她说完,手脚就几乎不听使唤地接过碗,只来得及说一声,“辛苦你了。”   他埋下头挑起一筷子挂着汤汁的面条嗦进嘴里,面条的爽滑细腻和汤汁的鲜香浓郁缠绕在舌尖,几乎一瞬间就唤醒了长期匮乏下,变得迟钝不敏感的味蕾。   他忍不住趁着热乎劲喝汤,尝到菌菇的鲜香和浓汤中才有的肉香味,喉咙里都滚出满足的喟叹。   怎么会这么好吃?   他来不及想是赵菀香太谦虚,还是宿管大妈提供了什么特殊调料味,再埋下头去时,吃了个满头大汗,酣畅淋漓。   赵菀香始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看男人吃的欲罢不能,鼻尖和额头都渗出细密的汗珠,她高兴,可高兴着高兴着,逐渐从心底泛上了苦涩。   虽然说这碗面条的汤底是用包括猪大骨,老母鸡,金华火腿,虫草花,松茸在内的十几种食材,花费好几个小时熬制而成,里面不管煮什么面条都很好吃,但在未来能吃饱喝足的那个年代里,也仅仅只是一顿普通饭菜。   可放在这个年代,长期处在物质匮乏中的沈奉眼里,无异于精细奢侈,弥足珍贵。   赵菀香不由想,按照她沈大哥一贯艰苦朴素的作风,和忙起来全然不顾自己身体的性子,他有多久没好好坐下来畅快的吃这么一碗热汤面了?   沈奉很快囫囵吃完,一大碗热乎乎的面条下肚,浑身从头暖到脚,那种温暖满足的感觉,完全不是吃起来干巴巴的饺子所能比拟的。   他身上出了汗,洗得发白的衣领子都微微洇湿,身上的疲惫感一扫而空,整个人都精神了。   他把空碗放在一边,看向了赵菀香。   赵菀香回神,递来一块手绢,见他原本苍白的面颊和嘴唇红润不少,不禁笑了。   沈奉触及她笑容,烫到一样侧过脸,默默接了手绢擦了擦嘴唇,抹去额头鼻尖上的汗珠。   他垂着眼皮子不忘告诉她,“你手艺很好,面条和汤都很好吃。”   赵菀香笑,“谢谢沈大哥夸奖。”   她的笑容和目光还是那么让人难以忽视。   沈奉面颊又隐约发烫起来。   他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感觉,当年面对那个陷入困境,见到人就紧张拘束甚至自卑的菀香时,他心里总是常常为她感到难过,总想努力帮她,哪怕多关心她几句话。   可每当他想亲近一些,换来的都是她的后退和躲闪。   菀香仿佛不大想接受他的好意。   他那时不懂,此时反过来面对她的殷勤和目光里流露出来的关怀,下意识做出躲闪时,忽然就懂了。   菀香当年不过和他现在的心境一样,都对别人给予的好有些无所适从。   他想通这一点就不再难为情,再次看向赵菀香时,脸上露出了长兄一般的神色。   他道,“菀香,过来之前,我收到家里来的电报。你吕姨说,你家里不顾你意愿,逼着你嫁人。”   他说完等了等,本意是想听菀香怎么说,却见她只点了点头,没有接话,表情也没任何变化。   他揣摩不透她心思,只好接着道,“我支持你脱离那个家。你是在新社会成长起来的,你的婚姻和人生,原本就只能由你自己说了算,谁也逼迫不得。你长大了,能在他们的欺压中觉醒和反抗,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   他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赵菀香知道他要说到重点了,放在桌下的手不由握紧了。   沈奉平时话少,但面对自己一直关心着的赵菀香,尤其在她人生关键的转折点,生怕她受到挫折,不免慎之又慎,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他说,“你不必急于结婚,现在就把自己的将来放在某个人身上,你还年轻,未来有无限种可能,眼前的困境都只是暂时的,我,我和你吕姨沈伯伯都会帮你度过这个难关,等你挺过来开始新生活,就会发现人生豁然开朗,而当初的烦恼根本不值一提……”   他落在地上某一点的视线回到赵菀香身上,眼里含着关切和期待,仿佛在说有没有听明白。   赵菀香当然是听明白了,但她沈大哥好像理解错了她意思。   她道,“沈大哥,昨晚在车上我有说过,我是因为喜欢你才想跟你在一起,不是心血来潮的念头,更无关任何人。或许你觉得很突然,但我已经深思熟虑了很久很久,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你是担心我在走投无路下被逼无奈做出这种选择,将来回过头来后悔吗?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后悔的。”   “所以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想不想和我结婚就可以了。”   她一双黝黑的杏眸直直看着他,最后轻声说道。   沈奉甚至都没能等到她说完,就像突然失去直视她的勇气,一下子慌乱般地移开了视线。   他心底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再次被她一句话掀起波澜,脸唰地红到耳根的同时,睫毛都在微微颤抖,久久不能平复。   其实他如果想要拒绝,单单一句“我一直把你当做妹妹看待”就可以了,大可不必那么多弯弯绕绕。   可就算到了此时,他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看着备受煎熬都不肯吭声。   赵菀香猜测他多少是喜欢自己的,尽管上辈子他开口说要娶她的时候,可能更多考虑的是她那时性格太过柔软自卑,不放心交给别人。   但其中如果没有喜欢的成分,又为什么非得把她当成一份自己的责任扛下?   果然到最后,他说的也是,“我这里的生活不比别处好,气候恶劣,常年缺少蔬菜和肉,靠近边境也不大安生,城里来的知青们不论男女,来的时候都热情满满,要把青春和汗水献给这里,没过多久哭着想回家的也不在少数,所以菀香你要跟着我,会吃很多苦,放弃城市户口,很可能一辈子扎根这里……可如果你留在城里,有份稳定的工作,将来怎么都比跟了我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垂着眼皮,声音艰难又沙哑。   赵菀香从他话音里感受到那种凝重的,无能为力的宿命感,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敲击过一样,又酸又痛,都快要碎了。   她努力克制着情绪,起身绕过桌子站在他面前,让他避无可避地迎上她视线才道,“沈大哥,我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吃苦的准备,你说的这些都吓不倒我。”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笑,“所以你只要知道我想跟你在一起,愿意陪你在这片广阔的天地不断自我磨炼,锻炼,哪怕扎根这里,把这当做一生的事业。你想守卫边疆,那就让我来守护你。你都听清楚了吗?”   她望着他渐渐深邃的双眼和发红的脸,伸出手握住他粗粝干燥的大手,轻轻地晃了下。   ###   “沈奉今天不知道会不会带菀香回来。”   中午吃饭时候,何大姐站在家属宿舍院子里,望着那条通往队里,原本荒草丛生,后来被一代代垦荒人用沉重的脚步,踩出来的宽阔大道,喃喃自语着。   她男人,队里的指导员老张捧着碗一边吃,一边接过话问,“确定那是沈奉对象?”   何大姐白了他一眼道,“咋不确定?当时车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听见两人说结婚的事了。”   老张惊喜道,“那敢情好啊,沈奉一个人过得太苦了,有个女人能过来照顾他再好不过了!”   “当然是好事了,可你没看见沈奉直接把人安顿在镇上招待所了吗?他不会觉得拖累人家,就想把人家送走吧?”   “……”   老张觉得有这种可能,他跟沈奉相处几年,怎么会不知道沈奉脾气,沈奉模样俊,年轻有为,就算性子冷一些,队里的女知青们也排队想跟他好,就连上面的老领导都帮忙牵红线,想帮他解决个人问题,但沈奉次次只有一句话,要响应国家号召晚婚晚育,所有人这才罢了。   不过……   老张道,“说不准沈奉只是觉得人家大老远过来,住在队里的宿舍太委屈人了,才安顿在招待所的,再说那天暴雨后,这房子也不太好安顿人住下……”   何大姐想了想觉得有点道理,她饭也不吃了,当机立断要去收拾沈奉屋子,“我跟菀香虽然相处时间短,但也看得出来她是个有主意的人,只要她想留下,沈奉早晚得把人带回来,我赶紧给沈奉屋子好好收拾收拾,不然到时候沈奉把人带回来,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   老张本身就是指导员,日常除了协助沈奉工作,就是关心队里人的生活方面。   这次对象是队里的一把手沈奉,他对这件事自然比对自己的事还要上心。   听媳妇儿这么说,立马端着碗跟上,“对,是得给他屋子好好收拾收拾了,起码叫人家姑娘过来,一眼看见是那么回事!” 第9章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对……   队里分知青集体宿舍和职工家属宿舍。   何大姐一家住在职工家属这边,沈奉住的屋子就在她家隔壁。   沈奉工作繁忙顾不上个人生活时,何大姐会帮忙缝补下衣服,收拾收拾屋子,他要回来晚了,错过食堂吃饭,也给做口吃的。   于是有他屋子的钥匙。   何大姐这边一打开门,就感觉一股潮气扑面而来,她晓得都是昨天那场暴雨闹的,赶紧把门大打开,给散散潮,然后把床上的被子褥子抱到外面晒。   沈奉这屋简单,就一张用几块木板搭成的床,一只挂放衣服的柜子,和一张桌子和把椅子。   他不生火做饭,门口就没搭个炉子。   老张端着碗站在门口说,“赶明儿他对象来了,我就在这儿给他们砌个炉子,难免弄口吃的也方便。”   然后走进屋里,用筷子指了指沈奉桌上的搪瓷杯说,“你看他,什么都是单个的,杯子也就一只。你待会儿去咱家再找一只过来,给他配成一对儿。”   指了指光秃秃的墙说,“把咱家墙上的年画揭下来给这儿糊上,看着喜庆点。”   “还有这些旮旯缝里,都拿笤帚给使劲扫扫……”   何大姐笑道,“行了行了我都知道,就你话多,赶紧吃你的吧!”   何大姐这边刚收拾差不多,外面就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喧闹声,不一会儿就见队里的一大帮人都跑过来了,各个脸上闪烁着八卦的意味,挤在门口七嘴八舌地打问,“老张家媳妇,听说沈奉他对象来了,还跟你一辆火车过来的?”   “何大姐、何大姐,沈连长对象长啥样,好看吗好看吗?”   大伙儿这消息都从昨天跟沈奉去修路基的人嘴里得来的,这年头平时没什么娱乐,也没消遣的地方,大家就喜欢巴拉巴拉队里的新鲜事,谁家有点事就传得特别快。   更何况这次跟沈奉有关。   队里谁不都知道沈连长平时严肃冷峻,不苟言笑,一心扑在队里生产建设,闭口不谈儿女私情?   这突然来了个对象,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不信,随后就燃起了浓浓的好奇心。这不,上午干完活儿,中午一吃完饭,就都跑何大姐这儿找答案来了。   大部分人还是好奇居多的,但这里面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有人干巴巴道,“沈连长亲口说那是他对象?”   还有人不甘心道,“沈连长不是响应国家号召晚婚晚育吗,啥时候找的对象,为啥我们都不知道?”   语气快酸死了。   何大姐还能不知道咋回事?   有些人巴望着跟沈奉好,连人家对象来了都不想承认,还幻想做啥白日梦了!   她冷笑两声,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咋,人家有对象还要亲口汇报给你听?还啥都得你们知道?你们是人家父母还是丈人丈母娘,管东管西还管得着人家处对象?我可告诉你们,人家对象这次过来是跟沈奉结婚的,你们等着庆祝就行了,少操那些没用的心了!”   某些人肺管子都被扎穿了,脸臊得通红,气呼呼又不甘心地退出了人群。   其余人则听到何大姐话里的重点,一个个更加兴奋了,你一句我一句抢着道,“啊,这么快就要结婚了?那可是咱们队里的大喜事啊!”   “何大姐你赶紧说说他对象到底长啥样吧,我们可好奇了,你不跟人家一趟车过来的嘛!”   “对对对,他对象圆脸盘还是尖脸盘,个子多高,年龄多大,是不是长特好看?”   何大姐笑,“当然好看了,不止长得好看,心眼也特别好!”   其余人忙道,“听说被沈连长安顿在镇上的招待所了,那有说啥时候带回来给大伙儿瞧瞧吗?”   这就不知道了。   沈大姐也不敢瞎说八道。   她挥手撵人,“行了行了,你们都赶紧回去吧,歇一歇,下午还得干活呢!”   这时不知道谁喊了声,“沈连长回来了,后面好像跟着个女娃哩——”   带着对象回来了?!   一群人瞬间炸开了锅,哗啦全掉头往外面跑,何大姐和老张也赶紧跟上。   ###   招待所里。   沈奉心口烫得厉害。   他听了赵菀香那番炙热又真诚的话,没有触动是假的。   他除去这层身份,内心跟大部分普通男人一样,并没有像表面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一心只想着立业不想成家。   他也想娶妻生子,有家回,有人等,有热饭吃,安安稳稳过日子。   但脱下军装,始终没有忘记“屯垦戍边,艰苦奋斗,守卫边疆,建设边疆”的职责使命。   他把血水和汗水奉献给国家,还有什么能留给自己女人的?   什么都没了。   反过来还要连累女人扛起家里一切大小事,甚至将来哪天生病生孩子,可能第一时间都得不到他一点安慰和照顾。   嫁给他能图什么好?   沈奉不想赵菀香终于摆脱家里,在能改变命运的当口,反而一脚踏进他这里跟着吃苦受累。   可当听到她的决心,手被握进她柔软温暖的掌心,他浑身滚烫的同时,内心深处无法控制地涌上了一个强烈的愿望。   不想她走。   行事一向坚决果断的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矛盾中。   赵菀香看他眉头深锁,怎么会猜不到他心事,他一向说一不二,这时候犹豫了,代表着什么太明显了。   她果断开口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沈大哥,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对象,等你跟领导打了结婚报告,我们就成婚。以前你关心我,帮助我,以后换我来关心你,照顾你。”   “走吧,咱们回队里。”   她说完松开他的手,转身笑吟吟地去收拾行李,等拎着老帆布手提包快跨出门时,一只刚劲有力的手忽然从后面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提包带子。   赵菀香僵在原地,没敢回头看。   片刻后耳边响起了男人低哑晦涩的声音,“我来。”   就是那一刹那,赵菀香所有的忐忑和不安全部消失了,提起的心轻轻落回了原处。   她松开手,弯了弯唇角道,“好。”   晌午时分,队里那条通往驻地的路上,出现了两个人影。   正是沈奉和赵菀香。   刚下过暴雨的泥土路十分泥泞。   沈奉在前面扛着小山般沉重的全部行李,一边小心自己脚下,一边随时注意着身后人有没有踩到泥坑,不时出口提醒几句。   赵菀香微微笑着跟在他后面,几次想分担一只行李,都被他拒绝,便不再强求。   她一边走,一边呼吸着亚热带高原清新又湿润的空气,沿路看着这片沈奉生活和工作的地方。   这儿是一块不大的盆地,盆内相对平坦,四周放眼望去群山环绕,峰峦叠嶂,山上森林密布,郁郁葱葱,像一片绿色的海洋。而那雨后灰暗低沉的天空就像被圈起来一样,仿佛只有头顶上那么一块,多少有些压迫感,跟北方平原地势平坦开阔,天高云淡的景象大相径庭,却给人另一番别样的感觉。   山底下间隔不远处就有几户人家,大多是吊脚楼,应该是本地的少数民族人家,烟囱里正冒着袅袅炊烟。   远远望去,大山,丛林,吊脚楼,炊烟,在低沉的天空下形成了一副很美的画卷。   赵菀香看得入神。   沈奉屈起胳膊肘拦在她身前,忽然道,“小心。”   赵菀香耳边一阵嗡嗡嗡声,回过头才看见前面有个大泥坑,泥坑里面掉着只马蜂窝,上面黑压压地盘旋飞舞着数不清的黑色大野蜂。   叫人看着就头皮发麻。   沈奉轻声道,“我们绕着走,别惊动它们。那些蜂叫七里峰,逮住人会没命地追着刺,哪怕追七里地也不肯罢休。要是被蛰了,得去卫生所打抗生素,你以后见着也小心些。”   他面对不到一天功夫,从妹妹变成结婚对象的赵菀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身份转换,内心既矛盾又复杂。   说这话时视线忍不住掠过她脸上,多少有些想看又不好意思盯着看,又或者怕突然撞上她看过来的视线。   于是面上维持着冷静自持,耳根却一直红着。   赵菀香想笑,跟着他往过绕着走时,手指轻轻捏住他后背衣角,含蓄地表现出了对心上人的依赖。   这下沈奉耳朵全红了。   ###   驻地家属院的那道坡上,不论农场职工,职工家属,还是队里的支边青年,此时挤在那里,脸上挂着兴奋和好奇,都使劲瞅着一个地方看。   不一会儿,泥路上的两道身影走近了,一群人都沸腾了。   “哎,过来了过来了!”   “沈连长带着他对象回来了!”   所有人看清他们一向冷峻,不苟言笑的沈连长,不仅举止变得小心翼翼很多,连面孔都泛着红,浑身上下多了丝青涩。   他身后的女娃娃有一头乌黑头发,皮肤白嫩,杏眼桃腮,穿着小碎花儿衬衣和黑裤子,脚上是一双带跟蓝色绒布鞋,身材苗条,纤瘦有致。   跟何大姐说的一点不差,就是很好看,而是脸上始终笑吟吟的,看着就让人心生好感。   坡上的人几乎一瞬间就认同了她身份,大人小孩都跑下来,争先恐后地帮沈奉拿行李的拿行李,搭话的搭话,凑在他对象面前嘘寒问暖。   不一会儿,赵菀香就被一群人热情友善地拥簇进屋里,按在了床沿坐下,很快一只手里端上不知道谁递过来的一搪瓷杯温水,另一只手里塞满了花生瓜子。   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面孔,在屋里略显暗淡的光线下,不住地招待她,“闺女你走过来累了吧,快喝口水好好歇歇!”   “吃过饭了没,饿不饿?”   赵菀香笑吟吟地应对,隔着人群遇到沈奉视线,在他表面冷静自持,却红着脸又想移开视线前,让他把手提包递过来。   她从包里掏出一大把水果糖,奶糖,可可糖,高粱饴什么的,一点不吝啬地分给人们——这些糖都是她在未来世界里,想吃以前那个口味的糖时,在某宝淘到的,就算在这个年代拿出来也不至于显眼。   大人小孩吃了赵菀香的糖,嘴巴更甜了,一时之间屋子里人头攒动也更加热闹了。   后来还是何大姐和老张出面驱散了众人,他们忙着下午去田里,安顿赵菀香几句后也先离开了。   屋子里一时只留下赵菀香和沈奉。   沈奉明显不自然起来。   赵菀香于是大大方方道,“沈大哥,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下午我就在家里把行李收拾一下。”   沈奉微微点了下头,“我傍晚回来带你食堂吃饭。”   似乎有些不放心,他走到门口又偏过头道,“咱们回来经过的那片田你还记得吧,何大姐她们在那儿忙,你收拾完行李要不想在家里待,就过去找何大姐或者大花,让她们带你四处转转。”   “还有菀香,我这两天有些忙,估计晚点才有时间去团部打报告申请结婚,你多等几天,不要多想……”   他脸又臊起来。   那副佯装冷静,却低着头不敢大声说话,不敢正视过来的样子,全部看在赵菀香眼里,戳在她心上。   她心里一片柔软,轻声道,“我知道了沈大哥,你放心去忙吧,我等你回来。” 第10章 心里刹那间有了归宿   沈奉走后。   赵菀香怀着好奇,四处打量他住的屋子,其实没什么可看的,但就因为是沈奉住的地方,她即使看着那简陋的泥巴墙,也不由弯起唇角,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来。   她稍微歇了歇后,也不急着拆行李,而是挽起袖子开始干活。   她今天要做的事情很多。   首先要给屋子除潮——这边是亚热带高原气候,进入雨季后空气分外潮湿,加上昨天一场暴雨,屋子墙体被雨水冲刷后,有水渍一直洇下来,导致墙角霉上加霉。   不仅空气里散发着不太好闻的味道,连床上铺着的那层被何大姐晾晒过,薄薄的褥子和硬邦邦的毛毡垫子,也都受潮,摸起来水水的。   潮气太重了。   长期以往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对健康和睡眠都很不利。   赵菀香上辈子刚摆脱后妈和蒋向嵘那阵子,住在沈奉父母家里,就听沈奉妈妈提起过,别看沈奉年纪轻轻的,看起来身体挺好,其实身上不是腰腿痛,就是风湿性关节炎。   赵菀香猜他除了劳力过度,还有住宿环境的问题,就想尽可能地改善一下。   她在随身空间里搜了一圈,发现有不少袋装的防潮珠,可能以前在末日世界扫荡超市的时候,无意中扔进去的。   她把一多半塞到墙角和床底下,剩下的塞到柜子里不显眼的地方。   至于床上的毛毡垫子和褥子,全部收进空间,用后世的护脊椰棕床垫代替,上面铺从嫁妆里取的一床新棉花被和床单。   接着她把她大姑赵玉兰当初送的新搪瓷脸盆,搪瓷水杯,毛巾胰子都拿出来摆好,牙刷和牙刷杯放在窗台上,和沈奉的挨在一起,顺便给他那张看起来像是办公的桌上铺了一块新桌布。   屋里收拾差不多,她从柜子里翻出沈奉受潮的冬衣,打算到院子里晾晾,外面虽然天阴,太阳一直没有出来,但相对来说比屋里通风干燥。   结果她刚抱着衣服出来还没走几步,旁边一扇门咯吱地打开,有人走了出来,下一秒,“哗啦”一声,一盆水不偏不倚,正好泼在了她脚边。   这盆水能越过何大姐家门口,刚好泼在她脚边,不论有意无意,赵菀香都不会多高兴。   她立马低头看脚上。   就见沈奉给买的那双,她才穿了半天,走路都很小心踩到泥水里的蓝色绒布鞋,鞋面上溅满了泥点。   裤腿上也没能幸免。   而始作俑者竟然连一声道歉都没有,哼了一声,掉头回了家里,啪一声甩上了门。   赵菀香要现在还不知道对方就是故意才怪。   她晾好衣服过去敲门。   没一会儿,一个大婶开了门,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赵菀香脸上笑吟吟的,客客气气道,“婶子,刚才进去的是您什么人,出来倒水的时候给我鞋和裤腿上溅了不少泥点子,怎么话都不说一声就回去了?”   大婶脸上的表情明显挂不住了,支支吾吾地转移话题,“你就是沈连长带回来的那个对象吧?你多大了,城里来的?”   赵菀香隐约看见屋里站着个人,正是刚才故意泼她的那个,岁数跟她差不多大,扎着两条麻花辫,长得挺好看。   她手上使了下劲,干脆推门而入。   别说大婶急了,屋里那个也急了,急赤白脸地转过头来斥责道,“你咋随便闯别人家,有没有点礼貌!”   赵菀香把这话给她还回去,“你溅人一身泥点子,不道歉还跑了,就讲礼貌了?”   屋里那个立马被噎住了。   大婶没想到沈连长这个对象看着文文气气,脸上笑吟吟的,竟然是个一点亏都不肯吃的,才刚来这里就敢到别人家上门要说法,也不怕赶明儿队里传开她性子不好,难相处。   她原本还想挤兑两句,这下也不敢乱来了,脸上赶紧堆起笑道,“女伢,真是对不住,那是我家闺女,她年龄小不懂事,弄脏你衣服,大婶替她道个歉,回头肯定好好说她。”   她哪怕说句客套话,说给赵菀香把衣服洗干净之类的,赵菀香都不会再追究,偏偏在那儿避重就轻,糊弄人。   赵菀香脸上的笑淡了几分,“大婶,不关您事,道歉也让您闺女自己来道吧,好让她长点记性。”   “你怎么说话呢?”   大婶闺女生气了,一边呵斥,一边气急败坏地从屋里头几步走过来,一脸的愤慨地指着赵菀香道,“你,你就算沈连长对象又咋样,就这么得理不饶人,跑到人家家里欺负人来了?”   赵菀香被后妈欺压那么多年,弄明白一个道理,绝不能任人欺负,否则谁都想过来踩一脚。   她才来这里,要被人挑着当软柿子捏,以后那还得了?   她无视对方的胡搅蛮缠,只有一句话,“道歉。”   大婶闺女开启哭哭啼啼撒泼打滚模式,大婶拉扯着劝她,“文丽,听妈的话,快跟人家道个歉,谁让人家是沈连长对象了,人家要不高兴到沈连长那儿说一嘴,咱还能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   赵菀香听了那话既没恼也没半点不好意思,就站那儿等着。   最终大婶讪讪地掐了自己闺女一把,拉她给赵菀香道歉。   “对不起。”   她闺女胡文丽眼睛肿得像核桃,心不甘情不愿地道。   赵菀香回道,“你歉意我接受了,但我衣服咋办?”   “爱咋咋地!”   胡文丽扔下话就想走,下一秒突然尖叫出声。   是赵菀香从她家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泼了她个满怀。   赵菀香见她湿透才放下瓢,不咸不淡道,“对不起,我故意的,你自己慢慢晾干吧。”   说完在那两人目瞪口呆中离去。   赵菀香刚踏出屋门,怀里就撞进个小人儿。   她把对方的小脑袋扶起来,才发现是跑得满头大汗的大花。   “菀香姨。”   大花急促地跟她打了声招呼,就跑到她后面,脆生生地对屋里的胡文丽和胡大婶喊话,“我在对面山上都看见了,文丽姨你端着盆水故意泼我菀香姨,你们欺负我菀香姨,我要告诉沈叔叔和我爹我娘,让他们批评教育你们!”   胡文丽掉头跑屋里头哭去了。   胡大婶着急忙慌地想找补几句。   大花不给她机会,拉住赵菀香的手就走。   赵菀香低头就看到小女孩圆圆的头顶,和脖子里流的汗水,她蹲下抱起女孩子,软声软气道,“大花,你从对面山上一路跑回来,就为了帮姨来的么。姨谢谢你,不过咱们现在不着急去找人告状,先给你洗把脸,瞧瞧,你跑那么急,出的汗都把脸弄脏了,现在可真像只可爱的小花猫呀。”   大花这才想起她在山上采蘑菇,弄了满身泥,而脏兮兮的双手正搂抱着她菀香姨,她慌忙把手拿开,就见菀香姨原本干净的小碎花儿衬衣上,留下两个很明显的脏手印。   大花扑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时之间就像做错事一样紧张又后悔。   赵菀香抱她进了自己家门,放在地下,丝毫不介意道,“我们大花又不是故意的,我洗洗就好了,没事。”   赵菀香给大花洗干净脸和手,给她泡了杯热牛奶,说是麦乳精,又塞过两只小面包叫她慢慢吃,就把身上新衣服新鞋脱下,换了身旧衣服。   她洗好衣服挂出去后,牵着吃饱喝足的大花去田里。   何大姐和几个知青正在水稻田里唉声叹气。   暴雨过后,刚刚返青的水稻苗虽然抢救及时,但因为种种原因坏死了一半。   这里原本就是盐碱地,不好种粮食作物,加上白天夜里温差大,没坏死的苗子长势也不好。   肉眼可见今年收成要不行。   这都是白花花的大米啊,谁不心疼?   何大姐忽然看见赵菀香过来,收起愁容笑着招手,“菀香,过来了。”   几个知青齐刷刷抬头看去,也赶紧打招呼,有的叫姐,有的叫妹子,有个嘴瓢了,喊了声嫂子。   大伙儿一下笑开。   赵菀香不由脸红,还是大大方方跟他们打过招呼。   大花还记得告状的事,挣脱她的手,跑过去把菀香姨被“欺负”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她妈。   何大姐和几个知青立马怒了,要过去给赵菀香要说法。   赵菀香把人拦下,笑道,“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没吃亏,我还泼了她一身水呢。”   有个伶牙俐齿的女知青道,“这就对了。菀香姐我告诉你,那个胡文丽他们一家是农场的老职工,仗着资格老,总抬起鼻孔看人不说,胡文丽之前还因为爱慕……”   她旁边一个姑娘赶紧捂住她嘴巴,“哎呀,你咋啥都说……”   女知青推开她,皱眉道,“有什么不好说的,就应该都告诉菀香姐,让她知道胡文丽做的那些事,好严防紧守!”   赵菀香想起胡文丽肿成核桃的眼睛,忽然猜到一点,“她喜欢沈奉?”   她这么直接,倒把其他人闹了个脸红。   最后还是何大姐说了来龙去脉。   原来前几年沈奉一来这儿,就被胡文丽和他们一家人看对了,胡文丽仗着自己长得好看,不仅平时纠缠沈奉,要知道谁也喜欢沈奉,就带上她妈她哥过去拦下人家羞辱一顿。   沈奉当时忙着队里生产建设,对这种事完全不知情,后来知道了,就组织队里的干部和骨干们,把胡文丽一家狠狠批评教育了一顿。   她们家才消停了些。   “反正她就那样,哪个女的要多跟沈连长说一句话,她都能嫉妒的眼睛里面冒火,以后处处找人家茬,较劲,没完没了。”   “就是,嫉妒心太强了,搞得好像沈连长是她的似的。”   ……   几个女知青巴拉巴拉着,都忿忿不平,何大姐教赵菀香,“以后你见着他们一家人不用客气,大家心里明镜似的,谁不知道咋回事。我看她这次就是该,连你都敢欺负上了,也不看看她凭什么!”   赵菀香搞清楚来龙去脉就不在意了,转头问他们田里的事。   几个人把她当自家人,毫不避讳地说出难处。   赵菀香翻看了下水稻苗,不经意道,“不知道用大棚会不会好点……”   “大棚?”   好多人都没这个概念,“菀香,啥是大棚?”   赵菀香在末日世界跟着人们种植粮食,搞过大棚,就说了个大概,最后道,“我记得听谁说过,我们北方那边天气冷,有的队里为了收成好,专门搭的大棚种地,效果好像蛮好的。”   这是真事,这个年代东北那边就有人搞。   赵菀香说完,几个人陷入沉默,刚才那个伶牙俐齿的女知青忽然举起手来,兴奋道,“说起来我也知道,我有个伯伯就是农业方面的专家,我以前听他提起过,不过……”   她声音小了下去,“他被pi斗,关牛棚了,就在咱们隔壁镇上改造,不然我还能问问。”   其余人刚燃起的一点希望被扑灭了,但既然有了个大体方向,又有什么能难得倒支边青年。   有人提议,“菀香,你看你能不能抽空画出个图来,完了咱们找个农业单位的人问问可行性,如果行,那咱们就干!”   “对对对,是这个道理,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只要能行,咱们就想办法弄那个大棚,秋收的时候说不准能多吃碗大米饭哩!”   赵菀香被他们的活力和激情感染,看着一张张消瘦的面孔,她点头道,“好,我现在回去就画图。”   ###   队里的职工家属宿舍,是当初农场盖的两排泥砖房,后来改成建设兵团,从全国各地来了大量支边青年,因为时间紧迫,队里给他们盖了土冲墙的茅草屋。   这种房子的墙体完全用粘土和稻草夯实而成,顶上盖的茅草,冬天冻人,夏天倒是凉快,但刮风掀顶,下雨漏雨,有次有个小子自制了野外柴火炉烤火,还差点把接连几家的房顶烧没了。   沈奉那时候就想给知青们盖砖瓦房,一来赶上开春没时间,二来当时砖瓦班生产的砖瓦供不应求。   现在暴雨再次冲毁墙体,眼看那些十八`九岁,怀揣着一腔热情从大城市来支边的姑娘小伙儿劳累一天,晚上连觉都睡不好,怎么说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沈奉跟队里的干部和骨干们商量之后,决定老张那边继续带人修理茅屋,另外再拉二十几号人组建一支基建班,负责搞建房工程的前期准备。   会上敲定细节,当场定好名单,建好队伍,赶傍晚前队员们就开始行动了。   这个班分两批,搞两项前期工程,一是开山炸石,准备建房用的石料;二是上山伐木,准备建房用的木料。   沈奉前脚盯着人准备炸‘药,后脚安顿上山驻扎一段时日的队员们准备粮食和生活必需品,谨记叮嘱,一切以安全为主。   整个驻地他一天不知道来回跑了多少趟,天色不知不觉擦黑,都没有察觉。   直到有人说了句,沈连长又没吃饭。   沈奉才想起来,他临走前跟菀香说过,傍晚会回去带她去食堂吃饭。   现在这个点食堂早没人了,他却连句不能及时回去的话都没给她带过去。   沈奉心里一阵惭愧。   他看大伙儿搞差不多,就喊了停,叫人都回去歇息,自己也拔腿往职工宿舍那边走。   路上碰到几个结伴出来上厕所的支边女青年,有人嘴快,直冲冲道,“沈连长,菀香姐今天被胡文丽欺负了,你管还是不管?”   沈奉愣了下,回头看去,就见那女青年被其余几个小姐妹拉扯着赶紧走了。   沈奉不再犹豫,三步并作两步往家里走,到了坡下面时,远远望见自己屋里的灯亮着,透过白色窗纸散发着昏黄的光。   许是从前一个人回来,从来不会远远地往窗口那里瞭一眼,也从来没有亮着灯的时候。   此时看到蒙蒙黑暗中,仿佛为自己点亮的一抹灯时,他脚步不禁停滞一瞬。   心里刹那间好像有了归宿。 第11章 “以后被人欺负要跟我说……   从屋顶牵下来的灯泡蒙着厚厚灰尘,结满了蜘蛛网。   赵菀香晚上开灯才发现,摘下灯泡擦洗干净,重新挂了回去,然后坐在桌前完善大棚图纸。   门忽然被轻轻扣响。   隔着门板传来沈奉声音,“菀香,是我。”   赵菀香放下手里的笔,三步并作两步走来开门,门打开,看到了男人高大利落的身影。   屋里的灯光在门口分割出明暗,他站在阴影中,身上带了夜里的潮气,眉眼都显得深重了几分。   神情依旧是内敛浅淡,眼里却染着一层暖色。   很让人心动。   赵菀香不禁露出笑意,“沈大哥你回来了。”   沈奉微微颔首。   菀香住这里,他晚上另外找了地方睡,过来就是想跟她说,没带她吃晚饭的事,还有交代一些事情。   但没等开口,屋里的人偏开身子,很自然而然道,“那快进来啊。”   沈奉朝她脸上掠过一眼,身形动了动,最终抬步跨进门槛。   赵菀香看他衣服多了一些褶皱,但没什么灰尘,想来进了院子就自己把土拍了,便倒了热水帮他摆一条热毛巾。   她边道,“我听他们说,队里要给知青们重新盖房,你今天又忙了一天么?饭也没好好吃吧。晚饭我跟何大姐一起去食堂吃的,打菜的师傅说没看到你过去,猜你又没顾上吃饭。”   沈奉下意识想否认。   赵菀香却早就看穿他,把热毛巾放进他手里,笑道,“你洗把脸,我给你拿饭去。”   沈奉愣一下,视线凝在她身上,跟着她身影,看她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才垂眸看向手里的热毛巾,擦过手脸后,感觉屋里要比平常亮堂温暖很多,不由像个拘谨的客人一样打量四周。   床铺是新的,被子是新的,头顶灯泡明亮如初,地上柜子椅子擦得干干净净,桌上还铺了一块素雅的新桌布。   沈奉心里涌上了别样的滋味。   门吱呀一声,赵菀香回来了,手里端着一只铝提盒经过他身边,边道,“沈大哥你坐,别站着啊。”   沈奉如梦初醒,忙侧开身放下手里还有余温的毛巾,帮她把烫手的铝提盒放在桌上。   他忽然瞥到旁边摊着一张图纸,下意识看去。   赵菀香便把大棚的事说了。   沈奉不由拿起图纸,眉头微微皱起,看得认真,过了一会儿后仿佛认同这项工作,说道,“找人简单,你图纸画好,我托人在农业局问问。”   他工作的劲头上来,还想就图纸跟赵菀香讨论讨论,赵菀香已经搬开椅子,笑着催促他,“好了沈大哥,先吃饭吧,下班时间不许讨论这个了。”   沈奉只好坐下。   然后就见铝碗里盛着黄澄澄的小米稀饭,缸盖子上放着两只粗玉米面窝窝头,缸里散发出浓郁的肉香,竟然装着大半缸土豆炖肉。   土豆被切成滚刀状,炖得细腻绵密,肉切成薄薄片状,一块块肥瘦相间,油光透亮,裹着油滋滋的酱色汤汁,散发着的浓郁香味直往鼻子里钻,让人垂涎欲滴。   沈奉早就饥肠辘辘,尽管再克制,喉咙也不禁吞咽了下,只是疑惑,“哪儿来的肉?”   这一看就不是食堂的饭菜。   食堂就算吃肉,每个人碗里也分不到多少,何况没年没节,队里不杀猪,上哪儿弄肉去。   小米粘稠,黄澄澄的看起来也不像旧米。   赵菀香拿出一早准备好的话道,“这么多年你跟枝梅姨偷偷给了我多少钱和票,我平时都攒着,过来的时候悄悄买了些米面和肉,肉都切成一小块儿装瓶子里,撒了盐保存起来,坐火车的时候就都带过来了。你这儿没炉子,我晚上食堂吃过饭,回来借何大姐家的灶给你做的饭。”   她不管沈奉信了几分,解释完就招呼他,“赶紧吃呀,凉了就不好了。”   沈奉被她一双黑黢黢的杏眼看得不好意思,低头拿起了筷子。   赵菀香坐在床沿,两条胳膊支在桌上,托腮看他吃,她道,“沈大哥,我看着你吃吧,我喜欢看你大口大口吃的样子。”   她眼神单纯,话里的意思再纯粹不过。   沈奉脸上却瞬间火辣辣的滚烫,脸红到了耳根。   赵菀香像是毫无所察,依旧注视着他。   沈奉余光看到她面容,嘴唇动了动又抿住,感觉根本拿她没有办法。   他最终顶着那道灼热的视线,低头喝了几口热乎乎的小米稀饭,拿起玉米面窝窝头的时候,好像为了掩饰拘谨,垂着眼皮子开始跟她说话。   他道,“菀香,今天我忙过头,忘了回来带你吃饭,对不起,以后我会改正这个毛病。”   赵菀香不成想他说这个。   她忍着笑道,“没关系的沈大哥,我来不是为了让你照顾我,给你当累赘。我能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好你,所以你安心工作就好了,不用多想。”   沈奉面颊更红了一些。   赵菀香看着他低垂的眼睫,消瘦的颧骨,高挺的鼻梁,越看越喜欢。   她沈大哥是真的好看。   尤其现在这样表面假装平静如水,脸和耳朵却红红的,出卖内心紧张的时候才最好看。   她目光炙热几分。   沈奉终于顶不住,埋头扒起饭菜,打算速战速决,但当咀嚼到土豆的绵密和肉片的鲜嫩滑润时,就忍不住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可也不忘只吃一半,另一半留给赵菀香,等她什么时候饿了再热热就可以吃。   赵菀香见男人吃得上头,筷子却只动一边,猜到什么,心里暖暖的,差点涌上冲动抱抱男人劲瘦的腰背。   饭后,赵菀香把碗筷收拾到一边。   沈奉看着她动作,貌似不经意地问,“你的新衣服和鞋都洗了?我看在院子里挂着。”   “嗯,洗了。”   赵菀香神色自若,就像白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沈奉突然有些生气,脱口而出,“以后被人欺负要跟我说。”   赵菀香愣了下,随后笑开,“你听说了?是叫胡文丽吧,她泼水溅了我一身泥点子还不肯道歉,不过我找上门泼了她一身水,大家扯平了。”   沈奉倒没想到她现在做事这么直接干脆,听了这话心里的怒气瞬间消失了,唇边忍不住翘了下,笑意一闪而过。   随后又绷起脸,严肃道,“你做的对,不用碍着什么身份不好意思指责回去,我在的地方如果还让你受委屈,这个连长也没法做了。”   赵菀香在灯下回头看他,故意问,“沈大哥,你刚说我什么身份?”   沈奉抬眼看去,就见她姣好的面容染着一层淡淡光芒,乌黑的头发和白净的皮肤泛着温润的光泽,那弯弯的眉,笑着的眼,唇角翘起的弧度和脸部轮廓,都被渲染的分外鲜明。   只一眼,他惊心动魄,像被烫到一样匆匆移开了视线。   赵菀香看着他红红的耳朵笑了。   她隔着一段距离问他,“你今天打算睡哪儿?”   沈奉低头含糊道,“有地方。”   忽然想起过来要干什么,忙拉开桌子抽屉,翻出平时积攒的钱、各种票证,粮食本子和食堂饭票。   他放在桌上事无巨细地交代她,“钱和票证都在这儿,你拿着花,不够再跟我要。食堂通常吃馍馍和菜汤,你吃不惯就回家自己做点吃的,明天我抽空给你砌个炉子,找点柴火。”   “还有,带过来的米面和肉你留着吃,不用给我做那么好的饭,我吃食堂就可以。”   他瞥了一眼屋顶明亮的灯泡,最后道,“以后灯泡留着给我擦,你不要踩那么高,小心摔着。早点休息,明天不用早起,过两天我再给你安排工作。”   说完站起来就打算走了。   “等下,沈大哥。”   赵菀香喊住他。   沈奉侧过身来,怀里被塞过来一床被子,他赶紧抱住。   赵菀香道,“李凤兰给了我八床被子当嫁妆,都被我带过来了,这床被子有两斤半,刚好这几天盖。你去别人家睡,就抱这床被子过去吧,这几天潮气重,晚上凉,你盖严实点。”   “还有换洗衣服。”   她接着把他一身白天晾晒过的衣服放在被子上头。   直到身后的门合上,沈奉还有点怔忪,忍不住回头看去,那扇糊着白色窗纸的小小木格窗依旧被灯光照得黄润,在漆黑的夜里散发出温暖的气息。   ###   远在北方的小城。   吕枝梅头天给儿子发了加急电报,第二天就收到儿子的回复,说菀香在他那里,叫家里放心。   吕枝梅听闻菀香没事,简直喜极而泣。   她男人也是又惊又喜,“菀香怎么去的,一个人坐火车吗?怎么公安那边一点线索都找不到?”   “当然坐火车去的。”   吕枝梅反复看电报上面的文字,头也没抬道,“除了火车还能怎么过去,只不过这妮子当时肯定多了个心眼,没从省城走罢了。”   她放下电报信封,长舒了口气,可算真正的放心了。   她有盘算过找到菀香怎么安顿,肯定不能带回家里,免得赵家那边的人纠缠不休,这下好了,菀香直接去了边陲,那儿有她儿子在,再安全不过,哪怕哪天被赵家人知道行踪,追过去要人,她儿子也不是吃素的。   她平时说起来挺嫌弃这个儿子,打小话少,经常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二十五岁的人了,就算国家提倡晚婚晚育,也不能对婚姻大事没个计划,整天就知道忙工作忙工作吧!   可真论起来,儿子是她的骄傲。   菀香去找他就对了,他一定能护她周全。   吕枝梅心里的石头放下了,就开始挑起儿子的刺来,跟她男人说,“你儿子咋回事,话越来越少了,就发回来这么几个字,前因后果也不提一下。”   她男人失笑,找了个借口,“电报贵,三分钱一个字,加急的得翻倍,他在那边艰苦惯了,少发几个字省钱。”   吕枝梅一听这还得了。   她儿子艰苦惯了,菀香可不能,打小受了那么多委屈,好不容易逃出来,必须过上好日子。   她开始找家里的各种票和粮食。   家里现在就他们两口子,双职工,每月除了工资各自还有三十斤粮食的定量,两个人年纪大了也吃不动。   儿子上交国家不需要管,另外有个闺女本身是老师,女婿家底也不薄,刚生了一个胖妞妞,他们送些麦乳精,小孩衣服什么的,也不需要怎么操心。   手头相对就宽裕。   吕枝梅找出家里的粗粮出了一趟门,悄悄在黑市换了精细粮和精米去邮寄寄了,又在银行把两口子这些年攒下的1200元存款汇了出去。   ###   李凤华家里一片惨淡。   逼继女嫁人,搞得鸡飞蛋打,坏名声传的到处都是,被赵玉兰趁火打劫弄走煤和炉子,家里没法开火,每天连口热饭也吃不上。   李凤华气得病倒,咬牙切齿地把这一切都算在赵菀香头上,给远在农村改造的赵建业写信,添油加醋地痛诉继女和大姑姐没良心。   隔天街道办那边上门来催,她家到底谁去参加知识青年下乡。   李凤华再厉害,也不敢在这种大是大非上犯错误,让赵德娣赶紧去报名。   赵德娣这几天家里没法开火,给带回来不少吃的,虽然都是些咬不动的干馍馍,或者是剩下的饭菜。   可总比啥都没有强吧。   结果呢?   她妈吃的时候从来没含糊,吃完就忘了她的好,把她妹留在家里,让她下乡受苦去?   赵德娣气得够呛,指着她妈骂,“你让我下乡,咋不让赵梅梅下,她是你亲生的,我就不是你亲生的了?从小到大给我们做棉衣,你儿子棉衣里塞棉花最多,赵梅梅的第二多,我每次就排最末,每次要吃亏!你现在还让我吃亏,你等着吧,我会让你后悔的!”   她说完就跑了。   李凤华气得浑身发抖,也放下狠话,赵德娣不下乡就别回这个家了。   然后撑着身体,一如既往地到单位上班。   烧锅炉要放水、铲煤炭、生火,都是力气活。   她本来气得头晕脑胀,吃不饱饭也提不起多大力气,今天干活的时候就比平常要慢,等到中午的时候还不等走人,单位职工们三三两两结伴过来打水了。   李凤华以前心气多高,现在就有多狼狈,为了避开人赶紧躲进了后面的小房房里。   然后就听见打水房里有人道,“你们说,李凤华知不知道她家那个二闺女天天缠着个四十来岁的男的,非要没脸没皮地跟了人家?”   其余人笑,“咋不知道?说不准就是她唆使的。”   “对,就她那人品,为了过上好日子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了,哪天给自己换个有本事的男人都不稀奇……”   ……   李凤华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们在说啥,她家二闺女不是赵德娣吗,赵德娣天天缠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非要跟了人家?!   她要把她的脸都丢尽吗! 第12章 “我是你对象,要像你一……   李凤华气得浑身发抖,连走路都走不稳,几乎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   赵梅梅刚从同学那儿回来,一进家门见她妈在地当中背对站着,心思敏锐的她立马察觉到气氛不对。   她小声道,“妈,你回……”   话没说完,李凤华猛地掉过头吼道,“你不是找你姐去了,你回来了,她死哪儿去了?!”   她瞪着眼睛,眉头紧皱,额头和太阳窝的几条青筋涨了出来,隐约在跳动,鼻翼随着剧烈起伏的胸口一张一翕,浑身戾气,模样凶狠,仿佛随时扑上来咬人,那一嗓子更是裹挟着怒气好像炸雷一样可怕。   赵梅梅耳边震得嗡嗡作响,身体出于条件反射,吓得一个哆嗦差点夺门而逃。   李凤华这还不够,几步上前,逼近她脸跟前,大喘着气,雷轰似地质问,“她为啥不回家?她最近天天跑出去到底干啥去了?每天带回来的吃的从哪儿来的?!”   李凤华曾经动辄大吼赵菀香,或者哪天被赵德娣激怒,母女两斗鸡一样吵架的时候,就是这副情绪失控,可怕的模样。   赵梅梅打小长得好看,听话会来事,从她妈那儿得到不少偏爱,因此从没被这么吼过,每次看她妈吼赵菀香,和她姐干架的时候也跟局外人一样,表面紧张,内心其实什么感受都没有,甚至隐约还有点优越感。   此时猛然承受她妈巨大的怒火,她心跳加快,如临大敌,害怕的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眼泪也不禁在眼眶里打转。   她战战兢兢道,“我,我不知道……”   李凤华冷笑,“你不知道?我真是白疼你,白养你了!你也长能耐了,敢跟你姐合起伙来骗我!”   赵梅梅猜到瞒着的事被发现了,脑子里嗡的一下一片空白,连为自己辩解的能力都失去了。   只看见她妈指着她鼻子,嘴巴一张一合地吼道,“她是不是天天缠着个四十来岁的男的,非要人家娶她?!”   “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说,那个男的是谁——”   ……   此时的赵德娣在国营饭店门口等人。   快到晌午时分,蒋向嵘骑着自行车,车把手上挂着个半新不旧的公文包来了。   赵德娣远远地嗔了他一眼,扭身进了饭店。   蒋向嵘差点从车上摔下来——那一眼饱含的矫揉和做作,硬把他看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叹口气,下来支好车,揉了揉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提起包也走进饭店。   “今天想吃啥?”   蒋向嵘坐下后问道。   赵德娣嘟了嘟嘴唇,说话的时候也故意咬字不清故作可爱,“红骚肉。”   她不知道长得好看的人装可爱叫卖萌,长得丑的叫弱智。   果然不光刺激到蒋向嵘,旁边几桌也指指点点,悄悄说起了闲话。   蒋向嵘顿时尴尬,拉下脸道,“你嘴被蜂蛰了?撅那么高想干啥?”   赵德娣无语,“我……”   蒋向嵘打断她,“捋直舌头再说话。”   赵德娣气愤填膺又没处说理,最后敲着桌子一字一顿道,“我要吃红烧肉。”   蒋向嵘不太情愿地给她买了。   饭后赵德娣吃饱喝足,拎着打包好的剩饭剩菜走出国营饭店,还想跟蒋向嵘一起走走说说话,蒋向嵘直截了当地拒绝,“你自己慢慢走吧,我还有事。”   “那你骑车捎我一段路啊,让我一个人走算咋回事?”   “跟你不同路。”   蒋向嵘多少嫌弃赵德娣。   这种嫌弃是贯穿始终的。   她开始没脸没皮堵他,放话追求他,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他就一边嫌弃一边看着笑话,后来为了虚荣还故意拿话吊着她。   他早打算好了不拒绝不主动不负责,结果没想到赵德娣来真的,浑身上下都有着一股“就算全世界都反对,我也要和你在一起”的劲头,哪怕被人嘲讽讥笑,始终坚定不移保持着心里的信念。   前两天又在厂门口堵他的时候,还饿得晕倒了。   蒋向嵘突然就被感动了。   他回头想想,他说是想娶个年轻媳妇,其实想要满足的不正是内心对青葱岁月的缅怀吗?   赵德娣的确长得不算好看,但胜在豆蔻年华,大胆泼辣有闯劲,不知道比他死气沉沉的前妻好多少,跟这种女人过起日子肯定带劲,娶了不算亏。   他心里算计好,态度松动,就跟赵德娣开始了往来。   结果没两天,最初的那种嫌弃感又占据了上风。   除了跟赵德娣走在一起承受被人议论,更多的是细节上面的不快——赵德娣吃饭吧唧嘴,只顾自己,才几天就打问他工资,跟他要红烧肉吃,行为处事太张扬,太不顾忌别人眼光……   归根结底还是长相入不了他的眼。   蒋向嵘又犹豫了。   他说完跨上车就走,打算对赵德娣冷处理。   赵德娣还一无所知,眼疾手快拦住他,不满道,“你着啥急,我话还没说完,你走啥走?”   蒋向嵘可不想现在就把话说死,让她闹起来,反而耐心道,“好好好,我不走,你说。”   赵德娣有点羞涩,“晚上,咱们小树林见吧,就你们厂子旁边那儿。”   “……”   蒋向嵘有点心动,但很快悬崖勒马,他一个干部还能不知道碰了人家姑娘,回头不负责会被当流氓罪抓起来吗?   他心道赵德娣可真精明,这就想把他套牢了。   他脸上笑笑,嘴上道,“晚上忙,过不去。”   赵德娣完全没想到面前这个大她二十几岁,熟通男女之事的男人想到了哪里。   她只是跟李凤华吵了架,没地方去,想着晚上再见他一面,能让他给自己在招待所弄个房间住。   她听了那话一脸幽怨,“我不管,反正我就在那儿等着,你不来我就不走了,明天直接上你们厂里。”   蒋向嵘简直头大,只好拿话哄着。   赵德娣打小脾气就犟,越哄越上劲,不高兴道,“蒋向嵘,你到底拿我当对象不?!”   蒋向嵘突然觉得她还是蛮横起来比较有意思,就笑,“你觉着了?”   赵德娣,“当,必须当!”   蒋向嵘笑着,漫不经心地点头。   赵德娣一锤定音,“行,你明天来我家提亲吧。”   说完她掉头率先一步走了。   蒋向嵘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赵德娣一直捱到晚上夜深人静,才悄悄摸到自己家门前。   她本来打算偷偷回去睡觉,白天再避开她妈,结果一推开门,借着外面月光,就看到屋子当中有两个人影。   她见鬼一样吓死了。   赵梅梅弱弱地喊她,“姐……”   赵德娣这才定下心,虽然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但也装得问心无愧,走了进来,随手把从蒋向嵘那儿蹭回来的剩菜剩饭放在一边,说道,“吃饭没,我给带回……”   眼前忽然一闪,李凤华冲过来把那些剩菜剩饭狠狠摔了一地,指着她鼻子怒气冲冲地骂,“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那姓蒋的四十来岁都能当你爹,连赵菀香都知道要跑,你也下得了嘴去!为了口吃的是不是还把身子也给人家了?!”   赵德娣看着她妈那张在黑暗中扭曲愤怒的脸,怒气从脚底板直冲到了头顶,但莫名又有种报复的快感。   她抬着下巴既不狡辩也不啰嗦,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道,“你继续,爱咋想咋想。”   她那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挺得意的神情,让李凤华恨得咬牙,冲上去就撕扯住她头发和衣服,破口痛骂,“你贱不贱,一辈子没见过男的,非要上赶着往上贴,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啥样,以为姓蒋的傻,能看上你这种货色,要了你身子就能娶你还是咋地!”   赵德娣最恨她妈拿长相说事,就因为她长得不咋地,从小到大就得让着好看会来事的赵梅梅,就活该下乡受苦,找男人哪怕倒贴都没人要?!   她妈凭什么这么说!   她一把推开她妈,居高临下地宣布,“他还真就愿意娶我,明天就过来提亲了!哼,赵菀香没让你当成面粉厂厂长他丈母娘,我做到了,我早就说过,这个家还得靠我!”   李凤华不可置信的愣了下,随后气急败坏道,“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   赵德娣冷笑,“你不仅要同意,还得好好感谢我。当初赵菀香跑的时候可是很决绝,搬空家里,带走嫁妆,还检举你。你就算哪天把她找回来又咋样,以为她还像以前一样受你摆布,再乖乖嫁给蒋向嵘?这件事上说白了你永远欠人家蒋向嵘一个媳妇,这次要不是我,你打算拿啥跟人家蒋向嵘交代,你能斗得过人家还是咋地?!”   李凤华被这残酷的事实毫不留情甩了一脸,再次面对亲闺女的一意孤行执迷不悟时,当场语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冥冥中好像报应,她为了私欲逼继女嫁给老男人,结果继女没嫁,反而要把亲闺女送进火坑。   她手脚发软,浑身脱力,扶着墙半跪在了地上。   ###   农场这边。   窗外还夜幕沉沉的时候,赵菀香的房门被人轻轻扣了两下。她一骨碌从床上起来,飞快穿好衣服和鞋子,一边舀了刷牙水漱口,一边打开了门。   何大姐头顶戴着的胶灯亮着,光束从门外投进门内,问她,“菀香,好了吗?”   “马上。”   “那我进来了。”   何大姐说着推门而入,先把一双胶鞋摆在地上给赵菀香穿,然后帮她头上戴了一顶和自己一样的胶灯,最后把一只胶碗和三棱角胶刀递在她手里。   她一边教她,“上衣和袖口都扎紧了,橡胶林里有蚊子和蚂蟥,得小心咬人。”   赵菀香都应下,全副武装后就跟着何大姐走出房门,朝通往橡胶林的小道上走去。   昨天晚上沈奉临走的时候,交代让她先安心待两天,完了再给她安顿工作。   赵菀香不是不想听他安排,而是不想浪费大好光阴做一个没有用的人,于是提前跟何大姐说好,早上带她一起去割胶。   他们所在的这个西南省,用句老话讲就是“九山一水一分田”,平坝少,加上地表露出大多是碳酸盐岩,想要大批量种植粮食作物难如登天,所以橡胶树就成了重要的经济支柱。   各个连队平时除了开荒建造梯田,都大力种植橡胶树、割胶。   凌晨三四点是割胶最好的时间。   赵菀香跟着何大姐走在路上的时候,就看到伴随着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声,一盏一盏晃动的胶灯在漆黑里慢慢排成一长列,汇聚在了小道上,等到了橡胶林,一个个又分别消失了踪影。   赵菀香知道他们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也跟着何大姐钻进了林段。   割胶是项技术活,要用三棱形胶刀不轻不重地在树上划出一道十公分左右的切口,乳白色的胶汁才会刚好流出来,滴进胶碗里。   何大姐这一代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骨子里把这片橡胶林当做国家财产,不允许受到任何损失,所以哪怕跟赵菀香再亲近,也不敢让她这个生手直接上手割胶,而是一边讲解一边示意,等赵菀香彻底看明白怎么回事,才让她试着来一次。   赵菀香得亏悟性好,动手能力强,头一次割胶就很圆满。   何大姐不禁笑了,“还是你厉害,我以前教人割胶,起码要带一个礼拜才敢完全放开手,教你我看顶多两天就成了!”   赵菀香这才松了口气。   两人继续割胶,何大姐是老手,割得又快又认真,赵菀香跟着她也不甘示弱,终于一起赶在天蒙蒙亮前提早完成了今天的任务。   橡胶林潮湿得厉害,加上劳累,两人头发和身上几乎湿透,何大姐刚建议到坡上吹吹风歇一下,远处就晃过来一束光线。   “你对象来了。”   何大姐低声打趣一句,扔下赵菀香闪身出了橡胶林。   赵菀香后知后觉她口里的对象不就是沈奉?   沈奉来了?   她才想起白天的时候听何大姐说过,沈奉在三天一次的割胶日,都会进各个林段检查生产情况。   她看着那道光束越来越近,唇角不由翘起笑,抬步走了过去。   “今天这么快?”   沈奉打着手电筒,赵菀香戴着胶灯,两人在遮天蔽日黑漆漆的橡胶林里彼此看向对方时,都属于逆光,看不清楚对方面孔,只能看到一道身影。   沈奉对哪个林段属于哪个人再熟悉不过,他知道这片归何大姐负责,但看前面人影又不像何大姐,于是就先试探地问了一句。   赵菀香开始还担心万一不是沈奉,听到他声音后瞬间放下心来。她挥了挥手道,“沈大哥,是我,菀香。”   沈奉脚步顿了下,然后快步走了过来,看清她满头大汗,小脸发红,湿透的衣裳上沾满橡胶新鲜的乳胶味道,就知道她刚干完活。   他立马把手电筒夹在咯吱窝,从兜里掏出一块手绢递过去,问道,“怎么不在家里歇着,跑这儿来干活?”   “我是你对象,当然要像你一样以身作则,钻在家里偷懒像什么话,出来干活才是正经事哩。”   赵菀香故意这么说。   一边擦汗一边借着光线打量他,见他身上被露水打湿,也是满头大汗的样子,这几个小时不知道跑了多少林段,暗自心疼不已。   沈奉倒是对自己受累毫无感受,也只顾着操心赵菀香,刚要严肃地说她一下,就突然听她毫不避讳地说出“我是你对象”这样的话。   他脸唰地通红。   赵菀香却不打算放过他似地追问,“我说得对不对?”   沈奉忙避开她头顶的胶灯,侧过脸,不着痕迹地站在了阴影里,怕她继续追问,喉咙里轻轻嗯了一声。   赵菀香就笑了。   她沈大哥真可爱。 第13章 “只是怕你做的不开心”……   橡胶林里潮热不通风,不宜久待。   沈奉检查了赵菀香在树上留下的切口,没好意思当面直接夸她,而是先带她离开这里,送到何大姐身边时,才对着何大姐说道,“你教的好,菀香跟着你上手挺快,树上的切口不轻不重刚刚好,地上也没掉多少胶汁。”   何大姐还能听不出来啥意思,但不多说,只吃吃地笑,目光里的调侃不言而喻。   沈奉面色变得不自然起来,耳根隐约又在发烫,他摸了下鼻子后,微微下垂的视线落在赵菀香身上,在朦胧透出的天光里,交代她道,“今天礼拜,我待会儿忙完带你去趟镇上。早饭不用吃,去了镇上吃。”   许是身边有人,具体去做什么他没好意思多提,说完那话就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橡胶林里。   何大姐跟赵菀香等胶工提着桶收完胶后,也踏上回去的路。   何大姐想到沈奉刚才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沈奉可真是的,想夸你就直说嘛,还拐弯抹角说我教的好,我刚才也是不好意思了,要不然就反过来问他,到底是我教的好,还是你对象学得好啊?一准闹他个脸红,哈哈!”   赵菀香不由帮沈奉说话,“沈大哥性格就那样,他内敛,不喜欢把什么都表达出来。”   何大姐拿眼瞅她认真的表情,笑得更厉害了,“刚才我啥都没说,你沈大哥自己个儿耳朵都红了,现在我跟你耍笑两句,你又着急给他说话……”   她比起两个大拇指按在一起,戏道,“你们两果然心心相印。”   赵菀香年龄到底比她小,又没成过家,不由脸红了,便去挠何大姐咯吱窝。   两人很快在小道上互相追赶,又笑又闹。   ###   早上太阳冲破云雾升起时,割胶的人们下工了,沈奉不久后也骑着一辆二八大杠回来了。   赵菀香问,“车哪儿来的?”   沈奉应道,“我的,前几天5连的人借走了。”   3连驻地距离5连不远,两边经常来往,谁都有几个认识的战友或者同学,还有的是对象关系。今天礼拜,食堂只管两顿饭,人们一下工就洗漱干净,换上压在箱底的便服,焕然一新后,要么去其他连队找熟人,要么结伴到镇上“觅食”。   沈奉没换便服,穿的还是一身笔挺的军服,过来时在驻地旁边的洼子水沟里特意冲了个凉水澡,此时脸上干净,短发湿润,发梢残留着一点水珠,在阳光折射下闪着光。   看着比平时更帅。   赵菀香也洗了澡,不过没跟人去洼子水沟挤,就在家里关上门简单擦洗了下,换了沈奉那天给买的新衣服和鞋子,头发梳的整齐滑溜,在脑后绑了个低马尾,脸上擦了油,嘴唇抹了一点唇膏,整个人容光焕发,十分娇艳。   沈奉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赵菀香逮到他目光,笑道,“走吧沈大哥,我准备好了。”   沈奉这趟去镇上要办几件事。去农业局找人问大棚的事,回团里跟领导汇报最近工作,带赵菀香买锅碗瓢盆和一些生活用品。   不过再大的事也得吃饱了再说。   他载着赵菀香一路稳稳当当到了镇上,先领她去国营饭店吃早餐,买好东西后两人来到农业局。   沈奉拿着图纸进去找人,赵菀香在外面等,不到半个小时,沈奉出来了,走近后一边推车一边道,“都没见过,说不下个情由,完了不行我到农林科大再问问。”   赵菀香忽然想起什么,“那天范红英说她有个伯伯是农业方面的专家,以前提到过农业大棚,不过那个上有点问题还没平’反,在隔壁镇改造……咱们不知道能不能跟他接触一下。”   沈奉皱了下眉,叫她先上车,跟着跨上车时说道,“只要能帮到咱们,没什么不能接触的。”   赵菀香还有点担心,“万一真能帮到咱们,那边革’委会不放人咋办?”   “那就把人抢过来。”   “……啊?”   赵菀香当真了,结果隐约听到她沈大哥在前面轻轻地笑,才反应过来他在说玩笑话。   他居然也会故意逗人。   赵菀香有了这个认知,简直不可思议,不过也侧面感受到她沈大哥最近因为水稻田,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才难得表现出轻松的一面。   她跟着也轻松了不少。   两人接着去了团部,沈奉进去汇报工作,再出来远远对上赵菀香目光时,没有像平常那样故作平静地避开,反而迎上来,脸上也不经意笑了。   他这个人性格使然,一向严肃正经,显得寂寥冷清,就算表现出平易近人,也让人倍感压力,不敢过分胡闹。   很少笑。   突然笑了,就好像日暖泥融,春风拂面,整个人都变得生动起来。   赵菀香看得怦然心动,心田里的花儿都开了,不禁远远地问他,“怎么了沈大哥。”   沈奉迈着长腿几步走来,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队里之前推荐一位小学老师读工农兵大学,推荐信下来了,她马上离职,你如果愿意,明天就可以顶这个缺。”   “不过。”   他眼里闪过一丝犹豫,“队里的小学有两位老师,这个走了,另一个你认识。”   “谁啊?”   “胡大婶她闺女。”   胡文丽?   赵菀香想起来,不就是那天溅她一身泥点子,不肯好好道歉的姑娘么。   她后来了解过,这个胡文丽的父亲在农场没有转建成建设兵团时,是农场副场长,一次事故后小腿严重受伤,提前离休了。   她有哥哥和嫂子,哥哥是队里的治保主任,嫂子是卫生员。   他们一家都是老职工,在云景这个地方的人情关系重,所以尽管为人处世不怎么善良,拥趸也不少。   要不然胡文丽当初也不会因为嫉妒,就敢肆无忌惮地欺辱偷偷喜欢沈奉的人。   赵菀香好像明白了沈奉刚才的犹豫。   她微微歪头问,“你是不是怕我跟她一起共事,她会偷偷欺负我?”   沈奉皱了皱眉,觉得现在的菀香不会轻易让人欺负,真有人敢欺负到她头上,他不会手下留情。   只是,“我怕你做的不开心。”   只是怕她做的不开心?   赵菀香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脸上笑意涌现,唇角忍不住地往上翘。   她告诉他,“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因为别人就左右自己心情,让自己不开心的。”   现在说这个还早。   不过沈奉也不想她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错失好的工作机会,更没有因为怕人欺负就畏缩后退的道理,还是很鼓励和支持她去的。   他道,“不管怎么说,你记住只要有我在,你就尽管放手去做,不用有太多顾虑。”   赵菀香弯唇一笑,“好。”   她暼到他军绿色的挎包之前还是瘪的,从团部出来后就鼓囊囊的,好奇道,“沈大哥,你包里装什么?”   沈奉这才想起另外一件事。   他掀起挎包盖头,露出一角黄色布料说道,“团里按照解放军待遇,给过来的支边青年每两年发棉、单共两套军服,包括一套衬衣,一条毛巾和两双袜子。你的档案已经登记在册,我帮你把单军服领回来了。”   如果说工作的好消息只是让赵菀香感到高兴和安心,那突然得知她还能拥有一套军服,可以说相当激动兴奋了。   在这个年代,就是这么一套没有领章和帽徽的军服,在所有人眼里意味深重,不仅象征着炫耀的资本,还是无上荣光,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很多支边青年之所以义无反顾来到边关,可以说是受到这身军服的召唤,以为过来当兵,穿上军服就是军人了。   赵菀香经历过未来世界,当然不会存在那样的误解,但还是迫不及待地扒拉沈奉的包道,“快让我看看。”   “不急。”   沈奉难得见到她孩子气的一面,脸上浅淡的笑浓了些,目光也更温和了。   他提议,“我带你去照相馆,你穿这身衣服拍个照留念。”   赵菀香眼睛都亮了,“好。”   拍完照的时候差不多到了晌午,两人吃过午饭才回来。   沈奉送回赵菀香,就去找范红英了解她那个提到过农业大棚的伯伯,如果确实能提供帮助,打算下午再去隔壁镇想办法见到人。   他说好抽空给赵菀香砌个炉子,眼下锅碗瓢盆,案板菜刀都买回来了,炉子却还没有影子,好在老张下午没事,答应替他把事办齐活了。   老张说干就干,找来泥砖先垒好柴火炉的轮廓,上面留了两块砖大小的通风口,灶膛下面留填柴火的灶口,然后用泥巴浆里里外外糊住砖头,抹得平整光滑。   灶弄好了,再找来几块木板和泥砖在家里搭个简易的做饭台子,顺便做了两只木头板凳,方便赵菀香平时坐着洗菜之类。   赵菀香终于有了像样的“厨房”和“灶”,笑着感谢老张,听他说今天晾一晚上,明天晚点差不多就能开火后,毫不吝啬地邀请道,“张大哥,我过来的时候带过来些猪肉,现在一天天热起来,肉放时间长了很容易不新鲜,不如明天晚上都做了肉馅烙饼,请你和何大姐带着两个孩子过来吃饭吧。”   这年头物资短缺,什么都定量供应,驻扎在各个边关的连队尽管自给自足,但能吃饱就算不错了。   食堂最近是玉米馍馍和菜汤,之前有段时间天天糯米饭,还有段时间是沪市运过来的籼米饭,一样东西吃多了,所有人都受不了,加上蔬菜没什么种类,饭里也没半点油星,更别提肉,每个人吃的胃里天天泛酸水。   看到猪都想上去咬一口,还肉馅烙饼?   老张神情空白了一瞬,随后下意识摆手,“不不不,你留——”   话没说完,嘴角就不由自主滴下了口水。 第14章 队里的农业技术指导   天快黑的时候,沈奉还没回来。   赵菀香打算等自家炉子吹干再开火,就没借用何大姐家的灶做晚饭,而是去食堂打了两人份的馍馍和菜汤。   她刚拎着铝提盒回来,老张和几个干部正好迎面走来,老张尽量忘记白天一听肉馅烙饼,就对着她流口水的窘样,招手吆喝道,“菀香妹子快来,沈奉带着个农业专家回来了,咱们都过去看看!”   赵菀香忙跟上。   一行人到了水稻田的时候,就见好几个人已经围在那里,沈奉跟个头发花白凌乱,衣衫破旧的老人正在交谈。   赵菀香走近,听沈奉说,“范教授,我们这群人耕种稼穑都不比你专业,你给咱们具体说说这个大棚到底有什么好处?”   看来范教授已经认同农业大棚。   赵菀香不由看向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见他尽管饱经风霜,脸上皱纹深得像岁月镌刻的痕迹,但提到农业有关知识时,麻木的表情瞬间消失了,眼里有了光彩。   他声音沙哑却缓而有力,“植物这个东西,它的生长不光受土质影响,还有外界的温度,水份,风向和阳光。你们这里现在出现的问题主要是天气比较恶劣,早晚温差大,如果搭了像图纸上一样的大棚,那就可以人工地给粮食作物创造一个相对稳定的温度和环境,从而提高育苗素质,达到稳定高产的目的。”   旁边人提出质疑,“可是现在快到五月份了,咱们这个地方那时候白天温度最高能达到三十几度,如果真建这么个大棚,到了最热的时候还不把苗子捂着都烤死么?”   范教授脸上平静无波,摇摇头道,“既然是人工大棚,很多因素是可以人为控制的,包括光照强度,时间长短,二氧化碳浓度等等。”   他似乎还保留着作为知识分子的最后一丝倔强,不愿就这种浅显的道理做出展开,说完就抿住了嘴。   沈奉倒是直接,也没多问,站起来道,“给范教授就在这儿搭个草房住下,以后他就是咱们队里的农业技术指导。”   他这话一出,其余人都震惊了,范教授也猛地站起来,视线怔怔顿在沈奉身上,嘴唇隐约哆嗦,浑浊的眼睛泛起了一丝水光。   老张站在另一边看看沈奉,看看这个本该归革’委会管教的臭’老九,不禁头大,把沈奉拉到一边小声道,“让他指导一下就行了,咋还留下了,这不是没事找事嘛……”   沈奉反问,“他是专家,懂得比我们多,不留他留谁?”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也是根据主席的指示办事,他老人家说过,‘按照实际情况决定工作方针,是一个党员必须牢牢记住的最基本的工作方法’。”   他这话一说,全场安静,没人再敢提出任何异议。   沈奉这才掉过头,摆手让人干活。   草房倒是盖的很快,只是范教授光杆一人被沈奉弄回来的,什么床铺行李一概没有。   这个问题别人解决不了,赵菀香倒是可以很好地解决。   她道,“被子铺盖我那儿都有,我回去拿吧。”   她转身的时候,沈奉伸出手来,轻轻牵住了她袖子。   赵菀香笑,“我跟沈大哥你是一心的,你想做的事也是我想做的,被子铺盖反正放着也没多大用处,不如贡献出来给有需要的人。”   倒是范教授变得局促起来,忙道,“我有稻草就行,不用铺盖。”   赵菀香摆手,随便找了个借口,“晚上潮气重会生病。行了,我去去就来。”   赵菀香也没想到她沈大哥办事这么利落,说把人带回来就带回来了,她回屋收拾出点生活用品,便从嫁妆里取出两床被子,考虑到老人年老,容易受凉,拿了一床薄的给他当被子,一床厚的当铺盖,然后用沈奉以前的旧床单裹严实了,才抱着出来。   结果刚出门就和何大姐撞了个满怀。   “哎呀菀香,对不起对不起,撞疼你没有?”   何大姐带着大花和小虎子在食堂吃过饭才去的水稻田,晚赵菀香一步,听老张说她回去取铺盖卷,就过来看看。   没留神撞到赵菀香,眼见她怀里裹着的铺盖卷往下滑,忙伸手扶去,然后就看见旧床单下露出一角新崭崭的,绣着龙凤图案的缎子被面。   她反应过来赵菀香要干什么,瞪大眼睛吃惊不已,“你不会拿这么新的杯子过去吧?不行——”   她看着都心疼,这么好的被子普通人家都没几床,留着结婚用多好,再怎么说那个范教授也是不相干的人,至于给他用这么好的东西?   她忙拦下赵菀香,急道,“你咋比你家沈奉还实诚,说拿铺盖还真拿,他一个臭’老九,有条旧床单垫上稻草凑合凑合不就行了,你、你拿这么好东西,这是干啥啊……”   赵菀香一时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抬头突然看到院子的大树旁躲躲闪闪站着个人,她猜到是谁,招手喊道,“红英过来——”   范红英先前听说沈连长带她伯伯回了队里,还不敢相信,跑出来远远看到那个苍老佝偻的背影时,更加不相信那是她早些年留洋归来,一直意气风发的大伯。   但不是他又会是谁。   范红英一时心潮澎湃,又差点泪如雨下,想过去认,但记得父母交代过,来了边关万一真碰到大伯,千万要装作不认识。   于是她想过去又不敢过去,心里默默煎熬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脚步就不由自主来到了赵菀香这里。   听见赵菀香喊她,她下意识想逃,但最终还是攥着衣角走了过来,低声道,“菀香姐……”   赵菀香仿佛没有察觉到她情绪不对,把铺盖卷往她怀里一塞,回头对何大姐说道,“你就不用过去了,在家照看大花和小虎子早点睡觉吧,我和红英结个伴,把东西送过去就行了。”   然后叫范红英,“走吧。”   “菀香——”   何大姐急得喊她名字,赵菀香却头也没回,迈开步子走得飞快。   何大姐最终看着她背影叹了口气。   路上,范红英紧紧抱着沉甸甸的被子,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鼻腔里发出了小小的抽泣声。   赵菀香能感受到她心情,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便放慢脚步提醒道,“红英,好好走路,小心摔着。”   范红英平时性情直爽,爱打抱不平,要不然那天也不会碰到沈奉后,就毫不客气地问他,胡文丽欺负赵菀香,他到底管还是不管。   她并不是个矫情的人,所以很快强迫自己收起眼泪,只是看着眼前新崭崭的被子,心里感动之余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谢意。   她最终吸了吸鼻子道,“菀香姐,谢谢你,我……”   “你话说早了。”   赵菀香打断她,一脸正经,语气也十分官方,“沈连长为了队里有好的收成,不惜从隔壁镇把范教授借调过来,为打造水稻试验田做好技术指导,我们作为队里的一份子,更应该有力出力,相信不久这块试验田就会变成高产田,到时候每个人都能多吃碗大米饭!”   范红英虽然年纪小,但出生在这个年代,耳濡目染,怎么可能没点政治觉悟。   何况队里每天晚上都开大会,隔几天就有“学习班”。   她一听这话就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旁边经过的人,中气十足地附和道,“对,我们伟大的领袖说过……”   “好了。”   赵菀香扭头看经过的人走远了,就打断她,挽过她胳膊道,“你也别难过了,沈奉已经决定让你大伯做技术指导,以后建大棚,观察水稻长势的活儿都需要他,他可得在这边留着呢,你以后有的是机会偷偷照顾他。”   范红英眼泪又涌上来,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到了水稻田,简陋的草房刚刚盖好,范教授佝偻着背在给自己铺稻草,旁边放着一只吃过的空碗,应该是刚吃完谁给他在食堂里打的饭。   外面除了沈奉,还站着几个小干部,正商量着晚上开会的事——既然建造大棚的项目可行,那就得着手准备前期事项了。   沈奉临走前跟赵菀香打了声招呼,赵菀香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提醒他晚饭还没吃,只能默默目送他走远。   范红英这时才抱着铺盖卷和生活用品钻进草房。   范教授察觉有人进来,下意识停下手里动作,转过身低下头,一副任人批评的模样。   范红英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当场落下泪来,嘴唇有点哆嗦道,“大伯,是我啊,红英,范红英。”   范教授抬起头来,脸上一片茫然。   范红英想起他大伯出事的时候,她才十一岁,转眼七年过去,她长成大姑娘,他已经年过半百,即使面面相对的是血脉亲人,也一眼认不出来,就心酸的不能自已。   草房外,赵菀香正打算回去,留给那对伯侄畅诉的空间,就听见里面传来范教授苍老的声音,“红英,是你啊红英。”   两人紧跟着好像抱头痛哭起来。   赵菀香鼻子不禁发酸,踩在田埂上加快脚步离开,暮霭沉沉里,一阵风带来林子里发出的簌簌响声,仿佛在她耳边留下了一阵阵叹息。 第15章 烙了一沓肉馅烙饼,馋死……   赵菀香回来后才想起来,她沈大哥又忙得没顾上吃饭。   她便把他那份馍馍和菜汤热了热,拿到队里开会的地方,叫民兵送进去,提醒他吃饭。   天色不早,她早点洗漱歇下。   第二天早上队里的小学校长找上门,告诉她要填个表格,还得下午才能拿到教学课本,让她明天再去学校报道。   赵菀香应下,白天跟着何大姐去坝上开荒,晚上回来的时候,家门口的柴火炉干得差不多,早上和的面也发起来了。   她揉了几把面,揉成光滑的面团,让它接着醒一醒,就开始准备猪肉馅。   猪肉剁成肉末,加入鸡蛋葱沫,老抽,生抽,耗油,香油,盐和生姜粉,一直搅拌到筷子往上提时有反作用力才停下。   面这时候也醒好了,在面板上揉成长条,切成一个个剂子,分别擀开包入适量肉馅,再按压成饼状,为了更好吃,刷了一层油,又分别撒了一把葱花。   她来到家门口往灶里填了把干柴生火,火烧起来就放锅,热好锅就把先前切下来的猪皮放进去滚一圈,锅里就烧起了油,放入大饼,煎好一面再煎另一面,煎得金黄熟透就出锅,放在一边搪瓷盆里,再继续烙下一张饼。   赶上下工时候,外面端着铝饭盒去食堂打饭的人多,听见锅里油滋滋的声音,闻到空气里香得不能再香的诱人味道,一个个情不自禁地流着哈喇子,都走不动路了。   老张跟何大姐说过,赵菀香晚上请他们家过去吃肉烙饼,两人表面都是“不用不用”,心里恨不得赶紧到晚上,一想到肉烙饼,一整天口水都在嘴里横冲直闯。   但真的到了晚上,又都不好意思起来,寻了个借口,晚点才结伴回来。   赵菀香已经烙了一沓肉烙饼,高高地摞在搪瓷盆里,那散发出来的香味简直诱人犯罪。   大花和小虎子两个人已经站在灶前,人手一张吃上了。   他们嘴里噶擦咬一口,那肉饼酥脆的表皮都能掉下渣来,嘴唇也立马变得油光发亮。   整个职工家属院里的老老少少,眼睛都看直了,一个劲儿的咽口水。   赵菀香恍若未觉,余光扫到何大姐和老张两口子,赶紧招呼道,“何大姐,张大哥,快过来吃饭了。”   何大姐和老张咽着口水,表情呐呐地走来。   赵菀香笑着给两人手里分别塞了张肉饼,两人就像条件反射一样咬了起来,那滚烫的感觉混合着喷香的肉和面饼的酥脆,好吃的能连舌头一起吞下去,咽进肚子里,都是满满的幸福感。   “好吃好吃,真好吃。”   何大姐幸福的简直想哭,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比国营饭店做出来的东西都好吃,好吃的根本停不下来。   她狼吞虎咽吃完一张饼,手不禁伸向了搪瓷盆,突然看见老张的手也伸了过来,浑身一个激灵回神了。   她啪地拍开老张的手,老张也才反应过来。   两人都难为情到极点,吃人家这么好吃的白面肉馅饼子,一家四口一人一张那也不少了,怎么有脸还把手伸过去的。   两人正要说吃饱了,感谢赵菀香的招待,赵菀香白净纤细的手指就又抓起两张饼子递了过来,笑吟吟道,“你们吃啊,敞开了吃,不然我烙这么多饼都要浪费了。”   她转头摸了摸大花和小虎子毛绒绒的脑袋,一边招呼他们接着吃,一边让他们喝口水免得噎着。   何大姐和老张两个人心想,这么好吃的饼子怎么可能浪费了,菀香无非就是想让他们多吃点,他们不由感动万分,更不愿意白吃了,但心里想是一回事,在问清楚菀香有给沈奉留了几张饼后,手还是不听使唤地伸进了搪瓷盆里。   他们吃着吃着,惊然发现高高一摞肉饼见了底,只剩下了最后一张。   何大姐和老张同时伸出去的手停在了搪瓷盆前,赶紧又都缩回来,才醒悟过来他们一家四口吃了人家多少东西。   两人不禁涨红了脸。   赵菀香往盆里一瞧,说道,“还有一张,我吃饱了,何大姐张大哥你们还要不要吃,大花和小虎子呢?”   何大姐和老张都赶紧摇头,“饱了,我们饱了。”   还打了个饱嗝。   大花一向懂事,头次吃的肚子圆滚滚地鼓起来,自然也摇头,小虎子听话,看见大人们摇头,他也摇头,目光恋恋不舍地离开最后一张肉饼。   院子里,胡大婶在看到赵菀香大张旗鼓地烙肉馅饼时,心里还想着她到时候肯定抹不开面子,都得给大伙儿分口尝尝,结果咧?   人家就叫了指导员一家。   把大伙儿馋得口水直流,却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   她嘭地一声关上门,在家里忿忿不平地骂,“大伙儿都过苦日子,就她搞特殊,来了队里都吃几回肉了,有本事关上门回家吃,在门口想馋谁啊!”   她闺女胡文丽也气,又气又嫉妒,嘴里一边流口水一边也跟着骂。   两人最后一致认为,就冲赵菀香那败家的尿性,早晚折腾完沈连长那点工资,到时候穷的连口米汤都喝不起,看她怎么跟沈连长交代。   两人骂完了,大眼瞪着小眼咽口水,肉烙饼的味道从门缝里钻进来,真香啊,好想上去咬一口……   院子里其他人家见赵菀香完全没有跟他们客套一下的意思,不由想起胡大婶私底下说的,赵菀香根本不像外表表现出来的那么和善,是个狠人呢,因为一点小事就泼了她家闺女一身凉水,害她闺女差点受凉生病。   不少人当时就对赵菀香一开始的好印象大打折扣,这几天见到她也没那么热情了。   今天一看她烙了那么多肉饼,光给指导员一家吃,就不给大伙儿分一口,更证实了心里的猜想,赵菀香的和善和大方都是装的,对她越发看不上眼了。   不过也有人觉得肉饼那么稀罕的东西,人家舍不得是正常的,跟关系好的指导员一家分享分享就行了,难不成还照顾到每个人?   于是一起端着食堂里的玉米面窝窝和菜汤,蹲在院子里的树下,就着空气里弥漫的香味,苦中作乐一般,也吃的津津有味。   然后一抬头,就看见赵菀香笑吟吟地站在眼前,一只碗里放着只散发着浓郁香味的肉饼。   所有人看向肉饼,都移不开眼了,一个劲的咽口水。   赵菀香撕开饼子给每人碗里放了一小块,然后道,“我自打来了队里,一直受何大姐和张大哥照顾,昨天说好请他们吃饭,刚好拿过来的肉快不新鲜了,就做了顿肉馅烙饼,统共也没多少,不能请大伙儿一起吃,就剩下这一张饼子,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分分吃了吧,以后有机会再请大家吃肉。”   她一番话说的温和有礼,滴水不漏。   这群人顿时羞的不行,连连道,“菀香妹子你太客气了,你想吃啥就做啥,能让我们蹭个香味也就知足了,难为你还跑过来解释一声……”   “这饼子可真香啊,你自己留着吃么,就别给大伙儿分了……”   说是这么说,每个人已经馋得控制不住自己行为,等赵菀香一走,就迫不及待拿起那一小块肉饼,放在嘴里像山珍海味那样品尝起来。   那些心里有龌龊想法的,早就关着门回家骂赵菀香去了,突然听说赵菀香给人们分肉饼吃,不由自主跑出来,结果人家已经收拾干净灶,连柴火都灭了。   这些人心里顿时后悔莫及。   ###   队里针对水稻大棚开了几次会,其他都好说,只有这个塑料薄膜的问题很难解决。   沈奉给好几家厂子打电话,得到的回复无一例外没有生产这个东西。   他表面镇定,心里其实急的已经上火了,晚上没顾上回家吃饭,还四处跟人联系,看哪儿能生产出货源。   赵菀香给他留了五张肉饼,又趁着天黑,给住在水稻田边的范教授送过去两张。   范教授睡着她两床新崭崭的被子,吃着她烙的肉馅饼,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七年了,他从受人尊敬的教授沦为坏分子,被人唾骂,欺辱,冷眼相待,像个瘟神一样,没人敢靠近,如今却在这里感受到来自一个陌生人的温暖。   他心口都微微发烫。   赵菀香也不用他感谢,把东西送过来就直接走了,甚至都没和他多说一句话。   她走在回去路上的时候,刮起的风里突然夹杂着雨点落下来。   要下雨了。   赵菀香想起人们说起这里的天气,就用两天一小雨,三天一大雨来形容,赶紧遮着头顶跑起来,回到宿舍院子,站在屋檐下时,看到职工家属们一窝蜂地往一家人门里钻。   赵菀香记得那是队里的会计家,会计是个老汉,跟老婆育有两个闺女,都在队里上工,他们家跟胡大婶家一样,也是原先农场的老职工。   她拉住一个人问,“老会计家咋了?”   “他老婆不行了!”   赵菀香赶忙过去,从人群里挤进去,就见昏暗的灯光下,潮湿的屋里头,老会计正跟两个闺女站在床一边抹眼泪。   床上躺着瘦骨嶙峋的大娘,身上盖着一床破旧的被子,大娘眼睛紧闭,嘴里却在胡言乱语着。   何大姐一早来了,在旁边安慰着这家人。   赵菀香走到她身边,忍不住小声问,“叫卫生员了没?”   “叫了。”   “大娘怎么会突然这样?”   “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前段时候在地里摔了一跤,就一直躺在家里歇着,结果这一天天的反而养出病了……”   何大姐叹了口气。   堵在门口的职工家属们也在唏嘘,“她就是身子弱一点,养养不就好了,咋就突然不行了。”   “哎,自从那天下了暴雨,就起不来了,人也不对劲了,清醒的时候还正常点,不清醒的时候好像啥东西上身了一样,像小娃娃一样哭……”   “啥,有东西上身了?”   现在不搞迷信那一套,但老百姓根深蒂固的思想里还是很惧怕这种东西,一听那话纷纷窃窃私语起来,没一会儿就说的有鼻子有眼,有人还说能在老会计他老婆身边看见个黑影子,怕是真跟上要命的东西了。   要能找个巫师来破破,说不准就好了!   何大姐好歹一个指导员的老婆,怎么可能任由他们宣扬迷信,赶紧皱着眉头制止。   赵菀香反而低头思忖起来,稍顿后想到什么,她看向四周的墙面和屋顶,就见这屋子里潮气重的很,屋顶坠着密密的水珠,墙上都湿透了,她伸手摸大娘身上的被子和垫在下面的铺盖,才发现被子和铺盖湿的都能拧出水来了。   住在这种环境怎么可能不生病?   赵菀香猜测别人家也有这种情况,只不过队里大部分人白天上工,只有晚上才回家睡觉,而大娘因为这段时候一直躺在床上养身体,结果潮气入体,把身体给养出事了。   她拨开大娘领口的衣服,果然就看到她胸口上都是湿疹。 第16章 没心眼的丫头   赵菀香看到大娘身上都是湿疹, 就确定怎么回事了。   她拉住老会计道,“大伯,大娘怕是因为家里湿气重才一病不起, 你快找两个火盆点起来, 再尽可能多地找点烧过的木炭, 放在墙角去湿。”   猜到老会计家里没干燥的被子,她吩咐何大姐, “去我家里找两床被子过来, 大娘身上身下都是湿的。”   她这么一说,不论管不管用, 老会计一家人都信了几分,赶紧行动起来,其余站在门口的人也上来帮忙。   何大姐抱着被子过来后, 赵菀香和几个力气大的婶子们,一起把大娘抬起来, 床上重新垫了稻草,再铺上干燥的铺盖。   老会计的火盆也到了。   赵菀香叫他放在床的两侧, 并嘱咐其他人, “都不要堵住门,让空气流通着些。”   期间大娘睁开眼睛, 像小孩一样呜呜地哭,赵菀香给她喂了点热水。   这时候胡文丽的嫂子也来了。   胡文丽嫂子就是队里的卫生员, 肩膀上挎着一个医疗木箱过来的, 脚踩着一双新布鞋, 因为冒雨过来,溅了一些泥点,她脸上不太高兴, 一进来就问,“咋回事,不能把人带到卫生所,还非得我上门一趟。”   人家在那儿生命垂危。   她一进门就说这种话,这态度太招人恨了。   但她男人是队里的治保主任,底下管着民兵团,公公是以前的农场副厂长,虽然不干了,人脉和余威还在,小姑子胡文丽又是小学老师,管着每家的娃娃们。   她自己管看病,谁家有个头疼脑热,不得上她那儿去?   知青们从全国各地来的,本来就齐心,加上年轻气盛不怕事,或许不怕他们家,职工家属们却碍于种种原因,平时宁可吃点亏,也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所以人们心里不爽,也不好说什么。   老会计和两个闺女怕她不好好看病,也忍着什么都没说。   只有何大姐一阵冒火,扭头就问,“咋地,人家病的都起不来了,还给你上卫生所,你那么金贵,干脆让你男人塑个金身供起来,以后就别出门了!”   胡文丽她嫂子先开始没看见何大姐在这儿,被她突然冒出来说了一嘴,脸上顿时讪讪地,勉强笑道,“何大姐你在呢,我刚才进来的急,都没看见你。”   看见她就不这么说了,没看见她就对着人民群众继续耀武扬威?!   何大姐还要怼她,赵菀香碰了碰她胳膊,提醒道,“先看病。”   何大姐这才罢休。   老会计和两个闺女让开床边,胡文丽她嫂子面色不大好地站了过来,翻看了下病人眼皮,拿出听诊器听心率,没一会儿后就把东西收进去,头也没抬道,“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老会计和两个闺女急了,拉住她道,“你再给看看,刚才咱沈连长对象说是潮气重引起的病,不行你看着给开点药。”   胡文丽她嫂子余光扫过赵菀香,想想自己小姑子那么久没能拿下沈奉,却叫她突然冒出来占了那个名头,心里早就不爽了。   而且没能像赵菀香一样,吃起肉馅烙饼那么稀罕的东西,眉头都不皱一下,更加气不过。   她不屑道,“人家沈连长对象要有本事能治病,那你们找她啊,反正我能力有限,就能看下个这,你们不行就上营卫生所。”   说完掉头就走了。   何大姐拉她,她还拿胳膊肘顶了一下,死活拉不住。   何大姐气得想骂人,其余人看在眼里,不由指责胡文丽她嫂子,“这叫啥事,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不过这种事也说不来,毕竟人家是卫生员,说不准说的都是实话。   可营卫生所距离这里二十里地,赶巧了外面大雨哗哗地下,还黑灯瞎火的,怎么把病得站不起来的病人送过去?   一群人看着干着急,谁也说不下个办法。   赵菀香低着头捏了捏手指关节,听着老会计和两个闺女嚎啕的哭声,终于下了决心。   她叫何大姐,“烧一锅水,再找几条毛巾来,脸盆也备上。对了,要酒精,想办法找点。”   何大姐一头雾水,但还是拉扯着老会计两个闺女道,“别光顾着哭了,快跟我准备东西吧!”   其余人也搞不清赵菀香要做什么,都伸长脖子往她身上看。   赵菀香转头对他们说,“大娘身体虚,加上潮气入体,我试试给她火疗一下,看能不能行。大伙儿要是能帮忙就过来帮把手,其余人先回去吧,不然堵在屋里都没新鲜空气了,对病人不好。”   大伙儿半信半疑,但都到这份上了,死马当作活马医,万一那个“火疗”真成了呢。   再说那是沈连长对象,要没点真本事,也不敢揽下这活吧?   不少人表示要留下来帮忙。   赵菀香选了几个力气大的留下,送其他人出了门。   这时何大姐和老会计的两个闺女,也把热水毛巾脸盆和酒精准备好了。   赵菀香叫两个人开始给大娘脱衣服,脱完把人翻过来,她拿起摆过的毛巾,紧贴大娘皮肤铺在上半身和下半身,铺好后就整理位置,在大娘的脖子里折了条毛巾挡住头脸,起到防火墙的作用。   火疗有一套严格的操作方法,赵菀香不敢假手于人,每个环节都亲力亲为,务必做到规范细致。   按道理火疗要铺六层毛巾,何大姐找不来那么多。   赵菀香便用床单再往上铺,直到铺了厚厚一层,整理得严严实实后,就在人体穴位部位喷洒酒精,最后擦着火柴棍点燃。   大娘身上猛地蹿起火苗,所有人没见过这阵势,一时吓得连退几步,还有人尖叫出声。   老会计赶紧跑过来要灭火,两个闺女也哭,“到底行不行得,我阿妈会不会被烧坏?”   赵菀香把人拦住道,“别着急,火疗是利用酒精燃烧刺激病人身上的穴位,疏通经络,扶正祛邪的。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不会把人烧到的。”   何大姐虽然没见过这种治疗方法,但出于对赵菀香人品的信任,也安抚道,“是这个道理,咱们身上不舒服的时候,不也老拿个热毛巾敷头上吗。我看这里面的原理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也就是这个治疗方法用火烧,比热敷应该见效更快,毕竟身体一受热,这个血循环就快了,那病气不都走了吗?”   留下帮忙的几个人都觉得有道理。   老会计和他的两个闺女也放心了不少,转头看到赵菀香这一会儿功夫累得脸上红扑扑的,额头和鬓角都是细密的汗水,就很愧疚。   他们前几天还信了胡大婶的鬼话,说沈连长这个对象表面装的很好,其实不是个善茬。   今天晚上看人家烙肉饼,没跟他们客套两句,心里还有点怨念。   结果呢,关键时候人家本来一个外人,根本没有必要冒着风险掺和这一脚,却义不容辞地出手帮忙了,这还不够善良?   倒是那个胡文丽她嫂子,他们两家好歹认识了十来年,平时彼此相处的也还行,这种时候却不仅撂手不管,连句安慰人的话都没有,人情竟然淡薄到这个程度。   真是遇到困难的时候才能看清是人是鬼啊!   老会计看着赵菀香越发感激,就觉得不论这个火疗能不能成功,到时候都不能反过来埋怨人家,反而应该以礼相待,好好感谢人家才对。   他不擅长表达感情,只一个劲地叫赵菀香坐在凳子上歇会儿,叫闺女们给她去倒水。   赵菀香摆了摆手,“不用给我喝,还是弄碗糖水喂给大娘吧,她病了那么久,身体很虚弱,要好好补充水分和糖分。”   老会计两个闺女赶紧应下。   赵菀香始终站在床边,不时摸摸里面的毛巾,用手抓一抓分散大娘的注意力,在她哎呀哎呀喊热的时候,就把火扑灭再重新点起。   她另一只手里,握着老会计一块只有表头,没有表带子的旧手表看时间,考虑到大娘身体太虚,等差不多到了半个小时的时候,就把火完全扑灭。   她小心揭下床单和毛巾,顺手把大娘身上的汗擦掉。   这时候需要用到火龙液铺在皮肤上缓解,但这东西没法找,好在老会计家里有用于烫伤的汤火露。   赵菀香手脚利落地抹开,为免大娘身体进风,快速给她盖好被子。   这场火疗就结束了。   何大姐她们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床单和毛巾完好无损,不禁感到神奇。   另一边大娘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开口就喊道,“有没有吃的……”   她两个闺女忙跟她说话,见她脸色红润,神志清楚,还说身上舒服,不由高兴万分,再次含着热泪感谢赵菀香,非要留她吃饭不可。   赵菀香婉言拒绝了,临走时交代她们给大娘做些按摩,缓解缓解身体,也交代一定要注意家里除湿。   老会计和闺女们千恩万谢送她出门。   赵菀香出了门,一抬头忽然看到了沈奉。   黑漆漆的雨雾里,他在屋檐下一脸凝重地站着,肩头被水滴打湿都浑然不觉,直到听到她脚步声,才猝然扭过头来。   “菀香。”   他两步走来,抬起手掌给她挡住雨,一边问,“大娘怎么样了?”   赵菀香神情轻松道,“现在好多了,神智清楚了不少,刚醒过来就说饿,她两个闺女正忙着给她做饭呢。”   沈奉松了口气。   他在通讯部四处电话联系人打问工厂的时候,突然听说老会计家老婆不行了,菀香自告奋勇要用火疗救治她。   他当时心就提了起来,工作也做不下去,扔下电话就往回走。   在他印象里,菀香是个不谙世事,需要他保护的小姑娘,没见过外面很多复杂的人和事,心底很单纯。   不然也不会懂点火疗,就敢给快不行的人救治,也不怕万一出事会担责。   他心里从来没那么乱过。   站在外面已经想好万一事情搞砸,老会计一家埋怨到菀香头上,他就站出来把责任揽下,偷偷送菀香到他大姐那里避一阵子,至于结婚,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先把她保住才行。   现在好了,幸好没出事。   他紧绷的心弦松下来,视线不由落在赵菀香脸上,就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样打量她,心里很好奇,她怎么会懂火疗,一面佩服她的勇气,一面又想绷起脸,好好说她一顿,叫她遇到事先保护自己,不要参与那些能带来危险的事情。   可当看到她红扑扑的脸,额头鬓角的汗水,就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了。   最后只生硬地说了句,“走,回家。”   赵菀香跟在他后面,笑成了一朵花。   沈奉余光扫到,有点气馁,居然还笑,真是个没心眼的丫头。   “沈大哥,你回来的正好,我晚上烙了肉馅饼。”   赵菀香一回屋里就把灯打开,装着烙饼的搪瓷盆放在桌上,灶上小火煨着的小米稀饭舀了一碗,招呼沈奉,“赶紧坐下吃啊。”   沈奉一到这时候就变得拘谨起来,默默坐下喝了口稀饭,然后拿起烙饼。   这次却没察觉到赵菀香的注视,他不禁抬头看去,就见她坐去了床边,手里翻着课本,正在看书。   沈奉莫名有点失落。   赵菀香却好像察觉他心思一样,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沈大哥你自己吃吧,我就不看着你吃了,免得分散你注意力,让你将来消化不良了。”   沈奉差点被刚往下咽的一口烙饼噎住,咳了两声,脸上火辣辣地滚烫,赶紧埋下了头。   菀香做的饭好吃,舍得吃肉放油,如果放在别人身上,他肯定说浪费,皱着眉头批评一顿,但对被后妈拿捏了十几年,一早就剥夺了自主权的菀香,他不仅有很多疼惜,还有无限包容,只担心她手里头的钱和票不够花。   他一边吃一边想着,要想办法再给她拿点钱,方便她以后想买什么买什么。   沈奉这顿吃的十分满足,肉馅是肉香,面饼外酥里软,吃完再喝一碗泛着米香的小米粥,味道始终回味无穷,坐在温暖的室内,听着室外哗哗的雨声,他几乎不想走了。   可也就是这时候,有人打着手电筒,披着雨衣跑到门口来喊他,“连长,南方那边打过电话来了,说有好消息,你快来接电话!”   沈奉打起精神应了一声,站起来后扭头看向赵菀香,匆匆道,“我得先走了。”   赵菀香放下课本送他到门口,顺便帮他套上雨衣。   沈奉眼皮微微往下搭,想起来提醒她,“大娘的事你先放开手,我明早叫人到营卫生所,找个卫生员过来看看她再说。”   赵菀香猜他担心她万一治不好大娘,落不到好,而且确实卫生员更专业,就点头答应道,“好,我知道了。”   沈奉接着道,“你明天去学校上课,待会儿早点休息,晚上把门栓好。”   “好。”   赵菀香笑吟吟地都应下。   沈奉视线划过她含笑的眉眼,瘦削的肩头,心里生出不舍,默了一瞬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那我走了。”   他转身迈进了雨里。   ###   赵菀香等沈奉走了,就回了屋里开始准备教案。   第二天她一大早起来,外面雨也停了,她洗漱后便穿上那身新崭崭的黄军服,戴上没有帽徽的帽子,随便吃了点什么垫了垫肚子后,拿着昨天下午小学校长送过来的课本,和她自己准备好的教案,精神饱满地出发到学校。   队里的学校在宿舍下面,是几间破旧的连脊房和一个小院子,统共只有三个年级,因为单个队里的生源少,就没有设四五年级,孩子们再往上读书要到营部的学校。   赵菀香接收的是三年级的一个班,有三十二个学生。   她到了学校先去办公室熟悉一下,等去班里的时候就见胡文丽来了,远远地臭着脸瞪了她一眼。   赵菀香心里好笑,抚平军服上面的褶子,转身笑吟吟地走进教室。   等孩子们都到后,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名字,然后说,“同学们好,以后我就是你们的代课老师,我姓赵,你们以后就叫我赵老师。”   