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夺金枝(重生)》 作者:喃喃果   文案:   虞莞原本是人人称羡的皇长子妃,身披凤命,宠爱加身。   一次小产后,她却眼睁睁看着夫君薛元清停妻再娶,将他那个惦记了六年的白月光抬进了门。   重活一次,本想安稳到老。却在父母安排的皇子择妇的宴会上,不期然撞进一双清寒眼眸。   虞莞一愣。面前此人龙章凤姿,通身气度。却是上辈子与薛元清夺嫡时的死敌——模样清冷、脾气孤拐的的薛晏清。   迎上他的双目,她打了个哆嗦,却意外听到他的一句:“虞小姐……可是不愿嫁我?”   -   阴差阳错,她被指给了薛晏清,成了上辈子夫君弟弟的新娘。   虞莞跪于殿下,平静接了赐婚的旨意。   云鬓鸦发,细腰窈窕。   而在她不知道的上辈子光景里——   她是自己的长嫂,薛晏清只能在家宴时远远地看她一眼。   再走上前,压抑住眼中情动,轻轻唤一句:“嫂嫂。”   【又冷又甜薄荷糖系女主x内心戏起飞寡言闷骚男主】   1V1,男女主SC   一些阅读提示:前期节奏有些慢热/女主上辈子非C,介意慎入   一句话简介:假高冷他暗恋成真。   立意: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重生 女强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莞 ┃ 配角:薛晏清 ┃ 其它: ================== 第1章 前事   京城从来没有下过这般大的雪。   虞莞左手撑伞,右手提着一盏灯,趁着雪势终于小了些,朝府邸走去。   飞琼玉屑,寒气萧瑟。   入目皆是一片茫茫雪色,凛冽的北风席卷着雪片纷飞而来。恍然间,虞菀听到一阵议论声:   “听说,皇长子后院近日遭了变故,他那正妻前几日小产了?”   “好像是不小心绊了一跤,摔进了莲花池。染了一池子的血……啧啧,据说比那夏日的莲花还要艳丽。”   “那当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有人冷笑一声,接了话茬,“李小娘子,你可别这么说。传言不是说她是个克亲的煞星?克走了娘不说,连肚子里的女儿和太后都被冲撞没了……”   厚实的白雪几乎要漫过她的脚踝,虞菀寸步难行。   喉咙间像卡着一口血,腥辣、黏腻。她说不出话来,只得低着头朝前走着。   忽然听到一声极为不屑的冷笑:   “不过是个女孩,没了便没了——”   虞菀脚步一顿。   “我看呐,殿下迟早得休了她!”   “对,休了她!休了那晦气的东西!”   这一声,让前路突然塌陷了下去,猛地一道天旋地转,她听到耳边传来惊呼。   “小姐、小姐?!”   虞菀痛苦喘息,从床上醒来。   这个噩梦,她做了整整三年。   大雪在熙和十七年的京城如约而至。一夜之间,往常喧闹的街道也遭不住这瑟瑟寒意,人声稀疏、鞍马冷落。   城中的达官显贵之家早备齐了过冬的红萝炭,而六条街开外的长平街,矮院中的平头百姓只能靠光秃秃的枝头上挂着的太阳驱寒。   长平街中一间不起眼的小院里,虞莞躺在床上,隐约有些许熹微的天光,照进冷寂一片的屋子。   在床上躺久了,早磨平了她的知觉,只有往事如走马灯般来回闪现。白日里忍不住回忆,连睡梦中,那些面目可憎的人也来造访。   即使过了三年,小产那一日,腹中刀割剧痛和惨红的鲜血记忆犹新。而耳边响起的话语,每次回想起来都如同在她心上插刀子。   她被百般痛楚缠绕着,暌违三年仍难释怀。虞莞一面回忆着,意识已经有些模糊,逆料耳畔传来步履匆匆之声,仿佛有客前来。   她病久了糊涂,下意识唤道:“拾翠。”须臾间,又想起拾翠已经去了,心里像开了道口子,冷风呼呼往里面灌。   白芍一路疾步,推开门看见床上躺着的熟悉人影,一路上提紧的一口气才松懈下来。不过顷刻之间,待她瞧清楚那人脸色,心却再度揪起。   虞莞勉强起身,看清来人,心中陡然一轻:“原来是白姑娘……”   白芍道:“是我来了,虞姑娘身体可还好?”说完就握住虞莞皙白枯瘦的手不肯松开,生怕下一秒这手就要脱力滑落。   面前的人生机褪尽,病入膏肓,死亡的阴翳笼罩在她的脸上。脸色苍白如金纸,眼中缕缕血丝,薄唇上艳色褪尽,惨白得扎眼。   白芍眼眶猛地一酸。上回看着还是微恙,不过两个月,怎么病得如此之重?   自虞姑娘嫁给薛元清,进了皇宫算起已经将近十年。从前养在深闺无人识也就罢了,进了宫后,无人不叹其姝色瑰艳,都感慨皇长子在娶妻一道上的好福气。连太后都赏了一丛桃林给她,借此夸她人比花娇。   不过五六年,尽态极妍的美人便被磋磨得皮包骨头,脸上死气笼罩,使人心中不安。今昔恍如两人,如何不叫人心生悲凉之意?   虞莞也回握住她的手,回应以一个虚弱的笑:“我早就闭门谢客……你偏要闯进来,不怕病气过给你……咳咳!”   将要咳嗽之时,左手下意识捂上了嘴。“咳咳——”随即响起一连串揪心的咳嗽声。   白芍眼尖,分明从檀口中瞥见一抹刺目血色,一时间如坠冰窟。口中哺血,是五脏衰竭之相。虞姑娘的病竟已至此?   虞莞把沾血的掌心藏入被子,抬头瞧见白芍愣怔的模样,心下一叹。   “你既然来了,那便……”   之前的咳嗽耗尽了体力,不过一句话,虞莞却说得断断续续。白芍感到握住她的那只枯瘦的手上力道也近乎于无,又听她说道:“我还有些话想说,生怕你不来、拾翠不在,也没人可说。”   话到嘴边,虞莞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她转头凝神望着窗外天光乍破,恍惚了一瞬:“我这一生……”   她这一生,只有数不尽的遗憾。   