底下异口同声,“赵老师好。”   赵菀香翻开课本开始讲课,先在黑板写生字,底下的孩子们趁她不注意,偷偷交头接耳起来了。   赵菀香转过身问,“怎么啦?”   孩子们眼神亮晶晶的,就是没人回答,直到不知道谁偷偷说了句“赵老师你长得好好看”,集体都笑起来,然后举着手争先恐后道,“赵老师你笑起来真好看,眼睛里面有星星。”   “赵老师你穿军装好美,别人都穿不了你这么美。”   “比我们走的宋老师好看一百倍,比隔壁凶巴巴的胡老师好看一千倍,赵老师你是我们队里最美的女老师!”   “沈叔叔是我们队里最帅的!”   “赵老师你跟沈叔叔啥时候结婚?我们想看你们结婚,我妈说你们以后生的小孩肯定也好看……”   赵菀香看着那一张张小脸忍俊不禁,见他们叭叭叭地越说越离谱,笑着制止,“我们先停一下。”   她也不着急讲生字了,而是在黑板写下几个大字“如何正确的赞美他人”。   她道,“刚才有同学赞美我的时候,跟别的两位老师做了对比,我比谁谁谁好看一百倍,我比谁谁谁好看一千倍。从句子结构上来说,运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增加表达效果,更加突出了’我’的美丽,这是非常好的。但是……”   她敲了敲黑板上的主题,继续道,“但是在生活中,你们通过对比别人赞美老师的行为是不好的,有拉踩别人之嫌,也让老师处在为难的境地。”   孩子们听得都很认真。   等赵菀香让他们再次发表感想后,纷纷举手道,“老师我们知道错了,夸一个人就夸一个人,不能拉踩别人!”   赵菀香这才笑着擦去黑板上的几个大字,正式开始今天的课程。   胡文丽带两个班,说是两个班,其实都在一个教室,因为一二年级的教学内容相对简单,人数也少,一间教室足够容纳。   前面挂一块黑板,教的是一年级,后面挂一块黑板,教的是二年级。   教一年级的时候二年级就写作业,反过来,教二年级的时候让一年级写作业。   她一般前半节课给一年级讲,后半节课给了二年级,今天气不顺,一来就先检查作业和以前的背诵内容。结果刚开始检查,就听见隔壁学生闹哄哄地笑开,笑声中夹杂着“你比隔壁凶巴巴的胡老师好看一千倍”的声音。   胡文丽立马气得肝疼,看到本班的小孩偷悄悄交头接耳起来,她脸色铁青地揪出来几个抽查背诵,背不好就出去站墙根,背好了就出题为难,总之点名的人没一个逃得过。   教室外面没一会儿就站了一排排接受惩罚的小学生。   教室里余下的学生大气不敢出。   胡文丽却没有消气,突然瞥到二年级的大花,见她同桌鬼鬼祟祟地把作业本交还给她,陡然找到了出气的地方。   结果没来得及行动,有个民兵在外面一闪而过,还匆匆交代她一句,“上面领导来视察工作了!”   胡文丽愣了下,心想这才刚下过雨,领导也不嫌路上泥泞,怎么就来视察工作了,一面也丝毫不敢懈怠地把学生们赶紧叫回来,脸上挂起她自认为最标准的笑容开始讲课。   赵菀香讲课中,浑然没注意到教室的一扇窗外,有人正将她上课的样子和学生们聚精会神的反应尽收眼底。   一会儿后,那人离开窗边,背手而站,威严的面容上带了一丝笑意,问身边围拢的人道,“这个女娃,就是咱们沈奉的对象?”   大家知道这位领导是沈奉的老上级,而且昨晚上有人吃过赵菀香的一口肉馅饼,想起那个味道就难以忘记。   纷纷附和道,“对对对,是的。沈连长在这边艰苦奋斗,这个女娃千里迢迢过来追寻他的,头天就跟着队里指导员他老婆割胶,还提出建大棚的设想,昨天晚上我们队里老会计他老婆眼看不行了,卫生员都说准备后事哇,愣是被她一手火疗把人给救了回来……她是个既热爱劳动,又很有想法,非常热心肠的优秀女青年!”   领导一边点头一边笑,连说了三个“好”,然后道,“不错,她叫啥名字?”   “赵菀香。”   领导记下名字就陷入思忖,好像十分想不通,不经意地说道,“这么好的女娃,沈奉咋还没给我打报告申请结婚哩!”   其余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沈连长还没申请结婚,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在领导并没有跟他们要答案的意思,没一会儿就晃到了一二年级教室外面。   这里面有人也想帮胡文丽说几句好话,结果还没开头,领导就离开窗边,转身道,“我看赵菀香老师的课更生动有趣,你们完了可以开个学习班嘛,让其他老师们学学她的教学经验。”   先前提醒胡文丽领导下来视察的民兵,等领导走后就把这话告诉了她。   胡文丽气不打一处来,“领导看不上我讲的课还是咋地,凭啥让我们都学习赵菀香,我教了这么多年,还不比她强?”   她哥是治保主任,管着队里的民兵团,那人在她哥手底下做事,听了这话讪讪的,没敢多说,找了个借口赶紧走了。   胡文丽回到班里越想越气。   昨晚没吃上肉馅饼是一气,赵菀香救了老会计她老婆,打了她嫂子脸,搞得队里其他人对她家有了好些看法又是一气。   今天,赵菀香穿上新崭崭的军服,被那群娃娃夸得天上地下,还敢拿她做比较,她简直恨得咬牙切齿。   现如今竟然连上面下来的大领导都夸赵菀香,还指明要她们都学习她。   胡文丽已经不是气了,是嫉妒的肺快炸了。   她课也不想讲了,刚气冲冲的要学生自习,就在半空中不经意对上了大花视线。   小孩子眼睛黑漆漆的,没有任何杂质,就像能看穿一切似的。   胡文丽被激的一阵冒火的同时,也找到了出气筒,她凶巴巴道,“你,刚才还敢让同桌抄你作业,放学给我留下!”   等铃一打,还不等其他人都走,她就把大花拉扯到讲台上,叫她伸出手来。   大花战战兢兢地伸出小手。   胡文丽把尺子举得老高,呼呼带风,“啪”地一声脆响,就在她掌心留下一道红肿的印记。   大花疼得直哆嗦,眼里瞬间涌上泪花,鼓起勇气为自己辩解道,“胡老师,我没让同桌抄作业,那是新本子,他还我的……”   胡文丽才不管她有多少理由,抓着她的手又狠狠打了两下,咬牙切齿道,“你不赶紧做检讨,还敢当着我的面撒谎,别以为是指导员家闺女我就不敢打你。我告诉你,新社会人人平等,你来我这儿上学,就得接受我的批评和教育!”   “可我真的没有……”   “还敢说话,我今天非得打到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可!”   ……   赵菀香站在教室门口送学生们离开,往回走的时候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一声声呵斥,伴随着尺子抽打的声音,女孩子呜呜的哭泣和求饶。   她心里一沉,转身寻了过去,在外面透过窗户看到里面情景,立马冲过去制止,“住手!”   胡文丽抬起头来,看到赵菀香就跟见到仇人一样,眼里闪烁着无法遏制的仇恨和怒火。   她冷哼一声,收起尺子,捏着有些发酸的手腕,趾高气昂道,“住啥手,你是这个班老师还是我是这个班老师,你闲的没事还想管我们班的事?!”   赵菀香没有理会,弯下腰牵起大花的手,就见她整个手都肿成馒头,触目惊心。   她怒不可遏,扭头质问,“胡老师,你作为教书育人的老师,为什么这么打孩子?你知不知道小孩很容易受伤,出了事你负责得起吗?!”   她急着带大花回去敷药,斥完就抱起大花一边往出走,一边心疼地安慰道,“大花不疼,回家菀香姨就给你吹吹,敷药,你再忍忍。”   胡文丽哪容得下被她劈头盖脸指责后,就这么带人离开。   她一直以来的嫉妒和不满全部爆发了,上前一步扯住大花,指着赵菀香鼻子骂,“赵菀香,我早看你不顺眼了!你要是看到我知道绕道走,咱们还能维持个相安无事,你既然敢主动挑衅生事,就别怪我撕破脸!”   她说着跑到门背后抓起一根棍子,嚷嚷道,“大花明目张胆给同桌抄作业,她眼里没我这个老师,我就有权利替她爸妈教育她。我打她咋了,她爸妈来了也得说声打得好!你算啥东西也敢拦我,我告诉你,我今天打定她了,你接着拦,我连你一块儿打!”   她手里挥舞着棍子,一点不含糊地抽向大花瘦弱的肩背。   赵菀香简直没法理解她会不可理喻,盛气凌人到这种地步,及时朝大花背上推了一把,单手抓住她挥下来的棍子,用力一扯,棍子到了自己手里,然后在胡文丽没反应过来前,一棍子重重打在了她臀上。   “呀!”   胡文丽尖声惨叫。   赵菀香第二棍子已经又下来了,她一脸严厉地斥责,“你作为一个老师没有老师的德行,公报私仇,虐待学生不说,被同志劝阻,不思悔改还想继续变本加厉。不好意思,我没法容忍我们老师队伍之中,还能出现你这样的败类,今天不打你都对不起你递过来的这根棍子!”   “你……啊,住手住手,疼死我了!”   胡文丽想指着骂却找不到机会,每一下挨在臀肉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四处逃窜。   何大姐下工回到家里,有小孩跑过来告诉她,大花给同桌抄作业,被胡老师留下打手板。   何大姐是真的看不上胡家人,尤其昨晚上胡文丽那个大嫂简直太可恶,一个卫生员不多想想怎么为人民服务,人命关头还使小性子,扔下话就走了。   那个胡文丽也一个样儿。   但她思想认知里老师打学生天经地义,总不好为这点小事找过去,结果就看见大花的同桌好端端的在院里玩耍,她很纳闷道,“你抄大花作业,咋老师就留大花一个人打手板?”   小男孩道,“我没抄大花作业,大花也没给我抄,我是还她本子哩,胡老师不相信,非要打她。”   何大姐气得冒火,哪还顾上什么不好意思,跑到胡家门口含沙射影地骂了几句,拉上老张就过去找人。   胡大婶的儿媳妇,因为昨晚上自己撂手不干,反而让赵菀香逮了个便宜把人救了过来,博得个好名声而气不过,加上外面有人闲言碎语,骂她的话很难听,正在屋里闹情绪。   她在父母家里是最小的,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各个都不是善茬,本人娇气又霸道。   胡大婶不仅不敢惹她,还给她煮了碗挂面汤,哄她赶紧吃点饭,突然听见何大姐在外面指槐骂桑地骂人,生怕自己闺女被人家欺负了,赶紧放下碗跑出去跟了上去。   何大姐和老张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学校,远远地听见声音不对,走近了站在教室门口一看,简直不要太大快人心了!   胡大婶从后面追过来,看到里面情景,猛地拍大腿,叫道,“我的老天爷呀——”   ###   沈奉被催婚了。   老上级下来视察工作,临走的时候站在吉普车前,叉着腰问他,“沈奉呐,你小子,对象都过来多久了,你不赶紧给我提交结婚报告,脑子里想啥呢?”   沈奉当场脸红,含糊道,“快了。”   老上级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拍了拍他肩头道,“我知道你心里想啥,不就是怕给不了人家姑娘好的生活,辜负人家吗。我告诉你哦,你尽早摆正这种不可取的思想,国家不需要你舍弃小家为大家,你完全可以兼顾的很好嘛。你记住了,在人生路上能寻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生伴侣,一起相濡以沫,相互扶持,共同努力,那可是你一辈子的幸运,错过就没有了!”   他临上车又指着沈奉道,“人家姑娘千里迢迢过来的,你自觉点。”   随后啪一声关上车门。   沈奉点头敬礼,目送吉普车远去。   他一路心思重重回到队里时,有人跑过来有些为难道,“连长,出事了。”   “?”   “菀香姐把胡大婶她闺女给打了。”   “……”   沈奉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间,紧跟着就往家里赶。   到了职工家属院里,远远看看外面聚集了一大群人,正在议论纷纷,自家房门紧闭,而胡大婶家传出的嚎啕哭声里,夹杂着各种污言秽语的辱骂。   沈奉绷着的脸当场冷了几分。   他径直朝自己家门口走,想快点看到赵菀香,别人说菀香打胡文丽,他不信,也不是不信,是就算打了,那也肯定是胡文丽的错,是胡文丽招惹了菀香,菀香不得不动手自保。   可她一个弱女孩,能把人打成什么样,不会还没打两下,就先把自己手腕扭疼吧?   沈奉没法容忍这种事。   “沈连长回来了……”   在沈奉距离家门两步远的地方,人们一窝蜂地涌过来,堵住了他去路。   沈奉垂在身边的手不由握紧了。   稍顿,他视线离开自家房门,落向了人群中的老老少少,道,“说。”   他在整个队里的形象向来是六亲不认,威严严厉,说一不二。正经事上,知青们怕他,一众职工家属更不用说,眼见他脸上冷若冰霜,语气里都淬着冰碴子一样,一时谁都不敢先开那个口。   但这会儿不给菀香老师说话,还等胡大婶一家待会儿搬弄是非,把罪名都扣在菀香老师头上,让她受到队里处分吗?   老会计受了赵菀香的恩惠,他等不下去,一把推开周围的人,从人群里奋力挤了进来。   他一脸皱纹,眼里泛着水光,有些激动地说道,“沈连长,我有话说。”   “谁都知道我家老婆子本来昨晚上就不行了,是菀香老师把她从鬼门关救了回来。这种关乎人命的事,一个不好就落了骂名,但菀香老师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她亲力亲为地给我家老婆子做火疗,说我家被子铺盖太湿,对我家老婆子身体不好,就把自己新崭崭的被子搬过来给我家老婆子盖,最后帮完忙连口水都没喝……她是个好姑娘哇,不管因为啥打的胡文丽,肯定有她自己的道理,沈连长你要是因为她是你对象,就选择大义灭亲,我,我徐老汉头一个不答应!”   旁边一群吃过赵菀香一口肉馅饼的人们,也打心底愿意相信赵菀香是无辜的,争先恐后道,“对,菀香老师来到我们队里,她做的事大家都有目共睹,跟着何大姐割胶开荒,从来没喊过一声苦,为了挽救咱们水稻田,连夜画了大棚图纸,自己烙个肉饼子也想着给大伙儿分一口吃,队里要是因为这点小事就惩罚她,我们愿意替她受罚!”   “菀香老师根本就没有错,有错的是胡文丽,胡文丽要是不嚣张,还能逼得菀香老师动了手?”   “胡文丽她嫂子一个卫生员,仗着大家有个头疼脑热都得找她,就抬起鼻孔看人,人命关天的事选择袖手旁观。她胡文丽又仗着给娃娃们教书,不高兴了就打骂娃娃们,这队里到底是她胡家的,还是我们人民群众的?”   “胡文丽她打娃娃们不是一回两回了,平时大家不好意思说么,沈连长你要是不信,回去看看她把大花打下啥样了,那手都肿成馒头了,连东西都握不住,哪个当妈的看着不心疼?”   ……   大伙儿本来对胡家人平时的所作所为敢怒不敢言,在胡大婶四处传播赵菀香因为一点小事就欺负胡文丽时,颠覆了对她最开始温和友善的印象,所以好感大打折扣。   但是昨晚上胡文丽她嫂子,在老会计他老婆生命垂危的时候,竟然说出“没治,准备后事”这种没有人情的话,就甩手不管的行为,终归碰触到了大家没法忍受的底线。   导致今天事情一传播开,全队人都寒了心,再也不想跟他们家来往,反而对赵菀香的好感一再上升。   先前胡大婶扶着胡文丽回来的时候,哭咧咧地控诉赵菀香怎么拿棍子打她闺女,一众人不仅没有同仇敌忾,还有种大快人心的感觉。   有了赵菀香的出头,胡家人还有什么好怕的,他们都选择替她说话。   沈奉已经做好了就算全队人反对,也要维护菀香的决定,怎么也没料到事情跟他想的背道而驰。   他脸上空白片刻后,抬了抬手掌道,“大家的心情我都听明白了,放心吧,我会公事公办。”   大伙儿一听这“公事公办”四个字,都打了个激灵,但不等再说什么,就见他们沈连长走出人群,推门回了自己家。   ###   沈奉推门进家后,看到赵菀香抱着大花在桌子前的椅子上坐着,桌上放着一只打开盖的黄桃罐头,她手里拿着一只勺子,舀着里面的糖水给大花喝。   她一面低下头问大花,“手手还疼不疼,菀香姨再给你吹吹。”   看着不像受了委屈。   沈奉稍稍放宽了心,走了过去。   赵菀香坐起来往过一看,对上了他目光,她没像平常那样一见到他就笑,反而很快移开视线,道,“沈大哥你回来了。”   语气里都是故作不在意。   沈奉又好笑又好气,走过来,视线不着痕迹地在她身上找扭打下的痕迹。   很好,没有。   头发,军服和鞋子都整整齐齐,连露出来的那截白生生的手腕都完好如初,没有一丝扭伤的痕迹。   赵菀香感觉到他在看她。   大花心思敏锐,也察觉气氛不对,猛地埋进赵菀香怀里,眼里含了一包泪,抬头对沈奉说,“沈叔叔,菀香姨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批评她好不好,都怪我,怪我……”   她忽然不知道怪自己什么。   怪自己被胡老师打的时候,不该疼得哭出来,被菀香姨听到,还是今天不应该去上学,这样就不会被胡老师打,菀香姨就不会冲进来为了救她,跟胡老师发生冲突。   她停了停,想清楚后打算条理地说出来,忽然看到她沈叔叔的目光落在她手上,脸色就变了。   “她打的?”   沈奉突兀地问。   赵菀香抬眼顺着他视线,看向大花涂满褐色药膏,肿成馒头一样的手上,嗯了一声,清了清嗓音道,“沈大哥,今天不管是大花,还是别的孩子被胡文丽这么打,我既然看到了,就绝对不会坐视不理。我承认,我动手打了胡文丽,但我不会道歉的,你如果想批评我就批评吧,我也不会反驳你,毕竟你是一把手,要为所有人负责。”   沈奉抬头愣愣地看向她,过了好久才问道,“你就这么想你沈大哥么?”   他有点憋屈道,“我是你的沈大哥,不是别人的,我说过会保护你,就一定会做到。”   他转身出了门,过了一会儿后回来了,告诉赵菀香一个结果,“胡文丽已经承认了,是她先动手伤人,你为了自保才反抗,今天晚上队里开会,到时候会让她向大花和她父母道歉。她的老师资格暂时先取消。”   大花惊呆了,“胡老师跟我道歉吗?”   沈奉眼里闪过心疼,揉了揉她脑袋道,“对。”   赵菀香也有点懵,主要她沈大哥动作也太快了,怎么做到让死不悔改的胡文丽道歉的,而且还取消了她教师资格?   她先前还担心这件事让他为难,现在事情竟然轻易得到圆满的结果,她一时都有些怔忪。   她怀里忽然一空,就见沈奉抱起了大花,一面把黄桃罐头塞给大花,跟大花说,“叔叔抱你回你家,我跟你菀香姨说几句话。”   大花奶声奶气道,“悄悄话么?”   沈奉竟然笑了。   赵菀香看着他背影,有点遗憾,没正面看见他笑起来的样子。   片刻后,沈奉一个人回来了。   赵菀香顿时又有点紧张,她沈大哥说保护她,可不代表他在外人面前维护她,私底下就不会批评她了。   毕竟他在正经事上,一向公事公办,六亲不认。   而且她今天给他落下会打人的印象,不知道他心里会怎么想……   赵菀香正胡思乱想,沈奉突然在她面前半蹲下来,视线落在她手腕上,语气很轻地问,“他们说你当时拿棍子追着打她,棍子还挺粗,你手上使了劲,疼不疼?”   赵菀香,“……?”   “疼不疼?”   沈奉又问,眉头微微蹙起,是认真的。   赵菀香试探地,嘴里蹦出一个字,“疼……”   沈奉低下头去,从兜里抽出一只手帕,盖在她手上,然后大掌覆盖上来,轻轻揉了起来。   他垂着眼皮子说,“揉揉就不疼了。”   脸上还是那副清冷的模样,耳朵却偷偷红了。   赵菀香,“!!!”   她沈大哥这么铁汉柔情的吗?   她心里感动不已,然后就听沈奉忽然道,“菀香,你最近在这边感觉过的怎么样?”   赵菀香真心实意道,“很好。”   “不觉得苦么?”   “不苦,一点都不苦。”   “干活很累。”   “不累,跟何大姐他们一块儿干活有说有笑,一点没感觉到累。”   “……”   沈奉动作停下来,抬头对上她视线,好看的唇动了动,眼里一点细碎的光在闪动,仿佛在努力观察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想知道她最真实的内心,到底有没有后悔,有没有瞒着他在委屈。   过了会儿他才问道,“真的决定留下来了?”   赵菀香仿佛没有觉察到他心思一样,笑道,“对啊。”   沈奉下午专程去了趟团部,正式向上面打了结婚申请报告。   只要菀香不会后悔,他愿意爱护她一辈子。 第17章 等我回来   沈奉打了结婚申请报告, 很快得到组织同意。   第二天一早,他带着赵菀香空腹到县医院做婚前检查,因为军婚, 医院里面有优待, 没有排队, 直接做了检查,之后医生告诉他们, 三天后过来取医学证明。   两人从医院出来先去吃早饭, 饭后再去照相馆,要拍两寸照。   上次沈奉给赵菀香领了军服后, 提议她穿上那身衣服拍照留念,赵菀香当时拍完,拉着他一起拍了张合照。   这次拍二寸照也是同一家照相馆。   两人一进来, 老师傅就认出来了,笑容可掬道, “两位过来取照片?已经洗好了,我这就拿给你们!”   赵菀香笑道, “不止取照片, 我们今天还要拍二寸照。”   她从兜里掏出一把花生牛轧糖,放在了柜台上。   老师傅忙道, “客气客气!”   然后问,“要结婚啦?”   “对, 我们要结婚啦。”   “那太恭喜恭喜了, 你们二位一看就登对, 我啊祝你们永结同心,百年好和!”   老师傅嘴甜会说话,笑得脸上都是褶子, 几句祝福的话出口,这小小的昏暗的照相馆里,都好像变得喜气了几分。   赵菀香很高兴,“谢谢大伯。”   沈奉微微垂下视线,她眼角眉梢的笑意印入眼帘,他胸口不由涌起一股心酸。   没有哪个结婚的时候不想得到所有人的祝福,这点在缺失亲人疼爱的菀香身上,不管她再怎么掩藏,都表现的很明显。   他不禁抬起手掌在她头顶轻轻揉了一下。   他动作太突然,赵菀香猝不防及,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她被沈大哥摸头杀了。   那种脑袋被大大的手掌轻轻揉过,无形中传达出来的疼惜和宠溺,给她的感觉很温暖,很治愈,没有一点抵抗力。   但她有三天没洗头发了,不会有头油味吧?   她偏开头,有点脸红。   老师傅这时热情地招呼他们,“走,咱们上里面拍照。”   一人一张要贴在婚检证明上的二寸照很快拍好了。   老师傅道,“结婚照呢,要不要拍?”   能有张结婚照当然是好的,就算没有头花和婚纱,也足够让赵菀香心动,她看向沈奉,沈奉没有犹豫,“拍。”   老师傅就叫他们坐在一起,自己去了相机架子后面,脑袋钻进遮光布里,在相机的毛玻璃上取景,另一边有打光的,随时根据他的要求调整位置。   取景好了,光也打好了。   老师傅开始调整两位客人的坐姿和表情,方便把照片拍的更好看一些。   他从遮光布里伸出一只手,举在半空里像发号施令一样说道,“两位挨近一点。”   赵菀香和沈奉动作幅度大了些,肩头碰在了一起,两人都脸红了,下意识稍稍离开了些。   莫名的都有点紧张。   老师傅笑,“没关系的,结婚照嘛就是要亲热一些。这样,女同志你往前坐一坐,一边的肩头挡在你对象胸口这里,跟他身体错开一些,你们面孔挨得再近一些。”   新社会经典的结婚照姿势,要么两人坐一起,头往中间一靠,要么就像这样女前男后,肩头错开肩头,面孔挨着面孔。   姿势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赵菀香和沈奉却好不容易才达到老师傅的要求。   但姿势过关了,表情上又出了问题。   老师傅说,“男同志,你笑笑嘛,不要那么严肃。”   沈奉,“……”   赵菀香忍不住咬着嘴唇笑。   老师傅,“女同志你笑过了哈,拍出来会不好看的。”   赵菀香,“……”   或许因为那把糖的缘故,老师傅耐心十足地要给他们拍出最完美的结婚照,因此对他们的要求也是颇高。   这么折腾了接近半个小时,才终于满意。   镜头盖放下,快门按下,“啪”地一声,赵菀香和沈奉坐在一起微笑的画面,在这个70年代初的某一天里,永久性地定格了下来。   ###   沈奉昨晚睡前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家里,告诉父母他将要和菀香结合在一起,相守一生的消息。   另外一封写给菀香的父亲赵建业。   同样告知这个消息。   两封信的主要内容大同小别,只不过前者在传达信息之余,希望和家人一起分享这份喜悦,并得到祝福,后者仅仅礼节性的通知。   这份“通知”,也是沈奉心里几经思量,然后和赵菀香确定后才有的。   沈奉一直不喜欢赵建业。   李凤华虽然可恶,毕竟不是菀香生母,他尽管深恶痛绝她的不善良,但也只能站在道德层面批判她。   赵建业却是菀香的亲生父亲,是她失去母亲后,在世上唯一能汲取到父母之爱的人。   但他找了继配,就对菀香不闻不问,十几年没有关心和爱护,没有责任和义务,给菀香内心深处永远留下缺失和创伤。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或者说,他根本不配为人之父。   沈奉厌恶他,不管他将来会不会对菀香改变态度,都不会扭转这个认知。但赵建业毕竟不是他的父亲,而是菀香的,和菀香之间存在谁都无法改变的血脉关系,他没法忽略菀香的感受,完全无视赵建业的存在,尤其在结婚这样的人生大事上。   所以考虑之后,还是问起菀香的态度。   赵菀香什么态度都没有。   如果不是沈奉提了这一嘴,她倒是忘了她还有个亲生父亲。   就算想起了,也只当那个人是跟她流着相同血脉的陌生人。   不过她跟沈大哥要结婚了,就不能光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沈大哥,沈家父母考虑。   她想了想还是让沈奉以他自己的角度写了封礼节性的通知,免得将来被赵建业他们拿这个说事,让沈家被外人说三道四。   她自己也写了一份断绝父女关系的正式声明,表明她和赵家从此没有任何关系,也不需要有任何来往,不过她不会像赵建业那么不负责任,该尽的赡养义务不会逃避,将来等赵建业老了,还是会按照法律最低赡养标准,把钱打进他账户里。   一份礼节性通知,一份声明写好后,赵菀香和沈奉两人互相看过,没有什么疏漏或者用词不当,便一起放进了信封里。   他们从照相馆出来,顺路去趟邮局把信寄出去。   不想邮局正好有沈奉的汇款单和信,来自北方沈家父母那里。   汇款单上写着汇款金额1200元,信里吕枝梅交代儿子,钱给菀香和他改善生活所用,另外家里还寄出精细粮五十斤,让他到时候尽快查收。   她的汇款单来的及时。   沈奉手头正缺钱,一来担心之前给菀香的不够她用,二来还是队里的大棚,建造大棚需要一批大尺寸塑料薄膜,用的钱不少,队里可以掏一部分,剩下的都由党员和干部填补,最近正在动员凑钱。   沈奉作为队里一把手,这时候自然要起带头作用,可他手里一分钱都没有,已经打算卖掉手腕上那只带了好几年的沪牌手表。   这张汇款单的到来,一下解了燃眉之急。   沈奉便收下交给菀香,让她把钱都取出来,然后跟柜员借了支笔,在通知父母结婚的信件里,添上收到汇款单的事,一并打了张欠条。   赵菀香去取钱,看了眼汇款单上的金额,愣了下。   一千二,在这个年代是笔巨款。   她不禁小心起来,取了钱放进挎包,把包抱在怀里,跟沈奉从邮局出来,坐在车后座后,她捏住他后背的衣角问,“沈大哥,队里塑料薄膜要交的钱我给你准备好了。枝梅姨给你寄这么多钱,你是不是还有其他地方要用到钱。”   沈奉有点脸红,“不用准备,你手里的钱拿着自己花。这些钱是你吕姨给我们改善生活用的,我打了借条,以后还她。”   赵菀香微微怔忪。   沈奉还想跟她商量,“菀香,建大棚的塑料薄膜要用到钱,这笔钱我想拿出一部分交到队上,你看行不行。你放心,我以后会把工资都……”   赵菀香回神后听他这么说,意识到他已经默认这笔钱由她支配,便忙打断他道,“沈大哥,这笔钱你拿着就好了,咱们生活也没什么需要改善的,再说就算需要改善,咱两工资加起来也够用了。”   沈奉便没说什么,只不过回去之后,他拿了三百块给队里,剩下的钱还是交给菀香保管和支配。   赵菀香有种给他当家的感觉。   ###   结婚申请上交的材料比较多,要双方详细真实的个人信息,家庭成员,户口本,身份证和婚前医学检查证明。   赵菀香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当时跑出来就有带,等办好婚检证明后就一同交了上去。   剩下的时间等组织审核就行了。   审核通过,他们就可以结婚了。   队里跟赵菀香相熟的职工家属,知青们,知道这个消息纷纷向她道喜,范红英还偷偷送了她两盒红绳子扎好的桃酥,说其中也有大伯的心意。   老会计家送了两把挂面,两罐黄桃罐头,一篮子本地农民偷偷养鸡下的鸡蛋。   何大姐给赵菀香扯了一块布,让她好做身新衣服。   何大姐家里本来就有两个孩子,一家四口做衣服的布票定量根本不够用,平时棉布缩水两寸都心疼的一晚上长吁短叹,两边父母又都在村里靠工分吃饭,时不时需要他们帮助一下。   还给赵菀香破费。   赵菀香十分感动,平时跟她走得也更近了。   这天傍晚下工后,两人结伴回来路上闲聊,何大姐说起队里买塑料薄膜凑起了一笔钱,现在正决定由谁去南方一趟了。   这趟去南方任务艰巨。   因为根据沈奉得到的消息,南方那边有不少塑料厂,但那么大尺寸的塑料薄膜全国也少见,没人说清到底哪家厂子能生产出来,需要人过去一家家的找,少则几天多则说不准个把月都回不来。   也可能根本没地方生产。   真那样的话,建设大棚的设想就只能夭折了。   赵菀香怎么可能眼睁睁看她沈大哥和大伙儿忙前忙后,期盼了那么久的事,就得到这个结果。   她突然动了去南方的心思。   她随身空间里,就有二十几卷塑料薄膜,忘了哪个快穿世界用过之后留下来,没有及时清理出去。   这东西她既然有,那她去南方的话,当然可以保证给沈大哥带回来塑料薄膜,到时候大家皆大欢喜。   赵菀香决定后就去找沈奉。   结果半路碰到一个男知青。   那男知青一见她就说,“沈连长正找你。”   “哪儿呢?”   “橡胶林那边,叫你快点,好像有重要的事。”   男知青说完就急匆匆走了。   赵菀香一心想着见到沈奉,没有猜疑,等到了橡胶林外面的小道,看着夜幕下黑漆漆的密林,她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个男知青很面生。   她似乎没在队里见过。   而且沈奉就算有重要的事说,也没必要约她在这里见面,哪怕非得见面,也一定叮嘱让她找个伴,小心天黑路不好走什么的。   她正想着,橡胶林里有个人影闪了下。   赵菀香问,“沈大哥。”   “过来。”   那人在一颗树后站着,只露着半点朦胧的身影,声音也含糊不清。   赵菀香明白了,有人居然要设计她。   不管想诬陷她还是想干什么,她都要搞清楚到底是谁,于是假装深信不疑地走了过去。   “沈大哥。”   赵菀香一步步靠近那人,有点害羞道,“你叫我来这儿……”   话没说完,她被一只手猝不防及捂住嘴,同时脖子被人捏住,那人在她耳边恶狠狠道,“赵菀香,今天之后,你跟你沈大哥是不是就再也没可能了?”   赵菀香这次听得清楚,那声音居然是胡文丽她哥。   ###   胡文丽好几天没出门,天天在家丢了魂一样掉眼泪,不是因为屁股没好,也不是伤心被取消了教师资格,更不是为一家人在队里的名声坏了,失去大家伙信任而难过。   她就为了沈奉。   那天她被赵菀香痛打,回到家后,沈奉没过多久,就带着队里几个干部登门了,当时她哥,嫂子,爸妈都在。   他们全家都在等沈奉给一个说法。   胡文丽也在等。   她虽然被赵菀香打狠了,还把那当做二十年从未有过的耻辱,恨赵菀香更是恨到了骨子里,但心里也谋划过,如果沈奉到时候非要替赵菀香道歉,那她也是愿意给沈奉一个面子,告诉他这件事她自认倒霉,不会跟赵菀香计较了。   她盘算这样的话,本来就内疚的沈奉,会觉得她大人有大量,更加愧疚,以后也不会再好意思拒绝她的靠近。   相反,赵菀香在他眼里成了粗俗恶毒丢人的代表。   往后她不怕没机会再对付赵菀香,让她彻底从沈奉身边离开。   她盘算到最后,哭着哭着都笑了,真是没想到会因祸得福。   结果呢。   沈奉跟干部们一来,等她哭着讲完事情的经过,就冷着脸问,“为什么打学生?”   胡文丽小心回答,“我现在知道是误会了,当时太生气,想杜绝班里抄作业的行为,才不小心没控制住。”   沈奉的目光太扎人,她忍不住小声加了几句,“我会跟大花道歉,征得指导员和何大姐原谅的,也会想办法弥补他们。”   沈奉却就着这个问题不肯放过,继续问,“大花抄了谁的作业?”   胡文丽以为他没听清,就又说了一遍,“她没抄作业,是我误以为她同桌抄她作业,后来才知道是……”   她忽然愣住。   她在说什么啊。   既然大花没抄作业,抄作业的是她同桌,为什么她要打大花,不对,她本来就想打大花,只不过这话不会对外人说,只会另外找个借口。   结果咧,她这什么狗屁借口?怎么会露出这么大破绽!   沈奉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淬着冰碴,就在她头顶,她不寒而栗。   “不,不是,我,我……”   她惊慌失措地想要辩解,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找不到一个可用的借口,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奉猛地拔高声音又问,“你承不承认故意打大花泄愤?”   “没有,我没有!”   胡文丽被他一吼,差点魂飞魄散,哭着使劲摇头,大声地反驳。   “那你为什么打大花?”   胡文丽答不上来,只能一直哭。   沈奉却没有停止发问,几个问题之后绕到赵菀香身上,他问,“赵菀香手里的棍子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   “大花说是你手里的。”   “大花撒谎,她跟赵菀香好,她在替赵菀香说话!”   “你拿什么打的大花?”   “戒尺。”   “赵菀香抱着大花走,你拦着不允许,你又从门背后拿了什么想阻拦她们?”   “棍子。”   沈奉得出结论,“你拿棍子用武力阻拦她们,赵菀香为了自保就夺走了你的棍子,她后来打你,也是因为你先动了手。”   他看向几个干部,“是不是谁先动手谁承担责任?”   几个干部,“确实是,法律上也这么讲。”   胡文丽一脸呆滞,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怎么就让沈奉得出这样的结论?   她抬起模糊的泪眼,看向自己家人想找到答案,却见她嫂子恨恨地跺了跺脚,看傻子一样对着她骂了句脏话,她哥哥扶着脑袋一脸无语,她爸瘸着一条腿没脸见人一般走开了。   只有胡大婶急得直打她,“你瞎说啥呢,瞎说啥呢!”   几个干部拉开胡大婶,不许她乱来,之后当场跟沈奉商量好了处罚结果。   第一就是胡文丽没有师德,应广大群众诉求,暂时取消她的老师资格,想回去任职也可以,要看她以后的表现,不过到时候有没有空缺的老师职位就不好说了。   第二她要向大花,以及她父母道歉,得到他们谅解,还要赔偿大花治疗费用和精神上的损失。   第三在大会上做自我检讨。   沈奉一走,胡文丽她哥就跳了起来,指着胡文丽鼻子狠狠骂了一顿,骂她偷鸡不成蚀把米,还害全家以后都没法出去见人了!   她嫂子更是气,但她在丢老胡家脸面上,也有一把功劳,不想骂了胡文丽,再被她反咬一口出来。   但她就见了鬼了,胡文丽脑子被驴踢了,沈奉不过说话声音大了点,看看就把她吓得,什么都抖落出来了。   那点本事,平时也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关键时刻屁用没有!   她在心里骂了胡文丽千八百遍。   本来还指着胡文丽能嫁给沈连长,将来大家都好沾光,所以她这个天生和小姑子不对付的嫂子,在平常也尽量让着胡文丽,避免跟胡文丽发生冲突。   这可好了,屁都没捞着。   胡文丽眼见事情没有回旋余地,还被哥哥嫂子甩脸子,彻底崩溃,大声嚎了起来。   结果又被她爸吼住,“好意思哭,外面都听着了,还嫌不丢人?”   胡文丽连哭都没法痛快哭,从来没这么委屈过。   但更委屈的还在后面。   她一个大姑娘硬着头皮在大会上做检讨,接受职工家属们的批评,完了回到家里,哥哥嫂子不是摔筷子就是掀桌子,还跟她爸提议,尽快给她找门亲事嫁出去,别在家里丢人现眼了。   她爸居然也就答应了。   连一向回护她的妈都默认了。   胡文丽彻底看清他们嘴脸,用得着她的时候把她捧上天,给他们蒙羞了,就恨不得她从来没出现过。   她认清了这个世上亲娘亲老子,谁都靠不住,要靠只能靠自己,但她怎么做才能改变现在的处境?   她思来想去,还是放不下沈奉——尤其听说沈奉和赵菀香等结婚审核通过,就要结婚了。   她再没有行动就晚了!   她是真的喜欢沈奉,喜欢到心尖尖上了,不光他能养家,长得也一等一的好,只要想到这个男人不属于她,她就能嫉妒的快发疯。   她要得到沈奉,要跟沈奉结婚。   沈奉也必须属于她,跟她在一起。   这样她不仅满足了心愿,也会重新获得家里人的重视,外人看在沈奉的面子上,也不会再把她怎么样。   沈奉将来就是她的靠山。   但想要得到这座靠山,就得把前面碍眼的绊脚石铲除。   没两天,她就在脑海里制定了一条新的计划。   她先是找到她哥,用将来的好处得到她哥的支持,就让他想办法私底下跟赵菀香见面,上演一出被赵菀香勾引的戏码,她当然会设计叫人路过那里,正好看到,坐实赵菀香勾引的罪名。   这个年代乱搞男女关系不是一件小事,勾引男人越发叫人看不上眼。   胡文丽相信赵菀香的好日子快到头了,会被人五花大绑在人民群众面前,比她还丢人地做检讨,哭泣,求饶,最后被赶出人民群众的队伍。   沈奉就算不嫌弃戴了绿帽,还想保她,他一个人的力量也没法跟群众抗衡啊。   胡文丽自认自己的计划非常完美,简直完美到家。   她哥听后,眼神都异样了,说道,“你疯了吧?!”   对,她是有点疯狂。   不疯狂怎么干大事?   胡文丽笑,也不跟他多说,只嘲讽道,“不干拉倒,你也就能当个治保主任,咱爸好歹还当过副场长呢,你就在你那个位子上待一辈子吧。”   说完就走。   她哥赶紧拉住她,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胡文丽跟她哥从小长大,还能不知道她哥啥样人,早就把住了他七寸,三言两句搞定他,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   遮天蔽日黑漆漆的橡胶林里。   赵菀香在听出胡文丽她哥声音后,就说出了他名字。   胡文丽她哥手抖了下,本能地害怕了,但想到没有后路又壮起了胆子,故作凶狠道,“大晚上的,这儿平常都没人来,你喊破嗓子也没用。我告诉你,现在我让你干嘛你就干嘛,你要是敢不听,我就,我就……”   “鲨了我?”   赵菀香微微偏过头问。   胡文丽大哥瞬间气息滞了一瞬,他怎么能鲨鲨鲨鲨鲨人!   他可不想犯罪!   不对。   一般人遇到这种事,别说女人,就算男人也怕吧,怎么这个赵菀香好像一点都不怕?   胡文丽她哥直觉哪里不对,心底莫名生出不好的预感,出于本能想要退缩,可就在此时,橡胶林外面有人来了,远远地打着一只手电筒照明。   胡文丽她哥急了,按住赵菀香,急促道,“听好了,我说啥你做啥,现在赶紧抱住我脖子,快!”   他说着扳过赵菀香身子。   下一秒就被赵菀香狠狠踩了一脚,他刚哎呀一声跳开,耳边就有什么东西裹着风呼呼袭来,啪地重重甩在他门脸上。   他的鼻子嘴巴脸,顿时又痛又麻,脑子都懵了。   赵菀香还不肯放过他,手里拿着一把从空间里掏出来的儿童木头方锹玩具,在他脸上“啪啪啪啪——”地甩。   “啊,别打别打,疼——”   橡胶林的上空传出一阵鬼哭狼嚎。   飞鸟都扑棱起来。   小道上经过的人拿着手电筒在林子里乱晃,大声呵道,“咋回事,谁在里面——”   赵菀香,“抓流氓了!”   林外的人一个激灵,立马冲宿舍那边大吼,“抓流氓了!”   平坦的盆地四面环山,猛地吼一嗓子,声音能从山的这头震到那头。   宿舍那边立马亮起了灯。   林外的人这才晃着手电筒往橡胶林里面冲,一边冲一边喊,“在哪儿,哪有流氓!”   胡文丽她哥早就吓得魂不附体,心里既后悔又恨死了他妹,根本没功夫想赵菀香手里怎么会突然出现家伙什,此时顶着被打肿,火辣辣疼痛的头脸,只顾慌不择路的四处逃窜。   赵菀香趁机收了方锹,偷偷从橡胶林绕出来走了。   她不是不打算跟胡文丽她哥算账,只是有自己的考虑。   一来无论哪个年代,都对女性、尤其长得有点相貌的女性,都不太友好,明明是受害者,可能就因为是女性,就被传出桃花新闻,或者被猜测做了不检点的事。   反而男人们偷鸡摸狗那叫机灵,勾搭女人叫风流。   她深夜出现在这儿,免不了被人胡乱猜测,闲言碎语。   真那样她倒也不怕,只是在没抓到胡文丽她哥实打实的罪证前,没有这个必要。   二来她正要争取沈奉的同意,让她去南方采购大棚用的塑料薄膜,如果她现在出了这个事,沈奉肯定会有更多安全上的顾虑,恐怕不放心她去。   队里生产是大事,她想帮忙尽快解决,不想因为这个事耽误。   最关键的是,她根据胡文丽她哥说的那些话,差不多推测出来怎么回事了。   心里既然一清二楚了,胡文丽她哥反而不是重点了,能不能被队里抓住都无关紧要,等她从南方回来,有的是机会算账。   到时候一并把胡文丽解决了——能想出这种招,太恶毒了。   她不会容忍她继续留在队里。   赵菀香一边思量一边绕着回到职工家属院里,家家户户正拿着铁锹锄头往外头跑,嘴里叫唤着,“打流氓!”   何大姐看见她,跑过来就拍自己胸口,“吓死我了,你去哪儿了,你听见没,刚才有人发现橡胶林那边有流氓!”   赵菀香不敢相信,“啊,我去水沟洼子看看有没有人洗澡,没人的话正想冲一下身上。”   “那就好,那就好。”   何大姐松了口气,但还是交代她,“以后晚上不要一个人出去了,人家女知青们晚上上厕所还知道结伴一起去了,你以后干啥都叫上我,咱们一块儿。”   赵菀香乖乖点头,“好。”   没一会儿沈奉也来了,皱着眉头很严肃,看到赵菀香在,安顿她在家里待着就又出去了。   这场抓流氓快到夜里才结束。   赵菀香在门口等沈奉回来,看见他身影就招呼他过来,他走近了,她问,“抓到没?”   “没。”   沈奉脸上凝重,“跑了,比兔子都贼。”   但他差不多确定是队里的人,不然不可能对那片橡胶林那么熟悉,打算再摸底排查。   而且他感觉胡文丽她哥有点嫌疑。   抓流氓的主要人员是民兵团,偏偏当时作为治保主任的胡文丽她哥不知所踪,他们抓流氓抓到一半,他才突然出现,脑袋和脸肿成猪头,身上湿淋淋的,好像在泥坑里滚过一圈。   他当时说是,刚从外面回来,听说抓流氓,就赶紧赶了过来,结果黑灯瞎火没留意脚下,摔进鱼塘里,上来的时候把头跟脸也磕了。   别人都信了。   沈奉直觉哪里不对,或许胡文丽她哥眼神太慌,也或许他潜意识不想相信他。不过都只是猜测,他还没顾上多想,因为胡文丽的事,也不想在菀香面前提起她哥,这件事就跳过没讲。   他跟菀香说其他,“当时林子里有个女孩子,流氓没抓住,那个女孩子也不知道跑哪儿了。”   赵菀香,“哦,说不准怕有损名誉,不想出面。”   沈奉点头表示理解。   只不过太便宜流氓了,队里有这么个存在始终是隐患。   赵菀香见他还想着那事,就招呼他进门吃饭,边把自己想去南方采购塑料薄膜的事跟他说了。   沈奉果然不同意,“找两男的去就成了,你跑那么远不安全。”   “我可以再找个女孩子一起去。”   赵菀香心里有人选,“就叫范红英吧,她家就是羊城的,父母都在大单位上班,对本地再了解不过。我们到时候不管住宿还是找厂子都比较方便。”   沈奉听出她是真的想去。   他本来还要拒绝,可转念一想,菀香或许想顺便去大城市见识见识,毕竟在家乡那座北方小城待了二十年,如果不是跑到这里,恐怕都不会出省的。   他不禁犹豫了。   他在灯下望向赵菀香,又长又直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两片扇形阴影,眼里闪着光点,倒映着她的影子,包含着一些担忧,和长兄对妹妹般的宠溺与无奈。   他最终说道,“你真想去也可以,得答应我出门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不跟人发生正面冲突,别露财……小心人口贩子。等下,有点多,我一条条给你写下来。”   他说着便找来纸和笔,俯身在桌上开始写字。   赵菀香,“……”   她开始以为她沈大哥那么一个说一不二的人,认准了什么肯定很难说服,更何况她都没什么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没想到他就那么轻易松口了。   还……给她写“安全条款”。   她看着他写写停停,皱眉思考的样子,感觉她沈大哥,真的好可爱。   ###   胡文丽她哥好歹一个治保主任,做的就是保卫群众和追踪坏人的工作。   他还是有点反侦查能力的。   从橡胶林慌不择路的跑出来后,以往的经验就告诉他,不能再跑,也不能躲着了。   出来抓流氓的活本来就是他的,他这时候不在,那简直立着靶子让别人怀疑到他头上。   他脸上头上火辣辣地痛,一边想对策,一边摸了一下,才发现肿成了猪头。   人们还在橡胶林和附近打着火把搜寻,他不敢停留,想到什么,就跑到队里的鱼塘跳了进去。   后面的发展就跟他预想的那样,队里有人发现他,他回到了大家伙中间,用一套编造的话术消除了怀疑,骗取了信任。   他终于松了口气——回到群众中的感觉才是最安心的。   但抬眼之间,猝然对上沈奉探究的目光,他一瞬间有种被当做猎物盯上的感觉,浑身的血一下都凉了。   直到沈奉移开视线,他才从度日如年的那几秒里缓过来。   夜里抓流氓终于结束。   他带着一身冷热汗回到父母家里,一推门就阴沉沉地盯住了胡文丽。   胡文丽一直等着她哥得手的消息,结果等到个抓流氓。   她知道完蛋了。   彻底完蛋了。   不过就算完了她被批‘斗,还能拉她哥作伴,也不错。   只不过赵菀香太可恨了,这么放过太便宜了,凭什么她算计到这步,还是让赵菀香逃过了?   她太不甘心了。   死也不甘心。   然后门猛地被推开,她就看见她哥竟然回来了。   胡大婶他们不知道内情,看胡文丽她哥满身泥水,脑袋肿大一倍,差点没认出来,然后哎呀哎呀地围上来,问他咋回事。   胡文丽反应过来她哥没被抓住,突然从凳子上跳起来,就像被看到旁边有人在一样,发疯地问他,“你咋还敢回来?你不怕赵菀香揭发你,你倒是赶紧跑啊!”   胡大娘他们直觉发生什么,简直要被吓死,急着问,“你在说啥,为啥不让你哥回来,跟赵菀香啥关系?!”   胡文丽还揪着他哥衣襟,反复让他赶紧跑。   啪啪两声,他哥给了她两耳光,指着她鼻子低吼,“这件事以后谁都不许提!你,老子算看透了,你以后就是当乞丐,也别讨到我门前,我没你这个妹子!”   然后转身就走。   胡大婶他们猜到什么,揪着胡文丽又哭又骂。   ###   赵菀香既然跟她沈大哥说定了,就打算尽快出发。   第二天大早收拾好行李,带着她沈大哥的“安全条款”,和范红英在院子里跟大伙儿告别。   期间胡文丽她哥跟她不小心打了个照面,烫到一下很快避开视线,心虚的不行。   赵菀香神色不动,继续该干嘛干嘛,她知道胡文丽她哥为什么还敢冒出来。   无非拿准她一个女人就算为了名声也会委曲求全。   而且觉得她一没证人二没证据,光凭一张嘴治不了他,只会白惹一身闲言碎语。   赵菀香随他怎么想,让他再蹦跶几天。   她现在心思都在沈奉身上,临走前忍不住又叮嘱他,“要吃饭,别把身体搞垮了。”   沈奉点头,也交代她,“去了那边就报个平安,让我放心。”   赵菀香本来还想提醒他要小心胡文丽,转念一想她沈大哥向来心思敏锐,光凭她这一句话,可能会推想出什么不得了的事。   她不想他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伤神费脑,留着给她解决就行了。   于是话到嘴边转口道,“沈大哥,等我回来,结婚审核差不多就通过了,我们到时候就结婚,你要等我。”   当着众人的面,沈奉脸色微微发红,但还是肯定地点头道,“好,我等你回来。” 第18章 塑料厂/黑市   从西南省到羊城乘坐绿皮火车要五十二个小时, 赵菀香和范红英上午走的,到达目的地刚好晌午。   范红英之前给家里打了一封电报,通知家人接站。   两人跟着人潮到了出站口, 外面就有人挥着手大喊, “红英, 红英!”   “妈,爸!”   范红英看到家人熟悉的面孔, 眼里瞬间有了热泪, 连忙挥手答应。   支边青年每年只有过年时,才能请假回一次家, 假期不到半个月。家里有路程远的,一来一回光路上就能用了一半时间,跟家人团聚的时间非常短暂。   范红英距离年前有好几个月没见家人, 早想他们了,检完票就挽住赵菀香胳膊往外走。   一出去先跟父母抱了抱, 就给他们介绍赵菀香,“爸, 妈, 这是我在队里的好朋友,她叫赵菀香, 她还是我们连长对象,跟我们连长快结婚了!”   范爸爸在某家航运公司任经理, 范妈妈在医院当护士长, 两人穿着打扮都比较好, 为人很热情。   又是“恭喜”,又是“你好”地跟赵菀香握手,欢迎她来羊城, 关心她累不累,饿不饿,接过行李后专门带她在火车站拍了张照片留念。   然后一行四人坐上公交回家。   七十年代的羊城经济在全国也是领先,到处可见拔地而起的五六层楼房,马路是双向两车道,两边绿树成荫,沿路有广场,大厦,各种各样的店面,街上清一色的自行车,也有公交和电车。   在公交上范爸爸和范妈妈一路指给从没来过羊城的赵菀香看标志性建筑,经过的江水大桥和船舶。   赵菀香兴致勃勃的。   等到了范家,才知道他们家住在老羊城的洋楼别墅区,这边的房子在六十年代改造的时候被上面没收,后来重新安排了住户,一个院里住着四五家人。   范家这个院里住了四户人家,他们家住主楼的二层,房间布置的很温馨,格局和视野都很好。   范爸爸范妈妈知道闺女带人回来,早上就请了假买菜买鱼,买肉和虾,做了一桌子好饭。   席间说起农业大棚,范爸爸道,“我翻了下历史资料,也问了问人,说起来咱们国家还是温室技术起源最早的国家。秦朝的时候就有了反季节花卉,发展到宋朝的时候,这项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只不过受材料所限,当时用的是油纸,或者浸过一层油变得不透气的帛。到了近代的话,我们国内煤炭省农学院的一名学生,无意间发现地膜覆盖,在六几年的时候就向农业部提出小拱棚,大棚,甚至薄膜鸡舍防寒,一些农牧业上的应用。北方那边天寒地冻,这项技术就用得比较早,不过因为材料问题,暂时没有大规模的发展开来……”   范爸爸一看就是文化人,讲起来头头是道。   赵菀香只知道温室大棚,没留意过它的历史起源,头次被科普后油然而生的震撼和自豪。   她以前一直以为大棚从岛国引进的,现在想想,自己国家正儿八经一个农业大国,关于农业方面的技术和研究,怎么少得过其他国家。   不过现在问题还是出在材料上。   她道,“范伯伯,这边的塑料厂现在发展怎么样,有没有专门生产农业地膜的?”   范爸爸摇头,“据我了解,大多数厂子里还是用橡胶做雨衣,肥皂盒之类……这样,下午我带你们去新兴塑料厂走一趟,他们厂子里做食品化肥和农药用的塑料薄膜包装,就看能不能接受大尺寸订单了。”   赵菀香客气地问会不会耽误他工作,范伯伯很好脾气地说不要紧。   倒是范妈妈工作十分繁忙,饭后就先回医院了。   下午,范爸爸带着赵菀香和范红英到了新兴塑料厂,厂里有负责人带他们参观了下车间,说道,“你们也看到了,大尺寸没法做,设备不允许。”   范爸爸只好带赵菀香她们走,再找找其他厂子,负责人出来的时候告诉他们,“国内现在除了我们家,还没人会做塑料薄膜,除非进口原材料。”   这倒是提供了一个思路。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赵菀香和范红英就四处找原材料进口的厂家,但收效甚微。   基本上都死在尺寸这个难关。   倒是有人建议她们改用玻璃替代,现在国外专门用于研究的温室大棚就用玻璃,只不过造价不菲。   算下来十几亩地的收成也赶不上。   那样的话队里图啥?   眼见时间一天天过去,范红英又急又慌。虽然沈连长交代过,找不到合适的厂家就回去再想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也不一定非得找到塑料薄膜。但在她眼里,组织交给她任务那是出于信任,她假使完成不了,愧对他们的信任和期待。   晚上回到家里,她一边泡脚一边发呆。   赵菀香突然道,“我们过两天就回去。”   “啊?”   范红英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问,“塑料薄膜咋办,我们就空手回去吗?”   “找不到就回去。”   赵菀香心里自有打算,安排她道,“你这两天就在家里待着吧,跟你爸妈好好说说话,陪陪他们。这两天我一个人出去再转转,真找不到,那谁都没有办法,我们已经尽力了,队里也知道这个情况,不会怪罪的。”   范红英还是挺失落的,“我还是跟你一起出去找吧,再说羊城大,万一弄丢你,我没法跟沈连长交代。”   她都走出两脚水泡了,再不歇着怕是回去的路都走不了了。   赵菀香从第一天晚上就悄悄用后世的药敷脚,还能坚持,笑着过去捏捏她的脸,告诉她,“不用担心,我这几天已经逛熟了,说不准明天运气特别好,一出门就能收获好消息。”   她嘴巴开了光,第二天才出去一上午,就托人带回口信,找到了能生产大尺寸塑料薄膜的厂家,已经下了订单付了定金,厂家也已加工加点开始生产。   队里任务圆满完成,她打算去商场逛逛,买些结婚用品,晚点回来。   范红英高兴坏了,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变得轻松万分,乖乖在家等赵菀香回来。   赵菀香此时在郊外,早上过来跟人租了一间仓库,把空间里十几卷塑料薄膜一一放出来,仔细清除掉原先的商标,雇两个人用木头架子包装起来,打上一个并不存在的厂名,然后通知邮局物流过来托运。   实在找不到能生产大尺寸的厂家,只能如此了。   这边物流把东西拉走后,她就摸去了本地的黑市,打算卖点东西换点钱和票。   她有很多想要买的东西。   比方给沈奉做一套中山服,他手表上面的玻璃碎了,再买块新手表送他,买双现在流行的三接头牛皮鞋,给冬天准备双牛皮皮靴。   他喜欢看书,再去新华书店买几本书,还有钢笔和笔记本。   同样也要给何大姐他们带点礼物。   赵菀香之前列了张清单,大概估算要花掉六百元,还不包括所需的各种票证。   她走的时候,沈奉倒是专门说过,让她带足钱,来了这边看见有喜欢的就买,不用顾虑以后的花销,他都会想办法的。   她沈大哥事事为她考虑,把她当小孩子一样疼爱,她怎么可能给他留下那么大个烦恼。   所以她打算弄点钱,也为将来急用。   这个年代黑市不安全,不小心就有被逮走劳改的可能,赵菀香裹了一条头巾,跨了一只篮子,乔装后才过去。   她明面上卖的是肉包子,进了巷子,有人经过时就小声问,“要包子吗,肉馅的,1毛5一个不要票。”   吃的东西在哪个年代都有诱惑力。   大多数人都会停下脚步,问清楚是不是真的不要票,然后一口气买五个十个。   碰见男买家,赵菀香看对方装扮如果像干部时,就再多问一句,“要不要烟酒。”   男的基本就很动心了。   何况赵菀香拿出来的是茅台,和去掉包装散装的好烟。像这种档次高点的烟酒,地方上都会限量,普通人是没有渠道买的,除非有硬关系的,到了年底才能稍微整点。   一瓶酒的市场价是五块多,赵菀香卖十块钱,男同志至少都会买一瓶,还有个花了一个月工资买了整整五瓶,走的时候喜滋滋的。   赵菀香这时候就立马离开巷子,反侦察一会儿再去下一个黑市。   她一个下午跑了三个地方,赶傍晚前到最后一个黑市,结果出师不利,碰到个二百五。   她在跟人交易的时候,有个穿着夹克的青年,拿着相机拍她。   赵菀香抬脚就走。   那青年追上来,一个劲地叫,“姐姐,姐姐,慢点走,我要买你的东西。”   黑市买东西还有他那样大声嚷嚷的?   赵菀香生怕招来线人,脚步一拐进了另一条小巷,听见那人跟了进来,就转过身掀起自己篮子上盖着的布,粗声粗气道,“不用跟着我了,卖没了。”   那青年笑,“我不要包子,要烟和酒。”   赵菀香知道自己大意了,居然没发现被他注意,她冷声道,“也没了。”   她转身要走的时候,青年有点着急地揪住她袖子,见她瞪过来,又赶忙松手道歉。   还道,“刚才对不起,没有征求你意见就拍你。我是新北社实习记者,叫陆文修,平时喜欢摄影,没事就会出来到各处拍拍照,刚才只是想记录下那一幕,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如果冒犯到了,我再向你道歉,对不起啊姐姐……”   赵菀香暗自打量他,发现他不仅是个少爷打扮,也是个少爷心性,说话办事都像没感受过人间疾苦。   她视线落在他手腕上露出来的那只劳力士,忽然笑了笑,态度也热情起来,“你想要多少烟酒?”   青年神色迷茫了一瞬,或许本来只想要少量,对上她目光后,挺了挺胸道,“……你剩多少我就要多少!”   赵菀香掖了掖头巾,不让自己笑得太明显,说道,“那我还剩挺多,不过你得跟我取一趟。”   “……好啊。”   “你带够钱了吧?”   “够,当然够,我身上有五百块。”   傻不傻。   赵菀香心道。   然后带他取货。   一路上她专门往偏僻的地方走,青年果然害怕了,但似乎不好意思半路逃跑,还是硬着头皮跟上。   赵菀香看时间不早,也不再跟他兜圈子,随便找个了宿舍楼进去兜一圈,出来就带了货。   十瓶酒十条烟,正好五百。   当然是加了价的。   他都说他有五百,她怎么好意思不掏光他口袋。   青年这次倒是什么都没问,看见东西很高兴,干脆利索的掏了钱,还说,“姐姐,你以后要再有,不要卖别人,来社里找我,我都要了。你记住我名字,就叫陆文修,耳朵旁的陆,文学的……”   赵菀香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看了看他脚边用绳子扎好,布裹好的一堆东西,拿出十块钱塞过去,直接打断道,“给你打个折,送你点回去的路费。”   转身走进夜色,很快失去踪影。 第19章 (三合一)   赵菀香乘坐最后一班公交回来, 到站下车,就见范红英和她爸正在站牌前翘首等待。   原来他们怕出事,打算这儿等不到她, 就到外面找人了。   看她平平安安回来, 这才放下心。   三人结伴回家, 都为解决了塑料薄膜的问题而高兴,期间范爸爸问起哪个厂子, 赵菀香也只说在珠三角地区, 还不等再瞎诌几句,范红英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她, 她妈明天调休,带她们去吃羊城正宗的早茶,完了逛逛商店, 帮赵菀香一起选购结婚用品。   赵菀香欣然答应。   她刚下车的时候,看见范红英和她爸眼眶红红的, 好像哭过,当时没好意思问, 等晚上睡觉的时候, 问了问范红英。   范红英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闷闷道, “是提起了我大伯。”   “大伯出事后,我婶婶受了牵连, 被那些人关禁闭审问, 过几天回到家里想不开就……她没了, 我堂哥堂姐刚刚初中毕业,出去当兵的当兵,插队的插队, 这些年也没敢回来,好好的家就那么散了。”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擦眼泪,鼻音也越来越重,说到后来,“我爸过了几年才托人查清楚他下放到哪里,偷偷找过去,远远的看了一眼,没敢上去认人。我婶婶的事,到如今也就没人说给大伯,我爸说了,我也不能说,瞒着他,能瞒多久瞒多久,叫他心里有个希望……”   她眼泪止不住,抽泣起来,赵菀香看着心疼,托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给她擦眼泪,安慰道,“不说这个了,都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   范红英泪眼婆娑地望着她。   赵菀香肯定道,“真的。以后不仅会好起来,还会越来越好,都能过上好日子。”   范红英莫名信她,脑袋倚过来,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范妈妈晚班回来,带着她们吃了正宗早茶,帮赵菀香选购了她要买的东西,也就到了跟她们分别的时候。   她们回去的火车票在第二天凌晨。   范爸爸范妈妈给女儿收拾出来大包小包吃的用的,给赵菀香专门带了本地特产,送到火车站,范妈妈终归舍不得,抱住女儿哭起来。   范爸爸劝慰,并且也警示女儿,“过去那边不要想太多,学习不能丢,工作要踏实,时刻听组织的话,做个有用的人,爸妈就放心了,咱们家也算给国家做了贡献。”   “记着了?”   范红英点头,“记下了。”   赵菀香在旁边也记下了,她母亲没了后,很多道理家里没人教她,都靠她长大后一点点摸索。   范爸爸和范妈妈夫妻恩爱,相处和谐,对待子女更是教育有方。   她这几天看在眼里,深刻感受到家庭温暖的氛围,心里羡慕,觉得范爸爸这话讲的有道理,便也当做给自己树立的名言警句。   送别终有分离。   沉闷轰隆的声音从地底下传来,火车不多时出现在人们视野,渐渐近了,停在了站台前。   赵菀香和范红英最后告别范爸爸和范妈妈,提着行李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他们探着头的注视中,登上了火车。   ###   两天后的早上,赵菀香和范红英抵达云景镇,坐着顺路的牛车回到了队里。   此时大伙儿刚刚下工,都在吃饭休息,看见她俩回来,纷纷围了上来,听说塑料薄膜的问题解决了,那边厂里顶多半个月就往过发货,个个脸上喜气洋洋。   有人殷勤地帮赵菀香拿过行李,说道,“菀香,快回去跟沈连长报个信,别看他这几天四平八稳的,其实没事就往那条路上看,盼着你回来哩!”   人群里顿时响起阵阵善意的哄笑。   赵菀香也跟着笑起来,脸上却滚烫滚烫的,赶紧跟大伙儿道别,抬脚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她一进门就发现屋里有些变化,桌上摆了一盏台灯,用的是拉线,没有插头,灯罩是厚玻璃,底座是块棕红色木头角,上面有胶水修复过的痕迹,像是旧物改造过来的。   放置衣服的柜子旁边,多了一只高低柜,高的那边门上镶嵌着一面窄穿衣镜,矮的那边桌面上摆放了暖壶和搪瓷水杯。   床靠墙的地方也用报纸贴了一圈。   整个屋里看起来温馨了不少。   赵菀香想到她沈大哥空出时间专门弄这些,心里不由涌起一阵暖流,正想出去找他时,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何大姐叫她,“菀香。”   “何大姐。”   赵菀香赶紧开门,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就见她眼里有点慌张,脸色也不太好看。   赵菀香心里突突跳起来,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何大姐一关好门就拉着她袖子,压低声音道,“沈奉出事了!”   原来就在今天三天一次的割胶日,人们照例摸黑起来到橡胶林割胶,沈奉也照例检查各个林段的生产,每个人正常上工下工,这天本来跟以往的每个割胶日没有什么不同,直到早上八点,胡文丽在她妈陪同下,眼睛红肿地走进队部,告沈奉利用工作之便耍流氓,在橡胶林里抱了她,要跟队部要一个说法。   赵菀香听到这里,斩钉截铁道,“不可能,沈大哥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何大姐忙道,“我们当然都相信他的人品和生活作风,可、可是……”   “可是什么?”   “有人看到了,给胡文丽作了证。”   “……”   赵菀香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脸上的血迅速褪去,变得惨白,眼前也一阵阵眩晕。就在何大姐看到她身子晃了两下,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扶时,她摆了摆手,脸上恢复了镇定。   何大姐劝她,“菀香,你先不要着急……”   赵菀香摇头,问出心里的疑惑,“既然出了这种事,我刚才回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有人议论。这事没在队里传开?”   “没。”   何大姐解释道,“队里的干部都信任沈奉,坚决不相信他会做不检点的事,而且胡文丽以前对他什么心思,大家又不是不知道,所以在事情没有彻底搞清楚前,都不愿意传播出去让他名誉受损。”   赵菀香总觉得哪里不对,“那胡文丽她家呢,她家也没闹?”   何大姐有点犹豫,“也不能说没有吧,反正他们家的人都去队部了,胡文丽也是一直哭,说来说去都是要一个说法……”   “那队部开始调查了没,有没有进展?”   “……”   何大姐又犹豫了,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拉起赵菀香的手,悄悄道,“菀香,我跟你说,这件事实际上可大可小。老张他们几个干部私底下偷偷交换过意见,会想办法就在队里把这件事解决掉,尽量保全沈奉的名誉,不闹大,他们现在都在做胡文丽的工作……”   “这么说,这件事也没跟上面汇报。”   赵菀香看见何大姐摇头,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她脸色冷了下来道,“胡文丽他们家是这里的老职工,自从农场改建兵团就在这里,怎么会不知道干部们信任沈大哥,他们家既然要告他,为什么不干脆把事情闹大,传播的沸沸扬扬,利用舆论给自己造势,反而还待在队部只要一个说法,就不怕被其他人做了工作,事情都压下去,吃了这个哑巴亏?”   “而且,队部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好好调查这件事吧?”   面对赵菀香的连连质问,何大姐神色为难,“哎呀,你让我怎么说……”   不是不想调查。   是没人敢。   大家确实是真的信任沈奉,但这种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查下的结果反而坐实沈奉罪名,他以后就算留在队里,威信也大打了折扣……   说到底每个人心里还是有疑虑的,毕竟有证人,何大姐也是这种心理,这本是人之常情,但面对跟自己关系交好的赵菀香,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赵菀香不用她多说,心里也已经明镜一样。   一想到大家嘴上说信任沈奉,心里却在怀疑,还做出这种糊涂决定,就一阵阵心寒,差点冲昏头脑失去理智。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大伙儿都是好心,都是因为太关心才乱了套。   幸好还来得及。   她稳了稳心神,抓住何大姐的手说道,“胡大姐,我现在拜托你一件事,请你看在咱们平时相处好的份上,一定要帮我办到。”   “你说,你说。”   “现在就去团部,把这件事完完整整的汇报上去。”   “啊?”   何大姐傻眼了,焦急道,“菀香,你……”   赵菀香打断她,快速道,“你听我说,我是相信沈大哥的,毫无保留的相信他,我知道你们也是真的相信他,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们不应该替他隐瞒,更应该查清事实,还他清白。你想想,如果沈大哥将来知道大伙儿出于担心,反而该汇报的不汇报,该查的不查,最后糊涂了结。他一个从来严格要求自己,问心无愧的人,到时候该有多难过,又该怎么自处?”   “而胡文丽呢,你刚才说他们就要一个说法,他们有没有具体说过要什么说法?是撤沈大哥的职,把他赶出人民队伍,还是说让他给胡文丽负责?!”   何大姐猛地被一语惊醒,身上出了一身冷汗。   让沈奉给胡文丽负责?   那菀香怎么办,把菀香置于何地?   赵菀香见她终于醒悟,继续道,“假如这件事是胡文丽自己设计,栽赃给沈大哥,队部现在遮遮掩掩,光顾着维护沈大哥形象,一直安抚她,这不正是给她掩藏罪行,提出某些要求提供了机会,正中她下怀吗?”   何大姐瞬间语无伦次起来,“哎呀我,我们光想着……”   赵菀香握住她手,让她稳住,“咱们现在行动还来得及,我现在要去橡胶树那边看看,去团部汇报的工作就拜托你了。”   “好,我马上去!”   ###   队部的院子叫公房,距离宿舍和食堂都不远,围着的院落用土坯和旧砖混合垒砌而成,经过几年风吹日晒,早就破破烂烂,很多地方坍塌,都没一米高。   正房是几间砖瓦房,供干部们办公开会做出各种决议,组织骨干学习班,晚上开大会做报告。   侧房是喂马用的马棚。   另一边有仓库,存放收工回来卸下的各种农具和大车,特殊时候给犯错误的人关禁闭用。   沈奉被人告到队部,在交代清楚上午的行迹和写下供词之后,就被移步请到了这个杂乱逼仄的小屋。   胡文丽则在家人陪同下,在正房接受审问,很长时间过去,迟迟没有结束。   沈奉有心和她当面对质,外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没人过来喊他,也没人过来审问。   他本来是队里的一把手,队里大小事情基本由他说了算,这时候心里虽然起疑,但为了避嫌,不好多说什么,只微微合着眼静心等待。   他相信组织会还他清白。   直到院子外面远远地传来喊声,“菀香,菀香”“菀香回来了”。   沈奉心脏猛地跳动,睁开眼来,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几分紧张和急迫,靠近破旧的木格子窗户,视线越过院落,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真的回来了。   没过多久就进入了他视野,出现在院子外面回宿舍的那条土路上,脚步轻快,脸上带着笑,身影很快一闪而过。   任务完成的怎么样?   在羊城去过哪些地方?   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事,找塑料厂是不是很辛苦。   知道他身上发生的事,会不会没法接受,因此伤心难过……   沈奉半垂的眼睫轻轻颤动,心里有太多想知道的,却只能盯着墙外,看着她离开。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内心和表面的冷静自持渐渐无法维持,全身血液一阵阵涌到心房,心脏不受控制地发紧,重重地跳动。   焦躁,不安,紧张,心里仿佛有烈火灼烧,所有的耐心也到了尽头。   他再无暇顾及什么避不避嫌,用力拍了拍门,喊人过来,单刀直入地提出心里的疑问,“胡大婶她女儿还没有审完?什么时候审我?什么时候打算让我跟她对质?”   他一向严厉,不是那种大喊大叫的严厉,而是不怒自威,语气凌厉几分,就让人不寒而栗。   他面前站着的小干部顶着那道像刀子一样锋利的视线,在他连连质问下,硬着头皮道,“连,连长,你等等,我帮你去问问。”   然后一溜烟跑了。   ###   “菀香,你叫我?”   范红英一路跑过来,出了一身热汗,看见赵菀香身影,远远就问。   她先前跟赵菀香分开后,就带着大包小包回了宿舍,刚跟舍友们分享食物和这几天找塑料厂的感受,就有人过来说菀香姐带话过来,让她拿着笔记本钢笔,卷尺和手表,赶紧去橡胶林一趟。   走近了,她递过那些东西,还是一脸不解,“出啥事了菀香姐,是要这些东西吧,你干啥用?”   赵菀香没有隐瞒,三言两语说了沈奉的事,打开笔记本在空白纸上先画了橡胶林的平面图,总共多少林段也划分的一目了然。   范红英在旁边愣了下后,震惊不已,随后噼里啪啦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开什么国际玩笑,沈连长要对胡文丽……那还犯得着她胡文丽死乞白赖贴了那么久都没个下文!她绝对栽赃陷害,她就是看沈连长跟你快结婚了,着急了,就想出这么个损招,巴望沈连长对她负责!”   范红英越想越觉得这就是接近事实的真相。她爸就说过,有些事情看着复杂,匪夷所思,内在实质反而很简单。   而且胡文丽这么做的动机不要太明显,她本身就比一般人嫉妒心强,骄横跋扈,当初能拦下偷偷爱慕沈连长的女生当众羞辱,现在做出这种事可一点都不奇怪。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不就是她的本性?   范红英既愤慨又无语。   但如果不是看赵菀香刚画完平面图,又在这边掐着表走走停停,不时往本子上做记录写数据,俨然在收集证据,就打心底认为这么明显的事,队部肯定能很快查明真相,惩治胡文丽,同时也还沈连长一个清白。   还是说事情没那么简单?   她不由发急,忍不住问,“菀香姐,队部那边啥态度,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他们不可能猜不到吧?”   赵菀香先前急过之后,现在反而冷静下来,叫范红英接了笔记本和钢笔,帮忙拉开卷尺测量自己步幅,一边应道,“你说的有道理,但那只是猜测,想要找到客观真相,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至于队部……”   她抬起头,视线离开卷尺,朝范红英指了下,“往本子上记,女,高165,步长74~83,推,步幅大约身高0.45~0.5,男,高183,推测步长82~92。”   见范红英按她说的写好,才接着先前的话道,“队部的人跟沈奉都是长期工作下来的同志,顾忌太多反而束手束脚,不敢大胆行动。所以我……”   “我跟你一起!”   不等赵菀香说完,范红英就急切地举手表达自己态度,“我坚决相信沈连长是无辜的,我跟你一起查,我就不信她胡文丽有那么缜密的心思,能把计划设计的天衣无缝,完全没有一点漏洞!”   赵菀香脸上终于带了点笑,道,“好,谢谢你红英。”   赵菀香现在要做的是,按照沈奉正常步幅,计算出他到每个林段的距离,到时候就可以根据早上每个和他碰过面的人的回忆和叙述,推测出他在每个林段的停留时间,最后算出他在什么时间到达属于胡文丽工作的那个林段。   就可以判断胡文丽有没有撒谎。   赵菀香心里确定后,就沿着橡胶林外面的小路往回走,路的另一边就是水稻田,远远地能看到范教授的草屋。   她过来的时候范教授大概看到了,没在草屋里休息,拿了把镰刀蹲在地里割草。   两人离得近了后,视线对上视线,赵菀香冲他摆了下手,不着痕迹地指向队部方向,范教授轻轻点了下头。   范红英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她大伯了,怕人多眼杂没敢过去,此时正想着晚上过去给他送点家里拿的吃的,再转告爸妈的问候。   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两人到了岔路分开。   赵菀香独自去了队部,跟人说明原因刚走进院子,就见一边库房的门哗啦一声从里面打开,她沈大哥沉着脸走了出来。   赵菀香好几天没见他,猛地在这种情景下见到,一阵阵心悸。   她一瞬不瞬望着他,不由喊出声,“沈大哥。”   沈奉抬起头来,视线落在她身上,也愣住,过了会儿才暼开眼,嗓音沙哑道,“你回去,不要乱想,我晚点回去。”   “我来提供证据的,我相信沈大哥你是无辜的。”   赵菀香扬声道。   沈奉背影再次停下,稍顿才走进正房里。   旁边的小干部忙叫赵菀香,“你也进去吧,沈连长正要和胡文丽当年对质,你如果能提供对他有利的证据,再好不过了。”   赵菀香点了下头,跟着走了进去。   正房的这间屋子不算小,此时却挤的满满当当。   前面的主席台摆着一排桌子,坐的是革委会的人,和队里大小干部。   胡文丽在右侧的一张凳子上坐着,眼睛红通通,肿成核桃,她爸妈哥哥嫂子围绕在她左右。   他们一家人除了胡文丽时不时抽泣一下,都很安静,十分安静。   跟以往遇到事情无理咬三分的样子天差地别。   胡文丽她哥的脸还没完全消肿,赵菀香看过去时,他瞬间心虚一样,余光都缩了回去。   赵菀香要不是看他这个反应,都以为他忘了那天对她耍流氓,意图败坏她名声却被打得四处逃窜的事!   因此她也更想不通。   胡文丽她哥一个治保主任又不是没脑子,怎么会心甘情愿给他妹子当枪使唤,还敢出现在这里。   他是没算到她今天回来,还是根本不怕她当场戳穿那天的事?   “胡文丽,按照你的说法,你早上割胶,到了天刚刚有一丝亮光的时候,沈连长来了,那时候你恰好身体有些不舒服,他就问你需不需要帮助,你说不需要,他就强行抱住你了,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革委会的人开始了审问。   胡文丽抽噎着点了下头。   革委会的人道,“说话。”   “是。”   “沈连长,你说你今天根本没有见到她,是不是?”   沈奉点头,“是。”   革委会又问了给胡文丽作证的那个人,那个人也肯定了自己的证词。   赵菀香刚才没有注意,也没顾上问何大姐谁是胡文丽的证人,此时下意识看过去,才见那个人在角落里站着,人非常瘦,颧骨高高隆起,面有菜色,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俨然是个男知青。   赵菀香想起来了,以前听人们私底下说过,这个男知青平时不爱说话,不合群,经常消极怠工,一心想着调回城里,但家里没有门路。   他跟胡文丽的林段刚好是挨着的。   革委会这时叫了几个早上见过沈奉的人进来,一个个问清楚他们什么时候见过沈奉。   大多数人其实说不清楚,没有手表看时间,只知道那会儿天还黑着,还有的是天亮后见过他,就是没一个人在胡文丽形容的天刚刚有一丝光的时候见过他。   一个队里要管理的橡胶林,坡上坡下足足有上千亩,分给一个人负责的林段里就有四百多株橡胶树。   偌大的林子,沈奉一个人不可能每个地方都跑遍,他主要关注那些新手和生手,其他人顺路捎带检查生产。   所以没人看到他也正常。   因此胡文丽的说法就更有了说服力。   革委会的人正无从下手,赵菀香举了手,她刚刚圆满完成任务回来,大伙儿对她十分客气,很快就说道,“菀香同志你有什么想说的?”   赵菀香道,“我想问胡文丽几个问题。”   革委会的人互相征求意见后道,“你问。”   赵菀香刚刚翻开笔记本,胡文丽在那边突然哭起来,抽噎道,“你们什么都不要问了,我原谅沈连长了,真的原谅他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只不过抱了我一下,大家都放过我吧,都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呜呜呜……”   她爸妈哥嫂一下围过去,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她是受害者,精神状态看起来也不好,革委会的人几次呵斥安静后,她反而越哭越大声,一时间谁都没有办法。   沈奉神色冷凝。   赵菀香嘴唇也快抿成了一条直线,见胡文丽又哭得咳嗽起来,一副快要晕厥过去的样子,她把笔记本一合,扬声道,“胡文丽,你说吧,你想沈大哥怎么做,想让他怎么补偿你?”   她话音刚落,不仅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看过来,连胡文丽也一下愣住,忘记了哭泣。   赵菀香顶着沈奉复杂的目光,声音平和道,“你不是要一个说法么,你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说法。”   胡文丽脸涨得通红,但似乎找到了时机,没一会儿后就语气生硬道,“他如果能对我负责,当然是最好的!”   仿佛为了掩饰某种心理,她随后又加了一句,“你也是女人,你应该能明白我的心情。”   这下整个室内没人说话了,安静的落针可闻。   沈奉忽然道,“不好意思,我是男人我也理解你的心情,不过这件事我没做过,没法承认,更没法对你负责。”   他说完,其他人陷入了更诡异的沉默。   赵菀香只好侧过头道,“沈大哥,我先问她几句话吧。”   沈奉脸色不是很好看。   赵菀香顾不上跟他多说,一边重新打开笔记本,一边对胡文丽说道,“如果你的遭遇属实,你放心,我会帮你劝劝沈连长。现在请你回答我第一个问题。”   胡文丽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她问道,“你说你见到沈连长的时候,天上才有一丝亮光,你还记得是什么钟头吗?”   “不知道。”   胡文丽态度很不好地说道。   赵菀香就问大家大概是几点,所有人说差不多五点。   赵菀香又问沈奉,“沈大哥你几点到的橡胶林?”   “两点。”   “好。”   赵菀香把笔记本上的平面图拿给革委会一众人看,上面标注着按照沈奉正常步幅,算出他到每个林段需要走的距离,她道,“早上看到沈连长的那些人,刚才我在平面图上也把他们相对应的林段位置标注了出来,你们看,沈连长两点进入橡胶林,走到第一个人这里,能算出来他差不多用了半个小时,也就是当时两点半,再走到下一个人这里……”   革委会的人跟着赵菀香一起推理,很快有人算出来,“沈连长到了最后一个人这里刚好是四点半,这里距离胡文丽那里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中间相差差不多快一个小时,沈连长就算过去,那时候天也已经大亮了啊,跟她说的时间不符!”   这话一说出来,队里干部都围了过来。   胡文丽脸上的血色一下褪尽,她爸妈哥哥嫂子明显慌了。   革委会的人这次再没有留情,严厉问道,“胡文丽,你是不是撒谎了?”   “没有,我没有撒谎!”   胡文丽从凳子上站起来,咬了咬嘴唇一脸坚决,“是我记错时间了,我当时太紧张,记错时间了,那时候天已经亮起来了!”   “你不用嘴硬,菀香同志记录的这份数据,我们只要过去测量一下证明没错,你就算有十张嘴也别想胡说八道!”   革委会的人喊那个男知青,“你说,你是不是做了伪证?!”   那个男知青已经缩着肩膀连话也说不出来,豆大的汗珠一直往下滴。   胡文丽大吼,“你说话啊!把你看见的都讲出来!有啥好怂的,忘记答应我啥了?!”   革委会的人见此,已经心知肚明他们之间存在交易,立马叫民兵上去把两个人都控制住。   男知青束手就擒。   胡文丽则哭喊大叫,骂这里的所有人颠倒黑白为虎作伥,都在欺负她。   她的爸妈嫂子白着脸什么话都不敢多说,她哥哥抹着满头大汗,一直退到了墙角。   就在这时候,有人跑了进来,跟队里的干部说了什么,干部们摆手,“带进来。”   范教授进来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进来就看了一眼胡文丽她哥胡文军。   胡文军现如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莫名一惊,整个后背都贴到了墙上。   干部们问范教授,“你说你要告的人跟今天这件事也有关系,你倒是说说你要告谁?”   范教授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皮子耷拉着,嘴唇动了动道,“胡文军。”   胡文军气急败坏地跳起来,“臭老九,你凭啥告我,你——”   民兵过来把他按住,不许他叫嚷。   干部们直觉还有大事,忙道,“你告他啥你说。”   “那天橡胶林里抓流氓的事。”   原来胡文军那天从橡胶林里跑出来的时候,恰好被范教授看见了,只不过因为天黑,再加上有段距离,他并不知道到底是谁,直到看见那个影子跳进旁边的池塘里,然后被民兵们喊叫着拉起来,回到了队伍里。   范教授才确定了他身份。   胡文军还想抵赖,“你胡说,抓流氓的事情出来之前,我根本没去过橡胶林,池塘也是不小心掉进去的,我脸上的伤都可以作证!”   “你还有一个同伙。”   范教授和沈奉异口同声。   话音一落,范教授余光扫了沈奉一眼,低下了头。   赵菀香也下意识看向沈奉,不由心惊。   胡文军确实有个同伙,就是那个骗她到橡胶林里的人。   范教授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是她告诉他的,因为他也看到她出了橡胶林,想替她告到队部的时候,是她阻拦了他,让他过段时候再说——她那时候一心想着大棚建设,不想因为那件事耽误了行程。   可沈奉呢。   他是怎么知道的?还是说他当时怀疑了胡文军,私底下展开了调查?   赵菀香现在无所得知,很快就见沈奉看着胡文军,目光如炬道,“五连的人。”   他语气里的笃定让赵菀香都信了。   胡文军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软倒在地上。   他妻子情绪崩溃,也像胡文丽一样疯狂地又叫又喊,一会儿想拉扯他起来,一会儿又想夺路而逃。   屋里一片混乱。   胡大婶终于熬不住这种打击,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赵菀香是被老张送出来的,他脸上神情都轻松了几分,“他们胡家也真是丧心病狂,这种事也敢诬赖到沈奉头上。哎菀香,今天多亏了你,我们的工作才有了突破。接下来事情就好办多了,我们会按照你记录的那个方法,再测量一遍沈奉走过的路线,推算下时间,就算胡文丽打死不开口,也无关紧要了,她那个证人在这时候经不起再审问的,我猜胡文丽大概率允诺他回城的条件,要不然也不会跳出来做伪证冒险。”   至于胡文军,“真的没想到那天对女同志耍流氓的人是他,我当时还信了他鬼话,还有他的同伙,怪不得他这几天老往五连跑,他那边有个关系特别铁的兄弟……还是沈奉警惕,估计当时就怀疑他,盯上他了,要不然今天还揭露不了他的罪行。”   两人走到了院门口,赵菀香还看着里面,老张笑,“放心吧,沈奉把这儿的事情处理完就回去。”   赵菀香不好意思地点头,“我回去等他。”   赵菀香晚饭熬了红薯小米稀饭,打了食堂的玉米面窝头和菜汤,天擦黑后,饭菜在灶上热着,她坐在屋里的桌前轻轻一拉灯绳,那盏台灯亮起了莹润的光,正好照亮了这张桌面。   她拿出课本准备教案。   不知道过了多久,稳重而坚定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很快来到门前。   沈奉回来了。   赵菀香坐起来时,门刚好被扣响,他熟悉的声音响起,“菀香,是我。”   赵菀香偏过头道,“进来吧沈大哥,门没锁。”   她莫名有点紧张,又站了起来。   沈奉推门而入,视线在她身上顿了顿,才走了进来。   赵菀香脸上挂起笑,“饿了吧,我先端饭过来。”   她正擦身而过,沈奉有力的手臂伸了出来,手掌扶在了她腰上,偏头看向她道,“菀香。”   赵菀香抬头就能看到他面庞,头次面对面跟他挨这么近,呼吸不由窒了窒,才说道,“沈大哥你说。”   她话才说完,沈奉就俯下身,拥住了她。 第20章 (一更)   赵菀香突然被男人环腰拥住, 脸贴上他军服领子,鼻尖充斥了他的气息。   她眼睛微微睁大,脑子里咔嚓一下断了线。   她沈大哥, 自从跟她确定关系, 就一直在她面前青涩的不得了, 小心翼翼地不敢大声说话,总回避她直视的目光, 更没有和她有过这么直接的肢体接触。   这个男人总是羞涩于表达自己的情感。   不论言语还是肢体动作, 一向克己又守节。   突然就……抱她了。   她才发现他的肩膀这么宽阔,怀抱这么温暖, 所带来的感觉就像那天他的大掌轻轻揉过她头顶一样,无以言表,无法抗拒, 又比那更加真切,抵过千言万语。   她心里涌上冲动, 也想抱他,紧紧地抱他, 永远不撒手。   于是她踮起脚尖, 抱住他的腰,把整个脸都埋进了他怀里。   嗯, 感觉真好。   沈奉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极度地渴望拥抱眼前的人。   这个冲动源于那间小小的禁闭室, 将他隔绝于她的世界之外, 使他感受到近在咫尺却无法靠近的无力感。   在她带着搜集的证据跑到公房, 毫不犹豫地说相信他,站在众人面前有理有据为他辩白,洗清罪名时, 一节一节攀升。   直到此刻回到家里,看到灯下她一如往常含笑的眉眼时到了顶峰。   他压制的冲动和情感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再也没法阻止。   他几乎不受控制伸出手臂拥住了她,没敢用力,也没敢看她,生怕克制不住还想要抱紧的念头。   然而下一秒,怀里的人在僵硬过后,就没有丝毫犹豫地牢牢环住他的腰,牢牢地回抱住了他。   那柔软温暖的感觉在他怀里没有距离的蔓延,就像对他没有保留的依赖和爱恋。   他脑子里一根弦彻底崩断了,只剩下一个念头,抱紧她,抱到她完全挣脱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山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天不早了。   赵菀香尽管不舍,还是在她沈大哥怀里抬起头来,轻声道,“我们吃饭吧,时间不早了,吃完你能早点回去休息。”   她说话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沈奉颈间,热乎乎的,痒痒的,沈奉很快脖子红了,脸也红了。   他喉结滚动一下,嗓音暗哑地应了声,才不舍的松手。   两人终于分开,视线在半空中不期而遇,同时看到对方红扑扑的脸,赶紧都暼开了眼。   在弥漫着暧昧的气氛中,齐齐装作无事人一样,一个去端饭,一个去熄灭灶里的火。   饭后,沈奉把胡文丽和胡文军的后续告诉了赵菀香。   原来她走后,团部就派人下来了,接收了对胡家人的审查,最终确定胡文丽恶意诬陷干部,捏造事实,胡文军作为干部,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两人的行为都十分恶劣,同时取消预备党员的资格,送劳改。   至于胡家其他人因为知情不报,反而伙同参与,全部下放接受再教育。   咎由自取。   赵菀香没有一点同情。   只是还有疑惑,“沈大哥,你有没有觉得胡文丽这次的行为特别激进,她明明知道你这个人很有脾气,根本不会像她想的那样对她负责,可她偏偏还要诬陷你。她就没想过,你假使真的被处理了,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赵菀香就是想不通,除非,“难不成她人格崩坏,得不到你就想毁掉你?”   她语气里带了一丝调侃。   “胡说!”   沈奉是个正经人,听到这话感到脸红,立马轻声呵斥。   赵菀香看着他当真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很快做出让步,告诉他,“我说说而已的,你不要生气。”   她还拿手推了下他胳膊。   有点像在撒娇——撒着娇哄人。   沈奉脸更红了,赶紧瞥开眼,回避了她眼里的笑意,清了清嗓音,这才说道,“她是有点像你说的人格崩坏。她怂恿她哥干坏事失败后,就失去了家里所有人的信任,他们正打算把她嫁出去,她不甘心被摆布,就选择了破釜沉舟。”   赵菀香有点懂了,“万一成了就成了,万一不成,那她不好过,就谁也别想好过?”   沈奉点了下头,“差不多吧。”   他瞄了她一眼。   赵菀香没注意到,还在想,“对了,胡文军他为什么心甘情愿听他妹的,上次他不是……他都那样了,要不然也不会被你盯上,怎么这次还敢参与他妹的事,他就没在怕吗?还有他们家的人,那个胡大爷以前好歹副场长吧,儿女都犯错误犯到这份上了,他不阻止反而还任由他们继续下去?”   沈奉这次只有两个字,“贪婪。”   “……”   赵菀香张了张嘴巴,想反驳哪有这么简单的原因,转念一想,可不是贪婪么。   也可以说是胡文丽给他们画的饼太香了。   放在他们的立场,胡文丽万一成了,搭上沈奉这条船,那他们家不就有了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吗?   尤其在这些事情之前,他们家因为胡文丽打学生,她嫂子面对病人的冷漠无情,在队里失去所有好感,名声一败涂地的情况下,胡文丽画的这个饼就成了他们家翻身的最大希望。   所以他们铤而走险,不在于风险有多大,而在于看进眼里的利益有多大。   赵菀香不由沉默了。   等再抬起头来时,就看见她沈大哥在灯下默默地看着她,眼里有点忧伤。   赵菀香很快反应过来,在他开口之前忙道,“沈大哥,那天橡胶林里的事,我不该瞒着你。我,我其实……”   不等她说完,沈奉突然倾身过来,再次拥住了她。   这次他一只掌心托在她脑后,将她下巴压在了他肩头,是将她完全护在怀里的姿势。   他微微侧过脸,时轻时重的鼻息轻拂在她耳旁,说道,“菀香,你不要说了,我都知道,都能理解。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就算出了那种事也不丢人,不管什么风言风语,沈大哥只会为你难过,护着你,绝对不会把你丢下,让你一个人去承受。知道了吗?”   赵菀香知道他今天晚上一直在等她一个解释,却在她要说的时候突然改变心意打断,是不忍心叫她再回想那件事。   他也误会她瞒下胡文军在橡胶林耍流氓的事,是怕被人闲言碎语。   他什么都为她考虑了。   这就是她的沈大哥。   赵菀香心里感动,更加用力抱紧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回报他的好。   ###   胡文丽一家的事情在第二天传遍了整个队里。   人人都为胡文丽丧心病狂诬陷沈连长感到震惊,震怒,随后义愤填膺冲到关押他们的禁闭室进行强烈谴责,批判,直到他们被送走劳改,人们的怒火才渐渐平息。   赵菀香那天被胡文军在橡树林欺负的事,反而没人知道。   沈奉协助团部的人录了胡文军和他同伙的口供,就要求知道赵菀香身份的人保密,免得队里生出流言蜚语。   他的要求无可厚非,哪怕当事人不是赵菀香,换了另外一个人,干部们也有为人家以后着想的责任。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赵菀香从羊城回来,给何大姐他们都带了礼物,因为当天碰到沈奉的事,又赶上大家都谴责胡家,这几天队里一直在开大会,也派给她这个队里现在唯一的小学老师一个任务,晚上在大会上给大家读报纸,上级文件,沈奉这个连长的发言稿平时也由她负责。   赵菀香因此一直忙得脚不沾地,过了好几天在一个休息日,才想起礼物的事。   她拎着礼物上了何大姐家。   大花接了杯水就跑过来,甜甜道,“菀香姨,给你喝水!”   “谢谢大花。”   赵菀香揉了揉她头顶,先把搪瓷杯放在一边,从包里拿出一只塑料算盘道,“这是菀香姨给你买的礼物,希望你以后算盘打得越来越好。”   大花捧住算盘看了又看,高兴的差点跳起来,“谢谢菀香姨,我们开始学认识算盘了,我喜欢你的礼物!”   赵菀香又把小虎子叫到跟前,拿出一本连环画晃了晃,问他,“这是小虎子的礼物,小虎子喜欢吗?”   “喜欢,喜欢。”   小虎子伸手去拿,他们那些小伙伴谁有本连环画,那是炫耀的资本,他喜欢的不得了,拿到手就赶紧跑出去跟小伙伴们分享了。   老张不在,何大姐在外面烧水,刚提着灌满热水的暖壶回来,见小虎子拿着什么东西跑出去,赶紧进来问赵菀香怎么回事。   赵菀香道,“给他们买了点小东西。”   “不是,你破费这个干啥啊!”   何大姐把壶放下,刚要说几句,结果转身看见大花手里摆弄的算盘,她眼睛一下亮了,“这不是算盘吗,怎么做这么好,可比那种木头的好看多了……”   她越看越喜欢,叮嘱大花一定要珍惜,不许磕了碰了弄坏了,又让她再次感谢赵菀香。   大花也抱着算盘跑出去炫耀了。   赵菀香这才拉何大姐坐下,“还有你的呢。”   “啥?”   何大姐愣住,赶紧又站起,赶紧摆手,“别别别,你给孩子们买点东西也就算了,给我干啥,我啥都不需要!”   赵菀香拿出一件鲜艳的“的确良”衬衣。   何大姐身不由己的坐下来,“……这就是的确良啊,这也太好看了吧,这料子看起来好展活,没一点褶皱啊。”   她艳羡不已,“菀香,我能摸下不?”   赵菀香递给她,“这就你的,你怎么就不能摸了?”   何大姐顿时难为情起来,“别别别,这么好的衣服……”   赵菀香硬塞给她,“穿吧,难为你一年到头没做件新衣服,都给我扯了布料。”   说到这个,何大姐就笑,“反正队里两年发一回衣服,身上有穿的就行了,没那么多讲究!”   她喜滋滋地摸着的确良布料,在身上比划来比划去,喜欢到不行。   赵菀香叫她换了,也去外面炫耀一下。   这一下戳破何大姐心思,她不好意思地哎了一声,然后站在一边脱上衣。   赵菀香背过身不去看她,一边问道,“对了何大姐,我跟沈大哥的结婚申请有段时间了,一般什么时候才能下来啊。”   “一般啊,一个月以内吧。”   何大姐给她算了算有半个多月了,就道,“你们的快了,我听其他队里也有好几对要结婚,到时候团部肯定给你们一起办个结婚典礼!”   赵菀香笑了笑,忽然想到,“可是我爸下放农村,会不会影响政审?”   何大姐见过她的资料,摇头,“不影响,顶多就是个下放,又不是范教授那种,就咱们这儿好几家下放户,为了不叫家里闺女跟上受苦,都是嫁给军人的,嫁过去就提前结束下放了。”   赵菀香放心了,见她穿好衣服走过来,脸上害羞的都红了,不由笑着站起来帮忙整理一下,然后道,“好看,这颜色配你。”   “何大姐,菀香在你这儿吗?”   门被轻轻扣响,传来沈奉的声音。   “在呢,她马上出去——”   不等赵菀香回答,何大姐就躲在柜子后面应了声,然后对着她比划,让她出去把门带上。   赵菀香失笑,知道她换了件新衣服害羞了。   “沈大哥……”   赵菀香出门刚要问怎么了,手腕就被沈奉握住,一直牵进家门。   赵菀香越发好奇,“怎么了?”   沈奉合上门,从兜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拿给她。   赵菀香接过,看到上面几个大字,“结婚介绍信”,一瞬间喜出望外,“我们可以结婚了?!” 第21章 (三合一)   赵菀香和沈奉的结婚介绍信下来, 等着团部办结婚典礼,发了结婚证书就可以正式成为夫妻了。   团里近期结婚的新人有五对,团部定在三天后举办集体典礼, 会场照例安排在平时全团开大会的地方。   到了那天, 就有人摆桌子挂横幅, 牵电线在树上绑高音喇叭。   而各个连队的人也从驻地出发,赶往团部。   这是一个喜庆的日子, 起码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免除体力劳作“放假”一天, 是再高兴不过的事。   而且各个连队难得团聚在一起,很多认识的同学战友都有了见面的机会。   其中不乏沈奉曾经的战友, 就连今天的主婚人也是他的老领导。   老领导和他夫人关心沈奉生活,以前就给他拉过不少红线,希望他找到一位革命伴侣赶紧成家, 结果都被他婉言谢绝,谢绝不了就拿晚婚晚育当借口。   