外人看上去是皇子宗妇,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掀开这层富贵堂皇的遮羞布,余下只有见不得光的阴谋与野心交织的陷阱。   薛元清不过是看重虞府背后势力,想收为己用助他夺嫡,却偏偏跟她演“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戏码。可笑的是,她竟真以为这是吃过十六年的苦头之后,老天终于肯给她尝一点甜。   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现在想来,却恍如隔世。   怀上薛元清的孩子诊出喜脉的那一日,她记得清楚:白日还在院子里绣一个秋香色的鸳鸯荷包,想着在薛元清的生辰宴时亲手送上,一个不慎却晕了过去。   醒来就看见薛元清坐在她床头,面带狂喜地握着她的手:“莞莞,待这个孩子出世,就是我的嫡长子。我必把拥有的一切都传给他!”   那句话中,无非看重她肚子里的孩子占尽嫡长,不曾提她只言片语。   她却果真被冲昏头脑,把这句话当成什么天大承诺。   妊娠中时常噩梦,每次醒来都只记得刺目惨红。终于在她五个月时,这一幕成了真。   她清晰感知到腹中孩子的生命一点一滴倏然远去,除了呼痛却无能为力。太医匆匆前来,为昏迷的她灌下一碗药。再次醒来之时,只能瞧见一个红红的的小东西从身下流出。   那个孩子那么小,却已经有了手脚,她甚至能偶尔感觉她在肚子里有力踢她。   无数次幻想着有朝一日与腹中孩儿相见,却没想到,初见已是天人永隔。   她疯了似的派人去请薛元清。等了一天一夜,只等到一个不起眼太监前来传了句话:“不过是个女婴,流了便流了。”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腹中骨血不过是他博取皇帝宠爱的工具。如果腹中诞下的不是皇长孙,那就如路边的芥草,比尘埃还不如。   随后不过一日,钦天监的黄铜丧钟长鸣八十一声,阖宫上下恸哭缟素。一向疼爱她的太后于梦中乍然薨逝,而她也背上了腹中亲子难留与太后八字相克、命中带煞、妨害亲长的污名。   白芍静静地听她说着,一言不发。   虞莞抹了下眼角渗出的泪。她这一生,好像自小产起就走到尽头,往后只是昏沉苟且的人偶,不断回忆着那一场悲剧。   从此薛元清抬了诸多妾室进门她也不管不问。而她被太医诊断不能生育之后,被薛元清以触犯七出之名休妻。   其间种种,都好像是别人经历的事了。   虞莞又咳了一声:“被他休了出宫做个庶人,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能凭双手独自过活,远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和永不见天日的噩梦。   只可惜她福薄,一场大病就害了她的命。   转而又想起了什么:“你之前跟我说要说合一户人家,趁现在帮我拒了吧。”   “免得人家沾了我丧事的晦气,不好听。”   白芍听着她的话,想起宫中苦苦期盼的主子,点了点头,终于落下泪来。   虞莞好像是真的有点疲倦了。左耳传来尖锐的响声,眼前糊成一片灰白,于是抓紧了白芍的手,嘱咐道:“若我死了,务必把我火葬,不入……虞家坟茔……”   手上的力道渐小,恍若生命力正在渐渐流逝。终于,那力道消失,一双手软软地向下垂去,芳魂悠悠,倏然西去。   ——   皇宫。   新皇践祚不过半日,便直接进了御书房不出,流水般的命令井井有条地自此传出。   宫中上下或喜气洋洋或惴惴不安,唯有御书房附近却是一片肃静。侍卫与宫女太监们随侍在此,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薛晏清下笔,正要拟一条新旨,耳边传来模糊的哭声,他心中一动,黄绸子上霎时多了一个墨点。   “何人在此啼哭?”他问了一句,屋外候着的太监立刻前来禀报:“是白芍姑娘前来,说有事要面见您。”   “快宣。”   话音刚落,白芍便快步趋进室内,对他草草行了一礼。随后便跪下泣诉道:“虞姑娘殁了。”   这五个字如同重锤敲在他耳膜。薛晏清的手死死扣住桌角,鬼使神差般问道:“哪个虞姑娘?”   还有哪个虞姑娘?这京城里能叫他不喊“皇嫂”而自欺欺人般喊一声“姑娘”的,能叫白芍不顾礼数、冲撞御前失声痛哭的,只有一个虞姑娘。   那个甫一见面,便使他牵萦在心,却偏偏因为礼教困锁,不敢上前哪怕一步的虞莞姑娘,殁了。   耳膜“突突”地传来号角鼓噪之声,连白芍的哭声都听得含混。良久,他开口,嗓子哑得惊人:“她走之前,可曾留下只言片语?”   白芍说:“虞姑娘说,劳烦我费心思给她说合人家,但是她命薄,不愿让人沾染了她的晦气。”   薛晏清提着毛笔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把先前拟好的“圈禁皇长子薛元清”的旨意上“圈禁”两个字抹了,又换了支笔,写下两个字。   朱墨衬着明黄,触目惊心。   “斩首”。 第2章 急病   熙和十年,四月十六。   仲春时节,虞府后院草长莺飞,杨柳堆烟,一片生机葳蕤之景。天朗气清,就连人的精神也格外勃发。虞府的奴婢小厮们忙完了手头的活计,得了空不像往常一样打盹偷懒,而是三两个凑在一起漫谈闲话。   她们谈起了最近府中最大的事情,大小姐突如其来的病。   “好端端的,怎么会春天高热不褪,”一个丫头说道,“这时候连晚上的风都吹不冻人呢,怕不是邪祟入体。”   “连续三天的高热?这么严重?这可是要……”又一个丫头说道,不过她性子谨慎,只做了口型,不敢把“要人命”三个字说出声。   “你们向拾翠打听些?”先前传言她高热的人提议,不过她立刻摇头:“不过她一个人伺候大小姐,口风紧得很,上次我问什么都不肯说。”   拾翠正抱着一包药材从后门进了虞府的院子,听到几个丫头正在背后嚼小姐的舌根,登时停下了脚步,狠狠瞪了她们一眼。   那几个丫头们被瞪之后并无羞恼之色,反而嘻嘻哈哈道:“拾翠要好生照顾大小姐啊,莫让这高热耽误了小姐的大好前程。”   “这病来得太不合时宜了,拾翠照顾小姐也上心点,来日大小姐寻得好夫婿,好抬你作通房!”   听了最后一句话,几个人纷纷哄笑起来。言语之间,不见对“大小姐”其人的丝毫尊重。   胡话传入拾翠的耳,把她气得脸通红,她却不曾回敬几句。只把脚程加快了,向西边的小院跑去。   她还赶着给自家小姐熬药,不敢耽搁。   后院的西面是个与世隔绝的小院,院中一幢绣楼,正是大小姐的居所。庭院深深,除了主仆二人外久不见人迹。   绣房二楼,虞莞独自一人倚在榻上,捧着一卷书细读。细白的手指翻过崭新一页,便听见匆忙脚步声传来。   转头便看见拾翠匆匆进门,眉目之间颇有怨愤之色。   “又去给我抓药了?”见拾翠点头,虞莞说:“我这病自己心中有数,不必你如此辛苦,大清早的去抓药。”   这风寒病发突然又持续三日,看似凶险异常,实则因受惊而起。   寻常喝药起不了多少作用。   虞莞本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临终之时心神折劳,无力多思。   没想到,一睁眼,不是来世,却回到六年前。熙和十年的春天,此时她尚无婚配,待字闺中。   她尚且无力琢磨这重活一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上辈子的疲劳却在这具健康的身体上找到了宣泄之所,顿时如山洪般压垮了她。   重生回来的当天夜里,她就烧起了高烧。   若不是拾翠忠心,听到了她倒下的微小动静,不放心之下前来查看,她可能甫一重生就要因为整夜的高热不褪而再次离世吧。   虞莞以书遮面,压下一闪而过的剧烈情绪。   上辈子一步错,步步错。等她发现深陷泥淖时,已葛藤缠身,无力回天。但是既然苍天有德,给予她重活一世,她定然——   拾翠微微发红的眼眶打断了她思绪:“这是怎么了?有谁在外面欺负你了么?”   拾翠听闻小姐关心时,眼眶一酸,泪珠便无声落下:“小姐,外面的丫鬟都说您高热不褪,可能会,会离开……”   她当时听得清晰,虽然那人不敢宣之于口,却分明是这个意思。   她诉出心事后,心中一时又是愧疚又是后悔。本可以咽下酸楚,不让小姐听到这些污糟话烦心。现在倒好,一时嘴快,却白白脏了小姐的耳朵。   心中唾骂自己,却忍不住继续倾吐:“她们还说,说小姐的病不合时宜,恐怕会担心小姐的姻缘……”   说到此处,拾翠抽噎着顿住声音:“小姐,您这一生病,要是真的赶不上春日宴,那可,那可如何是好……”   先前那些话虽然不敬,却也道出了实情所在。春日宴关乎着虞莞,乃至同她一般身份的贵女们的大好前程。   本朝明令不兴选秀和,皇室意欲嫁娶时,便由宫中主持,邀请公子或贵女们入宫“赏春”。   久而久之,春日宴就成了选秀的婉称。   今春三月,太后已向京中官宦女子们广发请帖。闻弦歌而知雅意,这下京城人人都知道,皇室有意为两位适龄的皇子择宗妇了。   春日宴上,若是得了太后或者皇子的青眼,被择为皇子妃,进一步就是太子妃,再进便是凤命加身,恩荫家族。这等事关前程荣宠的大好事,怎不使京中沸腾?   就连一向刻板古怪的虞侍郎,接到帖子时都忍不住双手颤抖。直到这时,他才突然想起西院有个无人造访的孤零零的绣楼。   拾翠想到这里,忍不住眼底一黯。老爷连小姐的及笄礼都不曾记得,更遑论婚嫁大事。而一向与小姐不对付的夫人更不会主动揽活。   若去不了春日宴,她恐怕就要眼睁睁看着小姐无人问津、熬成老姑娘。   可距离开宴不过五日,小姐却突然之间高热不褪,莫非是天意都如此狠心?要毁了她跳出去的唯一机会?   心绪荡至此处,仓皇之感渐渐浮上拾翠心头,却在与小姐对上视线时一顿。   她从未见过小姐如斯神情,犹如行过死荫之地的一泓秋水,见之使人一个激灵。   她听见虞莞以一种不疾不徐的语调说道:“错过春日宴,也未必是坏事。”   春日宴是她上辈子踏错的第一步。想到这里,虞莞的面色一凝。   比起上辈子遇到的那些腌臜事,变成老姑娘又有什么可怕?至少衣食皆是虞府供养,不费自己一毫一厘。   她自重生时就打定主意,逃出上辈子的命数,必须错过这场宴会。   突如其来的高热,倒成了推拒的绝佳借口。她宁可风寒好得慢些,也不想喝下拾翠带回的药。   正思量着该如何与拾翠解释,却听见绣楼处传来一阵阵凌乱的脚步声。   虞莞拧起弯弯烟眉,是谁会前来这无人问津的西院?声音不止一人,显然并非前来探望,甚至还不怀好意。是她那视她作无物的继母,一直瞧她不顺眼的妹妹,还是……   “咚咚。”两声敲门声过后,门外的不速之客就不请自入。只见一个瘦高个头、两撇山羊胡须,一副文士装扮的中年男子被五六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围着,气势汹汹地迈步前来。   好生滑稽。虞莞不客气地勾起嘴角。   那文士,也就是虞莞的父亲虞振惟瞧见女儿嘴角笑意,以为她欢欣于父亲的探望,脸上也挂了三分假笑。   绣楼的房间不大,被这乌泱泱的一片人占满,压得人呼吸都有些不畅。虞振惟开口便道:“女儿染恙,为父先前一心忙于公务,听闻之后便甚为挂心惦念,不知静养三日后,女儿可好些?”   挂心惦念还能让她在这里求生不得躺了三天?恐怕是府中流言纷纷,传入他耳中,才想起原来还有一个等着捞皇子妃位份的女儿。   眼下还有两日,听说女儿高烧唯恐错过日子,这才急了眼,巴巴地赶来“探望”。   