久而久之, 大家就调侃沈奉是千年老树,不会开花的。   这次老树不仅开花了, 还要结婚了, 他的战友们都好奇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能叫他看上。   平时事务繁忙, 没时间跑过去看一趟,这次见了老领导也不好意思问问这新娘子到底长什么样, 就先在供销社买了两斤甘蔗酒, 拿了两盒香烟, 跑到各个连队通往会场的那条必经路上,看到一个三连的人就逮住问,“你们沈连长咧, 咋还没来?”   三连的人笑嘻嘻的,“着急啥,就不兴人家在家里先装扮一下再过来。”   “那他对象咧,长啥样,好看的吧?”   “你们见到不就知道了吗!”   三连的人故意吊胃口,笑嘻嘻的都跑了。   沈奉这群战友凑在一起严肃地讨论这个事。   “哎,新娘子肯定长的不好看啊。”   “要长的好看,他们也就不用跟兔子一样跑那么快了。”   “咱们沈奉就不是那种追求外表的人啊,他那个脑子里一天天生产建设,你们说他能有啥审美?我估计他看见荒地变成橡胶林,都比看见女人激动。”   “也是哦。”   几个人一致得出一个结论,以沈奉的审美,他知道找个女的就不错了,不能对他再有要求了。   这么一说,几个人就释怀了。   纷纷道,“新娘子肯定善良。”   “心灵十分美丽!”   “思想觉悟很高!”   “最能吃苦耐劳!”   “跟咱们沈奉思想相同,心心相印!”   一群人满意了,忽略掉心底那丝遗憾,都为沈奉找到革命伴侣而高兴。   赵菀香和沈奉此时还在队里。   前两天两人在左邻右舍的帮忙下,剪了大红囍字贴在窗户纸上,和家里墙上。   到了这天,沈奉早上专程去理了个发,刮了刮长出来的胡茬,到水沟洼子拿肥皂打在身上洗了个凉水澡,才换上干净的军服,过来找赵菀香。   赵菀香早起起来也在收拾自己,她是长发,虽然不是很长,但也到了肩膀下面,考虑到平时扎洗不方便,还容易长虱子,也为了婚后有个崭新的面貌,她叫何大姐帮忙剪短,剪到耳朵下面三公分的地方。   何大姐倒是给别人剪过,队里也没几个没给别人剪过头发的,毕竟提倡自力更生,大伙儿剪的时候也都是把头发往后梳成一把,噶擦一剪刀剪掉,然后把剩下的理齐就行了,效果的话就是个学生头。   何大姐一直以来也是这么剪的。   但她拿着剪刀在赵菀香脑袋上比划几下后,不敢对她下手了。   她长头发就很好看,梳成一把绑在脑后,人也显得很温婉,这万一剪坏,不好看了咋办?   何况今天结婚,会在那么多人面前亮相,顶着一头剪坏的头发过去,肯定影响心情。   何大姐拿开剪刀道,“还是不要剪了,你这样就蛮好,梳起来其实也很方便。”   但是长虱子啊。   赵菀香也不好意思天天洗头,叫别人觉得她小资,她自己小资倒也没事,牵扯到沈奉,大家会认为她会腐坏他。   怎么都不如干脆剪短好。   赵菀香道,“没事,来吧,不然你按我说的剪吧。”   她把自己上面的头发抓起来,教何大姐从下面一层一层的剪,最后出来是个齐颌短发,还是有层次的,不像别人的那么厚重。   加上赵菀香本身脸小,眼睛圆润,五官一下就很鲜明,很有几分飒爽的模样。   何大姐既神奇又激动,“哎呀,好看好看!”   赵菀香笑,叫她再把前面刘海也修一修。   两个人弄完,赵菀香在外面灶上烧的水也好了,端进来掺了凉水把身上和头发都洗了,这才换上干净的军服。   军服衬得她原本高挑的身材更加利落,短发清新干练,又不失青春气息,她整个人大变样,很有几分英姿勃勃的气息。   像个女兵,还是特别好看的那种。   何大姐眼里都是羡慕,不知道怎么形容,一个劲夸“好看好看”,也心动不已,“赶明儿有空,我也把头发剪了吧。”   赵菀香戴上帽子,在镜子前整理位置,笑道,“到时候我帮你剪。”   何大姐眼睛一直在她身上,还在感叹,“沈奉待会儿过来看见你,我敢打包票他肯定走不动道了!”   赵菀香脸上有点烫,把帽檐往下压了压,一边抚平衣服,一边离开镜子前,转身的时候看到门前站着一双军裤包裹的大长腿,她视线上移,看到沈奉正站在那里对着她发呆。   何大姐也看见了,脸上的笑憋了憋,终归忍不住,捂着嘴巴给赵菀香使了个“你看我说对了吧,真走不动道了”的眼神给她自行领会,就赶紧先撤了,把这对新人留在了屋里。   沈奉也这才反应过来,何大姐出门的时候他赶紧侧身让开,等何大姐一走,他脸上的红色已经蔓延到了脖子上,站在那儿不敢再看赵菀香,微微垂着头,手指捏着军帽的帽檐一直来回摆弄,低低问了句,“好了?”   赵菀香不应,背着手走过来,歪着头对上他军帽下的眼睛,笑着问道,“沈大哥,你咋来了也不吭声,在门口站多久了?”   沈奉避开她视线,红着脸道,“没多久,刚来。”   “啥时候?”   “你照镜子的时候。”   “那可有几分钟了。”   赵菀香一脸“你不老实你撒谎”,目光微微带着谴责。   沈奉嘴巴动了动,难为情道,“……是有一会儿了。”   他脸上红得都快滴血了。   连喉结也是红红的。   因为紧张到喉咙不由自主地吞咽,红红的喉结也在跟着滚动。   赵菀香从他脸上看到那里,忍不住抿了下唇,心想今天晚上一定要亲那里。   然后才走上前,伸出两条胳膊环住他军服下劲瘦的腰,脉脉看着他道,“沈大哥,你看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想看就看,看多久都可以。”   她眨巴着眼问,“我头发剪短了,这样好看吗?”   沈奉在她把胳膊伸出来时,就下意识把手扶在了她背上,听她这么问,红着脸把视线移过来,轻轻地打量了一眼就赶紧移开,说道,“好看。”   他声音都有颤音了。   赵菀香不敢逗他了,再逗,她沈大哥恐怕会丢下她,跳进河里去冷静冷静。   但他真的好抱,尤其脸红的时候,心里想什么有什么反应,脸上都表露的一展无遗。   她舍不得撒手,松开胳膊的时候,手还是忍不住摩挲了下他腰侧。   沈奉扶在她背上的手指,条件反射一样蜷缩了下,随后烫到一样抽离,压在帽檐上转身一边退着往外走,一边道,“我出去等你。”   嗓音哑得不行。   整个人慌得不行。   后退过程中还一脚踩到门板,差点摔了个踉跄。   赵菀香看着他仓皇的身影,双手捧住也在发烫的笑脸,提醒他,“沈大哥,你看路,小心点。”   ###   沈奉去了外面等。   赵菀香稍微等了等才出来把门锁好,过去找他,找他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次自己家门窗上贴的大红囍字,心里喝了蜜糖一样甜滋滋的。   沈奉这时候也收拾好了情绪,脸没那么红了,但还是不敢正视她,跨上车后,微微侧过脸道,“上来吧。”   赵菀香坐上后座,还是像从前那样,手指拽住他一点衣角。   沈奉看她坐稳,这才把车骑起来。   “快看看那是不是沈奉?!”   “来了???”   通往团部的路上,沈奉那几个战友正凑在一块儿闲扯,就等沈奉过来把他拦下,要提前看看新娘子的真容,一听这话立马精神抖擞地看过去。   有人眼尖道,“哎呀就是他,我不用看他那张脸,光看身板就知道是他!”   一群人兴奋,探着脑袋七嘴八舌道,“车后面带着他媳妇是吧,能不能看清楚长啥样?”   “能看见个腿,腿挺长的,个头应该不低!”   “看见没看见没,人家可是穿着一双低跟鞋,应该挺爱美的,爱美的女人可没一个丑的!”   有人立马反驳,“说不准就是结婚穿的好点,这能看下个啥!我还看见她是个短头发,哎……”   一说这个大家脑海里都有了画面,短发,个高,肯定跟沈奉一样是个严肃的正经人,只不过沈奉那张脸唬人,他对象就不一定了。   大家私心还是挺希望沈奉找个娇妻的。   娇妻才能让铁汉有柔情,找个跟他一样严肃没有情调的,那不是两个木头过日子吗?   正这么想着,沈奉骑车过来了,这群人立马敛起神色,整了整身上军服军帽,挺着腰板站直了。   沈奉早看见一众战友,难得一次见了个齐全,眼里带了几分喜悦,过来后慢慢捏住闸,脚踩在地上把车支住了。   一群人围了上来,对着他装模作样地打招呼,道恭喜,把买来当贺礼的甘蔗酒和烟,二话不说塞进他挎包里。   眼睛却长在赵菀香后背上,一个劲地往过瞅。   但是又没有一个敢直接跑到前面去看,怕失了礼数,吓到人家女同志。   可他们好不容易等了半天,这要连个正脸也没看见,实在抓心挠肝,太不甘心了!   幸好有人机灵,笑着说道,“沈奉,你有了对象的时候咱也没机会见一下,这都要结婚了,咋还不给我们介绍介绍咧?”   其他人脸上憋着笑,底下给他竖起大拇指。   那些小动作沈奉都看在眼里,下意识直起后背挡住赵菀香,神色不变道,“以后有的是机会。行了,我先走了。”   还想开溜?   他对象又不是天仙还怕他们多看一眼就抢走?!   战友们急了,七手八脚上来把他车把手给按住,开始耍赖皮,又是笑又是闹。   到底是战友,沈奉平时再严厉,那也是对着下面人,对着这群战友先开始还能绷住,现在早破功了。   微微偏过头对赵菀香说,“菀香,下来打声招呼吧。”   怕她不好意思,还安抚道,“都是熟人,不用怕。”   赵菀香有点脸红,但还是跳下车来,站在沈奉身边,跟他的战友们大大方方地打了招呼,“你们好,我叫赵菀香。”   一群人见沈奉小心翼翼安慰人的样子,还瞪着眼睛看稀奇,等赵菀香站过来,就感觉眼前一亮,一个个都傻了。   好俊的女娃娃!   白净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笑起来嘴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涡,一头利落的短发到耳朵下面,有几分飒爽,一身服帖的军服衬得身材高挑,纤瘦有致。   脸上始终笑吟吟的,让人看着就如沐春风。   怪不得沈奉说话都不敢大声呢,这么好看的对象,还真怕人抢走了!   这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刚才还叫叫喳喳,现在一个个顿时哑火了,羞得不行。   还是里头有成了家的能稳得住,开口就叫妹子,叫赵菀香赶明儿有时间跟沈奉过去串门。   赵菀香一口应下。   没成家的就不行了,话没说完,脸上就抹了胭脂一样红扑扑的,别扭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   有个一着急把手伸出来,要跟赵菀香握个手。   啪得一声被周围人给拍回去。   有个太紧张,还没介绍自己,就喊了声嫂子,给赵菀香鞠了个躬。   出了不少洋相。   赵菀香忍俊不禁。   沈奉本来还怕吓到她,现在反而全程看战友们笑话,等他们都跟赵菀香打完招呼,就欣然地同他们道别,载上赵菀香走了。   有了漂亮对象就是不一样。   那腰杆子都比在站的各位直,脸上笑眯眯的,很明显就是嘚瑟嘛。   好气,自己长得好就行了,干嘛还娶这么好看的对象气大伙儿?   一群战友既羡慕又嫉妒,站在原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八连的连长问,“刚才谁最先开始说人家沈奉对象好看不了的?”   大家齐齐指向以前最不老实的那个战友。   八连连长,“误导大家,延误军情,还不快点拖出来打死他!”   一群人都扑了过去,笑闹着追赶在一起。   ###   团部外面的空地上布置着会场,会场主席台摆着好几张桌子,桌子背后是一个大大的背景板,上面有四个大字“结婚典礼”,中间挂着主席像。   赵菀香和沈奉过来的时候,各个连队大部分人都来了,到处嬉笑不断,热闹非凡。   他们一路打着招呼到了主席台那里。   沈奉的老领导正和其他人交谈,他夫人眼尖看到沈奉,拿胳膊肘顶了顶他,道,“你家沈奉来了!”   老领导重视这个下属,他夫人说起沈奉,就总是“你家沈奉你家沈奉”这样的叫。   老领导一听就回过头来,远远地对着沈奉招手。   他夫人凑过来问,“那就是他对象?好俊的闺女呀,怪不得沈奉能看上。”   老领导笑呵呵道,“你错了(liao),人家小时候青梅竹马长大的,有很深厚的感情基础哩。”   最后还来一句“沈奉才不是看脸的那种人”,驳回他夫人的话。   他夫人看他这个护犊子的样子就想笑。   “首长好,嫂子好。”   沈奉带着赵菀香从人群中挤过来就打了招呼。   赵菀香跟着问好。   两个人站在一起天设地配,十分养眼,老领导脸上笑开了花,拍着沈奉肩头欣慰道,“总算开窍了。男人结了婚可不能像以前一样只顾着自己了,要多疼疼媳妇知道吗?”   沈奉点头。   老领导又道,“记得多生几个娃娃,给咱们革命队伍添砖增瓦,多多培养接班人!”   看这话说的,两个新人脸都臊红了。   老领导他夫人赶紧把赵菀香拉走,让她陪着说说话。   没过多久,团里请示过领导,开始了结婚典礼。先是在高音喇叭里喊了一嗓子,等人安静下来,就叫领导讲话,接着请五对新人上了主席台。   赵菀香跟着沈奉上了台,才发现底下黑压压一片,足足有几千人。   沈奉手掌在她后背轻轻拍了一下,小声道,“不用紧张,很快就好。”   赵菀香有点脸红地点头。   两人跟着新人们对着主席像毕恭毕敬地一鞠躬,父母不在身边,对着证婚人二鞠躬,最后夫妻相互鞠躬,礼就成了。   这时候老领导就上来给新人们发像奖状一样的结婚证书,然后祝福新人们喜结良缘白头偕老,希望他们互敬互爱,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将来为革命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   这边话音刚落,底下都在鼓掌叫好,另一边也响起了手风琴欢快的旋律,把结婚典礼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   结婚典礼之后,人潮渐渐散去,沈奉带着赵菀香走的时候,老领导夫人特意过来一趟,叫他们隔天有时间,到家里坐坐,让赵菀香认个门。   回去的路上,赵菀香忍不住又掏出结婚证书,左看看右看看,爱不释手,跟沈奉说,“沈大哥,我们结婚了。”   沈奉,“对,结婚了。”   赵菀香问,“那我以后是你什么人?”   “……”   沈奉很小声道,“媳妇。”   赵菀香不再逗他了,她把结婚证书卷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   她记得后来还给了一个小册子,沈奉还翻了两下,放回了自己兜里,等到了队里,放好自行车,往家门走的时候,就问,“沈大哥,那个小册子你装兜里了?上面写了什么?”   赵菀香只是好奇,也没有伸手到他兜里掏的意思。   沈奉却一下变得不自在。   赵菀香,“???”   沈奉摸了下鼻子,眼睛看向了别处,“没什么,都是语录。”   看个语录都把耳根看红了?   赵菀香上辈子这个年龄,没像现在一样跟她沈大哥这样朝夕相处过,很多短暂的相处,两个人绝大多数时候也是沉默的,因为她沈大哥话少,她那时也话少,又很胆怯,跟人说话都是低着头的,但她印象里,她沈大哥……也没这么青涩吧。   她那时候反正一直觉得他特别稳重,像长兄那样,虽然对她很有耐心,但还是挺威严的。   现在动不动就脸红。   一点都不像他。   赵菀香也不敢逗他,怕他觉得丢了面子,就当做信了他说的话,没有再问什么。   等回到家里,见他把小册子塞进柜子里,就等他有事出去后翻了出来。   小册子叫《新婚夫妻手册》。   赵菀香很好奇里面到底写了什么,都叫沈奉脸红了。   她打开翻了翻。   确实有些语录,然后剩下的就是这样,“革命夫妻在新婚之夜,要先团结再紧张……循序渐进由浅入深的原则……戒骄戒躁关爱女同志……”   “革命夫妻不宜每一次将运动深入持久地……以免影响休息……保持充分的睡眠……第二天将饱满的激情投入到……”   赵菀香,“……”   她也脸红了,面颊滚烫滚烫。   不是因为小册子上的内容,而是想到她沈大哥当时看了这个,联想到什么脸红的,就……好羞。   她赶紧把小册子塞回去,抱住了滚烫的脸。   ###   沈奉跟赵菀香刚回去,就被人叫到通讯部接了个电话,电话居然是他妈吕枝梅打来的。   原来她和丈夫在半个月前收到儿子来信,说儿子和菀香要结合在一起了,他们又惊又喜,惊的是两人的发展速度,喜的当然是菀香从此以后就是他们家儿媳妇了。   两个人说什么也要亲自过来一趟,哪怕赶不上他们结婚典礼,亲口把家人的祝福送到也是好的。   于是电报也不打,一等单位请假条批下来,就往过赶。   现在到了云景镇,一下火车就上邮局打了这通电话,叫儿子过去接他们老两口!   沈奉放下电话回去找赵菀香,带着她找了队里一辆牛车,赶着牛车上镇里接人。   而就在半个月前,远在农村下放的赵建业接连收到两封信。   头一封信是家里寄过来的。   他老婆把赵菀香带着嫁妆逃婚,举报她包办婚姻,害她受到领导批评的破事添油加醋说了个遍。   又哭诉他那个妹子狼心狗肺,趁火打劫抢了家里的煤和炉子。   家里已经没法过下去了,更没办法帮到他了,让他自求多福自己照顾好自己。   这个消息真是晴天雷劈。   赵建业本来还指望菀香嫁出去,家里能拜托蒋向嵘找人照顾照顾他。   如果再能找到硬关系,说不准就让他提前结束下放,回到城里,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上。   结果呢?   真是不幸,太不幸了!   他抱着这封粉碎希望的家书,脑子里一片空白,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想第二封信就来了。   信封上写着某个西南省的地址,寄信人的名字是“沈奉”。   他想了半天才有了个大概印象——这不是他前一个老婆,那个叫吕枝梅的同事的儿子吗?   吕枝梅他是很熟的,毕竟当年跟他前一个老婆关系好,那时候经常来家里坐坐。   后来他老婆没了,她还因为菀香的事,来家里跟他现在的老婆李凤华大吵大闹过一次。   也是自从那以后,两家就不来往了。   不过赵建业前几年听人说过,吕枝梅她儿子从部队调去了建设兵团,好像就是在某个西南省。   再加上李凤华说菀香逃婚跑了,一直下落不明。   赵建业直觉沈奉这封信跟菀香有关,拆开后果然不出所料,确实跟菀香有关。   只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菀香要和沈奉结婚了。   赵建业意外后就喜上心头了,希望刚刚破灭,现在马上就柳暗花明又一村。   军婚好哇,军婚好。   他现在是军人的丈人了,那可是一件光荣的事,说出去谁听到也会对他客气三分不说,赶明儿写封信给菀香,可以叫她拜托沈奉找找部队上的老领导们,给他原本的地方单位通个电话,他原先在工作上犯的错误重新审查审查,没问题就可以回去了。   沈奉的信写的很寡淡,跟一份通知书似的。   赵建业却看得很激动。   当初还觉得菀香有些累赘,现在觉得这孩子真出息,既然跟沈奉两情相悦,怎么也不早点说呢,早说的话李凤华也就不用给她安排蒋向嵘,以至于她逃婚,把家里闹到那个地步。   他觉得这里面误会太大了,他应该好好写封回信,把之前的事情都解释清楚,再祝福祝福他们小两口,教育一下菀香,让她以后事事以她丈夫为主,婚后可不敢再任性了。   结果他刚要把信放回去,就从底下又掉出一张纸来。   还有?   赵建业赶紧捡起,才看了一眼就面如土灰。   那居然是他闺女赵菀香,写的断绝父女关系声明书!   没什么比希望再次破灭给人的打击更大……   ###   吕枝梅和丈夫打完电话,就住进了招待所,放下行李后在门口翘首以盼,过了半个来小时,远远地看到儿子和赵菀香来了。   “菀香!”   吕枝梅头一个快步迎上去,还不等赵菀香从牛车上下来,就抱住了她,抚摸着她瘦得没二两肉的肩头和胳膊,热泪盈眶道,“好闺女啊,枝梅姨可想死你了。”   赵菀香瞬间掉下泪来,有些不能自已。   这还是她这辈子回来头次见到枝梅姨,当初逃婚的时候知道枝梅姨不在家里,沈叔叔又工作繁忙,她就没好意思过去麻烦,后来也觉得到了沈奉这边,他会打电报回去,就没留下个口信。   现在异地乍然见到他们,还是自己和沈奉结婚的这天,心里酸酸涨涨,感动到不行。   上辈子枝梅姨和沈叔叔没等到沈奉回来,更没能看到他们结婚,以至于伤心了后半辈子,最后也是带着遗憾离开人世的。   这辈子不同了。   从她逃婚的那天起,她就发誓要改变她和沈奉的命运,所以他们能等来她和沈奉结婚,也会等到她和沈奉将来平平安安回去,一家人团团圆圆幸幸福福地迎来好日子的。   他们才是她上辈子和这辈子真正的亲人。   赵菀香抱着她枝梅姨禁不住抽噎道,“枝梅姨,我也想你。”   吕枝梅抬起头哭着说,“提前叫声妈听听——”   “……妈。”   两人抱头痛哭。   沈奉他爸在旁边看得也是百感交集。   最后还是沈奉扶起赵菀香肩头,心疼地看着她道,“不哭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妈和爸过来给咱们送祝福的。”   “对对对,不哭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吕枝梅抹着眼泪又笑起来,突然想到不对,“今天结?”   “嗯。”   沈奉一边替赵菀香擦眼泪,一边解释道,“上午团部举办了结婚典礼,领了结婚证书,晚上队里会在食堂再聚聚。”   吕枝梅和丈夫大喜,来的正是时候。   几个人当下坐着牛车回队里。   在车上,吕枝梅摸摸赵菀香小手,看看她身上的军服,眼里的疼爱跟看自己亲闺女一样样,她说,“当初你出来的时候,都怪妈不在,不然也不会隔了好一段时间才知道那件事……”   说到这里,她眼泪又来了。   赵菀香不想叫她再伤心了,安慰道,“都过去了,你以后可以放心我了。”   放心放心,当然放心。   再没有比给自己当儿媳妇更放心的了!   吕枝梅想到这个就破涕为笑。   当天晚上队里给赵菀香和沈奉办了个简单的仪式,食堂那边终于没再吃玉米馍馍和菜汤,而是蒸了籼米,从鱼塘捞了鱼和小虾做了一道麻辣的水煮鱼虾慰劳大家。   吕枝梅和她丈夫作为家长,上台发表了感言。   沈奉在大家的哄闹声中,也红着脸对赵菀香告白,“不管以后菀香你老了还是病了,我都愿意和你相互扶持,白头到老。”   赵菀香脸上笑着,眼里闪烁着泪花,重重地点头。   大红囍字下,在队友们和最疼爱她的亲人们的见证下,她和她沈大哥结婚了。   上辈子没法实现的遗憾,今天就像做梦一样,终于变成了触手可及的幸福。   ###   晚上,老张送沈奉父母回了招待所,他们假期很短,路上就用去好几天,只能在这里待个一天半天,最晚明天就得走。   赵菀香隔着一世这么久的时间,都没跟她枝梅姨好好说会儿话,有心跟她住一晚上,但没道理新婚夜丢下丈夫。   吕枝梅明白她心思,走的时候拉着她手道,“明天早上过来找妈,妈有好多话跟你说呢。”   转头跟她儿子说,“今天晚上你们就早点休息吧。”   她眼里笑开,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沈奉一下脸红到耳根。 第22章 章节最后面一部分修改过……   外面夜幕拉下, 黑漆漆的。   白天的热闹过后,队里的人们早早熄灯睡下,都在为第二天繁重的劳作做准备。   天地间一片安宁, 夜色里只有婚房还开着一盏台灯。   光是橘黄的, 穿过厚厚的玻璃灯罩投射到桌面和墙上, 给小小的空间镀了一层温暖色彩,那张贴在床头的大红囍字隐在半明半昧里, 静静地透着新婚的喜庆。   赵菀香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微垂着头,双手摊在腿上, 手指微微蜷缩。   灯光将她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地上成了一团黑影。   她沈大哥半蹲在那团黑影里,身体微微前倾, 军裤包裹下的大腿绷得结实有力。   他把手里端的一盆热水小心放到一边,将白衬衣的袖子整整齐齐地卷到手肘, 露出麦色小臂。   一会儿后半抬起头,将摆好的热毛巾递在半空里, 闪烁着目光, 嗓音有点粗哑道,“擦擦。”   赵菀香冲他腼腆地笑了笑, 接过擦了脸和手,再递回去。   沈奉就着她用过的水也给自己擦了把脸和脖子, 然后把脸盆里的水倒进另一只脚盆里, 试着水温再掺了点热水, 这次端放在了赵菀香脚跟前。   洗了脸,该洗脚了。   还是赵菀香先来,她接收到他沉默的讯息, 就俯下身去卷裤腿。   但不等动作,沈奉宽大修长的手伸出来,掌心隔着布料托住了她一只小腿。   “我来。”   他低着头道。   赵菀香脉脉看他一眼,便坐了回去。   沈奉随后将她小腿托高,一只手剥去鞋袜,将裤腿从底下一点点卷到膝盖,动作细致,又笨拙生涩。   赵菀香透着粉红的脚趾和一截纤细白嫩的小腿暴露在了空气里,不知因为接触到空气里的凉意,还是男人目光的注视,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她眼睫跟着颤了颤,面颊不由自主地发起烫来,看到她沈大哥漆黑的短发下,两只耳朵也红了。   她想笑,咬了咬唇忍住没笑。   沈奉低着头,白皙的小腿横在他麦色小臂上,娇弱纤细和强悍厚实形成强烈对比,他只看一眼,胸口就燃起火,炽热滚烫,连眼皮都有了灼烧感。   他匆匆瞥开眼,动作生涩地将她另一只鞋袜剥去,同样卷起裤脚,然后扶着放入水里。   做完这些,他紧绷的身体才稍微松弛下来。   赵菀香心里也轻轻松了口气,望着他头顶漆黑的短发,舔了舔唇,小声道,“沈大哥你歇会儿吧,我自己可以洗……”   “没事,我来。”   沈奉声音依旧低低的,短促的。   他没有抬头,肩膀再次沉下,伸出的手掌没入了水里。   赵菀香感到脚踝一紧,被握进男人厚实有力的掌心,水声滴滴答答地响起,那粗粝的指腹就着热水,一下一下揉过她的脚。   触感蔓延过全身,激得她阵阵颤栗,脚趾都忍不住蜷缩起来。   沈奉头也埋得更低了。   两人沉默,室内一时只有水声和呼吸。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水渐渐凉了,沈奉动作才停下,分别托着她脚擦干,放在了一边小凳子上。   赵菀香以为结束了。   目光扫过他被热水烫得发红的大手,和自己被大手揉搓过,泛着粉红的脚和小腿,眼里带着一点羞涩笑意道,“谢谢沈大哥。”   话音刚落,沈奉的面孔在她瞳孔里放大,身体倾了过来,一只手臂环到她后背,另一只穿过她腿弯,毫不费力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他留给她一个面色发红的侧脸,垂着眼皮道,“我们是夫妻了,菀香你以后不用跟我说谢谢。”   他将她抱到床上,轻轻放下。   赵菀香忍不住笑开,在他抽开双臂站起来前,手指轻轻拉住他衣襟,仰着头问道,“那你以后还给我洗脚吗?”   沈奉动作被迫滞下,面孔停在她脸上方,鼻间是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脖颈间扑打着她说话间热乎乎的鼻息。   他脸更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扶着她后背的掌心滚烫,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兜兜转转还是忍不住落在她脸上,才发现她双眸水润,脸上红扑扑的飞着两片红霞,面若桃花,楚楚动人。   他心脏砰砰直跳,好不容易嘴巴动了动,吐出一个字,“洗。”   赵菀香喜欢他低眉看着她,视线停留在她脸上的样子,心里涌上一股冲动,一股忍不住凑上去亲吻他嘴唇的冲动。   但她手指攥了攥他衣襟,须臾又松开了。   她身体歪到一边,手臂支在床上,眼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笑道,“沈大哥你去洗脚吧。”   她小脸远离了他视线,温暖的体温抽离了他掌心。   沈奉心里空了一下,顿了顿才直起身走开。   他洗脚,倒水,两只搪瓷盆放回原位,站在地中央,手里空落落的时候,眼尾余光朝床上扫了一眼,随即像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赵菀香脱了上衣和长裤,穿着一件小背心和短裤,见她沈大哥迟迟没有过来,便抓着棉被盖住双腿,两条裸着的手臂抱着胸回过了头。   “沈大哥,不关灯吗?”   她看到他站在灯前发愣,出声提醒。   沈奉明显局促起来,喉结滚动好几下才应了声。   赵菀香抿了抿唇躺下。   没有再看他。   台灯拉线轻微的一声响后,灯光灭了,屋里光亮褪去,被黑暗笼罩。   她听见他喝水的声音,没一会儿,他脚步过来了,黑沉沉的身影在床边晃了晃,随后上了床,躺在了她身边。   他身上滚烫的温度很快传导过来。   赵菀香一下紧张了。   在被子里的手指不由自主蜷住,明明知道他不一定能看见,却把眼睛也闭上了。   耳边都是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菀香。”   他忽然在被子一端叫她,声音发紧,几乎用了气音。   比她还紧张。   赵菀香突然好多了,在黑暗里睁开眼睛,偏过头看去,像怕吓到他一样,小声问道,“怎么啦沈大哥?”   “我给你做了把梳子。”   他道。   赵菀香眨巴了下眼,“哦。”   沈奉小声交代她,“在镜子那边挂着,你……你明天记得用。”   赵菀香忍了忍笑意,应道,“嗯。”   顿了顿也告诉他,“我羊城回来给你带了块表,在你枕头底下压着,你明早记得带。”   沈奉似乎是想说谢谢,大概想到自己之前说的话,最后只嗯了一声。   然后就沉默了。   室内又安静了。   赵菀香等了等,没等来他任何动作,不由心想,她沈大哥不会那么单纯,以为新婚之夜的男女只是盖着被子纯聊天吧?   可他还知道把小册子藏起来不给她看,自己悄悄红了耳朵。   她猜他太羞涩了,以至于迈不开第一步。   于是侧过身子,在黑暗中托着腮问他,“沈大哥,你睡着了吗?”   沈奉身体动了动,嗓音不自然道,“……没。”   “那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说。”   赵菀香语气十分不解,“我今天看了那本新婚夫妻手册,它上面说,革命夫妻在新婚之夜,要先团结再紧张。”   她在黑暗中凑了过来,下巴碰到了他裸着的肩头,嘴巴一张一合吐着热气,小声问,“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团结再紧张,你能教教我吗?”   “……”   沈奉脑子里绷着的一根弦啪一声断了。   ###   赵菀香结婚的那天,也是赵德娣的结婚日。   她跟李风华之前争执的时候放话,蒋向嵘第二天会上门提亲。   蒋向嵘第二天也确实来了,提了一网兜水果,穿了一身得体的衣裳,带着诚意去的。   李凤华再不高兴,也迫于无奈接待了他,单独跟他在屋里商量了婚事。   蒋向嵘当时说的很好听,什么彩礼四大件不用往回退,再多添点订婚钱,给女方买两身新衣服,还一口答应婚宴要在饭店办几桌。   他里子面子都给李凤华了。   李凤华一直以为赵德娣跟他发生过关系了,赵德娣也没否认过,想想他既然能担下这个责任,知道补偿她们家,那还算不错。   事到如今,这件事就这么点头定下了。   结果蒋向嵘临走的时候,提出要见梅梅一面。   李凤华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梅梅跟他又没往来,他干啥见她?他跟赵德娣搞个对象,把梅梅拉扯进去干啥?   蒋向嵘轻飘飘来一句,他跟梅梅事情都定下了,怎么不能见面。   李凤华这才知道被他耍了。   后来还是赵德娣闹了一回,蒋向嵘这才改口娶赵德娣,只不过彩礼定金什么都没了。   请她家亲戚在饭店办几桌?   他一个二婚何必那么大排场,就他家里摆一桌,她们上门吃个饭,这个婚不就结了?   赵德娣完全不管这些,反正死活要嫁,生怕再有变数。   李凤华该说的话都说尽了,骂也骂尽了,恨不得打死她,最后心力交瘁,不管了,全由着蒋向嵘来安排。   到了那天,蒋向嵘连新衣服都不给赵德娣买,还是李凤华嫌丢人,掏出身上最后一点钱和票,给她买了件新衬衫。   娘母三从商店出来,走着去了蒋向嵘家。   路上还不痛快,等进了他家门,看到他家里摆设,和保姆做的一桌饭菜,心里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到底是干部,生活还是有水平的。   蒋向嵘招呼她们,“坐下吃饭呀,不用客气。”   这顿饭可是婚饭。   李凤华在带着扶手的椅子上坐下,整个人都变得分外拘谨了,没看见他那两个儿子,就问,“你家娃呢,不过来吃饭?”   “哦,不用管他们。”   蒋向嵘行事看起来还是不错的,叫保姆走后,就拿着筷子过来一一分给她们。   李凤华笑了一下,虽说两人年岁差不多大,可到底是自己女婿了,就伸着手道,“你也坐,坐吧。”   赵梅梅接了筷子低着头说了声,“谢谢姐夫。”   蒋向嵘多看了她一眼,招呼道,“多吃点,喜欢啥夹啥,别不好意思。”   赵德娣记恨他在婚前耍的那招心计,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对赵梅梅有意思,接筷子的时候狠狠瞪了他一眼。   蒋向嵘笑嘻嘻的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坐下举了个杯,脸上也有几分不知道装的,还是真心实意的意气,说道,“今天是我和德娣大喜的日子,感谢岳母大人和小姨子能来,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呢……”   话没说完,两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后生撞门冲了进来,一进门就凶神恶煞地叫喊道,“蒋向嵘!你新老婆是哪个?!”   蒋向嵘看到是两个儿子,见他们手里提着一化肥袋子土,额角青筋瞬间涨起,手里的杯子往桌上一摔,拧眉站起来骂道,“两个混蛋,跟老子怎么说话呢,抬着一袋子土想干啥,还不赶紧放下,过来跟你们德娣姨打声招呼!”   他一面指着两个不成器的东西,一面拉过赵德娣。   赵梅梅当初就跟赵德娣说过,蒋向嵘两个儿子跟她们差不多大,一个比一个霸王,捣蛋得很。   李凤华也骂过她目光短浅,还想过好日子?蒋向嵘那两个儿子有让她闹心的时候。   赵德娣根本没放在心上。   直到就被他们气势汹汹冲进来的样子吓到,才迷茫地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就给人当后妈了,蒋向嵘揪了她一把,她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回过头就用眼神跟她妈求救。   结果就看见她妈刚才还生气的表情突然变了,站起来就往后退。   赵梅梅尖叫了一声,“姐!”   也折身跑到了椅子后面。   蒋向嵘更不用说,看见两个儿子动作,立马跳离三尺远。   赵德娣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头顶上就开始往下砸泥土和泥块,就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她成了个土人,一桌子饭菜也全毁了,眼前都是扬起的土。   她想起蒋向嵘那两条儿抬着的一化肥袋子土,气得抱着脑袋跺着脚叫起来,“啊啊啊!!!”   蒋向嵘那两条儿用力推了她一把,她扑倒在桌子上,桌上碗筷哗啦地响,她沾了一身菜汤。   他们骂道,“你算啥东西也给我们当妈,有本事在这个家里待着,看谁弄得过谁!”   说完就跑了。   留下一地狼藉。   蒋向嵘瞪着眼,知道待在这儿没法交代,指着两条儿子逃窜的背影,骂骂咧咧追了出去。   赵德娣还在尖叫。   她一辈子就结这一次婚,还没进门就被蒋向嵘他两条儿子毁了,她气不过,跺脚,掀桌子,恨不得把饭碗都砸碎。   李凤华脸色铁青,筷子一摔,就要走人。   赵梅梅忙追上去问,“妈,你干啥去?”   “走,不走干啥,留着给他家洗碗收拾烂摊子?!”   “那我姐咋办?”   “她已经是人家家的人,你管她咋办?!”   两人声音已经到了门口。   赵德娣眼睛被土迷了,流着生理性眼泪,一听见她妈不管她,站在原地急得拍桌子,“妈,妈!”   “我不是你妈!”   李凤华终归忍不住,掉过头来破口大骂,“说不让你嫁过来非嫁过来,大你二十岁的老男人,看把你稀罕成啥宝贝,你稀罕人家,人家稀罕你了没!给你彩礼还是给你办事宴了,连身新衣服你都扒拉的我,人家舍不得给你!知道为啥吗?因为你不值钱,不值得人家费心思!看看刚才他儿泼你的时候,他拉你一把没?他比谁都躲得快!出了事也比谁都跑得快!你等着吧,这才刚开始呢,当初说你的时候不听不听,现在指望我干啥?我告诉你,我没那本事给你管家事,你自己想办法过吧!”   说完拉着赵梅梅就走。   半句安慰赵德娣的话都没,还句句往她心里戳。   赵德娣本来就委屈得要死,自己妈不给自己出头,反过来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她怎么可能气得过。   她冲出去对着李凤华后背哭着吼骂,“你滚,你滚,有本事以后都别上我家!”   李凤华回她,“我不稀罕。”   然后被赵梅梅拉扯着走了。   赵德娣一身狼藉回到家里,新婚没有祝福,丈夫跑得不知所踪,才头一天就这糟心事,连个找理的地方都没有!   她悲从心来,嚎啕大哭。   蒋向嵘晚上才回来的,进了家门四处看了看,地上桌上跟走得时候没有差别,土浸在饭菜里恶心的没法说。   赵德娣居然都不知道收拾一下。   他有点无语。   也幸好他四十来岁的人,看得比较开,本来不打算娶赵德娣进门,可到头来没花一分钱,跟白娶的一样,倒是赚了。   那既然娶了就过吧,只不过得磨磨她性子。   他到了卧室门口,看见赵德娣在床上躺着,身上已经洗干净了,拥着一床被子,上身穿着他一件衬衣,就笑了笑,“不生气了吧?”   他还算有点眼色,没拐弯抹角。   赵德娣哭得肿成核桃一样的眼睛瞪着他。   蒋向嵘走过来,顺势坐在床边,解释自己为什么现在才回来,“那两小混蛋跑太快了,我可是撵了半里路差点把老腰跑断了,才抓住他们,帮你狠狠揍了一顿,出了口气。完了厂里有事先过去了,一办完事就赶回来找你了。”   鬼信他。   赵德娣冷着脸不吭声。   蒋向嵘笑了笑,手里拎回来的两只包子在她眼前晃了晃。   “饿了吧,回来路上专门给你买的,肉的。”   赵德娣一闻到香味就身不由己地坐了起来,既然坐起来了,干脆抓过包子塞进嘴里,也不跟他置气了,但眼泪啪嗒啪嗒不听使唤地往下掉。   她委屈的不行,一边吃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骂他,“你没良心……你儿泼我,你跑得比谁都快……这日子没法过了……”   蒋向嵘只管笑,等她吃完了,也气完了,就凑上来扯了扯她身上的衣服,“你怎么穿我衬衫?”   赵德娣过来就没带包袱,以前那些衣服都给赵梅梅了,就打算等他都给买新的。   本来理直气壮,但被他那么看着,莫名有点脸红,就没说话。   蒋向嵘手就往里面伸,赵德娣晕乎乎的,也不知道该反抗还是忍着,最后被他压了上来。   事后蒋向嵘告诉她,她既然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就该承担女主人的责任啦,做饭有保姆不用她,但收拾屋子,洗衣服什么的总得有人做。   至于两个儿子,不用她管教。   班也不用她上。   赵德娣心里还美滋滋的,这不就是她理想中的生活嘛,洗件衣服收拾下房子算不上啥事,她靠在蒋向嵘怀里一口答应下来。   结果第二天差点没疯了,光收拾餐桌和地上的土就用了一上午,好不容易弄干净坐下来吃口饭,蒋向嵘那两个儿子回来,在蒋向嵘面前还好,他们爸一走,他们完全无视她,把房间里弄得乱七八糟,脏衣服脏鞋扔得满地都是,还把她床头的大红囍字都撕了。   赵德娣气得发疯,晚上又被蒋向嵘三言两语哄好,第二天接着再干活再受气,后来蒋向嵘夸她干活好,干脆把保姆也辞了,她每天天刚亮就开始面对鸡飞狗跳的一天,都快忘了自己当初是因为什么要嫁给蒋向嵘的。   李凤华嫁出去一个女儿,非但没得到一点回报,还差点被气死,过了几天突然收到赵建业的回信。   赵建业专门写信告诉她,赵菀香有信儿了,跑西南省了,要和吕枝梅她儿子结婚了,让她想办法跟吕枝梅打好关系,他以后回去全靠姑爷了!   李凤华差点没气晕过去。   当初要不是赵菀香跑了,她能折了一个亲闺女进去?   她天天咒赵菀香出去被卖被骗被打断腿,结果没想到她倒好,非但没事,还嫁人了!   还嫁给吕枝梅她儿子?   吕枝梅不就是赵菀香她亲妈那个同事还是朋友,当初为了给赵菀香出气,还跑上门跟她吵架,把她骂得狗血淋头的那个吗!   今天要不是赵建业写了这个信,李凤华都想不到赵菀香原来跟这家人勾结,搬空家里,带走嫁妆,扔下一堆烂摊子,她一回想这桩桩件件,就恨得咬牙切齿。   还跟吕枝梅打好关系?!   她不上门骂死她!   她打定主意要新仇旧恨一起报,一个人冲到吕枝梅家,结果气势汹汹来了,人家家里没人,吃了个闭门羹。   ###   三连驻地。   赵菀香醒来的时候,沈奉不在,被窝里有一点余温,枕头上放着一张纸条,他留言说出去给大伙儿分配任务,会尽早回来,叫她多睡会儿,他会带回早餐。   赵菀香往窗外看了一眼,天刚蒙蒙亮,手摸到枕头底下,本来会以为摸到沈奉那块旧表,没想到是她带回来的那块新表。   她看了下时间,刚刚五点。   这两天队里事情多,除了正常劳作,山上伐木的那批人结束砍伐,接下来要进入木料运输阶段,采石料那边要动手烧石灰了,建大棚也要着手准备了。   赵菀香不躺着了,枝梅姨和沈叔叔还在镇上等他们过去,她早点起来早点收拾好,等沈奉回来就能走。   但她刚坐起来,就感觉浑身绵软无力,穿好衣服下了地,坐在椅子上就不想动了。   昨晚上卖体力的明明是她沈大哥……   正想着,门外传来走近后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吱呀一声轻响,沈奉从打开的门缝里侧着身子走了进来。   赵菀香没想到他这么早回来,表情还有点呆滞,随后面颊染了一抹浅浅的绯红,偏开了脸。   轻声问,“沈大哥,忙完了?”   沈奉也没想到她起来了,进门的时候生怕发出声响把她吵醒,结果进来就看见人在这儿坐着。   带着惺忪睡意的眼神有点钝,眼角又有点媚,腰肢只有细细一把,歪坐在那里浑身上下透着一点柔弱的懒意。   跟她平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沈奉脑海里不禁浮现昨晚缠绕的画面,掌心下她皮肤的触感和身上甜甜软软的味道。   想起来就心如鼓擂面红耳热,连胸膛和掌心都在发烫。   “嗯,忙完了。”   他匆匆避开眼,低低应了一声。   看她像是刚起来,还没洗漱,便拿了脸盆毛巾和她的刷牙杯往出走,告诉她,“你坐着,我倒洗脸水去。”   昨晚上暖壶里的热水都用光了,他天不亮出门的时候在灶上煮了热水,此时灶膛里的柴火烧尽,草木灰里还有余温,闪烁着一点火星子。   他用一截木棍从热灰扒拉出一颗烤得焦黑的土豆,把灶里的火星子灭掉,舀好洗脸水和刷牙水后折身回来。   赵菀香在屋里刚想起昨晚上沈奉说,给她做了把梳子,在镜子旁边挂着。   她拿在手里正仔细打量。   沈奉进来就递过刷牙水,牙刷也挤上了牙膏。   赵菀香愣了愣,放下梳子,抬起头冲他腼腆地笑了笑,刚要站起来到外面刷,洗脚盆就放在了脚跟前。   沈奉低着头小声说道,“早上外面凉,就家里刷吧。”   然后蹲到一边在洗脸盆里摆毛巾。   他比平时还拘谨几分。   赵菀香看到他耳朵红红的,她脸上也发烫,没说什么都照他说的做了,刷完牙抬起头的时候,他反复摆过的热毛巾递过来了。   赵菀香下意识去接,手伸到一半,他一只手已经扶住她后背,拿着的毛巾也轻轻覆盖到了她脸上,小心地擦拭着。   赵菀香伸出的手便放回膝盖上,仰起了脸,目光跟着他的手移动,又忍不住落在他脸上。   她沈大哥是那种清冷的禁欲脸,五官轮廓棱角分明,眉毛和鼻子都很直,透着端正,嘴角平直有些锋利,话少,对谁都自带几分浑然天成的疏离。   可谁能想到他昨晚一再克制,还是多要了两回。   低眉给她擦脸的时候又这么体贴温情。   赵菀香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心里暖暖的,两只胳膊不由伸出去,搂住了他脖子。   沈奉动作停下,脸有点泛红,但还是不由自主扶紧了她后背。   看着她擦洗过后水嘟嘟的小脸,闪烁着点点碎光的黝黑眸子,和粉红饱满的嘴唇,喉结动了动,轻声说道,“身上……还能走路么,不然你在家里待着,我去镇上接爸妈过来。”   赵菀香摇头,“没事,我跟你一起去。”   她嘴唇有点肿,唇珠那里破了一点,愈发显得饱满鼓胀。   沈奉刚才给她擦脸就看到了,知道昨晚上没克制住要狠了她,心里内疚,又很心动,尤其她两条胳膊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样子,他很轻易有了冲动。   最终还是没忍住,凑过去亲了亲她嘴唇,本意是安慰的,爱恋的,亲到之后就失去理智,一发不可收拾。   赵菀香之后还有点缓不过神。   沈奉抱她到床上坐着。   他脸红得厉害,眼皮也是红的,垂着眼说道,“对不起。”   赵菀香脸颊滚烫,不好意思抬头,就低着头从枕头下摸出那只新手表,问他,“我送你的,你怎么不戴。”   “你留着戴。”   沈奉说着握住她手腕,想把表给她戴上去,结果发现表带太长,上面没有适合她的眼儿。   他动作顿了顿,“……我给你重新打个眼儿。”   赵菀香忍不住想笑,打断道,“不要,这是送你的定情信物。我收了你亲手做的梳子,你就要收我送你的手表。”   她说着摘下他的旧手表,给他戴上新手表。   抬头的时候看到他脖子上有红痕若隐若现,她手指拨开衬衣领子,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昨晚留下的。   她有点心虚,昨晚她沈大哥忍不住,她又怎么会忍得住,想看他意乱情迷,仰着脖子口耑,就埋在那里多亲了亲,禁不住吮了几下。   她低着下巴抬眼看他,不好意思道,“……没被人看到吧?”   “……”   沈奉脸又烧起来。   三点多出去的时候天黑,没人注意,回来的时候被人眼尖看到了,好几个围过来关心他是不是被虫子叮了,老张还让他上家里拿药膏。   他当时倒是能神情不变地敷衍过去,现在被她问起,羞赧的只想躲起来。   赵菀香看他慌乱的样子忍俊不禁,从刚才他给她嘴唇上抹的药里挖出来一些,抹到他脖子的红痕上。   大花早上刚从被窝爬起来,就被她妈派了一项任务,给沈叔叔和菀香姨送防止虫子叮咬的药膏。   老张回来说起沈奉脖子上大大小小的红印子时,何大姐就猜沈奉家里有臭虫,这虫子不止叮咬,还吸血哩,赶紧叫大花把药膏送过去,小心赵菀香那身细皮嫩肉也给咬了。   大花到了菀香姨家门口,正要敲门的时候,听见里面在说话,她沈叔叔声音跟平时不一样,语气有点像她讨好她妈时候那样说,“菀香,以后不要弄这儿了……”   她菀香姨在笑,“那你咬了我怎么说?”   后来的话大花听不清,她奇怪沈叔叔怎么会咬菀香姨,难道想欺负她吗,可菀香为什么不仅不哭,还在笑,她莫名有点退缩,转头一溜烟跑了。   赵菀香和沈奉不知道大花来过,在家里收拾好后就打算去镇上。   临走前沈奉先让赵菀香吃了从食堂带回来的米粥,把灶里拿出来的那只烤芋头吹了灰剥了皮,给她拿着路上垫肚子。   两人到了招待所,专门给父母带了本地特产,交代他们如果李凤华找上门该怎么应对,又说了说话才送他们上了火车。   回到队里后,老张找到沈奉,告诉他南方厂里发的塑料薄膜回来了,沈奉赶紧去忙,赵菀香则去了学校给孩子们上课。 第23章 (一更)   塑料薄膜寄回来了。   赵菀香给学生们上完课, 就赶过去看。   还没走到田里,就见仅仅一个上午的时间,田里已经建起几座初具雏形的拱形框架, 田边那条大路上, 人们背着砍下来的竹子来来回回运送, 把竹子堆积成一座小山。   旁边一卷一卷用木框框着的,就是她托运回来的塑料薄膜, 她走过去时, 沈奉他们都在,正跟范教授商讨薄膜覆盖大棚框架的具体操作方法, 也就是俗话说的上膜。   见他们讨论完了,赵菀香就问范教授,“咱们队里打算建多少大棚?”   “一捆塑料薄膜覆盖三亩地, 咱们统共十六亩地,先建五个大棚, 剩下一亩地建个小棚。”   赵菀香当时在羊城临走前,想起范红英她爸说到的那个地膜覆盖, 最后又在新兴塑料厂订了一批小尺寸塑料薄膜, 跟她托运的那批前后脚托运回来,于是又问, “那批小尺寸的只有两米多宽,建不成大棚是不是没用了……”   大伙儿都以为她生怕自己买了不中用的东西感到自责, 还不等范教授说话, 纷纷七嘴八舌地给她科普道, “有用,有用。范教授说九十月份水稻成熟收割,放光水种植土豆和蚕豆的时候, 正好能覆膜栽培,有这两米多宽的膜就够用了。”   “那叫地膜覆盖,专门保护幼苗,育秧用的!”   ……   这跟赵菀香计划中的一样,这样算下来这批大尺寸膜能用两年多,至于两年以后再需要采购膜,相信那时候不需要这么麻烦了。   赵菀香正想着,手背突然被人碰了碰,她侧过头看到是沈奉,不由想笑。   她沈大哥都会做小动作了。   她问,“怎么啦沈大哥?”   沈奉本意是为了照顾新婚妻子情绪,想夸她两句的,被她这样笑吟吟地看着,就有点面红耳热,最后声音都降低了好几个分贝,“你采购的这批塑料薄膜给队里解决了很大的难题,过几天等这里忙完,队里给你专门开个表彰会。”   赵菀香自从前段时间接了队部任务,晚上给大伙儿念报纸,读上级文件,给沈奉这个连长写发言稿,俨然成了半个宣传员,于是她问,“沈大连长,那到时候我要不要写表彰会的稿子?”   “……”   沈奉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突然被她问住了。   赵菀香背过手去,仰着脸忍着笑追着问,“嗯?要不要?”   沈奉居然被她逗笑了,唇角笑意一闪而过,手指扯着衬衣领子掩饰后说道,“要。这次允许你自己夸自己,用词华丽点,不用那么朴素。”   两口子站在那儿你一言我一语,好像自带结界,没人能融进去。   老张还想提醒沈奉叫人下工,吃饭时间到了,张了下嘴巴刚要开口,就被其他人七手八脚扯回来。   纷纷调侃道,“你捣啥乱,没看见人家两口子说悄悄话呢吗!”   “指导员你这个眼力劲该提升提升了!”   “说不准以前沈连长没找下对象,都是你在旁边搞的破坏!”   老张好冤呐,但回头一看那小两口眉目传情的热乎劲,就跟着大家嘿嘿笑起来。   ###   队里大棚在大伙儿加班加点的辛勤劳作下,于三天后全部建好上膜,十几亩水田上很快矗立了一座座宽大的白色平房。   按照范教授的计划,这里不仅是水稻田的种植区,还要发展成队里的养殖场,在里面养鱼养虾养泥鳅。   养鱼虾好说,泥鳅喜欢在田埂上打洞,很容易造成田里肥料流失,让农作物干枯减产的后果。   但也正因为它喜欢往泥里钻,能给土壤起到疏松的作用,让水稻能更好地生长,而且吃害虫除害,还能净化田里的水质。   范教授就让大家加固田埂,防止泥鳅逃跑打洞,又跟队里申请养蛋鸭子,怕泥鳅多了之后,排泄物会导致田里营养过剩,水稻疯长不结穗,影响到产量。   他申请一亩地养两只蛋鸭子,到时候队里一年四季还有蛋吃。   这个年代不允许私人自留地搞养殖,队里最初就是自给自足,有专门的菜地和猪场,再多养鸭子也完全没问题。   很快通过了他的申请。   老张负责采购了11只蛋鸭子,这11只鸭子队里也交给范教授管理,只有一个要求,等水稻成熟的时候,必须控制鸭子进稻田,省得它们啄食谷子。   范教授自从来了队里,精神面貌一天比一天好,很痛快答应了。   大伙儿最近也都很振奋,每天看着田里整整齐齐的大棚,就想到香喷喷的大米饭,泥鳅肉和蛋,各个干劲十足。   而且自从有了大棚后,暴雨天也不用跑到田里狼狈地抢救庄稼,能多歇歇了。   队里每个人都很感念赵菀香,对那个臭老九范教授也有了几分敬重。   看着大伙儿每天都有奔头,赵菀香也很高兴,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前段时间体力劳作太重,何大姐病倒了。   赵菀香最近应上级领导的要求,到其他连队分享教学经验,第三天回来才知道这事。   她带了一把挂面过去,进了何大姐家,就见她一个人在床上卧着,老张还没回来,小虎子在外面玩儿,只有大花守着,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何大姐心情不好训了她,她站在墙角不言不语。   赵菀香过来摸了把她头顶,说道,“大花出去玩儿吧,菀香姨跟你妈说说话。”   大花看她妈一眼,跑了出去。   赵菀香到了床边才看清何大姐面色苍白,额头鬓角都渗着湿寒,现在天气热起来了,她身上还盖着一床棉被。   何大姐见她过来,想要坐起来。   赵菀香忙拦下,问她,“去卫生所了没,看下个啥?”   何大姐摇头,“没去。”   “为什么不去,你生病了要去看看才行,万一小病拖大病怎么办?”   赵菀香看她神色很不舒服,一边说一边从暖壶倒了杯热水拿过来,继续道,“是不是有困难?”   何大姐接过水只稍微抿了抿,还是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没病,是有了。”   赵菀香下意识看向她肚子,脸上有点空白,“怀了?”   何大姐点头,“我生老二的时候胎位不正,差点难产,这不都过六年了才怀上这个老三……太折腾了,不用去卫生所我也知道是体虚,没办法,先熬着吧,等月份大了就好了……”   赵菀香一面被怀孕这个词刺激到,一面又不放心她,最后还是劝服她去趟卫生所。   两人到了卫生所,卫生员把脉听心率,说确实是喜脉。   赵菀香想让卫生员帮忙解决下何大姐反应大的问题。   卫生员也很为难,自古女人怀孩子都是那么回事,熬熬就过去了,实在不行这几天每天过来推上支葡萄糖。   何大姐觉得矫情,哪儿那么多事,赵菀香给她掏钱也不打,反复说没事,过两个月就好了。   赵菀香送回何大姐,回到自己家里,心里不太舒服。   她一开始光想着跟沈奉结婚,从来没考虑过怀孕的事,何大姐怀了,才突然提醒到她。   这时候已经距离她跟沈奉第一次,过去了大半个月。   她月事没来。   她不会也有了吧?   ###   沈奉晚上回来的时候,从食堂除了打了几只玉米面窝窝,还打了一铝饭盒蛋花汤。   这都是田里蛋鸭子下的,食堂这段时间攒了二十来颗,今天就给大家开下荤。   蛋汤虽然清澈,好歹能换下口味,鸭蛋营养价值还高。   沈奉一打上就往回端,想让菀香喝几口热的,见她埋头伏案,就提醒道,“菀香,工作放一放,先吃饭吧。”   赵菀香好像没听见,头也没抬。   沈奉这还是头次回家没得到她笑脸相迎,不禁走到桌边,想看看她在干什么。   赵菀香正在日历本子上圈日期。   沈奉好奇,但没敢再打扰,把馍馍和蛋花汤放到灶上温着,煮了一锅热水灌好暖壶,顺便把晾在外面干了的衣服收回来,又扫了扫地。   赵菀香突然听见背后有动静,回过头来看到是他,眨巴了下眼道,“沈大哥,你回来怎么也不说话?”   沈奉,“……”   他哭笑不得,过来轻轻拍了下她头顶道,“工作忙完就吃饭吧。”   赵菀香没忙工作,在算安全期。   她想过了,既然不知道之前会不会怀上,就先把后面的工作做好,不论怀孕几率多少,尽量往后推迟受孕时间。   她现在不太想要宝宝,生活条件不好,孕期和生产会受很大苦,如果她只生活在这个年代,或许不会考虑这些问题,跟别人一样三年抱两;在未来世界生活过,很多想法都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   还是想再等等。   能等到两年后最好,那时候上面政策改变,兵团面临解散,不论跟沈奉回原部队,还是转业回城,生活水平都会有所提高,也能得到部队或者城里更好的医疗生产和康复。   吃完饭她就跟沈奉说了这件事,当然隐去两年后兵团会解散的信息,只说两人工作忙,生了孩子没精力带,缓两年等她在工作上成长了,能更好地协调家庭和工作的平衡点,到时候要了孩子,要更好一点。   沈奉默了一瞬,点头道,“好。”   赵菀香以为他不高兴,小声问他,“沈大哥,你没其他要说的么”   沈奉没有不高兴。   他是有点突然,或许因为生孩子这项工作一直都是女人来做,才让他从一开始就忽略了菀香的想法,经过她提醒,他才反应过来,他们以后也是要生孩子的。   还有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把菀香当孩子一样疼爱,生孩子的事情就感到很遥远,就算结婚那天大家祝福他们早生贵子,他也没往这方面想过。   他意识到自己疏忽了。   他对上赵菀香小心翼翼的目光,忙解释道,“菀香你不要误会,是你提起这件事我才……”   赵菀香明白了,她沈大哥跟她一样,经过提醒才意识到怀孕的事。   她点了点头。   沈奉继续道,“早做计划是好的,这边条件不好,我们还年轻不着急,过几年看看情况再生。”   他也希望菀香能再长大几岁,过些相对清闲的日子,而且他工作忙,有了孩子会拖累她。   不过……   他有点脸红道,“那我们……从现在开始要避孕么?”   赵菀香这时候就拿出了日历本子。   她指着上面画了圈圈的日期,郑重说道,“沈大哥你记住了,这些都是安全期,在安全期做的话,受孕的几率相对会少,以后我们……就看这个日期,知道了吗?”   沈奉懵懵懂懂地被科普了一脸,脸上的绯红一直蔓延到了耳根,他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他小时候,他妈就跟他说过,女孩子比男孩子早熟,现在信了。   别看他家菀香比他年龄小,有些方面真的比他成熟,他决定向她学习。   赵菀香看着他有点羞赧,又求知欲旺盛的目光,指了指隔壁告诉他,“何大姐不是生病了,是有了。我今天跟她去过卫生所,听卫生员说的。”   沈奉若有所思地点头,过了两天再见到何大姐的时候,不由自主往她肚子上看。   心里多少有点羡慕。 第24章 有了?   “连长, 电话,还是找你的!”   沈奉刚从通讯部回到队部,通讯部的人就追出来喊他。   自从队里建了大棚, 其他连队的人打着参观学习的名义天天往过跑, 眼见棚里原先萎蔫不齐的秧苗疯长, 半个月不到就成了绿色浪毯,都馋红眼了, 一个电话接着一个往过打, 都找沈奉打听采购塑料薄膜的途径。   沈奉就这一上午来来回回跑了五趟通讯部,通讯部的人来来回回找他也快跑断腿了。   每天要都这么着, 那可什么都不用干了。   沈奉摆了下手,放话道,“以后只要问塑料的, 不用找我接,不管谁打来的, 告诉他们,想覆盖地膜就找新兴塑料厂订, 大尺寸没了, 至于为什么没有,打电话问上级领导。”   当初赵菀香从羊城回来, 给上面打报告的时候跟沈奉交代过,这批大尺寸塑料薄膜是厂家的存货, 有点历史遗留问题的那种。   前几年wu斗闹得凶, 那个厂子外国进口的设备被砸了, 大尺寸塑料薄膜停了生产,后来他们上面的干部又被查出跟海外有关系,那披存货就放进了仓库, 一直没人动。   赵菀香是打听到消息,好不容易从负责人那儿拿到手的。   赵菀香问沈奉怎么跟上面说。   沈奉拿不定主意,亲自找了趟老领导,得了老领导批示,才用那批塑料薄膜建了大棚。   但这批膜的来源因为有内情,不好对外人说,所以才用一句找上级领导应付。   通讯部得了令就跑回去了。   沈奉消停了消停,没想到下午几个关系好的兄弟连又跑过来,开口闭口还是塑料薄膜。   老张跟他们解释,“就算买到塑料薄膜建起大棚,你们有个像范教授那样的农业技术指导天天废寝忘食守在田里严格管控温度,光照时间,湿润程度,秧苗和泥鳅鸭子之间建立起来的小生态环境吗?”   “没范教授那种农业人才就算了,采购塑料薄膜花的费用可不少,你们有钱吗?”   每个连队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三连生产建设都是团里先锋,一直自给自足,其他不少连队由于底下职工生活困难和种种原因,不得不向单位借钱,因此欠了不少借款,一说经营复杂,还要花一笔钱,都打了退堂鼓。   但也有个别惦记上沈奉队里剩下的那几卷塑料薄膜,想“借”走,以后再还,只不过刚提一嘴,还不等沈奉说什么,队部其他人着急了,“借?开啥玩笑,那可是队里的集体财产,哪个能借呦!”   对方悻悻的。   不过又听虽然大棚建不成,但范教授说过,以后育苗的时候搞地膜覆盖栽培,早熟增产增收的效果照样显著,这才高兴地走了,打算回去就跟新兴塑料厂联系,订了地膜给秋收后种土豆蚕豆做准备,争取增产增收,让全连吃饱饭。   这之后跑过来问塑料薄膜的人才少起来。   队里的大棚效果初显,没几天后盖的砖瓦房也终于竣工,支边青年们高高兴兴住上新房,一时间整个队里喜气洋洋。   赵菀香却在这时候生病了。   早上要起来的时候脸色就有些不对。   因为是休息日,沈奉没早起,陪她在被窝里多躺了会儿,见她小脸发白,冒虚汗,摸了摸额头,好像有些低烧。   “是不是着凉了?”   沈奉爬起来想给她找片安乃近退烧,赵菀香抱住他腰不让他走,摇头道,“这几天有点累的头晕,躺躺就好了。”   沈奉又躺回来,见她比平时柔弱依赖人,忍不住搂住她,一下一下地给她揉捏肩头,想了想还是说,“待会儿起来带你上卫生所看看。”   有病看病,给卫生员看看总是好的。   赵菀香应下。   两人起来后去了趟卫生所,结果卫生员没看出有什么毛病,听赵菀香说的症状确实是受凉了,就给开了点去伤寒的药品。   赵菀香和沈奉结婚的时候,沈奉老领导的夫人就特意找过两人,叫两人抽空上家里坐坐。   沈奉后来带着赵菀香去过一回,老领导夫人对赵菀香印象很好,跟她聊得来,到了休息日就打电话叫她过去。   赵菀香上个休息日有事没能去成,这次打算过去,正好沈奉要去团部汇报工作,能顺路带着她,她拿了药没回去,直接在卫生所跟卫生员要了杯水吃下一粒,就打算跟沈奉出发了,结果也不知道是不是药片太大,有点反胃。   沈奉看她难受的生理性眼泪都出来了,忙抚着她后背说,“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先别过去了,我送你回家里躺着,下次休息日身体好了再过去。”   赵菀香又喝了点水,摇头道,“没事,过去说说话。”   沈奉搞不懂她跟老领导的夫人怎么建立起的友谊,回回休息日都要约一下,两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见她坚持,不好多说什么,骑了二八大杠载她过去,临走的时候交代道,“身上要是还不舒服,就找人给我送个口信,到时候过来接你。”   “好。”   两人分开,各自忙各自的事,沈奉汇报完工作后时间还早,赵菀香没叫人送口信过来,估计是没事,他就打算先回去了,路上惦记赵菀香早上吃饭也没胃口,就到镇上把自己那块旧手表卖了,换了二两猪肉,一把小葱和荠菜,打算回去给她包顿荠菜肉馅饺子吃。   他回来的时候家里没人,赵菀香果然还没回来。   他就翻出上次家里寄过来的二十斤白面,舀了几勺开始和面。   他十几岁就进了部队,后来来了这里,一直能吃食堂就吃食堂,吃不了要么啃干粮,要么就饿着,这双手扛过抢拿过农具,打过敌人教训过坏人,就是没下过厨。   厨房的事他不懂,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他按照记忆里别人和面包饺子的程序一点点来,和面的时候一点点加水,防止水过多,面太软,和成光滑的面团就放在一边醒着;然后洗猪肉荠菜和小葱,顺便把灶里点起火,锅里倒上水。   做完这些就剁馅,剁好撒把盐,用筷子滴上香油,把馅调起来。   闻一闻有香味就放过,再揉面,揉成长条揪成小剂子,撒一把面粉揉成小面团,一个个擀成皮。   饺子馅有了,饺子皮也有了,就开始包。   何大姐孕期反应厉害,但也只最开始休息了一下,接着该上工上工,该做家务做家务,还有照看孩子,好不容易熬到休息日,又得洗衣服晾床单,先前见沈奉回来,又是点灶火又是烧水的,然后埋头进了屋里好半天没出来,就有点好奇。   她到了门口见开着一条门缝,打了声招呼进去后,就见沈奉在案板前忙碌,旁边蓖帘上摆着一个个大小一致,鼓囊囊的饺子。   他正在一板一眼地包饺子。   “……”   何大姐纳闷,“你怎么做饭呐,菀香呢?”   沈奉回了下头,注意力又放在了包饺子上,垂着眼皮道,“她出去了,晚点回来。早上起来有点受凉,胃口不太好,我给做点她爱吃的。”   “……”   何大姐心里酸酸的。   虽然平时她跟赵菀香关系好,但有时候也觉得赵菀香其实蛮娇气的,喝水从来不喝生水,就喝热水,吃的东西别人碰过,她绝对不会再碰,每天身上脸上干干净净,三天一小洗五天一大洗……还有很多很多。   这又受凉胃口不好。   既然身上不舒服,怎么还出门去了,把沈奉这个队里一把手留在家里给她做饭。   何大姐就有点不平衡了。   她怀孕难受成这样,老张啥时候多关心过一句,说起来就“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人家快生产的时候还在地里干活呢,咋就你矫情”。   看看赵菀香就受个凉胃口不好,沈奉一个自己饿了,宁可啃干粮的人,居然在这儿“做点她爱吃的”。   何大姐实在看不下去,默默走出了门,晃了个神,迎面差点撞上人。   她认出是通讯部的,问,“啥事,这么急?”   “团里领导家打电话过来,让连长过去接菀香老师,让他稍微快点。”   沈奉在家里听见,沾了面的手洗也没洗就匆匆出来,指了指灶火说,“何大姐帮忙看下火,我先出去了。”   何大姐看他骑车走了,连一分钟都没耽误,心里五味杂陈。   沈奉路上猜测菀香可能不舒服,才打电话叫他快点,心里不由有点急,等到了领导家门口,刚要进去,卫兵拦下说,“夫人带菀香老师去团部总医院了。”   怎么还上医院了?   沈奉心里一阵一阵往下沉。   团部医院。   医生给赵菀香反复把了两回脉,才问她,“例假来了吗?”   赵菀香心里突得一下,心跳加快,她摇了摇头,“没来,迟了一个礼拜吧。”   “平时经期规律吗?”   “嗯,还好。”   “这几天有什么反应?”   “着凉那样,头晕乏力,胃口不好。”   领导夫人有些着急,问,“有了?”   医生点了下头,笑道,“喜脉。”   赵菀香直接晕头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顾不上管旁边有人,急忙道,“会不会搞错了,我们平时都挺忙,约好晚点要孩子,就挺注意……而且我今天早上才去过卫生所,卫生员说可能受凉,没说怀孕。”   领导夫人倒是挺欢喜的,拍了拍赵菀香肩头道,“傻姑娘,卫生员都是赤脚医生,小痛小病还能看得了,这种误判也正常,坐在你对面的才是专业人士。”   医生笑,又问了问赵菀香上次什么时候结束,算了算日期解释道,“刚有没多久,卫生员看不出来也正常,你过半个月再过来,我再给你确定确定。”   赵菀香还是有点不相信,问了问医生算下哪天怀上的,医生说了个大概区间值。   赵菀香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怀的日期居然还就在安全期。   她跟沈大哥避孕避了个锤子?   医生见她失魂落魄,安慰道,“半个月后记得过来找我,这段时间注意身体,不要胡思乱想。”   赵菀香回神,突然想起来,“早上我吃了一片安乃近,会不会影响……”   她虽然没怀过孩子,也不太懂这方面,但也知道怀孕还吃药肯定是大忌,想到这个就联想到什么畸形儿之类的,心都提起了。   还好医生给了她抚慰的眼神,说道,“怀孕早期因为激素变化,会出现疑似感冒受凉的症状,这时候误会自己生病吃药的人不在少数。不用太担心,和药相比,生病的病毒本身对宝宝影响更大。回去多歇息,多喝水,心情要放松。”   赵菀香神色迷茫地点了点头。   跟医生道别,和领导夫人走出房间后,就见沈奉满头大汗地在那儿站着。   “……沈大哥。”   赵菀香不由摸了下肚子。   沈奉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动到肚子上,又落回到她脸上,有点不敢相信,“不是生病,是有了?”   领导夫人都被这懵懵懂懂的小两口逗笑了,拍了拍沈奉手臂,告诉他,“你要当爹了。快带菀香回去吧,回去多让她休息休息,可不敢再累着了。”   沈奉带赵菀香出来,还是有种不真实感,推了车过来,见她还往后座上坐,惊了一跳,赶紧喊停,叫她坐前面横梁上。   沈奉这一路都恍恍惚惚,但骑车比平时还稳,一点不敢松懈,他几次看到赵菀香脸上,见她不言不语,心里的话犹豫几次都没敢问出来。   比方说,他们不是一直避孕么。   比方说,菀香会不会不喜欢这个计划外突然到来的孩子。   沈奉在想,赵菀香脑子里也一团乱麻。   怎么会说有就有了。   她例假是来迟了,可这段时间忙,完全有可能是因为累到才推迟的。   她跟沈大哥严格按照日历本子上画的圈圈行房事,不仅如此,沈大哥小心了不少,她也小心了不少,每次完了就要蹲着上厕所。   怎么就会突然有了?   她想着想着,心里又有种奇妙难言的感受,她居然就有孩子了,她跟沈大哥的孩子居然这么就来了。   就这么迫不及待么?   她忍不住摸了下肚子,又有点想笑,心想这肯定是个急性子。   沈奉见她一会儿严肃一会儿又笑了,因为不知道她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绪跟着跌宕起伏。   好不容易捱到回了家里。   刚扶赵菀香坐下说几句话,赵菀香看到了蓖帘上一个个鼓囊囊的饺子,惊奇道,“沈大哥,谁弄的?”   沈奉有点脸红,“你胃口不好,给你包几个饺子,本来想让你吃了身上好得快。”   赵菀香失笑,她胃口不好,他就偷偷给她做好吃的,她沈大哥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见他目光闪烁,一脸犹豫,才想到他肯定跟自己一样,回来的时候胡思乱想了一路,指不定因为她当初说避孕的事,会觉得她不期望这个孩子出世。   “沈大哥。”   她伸出胳膊抱住他腰,仰起脸看他,脸上带着柔软的笑意,说道,“没想到宝宝这么快就来了,你高兴吗?”   沈奉当然高兴。   甚至是激动的。   初为人父哪有不高兴的道理。   就怕菀香不高兴被打乱计划。   他不想骗她,老实应道,“高兴,有自己孩子了,以后不用羡慕别人的……”   他还羡慕别人家的?   赵菀香都不知道怎么说他好,当初答应避孕还答应的挺痛快,原来偷偷羡慕别人家有孩子。   她埋在他腰上笑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道,“我也高兴。刚开始觉得很意外,后来感觉又不一样了,他/她是个急性子,既然来了就来了吧,宝宝是生命给的馈赠,我们现在开始学着做父母吧。”   沈奉有些激动,“你确定,真的要他/她?”   赵菀香嗔了他一眼,“不然呢,不生吗?”   沈奉忙打断道,“要生,要生。我会照顾好你们娘两。”   赵菀香又被他逗笑。   沈奉见她心情好起来,彻底放下心来,把案板菜刀盆什么的收了收,出去给她煮饺子,捞了满满一碗放在她眼前。   赵菀香眼里有了神采,夹一个给他吃,问他,“好吃吗?”   沈奉眼里有点笑意,“你还不知道你沈大哥么,吃什么都一样。”   “我做的也一样?”   “……不一样。”   沈奉有点脸红,“你做什么都好吃。”   说完也给她夹了一个递在嘴边,眼里有点期待道,“我第一次做,你尝尝吧,要是不好吃,就……”   他犹豫了。   赵菀香忍俊不禁,就着他筷子咬了一口,一边吃一边点头,“好吃的,特别好吃。”   她佩服她沈大哥做什么都一板一眼有模有样,头一次包饺子也能把饺子包得那么好看。   香油舍得滴,味道是真不错。   赵菀香胃口大开,或许也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吃到后面比沈奉还多吃了两个。   饭后她看见桌上放着一个本子,随便翻了两下,才发现是这次城里青年来支边的名单。   后面有个熟悉的名字,赫然是“赵梅梅”。 第25章 (二更)   支边名单上赫然写着“赵梅梅”。   赵菀香下意识看后面户籍栏, 发现这个“赵梅梅”居然跟她同一个省份同一个城市。   只不过不在同一个地区。   大概重名吧。   应该不是她那个继妹赵梅梅。   支边的审定和征兵一样严格,要出身好,身体好, 思想好。赵建业下放, 她继妹就算来支边, 肯定也批不下来的。   赵菀香就没再多想,随口问, “这些人什么时候过来?”   “今晚上。”   “接人你要过去吗?”   沈奉摆了条热毛巾覆盖到她脸上, 给她擦完脸又洗了脚丫,将人抱起走向床边, 手掌似乎留恋她身上的温度,放她坐在床上了,也没舍得撤去。   他指腹摩挲着那腰间, 抬起头对上赵菀香亮晶晶的眼睛后,才道, “要去的。”   “这里面最大的才十九岁,在家里都是父母眼里的掌中宝, 小小年纪放弃城市生活, 怀着理想和热情背井离乡,到咱们这儿来艰苦奋斗。我以后就是他们连长, 多少要露个面鼓励一下,让他们尽快适应新环境。”   他解释完, 想想妻子刚刚怀有身孕, 就不能陪伴在她身边, 感到十分惭愧,“我晚上回来估计不早了,你要一个人睡觉了。”   赵菀香失笑, 忍不住摸摸他脸颊道,“一个人睡觉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要忙正经事嘛,心里惦记我就可以了。”   沈奉脸色微红,抬起手掌覆盖在她手上,轻轻地点了点头,视线又落在她肚子上,眼神都分外柔软。   赵菀香都看出他父爱爆棚了。   她十分好笑,实在没法想象等孩子生下来,她沈大哥又会怎么小心翼翼地做一个好父亲。   门被扣响,老张在外面催人了。   沈奉看着赵菀香躺下,给她掖好被子,又叮嘱了几句才关上灯出了门。   外面隐约传来老张的低笑,“有老婆又舍不得出门啦?”   沈奉低斥他,“不要乱说。”   赵菀香抱着被子闭上眼睛,唇角带着浅笑进入了梦乡。   ###   赵梅梅是在一个礼拜前被兵团录取的。   她和同龄的大部分人一样,都梦想有朝一日穿上军装为祖国奉献青春。   可她妈不允许,再后来她继父下放后,更是彻底断了她这个梦。   直到她姐赵德娣嫁给蒋向嵘,她才重新燃起希望。   赵德娣当初答应过她,等嫁给蒋向嵘,就让蒋向嵘找人帮忙,帮她实现梦想。   赵德娣最后倒是帮忙了,只不过这里面有段小插曲。   赵德娣嫁过去那天,蒋向嵘两个儿子冲进去不仅欺负新娘子,还把好好一顿饭全给毁了,她妈气得不行,给赵德娣扔下几句不好听的话走了。   那之后她妈和赵德娣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   赵梅梅夹在中间十分不好过,几次跑过去找赵德娣,想提提兵团的事,赵德娣连个门都不开,还放话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以后自己过自己的,不跟她们家来往了。   赵梅梅好不容易燃起点希望,赵德娣上嘴皮碰下嘴皮,就说话不算话了?   她能咋办,只能找她姐夫蒋向嵘去了。   蒋向嵘对她这个小姨子还是很客气的。   只是嘴上总想占点便宜,见到她就什么“你可比你姐好看多了”“你皮肤咋就那么白呢,是不是小时候你妈偷偷给订牛奶喝了”,还有更过分的,张口闭口“要不是你妈不同意,你现在就是我老婆了,晚上咱两睡一个被窝的”。   赵梅梅脸都臊红了。   硬着头皮把想去兵团的事情说出来,结果蒋向嵘压根不接话,一个劲地“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小心去了被那儿的光棍拉进小树林欺负了,到时候哭天叫地都没人救你”“待在这儿还有姐夫疼呢,去了谁疼你”。   赵梅梅感觉自己在送上门被他耍弄。   她一个小姑娘家怎么可能招架得住这个,几乎红着眼眶夺路而逃。回到家里,眼看燃起的一丝希望又要破灭,正伤心难过不能自已,突然看到枕头底下背得滚瓜烂熟的□□,想起伟大领袖说过,遇到困难的时候,要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她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蒋向嵘油嘴滑舌,没点好处肯定不会给她办实事,这件事说来说去还得赵德娣出面才行。   至于怎么让赵德娣主动逼蒋向嵘帮忙,她很快想到了办法。   蒋向嵘不是喜欢招惹她这种好看的小姑娘吗,而且当初答应娶她姐,到了她妈跟前提亲又变成要娶她,这件事虽然过去了,但按照她姐脾气大,睚眦必报的性子,肯定把这当成心里的一根刺。   她完全可以利用这点,隔三差五专门跑过去让蒋向嵘招惹自己,等赵德娣听到风声,肯定生怕她抢了她男人,不就着急把她送走了吗?   只不过这么做太缺德了,以后她和赵德娣的姐妹情算是走到头了,最重要的是前期还要勾搭蒋向嵘那个油腻的老男人。   赵梅梅有点过不了心里那关。   但想想等她穿上军装进了兵团,成为家里的光荣,将来蒋向嵘见到她还不得把嘴巴放干净,赵德娣也得羡慕嫉妒。   她所做的这些都是胜利曙光到来之前的忍辱负重,便释怀了。   她说服自己后就开始按计划行事,果然事情很快按照她所想的那样发展,赵德娣怀疑蒋向嵘跟她勾勾搭搭后,当天就逼蒋向嵘把她送到兵团,远离他们的小家庭。   蒋向嵘可能也怕赵德娣那个暴脾气为此干出什么不得了的事,不想因为捕风捉影的事被人戳脊梁,这次实打实地出了主意,还帮赵梅梅把户籍迁回她亲生父亲那边,摆脱她继父的拖累,再让她报名参加兵团。   赵梅梅这次成功了。   她很快拿到支边批准书,办理了报道手续,在出发前还领到一套崭新的梦寐以求的军装,军帽,黄书包以及一些生活用品。   这些事当然都瞒着她妈李凤华。   迁户口的时候她妈不知道她为这个,只当不想被继父连累,还挺赞成的。   赵梅梅上火车那天她妈才知道,扔下手里的活就往火车站跑,哭喊着挤进送行的人群中找她踪影。   赵梅梅特别兴奋,穿着一身新崭崭的黄色军装,在敲锣打鼓声中跟着一起支边的男男女女拼命地喊口号。   她心里有一团热情的,膨胀的火,满脑子都是到广阔的天地大有作为,前途那么美好而光明,一切阻挠她的都是拦路虎。   她妈早被她抛在了脑后。   直到过了好几天,列车快到西南省的时候,她的激动和兴奋被一路疲惫所代替,心头才泛上点惆怅。   等快到目的地,看到跟城市景象迥然不同的大山,原始森林,低矮破旧的房子,这一切都跟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隐隐感到不安。   列车抵达目的地时已经到了晚上,她懵懵懂懂地拎着大木箱,跟着大家下车。   兵团倒是有人来接站了,但是四周乌漆嘛黑,路面上连盏路灯都没有。   这个地方究竟有多艰苦?   赵梅梅不由发怵,头次生出了悔意,却不得不跟着上了大卡车。   这一路上同样没有一丝光亮,直到到了一个地方,会有人打着手电筒喊名字下车。   大卡车走走停停,那些一起来的人下去了大半,分别被某个连队接收安置。   卡车再次停下的时候,有人叫赵梅梅的名字,她硬着头皮下车,站在地上的时候,借着月光向四周打量了一眼,就见一阵风后,旁边高高密密的林子在黑暗中,晃动着发出哗哗的响动,就仿佛里面隐藏着一只有着血盆大口的怪兽。   赵梅梅浑身吓得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差点尖叫出声。   一束手电筒的光忽然打到她身上,有人问,“怎么了?”   赵梅梅头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居然是对方声音好好听。   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能看到他个子很高,很挺拔,莫名安心了很多。   随后有人喊这个人“沈连长”,说,“让沈连长给大家讲几句话吧,来,欢迎欢迎。”   鼓掌声起。   沈连长却不急于讲话,体贴地叫人给她们每个人发了吃的垫肚子,才开了口。   赵梅梅站在黑漆漆的深夜里,怔怔看着那个方向,只听着那个声音,脑海里已经情不自禁联想了一段支边女青年和戍边军官缠绵悱恻的动人爱情故事。   晕晕乎乎把手里发的食物塞进嘴里,才发现是甜甜软软的玉米面发糕。   赵梅梅瞬间感到自己来对了地方,紧接着和几个女孩被分配进一间新的砖瓦房,挨挨挤挤地睡在大通铺上,心里终于踏实了。   她们一块几个都挺兴奋,有个知道点三连内部消息的说,“我姐就在这个团的五连,她前段时间写信跟我说过,整个团里属这个三连好,是先进连,地里有试验田,吃饭能吃好,连长还长得特别好……”   其他人七嘴八舌问道,“是刚才讲话那个沈连长吗?”   “他声音可真好听。”   “看他身影就特别有军人气质。”   ……   赵梅梅竖起了耳朵,听得正激动,床铺那边突然有人爬起来呵斥道,“支边就支边,刚来了就想着男人也不嫌害臊!”   原来是住在这里的老知青。   几个新人立马噤声。   那女知青似乎脾气不好,不依不饶道,“都听好了,沈连长结婚了,人家有媳妇,两个人般配的天造地设,你们要谁敢动歪心思,以后就接受再教育去,别想着回去了!”   这下连赵梅梅都大气不敢出了,心想晦气,她好不容易碰到个光听声音就能动心的男人,没想到都结婚了。   她是绝对不会喜欢上这类人,别说这类人,像蒋向嵘那种有过婚史的,她也绝对不会找,要找就找个身心干净,独一无二的。   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以为将要迎来美好的新生活,结果第二天天稍微有点亮就被人拉扯起来,穿了一身奇奇怪怪的叫蚂蟥套的衣服,分了一把镰刀和一根棍子,几乎被老知青们驱赶着上山,说要开荒。   赵梅梅抬头看着一丝天光下,峰峦叠嶂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整个人都傻掉了。   她奉献这么美好的青春,难道就是像老农民一样过来开荒的?   ###   赵菀香自从怀了身孕,队里大伙都对她照顾了不少。   沈奉也不让她下课回来,晚上再嘴干舌燥地给大伙念报纸,上级文件,也不用给他写稿子了,每天除了必要的上课教书,在家里好好休息,保持身体健康。   怕她上课累到,他用上次盖房剩下的一些木料做了一把新椅子,翻出自己以前的旧铺盖,拜托院里的老婶子给做个坐垫和靠背垫,拿到手后结结实实地绑在椅子上,搬到了学校教室里。   方便赵菀香困乏的时候能舒服地坐着歇息。   他这么一个严格按照国家政策办事的人,为了给她补充营养,还换了便服悄悄跑到本地土著那里,花了一块钱偷偷买了人家二十个鸡蛋,做贼心虚一样偷偷拿回来,每天给赵菀香至少冲两个鸡蛋喝。   院里的人都知道沈奉对自己媳妇好——这在这个年代不算什么好名声,大家根深蒂固地认为,大男人志在四方,疼媳妇,恋家的男人能成什么气候。   村里成过亲的小后生,要在外头看见自己老婆和娃,娃娃喊声“爹”,都羞得直躲。   沈奉反而一点不加掩饰。   也幸好他是沈奉,队里的一把手,赵菀香又给队里做过贡献,大家顶多私底下悄悄打趣两句。   打趣着打趣着,妇女们就心理不平衡了,为啥人家连长既能顾工作又能顾老婆,她们家这些男人一个个回到家里动都不动一下,帮忙递个东西都嫌累,生怕胳膊断了。   男人们说起来大言不惭,上工已经很辛苦了,家里的活女人不干谁干?   女人们就很奇怪,她们跟男人一样开荒种地割胶,一点苦没少受,晚上男人们回来歇下了,她们还要做家务,管教子女,这他妈已经不是顶起半边天了,是要顶起整片天哇。   既然女人都能顶起整片天了,还要男人干啥?   女人们越想越气,联合起来找到指导员那里要个说法。   何大姐最近被孕期反应和不间断的劳作弄得心神俱惫,看自己丈夫被妇女们围着,你一句我一句把他说的脑门出汗哑口无言,忍不住发出一阵阵冷笑。   她掉头过去找赵菀香,希望赵菀香能帮忙起草一个男人和女人共同承担家务和教育子女的稿子。   赵菀香听老张被妇女们围攻,忍俊不禁,立马表示要加入她们,为女性群体发声。   她当天就赶出稿子,沈奉回来还看过,帮忙提了一点建议。   何大姐就很纳闷,“你家沈奉也是男人,他看了那些要求就不生气?”   赵菀香更奇怪,“他为啥生气,他又不是你们想要讨伐的那类男人。”   何大姐好像有点明白了。   怪不得这个稿子一起,那么多男人跳出来不干了,原来一个个都对号入座了。   那些混蛋们,她们还非要死磕到底了。   赵菀香忙着为何大姐她们争取利益,晚上也没去过队部读报纸,听沈奉建议晚上好好在家里休息,不再当她的宣传员,就完全不知道那天支边名单上看到的“赵梅梅”,正是她那个继妹。   她是过了好几天,总听何大姐说起,“这次支边来了三十来个人,里面有个爱哭鬼。哎呦简直了,头一天上山开荒,别人教她沿路拿棍子打树枝,别让蚂蟥顺着树枝钻进衣服里吸血了,好家伙,不说还好,说了之后拎着棍子哭哭啼啼跑了,跑得跟只兔子似的,打死不上山。”   “沈奉开始怕他们来了不适应,头一顿饭叫食堂做的玉米面发糕和鱼汤,好家伙,第二顿恢复正常吃玉米面窝窝和菜汤,那个爱哭鬼吃着吃着又哭起来了,说自己喉咙眼小,咽不下粗饭,又一顿哭哭啼啼……”   赵菀香失笑,“家里条件好吧,不适应正常的,时间久了就好了。”   何大姐冷笑,“你倒是会给她找借口,她跟范红英一个寝室,我找范红英打听了下,她之前是跟着亲生母亲和继父生活在一起的,家庭条件和普通城里人没啥两样,后来继父下放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家里早就不好过了,吃得未必比咱们这儿好多少,真不知道矫情个啥。”   说起这个她就气,“老张和咱们的妇女队长,这段时间被这个女娃愁得快秃头了,骂不能骂,说不能说,但凡语气重点,人家也不说她不干了,也不吵着回家,就在那儿呜呜地哭,搞得别人好像欺负了她一样……”   “而且这个女娃说起来,长得也是嫩嫩的,脸蛋能掐出来水来似的,皮肤白白的,户籍上写的十九岁,本人比十五六岁的女娃娃还显得小,一哭起来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别说男人,我这个女人看见了也受不了。实在不知道拿她咋办了!”   “……”   赵菀香越听越感觉不对。   这描述怎么那么像她那个继妹赵梅梅。   赵梅梅从小就长得像陶瓷娃娃,李凤华一个重男轻女的人都舍不得打骂她,就算要说几句,赵梅梅嘴巴一瘪,金豆豆一掉,李凤华就心软了。   如果真的是赵梅梅,她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赵菀香顾不上跟何大姐闲聊,找沈奉打了个报告,要跟这个赵梅梅进行一次谈话。   沈奉也在发愁那个才来队里几天,就远近闻名的“泪娃娃”,见自家媳妇自告奋勇,猜测她有办法对付,就一口答应了。   只不过赵菀香得遵守一条原则,如果改造不动那个女娃娃,一定要及时撤退,别被她哭得气到自己。   赵菀香答应了。   赵菀香是在队部一间房里见到赵梅梅的。   赵梅梅进来之前,有人反复叮嘱她,见到他们菀香老师一定要客客气气的,那是连长他媳妇,还怀着身孕呢。   赵梅梅心里还想,她继姐也叫菀香,听她妈说怪不得一直找不到,人家跑出去就嫁进部队里了。   她妈气得不行,说也就赵德娣脑子进水才会把个大二十来岁的老男人当成金疙瘩,赵菀香没人教过,还知道撇下老男人找个年轻后生了。   人家那个后生年纪轻轻就很有作为,别说比蒋向嵘,比一般人都强很多。   她妈告诫她,她一定要听家里话,将来也找个部队上的年轻男人,有官职的那种,官职还要比赵菀香男人的大,到时候带着新女婿再找赵菀香算总账。   赵梅梅表面上听,其实左耳朵听右耳朵进,她找男人就一个标准,一定要好看,将来生下的娃娃才更好看。   长得好看的人走到哪里都招人喜爱,就算哪天落魄,也有贵人相助。   她对于赵菀香的逃婚倒是没多大感受,当初如果不是赵菀香逃婚,赵德娣也不会有机会嫁给蒋向嵘,她更不会穿上军装进了兵团。   虽然说她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这叫什么兵团,根本就是个披着**军的生产队,那身黄色军装帽子上没有星星,肩头没有肩章,她后来才知道,他们根本就不算军人,就是一群过来卖劳力的。   什么无上的光荣,无比的自豪,她追求到最后,抛弃城市户口和城市生活,还是当了一个农民。   但这话她是绝对不敢对任何人说的,更不敢吵吵闹闹地要回家,明目张胆地做一个逃兵,那可是思想上犯了严重错误,要被严厉批评,被同志们当做敌人一样批判的。   所以她就小打小闹地哭,累了哭,饭难吃哭,饿了哭,反正她好看又显小,大家烦一烦,回过头来还不是想方设法地团结她,纠正她,改造她吗?   时间久了,他们自然会把最轻松的活派给她,她再趁休息日给她妈写封信道个歉,让她找蒋向嵘想办法招工招她回城。   她心里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进了房间就愣住了。   那不是她继姐赵菀香吗?!   菀香老师?   连长他媳妇?   还怀着身孕?   赵菀香他男人就是那个长得好看声音好听,在这里当着一把手的沈连长???   赵梅梅瞬间震惊又羡慕。   随即就想到,那她以后是不是有粗大腿抱了?   只要巴结好了赵菀香,还愁没轻松活干,回不了城吗?   她嘴巴一瘪,顿时见到亲人一样,两眼泪汪汪地扑了过去,“姐!”   赵菀香,“…………”   她们一起生活过十几年,有这么熟的时候吗? 第26章 (一更)   “姐!”   赵梅梅刚要扑过去。   门外突然有人厉声呵斥, “站住!你,跟菀香老师保持好距离,严肃点!”   赵梅梅吓了一大跳, 回头就见门板上方那个两尺宽的小窗上贴着一张人脸, 那是外面的民兵, 此时正用对待阶级敌人一样,凶狠警惕的眼神盯着她, 仿佛一旦察觉她有任何不得体的举动, 就要进来逮人。   赵梅梅忙不迭退回原地,收起之前的冒失, 老老实实地站直了身体。   门外的人这才撤离视线。   室内安静了。   赵菀香后背靠进座椅里,视线落在了赵梅梅身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 她还真想不到那个“赵梅梅”就是这个赵梅梅。   李凤华的娇娇亲闺女居然自己跑到这里,给她送上门来了。   她眼里不禁带出了几分笑意。   赵菀香在打量赵梅梅的时候, 赵梅梅也在小心翼翼地观察她,见自己那个原本在家里被她妈李凤华打压成受气包, 低眉顺眼, 任由她们捏扁搓圆的继姐,仅仅几个月不见, 就已经改头换面了。   军装裹着纤瘦有致的身材,利落短发透着一股英气, 那张漂亮的脸衬托得越发光彩照人。   赵梅梅惊疑不定的同时, 心里羡慕又嫉妒。   她这个继姐长得好看, 更准确一点说,是漂亮,鹅蛋脸, 明眸大眼,那种标准的,正统的,带着点张扬的漂亮,打眼看去就皮肤白净杏眼桃腮,很招人嫉妒。   跟她长相完全两个类型,她从小受宠,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小仙女,后来跟着李凤华到了赵家,见过这个继姐,相形见绌,才知道自己长相有多寡淡。   只不过寡淡有寡淡的好处,楚楚可怜人畜无害,嘴巴一瘪,掉两滴眼泪,就让别人忍不住想保护她。   赵梅梅早就从别人的反应中摸索到怎么好好利用自己这张脸的经验。   反而她那个继姐,不就因为长得太漂亮,才招她妈更加厌恶的吗。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继姐的时候,像她们这种小孩普遍因为缺少营养,头发又细又软,枯黄的,她这个继姐就有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头发。   她们脑袋后面一左一右扎两个小辫子,她这个继姐却梳着高高的马尾辫,头上戴着一根令人羡慕的塑料发卡,发卡上还别着一只红格子布料的蝴蝶结,穿的是和蝴蝶结同色系布料裁剪的小裙子,脚上一双浅口小牛皮鞋,浑身上下洋气的不得了。   赵梅梅当时就睁大了眼睛,三观都受到强烈冲击,以她贫乏的见识和认知,想象不出一个小女孩可以打扮的那么洋气精致,那么与众不同。   对比之下,自己和赵德娣就像乡下来的烧火丫头。   她感到强烈的自卑。   好在她妈当时就指着她那个继姐说,“看看,这就是资本家小姐生出来的小小姐,是咱们的阶级敌人,人民监督改造的对象,你们以后都不许对她客气!”   赵梅梅看见她姐使劲点头,也跟着使劲点头,后来才知道她这个继姐根本不是什么资本家小姐生出来的小小姐,而是跟她们一样光荣的工人阶级,只不过她那个逝世了的亲妈是个很温柔,心灵手巧的女人,无比疼爱女儿,才把她宠成洋气的小公主。   但她在她亲妈眼里是小公主,在她赵梅梅的亲妈眼里可是个吃白食的累赘。   还长得那么扎眼。   可不招人憎恶吗?   赵梅梅想起一直以来她和赵德娣在她妈怂恿下,对这个继姐做的那些事情,浑身都打了个冷颤。   她直觉眼前的继姐,不再是以前那个被人挤兑,处处受气下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的赵菀香了。   她可是连长夫人了。   坐在那里模样端庄又大方,眼里含有笑意,像在看晚辈一样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没有一点架子。   赵梅梅才不会忽略她目光里的审视,更不会傻到以为她是他乡遇到姐妹有多高兴。   她只觉得那道巡在身上的目光分外扎人,仿佛将她里里外外都扒拉了一遍。   这个继姐不会在想着怎么对付她吧?!   赵梅梅心里突突跳起,忐忑的厉害,忙收起乱瞟的眼睛,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赵菀香见她老实了,这才开口问道,“你刚才喊我什么?”   她声音温温柔柔,十分清甜。   赵梅梅听在耳里却另有深意,屠夫宰鸭子之前,也是先喂饱了的,继姐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对她好心。   她提了十二分的小心,试探道,“……姐?”   赵菀香下一句就反问过来,“你见过异父异母的姐妹?”   赵梅梅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赵菀香这个继姐根本就不想认她这个继妹。   是,她确实有不想认她的理由。   任谁都不会对夺走自己父爱,抢占原本属于自己利益的人有好脸色。   但她继姐现在有那么好的靠山,如果不认她,她怎么沾光借势,在这么艰苦的环境里捱到回城?   想想山上吸血的蚂蟥,女同志们手上磨出的血泡,食堂里难以下咽的饭菜。   她一下急了,“姐——”   赵菀香一眼看过来,身上气息都多了几分凌厉。   赵梅梅急忙噤声,眼里急出的眼泪都生生憋了回去。   她深知自己的底细,过去,一切的一切,别人不知情,但她这个继姐可是一清二楚的。   她装乖卖傻也好,扮可怜也好,蒙混谁也别想蒙混到这个继姐头上啊。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才好,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真诚道,“我,我们确实是姐妹呀,虽然重组家庭,不是一个亲妈一个亲爸,可事实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一起生活……”   她看到赵菀香脸上笑意仍在,目光和神色却好像覆盖上了一层冰霜,心里越来越忐忑,声音也不由越来越低,说到后面彻底失去了继续张口的勇气。   赶紧及时止损,闭住了嘴巴。   赵菀香看了看她,依旧是那种审视的目光,然后才道,“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不然,我会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   不愉快的事……   赵梅梅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小时候怂恿赵德娣抢走继姐漂亮裙子,塑料发卡,每次做了错事,诬赖到继姐头上的种种画面。   亏她还存在侥幸思想,想沾继姐的光,原来这些事人家都记在心里,要不然也不会不想承认她这个继妹。   她额头一滴冷汗掉了下来,顿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她十分上道道,“我知道错了,菀香老师。”   赵菀香神色缓和下来,很快恢复正常,目光也变得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那我们接下来说说你最近的情况吧。”   “刚来这边怎么样,习惯吗?”   “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   “劳动苦不苦,累不累,能坚持下去吗?”   ……   那个在别人面前哭鼻子耍赖皮的赵梅梅,这时候含着热泪一字一句地回答她,“习惯,习惯。”   “没有困难,没有任何困难。”   “不苦,不累,能,能坚持下去。”   赵菀香笑了一下,评价道,“挺好。”   赵梅梅没法揣测这个“挺好”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只知道这时候一定要顺着她继姐心意,她继姐高兴,她才能平安地等到回城。   什么沾光借势她彻底死心了,只求平安回家。   她严阵以待,不敢有半分松懈。   赵菀香就像不知道她心思一样,站起走了过来,走近了,停下脚步,伸手拍了拍她肩头。   像知青大姐一样谆谆告诫,“只有经过磨炼才能有钢铁一般的意志,只要改掉身上的小毛病就还是我们的好同志。赵梅梅赵知青,你平时表现虽然不好,但我看好你,也会一直关注你的改变和成长,相信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支边青年。”   “……”   这不是明火执仗地告诉她,她会一直盯着她,别想在她眼皮子底下搞什么小动作吗?   赵梅梅欲哭无泪,“谢谢菀香老师关心。”   赵菀香点头,“那今天就这样吧。”   视线却停留在她脖子上。   赵梅梅想到什么,头皮一紧,全身冷汗淋漓。   紧接着衣领子被她纤细的手指拨开,勾出一截红绳,她手指顺着红绳慢慢往下移动,那只吊在上面小巧玲珑的长命锁挣脱衣服的桎梏,最终被她握进手里。   “应该物归原主了。”   她笑了一下,手上用力一拽,那根过了十几年,已经变得不甚结实的红绳应声而断。   她握着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才大步走了出去。   赵梅梅几乎没等到身后那道门传来合上的声音,就手软脚软地滑坐在了地上。   ###   沈奉双手插兜,在隔壁屋门口站着,里面几个干部正在口沫横飞地争论关于一个男青年犯错误应该如何定性的问题。   他拧眉深思地听着各种建议,那副神色任谁看来都专心致志,没有一丝旁骛。   事实上呢。   他所有的专注不过为了更能听清隔壁动静。   菀香进去有一会儿了。   为什么还不出来?   早知道就不该同意她和那个糟心的“泪娃娃”谈话,她心强,万一较上劲非要改造好那个女知青,不小心把自己气到怎么办?   沈奉眉头拧得更深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旁边门咯吱响了一下,瞥见那抹身影往出走,他立马冲众人摆了下手,飞快道,“你们继续,我去喝口水。”   扔下一屋子干部直接掉头走人。   “……”   干部们停下争论,齐齐看向桌上为他沏好的热茶,忙不迭喊他,“沈奉同志,你茶杯就在这儿呢!”   沈奉,“上茅房。”   “……”   干部们:不如说找媳妇更信你!   赵菀香朝外面走,听见她沈大哥的声音,便停下脚步回头,笑道,“沈大哥,你在啊。”   沈奉脸一下红了。   天知道他怎么脱口而出上茅房,上厕所,解手,方便一下,哪个不比那个好听?   非要在菀香面前出糗。   他掩饰性地摸了下额头,“……这边跟他们商量点事。”   赵菀香笑意更浓了,体谅道,“你解手就先赶紧去吧,别憋坏了。”   沈奉,“…………”   赵菀香见他表情顿时空白,完全宕机的模样,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最后还是说道:“不逗你了。我知道沈大哥专门在这里等我的。”   沈奉被看穿心思,一下耳根发烫。   目光却忍不住在她脸上无声地查探,似乎想找到一点她有没有被那个“泪娃娃”气到的蛛丝马迹。   她总是笑吟吟的,他实在看不出来,便问,“那个呢,谈得怎么样?”   正说着,之前那道门打开一条缝隙,赵梅梅白着一张脸,从里面缩手缩脚地走了出来。   一抬眼正好撞上赵菀香巡过来的视线。   她立马一路小跑过来,低着头恭恭敬敬道,“菀香老师好,沈连长好。菀香老师再见,沈连长再见。”   然后贴着墙一溜烟跑了。   沈奉,“……”   居然没哭。   改造好了?   他回过头来,脸上有点捉摸不定,一句话说到了重点,“菀香老师很可怕么?”   赵菀香拿眼睃他,“你觉着呢?”   沈奉摇头,“不啊,菀香老师很好,很温柔。”   赵菀香突然被他一本正经讲这话的样子撩到了,心脏怦然跳起,脸颊一热,不禁咬住了唇。   沈奉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对上她扑闪羞赧的目光,心里一动,也砰砰跳起。   沈奉跑了,干部们少了一锤定音的一把手,争论来争论去没个结果,干脆散了吧。   结果刚出门就看到外面那一幕,赶紧捂着眼睛往门里面退,一个个叠罗汉似地趴在门上偷偷看,悄声七嘴八舌道,“果然被新媳妇勾走魂了。”   “菀香老师说啥了,看把他闹脸红的,这还是我们有钢铁一般意志的沈奉同志吗。”   “沈奉同志自从和赵菀香老师结合,就已经拜倒在温柔乡里,我们男性同胞的阵营失去一员大将,这次跟妇女们的较量,必输无疑啊。”   大家一边好奇沈奉和菀香老师相处的画面怎么那么好看,一边唉声叹气,算了,有沈奉这个标杆在,谁现在回家还敢不做家务照看孩子,简直是人民的公敌。   正议论着,沈奉一眼看来,各个缩回了脑袋。   “沈大哥,外面说吧。”   赵菀香看到后面动静,好笑不已,跑了出去。   ###   “你继妹?”   在队部外面一个坡上,沈奉听赵菀香说完来龙去脉,不由问道。   赵菀香点头,“对,是她。李风华当初带过来两个亲闺女,这个赵梅梅就是其中一个。”   沈奉回想了回想,脑海里没有一点印象。   只是,“她户籍跟你不一样。”   “可能迁回她亲爸那边了吧。”   赵菀香漫不经心地应着,不经意看到不远处田里跑出来的鸭子,莫名地咽了咽口水。   天呐,她想吃辣鸭脖。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在脑海里甩也甩不掉,她接着又咽了咽口水。   沈奉之前仅仅觉得那个女知青只是爱哭,娇气,没想到竟然是菀香的继妹。   他一想到他妈以前哭诉,菀香那时候的塑料发卡被两个继妹抢走,她亲妈亲手裁剪缝制的漂亮衣服被她们穿走,就连他们家送过去给菀香吃的东西,也一口落不到她嘴里,胸腔里就燃起了无名之火。   他知道菀香善良,生怕她顾念劳什子姐妹情,会对那个赵梅梅心软了。   一连串地问道,“她是不是跟你提了什么要求?想要干轻松的活,还是……”   赵菀香心不在焉的。   沈奉掰过她双肩,手指扶住她下巴,脸上有丝不悦道,“沈大哥在跟你说话。”   赵菀香,“……”   她好不容易收回视线,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笑道,“沈大哥你不要急,她对我没有提出什么要求,就算提出来,我也不可能答应。是这样的,我虽然讨厌赵梅梅,但她愿意放弃城市生活来到这里艰苦奋斗,为我们屯垦戍边增砖添瓦,发光发热,那她就是好样的。她身上确实有很多不好的毛病,但无论如何也是我们需要团结,帮助改造的对象,所以我还是想看看她以后的表现。”   沈奉默了一瞬。   赵菀香看出他的不甘心,过来握住了他手,安慰道,“沈大哥,我不想成为一个以公谋私,只顾发泄自己怨愤,活在过去的人,也不想把你影响成那样的人。”   沈奉突然才意识到,他的菀香早就破茧成蝶重获新生,过去的种种没有真的磨灭她的善良和教养,反而让她对生活充满热情和希望。   他情不自禁摸了摸她头顶,应道,“我知道了菀香,沈大哥只是不想让你白白受气。”   赵菀香拿脸依靠进他干燥温暖的手心,余光看到那只活蹦乱跳的鸭子欢快地跑到了路上,她终归还是抵不住孕期对某种食物莫名的渴望道,“那沈大哥你拿实际行动安慰安慰我吧,你今天去镇上吗?能不能帮我买点东西。”   “你说。”   “鸭头,鸭肝,鸭胗,鸭脖子,鸭翅鸭肠什么都好,猪耳朵猪大肠内脏什么也可以,帮我买回来吧。这些东西应该还是蛮好买的,平时没人要,你把军官证带上,他们一准先紧着你买。”   沈奉,“…………”   他好瘆得慌。   没一会儿后,赵菀香目送她沈大哥骑上二八大杠走了。   她看向知青宿舍,心想依照赵梅梅时不时冒出来的那些暗搓搓的小心思,光一顿敲打怎么够,必须给她找点事做才行。 第27章 (两更)   赵菀香在沈奉走后, 回到学校给学生们上了课,中午回家开始生火煮水。   这两天晚上天天下雨,柴火半湿不干的, 拿火柴棒点火的时候总点不着, 就算点着了, 也是光见浓烟不见火。   赵菀香这个孕妇被呛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简直死去活来。   等坐在小板凳上等水开的时候, 她突发奇想, 队里每次一到做饭点就烟熏火燎,生柴火费劲, 污染环境又浪费木材,队里干嘛不干脆建个沼气池?!   她等沈奉回来后,就把这个设想提了出来。   沈奉看着妻子被烟火熏得花狸猫一样的脸, 揉了揉她脑袋,放下买回来的东西, 给她打水摆了把热毛巾擦脸,一边有点稀奇道, “你还知道沼气池, 懂的不少。”   随后就说,“沼气池我只听说蜀地那边有搞, 它有一定的安全隐患,搞不规范容易出事, 咱们要搞, 得先派人过去学习技术。”   赵菀香摇头, “不用,你交给范教授就行了。”   沈奉,“?”   赵菀香小声告诉他, “我当初在羊城住在范红英家里时,范红英爸爸提到过,范教授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先进知识青年,总喜欢鼓捣点稀奇古怪的东西,听说天然瓦斯能煮饭照明,专门跑到技术班里学习过,然后在他们乡下老家建了一个沼气池,听说现在还用着呢。”   这么说来范教授确实是个宝。   沈奉放下毛巾走人,亲自跑到田里找范教授去了。   赵菀香看他急匆匆的背影忍不住露出笑,翻看他带回来装东西的那只篮子时,才发现她沈大哥不仅买回来猪下水,两只猪耳朵四只猪蹄,还给她带回一整只折断脖子的鸭子。   赵菀香赶紧拿了只碗,用菜刀在鸭脖子上划了一刀放血,然后烫热水拔毛,剖开腹部清理内脏。   能吃的东西都扔进水里清洗,剩下掏空内脏的鸭子,本来可以拿盐和五香粉小火炒香涂抹在外部,里面塞上香料和草药,穿根竹子架在火上烤的吃,但那个香味肯定太招人。   赵菀香放弃这个想法,打算慢慢炖肉吃,今天先拿鸭肠鸭血做个香辣鸭杂,鸭头鸭脖鸭胗鸭脚做辣卤,明天接着用猪下水做猪杂,猪耳朵调凉拌菜,再来一个红烧猪蹄,爆炒猪大肠。   赵菀香说干就干,把今天要吃的东西焯水沥干,干锅热好后扔花椒八角干辣椒桂皮香叶炒香。   沈奉回来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味,而家门口围着一群人正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东西能好吃吗?”   “不好吃这味儿能这么香?就是估计吃起来没啥肉,刚才菀香往锅里倒的时候我看见了,都是头啊爪子蹄子肠子什么的。”   “爪子也就能啃啃骨头吧,菀香怎么想起来吃这个。”   “怀上啥稀奇的都想吃,我那会儿还啃过煤渣子呢。”   ……   大伙儿议论着,都知道没啥肉吃的,可这味儿太香了,就是舍不得走开。   一个院里做饭就这点不好,谁家吃什么,嗅嗅鼻子都知道。   赵菀香跟大伙儿都熟了,邻里邻居经常互相帮忙,不好撵人,笑吟吟地跟他们闲扯几句。   她看见沈奉,笑道,“沈大哥你回来了。”   其他人就都走了。   多少还是怕连长的。   沈奉走了过来时,赵菀香正掀开锅盖拿铲子搅动里头。   沈奉往里面瞧了一眼,就见那些鸭脖子爪子头之类的玩意儿裹着一层红亮的酱汁,正在锅里炖得欢快,又香又辣的味道迎面而来,他口腔里瞬间分泌出口水。   他咽了咽口水才说出话,“这是卤肉吗,真香。”   赵菀香忍俊不禁,“马上就好了,你进屋坐会儿吧。”   沈奉怎么可能把她一个人扔下做饭,自己当甩手掌柜,就让她坐在小板凳上看灶火,他站着看锅里。   赵菀香问他,“范教授怎么说?”   沈奉笑了笑,“确实跟你听来的一样,他年轻时候学过这个技术,自己建过沼气池,这方面的经验还是老道的。下午我跟队里的干部们好好商量商量,划计下选址,需要用多少沙子石灰水泥,争取赶在秋收前把这个沼气池建起来。”   沼气池成功的话,以后做饭再也不用烟熏火燎,有了沼气灯,更是不用怕电压不稳定,电灯经常一会儿暗一会儿亮。   而且沼气池本身废物再利用,以后推广开来,于民于利都是一件大好事。   赵菀香十分高兴,忽然想起还有件事要跟她沈大哥说。   关于赵梅梅的。   她想来想去,赵梅梅平时暗搓搓的小心思太多了,想让她安分,就绝对不能让她闲下来。   她道,“沈大哥,咱们队里能不能成立一个业余宣传队,就拉几个能吹拉弹唱跳的知青们,在劳动之余给大伙儿排练演出,充实一下精神生活。”   队里其实有业余的,但也全凭个人喜好,没事吹个曲子什么的,成立宣传队倒是没有。   沈奉一心想着生产建设,队里没人提这回事,他便也没想过。   听菀香提起,他道,“吹拉唱跳可以,弹就难了。”   吹的有口琴,拉的有手风琴,唯独这弹太难了,没人有那个乐器。   赵菀香开始还愣了下,看到他眼里渗出笑意,才反应过来他在跟自己说玩笑话。   她沈大哥越来越不严肃了。   她忍俊不禁,笑完了才道,“那沈大哥你同意啦?”   沈奉点头,不过有一个要求,“你有身孕就不要上手了,去找个爱好文娱的,稳重的知青当队长,让他自己拉人搞起来。”   “好。”   赵菀香点头,她本来也不打算插手,她的目的是让赵梅梅进业务宣传队,赵梅梅打小喜欢唱唱跳跳,在别人面前表现自己,等进了宣传队每天除了劳动就是排练演出,不仅没时间想其他了,对丰富大伙儿精神生活也做出了贡献。   赵菀香觉得这个安排好。   “菀香,看看好了没。”   沈奉看到酱汁快烧干了,忙提醒赵菀香。   赵菀香从小凳子上站起来,叫他赶紧端盆儿把卤好的东西铲出去,里面的猪耳朵切成丝,其他不用管,她则用了两三分钟时间做了一个麻辣鸭杂。   她端着麻辣鸭杂回屋,沈奉也切好猪耳朵摆在了盘子里,旁边是热乎乎冒着香气的辣卤肠、鸭脖子、鸭胗鸭翅猪蹄什么的。   她本来没打算卤那么多,还想留着猪肠爆炒一下,免得院里人明天闻到味再受嘴馋的罪才一锅全卤了。   她端了两碗米饭放在桌上,沈奉还在旁边发愣。   赵菀香笑着按下他肩膀坐下,招呼他,“沈大哥,快动筷子啊。”   沈奉没想到自己买的那一堆鸡零狗碎的东西,居然被她做成了想都不敢想的美味。   桌上从来没超过两个菜,今天有三个,还都是荤的。   他都有点晕头了。   还是赵菀香给他手里塞了一只猪蹄,他才反应过来,抬眼看去,就见她在吃鸭脖子,手指捏住两端,顺着纹理撕下附在上面的肉丝,吃完肉丝就嗦嗦手指,接着再啃骨头。   沈奉光看她吃就馋了。   赵菀香吃了一整根鸭脖子,好吃得不得了,又麻又辣超过瘾,而且肉质鲜美,回味无穷,比超市卤的,和包装袋里的好吃多了。   她自从怀上孩子,就一直悄悄服用叶酸,喝牛奶,吃一些有营养的东西,还偷偷给沈奉喝的热水里放维生素片,蛋白粉,但一直没敢由着性子吃包装袋里的小吃。   而超市里扫的卤肉卤肠,味道不咸不淡不好吃,说来说去不如自己上手。   她能吃过瘾,她沈大哥也能跟着吃肉,比她自己躲起来偷偷吃超市的感觉好多了。   “沈大哥,好吃吗?”   赵菀香见他两手油,嘴巴也跟涂了润唇膏一样油亮油亮的,心里不知道有多满足,看他吃完一只,就又递过一只,边问道。   沈奉点头,“好吃。”   味道真的是绝了。   猪的蹄子居然这么香,肉皮有嚼劲还弹牙,肉皮下面却鲜美软烂,好像不用咬就能化在嘴里,吃起来又肥又不腻,吃完一个还想再来一个。   沈奉看见有四只猪蹄,就接了第二只,等第二只吃完,手边又递过来一只,他完全没法抵抗这种诱惑,又接着吃了第三只。   赵菀香这时候把米饭推在了他面前,夹了一筷子鸭杂道,“沈大哥,你吃这个看好不好吃。”   鸭杂堆在米饭上,酱红色的油汁瞬间覆盖在颗颗分明的米粒上。   沈奉记起以前上学,学校远,中午要带饭,有次他打开铝饭盒,发现他妈烧了鱼,他筷子掀起鱼肉时,底下的米饭就像现在这个样子一样,被酱汁整整浸铺了那么一层,光看着就让人止不住吞口水。   记忆里的那个滋味涌上心头,他瞬间不淡定了,埋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赵菀香看着她沈大哥大口大口吃饭的样子,心里面的满足都快溢出来了。   这顿饭吃了将近半个多小时。   鸭杂本来也不多,都被两人吃完了,猪蹄剩下一个,赵菀香见她沈大哥喜欢吃,要留给他下顿吃,其他卤肠剩得倒是不少,赵菀香捡过一些没碰过的给何大姐家拿了些,又赶在下午出工前,把范红英叫过来吃。   范红英受父母疼爱,家里时不时换了全国通用粮票往过寄,她每个休息日都要到镇上搜寻吃的,有时候运气好能买到碗米线,就很满足了,没想到今天被赵菀香叫来家里吃肉。   香辣香辣的猪肠,还有鸭翅和鸭胗。   她光闻着味儿就受不了,嘴里馋得直流口水,开始还顾着一向严肃的沈连长在家里歇着,多少不好意思上门打扰,等夹了一块吃在嘴里,还什么沈连长啊,玉皇大帝下来也管不着了。   她一个吃不了辣的人,筷子夹得飞快,一边好吃得停不下来,一面嘶嘶地吹气,“好辣好辣,好吃好吃!”   赵菀香被她逗得笑不停。   沈奉知道这俩关系好,在一边歇会儿后就先出去忙了,留下两人还能说会儿话。   范红英不好意思了,“……我是不是打扰沈连长休息了。”   赵菀香安抚她,“不要紧,他今天吃得饱,要出去走走消消食的。”   范红英嘴里呜呜的,“我真羡慕沈连长,为啥他能娶到你,我要是个男的,非把你抢过来不行!”   赵菀香笑得不行。   等她吃完后,交代她明天再过来一趟,给她大伯拿点吃的,今天的卤肠什么都比较辣,怕他年纪大,肠胃受不了。   还交代她多注意着点赵梅梅。   范红英一提那个爱哭鬼就想摔筷子,她这个人性子直,最讨厌人家哭哭啼啼的,让她关注那个爱哭鬼,简直要她命。   听赵菀香说起她家里的事,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认真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帮你盯紧她。”   似乎不甘心,又凑在赵菀香耳边说,“我要不要帮你把她欺负回来。”   赵菀香假装生气,“胡闹。”   范红英瘪了瘪嘴,“知道,知道,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帮你盯紧就好了。”   赵菀香送她出去,她到了门口又不肯走了,要凑在赵菀香尚且平坦的肚子上跟宝宝说再见。   赵菀香简直败给她了。   ###   赵梅梅自从那天被菀香老师叫过去谈话之后,不再像以前那样哭哭啼啼了,跟着大伙儿上山开荒,橡胶林割胶,田里割杂草,晚上在队部大院里接受学习。   态度首先端正了不少。   别人都夸菀香老师有一套。   只有赵梅梅自己个儿心里头知道怎么回事,她纯粹赶鸭子上架身不由己,白天不敢哭,等晚上钻进被窝摸着手上磨起来的茧子,才敢掉几滴眼泪。   这日子没法过了。   再继续这样下去,她有没有命回得去还是个问题。   她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休息日,就赶紧到镇上给她妈寄信,又是痛哭流涕地表示自己知道错了,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不听她妈的话,又是把这里的艰苦夸张了几百倍,还有赵菀香在一旁虎视眈眈,她可能回不去了,这封信可能是遗书了,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没好好孝敬妈妈之类。   她寄信回来后,表面上再装出一副乖顺的模样,继续该干嘛干嘛。   没两天听人说队里要办业余宣传队,平时给大伙儿演出节目,丰富精神生活。   报名的人还不少。   赵梅梅心想一帮傻缺,白天腿都快累断了,还业余排练节目演出,纯粹吃饱撑着没事干!   结果那个业余宣传队的队长带着几个人过来找她了,说道,“赵梅梅,你是不是会唱歌跳舞啊?”   赵梅梅一脸警惕,“谁说的?!”   还不等那个队长说什么,其他几个人就七嘴八舌道,“这还用谁说,你长得就像会唱歌跳舞。”   “听你声音条件不错,唱歌肯定好听。”   “身段好,跳舞也肯定好看。”   ……   赵梅梅自从来了这里,虽然说确实会使用一点手段,利用自己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博得别人的怜惜,但什么都是使多了就不管用了,不仅不管用,还会被反噬。   她就因此被女同志们排斥了,私底下说她装,太弱,简直丢女同志们的脸,都不爱跟她玩。   男同志们倒是愿意怜惜她,帮助她,但也不少说她烦,糟心。   她这段时间改变态度后,名声才渐渐好起来,但也没人一上来就这么捧她。   女孩子哪个不喜欢被人夸的。   她有点心花怒放,脸上的笑就装不住了,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我是会跳跳舞唱唱歌。你们说吧,到底找我干啥?”   “想邀请你进业余宣传队。”   “对,我们业余宣传队就差你了。”   “你一看就是当领舞领唱的料,宣传队要有了你,演出不火都不行!”   ……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把赵梅梅夸得都有点飘飘然了。   她早忘了之前的吐槽,最后装得有点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们。   业余宣传队的队长带着几个人走开之后,就一块儿碰了碰拳头。   队长小声说道,“改造赵梅梅的任务从现在开始就看我们的了,以后大家多夸夸她,多多提高她的积极性。”   其他人都道,“队长放心吧,赵梅梅一定会被我们改造成优秀的支边青年,在兵团发光发热。”   赵梅梅全然不知道自己是被改造的目标,只觉得他们好烦啊,不就跳个舞唱个歌嘛,犯得着求到自己跟前来。   那她就露一手,也好让大家知道知道她赵梅梅可不是个废物。   于是她开始了白天劳作晚上排练的日子,开始确实兴冲冲的,尤其在整个队人们面前表演,成为所有人眼里的焦点,被热烈的目光包围,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她就更加陶醉不已。   但也是真的累,折腾得简直不成人样。   她很多次想要退出,但被架得越高越找不到退路,心里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根本没时间回想,每次结束回到寝室,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想起来,她妈还没给她回信!   赵梅梅被改造的同时,队里也开始建沼气池了。   这次依旧沈奉带头,范教授做技术指导,大伙儿一听沼气池既能煮饭又能照明,将来还能用沼气发电看电影,就激动得不行不行的。   建沼气池需要沙子石灰水泥,本来用泥巴和石灰也可以,但那样建起的沼气池容易漏气漏水,存在安全隐患。   队里既然建肯定要建好,将来才能让大伙儿一直受益下去,何况本来就有砖窑,上次盖房用的石灰和砖瓦都是自己人工加工出来的,这次加上水泥也没得问题。   材料的问题解决了,那不干还等啥?   队里很快选定日期破土动工,不到一个月就建起足足十几个平方大小的沼气池,位置挨着猪圈,储气池跟猪圈连接了一个进料口,头一次就投进三百担的猪粪做发酵物。   这时候天气正是最热的时候,沼气池里不到两天就开始产气,到了高峰那天,范教授拿着棍子在进料口捅沼料,一群人围着观看,被溅了一身粪水都顾不上管,各个激动地等待沼气点燃的那瞬间。   范教授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捅完沼料就叫食堂的人架起锅灶,用竹节打通的竹子做了输气导管,然后拿跟火柴点火,大伙儿屏息凝神看着他动作,就见输气导管这头火着了,在灶膛里呼呼地往锅底上舔,火苗不是通常的黄色,而是蓝色。   不仅如此,那温度可比柴火度数高多了,就那么两三分钟时间,锅里凉水就开得直往外面扑。   真是太神奇了,不用烧柴,光烧气就能点着火,就能煮饭,还煮的那么快!   人群中顿时发出了欢呼。   范教授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来,紧接着又划了一根火柴,放进沼气灯的玻璃罩里,大家只见那里面一块铁丝网还是什么玩意儿慢慢的烧红了,随后灯亮了,是白色的光焰,即使在白天都那么耀眼,可比一般六十瓦的电灯泡还要亮啊!   大伙儿更加激动兴奋,仿佛在革命道路上取得了巨大胜利,欢呼雀跃表达不了此时此刻的心情,有人便将范教授一把搂住,由衷地感谢他,“范教授,真有你的!”   “好样的,真正帮大伙儿解决问题了!”   人们一个个搂向范教授,带着敬意和感激,不再把他当做避如蛇蝎或者不齿的臭老九,而是一个真正为人民服务的学者,一个需要团结友爱的自己人。   赵菀香看到范教授眼圈红了,眼里闪动着泪花。   那个从受人尊敬的教授到人人喊打的牛鬼蛇神臭老九,在七年那么漫长的岁月里经历过批判毒打唾骂,看惯世俗见惯人性,心里如果不是存着想要见到家人的强烈渴望,早就结束自己生命的老人,在被群众拥抱和赞美的时候,终于控制不住早已麻木的情绪,落下了热泪。   赵菀香眼前也不禁变得模糊。   忽然手被人握进温暖干燥的掌心。   她抬头看去,见是她沈大哥,他高大的身形站在那里,神情依旧是淡漠的,没有起伏的,只回过头来看向她时,脸上多了一丝柔和。   他似乎是喟叹了一声,抬起手来抹去她眼角的泪水,然后轻轻揉了揉她头顶,轻声道,“等各家各户通气成功,沈大哥想办法给你弄个浴室,以后让你在家里洗热水澡。”   她还在为范教授哭鼻子呢,他倒好,说起这个。   赵菀香忍不住破涕而笑。   沼气池成功后,大伙儿很快在范教授的带领下,给各家各户安装输气导管,而大棚里的稻子在结穗后也迅速成熟起来,眼看秋收就要到了。 第28章 (一更)   七月底, 其他连队的水稻进入齐穗期,三连已经到了成熟收割期,为了更好的提高土地利用率, 队里打算采取范教授提出的建议, 一年三茬复种, 种完水稻种玉米,种完玉米种土豆蚕豆。   时间紧任务重, 为防遇到暴雨, 还需要抢场收。   沈奉这几天都在忙着安排人手,马车队, 清理场面,为收割做准备,有时候家里都顾不上回来。   外面天气热的要死。   赵菀香怕他还没到收割那天就率先倒下, 早上在他走的时候,特意安顿他今天中午一定要回来吃饭。   她上午给学生们上完课就往家里赶, 一进门先打水洗了身上热汗,舀四碗富强粉和成面团, 把镇上买来的黄瓜丝瓜四季豆土豆洗净切成丝, 前两天发的绿豆芽洗净捞起沥水,二两肥瘦相间的猪肉切成肉丁, 葱姜蒜切沫,小碗里打两颗鸡蛋, 最后找出来家里每月定量供应的芝麻酱和随身空间里的甜面酱调在一起制成面酱。   做完这些就出去烧水, 水开把切成丝的蔬菜和绿豆芽全部焯水, 沥干后分别装了盘,然后熬肉酱,肉分量少, 就炒两颗鸡蛋打散添进去,熬好后足足装满一只六寸大小的碗。   肉酱好了,配菜好了,赵菀香往锅里舀了两瓢凉水,等水开的功夫回去擀面条。   这时候人们下工了,陆陆续续往回走,闻见空气里弥漫着酱香十足的味道,隔着赵菀香家门上挂着的一道竹帘子问她,“菀香老师,今天做啥好吃的了?”   赵菀香拿脖子上搭的毛巾擦了把热汗,笑道,“吃面条。”   “你做面条咋地这么香,熬肉臊子了吗?”   “是啊。”   大伙儿顿时羡慕不已,贪婪地嗅着空气里的香味,恋恋不舍地走了。   赵菀香把从锅里捞出来的热面条过了一遍凉水时,沈奉手里抓着一把草帽,满头大汗地回来了,外面日头晒,他成天往出跑,脸和胳膊晒得黑了好几度。   赵菀香指着脸盆里的凉水说,“赶紧洗把脸,吃饭了。”   沈奉瞥见桌子上摆了好几个盘子,每个码着一点菜,土豆丝,绿豆芽,黄瓜丝,丝瓜丝等等,旁边放着只碗,里面是黑乎乎香喷喷的酱。   便有些稀奇地问,“今天吃什么?”   “炸酱面。”   沈奉无需知道炸酱面到底是什么面,听见炸酱就已经食指大动,见赵菀香在捞面条,也是热的满头大汗,忙在脸盆里添了一点热水,过去把她手里的活儿接过来,说道,“我来,菀香你去洗把脸歇会儿,辛苦你了。”   赵菀香怀孕五个月,肚子隆起不小,身体因为雌孕激素总是发热,特别苦夏,稍微动一动身上就冒汗。   听了她沈大哥那话就把剩下的活丢给他,也懒得到脸盆里洗把脸,就用脖子上搭的毛巾擦了下热汗,见他胳膊黝黑泛着红,都晒得起皮了,下意识拿手指戳了戳,放在嘴上舔了下,然后道,“沈大哥,以后咱们家不用买盐了。”   沈奉稀奇,“为什么?”   赵菀香告诉他,“你身上都有二斤盐了,好咸!”   沈奉笑着接受了妻子的打趣。   他捞好面条,见妻子挺着肚子坐在一边摇扇子,像是懒得再动一动,便自觉摆了毛巾帮她擦了擦脸,然后自己才洗了身上热汗。   过来坐的时候,他道,“吃完饭,我帮你洗下身上吧。”   赵菀香唇角抿出笑,点头道好,叫他赶紧给面条里挖几勺肉酱,配上各种蔬菜丝调起来吃。   沈奉照做,调起来后挑了一筷子挂满酱汁的面条吞进嘴里,就感觉到酱汁十分浓稠细腻,过了凉水的面条十分劲道,一根根地裹在这样的酱汁里变得无比美味,而酱里面还有颗颗肉丁,肉丁有肥有瘦,肥肉香,瘦肉有嚼劲,鸡蛋则香滑软嫩,配上清脆爽口的素菜丝和绿豆芽,在燥热难耐的三伏天里,实在开胃。   炸酱面太好吃了。   沈奉无暇顾及形象,把嘴里塞得满满的,吃得无比上瘾。   赵菀香每到这个时候就感到很满足,很幸福,见他嘴边蹭了酱汁,伸手过去轻轻抹掉,说道,“沈大哥你慢点,小心噎到。”   沈奉点头,突然想起什么,跑出去舀了两碗面汤。   饭后两人吃饱喝足,赵菀香想起什么,问道,“范教授这几天忙得厉害吧,过来学习技术的那批人怎么样,没人因为他那个身份故意刁难他吧?”   沈奉摇头,“没有,我让人跟着的,范教授确实有真材实料,过来学习的人着急掌握技术,并不敢真的刁难他,当初我也跟他们说了,谁敢得罪范教授,他撂手不干,我第一个不放过。你放心吧。”   自从沼气池点火成功,上面领导专门下来视察过,毫不吝啬地表扬了三连全体成员,跟干部们说到范教授的问题时,说干部们做的好,对于犯了错误的人,应该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只要是为人民出力办事谋幸福的,人民一定会记住他。   范教授的档案因此得到特批,从隔壁镇调到了队里,他本人正式由队里接管,队里很快给他重新盖了间土坯房。   领导回去后就下发沼气要大办,政策要落实的文件,那之后各地来队里取经,学习考察的人便络绎不绝。   范教授作为沼气池的技术指导,很快被队里安排了教学讲解任务。   范教授一面对过来学习的人毫无保留地教导有关技术,还在间隙里编写了材料,有“什么是(沼气)天然瓦斯”“沼气的作用”“沼气该如何利用”。   沈奉把几份材料交到上面,上面查看后就开始在全国各地的广播站播送。   一时之间各地都在兴办沼气池。   沈奉对范教授这个功臣是相当尊敬和关注的,有他这话,赵菀香就彻底放心了,想到天气这么热,范教授本身年纪就大,又一心扑在队里交代的任务上,也不知道身体能不能受得住。   她打算晚上多熬点绿豆汤,再烙几个饼给那边送过去些。   沈奉说好给赵菀香洗身上,就先帮她找换洗衣服。   赵菀香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之前,就用攒下的两条床单做了孕妇装和带抽绳的宽腰裤子,孕妇装上面是圆领衬衣的样式,到了胸口下面是百褶的类似裙子。   穿起来挺着肚子也怪乖的。   沈奉喜欢她身上穿有色彩的衣服,拿了那件红格子的。   当初沼气池点火成功的时候,他就说要给赵菀香弄个浴室,回来就用竹子在房后面搭了个浴槽,然后在房后面的那堵墙上开了个小门,方便赵菀香出入浴槽。   赵菀香穿着凉鞋,扶着肚子往过走时,见他只拿着她的换洗衣服,就问,“沈大哥,你不一起洗啊?”   沈奉脸一下臊红了。   不是不想跟她一起洗,是自从她怀孕,他们房事停了好几个月,他要也赤身果体进去,会控制不住自己。   赵菀香见他脸红,眨巴了下眼,指着柜子笑道,“一起吧,把你那条短裤拿过来,待会儿洗完穿。”   沈奉红着脸拿了短裤,拎着暖壶过来,进了浴槽后在墙上挂着的储水桶里加热水,加到水温合适,再把里面那根塑料水管灌上水,捏住另一头过了一会儿松开,水管里就流出了温热的水。   流水的水管挂在墙上,成了一个简易的喷头。   赵菀香背过身子站在水下冲洗。   她有一身细皮嫩肉,像白嫩嫩的豆腐似的。   晚上关了灯还好,白天就太晃眼了。   沈奉看一眼就有了反应,忙背过身去脱衣服,赵菀香闭着眼睛仰着脸洗头发,喊他,“沈大哥,肥皂呢?”   沈奉尽管害羞,也怕她脚下打滑摔倒,脱了衣服就拿了肥皂过来,双臂从后面搂到她前面,两只手握着肥皂搓沫子,搓好了就揉到她头发上。   说道,“别乱动,沈大哥帮你洗。”   赵菀香便把自己两只胳膊放下来,由着他沾满皂沫的手指穿进头发里揉弄。   沈奉帮她洗完头发,就给她身上打肥皂,前前后后,手心着了火。   赵菀香冲洗差不多,就转过身扶着他肩头道,“沈大哥,该你了,我帮你打肥皂。”   她小脸洗得白白嫩嫩,眼里含着笑意,纤细的手指搭在他晒黑的皮肤上,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沈奉眼神变得闪烁起来,“我自己来……”   赵菀香不等他说完,从他手里拿过了肥皂,打成沫子往他身上抹,他之前瘦,如今也瘦,但吃过的白面大米肉,和赵菀香偷偷加进去的营养品到底没白吃,皮肤下有了一层薄薄的肌肉。   赵菀香手掌摸过,感觉那肌肉收缩起来,绷紧了,在她掌心下硬邦邦的。   她打着肥皂的手滑到了前面,他全身都绷紧了,水在一旁哗哗地流淌着,溅在地上,溅起水花,又流淌到水道里,沿着水道流到了外面,外面是大山和茂密的树林,中午时分,别家饭后都在休息,空气里少了热闹,十分安静,林子里鸟儿振翅,虫子叫的声音就格外明显。   沈奉在流水声中最终仰着脖子抓住了妻子的手,过了好一会儿身子才松下来。   两人再洗完出来后,并排躺在铺着凉席的床上休息。   凉席是拿竹片做的,又凉又滑,沈奉怕赵菀香受了凉,给她身下垫了一块床单,床单的另一头搭在了她腰上。   屋子前面开着门,后面有山有树林,起风的时候特别凉快。   难得的休憩。   沈奉拿手臂给赵菀香枕着,一边给她摇着扇子解暑,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轻声问,“肚子里的最近顽皮么?”   赵菀香抽走扇子,拉着他的手放上去道,“你摸摸看。”   沈奉放了一会儿,掌心下微微蠕动,那一块很快鼓了起来。   沈奉失笑,“他/她动了,好像踢我了,真顽皮。”   他第一次摸到肚子动的时候,在前几天一个晚上,睡着睡着,掌心底下好像有东西滑过。   他一下惊醒,因为没见过也没体验过这种情况,有点惊慌地叫起赵菀香说她肚子动了。   赵菀香当时笑话他少见多怪,说孩子长成胎儿,有了小胳膊小腿当然要伸展一下了。   从那以后沈奉总摸赵菀香肚子,肚子鼓起来,他就新奇地猜测宝宝撅起屁股了,还是踢了一脚。   他有时候觉得不可思议,生命孕育是那样神奇,越发感激妻子的无私奉献。   赵菀香见他脸上又出现那种父爱爆棚的神情,忍不住摸了摸他的下巴道,“以后见到妈了,我得问问妈,你在她肚子里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调皮。”   沈奉一下脸红,羞得不行。   说起吕枝梅,赵菀香起初怀孕的时候,担心万一是误诊,没敢让沈奉给家里写信告知,过了三个月,沈奉忍不住了,主动提起写家书,他刚当爸爸,表面上还能端得住,心里激动万分,迫不及待想跟父母分享这个好消息,忍了三个月,实在忍不住了。   赵菀香是怕写信回去,按照婆婆性子,肯定要跑过来照顾她。   两地路程远,太辛苦了,过来还要受炎夏暑热。   沈奉写信的时候便一改从前简单的叙事交代风格,千叮咛万嘱咐父母在家里高兴高兴就行了,不用专门跑来一趟,还说今年过年会回去。   他写完拿给赵菀香看,赵菀香看到过年回去几个字,顿了顿,才把信还给他,叫他寄出去。   后来家里很快回信了,吕枝梅又寄来各种票证,猪油,营养品,为他们感到高兴的同时,叮嘱儿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媳妇,他们在家里等着一家人过年团聚。   过堂风吹起。   沈奉渐渐睡着了。   赵菀香依偎在他身边也小睡了会儿,睡着睡着听见外面有动静,她睁开眼透过门上挂着的竹帘,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大太阳下玩儿石子。   那不是大花吗。   大中午她不家里待着,跑外面干什么?   赵菀香不睡了,从她沈大哥身边慢慢起来下了地。 第29章 (一更)   太阳毒辣, 刺得眼睛都睁不开。   赵菀香看看蹲在那里的大花,看看她家关闭严实的门,心里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   她掀开帘子招了招手, 轻声道, “大花, 过来。”   大花抬起一张被晒成麦黄色的小脸,犹豫了下, 才捏着两粒石子走过来, 小声道,“菀香姨。”   她上面穿着件土布背心, 下面穿着条松松垮垮的秋裤,脚上踩着露脚趾的花布鞋。   浑身在土里打过滚一样,灰扑扑的。   赵菀香知道不是大花不爱干净, 是她妈怀孕后没时间管她,身上衣服好久没人洗了。   于是俯下身握住她手腕, 把她手里的石子扔掉,牵进家门, 牵到后面的浴槽, 给她脱了衣服洗了个澡,顺手把她换下的衣服也给洗了。   大花开始还不好意思, 后来就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玩开水了。   她今年九岁,二年级, 身上干瘦, 个头才到赵菀香隆起的肚子那里。   赵菀香抱了下, 发现能抱得起,就给她擦干头发和身上,裹了床单抱到了床上。   沈奉迷迷糊糊睁开眼, 见妻子大着肚子抱着人,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赵菀香已经把大花放进他怀里,捏了捏大花的脸说,“就躺你沈叔叔身边睡会儿吧,大中午可不敢在外面玩儿了,小心中暑。”   转头对沈奉说,“还早呢,你再躺会儿吧。我睡不着了,我要在地上走动走动。”   沈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躺下,好像是有些不高兴的,但什么都没说,最后只抬起手掌揉了下大花脑袋,叫她闭住眼睛睡。   大花乖乖缩在他臂弯里,嗅着肥皂的清香,莫名觉得她沈叔叔不是那么可怕,躺在他身边,似乎比躺在她爸身边都安心。   她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小手无意识地抓着沈奉的大拇指。   沈奉低头看了看,想到未来自己孩子也会这么抓着自己手,心里不由柔软了些,任由她抓着,没有抽走。   赵菀香回头给他打了个闭眼的手势,沈奉又闭住了眼。   室内重新归于安静。   赵菀香把大花洗了的衣服鞋子搭到外面大太阳下,回来找了块小碎花布和一根弹力绳,抱着一只黄桃罐头去了老会计家里。   老会计家就生了两个闺女,闺女们心灵手巧喜欢裁缝,老会计虽然没少因为老婆生不出儿子被人说道,但对两个闺女也实打实的疼爱,前几年就给她们买了一台缝纫机,方便她们平时缝缝补补,也能靠给院里人裁剪个衣裳啥的赚点小吃小喝。   赵菀香过来的时候老会计正蹲在地上抽旱烟,大娘跟闺女们在床沿上坐着,手里拿着块布,商量着怎么裁剪。   老会计看到赵菀香,忙把手上的旱烟在地上磕了磕,给弄灭了,脸上笑出褶子,“菀香来了。”   大娘和两个闺女也招呼赵菀香,“菀香快过来坐。”   赵菀香笑着客套两句,展开手上的布料,叫老会计两个闺女帮忙做身小孩衣服,上身背心裙,下身短裤,报酬也给她们拿来了,一只黄桃罐头。   大娘今年回南天的时候,因为家里潮湿,身子骨虚,人差点没了,被赵菀香做了火疗救过来,承了她的救命之恩,怎么可能收她东西。   赵菀香好说歹说让他们收下了,老会计两个闺女开始帮她做衣服和短裤,她们手脚利落,赶在下午人们上工前做好了,期间老会计出去一趟,在连队的小商店里给赵菀香买了两支冰棒。   赵菀香拿着冰棍和做好的衣服回家去了。   沈奉已经起来洗了把脸,换上短袖衬衣和长裤正打算出门,大花还在床上睡着。   赵菀香把一根冰棍上的纸撕了,往他嘴里塞,沈奉躲开,小声道,“你吃。”   赵菀香咬了一口,嘴里凉丝丝的,不过没啥甜味,把冰棒倒过来再次递在沈奉嘴边,让他咬自己没咬过的地方。   沈奉系紧腰上扎的那条带头扣的革制腰带,把衬衣下摆抽出来,然后握住她的手把冰棒立起来,从她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   赵菀香顿时笑嘻嘻的。   她有时候看起来比谁都成熟,有时候又像小姑娘一样为一点点小事就那么高兴和满足。   沈奉看得心动,忍不住手伸到她后背,低下头来,在她咬过冰棒变得红润润的嘴唇上亲了一口。   她嘴唇凉丝丝的,软软的,像滑溜溜的凉粉,不一样的是比凉粉要甜。   沈奉亲了还想亲,只是不好意思,再想想都是他孩子的娘了,为什么要难为情,于是就那么做了。   赵菀香越过他肩头,看见大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起来了,正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们两个,赶紧将沈奉推开。   “大花,吃冰棒。”   她走了过去。   沈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嘱咐她冰棒少吃几口,不要贪凉,就先走了,出门后,忽然想起什么,又折了回来。   赵菀香给大花换了新衣服,把撕了纸的冰棍递给她。   大花很高兴,又好奇刚才看到的一幕,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道,“菀香姨,沈叔叔刚才跟你亲嘴吗,我爸就不跟我妈亲嘴,他只会压在我妈身上欺负她。”   “…………”   赵菀香被这童言无忌炸晕了,瞬间呆滞,随后脸爆红。   沈奉正掀帘子,听见那话,一脚踩在门帘上,踩出了个破洞。   ###   赵菀香送走大花,沈奉红着脸,瞅着她红扑扑的脸,指了指她隆起的肚子说道,“以后等这个长大点,就跟咱们分开睡吧。”   赵菀香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她忽然想起,“沈大哥,你怎么又回来了,忘拿东西了。”   “忘跟你说件事了。”   沈奉现在想起来还有点不高兴,“先前你给大花洗了澡,抱她上床的,她虽然又瘦又小,分量也在那儿摆着,你怀孕身子重,怎么敢直接抱她起来的。”   赵菀香头次被她沈大哥训,认错态度十分良好,过来伸出两只胳膊抱住他劲瘦的腰,点着头道,“沈大哥说的对,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注意就注意,怎么还抱上了,抱就抱,嘴巴一张一合,特别有撒娇的意味。   沈奉面颊微微泛红,扭头朝门口看了一眼,见没人就扭回头来,也搂住她腰身,低下头,小声问,“能不能让沈大哥再亲亲?”   “刚才没亲够。”   他小声承认。   赵菀香脸又爆红,轻轻点了下头,沈奉凑了过来,含住那两片唇,这次亲到她嘴唇微微肿起,才依依不舍离开的。   下午在队部的时候,老张拿胳膊肘悄悄碰了碰沈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完了替我谢谢你老婆,她给大花做了身新衣服……”   沈奉就像没听到那话,问,“大中午你们关着门,叫孩子在大太阳底下一个人玩着,几个意思?”   “……”   这头何大姐过来找赵菀香,也是感谢她给大花做了身新衣服,还给洗澡吃冰棍。   赵菀香看了她一眼,也问,“你们大中午关着门,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外面什么意思?”   何大姐顿时讪讪的,解释道,“……家里就那几颗鸡蛋,老张想叫我补补身子,就给冲了两颗喝……总共没多少……”   赵菀香猜到就是这样。   她以前在那个家里经历的多了,李凤华因为本身不喜欢她,所以给自己亲闺女和儿子吃东西的时候,对她毫不避讳,但她亲爸赵建业,大概多少心虚,每次给继女们和亲儿子吃东西的时候,就指使她出去打酱油,或者哄她出去玩儿,然后关上门偷偷地来。   但她面对的是后妈和变成后爹的亲爹。   何大姐和老张,那可是大花的亲生父母,他们至于避着自己亲生女儿偷偷吃吃喝喝吗?   良心上过意的去?   还是觉得大花年龄小什么都不懂?!   赵菀香一肚子气,毫不客气道,“不是东西少的问题吧,东西不够分,那你咋把小虎子留在家里了,这不是重男轻女吗?”   何大姐辩解道,“小虎子小,他姐就该让着他点啊……”   “一样样的亲生儿女,凭什么大的就得让着小的,你问过你闺女愿意了吗?”   “这,这本来就是这样啊,她有啥不愿意的,那我打小也让着我弟……”   何大姐对跟赵菀香的友情还是十分看中的,尤其看到她跟范红英走得近,就有点吃醋,所以试图扭正赵菀香对她的误解。   而且她可是新社会的女性,是“妇女能顶半边天”坚定不移的追随者,赵菀香给她扣了个“重男轻女”的帽子,她心里也多少气不过。   但她没那个嘴皮子,不知道怎么讲道理,只好说道,“我知道你疼大花才这么说我,你就是太年轻了,这才刚怀上娃,你生一个可能还不觉着,等生了三个四个就知道了,大的合该照顾小的,不然当父母的还不得累死。而且哪有那么多一碗水端平的事,小虎子是男孩,以后成家立业要当顶梁柱,还要抚养我们,他将来担子重着呢,大花以后是要嫁人的……你回头问问你家沈奉,是不是这个道理……”   赵菀香失笑,还说不重男轻女,这种话都讲出来了。   她想到大花在大太阳底下一个人玩儿石子,隔着一道门,父母和弟弟轮流吃那碗冲鸡蛋,就为大花感到不值。   大花平时多乖,多听他们话,照顾弟弟,做家务,着了急还给父母做饭洗衣服,平时放学就拎着个小篮子去捡牛粪。   她小脑瓜那么灵,知道男人和女人会亲嘴,怎么会不知道她父母带着弟弟关起门在偷吃东西。   她选择在外面大太阳底下默默地一个人玩儿,但心里会怎么想。   爸爸妈妈没那么爱她。   她弟弟比她重要多了。   但她流泪了吗,没有,她都麻木了。   她妈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给女儿造成伤害吗,当然知道了,要不然被戳穿心思,讲不出道理来,就说她赵菀香以后会跟她一样。   赵菀香笑了一声,“你放心,我跟沈大哥就是生十个八个也不会像你们一样。你们也别欺负大花年龄小,就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将来问她去,看看她是不是什么都记得,到时候看你们把脸往哪儿搁。”   她甩下话就转身离开了。   她今天脾气咋这么大?   至于吗?   何大姐心里堵得慌,看着她背影张了张嘴巴,又没地方找理说。   队里第二天动员好人群迎来了大收割。   所有人天不亮就下大田,为了争取时间,白天黑夜连轴转,不论男女都有规定的任务,队部门口还挂着“每日战绩”,用来激励人心。   队里小学都不上课了,小点的孩子们挎着篮子跟在拉着一捆捆扎好稻子的马车后面,捡掉下来的稻穗,大点的直接下了田。   食堂更是炸了油饼,用箩筐装着给每个劳动过的人吃,这次是管饱的。   人们尽管累,为了这顿油饼也要拼命干活。   何大姐比赵菀香的肚子还大一个月份,天不亮就埋头扎进齐腰深的稻田里,不到吃饭时候根本不停手。   她那天跟赵菀香不欢而散,回去才知道丈夫也跟沈奉闹了不愉快,两人挺尴尬,最后还是把大花找来,问了问才知道孩子别看小,心里什么都明白,知道他们一关上门就是带着弟弟在偷吃东西。   何大姐和老张两口子挺脸红也挺内疚,当天给大花吃了碗冲鸡蛋,叫大花告诉她菀香姨,他们意识到错误了,以后会注意自己的行为。   沈奉倒是无所谓,孩子不是他的,他顶多说两句,犯不着为别人家操心。   赵菀香就不一样了,知道他们抹不过面子嘴上说说而已,还是有点生气,直到看见何大姐挺着肚子还在地里拼命,主动找过去劝她注意身体。   何大姐说没事没事,根本不停手。   赵菀香又专门找了老张,问他能不能多关心下自己媳妇。   老张说别人家的快生了还在地里干活了,他老婆没那么娇气。   说完就不好意思了,因为赵菀香从头到尾就没下过地,别说下地了,镰刀都没碰一下。   他闹了个尴尬。   沈奉在旁边听见了,扔下镰刀过来一脚把他踹进堆积的秸秆里,冷着脸骂,“不是菀香娇气不下地,是我拦着不让,你不心疼何大姐,别妨碍我疼菀香。”   说完扶着赵菀香出了稻田。   老张脑袋扎进秸秆里欲哭无泪,知道他们沈大连长疼媳妇,但他也不是故意说那话的啊。   沈奉带着赵菀香出了稻田,帮她戴正头上防晒的草帽,安慰道,“别听他扯,也别学何大姐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咱们家的荣誉,沈大哥帮你挣,你好好养胎,其他都不要想。”   赵菀香也不是什么都没干,自从所有人都在忙收割,就跑到食堂帮炊事班熬绿豆汤,挺着肚子给大伙儿送到地里,给他们消暑解乏。   她知道老张那话不是影射她什么,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老旧思想作怪。   她没放在心上,但也为她沈大哥毫不犹豫地维护她感到踏实。   她摸了摸他挽起的袖子下,那截晒得黑黝黝的手臂,点头道,“我知道了沈大哥,但是你也得注意身体,我不要荣誉,我就要沈大哥你每天都好好的。”   她细嫩的手指触摸着他手臂,眼里闪烁着碎碎的光,嘴巴一张一合地说“就要沈大哥你每天好好的”。   沈奉心里满满当当的充满爱意,要不是稻田里还有那么多人,真想抱住她再亲一亲。   赵菀香又嘱咐他几句后,他继续投入了忙碌的收割中,她往回走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这几天所有人都出动了,怎么连赵梅梅个影子也没看见?! 第30章 (两更)   赵梅梅此时在寝室里躺着。   她本来就熬不动了, 一听大收割要一整天弯着腰在地里割稻子,白天黑夜连轴转,吓都吓病了, 大中午故意晒太阳, 把自己弄中暑, 好不容易才换来一张请假条。   但在寝室躺也躺不舒服。   外面的广播喇叭一直不停地喊口号,放着实时战报, 昭示着大伙儿干活干的有多热火朝天。   相比较之下, 她就像个不合群的逃兵。   她现在倒是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不合群了,只想赶紧逃离这里。   可几个月过去了, 一向疼爱她的李凤华这次好像真的被她伤到了,打定主意不管她似的,任凭她寄出去多少封信, 连只言片语都不肯回复。   期间她又试着给赵德娣和蒋向嵘写信,几乎求他们把自己弄回去, 结果无一例外,没人搭理她。   她被家人抛弃了。   竟然就这么被他们抛弃了。   想当初在家里的时候李凤华偏爱她, 赵建业高看她, 她走在哪儿都招人喜欢,算命的都说她大富大贵命, 将来能当人上人。   就连赵建业下放,家里经济条件急转直下, 她妈都没叫她怎么吃苦。   所有的一切都被她非要任性跑来支援边疆给毁了。   她以前暗地里还觉得赵德娣傻, 嫁谁不好嫁个大二十来岁的老男人, 还有赵菀香,长再漂亮不会讨人喜欢有什么用,在她们家还不是出不了头, 结果现如今她们一个个过得好,只有她聪明反被聪明误,沦落到这种地步,背井离乡孤立无援,没人再关心死活。   赵梅梅越想越难过,抽抽噎噎地哭泣着。   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外面传来人们回来的脚步声,她忙收起眼泪,把湿毛巾搭在头上,摆出一副虚弱的样子。   一个寝室的人结伴回来,进门打水洗脸,一边叽叽喳喳地讲着今日战绩。   人人都仿佛没看见赵梅梅似的。   赵梅梅缩在被子里也不敢吱声,听她们又说起队里天天炸的油饼有多好吃,绿豆汤放了糖有多好喝,馋得直流口水。   还说起一个女同志的两条腿中了草毒,溃烂了,淌着黄水,只跑到卫生所用药水疗过一次,连休息都不肯休息,天天坚持出工,这次大收割还超标完成了任务。   大家说起来都佩服,都说滚一身泥巴才能练就一颗红心。   赵梅梅感觉这话在针对她,她又不是没受苦,除了刚来那几天和这几天,哪天不是又干活又排练演出,胳膊疼得都抬不起来,两条腿都肿成什么样了,不就歇一下,她们至于不理她,还出言讽刺?   她又气又心酸,也看出来了,这些人根本不是真心实意想团结她,还有业余宣传队那帮人,当初捧着她就是拿她当生产队的驴使唤的。   她必须离开这里,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离开这里啊?!   有人忽然道,“对了,我听咱们指导员说,这次圆满完成任务,上面领导还会下来犒劳慰问。”   “慰问算啥,你们不知道吧,上面都知道咱们是优秀连队,就连姑娘也个顶个地好,还有领导想在咱们队选儿媳妇呢。”   其余人都笑,“不会吧,这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一看就是假的。”   那人反驳,“哪儿假了,你们不知道而已,找儿媳妇这事是因为菀香老师名气传到上面,人家想找个菀香老师这样的,才把目标放到咱们队。”   其余人笑嘻嘻的,“那可难了,菀香老师就一个,别说咱们队,整个团里也不见得再能找出第二个来。”   “就是,又漂亮又能干还会疼咱们沈连长,除了咱们沈连长,也没人碰到这种福气了。”   ……   女同志们笑着闹在了一起,八卦几句,谁也没当回事。   赵梅梅却听了个清楚,心里忽然一动。   上面领导找儿媳妇?   还赵菀香那样的?   那最合适的人选不就是她吗?!   她长得虽然比不上赵菀香,但放在整个连队也是中上等了,会唱歌跳舞,是宣传队的顶梁柱,放在部队里也算一个多才多艺的文艺兵了。   她以前就听人说过,文艺兵可吃香了,嫁到领导家里也最多。   想想如果真嫁过去了,不仅吃香喝辣,摆脱眼下困境,将来还能处处压赵菀香一头,回头她妈和赵德娣知道了,看她们会不会因为现如今没管她而后悔。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赵梅梅喜不自胜,心里一下有了主意。   ###   远在北方城市的李凤华在几个月前接回了儿子。   如今就母子俩一块儿生活,丈夫下放看不到回来的希望,两个亲闺女一个不听自己话嫁给个老男人,还怄气跟她断了联系。   一个打小最疼,到头一句话都不说,把她蒙在鼓里跑兵团受罪去了。   李凤华不寒心是假的。   她现在就一个想法,好好把儿子养大给她养老,其他什么两个亲闺女爱咋地咋地,要死要活由她们去,她眼不见还心不烦。   于是不论赵梅梅的家书怎么像雪花一样寄来,怎么哭诉自己后悔,天天受着什么样的罪。   李凤华就是不愿意搭理她。   她心里的那口气消不下去,在她眼里,赵德娣也好,赵菀香也好,她们都可以不听话,就她赵梅梅不能这么做。   她当初有多疼这个老二啊,有好吃的都背着赵德娣留给这个老二和唯一的儿子,冬天做棉袄,老二的棉衣从来比老大的棉花多。   到头来这个老二不知道感恩反哺,跟老大家串通起来就瞒着她一个人,跑了!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天,兵团专列锣鼓喧闹,她眼巴巴地一节一节车厢找这个闺女,这个闺女还在那儿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喊口号。   她喊破嗓子都没能叫她看过来一眼。   这个闺女压根没把她这个妈放在心上。   她想到那天就透心凉。   打定主意这个闺女不要了,走的时候绝情到底,现在有什么脸还叫她管她?!   她就抱着这种心思过了几个月,儿子每天上学下学,她白天依旧到单位烧锅炉,打扫卫生,晚上再把儿子接回来,赵建业是下放了,不过工资照样发,她手里握着这笔钱不愁没饭吃,跟儿子两个人反倒过得清闲。   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开始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心里到底放不下那个二闺女。   边疆那么远啊,那么偏的地方能过啥好日子,还有个赵菀香在那头——一想起赵菀香,她就意难平。   凭什么她费心费力养大的两个闺女,脑子里都缺根筋,一个嫁给老男人,还跟她怄气,没让家里沾上一点光,一个看着精明,结果跟个傻子一样跑边疆受罪。   她赵菀香平时不吭不响,这时候反倒过得好了。   李凤华是不喜欢吕枝梅,但也没法否认她家条件好,两口子都在单位上班,一个是主任一个副行长,生的闺女嫁的人家也不错,这个儿子又年轻有为。   赵建业自从得到赵菀香嫁给他们家儿子的信儿,就一封封信写回来,让李凤华过去跟吕枝梅家套套近乎,认下这门亲。   李凤华一直装死。   她不是因为当初没好好对待赵菀香,又跟吕枝梅结下仇而不好意思上门认亲。   是凭啥呢?   她赵菀香跑得时候可是把家里搬空,抱走她八床被子,还害得她大姑姐赵玉兰跟她翻了脸。   他们沈家把人娶回去就行了?就不知道上门道个歉,还真想把她嫁妆都白拿了?!   忒不地道了。   李凤华想起这个就气,当初还想跟沈家闹一场,结果沈家没人,她才歇了心思,但不代表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现如今自己二闺女也跑赵菀香手底下过活,就让她不得不重新考虑起来,到底要不要到沈家再走一趟。   这次不是闹,是质问他们。   这件事说破天也是他们没理,到时候要不要跟他们认亲,还不是她一句话。   李凤华打定主意后就找了个大家都下班在家的日子,跑了过去。   吕枝梅她男人开的门。   李凤华两手空空,也没给他一个好脸色,直接就问,“咋地,不认识我,不知道请我进去?!”   吕枝梅她男人愣了下,反问,“你是?”   “你儿子丈母娘!”   李凤华都看着他好笑,故意抬高声音叫他家左邻右舍都听见了。   果然周围在外面做饭的都围了上来,只不过他们并不像李凤华所想的那样带着惊奇和好奇,反而一脸鄙夷,七嘴八舌地说,“老沈,这就是你们家儿媳妇那个后妈?”   “当初差点把人家嫁给老男人,这怎么还有脸上门来认亲的?”   “你家沈奉不是写信回来说过,你家儿媳妇跟她那个家里断绝关系了么,她这个后妈这是想干啥?”   ……   李凤华一阵懵,没想到沈家早就把她老底掀了个底朝天,还什么赵菀香跟家里断绝关系了?   她咋不知道?   她没利用上这群人,反倒被他们指责说道,忙抬高嗓门道,“你们说啥呢,我再咋地也养了他家儿媳妇十几年,他家儿媳妇从我们家跑的时候把家里搬空,带走我八床被子,你们评评理是谁做人不地道?!”   吕枝梅从家里走了出来,看见李凤华就冷笑,“我说谁在我家门口大吵大闹呢,原来是你李凤华啊,你好意思说我们菀香把你们家搬空,我问你,她搬走的东西是你的置办的,还是人家菀香妈置办的?人家不在你们那个家过了,凭啥不能搬走人家妈置办的东西?!对,你还想说那八床被子是吧,那我就再问问你,当初菀香妈没的时候,给菀香留下的新衣服新鞋子棉衣棉裤都去哪儿了?还有一只首饰盒,里面装了不少老物件,为啥你进门就找不见了?还有菀香自出生,她妈给她脖子上戴的那只长命锁,又到哪儿去了?!”   吕枝梅越说越气,真不知道她李凤华怎么有脸找上门的,还敢自认为是她儿子的丈母娘,简直搞笑,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不配。   她骂道,“有脸提你那八床被子,你先把我们菀香那些东西都交代清楚了,你要敢说那些东西都是自己长腿没的,你碰也没碰过,那你那八床被子,别说八床,十床百床我吕枝梅也替我们菀香还给你!”   其他人也说,“就是,我们一个单位,又不是不认识菀香她妈,她妈没的时候,就给她置办下不少东西,结果你一进门,人家菀香要啥没啥,身上连件正经衣裳都没,要说你没动人家东西,那是哄鬼了!”   李凤华气得发抖,“我看你们就是收了吕枝梅好处才给她说话,别以为颠倒黑白就能占理!”   吕枝梅呸,“你还有脸说占理两个字,咋地你以为菀香嫁给我儿子,你就能当我儿子丈母娘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菀香就一个妈,就是她亲妈,我们认的丈母娘也是她亲妈,就你一个后妈哪来的脸跟我们家认亲来的,别说你一个后妈,赵建业那个怂货我们也不认,菀香给他写信写得一清二楚,早就跟他一刀两断了,你哪边凉快去哪边,别等着我跟你动手!”   其他人也摆手,“哪轮到一个后妈认亲的,给你脸大的。”   “当年但凡对菀香好点,至于吗?”   ……   李凤华一张嘴抵不过众人心,连个撒泼的机会都没有,气得脸都涨红了。   她骂骂咧咧走了,路上想想赵建业信里居然提都不提赵菀香跟他断绝关系的事,还让她过来跟吕枝梅套近乎,想办法认了这门亲,这不是坑她吗?!   李凤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连个诉说的人都没有,最后脚步一拐,到了自从结婚就再也没跟她来往过的大闺女赵德娣家门口。   赵德娣正在家里伺候蒋向嵘他们爷三吃晚饭,他两个儿子使唤她跟使唤老妈子一样,一会儿嫌饭咸了,一会儿嫌没肉。   她当初进门的心气还挺高,这两个小子跟她不对付,她就想着一定要还回去,让他们见识见识厉害,结果转头蒋向嵘就停了她生活费,还说刚结婚那会儿就说过了,两个儿子不用她管教。   他们都骑到她脖子上欺负人了,还不许她管教一下?   这日子都憋屈成啥样了?!   赵德娣一次次地怀疑自己当初到底怎么想的,为啥一门心思非要嫁给蒋向嵘,她怎么就嫁给他了,一个大二十来岁的老男人,才认识多久,她怎么就嫁人了?   越想越觉得自己当时稀里糊涂,越想越委屈伤心。   她闹着不干了。   蒋向嵘倒好,直接说那就趁着没孩子离婚吧,还不影响她二婚再找个男人过。   赵德娣快被他气死了,那是人话吗?   她一个要工作没工作,要长相没长相的,离了他还怎么活?!   她所有软肋都被蒋向嵘捏在手心里,只能收拾收拾继续给他家当牛做马。   外面有人敲门,蒋向嵘坐在饭桌前头也没抬,“去开门,看看谁来了。”   赵德娣忙到现在连口饭都没吃,刚想坐下快点吃两口就又被他使唤,气呼呼地踹开椅子去开门,一开门见是她妈李凤华,原本苦哈哈的神情立马就变了。   她没好气道,“你来干啥?”   李凤华也气不顺,但身边就这一个闺女了,好歹嫁给面粉厂厂长,怎么说也比赵梅梅招呼不打跑到边疆好。   就难得地低了头道,“妈来看看你。”   赵德娣其实早想跟她妈联系了,尤其在这个家里过得那么憋屈,早想让她妈给她做主的,只是当初两人撕破脸,撕得太难看,一直拉不下面子来。   听她这么说就打开了门道,“进来吧。”   蒋向嵘见丈母娘来了,就叫两个儿子回屋去,还给李凤华泡了一壶热茶,反正表面那一套做的十分足。   李凤华十分受用。   跟姑爷问了好,问了问工作近况之类的,话题就转到赵梅梅身上来了。   她提到赵梅梅就难过,“她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么,怎么能帮她瞒住我,让她跑兵团去了。她现在不知道有多后悔,见天就给我写信,过得可苦了……”   赵德娣真以为她妈想她才忍不住过来的,说来说去竟然还是为了赵梅梅的事。   赵梅梅的信她自然也收到了,但她当初迫不及待送走赵梅梅,就是让赵梅梅远离他们小家庭的,怎么可能再把她弄回来?   她脸一下就拉下来了。   李凤华还在说,“她到底一个小姑娘,没见过啥世面,去了那边吃也吃不饱,睡也睡不好,每天开荒下地不说,那边还有吸血咬人的蚂蟥,她要回不来就完了。”   她看向蒋向嵘道,“向嵘,你给想想办法吧,让她招工回来还是咋地回来,想想办法吧。”   赵德娣瞪了蒋向嵘一眼。   就是她不瞪,蒋向嵘也不会随随便便答应丈母娘这要求啊。   他觉得好笑,那个小姨子他当初劝也劝过了,人家不留在城里,非要跑边疆去,现在觉得苦又想回来了?   有那么容易吗?   招工名额又不是批发大白菜,哪是他一句话说有就有的,再说那小姨子也没长得国色天香到让他值得上下跑腿打点的份上。   他懒得应付,直接站起来道,“德娣,陪你妈坐坐,我先休息去了。”   李凤华一下急了,“向嵘你别走啊,你真的得帮帮我家梅梅,我跟你们说,赵菀香嫁人了,嫁的男人就是梅梅她们队上的一把手连长,你们说说,梅梅在他们手底下能有好日子过吗?!”   蒋向嵘眉头一皱,折了回来,“你说什么,赵菀香找到了?!”   赵德娣一看他脸上的那个神情就生气,忍不住问,“咋地,你不会还想着赵菀香吧?!”   蒋向嵘都没有否认,反而一连串地问李凤华,赵菀香怎么跑到那边,又是怎么嫁给那个连长,那个连长有什么底细。   李凤华也没想到他那么关心赵菀香,被问的有点懵,断断续续讲了来龙去脉。   蒋向嵘仰头靠在椅子上,一副失魂落魄。   赵德娣这次真的跟她妈撕破脸了,气得眼泪都往出流,“还以为你终于想起来关心我了,结果倒好,为了赵梅梅来的。我告诉你,当初赵梅梅为了能去兵团,都勾搭到我男人身上了,她还有脸让我们再把她弄回来,告诉她做梦去吧!”   她往出撵李凤华,“你以后都别来了,你说你来了能干嘛,好事没有,坏事一箩筐,哪天我跟蒋向嵘要过不下去了,一准就是你捣的乱,到时候你养我还是咋地,你咋就这么见不得我好了!”   李凤华被她骂得也懵,赵梅梅怎么会为了去兵团勾搭蒋向嵘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说蒋向嵘勾搭梅梅还差不多,男人不都那个样儿么,见到个好看点的小姑娘就想动手动脚,尤其蒋向嵘这种老男人。   可她看见赵德娣在哭,又气愤又委屈,就好像赵梅梅真的那么做过,由不得她不信。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德娣……”   赵德娣直接推她出门,哭着甩下话,“别认我了,你就认你家梅梅,以后等她好好孝顺你吧!”   说着就关上门。   李凤华脑子里都乱了,她都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干了些啥,就像流年不利似的,到吕枝梅家没讨到好,到自家闺女这里又没讨到好。   她胸口疼,扶着墙壁才慢慢往回走。   赵德娣一送走自己妈就回去骂蒋向嵘,“你算什么男人,招惹我又招惹我妹,到头还想着赵菀香,陈世美也没你这么多情!”   蒋向嵘这次什么都没说,心里还想着丈母娘说的话,赵菀香嫁人了。   他倒不是说对赵菀香有多大感情,就是突然知道她嫁人,还嫁给军官,就觉得意难平。   他以为她跑出去,将来活不下去早晚回来呢。   到时候说不准有多嫉妒赵德娣替她嫁给他,能吃香喝辣,过得比别人好。   结果呢,居然前脚逃婚,后脚就嫁人了……   ###   三连的稻子经过所有人的辛苦努力终于入了仓,收成比往年翻了倍,队里让食堂做了白花花的大米饭,做了水煮鱼和泥鳅犒劳大家,还告诉大家,当天上级领导还会过来慰问,队里会安排演出节目,晚上就放电影。   所有人喜气洋洋跟过大年一样。   就在这时候,沈奉那个老领导的夫人,打来电话叫赵菀香赶紧过家里一趟,说上面有领导,想问问她继妹的事。   她继妹?   赵菀香有点意外。 第31章 (一更)   赵菀香接了电话打算过去一趟。   沈奉队里还有收尾工作要忙, 她让人带个口信说一声,然后找人套了辆牛板车送她到军区大院。   牛板车还没出驻地,沈奉骑车从后面追上来了。   赶车的赶紧停车。   赵菀香抓着车辕问, “沈大哥你怎么来了, 要去镇上吗?”   沈奉不说话, 支好车走过来,俯下身伸出两条结实的胳膊, 搂住了她的肩背。   他说道, “下来。”   赶车的大爷也在,赵菀香怪不好意思, 赶紧埋头扶住他胳膊,被他半搂半抱地带下了牛板车。   赶车的大爷脸上褶子都笑得堆出来了,问道, “沈连长送媳妇过去?那我先回去?”   沈奉点了下头,让他回去, 然后扶着赵菀香坐在自己车大梁上,看她坐稳了抓紧了, 跟着跨上车, 掉头往回骑。   赵菀香忙道,“沈大哥, 我去军区大院找吴大姐的,先不回队里。”   沈奉反问, “忘记答应我的?”   赵菀香跟吴大姐, 也就是沈奉老领导的夫人吴书慧, 关系好,之前每个休息日,两人总要见个面。   自从赵菀香怀孕后, 沈奉不许她去了,怕路上颠簸动了胎气。   赵菀香当初也是答应了的。   此时听他这么问,还专门跑过来把自己堵回去,不禁失笑,“这次是有事的。”   她说了上面领导找她了解继妹的事。   沈奉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一点都不奇怪,也没什么好关心的,骑车到了通讯部,才放她下来。   他道,“你身子重不方便过去,我帮你回个电话。”   赵菀香如果不是不好回绝,确实也不想跑这趟,见她沈大哥出面,忙跟上进了通讯部。   沈奉进去就叫人往军区大院拨号找吴书慧大姐。   电话通了,他接过来说了三言两语就挂了电话,转头对赵菀香道,“菀香你回家等着,吴大姐赶中午过来。”   他还有事匆匆走了。   赵菀香挺着肚子回了家,把房后面泡在凉水里面的西瓜拿出来,切好摆了盘,把家里收拾了收拾,外面就有人喊,“菀香?”   赵菀香出来见是吴书慧吴大姐来了,好几个干部正围着她。   吴书慧看到赵菀香,就冲干部们摆手,“好了你们都忙去吧,我找菀香老师有点私事的,可不是下来视察工作的。”   干部们笑着走了。   赵菀香请吴书慧进门,家里只有她们两人,就不再拘束。   赵菀香递过一牙西瓜,刚想问怎么就她一个人。   她以为那个想了解情况的领导家属也会来。   吴书慧就开了口道,“我知道你身子重不方便往外跑,当时打电话的时候旁边有人在,没好意思多讲几句。也幸好你家沈奉打电话过来了,不然你过去就是‘三堂会审’,我都不好先安顿你几句。”   赵菀香就奇怪了,“到底谁啊?”   吴书慧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然后解释道,“家里没人了,就留下那一个儿子,结果前几年战场上没了一条腿,上面首长们都很关心他婚事,年前的时候就在关注底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赵菀香点了点头。   吴书慧察觉到点什么,问道,“你跟这个继妹关系怎么样?”   “不怎么样。”   赵菀香也没隐瞒,“不过,我跟沈大哥观点一致,不管我跟她当初在那个家庭里有多少私人恩怨,只要她跟所有支边青年一样,是怀揣着建设边疆的梦想和革命信念来到这里做奉献的,我们是欢迎的。”   吴书慧若有所思,随后有点后悔道,“我这么跟你说吧,首长们选来选去,确实看中你这个继妹了,不为别的,主要还是因为她跟你有关系。”   “?”   “这都怪我跟我家首长,我家首长喜欢沈奉这你知道吧,他经常三句话不离沈奉,说沈奉这好那好,那我就配合他啊,说确实好,人家娶的媳妇儿更好……哎你别笑,我跟你说正经话的……”   赵菀香笑得不行,忍了忍才忍下去,让她继续。   吴书慧道,“你跟沈奉确实好,尤其感情好,我们有时候说起来也是无意的,结果正好其他首长们找人选,就说要是给找个沈奉媳妇儿这样的再好不过了,还问你有没有姐姐妹妹之类的,当时我说了没有,以为这事就算了,没想到上面这次调查出来你这个继妹,直接就把人选定了,今天下午来你们队里慰问,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过来相人的……”   吴书慧想想赵菀香本来跟她这个继妹没有感情,只是机缘巧合进了一个队里,现在却因为她和她家首长的宣传,沾上了赵菀香的光,将来如果真的嫁给战斗英雄,那可是团级干部夫人了,压赵菀香一头,让赵菀香作何感想。   她越想越不舒服,“菀香……”   赵菀香示意她吃西瓜,表达了自己态度,“这种事谁都说不来,缘分到了也拦不住,首长们既然选定,就让咱们战斗英雄先相中再说吧。至于跟我了解赵梅梅,我看没有必要的,我跟她确实是没有感情的,也没有什么关系,更没有什么好说的,她要真嫁给战斗英雄了,那也是她自己的造化。”   吴书慧最后只好点头,“行,那就这样,完了我告诉他们,就不让他们再过来找你了。”   赵菀香送她出去。   下午快到傍晚的时候,队里所有人拿着小板凳或者马扎都集合到了橡胶林外的空地上,空地前面是表演舞台,表演舞台后面挂着庆祝三连大丰收的横幅,前方布置着主席台。   沈奉赶首长们过来之前,回家换干净衣服,再洗漱一下。   赵菀香也在换衣服,想想首长们过来,穿便装不太好,就换上那身黄军装。   她人瘦,军装宽松,裤子不系腰带刚刚好,只上衣撑了起来。   沈奉回来看见,问她,“紧么?”   赵菀香摇头,“还好。”   沈奉,“那你蹲一个试试。”   多损呐。   赵菀香噗嗤笑了,“我又不用蹲着,我坐着不行吗?”   沈奉眼里渗出笑意,“那你坐下我看看。”   赵菀香找了条小板凳坐下。   沈奉洗了把脸,手也洗净了,半蹲在她面前,伸手上下摸了摸她有些绷着的肚子和腰身道,“紧,坐久会不舒服的,别穿这身,换回你原来的衣服。”   赵菀香不,坐在了椅子上,反驳道,“我待会儿坐椅子的,这样就没事了。”   沈奉点头,也行,待会儿把椅子给她搬过去。   他想着,边脱了上衣。   赵菀香在他正面坐着,视线停留在了上面。   沈奉脸色微赧,大概脱都脱了,不好再掩饰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只能默默背过了身,慢通通地去脱裤子。   赵菀香很快看到了他结实的臀大肌,好翘啊。   她舔了舔唇道,“沈大哥,你身上有汗,我帮你擦擦吧。”   “……不了,不早了。”   “那我帮你系皮带吧。”   赵菀香走了过来,两只手臂从他后面绕到前面,手指顺着他腰上挂的皮带摸到了前面扣头上。   沈奉没回头,只露出两只红红的耳朵。   那么快就有反应了。   赵菀香往紧了系腰带,脸贴在他裹着军装的后背上,轻轻嗅着他身上的汗味道,“沈大哥,现在胎稳了,晚上不要憋着了。”   沈奉似乎想给自己找回些面子,哑声道,“怕你受不了。”   赵菀香绕到了他前面,看着他早就涨红的脸,仰起也有些发烫的脸失笑道,“你轻点就好了。要不然总这样不好。”   她碰了碰下面。   沈奉最终红着脸应了,“嗯。”   沈奉出去的时候帮赵菀香搬了椅子,问起吴书慧之前来的事。   赵菀香简单说了说。   沈奉默了一瞬,突然从后面握住了赵菀香的手,低着头小声道,“沈大哥将来也帮你挣个团级干部的夫人头衔。”   赵菀香愣了下,随即笑开。   原来她沈大哥怕赵梅梅嫁给战斗英雄,给她长不了脸了,她不高兴。   她点头,打趣道,“好啊,那我就等着搬进军区大院了。”   沈奉看她毫无芥蒂的笑,松了口气。   首长们来了,沈奉过去招待。   赵菀香跟业余宣传队要了份演出名单,坐进了人群中。   范红英搬个小板凳坐在了她身旁,问道,“赵梅梅报了节目?”   赵菀香往后翻了下,看见赵梅梅名字,点了下头,“报了。”   “单人演出的吧?”   “嗯。”   范红英不高兴了,“大收割还没开始,她就病倒了,一结束就好了,这哪是病了,是犯了懒。之前还闹着死活不去宣传队了,宣传队这次排了大合唱和集体舞都没喊她,结果现在又冒出来要表演,你知道为啥嘛?”   赵菀香笑了笑,“为啥?”   范红英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因为组织上要给个战斗英雄找对象,今天首长们下来了,她想表现!”   赵菀香揉了揉她脑袋,稀奇道,“这你都知道?”   “怎么不知道,小道消息可多了。”   可谁也没像赵梅梅那样,那么有企图心。   范红英挺看不上眼。   赵菀香问她,“那你呢,你就不想找个战斗英雄?”   范红英摇头,有点脸红,“……我以后要回父母身边的。”   赵菀香凑在她耳边道,“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要互通情报,要抓紧,要注意政策……”   范红英闹了个脸红。   队里不让谈对象,但大部分支边青年都是少男少女,异性之间正是产生好感的时候,环境艰苦加上背井离乡,很容易走在一起。   但队里管得相当严,很多人偷偷递纸条的时候,就从政治领域挪用一些词汇,什么“走到一起来”“互通情报”“抓紧”之类的。   就算被指导员抓到了,也不会往其他方面想。   结果赵菀香居然知道。   范红英本来跟她关系好,更不知道怎么装下去了。   赵菀香轻轻点了下她鼻子道,“这都你们沈连长跟我说的。”   范红英,“……!”   赵菀香继续道,“你们沈连长也不是不许大家谈,只是一旦谈开,难免做了没法控制的事,到时候男同志没事,受伤害的还是女同志。”   范红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知道。”   赵菀香点到为止,不再说了。   那头沈奉带着首长们过来了,首长们坐下之前跟大伙儿打招呼握手,大伙儿也是热烈地回应。   沈奉的老领导跟沈奉说了什么,他回头冲赵菀香招了招手。   赵菀香穿过人群来到他身边,几个首长都打量向她,点了下头。   赵菀香笑着点头致意。   沈奉叫她坐在了自己身边。   演出开始,宣传队的队长报了幕,首先表演的是大合唱。   沈奉时不时跟首长们介绍台上的人和队里一些情况,回头见赵菀香坐得一板一眼,安抚地拍了拍她后背。   “放轻松点。”   他道。   赵菀香笑了下,放轻松是不能了,坐着的不少革命老前辈。   赵梅梅的表演在最后压轴,独唱独舞《一个美丽的地方》。   她比刚来的时候瘦了一圈,皮肤也晒黑不少,但脸上好像抹了东西,看着白白的,一身军装掐着细细的腰,胳膊细,腿也细,跳起舞就显得优美,全程精神充沛感情饱满,表演结束就获得所有人的鼓掌。   首长们互相议论,“是她吧?”   问到了赵菀香这里,沈奉替她应道,“是我们队里的赵梅梅。”   首长们表示要去后台慰问演出人员。   赵菀香跟上,看到了那位年轻的战斗英雄,国字脸,高鼻梁,表情很严肃,有一条裤腿是空的,拄着拐杖不用人扶。   他察觉到赵菀香视线,侧过脸冲她点了下头。   沈奉看到,看了赵菀香一眼。   赵菀香快走几步,到了他身边,他伸过手牵住了她。   一群人来到了后台,说是后台,只是一块幕布挡在前面,后面搭了几个简易的草房。   演出人员知道首长们过来慰问,连脸上的妆也没顾上擦洗,已经都站好了。   首长们一个个握手过去,鼓励几句,表扬几句。   到了赵梅梅那儿的时候停下来了,有人问,“多大了?”   赵梅梅眼睛扑闪着,面颊有点红,但还是用嘹亮的嗓音回答道,“三月份过了二十生日,我二十岁了。”   她很擅长博得长辈们喜欢。   说话的时候有种不知道世故的天真。   首长们笑起来,然后道,“跟我们战斗英雄也握个手吧。”   赵梅梅还没反应过来,一只带着薄茧,厚实的大手就伸了过来。   她看向对方,脸上的表情差点崩了。   刚才领导们在底下观看表演的时候,她就观察过今天到底是哪个过来相对象,隔着一段距离还跟眼前这个男人对上过视线。   对方国字脸高鼻梁,虽然长得比不上沈连长那种美男子,但放在普通人里也算不错了。   来的人里,也就这个年轻。   她猜到相对象的人是这个,还偷偷看了他肩上的肩章,心里顿时心花怒放,大着胆子看了他好几眼,他当时好像脸都红了,但也没移开视线。   赵梅梅当时就预感稳了。   可她怎么也没料到,对方……是残疾人。   怎么会这样?   她已经降低标准,哪怕人长得不怎么样也认了,可从来没想到要嫁给一个……   她顿时焦虑不已,迟疑了一下才握住对方的手,说道,“你好。”   对方默了一瞬,收回手,说道,“辛苦了。”   首长们带着战斗英雄继续慰问别人。   赵梅梅看着那个微微佝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但想想失去这次机会就只能继续在这里受罪,还被赵菀香压一头,就挺胸抬头,脸上挂起标准笑容,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   慰问结束,领导们走了。   沈奉把人送走的。   他回来后,赵菀香问他,“怎么说,相对了吗?”   沈奉点头,“相对了。”   赵菀香倒是没有意外,战斗英雄看赵梅梅的眼神挺有好感的。   结果沈奉话题一转,说道,“进展快的话,最迟明年咱们该跟老会计家贺喜了。”   “???”   赵菀香一头雾水。   老会计家要办事?   可没听说他家哪个闺女谈了对象啊。   沈奉过来揉了揉她脑袋说道,“战斗英雄相对他家老大了。”   赵菀香懵了下。   沈奉解释道,“你那个继妹心术不正,觉得所有人像傻子一样看不出来她想什么,她今天唱歌舞蹈表现的都挺好,可不该瞅着人家一个大男人一直看,看也就罢了,别看的时候表现得多深情,转头看到人家没了一条腿就退缩了。”   沈奉提到这个就来气,“今天来的都是什么人,上过战场的老前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那些小把戏。”   赵菀香还是有点懵,当时首长们各个带着笑脸,赵梅梅表演结束的时候,不还问她那是赵梅梅吧,一点没表现出不悦。   她问,“首长们这么说的?”   “没人说。”   沈奉摇头,“心里知道就行了,主要还看战斗英雄的态度,他要喜欢,姑娘没多大问题,谁也不会拦。只不过他走的时候说了,对老会计家老大有好感,因为她握住他手的时候,他感觉很温暖。”   看来战斗英雄感觉到赵梅梅的敷衍了,才会改了心意。   一个不经意间很小很小的细节,可能让人瞬间感动,也可能让人瞬间厌恶。   赵菀香猜测,战斗英雄可能正是因为身残,才会从细微之处敏锐地感觉到来自不同人的真诚和虚伪。   老会计家的大闺女叫霞芬。   赵菀香知道没赵梅梅什么事,突然乐了,“霞芬知道人家对她有好感了吗?”   沈奉见她笑,脸上的严肃就绷不住了,带着一丝笑意道,“知道了,她太突然,要考虑考虑的。”   赵菀香点头,觉得这样是对的,这个年代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所以在交往之前,一定要考虑清楚了。   外面在放电影,夜幕下人群喧闹着,有人突然敲响了门。   赵菀香问,“谁?”   “……我,赵梅梅。”   估计找不到地方问情况,连电影都没心思看,就耐不住跑到这里来探口风的。   赵菀香要去开门。   沈奉拦住她,“你别见她了,我来吧。你到后面把衣服换了,咱们待会儿看电影去。”   他说着紧了紧腰上的皮带,走了过去。 第32章 (一更)   队里放电影, 前面拉扯着一块幕布,十多米的地方架着放映机,附近空地, 树上, 草垛上挤满了人, 在这个物质条件匮乏,文化生活单调的年代, 放电影足够让所有人无比亢奋。   整个队里也只有赵梅梅无心凑那个热闹。   战斗英雄到底有没有相中她?   她感觉相中了, 觉得自己的直觉绝对不会出错,可首长们都走了, 队里都放开电影了,怎么组织上都没人过来找她?!   她原本志在必得,随着时间的流逝, 越来越焦躁,抓心挠肺, 这时候恨平时把姿态放得太高,导致身边都没个可以商量事情说心里话的小姐妹。   她越想越难受, 不知不觉来到了赵菀香门前, 赵菀香作为队里一把手的爱人,知道的信息肯定很多。   她顾不上其他了, 鼓起勇气敲了门。   “谁啊?”   里面传来了赵菀香温和的声音。   赵梅梅忙应了声。   屋里一片安静。   她紧张的直攥手指,随后听到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她忙道, “菀……”   一句菀香老师还没说完, 就被门内男人高大的身影,严肃的面容镇住了。   男人声音淡若流水,“有事?”   赵梅梅光想着赵菀香家里亮着灯光肯定有人, 万万没想到连长在,还是他开的门。   她最初对这个连长动过心思,动得心思还不是一点半点,主要这张脸太好看了,包括身高气质都很完美地吻合她所有喜欢的点,但这个连长严肃严厉不苟言笑,积威很重,放眼整个队里也没人敢在他面前乱来。   她还听说过队里原先有家农场老职工,家里闺女喜欢这个连长喜欢得中了魔怔,千方百计想嫁给他,甚至不惜诬陷,栽赃陷害,结果诡计被拆穿,一家人不是坐了牢就是被下放进行再教育,可以说下场十分凄惨。   赵梅梅好歹长着脑子,天生就知道什么叫趋利避害,加上自从到了这里,每天不仅劳作任务重,还要排练演出,心里就算有再多想法也淡了,更别说站在这个连长面前的时候,就先被他的威严吓破了胆。   她本来一个机灵的人,说话都坑坑巴巴了,“连,连长。我,我找菀香老师……”   “她不方便,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   沈奉脸上没有什么好恶,但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   赵梅梅不禁头皮一紧,脑子里原本想好的话都乱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点头绪,“我,我就是想问问首长们和咱们的战斗英雄,对我的表演满不满意。有,有没有什么意见,有的话我好改进……”   “没有。”   沈奉两个字打断她。   “……”   赵梅梅愣了下后急了,一连串地发问,“战斗英雄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吗,他不是来相对象的吗,他相中了谁?”   沈奉语气严肃道,“赵梅梅同志,这些都是跟你毫无关系的事,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他耐心耗尽,回头问赵菀香衣服换好没,随后就带妻子出门看电影。   赵梅梅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留在原地,脑海里反反复复回响着他那句“跟你毫无关系”。   跟她毫无关系?   怎么可能跟她毫无关系。   战斗英雄明明相对她,她将来要当团级干部夫人的,怎么就跟她毫无关系了?   赵梅梅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究竟哪里出了问题,直到几天后突然听说老会计家大闺女跟战斗英雄开始处对象了。   赵梅梅整个人都炸了,她见过老会计家大闺女,不就是会点裁缝,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段没身段,当初进了宣传队排练集体舞的时候,那胳膊腿硬得跟棍子一样,跳舞别提有多难看,唱集体歌的时候更是五音不全。   战斗英雄没相上她,反而相了那么个女的?!   赵梅梅不信。   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她突然想到赵菀香,赵菀香当初死活不肯认她这个继妹,这几个月以来也跟她把关系划分的很清楚,她们之间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可赵菀香真的就这么放过她了?   赵梅梅不信,这也是她一直以来就算实在撑不下去也咬牙坚持,尽量安安分分的原因,就是不想给赵菀香落下整治她的把柄。   但是就算她不落把柄,赵菀香就没办法对付她了吗?   好比这次战斗英雄相对象,人家相对她了,赵菀香说她几句坏话,事情是不是就黄了?   赵梅梅越想越不寒而栗,赵菀香想要偷偷针对她太容易了,根本不用费尽心思,只需要三言两语就足够让她错失离开这里过上好日子的机会。   她一直记得赵菀香惺惺作态地说过,会关注自己的改变和成长。   她把那当做赵菀香的警告,视为悬在自己头顶上的一把刀,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着,却万万没想到那把刀已经悄无声息地落下来了,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砍断了她最后一丝奔向光明未来的希望!   她受了这么多苦,还处处避开赵菀香风头,结果就换来这个结果吗?   她不甘心。   ###   队里种上玉米的时候迎来了秋天,其他队等着田里稻子成熟收割,秋末的时候其他队又忙着给田里放水种土豆蚕豆,三连反而到了农闲的时候,平时除了每三天一次的割胶,就上山开荒种植橡胶树。   天气渐渐转凉,赵菀香肚子大了一圈,孕吐已经完全消退,但是随之而来的身体负重感也越来越重了。   什么尿频,小腿抽筋,腰酸背痛都来了。   沈奉也有了新的任务,每天帮她倒尿盆,捏胳膊捏腿。   为了让妻子摄入足够的营养,频频去镇上买鸡蛋,跑山上打野兔。   这天又从柜子里悄悄翻出几年前吕枝梅给他做的一身毛呢制服,打算找人转手卖了,凑点肉票和钱。   赵菀香刚好回来看见了,问他,“沈大哥你找什么呀?”   沈奉忙把衣服塞回去,关上柜门道,“不找什么。今天这么早回来?”   “今天礼拜五。”   队里小学礼拜五放学早,他是知道的,怎么突然犯糊涂了。   赵菀香不由看向她沈大哥,见他目光闪闪烁烁的,脸上还有点红,就知道他刚才肯定背着她在鼓捣什么。   她看了一眼他背后挡着的柜门,笑嘻嘻地走了过来,然后趁他不防备的时候一把打开了衣柜。   一套原本压在柜底的毛呢制服掉在了地上。   沈奉忙去捡。   赵菀香一头雾水,“沈大哥,这你翻出来的?你把它翻出来干嘛?”   她知道这套衣服的来历,是她沈大哥当年在部队的时候,她婆婆吕枝梅专门给他做的。   毛料虽然容易遭虫蛀,但是牢固性强,做成衣服特别挺括,只是价格昂贵,还需要用不少工业券供应,算是奢侈用品,一般人家很少穿。   她婆婆吕枝梅当时做这身衣服,花了足足一百多张工业券,一百多块钱,就是为了让儿子天冷的时候穿上既保暖又好看。   只是沈奉自从调到西南省兵团,一年四季天气没那么冷,真正用到毛料衣服的时候也到了冬天,这身衣服平时除了她时不时晾晒一下,通常不往出拿。   他突然翻出来想干嘛?   赵菀香想到一个可能,脸上的笑意消失了,随即就问,“沈大哥你不会想把衣服卖了吧?”   沈奉折叠衣服的动作滞了下,知道继续瞒下去只能撒谎,便想了想说道,“这衣服现在用不着,转手让给别人,还能倒腾点钱给你买点营养品和肉。”   “……我不要营养品也不要肉。”   “你有孩子,得补充营养。”   沈奉这话十分笃定。   赵菀香都不知道她沈大哥怎么就那么肯定她需要补充营养,事实上她吃得已经够好了,除了自己偷偷补充吃喝,她沈大哥拿到补贴就给她买麦乳精,精细粮,买肉,还时不时打回只兔子换口味。   她怀的孩子比何大姐的月份小,可肚子比何大姐的只大不小。   这都是补上营养的功劳。   她沈大哥还要怎么给她补充营养啊,非把她养得又白又胖又圆嘟嘟的才行吗?   赵菀香想到这里就忍俊不禁,把那身毛料衣服叠起来放了回去,一锤定音,“这衣服不许动,这是妈专门做给你的,以后就算你不穿了,将来也能当个念想。我说了我不需要再怎么补充营养了,再补,肚子就更大了,再过几个月生的时候可辛苦了。”   她关好柜门,掉过头来问,“沈大哥你想我生孩子的时候比别人还要痛苦么?”   沈奉没想到这个,刚抬起胳膊想揽她过来,跟她再商量一下,外面突然传来大花的哭喊声,“菀香姨,菀香姨,我妈要生了!”   赵菀香听到这话脸就白了,何大姐还不到八个月,怎么就要生了?   她见沈奉站起来往外走,赶忙跟上。   大花哭着跑进来的时候被门槛绊倒,扑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   沈奉抱她起来问,“你妈在哪儿,你爸呢?”   大花哭道,“菜园子里,我爸不在家。”   沈奉放下她往出走,交代赵菀香,“找个人叫卫生员过来,你在家待着等我回来,别出来了。”   他前脚走,赵菀香后脚就出门找人,让人赶紧找卫生员,把老张也叫回来。   赶上中午时分,院里人多,一听何大姐要生,赶忙去卫生所找人的找人,找老张的找老张,剩下的人有的去了菜园子帮忙,有人烧起了热水,方便何大姐生产的时候用。   赵菀香拉住大花问,“你妈什么情况?”   大花道,“流血了。”   不会早产大出血吧?   赵菀香想到这个就一阵头晕目眩,缓了缓后拉上大花到通讯部,给吴书慧吴大姐打电话提前说一声,万一不行要带何大姐到军区总医院去。   吴书慧那边应下。   赵菀香再折回来,远远就见一群人叫嚷着,抱着何大姐进了屋,找来的卫生员也进去了,她一路小跑回去,到了何大姐家闹哄哄的门口。   沈奉迎面出来,显见地发了怒,冲着门口挤着的人群,语气严厉道,“老张有没有找回来?!”   他衣襟上蹭了一大块血迹,一只袖子上也是。   赵菀香看见了,眼前一黑,身子就往前栽。   七八双手将她扶住了。   沈奉紧跟着也扶住了她。   赵菀香眼里已经掉下泪来,抓住他胳膊问,“人怎么了?”   “要生了。”   沈奉不知道该怎么说,心里难过,又怕她情绪失控动了胎气,想带她离开这里,却一身血迹不好近身。   赵菀香指甲都嵌到了他肉里,几乎吼道,“快送医院啊,送军区总医院。”   “好,好,马上。”   沈奉忙不迭地安抚她,叫人赶紧赶马车过来。   卫生员没一会儿两手血跑出来,着急忙慌道,“不行,我弄不了,产妇一直流血,赶紧想办法送医院吧,要不然人就没了!”   两个车倌这时候赶着马车到了。   沈奉叫人把何大姐拿被子包裹好,送到车上。   何大姐被人又抱又抬着出来的时候,赵菀香看到她被子外面露出来的一张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睛也紧闭着,仿佛生死未卜。   她悲从中来,差点放声大哭。   老张还没找到,沈奉要跟马车一起走,顾不上身上血迹,紧紧抱着她,安慰她,“菀香,这时候你不能出事,带着大花在家好好待着,保证不给沈大哥添乱,等着我回来,你知道吗?”   赵菀香点头,强忍着站稳了,忽然想起什么,拽住他袖子道,“血,何大姐肯定需要输血,医院不一定有血库,你多带人过去……”   沈奉应下,交代其他人也坐马车往医院走。   这时候有人喊赵菀香,“菀香你快过来,何大姐睁开眼睛了,她有话跟你说——”   马车即刻要走,何大姐也耽误不得。   赵菀香生怕变成永别,忘了沈奉刚才的交代,叫大花上马车,自己也赶紧爬了上去。   沈奉来不及阻止,只能尽力护住她腰身,把人带到了何大姐身边。   马车驶动起来,车轮发出笨拙的辘辘声,到了通往外面的泥土路上,加速前进起来。   赵菀香在颠簸中俯下身,看着何大姐苍白的脸,问她,“何大姐,你说话,你想跟我说什么?”   何大姐费力地睁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清楚是谁,挣扎地伸出胳膊来,嘴里发出虚弱的声音,“菀香……”   赵菀香在半空中握住她干瘦的手,眼泪滚落下来,有的掉到了木板上,有的掉到了她脸上。   何大姐恍若未觉,嘴里喃喃道,“我知道你喜欢大花,万一……你替我养了她好不好?”   大花在一旁哭得泣不成声。   赵菀香把大花按到自己怀里,也止不住眼泪模糊,但她不愿意答应,她道,“你不要说胡话了,你得好好的,进医院就安全了,你要撑住,以后咱们一起养孩子……”   队里,老张姗姗回来。   他带着小虎子上山去了,他看到沈奉打野兔给媳妇儿补营养,也想着碰碰运气给何大姐和两个孩子找口肉吃。   可哪有那么容易。   山上真那么多东西,所有人也不用指望地里那点粮食,经过猪圈,看着猪就馋得流口水了。   他没打到兔子,只挖到一些野菜。   下了山还没走进驻地,远远就有人喊他,“指导员,指导员!”   老张,“?”   “回来,快回来!”   “你老婆出事了!”   他老婆出事了?   他老婆能出什么事,他走的时候不还说晚上吃蔬菜盒子,要到菜园子里摘菜去吗?   老张心里嘀咕着,这时候不知道谁喊了震耳欲聋的一嗓子,“大出血,人快没了!”   那声音在山间回荡,经久不息。   老张头上就像被狠狠敲了一棍子,一阵眩晕,紧接着连小虎子都顾不上,撒腿往回跑。   他赶到医院的时候,沈奉正组织人手验血。   他满头大汗,问,“我老婆呢,我老婆在哪儿?”   沈奉扭头冲他胸口抡了一拳,绷着脸道,“生产室。”   老张被打得站立不稳,白着脸喘着气道,“他们说她大出血,是不是真的,过两个月才生,现在怎么会……怎么会生?为什么会出血,严不严重?”   护士出来问,“你们两验不验血?”   “验。”   沈奉一把拉着老张走了进去。   验血结果出来,产妇是A型血,队里来的十几个人里大部分是B型血,只有沈奉和老张A型血,还有两个O型血。   O型血可以给A型血献血,被当做了备用。   护士叫沈奉和老张先各抽400cc。   期间沈奉冷静下来,告诉老张,“早产了两个月,还碰到大出血,医生说要剖腹产,人能不能抢救过来另说。”   老张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嘴里反复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何大姐当初怀上就体弱,营养跟不上,加上苦重歇不过来,怎么就不会这样?!   老话说过了,女人生产要走鬼门关,何大姐还没走鬼门关,就先倒下了。   沈奉想到赵菀香越来越大的肚子,胸口郁积难受,转身走出了门。   赵菀香手里牵着抽噎的大花,扶着墙在走廊里站着,走廊尽头是生产室,门上挂的那道帘子掀起又放下,护士们进进出出,在里面上演着生死时速。   沈奉来了。   赵菀香抬起模糊的眼睛道,“沈大哥。”   她白着一张脸,眼睛都哭肿了。   沈奉心疼不已,过来搂住她腰身,额头抵在她额头上,轻声道,“会没事的。” 第33章 (一更)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两个小时过去了,除了偶尔护士出来拿药,产妇情况仍旧不明。   所有人都在煎熬中。   老张情绪濒临崩溃, 抱头蹲在了墙角。   赵菀香渡过最初的揪心, 反而平静下来了。   她知道里面如果有异常情况, 医院肯定第一时间让家属签字,现在没到那个环节, 说明情况还没到很坏的地步, 于是坐在走廊外面的长椅上耐心等待。   她抬头的瞬间,忽然见沈奉嘴唇发白, 想到什么,忙牵住他的手道,“沈大哥, 你过来坐,别站着了。”   沈奉之前始终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手指被她轻轻牵住,下意识反握回去, 随后坐在了她身边。   赵菀香摸了摸他发白的嘴唇, 轻声问,“抽血了?”   沈奉点了下头。   他看到她眼里泛上心疼, 忙安抚道,“不碍事。”   这时护士抱着一个襁褓出来了。   有人道, “孩子出来了?”   老张听见动静, 赶紧往起站, 忘了刚抽过血,眼前发晕,差点一头栽倒。   沈奉扶起赵菀香又赶紧扶住他, 几个人来到护士身边,纷纷询问,“男娃还是女娃?咋地没哭?”   “产妇脱离危险了吗,现在情况怎么样?”   “哭了,在里面哭了。”   很微弱就是了。   只是护士顾不上解释,一边抱着孩子往外走,一边安顿他们道,“是个女孩,2.2斤,现在要抱到新生儿科观察治疗,你们赶紧交钱去吧。产妇血还是没止住,仍然需要大量输血,你们想办法再找人过来抽血。”   老张这才反应过来,“我老婆没抢救过来?”   “还在抢救,需要一边输血一边手术。不然别说子宫,性命都要保不住了!”   护士加重语气,抱着孩子走了。   其余人赶紧按照护士说的凑钱,先把孩子安顿在监护室,打算再回去动员人过来抽血,把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何大姐救回来。   赵菀香自从怀孕后,就和沈奉成了月光族,两人每个月的补贴都补到了嘴里。   他两都掏不出多少钱,只能有多少出多少,跟大伙儿凑了二十块钱先递到老张手里。   老张去交钱。   其他人留下照看情况。   沈奉要回队里动员人抽血,不想把妻子留在这边煎熬,要带她一起回去。   赵菀香想想自己留下来也没什么用,于是带上大花一起回。   三个人回到队里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马车一停,附近的人都跑过来问何大姐和孩子的事。   