虞莞对他的来意本就有所猜测,听了他的话之后更是倍感索然无味。她凉凉开口:“不劳父亲挂心,尚未大好。”   言下之意,尚未大好也不用你来多管闲事。   虞振惟脸上薄薄的笑意顿了一下,顷刻之间便恢复笑容,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继续道:“若不曾大好,不如为父把你接到前院养病。那处也更宜人些,你好得更快,莫要错过佳时。”   原来在这等着。恐怕那些孔武的仆妇们并非摆设,虞振惟打的是先礼后兵的主意。她若是拒绝,就要被几个仆妇架着出门。   前院是他们夫妇二人的地盘。到时候,她纵然百般反对,也要被赶鸭子上架,捆也要捆送到宫中去。   可是就算反对无用,便要和这个刻薄寡恩的父亲虚以委蛇,演那劳什子的孝顺戏码?   虞莞毫不客气:“不如留我在此处自生自灭,说不定比在前院好得还快些。免得误了父亲的良辰吉日。”   “良辰吉日”几个字她咬得格外重些,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拾翠被她突然出言不逊吓了一跳,轻轻抽了口气。   “你!”被直晃晃戳中心思,虞振惟登时脸色发青。他久经官场上,人人养气功夫不浅,家中又以他为尊,妻女事事顺从,许久没听得如此直白的讽语。   虞莞不给他反应过来的机会:“与其等我病好,不如给小妹改个八字,让她提前及笄赴宴。我看她想当皇子妃想得发疯,不如遂了她这个心愿。”   上辈子,虞莞记得清楚,那个从小针对她的异母妹妹就是用这么一招,想从她手里夺走请帖。   那时候,虞莞还把它看作救命稻草,紧紧抓住不肯松手。   为了防住虞芝兰,她还给心中怨憎的父亲行了跪叩大礼。   那时候的虞振惟满面踌躇,在继母的威逼和她的决绝中摇摆许久,才把帖子还给她,还赢得了她不少感激。   婚后但凡她有了什么赏赐都不忘捎给虞府一份,为此没少被宫中人嘀咕。   天意多么弄人,上辈子她求之若渴,这辈子她不欲争抢,所得的结果却截然不同。   虞振惟的怒气被虞莞眼中笑意彻底点燃。   他指着虞莞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既出言不逊顶撞父亲,又借口推诿宫宴,对国不忠,居家不孝!冥顽至极!来人,把她给我带走!”   那几个仆妇听得一声令下,便迫不及待架住虞莞和拾翠,向门外抬去。   “小姐……”拾翠有些慌申,她不明白为何明明小姐三日前还十分期待赴宴,只一场大病就改了想法。   又是为什么突然与老爷呛得不可开交。   虞莞只轻轻拍了拍她手臂,回给她一个安心笑容。   “没事。” 第3章 赐婚   虞府前院。   前院是正房夫人赵英容与她一双儿女的住所,这回却为虞莞生辟了一处落脚处。   虞莞双脚落地时,已有个郎中拎着药箱,在门口等候。待她刚一进屋,那郎中就迫不及待为她请脉。   虞振惟在一旁屏息,一动不动地等着结果。   “高热已褪!脉象已然转好了,调养几日便可恢复元气。”   听到想要的结果,虞振惟的胡须微微翘起,心情快慰了少许,连带着这个一见面就出言不逊的女儿也没有那么不顺眼了。   来日她得了皇家的青眼,必会感念他这个父亲的恩情!   虞莞见状,微微摇头。比起这个一眼看透的父亲,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她那名义上的母亲和妹妹呢?不仅不阻挠她赴宴不说,连出面都是由一向不理后院事的父亲来做。   是不敢冒头,还是另有后手?   果然,相安无事的假象不过片刻,当天夜里,打更人敲了一声更鼓的时候,虞莞的小院传来“哗——”的水声,打破了宁静。   “什么人?”   守夜的下人摸黑跑到虞莞的房间,一个黑影从她房里窜出,拎着水桶横冲直撞地夺门而出,碰歪了不少人。   “是谁?”忙乱中竟无人拉住那个黑影,任她溜走。   “那是——”有人似乎看出什么端倪。   “嘘!”   烛灯点燃,照亮了虞莞的屋子。众人只见拔步床上的被褥与罗帐上一片水渍,尤其是湿透了的被褥中间,还有一块拳头大小的冰。   大小姐呢?   几人竟发现,虞莞坐在床边的绣榻上。   先是好整以暇地看了她们一眼,又凝视着那不成样子的床铺,若有所思。   丫头们低下头,不敢直视她仿佛洞彻了一切的杏目,趁着夜色的小动作瞬间无所遁形。   她推开门去,错落的假山间,果然看见一个人影。那人见她身上干爽,一刹那惊诧后,迸发出更大恶意。   虞莞对那双淬了毒的眼睛回以一个微笑。   手段不高明,但是足够管用——倘若她不了解这对母女,今夜必会中招。她沾了冰水再发高热,虞振惟骑虎难下,只能让二女儿顶了空缺。   可惜她虞莞一向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赵英容和虞芝兰,能把她生母留下的嫁妆扣住,再倒打一耙说她娘家财物的人,有什么做不出来?   想必她宴后回家,还有得热闹。   第二日,继母赵氏终于出现。身后嬷嬷手持托盘,其中摆放着好些成衣与首饰。珠光华缎,一看便价值不菲。   “这些都是为你明日准备的。到时定要艳冠群芳才好。”   “多谢母亲细心为我准备这些。”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昨晚的插曲从未发生过。   赵英容暗中松了口气,不知这妮子是真没心眼、还是城府深得她都看不出破绽。但是既然她看起来什么都不知情,就是给了台阶,这出戏就还得接着唱下去。   想到虞振惟昨晚的警告,赵英容只能把不甘尽数压在心底。   心中恨不得掐死眼前的人,她还是亲热地拉过虞莞的手,仿佛对自己亲女儿般说:“以你的品德容貌,春日宴定能大出风头。