沈奉草草回答几句,动员人们抽血。   赵菀香让人照看大花,随后回家煮红糖水,把家里剩下的鸡蛋都打进去,煮了一大锅红糖卧鸡蛋。   然后到何大姐家里,翻出何大姐之前给孩子准备好的小被子小褥子和奶瓶,连同大人用的床单褥子毛巾脸盆,勺子筷子铝饭盒,一起打包好。   她折回家里找钱和票证的时候,沈奉回来了。   他满头虚汗,脸色苍白,抽血之后的症状很明显。   他过来换身衣服,跟妻子打个招呼,等那边开来拖拉机就要走了,“菀香我……”   “等下。”   赵菀香打断他,先给他灌了一碗事先舀好的红糖卧鸡蛋,一边道,“何大姐和小孩子东西我收拾出来了,你们一起带过去,都用得上。”   沈奉点头,他一碗红糖卧鸡蛋下肚,身上顿时有了力气,脸上也有了几分气色。   赵菀香放下空碗,等他换好衣服后,把手绢包着的钱和票证塞进他手里,交代道,“把钱带上。”   “哪来的钱?”   沈奉下意识问,问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给妻子留做生产和坐月子的那笔钱。   当初他妈为了让他给菀香改善生活,汇过来一笔“巨款”,他用过一部分,菀香在羊城买结婚用品用了一部分,剩下的钱菀香非还给他,他在她怀孕后又交回来,让她留着生孩子备用。   沈奉捏着钱站着没动。   赵菀香看到他犹豫,说道:“咱们到时候不够用还能借,先紧何大姐吧。”   外面传来拖拉机的声音,有人连长连长地喊。   沈奉最终把包着钱的手绢塞到贴身口袋里,拎起她给何大姐和孩子打包好的那些东西往外走。   赵菀香把事先装好的红糖卧鸡蛋给他带上,跟着出来交代着,“沈大哥你就不要再抽血了,他们谁抽了,你让他们喝红糖水吃鸡蛋,你不能再抽了。你们饿了就去医院食堂打饭吃,何大姐要平安了,你就让人给我报个信儿。”   十几个人在拖拉机车斗里挤着,大部分是年轻的知青,见到他们连长出来,有两个赶紧跳下来接东西。   沈奉上去之前,轻轻拍了拍妻子后背,冲她点头,“我知道,你记得吃饭,晚上早点歇,不要乱想。”   他走后,老会计家的大闺女慧芬过来了,给赵菀香带来一碗吃的,上面还用一只碗扣着。   “菀香姐,你先吃饭吧,小心肚子里孩子饿了。”   慧芬说着,把上面扣着的那只碗拿下来,底下装着一碗菜,时令蔬菜里夹杂着肥肥的肉片,汤汁上面泛着油花。   满满当当、散发着热气的一碗肉烩菜,味道很香。   赵菀香现在特别容易饿,送走她沈大哥的时候就感觉胃里有点烧得难受,正打算找点吃的垫补一下,热气腾腾的饭菜就摆在了眼前。   她自然是想吃的,但想到谁家都少衣少食,怎么好意思吃老会计家这么好的饭菜,便道,“慧芬,你端回去……”   “菀香姐你快吃吧,肚子里孩子重要。”   慧芬着急忙慌地打断她,小声解释道,“这是我、我对象他们那儿的食堂打来的,我们下午刚好在一块儿……菀香姐你赶紧吃吧,我爸妈他们都吃过了,你不用不好意思的。”   她对象就是那位战斗英雄,她说起来的时候脸都变得红通通的。   赵菀香明白了原来这是战斗英雄专门补贴自己对象,让慧芬带回来改善伙食的饭菜,慧芬这个傻丫头却转头给她这个孕妇端过来了。   她不由感动,想着赶明儿炖了肉一定要给老会计家端一碗,便不再推辞,拿起筷子吃起来。   她忽然想起,“大花和小虎子现在在谁家?”   慧芬道,“在我家。他们吃饱了,我妈和我妹带他们早点睡下了。”   赵菀香放下心来,吃完的时候慧芬都帮她打好了洗脸水,洗漱后又在慧芬的监督下躺上了床。   她原本念着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何大姐和那个不足三斤的孩子,后来渐渐在慧芬的陪伴下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道睡到什么时辰的时候,眼前有点光,耳边朦朦胧胧传来慧芬的声音。   “连长你回来了,那我先回去了。”   “麻烦你了。”   ……   赵菀香迷迷糊糊睁开眼,爬起来时候看到有人在栓门。她一个激灵完全醒了,“沈大哥你回来了,何大姐怎么样了?”   “保住了,我走的时候已经住到病房了。”   沈奉在门口那里应道。   赵菀香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下了,她这次真的吓到了,也不是吓到,是很揪心,当时看到她沈大哥衣襟上都是血,意识到那是何大姐的血时,整个人就受不了了,她是当了母亲的人,她清楚的知道孕期出那么多血意味着什么,在医疗条件落后的这个年代,孕妇又会承受什么样的痛苦。   幸好没事了。   但赵菀香回想起那个场景时,内心不知道为什么又弥漫上那种不可受控的致郁感,心情一下跌了下去。   沈奉栓好门过来,见她坐在那里情绪突然低落,忙伸手揉了揉她面颊问道,“怎么了菀香?”   赵菀香回了神,摇头道,“没事。”   她又问了问那个孩子的事,沈奉敏锐地捕捉到妻子情绪上的变化,没提他过去的时候,老张怕花了钱,那个孩子早产,之后身上会出现其他病症的种种问题,正跟医院的人提出放弃监护孩子的事,只说道,“护士们都很用心,有她们时时刻刻监护,那个孩子会好过来的。”   赵菀香直觉没那么简单,但当脑子里一团乱麻的时候,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想这件事了。   她点了下头,默认了她沈大哥的说法。   她之前是合衣躺下不知不觉睡着的,就问沈奉几点了。   沈奉告诉她凌晨两点了,说完上了床,搂过她帮她解开扣子脱衣服。   他怀里暖暖的。   身体又那么结实强壮。   赵菀香贪恋他的拥抱和触碰,待在她沈大哥怀里,就好像小时候在母亲怀里一样,拥有了与生俱来的安全感。   她倚在他颈窝里,说起让她感到高兴的事,“你走的时候是不是让慧芬过来陪我了。”   “对,让她陪陪你,慧芬是个好孩子,做事让人放心。”   沈奉剥掉她身上的衣服,扯过被子覆盖上来,把她抱紧了,语气难得有点笑意。   像是满意慧芬有照顾好她。   但他才多大,也就比慧芬大五岁多,还叫慧芬“好孩子”。   赵菀香听他这语气也不禁笑了。   赵菀香是在三天后去看望的何大姐,到了病房门口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午人少,安静里只听到老张在里面低声说,“那个孩子当初被抱出来的时候我看过,这么大小,不足三斤,脸白白的几乎没有颜色,呼吸很微弱……何况还是个女娃。你也赶紧好起来吧,住院一天要六毛钱……”   他断断续续的声音里夹杂着何大姐低低的啜泣声。 第34章 (一更)   赵菀香正要敲门的时候, 何大姐在里面突然缓缓开口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想要娃了吗。”   “咱们家确实有困难, 那个娃在监护室每天要花钱, 早产身体太虚弱, 谁都说不准以后落下什么毛病还需要治,咱们家耗不起, 趁着现在还没有养出多少感情, 干脆……你住院补身体也要钱,钱还都是沈奉他们凑的, 再这样下去咱们还不起钱,也还不起大伙儿的情分……”   “还不起钱,还不起情分, 所以你羞愧难当,面子上过不去, 就想舍弃那个娃吗?怎么会没有多少感情呢,她明明在我肚子里一点一点长大的, 她是个女娃, 但首先也是我的孩子,身子掉下来的一块肉。不到三斤, 那么一丁点,你告诉我, 她为什么才那点分量, 为什么生下来不能像大花和小虎子刚出生时候那样, 躺在她母亲身边吃奶睡觉,要让护士日夜监护着,看她一天一天能不能活过明天?”   老张似乎难以回答, 选择了沉默。   何大姐笑了一下,“是因为我没补充上营养,是因为我干了太多活,没有保好胎,才把自己和孩子害到这个地步。”   “淑芬,别说胡话……”   “我没有说胡说,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脑子里从来没像现在一样清楚。我知道你这个指导员当的难,每回为了完成上面下达的生产任务,都得苦口婆心给大家做思想工作,费劲口舌劝慰那些撂挑子不干的人,自己还得起带头作用鼓舞人心……对,你是个好指导员,但就因为这样,你就心安理得地把这个家的重任全部都交给我,还一次一次地总对我说,我是指导员的老婆,我代表着你的形象,我要当好贤内助,我还要在妇女堆里当模范当榜样,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起到妇女半边天的作用……所以我哪怕刚怀上孕也当牛做马地忙前忙后,大收割为了超标完成任务,靠着一口意志拼命地干活,在稻田里累到腰直不起来,腿肿得走不动路,大喇叭里说何淑芬你真是好样的,你是所有妇女们学习的榜样,我晚上浑身难受地躺在床上睡不着觉,脑海里就会想起那些话,心里头总会泛上迷茫,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到底在为谁活,为了我自己,还是你所谓的面子和形象……”   “淑芬,你不要这样说,大家都困难,都是这样的……”   “大家都是这样的吗?除了我还有谁是这样的?别家女人怀孕的时候,你跟人家丈夫说要好好照顾妻子,要补充营养,要少干重活,道理你比谁都明白,可你只对我提出高要求,因为别人家的女人是人,你的女人不是人,她没有血肉之躯,她是钢筋铁骨。”   老张沉默了。   何大姐已经没有了啜泣,声音很轻,平静的让人绝望,“沈奉跟你一样是基层干部,他一样尽责尽力履行自己的职务,经常一身烂泥一身汗水地上山开荒下地犁田,每次两三点起床带领大家割胶,付出比所有人更多的体力活,可他什么时候要求菀香也那么做了?菀香没怀孕的时候,他那么忙都要尽力早点回家,怀了孕,又小心的跟什么似地护着,不让干重活,不让碰凉水,从结婚到现在,每天晚上只要在家,出来倒洗脚水的人一准是他,队里建了沼气池,他想着给老婆搭浴槽,队里大丰收,食堂做吃的,他想的也是先给妻子端一碗回去……为什么一样当男人,一样当基层干部,他不怕别人闲言碎语也要疼着自己妻子,而我只能为了你的脸面活,如今酿成的苦果仍旧需要自己承受……我躺在这里浑身难受,都没有看到过我的孩子一眼,不知道她能不能活到明天,健健康康地活到将来,你呢,你却在这时候告诉我,我们把孩子舍弃掉吧,不要欠人家的钱,不要欠人家的情分……你今天可以舍弃孩子,明天是不是也会舍弃我……你真的大公无私铁石心肠,真的好会在我心上捅刀,我真恨自己活过来,还要受你这样的折磨……指导员,大家都说有困难找指导员,我也是队里的一员,大家的指导员也是我的指导员,那我能不能拜托一件事,你今天能不能不要把我看做你的妻子,把我当做别人,当成一个身心千仓百孔,不知道自己孩子能不能活过明天的母亲,告诉我,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我求求你了指导员,你告诉我吧,我求你也像救别人一样救救我……”   ……   “怎么不进去?”   男人的手忽然搭上赵菀香肩头,轻声询问。   是沈奉,他带赵菀香来了医院,叫赵菀香先到病房看望何大姐,自己去医生那里了解过产妇和婴儿的情况才又过来的。   他话音刚落,门内一下安静了。   他看到妻子脸上神色不对,再看向房门的时候不禁若有所思。   赵菀香只匆匆解释道,“正要敲门。”   说着轻轻扣门。   老张来开的门,情绪收拾过,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纯朴的笑容,只发红的眼眶泄露了先前内心的不平静。   他一看到沈奉和赵菀香就热情地招呼道,“沈奉来了,菀香妹子也来了,快,赶紧先进来坐——”   赵菀香走在前面,一眼看到里面那张病床上躺着的何大姐。   她身子瘦成一把,埋在一团被子里几乎没有多少起伏,瘦骨嶙峋的一只手搭在外面,手背扎着针头在输吊瓶,做过手术起不了身,看到人来就从被子里伸出另一只手,说着,“菀香,来,过来。”   她脸上同样挂着没事人一样虚弱又欣慰的笑,要不是红红的眼眶和湿润的眼角无法掩饰,赵菀香一定以为刚才听到的一切都是错觉。   赵菀香内心无法抑制地酸痛,还没走到跟前,隔着一小段距离倾身过来,在半空中握住了她的手,“何大姐……”   眼眶也不由红了。   何大姐眼眶也红了一圈,但还是笑着说,“你说你大着个肚子过来干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了……”   “我来看看你。”   “这次就算了,以后不要来了,你也快生了,在家里好好养身体……”   两人说着话,沈奉把带来的水果和装着赵菀香在家里炖好的老母鸡的铝提盒放在了一边桌子上。   这是一个双人病房,房间很小,两张病床各自挨着两年墙,中间只隔着一个六七十公分的过道,另一张病床上散落着被子褥子,虽然没人,但地下横七竖八躺着行李和小凳子,导致人过来过去十分挨挤。   沈奉便出去了,把老张也一同叫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赵菀香和何大姐,何大姐还在说,“你们过来就过来,不要带东西,我不需要,真的,食堂里就有饭……”   她之前说是那么说,其实内心深处跟老张一样,想到欠着大伙儿的钱和情分就难受,难以安宁。   赵菀香却打开铝提盒,不由分说喂她喝汤,要她一定要接受这份好意。   她知道何大姐太要强,太要脸面,总想拿言语捍卫自己的一丝体面。她给大花和小虎子吃点东西,何大姐就迫不及待地想还回来,可是手里太窘迫了,只能一次次地感谢,直到生死尚难测定的时候,撑不下去了,知道她喜欢大花,就想把大花托付给她,跟上她过好一点的日子。   赵菀香能理解作为母亲的自私,但没法接受,因为她对自己肚子里的胎儿也有私心,可看何大姐现在这个样子又心痛。   她劝慰道,“你跟张大哥说的话我在门外都听见了,你也知道这次因为什么才到了这个地步,那就更应该好好爱护自己身体才对,什么脸面都是假的,人能好好活下去才是真的。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才能尽快好起来照顾孩子们,以后总能过上好日子的。”   何大姐这才张开嘴,流着眼泪把鸡汤咽下去。   外面走廊上,沈奉沉着脸问老张,“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老张说不出来。   沈奉道,“天天给别人做思想工作的人,怎么会把自己老婆逼到这一步,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大可以继续这样下去,但我告诉你,你放弃那个孩子的时候就是放弃她的时候,她寒了心,你以后就别想再捂热了。”   老张捂着头蹲在了墙角。   病房里,赵菀香喂何大姐吃了一半东西,告诉她大花和小虎子在队里有人照顾,让她好好休养身体,什么都不要考虑,看着她慢慢睡着之后,这才和沈奉离开。   沈奉骑车过来的,回去的时候依旧叫赵菀香坐在前面大梁上,小心护着她,但他最近也越来越焦虑了,快到队里的时候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才开了口道,“菀香,我这几天送你回去吧。”   赵菀香愣了下。   沈奉解释道,“回咱爸妈家里,家里条件比这里好,咱妈能一直照看你,等你生下孩子,我再找个保姆帮忙照看孩子,你能专心调养身体……”   赵菀香下意识打断他,反驳道,“我还有两个月要生,路上不方便走。”   “我请假送你回去,给你买卧铺,路上好好照顾你,不会让你出意外。”   沈奉这次的态度从未有过的坚决,“听我的,月底就送你回去,最迟29号,就坐那列直达车。你不要多想,沈大哥不为其他,就怕万一哪天不在家,或者有什么疏漏的地方,会害了你和孩子,不是不想疼你,等你快生孩子的时候,我还会再请假回去的,不会丢下你不管……”   赵菀香脑子里嗡嗡的,他再说什么都听不到,只想到月底29号那天,上辈子的那天是震惊全国爆.炸案发生那天,是她沈大哥失去生命,再也没法对她实现诺言的那天……   这只是巧合还是命运的齿轮又来到了轮回的那天? 第35章 (一更)   赵菀香思及此不寒而栗。   但想想如果真的是命运, 那她当初为什么又能逃离李凤华的掌控,跑到边疆嫁给她沈大哥?   难道不是因为她这辈子做出另外的决定,才改变了命运吗?   这说明什么, 说明命运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是可以改变的。   也因此她一直深信自己的重生是有意义的。   她沈大哥说29号应该只是一个巧合。   再说就算他态度坚决, 只要她不答应,按照他的品性, 总不会在那天绑她到火车上强行带回去。   赵菀香这么想着松了口气。   她沈大哥白天忙, 她想好怎么说服他,等晚上两人睡下的时候才提起这茬, “沈大哥,送我回家的事我们再……”   沈奉白天说完这件事后,换来妻子一路沉默, 他猜测她不高兴这个安排,正想晚上再劝慰劝慰。   他躺下后也在说, “菀香,送你回家的事……”   两人同时开口说到一件事, 于是停下来听对方说, 结果又同时双双沉默了。   最后还是沈奉在黑暗中侧过身将赵菀香搂过来,打破了沉默, “你告诉沈大哥,是不是不喜欢我那么安排?”   赵菀香在黑暗中搂住他胳膊, 微微仰起头看着他道, “那你是不是因为当时何大姐出事的时候, 张大哥没在身边,于是也怕我生产的时候,自己被其他事绊住脚, 没能及时出现在我身边?”   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沈奉之前没提过,是不想加重妻子产前顾虑,这时候默了一瞬才告诉她,“你不知道,何大姐当时情况远远比我们想象的紧急,医生后来说过,能抢救成功也是因为发现得早,尽早送到医院及时输上了血,这还有你那通电话的功劳,吴书慧吴大姐接到你电话就把情况报到医院,医院那边提前做好了准备……这里面稍微延误一个环节,母女都不会像现在一样平安。”   他顿了顿又道,“当时抽血也没那么容易,大伙儿长期劳作繁重,补充不上营养,抽血在每个人眼里就是件大事,要不是何大姐和老张平时的人缘,那种时候没人会出头的。后来医院再要抽血,还是那帮知青知道情况自发组织了志愿者。”   沈奉以前表面上不说什么,实际上内心觉得那帮城里来的学生娃吃不了苦,毛病不少,时不时偷鸡摸狗偷奸耍滑,给队里添了不少麻烦,这之后改观不少。   他继续道,“菀香,沈大哥现在没法给你创造一个很好的条件,不敢保证你生产的那天就在你身边,不知道能不能及时送你到医院,很多很多事情可能一个闪失就会出现没法挽回的局面,家里再怎么说都比这边条件要好,咱妈能一直照顾你,她生过孩子也知道怎么照顾你,我大姐她们也能帮上手,来返医院又很方便……这是我目前能想到最稳妥的办法了。”   他耐心劝导妻子,但看她在黑暗中始终沉默着,终归不忍心,便把人搂在怀里,手指摩挲着她脸颊道,“是不是舍不得跟沈大哥分开?”   赵菀香先前在黑暗中静静听着,渐渐想到她沈大哥做事一向细心缜密,他既然做出送她回去的决定,又怎么会被她三言两语轻易说服。   她也不可能叫他错开29号再送她回去,她白天问过了,那个日子赶巧够他来回折返一趟,根本没有多余的操作空间。   于是她便一直没吭声,心里盘算其他法子,这时候被他拥在温暖的怀里,听他这么问的时候,心里不禁一阵阵悸动。   人的情绪是相通的,尤其他们亲密无间。   她沈大哥说那话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他深深的眷恋和不舍。   他也舍不得送她走啊,从最开始的理智冷静到最后还是没克制住放任了自己感情流淌着。   赵菀香忽然开窍,她干嘛非得试图找个有力的借端说服她沈大哥?   她是他的妻子,爱人,孩子的母亲,她完全可以用女人的方式解决这件事。   想通这一点,她挡开他摩挲的手指道,“其实沈大哥你……就是没那么喜欢我吧,真的喜欢我的话,大可以从老家找个人过来照顾我,而不是直接把我送回去。”   赵菀香说完这话就十分心虚,又觉得自己不适合矫情。   但沈奉第一时间却没有否认,他愣住了。   赵菀香瞬间涌上很多念头,心里变得五味杂陈。   今天如果不是提到这茬,她还从来没想过在和她沈大哥的感情里,谁多喜欢对方一点,谁又少喜欢了对方一些,也从来没想过计较这些。   她一直觉得能和他顺顺利利在一起,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未来相知相守白头偕老,就已经是件很幸福的事,值得感念上苍垂怜,感谢命运改变。   现在回头想想,上辈子的时候,她沈大哥承诺娶她,也是因为她那时性格软弱任人欺负,连点自立的能力都没有,他才会承担起那份责任。   这辈子,是她追过来主动嫁给他的,他要说喜欢,左不过是以前的好感和情分,更多的仍旧还是责任。   他的责任心在对待工作和她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他可以为了工作拼命地尽职尽责,为了给她一个家,可以娶她,对她一直温柔包容到底,可他最真实的想法究竟是怎么样的,赵菀香才恍然发觉从来没有了解过。   她惊然发现他们的关系仿佛只是建立在镜花水月之上,美好之下只有他的责任和她的执着在支撑稳固。   无论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如果不是她被家人逼到绝境,他们的人生轨迹终其一生都只是天涯海角,各自独行。   就算没有她,她沈大哥将来也会遇到让自己心动喜欢的人,他就算感情再克制收敛,是不是也会忍不住追求表白,将对方捧在手心,一辈子爱护体贴。   他当然会的。   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不会。   赵菀香想到这里就很难受,为一个假设中的情敌头次感受到吃醋嫉妒带来的窒息感。   这种感觉也随之给她内心打开一扇不满足于此的窗口,让她意识到自己想要的不仅仅是她沈大哥的责任和爱护,而是爱,独一无二,谁都没法替代的爱。   但他连是否真的喜欢她都迟疑了。   赵菀香感到自己连现在的幸福都是因为未卜先知才偷来的。   她无力又沮丧,在黑暗中默默松开丈夫的手,离开他怀抱背过了身。   沈奉只当她是真的舍不得离开他身边才闹了脾气,他现在也慢慢了解了妻子,她性子是比从前活泼有主意了,但依赖他也是真的。   她刚才说完那话,他就在想可行性,见她默不作声地背过了身,心里早就软了下来。   他支起一条胳膊探过身来,伸手捏了捏她肩头,在她耳边温声道,“从老家找个人过来也可以,到时候全权负责你生活,你提前出现生产征兆,也能及时送到医院,总不过家里再摆一张床的事。不过这样的话,沈大哥晚上就不好意思搂着你睡了,你觉得可以么?”   事情当然不是像说的那样,家里再摆一张床就可以完美地解决所有问题,但沈奉心想既然妻子真的不愿意离开他,那再想想别的办法也不是不行,总不能叫她不高兴。   他后面本意是引她说话,故意说了句玩笑话,但妻子却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转过身,声音也很平淡地嗯了一声。   沈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再搂住她的时候感觉她依旧不太高兴,也不像先前那样对他亲昵。   也或许只是错觉。   “沈大哥。”   她在怀里突然道。   沈奉立马接话,“你说。”   赵菀香知道她沈大哥是个好人,对她的好都是真的,要不然也不会因为她一点半点举动就轻易改变了原来的决定。   她原本该如释重负,却还是忍不住问出那种儿女情长的话,仿佛只有得到他肯定的答复,才会消除内心深处的一点焦虑不安。   她问道,“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她微仰着头,说话间呼出的气息热乎乎地拍打在沈奉下巴上,语气里带着点究根问底,瞬间叫他羞赧了。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不然不会打着兄长的旗号关注她那么多年,对她总牵肠挂肚的,难以放下心来。   但他一向内敛,那么直接火辣的话总是难以启齿的。   他脸上烫得厉害,偏过头去嗯了一声,有点欲盖弥彰地应道,“喜欢,喜欢的。”   赵菀香感觉到他没再搂那么紧,身体微微偏了过去。   他温暖干燥的手掌,也从她后背滑走,回到了自己身体一侧。   肢体语言从来不会骗人的。   他不是那种热烈地跟人儿女情长的人,只是重感情而已。   赵菀香在黑暗里咬了咬唇才按下心里的失落,没敢再问他的喜欢源于什么时候,只哦了一声,看着黑暗的空气轻声说道,“我也喜欢你,特别喜欢你。”   不光恩爱缱绻,白头到老。   沈奉滚烫的脸贴在另一边有些凉的枕头上,才按下过快的心跳和涌上来的各种满满当当的欢喜情绪,让自己从容了一些。   他微微偏过头,即使黑暗中双方面容看得并不真切,还是没好意思直视过去,只手臂伸到上空帮她掖了掖被子,在抽离的时候轻轻揉了下她头发,然后道,“我知道了。睡吧,不要胡思乱想了。”   他均匀轻微的鼾声很快响起,赵菀香抱着他一条手臂,最终将脸贴了上去,闭上了眼睛。   她想通了,那种浓烈、炙热如火的爱说到底是虚无缥缈的,她沈大哥已经把他认为最好的都给了她,她不该不满足的。   ###   “何大姐的婆婆来了。”   次日赵菀香上完课刚回来,就被慧芬拉住告知了这个消息。   赵菀香愣了下,随后想到这不是好事么,何大姐那个身体情况,张大哥一个人也照顾不过来,有个帮手总是好的。   但看慧芬神情不是这样。   她问,“她婆婆不是过来照顾她的?”   “不添乱就不错了。当初何大姐生老二的时候不是难产么,她婆婆就不高兴,说自己……”   什么腿一张。   慧芬不想转述那么难听的话,就跳过道,“就一下生下来了,七八个孩子有两个还自己给自己接生的,就何大姐矫情的不行,生个孩子又难产又早产大出血,住在医院天天花钱,他们家倒霉遇到这么个媳妇……总之不肯再救那个孩子了,还叫何大姐赶紧出院。”   “老张呢?”   赵菀香一时都忘了称呼张大哥,随着沈奉叫了老张,说完也没改口。   慧芬也不在意,说道,“张大哥好像和何大姐商量好了要救孩子,可来的是他亲妈,他亲妈闹得厉害,还带着他哥哥嫂子过来闹,他现在左右为难……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家里的人已经在收拾东西办理出院,赶下午估计就回来了吧。”   “……”   中午沈奉还没回来的时候,赵菀香果然就听到外面叫叫嚷嚷的,老张一家人带着何大姐回来了。 第36章 (二更)   赵菀香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止不住地震惊愤慨, 从头到脚一股股地冒寒气。   之前慧芬说老张家里办理出院手续,赶下午带何大姐回来的时候,她就匪夷所思。   何大姐再怎么说也早产大出血, 好不容易抢救过来在病房才仅仅休养了几天时间。   老张家里人不管怎么闹, 闹上天也好, 老张好歹一个指导员,知识水平可能不是太高, 但也绝对不是那种愚昧无知的人, 而且他平时搞的就是思想工作,只要他愿意, 他完全能拿出态度解决掉家里问题,让何大姐安安稳稳度过月子期间。   可现在呢,他们家乌泱泱地一群人真的强行把身心尚且虚弱的何大姐带回来了。   赵菀香看着这场荒唐闹剧, 那天隔着一道门板,何大姐祈求的声音还仿佛犹言在耳。   “我求求你了指导员, 我求求你也像救别人一样救救我吧”   她进门之后看到他也是红着眼眶掩饰不住愧疚和难受的。   也和何大姐商量好了不放弃那个不足三斤的孩子。   可转头就顶不住家里压力了?   何大姐那番泣血之言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赵菀香抿着唇迎了过去。   “菀香,回来。”   有人忽然拉住她。   沈奉不知道什么时候赶回来的, 额头和鼻尖上还冒着细密的热汗。   赵菀香脚步一顿, 皱着眉头有点不忿地问他,“他们就这么把何大姐带回来了, 你事先知道吗?”   沈奉摇头,“刚知道的。”   他知道她肯定生气, 这才一听人说就往回赶, 生怕她大着肚子过去理论, 气出毛病。   他伸出手臂揽住她肩头,带她往家里走,一边飞快地安抚道, “我过去看看,他们人多太乱,你先回家等着不要出来。沈大哥知道你气,沈大哥跟你一样生气,会想办法争取快点把何大姐送回医院。”   他能有什么办法。   她沈大哥就不是那种做思想工作的人,别人会信服他,大多出于对他一向严肃正经的工作态度的惧怕,还有能真正给队里造福的敬佩。   老张家里那是些什么人,赵菀香不了解其他人,但听慧芬说了他妈那些行径,无异于一个村头骂街嚼舌根无理取闹斤斤计较的老太太。   对付那种人骂不得打不得,惯不得也供不得。   她沈大哥严厉起来倒是唬人,但只怕落下一个领导欺负人的名声,再强硬点让老张把何大姐送回去,那家人估计隔天就能跑到部队大院上访哭诉。   要赵菀香说,挑一担大粪,过去骂一句泼一瓢才能解气,只是有辱斯文。   她忽然来了主意,拉住沈奉道,“我跟你一起去,我有办法对付他们。”   一会儿后两人来到何大姐家里,赵菀香拎着猪脚汤,进门就讶异而不失礼貌地说道,“张大哥,你们家来人啦?这是把何大姐都接回来了?”   屋里空间小,显得地下乌泱泱的都站着人。   赵菀香这话一说,其他人视线都聚集在她身上,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敌意,老张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还是连忙迎上来,一边跟家里人解释道,“是我们连长和他媳妇儿。”   然后赶紧一一介绍了自己家人。   他家里来的人不少,除了他妈,他弟弟弟媳,还有二大爷和三大爷这种老长辈。只不过他弟弟看着有些显老,惠芬当时错认成了他哥。   赵菀香也才想起老张和何大姐都是各自家里的老大,不可能有哥哥嫂子。   老张介绍完沈奉和赵菀香后,他家人还闹了个笑话,他妈当时就脱口而出,“连长和指导员是平级吧,还以为是你们领导来哩。”   旁边那二大爷也附和道,“听人说都是正连级,咱们小张和这个沈连长在等级上面可是平等的,做的工作不一样而已,没有啥高低之分。”   老张眼珠子都瞪在沈奉肩章上的两杠两星,恨不得叫他们都看见人家是正儿八经的正团级别,只不过到了一线基层顶了一个连长的职位,以后说不准哪天就调上去了。   但是奈何家里人对部队上这些事情根本就是一知半解,只会在那儿大放厥词。   他脸上臊得厉害,忙拉扯了一把自己妈道,“不要瞎说八道,这就是我领导,比我级别大多了。”   他妈,“???”   虽然心里疑惑,但看儿子不像在说假话,赶紧揣着热情迎上来道,“原来真的是领导来了,我们乡下人口无遮拦惯了,你们不要介意哈。”   其他人也赶紧端正了态度,满口说好话。   老张他妈突然闻到空气里散发的肉香,目光落在赵菀香拎着的铝提盒上,惊喜道,“呀,领导夫人还带东西过来了,是肉吧,这味道可太香了,真的是太感谢你们了……”   她说着伸手过来接。   她身后什么弟弟弟媳二大爷三大爷都伸长脖子咽口水,乡下人一年到头吃不上口肉,光听人说肉就馋得受不住了。   沈奉脸色已经黑成煤炭,要不是跟菀香说好配合她演戏,早按不住脾气大发雷霆了。   老张顶着一张通红的脸,又忙着阻拦他妈,母子两为此还拉拉扯扯起来。   赵菀香轻飘飘地躲开两人,专门掀开盖子的一角,笑吟吟道,“当然香了,我专门给何大姐补身体熬的,里面有猪脚还有花生,熬得里面那个胶都出来了,咬一口都能化在嘴里。可惜不能给大婶您尝一口,毕竟身体虚的人是何大姐。”   她说完来到床边,何大姐一把瘦弱的身子骨掩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枯瘦无神的脸和凌乱的头发,一直半闭着眼没有动静,等她过来,才睁开眼,眼里有些晶莹的碎光。   她张了张发白的嘴唇道,“菀香。”   赵菀香示意她保存体力不要说话了,坐在一旁打开铝饭盒,一勺一勺地舀给她吃东西。   猪脚汤的香味弥漫了屋内每个角落。   老张一家人跟饿狼一样盯着赵菀香的动作,要不是沈奉黑着脸在旁边跟看门神一样,说不准早扑上来了。   老张他妈还说,“……这也太浪费了,她一个人咋能吃下那么多……”   老张这次气急败坏地叫她闭嘴,转头扯着笑尴尬地感谢赵菀香和沈奉,又忙着给他们倒杯热水。   赵菀香一边喂何大姐,一边实在想不通地问道,“张大哥,何大姐这才刚手术完,身上还没好利索吧,怎么就接回来了?”   老张坑坑巴巴地搪塞着,“好、好差不多了,医生说能出院了,回来注意些就行了……”   “这么回事啊。”   赵菀香恍悟,然后道,“你跟何大姐一直都是我们队里的模范夫妻,这次你们家突然来一群人,还冷不丁把何大姐接回来了,我刚还跟我沈大哥说呢,张大哥他又不是不知道何大姐什么情况,怎么也由着家里人胡来,还说张大哥这难不成是想抛妻弃子,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关键时候做出猪狗不如的事来,就这种水平和觉悟就不要说什么党性和良心了,看他以后在队里做思想工作的时候,整个队里谁还愿意信服他。都没想到原来是何大姐身体好得快,怨不得别人接她回来,我真是误会你和你家人了。”   沈奉脸色稍缓,看着妻子小嘴叭叭地,头一次觉得夹枪带棒指鸡骂狗那一套还挺带劲。   老张却脸红脖子粗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菀香妹子又温和又娇气,见人总是三分笑脸,没想到这张嘴这么毒,厉害起来叫人无地自容又挑不出毛病。   他自知理亏,只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妈和几个大爷怎么会听不出来好赖话,只不过碍于赵菀香顶着领导夫人的名号过来关心产妇的,生怕顶撞了她,那个黑脸领导以后给老张穿小鞋。   但是一听这件事感官不好,闹不好会影响老张以后给人做工作,倒是急了,“淑芬你说句话,出院的事你不也答应了么。”   “咱可不是那种胡来的人家,接淑芬回来是有原因的,这天天花钱……”   有人不小心说出了实话。   赵菀香就等着这话呢,转头问老张,“张大哥,你家不会是因为何大姐住在医院里花钱才把人接回来的吧?”   不等老张否认。   她就有些责怪地看向她沈大哥道,“沈大哥,你没跟张大哥说过吗,他好歹也是个正连级干部,何大姐可是军属,生病住院这种大事组织上怎么会不管,不仅管,每天还有一些补贴了,只不过是要等条子批下来。”   她掰着手指头数,“吃的喝的这些东西肯定少不了……”   她说的话真假参半,作为军官,组织上确实管,但组织也有组织上的困难,只能到了家属包括子女这边打些折扣。   她是笃定老张不能当场揭穿,不然坐实确实因为花钱问题才接回何大姐,传出去只会叫所有人更加看不起他。   果然老张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并不接话,只焦虑难掩地低下了头。   他妈包括他那一家人却都信了,既着急又不解地围过去,七嘴八舌地问老张,“真有这么回事?你这个傻蛋你咋不早说了,不仅不花钱还给补贴了?”   “补贴有多少?”   “有吃的喝的也不错,吃国家粮过得日子就是好,既然住院能占到这个便宜,干啥还把淑芬接回来啊!那个孩子也有补贴吗?那咱就不该叫医院放弃啊,反正治一天算一天,多出来的补贴那可是白给人的啊!”   一群人后悔不迭。   老张他妈更是招呼众人,急道,“快,快,现在赶紧送淑芬回去,赶紧去医院看看那个孩子还活着不!”   众人七手八脚动了起来。   让他们主动送何大姐回去,这本来就是赵菀香想要看到的结果,但当这一幕真的来临了,她却恶心不已。   而看着老张脸上没有出现松了一口气的轻松,反而一闪而过某种隐晦的情绪。   她基本可以确定他这个人出问题了。   他的心思不在何大姐身上。   他一而再再而三改变的态度绝对不是因为家里人的胡搅蛮缠,虽然不知道到底因为什么,赵菀香就是有了那种强烈的直觉。   “菀香……”   何大姐忽然从被子里伸出干瘦的手,紧紧抓住了赵菀香衣角。   赵菀香本来想劝慰她两句,让她先不要意气用事管其他,回到医院再说,首先把自己给保全了。   说还没说出口,何大姐就像明白她会说什么一般摇了摇头。   她虚弱地说道,“帮我垫个枕头,让我坐起来些。”   她孩子是剖的,肚子上有缝合伤口,被那群人不知道轻重地抬回来已经失去所有力气。   赵菀香本来打算叫她沈大哥想办法从部队借辆车过来接她,再把卫生所的卫生员喊上帮忙,这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移动她。   还是沈奉敏锐地意识到什么,过来慢慢扶起她肩膀,把枕头塞到了她头下面。   何大姐冒了不少虚汗,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才重新睁开眼道,“叫他们先出去,让老张留下。”   沈奉照办。   老张家那些人虽然慢慢腾腾的,但有老张出面很快被赶到了外面。   屋里终于清净了。   老张走过来目光闪烁,神色复杂道,“淑芬,你还是啥也别说了,趁着家里同意,咱们先赶紧回医院吧。”   他这时候还把接回何大姐的主意推到家人头上。   好像他一个家里人尽皆知的顶梁柱完全使唤不住家里人似的。   何大姐只虚弱地笑了下,也没戳破,问道,“我能不能借借你的笔和本子?”   这时候赵菀香已经意识到何大姐要做什么,她不禁张了张嘴道,“何大姐,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很清楚。”   何大姐笑里带哭。   老张看她们打哑谜,一头雾水地取来本子和笔,脸涨得有点通红道,“我的就是你的,不要说借。”   好像何大姐越客气,他越丢面子一样。   何大姐没有接,拍了拍赵菀香的手道,“拜托你家沈奉写一下,做个见证。”   老张要是这时候还看不出来点什么,枉为指导员了,但他脑子里完全懵住了,根本连思考都做不到,更不用说阻拦或者质问何大姐要做的事。   沈奉接过本子和笔道,“你说我写。这个见证人我当了。”   何大姐撑起身子一字一句道,“我,何淑芬,因与张向勇性格不合,没法再共同生活在一起,今恳请组织批准离婚。”   “孩子我带走。”   她说完最后一句失去所有力气,彻底瘫倒在枕头上,一阵阵地冒虚汗,连眼睛也有些睁不开。   老张还在那里发愣。   沈奉直接从他衣服里面掏出经常贴身带着的印泥,捏住何大姐大拇指按了手印,把这份恳请书撕下装到自己口袋,然后才冲老张吼道,“还不赶紧打电话跟团里借车过来!”   老张才从自己的世界惊醒,似乎不敢相信何大姐刚才真的说了那种话,退后两步跑了出去。   沈奉叫赵菀香看住何大姐,自己也跑出去了。   赵菀香趁着没人,给何大姐嘴里塞了一颗速效救心丸,扶住她后脑让她强行咽下去。   老张那些家人这时候叫叫嚷嚷地都涌进来了,幸好沈奉回来的快,还带着一帮子队里人控制住了场面。   沈奉另外找人去了通讯部,不到半个小时一辆军车过来了,吴书慧吴大姐在那边得知情况,特意叫两个医生跟了过来。   一伙人在医生的指挥下把何大姐安安稳稳送到车上,慧芬也回来了,之前赵菀香怕医院那边真的听了老张家里人的话放弃孩子,叫她骑了沈奉的车去医院跑了一趟。   她一见到赵菀香就说,“孩子没事,还在医院,护士们说这慢慢地都好起来了,舍不得扔了。”   赵菀香松了口气。   慧芬又道,“我跟着一起去医院吧,把这个消息也告诉何大姐,省得她真的以为孩子没活成,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   沈奉说对了,慧芬真是好孩子。   赵菀香忙叫她跟去。   何大姐这个事闹得整个队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伙儿包括知青们都跑了过来指指点点。   老张依旧是那副完全懵掉,有点行尸走肉的模样,只不过经过几个女知青旁边时,朝那里看了一眼。   赵菀香有注意到,顺着他视线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刚好就看到了赵梅梅。   沈奉以防老张家里人继续胡搅蛮缠耽误何大姐病情,跟着带人去了医院,晚上的时候筋疲力尽回来,告诉赵菀香,“救过来了。”   赵菀香松了口气。   沈奉又说,“何大姐醒过来的时候叫医生传话给我,帮她给家里打封电报,叫家人过来接她。”   赵菀香见识到老张的家人,实在没法对何大姐家人抱有什么信心,何况知道她同样作为家里老大,那时候说起重男轻女的观点时,她还拿打小一直照顾着弟弟过来的举例子,一点没觉得有任何问题。   不会送走一群鬣狗又招来一群豺狼吧。   这个年代不说一个女人离婚,就说她还要带着三个孩子回到娘家,其中一个先天早产儿,哪家家里人会同意?   她父母同意,她弟弟弟妹会同意吗?   没人支持何大姐,何大姐还有活路吗?   赵菀香虽然知道希望渺茫,还是忍不住问道,“她家里怎么样,跟她关系好吗?”   沈奉摇头,“何大姐那个人要强要脸面,平时不好说家里的事,我只知道挺困难的,不过似乎跟他们关系不错,她说起弟弟妹妹们都是挺骄傲的语气,经常带着笑脸。”   赵菀香只好往好处想,或许她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们会顾念长姐十年如一日为家里做的贡献,怜惜她处境,哪怕不同意她离婚带着孩子回去,也愿意为她出头。   她忽然想起什么,“沈大哥,你有没有觉得老张变了,何大姐似乎也感觉到了,不然怎么一句话不说就做了那么决绝的决定。”   …… 第37章 (三更)   沈奉跟老张共事时间也不短了, 怎么会感觉不出来。   他是觉得老张变了,但不知道具体出了哪方面问题,也没精力再去回想, 这段时间老张不在队里, 所有事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吃过晚饭交代赵菀香早点休息就又出去忙了。   何大姐家里人是五天之后过来的。   她家里来了父亲,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直接去的医院, 两天后她父亲和两个弟弟步行十几里路从医院来了队里,过来拿何大姐行李。   老张或许也没料到事情闹到这个地步, 已经把自己家人送了回去,何大姐父亲和两个弟弟来队上的时候,他就在后面跟着。   赵菀香刚好在, 看见他满头大汗火急火燎地跟何大姐父亲说,“爸, 我们再商量商量,不用这么急。”   “不要叫我爸。”   何大姐父亲停下脚步, 掉头阻止他, 又道,“淑芬说过了, 已经跟上面申请离婚,人家沈连长也做了见证, 从此以后你是你, 她是她, 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当不起你爸。”   老张急道,“淑芬糊涂, 你们也跟着一起糊涂吗?我们好歹多少年夫妻情分,一起风风雨雨共患难过来的,她说离就离,三个孩子怎么办,叫他们没有父亲他们答应不答应,你们有没有设身处地考虑过这些问题?!”   “你还有理了?”   何大姐父亲到底文化低,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老张这个做惯思想工作的人,说完这话就不知道继续怎么说了。   还是身边两个儿子争锋相对道,“你现在知道夫妻情分了,我姐从鬼门关回来连病床都没躺几天的时候,是谁给她办理了出院手术不由分说把她拉回来?是谁眼看着她的孩子一天天好起来又让医生放弃那条小生命的?”   “你一个指导员天天给别人解决问题,却任由自己家里人欺负我姐,我姐那是早产大出血,是肚子上划拉了一刀,她生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就看着你家里人把她抬回来,你还是不是男人?你分明想叫她死,打量我们家里好欺负不是?!”   何大姐的父亲这时候也组织好语言了,说道,“用不着你管人家三个孩子答应不答应,他们将来要知道你差点害死他们妈,你看他们会不会选择原谅你!”   老张抹了把脑门上的热汗,也没有辩解,而是换了种说话,“爸,我那时候真的是糊涂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会对淑芬好,淑芬这次要真的带三个孩子回去了,你们该怎么办,平时养活家里人都困难,再多上几张嘴,家里怎么过得下去,这次……”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何大姐父亲怒不可遏,“你不用假惺惺了,我告诉你张向勇,你问问我身后这两孩子,淑芬平时怎么待他们的,都说长姐如母,自从她妈没了,她就当了他们的母亲,身上有一分钱都要掰出九分钱给家里用,大冬天拆了自己棉袄都不让自己弟弟妹妹们冷着冻着,有碗热饭也先紧着弟弟妹妹们吃,她的弟弟妹妹们从小到大感着她的恩,这时候她有难,你说他们能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罪还不理不管?!而且我老头子还没死呢,这次过来就是给我闺女出头来的,用不着你管我家闺女带着三个孩子回去咋活,老汉我就是拄着拐杖一个村一个村要饭,也能把他们养活了!”   他说完甩手就走。   他两个儿子紧随其后。   三个人不一会儿就把东西收拾出来了。   老张急得不行,差点跪地请求,看见赵菀香在,什么都顾不上了,恳求她道,“菀香妹子,你就看在咱们平时相处不错帮我说句好话吧……”   赵菀香直接打断他道,“你跟赵梅梅什么关系。”   她不是在问,而只是陈述,语气笃定的仿佛证据都捏在手里。   老张五雷轰顶,好半天才回过神道,“你,你说什么?”   赵菀香看他反应已经确信了,嘴角扯出一抹笑,沉默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是那样扎人,老张脸涨得通红,脚步不自觉地后退了后退,下意识否认道,“我跟她能有什么关系,什么关系都没有,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风言风语?”   他语无伦次地说完,热汗像水珠一样往出冒,擦都擦不完。   赵菀香却始终拿那种眼神看着他。   老张到底心虚,又心急如焚,最终嘴巴动了动,还是说道,“我们连手都没拉过……”   只是多说过几句话。   他承认他有些经受不住诱惑,可这不能怪赵梅梅,她什么都没做,他也仅仅只是有些想入非非神魂颠倒,但脑袋里想想而已,什么出格的行为都没做过,根本算不上犯错误。   他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希望赵菀香能放他一码,也能体谅到他的难处,尽快帮他劝说何大姐父亲他们。   他知道只要赵菀香出马,沈奉就也会出这个头,他俩足够说服何大姐改变想法。   但赵菀香听完之后只是冷冷一笑,说道,“你这是精神出轨。”   老张听懂了,辩解道,“我只是脑袋里想想就有罪,那将来哪天沈奉要看到电影明星愣一下神,你也觉得他精神出轨,也要闹着跟他离婚吗?”   “你不用拿谁举例子,党叫你为人民服务,还叫你这么恶意揣测别人?”   “我不是揣测,我……菀香妹子,我这么跟你说吧,我就算精神出轨了,又不是跟人家拉拉扯扯做了苟且之事,组织都不能说我犯错误,怎么你就非要揪着这个针对我?”   无药可救。   赵菀香冷冷看着他道,“精神出轨和身体出轨没有区别,不管哪种给爱人造成的伤害都是一样的,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何大姐为什么非要离婚,你和你家人的所作所为是让她心寒,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因为她发觉你心思不在她身上了!”   她忍无可忍,气愤道,“你自以为瞒得过所有人,在她眼里不过破绽百出,你该感谢她只是想离开,而没有戳穿你跟你彻底撕破脸,还给你留了脸面。”   她气呼呼地回屋去了。   老张留在原地,眼前一阵阵发黑,扶住旁边的墙,连站都快站不稳。   沈奉回来的时候知道了何大姐父亲和弟弟们过来的事,叫人赶紧开着拖拉机追上去送他们一程。   他回到屋里,看到赵菀香正在生闷气,连手上的泥点都顾不上擦洗,过去握住她两只手腕道,“菀香你有什么气跟沈大哥撒,不要气坏自己身体。”   赵菀香气老张跟赵梅梅扯上关系,一面极力想挽留何大姐,一面却话里话外地为赵梅梅开脱罪名。   他们到底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真就像老张说的那么简单,只是多说过几句话,连手都没拉过,老张党性那么强的一个人,就彻底迷失自己,倒在糖衣炮弹里面了?   想到这里她反而不气了,而是顾虑重重。   她说出自己的疑惑。   沈奉以为耳朵坏了,问,“你说什么?赵梅梅和老张?”   这什么八杆子打不到的人。   赵菀香道,“老张承认了。”   “……”   沈奉任凭见过大风大浪,都没有想到跟自己同进退的战友出现的问题是这样的。   他知道整个团,甚至整个兵团,都或多或少出现过男女问题,乱搞男女关系还是轻的,甚至有人借着手里那点能调动人事和回城权力搞强迫那一套,多少想回城的女青年但凡有点姿色,遭遇过的那种事情数不胜数。   可他们三连到现在还没出现过一例。   队里管理手段强硬是一方面,平时也在这方面没少做过教育和宣传,一直都在想办法加强女青年的防范意识。   结果呢。   他这个天天一起共事,亲如兄弟的战友,却知错犯错,毁在了男女关系上。   沈奉羞愧难当。   赵菀香见不得她沈大哥难受,忙把他拉到身边安慰道,“这又不是你的错,你用不着为他犯的错误让自己难受,他走到今天都是咎由自取。”   沈奉好半天才点头,“这件事我会查清楚的。”   何大姐的离婚手续很快办下来了,老张彻底没了挽回的余地,整个人失魂落魄不知所措,他要承受的不仅仅是失去妻子和三个孩子的恶果,还有队里人的指指点点和恶语相向。   赵菀香是在半个月后才又见到何大姐的,她有家人照顾气色好了不少,那个原本不足三斤的孩子在护士们精心护理下长到了三斤四两,医生说等长到四斤就可以出院了。   赵菀香之前联系过吴书慧吴大姐,吴大姐知道这家人的困难,跟医院领导打过招呼,给他们找了个住的地方暂时安顿了下来,省得都挤在一间小小的病房里谁都休息不好。   大花和小虎子也接过来了,他们还不知道父母离婚的事,看着母亲和妹妹一天天好起来,脸上挂着天真烂漫的笑容,围着赵菀香一直喊菀香姨,菀香姨。   赵菀香摸了摸他们两的脑袋,一人分给一颗牛轧糖。   何大姐父亲和弟弟妹妹们在旁边一个劲地感谢赵菀香的帮衬。   何大姐在一旁也笑着。   赵菀香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何大姐尽管失去了孩子父亲,但万幸有家人心疼,在关键时刻愿意为她出头,给了她一个安身立命的避难所。   一家人只要同心协力,就不怕以后日子不好过。   沈奉今天忙,安顿她坐队里的拖拉机过来的,拖拉机要回去的时候来医院喊她,她跟何大姐道了别,到了队里时正赶上食堂开饭。   按理说这时候人们下工了,可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怪冷清的。   惠芬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脸六神无主的模样。   赵菀香隔着老远喊她,“惠芬,出什么事了?”   惠芬就像柱子一样站住不动了,定定地看着她这边,赵菀香没办法走了过去,摸了摸她发烫的脸,又问,“怎么了,不会真的出事了?”   惠芬哆哆嗦嗦道,“菀香姐,我要说了,你可千万撑得住。”   “你说。”   “沈连长,他出事了……”   ……   赵菀香撑住没晕头,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今天26号,距离上辈子她沈大哥出事的日子还有三天时间,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她沈大哥现在绝对不会真正的出事。 第38章 (一更)   26号是割胶日。   沈奉凌晨不到两点睁开了眼, 妻子在臂弯睡得香甜,他凑过去亲了亲她嘴唇,借着纸窗投进来的一丝月光小心抽出臂弯, 帮妻子重新掖好被角才穿上衣服下了地。   为了避免惊扰妻子睡眠, 他端着脸盆到院子里洗漱了, 收拾收拾后踏着夜色来到距离橡胶林最近的一道坡上,站在那里, 看着通往橡胶林的小路上渐渐晃动起一盏盏胶灯。   慢慢地人越来越多, 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排成一长列,那头顶亮着的胶灯就形成了一条灯带似的长龙, 蜿蜒游移着缓缓靠近,又在到达橡胶林后四散开来,渐渐消失到每个林段。   沈奉这时候也下了坡, 踩着胶靴钻进林子,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各个林段, 开始了检查生产情况和监督的工作。   早上八点钟,大亮的天光被橡胶林浓密的树叶遮挡在外面, 漏到地上的只有一星半点轻轻摇曳的光晕。   往常这个时候该收工了, 但近期快到冬季气温持续下降,树上胶乳流得慢排胶时间长, 每个人为了保证产量只能再耐心劳作,经历几个小时枯燥又机械化的重复动作, 难免变得有些焦躁。   也只有抬眼间偶尔看到连长穿梭在林段高大沉稳的身影时, 心里才会重新踏实下来。   或者正是因为他严肃自律不苟言笑, 在每个人心里才会像一座矗立的山岳,成为敬畏和可靠的代名词。   沈奉深知这一点,因此格外注意细节以身作则, 六个小时徒步走遍四百亩林地,也依旧收腹挺腰,步伐有力,这得益于常年军旅生涯造就的良好习惯,也源于本性的毅力和意志。   只是谁都不知道他今天平静如水的表面下也有了些别样情绪。   四周无人时,他在光晕和树影的晃动中终于忍耐不住看了眼手表,原本没有波澜的神情染上了一丝焦灼。   他也在为不能下工而焦虑。   他家菀香今天上午要去军区医院看望何大姐和孩子,他不能及时下工回去,意味着不能骑车载她过去,她就只能自己坐队里的拖拉机。   路上颠簸,他不放心,从来没觉得工作像关在牢笼一样。   “连长。”   他不知不觉进入另一个林段,有人冲他打招呼,他立马收敛情绪点了下头,上前查看一番,心里却不受控制地盘算着采割期快结束了,再忍忍等到下个月就能迎来停割期。   停割期意味着从十二月份到来年四月份都不用再割胶了,凌晨两点依旧能搂着菀香睡觉,那时候,孩子也要出生了……   沈奉想到将来夜里搂着娘俩进入梦乡,唇角不禁翘了翘。   “连、连长……我这个是还可以的吗?”   负责这个林段的男知青眼见他们一向严肃的沈连长注视着地上小半桶胶乳,本来以为会受到严厉批评,结果却见他脸上露出笑来,不禁忐忑地询问。   沈奉这才恍然回了神,不动神色地敛了笑,看了看树上胶乳已经开始停滴凝固,明白是气温低的原因,便对男青年道,“不用割了,差不多收拾收拾可以下工了。”   得了他的话,男知青抹了把脖子里的汗水,笑着哎了一声。   九点多的时候橡胶林里开始收胶,其余人下工回去吃饭。   沈奉看着一桶桶胶乳送上拖拉机或者马车开始运往加工厂,才踏上回家的归途。   这时候菀香应该已经在去往军区医院的路上了。   他不由有些懊丧。   但反而加快步伐归心似箭,想她或许还没走,要等到他才舍得走——这个念头刚冒头就被他掐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菀香才不会舍不得他”的想法。   沈奉想到这个就很矛盾,菀香一方面确实很依赖他,她的依赖表现在亲昵的肢体语言和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比方晚上要搂着他才肯入睡,不肯长时间的分离,总要他出现在她视野里才行……   但她的依赖好像仅此而已。   她很少说自己心事,展示出来的好像只有好的一面,遇到事情绝大多数时候也不需要他出手解决。   她以前总说一句话“沈大哥,你安心工作就行了,不用管我”。   沈奉以前没觉得什么,后来渐渐才发现那话是真的,他真的可以不用“管她”。   就像去军区医院看何大姐,如果他在,他要送她,她会顺其自然地答应,如果他不在身边,她就肯定不会提出要求要他送她。   她对他仿佛从来没有要求。   也没耍过小性子——唯一一次只在他想送她回去那次。   这给沈奉一种感觉,她既依赖他又独立自持不需要他,他的关心和爱护可有可无落不到实处,有时候难免自我怀疑自己不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只是她在世上依赖停泊的一个存在。   沈奉不由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   等不知不觉来到院里的时候,抬眼看去,门上果然挂着锁。   菀香一个人走了,确实不怎么需要他陪着。   “连长——”   沈奉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有人从后面喊他。   他停下动作回头看去,“?”   “去加工厂的那条路底下塌方断道了,拖拉机和马车过不去了。”   来人满头大汗地汇报。   事情确实紧急,胶乳不能及时运送到加工厂,等待时间越久越容易变质,变质就相当于全部作废。   沈奉知道时间紧迫,收起家门钥匙立马在职工家属宿舍和知青宿舍喊人,打算靠人力送胶。   从队里到加工厂有条小路,只不过要经过一条山涧独木桥。   说是独木桥,其实只是用两根树干绑成的一个称不上桥的树干桥,好在只有两米多长,几步就能过去。   沈奉领着人挑着几十斤重的胶桶上坡下坡来到这里时,给没走过树干桥的人加油打气一番,便站在山涧崖边,看他们一个个过去。   “赵梅梅,赶紧过来啊!”   “没什么好怕的,踩上来走两步就过来了!”   山涧那边的人喊道。   沈奉视线落在这边落单的人身上,先前走得急都没注意到她也在。   不过他很快撇开个人好恶的感情色彩,沉声道,“过不去不用为难自己,你放下胶桶先回去。”   多出来的两桶胶大不了他加快脚程,折回来再取一趟。   沈奉安顿完就打算先过去了。   赵梅梅突然冲过来,连声道,“我可以的,我可以的连长。”   沈奉险先被她挑的胶桶撞到,及时往旁边挪了脚步才堪堪避让开。   赵梅梅这时候一只脚也踩到了树干桥上。   其他人看她磨磨蹭蹭就是不往前走,不由发急,真不知道她之前总找理由逃避干活,今天干嘛非得跟过来做自己做不了的事,连长让回去还要逞强。   简直耽误人。   “你到底能不能行?”   “眼睛别往底下看,看前面走两步就行了。”   “快点动一动吧,我们在这边接着呢,不会让你掉下去。”   ……   大伙儿忍不住催促。   沈奉眼神警告才停下。   沈奉自己虽说撇开个人感情色彩尽量不在别人身上划分好恶的标签,但对赵梅梅并没有那么多耐心。   他正要强行命令她放下胶桶回去,赵梅梅却忽然动了,她鼓足勇气往前挪了两小步,刚好站在了底下腾空的地方。   沈奉这种时候没法再说什么,只能耐下性子继续等候。   每个人都挺急的。   赵梅梅也急,她错失战斗英雄之后,意识到这里只要有赵菀香存在的一天,自己就不会过上好日子,于是一面开始谋划怎么先下手为强让赵菀香被迫离开这里,一面开始勾搭指导员老张给自己减轻繁重的劳作。   勾搭老张在她眼里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她仅仅做了些暧昧的举动,不小心摔到他脚边,拿着□□装作不懂向他请教,晚上跟大伙儿聚集在队部学习,专门在本子上写了倾慕指导员的一些话,故意当做个人感悟拿给他看……   仅仅这样,那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男人就入套了。   赵梅梅本来还为自己的成功沾沾自喜,可没两天指导员和老婆离婚的事情就传得沸沸扬扬。   事情闹大了。   她尽管自认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到底心虚,深怕那个傻子是因为她才离的婚,到时候再把她勾搭他的事跟人抖落出去,那她不得落到人人喊打的下场?   她还没来得及对付赵菀香,不想半路先把自己折进去,但目前也只能一面心惊胆战地密切关注老张那边的情况,一面装模作样做一个勤劳的人,总之越心虚越花式装忙。   今天下工不久后看见沈奉召集人手送胶。   她下意识就跟上了。   结果没想到差点累成狗,累就算了还要过独木桥,桥下是山谷,山谷里淌着哗哗奔腾的河水。   掉下去没摔死也得淹死了吧?!   赵梅梅头皮都要炸裂,再看别人挑着两只沉重的胶桶踩上去,那两根绑在一起的树干随后下沉摇动,就浑身冒汗手脚发软。   她心里直打退堂鼓。   结果沈奉让她放下胶桶原路返回,她心里也不知道哪儿冒出来一股非要过去的逆反心理。   他话音刚落,她就冲了过去,踩上树干的时候不自觉往下看了一眼,整个人就麻了,在众人催促下才勉强挪了两小步,然后就吓破了胆,肩膀上两只扁担越来越抖,感觉整个人往下栽。   她忍不住尖叫出声,“妈——”   其余人已经无语凝噎。   沈奉见不行,放下两只胶桶要拉她回来,刚走过去,赵梅梅忽然又动了,这次跑到了独木桥中央。   众人尽管再腹诽,也赶紧在那边伸出手,打算等她再挪两步直接把人拉过来。   沈奉退回去重新挑起两只胶桶,为了让她赶紧过去,也踩上了独木桥,他脚步踩得稳,能帮忙稳住两根树干,一面开口提醒道,“我在后面,你尽管往前走。”   赵梅梅在前面疯狂点头,结果再试着抬脚的时候,不自觉又往下面看了一眼,她的位置正在当中,就踩在山谷和河流上面,她顿时丧失掉了所有勇气,大叫,“不行,不行,我不行,连长——”   沈奉余光瞥到她双手离开扁担两侧的时候,心中警铃大响,只是事故发生就在短暂的两三秒时间之内,他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应对,眼前闪过赵梅梅转过来的那张惊恐的脸,就被她扑过来一把扯下独木桥。   “连长!”   所有人失声惊叫。   ###   沈奉在送胶路上被赵梅梅扯下独木桥,跟她双双摔下了山谷。   队里之所以看不见人,是都被派出去救援找人了。   没人交代惠芬要向赵菀香暂时瞒着这件事,可惠芬老实,在赵菀香面前根本兜不住事,一五一十全都交代了。   赵菀香尽管觉得她沈大哥不会真的出事,但听他摔下山谷,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变得惨白。   “走,带我去看看。”   她一把抓住慧芬手腕。   慧芬忙道,“菀香姐你别去了,我陪你在家里等着好不好,那边一有消息就能报回来……”   赵菀香松开她手腕径直往外走。   她扶着肚子脚步稳健,没一会儿就走了老远。   慧芬忍不住想哭,抹了一把湿润的眼角赶紧跑过去扶上她,带她走向那条山道。   队里所有人出动,搜救到下午的时候团里来了人,包括附近几个兄弟连都派了人过来一同加入救援,上面领导心急如焚地发了话,一定要把人找到。   只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谁都不知道能带回来的人是死是活。   傍晚时分天边出现晚霞,红彤彤的像火一样映照着寂静的连队驻地。   赵菀香在谷底望着湍急的河流,久久得不到她沈大哥任何消息,游走在崩溃边缘的情绪终于触了底。   她捂着眼睛泪流满面,绝望到底。   她历经千辛万难回来,想法设法改变命运的轨道,只为了跟她沈大哥相守一生。   他是她存活在这里唯一的理由。   她勾勒过他们的未来,想象过他们老了的样子。   这个世上只要还有他,她就可以依旧热爱生活和工作,珍惜所有,感恩所有,可她要的是活生生的他,而不是再次面对这样残忍的结果,再次抱着黑白遗像给他送行。   今生前世在赵菀香脑海里翻涌,她伤心难过又不甘。   最终抹干眼泪拒绝任何人的碰触独自回到家里。   家里空荡荡的少个人,又满满当当的到处是她沈大哥的味道。   她坐在床边望着虚空,等待她沈大哥劫后余生,也等待他躲不过命运轮回,午夜时分来到这里跟她道别。   白头到老也好,恩爱缱绻也好,□□也好,灵魂也好,总有一天都会走到尽头消失殆尽,只有爱止步定格可以成为永恒。   她爱她沈大哥,虽然不知道她沈大哥爱不爱她,或许他那样严肃正经的人根本没有什么爱不爱的概念,他说喜欢,那她就当作他爱她,他给她洗脸洗脚倒漱口水,细枝末节都是爱她的表现,这生这世只给过她一个人,再没别的人。   她这辈子已经得到了最好的。   她不该遗憾的。   她内心变得平静如水,只等待跟他同生共死。   ###   最后一丝天光淹没的时候,沈奉混沌的脑海里不时传来一声声轻微的“连长……姐夫……”。   他慢慢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浸泡在冰凉流动的河水里,后背靠着扎满石头的岸边,身体一侧挡着一根岸边斜长出来树桩。   也正因为树桩的存在,才阻拦住他被河水冲刷的身体。   “连长,你,你醒了……”   浑身狼狈湿透的年轻女人拼命趴着河中央突出来的石头,张着嘴巴发出呼喊。   “快帮帮我,我不会游泳……”   她含着哭腔恳求。   沈奉理清记忆想起来了,这是菀香的继妹赵梅梅。   他落过去的目光收了回来,从水里站起来上了岸,垂着两条手臂望向周围。   赵梅梅见此更急地呼喊,她知道这个沈连长尽管很严肃正经,但他骨子里就是个有责任感的好人。   她相信哪怕赵菀香吹过什么枕头风,依照他的党性和良心也绝不可能做出见死不救的事。   她忽略他醒来后看过来的那种陌生警惕的目光,脑子里只顾着焦急地想,他到底在看什么,在观察什么?为什么对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她快坚持不住了啊!   “沈连长——”   她拼了命地大叫。   在手指滑脱石头边缘,身体掉进水里前,余光却暼到男人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第39章 (一更)   沈连长和一名女知青坠谷失联。   三连几乎全员出动, 兄弟连和团部不断增援,所有人争分夺秒生死营救,整整十二个小时过去了, 天上最后一丝余晖散尽, 黑暗笼罩了整个大地。   夜晚来了。   搜救一无所获。   团部下了最后命令,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营部领导带着任务集中人手打起火把, 继续排查两岸和水里, 四处大声呼喊。   天上阴云掩藏星月,丛草杂生的山谷里升起浓雾, 远处渐渐回响起饿狼的嚎叫,夜猫子扑棱着翅膀落在山头最高处,睨视着黑夜偶尔发出咯咯的笑声。   每个人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 有人忽然喊道,“沈连长, 是你吗沈连长!”   赵菀香是在半个小时后得到消息的,她在范红英和慧芬的陪伴下一路小跑到外面通往加工厂的那条土路上时, 远远火把晃动下, 一阵纷乱杂沓的脚步声传来了。   片刻后,沈奉的身影在浓黑的夜里渐渐清晰了。   赵菀香小跑过去扑进他怀里, 又哭又笑,“沈大哥, 你回来了, 你没出事太好了。”   他浑身湿淋淋的, 身体却滚烫散发着热气,她的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心脏有力地跳动, 经历过希望差点落空的痛苦,突然之间失而复得,欢喜又激动。   沈奉在短暂的怔忡过后,伸出一条手臂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随后埋进她温暖的颈窝里,贪婪而小心地呼吸独独属于她的气息。   他在她耳边说道,“菀香,不怕。”   他回来了。   他的承诺永不改变,说好护她,哪怕穿过阿鼻地狱,一步一步爬着回来,也会信守诺言。   ###   沈奉身上有伤,当时找到的时候不要担架,不肯就地治疗,而要率先回家见到妻子。   此时见到了,才由着大伙儿和卫生员七手八脚的摆弄。   他头上撞破出血,脸上身上多处擦伤,左手臂骨折,出现明显移位,过了一会儿后,吃了药,伤口消毒包扎,手臂复了位,绑上夹板缠了白色绷带。   他暂时无碍了。   大伙儿先前像潮水一样涌来,这之后又像潮水一样褪去,室内很快安静,只剩下赵菀香和沈奉两人。   台灯莹润的光静静照在桌面和墙上。   沈奉光着膀子坐在桌前那张椅子里,在灯下看着赵菀香。   赵菀香摆好热毛巾,一点一点地替他擦洗身上脸上沾染的污迹,毛巾移动到男人坚实的胸膛,感受到他长久的凝视,抬起眼来,就看到他在笑。   他的笑跟以往不一样,以前是浅淡的,青涩的,如今充斥着淡然满足。   目光也是那样深凝。   赵菀香原本心疼她沈大哥一身伤痕,忍着手臂骨折的剧痛,第一时间不管不顾地往家里赶,此时在他的微笑和长久凝视下不由变得局促腼腆起来。   她下意识低下头,拿着毛巾要去盆里重新摆一下,好掩饰内心突然的慌乱。   身体刚要往后退,男人的手臂却圈了上来,一下下收紧,直到把她搂在自己面前。   赵菀香近距离对上他笑眼,被他浑身散发的热气包裹,心脏怦怦直跳,面颊发了烫。   沈奉安抚般地抚摸她后背,笑着问她,“菀香,想不想沈大哥?”   他以前从来不会说这种话。   赵菀香越发心跳加速,红着脸道,“想。”   怎么会不想。   恨不能跟他同生共死。   她话音刚落,沈奉搂着她的手臂再次紧了紧,滚烫的掌心贴着她腰侧,俯下了身,将自己的身体和面孔,更近地贴近了她。   他说,“抱抱沈大哥。”   他面孔挨得那样近,近到又长又直的眼睫垂落之间,会扫过赵菀香的脸。   他身上热,气息也是热的。   赵菀香仿佛被不断蒸腾的热气包裹,浑身都变得滚烫,她全身心被难以言表的情愫侵占,听了他的话,伸出两条胳膊小心避开他受伤的那只手臂,搂住了他脖子。   沈奉埋下头,在她颈窝深深地呼吸。   他新长出来的胡茬擦过她耳朵后面那片敏感的皮肤,激得她浑身战栗不止。   他在她耳边喃声低语着,“沈大哥也想你,想得快要疯了。”   他浓厚炽烈的感情一方面克制着,一方面又节节攀升不得控制,最终手掌扶到她脑后,一寸寸地从她眉眼,亲吻到那娇嫩滚烫的嘴唇。   赵菀香仿佛受了蛊惑,软在他怀里,任由他无尽地索取,直到嘴唇又肿又疼,呼吸快要窒息,才推了推他胸膛。   沈奉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唇,目光仍旧在她脸上停留,带着没有餍足的欲。   他即使新婚夜也没有这样强烈地仿佛想要完全占有她。   赵菀香顶着他的凝视,脸上又是一红,软软地埋在他胸膛抬不起头来。   沈奉却没有放过她,附在她耳边问,“喜不喜欢沈大哥亲你?”   赵菀香贴着他滚烫的胸膛,小声道,“……喜欢。”   他粗粝的指腹抵在她下巴,让她抬起头来,不得不对上他视线。   他说道,“沈大哥亲了你很多次,你要不要也主动亲亲沈大哥?”   赵菀香呼吸一窒,心脏再次狂跳。   仿佛又一次受了蛊惑,也仿佛受了他的鼓舞,在他的注视下,慢慢贴近了他的脸。   ###   沈奉回来了。   赵梅梅却还不知所踪。   连队和团部不可能轻易放弃一条生命,那个夜晚随后根据沈奉回来的地方找到河流最下游,在午夜时分终于发现了赵梅梅踪迹。   她浑身湿淋淋地在河边荒地上,两头饿狼正虎视眈眈。   人们赶过去时,她被饿狼撕咬了脸上,浑身是血,正一声声哀叫哭喊着。   连队和团部支援的人手赶忙将人救下,鉴于她重伤,连夜送到了军区医院。   赵菀香第二天才知道这个消息,还是范红英看他们沈连长一大早出去了,跑过来告诉她的。   她自然还有其他事要说,“昨天要不是出了那个事,我本来要跟你说的。你上次不是问我赵梅梅和指导员么,我找到点东西。”   她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   赵菀香打开就见上面写着什么“我敬爱的指导员,你的身影就像一道风景,不知道让我怎么苏醒”“遇见你是命运的安排”等等。   赵梅梅在寝室里睡的地方挨着墙。   这东西是范红英从她褥子遮挡的墙缝里扣出来的,估计赵梅梅没来得及销毁。   范红英当时看到内容的时候就臊得不成样子,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露骨的告白。   前几天要不是赵菀香让她留意赵梅梅和老张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她更想不到那个一直以来在生活上关怀她们的指导员,竟然在妻子孕期里,暗地跟赵梅梅乱搞上了男女关系。   她想到何大姐就意难平,又脸红又气愤道,“真不知羞耻,平时懒就算了,还给有妇之夫写这种东西。指导员也真是,他天天给人做思想工作,叫别人不要倒在糖衣炮弹里,自己倒先被腐坏了,何大姐当时还怀着孕,又顾家里又顾外面,他良心要不是被狗吃了,怎么能做下这种事!”   “狗男女,狗男女,真该一起喂了狼!”   她气道。   赵菀香不想再评论什么,默不作声收起这张皱巴巴的纸,她要用这份内容收拾赵梅梅。   她以前对赵梅梅包括赵德娣,并没有那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深仇大恨,一直觉得当初在那个家里,她们就像活在同一个母体里的胎儿,所有的纷争都是出于本能的争夺养分,和天然的对立关系,当她跳出家里那个牢笼时,这种关系就不复存在了,她又何必再和她们搅合在一起。   也因此一直以来她只是跟赵梅梅撇开关系,拒绝这个继妹靠近自己生活。   但当知道这个继妹就是用这种恶心的手段伤害到何大姐,用那只罪恶的手把她沈大哥扯下山谷,害他差点遇难的时候,她就决定了,她要送她下地狱。   光脸被饿狼撕咬坏了怎么够。   没有曝尸荒野,根本解不了她心头的恨。   赵菀香心里盘算着,收起纸张后像没事人一样跟范红英闲聊了几句,才送她出去。   范红英走的时候关心道,“对了,沈连长怎么一大早就出去了,他昨天晚上回来,浑身上下看着挺吓人的,今天没事了吗?”   说到沈奉,赵菀香不由自主想到昨晚上,要不是她大着肚子到了孕后期,她沈大哥可能真的会生吞了她。   他经历一场劫,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今天清晨醒来一睁开眼的时候,他还在一旁看着她,那种眼神令她现在回想起来都怦然心动。   她脸色有点微微发红道,“他去趟军区医院检查下身体,顺便要见见老领导,好叫他们放心。”   她说话倒是一派正经,可粉面桃腮,略带羞涩还不自知,嘴唇更是鲜艳欲滴,肿胀饱满。   这一看就是被沈连长昨晚上欺负过了。   沈连长也真是的,不是受伤么,下手还这样“狠”。   范红英忍不住地想笑,指了指自己的唇,故意逗她道,“你今天还是不要出门了,你回头先照照镜子去吧。”   赵菀香一下被她戳穿,红着脸要揍她,她早一溜烟跑了,只留下一串笑声。   赵菀香眼见她跑远了,也不禁笑了。   沈奉快到中午时候回来的,带着一些老领导和战友们非塞过来的营养品和肉,进门的时候赵菀香正扶着肚子,从箩筐里往出挑拣个头大一些的鸡蛋。   沈奉停下脚步,倚在门框看她。   赵菀香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他的存在,对上他的直视和脸上的笑,瞬间就脸红了。   她小声道,“沈大哥,你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沈奉脸上笑意依旧,走进屋里,把东西放下,过来单手揽住了她,说道,“沈大哥就想多看看你,你在我眼里什么样子都是美的,我看不够。”   他什么时候说过这么直接的话。   以前也不会总这样看着她,哪怕结了婚两人变得亲密无间,也总是不好意思地躲避她的直视,很轻易地就脸红。   现在反过来,目光一刻都不想离开她似的,总停留在她脸上,说出的话叫人脸红心跳。   而且他一直在笑,总在笑。   赵菀香脸上轻易地发了烫,一面难为情,一面心里好像吃了梨子一样甜。   可饭后沈奉忽然说起一件事,“菀香,领导交给我一个任务,我要出去几天。今天晚点走,后天回来。”   赵菀香突然想起明天29号,整个人就像从甜蜜的梦里猛然间被拉回到残酷的现实,一下怔住了。 第40章 (一更)   赵梅梅在军区医院昏迷了一个晚上, 早上混混沌沌地睁开眼睛时,浑身上下就像针刺一样难以忍受。   痛,她除了痛就感觉到痛。   可忽然想到什么, 全然顾不得其他, 颤抖着手捧住自己被纱布包裹住的大半张脸, 嘶哑成破锣一样的嗓子喊道,“我的脸, 我的脸——”   护士从一旁跑过来拉下她双手, 轻斥了几句,“刚给你缝合好伤口, 你乱动啥,回头还想再浪费药品,浪费我们医生的时间和精力吗!”   赵梅梅哪里还顾得上对方态度如何, 像抓住浮木一样拉住护士,哭道, “你快告诉我,我的脸还能不能好, 还能不能恢复原样?”   能就怪了!   护士对她根本没好气, 不是因为没有职业道德,而是因为那天晚上一团发生的事故都传遍整个军区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女的是怎么扒拉着人家三连的沈连长摔下山谷,差点害了人家性命的。   她现在倒是看着可怜兮兮、挺不幸的, 当时的所作所为好像也是出于本能的害怕和惊惧。   但是想想如果这件事的结局不是现在这样, 而是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那她自己摔死就算了,谁也怨不得,人家沈连长呢, 凭什么就因为她一个临阵退缩的举动就要付出失去生命那么大的代价!   人家年纪轻轻大有作为,才过了不足一年的幸福婚姻生活,正等着妻子生产做父亲呢,昨天晚上要真出事了,父母和妻子伤心难过不说,自己孩子还没出生都要变成遗腹子……他到时候找谁说理去?   护士光想想就痛心,看着赵梅梅越发生气——这种人真是太遭人恨了,更恨的是她自己也搞成这个样子,她们不仅不能指着她鼻子骂,还得承担着救死扶伤的使命尽心尽力地救治她。   真是没有天理!   护士也懒得管有没有弄痛她,直接扯开她双手按住,把她手背上移位的针头重新扎回去。   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你还顾你的脸,就算你脸恢复不了原样,那失去的也不过一张皮相,人家沈连长可差点失去宝贵的生命!”   护士说完就端起治疗盘走了,一分钟都不想听她在那儿嚎啕痛哭。   赵梅梅已经完全顾不上别人对她怎么冷嘲热讽,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完了,她彻底完了。   她一直以来不管被长辈们偏爱,还是从别人身上得到什么隐形的好处,所依仗的都是自己这张小白花一样纯情无辜的脸。   她的脸要毁了,那她就失去了一切,她要怎么办呀!   她真的好恨好恨赵菀香,要不是赵菀香作怪,她早就嫁给战斗英雄离开这个鬼地方,当她的团级干部夫人去了,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还有沈奉。   她想到这个男人就恨得咬牙切齿,永远都不会忘掉他面对她苦苦乞求,是怎么头也不回离开的。   “何大姐,怎么样了,最近好多了对吧?”   “对,下地走走有好处。”   “哦,这里面谁在哭?还不是你们队那个赵梅梅……你想进去看看?可以呀,你们刚好一个队,还能劝劝她赶紧接受现实别哭了。”   外面忽然传来了护士含着笑意的声音。   何大姐?!   赵梅梅一个激灵僵住了,连哭都忘了。   下一秒,门“吱”地一声打开,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   连队宿舍。   赵菀香听完沈奉的话,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她沈大哥要出任务?整个团里那么多人,什么任务重要到非让他一个受着伤的人去完成?29号,又是29号,时间怎么又赶得那么巧。   他上次提出那天送她回去生产坐月子,这次刚刚经历劫后余生,怎么说都会待在队里平平安安渡过那天,为什么突然又冒出来任务这种事情?   上次是巧合,这次呢,又是巧合,还是归根结底都绕不开的命?!   赵菀香实在没办法一而再再而三地经历那种在绝望和痛苦中等待的心境。   她有点失控地发出一连串的质问,“什么任务一定要沈大哥你去,我们队里没人了,还是团里没人了,他们明明知道你受伤,为什么偏偏派你去?”   她语气坚定,“我告诉你,我不同意,你哪儿都不能去,只能留在这里好好养伤。你说,哪个领导给你下达的任务,我去找他,我……”   她说话头次那样又急又气,一句接着一句,不给别人任何插话的机会。   沈奉怎么会不知道原因。   他的菀香不过在害怕而已。   他没有急于解释,惹她更过激的反应,而是一下一下拍着她后背,轻声安抚道,“不要急,不要急。”   她眼里有泪花闪烁。   他既心疼又感动,最后揽过她肩头俯下了身。   “呜——”   赵菀香说着话,一张一合的嘴唇突然就被男人含住了,她眼睛微微睁圆,脑子里空白了一瞬,情不自禁发出了娇呼。   沈奉本意只是想让她停下来,听他把话说完。   但当吻住她娇嫩饱满的唇,内心贪婪的念头就蠢蠢欲动了,只想在那唇舌之间攻城略地,用力地尝到她的味道。   两人好半天才分开。   沈奉一只手臂圈着赵菀香肩头抬起头来时,就见她被亲得眼角湿润,整张脸红扑扑的,正喘不过气来。   他看得心动不已,忍不住凑过去轻啄了两下她粉嫩的脸颊,才笑道,“沈大哥话没说完,你怎么就先着急了呢,是不是怕沈大哥又遇到危险受了伤?”   赵菀香被他低下头来直勾勾看着她的样子弄得脸红心跳,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听他似乎喟叹一声,然后说道,“这次任务只是去其他军区办点事,路不远,从团里直接开车过去,有一整车的人,你说沈大哥能涉什么险?”   赵菀香愣了愣,抬头下意识问,“哪个军区?”   沈奉点了点她鼻尖笑道,“秘密。”   赵菀香知道军区有军区的规定,部队上的事不该问的不要打听,所以对于他那么说并没有意外。   她也不是想干涉她沈大哥工作,只是太害怕他这个时间点出门在外,万一阴差阳错坐上那列发生爆、炸案的火车,情绪上才有些失控,现在了解到他要去的地方不远,直接坐军车过去,才稍微放心了点。   沈奉晚上走。   部队上开车过来接的。   沈奉临走前交代赵菀香,“我不在家里的这几天,队里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先不要管,等我回来再说。”   他拜托其他人帮忙照看他家菀香,才不舍地坐车离去。   赵菀香看不到汽车踪影的时候,叫来了范红英,让她明天休息日去镇上时,顺便帮她寄两封信,还有一封匿名信。   匿名信是寄给革委会的。   范红英猜到她要制裁赵梅梅,自然十分支持,哪怕赵梅梅现在住进医院,脸被饿狼撕咬了,听起来挺可怜的,她也没法产生一星半点的同情。   她巴不得早点把这种害群之马赶出队伍,省得那种人这次连累沈连长,下次又不知道连累谁。   剩下两封信的信封上一个留着某铁路单位的地址,一个是公安局的,她虽然疑惑赵菀香还要干什么,但出于信任什么都没问,只一口答应下来。   范红英收起信后走了。   傍晚时分天边晚霞红似火,把远处的田野山峰都染成了红色,风景异常绚丽。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明天是个好天气。   赵菀香扶着门框,望着远方,默默希望这是个好的征兆。   ###   医院病房里。   何大姐走了进来。   赵梅梅愣一下后破锣嗓子质问道,“你来干啥?!”   她话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过激了。   她跟指导员的事,说到底哪怕指导员哪天亲口认了,也没有任何证据支撑。   她又没真的跟他干什么。   她心虚是心虚,却也一早盘算好,这件事万一被人翻出来,就反过来告到革委会,告个污蔑子虚乌有,让革委会还她清白。   她既然都计算好了,还怕个何大姐干啥?!   她这么想着镇定了几分,立马显露出柔弱的一面,呜呜地哭泣起来,“何大姐,你来看我了吗,我好怕我的脸好不了,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医生,缝合的伤口到底有多大,到底厉不厉害……”   她当时只感觉一痛,血往下流,事实上被咬了多少,自己也不清楚,醒来的时候大半张脸被纱布缠住,除了害怕绝望,多少还存着几分侥幸。   何大姐来的正好。   赶紧帮她问问医生,想想办法啊。   她于是哭得更可怜了。   何淑芬看着她这副装模作样哀求的样子好好笑,但又觉得不好笑,好笑的是她何淑芬才对。   她跟张向勇一起生活快十年了,他们是老乡,结婚是经人介绍,当年他在部队,她还在老家,中间隔着几千里路程,他们从未谋面,感情是从写信开始发展的。   两人距离远,一个月也只能收到对方一封信。   何淑芬攒了八封信的时候,他从部队回来提亲了,他们一起组建了家庭,再后来有了儿女。   他们感情虽然不像沈奉和赵菀香那样,眼角眉梢都藏不住为对方牵肠挂肚,但这么长久以来互相帮助共同进步,感情也十分深厚。   她一直深信不疑他们会一直走下去,直到这一辈子走到尽头。   她想到这里就好好笑,过去坐下,看着赵梅梅纱布包裹着半张脸,躺在那里痛哭流涕的模样,一脸的惋惜道,“你好好的一张脸,真是可惜。”   太可惜了。   当初这个姑娘来到队里,虽说人矫情,但干不动活哭哭啼啼起来也蛮惹人怜爱。   队里多少姑娘小伙儿十五六岁就放弃城市生活来到这里,每天干的是重劳力,吃的是粗茶淡饭,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又累又饿,看见猪跑都馋得掉口水。   何淑芬是一路看过来的,虽然自己生活也困难,但也总想方设法帮他们解决生活上的问题。   赵梅梅来到队里,她接触过很多次,很多次都是帮着张向勇那个指导员去做思想工作的。   她一直觉得赵梅梅就是娇气,懒,小聪明多点,没料到她小小年纪心计那么重,最后勾搭上的是自己男人。   张向勇到底看上她什么?   脸吗?   她不由伸出手去,想摸摸赵梅梅那张脸。   赵梅梅本来见她表情没什么变化,以为她毫不知情,还想继续诉苦,直到她手伸过来,触碰自己脸上的纱布。   那种被碰触的感觉令赵梅梅很不舒服。   她下意识想叫她拿开手,开口制止道,“你别碰我脸啊,我才刚缝合好……”   何大姐无动于衷,手掌依旧覆盖了上去,她说,“你脸都不要了,缝合起来又管啥用,好端端地摔下山谷被饿狼啃了脸,是不是坏事干多了,报应就来了?”   赵梅梅瞬间毛骨悚然。   她知道,她竟然都知道!   ###   赵梅梅计划好了要对付赵菀香,虽然计划外她突然遭遇了意外,但那套蓄意安排的阴谋已经开始了。   沈奉不在家的第二天。   赵菀香一面为他祈祷,盼他安全回来,一面按部就班地给孩子们上课,中午回家的时候,路上所到之处发现人们用怪异的眼神看她,暗地里指指点点。   有人小声啐道,“想不到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平时装得挺像回事。”   “沈连长这倒的什么大霉,以为娶了个好媳妇,结果哎……”   “可不是,说是跑过来的时候还跟人发生过关系了,这怀的都不知道到底谁的种……”   赵菀香愣在原地,转身径直走了过去。 第41章 (两更)   赵菀香脸上在笑, 眼底却是一片冰冷地问道,“大爷大婶大娘大妹子,你们在说什么呢?”   一群人猛地噤声了。   都打量正主没脸问到跟前, 才敢那么肆无忌惮地指指点点大发议论, 没料到人家掉头坦坦荡荡问过来了, 他们反倒打了个措手不及,像被逮个正着一个样, 不由心虚尴尬。   大伙儿实际上平时跟她关系都很好, 谁说起来也是夸赞菀香老师模样俊,性格好, 对大人小孩关怀备至,来了这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给队里做出了很大贡献, 比方大棚、沼气池就都是她率先出的主意,每个人在这里面也切实地感受到了好处。   但关于她那些传闻总不能是无中生有的吧?   有个大爷忍不住, 义愤填膺道,“菀香老师, 这可不是我们专门编造你, 是你以前那些事兜不住了。你自己说嘛,你是不是在老家跟人家一个面粉厂厂长定了亲?结果嫌弃人家年龄大, 结婚前偷了家里东西,跑到这里来投奔了我们沈连长?我跟你这么说吧, 外面现在都说你把沈连长也骗了, 但不管沈连长知不知情, 你们家的人是认定他妨碍你跟那个面粉厂厂长的婚事,把你拐到这里来的,放话要把沈连长告到部队上了!”   其他人纷纷附和, 都等着赵菀香给一个说法。   赵菀香垂着眼睫摸了摸隆起的肚子,心平气和地问这个大爷,“你听谁说的?”   不等大爷说,其他人七嘴八舌道,“这还用听谁说,反正大家都在说,这件事总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吧!”   赵菀香笑了一下,“原来你们都是听说。当年他蒋委员长还到处宣扬我们党是奸党,你们信了这不是空穴来风吗?”   她这话一出,刚才还你一句我一句没完没了的人们刹那间安静了,都闭住嘴巴连忙摇头,不信不信,当然不信了,那都是敌对势力想要内部分化瓦解,打败党的谣言!   其中有人脸白了几分,生怕刚才说了什么落人把柄的话,回头被赵菀香三言两语扣上一顶大帽子,不由变得紧张兮兮。   赵菀香见他们老实了,能听进去话了,这才慢条斯理说道,“我们每天会上都在讲,不论批判一件事一个人还是一个群体,都要先了解事实和真相,在没有弄清情况之前绝对不要妄下定论,就是不想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想放过一个坏人。结果你们每天受着党的教育,转头别人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一切的根据竟然只是听说两个字。”   她坦然道,“你们听说我跟面粉厂厂长定了亲,对,确有其事,我在不是自愿的情况下,被后妈和亲戚们强制要求嫁给他的时候,确实跟他定了亲。”   “啊——”   人群里一阵惊呼,万万没料到是逼婚,这算包办婚姻了吧?新社会还能出这种事,难怪是后妈,也只有后妈能做出这种事来!   赵菀香脸上平静如水,继续道,“你们还听说我水性杨花卷走家里财物跑的。我对那个面粉厂厂长根本没有感情,定亲也出于强迫,又谈何水性杨花?至于卷走家里财物,那些东西本就是我亲妈留下的遗物,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我没有带走它们的权利吗?”   当然有了!   既然要反抗后妈逼婚从家里逃出来,凭什么还要把自己亲妈的遗物留给那个后妈用,就该什么都带走,不让那个后妈沾一点好处!   人群又一阵沸腾,赵菀香说的真话假话有待考证,但如果事实是这样的,那确实令人义愤填膺。   赵菀香这时候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圈,忽然道,“对了,刚才谁说我跑过来的时候跟人发生过关系,怀的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我几月份来到队里,几月份跟我沈大哥结的婚,又几月份有了怀孕反应,大家天天住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没人不清楚吧?”   她问。   大伙儿又是一阵心虚尴尬,男人们不会算日子,女人们不可能心里没点底,就算都不能笃定,还有队里的卫生员和团部医生做保证。   孩子绝对是沈连长的没跑。   说人家菀香水性杨花也好,卷走家里财物也罢,怎么还有人浑水摸鱼造谣上人家肚子里的孩子了?!   这也太诛心,太恶毒了,说出这种话的人简直猪狗不如!   好多人为了撇清自己绝对没有造谣孩子,在人群中四处张望起来,仿佛要把最先说那种话的人揪出来。   有人很快脸涨通红,芒刺在背局促不安。   幸好赵菀香没有真的追究,她顿了顿只是说道,“希望大家别拿孩子造谣了,孩子是无辜的。另外这些传闻在没有证实之前也不要再随意传播了。你们也不想想,我沈大哥前脚有事出门不在,队里就好巧不巧出现这种流言,我被造谣中伤都没关系,伤到的只能是我一个人,倒下的也只能是我一个人,但假如有人想利用这件事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到时候整个队里受损的又会是谁?”   她一字一句口齿清晰,说到后面语气严肃有力。   所有人猛然一惊,细思极恐。   如果造谣菀香老师只是隐藏在暗中的那只手放得□□,那对方到底想搞掉谁?   沈连长吗?!   他们陡然回想起来,流言里说菀香老师的家里人要告沈连长妨碍他们家嫁女,菀香老师是被他拐走的!   罪名如果成立,沈连长肯定会受到组织处罚,被迫离开队里。   他们队之所以成为先进连队,比其他连队吃得饱穿得暖,这都得益于沈连长领导有方。   他鞠躬尽瘁既有苦劳又有苦劳,他如果倒下了,队里受损的会是谁?必然是这里的每一个人啊!   所有人想清这一点后,惊疑不定又忐忑不安。   平时不论队里干部们还是会上商讨,大家经常说到革命道路一定时刻保持思想防线,警惕敌对势力内部瓦解我们的队伍。   但事情真的到了他们头上,他们怎么就忘了以前的经验和教训,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轻易听信谗言,事情如果真的被人钻了空子,那他们今天的所作所为就是推波助澜,将来就成为帮助幕后推手刺向自己同志的一把刀。   所有人无不汗流至踵,为自己的随波逐流和盲目感到惭愧内疚。   赵菀香见说的话起了作用,便淡淡道,“行了,你们也回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这件事我会协助队里查明真相,给大家一个交代。”   她说完就走,脸色随即冷了下来。   今天事情虽然来得突然,但谁对她从前的事一清二楚,谁对她怀恨在心一目了然。   她没时间坐在家里慢慢理清这里面的脉络,当务之急要找到上级领导尽快如实汇报,阻止谣言进一步传播,以防酝酿出更大的危机。   她有直觉,这次流言针对的不光光是她,还有她沈大哥,事情如果不及时应对,只会越拖越糟。   赵菀香打算先去队部走一趟。   她半路遇到了惠芬和范红英。   惠芬自从赵菀香火疗救了她妈,就跟赵菀香关系越来越好,但赵菀香平时从来不说自己以前的事,导致她听了流言后也是惊疑不定,可她愿意相信赵菀香,这才火急火燎跑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范红英对赵菀香的了解相对而言就多了,她一过来就噼里啪啦道,“我都问清楚了,你那些流言从昨晚上就开始了,只不过当时沈连长刚出事回来,大家心思还不定,流言就没扩散开来。”   赵菀香边走边问,“谁最先传的?”   范红英,“队里的运输队。”   赵菀香有点意外。   范红英接着道,“咱们队里农闲的时候搞副业,也就运输队经常往外面跑,他们是从镇上听到的,说是刚巧有人搭车,还正好是从你们那个地方来的,话赶话的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你身上,那人把你的名字长相什么都对上了,把你们家那些事添油加醋兜了个底朝天,运输队回来就全传开了。”   范红英警觉得多,一打听到就意识到对方在故意散布流言,意图败坏赵菀香名声。   沈连长这才刚出门,菀香还大着肚子,这时候制造这种舆论风暴,简直其心可诛!   范红英觉得是内部人干的,她分析道,“时间卡的刚刚好,肯定是有人既了解你以前的事,又对你怀恨在心,才在这个时候作怪……不会是……!”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赵梅梅!   可假如真的是她,她还躺在医院里接受治疗,怎么蹦跶出来的?   不会提早谋划好的吧?!   那也太工于心计,太恶毒了!   范红英转念一想赵梅梅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她既然暗地里做出勾搭指导员那种不要脸的事,自己摔下山谷也要拉沈连长垫背,自私自利到了极点,对菀香这个不想认她的继姐心怀仇恨,见不得这个继姐比她过得好,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她选择制造流言,不就因为造谣成本低,传播速度快,带来的影响可观,多少人再硬气,面对这种飞来横祸还不是有嘴说不清,最终背负罪名,比窦娥还冤。   最重要的是当事人没有证据,就算猜到是她,又能拿她怎么样!   范红英在旁边一边分析一边说。   慧芬从来没听过这么错综复杂的恩怨仇恨,听得惊心动魄,不由挽住赵菀香胳膊,心里直打鼓。   范红英有做侦探的天分,最后一锤定音,“我总感觉她还有后招,菀香你这次可得小心了……”   赵菀香点头,刚要走进队部大院,迎面走来一群人,除了革委会主任和队部一些干部,最令人瞩目的是其他人帽子上的星星和肩上的肩章。   上面竟然来人了。   赵菀香不动声色地看了院子里一眼,看到停着一辆军车。   革委会主任率先说道,“菀香老师,上面找你了解一些情况,你先跟他们走一趟吧。”   慧芬已经被这阵仗吓坏,紧紧挽住赵菀香胳膊不肯松手。   范红英眼眶也红了红。   赵菀香没有多说,拍了拍慧芬手背,叫她们先各自回去。   然后坐上了军车。   ###   团部某个办公室。   赵菀香坐在椅子上,最前面摆着两张桌子,桌后坐着几个人。   有人道,“菀香老师,你不用紧张,我们这次是想通过你,了解一下沈奉沈连长。”   沈奉哪些地方需要通过她来了解的?   赵菀香虽然不清楚内部某些流程,但突然被带进这里,就不会轻易听信这种说法。   心里反而确认了一件事。   流言不完全是假的,李凤华他们确实动手了,他们给部队上寄了举报信,不论是不是举报她沈大哥破坏他们嫁女,把她拐到了这里,总之都是蓄意抹黑的罪名。   现在快到年末,前段时间就传出来内部评定职务等级,这封举报信的内容不管属实不属实,都对她沈大哥前途至关重要。   上面才第一时间找来她。   接下来她怎么说话就很重要了。   