不过有些话,我这个做母亲的还是要说——”   虞莞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训诫她宴会上要进退有度、不辱门风也就罢了,怎么说着说着就成了提携娘家、开枝散叶了?   为何这个一向见不得她好的继母,仿佛笃定她能当皇子妃?细细想来,连虞振惟昨日也流露出类似态度?   左想右想,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干脆把这一桩悬案压在心底,留给日后。   虞莞一闪而过的错愕没有逃过赵英容的眼睛。她咬了咬后牙,暗恨道:这丫头真是命好,平白享了死人的哀荣,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   四月十八,春日宴。十数辆马车停靠在宣阳门,贵女们依次下马,再由接引内侍带入宫中。   虞莞今日换了身浅紫色妆花缎缂丝对襟振袖长裙,只用一支步摇把乌瀑般长发别在一处,耳畔夹了一对米珠流苏耳坠。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装饰。   这一身把她的雪肤花貌衬得清致贵气,裙摆摇曳间气韵浑成,站在一众或清水芙蓉或瑞气宝光中脱俗而出。   记忆中,这十数女子中只有两位当选,其一是她,另一位是柳詹事家的嫡幼女柳舒圆。但是临近婚期,这位柳小姐却不知道与二皇子薛晏清有了什么龃龉,草草提了退婚。   她的视线在那位宝光熠熠的柳小姐身上多停顿了片刻。不知这辈子,她与二皇子的婚事还能顺利吗?   接引内侍高声宣唱着名单,众女随着内侍的指引,自宣阳门入宫,缓步行至绛雪轩中。   绛雪轩是御花园中一处依水而建的亭子,附近桃杏、杜梨、乌桕成片盛开,是宫中赏春的绝好去处。   轩中主位坐了个穿着群青色织金描花罗缎、抹额盘起满头霜雪的老太太,正眯眼看着她们。   众人不敢怠慢,一齐行礼:“恭请太后金安——”   “各位请起。”太后旁边的嬷嬷道。   虞莞藏在众人中,趁起身的片刻悄悄抬头,上辈子小产、没见到一向关照她的太后最后一面,亦是她的心病。眼下的太后精神矍铄,行动灵敏,看上去倒是个健朗的老太太。   她松了口气,胸中块垒消融了少许。   逆料太后此时竟然也一一注视着贵女们,与虞莞视线凌空撞在一处。虞莞下意识一慌,却见太后对她露了个笑,微微点头。   她心中微惊。   “这绛雪轩中春景怡人,哀家一人欣赏未免太寂寞,就邀请了你们这些年轻人陪我这个老婆子一起看花。”见众女落座,太后缓缓开口。   “太后千秋,怎么说自己老呢?依我看还年轻着。”   “这绛雪轩中春景果然怡人,远胜宫外千百倍,太后心疼我们,才让我们好开了眼界。”   底下人纷纷接话。太后依次赏了说甜话的几人。那几女心中一喜,得了太后的赞赏,还能把敕造的赏赐当成添妆。即使没有入选也不算空手而归。   如此一来,其他自矜的女子也纷纷开口,莺啼燕啭之间,场面更加热烈。   虞莞坐在左手行三的位置,呷着奉上的六安瓜片。眼下情形正合她心意,有了别人专美于前,无须她刻意出丑,也能平安落选。   只是——   不知是否是她错觉,时常能感觉到太后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   待几位女子一一显了拍马屁的神通,才发现太后只一味微笑,甚少开口应答什么。众人面面相觑,场面顿时有些冷清。   即将冷场之际,太后身边的嬷嬷说:“两位殿下来了。”   话音刚落,侯在门外的太监就唱名道:“大殿下、二殿下到——”   轩中人纷纷一振,整理起衣饰发鬓,誓要摆出最美的姿态。一时间只有虞莞动也不动,只一双眼朝着那两人望去。   只见两名身姿颀长劲挺的男子信步前来。前者大方走进绛雪轩中,给太后作揖请安。后者迟疑了半步,随后才跟上。   薛元清,薛晏清。   薛元清与虞莞上辈子最后一次见他时几乎没有区别。如沐春风的微笑仿佛镌刻在他脸上,就连休妻时此人也带着虚伪面具,微笑着说出最刻毒的话。   “你家里的爹是个没前程的,肚子也不争气,这样的皇子妃娶了有何用?还白白浪费了我整整五年苦心筹谋。   不过现在休了你也好,皇父只会怜惜我娶了一个命克血亲的女子耽误了前程,再给我指一门好亲。”   心中顿时梗塞起来,呼吸不畅。   随后的薛晏清看着更高挺些。他剑眉星目、薄唇抿起,目下无尘。这样的好皮相,众人却不敢逼视。   任谁都能感到他身上的清冷之气,犹如夏日置于深山幽潭,打个哆嗦。   他仿佛瞧不见诸女一般,只对太后躬身问安。   太后的声音明显比方才多了几分温度,和气道:“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皇祖母在给你们相看媳妇呢,看刚从你们皇父那出来,便派人请你们俩来。哀家看这满屋子姑娘,各个都是好的,干脆你们自己相看,相中了谁,便直接告诉哀家。不必害羞,哀家必会下懿旨给你们赐婚!”   又对姑娘们垂询道:“如此一来,你们没意见吧?”   “太后英明——”众人应声,心中更是喜不自禁。登时就有几个大胆的,眼中盈盈秋波向两位皇子处暗送,好不娇俏可人。   两人都不动如山,目不斜视,对眼神视若不见。   若是虞莞上辈子没见过薛元清抱着下面孝敬上来的清倌、还不肯撒手的模样,她当真会以为现在这副柳下惠姿态的大皇子殿下,是个真君子。   她死死抑制住面上讥诮,却不想抬头之间,与请安后起身、目光回收时的薛晏清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薛晏清的眼睛像是皎皎冬夜中的寒星点点,望之使人如坠清澈深潭之中。不知怎的,虞莞直觉,她眼中的嘲讽之意被对方尽数看了过去。   