赵菀香想到这里冷静了冷静,轻声道,“在这之前,我能不能先向上级领导汇报一件事?”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有人道,“菀香老师,是这样的,我们这次主要想了解沈奉沈连长,你的事情可以等之后找相关领导汇报,咱们先谈谈沈奉同志。”   赵菀香心里咯噔一下,随后听他们说,“我们问你答就好了。”   他们问,“沈奉同志跟你是怎么认识的?”   赵菀香努力镇定下来,如实道,“我亲生母亲和他母亲是好友,经常互相上门串门,我们从小就认识。”   “这么说你们是青梅竹马,从小培养起来的感情十分深厚了?”   “……”   赵菀香总觉得问题里有坑,她道,“不,我母亲很早过世,那之后两家就没什么来往了,他跟他母亲怕我被后妈欺负,一直对我有所照顾,但我跟他自从成年后就避嫌了,只偶尔有些书信来往。”   几个人小声议论一番,才又问道,“你们既然有书信来往,那你一定向他诉说过在家里的境况吧,他当时是什么反应,跟你说过一些什么话?”   问到这里赵菀香全然明白了,那封举报信恐怕就是举报她沈大哥拐了她。   不管她是不是被家里包办婚姻,上面查证她沈大哥的问题,重点在于她当时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跑到这里,跟她沈大哥结合在一起,出发点是她自愿,还是受了她沈大哥言语上的蛊惑。   这种事放在生活中不值细究,可她沈大哥是部队的人,他的一言一行代表部队的形象,所以他们才会掰碎了一点点地问这些看似不起眼的问题。   赵菀香惊出一身冷汗。   她刚才要是在前面问题里,承认跟她沈大哥青梅竹马感情深厚,那可就无形中佐证了她沈大哥有蛊惑她的动机,现在可能三言两语都说不清了。   她这次谨慎再谨慎,想清楚了才说道,“我出来之前,跟我沈大哥的通信在两个月以前,我们并没有说什么……”   她话没说完,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是吴书慧吴大姐。   赵菀香攥着一把冷汗的双手终于松了松。   “都在工作呢?”   吴书慧进来后不着痕迹地暼了赵菀香一眼,就笑容可掬地问桌后那几人。   她是首长夫人,自己本身又很有能力,以前在对外宣传部,后来调到外文局,一直担任重要工作。   几个人齐齐站起来,挂着笑脸客气地打了招呼,还有人搬椅子请她坐下。   吴书慧也没客气,坐下后开门见山道,“举报沈奉的那封信到了我们家首长案头上,他看过之后十分震怒,这不,特意派我过问。”   她说明来意,话头一转问道,“你们了解到哪里了?”   几个人忙交代。   吴书慧听了后若有所思,似是而非地说了几句工作上不要舍本逐末,本末倒置的话,几个人瞬间脸红了。   吴书慧这才看向赵菀香道,“我看这本子上记录着你想跟上级领导汇报一件事,来吧,你先把你想汇报的事情说一说。”   ###   三连驻地。   赵菀香被带走,大伙儿都慌了,结合她之前那些话,所有人认为敌人的阴谋已经开始了,要通过菀香老师针对他们沈连长,要搞垮他们队。   偏偏这时候沈连长不在。   队里的干部们心焦如焚。   这时候革委会主任带着一封匿名信来了,是关于队里女知青赵梅梅勾引指导员张向勇的事。   干部们集体惊呆,老张怎么跟一个女知青扯上不正当关系了?难道说前段时候何大姐非要离婚,不是因为心寒他家里人的做法,而是因为老张思想上出了问题?!   干部们赶紧带人去女知青宿舍,找出赵梅梅的日记本,跟匿名信里那张皱巴巴的纸对了对,纸张是一样的纸张,字迹是一样的字迹,那些肉麻的内容确定无疑出自赵梅梅。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沈连长这边情况不妙,同一时间老张也出了问题,难道这背后真的酝酿着什么大阴谋?!   一行人不敢怠慢,商议好要把赵梅梅当做突破口,好好审问一番,然后连忙组织人手去医院。   赵梅梅正在医院里生不如死。   何大姐过一会儿就来趟病房,专门看望她。   护士们都说,“何大姐就是太心善了,过来看那个赵梅梅干什么,就该让她自己一个人待在那里受着,好好思考一下怎么做人。”   “就是,她差点害死沈连长,连问都不过问一句沈连长现在怎么样了,就顾着她那张脸能不能好,咋地,她那张脸再怎么着还能重要得过别人性命?”   “本质就是自私自利,只为自己考虑。”   ……   赵梅梅听着她们这些毫不避讳的议论,默默地流眼泪。   何大姐坐在一边漫不经心道,“有啥好哭的,她们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你就是自私自利,勾搭张向勇也是为了少干活吧,你倒是说说你平时怎么勾搭他的。”   赵梅梅哪里敢说,她敢确定她只要张口,何淑芬转头就握着证据去告她。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她只能硬捱着。   她默默流着眼泪默不作声,幸运的是何淑芬也只是故意来看望她,对她多是言语刺激,没有再上手碰她的脸——何淑芬到底还是那个何大姐,平时也就嘴上厉害,心里再气不过她勾搭了她男人又怎么样,到头连打她一顿的勇气都没有,只会坐在这儿拿话折磨她。   赵梅梅鄙夷不已,一面煎熬,一面心里盘算,这时候赵菀香的流言蛮语该满天飞了吧。   这件事她在跟战斗英雄失之交臂后就开始计划。   她先是趁休息日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这次不再诉说自己过得多么苦,而是说到差点嫁给战斗英雄,成为团级干部夫人,能给家里带来荣誉的时候,却被赵菀香横插一手什么都没了。   她知道她妈肯定会回这封信。   她就是要让她妈看到她的价值,她就算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又怎么样,凭借聪明才智和美貌照样可以嫁干部,吃香喝辣,带动全家跟着得势,成为人上人。   只不过这里有个赵菀香坏她的事。   她妈想跟着她出头,就得先帮她扫除赵菀香这个障碍。   她妈没过多久果然回信了,关于她狼心狗肺一句话不说跑到边疆一句话不提,反而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自己是怎么为了她回城,跑到她姐赵德娣那里声泪俱下的拜托帮忙,结果被她姐赶出来,还有跑到沈家要说法结果碰壁。   她妈倒了一肚子苦水,最后说到以后只能指望上她这个女儿了,既然她有难处,当妈的一定竭尽所能帮忙。   赵梅梅就知道事情好办了。   她当即回信,让她妈在那边写封举报信寄到部队上,其他都是小事,就抓着沈奉这个军官拐走赵菀香说事,让部队上好好调查沈奉,沈奉不管有没有问题,只要被组织调查,那以后肯定威信大失,说不准还因此错失晋升机会。   她这边再找人散布赵菀香流言,什么跟面粉厂厂长定亲,水性杨花跑了,不孝敬父母偷家里东西,最重要的是一定要造谣赵菀香以前跟人有染。   到时候事情传得玄乎,他沈奉再怎么说也是个男人,他哪怕新婚之夜知道赵菀香没跟人发生过关系,但谣言听多了,心里就不会有根刺吗,赵菀香再怎么说都跟别人定过亲,没发生过关系,还没摸摸碰碰过吗。   她相信他到时候一定会恶心的要死。   赵菀香到时候就算没被迫离开队里,没在流言蜚语中崩溃,以后也会被沈奉冷言冷语折磨,一辈子得不到幸福。   这就是赵梅梅的计划。   只不过计划外她出了意外,躺在这里生不如死,旁边还有个何淑芬虎视眈眈。   她不禁更恨沈奉。   死也忘不掉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幕。   她在心里默默道,等着吧,她一定熬过这次,加倍地报复他,让他失去赵菀香,还要让他在她面前忏悔!   她脸上突然一痛,原来何淑芬扳住了她下巴,她嘶着气,又惊恐又气忿,“何大姐你到底想干啥,我说了我没勾搭你男人,你男人怎么样那是他自己有问题,你去找他报复啊,你欺负我一个躺在病床上的人算什么本事!”   何淑芬盯着她足足看了两分钟,才猛地松开,转身走出了病房。   简直神经病。   赵梅梅疼的直掉眼泪,得想办法把这个何大姐解决掉,不然天天这么瞪着她,动不动来这么一下,她的脸还有没有好的时候了?   何淑芬走出病房的时候看到了张向勇,他驻足在走廊那一头,正一脸痛苦地看着她。   何淑芬忽然就明白了,她明明厌恶赵梅梅,为什么偏偏一次两次三番五次跑到赵梅梅病房,她根本就不是为了套出什么证据,而是因为痛苦。   因为婚姻和人生被赵梅梅毁了而痛苦。   她想看到赵梅梅过得不如意,想看到赵梅梅也有胆战心惊的一天,想看到赵梅梅悔恨交加痛哭流涕。   甚至想伸过手去把赵梅梅那张脸彻底撕烂,再也好不起来。   她在那一瞬间才明白,离婚并不能让她真的放下,相反她心里充满难以平复的怨恨和仇恨。   她内心快痛苦得疯了。   她恨恨地瞪着张向勇,经过他的时候尖锐地说道,“你来得正好,你的梦中情人脸都烂了,正需要你抚慰。”   “淑芬——”   老张一把抓住她手腕,痛苦不已,“不要说这种话了,我跟她真的不是你想象中那样有多大牵扯,我真的从来没跟她说过任何暧昧不清的话,碰都没碰过一下,我当时就是鬼迷心窍了,才没好好照顾到你的心情,害你……我承认我做错了事,你怎么惩罚我都不为过,但是不要带孩子们走,你把我一个人扔下,我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我真的不能离开你,我们复婚吧,不要离婚,不要分开,我向你保证,从此以后我绝不会再犯错误,否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自从何淑芬跟他离婚,他回家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出门又被人指指点点,他早就承受不住了。   他无数次扪心自问,当初为什么会被赵梅梅鬼迷心窍,导致每天满脑子想着赵梅梅,忽略自己还在孕期的妻子,又在妻子早产大出血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回来,无视她那一番泣血之言,任由自己家人把虚弱的她抬回家里,还直接放弃自己弱小的,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孩子。   他究竟在做什么。   猪狗不如,简直猪狗不如。   他悔不当初悔之不及,痛心疾首痛彻心扉。   那之后他无心队里的事,天天借口看望孩子们来医院,淑芬一家虽然不待见他了,但也没阻挠他来看孩子们,只是淑芬一直不肯见他,不肯跟他说一句话。   他今天好不容易等来她一句话,虽然话不好听,但他难过的眼泪差点掉下来,知道她一样痛苦,忍不住地乞求她再给一次机会。   何淑芬静静听完他的话,又恨又痛,她冷笑一声,“好啊,你既然后悔,那就到革委会自首去,告诉他们,告诉整个队里的人,我跟你张向勇离婚,是因为你对那个女知青鬼迷心窍了,你有本事站出来承担后果啊!”   她说完扬长而去。   “指导员你在这儿——”   老张背后有人忽然道。   老张忙抹去眼泪,转过身去,就见队里干部们来了,还有革委会的人。   他不由愣了下。   ###   赵菀香这边,吴书慧吴大姐了解到她汇报的内容后,即刻汇报到她家首长那里,她家首长听到他们军官的妻子之中,竟然有人被家里包办婚姻过,还被恶意举报,震怒不已。   他立马找人开会,会上几次强调不能让千里迢迢奔赴边疆的军嫂们心寒,大伙儿经过讨论,一致同意派人到北方走一趟,先把这件事彻底调查清楚再说。   通过赵菀香了解沈奉这个事就先按下不说了。   不过赵菀香暂时还是不能离开这里,要等那边调查回来。   吴书慧私底下安抚赵菀香,上面重视沈奉,办事才会这么谨慎,让她不要有心理负担。   赵菀香被安置在团部一个房间里,熬到第二天晚上的时候,吴书慧带着医生借口给她产检,给她悄悄带来一个好消息。   “沈奉回来了,他立功了。”   赵菀香蓦地一惊,她沈大哥真的平安回来了,还……立功了?!   ###   沈奉坐着军车回来,先回到了团部。   他下车的时候,曾经的战友过来给他开车门,两人互相敬了个礼,随后战友笑道,“恭喜你,立功了,这次我可在团里等着你了。”   说着伸手过来握住沈奉的手。   沈奉笑着点了下头。   对方忽然倾身过来,极快地低语了几句,才松开他的手,正儿八经地走开。   沈奉站在原地,脸上笑容消失,挂满了冰霜。   随后转身走进团部办公的三层小楼。 第42章 (一更)   沈奉找了领导一趟, 就过来找赵菀香。   赵菀香听了吴书惠吴大姐送来的好消息,刚送她出去没一会儿,正坐在椅子里情不自禁地想, 她沈大哥到底立了什么功, 他不是只是去趟其他军区办点事么, 难道还带着什么秘密任务,这次圆满完成任务才立功的?   她正想不通, 外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很快停在了门外,随后男人熟悉的声音响起了。   赵菀香心里一紧, 站了起来。   沈奉进来时,看到她身影,立马道, “菀香。”   他伸出手臂快步走过来,将她抱了个满怀。   他真的回来了。   赵菀香感觉做梦一样, 埋进他结实的胸膛,抱住他劲瘦的腰, 既委屈又高兴, “沈大哥。”   沈奉安慰道,“别怕, 沈大哥来接你回家。”   “那封举报信……”   “交给我,剩下的事都交给你。”   沈奉说着扶起她双肩, 把自己外套脱下披在她身上, 然后牵住她的手往外走。   两人坐部队上的吉普回去, 路上不方便说话,等回到队里刚下车,听见动静的人们已经拉开家里的灯, 披着衣服跑了出来,围上来激动道,“沈连长回来了!”   “哎呀菀香也回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都回来了。”   ……   那边队里的干部挤进人群,想跟沈奉汇报事情,沈奉打了个手势,先送怀孕的妻子回家。   两人一进屋门,沈奉压制的情感就没法再受控制,他在黑暗中从赵菀香背后抱过来,有些贪婪和急切地埋进她温暖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不断亲吻着她耳后那边敏感的皮肤。   赵菀香本来有很多话要问他,也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激得浑身颤栗,抬起手,手指碰触到他下巴,有些颤抖道,“沈大哥……”   沈奉嘴唇贴在她耳边问,“想不想沈大哥?”   怎么会不想。   但他似乎就要听她说出来,说出来才能抚平内心乃至灵魂上某种深深的渴望。   他声音原本就低沉悦耳,附在她耳边低语,说话间拂出来的热气都是烫的,赵菀香指尖都在充血,浑身又酥又麻,颤抖道,“想,我好想你啊沈大哥。”   沈奉这才抱过她,低下头,薄唇在她唇角厮磨,动情道,“沈大哥也想你,每时每刻都盼着早点回来见到你。”   他铺天盖地的吻随后落了下来。   赵菀香披着的衣服在他动作中滑落到地下,无人问津,她自己也很快软软地迷失在他热烈的亲吻中,又被抱到床上。   沈奉不知道什么时候顺手打开了台灯,台灯的光照在桌上和墙面,圈起一片仿佛金沙堆砌的光亮空间。   光亮背后,两人难舍难分。   过了好久,沈奉才停下动作,侧身躺在妻子身边,一条手臂支着头,另一只手扯着被角遮住她露出来的光滑的肩头,然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的脸颊,勾缠她有些凌乱的发丝。   他脸上带着笑,懒懒地瞧着她。   赵菀香还喘着气,先前混混沌沌地被剥去衣裳,此时身上不着一缕地躺在被窝里,反观她沈大哥仅仅衣衫不整。   她脸红到不行。   对上他含笑的眼神,更是臊得像鸵鸟一样抱住被子,把头埋到了他胸口。   沈奉笑出声,胸腔的震动叫赵菀香脸更红了,头也埋得更深了。   沈奉干脆收起支着的手臂,将人揽进怀里,另一只手掌一下一下轻轻拍打她后背,语气宠溺道,“不羞,不羞,我们是夫妻,沈大哥不会笑话你的。”   他真的变了一个人。   自从那天劫后余生回来,不光爱笑了,性子放开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能叫她脸红心跳,小鹿乱撞。   那样的眼神语气和肢体语言,都在不遗余力,毫不掩饰地告诉她,他喜欢她喜欢得紧,仿佛一刻也不想离开她。   赵菀香一面害羞不已心动不已,一面在心里产生了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念头。   她沈大哥不会跟她一样,也……   这几天不太平,压在沈奉身上的事情还很多,他正想先哄赵菀香睡着再出门处理,袖子忽然被她轻轻捏住了。   他垂下眼就见她小脸红通通地半抬起了头,因为羞赧,长而密的睫毛扑闪着,煞是可爱。   沈奉凑近问,“怎么,想跟沈大哥说什么?”   赵菀香在他注视下吞了吞口水,才发现自己紧张。   她沈大哥假使真的重生了,那她做出的这些改变他心里肯定一清二楚,但他对此却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好像现在的一切本该如此。   他的状态一点不像从上辈子牺牲后直接重生回来。   难道也像她一样经历很多,费尽千辛万苦才……?   赵菀香想到这里,全身血液都往上涌,一时间耳膜鼓噪心跳加速。   她沈大哥那次劫后回来,抱着她说的话一句句回响在她耳边,他说“想不想沈大哥”“抱抱沈大哥”“沈大哥也想你,想得快要疯了”。   那之后他一次次在她耳边厮磨,一次次告诉她“我也想你”。   他想她。   他对她比从前还要珍而重之,他总那样笑着看她,眼眸里满满当当都是欢喜,总不停地对她亲亲抱抱,对她说以前从来不会说的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还收起从前的正经,一次次地拿话逗她开心。   就好像面对的她,是失而复得的她,就好像念她至深至切,始终没有忘掉过她。   赵菀香万般情绪铺天盖地涌上心头,差点不能自已,可转念又怀疑这是不是自己执念太重产生的错觉。   她沈大哥如果真的回来,真的放不下她,为什么在两人相处的那么多次机会里,从来没开口提过、哪怕暗示过一星半点?   她正神思恍惚,忽然被一只大手托起了下巴。   沈奉对上她满是泪水的小脸,呼吸窒了一瞬,紧跟着问,“怎么哭了……身上不舒服?”   她哭了?   赵菀香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一手湿润,思绪再次翻涌,差点又涌出眼泪。   她强自忍了忍,脸贴上他衬衣领子道,“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是沈大哥你平平安安回来,我高兴才……”   话没说完,她眼泪又控制不住涌出来,但仿佛找到了一个借口,便任由情绪肆虐地宣泄,任由泪水打湿他的衬衣领子,淌了他一脖子。   沈奉眼里闪过晦涩,落在她后背的手掌顿了顿才重新轻轻拍打起来,按下心头泛起的酸涩,他安慰道,“不怕,不怕,你在家里等着,沈大哥当然会平平安安回来。”   他轻笑了一下,“沈大哥是信守承诺的人,只要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所以呢?   所以他履行诺言来了吗?   到底是不是?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赵菀香就发现自己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   她抹了眼泪,从他怀里支起身子爬起来,鼓起勇气问道,“沈大哥,你……”   沈奉忽然伸手过来,指腹抹掉她眼角泪痕,打断道,“想知道沈大哥这次去其他军区做了什么事,完成什么任务,立了什么功对吗?”   他说着就笑起来。   赵菀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他笑得好像有些慌乱。   她张了张嘴巴,最终点头嗯了一声。   沈奉跟着坐起来,替她把盖在肩头的被子拢到了脖子上,脸上仍旧是笑的,视线却没像平时一样停留在她脸上。   他一边帮她整理被子,有些凌乱的发丝,一边漫不经心道,“是去了分军区观摩演习。只不过恰好遇到地方上接到有人寄了匿名信,说有人带了炸’药上火车要制造一场动’乱……”   赵菀香捏着被子的手不由攥紧了,好半天才找到自己声音,“所以你抓到了人,立了功?”   沈奉点头,这次对上她的眼,轻声问,“你是不是怪沈大哥又涉险了,沈大哥保证以后绝对不会了……”   他情深意切,仿佛没有一丝伪装。   赵菀香下意识摇头,“没,没有,我没有怪你……只是好奇,好奇沈大哥你怎么参与到排查工作的。”   沈奉解释了两句,每句话都滴水不漏,说完还笑了笑,捏了捏她脸颊道,“这次不是沈大哥抓人厉害,是沈大哥运气好。”   他还逗她,“你说,是不是你在家里太念着沈大哥,所以危险都想避开沈大哥?”   赵菀香嗯了一声,害羞一样低下头去,只被子底下紧了紧双手,指甲都掐进了掌心。   她沈大哥真的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只不过不想告诉她他回来了。   他到底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连对她都不愿诉说?   ###   夜深了,赵菀香禁不住连日来身心俱疲,最终在她沈大哥的轻轻拍打中熟睡了。   沈奉见她呼吸平缓而均匀,才渐渐停下动作,视线在她恬静的睡颜停留了停留,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她眉眼,然后动作轻缓地翻身下了地。   队部大院里,干部们还没休息,在桌子后面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商讨怎么给赵梅梅的事定性。   有人道,“她如果只是私底下写点爱慕的话,好像也并不能说有多大错吧?”   有人附和,“说的是,她一个女娃娃要真因为这个拉到台上批判,那以后可就毁了。咱们还是得慎重。”   也有人不同意,“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们想想咱们审完赵梅梅,过去问老张的时候,他当时脸色可是很不对,你们真信了他不知道赵梅梅给他写的那些东西?”   ……   正议论着,沈奉来了。   一行人知道他不抽烟,忙推窗的推窗,搬椅子的搬椅子,有人立马倒了热茶迎上来,激动道,“连长你可终于……”   过来了。   哄好媳妇过来了。   其他人意识到这个大嘴巴要脱口而出什么,忙先一步迎上去,大声道,“终于回来了!”   是啊,终于回来了。   他们的主心骨终于回来了。 第43章 (一更)   沈奉过来了解自己不在的时候, 队里积攒了什么问题。   干部们赶紧如实相告,一件关于赵梅梅偷偷写日记表达对指导员老张的爱慕,一件就是赵菀香的流言。   说起赵菀香那些流言, 什么水性杨花, 偷东西逃婚, 跟其他男人发生过……那些难听话实在难以说出口,每个人眼神闪烁含含糊糊。   沈奉打断道, “这件事上面也在查, 我回来已经知情,不用说内容, 就说你们怎么解决。”   他脸上神色不变,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不苟言笑,只半垂的眼眸闪过一丝凌厉, 又生生克制住的寒意。   干部们赶忙说道,“在队里还没有查清之前, 我们不会让这种流言继续传播下去。还有,还有就是大家现在一致怀疑这件事背后有阴谋, 又了解到流言最开始从运输队传播出来, 所以打算把运输队当做突破口,看看这件事的传播到底有人出于无心还是有意。现在最关键的就是那个自称菀香老师的老乡, 如果能把那个人找出来,那这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找人何其艰难, 不过队里既然做出决定, 就打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来。   大家如今想得很明白, 这不是菀香老师一个人的事,而是关乎他们的一把手、主心骨,关乎他们整个队里每个人。   他们坚决不允许事情酝酿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于是说完之后齐齐看向沈奉,想了解到他的看法。   沈奉若有所思后只是点了下头,肯定了他们工作的方向,然后淡淡道,“这件事你们来,解决了就好。”   干部们这才想起来,按照他们沈连长性子,肯定会选择避嫌不参与。   大家齐齐保持了沉默。   沈奉鼻尖忽然飘过一缕烟草味,他余光追寻过去,就见是队里的记工员点了根烟,在那里苦闷地抽着。   不说干部们,整个队里也知道他们沈连长从来烟酒不沾,所以大伙儿抽烟尽量避着他,不想叫他反感。   记工员一时忘了,出于习惯点上烟抽了两口,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看过去时发现他们沈连长抬起眼皮又垂了回去,动作小到尽管只是像眼皮动了一下,他都一个激灵赶紧掐烟,严阵以待地背过手坐起来。   沈奉漫不经心收回视线,打破了沉默,“赵梅梅的事说一说。”   其他人就等他这句话,纷纷道,“她原本还想抵赖,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最后不想承认也得承认,抵赖不了。”   “她明知道老张是有妇之夫,还在本子上写那种东西,她既然敢写,就代表思想出了大问题,这是作风问题,必须严肃处理!”   大伙儿下午去医院审问赵梅梅的时候,面对她的哭哭啼啼和大半张纱布包裹的脸,说实话心里难免心软,说到底她只是偷偷暗恋了一个不该恋着的人,对其他人也没造成任何损失和影响。   男女感情问题虽然在每个人眼里讳莫如深,但谁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问题不论在哪个队都一直存在着。   像官兵和知青之间,知青和知青之间,大家要么对象在老家常年隔离,要么光杆一条人,大多数是十五六岁来到边疆的小伙子大姑娘,这两年长大了,男男女女之间的躁动就格外强烈。   不说赵梅梅偷偷爱慕指导员,队里的年轻人要不是经常接受思想上的指导,恐怕早像其他连队一样,也闹出干柴烈火偷吃禁果的事。   大家心里清楚这种事没法打压禁止,只能靠一日一日的教育和引导,看赵梅梅脸也毁了,哭得可怜,不少人难免唏嘘和动摇。   可沈奉这个主心骨一回来,干部们想法又不一样了,他们怎么就忘了赵梅梅是怎么扯着他们沈连长坠下山谷,差点回不来的?   那件事沈连长没有跟她计较,大伙儿也只是嘴上批判批判,还能让她在医院好好地接受治疗,队里对她足够心慈手软了吧?   可她呢,刚刚做错事,就又搞出这种暗恋有妇之夫的事,如果日记本上写的那些内容被其他知青们看到,那不是动摇大家革命斗志的信心吗?   如果不严肃处理,将来其他知青纷纷效仿,他们队里还怎么制止!   有人意识到严重性,严肃道,“她那很明显就是资产阶级淫\'乱思想,喜欢上有妇之夫,那个脑子里的思想问题大着很呢,如果不严肃处理,就防不了后患。”   干部们最后决定,这件事还要深究,另外等赵梅梅出院,必须让她经过思想批判大会检查这一关,深挖她的思想根源,让她痛改前非。   沈奉没有异议。   之后开会结束,干部们打着哈欠回家睡觉去了,沈奉要熟悉这几天上面下发的上级文件,单独留下了。   夜深人静,他看了片刻文件,便打开柜子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仔细看过上面字迹才重新放回原处,然后重新伏于案前。   沈奉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两点,外面夜凉如水,他带了一身寒气,怕给妻子沾染上,没有立刻靠近床边,就那么站在门口,直到身上渐渐暖起来,才缓缓走了过去。   床上的人睡得正熟。   他立在床边,垂下眼看着她在黑暗中熟睡的轮廓,听着她轻轻浅浅的呼吸,眼里逐渐变得幽邃复杂。   他知道菀香会回来。   他本来以为他们会回到同一个时间点,没想到山谷受伤那次,意识清醒后接收了现在的记忆,才知道菀香回到了被家里逼婚那个时间点——或许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那么执着地要回来,内心潜意识里除了耿耿于怀他的牺牲,也放不下那个家对她的伤害。   所以系统才会选择将她送回那时候,给她反抗的机会,弥补她内心的不平吧。   而他呢,他从始至终一心想的都是回到爆’炸案前,成功化解危机,然后找到菀香,实现上辈子意外来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履行娶她,跟她厮守一生的诺言。   所以他回到了他内心潜意识最渴望回来的时间点。   这导致他回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表现,他的菀香就已经千里迢迢跑到这里嫁给了他,还怀上了他们的孩子。   他每次一想到这个,就感到莫大幸福,可心头又始终笼罩着一抹阴霾。   他知道菀香早晚会起疑,或许她信了他因为劫后余生,才更珍惜和她在一起的当下,诸多言语举止才因此有了变化。   但在他解决了爆’炸案后,就绝对不会再那么想了。   她已经开始了试探。   他那时还没等她试探的话说出口,光看着她一双湿润的眼睛,心里就已经慌了。   他要怎么跟她坦白,她去过的每一个快穿世界都有他的存在,她攻略的每个反派都是他,她曾经看着他下地狱而无动于衷,也曾目送他走向战火以身殉国,更是亲手将刀送进过他胸膛……   她要怎么接受努力奔赴的那个人是他,为了圆满完成任务一次次伤害的那个人也是他?   黑暗中,赵菀香因为孕期体内燥热,睡着睡着不耐地翻了个身,胳膊跟着软软地打了过来。   沈奉回了神,在半空中接住,捏着她细软的手指按在了自己胸口,随后俯下身亲了亲她娇嫩的唇。   下次吧,下次他就跟她坦白,他是因为灵魂不肯离去,一念之力才回来的。   从来没有什么快穿世界。   ###   赵菀香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依旧是枕着她沈大哥一条手臂,在他怀里醒来的。   她微微抬头,看到他毫不设防的睡颜,那种随之而来的心动和幸福,很快冲淡了昨晚上因为他逃避试探而产生的各种胡思乱想。   她想通了,他现在既然不愿意坦白,或许真的因为有什么顾虑,那就等他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说吧。   她只要知道她是她沈大哥心里最放不下的人就可以了。   她从他眉眼看到他薄薄的两片唇,心动的厉害,最终忍不住凑了上去,轻轻落上一吻,但是没料到当抬起头时,猛地对上了她沈大哥睁开的笑眼。   她沈大哥竟然醒了。   赵菀香一下面红耳赤。   沈奉也没想到菀香会偷偷亲他,看她身子往后退,羞得想要逃避,他一只手臂圈住她后背,抬起另一只手掌扣住了她后脑勺。   他一边动作一边笑。   赵菀香被迫伏在他胸膛,一面脸红,一面又没法从他脸上移开视线,最终有些羞恼道,“沈大哥,你不要再笑了。”   怪害臊的。   沈奉这才有所收敛,怕压到她肚子,扶着她后背将人放在身边,然后支起手臂撑在她头一侧,从上而下看着她道,“我们家菀香为什么偷偷亲沈大哥?”   他自问自答,“因为喜欢沈大哥,沈大哥也喜欢你。”   他说完一下下地轻啄她唇角,手掌沿着她脖子轻轻地向上抚摸到她白净的脸上,又抚摸到她头发上。   赵菀香很轻易就动情了。   沈奉眼里也染了情*,但并不更进一步,只彼此抚摸,感受耳鬓厮磨的美好。   外面天渐渐亮起来,窗户纸被照得发了白,光线漫进了屋里。   沈奉这才松开赵菀香,但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脸上,微微沉吟后说道,“菀香,沈大哥想跟你说……”   他左思右想,不忍心叫她再陷入困惑和烦恼,正要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了叩门声。   队里干部小声又急迫地唤道,“连长,连长起来了吗!” 第44章 (一更)   沈奉□□部们叫走了, 临走的时候叫赵菀香再多睡会儿,不用急着起来,等食堂开饭, 他会叫范红英帮她把早饭带过来。   赵菀香趴在枕头上看着他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没一会儿脚步声也远去了。   她思绪不由停在刚才。   她沈大哥想跟她说什么?   ###   军区医院。   赵梅梅在昨天以前, 万万没想过自己会受到干部们的突发审问。   她知道不说跟有妇之夫搞暧昧,没有通过组织同意, 即使跟人偷偷搞对象也不行, 所以勾搭指导员的时候分外小心谨慎。   结果干部们过来后,直接拿出了铁证。   是一张皱得很厉害的纸, 纸张破损严重,只有上面字迹还算清晰。   赵梅梅看一眼差点崩溃。   那东西是她写的,当初队部组织晚上学习, 她为了尽快钓到老张,借口让老张指导学习感受, 故意在日记本上写了一些大胆豪放的话刺激他。   效果当然是好的,老张闹得脸红脖子粗, 但不仅放任她那么做了, 还没说过一句批评的话。   当然她也没那么傻,会把那些东西留下给人发现当把柄, 转头就撕下来处理掉了。只不过当时何大姐突然跟老张离婚,两人的事在队里闹得沸沸扬扬, 她多少心虚害怕, 加上同寝室室友范红英那个积极分子, 总是白天黑夜地盯着她一举一动,导致她还留下一张纸条,只来得及揉成团塞进床板挨着的墙缝里没顾上销毁。   再后来, 她就出了摔下山谷进了医院这事,天天为了这张脸悲伤春秋痛不欲生,要不是干部们找过来拿出证据,她都忘了那个纸团的存在,忘了自己还留下那么大疏漏。   她当时吓坏了,要被扣个勾引有妇之夫的罪名,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她于是死命地哭,哭自己年少不懂事才犯了糊涂,哭自己除了在日记本写下过心情,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她只不过偷偷地,一厢情愿地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如果这都有错,她宁愿跳河死了,也好过事情公开后被大家指指点点嘲讽唾骂。   干部们居然被她说动了,表情明显心软了。   好在老张那头也坚决否认跟她有过任何牵扯,这件事当天只好不了了之。   倒是何大姐过来,对着她冷笑了好一阵,好像在说,哪怕她再花言巧语,再会做戏,早晚也躲不过报应。   赵梅梅心里特别生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什么报应不报应只不过是弱者给自己找的心理安慰,她真有报应,摔下山谷那天就死了,被饿狼围攻都活下来了,说明这次也一定能平安度过。   哪怕最后队里决定严肃处理她,也得顾忌老张那个指导员的名声,不能把这件事给公开了。   顶多就是承受一场批评。   她那么想着,晚上安安稳稳睡着了。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病房里突然涌进来一群人,又是那群干部,这次却凶神恶煞,进来就扬声道,“赵梅梅,有人举报你跟指导员张向勇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是证据,看你还想怎么抵赖!”   赵梅梅好像受了当头一棒,一个激灵彻底醒了,有证据能证明她和老张有不正当关系?!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跟老张顶多暧昧,搞暧昧还能有证据证明?!   她要辩解,她要申诉,但这次刚张了张嘴巴,就被七八双手从病床上拉扯下来,反拧着胳膊强行带出了病房。   她下意识尖叫挣扎,随后在混乱中,看到老张同样狼狈地被一群人反扭着胳膊,从走廊那边走了过来。   他被人按下头,还不甘心地冲何大姐不断道,“淑芬,那些证据都是假的,有人伪造诬陷我,你一定要相信我,等我回来!”   何大姐在一旁冷笑,好像大仇得报一样痛快。   赵梅梅又急又气,忍不住冲她骂道,“一定是你陷害我们,你,你不得好死——”   何大姐对他俩的叫喊根本不屑一顾,只觉得心里痛快极了。   她当初坚决地跟张向勇离婚,却并没有从痛苦的泥淖中走出来,她恨张向勇的鬼迷心窍,恨赵梅梅的勾引诱惑,恨他们两人彻底毁了她原本的生活。   她更恨的是这两人死活不承认有不正当关系,一个死不悔改,一个还有脸天天跑医院感化她,试图劝她复婚,回到从前的生活。   苍天有眼,终于让她等到他们奸情败露的这天,看到这一幕,她心里的不满不忿终于得到了释放。   赵菀香还有半个月到预产期,加上队里和上面调查流言的事,她征得队里同意,就把工作交接给别人,在家待产了。   沈奉不在家,范红英和慧芬一家怕她单独在家遇到什么突发意外,一有时间就往过跑。   范红英早上送来了早饭,慧芬从她家里拿过两颗水煮蛋来,快到中午的时候,惠芬的妹妹又端来一碗洋芋饭,范红英下工回来,也跑来陪她坐着。   赵菀香孕期嗜水果,这地方农作物贫瘠,但一年四季盛产水果,她沈大哥经常带回芭蕉菠萝,这个季节又往回带苹果和柑橘。   只不过她不敢吃多,怕摄取太多糖分,慧芬的妹妹送饭过来时,她拿给了一些,范红英过来了,她把苹果切成小块儿,放在盘子里让她吃。   范红英一口一个把苹果咬得卡擦卡擦地响,一边兴奋道,“赵梅梅和指导员被逮起来了,直接从医院带回来接受审查,有人举报他们乱搞男女关系,还有互相传过的小纸条为证!”   赵菀香撕了橘子皮,刚剥下一瓣果肉要往她嘴里塞,闻言愣了愣,“小纸条?”   “对呀,他们说内容可肉麻了,男的提醒女的多穿衣服注意保暖,女的撒娇自己不想干活,只想跟男的钻小树林。”   范红英摇摇头,恶心透顶,“何大姐都跟指导员离婚了,指导员还天天跑医院求她原谅,死活不承认跟赵梅梅有奸’情……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下证据确凿,看他们还怎么抵赖。”   她一张小嘴吧嗒吧嗒的,吃东西快,说话也快,没一会儿就把事情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了。   赵菀香听完后觉得好玄幻。   她虽然对老张好感破灭了,也不否认他的一时鬼迷心窍差点害死何大姐,是罪无可恕的,但没料到他当时跟赵梅梅的关系竟然发展到了互相传纸条的地步。   队里知青们偷偷传纸条,也不过挪用政治词汇来隐晦地表达感情,他们居然就那么大张旗鼓?!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问道,“怎么确认是他们写的?”   “笔迹都对上了,说是一样样的。”   “那小纸条又是怎么落到别人手里的?”   “谁知道呢,反正我就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们活该。”   ……   当然活该。   赵菀香奈何手里证据不足,加上流言查的还没结果,没法一次性解决赵梅梅,没想过她自己先倒霉了,这次不论有人蓄意报复还是什么,总之是痛快的,等待赵梅梅的不光是钉在耻辱柱上,还有严厉的惩罚。   老张也别想再逃避责任了。   只不过赵菀香下午打听了一下,那两人死活不认罪,直到后来她沈大哥亲自审问,老张才顶不住压力承认了,老张一承认,剩下的赵梅梅再负隅抵抗都注定没用了。   队里查赵菀香流言的事也有了突破,运输队有个赶车的老汉跑来自首了。   原来运输队能接触上那个自称赵菀香老乡的人,不是偶然,而是有这个老汉的暗中安排。   这个老汉打了一辈子光棍,有天赵梅梅找到他,让他那么干,报酬是能摸下她的手。   老汉没碰过女人,很轻易鬼迷了心窍,就听赵梅梅的话做出了安排。   直到赵菀香流言传得到处都是,他才知道赵梅梅到底叫他干了什么,害怕得不行,这次一听赵梅梅出事了,就赶紧鼓起勇气向组织坦白了。   干部们才审了赵梅梅男女关系问题,这又冒出来她有可能是制造赵菀香流言的幕后推手,各个震惊到无以复加。   这要是属实,这个赵梅梅可真是个大祸害。   干部们意识到严重性,赶紧又把赵梅梅从禁闭室中提出来,再次严厉审问,赵梅梅明显慌了,但依旧咬死了不承认,一个劲地喊冤枉,她是被人诬陷。   她那缠着大半张脸的纱布在先前挣扎中就松开了不少,这不停地又哭又叫的,缝合的伤口崩开,渗出不少血迹。   她好像恍然不觉,只急着给自己辩解,但根本换不来任何人的同情。   之后又过了几天,上面也传来消息,李凤华包办婚姻确凿无疑,公安还在她和女儿赵梅梅的来往信件中,发现了她们恶意举报军官,制造赵菀香流言的证据。   李凤华认罪伏法,就等判刑收监。那个自称赵菀香老乡的人,也在她交代后抓捕到案,承认了罪行。   至此,赵菀香流言事件才终于水落石出。   这个消息传回队里,所有人沸腾了,原来赵梅梅不仅勾引有妇之夫,跟男人做桃色交易,竟然还歹毒到这个地步。   真是蛇蝎心肠啊!   所有人冲到关押赵梅梅的禁闭室外大声咒骂,发泄着愤怒,要不是有门板隔离,早进去撕坏了她,可她最终也没能逃避这样的下场,在后面一场场的□□大会上,被人扔鞋扔石子,甚至拎着扫帚追着打。   她哪怕再柔弱地哭泣哀求,都没换来任何人同情,脸上的纱布掉了后,露出来丑陋的疤痕,更让人厌恶至极。   而她在无意中看到自己脸上留下的伤疤,竟然像被狗啃过一样凹凸不平,整个人差点疯了,可当被整整批了一个星期,在送往劳改的最后一天,窝在禁闭室的墙角里,内心深处竟然无比期待第二天的到来。   她宁愿劳改,也不愿再被人追着打骂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对活着是多么期待啊,就算变丑了,也不想放弃人生这个大戏台。   她到现在都不后悔对赵菀香出手,只恨结果事与愿违,没扳倒赵菀香,反而葬送了自己。   她依旧不甘心。   她正默默流着泪,外面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她心里一动,居然是那个沈连长。   他来干什么,他来看她笑话吗,如果不是他,她的脸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在□□大会上无数次鬼哭狼嚎地要揭发他,揭发他在山谷醒来,扔下她不管,妄为带头干部。   但在所有人眼里,她失去了所有信用,依旧在捏造,在造谣他们沈连长,她的揭发换来了人们一阵毒打。   她想到这个就恨得咬牙切齿,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一步步挪到窗边,透过被撕碎的窗纸,心有不甘地喊道,“姓沈的,你敢不敢叫赵菀香过来,我有话跟她说!”   大伙儿现在都知道这个赵梅梅就是他们菀香老师的继妹,都对她一言难尽,外面的人听见她这么叫唤,都知道她嘴里没好话,立马上去呵斥她闭嘴。   沈奉倒是没放在心上,尽管赵梅梅再喊叫,他也没多看一眼,在队部转了一圈后就离开了。   赵梅梅确实有话跟赵菀香说,她要当着赵菀香的面,诅咒她跟沈奉的孩子,诅咒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幸福。   但连这点最后的奸计都没得逞。   她眼看着沈奉熟视无睹地离开,气得嚎啕大哭,最后窝进角落不知道怎么睡着了,没睡多久,就听见外面大吵大闹起来,原来一个知青逃过边境线,在那边加入了缅共,回来拉人过去加入,被队里逮到了,却又因为他现在的身份,拿他没有办法,闹到后半夜,还是把人送走了。   赵梅梅听得心惊肉跳,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疯狂滋生,假使她也逃过去加入了其他组织,是不是现在身上背负的罪名都不成立了,哪怕将来回来,也不用送劳改了?!   真是绝处逢生!   她紧张地直吞咽唾沫,慢慢地靠近了窗边。   ###   赵梅梅和老张都将受到惩罚,何大姐终于放下了心头怨恨,她那个原本不足三斤的孩子,在护士们悉心照顾下也长到了四斤,除了身体弱一些,没有其他毛病,她打算带着孩子们跟家人回去了。   队里也迎来了其他喜闻,惠芬跟战斗英雄的婚事定下来了,过两天就要办事了,沈奉因为成功解决了爆\'炸案,受到上级表彰,拿到了军功,上面的调令也下来了。   他年后就回团部工作。   赵菀香当天晚上给他安排上庆功宴,不仅为他庆祝,也为给何大姐送行,于是特意又邀请来了惠芬一家和范红英。   她给大家吃火锅,锅就是普通的铁锅,底下不烧炭,而是烧一种本地才有的石碳,平时可以做屋里的地炉用,燃烧起来几乎没有烟,从外表看像是滚烫的鹅卵石。   锅底熬了筒子骨汤。   蘸料调了芝麻酱和干碟。   食材有队里菜地种的新鲜蔬菜,供销社买来的各类干货,片了一斤猪肉,还有洗净的鸭血猪肚豆腐和本地的手工红苕粉。   惠芬家过来的时候还端了半盆饺子,正好给人们最后垫肚子吃。   赵菀香把熬好的酸梅汤和买好的酒放上桌后,就叫人们赶紧动筷子。   何大姐心里郁气没了,虽然要拉扯大三个孩子,将来不知道面临多少艰难,此时放下所有愁苦,变得像从前那样爽朗了。   她惊奇地看着桌子上散发着香味,沸腾的汤底,和这大盘小盘蔬菜肉类,忍着口水问道,“菀香,你这菜叫啥名儿,我咋从来没见过?”   惠芬他们也是稀奇的很。   范红英见识多,不等菀香说话,迫不及待给大家解了疑惑,“这叫火锅,不过放咱们这儿就叫大锅麻辣烫了,我小时候家里带着吃过。”   她小时候家里殷实,去过的地方实在多,当初大伯还没到国外,天天带着她找好吃的馆子,几乎把整个羊城都吃遍了。   小时候有幸吃过一次火锅,清汤底的,蘸酱配得香油和蒜蓉。   她虽然记不得那个味儿了,但还记得大伯当时说过,北方还有那种铜火锅,照样好吃到不行,还记得那种热气腾腾,大汗淋漓,鼻尖满是飘香的场景,光想想就十分怀念。   没想到今天在赵菀香这里就又吃到了。   她实在等不及了,见旁边她们沈连长动筷子了,也赶紧拿起筷子夹菜,一边教大家,“这样哈,容易熟的就拿筷子夹着在里面烫一烫,看见变色就赶紧捞起来蘸上酱吃,不容易熟的就放进去让它自己煮着吧。”   她记不清了,反正大概是这样。   何大姐和惠芬一家都照着她的样子来,一口下了肚,集体感叹这个火锅是人间美味,怎么会那么好吃,场面一度十分好笑。   沈奉则看赵菀香怎么吃,他就怎么吃,她夹肉,他就也夹肉,只不过烫好的肉全部放进了她碗里。   赵菀香一面笑着,一面总觉得她沈大哥在装大尾巴狼。   不过她相信她沈大哥很快装不住了,果然大伙儿举杯的时候,都劝他喝点酒,火锅配酒,越喝越有。   赵菀香也跟着起哄劝了一句。   沈奉虽然滴酒不沾,可最终还是笑着看了她一眼后,倒了小半杯。   他才抿了一口,脸就泛起了红。   赵菀香记得,她婆婆说过,她沈大哥是个一杯倒。果然最后酒足饭饱,他也醉倒了。 第45章 (一更)   沈奉醉倒了。   但除了赵菀香, 谁都没看出来,也怪他太能唬人了,像惠芬她爹喝多, 就从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变成了话痨, 一个劲红光满面地吹牛皮, 饭后被闺女们往家里拉,还梗着脖子不愿意, 最后还是被哄着回去的。   反观她沈大哥, 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当一个美男子,除了脸上一片驼红, 眼神微微涣散,根本看不出来醉了。   范红英帮忙收拾饭桌的时候,看他筷子在空盘子里扒拉, 小声问赵菀香,“……沈连长没事吧?”   赵菀香忍着笑道, “没事,不用管他。”   范红英于是小心翼翼地把沈奉面前的空盘子收了, 收拾完后和惠芬她们跟赵菀香告了别。   屋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赵菀香这才在脸盆里摆了热毛巾, 走到沈奉身边,伸出手托住他下巴扶了起来, 正要把热毛巾覆盖到他脸上时,他抬起了眼, 口齿有些不清地说道, “菀香。”   声音好软啊, 软乎乎的。   眼里好像有水,眼神都湿漉漉的。   他先前坐在这里还像一座丰碑,深沉又让人看不透, 这会儿仿佛卸下所有伪装,露出了对她温顺又依恋的本来面目。   赵菀香心动死了,忍不住低下头在他嘴唇上吧唧亲了一口。   他嘴唇也好软,软的不可思议。   她忍不住又亲了两口。   沈奉脸上表情始终呆呆的,眼神也有些钝,但不躲不闪,仿佛任她揉搓,为所欲为,只在她每次亲下来的时候,那又长又直的睫毛就会猛地扑闪一下。   有点傻乎乎的。   怪可爱的。   赵菀香笑着揉了揉他脸颊,然后才重新拿起热毛巾给他擦脸,擦了脸又捞起他双手擦干净,最后拿来漱口水,让他漱了口。   沈奉全程配合,乖得很。   赵菀香又打了洗脚水,让他脱了鞋袜把脚放进去,她跟着坐在对面,也脱了鞋袜,双脚没入水中后,踩在了他两只脚面上。   然后隔着中间一段距离,笑吟吟地看着他。   沈奉神情微动,随后半垂下眼,视线停留在她那双不安分的,白得晃眼的脚上。   他脸渐渐红得厉害。   直到赵菀香洗完,擦干双脚,趿上夏天带网的塑料拖鞋,他才抬起头来,视线一瞬不瞬地跟着她的身影移动。   赵菀香捏了捏他的脸,笑道,“沈大哥,把脚抬起来。”   沈奉听话地把脚从水里抬出来。   赵菀香微微俯下身,给他擦干,看他把脚准确无误地放进拖鞋里,才拍拍他大腿道,“来,抬起另一只。”   沈奉乖顺地照做。   他听话的像个幼稚园的小朋友。   赵菀香不禁莞尔,但当要直起身时,冷不防被他拉进了怀里,随后被他俯下身,一手揽住后背,另一只手穿过臂弯打横抱了起来。   他身上还有冷冽的酒香,是醉熏的模样。   赵菀香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摔倒,惊呼一声后紧紧抱住了他脖子。   沈奉低下头看她,或许因为光线问题,他原本有些涣散、偏棕色的瞳仁,在幽暗中漆黑如墨,宛如一片深潭,深的看不见底。   赵菀香仿佛被他目光锁定,心脏倏然剧烈地跳动起来,莫名紧张,不由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   沈奉目光随后落在她唇上,待抱着她一步步稳稳地走到床边,小心放了下来,就跟着俯下身捧住她的脸,将吻压了下来。   他亲着亲着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劲上来,在她耳边开始不断地呢喃低语,说到后面,情感饱满的快要溢出来。   他问,“菀香,爱不爱我?”   赵菀香早被那密密麻麻的吻亲得晕头转向,突然听他这么问,不由心神激荡。她当然爱他了,不然不会一心想着回来找他。   她对他的感情毋庸置疑,只是开口说我爱你三个字的时候,几次张口都没好意思说出来,于是红着脸反过来问,“你爱我吗,沈大哥?”   她刚问完,他的脸就贴了过来,在她脸上轻轻蹭了两下,他的脸好烫,像火烧一样,他说,“爱,我爱你。”   仿佛为了强调什么似的,又固执道,“我永远爱赵菀香。”   他声音有些颤抖,像是含着一丝难以克制的哽咽,眸子里也仿佛含着水光一样,在幽暗中闪烁着一点点碎光。   赵菀香心里一紧,抬手摸上他眼睛,才发现他眼睛一片湿润。   她又高兴又好笑,但还是不敢相信一般急切地询问道,“沈大哥你真的很爱我,永远都爱我?你说的是不是醉话,你……”   话没说完,就被他又抱紧了,他像是惩罚似的咬她耳朵和下巴,一下比一下重,尽管她软软的娇声哀求,他都不肯停下动作,直到她耳朵,脸上和脖子里到处是湿痕,才解了气一样躺下来,抱着她喃喃道,“如果不爱你,我又怎么会回来找你。”   赵菀香恍惚了一瞬间,脑子里所有的意识都在往后退,好像没听清他那句话,又好像听得很清晰,无比清晰,清晰到让她眩晕,让她想放声大叫,恨不得把他摇清醒,让他清清楚楚地重新说一遍。   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时心情,是激动兴奋还是紧张不安,不知道,全部不知道,奋力挣脱他手臂的束缚,从他怀里爬了起来。   她两只手捏住他下巴,低下头看着他有些迷离湿润的眼睛道,“沈大哥你再说一次,你是回来找我的,你告诉我,你怎么回来的?”   沈奉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突然抬起手指在嘴上嘘了一声,然后把她拉进自己怀里,附在她耳边小声道,“你要给沈大哥保密。”   “嗯。”   “沈大哥一直记得要回去找你,要和你结婚,保护你一辈子,就算……就算回不去了,也没有忘记过诺言。”   “于是我待在原地一直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整个世界变得越来越繁荣吵闹,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我以为我会等到天荒地老,可忽然有一天迎来了转机,我在曾经记忆里的那片山谷中醒来了,我意识到我回来了。”   “菀香,菀香。”   他呢喃着抚摸她的脸,“沈大哥终于等到跟你重逢,真的太久了。对不起,对不起,当初不是故意扔下你……”   赵菀香脸上怔怔的,眼泪不由自主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她自从有了疑心,一直想知道她沈大哥是不是真的回来了,又是怎么回来的,直到听他亲口说出来,才发现自己根本承受不了。   她一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男人孤零零一个人等在原地,等到星移物转沧海桑田,只因为记着诺言,记着她,固执地要等到她。   那是她心爱的沈大哥啊。   她心都要碎了。   她俯下身紧紧抱住了他,哭泣道,“沈大哥,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谢谢你能回来,我也爱你,真的好爱你,我也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菀香会不会怪沈大哥一直没说,喝醉酒才敢说出来……”   “不会,不会的。”   或许他怕这是梦,只要不说破就不会醒来,也或许因为其他,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找到了她,她也找到了他,他们等到了圆满。   太好了,太好了,以后他们彼此再也不会形影单只,忍受孤独,再也不会身处人潮,举目无依。   何其幸运,他们所有的牵挂不舍和惦念都得到了回应。   赵菀香想到此,泪如雨下。   “不哭,不要哭。”   沈奉抬起手掌覆上她双眼,说不清到底怕看到她掉眼泪,还是怕她看到自己湿了双眼。   他的菀香。   那个小时候精灵古怪,总作弄他的小女孩,长大后胆怯软弱,百般疏远他的姑娘,他曾经多少次寄出的信写满了三四页,盼星星盼月亮等她回信,却始终只回复他只言片语,直到落难没了去处,才期期艾艾点头同意嫁给他的菀香啊。   他总以为他的喜欢和思念都是一厢情愿。   直到在异世界见过她驻足凝望远方,眼里都是浓稠的思慕,见过她一次次吃了苦,受了伤,依旧倔强地向前奔赴,只为了能够换来跨越时空回来的机会。   她同样惦记他,想念他,爱他。   他心头酸涩,心如刀割,安慰她的话愈发哽咽,强忍着悲伤扶她躺下,躺进自己怀里,收紧手臂,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   “菀香不哭,我在,沈大哥一直都在,现在,将来,再也不会离开你。”   他一声声地安慰,凑上去吻掉她的眼泪,用千般柔情试图抚平她内心的伤痛。   ……   ###   天光亮起,白色窗纸微微泛了白,又是新的一天到来了。   赵菀香依旧在她沈大哥怀里醒来。   她微微抬头,用目光描绘他眉眼,心里溢满了高兴和满足。   她记不清自己昨晚上是怎么睡着的了,只记得她哭,她沈大哥也哭,她说了很多话,她沈大哥也说了很多话,他们互相倾诉思念,又不停地亲亲吻吻。   她回想起来就感动。   沈奉这时候眼睫突然动了动,睁开眼就看到了他的菀香。   两人四目相对,忽然就红了脸,仿佛经历昨晚互诉衷肠,一时之间变得拘束起来,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沈大哥……”   “菀香……”   默了一瞬后,两人齐齐开口,下意识等对方先说完,又齐齐停下,空气里又是一阵沉默。   赵菀香红着脸低下头,将一半脸埋进了被子里。   沈奉脸上也闪过一丝腼腆,最终抬起手掌揉了揉她发丝,率先打破了沉默,“是不是想解手了,沈大哥帮你把尿盆拿上来。”   他说着起了身。   赵菀香整张脸立马红透了。   她到了孕后期,子宫压迫膀胱的症状越来越明显,因此频繁解手,早上经常很早醒来,她沈大哥一直知道,也体贴细微地准备好了尿盆,她开始害羞不好意思,慢慢也就习惯了。   他这话跟平常也没有不同,还是一心为她着想,她今天却好像第一次听到一样,立马就……   “麻烦你了沈大哥。”   她说完就捂住了发烫的脸。   沈奉余光看到,垂下眉眼,脸也不禁红了。   空气里仿佛始终萦绕着不好意思的情愫,让人放不开手脚。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不再提昨晚上说过的话,只偶尔眼神接触,就忍不住一触即离,有些无处安放。   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吵闹声。   赵菀香探头去看,“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她有一丝担心。   “待会儿我去看看。”   沈奉轻声道,好像没有一丝担忧。   他等她小解完,慢条斯理放回尿盆,然后穿戴整齐,站在床边帮她掖好被子。   最后嘱咐道,“你再睡会儿,我去去就回来。你产期快到了,妈她们也今天就到,下午我再带你去医院,咱们提前……”   他目光始终注视在她身上。   手掌从她柔软的发顶滑到她露在外面的手背,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   那种皮肤相触的感觉在这个清晨格外清晰。   他只拍了两下,就把手握在了一边,声音也变得更加轻柔。   赵菀香一边点头,一边余光不经意地看向他,跟他撞上视线,他脸一下又泛了红,好像忘了说什么,声音也忽然滞了滞。   她脸也烫起来,赶紧挪开视线,才听他清了清嗓音,把话说完整了,“……提前预备一下。”   赵菀香手掌微微遮着脸,看着别处应道,“嗯。”   沈奉顿了顿道,“那我先出去了。”   赵菀香又嗯了一声,余光看到他转身走了,才腼腆地抬起头来,最终在他打开门闩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道,“沈大哥你早点回来啊。”   沈奉立马回了头,脸上是红的,唇角却翘起了笑,“好,很快的。”   沈奉来到队部院子的时候,一眼看到禁闭室那间小屋门窗大开,里面除了一些杂物,哪里还有赵梅梅的踪影。   他敛下的眼里没有一丝意外。   干部们急得跺脚,见到他更是不知道该怎么交代,坑坑巴巴道,“连长,我们真没想到这个赵梅梅到了这个地步还想着逃跑……也怪我们安排的执勤人手不够,昨晚上突然接到有人从边境线跑回来的消息,把人都派出去了……”   沈奉听完后沉声静气道,“她能跑到哪儿去,除了边境线也没地方跑了,现在派人去找。”   干部们恍悟,这里除了逃往深山老林就是边境线,谁都知道进了森林里就是死路,那活路就只有剩下的另一条。   “走,都跟我走——”   有干部喊道。   一群人浩浩荡荡走了。   中午时分,出去逮赵梅梅的人传回来了消息,赵梅梅确实跑边境线了,只是没能渡过河,被河水冲上丛草杂生的荒地,身子都死透了。   沈奉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回了家,正帮菀香收拾待产用品,闻言轻点了下头,“知道了。”   来汇报的人犹豫道,“那接下来该咋办,就地埋了还是……”   “看着办。”   沈奉道。   菀香那个继妹到死都没能明白,当天晚上他为什么会去那一趟,外面严密的戒备为什么会变得松散,又好巧不巧听到什么边境线。   想绝处逢生。   也得有贪婪的资本。   他可以容忍她苟且偷生,但谁叫她心眼太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她在,菀香始终没法掉以轻心。   死是她最好的结局。   他垂下眸子一片漠然。   惠芬马上要办婚事,她父母给准备了嫁妆,有新被子,有红木箱,还有新衣服。   赵菀香中午时候抽空过去看了看,正羡慕不已,就听老会计回来说了赵梅梅的事。   死了?   惠芬她们惊叹不已。   赵菀香也意外,但随后手掌抚过被面缝制的鸳鸯戏水,心里再没泛起一丝波澜。 第46章 (一更)   赵梅梅年纪轻轻就那么没了, 这要换做别人,谁不怜悯可惜,偏偏她当初既不老实也不团结同志, 坏心眼子还多。   勾引指导员老张, 破坏何大姐家庭, 给何大姐和三个孩子带来了永久性的伤害;一手主导了造谣菀香,恶意举报沈连长事件, 差点又把菀香和沈连长害了。   这桩桩件件恶劣行径, 简直恶毒无耻,令人发指, 不可饶恕!   人固然总有一死,但有人生命重于泰山,死的伟大, 轰轰烈烈,有的人生命轻于鸿毛, 死的毫无价值,可哪怕毫无价值, 也好过赵梅梅这种害人精。   她活着就是一个祸害, 到头留下一堆坏名声,换来的也只有大伙儿一句咎由自取。   再后来除了被当做反面教材教育人, 也没人再记得她了。   队里每个人生活依旧。   沈奉父母下午到站,他除了要接站, 也没忘记先带赵菀香去医院检查身体。   赵菀香产期还有一周, 不出意外这将是产前最后一次检查, 要是一切正常,就等着临产了。   这个年代因为医疗设备落后等原因,产检很简单。   赵菀香当初为了确认有孕, 把脉后还做了一次尿检,到了四个月的时候医生听了听心跳和胎心,六个月检查了胎心和胎位,后来再去了也是量量血压,听听心跳和胎心,b超从来没有做过。   也因此她一直不知道肚子里怀的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倒是之前大伙儿说她爱吃辣,很有可能生女儿,也有说她肚皮尖,一看就是个男孩。   她潜意识里觉得不管生男生女,总之都是自己十月怀胎自己生的孩子,所以从来没有纠结过。   但到了这时候,心里莫名的,突然有了丝紧张。   这个年代虽说新社会生男生女都一样,大多数人还是希望生男孩。   虽说她公婆都是开明的人,她沈大哥也说过,生男生女他都喜欢,她也相信他们都不是重男轻女的人。   但她就是紧张了。   她怕大家只是嘴上说说,心里想的却是有儿子指望儿子,没儿子指望女儿,或者说反正才第一胎,以后还会生,早晚儿女成双。   那种想法就代表他们内心深处还是想要男孩。   那万一她这胎生了女孩,将来再生了男孩,大家会不会因为有了弟弟就疏忽了姐姐?   这是赵菀香不想看到的。   沈奉骑车到了医院,下了车要抱前面大梁上坐着的赵菀香下来时,就见她神色不定。   他下意识看向她肚子,心脏漏跳了一拍,连自己都没察觉到慌了,“怎么了,不舒服?”   赵菀香回了神摇头。   沈奉把心放回去,以为她还想着赵梅梅,心想自己是不是下手太狠,还是菀香并不像表面表现的那样,对那个继妹没有任何感情。   他倒是没有心虚。   赵梅梅留着始终是隐患,再来一次他也不会客气,只是怕影响妻子心情。   他抱她下来的时候,轻声道,“快生了,要保持良好的心态,不要胡思乱想。”   赵菀香看了他一眼。   那种意味不明的感觉,令沈奉呼吸都窒了一瞬,他脚步滞了滞才跟过去。   他正想她是不是怀疑什么。   赵菀香突然回过头来,轻轻拉了拉他袖子。   “沈大哥。”   她道。   沈奉镇定了镇定才道,“你说。”   赵菀香问,“你说爸妈他们更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沈奉愣了下,爸妈他们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好像都一样。   他自小在家里,也没因为是男孩就得到偏爱,他姐姐也没因为是女孩就被要求付出更多。   他父母更没那一套男孩穷养女孩富养的理论,待他们都一样样的。   他想到父母和大姐的时候心里多了一丝柔情,也突然明白菀香心里在想什么。   他过去牵住她的手道,“菀香你在担心什么,沈大哥早说过,男孩女孩我都一样喜欢,爸妈他们也一样,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赵菀香还是有点担心,“如果我这胎生了女孩,以后生了男孩,你们对两个孩子也一样样的吗?”   沈奉忍不住笑,“当然一样了。爸妈对我和大姐从来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两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谁有困难就会多帮谁一把,不存在主观意识上的偏心。”   “那我要只生女孩不生男孩呢,沈大哥你会不会觉得遗憾?或者只想生一个……”   “不会遗憾。”   沈奉很肯定道。   他上辈子或许会觉得遗憾,毕竟也渴望过儿女成双,但这一世能有机会回到菀香身边,有机会赡养父母,再见见大姐,人生已经很圆满了,多出来的孩子是命运给他的馈赠,他高兴都来不及。   而且他在未来世界生活过,明白教养孩子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何况生几个要看妻子意见,毕竟是她生,再加上现在医疗水平不高,女人生产随时面临危险。   他不知道菀香会受什么罪,光想想就有些受不了,不由怪自己回来的晚,如果能早点回来,赶在和菀香结婚之前,他会想办法避孕,等几年再要孩子。   赵菀香见她沈大哥若有所思,心里不由一紧,她太在乎他的想法了,或许她不应该说只生一个那种话。   毕竟她沈大哥只是见过未来的高楼大厦,汽车飞机,并没有像她一样在那个科技发达,多元化的时代生活过,很多思想受这个年代影响,肯定接受不了只生一个。   再说她也不是非要只生一个,只是刚才话赶话说到那儿了。   她张了张正要解释一下,沈奉突然牵着她手放进另一只手掌里,原先那只手扶到了她后背上,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她道,“菀香,不管男女,我们就要这一个吧,以后不生了。”   赵菀香愣了下,“不生了?”   “对,不生了。”   两人经过昨晚上互诉相思,互相倾诉彼此经历,今早上起来,相处的时候还有些拘束和不好意思,心照不宣地再没提那些事。   沈奉这还是自从那之后头次提起,“我见过未来医疗水平都很高,就算那样也不能保证产妇万无一失,而且那时候好多人说只生一个好,我们也提前赶回潮流吧。”   赵菀香还以为他要讲什么大道理,听了这话忍俊不禁,纠正他道,“那是因为未来世界大家生活压力大,一方面也不想一辈子只为孩子活,才只生一个的。”   “哦,原来如此。”   沈奉一脸恍悟,随后眼皮微微垂下,暼到妻子发自内心地笑了,他心里才松泛了些。   他希望她什么时候都是开心的,哪怕回来的原因是他,也希望她每一天都在为她自己而活,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赵菀香果然也没再想那么多了,她能感觉到她沈大哥是真的尊重爱护她。   她最后有点腼腆地晃了晃他胳膊,小声道,“我知道沈大哥还是心疼我。”   ###   吕枝梅和丈夫是下午到站的。   当初沈奉要送赵菀香回去生产坐月子,赵菀香不肯,沈奉于是便给家里写了信,叫他妈帮忙在老家找个保姆。   吕枝梅十分当紧这件事,菀香命苦,将来不论生产还是坐月子这种头等大事,都没办法得到亲妈的陪伴和照顾。   也再没个亲戚过来帮衬一把。   只有她这个婆婆帮忙操心了。   她于是在找保姆这件事上分外用心,千挑万选选中了她丈夫的远房表妹秀花,秀花踏实心细,干活利索,只不过命苦,因为一直没能生下孩子,被婆家送回了娘家,再也没找下个男人。   吕枝梅这次要带秀花走,别说秀花,秀花父母也很乐意,毕竟家里多一张嘴就多浪费一份粮食,她父母不指望她赚啥钱,能把自己养活了就行了。   秀花当天收拾收拾东西,就跟吕枝梅走了。   火车到站,吕枝梅,她丈夫和秀花三个人拎着大包小包下了车,却等了半天都没等到沈奉来接。   吕枝梅她丈夫不由嘀咕,“不会临时有事过不来吧。”   可他儿子一向准时,哪怕临时有事过不来,也肯定找人过来说一声。   吕枝梅对此心知肚明,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不会菀香有事吧。”   吕枝梅的直觉没有错,确实因为赵菀香,沈奉才没能及时过来接站。   赵菀香和沈奉当时说开后,走进了医院妇产科,但两人还没到科室门口,赵菀香突然停下来不走了。   沈奉见她微微叉着腿,脸上表情奇怪,下意识扶住她两只胳膊,问,“怎么了?”   赵菀香打了结巴,“沈,沈大哥……”   沈奉就像突然踩空一脚,心脏都不动了,好容易缓过那个劲儿,直接回头大声叫大夫。   赵菀香握紧他手臂急道,“不要叫人,不要叫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脸红的不行,“我好像尿裤子了。”   “羊水破了——”   有医生出来,听见这话立马说道。   赵菀香一脸茫然,她没有生产经验,也没长辈在身边告诉这些,这个年代更没有网络,想知道什么随便上网查一查,她所有的知识都是问旁边人和医生,当初还拿小本本记过,每个月什么反应,平时注意些什么,也听何大姐她们说过生孩子前羊水会破,会见红什么的。   但这是她头次体验到,最重要的是她产期在一个礼拜后,怎么现在就破羊水了。   她隐约想起何大姐说过,羊水提早破了不是件好事。   医生在那边也急,“先进来脱下裤子看看是不是羊水破了。”   随后确定见红了,羊水也破了,但才开了一指,赵菀香也没多大的宫缩反应。   这种情况……   医生照顾产妇情绪,什么都没说,只叫赵菀香好好躺着,避免羊水流光了,随后给她量了血压,听了心跳和胎心,就把沈奉叫出去了。   门口,医生道,“羊水提早破了,容易引起胎儿早产,缺氧和感染的问题,关键你的妻子现在没有太大宫缩反应,如果迟迟开不了指,而羊水又早早流光,胎儿很容易窒息的……”   沈奉脑子里嗡嗡地响,呼吸都喘不上来,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到医生在晃他,他抬起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就听医生又道,“沈连长你先不要太担心,接下来好好照顾你妻子的情绪,不要叫她焦虑了,让她先躺躺,时不时补充点水份,要是羊水不流了,就下地走动走动,尽量早点促进宫口开了。虽然说生产这种事临时出现什么问题谁都说不准,但是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让孩子和母亲平安。”   沈奉道,“谢谢。”   医生随后去忙了。   沈奉在外面稍微站了站,面色恢复正常后来到了赵菀香身边。   赵菀香一脸紧张,“医生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快要生了,交代我怎么安抚你情绪,叫你不要太焦虑,生的时候才好生。”   “……羊水提前破了也没事么?”   “躺着就没事了。”   赵菀香终于放心了,只是感叹不已,“明明还有一周时间才到产期。”   沈奉俯下身握过她的手亲了亲,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可能她/他比较心急。”   原来是个急性子。   也不知道像谁了。   赵菀香摸了摸肚子,不由笑了。 第47章 (一更)   沈奉这种时候心思都在赵菀香身上, 一时忘了接站的事,找了个玻璃杯喂她喝水的时候,赵菀香忽然拍他肩头, “咱爸妈!”   “……”   沈奉扶额。   忙忘了。   但菀香现在这个情况, 他一点不敢离开, 还是叫护士帮忙找何大姐过来。   何大姐最近马上要办理出院手续回老家了,三连驻地虽然是她的伤心地, 但也是她挥洒汗水, 激情燃烧过的地方,她多少不舍, 更舍不得那些邻里邻居和赵菀香。   她跟赵菀香关系一直交好,又在最困难的时候受过赵菀香和沈奉倾力相助,心里是想等赵菀香生产完, 看看孩子再走的。   不然这一别,真不知道到了哪个年月才能再见上一面。   只是摆在眼前的现实不允许, 她身体康复,孩子也没大问题了, 没有理由继续待下去了。   她本来在病房收拾东西, 一听护士说沈连长妻子要生产了,叫她过去一趟, 她心里一惊,赶紧往过走。   一见到赵菀香就问, “菀香, 今天要生了?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赵菀香虽说有点紧张, 但更多的是期待,脸上不由带着笑。   只是没料到今天生产,没带卫生带, 先前裤子湿了,还是叫沈奉跟医生要了点草纸,又拿他干净手绢垫着的,见了何大姐,拜托她家人帮忙接下自己公婆后,又赶忙说出自己现在的窘境。   这有多大事。   何大姐立马返回自己病房找卫生带,一面嘱咐自己弟弟过去接下人。   本来医院到火车站并不远,顶多两公里,徒步来回一趟也用不了太久时间,但何大姐弟弟走了之后迟迟没有回来,反倒是还没半个钟头,吕枝梅他们自己拎着大包小包来医院了。   赵菀香不怎么往出流羊水的时候,医生叫她在外面走动走动,促进开宫口,同时也告诉沈奉,24小时内生出宝宝来才能保证安全。   沈奉强忍着没表现出焦虑,带赵菀香在院子里走动,或者让她慢慢往下蹲,然后再起来。   赵菀香看到她沈大哥眼里有点无法掩饰的慌,她意识到了点什么。   她便努力往下蹲,期待宫缩快点到来,一边找话题,不想叫他心里煎熬。   她问,“沈大哥,你想好宝宝名字了没?”   沈奉点头,“想好了。”   “你说说叫啥。”   “支边。”   “???”   赵菀香一脸呆滞。   她那副模样怪可爱。   沈奉脸上不禁有了点笑意,捏了捏她面颊后说道,“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义么,正好纪念我们的支边岁月。你不喜欢?那沈大哥再想想,向东、向红、永红?学工、学农、学军?”   赵菀香不可思议,“沈大哥你在开玩笑吗?”   沈奉,“不然呢?”   当然开玩笑的。   他望着她,眼里都是浅浅笑意。   赵菀香这才反应过来被她沈大哥作弄了,随后忍俊不禁,“你变坏了。”   她伸出手拍他。   沈奉在半空中捉住了她手腕,抚开她手掌,在她掌纹上写下一个字。   “念”。   他写的是。   赵菀香心里一动,不禁想起那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她抬眸,恰好跟她沈大哥四目相对,一瞬间忽然就明白了,她沈大哥就是这个意思。   想念久的人,总有一天会重逢。   就好比他们。   沈奉道,“女孩就叫念念,男孩就单字念。菀香觉得怎么样?”   念,沈念。   念念,沈念念。   赵菀香觉得很好。   她抿了抿唇,笑道,“沈大哥,我喜欢这个名字。”   那就这么定了。   赵菀香这时候忽然在他身后不远处瞥到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挥手喊道,“妈——”   她拉住沈奉,叫他快回头,“你快看,那是不是爸妈他们?”   她又喊了好几声,“妈——”   吕枝梅他们没在火车站等到儿子,想办法给他连队里打了个电话,才知道儿子带菀香去军区医院产检了。   吕枝梅经验相对多,猜到菀香大概率提前要生了,跟丈夫一合计赶紧往医院走。   还是她耳朵尖,快进门的时候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一回头看到个大着肚子的姑娘冲她又喊又挥手。   那不是菀香吗?!   吕枝梅大半年没见她,差点没认出来,看到自己儿子也在一旁才确定了,把手里的包都塞到丈夫手里,抬脚就往过走。   她走着走着小跑起来了,咯咯地笑着,“哎呀菀香。”   赵菀香失笑,“妈你慢点——”   她抬头看她沈大哥,她沈大哥正愣愣地望着自己父母的方向,眼里有点水光闪过。   隔了一世,这还是他头次面对面见到了父母。   赵菀香不由握紧了他的手。   沈奉低下头来冲她笑了笑,然后道,“走,我们过去。”   吕枝梅见到赵菀香,握住她两只手就不肯撒手了,一个劲地笑,“我们菀香以前就是太瘦了,现在看着身上长肉了,这气色真不错……”   何止气色不错,是非常好,以前瘦削苍白,仿佛一阵风能吹跑,现在虽然也瘦,但浑身上下有了饱满的感觉,皮肤也洁白细嫩,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润,性子也活泼了很多呢。   吕枝梅见好多人怀孕后五官变丑了,但她家菀香莫名的更漂亮了,微微一笑都泛着光彩。   何止菀香,她儿子好像也结实魁梧了很多。   她看着他们始终牵着的手,忽然就明白了,两人都把对方照顾好了,过得幸福着呢!   她丈夫和秀花随后也到了,她丈夫上下打量儿子儿媳,眼里闪烁着激动,嘴里道,“好,好,看到你们好好的,爸妈心里放心多了。”   秀花有点腼腆。   吕枝梅把她拉到前面,给沈奉和赵菀香介绍,“这是秀花,你们得叫声表姑。”   沈奉和赵菀香在信里已经了解过她的情况,便道,“表姑好,以后要辛苦你了。”   秀花不善言辞,一个劲点头,“好好好。”   父母能在此时过来搭把手,沈奉心里稍稍安定了些,片刻后把自己妈拉到一边,说了菀香现在面临的情况。   吕枝梅见的多,比他乐观,“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还有产期到了,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一等等了半个月还没生下来的,医生肯定是往严重里说,毕竟好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他们的应急措施比咱们想象的多,咱们只要在医院,哪怕真有事,也来得及的。”   她安慰儿子,“你不要有太大负担了,我看咱们菀香没问题的,一定能和孩子平平安安了。”   到底是为人父母的,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把沈奉安慰住了。   哪怕沈奉常年在外面工作,哪怕性格本就比别人坚强独立,在此时也才意识到父母所带来的力量。   他想到何大姐当初那种情况,最后还是挺过来了。   菀香一定会没事的。   他心里终于有了底。   有自己父母和表姑在身边照顾赵菀香,赵菀香暂时没有动静,沈奉便抽空回队里取待产包。   何大姐弟弟也回来了,原来出去不小心迷了路,再到了车站时就找不到姐姐交待要找的人了。   何大姐笑话他迷糊蛋。   吕枝梅他们也是哭笑不得。   一群人都笑哈哈的。   赵菀香跟着笑,她的紧张和不安被冲淡不少,尤其婆婆在,心里顿时有了支柱,接下来一切听医生和婆婆安排,该走动就走动,该吃吃,该喝喝,等到快傍晚的时候,她终于感受到了那种又酸又坠的难受劲,开始还能撑住,到后来感觉腰快断了,间隔时间越来越短,她坐不能坐,躺不能躺,难受的不停吸气吐气来缓解。   沈奉抱着铺盖卷和待产包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她这个状态。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放下东西扶住她的腰问,“怎么样,医生说还有多久生?”   吕枝梅应道,“快了,估计2到5个小时。”   她手里端着用铝饭盒装的饭菜,正劝赵菀香再吃一点,生的时候才有力气。   秀花拿着打湿的手绢,也在帮赵菀香擦汗,希望她好受一点。   而沈奉一听还有好几个小时,当即说不出话来,整个人闷闷钝钝了片刻,转头安慰赵菀香,“不着急,我们慢慢来,你是不是腰上难受,沈大哥帮你揉揉。”   赵菀香摆手,独自到一边扶着墙站着去了。   沈奉要过去,吕枝梅拉住他解释道,“她难受,你先不要碰她,等过了这个劲儿就好了。”   沈奉性子再沉稳,也难免发了急,但只能死按捺着。   赵菀香等过了宫缩那个劲才走了过来,一过来也顾不上旁边有公婆,有外人,便将额头抵在了丈夫肩上。   沈奉心疼死了,小心揽住她,低下头小声地安慰她。   一个半小时后,赵菀香感觉不行了,医生过来看了看,叫她进产房。   吕枝梅叮嘱道,“菀香,生的时候疼就叫出来,千万别忍着!”   她丈夫也说,“不要怕,爸妈都在外头等你。”   沈奉整个人是绷着的,嗓音也发紧,“菀香你可以的,沈大哥等你出来!”   赵菀香头胎,加上羊水少,特别不好生,孩子也跟她对着干,每当她攒足劲往下生,孩子就不动了,医生护士不得不一次次按压她肚子。   赵菀香疼,又怕叫出来让她沈大哥听见吓到,疼的手握成拳头直往嘴里塞。   她手上还输着液,医生忙道,“快把手按住。”   护士一边拉开她手,一边低下头安抚她。   沈奉在外面迟迟听不到赵菀香声音,心里绷成了一根弦,紧张得直冒热汗,他坚持了半个小时再克制不住了,抬脚就想往进闯。   吕枝梅忙拉住他,“别急,不能添乱——”   话未说完,里面忽然传来赵菀香一声大叫,“妈——”   那声音撕心裂肺。   沈奉曾走过激流险滩,踏遍荆棘丛林,也曾穿过战火硝烟,跨过战友尸骸,一颗心脏早就千锤百炼,哪怕置身死地也不会退缩畏惧,但就这一声喊叫,差点把他一颗心撕成两半。   他当场双脚发软,心跳剧烈。   而就在这时,一阵响亮的啼哭忽然划破空气,从产房里传了出来。   也在一瞬间撼动着沈奉心田,将他从崩坠的边缘拉了回来。   生了?   他当爸爸了?   他激动的几乎落泪。   “生了,生了!”   “菀香生了,太好了!”   吕枝梅和丈夫同样激动不已。   片刻后,护士出来要包孩子的襁褓,和大人盖的被子,告知家属,“母女平安,孩子有五斤六两,很健康。”   吕枝梅的丈夫仿佛怕妻子、儿子他们没听清,回头兴奋道,“是个女孩,女孩。”   吕枝梅和秀花忙着往里面送被子。   沈奉着急问,“我妻子怎么样,她还好吗?”   护士道,“好的,平安的,体力透支需要休息,我们这边也要观察,大人迟点出来。”   沈奉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护士没一会儿把孩子抱出来了,吕枝梅抢在前面抱过来,只拨开被子一点缝隙给沈奉看了一眼,然后就着急回病房,生怕走廊里有过堂风,让孩子受了凉。   她回去的那一路上笑声不断,跟抱着个大宝贝疙瘩似的,一会儿说,“我孙女,我有孙女了!”   一会儿又叮嘱她丈夫和秀花,“咱们得把孩子看好了,小心被人偷偷抱走了!”   沈奉留在产房外面等赵菀香。   他胸腔里满满当当都是初为人父的欢喜和亢奋。   那孩子他虽然只看了一眼,但模样完全刻在脑海里,皮肤软软的,红红的,皱巴巴的,小鼻子小嘴巴十分惹人爱,眼睛闭着,但能看出长着霜大眼睛。   那是他和菀香的孩子。   他光心里想着,就生出无限柔软和爱意。   沈奉再见到赵菀香的时候,是在一个多钟头以后。   赵菀香盖着被子在产床上躺着,脸上透着疲惫和虚弱,但看到她沈大哥后就笑了。   她从被子里伸出了手。   沈奉一下红了眼眶,紧紧捉住她的手,低下头亲吻了亲吻她额头,目光里千言万语说不尽,满满都是心疼。   “很疼吧?”   “辛苦你了。”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一声声地问。   赵菀香笑,摸了摸男人的脸道,“现在一点都不疼了,也不怎么辛苦,医生说我生得其实挺快,宝宝你看过了吗,喜不喜欢?”   “喜欢。”   当然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但沈奉忘不了她疼痛的叫喊,他埋在她颈窝道,“我们以后再也不生了,有一个够了。”   赵菀香笑嘻嘻的,“嗯嗯嗯,好,我都听沈大哥的。”   她先前还痛得死去活来,终于卸货,欢快的像出笼的小鸟。   反观沈奉几度差点落泪,见她笑,他难为情起来,直起身子开始给她穿裤子,最后拿被子连头包住,抱回了病房。   吕枝梅他们正在一个劲地夸孩子长得漂亮,“你们看她,别看长得瘦,这长手长脚的,都长骨头了。”   “这眼睛嘴巴像妈妈,鼻子像爸爸,可真会长啊,怎么那么聪明啊,把爸妈优点都长自己个儿身上去了哈哈!”   “你们看她多有劲头,就这一会儿功夫,把这点羊奶都喝完了!”   ……   何大姐也在屋里,看见沈奉抱着人回来了,赶忙道,“快让让,菀香回来了。”   赵菀香身虚,还只能平躺着,头刚从被子里冒出来,就被大伙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关心。   吕枝梅把孩子抱过来给她看。   赵菀香和沈奉才发现小宝贝都能睁开眼睛了,眼睛果然大大的,眼珠黑漆漆的。   吕枝梅道,“咱们念念吃东西可厉害了,出来先喝了点水给她排便便,又喝了点羊奶。”   然后问赵菀香现在感觉怎么样,想不想吃东西,她已经让秀花打了一暖壶热水,煤油炉子上煮了红糖水,赵菀香要饿,就再打几颗鸡蛋进去。   赵菀香刚生完,还是先吃一些比较好消化的东西比较好。   她点头,“谢谢妈。”   吕枝梅笑,“这孩子,还跟我客气。”   秀花很快端来红糖鸡蛋。   沈奉扶赵菀香慢慢坐起来,接过红糖鸡蛋和勺子,舀了一勺吹凉了才喂她。   而小宝宝确实乖,几乎没怎么哭,吃饱后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现在夜色已晚。   病房统共那么点空,住不了那么多人,吕枝梅正安顿丈夫回招待所,她和秀花留下,一个看大人一个看孩子,让沈奉喂完赵菀香后也找地方去休息,明早再过来。   沈奉道,“不用,妈你和秀花表姑一个白天一个晚上轮流来,我全天陪菀香吧。”   他不急着回去,这马上新年,这几天调令就下来,队里往过调新的连长,他抽空回去交接工作就行,今天下午回去除了取待产包,也把新指导员交代好了。   他解释了几句,吕枝梅就不说什么了,改了安排叫她丈夫和秀花回招待所,她跟儿子留下照顾赵菀香母子。   沈奉抬眸间看到赵菀香在对着他笑,他垂下眼,脸微微红了点,“沈大哥陪你。”   赵菀香自然是想叫她沈大哥陪的,比起婆婆和秀花表姑来说,她沈大哥是跟她最亲密无间的人,有些私密事她当着婆婆和秀花表姑会不好意思,当着她沈大哥虽然也不好意思,但那种感觉总之不一样。   赵菀香顺产,在医院住了三天就出院了,期间何大姐跟她依依不舍地道了别,带着孩子们回老家去了,范红英和几个人代表队里所有人过来看望了她和宝宝。   她出院那天,沈奉调令也到了,跟团里借了汽车,直接载着这一家子人搬进了军区大院。   汽车进了大院门口。   赵菀香透过车窗玻璃看到一栋栋掩映在柏木中的三层楼房,一律青砖黑瓦,十分气派,看着有几分庄严肃穆的感觉,她猜测是以前的政府在执政期间修建的。   汽车到了一栋楼下,所有人下了车,吕枝梅负责抱孩子,她丈夫和秀花拎行李。   沈奉要先带赵菀香上楼,赵菀香里面穿着一身便装,外面套着棉军服,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头和脸也用围巾包着,只露着一双眼睛。   “咱们家住二楼。”   沈奉等赵菀香走到楼梯跟前,就弯下腰将人抱了起来,笑道,“太高了,沈大哥抱你上去。”   赵菀香忍俊不禁,抱着他脖子道,“谢谢沈大哥。”   沈奉一边往上走,一边时不时偏过头看她,小声问她,“想不想住新家?”   他一个人向来不在乎什么吃穿,不在乎住在哪里,有妻有女,便想努力给她们好的生活,也想知道她满不满意,如果她满意,他好像才更有奔头。   赵菀香眼里笑着,毫不犹豫道,“想。”   沈奉心里便得到了满足。   两人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丝毫没注意到一群人拿着军帽,捂着忍不住想笑出声的嘴巴鬼鬼祟祟地跟了上来。 第48章 (一更)   “噗——”   有人没憋住, 发出了笑声。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分外清晰,瞬间打断了沈奉和赵菀香的温馨时刻。   两人对视一眼,下意识扭头看了过去, 就见一群人猫着腰憋着笑,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咪咪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沈奉的战友?   赵菀香看到那一水的军官服, 脑海里刚产生这个念头,就听她沈大哥语气里含着一丝笑意, 抬高声音难得爽朗地冲他们喊了一嗓子, “偷偷摸摸都改当贼了?!”   “哈哈哈!”   那群军官一哄而笑,随后一个个哄闹着挤了过来, 七嘴八舌地打着招呼,他们对沈奉的称呼五花八门,有直接喊名字的, 有要么喊军衔要么职务,还有人一口一个“哥”或者“老弟”。   看到赵菀香也是热情十足, “嫂子出院啦!”   “嫂子好!”   “哎呀弟妹好!”   领头那个看着四十出头,浓眉大眼国字脸, 长相粗犷, 身材魁梧,指着沈奉, 操着一口北方方言道,“好你小子, 调令下来不说一声, 老婆生娃不说一声, 搬过来也不说一声,还当不当大伙儿是兄弟了?!”   说完重重地锤沈奉肩头。   其他人又是拉扯又是闹哄,“老范你注意轻重, 咱们沈奉同志怀里还抱着媳妇儿呢!”   “你小心吓到弟妹!”   “对,把你那大嗓门也收一收!”   还有人趁机告状,“沈奉,弟兄们今儿本来过来看看你这儿有没有啥帮忙的地方,顺便看看嫂子和孩子,偏偏这老范忒不地道,鼓动大伙儿偷悄悄跟过来,说给你个惊吓!”   “他那哪是想给惊吓呢,他就是眼馋你有媳妇,想躲在墙角听你们两口子说啥悄悄话!”   “对对对,老范以前就说,沈奉那小子天天板着个脸,说话跟政委训话一个样,全军区还传他疼媳妇疼的跟什么似的?他才不信哩,他说他愿意拿一个月俸禄打这个赌!”   老范转头被战友们扒光底裤,急得瞪了眼,“诶?你们有没有良心,老子不地道,你们都地道啦?老子是提议过来蹲人,你们不也一个个兴奋的跟大公鸡打鸣一样了?!”   其他人伸出手来,“啥都别说,愿赌服输,赶紧掏钱!”   老范一人一个巴掌给拍回去,笑骂道,“都给我滚蛋!”   沈奉看他们越闹越离谱,摇了摇头,唇角抿着笑踩上台阶要走人。   老范在后面急吼吼地追上来,“沈奉你慢点走,别把我弟媳给颠着了!”   然后冲赵菀香道,“弟妹你别介意哈,我们这群人当初要么一个连队一个团里出来的,都亲如兄弟,我老范呢脾气直嗓门大,你可千万别被我们吓着。”   赵菀香早在先前确定他们是她沈大哥的战友后就臊红了脸,本来要下地,她沈大哥安抚地看她一眼,并没有松手的意思,她也不好意思藏在他怀里,只好微微低着头,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着。   听了老范的话便说,“没事的,范旅长。”   她虽然头脸被围巾包着,但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笑吟吟的,声音自带女性的柔和和甜美。   老范这个大老粗,被那样一双会说话似的眼睛看着,又听到那么好听的声音,脸都红了红。   他不好意思般嘿嘿地笑了两声。   赵菀香倒是对他挺有好感,一个大老粗似的汉子,却能晋升到旅长的职务,这背后不知道付出多少流血牺牲。   她不由敬重,也不由多看了对方两眼。   这时候沈奉忽然低下头,目光意味不明地落在了她脸上。   赵菀香,“?”   沈奉却只看她一眼,随后不声不响地移开了视线,那眼神中闪过一丝掩藏不住的嗔怪和淡淡的醋意。   这就吃醋了?   赵菀香猛地失笑。   ###   沈奉这群战友虽说闹闹哄哄,但干起事来一点不含糊,进了家门就撸起袖子搬桌子扫地擦玻璃。   赵菀香怪不好意思,被沈奉抱进卧室后,赶紧叫他出去热上壶水沏点茶水,再找点花生瓜子之类的零食招待人。   “好。”   沈奉也挺开心,揉了揉她头顶打算出去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吕枝梅刚好抱着孩子进来了。   她刚才一进门,沈奉的战友们一口一个“伯母阿姨”地叫着,随后围上来稀奇地看宝宝。   她一面被热情感染,一面又有点生怕吓到怀里宝宝的紧张,幸好大伙儿虽然都是汉子,但也挺细心,尤其其中有个大嗓门旅长,很快叫大伙儿给她让开路。   她想起来哭笑不得,“沈奉,那都你战友?可真热情。”   “对,他们过来帮帮忙。”   沈奉应了声,视线就不由自主落在那个襁褓上,本来还说要出去,已经身不由己地伸出手,“妈,念念给我抱抱。”   “你小心些。”   吕枝梅嘴上说着,动作小心翼翼把宝宝放进他怀里,自己也忍不住凑了过来,虽说小宝宝在襁褓里安安静静地睡得香甜,他们两人还是看了又看,一边小声嘀咕“念念好乖啊”“刚才那么吵都没醒”“看她睡得多香”之类的,一边脸上露出姨母笑,怎么都看不够。   就在沈奉忍不住低下头想亲一亲自家闺女粉嘟嘟的面颊时,赵菀香清了清嗓音。   沈奉想起来了,菀香跟他说过,不要总亲小孩子脸蛋,将来容易流口水。   沈奉忍住了。   但赵菀香那话是跟沈奉私底下说的,吕枝梅半点不知道,沈奉最后没亲宝宝,她凑上去亲了一口,然后一脸满足。   沈奉本来要提醒一下,但看母亲神色,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家里虽然没来得及完全收拾好,但在这之前,吕枝梅还是抽空过来收拾了这间主卧,她亲完宝宝就把宝宝抱过来,叫沈奉出去招呼战友们,自己则抱着宝宝到了床边,正要放在赵菀香身边,就见赵菀香躺是躺着的,但一条胳膊怎么支着头呢?   她放下宝宝,立马让赵菀香躺下来,把手收回去,一边严肃道,“菀香,坐月子你手啊脚啊可都不能使劲,要小心落下毛病。还有我忘说了,今天早上你怎么拿梳子梳头呢,你不怕以后头皮疼吗?”   “坐月子对女人可重要了,你听妈的,这一个月里不要梳头,不要碰凉水,见风,也不要下地了,你就床上躺着好好恢复,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妈和你秀花表姑保准伺候好你,让你好好坐完这个月子。”   她说着把赵菀香身上盖的被子都掖得严严实实,转头又把窗帘拉上,好似还怕漏风,抱过几床被子摞在那里挡住风,又在小念念身边挡了两只枕头,完全把赵菀香和孩子圈在一个密封的空间里,这才停了手。   赵菀香一愣一愣,心里还在想着怎么就不能梳头,为什么头皮会疼?   不过婆婆肯定是为她好,她就没提出异议。   吕枝梅安顿好这边,就又出去忙了,还想给赵菀香做点吃的,虽说赵菀香一天吃五六顿,但顿顿都是汤汤水水,很容易饥饿。   吕枝梅出去后,赵菀香没人看管,闺女又在身旁躺着,那粉嫩嫩的模样太招人爱了,她忍不住把枕头垫高,躺起来一些,然后伸出胳膊圈住了自家闺女。   小念念才过三天,就变样儿了,皮肤不再通红、皱巴巴的了,而是粉嫩粉嫩,白里透红,睡觉的时候嘴巴微微张着,可爱的不行。   赵菀香看到她有唇珠,凑上去左看右看,全方位看过之后拿手指轻轻碰了下。   然后一抬头对上了宝宝黑溜溜像葡萄的大眼睛。   “宝儿你醒了啊。”   赵菀香刚说完,小念念嘴巴一瘪哭了。   尿了饿了还是拉粑了?   小念念很少哭闹,见了人也不怕生,醒来就哭,肯定是这三种原因其一。   但不等赵菀香动作,吕枝梅端着一只装满鸡蛋挂面汤的大海碗,从门口进来了。   “念念不哭,念念不哭。”   她一边哄,一边放下碗过来,伸手在念念被子里摸了一把,“尿了。”   她翻出尿布换尿布,不经意看到赵菀香垫高的枕头,问赵菀香,“菀香,妈说过了,你不能枕高枕头,要小心脖子。”   她顺手把赵菀香枕头摆平了。   她手脚利落,很快给念念换了尿布和裤子,但念念还是哭,她抱在怀里哄着,又对赵菀香说道,“小念念肯定饿了,菀香你先吃饭,吃饱了再喂她。”   她转头叫秀花过来,想让秀花给赵菀香端着碗,那一大海碗太重了,赵菀香会吃劲。   赵菀香在医院的时候都是沈奉顿顿喂饭,她只当她沈大哥疼她,没觉着自己就不能端碗。   她直接坐了起来,“妈,我自己吃就好了。”   她说着去端碗。   吕枝梅急了,“你这孩子怎么不爱惜自己身体呢,要不然你等等,我叫秀花搬张桌子过来。”   赵菀香身上盖了两床厚被子,热得有点冒汗,还想撸起袖子,结果刚一动作就被吕枝梅又喊了停。   好在沈奉刚送走战友们,听到孩子哭进来了,秀花跟着也进来了。   秀花要端碗的时候,沈奉接了过来说道,“表姑你忙其他,我来吧。”   吕枝梅把孩子抱给秀花,在赵菀香坐起来的时候,把那两床被子又给她围住了。   沈奉看到赵菀香脸蛋红扑扑的,犹豫了犹豫说道,“妈,菀香这样是不是太热了?”   吕枝梅道,“热点好,这几天气温低,小心给她着凉。”   吕枝梅还想再弄个火盆,晚上放进来烤。   “可这样不是更容易着凉么,你看她冒汗了,咱们从门口进进出出,有风吹进来她很容易就生病了。”   “哎你们男人不懂……”   “这……”   眼见两个人都想说服对方,赵菀香忙打断道,“沈大哥,我饿了。”   沈奉不说什么了,专心喂她吃饭。   吕枝梅也不说什么了,收拾收拾宝宝的湿尿布、裤子和底下垫的小褥子,出去洗了。   孩子还在哭。   赵菀香赶紧吃了一半饭,先喂孩子,婆婆照顾的好,她奶水挺足,没多久念念就吃饱了。   秀花帮忙把念念放在一边,再重新包裹起来。   吕枝梅洗完衣服回来,看见宝宝就俯下身亲了一顿,秀花跟着也亲了一顿,沈奉他爸进来又亲了一顿。   也就沈奉忍住了。   也可能他看见小念念脸上不知道沾了多少口水才没亲。   赵菀香这么想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他们不要这样亲孩子,将来容易流口水不说,小孩子免疫力和抵抗力差,还很容易染上病菌。   