心中咯噔一声,薛晏清该不会以为这嘲讽是朝自己来的吧,心下顿时生出几分心虚无措。   这种熟悉的心虚之情又使她回忆起上辈子——   上辈子,她对上薛晏清,亦是心虚的。   她嫁过去后,两位皇子越发水火不容。薛元清每被这个弟弟抢了风头,都会向她狠倒苦水。是以五年来,她被迫听了一箩筐薛晏清的的坏话。   “阴险狡诈”“腹内藏\\毒”……   背后议论不是君子所为。每次虞莞看到薛晏清时,想起那些阴损的贬语,平白有些气短。再加上两人身份尴尬,她向来主动远远避开。   以至于她嫁入宫中五年,两人仅有数面之缘。   眼下两人距离不过十步,眼光无意相触。要让旁人看去,一个脸上如冬雪初融,一个连嘴角都挂着隐隐笑意。随后虞莞便匆匆低头,双靥飞红,衬得娇美的面庞如海棠初绽般格外明艳动人。   倒像是一对璧人看对了眼。   这一幕被太后收在眼里,只觉得心中快慰。   虞莞好一会才缓缓抬头,见薛晏清挪开了清冷目光,她才舒了口气。   不知怎的,连续两次同贵人眼神相撞,令人尴尬不已。她心中祈祷,只愿不在他们心中留下痕迹。   她不知道的是,最上面端坐的太后表面谁都不入眼,实际上早已编排好了一本才子佳人一见倾心的话本。   场中无人注意她,目光都投向那对兄弟。   不过薛晏清一向寡言,是以被妙语连珠的薛元清抢了大半风头。场中的媚眼一大半都是抛给了薛元清的。   一个长袖善舞,一个像在修闭口禅。虞莞只觉这幕颇为熟悉——上辈子的家宴向来都是这般,无一例外。   柳舒圆依旧是场中最得太后中意的女子,她张口时,太后脸上的笑意不似作假。这一幕同前世别无二致,只是少了一个争先的她。   恐怕太后指婚的定是柳舒圆和某位皇子了。只不过场中并无另一人能与她打擂台,这时候,无论指哪一位女子给另一个皇子,无疑都是很不妥的。   中宫未立,两人都是庶子,除了长幼外并无高低之别。这时候,指了一个太后最可心的柳小姐给哪位皇子,便意味着太后更偏心他。这恐怕并不如太后所愿——她向来都是一碗水端平。   众女都想到这一层,一时间更是舌灿莲花。眼下谁能最快获得太后青眼,就意味着能拿到那一纸婚书。   日薄西山,众女才纷纷闭口,专心等太后懿旨——成败就在此片刻。   “我看柳丫头舌灿莲花,和元清像是个能说到一处去的……”太后笑眯眯开了金口,虽然说得委婉,但是众人皆明白这是指婚了。   两人顿时跪下谢恩。   大家皆不觉得意外,除了虞莞。她的震惊无人可以分享——上辈子柳舒圆分明被指给了薛晏清!   那薛晏清这辈子会被指谁?她无暇多想,就被接下来太后的话砸得眼冒金星:“虞丫头看着是个好性儿的,我看,同晏清很是相配。”   其实真正的理由她不能说出来,晏清是个一贯不亲人的,这次眼里不曾有其他人独独看向虞莞,怎么说也是起了意。   虞丫头是她一早就打算好的,无论如何也要择进宫中。现下两人看对了眼,真是天遂人意、再好不过的一桩喜事。   太后心里的算盘无人知晓,众人纷纷看向这个寡言得毫无存在感的虞莞,各种视线几乎把她烧出个窟窿。   她沐浴着好奇疑惑嫉妒的种种视线也浑然不觉,惊讶得忘了呼吸,直到薛晏清跪下谢恩时,她才悠悠回神。   薛晏清向她投来一个目光,似有垂询之意。   她只能深吸一口气,趋至厅中缓缓跪下——   “虞莞——谢太后恩典。” 第4章 添妆   小轩窗,正梳妆。   虞莞素手正托着一面木柄琉璃镜。小叶紫檀雕成比目鱼尾交缠成镜托,成色上好的琉璃边上嵌了一圈彩色宝石。做工精湛、线条流利,正是内造手笔。   忽然听完耳畔笑道:“这内造的东西果然不同。小姐看看,可还配得上那国色天香的皇次子妃?”   转头过去,果然是拾翠在打趣她。自宴会后,所谓她“国色天香”“容色过人”的传言就不知从哪里飞了出去,渐渐传得满京城皆是。   贵女们见虞莞一言不发也入了太后的眼,思来想去,只能归结于她的好颜色。于是众口一致称赞起来,好给自己的落选递个台阶。   这等名号,虞莞上辈子生受过一次。这一回倒也并不心虚,只是,是否会有人借机生事,牵连倒薛晏清的名声?   “好美色”放在一位皇子身上,可并不是什么好形容。   想到薛晏清,她神色有一丝怔忪。   自己即将嫁给他,成为上辈子小叔的新娘。   本是荒诞的一件事,然而春日宴那日晚上,却无不昭彰着,这已成事实——   春日宴结束时已是酉时三刻许。   太后挑中了合眼缘孙媳妇后心情大好,便允了女孩们在绛雪轩附近自由赏花。   平日里相熟的女子三两结伴,款款而去。   而刚成了新媳的柳舒圆和虞莞顺理成章落了单。   两个未来的妯娌在花厅中对视一眼.那柳小姐立刻赏她个眼风,别开脸去,独自走向了远处的乌桕林中——正是薛元清之前离去的方向。   明晃晃地看不上她。   虞莞并不在意,柳舒圆掐尖要强的性格颇有些像她上辈子,她也不愿与之深交 ,平白惹自己不快。   她上辈子最爱杏花,这时脚步就不由得迈向那片粉雪般的杏林。   红杏枝头,春意浓烈,衬着夕风晚霞,别有韵味。刚刚沉下去的心也不由得轻松了几分。   她张开双臂,正要把夕风揽入怀中之时,背后传来一声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一个清冽男声传来:“虞小姐。”   转过头,正是薛晏清。   想来,是他看到自己,特意前来。   心绪从佳景被拉入现实,一想到太后金口下的懿旨,自己就要成为眼前人的妻子。   虞莞叹了口气,只觉世事荒诞无常。   她的叹声落入薛晏清眼中,他神色立刻有几分晦暗不明:“虞小姐……可是不愿嫁与我?”   虞莞一愣。她想说“是”,只是对薛晏清实在了解不多,不想惹出事端。   可是若真要嫁给他,本就是最大的事端。   虞莞蹙眉,转念一想,莫非自己跪下谢恩前,那踌躇的片刻被他察觉,洞悉了自己心中的不愿?   如此发问,又是为了什么?   薛晏清见她不愿答话,又道:“虽说皇祖母的懿旨一字千金,但她并非迂腐专断之人,必不愿见到一对怨偶。眼下,若是虞小姐无意于我,不妨……”   虞莞这下听懂了,不妨趁现在还未昭告天下,解除了婚约。   她猛地抬起纤长雪白的脖颈,却看见薛晏清站如青松,双手背在身后,一向不与人对视的双眼却目视着他。   看来他也知道,并非人人都钟情于当皇家媳妇。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上辈子,薛晏清与柳舒圆并未成婚。太后下懿旨后三日,薛晏清主动提出了退婚,直言他对柳小姐无意。   长者赐,不可辞。何况还是太后开的金口?   一时诸多风语,连闺中待嫁的虞莞都听到了几分。有人言二皇子心比天高,詹事府中嫡女也不曾入眼。   甚至还有人中伤他不能人道。   恐怕其中真相,便是柳舒圆并不视薛晏清为良人,他就主动出头向太后提出了解婚。自此流言纷扰,而他不曾开口辩驳一句,也不曾再娶别的女子。   眼下自己也站在了柳舒圆的位置,而她对薛晏清并无恶感。若是自己这么做了,恐怕薛晏清会立刻向太后请命,陷入被构陷的困局。   和自己上辈子被谣言泼脏何其相似。   而若是自己不开口,宫外自由的生活就与她没半分相干。   两难的困局,虞莞咬牙,细细思索其中利害。   良久,她终于缓缓开口:“我……并非不愿嫁你为妻。”   她只是厌烦宫中那种生活,应付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神,和各怀心思的试探。   然而在宫外,便能游刃有余,从心所欲么?   上辈子,即使在宫外,市井间的邻居也最擅拜高踩低,没少为难她这个没娘家的“被和离”妇人。世情人样,与宫中别无二致。   更别提虞府后院,她若是落选归来,女儿吃了大亏,赵英容自然不会放过她。   到时候随意把她许给哪家当填房,虞振惟亦不会为了这个没任何利用价值的女儿出头。   两权相害取其轻,不如将错就错嫁给薛晏清。至少她有上辈子的记忆,不至于在宫中两眼摸黑,举步维艰。   许是看虞莞停顿了太久,薛晏清垂眸,遮住眼中神色。两只有力的臂膀从背后放下,叠在身前。   虞莞樱唇微抿:“若是你答应我,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她相信薛晏清能明白她话中未竟之意。   “嗯,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薛晏清微微颔首。眼前这位虞姑娘是祖母指给他,要共度一生的人。   得到保证后,虞莞阖上眼眸,扇形睫毛在白皙肌肤上投下一片阴翳。   她心中终于浮起了久违的透气感。   “小姐,小姐?”拾翠的呼声把她拉出回忆。   “小姐这是想什么这么入迷?连手中的镜子快掉了竟也没发现,吉日快到了,镜子碎了寓意可是不好。”拾翠絮絮叨叨地把虞莞手中镜子放回锦盒,抬头却看见自家小姐双靥生笑,眯起一双杏眼看着她。   “这是哪来的管家婆?还没随我嫁进去,就操心起小姐嫁妆来了。”   拾翠不经逗,跺了跺脚:“小姐!”   主仆二人正互相拌嘴。老远却听见有小厮扯着嗓子来报。   虞莞一个眼神,拾翠就掀开珠帘向外探道:“何事喧哗?”   这几日来访的客人几乎踏平了门槛。虞振惟问过虞莞的意思之后,把人连同礼单一齐拦在客厅前,都由自己接待。   能让小厮不顾老爷的命令,大张旗鼓来报的,能有什么事?   果然,那小厮揩了把额头上的汗,谄媚地对拾翠笑道:“翠姑娘,小的这是来报喜了!”   不等拾翠发问,他就炮/弹似的连发道:“是二殿下给贵人姑娘置办了添妆呢!眼下,抬妆的队伍已经到了大门口,老爷正在散赏钱呢!”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国朝的婚俗中,新娘的嫁妆一向由亲长置办。而且这嫁妆不仅求个体面,更重要的是细致,务必把新娘要用到的一针一线都安排妥帖。   能为新娘添妆的新郎,不说是爱慕,也至少是对女方十分看重了。   两人随小厮匆匆赶到前厅,那薛晏清的使者竟也没走,还在端着礼折唱着添妆的名单。   “银针黹一盒——”   “鎏金雕花黄杨木妆奁三个——”   厅中人心惊:不仅是内造的添妆,竟然连这些琐碎小物都置办妥帖了!   那使者极会做人,见到虞莞前来便停下唱名,给她行了个拜见女主人的大礼,给足了她面子。   赵英容坐在主位,双手紧紧捏着帕子,脸上挤出的笑容几乎挂不住。   二殿下添妆是为了“置办妥帖”,言外之意,不就是她这个做继母的,置办起来必然不妥帖!   给虞莞那蹄子做全了面子里子便罢了,还要把她当家主母的脸皮撕下来踩!   她一口银牙咬碎,随着一件件礼品被抬进府,眼中怒火却渐渐变为贪婪。   这么多好东西,头面、步摇、衣料都是内造的东西。若是能给她的芝兰添妆……不,只要一半就足够她嫁得体面……夫家不敢看轻……   她立刻做出一副亲热的模样,笑吟吟看向使者:“日后都是一家人,不如康侍卫就在这里歇口气,喝杯茶水再复命不迟。”   使者早洞悉她神情,唱完名后就一改喜庆语气,冷道:“不了,在下还要回宫向殿下复命。迟了,可赶不上宫禁。”   又把厚厚一本礼折子亲手递给虞莞:“虞小姐莫要推辞,这都是宫中的一片心意。”   他把“宫中”二字咬得极重,在场诸人便立刻明白了,这一抬抬红箱子里除了二殿下,恐怕还要太后的恩典在里面。   赵英容伸出的手犹豫起来,顷刻间心中有了成算。她讪讪地看着虞莞:“大姐儿,你看这……”   “劳烦父亲帮我掌眼了。”虞莞没理他,径直向笑得眉毛不是眼睛的虞振惟说道。   “好说,好说。为父必把这些原封不动地抬入宫中。”   