但大家高高兴兴哄着孩子,她几次张口都没插’进去话。 第49章 (一更)   赵菀香到最后什么都没说, 等吕枝梅他们都出去了,拿出干净手帕沾着水给宝宝擦了擦脸。   到了晚上的时候,她正一边想事情, 一边等沈奉端洗脸水过来, 吕枝梅提着一盆没有燃尽的火盆进来了。   赵菀香心里一惊, 忙制止道,“妈, 我这屋不能开窗开门通风, 晚上睡觉放火盆会缺氧出事的。”   “妈知道。”   吕枝梅解释,“妈就给你放这儿烤烤, 等屋里有温度再提溜出去,你放心好了,妈晚上跟你一起睡, 一定不会忘了把火盆提出去。”   “你跟我睡?那我沈大哥呢?”   “让他跟他爸睡。念念晚上说不准啥时候哭了闹了尿了,你又要起夜又要喂奶, 他一个大男人伺候不过来你们,再说他白天要报道还要忙, 晚上睡不好会影响第二天工作。”   “……”   赵菀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火盆坚决不要,“我跟念念盖的被子够厚了, 一点都不冷,火盆放一会儿管不了多大作用, 放久了这屋这么封闭严实, 万一出事对谁都不好。”   吕枝梅以前没觉得菀香这么犟, 估计刚有孩子才那么当紧,于是耐心解释给她听,“妈好歹念书出来的, 你说的那些我怎么会不懂,我跟你说,这个碳燃烧不完全的时候才会发生缺氧中毒事件,它燃烧完全又怎么会出事?你要担心,我就在这儿看管这个火盆……”   赵菀香哭笑不得,“它得有充足的这个氧去燃烧呀,这屋这么封闭,怎么能燃烧完全?”   菀香怎么就说不通呢?   吕枝梅有点急,“所以我说了,等屋里有温度了我就把它提溜出去——”   “等屋里暖了,毒气已经满屋子都是了……”   两人正争论不下一个结果,沈奉端着洗脸盆匆匆进来了。   吕枝梅不等他放下盆,便拉住他胳膊道,“你来的正好,快给我们评评理。这屋冷,妈说放火盆烤烤,差不多我就提出去,菀香怎么说都不听,非让我现在提出去,她那些顾虑我都解释清楚了,一定不会出事,可她就是不听。你说这晚上多冷,刚才你爸说他盖两床被子都冷,菀香这刚出院身子还虚,怎么可能不冷?那还有孩子呢,孩子万一着凉生病得多受罪?”   沈奉眼神安抚了安抚赵菀香,听他妈说完才道,“原来这么回事,行我知道了,咱们出去说,别吵到念念睡觉。”   吕枝梅捂了下嘴,忙道,“对对对。”   她转身往出走。   沈奉随后放下脸盆也往出走,顺手把火盆提上了。   吕枝梅在门外看到,问他,“你拿出来……”   她话没说完,沈奉就把身后的门关上了。   母子两去了外头说话,屋里终于清净了。   赵菀香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知道婆婆一心为她和孩子着想,但这种着想何尝不是一种负担,光今天一天,她已经精疲力尽,再这么下去肯定要崩溃。   她正想着,沈奉回来了。   赵菀香抬眸问,“你睡哪屋?”   “当然跟你和孩子一块儿睡。”   沈奉看到她脸上的疲惫,关好门赶紧坐过来抱了抱妻子。   一边说道,“我跟妈说通了,火盆这个事哪怕她觉得万无一失,但只要有一点发生事故的可能,都不能往这屋放,她答应了。”   赵菀香心里这才好受些,不过,“你怎么说服妈,晚上跟我们睡的?”   “你怀孕那么久都是我伺候过来的,没道理现在伺候不了。”   沈奉说完又跟她咬耳朵,“我还跟妈说了,我习惯抱着菀香睡了,晚上她不在身边,我会失眠,第二天什么事都做不了……”   这话一听就是假的。   他故意逗她才说的。   但赵菀香还是忍不住笑了,一边笑一边推开他,戳穿他道,“你就胡说八道吧。”   沈奉捏了捏她的脸,直接承认了,“沈大哥想你高兴一点,不想你愁眉苦脸的。”   赵菀香看了看他,才重新贴进他怀里,等汲取到足够的温暖后,她离开他怀抱说道,“沈大哥,咱们今天聊聊怎么养孩子的事吧。”   ……   吕枝梅有点委屈。   她自认自己不是那种胡搅蛮缠,非要把自己意志强加在别人身上的人,她做这一切都是有理由,都是为了赵菀香好。   说起来她跟赵菀香到底不是亲生母女,没有长时间一起生活过。   所以她说话做事方面更加注意方式方法,比对自己亲生闺女都耐心。   结果好心没有得到回报,不仅赵菀香,连她儿子都认为她是错的,他们才是对的,他们才多大,生养过几个孩子,能有多少经验?   她回到房里还有点气呼呼的,她丈夫先前隐约听见争论声,正打算起来出去看看,见她回来便问怎么了。   吕枝梅没好气道,“还能怎么,被儿子和儿媳妇嫌弃了呗。”   “不要说气话,有问题就好好沟通。”   “沟通不了,他们不听,我要再说多了,他们指不定以为我这个人难说话!”   她丈夫也不急,慢条斯理道,“那你跟我说说来龙去脉,我帮你分析分析?”   吕枝梅气归气,但也不是乱发脾气的人,调节了下情绪后便把先前的事说了。   她丈夫听完后认真道,“我觉得咱儿子说的对,这个火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危险,还是不要往屋里放了……”   吕枝梅瞪着他不说话。   他丈夫笑了笑,一开口先表了决心,“我站你这边的。”   然后才说,“只不过咱们都是讲道理的人,要实事求是。”   “……”   吕枝梅泄气了,跳过这个话题道,“那你儿子非要陪菀香和孩子睡觉,晚上伺候她们呢。不说他一个男人能不能干了那些事吧,他白天还要忙工作,能有那么多精力吗?”   她丈夫道,“他有没有精力这不是他自己的事么。”   吕枝梅愣了下。   她丈夫接着道,“菀香之前怀孕,咱儿子一直照顾过来的,他肯定总结出一套平衡生活和工作的办法了,现在加个孩子确实不好说,但也不是不能试试——你总得让他去试试,他要真能把媳妇孩子照顾好,还能做好工作,那你正好可以轻松轻松,他要试过之后做不好,焦头烂额的还不得找你寻求帮忙,到时候你再上手,这事不就结了吗?”   “……”   好像是这么回事。   吕枝梅笑了,“看来还是你思想觉悟高。”   她心里不藏事,想通之后就安安稳稳睡觉去了。   赵菀香屋里,赵菀香说,“不能亲宝儿的脸和嘴巴。”   沈奉在一边写在纸上。   在赵菀香意识到必须化解家里一团和气之下的小矛盾后,先和她沈大哥谈了谈,两人商讨之后觉得首先得统一家里的育儿理念。   赵菀香没养过孩子,哪里懂什么育儿理念,但好在去过的快穿世界够多,接受过未来的教育,也接触过一些宝妈,能推理出一些条条框框来,她想到一条,就让沈奉先写下。   只不过她这话刚说完,沈奉就提出异议,“这条是不是太绝对了,大家喜欢孩子才想亲亲她,你别说,我看见咱们宝儿,我也忍不住。”   赵菀香就知道他没当回事,加重语气道,“大人嘴巴上有细菌的,今天这个亲一下,明天那个亲一下,赶明儿别人上门也忍不住亲一亲,万一谁有什么扁桃体炎,结膜炎通过唾液传染给宝宝,你说宝宝那么小,她能不能抵抗得住?她到时候生病了,染个疱疹,发个烧,难受的是她,心疼是咱们,你能接受得了吗?”   沈奉手指顿了顿,摇头。   还有流口水的事。   这点赵菀香不确定是什么科学依据,但还是肯定地说,“亲多了流口水,让白嫩嫩的皮肤长疹子,你也舍得咱宝儿难得的哇哇哭?”   当然舍不得。   沈奉马上道,“菀香,我会好好跟爸妈他们说,以后坚决不许大家随便亲宝儿了。”   “好了,接着写吧。”   赵菀香指了指他手里拿的笔,这才又说,“以后不能睡扁头。”   这个沈奉接受很快。   他听说睡扁头丑,立马写上这条。   赵菀香又说了几条类似不能太热着孩子之类的,最后道,“不能挤女乃头。”   沈奉,“???”   他表情有点空白,满脑袋都是问号,什么挤女乃头?为什么要挤宝宝的?怕她平时哭得不够响亮吗?!   赵菀香累了,无心解释,打了个哈欠道,“沈大哥你赶紧写,妈她们知道,一说就知道。”   “……”   沈奉只好写下。   沈奉写完后把纸从本子上撕下来,折叠起来说道,“针对这些问题,我明天跟妈谈一谈。”   他能谈什么呀。   赵菀香虽然初次育儿,是个半桶水,但好歹能讲出些道道,比沈奉还是要强些。   她道,“不用了,明天我跟妈谈。”   沈奉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来,从后面抱住了她,刚要说点什么,赵菀香就有点脸红地推开他。   她恶露还没排完呢。   她道,“我身上还有血呢,你别离这么近,小心蹭上。”   沈奉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难受么?”   难受啊。   垫着好多草纸,戴着好大一坨卫生带,稍微动动就不知道会蹭到哪儿。   赵菀香这时候无比想念夜用卫生巾,还有成人纸尿裤。   她之前没跟她沈大哥提过随身空间的事,这时候想到一个可能。   不然她跟他透露一下,不用说空间有多大,就说像小仓库一样,里面有些食品和生活日用品?   让他帮忙打个掩护? 第50章 (一更)   赵菀香没想故意瞒着她沈大哥空间的事, 只是觉得说出来难免增加什么不确定的因素。   但想到以后不说随心所欲,但也能不用有太多顾忌使用里面的物品,就有点心动。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试探试探她沈大哥的口风, 她道, “沈大哥。”   “嗯?”   “我……”   赵菀香刚刚张口, 脑海里突然涌现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她的空间在消逝, 或者说关闭。   怎么会这样?   她百思不得其解。   沈奉察觉她心思不定, 支起胳膊问道,“怎么了菀香?”   赵菀香忙收起思绪, 转头抱了抱他,“没事,就是想叫叫沈大哥, 想你了。”   沈奉闻言一笑,“沈大哥这不是在你身边么。早点睡,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嗯。”   ……   赵菀香不知不觉打消了之前的念头,发现她的空间又回来了, 她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念念太小了, 晚上吃奶时间不规律,有时候一个多小时吃一回, 有时候两个多小时吃一回,一晚上尿了也有三四回。   好在赵菀香只管喂奶, 换尿布什么的都由她沈大哥来, 她不至于太劳累, 早上外面天刚亮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睡得正沉,忽然感觉她沈大哥坐起来了, 她眼睛睁开一条缝,含糊道,“又尿了?”   “没,她睡得正香。我起来洗漱洗漱得走了,待会儿叫咱妈过来看下孩子,你再多睡会儿。”   沈奉伸手遮住她眼睛,刚说完这话,赵菀香把他手拉下来了,随后脸贴进他干燥温暖的掌心里蹭了蹭,问他,“沈大哥你累吗,要不然晚上不要陪我们了,还是叫妈来吧。”   沈奉俯下身道,“不累,宝儿晚上不闹,吃饱就睡了,乖得很,我不辛苦,你喂奶要辛苦一些。”   他亲了亲妻子面颊,本来要起身下地了,却贪恋她身上甜丝丝的奶香味,更舍不得她抱着他手掌,迷迷糊糊地依赖他的那个样子。   他干脆躺回去了,把人抱在怀里轻声问,“食堂早上有炸馒头片,想不想吃?”   赵菀香眼睛睁开了一些,“炸馒头片?”   她最近每天小米粥,鸡蛋香油挂面,蛋花汤,还喝过两回猪蹄汤,基本都是汤汤水水的东西,久了嘴巴里没味道,生怕回奶也不敢偷偷乱吃零食,一听炸馒头片,脑海里就浮现出了那种香香脆脆的味道。   她不禁咽了咽口水。   沈奉往她脖子上亲,一边说,“平时供应小米粥和玉米面馒头,隔几天有炒米饭,油条油饼,炸馒头片改善伙食,你想吃,我给你打回来。”   “妈还订了牛奶,今天早上就能送过来,让她给你煮牛奶鸡蛋吃……”   他不知不觉埋了下去。   赵菀香惊叫了一下,把他脑袋扶起来,就见他嘴唇湿润,眼里都是贪恋,她不禁脸上发烫,低低怪道,“沈大哥你怎么能跟宝儿抢食……”   沈奉微微一晒,脸也红了,“对不起,沈大哥没忍住,你身上太好闻了……”   他红着脸起来,“那我先走了,你再睡会儿,别着急起。”   赵菀香窝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道,“嗯。你中午早点回来,能好好补一觉。”   “好。”   沈奉看了下孩子走了。   赵菀香正打算再睡会儿,低头忽然见自家宝儿醒了,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四处看个不停,那小表情绝了。   赵菀香心里软乎乎的,她的宝儿太可爱了。   “宝儿饿了是不是,想吃奶奶了?”   她把手指放在小家伙嘴边,小家伙立马张开嘴,小身子都急切地来回扭动。   赵菀香赶紧抱起孩子喂奶,刚喂完吕枝梅进来了,看见小家伙醒着,她脸上堆满笑容,“哎呦,念念又吃奶奶了。这个小坏蛋,晚上闹人吗?”   她问赵菀香。   赵菀香笑道,“还好,好几次眼睛都没睁,在那儿吃迷糊奶。”   两人聊了几句,赵菀香说到养孩子的事,把昨晚上那张纸拿给吕枝梅看。   吕枝梅看完了,眉头也拧住了,“菀香,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   邪说歪理。   她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然后道,“沈奉还有她姐,包括你,你们小时候我们哪个人不经常亲一亲,大家喜欢才亲啊,怎么到你的孩子就不让人亲了?”   “你,你是不是嫌弃我们嘴巴脏,把小念念亲坏呀……”   “妈你别急。”   赵菀香安抚婆婆后,把那些道理详详细细地讲了讲。   吕枝梅开始还皱着眉,听到又是流口水又是感染疾病,才不由担心了,小声嘀咕道,“怪不得,沈奉小时候流口水就流的厉害,有次嘴边长了好多小水泡,后来才慢慢好了。他那会儿长得别提多好看,比女孩子还粉嫩嫩的,谁见了都凑上来亲,我也没想过拦着,倒是你那会儿,你妈爱干净,不喜欢外人亲你,你倒是一直干干净净没流过口水。”   “……”   赵菀香没成想还听到这么一段旧事,想到她沈大哥小时候戴着个小围兜,那口水流得哗啦啦的,就忍俊不禁。   吕枝梅倒是很快接受了这条不能亲孩子,但是想想又委屈,因为她肯定做不到完全不亲孩子。   她打着商量,“菀香啊,你看这样行不,咱们对外人严防死守,自家人克制点少亲亲孩子,要完全不亲……”   她惨兮兮道,“我们会难过的。”   赵菀香被她逗笑了,随后道,“行吧,反正还是少亲为主。”   两人说开就好多了,之后赵菀香又告诉吕枝梅扁头有多丑,扎个辫子都不好看之类,吕枝梅也一口承诺不给孩子睡扁头,也不挤奶奶。   赵菀香又拿出三百块给了吕枝梅,她听她沈大哥说,他们现在吃的校级食堂,一个人每天饭钱四毛多,家里五口大人,一天算下来两块多,平时还要买富强粉,大豆油,肉蛋和蔬菜,吕枝梅还给她订了牛奶,这个消费水平不低的,她不能让婆婆掏这个钱。   她把钱拿出来道,“妈,这个钱你拿着吧,完了要有富余就自己拿上,你之前的一千两百块,我慢慢还你。”   吕枝梅急了,“那本来就是给你们改善生活用的,谁让你还!这些也不用,你好好攒起来,以后给咱们念念花。”   “不用,沈大哥工资够用的。”   赵菀香死活把钱塞给她。   赵菀香明面上手里没钱了,上次剩下的那些都交给她沈大哥借给何大姐了,何大姐出院后剩下一半,回老家之前要还给她。   赵菀香念她带着三个孩子不好生活,没要。   现在给婆婆的还是去羊城那次,在黑市上偷偷交易赚的,一直放着当备用。   她现在把钱给婆婆,也不怕她沈大哥到时候问起,他要问起了,她就说是何大姐走的时候还了一部分钱,剩下的都她悄悄攒的。   她一个月有28块钱,不到一年也能攒下不少。   吕枝梅其实手紧了,这次过来跟亲戚朋友借了些,最后推脱不过还是接了。   她道,“你要有急用再跟妈说,到时候我给你汇钱。”   赵菀香笑,“好的,妈。”   期间念念粑了一回,吕枝梅给收拾干净后,她又睡着了。   吕枝梅出去给赵菀香端饭,有两颗鸡蛋一杯热牛奶,还有好几片炸馒头片。   吕枝梅还拿来白糖,让赵菀香拿馒头片沾着吃。   沈奉昨晚上从外面找了些旧物,给赵菀香改造了一只小桌子,放在床上用刚刚好。   这些食物摆放上桌,热腾腾的散发着香味。   赵菀香立马就食指大动。   沈奉的父亲银行工作忙,加上一来一回路上要花小半个月,没法在这里久待,第二天坐上火车先回去了。   吕枝梅本来等一个月后回,但这过完新年,马上就要过大年了,加上赵菀香挽救,她决定把年过了再回。   至于沈父,到时候可以去大闺女家里过年,倒是不用担心他没地方可去。   过完年很快迎来了春天,三月份的时候吕枝梅也回去了,赵菀香出月子也有好几个月了,组织上安顿她暂时进了宣传部工作。   这天吴书慧吴大姐过来找她,说道,“菀香,过几天要麻烦你个事。”   “我外甥是南方那边新北社的记者,你们三连当初搞温室大棚,沼气池搞得轰轰烈烈,他们那边的领导呢就派他过来去你们三连看看,四处采访一下,拍些素材写稿子用,也给你们宣传宣传事迹。你们队里什么情况,你比其他人要了解的多,这不我就想到时候他来了,你给当个向导。”   这有什么难的。   不说吴大姐平时帮了那么多忙,好歹也是首长家的人,再说这也是好事,赵菀香一口答应下来,“没问题,到时候我带他去就行了。”   赵菀香前脚答应了,后脚就被部长叫过去,偷悄悄地告诉她,吴书慧吴大姐那个外甥身份不一般,爷爷奶奶是革命老前辈,在首都的,要她一定要严阵以待。   赵菀香回去后就做了准备,过了几天后吴书慧吴大姐,还有几个领导带着一个年轻人来了宣传部。   赵菀香跟部长接待,吴书慧吴大姐给他们介绍,“这就是我外甥,他叫陆文修,你们叫他小陆就行了。”   “小陆,这是赵菀香,你叫她菀香姐就行了,她对三连很熟悉,这次由她协助你完成工作。”   赵菀香伸出手来,“你好。”   对方笑眯眯地看着她,没叫菀香姐,而是说,“姐姐好。”   这声姐姐叫的太特殊,他那个眼神就差说出来“咱们又见面了”。   赵菀香脑子里懵了一下,突然想起来了。   她坑过对方五百块。   不算坑,是加了价。 第51章 (一更)   领导们对陆文修这次过来采访很看中, 或者与其说对他工作重视,不如说对他本人。上面专门拨来汽车一辆,配了司机和两名小同志。   汽车很快驶往三连驻地的方向。   路上颠簸, 赵菀香握着抓手, 一边介绍这里的风土人情, 以及发生在各个连队的一些感人事迹,她热情诚恳大方, 面上更是坦然, 任谁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但陆文修坐在一边始终笑着,两只小虎牙若隐若现, 视线更是时不时掠过她脸上,让人如芒在刺。   赵菀香尽管觉得自己当初裹得严严实实,绝对不可能叫一个陌生人认出来, 可也没法否认,那种被看穿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这个陆文修到底在扮猪吃老虎, 还是真的认出她来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赵菀香一概不知。   好在汽车进了驻地之后, 陆文修的注意力被一座座矗立在田里的白色大棚吸引, 他饶有兴致地趴在车窗道,“姐姐, 那就是你们的温室大棚?”   他年轻,长相清秀, 眼睛清澄明亮, 脸上还有少年的稚气未脱, 一声声姐姐更是叫的天真无邪。   赵菀香笑得和蔼可亲,“对。”   她顺便讲了讲温室大棚的工作原理和历史来源,态度认真地做一个好的解说员。   陆文修朝那边指了指, 浅浅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那我们过去看看吧。”   “……”   赵菀香透过前面挡风玻璃,已经看到接到消息,站在路口等着迎接的队里干部们,闻言飞快朝陆文修年轻的脸上掠过一眼,见他专心看着远处熟视无睹,她稍微顿了顿,道,“好。”   司机把车往那边开,干部们的身影很快被抛在后面。   汽车最终停在田埂附近。   赵菀香要下车的时候,陆文修忽然伸手挡了下,他道,“姐姐,稍微等下。”   赵菀香下意识把手放了回来,正一头雾水,就见他下了车,快速绕过车头到了自己车门这边,然后打开车门,一手扶在车门上方,一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脸上挂着浅浅的笑,说道,“姐姐请下车吧。”   “……”   赵菀香一时间以为自己魂穿了后世,她有点尴尬,她一板一眼道,“谢谢小陆同志。”   她弯下身子下车,对方随后的一句话差点让她一脚踩空。   陆文修说,“不用客气,我们又不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他伸手扶住她往前倾倒的肩头,见她脚步稳住,手指一触即离,笑,“小心点啊姐姐。”   赵菀香一瞬间毛骨悚然。   什么叫我们又不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他为什么那么笃定见过她?她当初到底露了什么马脚?   各种后果在她脑海里闪过,她知道不论如何都不能在这时候露怯,她手里攥着一把冷汗,脸上露出一点奇怪,“你刚才说我们……”   话没说完。   陆文修清澄的目光在她脸上掠过,他道,“姐姐忘记了?我们在……”   赵菀香心脏都提了起来。   但陆文修就在脱口而出“羊城”两个字的时候,突然闭嘴不说了,他不经意朝没跟上来的司机和两名小同志的方向掠了一眼,然后轻声道,“姐姐放心好了,那天的事我不会说给别人,你也不会被安上投机倒把的罪名,你就不要担心啦。”   他语调含着浅浅笑意,像是之前那么说是故意开了个善意的谎言。   赵菀香却听得心惊动魄,她勉强笑道,“什么那天的事,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你。”   她匆匆说完这话才意识到,这话可能引起对方反弹,又假装不经意地转了话口,“你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叫我菀香姐呢,你对年轻的女同志都是喊姐姐的么?”   这样不会觉得轻浮么?   陆文修果然没再提之前的事,一边跟赵菀香并肩走向田埂,一边解释道,“因为你长得很像我奶奶年轻时候啊,尤其眼睛,一模一样的。”   他手指在他们之间划了一道线,说得一脸真诚,“我头次见你的时候,就感觉我们说不准有某种血缘关系,姐姐你信吗?”   “……”   信个鬼。   赵菀香如果不是确定他身份不一般,就冲他神神叨叨的这个样子,完全怀疑他是个神父。   但转念一想,这个陆文修只是看似天真无邪,到底想做什么,她却始终看不透,她不能被他表面迷惑,更不能掉以轻心大意了。   恰好干部们从后面追过来了,赵菀香假装没听到他那话,开始一本正经地向他介绍来人。   陆文修也没异议,自然而然地结束上一个话题,笑眯眯地听着。   干部们过来之后,很快顶替了赵菀香的解说工作,后来再有范教授这个专业人士加入,赵菀香基本不用张口了。   陆文修也完全投入到了他的采访工作中,时不时在本子上写写,到了每个地方的时候不忘拍下有意义的东西,他镜头下有范教授讲解沼气池怎么运用的样子,有女拖拉机手灿烂又羞涩的笑容,还有人们在山上举着镢头开荒的身影……   赵菀香看得出来他很用心了,只是他那个人……她始终忧心忡忡。   赵菀香离开队里的时候,因为突然生产的事,没来得及和大伙儿好好告过别,她这还是离开后头次回来,大伙儿看到她都十分可亲,但一直不敢上前寒暄。   一来生怕影响她工作,二来心里多少觉得相比之前差距更大了,也怕冒犯了她。   赵菀香表面平静如水,心里却不平静,直到夕阳西沉,陆文修结束工作,要跟她一起回去时,才注意到这点。   她想了想还是对正在摆弄相机的陆文修道,“小陆同志,你看能不能麻烦你稍微等一下,我跟大伙儿有几句话忘记说了。”   陆文修抬起头,脸上露出浅笑,“去吧姐姐,我等你。”   赵菀香走了也就三五分钟,再回来的时候陆文修在汽车外面站着,拿着相机正对着远方天边。   赵菀香一个不察,他身子侧了过来,手里的相机对准了她,她眼皮一跳,当即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陆文修放下相机,有点哭笑不得道,“姐姐,别挡呢,给你拍照。”   他说着又把相机举了起来。   赵菀香快步走了过来,摆手道,“不要拍了,胶卷那么珍贵,留着给你做正经事才重要。”   陆文修有他的道理,“我听姨妈说当初你们队里建设沼气池和大棚,都有姐姐你的功劳,你值得浪费我一张胶卷。”   他一连串地说道,“姐姐你想在哪儿拍?那边的橡胶林还是这边山坡,不然我对着田里……”   赵菀香忙摆手,并替他打开了车门,“真的不用。”   她不好意思道,“我不喜欢拍照。”   陆文修收起相机,笑了一下,“原来如此,我以为你怕我收藏你相片。”   他随后弯下腰钻上了车。   赵菀香在原地窘了片刻,也赶紧上了车。   路上,陆文修只沉默了片刻,就对赵菀香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对话风暴。   他问赵菀香,“姐姐是哪里人?北方人么?”   赵菀香顿了顿,不失礼貌地告诉他一个地名。   “巧了。”   陆文修道。   但他却没说巧到哪里,而是继续询问道,“姐姐家里有几口人?”   赵菀香笑,“是我在上面的个人档案资料不够详细么?”   陆文修如是说,“可是我没看过姐姐的个人资料。”   他一脸真诚。   赵菀香却心梗了。   她勉强笑了笑,点头,“嗯。”   陆文修换了个话题道,“姐姐的爸妈呢,没在这边么?”   “没。”   赵菀香简单道。   陆文修看了看她,忽然道,“姐姐你身上真的有我奶奶年轻时候的影子,我奶奶……”   他在身上摸了摸,遗憾道,“可惜相片不在我身上,不然真该让你看看,你就会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姐姐长得像你母亲么?你母亲是不是也有你这么一双眼睛,她今年有多……”   说到自己母亲,赵菀香再忍无可忍,她打断他道,“不好意思,我母亲早先年就过世了。”   “……”   车厢里猛地沉默下来,这种沉默一直延续到汽车开进军区办公楼前。   陆文修下车的时候仿佛试图挽回一些,有些急地对赵菀香道,“刚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如果说的话……”   吴书慧在办公室等外甥回来,久等不到就先下楼了,刚出楼门看到他身影,远远地招手,“小陆。”   赵菀香转头对陆文修笑,“小陆同志,你姨妈来了,那我今天工作到此为止了,你忙,我先走了。”   她说完跟吴大姐打了个招呼先走了。   陆文修伫立在原地,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她背影上。   吴书慧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陆,你看着人家菀香干嘛?”   陆文修收回视线笑了笑,“没什么。姨妈,能不能帮我把赵菀香个人档案调出来,我想了解了解她。”   “?”   吴书慧惊了一跳,“什么意思?”   她眼里闪过复杂,加重语气道,“她有丈夫有孩子,她丈夫是你姨夫最看中的人,如果你敢乱来,我敢确定他不会放过你。”   “……”   陆文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想多了,我只是想了解她一下,单纯的。”   ###   大院里楼上楼下都是同僚,每家住所距离办公的地方也不过几分钟。   赵菀香离开陆文修的视野后,心里突突地跳,那种被隐藏着的危险笼罩的感受并不好受,她急切地想要回去找她沈大哥。   “弟妹,弟妹!”   老范在后面叫了她好几声,她恍若未闻。   老范只能从后面追上来,抬手拍了拍她肩头。   赵菀香吓得整个人差点跳起来,转头瞪住了老范。   老范顿了顿,有点无措地摸了摸胸口迟疑道,“弟、弟妹?”   赵菀香回了神,脸上挂起笑,“不好意思,我刚才想事情出神了。范旅长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老范抓着后脑勺连连哦了两声,然后道,“是这样的,就是那个,那个……”   他脸色发红,十分难为情。   赵菀香却明白了。   估摸到他想说范红英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当初她坐月子的时候,范红英每个休息日会过来看望她,头次提着一篮子鸡蛋过来,就在楼梯上和人高马大的老范撞了个满怀,范红英鸡蛋碎了一地,照着她的性子,甭管老范肩膀上有几个星星几个杠杠,他本人又有多少理由,她都气得劈头盖脸指责了一顿,两人就那么有了个不太好的初印象。   后来范红英再来,跟老范在赵菀香家里见了面,两人一来二回认识了,只不过范红英对这个大嗓门粗线条的北方汉子并没有多大好感,反倒老范自从那之后变了个人,每次范红英过来之前,就总是先一步来到赵菀香家里,身上穿的干干净净,举止言行都克制斯文不少。   赵菀香问起沈奉,沈奉说老范对范红英有那方面的意思。   赵菀香为此专门又问过范红英的意思,范红英没有一点意思,她心里有人。   对方是她曾经的高中同学,跟她响应号召一起支援边疆,有着相似的生长和家庭背景,有着共同的理想。   两人之间的感情虽然没有明说,但也在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将来是要回城,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的。   赵菀香是支持范红英的,虽说老范人确实不错,但以前有过一段家里父母做主的婚姻,在文化和成长方面跟范红英也是两个世界,两人就算成了,难免留下一地鸡毛。   她回头就让她沈大哥暗示老范放弃这段没结果的感情。   老范找过来了,说明她沈大哥暗示过了。   赵菀香有些头疼。   但看老范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抓耳挠腮难为情的样子,总有些心软,她道,“范旅长你慢慢说,不着急。”   老范尴尬地笑了一下,“是这样的弟妹,怎么说,你知道我这个人的,死脑筋,我、我……”   他脸涨得通红,随后破罐子破摔一般,两条手臂啪地拍在身侧道,“害我这么跟你说吧,我喜喜喜欢你那个小姐妹。”   他坑坑巴巴说完,接着干巴巴道,“她的情况沈奉都跟我说了,不过她既然没跟人家确定对象关系,我就有权利追求她,她、她可能不知道我的诚心,还有记恨我打碎她鸡蛋的事,我、我可以再还她两篮子鸡蛋,以、以后钱也交给她掌管……”   越说越离谱。   赵菀香有点脸红地打断他,“范旅长,你就说吧,到底想让我帮什么忙?”   老范抬头挺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给赵菀香敬个礼,可随后他眼睛瞄向别处,还是心虚了,“我想见见她。”   “好,我帮你问问。”   赵菀香很快就答应了,她觉得事情还得由范红英来解决,范红英亲口告诉他,他总会死心的。   “谢谢弟妹!”   老范也没想到赵菀香这么轻易答应了,他们看沈奉平时那个表现,总觉得赵菀香表面是小绵羊,实际是老虎,到了她面前便十分注意说话方式,生怕被她讨厌了。   老范也不会让人白白帮忙,立马拿出两只黄桃罐头和一罐麦乳精来,非让赵菀香拿着。   赵菀香任凭他怎么说都不肯拿,生怕拿人手短了,最后借口有事赶紧走了。   她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她怎么跟她沈大哥说今天的事?   要说出她内心的不安,就必然要说起当初在黑市交易的事,要说黑市交易的事,就得扯出她那些烟酒之类的东西来源于哪儿。   可她根本就不能暴露空间。   怎么办? 第52章 (一更)   赵菀香最担心的还不是陆文修这个人, 而是他身后的背景,那种背景足够支撑他做想做到的事。   她小心提防的同时,也必须提醒她沈大哥警惕这个人才行, 但怎么提醒她沈大哥是个问题, 她总不可能无缘无故没有任何来由。   她正低眉思索, 老范忽然折了回来,在楼梯上喊, “弟妹, 等等!”   赵菀香收起思绪,转身问道, “怎么了范旅长?”   “我忘了个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来,从内怀掏出一封信件, 递过来的时候眼神闪烁,脸上红通通的, “我忘了她万一不想见我咋办,她要不来, 麻烦你把这封信给她, 这是我的、我的自白,希望她能看到我的诚意!”   他还挺细心的。   赵菀香点了下头, 接过信道,“好, 我一定帮你转达。”   “对了, 范旅长。”   赵菀香突然想到什么, 喊住了他,她换了一种语气询问道,“吴书慧吴大姐家的那个小陆记者, 你对他有什么了解吗?”   她解释,“我们部里交给我一个任务,就是带这个小陆记者下连队参观参观,帮他完成采访任务,当初我们部长说他来头不小,我……”   她讲到为止,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老范哦哦了两声,明白了她的意思,担心工作做的不到位,无意中得罪了人。   他宽慰道,“弟妹你放心好了,小陆这个人以前我见过两回,他就是个没啥心眼的小年轻,挺好相处的,我听说他妈跟吴大姐姐妹关系好,只不过两家一南一北隔得远,小陆就时不时替他妈过来看望姨妈家……”   赵菀香顺其自然道,“是吗,这么看来他们家亲戚关系挺好的,怪不得他还跟我提过两回他奶奶。”   说到这个,老范神色就郑重了些,“他还说他奶奶了?”   “有什么问题么?”   “也不是……”   老范转而小声道,“他奶奶情况不大好,早些年跟他爷爷家里是做实业的,家底十分丰厚,跟我们党是友好关系,两位老人家也是为了革命事业四处奔走,结果白色恐怖时期被特务盯上,他们逃脱过程中没办法丢下尚在襁褓中的女儿,那之后那个女儿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哪怕他们家自解放后一直登报寻找也没找到……这个事院里人基本知道,吴大姐为这个事也做过很多工作,主要老人们当初做了那么多贡献,临到头唯一的女儿生死不明,他们年纪越大,越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尤其他奶奶,据说精神状况越来越不好了,老人做了一辈子情报工作,结果偏偏找不到自己女儿一点蛛丝马迹……”   他喟叹一声,最后道,“小陆既然跟你提及他奶奶,说明他还是挺信任你的,弟妹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好好工作吧。”   赵菀香点头,刚要说什么,老范忽然道,“弟妹你是三晋人对吧,那还挺巧的,小陆祖籍也是那儿,你们应该能找到很多共同话题。”   赵菀香眼皮跳了下,“他们家当初在那儿丢了女儿的?”   “好像是吧。”   具体情况老范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个大概,随后跟赵菀香告别走了。   赵菀香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陆文修在办公楼下说完那话,吴书慧虽然不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但也嗅到一丝不寻常,她想了想后答应了,“行,那你跟我来吧。”   陆文修正要转身跟上,忽然察觉到什么,他往后退了两步,仰头朝楼上看去。   随即跟楼上某个窗口里一道目光直直地撞了个正着。   那道目光凌厉又冷淡,哪怕他接受过某种训练,也瞬间有种被看穿的感觉,浑身都不自在,要忍着才没出于本能,下意识避开视线。   对方反而不仅没有因为撞破而有所收敛,脸上依旧带着那种淡淡的意味不明的神色,默默地注视着他,就好像在暗中观察着他的一切,叫他没法轻举妄动。   这是谁?   陆文修心里漫上疑惑,最终扯了扯嘴角,象征性地打了个招呼,撤回视线走了。   上楼的时候,他问吴书慧,“姨妈你先前说赵菀香有丈夫有孩子?”   “是啊,她丈夫就是三连前连长,当初自愿下连队到基层工作,今年年初才调上来,去年年底敌对势力要在这边制造混乱,是他及时带人拦截下来,阻止了一场危害人民群众的惨剧,他类似的先进事迹还很多,他本人更是履职尽责,自律务实,是我们想要大力培养的优秀干部。他跟菀香感情很好,两人去年有的孩子,现在孩子出生没几个月……”   “他叫什么名字?”   “沈奉,奉献的奉。”   “看来是很值得采访的人物。”   陆文修说完笑了下,“改天有时间姨妈帮我介绍一下,我倒是很想认识他。”   吴书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帮你调菀香的档案,肯定避不开沈奉,他那个人表面上不会说什么,但私底下一定会查个明白,所以说你到底想了解菀香什么,可以跟我说一声么?说实话,我跟菀香私交不错,她如果有什么问题,你起码要给我透个底。”   陆文修知道瞒不过,刚要透露一点,余光突然瞥到走廊一边站着一道挺拔的身影,倏然闭嘴不言了。   吴书慧顺着看去,就见是沈奉。   她脸上立马笑开,“沈奉你还没走呢,你们家菀香刚才已经回家去了。”   沈奉闻言关好办公室的门,转身过来视线掠过陆文修,落在了她身上,他唇角翘了翘,露出一点笑意,“是吗,我也马上回去。”   他看向陆文修,“这是您外甥?”   “对呀,在南边新北社工作,这次过来专门采访你们三连的。”   “我知道,还是菀香接待的。”   “他叫陆文修,你叫他小陆就好了。”   吴书慧说完笑了笑,“小陆刚才听说你的事迹,还想认识一下你呢,这么巧就碰见了。小陆,这就是沈奉,快打声招呼呀。”   陆文修对上对方那双深棕色的眼睛,之前被那道凌厉又冷淡的视线锁定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他勉强笑笑,伸出手来,“沈上校好。”   沈奉道,“陆记者好。”   两人之间有些说不清的气氛,空气都仿佛变得凝滞起来。   吴书慧刚要说些什么打破这种沉闷,沈奉收回手,忽而道,“陆记者之前认识我们家菀香么?”   吴书慧惊了一下。   她知道沈奉一向对人还是对事相当敏锐,她直觉沈奉察觉到了点什么才会问出这话。   不说沈奉,她对自家外甥之前看着菀香离开的那种眼神也有说不出的不对劲,更何况他还要她帮忙调菀香档案。   他要没个理由,她都怀疑他对人家产生了某些方面的想法,所以先前才试探地问,是不是菀香有什么问题,听了沈奉的话,她之前放下的怀疑又重新回来了,看向自家外甥的目光里露出了一抹狐疑。   陆文修,“……”   他到底年轻,万万没想到这个沈大校这么单刀直入,三言两语不动声色让他陷入被动。   他一面被自家姨妈那种眼神看得有些脸上发烫,一面在脑子里快速地思考,他如果实话实说见过赵菀香,必然会被追根究底问出黑市的事,他无凭无据说赵菀香出现在黑市,照对方性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再说那件事他本来也不会对任何人说,他对赵菀香又没有坏心眼。   可他要说不认识,那对方为什么无缘无故问出这话?   他稳了稳心神才想到怎么把话抛回去,“沈大校怎么会有这样的疑问?”   沈奉淡淡道,“感觉而已,不用在意。”   陆文修瞬间如鲠在喉。   沈奉走后,吴书慧说什么都不让自家外甥再跟赵菀香有多余接触了,带他下连队采访的人自然要换掉。   陆文修没想到自家姨妈对那个沈大校的信任度那么高,单单对方一句话就让她产生了这么大疑虑。   虽说他确实……   那种感觉很奇怪,头次见到她,尽管只看到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但让他除了感到亲切感,还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   他当时内心深处就涌上想和对方建立亲密关系的念头。   只不过仅仅止步于此。   也只能止步于此。   不说她有家室,重点是他怀疑她……   他对吴书慧透露了一些。   吴书慧相当错愕,随后摇头道,“不会那么巧吧……”   她忽然又有点狐疑,“你是不是在诓姨妈,你既然一开始就怀疑了,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   陆文修讪讪的,“家里登报那么多年,多少人过来认的,结果呢,没一个是真的。我想自己先确认了,也省得希望再破灭。”   “胡闹。”   吴书慧严肃道,“你已经给人家造成困扰了,沈奉话里面警告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行了,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会查清楚。”   陆文修,“……”   ……   赵菀香回到家里,没找到她沈大哥,秀花说沈奉还没回来,倒是念念一看到她就哇哇地哭,眼泪汪汪地看着她的方向。   赵菀香赶紧抱到怀里,知道她家宝儿委屈了,宝儿还没四个月,不到断奶的时候,这时候冰箱没普及,她没法把母乳挤在奶瓶,放冰箱里保存,每天出去工作后,只能让秀花表姑在宝儿饿了的时候喂些米糊。   她要不忙也会跑回来喂两回奶,只今天去了驻地没法回来,宝儿没吃上母乳,自然委屈了。   赵菀香一边哄孩子,一边给她吃上,她吃上便不哭了,过一会儿后吃饱了,就躺在床上握着拳头,蹬着脚开始玩儿。   赵菀香虽然舍不得离开她半步,但心里有事不能安坐,片刻后叫秀花表姑看住孩子,自己来到客厅。   她之前听了老范的话,抓到几个重点,陆文修的奶奶丢了女儿,陆家的祖籍也在三晋。   陆文修几次说过,她长得很像他奶奶年轻时候,尤其眼睛,还有什么她身上有他奶奶年轻时候的影子。   赵菀香当初看走过眼,在黑市的时候误以为陆文修是没感受过人间疾苦的甜白傻,现在才隐隐感觉他擅长伪装,也是,他那种家庭出来的人怎么会不谙世事。   她反复回想那天的事,确定自己没有露出马脚,陆文修要么故意诈她,要么……   她对着镜子伸手挡住脸,反复看自己露出来的眼睛,怀疑他如果真的能一眼认出她来,说明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他家里做情报出身,这个可能性很大。   只不过他是以他奶奶打掩护,试图让她暴露出投机倒把的事,还是真的以为她跟他们家丢的那个女儿有关联?   赵菀香没法确定。   她视线下垂,掌心出现一张小小的黑白相片,相片上女人二十出头,跟她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只不过眉眼笑着,骨子里都是温柔的味道,比她温婉多了。   她记得她姥姥也是这样温柔的女人,她记不清她的长相了,但回忆起来总觉得她跟母亲是很相像的。   她们是亲生母女。   姥姥只有她母亲那一个孩子,错不了的。   所以陆文修假使没有其他坏心的话,大概率是认错了她。   赵菀香希望自己的分析是正确的,但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不信陆文修会拿出她投机倒把的证据,但凡能,他当初就能追踪到她,而不用等到现在。   “菀香,我回来了。”   门外敲门声响起,传来了沈奉的声音。   赵菀香离开镜子,手垂下去的时候,掌心的相片随之消失了,她打开门,在看到男人高大的身形,英俊的面庞时,脸上挂起了笑,“沈大哥回来了。”   沈奉视线不着痕迹地打量过她,进门后见秀花表姑和孩子不在外面客厅,便倾身拥住了妻子,埋下头深深嗅了一口。   赵菀香轻轻推他,“刚喂过奶。”   身上奶腥味太重了。   但沈奉偏偏喜欢,抬起头在她面颊上轻轻碰了碰后说道,“没关系,我喜欢。”   沈奉擅长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真相。   他回来路上理清了一些思路。   陆文修和他家菀香,看似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但要深究起来,并不是没有“认识”的可能性。   陆文修在南边羊城工作,菀香去年去过一回羊城,今年年后他母亲走的时候,跟他无意中提及一件事,菀香给了她三百块。   三百块不多不少,他平时不算计菀香怎么花钱,但只要有心划计一下就知道这钱是他们工资之外的进账。   这钱怎么来的可想而知了。   她偷偷跑去黑市用空间里的东西做了交易。   陆文修可能那时候盯上她,不论他出于什么目的,大概率迫于她没留下踪迹,当时才没找上她……   总之这对菀香来说,或多或少都是个麻烦。   沈奉自然要帮她解决掉。   避免他们再见面是首要的。   他随后捏住赵菀香下巴,叫她抬起头来,然后说道,“那个陆文修对你是不是有点太热情?”   赵菀香被他冷不丁的话惊了惊,“……沈大哥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见了。”   “?”   他看见什么了?   赵菀香有点疑惑,“你也下连队了?我怎么没看见你,也没听人说过?”   沈奉不答反问,“这么说我猜对了,那小子是不是给你制造了什么困惑?”   赵菀香后知后觉,她沈大哥难不成听到什么捕风捉影的事吃醋了?   可她跟陆文修下连队,身边只跟着司机和两个小同志,他们出于职责所在,绝对不会出去乱说话。   那她沈大哥打哪儿听来的?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沈奉有点恼地抱住,他抬着下巴,自上而下地看着她,目光沉沉道,“跟沈大哥说实话。”   赵菀香一阵心悸。   说实话……   她柔声道,“没有的事,我是孩子妈妈,那个小陆记者是个年轻小伙子,他又不是光对我热情,他对大伙儿都挺热情的。”   她刚说完,沈奉就意味不明道,“我在楼上看到了,你走了,他还一直盯着你背影看。”   “……”   “我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你能不能不要跟他再待一块儿了,下连队协助他采访的事,我可以再派其他人去。”   “……”   他真吃醋了?!   赵菀香从来没见她沈大哥这么明显地表达过对一个人的好恶,她有些稀奇,又有些心脏怦怦乱跳,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她没法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正好不知道怎么推了那个工作,避免再跟陆文修见面,错愕一瞬后,很快说道,“好,沈大哥,我听你的。”   她捏了捏他下巴,觉得他这么直截了当地吃醋也可可爱爱的。   门这时候忽然被敲响了。   吴书慧的声音响起,“菀香在吗,我是你吴大姐,来开下门。”   沈奉和赵菀香对视一眼,说道,“我去开门。”   他视线半垂下,在她胸前扫过一眼,“你衣襟有点湿了,去换下衣服吧,顺便看看宝儿。”   赵菀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她沈大哥似乎有意要她避开吴大姐。   她随后道,“好。” 第53章 (一更)   赵菀香换好衣服, 在床边逗了逗念念,沈奉在外面跟吴大姐寒暄,过了一会儿后, 沈奉推门进来, 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赵菀香愣了愣。   陆文修怀疑她跟他奶奶当初丢了的那个女儿有关联, 吴大姐过来就是想说这个事。   跟她之前的猜测对上了,但她还是有点不真实感。   沈奉拍了拍她肩头道, “出来坐坐吧。”   赵菀香跟着出去。   吴书慧跟菀香认识怎么说也有一年了, 万万没想到菀香可能跟自己妹妹的家公家婆有血缘关系,如果确认真有那么一回事, 那菀香以后也叫她一声姨了。   吴书慧心里十分感慨,一见到赵菀香,就拉住她双手坐下, 细细地打量,一边道, “菀香,沈奉都跟你说了吧?”   赵菀香点头, 见她有点激动, 便反握住她的手先把话说清楚了,免得她有太多期望, 最后落空反而会更加失望。   她道,“吴大姐, 是这样的, 当初我妈跟我说过, 我姥姥姥爷生下几个孩子都一一夭折了,最终活下来的只有她一个孩子,她应该就是他们亲生的, 在我一直以来的印象里,也没人提过她有其他身世。你看,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吴书慧沉思了下说道,“你们家还有没有其他亲戚,有没有可能知道些你不知道的内幕?”   她本来的意思是菀香的妈妈去的早,菀香当时年纪又小,说不准记忆出现偏差,但这话从嘴里讲出来的时候,就显得她不希望菀香妈妈是人家父母亲生的一样,总而言之有点不太好听。   她忙解释道,“哎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赵菀香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接着有点为难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家里确实没人了。”   吴书慧只好问,“那你妈的出生年月日是什么时候?”   “1927年农历6月21号。”   吴书慧一拍手掌,“对对对,就是这个时间!”   她激动道,“如果真的是她,那她被丢失的那天身上裹着个红色花鸟被面的小襁褓,被放在一只箩筐里,箩筐里还有一只红漆木匣,里面有我妹妹的公婆当初走时,着急放进去的一些金银首饰。”   “菀香,你有没有印象?或者小时候有没有见家里有那样的匣子?”   “……”   赵菀香摇头,“我妈确实有一只放金银首饰的木匣,但不是红漆的,是黑漆。”   “……”   吴书慧默了默,问到这里已经不太抱有希望,最后勉强道,“那你妈有没有一只长命锁?”   沈奉不经意地看了赵菀香一眼。   他知道菀香从小戴着一只锁,如意形状,正面雕刻长命锁三个字,背后是富贵牡丹图案,那是她母亲留给的遗物,只不过赵建业后来娶了新老婆,他再见到她时,她脖子上挂的锁没了,直到去年的时候,她拿着那只锁让他带出去找人清洗一下,他才知道原来当初她继母进了家门,她两个继妹不仅夺走她吃穿,还抢走她那只从小戴大的锁,那只锁一直就挂在赵梅梅脖子上。   过了快十年才失而复得了。   沈奉如果不是那个正直无私的三连连长,他会扭断赵梅梅脖子,即使现在想起那个女人,他都觉得惨死太便宜了她,起码要好好折磨,将她踩在脚下,看她日日夜夜为过去悔过才行。   但他是谁。   他是国家的优秀干部,菀香的好丈夫,宝儿的好爸爸,父母的好儿子。   他要做一个好人,而不是地狱回来的恶魔。   沈奉晃了个神的功夫,见妻子站了起来,冲小房间唤道,“秀花表姑,你把孩子抱出来一下。”   “哎好。”   秀花在里面应了一声。   吴书慧神色激动地站了起来,等孩子被抱出来,赵菀香勾着红绳从孩子脖子上拿出一只小小的、金黄色的锁,她当即“啊”了一声。   “我听小陆说过,那只锁好像是这么大小,正面有字,后面是花纹。太巧了,可太巧……”   生辰对得上,同样有一只装了金银首饰的匣子,虽说颜色对不上,可谁也不能保证它后面被重新漆过,还有这只锁……   吴书慧反复握在手里看着,因为毕竟只是陆家的亲家姐姐,很多细节性的东西陆家不会对外说明。   要是小陆在这儿就好了,说不准他能确定一下。   吴书慧立马就要找陆文修过来,结果刚开门,就见他在外面踱来踱去,正一脸焦灼。   “怎么说?”   陆文修看见门开,立马停下脚步问道。   吴书慧拉住他胳膊道,“你进来看看。”   陆文修忽然心跳剧烈。   客厅里,小小的长命锁从宝宝脖子上摘了下来,放进了陆文修的掌心里。   陆文修反复摩挲观看,过了好久后,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吴书慧小声道,“对不上?”   陆文修过了会儿才摇摇头,“这是只铜锁。”   这话就很明白了,他家要找的那个信物必然不是铜的。   但他为什么看了那么久才得出这么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   因为这只锁确实跟他记忆里那只信物的很多细节能对得上。   他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十来岁的时候他奶奶就神志不清了,偶尔清醒的时候就念叨,当初女儿刚生下,家里送来一把民国初年的锁,有多大,什么形状,上面又是什么花纹什么字。   她一直念叨,他就记在了心里,想着将来一定指着那些线索找到姑姑,圆了爷爷奶奶的遗憾。   可这只锁大体细节对得上,看包浆应该也是民国时期的,却是一只铜锁,而且底下没有坠子。   陆文修记得清楚,当初爷爷奶奶说起时,金锁底下吊着五个小坠子,其中有个是小童抱着元宝,可喜庆了。   他反反复复看,这只锁底下平整光滑,也不存在把底下坠子弄丢的可能。   他最后只能把锁还了回去,抬眼间对上赵菀香的面庞,她微微低着头垂着眉眼,那模样神情,让他恍然看到老相片里奶奶年轻时候的模样。   这世上真有那么像的人?   他不禁怀疑出错的不是这只锁,而是他爷爷奶奶的记忆。   他忍不住道,“姐……”   话刚脱口,一道锐利的视线落在了他脸上,他不禁后背一凌,换了个说法,“菀香姐姐,我能不能看看你母亲的相片?”   吴书慧也看向了赵菀香。   他们都有些不死心。   赵菀香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但事情已经有了定论,再看她母亲相片有什么意义?无非换来他们的唏嘘和叹息。   她母亲已经走了,她也不想别人对着她相片评头论足。   她遗憾道,“真不好意思,我那会儿还小,长大再找她相片已经找不到了。”   陆文修眼里的光明显暗了下去,吴书慧拍了拍他肩头道,“不早了,菀香他们看起来还没吃饭呢,我们先回去吧。”   陆文修点了点头。   赵菀香和沈奉把两人送出去,门一关,沈奉见赵菀香脸上没有一丝波动,摸了摸她的脸道,“菀香你有什么想法么?”   赵菀香摇摇头。   她没其他多余的想法,她觉得她母亲就是她姥姥姥爷的亲生女儿,自己是平平常常的老百姓子女。   她要是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被吴大姐找过来说,她有可能有一个上将爷爷,一个为国家情报工作做过巨大贡献的奶奶,她肯定先激动一阵,但她提前猜出来了,也推导出了这个结果,便没有什么高兴不高兴,或者遗憾不遗憾。   她倒是为陆文修不是拿爷爷奶奶打掩护,追踪她投机倒把的事暗暗松了口气。   当然这些话她没对沈奉说,只说上将爷爷什么的有点天方夜谭,她还是相信自己母亲是姥姥姥爷亲生的。   她心里石头放下,人也轻松了几分,反过来打趣沈奉,“沈大哥,你错失了一个上将爷爷,将来仕途还得靠自己了。”   沈奉失笑,“沈大哥对那些都不稀罕,就稀罕你这个人。”   他说着轻轻捏了捏她手腕,目光粘着她,深棕色的瞳仁里深深重重地漫上了深意。   他轻声道,“晚上来么?”   夫妻间往往为了避讳孩子或者其他人,会约定好暗语,两人虽然没有那种约定,但也彼此心照不宣。   赵菀香按理说孩子都生过了,不该还那么害羞的,可听懂她沈大哥的意思后,脸上还是情不自禁地发烫了。   她低声道,“晚上抱宝儿跟秀花表姑睡。”   沈奉脸上露出笑意,“嗯。”   孩子通常跟他们一起睡,办事的时候需要抱到秀花表姑房间睡,当然为了避免秀花表姑琢磨些其他,沈奉等到孩子一晚上能有六个小时不用吃奶的时候,就提出孩子一个礼拜有一天晚上跟秀花表姑睡,让他们两歇上一天。   秀花表姑当然是欣然答应了。   晚上到了歇下的时候,赵菀香把宝儿喂得饱饱的,然后抱到了秀花表姑那边。   她回到房间的时候,沈奉把水打好了,除了洗脸水,旁边还放着一只小盆,那是洗屁股的。   赵菀香暼一眼,脸红心跳,弯下腰拿起小盆往外面走。   “去哪?”   沈奉已经洗好了,正在那儿反复折叠已经叠好的一摞尿布,余光看到妻子端了盆要出去,忙叫住她。   赵菀香,“我去厕所洗。”   “就在家里吧。”   沈奉指了指地上的铁皮暖壶,“热水也提过来了。”   他离开床边,走到她身边,把小盆拿过来放下,握住她的手牵着离开门口,按在了椅子上,转身去摆热毛巾。   夫妻两脸都红通通的,直到关灯上了床,黑暗将彼此的羞涩掩藏才好些。   但沈奉没一会儿后探着身子打开了台灯。   赵菀香早被亲的晕晕乎乎,灯光一亮,下意识遮住胸口,眯着有些迷离的眼道,“沈大哥你干嘛?”   沈奉讪讪的,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只蓝色的小纸盒。   赵菀香有点好奇地爬起来,“这什么东西。”   沈奉侧过小盒子给她看。   纸盒上赫然写着“避孕套”三个字,还是十只装的。   赵菀香,“……”   好囧。   现在有这玩意儿? 第54章 (一更)   赵菀香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这玩意儿, 但看这朴素的包装,应该就是现在产的,只不过不知道她沈大哥怎么弄到手的。   她刚想说什么, 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她在此之前一个母胎solo, 看到套套的时候是不是应该装作不懂,并且适时地露出一些好奇?   她于是很不解道, “沈大哥, 这是干什么用的啊?”   沈奉轻轻看她一眼,随后低下头继续拆盒子, 灯光映照下他的脸有些红,但他声音十分淡然,“避孕的。”   避孕套不避孕还能干什么?   赵菀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什么样的蠢问题, 她发现往往越是不想露马脚的时候,反而更容易弄巧成拙。   而且, 她沈大哥刚才看她那个眼神,怎么好像在说她演戏演过头了?   赵菀香现在也品出来了, 她沈大哥这个人天生对什么都很敏锐, 往往一件事还没有发生,他就能通过一句话, 或者一些细枝末节推测个大概。   她不由怀疑他是不是对她空间的秘密也心知肚明,只不过愿意当个懂事的男人, 没有说出来?   这样的话, 那他可真深藏不露。   赵菀香不由缩进了被子里。   沈奉余光扫过她的方向, 唇角不甚明显地露出一丝浅笑。   他虽然不着痕迹,但赵菀香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   她问他,“沈大哥你笑什么?”   沈奉回过头来, 一本正经道,“我笑了吗?我只是跟你一样没见过这个东西,搞不明白它怎么用。”   他指节分明的手指捏起纸盒里一个小袋子,拿到赵菀香眼前,十分谦虚道,“你毕竟在未来生活过,懂得比沈大哥多,你来看看。”   赵菀香,“……”   说实话她还蛮好奇的,既然他这么说了,便接过看了看,原来一个袋里装着两只,摸着很厚,材质像纸又像橡胶,干的,没有一点润滑,这……   赵菀香这个见过世面的人,一时之间也被难倒了,这应该不比鱼肠好用多少吧?   她不禁问,“沈大哥你怎么想到弄来这个?”   沈奉正在看说明书,闻言语气平平道,“院里有人用,从南方那边厂子里买来的,你安全期不一定安全,我想试试这个。”   这么说好像也没什么值得质疑的地方。   虽说这个年代并不开放,普通人家不用说安全期,连避孕套的学名也未必听过,但部队大院不一样,上面高级军官太多了,接收到的资源和信息不是普通人家所能想象到了。   她沈大哥本来就怕她刚生产又怀上,在避孕方面慎之又慎,想办法找到这个也正常。   赵菀香见他看了半天说明书,眉头皱起了,凑过去问,“怎么了?”   沈奉脸有点红,“用完要洗。”   “啊?”   不是一次性的?   赵菀香翻过来看,看完后啼笑皆非,原来这个东西每只可用数次,用完洗净晾干,再涂上滑石粉或者爽身粉备用。   看来要发扬勤俭节约的美德了。   “咔嚓”一声,灯忽然被拉灭了。   赵菀香眼睛还没适应黑暗时,沈奉俯下身来扶住她后脑勺,一边慢慢地亲吻,一边摸索着往上戴套。   那天之后,陆文修专门给家里打了封电报,问清楚到底是铜锁还是金锁,最后走得时候怅然若失,这件事也便不了了之。   到了六月的时候,天气虽然不太热,但进入雨季,时不时有大雨、暴雨,有天赵菀香突然听广播电台反复推送一则消息,全国马上公开招收大学生。   她中午连饭也没吃,跟人借了一辆自行车往三连驻地赶。   范红英吃过午饭正在河边读英语,听人说菀香来找她,忙收起课本往过走。   赵菀香已经推着车匆匆来了,远远地喊她,“红英!”   “全国要公开招收大学生了!”   “啊,我听说了……”   范红英除了激动,脸上有点红。   赵菀香一看就明白了,“不会老范已经来过了吧?”   当初范红英对老范爱理不理的,老范死心眼不肯放弃,为此拜托赵菀香约她出来见一面,还转交过一封自白信。   范红英不为所动,非常坚决地拒绝了老范,这反而激起老范斗志,老范带着二两白酒跑到赵菀香家里,非要跟沈奉喝酒,酒后放话“没有老子拿不下的阵地”,那之后就跟范红英卯上劲儿了,厚着脸皮三天两头地表达关心。   但赵菀香万万没想到在考大学这件事上,老范有那么高的觉悟,一得到消息,居然比自己还快地通知了范红英。   她稀奇道,“老范也真不怕你考上大学走了,再也追不上。”   “说什么呢你。”   范红英红着脸跺脚。不过这件事也是她万万没料到的,那个老范看着一个糙汉子,大男子主义,说起话来又霸道,经常不讲理,结果就在先前跑过来告诉她,她有机会上大学了,还送来一份不知道哪儿搞到手的学习资料。   她不感动是假的。   但更多的是拿人手短,不知道该怎么偿还他的好意。   菀香来的正好,两人在河边慢慢走着的时候,她说出了内心的纠结和困扰。   赵菀香反倒跟她想的不一样,“为什么会想要偿还他呢?他又不是无缘无故对你好,他一直以来都是有意图的呀。傻姑娘,他现在对你千般好万般好,都是为了把你娶到手,现在所付出的都是一种手段和投资。”   范红英有点糊涂了,“那我到底该怎么做?”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他是他,你是你。他的目的是要你跟他在一起,那你就想想你的人生目的是什么,是嫁给这样一个男人,跟他过他的日子,还是将来跟你那个高中同学共同为了理想奋斗。”   范红英的目标自然一直以来都是后者,可是,“……可是老范怎么办,我会不会亏欠他。”   赵菀香知道红英说出这话,并不是动摇了,而是很多人在感情里容易犯的通病,尤其女孩子,家里教育自己吃点亏没事,别占别人便宜,导致男生对她越好,她亏欠感越重,面对这种压力,哪怕不喜欢对方,也因为不好意思拒绝,最后做出不从心的选择。   赵菀香郑重地告诉她,“红英,感情里没有谁亏欠谁,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老范的付出是他心甘情愿,他甘之如饴,如果你只是因为他的好就去偿还,那最后你们谁都不会过得开心,答应我,以后千万不要将就不要凑合。”   范红英还从来没听人说过这样的话,不将就不凑合,她忽然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明白过来,心里也顿时明朗了。   她点头道,“谢谢你菀香,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赵菀香喜欢范红英,真心希望她未来越来越好。眼看天上有了阴云,估计又要下雨,她得赶紧走了。   走之前她嘱咐道,“这次全国公开招收大学生,还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的第一次,跟以前靠推荐,劳动表现上大学不一样,这是头次参加考试择优录取。红英你一直以来都没放下学习,考试一定没问题的,只要记住考的时候千万不要紧张不要慌。”   “我在这里先预祝你成功。”   赵菀香踩上脚踏的时候,范红英拉住她匆匆问道,“你不考吗?”   赵菀香笑了笑,“不了。”   她现在没法离开家里,虽说她沈大哥非常支持她,但宝儿还太小,离不开母乳喂养不说,她也不能为了一己私利就把孩子完全扔给她沈大哥和秀花表姑。   再说她也不急,不像红英他们可以借助上大学返城,完全可能等过几年国家重新恢复高考制度再参加高考上大学,到时候孩子大些了,也能脱得开身。   她跟范红英解释几句先走了,到了半路上果然阴云翻滚,没多久下起了瓢泼大雨。   赵菀香衣裳很快湿透,在雨水横扫中几乎睁不开眼,干脆下车推着慢慢走。   她完全成了一个落汤鸡。   “菀香——”   忽然有人隔着雨幕喊她。   赵菀香隐约听到声音,抬手举在头顶挡着雨水,很快隔着密不透风的雨幕看到有人骑着车过来了。   “沈大哥!”   她脸上顿时露出笑。   沈奉披着雨衣骑车过来,下来的时候连车都不支,直接双手放开扔在雨地里,到了赵菀香身边后,便把带来的一件雨衣抖开,三八两下套在她身上。   赵菀香乖乖地站在那里,任由他摆弄,她一张脸都是湿的,浑身上下狼狈不已,却看着他犯傻似地笑嘻嘻的。   “沈大哥,你专门来给我送雨衣的吗?”   沈奉看她一眼,本来板着脸的,最终还是忍不住拿手指刮了下她鼻尖,用那种宠溺的语气责备道,“傻瓜,不然呢。”   “好了,上来。”   沈奉给她裹严实了,并排扶住两辆二八大扛的车把手,让她坐上其中一辆前面的大梁。   赵菀香问,“我坐前面你还怎么骑车?两辆你可以吗?”   沈奉如果不是两只手都被占了,这会儿早把人抱上去了,还轮到她那张小嘴喋喋不休地讲话?   他此时只能耐心道,“我们走着回去。”   赵菀香明白了,她沈大哥舍不得她在雨地里骑车。   她乖乖坐上去。   沈奉便扶着两辆车开始在雨地里艰难地行走。   赵菀香突然想到什么,扭过头道,“沈大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终有一天他会身披五彩圣衣,脚踏七色祥云来娶我’,你刚才突然出现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盖世英雄来了。”   沈奉目光落在她湿润的小脸上,眼里的笑再也掩饰不住了,“是么,你放心好了,沈大哥这辈子都是你的盖世英雄。”   “好,等你老了也不许反悔。”   “不会反悔。”   ……   沈奉冒雨接妻子回家,本来打算好好批评她一顿,免得她下次再不看天气跑出去,万一出事怎么办,结果一路上别说批评,脸都没能板起来。   范红英那边不久后传来了好消息,她通过考试,被某师范学院英语专业录取了。   范红英自然欣喜若狂,但刚刚盘算着上大学的各种计划,就被告知有人举报她走后门,原本的录取通知书被人顶替走了,她的梦想猛然被击个粉碎! 第55章 (一更)   赵菀香是在范红英打来的电话里得知这个消息的, 电话里一向直爽开朗、万事不怕难的范红英带着哭腔,情绪很糟糕。   赵菀香也有点懵。   好好的录取通知书怎么会被人顶替?!   她放下电话直接拨到县教委,那边说有人写匿名信告范红英走后门, 让人把她的录取通知书顶替走了也是无奈之举。   赵菀香问, “举报她走后门的理由是什么?”   “她跟范卫国范旅长走得近, 范旅长还送过她一套学习资料。”   “还有呢?”   “没了,就这些。”   “……”   赵菀香猛地火冒三丈,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走后门, 你们让人顶替她录取通知书的理由?你们在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前,到底有没有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   “赵同志, 稍安勿躁……”   ……   这通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说来说去对方没有更有力的证据,但给出的理由充分十足——宁错勿漏, 让群众感到公平公正。   赵菀香头次这么生气,但意识到继续说下去只是扯皮, 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时,挂断了电话。   她打算去县教委走一趟。   结果刚到门口, 一辆军用大卡从身边快速驶过, 上面下来了一群荷枪实弹的战士。   赵菀香眼皮猛跳,直觉出了什么大事, 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后面又响起汽车驶来的声音, 须臾停在了她身边, 她透过车窗看到前驾驶位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她沈大哥。   他拧着眉一脸冷峻。   她猜到他在办正事,心里有再多好奇也没上去打扰,正打算退到一边的时候, 他视线忽然落在了她身上。   他看到她了。   赵菀香便站着没动。   沈奉很快推开车门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他语速很快,“你先回去,我这边处理急事,可能晚点回去。”   他说完就走。   赵菀香忍不住跟上他脚步问,“发生什么了?”   “老范……”   他匆匆走了。   赵菀香站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沈大哥最后几个字说得几乎没发出声音,要是她没猜错,他说的是老范持’枪大闹县教委。   老范怎么能这么糊涂?!   赵菀香推着自行车晕晕乎乎地往回走,范红英正在大院门口绞着手指头,顶着一双哭得肿成核桃的眼睛等她,远远地见她过来,连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听见。   她抬头道,“红英。”   范红英过来就埋进她怀里,呜呜地抽泣着,语无伦次道,“他们凭什么说我走后门,凭什么顶替我录取通知书……”   “我、我考上的时候给家里打了电报,我爸妈不知道有多高兴,我给他们争气了,给咱们连队争气了,连长他们还给我办了送行酒,我妈给我汇了两百块钱路费,我、我现在怎么跟他们交代呜呜呜……”   赵菀香心情复杂,只能暂时抛开老范的事,先带她回家里慢慢安慰。   期间范红英问起赵菀香知不知道她被县教委定性为走后门的理由是什么。   赵菀香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了。   范红英哇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她此时肯定很怨恨老范,要不是老范几次三番被拒绝还非要跟她走得近,她就不会被人举报走后门,不会失去上大学回城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老范做什么了。   他无非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一没偷二没抢,行事也光明磊落。   范红英要怨恨,应该怨恨那个躲在阴沟里借机发挥、寄匿名信的小人,还有县教委处理类似事情上的不完善。   赵菀香想到老范现在情况不明,就不由为他正名。   范红英抽抽噎噎道,“我知道,我不怪他,我是怪自己倒霉,没抓住这么好的机会。”   赵菀香还能说什么,只能安慰她把放平心态不要气馁,再接再厉明年再考。   范红英哭着哭着也累了,到傍晚的时候倒在床上睡着了。   赵菀香出去给连队通讯部打了个电话,说明范红英的情况,替她请了个假。   她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她沈大哥正跟人交谈,“老范的事再想想办法。”   “他那个脾气也就你能压得住,今天要不是你去,哎……”   “好了先回去吧,明天再说。”   ……   赵菀香等了片刻,她沈大哥上来了。   她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惊了一跳,过去摸了摸他面颊上一块黑青问,“你受伤了?!”   “没。”   沈奉眉眼间有些疲惫,拉下妻子的手握在掌心里道,“当时太混乱,不知道被谁的手肘碰了下,不碍事的。”   “老范没开\'枪吧?”   “没。”   “那他现在呢?”   “关禁闭了。”   “……”   赵菀香松了口气,不幸中万幸。   她不由道,“他太冲动了,这么做事被处分是小事,万一走火造成人员伤亡怎么办。”   到时候范红英要是知道,心里恐怕会落下一道永远走不出去的坎。   沈奉推门往进走,扶着额头道,“没办法,他对范红英动真心了,碰到这种事失去理智也是正常……”   他声音忽然顿住。   赵菀香才想起提醒他范红英在家里。   她视线顺着看去,就见范红英不知道什么醒来了,傍晚时候天色渐暗,客厅里没开灯,光线昏昏暗暗的,范红英就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   她表情十分迷茫。   赵菀香默了一瞬,忙道,“红英你醒了,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   范红英不答,过了片刻才发出声音,“菀香姐,你们刚才是不是在说范旅长,他、他咋了?”   赵菀香正不知道该怎么说,沈奉脱了外套挂在门背后,声音平淡道,“老范因为你的事去闹了县教委,动了枪,被关禁闭了。”   赵菀香责怪地看着他。   沈奉安抚地拍了拍她后背,重新看向范红英道,“这种事没必要瞒着你,但你也不要有心理压力,总而言之还是老范冲动了,他事后不论被处分还是什么,归根究底是他自己犯了错误。”   “对,你千万不要怪自己。”   赵菀香过去开导范红英。   范红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嘴唇翕动着,好半天讲不出话来。   那副模样一看就很自责。   赵菀香今天不让她走了,让她留下吃了饭,在这边睡下。   老范被关了一个礼拜禁闭,尽管有战友同僚求情,最终还是被上面记了一个大过,近几年的晋升也泡了汤。   他出来那天相好的战友和同僚们过去了,大伙儿再不济也要安慰几句。   老范反而一脸轻松,跟人勾肩搭背,笑得一口白牙都露出来了,“有啥大不了的,老子还在乎这个,又不是——”   他视线落在前面某处,声音猛地顿住。   范红英跟着赵菀香和沈奉他们过来的,站在一排翠绿的樟木树下,正远远看着那个还能笑得出来的男人。   她眼眶红了又红。   老范看见她的那一刻,脑子里面已经一片混沌,晕晕乎乎跟着人群走过来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胡子拉碴,形象一定很差。   他把身边几人推开,赶紧整理衣装面容,又抹了好几把头发。   他的战友和同僚们见此,目光心知肚明地在他和范红英之间来回转了转,尔后纷纷识眼色地告别了。   老范走到樟木树下,或许为了显得自己有几分气势,胸膛挺得笔直,眼睛也瞪得老大,但一抹绯红到底还是爬上了面颊。   他红着脸瞪着范红英,声音粗嘎嘎地道,“你哭啥?”   范红英哪里哭了?   但听了那话,眼泪不由自主蓄满眼眶,一低头,泪水坠了下来。   老范急了,顾不上赵菀香和沈奉在一旁,更顾不上他们会不会等事后拿这个当笑话,手足无措地凑近了,语气也软得一塌糊涂,“你怎么真哭了,别哭了好不好……”   赵菀香还真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怪不得她沈大哥说过,别看老范平时雄赳赳气昂昂,其实就是只纸老虎,被女人拽住耳朵就怂了,当然那个拽耳朵,说得是他姐和他妈。   以后说不准多个范红英。   赵菀香莫名有这种预感。   她悄悄牵住她沈大哥的胳膊,走去了一边,把独处的机会留给了那两人。   但还是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看见老范粗手粗脚地安慰范红英,她不由道,“沈大哥,你说红英现在是不是动摇了。”   沈奉,“可能吧。”   他不太了解女人。   赵菀香又道,“以前我觉得红英绝对不会动摇的,她跟范旅长就像两个世界的人,不在一个轨道上,他们的成长背景什么的都不一样,范旅长就算再努力也是徒劳,现在感觉我是不是肤浅了……”   沈奉垂下眸子,伸手摸了摸她头顶,唇角露出一丝浅笑来,“不是你肤浅,是他们确实难走在一块儿,不过要是真的喜欢,都愿意为对方妥协迁就,也是一顿良缘。”   赵菀香还是好奇,“你说他们要真在一起了,会不会经常吵架?”   沈奉毫不犹豫,“会。”   打架也不是不可能。   沈奉还真说中了。   老范和范红英年底时候结合在了一起,新婚当夜就吵架了。   至于范红英之前考大学那个事,在老范禁闭结束的个把月后,组织上调查清楚了,匿名信上的举报内容完全不属实。   队里为此专门找范红英谈话,又是安慰又是鼓励,让她不要放弃第二年考试。   至于那个寄匿名信的人,也在不久后自己露出了马脚,出乎意料是范红英那位和她有着共同理想的高中同学。 第56章 很怀疑他是故意的   范红英那位高中同学叫马辅文, 长得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平时爱读书写东西,知天文晓地理, 幽默又有情怀, 是队里的积极分子, 担任着连队支书,人缘很好。   他和范红英在学校参加过支边动员大会后, 一起满怀豪情地告别父老乡亲, 告别故乡,踏上南下列车, 奔赴千里进了兵团,要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大事业。   但正所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谁都没料到等待他们的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上工,收工, 开荒,锄地, 施肥, 割胶。   艰苦劳作中,他们年轻的面庞晒得黝黑, 双手双脚长满血泡老茧,没过多久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山里人。   好在两人生性乐观, 咬牙坚持的同时互相打气, 哪怕当解放军也有复员的一天, 他们总有回城的那天。   两人的日记本扉页写着一句激励人心的话——把艰苦的劳作当做脱胎换骨的一种改造,在边疆广阔的天地中真正得到锻炼!   范红英因此对未来不再迷茫和惶恐,坚信这片红土地上自己的血和汗不会白流, 坚信自己的青春没有在光阴中虚度,她感激那些同甘苦共患难的伙伴,更感激时刻鼓励自己的马辅文。   马辅文于她,不单单是她的同学伙伴,他还是她志同道合、默认互相喜欢后更加亲密的良师益友,是她摸爬滚打中身后亮起的一束光。   而让人始料未及,他竟然是躲在阴沟里写匿名信的那个小人……   他写匿名信的事之所以被暴露出来,是因为和当地一个女生暗地搞男女关系,女生在卫生所被卫生员查出怀孕,把事情汇报上去,他这才东窗事发了。   范红英不敢相信,在他接受了严厉的审问和处理后,还坚信他被人诬赖,他是无辜的,她跑过去百般安慰和鼓励,结果无意中从他话的漏洞中得知了匿名信的事!   她曾经离回城上大学的机会近在咫尺,失去机会后痛苦难过,一个人跑到山坡痛骂那个卑鄙小人,无耻之徒,最终安慰自己对方可能只是想回城上大学,才用了这种手段,只能不甘地接受和面对了这个现实。   她万万没想到,那个人是他!   她看着他后悔莫及,痛哭流涕地道歉,说什么一句都没听到,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全身血液都往上涌,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曾经的豪言壮语,信仰信念,所有一切的一切,在脑海里全部坍塌成碎末。   她所信任喜欢的,竟然是这样一个自私鬼!这样一个背后使坏的龌龊小人!   她刚走出痛苦,又陷入了崩溃的深渊之中。   那时候老范坚持过去找她,有时候说几句话,有时候送来一本书,直到有次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抄了一本海外诗歌,偷偷送她当做生日礼物时,范红英内心彻底被他震撼。   老范虽说为她差点跟人动枪,连前途和命都可以不要,但她除了感激感谢感恩,再无以回报。   她始终记得赵菀香说过的话,在感情里一定要做出从心的选择。   这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对方的负责。   她那时候可以把老范当做一个大哥,一个朋友,却始终没法动男女之间的感情,直到那本写满歪歪扭扭字迹的诗歌手抄本放进她手里,她抬头看到老范咧着嘴,露着大白牙笑,还悄悄嘱咐她,要偷偷藏好了,不要被人发现。   她突然就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   她不需要任何一个人为她付出前途和性命,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心灵相通,志趣相投的伙伴,挚友,爱人。   这个男人粗鲁不讲理,不屑于学习文化,把情歌当靡靡之音,嘴上天天挂着老子英雄儿好汉……不革命你就滚他妈的蛋……   如今偷偷给她讲究起“小资产阶级情调”那一套,给她抄起了诗歌。   范红英没多久后主动向组织申请和老范交往。   老范自然欣喜若狂,到了年底的时候两人就把事定了下来。   结果新婚当晚就吵架了。   范红英跑到了赵菀香家里,向赵菀香哭诉,“他就是个草莽野夫,根本不讲道理!”   赵菀香问,“发生了什么?”   她自然跟她同仇敌忾,“如果老范真不讲道理,干了什么坏事,我跟我沈大哥给你做主,帮你好好批评他!”   范红英说不出来,脸却红了。   赵菀香怎么会看不出来,两人肯定在很私密的事上发生了矛盾,只是她沈大哥在屋里,红英不好意思讲出来而已。   她看向沈奉,示意他先出去。   沈奉那么一个敏锐的人,却仿佛没有接受到她的信息,双手抱胸站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很认真地点头,附和道,“对,我们给你做主。”   “……”   赵菀香很怀疑他是故意的。   也是,红英没来之前,他们刚刚睡下,她沈大哥喝了老范的喜酒,正抱住她……   她脸微微发烫,暼到沈奉匆匆穿上的衬衣有点凌乱,最上面两颗扣子松散着,露出的一小片皮肤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靠在那里,垂下眸子,微微仰着下巴,一副微醺的懒散模样,也没有刻意勾引人,偏偏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让人想要为所欲为的气息。   他似乎察觉了。   冲着赵菀香很轻地笑了下,目光直白而大胆地朝她胸口看了一圈。   赵菀香随即口干舌燥,这还是她那个正儿八经含蓄内敛的沈大哥吗?   她赶紧叫他出去。   沈奉笑笑走了,丝毫不在意。   赵菀香目光跟着他走了,思绪和心也跟着他走了,他背影都消失在门外了,她才被范红英叫回神。   范红英绞着手指,很生气地说,“他不洗屁股。”   “啊?”   赵菀香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她在说什么后,差点笑喷。   范红英看到她低下头,耸动着肩头,脸一下红成猴屁股。   她恼羞成怒地拍赵菀香,“讨厌,你不要笑,这是很严重的问题……”   ……   沈奉出来,脸上神情就淡了,有人在敲门。   他像没听到一样不紧不慢喝了点水,坐在椅子上缓了缓酒劲才走到门口。   门外站着老范,在门口说了无数求开门的好话,就差扣门缝了。   沈奉一手搭着门框,一手把衬衣扣子扣到最上面,正经八百道,“老范啊,新婚之夜怎么跑出来了?”   “别装!我老婆呢!”   老范猫下腰从沈奉胳膊底下硬钻进来,一边问一边四处张望寻找,他不怕惊扰沈奉,却怕惊扰赵菀香,全程窜来窜去急得跟无头苍蝇一样,也不敢大声说话。   找了一圈没找到人,用气音问沈奉,“在你老婆屋里还是没来?不可能没来,她除了跑这儿还能跑哪儿,总不能,总不能……”   他突然想到过来参加婚礼的岳父岳母大人此时还没走,被安排在招待所里。   红英性子烈,完全有可能一气之下跑去找她父母!   老范想到这里猛地把手拍到了脸上。   沈奉忍俊不禁。   “不疼吗?”   他唆他一眼,一边喝水一边轻飘飘地问。   老范反应过来,用气音道,“在啊?”   沈奉朝卧室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早说啊。”   老范可气了,狠狠朝他后背拍了一巴掌,幸好沈奉有防备,笑着躲开了。   沈奉放下搪瓷杯问,“怎么吵架了?”   “还能为啥,她那个小资产阶级情调越来越张狂了,我不教训她两句能行吗!”   “哦?具体说说。”   “这有啥,说就说,她让我洗屁股!”   说到这个,老范气不打一处来,“老子一个大老爷们,头一次被人嫌弃屁股脏,我又不是没洗澡,昨儿就跑大澡堂浑身上下恨不得拿刷子刷了,再洗就差煮锅开水烫了,结果晚上临上床,她说啥,她说你先洗干净了再过来……那洗就洗呗,她发话我老范还能不听?我就去把那脚啊脸啊咯吱窝都重新洗了一遍,牙刷了两遍……”   老范说到这里气笑了,“好家伙,就这样也不行!她说不行,要把屁股也洗了,不光今天洗,要每天洗,以后裤衩也要每天换,当天换当天洗,不许藏污纳垢!不洗不让老子上床!”   老范连呼好几声“好家伙”,气得在地上转圈,“你说她喜欢啥诗歌也就算了,老子背着人满足她那个愿望给她抄,洗个毛的屁股,还想把我屁股洗干净了炒盘菜往桌上端啊?!这这这我要再不收拾收拾她,她以后还不爬我头上拉屎撒尿作威作福!”   他声音逐渐大了起来,范红英猛地推开门,指着她气道,“你还有脸说,那是保持个人卫生,你问问人家们洗不洗!”   老范猛然听见她声音就吓得往后跳了一跳,随后嗤笑,“洗个屁,就你事多!”   他碰碰沈奉胳膊,“你告诉她,男人要不要洗屁股!”   沈奉,“……”   真不想陪他们两口子玩儿。   他十分没眼看地往出推老范,“行了,跟红英回去吧,别闹了。”   “这哪里是我在闹,明明是她,沈奉你要是我兄弟就实话实说,不用碍着我的面子不好意思!告诉她,让她收起她那套小资产阶级作风!”   “你才小资产阶级作风,你全家都是!”   两人吵了起来,都急眼了,恨不得打一架。   沈奉指望赵菀香说几句,结果视线巡过去,见她趴在卧室的门框上笑得花枝乱颤,见他看过去,直接把脑袋缩了回去。   “……”   他家菀香这是没见过人当面激情对线吗,高兴成这样?   沈奉真想揉揉她的小脑袋。 第57章 (两更)   沈奉最后还是亲自把那小两口送走了, 不许他们吵了自家宝儿睡觉,并在门口把老范留下教育了一顿,老范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个土包子, 懵懵懂懂地走了。   沈奉回来时见赵菀香蹲在地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忍俊不禁, “这么好笑么。”   好笑啊, 怎么不好笑。   赵菀香一想到老范把洗屁股划分在小资产阶级作风里,跑到他们家闹出这种笑话来, 就笑得停不下来。   沈奉蹲下摸摸她头顶, 喟叹一声,“你要知道现在还有好多人用土坷垃, 或者砖头瓦片擦屁股呢。”   “……”   赵菀香笑不出来了。   好吧,她错了,她不该笑话老范。   她牵住沈奉的手晃了晃, “沈大哥,我们去睡觉吧。”   “只单纯的睡觉么?”   沈奉反问。   赵菀香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神情, 脸上一下发烫得厉害,正要捂脸, 他伸出手臂揽住她后背, 另一只手穿过她腿弯,一点不拖泥带水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深蹲公主抱啊!   她沈大哥臂力过人!   她真的太喜欢她沈大哥了, 看着他忍不住星星眼的那种,她沈大哥不光长得帅身板好, 对她更是好的没话说, 宠她爱她事事依她, 她在他身边就感到强烈的安全感。   她忍不住搂住他脖子,拿脸贴在他衬衣领子上,全身心地依赖他。   沈奉低下头笑了笑, 亲了亲她额头后将人放在床上,然后拉灯,在她身边和衣而卧。   刚才谁说不单纯睡觉的?   赵菀香等了片刻不见他动作,诧异道,“沈大哥你不脱衣服睡吗?”   “你来。”   “……”   赵菀香瞬间想起先前,他出卧室的时候冲她很轻地笑了下,就好像看穿她想对他为所欲为的念头。   她在黑暗中一下红了脸,但那种念头重新回到脑海,愈发强烈了。   她问,“真让我来?”   沈奉嗯了一声,又发出那种很轻的笑,微微垂着的眸子注视着她,仿佛任由摆布。   赵菀香便摸上他脖项,手指在他下巴和脸上打圈,然后慢慢解开他衬衣扣子。   情到浓烈的时候,沈奉抓着她的手说,“菀香,亲我。”   赵菀香俯下身亲吻他。   沈奉捧着她脸说,“叫老公。”   赵菀香轻轻咬他耳朵,换来他低口耑。   炎热的季节很快过去,转眼又来到年底,临近过新年的时候念念满打满算整一岁了。   她在七八个月的时候能发出“妈妈”“爸爸”“嗯嗯”“不不”的语音,到了整一岁已经说得很清晰了!   沈奉喜欢把她放在脖子上,带她出去玩儿,赵菀香感叹,也只有宝儿能骑她沈大哥的脖子。   沈奉揶揄道,“你也可以的。”   “晚上给你试试。”   他最后说。   那不是骑他头上了吗?   赵菀香没法想象那画面,一想就容易联想到奇奇怪怪的地方。   新年那天,范红英和赵菀香商量两家要一起过,本来慧芬也想来,但她刚生孩子,还没出月子,加上她妈和她妹都过来照顾她,家里添了个孩子乱糟糟的,想想又算了。   赵菀香和范红英觉得还好,人多才热闹,说服她三家一起过得了。   大院里的住房按照军衔排的,赵菀香和慧芬就在一栋楼上,范红英和老范住前面一栋楼,鉴于慧芬出来一趟容易见风,三人商量就在她家过新年。   到了那天,赵菀香和范红英带着一些食材和点心早早来到慧芬家,慧芬她妈本来要打年糕,揉汤圆,念赵菀香、沈奉和老范都是北方人,还一早和了一盆子面,打算包饺子用,用的都是富强粉,又剁了猪肉大葱馅。   慧芬她妈不会包饺子,看见赵菀香就笑容满面说,“菀香,包饺子就得靠你了,你来教我们咋包行不。”   这有啥不行。   赵菀香洗干净手就开始上手了,范红英跑过来凑热闹,结果包得饺子不是破皮就是变形。   快中午的时候老范过来了,也撸起袖子来帮忙,还笑话范红英,“这么漂亮的女人咋包出来的饺子这么丑?!你让开,我给你露两手!”   结果一上手暴露原形。   他包得还不如范红英。   范红英笑着骂他,“猪鼻子插葱装象,不会还要装模作样,露相了吧!”   老范嘿嘿地笑,给自己挽尊,“我不为了你吗,我不给你垫底,怎么衬托出你做的还不赖!”   “切!”   这对是冤家,一见面不斗几回嘴都不舒服。   大伙儿哈哈地笑,都知道这两口子确实不是做饭的料,范红英那张小嘴倒是很会吃,但做饭那种事在家里也没上过手,而老范一早离家,吃喝一律来自食堂。   正笑着,沈奉和慧芬家的战斗英雄回来了,沈奉手里拿着两只铝饭盒,里面装着从食堂打回来的红烧肉。   范红英抱怨老范,“人家过来知道拿东西,就你两手空空带了一张嘴!”   老范好脾气地说,“我干活行吗,完了洗碗都交给我!”   又逗得大伙儿一阵笑。   念念看见她爸,在秀花怀里晃着小手臂,奶声奶气地叫,“粑粑粑粑!”   秀花赶紧抱到沈奉身边。   念念张开手臂抱住了她爸脖子。   其他人正说,“看来念念更粘她爸,看见她爸就不行了。”   沈奉说,“她要吃肉而已。”   果然,念念弯下腰要抓铝饭盒,嘴里一直念叨,“肉肉。”   其他人哄一声大笑。   赵菀香解释,“她那张小嘴儿馋肉馋得厉害,别看人小,鼻子可灵了,估计她爸进来,她就盯上饭盒了。”   慧芬她妈忙道,“能吃是福,我给她找个小碗,先让她吃上。”   沈奉便抱孩子去了一边,孩子虽然馋肉,但他不敢给她吃太多,只让慧芬她妈给碗里夹了拇指大小的一块儿。   他看着念念吃完,念念拍拍他手背表示还要。   沈奉摇头,“想吃得等会儿,一会儿跟爸爸妈妈叔叔阿姨们一起吃。”   念念这点上很乖,能听进去话,很少为了吃喝哭闹。   沈奉说完让秀花抱她出去玩儿,她就忘了要吃肉那回事,有点没心眼。   沈奉过来和赵菀香一起包饺子,两个人速度加了倍,没一会儿包了整整一蓖帘。   范红英就很奇怪,为什么人家沈团长一直也是吃的食堂,干起家务却像模像样,那饺子皮到了他手里听话的很,包出来的饺子跟他的人一样整齐划一,连大小,褶子多少都一模一样。   慧芬她家的战斗英雄干活儿也是一本正经,抿着唇和慧芬有商有量地小声交换意见,看怎么包好饺子,包出来虽然没那么好看,但也看得出来很认真了。   只有她家老范牛皮没少吹,包出来的饺子却一个个躺在那里,仿佛各有各的想法。   她不由看了老范一眼。   老范现在有点怕她,总觉得在她眼里,他身上处处有毛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揪出错来,赶紧摊开手让她看,他自认为包得很好的一个饺子说,“你看这个成吗?我是不是进步很大!”   范红英点了点头,兴致却没那么高。   老范知道什么原因,夏天那会儿全国公开招收大学生,但出了一件“张xx交白卷事件”在全国闹得沸沸扬扬,自此大学文化考试又被取消了,继续沿用以前的推荐选送程序。   他家红英的大学梦就此彻底破灭,她虽然从来没说过一些抱怨的话,但他心里十分惭愧后悔,经常想那时候如果不是他非要追求她,是不是就不存在那封匿名信的事,她不会像现在一样不开心。   他文化水平不高,年纪又比她大好多,表面上混不吝,其实内心多少自卑的,有时候被她笑着骂什么小农意识的时候,知道她不是故意,但多少被刺到了,却又觉得自己矫情,媳妇儿都娶回来,还想东想西干什么?!   可他最近又面临一件事不得不跟红英商量,他妈打了封电报说,过大年的时候要带他爹、他弟弟弟妹妹妹什么的过来。   他是很喜欢他们过来的,就怕红英不喜欢,当初两人结婚的时候,他妈有过来,跟红英闹得有点不愉快,他知道他妈做事有些过分,故意挑红英的毛病,反倒是他岳父岳母彬彬有礼,宽容大方,看得出来对红英这段婚姻有些担心,但也什么都没说,只拜托他多多担待红英,也让红英学会包容。   对比起来在一些事上,他妈就显得很无礼了,但那毕竟是他妈,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他再怎么也不能说他妈的不是。   现在他妈要过来,而红英之前跟他表达过,要带他回羊城过大年,顺便走走亲戚,让大伙儿认认姑爷。   他左右为难,他妈的那封电报一直到了现在也没敢跟红英提一个字,这段时间难免对红英讨好不少。   一桌子人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战斗英雄腿脚不方便,但该给慧芬倒水的时候倒水,夹菜的时候夹菜,两人有来有往,看着举案齐眉。   沈奉抱着念念吃饭,念念在他身上爬上爬下,他也耐心十足,并且还不忘给赵菀香夹肉吃,赵菀香反过来会把肉留在他碗里。   两人一看就是恩爱模范。   老范羡慕,便夹了一只蘸过醋的饺子递到范红英碗里,刚要说“这饺子一看就是我包的,你吃吃”就被范红英眼疾手快拿筷子架住。   她皱眉道,“各吃各的,你不要往我碗里夹,你那蘸子里面不知道加了多少蒜,我才不要。”   老范好脾气道,“这有啥难的,我给你夹个没蘸过的。”   范红英依旧不要,“吃你的,别管我。”   老范那个暴脾气差点摔筷子,要不是看在这是他老婆的份上,他犯得着上赶子吗?   脸上却堆着笑容说,“行行行,各吃各的。”   他觉得她是不是嫌弃他口水,不由拎起筷子多看了两眼。   大伙儿吃完饭庆祝完新年,晚上就去礼堂看电影。   距离大年还有半个月的时候,赵菀香和沈奉商量好了回老家过年,一早就开始收拾行李。   这时候范红英和老范吵架了。   原来范红英一早让老范提前请假开介绍信,老范磨磨蹭蹭到现在兜不住才老实交代了,他妈要来,他没法跟她回羊城过年。   范红英差点没被他气死,骂了他一顿跑来找赵菀香控诉。   “我还一直心心念念能回去跟爸妈过个年,好家伙,怪不得几次三番不让我给家里打电报,原来他妈要来,来就来,他倒是早说啊,让我白白期待那么久,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老范这事做的不地道,他自知理亏,过来哄了半天才把范红英哄回去。   但隔几天他妈过来后,他自己也傻眼了。   他妈这次不仅带了一家子人,还带来了他以前那个媳妇——说是他媳妇也不正确,因那个媳妇是他妈做主给娶回家里的,一没□□二没办酒,老范从始至终也没同意过。   只是这中间有档子事,赵菀香也是这会儿才听她沈大哥说,“老范不同意是不同意,那个女人却认准自己生是老范家的人,死是老范家的鬼,就算老范不回去,她也会尽职伺候公婆,怎么都不肯走的,他妈也死活要把人留下,说是从小看着长大,就认准那一个媳妇了。”   赵菀香奇怪,“可他们结婚的时候,他妈也是来了的,她既然认准那个媳妇,干嘛还来参加婚事。”   “谁知道呢。可能老范劝过来的,老范思想传统,父母一定要到婚礼现场认了媳妇才行。”   这叫什么事。   老范也不提前跟范红英说一声。   范红英差点没气疯,觉得自己受到欺骗,两人当着那一家子人面前就闹开了,又你追我赶闹到赵菀香家里。   范红英最后口不择言骂,“你还想享齐人之福,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老范也急得上火,“你不用拿这个说事,老子心里明白的很,你就是没忘了之前那男的,觉得人家比我有文化,会说话有情调,说到底还不是嫌弃老子,嫌弃老子家的老娘!对是我不配,你是千金大小姐,我是泥腿子,老子高攀你了!”   他甩下话红着眼眶走了。   范红英更绝,当天拿到介绍信买了车票回娘家了。   赵菀香和沈奉忙着回家的事,劝说无效后就没再管这事,想着说不准等过完年,两人冷静冷静又和好了,老范家里的事说到底还得他们两口子达成一致,商量着来处理。   赵菀香和沈奉赶在大年三十回去的。   人家都说出门在外的人都有一颗思乡情,这话对赵菀香同理,她虽然在那个家里没留下好的回忆,但记忆深处埋藏着亲妈在时,美好的童年往事。   这座北方小城仍旧是她魂牵梦绕的地方。   大年三十那天下雪,她跟沈奉帮家里贴好对联,就去给她亲妈上坟烧纸,傍晚回来跟吕枝梅他们其乐融融地吃年夜饭。   沈奉他姐初二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赵菀香当年走的时候,他姐才生了孩子,这时候已经又怀上了,大的那个快两岁,是个顽皮鬼,看见念念兴奋的很,一个劲儿叫妹妹,要带妹妹玩儿。   本来一家人团圆是件很高兴的事,可亲戚邻里过来串门,无一例外地问起赵菀香,“跟沈奉就这一个孩子?咋不再生呢?”   赵菀香应道,“不着急,过两年再说吧。”   其余人叽叽喳喳地炸开,“过两年等到啥时候了,还不一鼓作气赶紧多生几个,有了儿子就像他爹一样有出息,将来也保家卫国去!”   “对,沈奉得多要几个儿子,你要是不会生儿子,就早点让你婆婆操心着点,从别家抱一个也不是不行。”   “还是得要儿子,生个丫头有啥用,长得倒是粉粉嫩嫩怪好看的,将来还不是别人家的。”   ……   虽然都是亲戚邻居,但大过年的在别人家说这种话也太没点眼色了。   吕枝梅反驳道,“谁说养闺女不中用,到老就是福气,我家沈奉常年不在家,我们老两口还不全靠这个闺女,行了你们快闭嘴吧,生孩子是人家小两口的事,不劳你们费心!”   赵菀香听了这话依旧不太舒服,笑吟吟道,“妈你不知道,我跟我沈大哥商量好了,不管头一胎是男是女,就要这一个了,以后都不打算再生了。”   热热闹闹的一群人一下子没了声音,都惊疑不定地看向赵菀香和吕枝梅。   吕枝梅也愣住,“不生了?”   赵菀香笑,“对呀,沈大哥不想我再受罪了,生孩子多痛呀,我们有念念就够了。”   她就好像不知道周围人是什么想法一样,说完这话借口要看孩子就走开了。   留下一群人大眼瞪了小眼。   沈奉有些应酬,晚上才回来,刚回来就被吕枝梅拉到厨房小声问,“你跟菀香以后不生孩子了?”   沈奉看她狐疑的眼神,大概猜到了一些,笑了笑,“对,不生了,少生优生幸福一生。”   吕枝梅,“……”   吕枝梅知道儿子这里讲不通,他只会打马虎眼,再说他说什么管用么?还不得菀香决定,便转头去找赵菀香。   秀花这几天回了老家过年,念念晚上跟她爷爷玩儿,在她爷爷那屋睡着了,她爷爷正照看她。   赵菀香趁着这会儿功夫洗脸刷牙,吕枝梅过来的时候她正在镜子前擦油。   “妈。”   赵菀香笑吟吟地打了招呼。   吕枝梅坐在床边,招了招手道,“菀香过来,妈跟你说会儿话。”   赵菀香过去坐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吕枝梅道,“妈,你说。”   “是这样的,你白天的时候说以后跟沈奉不生了,就要念念一个。妈知道都是那群人嘴碎,惹你不高兴了,你故意气他们才这么说的……”   “没有的,我们确实不生了,一个就挺好。”   “……一个怎么够呢,念念还是个女孩,将来出嫁了,谁照顾你们老两口呢?”   “那我沈大哥不也没在你们身边么?”   赵菀香耐心道,“大家嘴上说生孩子为了以后养老,可真爱孩子的,哪个想拖累孩子的,就跟爸妈你们一样,也没说非得要子女回报多少,再说以后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养老怕什么,有国家呢,再不济我们自己也养得起自己。”   吕枝梅是越来越不赞同赵菀香的一些想法了,当初是坐月子和养孩子,现在是关于生孩子养老的问题。   她总觉得菀香这个思维想法越来越偏激。   她道,“那不说养老,你总要顾忌念念一个人长大,身边都没个伴多孤单呀!”   赵菀香笑,“您又不是她,您怎么就觉得她会孤单呢?说不准她更开心呢,爸爸妈妈所有的爱都属于她一个人呢。”   吕枝梅一下哑口无言。   她就知道她说不过赵菀香,但她有其他办法,她说起了沈奉小时候。   赵菀香果然很感兴趣。   吕枝梅道,“那时候你可不像别人一样老跟在他后面哥哥长哥哥短,反倒是他像个傻子一样总跟在你屁股后面,任你调遣呀……”   赵菀香反驳,“没有的事,沈大哥那时候只是话少,需要我带着他玩儿。”   吕枝梅忍俊不禁,“好好好,你带着他玩儿,反正他小时候就老喜欢你了,后来就更不用说了……”   赵菀香愣住,“??”   她沈大哥有那么早就喜欢她吗,难道不是因为重生的缘故?   他那个人骨子里太信守承诺,反而导致出事后一念成执,重生后对她的感情有了质的飞跃。   她仔细回想他们坦白秘密的那个晚上,她沈大哥反复说的也是他没法放下她,不能把她一个人丢下,时间越久思念越重之类的话。   她反倒忘了这段感情最初源于哪里。   她怔忪间,吕枝梅拿来以前沈奉寄回来的家书,一封一封地翻给她看。   赵菀香看到她沈大哥基本上每封信里都会提到她,会问家里有没有关照菀香,菀香现在过得好不好,菀香长高了没有等等。   吕枝梅道,“我是当妈的,多少能猜到他点心思的,所以当初问过他要不要娶你,给你一个家,他好久才回了信,说如果上面没有政策,他可能一直留在边疆了,不想你跟着受苦,说如果有可能,希望你能嫁个殷实的人家……菀香,那封信上的字他划了又划,看得出来心里很纠结,想跟你在一起,又怕给不了你一个温暖的家,我这个当妈的心里替他难过,可说不上话,也幸好你们最后还是圆满了。”   赵菀香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故事,她眼眶不禁发酸。   吕枝梅见此便握住她的手,趁热打铁道,“他是一直喜欢你的,我的儿子我知道,他最听你话了,他为啥说只生一个呢,不是不喜欢孩子,只是太担心你了,上次你难产,他站在外面脸色都变了……哎,孩子还是多生两个好,你们将来儿女成双那不是更圆满么,妈说的对不对?”   赵菀香明白婆婆的意思,她沈大哥那么喜欢她,喜欢到怕她生孩子痛,她应该更加体谅他的用心,再给他多生上两个孩子才好。   她点点头道,“知道了妈。”   吕枝梅以为说动她了,十分开心地出去了。   沈奉原以为他妈会在菀香那里碰了钉子,早点死了抱孙子的心,结果回了屋里就见赵菀香坐在床沿发呆,眼眶还红红的。   他心口一阵发紧,过去抬起她下巴问,“妈说的话让你不高兴了?”   他原以为她现在伶牙俐齿了,没想到她还是能被人欺负了。   正要安慰几句不要放在心上,这种事以后还是放着他来,赵菀香忽然伸出两条胳膊抱住了他。   “沈大哥。”   她腔调呜呜咽咽的。   沈奉心都软化了,像哄孩子一样搂住她,一边揉着她后脑勺一边道,“不哭不哭,沈大哥在,沈大哥帮你出气……”   赵菀香却道,“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   “什么时候?”   赵菀香爬起来摸着他的脸问。   沈奉突然就难为情起来,有点底气不足道,“怎么问这个?”   他转移话题,“你跟我说说,妈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她跟我说你很早就喜欢我了,小时候还老跟在我屁股后面,什么都听我的,后来每回给家里寄信都提到我,她说你一直喜欢我。”   赵菀香其实记不清她沈大哥小时候是不是老跟着她玩儿,因为童年记忆都被自己亲妈那些温馨片段填满了,她有点怀疑,“你那会儿真的跟在我后面,任我差遣啊?”   她怎么那么不信。   她沈大哥是谁啊,谁能用得动他,再说她记得他小时候真不爱说话,记忆里他总是沉默地站在一边的。   她目光闪烁地看向沈奉。   沈奉摸了下鼻尖,才抬起眸子来对上她的视线,他有点脸红,但又仿佛故作镇定。   他凑近亲了她一口道,“是啊,那会儿总被你欺负。”   “???”   “哦,记不得了?”   沈奉轻轻一挑眉,“谁说不知道树上的鸟窝长什么样儿,让我爬上去摘下来给她看看的?又是谁说自己胆子小,浅浅的一个水坑都让我背着过去的?类似的事情太多了,你自己想想吧。”   他轻轻地摇头,唇角忍不住翘起浅浅的笑。   赵菀香一阵迷茫,她小时候这么“恶劣”么,她可比她沈大哥整整小五岁啊,就那么会指使他了?!   她怎么那么不信!   沈奉手指点了点她鼻尖,一锤定音,“你小时候最会装无辜了。”   赵菀香一阵脸红,突然想起先前的话题,“你还没说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别想转移话题!”   说到这个沈奉就很难为情。   无他,因为如果不是后来的事,当年喜欢菀香,可以算是他一场无疾而终的单恋。   他妈写信问他要不要给菀香一个家的时候,他也是因为单恋无终才回了那些话。   其实当时内心是很沮丧的。   菀香那时候根本就不喜欢他,他写了很多封关心她的信,她回复寥寥无几,到最后几乎很刻意地跟他拉远关系,回信也只有寥寥几句话。   他不想说这个,他能抓住现在的幸福已经很满足了。   他故意挠赵菀香痒痒,笑道,“这个需要你自己回忆。”   赵菀香经历那么多世界,如果不是凭着对原世界的执着,那些记忆早混乱了,一时间实在想不到什么,被他挠着痒痒,不由跟他闹在了一起。   两人很晚才睡下。   第二天一早抱着念念去沈奉儿时朋友家里串门,却没想到回来后,吕枝梅正欢喜地抱着一个男婴在那儿哄。   沈奉和赵菀香都奇怪,“谁家孩子?”   吕枝梅收敛了笑,目光闪烁地看向赵菀香,“你那个……继妹抱过来的。”   赵德娣?   如果不是婆婆提起,赵菀香都忘了这号人,随后听完婆婆后面一句话,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吕枝梅说,“你们不是不想生么,其实不生也不是不可以,这不正好有个…… 第58章 (一更)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沈奉意识到必须断了他妈念想, 才能保证以后家里不在生孩子的事上念叨妻子,早上出门之前就跟吕枝梅直截了当地做了次摊牌。   他说,“不是菀香不想生, 是我不想生, 一个人的生命这么短暂, 人生在世有一妻一女足以,所以菀香生下念念后我做了绝育手术, 以后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妈你以后不要再念叨菀香了。别人问起, 就说我的原因。”   吕枝梅彻底傻眼,万万没有想到儿子竟然这么决绝, 一方面觉得不可能,一方面又觉得以他说一不二的性子,很可能说的都是真话。   她脸色很难看, 还是想挣扎一下,“你骗妈的对不对, 我不信你不想要个儿子,男人不想要儿子那是假的。妈不是说重男轻女, 只是家里没个男孩怎么能行, 不说别人怎么看我们,也不说啥传宗接代了, 就说将来你们年纪大了,家里脏活累活总要有个劳动力来做, 你们到时候难道靠女婿吗?女婿是别人家的, 说到底只是半个儿子, 他不会天天泡在你们身边忙上忙下,闺女要专注自己小家庭的,她上有婆婆公公, 下有自己孩子,怎么有时间来照顾你们呢……”   吕枝梅说着说着哭泣起来,“是,菀香说的对,就算我跟你爸一样,生了儿子也不一定会留在自己身边,但我们的儿子报效了祖国,给我们争了光,哪怕不能待在我们身边,别人也愿意给我们几分面子,我们还是受到了别人额外的照顾和尊重。你们只有一个女儿,将来,将来嫁给外人,你们可怎么办……”   “你真是糊涂!”   她为儿子的一意孤行,为他不能体谅父母苦心而感到伤心难过,说到底她苦口婆心难道为的是自己么,为的还不是他们的将来,但一番苦心不能被理解,就好像变成了一个笑话。   沈奉知道母亲向来是开明的,只是被别人的眼光和传统社会作茧自缚,他多说无益,只能等她慢慢接受。   他拍了拍她肩头道,“不要难过了,这个世界上除了生儿子还要很多有意思的事,不要再纠结这个了,我跟菀香的日子我们自己会过好,妈你跟爸好好的就行了。”   他掏出手绢要给母亲擦泪,吕枝梅心里有了芥蒂,并不想理会他。   沈奉只好把手绢放在一旁,随后带着赵菀香和孩子出门了。   沈父过来厨房的时候,就见妻子一个人在默默垂泪。   他拿起旁边的手绢给她擦泪,叹气道,“他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跟咱们上一辈有思想差距了,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干涉了。”   吕枝梅没好气道,“你儿子做了绝育手术,你倒是想干涉,还有机会吗?!”   沈父愣了下,不可思议的同时又觉得这种事放在儿子身上,似乎也不是那么出乎意料。   只是感情上挺让人难以接受。   绝育代表什么,代表着断子绝孙啊……   他现在做事这么不留余地了吗,不给自己留余地,也不给关心他的人留余地?   还是说,只是为了堵他们的口?   沈父正惊疑不定,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他以为儿子儿媳他们拉下东西折回来取,便收起情绪,对妻子说,“眼泪不要挂脸上了,让菀香看到不好。”   随后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却是蒋向嵘。   沈父起先还没认出来,他只是偶尔有事去吕枝梅单位接她,路过面粉厂的时候,吕枝梅给他指着认过几次。   他道,“你是?”   吕枝梅听见不对,在厨房门口看了一眼,立马警惕道,“蒋大厂长你来我们家干啥?”   沈父这才知道对方身份——对方是差点娶了自家儿媳妇的那个人。   他脸色就有点不太好看,站在门口既没邀人进来,也没再说什么。   只是看到姓蒋的怀里抱着一个襁褓,里面还传来婴儿啼哭,感觉十分怪异,搞不清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蒋向嵘倒是一脸笑容,听见吕枝梅声音,他探头笑道,“大过年的当然是过来给你们拜个年。”   “我们两家有交情吗?”   吕枝梅走过来问,突然听到婴儿啼哭,狐疑地看向他怀里的襁褓。   蒋向嵘晃着手臂哄了哄孩子,才抬起头十分好脾气地笑道,“伯父伯母,外面冷,会冻坏孩子的,我能不能进去说话?”   说话间婴儿又啼哭起来。   吕枝梅和丈夫对视一眼,看孩子可怜,最终还是退让了一步,“进来吧。”   蒋向嵘来到屋里就说,“我听说菀香回来了。”   吕枝梅和沈父立马警惕地看向他,“她回来管你什么事,她是我们家沈奉的,你要再说这种话就赶紧出去。”   “伯父伯母稍安勿躁。”   “我跟菀香没有缘分,早对她没了非分之想,只不过我娶了她妹妹,虽说那是个继妹,但这层亲戚关系还是有的,算起来我得叫菀香一声大姨姐……”   “啥大姨姐不大姨姐,这种话你就不要再说了,我们家菀香早说了没他赵建业那个爸,既然没他那个爸,又哪儿来的你这个妹夫,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别硬往上凑!”   “你就说你今天来到底想干啥?!”   吕枝梅一点没客气,因为两人单位挨得近,蒋向嵘什么名声她再清楚不过,那就是个虚伪的笑面虎。   她才不会被他表面欺骗了。   但蒋向嵘是谁,他最擅长钻营取巧拉关系,只要他想干成的事,十有八九都得达到目的。   他听了那话也不恼,依旧笑嘻嘻的,“伯父伯母你们别担心,我蒋向嵘不是那种贪别人便宜的人,今天来家里也不是带着什么不良目的,是来当回送子观音的。”   “你说啥?!”   吕枝梅和沈父两个人愣住,齐齐看向他怀里的襁褓。   蒋向嵘适时地掀开襁褓一角,露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   这个孩子像他,皮肤长得白,脸长得好看,十分招人喜欢,不像头一个,基因完全随了他妈赵德娣,又黑又丑。   赵德娣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加上他前妻留下的那两个,他有四个儿子了,哪个男人会嫌儿子多呢,他一样不嫌多,可为了前程又有什么办法?   本来把自己儿子送给情敌这种屈辱的事,一般人干不出来。   蒋向嵘能。   不是说人生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么,那给儿子重新找一个亲爹又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男人要想干大事,首先就得狠,对别人狠,对自己得更狠。   他收敛起目光里的不舍,视线离开儿子落到了那老两口身上,脸上挂着笑,“对,我来给你们送孙子的。我听说菀香只有一个姑娘,巧了,我家里已经有三个儿子,本来想要一个姑娘,结果德娣这胎又生了个小子,这不想送人吗,看看你们家要不要。”   他又道,“你们家条件也不错,菀香又心善,孩子跟了她是好事。”   “……”   吕枝梅和沈父万万没想到事情的走向这么玄幻,蒋向嵘居然往出送儿子?   两人直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齐齐摇头道,“我们不要,我们菀香想要孩子自己就可以生,犯不着收养别人家的。”   蒋向嵘便十分失落,“说句实话,我信任你们家人品才找过来的,既然你们不喜欢这个孩子就算了。”   他倒是没有纠缠,直接抱上孩子走了。   吕枝梅和沈父两个人不禁唏嘘,多好的孩子居然往出送人,照蒋向嵘那个家庭条件又不是养不起,想要闺女完全可以再生啊。   但对着蒋向嵘,他们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多说,只目送他离开。   结果老两口关上门没多久,就听到门外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打开门一看,正是蒋向嵘先前抱的那个!   “真是作孽!这姓蒋的扔下孩子就跑了!”   外面冰天雪地,十分寒冷,吕枝梅骂归骂,还是第一时间把孩子抱了起来,和沈父两个人楼上楼下没找到蒋向嵘,只能把孩子先抱回了家。   孩子哭得厉害。   吕枝梅手指放在他嘴边,他张开嘴就想吸。   “这是饿了。”   吕枝梅赶紧冲了麦乳精,本来家里有念念的奶瓶,但赵菀香在这方面有洁癖,肯定不会允许别人用她闺女的东西。   吕枝梅便找来只小勺子喂这个孩子,这孩子难得很乖,吃上就不哭闹了,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来回看,还发出咯咯的笑声。   吕枝梅越看越喜欢,不禁道,“跟咱们念念那时候倒有点像,都不怕生人,只要吃饱了就什么都好说。”   老人是喜欢孩子的,尤其这么软乎可爱的孩子。   吕枝梅看着看着就想起蒋向嵘的话,她之前是怕他有其他目的,可看下来他就是想把孩子送走,那既然他不要,他们为什么不能收养呢?   她其实能理解儿子为什么做的那么绝,他就是太疼菀香了,不想让她再遭受生产的痛,那既然他们真的不想生,收养一个总可以吧?   至于这个孩子的亲妈是菀香的继妹,她考虑了考虑觉得也没什么,菀香他们一年回不来几次,到时候把孩子带到那边,她继妹就算哪天反悔,或者有了其他想法,也找不过去,就算找过去,还能随随便便进了部队大院?   这孩子只要跟亲生父母那边断开关系,等菀香养大了自然跟菀香他们亲,毕竟养恩比生恩大,谁养大就跟谁亲。   吕枝梅跟沈父透露了自己这个想法。   沈父眉头拧起,觉得很悬,“你儿子就不是给别人养儿子的那种人,菀香跟她那个继妹关系也不好,他们不一定会喜欢这个孩子。”   “试试吧,万一呢。”   吕枝梅觉得反正白给的,菀香他们不要,大不了她再把孩子送回去。   但是吕枝梅万万没想到沈奉和赵菀香回来后,反应会那么大。   沈奉一个情绪一向不怎么外露的人,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可以说毫不掩饰的厌恶。   连站近一点都不愿意。   而赵菀香直接翻脸了,“爸妈你们其实就是不喜欢我和念念吧,那我们走,以后都不回来了。”   她说着就从沈奉怀里抱过念念去屋里收拾东西。   吕枝梅这才急了,“菀香,菀香,妈不是那个意思啊!”   赵菀香不听,转头关了房门。   沈父也在和沈奉说,“我们没有不喜欢菀香和念念,要不要收养这孩子也是你们小两口的事,你们不喜欢,我跟你妈这就把孩子抱回去。”   沈奉克制着怒气质问,“这是收养不收养的问题么?你们明知道菀香从前被她两个继妹欺负的有多狠,还把这个孩子抱回家给我们收养,这是恶心我们,还是在我们心上扎刺?”   吕枝梅忙解释道,“我们一开始没那种想法,是那个姓蒋的把孩子抱过来说他想要个闺女,结果老婆生了个小子,说是想找个人家送出去,我们说了不要不要,结果他就把孩子扔门口了!我们总不能不管死活吧,就把孩子抱回家了……对,我跟你爸是鬼迷心窍了,想着生恩不如养恩大,将来孩子跟你们有感情,那就是你们的孩子……”   沈奉看着她神色不明,“不是说菀香那个继妹抱来的孩子,怎么又成了蒋向嵘?”   吕枝梅有些混乱道,“她继妹……不是,是蒋向嵘抱来的。”   沈奉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他道,“不管从哪儿抱来的,我和菀香是不可能收养别人孩子的。”   吕枝梅点头,“妈糊涂了,妈现在就把孩子送回去。”   沈奉道,“不着急。我有事跟你们说。”   吕枝梅上班的单位就在蒋向嵘面粉厂隔壁,去年有段时间,有人说蒋向嵘他丈母娘倒霉了,说是受了小女儿牵连还是怎么着,犯了事被逮了。   吕枝梅那时候正忙着四处给沈奉和菀香找个合适的保姆,都没顾上跟同事们交流,后来知道李凤华出事还高兴了一阵子。   心想挨千刀的李凤华总算恶有恶报了。   但她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去了菀香那边照顾菀香坐月子,有心跟她说说李凤华坐牢的事,最后想想还是算了,菀香好端端的日子提李凤华多晦气。   这时候听自己儿子说起赵梅梅怎么在队里制造流言诬陷菀香,她妈李凤华又是怎么写举报信,举报他破坏他们家婚事,恶意拐走菀香。   吕枝梅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的同时怒火中烧,“李凤华坐牢原来是因为恶意举报你拐走菀香,她们还制造流言诬陷菀香?!天底下怎么有那么不要脸的母女!”   沈父拧着眉,“发生过这样的事,你跟菀香怎么从来没跟家里说过?”   沈奉摇头,“事情已经过去,我跟菀香都不想再提,这些人提一次都会觉得恶心。”   怪不得他连那个孩子都不愿多看一眼。   别说沈奉,吕枝梅再看向那个孩子的时候,心里也十分膈应,而且回过头想想蒋向嵘明明知道他丈母娘和小姨子的事,还把这孩子送过来,很明显就是居心不良。   她明明提防了,竟然还是差点着了道!   她赶紧道,“我先把他送走。”   她抱起那个孩子就往出走。   沈奉伸手拦下,“我送吧。”   他心里已经确定蒋向嵘想干什么了,得走这一趟。 第59章 (一更)   路上雪没化完, 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沈奉抱着那个男婴来到蒋向嵘家院子外面,他没上去敲门,招手叫过来个在路边捡鞭炮玩耍的小孩, 给了一毛钱, 叫小孩去敲门。   言明找这家的女主人。   沈奉在旁边巷子里等了片刻, 赵德娣被小孩引过来了,她正不耐烦地抓着小孩问, “到底谁找我?”   “在那边!”   小孩嘻嘻哈哈地指了指方向, 灵活地从她手底下钻出去,跑远了。   赵德娣拧着眉往小巷子里看, 看到覆盖着厚厚白雪的矮墙旁站着一个身形高大,面色沉冷的男人,男人面孔陌生, 但他怀里那个襁褓却再熟悉不过。   赵德娣眼睛瞬间湿润,跑过来叫道, “小宝,小宝, 快把小宝还给我!”   沈奉钳住她张舞的手臂, 把人推到了一边。   他语气很淡,“认识我吗?我是赵菀香的爱人。”   赵德娣陡然往后退了一步, 眼里升起惊恐,还有丝丝恨意, “你、就是你跟赵菀香害我妈坐了牢, 害我妹惨死在外头!”   沈奉反问, “就这样还把自己孩子送养我们?”   赵德娣猛然噤声,视线落在襁褓上,又想把孩子抢过来, “你不要废话,快把孩子还给我!”   沈奉没让她如愿,接着道,“看来送孩子的事是你丈夫蒋向嵘一个人的主意。”   赵德娣面露痛苦,提到蒋向嵘她就恨,当初她妈李凤华突然被查包办赵菀香婚姻和举报军官的事,蒋向嵘不仅没有出手帮忙,还为了把自己摘干净,将所有坏名头扣到了她妈头上。   她妈收监之前她想去看望一眼,蒋向嵘却连家门都不让她出。   没过多久她收到她妹赵梅梅惨死边疆的讣告,她想过去看一眼,蒋向嵘又说她妹死前死后罪名一大堆,她要去就是专门害他前途。   赵德娣从小到大在家里虽然总乱发脾气,处处跟她妈顶嘴,又怨恨她妹抢风头,经常受到夸奖。   婚后更不用说,她妹为了进兵团勾搭蒋向嵘,她妈偏向她妹,一直是她心里扎着的刺。   她讨厌她们,怨恨她们,但那到底是她亲妈和亲妹啊!   一个遭受牢狱之灾,一个惨死异乡,她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但他蒋向嵘从来感受不到她的痛苦,他只知道他的前途和未来,这次竟然又为了自己前程,要牺牲他们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   虎毒不食子,但他却比虎还毒!   赵德娣越想越绝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遇到这种人,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沈奉仿佛看穿她心事,“听说最近蒋厂长正为上面要调查他的传闻焦头烂额,看来是真的了,原来他把这个孩子送我们家,是想通过我跟人搭上关系。”   赵德娣愣住,嘴唇翕动两下,不敢说话。   沈奉却笑,“蒋厂长能屈能伸,真是大丈夫。今天能为了前程牺牲自己尚在襁褓中无辜的孩子,不知道明天是否会连妻子也一并放弃。”   赵德娣脸上就像被打了狠狠一巴掌,火辣辣地痛,心里被扎到一样翻江倒海地剧痛。   同时脑子里乱糟糟地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蒋向嵘有一天会不会也放弃她?   会不会?   不,他不会的!   她是他孩子的亲妈,她自从嫁进那个家,每天围着灶台转,辛辛苦苦照顾他和他前妻留下的两个儿子,年纪轻轻当了保姆当了黄脸婆,他凭什么会放弃她,抛弃她!   绝对不会的。   赵德娣告诫自己绝对不要信了别人挑拨离间,尤其那个别人是赵菀香的男人,他们是她的死敌!   但当她抬起头来想要反驳回去的时候,那个男人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孩子塞她怀里走了。   赵德娣赶紧掀开襁褓的一个角,直到看到小儿子白白胖胖的模样,才失而复得一般喜极而泣。   她抱着孩子回了家。   蒋向嵘正要问她干什么去了,目光顿在她怀里的襁褓上,脸色猛然变了,目光深暗,额头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发雷霆之怒!   赵德娣一下怕了,在他发怒之前急忙解释道,“孩子不是我抱回来的,是赵菀香她男人抱回来的,他们不要孩子!”   蒋向嵘问,“他还说了什么?!”   赵德娣头次被他用那种发狠而可怕的目光盯着,不禁颤抖道,“没,没说什么了……”   “好,很好。”   蒋向嵘怒极反笑,“我本来打算拿这个孩子当做跟那个沈团长建立起关系的敲门砖,看来他远比我想象中难以搞定。既然孩子不管用,那你去找赵菀香吧。”   赵德娣呼吸一窒,“为啥我去找赵菀香,我找她能干嘛?”   “能干嘛?去为你、你妈你妹妹过去对赵菀香做的那些事忏悔,哪怕下跪磕头也努力得到她的原谅,让她从今以后把你当姐妹看,认了你这门亲戚。”   “不可能,我绝对不会去找她!”   “这儿还轮不到你说话,你想去得去,不想去也得去,得不到她原谅就不要回来了。”   蒋向嵘说完后一把把她怀里的孩子抱走,用没有一点温度的目光逼迫她出去。   赵德娣不敢相信他竟然可以这么冷漠无情地对待她,当初送走孩子的时候,他再怎么也给了她个理由,告诉她他得到消息,上面要调查他,他要完蛋她也得完蛋,所以得把儿子送给赵菀香,因为他了解到赵菀香的男人在部队做到了中高级领导干部,省里有很好的战友关系,只要搭上这层关系,他就可以化险为夷,恰好赵菀香只生了一个闺女,肯定被婆家亲戚嫌弃,他们把儿子送过去那叫雪中送炭,赵菀香到时候自然会摒弃前嫌感谢他们,关系顺其自然就搭上了……   结果呢,他自己打错算盘,儿子送不出去了,连句好话都不说就叫她去求赵菀香?!   难道她是一个工具,还是一个不需要善待的工具?!   赵德娣脑海里猛然浮现那话“不知道明天是否会连妻子也一同放弃”。   不会的,他不会那么做……   可她看着他没有一丝温度的那双眼,就知道她一直在自欺欺人。   下跪磕头也要取得赵菀香的原谅……   他真是不把她当人看啊……   赵德娣最终在蒋向嵘目光的逼迫下,哭着退出了家门。   她钻进小巷里哭得肝肠寸断,哭着哭着才感觉好冷,脸上的泪痕都快凝结成冰,沾了眼泪水的眼睫都冻在一起了,而身上出来匆忙,只穿着一个小袄子。   天寒地冻中刮过一股北风。   她颤栗地缩了缩脖子,忍不住回头看向自己家门,本来心里是极度愤怒伤心的,出来的时候想着哪怕冻死在外面也不会出卖尊严求到赵菀香跟前,可就这么片刻,她就犹豫了。   蒋向嵘肯定不会出来找她。   她不去求赵菀香就得冻死在外面。   她要死了,还不知道便宜了哪个女人,她不要蒋向嵘娶别的女人,也不要自己孩子落到后妈手里。   可真的要放弃自尊,这么轻易地听蒋向嵘的安排吗?   那他以后还不得更轻贱死她!   她想着想着又痛哭起来,她根本就离不开蒋向嵘啊,她吃他的喝他的穿他的,离开他只有死路一条。   算了,听他的,他说什么都听他的,他过得好,她才能跟着享福。   她想到此混混沌沌地站起来,正打算去赵菀香家,无意中看了自家门口一眼,却忽然看到蒋向嵘出门了。   他要去哪?   出门想办法去吗?   赵德娣不禁涌上点期待,猜测他先前肯定是因为孩子没送出去太生气了,才口不择言地拿那种话把她赶出家门,发泄心里的怒气。   他脾气不一直那样吗,生气的时候不会像很多男人一样粗鄙地叫骂或者打女人,只会拿最尖酸刻薄的话往人心上捅刀子。   但事后又会毫不吝啬地展现温柔的那一面,不论道歉还是什么都很诚恳……   赵德娣想起那些,心里居然泛上甜蜜,寒冬腊月他都能把她赶出家门了,她居然还能想到他的好。   赵德娣觉得自己没救了。   她跟在蒋向嵘后面委屈地揉了揉冻得发痛的鼻子。   蒋向嵘却完全不知情,从家门出来就踩着一地厚雪穿过两条巷子,径自走到一个小院落前。   跟在他身后的赵德娣猛然僵住脚步,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一样,遍体生寒。   她怀头一个儿子的时候,蒋向嵘经常很晚回家,有次她在他衬衣上发现一根很长的头发。   她气得狠锤他,说他在外面找了女人,他却笑得前仰后合,说她天天在家待着,眼界小的和针头一样,只会吃些飞醋。   随后就把那根长头发扔了。   类似的事情发生多了,她就开始跟踪他,有次跟踪到这里,他可能察觉有人跟着,到了门口又走了。   她后来查过,那儿住着厂里的女会计,是个特别会搔首弄姿的寡妇!   她于是肯定他偷腥了,回家跟他大闹,他却不慌不急道,她是想搞死他吗?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她扣上个乱搞男女关系的帽子,万一哪天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那他还能在厂里待下去吗?   她怕了,得到他没有出去乱搞的保证后,再也不敢乱说那种话了。   可是今天,他前脚把她赶出家门,后脚就跑到那个女会计家门口。   他们真的没关系,还是他一直以来都在骗她?!   赵德娣很快就找到了答案,那扇门很快打开了,一个女人的面容一闪而过后隐匿在了门后面,蒋向嵘脸上露出个很隐秘的笑,随后大步踏进了门内。   赵德娣如同突然挨了两记闷棍,眼前不断地发黑。   她混混沌沌中生出一探究竟的强烈念头,顾不上眼前眩晕,跟着踉踉跄跄地跑过去,跑到那扇门前的时候恰好听到一声女人的娇笑。   她整个人都炸了,那种被背叛的痛楚夹杂着愤怒排山倒海地涌来,想要大声喊叫,让所有人知道这里面有个贱*在不知廉耻地勾引她男人,让这个搔首弄姿的坏女人曝光在太阳底下,被人唾骂咒骂游街批’斗永世不得好死!   她没想到她真的叫喊出来了,左邻右舍在她破锣一般的嗓子尖叫中跑了出来,有人开始踹门,有人开始□□,叫嚣着要拿狗男女。   赵德娣猛地清醒过来,她在干什么,她这样会害死蒋向嵘的!   她开始拼命地拉扯那些叫嚣的人群,却小看了这个社会对乱搞男女关系的容忍度,有人已经破门而入,没一会儿就揪着衣衫不整的一男一女走了出来。   赵德娣看到蒋向嵘的那一刹那,整个人都魂飞魄散。   ###   赵菀香和沈奉没在家里多待,一来因为假期不够充足,二来抱养孩子那件事多少给两人心里埋下根刺,无论吕枝梅和沈父怎么解释,他们心里暂时过不了这个坎,不等过元宵就提前买车票返回了。   这期间听说了蒋向嵘的事,蒋向嵘因为乱搞男女关系问题严重受到了审查,随后上面下来调查团,彻查了他的财物问题,发现他跟厂里女会计不仅有奸’情,两人还贪污两万余元公款。   这段桃色事件引发出来的贪污案没几天就满城风雨,人人皆知。   大家都说面粉厂厂长这次彻底栽了,几万块钱巨款够得上枪’毙了,不毙也得无期了!   这事还是他老婆大义灭亲扯出来的,只不过他老婆也没有善终,厂里收回房子,带着孩子连去处都没了。   沈奉听后微微唏嘘,蒋厂长那消息渠道不行,上面放个□□他自己就慌了,结果真招来了调查组。   恶有恶报,挺好。   赵菀香是真的唏嘘,遥想上辈子她每次看到蒋向嵘的时候,真的觉得他就像一座不会倒塌的山一样,高高地压着人,他永远挂着一副虚伪的假面,而背后的关系网又是那么错综复杂,今天,他突然就轰然倒塌了。   就好像他本来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盘散沙,遇到凌冽的大风就轻易地全面崩溃了。   可能赵菀香对他阴影太重了,竟然觉得有些不真实,不过也算大快人心了。   她不由心想,李凤华,赵梅梅,赵德娣,包括这个蒋向嵘,一个个接二连三地遭了殃,远在农村下放的赵建业会作何感想?   她很期待他回来的那一天。   更期待他面对那个支离破碎的家时,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 第60章 (一更)   赵菀香和沈奉回来的时候, 老范一个人正困在家里醉生梦死。   原来他一等过完年就把全家送上火车,叫他们回去了。   年前他跟范红英吵了架,范红英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他心里既痛苦又不安, 生怕她借此再也不回来, 可他一个顶天立地什么都不怕的汉子,怎么可能任由自己感情外露, 沈奉和赵菀香一走, 他的心事更是连个倾诉的地方都没有。   只能这么一日一日硬挺着。   直到大年三十的时候实在克制不住了,跑去给范红英父亲的单位打了个电话, 对面或许值班的人不在,没人接听。   他的一声过年好没有送出去,自然更没听到范红英、哪怕她家人只言片语。   而家里已经混乱不堪, 他妈见范红英气跑了,竟然怂恿他趁着两人没孩子干脆离婚, 正儿八经娶他妈认定的那个女人,过天下太平的日子。   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当天不等年夜饭端上桌, 就跟他们大吵一架,他妈喜欢那个女人当媳妇, 那好,就让她跟人家过去, 只不过以后别再登他的门, 因为他就一个媳妇, 他们不尊重他媳妇,那就是不尊重他,不想认他这个儿子。   他爹娘气得骂他糊涂, 但他这次就是油盐不进了,父母和媳妇只有一个选择,想要媳妇就不能由着父母胡闹,想要父母,那就再也别想让媳妇回来了。   范红英是他拿前途和命换来的,他就是背上不孝也不会放手。   于是他父母大年初一就走了。   他想清楚就开始想办法跟范红英联系,但是大过年的发封电报邮局不开门,打电话那边又接不上,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大年初六,就在他要买票去羊城的时候,照例再打过一个电话的时候,那边竟然接起了,原来他每次没打在对的时间上,一直和值班的人错开了,导致人家没接上电话。   后来对方跟他约定好时间,提前把范红英的父亲叫到电话跟前。   他终于跟范红英的家人联系上,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了,拜完年就先诚恳地道了歉,然后小心翼翼地询问妻子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家里要是担心她路上一个人,他可以过去接她。   他岳父是个彬彬有礼的人,倒是一点没有指责他,反倒说自己闺女惯坏了,在婆婆公公面前闹起来,没有给老范留点颜面之类的。   老范更加愧疚了。   但是他岳父话头一转就说范红英心里也不好受,需要在家里好好反思反思,可能晚点再回去吧。   老范是个实在人,听了岳父的话就在家里老老实实等范红英回来,结果左等右等眼看快到正月十五了,那边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老范心灰意冷,想到从前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想到和范红英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终于承认她根本就不爱他,要不然她不会轻飘飘地不带走一片云彩,留下他度日如年。   其实照他以往性子,大不了追过去问个清楚,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死个明白,但问题就出在他对范红英割舍不下,生怕过去就面对她提出结束婚姻关系的要求,于是在家里百般纠结,日日消沉。   沈奉和赵菀香的回来才把他从困境中解救出去。   两人逮到他一顿狠批,让他拿出当初追范红英的劲头,赶紧收拾东西去羊城,跟老婆当面解释也好,请求原谅也罢,总之有所行动比在家里空等要强。   老范这才停止胡思乱想,当天夜里坐上南下的火车。   他去了羊城才知道,原来范红英迟迟不肯回来,除了生他气,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有了身孕。   老范当即激动万分,诚恳的道歉做保证,获得范红英原谅后,两人在半个月后告别家里回到了部队。   孩子是在下半年生的,没过多久上面有了动作,这边建设兵团撤销,恢复农场建制,现役军人撤回了部队。   到了76年秋分时节的一天,一个翻天覆地的重大消息在大院里传开,王张江姚被抓了。   过去的十年里人人自危,所有人深知议论国家大事的危险,因此大院明面上风平浪静,私底下暗流涌动。   赵菀香和沈奉倒是在家里提前庆祝了一番,而果不其然,仅仅过了两天,上面的重要文件就传达了,同时各个单位开始收听重要广播。   这是重要的一年。   紧跟着第二年冬天高考恢复,范红英重新燃起大学梦,和赵菀香一起备战高考,两人双双考上首都的大学,成为了十年浩劫后第一批走进大学校门的大学生。   两人去学校报道那天,沈奉和老范各自抱着自家孩子去送。   老范现已经有一儿一女,大的是儿子,叫范向超,小的是女儿叫范向笛,一个五岁一个三岁。   他左右手各搂一个,在嘈杂的月台对范红英不停嘱咐,“到了车上要小心包,注意有小偷,去了那边就给我办公室挂个电话报声平安,有事没事给家里写封信,不要光埋头学习,要好好吃饭知道吗?”   范红英一边安抚自己的两个娃,一边点头道,“知道了。”   她脸上笑嘻嘻的,虽然是离别的场景,却满心满眼都是掩饰不住欢天喜地。   老范看到她那个样子,突然鼻子一酸,“红英……”   范红英目光落到他脸上,见他一个人高马大的糙汉子,眼里竟然泛起了水光,几乎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不禁哭笑不得,最终还是抬手拍了拍他胸膛,扬声道,“你干什么啊,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老范自己也觉得丢人,把眼泪憋回去,梗着脖子说,“你知道就好。”   三岁的范向笛十分顽皮,对离别一无所知,小身子不断地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好奇地张望附近的建筑物,乌泱泱的人群和地上笔直的铁轨。   五岁的范向超反而一直都很安静,抱着爸爸脖子小声问,“妈妈不回来了吗?”   这话一下刺痛老范的心,他忙解释给儿子听,“你妈去上大学的,等学校放假就回来,跟你上托儿所一样,到时间就能回家。”   范红英也忙揉了揉儿子白嫩嫩的小脸蛋,又是解释又是安慰,说到底要不是老范支持她追求梦想,加上赵菀香的鼓励,她想到要跟两个孩子分开,还是下不了那个狠心的。   这边范红英跟老范和孩子们告别,那边赵菀香也在跟沈奉和念念告别。   “真不要我送你过去?”   沈奉目光深沉地看着妻子,眼里流露出来的都是留恋和不舍,在妻子抱着女儿说完告别的话之后,将女儿抱了回来,再次问道。   赵菀香摇头,“不要啦。”   她沈大哥这几年不负众望地又得到晋升,越往上走,身上的担子也越重,如今带着一个边防旅,又赶上整边移防,每天不是拉着连队出去野外拉练,就是边防线巡逻,经常连家里也顾不上回。   她想到这里再次嘱咐女儿,“念念,爸爸工作忙,可能不能经常回家陪你,你先乖乖跟着秀花老表姑,等妈妈放假回来天天陪你好不好?”   念念眨巴着大眼睛,脆生生道,“爸爸不回家,妈妈也不回家,那我放学就去职工俱乐部,找朱伯伯打兵乓球,秀花老表姑会陪着我的,念念才不会孤单。”   她才一点点大的时候,沈奉只要有时间,就总带着她满大院的转,到礼堂里看演出,放映的各种电影,也不知道哪年看了一部乒乓球题材的电影,就在部队俱乐部喜欢上了看别人打乒乓球,到了五岁的时候正儿八经开始接触。   大院里刚好有退役的男乒教练,就是她叫的那个朱伯伯,看她兴趣浓厚,便带她入门。   赵菀香和沈奉一向对女儿没有任何要求,只盼她一生平安喜乐无忧无虑就行,却也没料到她看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对乒乓却表现出了异样的执着和热情。   自从开始跟朱伯伯学乒乓,每天回来必定练习发球接球,为了基本功扎实,还要求朱伯伯帮她定制体能训练,年纪小小就在腿上绑沙袋,腿肿了,手掌磨破了,她却不嫌苦,反而乐在其中。   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太过难能可贵了,朱伯伯看到她的潜力,跟赵菀香和沈奉长谈,给她指了一条运动员的路。   “好好培养,将来一定可以为国家争光!”   朱伯伯当初说得很激动。   赵菀香和沈奉却强颜欢笑,像沈奉自己可以毫不犹豫把一生奉献在戍边事业,赵菀香也可以毅然决然地在这里陪伴他一辈子,但他们对待女儿却恰恰相反,希望她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将来随心所欲的享受生活,而不是走上一条通往鲜花和掌声的艰难之路。   说白了就是不想叫女儿吃苦。   他们于是偷偷藏起她的球拍和沙袋,中断她的体能训练,带她去拜访知名画家,书法家,期望转移她对乒乓的热情。   但到最后无一例外全部以失败告终。   “受伤是家常便饭,就算这样你也要坚持吗?”   沈奉那么问女儿。   他的女儿眨巴着纯真无邪的大眼睛道,“要的,要的,爸爸!”   沈奉尽管心疼,但在那一瞬间也妥协了,跟赵菀香商量,既然女儿真心喜欢,那他们与其阻拦,不如好好地支持她,做她坚强的后盾。   两人重新把女儿交给了朱伯伯,转眼一年过去,女儿不仅没有半途放弃,反而越挫越勇,始终没有放弃对乒乓的热情。   赵菀香和沈奉就像老父亲老母亲一样,感到既心疼又欣慰。   赵菀香此时听完女儿说的话,揉了揉她发顶道,“好,妈妈知道念念最乖了,念念好好练习打乒乓,妈妈好好上学,咱们一起齐头并进!”   这时鸣笛响起,列车进站了,人群开始涌动。   沈奉忙对女儿道,“亲亲妈妈。”   念念倾前身子,在赵菀香脸颊上大大地亲了一口,借着孩子的遮挡,沈奉也忍不住在妻子另一面脸颊上亲了亲。   周围人多。   赵菀香脸不禁红了红,对上她沈大哥深沉的目光,心潮起伏,还没离开就仿佛开始了思念。   她最后抱了抱他和女儿,收回动作之前,踮着脚贴上他衬衣领口,在他下巴上亲了亲,轻声道,“沈大哥,你工作的时候要注意安全,不要叫我担心。”   “好。”   沈奉揉了揉她瘦削的肩头,心里纵然有万千不舍,还是把她推向了列车方向,“你去了学校也要照顾好自己,有事就给沈大哥打电话。”   那边老范也在说,“记得想我们!”   赵菀香和范红英随后拎着行李挤进人群,在列车开动的那一刹那,她们看到自己丈夫站在那里频频挥手,孩子们开始哭泣着叫妈妈,眼泪顿时像开了闸一样落了下来。   “向超,向笛,要听爸爸的话!”   范红英拍打着车窗唤道。   赵菀香朝着沈奉的身影不断挥手,直到他和女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 第61章 (二更)   赵菀香和范红英几日后抵达首都的, 七十年代末,首都街头到处可见油画风格的宣传画,处处透着淳朴的气息。   赵菀香近乎贪婪地看着这座伟大的城市, 心中百感交集, 范红英同样感慨万千, “原来这就是咱们的首都,天好蓝, 地好大, 马路都这么方方正正,我真想现在就看看长城, 看看故宫和□□!”   她第一眼就爱上这座城。   赵菀香回过头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   她们得先搭公交去学校报道,校门口熙熙攘攘, 到处都是一张张朴实无华的面孔,几乎都是像她们这样的大龄青年。   赵菀香后来了解到, 她的同学之中有乡村教师,车间工人, 公社知青等等等等, 这历经磨难的一代,求学读书的愿望被压抑了很多年, 无一例外都是拥有家国情怀的热血青年,有着既定的目标和美好的理想。   上大学的机会来之不易, 每个人紧紧抓住国家拨乱反正, 向知识文明回归的这个机会, 很快饥饿般地投入到火热的学习氛围中。   赵菀香自然不甘落后,因此更加勤奋好学。   半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有人打听到□□升旗仪式已经从节日升旗改成每日升旗, 便提议同学们到□□一游。   赵菀香自从开学,除了给家里寄信去过附近邮电大楼,每日埋头学习还没逛过首都,听到提议就很心动,报了名后叫了范红英一起前往。   一行十几人凌晨一点多出发,摸黑步行十公里左右到了长安街上。   赵菀香拉着范红英挤进人群的时候,就听到此起彼伏的声音,“来了,来了!”   赵菀香踮脚看去,远远地见两名战士走来,他们一个肩扛国旗,一个护卫在旁,走过了金水桥,穿过长安街,伴随着一轮红日越出地平线,将国旗高高升起。   所有人在这一刻充满无数自豪和悸动,默默地行注目礼。   赵菀香这一行同学尤其激动,直到升旗仪式结束,都在叽叽喳喳地议论各自感想,全然忘记一路奔波过来的劳累和饥饿。   只不过原路返回经过早餐店的时候,眼睛直勾勾望着人家灶上一笼笼热气缭绕的包子和刚出油锅的油条默默地咽口水。   赵菀香和范红英的家庭条件在一众同学中算是很好,便提议请大伙儿吃早餐,前几年首都不是开通地铁了吗,等吃完早餐一起坐一号线回学校,顺便参观参观地铁站内部!   同学们一阵惊呼,随后朝早餐店涌去。   赵菀香跟着进去,刚要落座的时候,有人忽然走过来,在她耳边惊喜道,“菀香姐姐!”   这熟悉的称呼!   赵菀香抬头一看,一张比几年前成熟很多的年轻面孔印入眼帘,正是陆文修。   真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他。   赵菀香意外道,“陆记者,真巧,这儿碰到你。”   “是啊,真巧。”   陆文修一瞬不瞬看着她,眼睛弯了弯,眸子里泛起了点点星光,“我最近刚调回首都的新闻社,上班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住的地方离这里也不远,每天都要经过这家早餐店,没成想今天能遇到你,刚才扫过一眼,看着像你,过来一看果然是你。”   他问,“菀香姐姐为什么会在这里,是沈上校调到首都来工作了么,还是姐姐你来这边办事?你打算待多久?承蒙你当初带我下连队采访,现在可以轮到我来招待你。”   沈奉早就晋升,已经不是沈上校了,不过赵菀香也没多做解释,摇了摇头道,“我爱人没过来,是我来这边上学。”   “上学?考上大学了吗?”   “对。”   “在念哪所学校?”   “首都大学。”   “菀香姐姐你好厉害。”   陆文修毫不掩饰地夸赞,落在赵菀香身上的目光越发深重了几分。   赵菀香笑笑,随后礼貌性地把同行的同学们介绍给他,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七点多,便提醒道,“你上班几点,不会迟到吧。”   “没关系的。”   陆文修说完从上衣的解放袋里掏出一支钢笔,随后又翻找出一个小本子,俯下身写字,唰唰写完后把纸撕下来递向赵菀香。   他认真地看着她说道,“菀香姐姐,我给你留个我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你在这边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联系我。”   他笑了一下,“假如哪天我想去你们学校参观一下,菀香姐姐也会给我当向导的对吧?”   赵菀香接纸条的动作顿了顿,最后大方道,“当然了,不过我课业繁忙,没法招待你很久。”   “没关系的。”   陆文修笑,走的时候趁她不注意,顺手帮他们结清了饭钱。   赵菀香是和同学们吃完饭后,去结账的时候才知道的。   她的同学们先前见陆文修穿着一身浅灰色中山服,言谈举止很气度不凡,就很有好感,一听对方连他们饭钱都结了,纷纷向赵菀香表达谢意。   也有人询问赵菀香和陆文修什么关系。   “就是朋友的一个外甥。”   范红英替赵菀香挡下同学们的好奇,同时心里也有点疑虑,悄声跟赵菀香说道,“我总觉得那个陆记者看你眼神怪怪的。”   赵菀香淡淡道,“谁叫我长得像他奶奶年轻时候呢,他可能看到我就觉得亲切吧。”   范红英觉得有理,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但看赵菀香神色寡淡,便不好再多说什么。   ###   陆文修中午回家的时候经过那个早餐店,虽说确定赵菀香此时肯定已经走了,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他回到家里,他爷爷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报纸不是当地的,而是当初丢掉女儿的那座北方小城。   他们家一直以来登报寻找那个女婴,每当新报纸出了,他爷爷便叫人寄过来,戴着老花镜仔细地找到那个豆腐块大小的寻人启事,仿佛生怕新闻社忘了登上去一样。   “文修回来了。”   陆老确定寻人启事登上去了,便合上报纸,一边摘下老花镜,一边看向陆文修,“今天怎么看你无精打采的,是报社工作太忙了吗?”   陆文修摇头,坐在爷爷身边,视线掠过那份报纸,本来不想给老人徒增忧伤,但今天见过赵菀香之后,便有些忍不住问道,“还是没姑姑的消息么?”   “没有。”   这么多年过去了,陆老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只是心里放不下罢了,期盼某天能出现奇迹,哪怕见不到女儿,知道她一点消息也是好的,或者说也不期待得到她消息了,能知道她活在这个世上也好。   他老伴或许不会这么伤心难过。   想到老伴,他拍了拍陆文修肩头道,“你奶奶今天不肯吃药,你去哄哄她吧。”   陆文修之所以住在爷爷奶奶这里,不仅为了缓解老人寂寞和孤单,也是为了哄奶奶开心。   奶奶经常性神志不清,跟小孩子一样需要人哄,但她也不是谁的话都听,像她老伴来哄就不行,她会叫他爸爸,说爸爸太严肃了,不愿意跟他说话。   至于保姆就更不行了,她觉得人家在监视她行动。   唯独陆文修跟她说话管用,她把陆文修认成儿子,见了他就问有没有找到姐姐,姐姐什么时候肯回家。   陆文修千方百计地哄她,姐姐过得很好,或者姐姐当初被有钱人家收养了,出国留洋暂时回不来……   如果不这么说,她会哭。   也的亏她不记事,才叫他次次能圆满地瞒过去。   今天他捏着药丸再来哄奶奶,奶奶问他姐姐怎么还不回来,他脑海里不禁浮现赵菀香的容貌,心想如果赵菀香愿意来他家里一趟就好了,奶奶肯定以为那个丢失的女儿回来了,说不准病情会好很多。   可依照赵菀香那个表面笑容可掬,内心堤防他的态度,她肯定不会轻易答应这件事的。   而且不说赵菀香愿不愿意帮这个忙,奶奶万一见到她不肯再让她走,闹着要天天见她怎么办?   赵菀香总不可能什么都不干,在他们家一直待着。   陆文修想到此就头疼。   他把赵菀香从脑海里剔除掉,专心地哄奶奶,“姐姐在国外生活,暂时回不来,奶奶你先吃药吧,姐姐如果知道你有好好吃药,保重身体,她一定会早点回来的。”   他把药放在了老人嘴边。   老人这次却没那么轻易相信他,反问道,“那她为什么不打电话,我们家里有电话,她可以给家里打越洋电话!”   “……不能的。”   “为什么不能,爸爸说四人’帮倒台了,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咱们可以联系你姐姐了!”   老人于是闹着去打电话。   陆文修微微怔住,他奶奶今天好像逻辑清晰了很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赶忙先找话哄住她,把她交给保姆,就赶紧出来给医院打电话。   赵菀香和一众同学搭乘一号线回到学校,大伙儿正激情满满地感慨高科技的便利之处,一个人影忽然跑到赵菀香面前,激动道,“菀香,菀香!”   赵菀香抬头看去,就见对方穿着一身老旧衣裳,佝偻着腰,两鬓白发苍苍,目光含着眼泪。   她微微一怔,不着痕迹地敛去内心的波动,脸上挂着不失礼貌的微笑道,“你是?”   “我是你爸赵建业啊!” 第62章 (两更)   原来赵建业是近期返城的, 本来等了那么多年,结果回去后发现房子被回收了,工作暂时解决不了, 他一下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身边连一个亲人也没有。   要说有也是有的。   那就是他儿子和赵德娣。   他儿子自从李凤华出事后, 就被寄养在乡下的岳父岳母家里,他过去看儿子, 结果才知道儿子早不上学了, 天天跟着生产队干农活。   见到他更是像个浑身带刺的刺猬,不肯亲近, 话都不愿意说几句,感情淡漠的还不如一个陌生人。   他岳父岳母憎恨他亲生女儿害了李凤华和赵梅梅,对他也没有好脸色, 除了指责和埋怨,开口闭口都是要钱。   他哪里有钱?   他原本还想他们接济他渡过这段日子呢, 面临这种情况几乎落荒而逃。   他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去找赵德娣, 谁成想赵德娣过得还不如他。   赵德娣一直怨恨自己当初头脑发昏害了蒋向嵘, 导致蒋向嵘真被查了,家里房子没了, 经济来源没了,蒋向嵘两个儿子倒是到了年龄, 一个去当了兵, 一个插了队, 只留下她和两个年幼的儿子无处可去。   也幸好蒋向嵘父母还在世。   她带着孩子们死皮赖脸的住进了公婆家里。   赵建业打听到住处找过去的时候,她正在跟公婆因为多吃了一口饭吵架,她公婆拿着棍子往出撵她, 骂她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什么丧门星吃白食的废物……   赵德娣站在大门口不甘示弱地回骂,她公婆直接栓上了门。   赵德娣叉着腰气得要死。   她身上穿着补丁累累,不合身的破旧衣服,人跟麻杆一样瘦,脸上两边颧骨高高隆起,眉眼间都是暴躁和戾气,看着像是四十几岁,生活过得很不如意的妇女。   赵建业开始还没认出她,直到赵德娣察觉有人盯着,转头啐道,“死老头没见过人吵架?!”   赵建业犹豫道,“德娣?”   赵德娣这才仔细打量他,认出这是那个不中用的继父后,两眼一瞪满是憎恨和鄙夷,“你咋没死在外面,还有脸回来!”   “德娣……”   “我妈找了你这么个废物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把自己害了不说,还害了我跟梅梅,你那亲闺女赵菀香真是个害人精,你来找我干啥,有本事找你亲闺女去!滚,滚远点!”   “德娣你听我说啊……”   “还不滚?”   赵德娣转头拿起墙角的扫帚,凶悍地朝他身上招呼了过来。   赵建业又一次落荒而逃,不过看赵德娣靠着公婆也过得不好,心里有气是人之常情,他很快释然了,只是无处可去的滋味不好受,他纠结半天还是决定去找赵菀香。   他有很多话要问赵菀香,他对赵菀香当初那封断绝父女关系的信一直耿耿于怀,这些年又听闻自己老婆和继女们接二连三因为她倒霉,他又心急又心痛,早就想当面问个清楚了。   可怎么找到赵菀香是个问题。   他之前又给她写过信,但信件查无此人,都被退了回去,说明赵菀香早就搬了去处。   他原本想硬着头皮去吕枝梅这个亲家家里一趟,结果从别处打听到赵菀香考上了大学,现在在首都大学念书。   他女儿真有出息,居然一恢复高考就考上了大学!   他感到无比欣慰,原本的那些埋怨和不解一扫而空,转头迫不及待收拾东西去首都。   他也没想到那么好运,到了首都大学还没去传达室,远远就看到了赵菀香。   赵菀香虽然改变很大,但她跟她亲妈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赵建业一眼就认了出来,十分激动地喊她名字。   赵菀香真没想到赵建业会出现在这里,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他,时隔多年他老了,他落魄了,他激动的热泪盈眶,说“我是你爸啊”。   赵菀香却完全没有一丝触动。   她的同学们倒是乍然听到她父亲来了,连忙围过来,热情的要帮赵建业拎行李。   范红英知道这其中的恩怨,连忙阻止,推搡着这些同学回学校,“咱们先走吧,行了不要多问了,先回去再说……”   热闹的人群走了,只留下赵菀香和赵建业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赵建业有些讪讪又有些讨好地看向赵菀香,“菀香,爸前段日子才回……”   赵菀香淡声打断他,“以后不要再以我爸自居,早跟你说过了,我没你这个爸。”   “骨肉亲情怎么说断就能断……”   “你把我当过骨肉亲情了么?不说以前怎么向着你那两个继女,当初李凤华逼我嫁蒋向嵘的时候,你不也没顾我意愿,跟她一个鼻孔出气的。”   “我、我也是为了你好……”   赵菀香气极反笑,“为我好还是为了你自己好,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赵建业不禁脸红,知道一味辩解没有用处,只好转了话题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菀香你就原谅爸吧,我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不是不想对你好,实在逼得没有办法……说到底咱们是亲生父女,这个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亲的血缘关系了,我知道你那些年过得委屈,可是你看你现在过的多好,吕枝梅他们家应该对你不错,她儿子又是个有本事的,你不仅过上好日子,连大学都考上了……以前的事咱们就不要再计较了好吧……”   赵菀香不指望他为以前犯下的错痛哭流涕,但也没想到他轻飘飘一句“不要再计较”就想抹平他给她造成的伤害。   她也看出来了,她这个亲生父亲就是个天生的自私鬼,要不是现在落魄了,也不会这么眼巴巴跑来找她。   她好笑道,“真不好意思,我恐怕要计较一辈子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没你这个爸,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她说完就要走,赵建业急吼吼地拦住她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我都还没跟你计较,你有啥好跟我计较的!”   “你想跟我计较什么?”   “你、你心里不清楚吗?你凤华姨跟梅梅的事,你敢说这里头没有你的原因?还有德娣,她明明过得不错,怎么突然搞成那个样子……”   赵建业坚信赵菀香在这里面搞过鬼,他是真的没想到她报复心理那么重,本来现在只能指望她一个,不想跟她说难听话,可她怎么就那么执迷不悟呢?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赵菀香冷冷地看过来,他心突突地跳,张了张嘴,没敢继续往下说。   赵菀香冷眼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你居然有脸说这话,你是真不知道赵梅梅和李凤华对我跟我沈大哥做了什么事,还是在这儿装糊涂?她们一个个咎由自取,你还口口声声为她们鸣不平,既然这样你去找她们啊,就是不知道你这么念叨她们,她们有没有记你的好!”   赵建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李凤华她们当然没记他的好,当初他下放头两年还好,到了后面李凤华可能觉得他回城无望,捏着他工资只给他寄一点点钱,还总说家里困难,他让她跟菀香好好道个歉,帮他想想回城的办法,结果她不仅不听他的,还非要又去招惹菀香,结果……   他那个继女赵德娣也是一样,明明嫁给面粉厂厂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跟李凤华有仇,还是拿捏不住自家男人,他几次三番写信过去,都不知道托人照顾他一下。   他真是白对她们好了,关键时候没一个真心念着他的。   他想到此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汪汪看着赵菀香道,“爸知道错了,他们一个个都靠不住,爸只剩下你能指望了,你当初不也说了吗,说会给我养老的……我这次借钱过来的,回去的路费都没有,就是为了看望我闺女现在长啥样了,你出息了,你妈在天之灵……”   赵菀香一听他提她妈就炸,真是没脸没皮,刚才还一股要讨伐她的劲头,转眼扯她妈出来说事,以为这样她就会心软?   她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别提我妈,我妈要是还在,一定怪自己瞎眼看上你那么个人,也别提什么养老了,我记得你有个宝贝儿子,你与其在这儿废话,还不如多指望指望他!”   她说完扭头就走,这次再没给赵建业说话的机会。   赵建业在校门口被人拦下,看着自己女儿决绝离去的背影,气得捶胸顿足,“我造了什么孽,有这么个闺女啊!”   他之后又在校门口徘徊了几天,想尽办法要再见到赵菀香,心里拿准了他这个当爹的没去处,要让她负责到底,甚至不惜制造了一些舆论,还告到学校领导面前,结果人家学校领导明事理,问清楚赵菀香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就让人劝说他回去,后来见劝说不动就不管了。   而赵建业也没有足够的钱和粮继续待在这里一天天耗下去,只能打道回府,没想到的是还没上火车,就被人偷了钱包和介绍信,害他稀里糊涂进了收容所,又是辗转好久才回去。   这场经历一言难尽。   他尽管不想相信,但也彻底明白将来指望不上赵菀香了,他狼狈地回到单位,单位上正好有个打扫卫生烧锅炉的空缺,他怎么会愿意做这些呢,可迫于现实只好答应了,随后收拾东西搬进职工单身宿舍。   一个宿舍十几号人,清一水的上下铺,人多吵闹,加上年轻后生们下班后爱好打牌喝酒和打架,宿舍里经常鸡飞狗跳。   赵建业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在这里过得苦不堪言,平时就积攒一些报纸看新闻,因为没什么精神娱乐,一张报纸能反复看四五次,连容易被忽视的中缝和广告版面都不放过,看完也舍不得扔,留下来糊墙用。   这天他看着看着,在琐碎乏味的蝇头小字中发现一个窄小的广告,要说它不出奇,它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就只是一则寻人启事。   但要说它出奇,也自有它出奇的地方,就是让人十分眼熟。   赵建业翻了翻以前的报纸,才发现张张报纸都有这则寻人启事。   怪不得会眼熟。   寻人启事的内容是说三十多年前有个保姆带着一名女婴失去联系,上面还附有很小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女婴和父母的全家照。   照片相对来说是模糊的,赵建业之前没有盯着看过,这次却不知道为什么足足看了好几分钟,他越看越心惊肉跳。   ###   陆文修的奶奶不行了,那天之后她或许意识到家里一直在欺骗她关于那个丢失了的女儿的事,当天晚上就开始持续高热,送进普通病房没多久后,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   她的老伴陆老,儿子儿媳和陆文修以及一些亲朋好友都赶来了医院。   陆文修站在病房外面紧紧攥着手指,心脏一抽一抽的痛,怎么也没办法接受这个现实。   他的父亲叫他进去看看老人,他恍然想起什么,下定决心后突然道,“爸,叫奶奶撑住,就说姑姑找到了,我这就带她过来!”   “什么?你有我大姐的消息?”   陆父急忙问道。   陆文修顾不上解释,迈开长腿就往外跑,在医院传达室打了个电话叫来一辆小轿车,带他赶往首都大学。   他要找赵菀香。   而赵菀香此时正在期末考,也幸好是最后一场,陆文修赶过来的时候考试刚好结束。   “菀香姐姐!”   陆文修在门外大叫。   赵菀香乍然听到他声音,透过人群看到他热的满脸都是汗水,眼里都是焦急。   她还没见过这个小少爷急成这样。   她十分意外,“?”   “跟我走!”   陆文修还没等她走近,伸手过来握住她手腕,带着她就跑。   赵菀香一头雾水,下意识要挣脱的时候,听他回头道,“我奶奶快不行了,我拜托你见她一面!”   赵菀香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跟着他跑到校门外,外头正停着一辆小轿车,司机师傅看到他们过来立马打开了车门。   “上车。”   陆文修单手撑在车门顶上,喘着气说道,等赵菀香上车之后,紧跟着钻了进来。   陆文修在路上讲了来龙去脉,为他的莽撞道歉,赵菀香表示理解,毕竟牵扯到老人,愿意走这一趟。   两人来到医院的时候,陆文修带着赵菀香走进病房,陆文修他奶奶得知女儿找到了,各方面指标竟然好了很多,原本躺在病床上带着吸氧机,后来坐起一些,还要求儿媳将她衣服和头发重新整理梳理得服服帖帖。   她思路看起来清晰了很多。   也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   她老伴和儿子儿媳更加不安了,尤其陆父十分焦虑,完全不知道自己儿子搞什么把戏,只能握着母亲的手一次次安抚,“快来了,她快来了。”   正说着身边安静下来,他回头就见儿子带着个年轻女人进来了,他还没看清女人长相,身边他父亲就颤巍巍伸出手来说道,“像,真像!”   病床上陆文修他奶奶浑浊的眼里瞬间有了光芒,“曼曼来了吗?”   陆文修轻轻把赵菀香推到病床前。   赵菀香有些紧张,但陆文修他奶奶很快就抓紧了她的手,一边激动的掉眼泪,一边不停念叨,“曼曼,曼曼……”   赵菀香有些动容,正要按照陆文修在路上教的那样,跟他奶奶说话的时候,他奶奶突然又摇头,委屈的哭道,“你不是曼曼,我的曼曼今年51岁了。”   陆父和陆老大概明白这是陆文修找来的替身,合着还以为老太太头脑不清楚,会把一个年轻人认成她女儿,正担心戳穿之后老太太不知道会不会伤心过度,提前……   就听赵菀香轻声说道,“我是她女儿。”   陆文修他奶奶不大相信,“你有锁吗?”   “有。我有一只金锁,前面刻着三个字长命锁,后面是花纹,底下坠着吊坠,其中有个是个小童抱着元宝,本来我妈给我戴了,但我结婚生了宝宝,现在给孩子戴了,没法让您看一看。”   赵菀香又说了很多细节,陆文修他奶奶猛地抱住她大哭起来,“外孙女,这是我外孙女……”   陆父他们先前听赵菀香说那些细节的时候,听得惊心动魄,后来一想估计都是陆文修告诉的,也就放平了心态跟着演戏,为了更逼真,还教赵菀香忙叫姥姥。   赵菀香虽然是假的,但看到老人哭成这样,很轻易喊出了那声姥姥。   老太太顿时又哭又笑。   陆老转过身去老泪纵横。   其他人被这副场景感染,一边安抚老太太不要太激动,一边眼睛不禁湿润。   只不过等老太太哭完之后,问赵菀香,“你妈呢,你妈为什么没来,她是不是生气妈妈丢下她,不愿意见妈妈,妈妈很想她的,妈妈再也不丢下她,你告诉我她在哪儿,你带妈妈过去找她。”   老太太不知道语无伦次还是头脑又开始不清晰,有些话又开始说不明白,总之要缠着赵菀香带她去找女儿,谁都劝不住。   陆文修有些发急,他最初以为奶奶会把赵菀香认成她女儿,结果并没有,那现在这种情况到哪儿再给赵菀香找出个母亲来,她母亲可是一早没了的……   难道再骗奶奶说她外孙女的妈妈不在本地?   那他奶奶坚持等待,等不到结果的时候,跟他想要满足奶奶的心愿不是背道而驰了吗?   赵菀香跟他想到了一块儿,不能再欺骗老人了,苦苦煎熬着等待一个不可能等到的人,老太太最终还是会落下遗憾。   她看了陆文修一眼,陆文修有些艰难地走过来,告诉老太太,“我姑姑早些年就没了,生病没的。”   老太太怔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颗颗顺着脸庞滴了下来,哆嗦道,“我女儿……”   她猛地往后栽倒。   守在一边的医生护士赶紧上呼吸机抢救,到了晚上的时候人抢救过来了,但始终昏迷不醒。   陆文修一直守在病床前,不停地告诉他奶奶她还有一个外孙女,叫她坚强些,快醒过来。   他的抽噎声传到病房外面,赵菀香听着十分不是滋味,她正默默靠墙站着,陆老拄着拐杖过来了。   赵菀香忙问好。   陆老长久地注视着她,嗓音有些沙哑地说道,“你跟文修他奶奶年轻的时候很像。”   他从身上摸出照片给她看。   那是一张黑白全家福,男人穿着长袍一身文人气息,俨然是现在的陆老,女人一身旗袍,头发都梳在了后面,下巴微微低着,含笑面对镜头,怀里抱着一个胖嘟嘟的女婴。   赵菀香看着相片上的女人,心跳越来越快,太像了,不是说像她,而是像她亲生母亲。   她母亲和陆文修他奶奶年轻时候的气质真的好像,都是那种婉约的大家闺秀。   世上真有这么相像的人吗?   赵菀香手放进口袋里的同时从空间里拿出了她妈相片,拿着两张照片对比。   陆老看到她手里那张小相片的时候,狠狠地震惊到了,嘴唇哆嗦道,“你的相片哪里来的,那是你还是你母亲的?”   “我母亲的。”   赵菀香心里也惊疑不定,告诉她,“我母亲很早就因病去世了,我手头只有她这一张照片,之前陆记者认识我的时候,跟我说过你们家里丢失女儿的事,一直以为我跟你们家有关系,只不过我妈留下的收拾盒子是黑漆,长命锁是铜的,跟他说的信息有出入。”   可能真的是很相像的人吧。   赵菀香随后把全家福还给陆老,陆老却不接,着急问她,“孩子,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赵菀香也想知道这其中都是巧合还是哪里出了问题,便老老实实把家里情况都告知。   陆老第二天就着人去查,但没等半天功夫,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说他知道他女儿的下落,并且各方面的细节如数家珍。 第63章 (一更)   这通电话是赵建业打来的。   因为那则寻人启事上透露出来的信息, 让他想起一个人,他的前妻孟简心,他跟孟简心一起生活过八年, 孟简心是普通的工人家庭, 嫁过来的时候却带着一只红漆描金首饰盒, 里面装着货真价实的翡翠金银首饰,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东西。   他当时担心孟简心祖上有地主成分, 最后还是孟简心的父母交了底, 说孟简心是他们的养女,当初捡回来的时候她身边就有那只首饰盒, 脖子上还戴着一只如意金锁。   老两口生不了孩子,捡到孟简心就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养大,以至于孟简心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身世。   他体谅岳父岳母, 自然答应了保密,这件事就从来没在任何人面前提过。   他现如今看到这则寻人启事, 仔细回想过去,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这会不会是孟简心的亲生父母在找她?   她的亲生父母大概条件很好, 当初能给女儿留下那么贵重的物品,如今还有条件登报寻找她……   这对现在贫困交加, 前程迷茫的赵建业来说诱惑力十足。   他于是试探性地拨通那个电话号码,心想哪怕打错了也没关系, 总之是一次机会……   这通电话转到了陆父家里, 是他家保姆接的, 说实话自从登报,家里电话就从来没断过,所以保姆并没当一回事, 直到对方一股脑说了很多关键性的细节,保姆这才慌了,赶紧把对方名字和单位名称写下来,当天晚上送到守候在医院的陆父手里。   外面天色已晚,陆文修他奶奶仍旧昏迷不醒,陆文修守了老人很久之后想起赵菀香,正出来要安顿赵菀香回家里休息一晚。   保姆恰好拿着纸条来了,讲明原因后,陆父和陆老两个人看着纸条念出声来,“赵建业……”   赵菀香浑身一震,陆文修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反应,询问道,“菀香姐姐怎么了?”   “我亲生父亲就叫赵建业……”   “……”   几双眼睛顿时都集中在了赵菀香身上。   陆老头一个反应过来,拿着纸条给她看,“丫头,你看看是不是这个名字,是不是这个工作单位。”   “是,是他……”   “!!!”   谁都没料到这个结果,这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陆老和陆父出乎意料之后顿时激动不已,陆文修和赵菀香反而成了最困惑的那个人。   陆文修心里想的是,如果赵菀香的父亲能证明赵菀香是陆家的子孙后代,那几年前他为什么跟赵菀香对不上细节?   赵菀香跟他有同样的疑惑,除此之外无数或悲或喜的情绪和念头倏然涌上心头,就像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困在那里,让她久久不能平静。   她站在原地,长而密的眼睫轻轻颤动着,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陆文修望着她侧脸,心头涌上一抹复杂的感情,他头一次见到她就心生好感,以为那是一场罗曼蒂克的邂逅,后来虽然怀疑那只是相同遗传基因促使的吸引力,可怀疑和确定是两码事,她不是他表姐的时候他怅然若失,她如果是他表姐,他心头又晦涩难言。   陆老、陆父他们却是高兴坏了,不出意外的话,赵菀香可能真的是他们家孩子,他们一方面想留赵菀香说会儿话,又顾及她辛苦一整天,就先叫陆文修先把人安顿回家里早点休息,其他事第二天再做打算。   路上,陆文修尽力展现最大的笑容说道,“菀香姐姐,如果你真的是我姑姑的孩子,那以后我们就是亲亲的表姐弟了。”   赵菀香哦了一声。   陆文修见她若有所思,大概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便尽可能地消除她的顾虑,“你跟你父亲断绝关系的事,我明早会跟爷爷他们说明,还有那只黑漆首饰盒和铜锁,我猜这其中有其他内情,到时候这边肯定要跟你父亲本人见个面,当面弄清楚这件事,你、你到时候要不要一起去?”   当然要去。   赵菀香也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而且她直觉赵建业的心思并不单纯,如果他真的想通过这个图谋什么好处,她头一个不会让他如愿。   想到这个亲生父亲早年不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如今为了赖上她不惜闹到她大学领导那里,她脸上就闪过一丝厌恶。   陆文修爷爷奶奶住在长安街上一处大院里,汽车从红漆大门进去就到了院落里,黑色的天幕下,红墙青瓦安静地掩映在月光和灌木中。   赵菀香下了车,很快被陆文修安顿在家里最大的客房,赵菀香有看到他们家客厅里有电话,在他走之前忍不住询问道,“陆记者,我能不能借用下你家电话?”   “当然可以。”   陆文修温和地笑了笑,本来想纠正她陆记者的叫法,又想到以后她说不准一口一个表弟地叫,想想还是算了。   他转而把她交待给保姆,并嘱咐她放松心情早点休息,就先返回医院了。   赵菀香之所以询问电话,是因为迫切地想给她沈大哥打个电话,今天的事出乎意料,让她有千言万语想跟她沈大哥不吐不快,但当她来到电话前的时候,又犹豫了。   她沈大哥辛苦一天应该已经躺下歇息了,她这个时候打电话过去,他不仅得重新起来,说不准以为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该担心上火了。   她想想还是返回了客房,怎么也没想到她沈大哥此时在来往首都的路上。   ###   沈奉有小半年没见到妻子,他任务当紧抽不出时间是一方面,菀香平时的节假日不足以回家一趟也是一方面的原因。   这次菀香快要放暑假,他说什么也要过来一趟,不仅为弥补当初开学没亲自送她来学校的遗憾,也是他想念她了,最近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她的样子,他即使再克制也难以忍受,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当然了,还有一方面原因是他闺女也想妈妈了,再见不到妈妈,估计会背着小书包自己出去找妈妈。   列车昏暗的灯光中,沈奉看着怀里安睡的女儿,不由摸了摸她的脸。   念念迷糊地睁开眼道,“妈妈……”   沈奉将她抱起来,拍着她后背轻声安抚道,“宝儿再睡会儿,我们马上就能见到妈妈了。”   他这趟过来没跟菀香提前打声招呼,为的是给她一个惊喜。   可当第二天父女两下了火车,乘坐公交车来到首都大学,却被赵菀香的同学告知她不在学校。   她不在学校能在哪儿?   沈奉难得地皱了眉,脸上浮现焦躁,好在范红英及时赶到,欣喜地蹲下抱起念念亲昵半天后,才告诉沈奉怎么一回事。   沈奉一听赵菀香是被陆文修带走的,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都叫他嫉火攻心。   当初他的直觉告诉他,陆文修对菀香的动机没有那么纯粹,即使后来证明陆文修有寻找菀香身世才靠近她的理由,他心底仍旧耿耿于怀,或许跟菀香的这一辈子得来不易,他在有男人靠近赵菀香这种事情上尤其没法容忍。   也幸好范红英和赵菀香的关系亲如姐妹,范红英知道陆文修给赵菀香留过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知道沈奉肯定要亲自过去找赵菀香,就赶紧把那张纸条找出来给了他。   沈奉将念念留在她这儿,独自前往长安街。   陆文修的奶奶此时生命特征恢复正常,但依旧昏迷不醒,陆家人在医院守候了一个晚上,陆老年纪大体力不支,陆父让陆文修带着爷爷回家歇息,等医院有消息再通知他们过来。   同时陆家一面操心医院里的老太太,一面又跟赵建业电话里联系过,确定过细节后打算过去面谈一次。   陆老和陆文修在饭桌上正跟赵菀香说起这个事的时候,保姆进来说有客人拜访,来找菀香小姐的。   赵菀香以为范红英不放心她找了过来,笑了笑站起来道,“肯定是我朋友过来了。”   保姆却说,“是位男同志。”   赵菀香愣了下。   陆文修下意识站起来,“我帮你看看谁来了。”   赵菀香本来说不用,他已经走到客厅,便跟着过去。   沈奉正在花厅里等待,听到脚步声时回头看了过去,只一眼就浑身僵硬,血液往头顶涌,因他的菀香跟一个年轻男人并肩而行过来的。   那男人正是陆文修。   他抿着唇站在原地,垂在两侧的手掌蜷了蜷,目光都变得冷厉起来。   赵菀香却是乍然见到她沈大哥,从不敢相信到欣喜若狂,远远地快步走来,走着走着跑起来,忘记身边还有其他人就扑进了他怀里。   “沈大哥。”   她紧紧抱着他,深深地在他衬衣领子上嗅了嗅,抬头道,“你怎么过来了,什么时候过来的,为什么都没提前跟我说一声?”   她眼里满满当当都是喜悦,满得快要溢出来,沈奉几乎当场受不了她那样的目光,同样抱紧她,脸贴着她的脸,毫不吝啬地说道,“太想你了,就过来了。”   赵菀香对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好听的话没有任何抵抗力,立马红了脸悄声道,“我也想你。”   陆文修走过来笑着打招呼的时候很乖觉道,“原来姐夫你来了。”   沈奉抬眸看去,像从前一样冷淡地点了一下头,眸子里闪过一丝凌厉和晦暗不明的神色。   陆文修被他那样的视线攫取,又像当年一样莫名生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同时又隐约嗅到一丝危险。   他总觉得,这位表面上正直、大公无私的优秀军官,身上似乎带着某种危险的,不确定的属性……   他出于本能,在两人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脸上露出了和善喜悦的表情,竭尽全力表达自己的善意。   沈奉这才冷冰冰地收回了视线。 第64章 (一更)   赵菀香和沈奉温存片刻就分开了, 赵菀香告诉沈奉最近发生的事,沈奉没料到她母亲身世背后还有内情,自然支持她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他心里想的是, 菀香年少母亲离世, 缺失亲情关爱, 如果陆家真的是她亲人,那相当于她再次有了娘家, 再好不过了。   赵菀香随后介绍他认识陆老, 陆老从陆文修这里知道过赵菀香情况,知道她的丈夫成熟稳重年轻有为, 非常热情地招待了他。   一行人饭后商议怎么跟赵建业见面的事,很快敲定由陆父走这一趟,赵菀香和沈奉自然也要过去, 过去当面弄明白这其中的疑惑。   三人晚上就出发。   陆父提前联系赵建业跟他招待所见面。   招待所里,赵菀香和沈奉留在卧室里, 暂时没有露面,陆父在小客厅等人。   没多久赵建业就来了, 他特地借了一身干净衣裳, 头发打理过,本来文质彬彬地想留下一个好印象, 没料到一进门除了看见陆父,还看到几个公安在。   他站在原地一下脸色发白, 紧张到冒汗。   陆父解释道, “只是让公安同志做个见证。”   赵建业混混沌沌地点头。   赵德娣在他背后埋怨道, “你倒是往进走啊,别堵在门口!”   陆父不解,“这位是?”   赵建业顿时热汗淋漓, “这是我……”   话没说完,赵德娣探长脖子中气十足道,“你要找的人是我妈孟简心,我就是她留下的那个唯一的女儿赵菀香!”   卧室里赵菀香和沈奉听到外面的对话,相互对视一眼,都惊讶于赵建业竟然偷梁换柱。   赵菀香气得不轻,尤其赵德娣那句“我妈孟简心”,简直狠狠踩在她愤怒点上。   沈奉及时按住她,劝她道,“不要急,跳梁小丑终归是跳梁小丑,陆伯父不会让他赵建业这么轻易糊弄过去的。”   赵菀香这才平静下来,握住男人温暖而有力量的手掌,轻轻点了下头。   陆父在外面显然被赵德娣那番话所震惊,不过他神情不变,很好脾气道,“先进来吧。”   赵德娣跟着进来,这才知道她继父刚才为什么站在门口不动,说话还吞吞吐吐的,原来竟然有公安在。   陆家这是生怕被诓了啊,来的时候肯定做了充足准备,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见过赵菀香的相片,如果见过,那她不就露馅了?!   可刚才对面的男人并没有表露出来什么……   说明她没被看穿,她按下心头不安,又支楞起来。   但是她和赵建业两个人仿佛天然对公安有种惧怕,落座的时候都离公安们远远的。   公安们神色不变。   只陆父心里好笑,款款坐在他们对面,客套寒暄几句后直奔主题,“赵兄,麻烦你再说说关于孟简心的事。”   公安们在不远处静静坐着。   赵建业顿时又出了一脑门汗,手忙脚乱地擦了汗,故作镇定下来,又把那些红漆描金首饰盒,金锁什么的详详细细讲了一遍。   陆父微微拧着眉,“我能不能看看那只首饰盒和金锁?”   “……丢、丢了。”   “嗯,丢了?”   陆父愣住。   赵建业讪笑着解释,“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加上家里孩子多乱,很多东西慢慢就找不到了……”   这个说法显然不足够说服陆父。   陆父直起身子嗓音平平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按理弄不丢的。里面那些翡翠金银首饰也弄丢了么?”   赵建业被他直直看着,脸通红起来,嘴唇翕动道,“以、以前家里难免遇到困难的时候,还有简心当初得了病,为了给她看病,也变卖了不少……”   陆父还要问什么,赵德娣不耐烦起来,“你话咋那么多,我妈孟简心到底是不是你家丢的人,你现在还没确定还是咋地,我们就想知道你家打算怎么弥补我,怎么……”   这还没确定认亲,她就跟人家要弥补,不知道是说话不过脑子还是没有心。   赵建业急忙捂她嘴,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边确定跟他面谈的时候,提到想要见见孟简心留下的那个女儿,他头一个想到要带过来的不是赵菀香,而是让赵德娣代替赵菀香的身份过来冒认。   为啥呢?   因为赵菀香不听他的话,跟他断绝父女关系,害他丢人丢到首都,最后灰溜溜的回来,啥都没捞到。   赵建业也发现了,这个女儿对他有强烈的不满和仇恨,现在不给他养老,万一真被有钱人家认回去,有了更大的靠山,还能指望她啥?   他还有报复的意味在里头——你不给我养老,我宁可叫继女认回去吃香喝辣,也要叫你白白错失这个良机!   可他这个继女是真的没脑子。   他冲陆父讪讪道,“这孩子打小心直口快,您不要见怪……”   陆父倒是没有见怪的意思,只是打量了打量赵德娣,十分不解道,“这孩子骨相长得一点不像你,也不像我姐小时候。”   他话说的这么直白,赵德娣腾地站起来怒道,“打量看我长得丑,不想认我,早说啊,把我们叫过来当猴子耍!”   她说着怒气冲冲地要走。   陆父没有说话,赵建业反而急忙拉住她,一个劲地道歉,“她从小就这样,心直口快,心直口快,您千万别计较。”   父女两拉扯半天,赵德娣又扭扭捏捏地坐了回去,满脸的不高兴。   赵菀香和沈奉在里面也听出来了,这赵德娣并不是没脑子,反而精明的很,每次陆父提出什么疑惑,一准能被她一顿“心直口快”打断,这不是故意的是什么?   合着以为这样就能蒙蔽过去?   两人不在里面坐着了,起身到了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陆父回头道,“菀香,出来吧。”   赵建业和赵德娣两个一听这话,整个人都懵了,随后脸色唰一下惨白。   赵菀香??赵菀香已经跟这家人联系上了?!   赵德娣料到不好,站起来就走,可惜还没溜到门口就被公安拦下。   赵建业则睁大眼睛看着那道门,在看到那个熟悉的面孔后,整个人都僵住了,既不敢相信又慌乱无比。   “菀,菀香……”   他艰难的开口。   赵菀香冷笑道,“原来你还认得我是赵菀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老眼昏花把一个继女认成亲生女儿!”   陆父则板着脸道,“真不好意思,赵兄,你不会以为我家找人什么功课都不做,全凭你一张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拿一个继女糊弄人,哪怕蒙骗一时,还真当能蒙骗一世!我告诉你,你现在老实交代清楚红漆盒子和金锁的事,我对你今天做的事还能既往不咎,否则我们陆家不会就这么算了!”   赵建业早已吓得冷汗淋漓,看出来这陆家不是普通人家,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不脸面,忙一五一十老老实实交代清楚了。   原来当初孟简心带来那只红漆首饰盒,光盒子就看着十分贵重,赵建业生怕哪天被人瞧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就重新涂了一层黑漆,让盒子看起来廉价无比。   至于里面的东西,当初孟简心得病确实变卖过一些,但也仅仅一小部分,孟简心知道自己得的是赖病,便把盒子交给赵建业,不让再把财物浪费在她身上,让留下来给自己唯一的女儿赵菀香,保证她以后生活无忧。   可惜赵建业再婚后,李凤华是个厉害的,家里有那么一笔白捡来的财物,她怎么可能不打主意,第一时间就把盒子收在自己手里,几年下来给自己和自己儿女花,补贴自己娘家,陆陆续续没剩下什么东西了,连那只盒子都不知道什么被她烧柴火用了。   孟简心留下的东西也只剩下赵菀香脖子上戴的那只金锁。   赵德娣和赵梅梅看着眼馋,没多久就抢走自己戴了,只不过李凤华他们知道是金的,怕两个小的哪天弄丢了白白损失了,借口拿出去清洗,干脆熔了卖钱,完了重新打了一只模样相似的如意铜锁回来,糊弄过去。   赵菀香听到这里,眼眶一次次红了又红。   她母亲的遗物原来早没了。   她心心念念拿回来,留在身边的竟然是李凤华和赵建业弄来的赝品。   真相原来这么简单又这么可笑。   她全身血液直往头顶涌去,仿佛拼了命的往她太阳穴上挤,她气到极点,恨到极点,抓过桌上的杯子就朝赵建业狠狠摔去,痛骂道,“你混账,不是人的东西,我妈留下的遗物你也敢这么糟蹋!”   赵建业脑门被搪瓷杯重重磕到,茶水流了满头满脸,狼狈无比。   他一边躲闪一边哀求道,“菀香,菀香,爸真的知道错了,不该啊,不该啊……”   沈奉和赵菀香过来的时候,带了念念回来的,暂时把念念留在了父母家里,吕枝梅他们一听说赵菀香身世有疑点,就猜到赵建业从中作梗。   吕枝梅提前带了亲戚过来,就等赵建业被识破后好好暴打他一顿,为菀香解心头之恨。   这一听见房里的动静,立马冲进来对赵建业拳脚相加,直把这个畜生打到哭爹喊娘。   最后还是公安的人做了调解,相对于吕枝梅他们暴打赵建业,赵建业意图偷梁换柱的问题俨然更严重。   公安理解吕枝梅他们的愤怒,批评教育一顿也就算了,赵建业和赵德娣无视法律法规,冒认他人身份,涉嫌诈骗罪,必须按照诈骗案处置,很快就被带走拘留。   招待所里留下赵菀香他们和陆父,陆父再次看向赵菀香的时候老泪纵横,“菀香,我的亲外甥女!”   赵菀香热泪不禁涌出眼眶,轻轻喊了声,“舅舅。”   “你受苦了,你受苦了。”   陆父激动到不能自已,又是悲伤又是欢喜,轻轻拍着赵菀香肩头道,“以后舅舅再也不叫你受苦,你妈妈虽然没了,但是舅舅在,你姥姥姥爷会跟我一起疼你,咱们家,咱们家终于团圆了啊……”   五十多年的寻找终于找到这么一丝血脉,其他人见到这感人的场景,不禁都湿润了眼睛。   沈奉扶着妻子后背,在这时候默默地陪伴在她左右,看她尽情释放情绪,想到其中有多少委屈,他心口也涨得发痛。   同时他又高兴,他的菀香有亲人了,世上多了像他一样爱护关心她的人,他希望家人的爱能真正化解掉她曾经被遗弃的痛苦。   会的会的,一定会的。 第65章 完结 我最爱的人也是你   陆父确认了赵菀香的身份, 当天给远在首都的陆老打了一通电话报回喜讯,陆老喜极而泣,同时也为那个过早离世的女儿感到心痛, 嘱咐陆父一定去她坟头祭拜。   陆父一一应下, 这其中还有一件事, 陆老想知道能不能将孟简心的坟墓迁移到首都,他和老伴终其一生没能陪伴女儿长大, 甚至来不及关爱过她, 希望等百年之后坟墓挨着坟墓,能跟她作个伴。   陆父自然要问赵菀香的意思。   赵菀香告诉他, “我这边的姥姥姥爷虽然只是我母亲的养父母,但待她和亲生女儿一样亲,他们坟墓挨在一起的。”   她话说到为止, 沈父便明白什么意思了,养育之恩确实大过于天, 他祭拜孟简心后,最终选择捧回一个灵位牌安慰父母。   沈父在赵菀香的故乡待了两天, 除了祭拜孟简心, 又专程拜访了赵菀香的公婆,这才带赵菀香回首都认祖归宗。   值得高兴的是, 赵菀香回来的这天,家里原本在医院昏迷不醒的老太太奇迹般地醒来了, 神志不清的症状也突然好了, 按照医生的说法, 老太太是因为焦虑和抑郁情绪才造成的认知障碍,如今女儿虽然早早过世,但亲亲的外孙女回来了, 情绪改善之后,这种假性症状恢复到正常也在情理之中。   果然老太太自从清醒后虽然没那么容易走出丧女之痛,但在赵菀香的陪伴下身体和精神状态渐渐都有了好转。   老太太出院那天小院里热闹的不行,亲戚朋友都来了,祝她身体安康是一方面,过来祭拜孟简心的同时也要认认孟简心的女儿赵菀香和家里的姑爷。   祭拜孟简心的时候,老太太又忍不住地掉眼泪,赵菀香安慰她,亲戚朋友也安慰她,老太太最后握着赵菀香的手说,“不哭了,不哭了,我不该哭的,我大外孙女回来了,我应该高兴的。”   “对对对,应该高兴的,菀香多好的孩子,姑爷又这样俊,这还有个招人疼的小小外孙女呢!”   大伙儿齐声道。   念念闻言仰起头,脆生生道,“太姥姥不哭,太姥姥还有念念呢。”   她的童言童语令老太太立马转悲为喜,老太太一边念叨着好好好,一边弯下腰想把她抱起来。   赵菀香忙拦下,笑道,“她现在有点分量呢,我都快抱不动了。”   确实,念念六岁了,虽然平时性子活泼喜欢跑跑跳跳,打乒乓也少不了体能练习,但因为赵菀香空间里有足够物资的原因,打小偷偷给她补充的营养也不是一般小孩能比的,因此她长得快,体重也不轻,有四十多斤了。   老太太抱着肯定费劲,何况身体还没大好呢。   老太太知道自己的情况,只是小小外孙女太招人稀罕,算起来家里现在也只有念念这一个小孩,还长得粉粉嫩嫩,可可爱爱,小美女一枚,谁不愿意想尽一切办法来疼爱她呢?   老太太便牵住她的手说道,“念念到太姥姥这儿来,太姥姥给你拿糖吃。”   陆家从前也是一个大家族,经过战争的洗礼后,陆老这边只剩下他自己和一个妹妹,老太太这边倒是还有两兄弟,长辈们倒是不多,但底下的小辈多,加上跟陆家交好的朋友们,吃饭的时候足足坐了五桌人。   饭菜上桌的时候,陆老举着酒杯站起来说了开场白,然后带着赵菀香和沈奉给长辈们轮流敬敬酒,顺便把家里的亲戚认全。   这是姑姥姥姑姥爷,哪哪哪退休的,现在住什么地方,哪几个是她家儿女子孙,分别叫什么名字,又在哪里就职……那是大舅姥爷,那那是二舅姥爷等等等等。   长辈们亲切地拍拍赵菀香的肩头或者拉拉她的手,嘱咐她赶明儿一定上家里来坐坐,以后也经常走动,对沈奉倒是无一例外地夸这个外孙女婿长得俊,跟赵菀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敬了一圈酒,赵菀香微微有些醉意,虽然陆老说意思一下就行,深怕她不胜酒力,但她总觉得是团圆的一天,心里高兴就多喝了点。   她脸上红扑扑的,老太太着急地喊她回来坐下吃饭,不许别人再给她喝酒。   众人都笑,“姥姥心疼外孙女了。”   当然心疼了。   赵菀香来到老太太身边,老太太生怕她难受似的,一边来回抚着她后背,一边亲自给她夹菜吃,连虾都要亲自剥了喂她吃,见她有些乏,又叫沈奉陪她回屋里歇歇,还叫厨房坐了甜汤端过去。   赵菀香确实醉了,回了屋里喝完甜汤就伸出两条胳膊挂在沈奉脖子上,笑眯眯地喊“沈大哥”。   沈奉额头抵着她额头,忍不住露出笑意,“菀香今天很高兴对不对?”   赵菀香点头,“对,高兴的。”   她问他,“沈大哥高不高兴?”   当然高兴了,只要是她高兴的时候他都会高兴。   她小脸被酒气熏得发烫,黑黝黝的眼睛里闪着水光,嘴唇都格外饱满润泽。   沈奉喜欢她这个娇憨的样子,亲了亲她唇畔道,“你从今以后有亲人疼爱了,沈大哥总是为你高兴的。”   赵菀香双手捧住他的脸,双眼雾气蒙蒙地看着他,想起从前她被胡文件欺负的时候,他很生气的说以后被人欺负要跟我说,她如果回想起曾经不高兴的事,他就用那样难过的目光看着她,她的沈大哥总是为她难过为她欢喜,好似总能跟她感同身受。   她真的好喜欢他,好爱他啊。   她凑过去亲了亲他嘴唇,就好像保证一样说道,“沈大哥你放心好了,我虽然有了亲人,但你还是排在第一位的,我最喜欢的人还是你。”   尽管这话有点冒傻气,但沈奉还是为之动容,他确实心里有过别的阴暗想法,菀香永远属于他一个人才好。   就像他当初只愿意让她生一个孩子一样,如果不是真的喜欢孩子,或者说已成定局,重生回来的他是更愿意她全身心只有他一个人,每天身边是她,睁眼是她,将来百年之后也是同穴而眠。   他是想彻彻底底地拥有她,占据她所有的瞩目和爱。   但就像他要从头到尾做一个正直无私奉献的人一样,菀香除了他也需要拥有自己的空间,她有权利做一个母亲,有权利去上大学充实自己,更有权利得到亲人的爱,和爱护自己的亲人。   她的生活应该丰富多彩,而不该只有他一个人。   所以他哪怕很多次涌上独占她的念头,也总狠狠压制,悄无声息地收敛。   她说“你还是排在第一位的,我最喜欢的人还是你”。   他便满足了。   这辈子再无所憾。   他轻轻搂住她双肩,低下头深吻过去,低喃道,“我最爱的人也是你。”   庭院外轻风从窗边拂过,带来盛夏里的花草清香,远处云卷云舒,时光正好,仿佛预示着流年无恙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