虞莞行了个礼,抱着礼折子回了后厅。   临走时,她还听见赵英容在虞振惟的耳边轻声嘟囔:“老爷,芝兰可也是你轻声女儿。咱们可不能厚此薄彼,让刚才那种狗眼看人低的小人看了笑话!”   厚此薄彼?偷她丈夫给她的体己补贴虞芝兰?   她顿了一下,就听到虞振惟怒喝道:“你疯了不成!嘴巴放干净些,那可是二皇子心腹,御前行走的侍卫!”   言语中,竟然不曾阻止要昧下她的东西。   她檀口微张,极轻快地笑了一声。   拾翠疑道:“小姐,怎么了?”   乌发随风轻轻浮动,荡起一阵百合香气:“无他。”不过是第一次觉得,能远离这对糟心父母,嫁人其实也不错。   ——   柳府。   日光酷烈,柳舒圆在一个秋千架下来回踱步,一个丫头匆匆赶来,眼神躲闪。   “怎么样,大殿下有消息么?”   丫头垂着头,不敢看她眼睛:“不,不曾……”   “啪——”刹那之间,一个巴掌招呼到她脸上。   “凭什么虞莞这个没娘的都有添妆,我这个嫡出的女儿却没有!莫非柳家堂堂门第,还比不上她一个破落户的女儿?!”   她一身金银,珠光宝气。五官因愤怒而扭曲,那富贵娇艳的长相平白有几分可怖起来。   丫头丝毫不敢吱声,直到发现脸上破了口子,也不敢声张,只能等着主子的怒气平息。   柳舒圆染了赤色蔻丹的指甲尖沾了血丝,她发现了却毫不在意,只一味摇着秋千发泄怒气。   “不行!秋和,你立刻遣人去宫中,这事我必然要大殿下和太后给个说法!” 第5章 迎亲   宫中。   太和殿内,檐生飞龙,梁悬玉瓦,端的是古朴堂皇,一派天子气象。   而坐在堂中的那个人,听着内侍禀报,脸色却渐渐弥漫起黑气。   “好啊,好啊!真是古今未有之奇事,竟把勒索之手伸进宫里了!这柳氏家风,真是令朕大开眼界啊!”   熙和帝才下了早朝,就听太后宫人来报——他未来的儿媳,柳家嫡幼女一大早就前来谒见太后,言语忿忿,颇有不平。随后竟张口问大皇子索要添妆。   “否则,便是太后偏心虞姑娘,不心疼我了!”   她满以为这话俏皮可爱,定能讨人欢喜。然而宫中贵人“偏心”岂是可以嘴上非议的?   更何况太后是她未来的婆祖母,妄议长辈之过,更是犯了大忌。   果然,熙和帝听内侍复述这句话时,气得摔了手中的茶杯。   他正要开口下旨,总管太监却侧耳道:“皇上,陈娘娘来了。”   宫妃中姓陈的不止一人,陈娘娘却只有一个——皇长子薛元清的生母,在圣上面前极为得脸的陈贵妃。   她来干什么?皇帝直觉与柳舒圆的风波有关,挥手:“宣。”   随即,陈贵妃莲步轻移,缓步进了太和殿。走到皇帝身边,却一改以往温柔小意,不倚上去,反而郑重向他行了个叩首大礼。   熙和帝俯身牵起她的赭红袖摆:“爱妃这是何意?”   陈贵妃轻轻抬头,映入眼帘就是梨花带雨、饱含愁绪的一张脸。不再年轻的脸孔配上这样的哀愁,别有韵致。   她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请圣人做主,为我儿元清换一位正妃!”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是胡闹!”熙和帝惊怒道。   陈贵妃面对斥责丝毫没有退缩:“妾胡闹又如何!如何能让那不孝不贤的柳氏做元清的正妻,为他打理内务、绵延香火?皇上,元清不仅是妾的儿子,也是您的长子啊!”   皇帝没了生母,最见不得这种拳拳慈母之心,纵使心中有火也不能朝着她发,只好摆手:“先起来,做贵妃的人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只是赐婚的圣旨已下,不容更改。”他沉吟片刻,到底被陈贵妃最后一句话打动:“这样吧,不如派个人去教教柳氏,让她明白做皇家媳妇的规矩。”   陈贵妃表面依旧有些不满,心中却暗自松了口气:看来她来得及时,好歹没让皇帝因为那个蠢女人,连带厌恶了元清。   至于柳氏……皇帝的执拗脾气,绝不会朝令夕改,她是知道的。   既然没把握让皇帝开口换掉这个媳妇,倒不如好好利用,借此机会,把柳府一家都捆在元清的车上。   那厢,熙和帝已经下旨赐书,《女训》《女诫》之类的书都给柳家送去一份。不好厚此薄彼,那就虞家也送去一份。   陈贵妃正要盈盈谢恩,就听熙和帝状似随意地说道:“这成婚也是大喜事,依朕看,不如元清与晏清的好日子就选在一天吧,双喜临门,也是美谈。”   什么?陈贵妃暗惊。   长幼有序,以长为尊才是正理。若是元清成婚与弟弟在同一天,那他这隐隐贵重一头的长子身份,岂不是毫无说服力?   她心有不甘,张了张口,正要反驳。就看到皇帝眼中精光一闪,仿佛把她方才心中为元清谋划的那点小心思都看了个透亮。   求情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是,臣妾遵旨。”   ——   虞莞是拿到那套御赐女四书时,才听说了柳舒圆这回事。   领旨谢恩过后,刚回房,拾翠就笑了个开怀。   “小姐,这京中可都传遍了。都说这柳小姐是招了皇帝和陈娘娘的眼。哎哎呀,得罪了未来公婆,这新媳妇以后日子能好过?”   虞莞见拾翠摇头晃脑的模样,不觉好笑:“她倒霉了,你这么高兴是做什么?”   “小姐第一回 当新娘,自然有所不知!这妯娌之间,未必融洽,甚至还要争个高低呢。柳小姐名声不好,岂不是衬托出了您的好?”   这一点她倒是没想到,上辈子薛晏清没娶妻,下面的皇子又年幼,她是宫中硕果仅存的皇子妃。   只是——   薛元清一心要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争取从她肚子里出一个嫡长子。   结果,那什么不贤不慈善妒的污名,却都条条陈在后来休书中,由她来背。   倒是这柳小姐,上辈子退婚,这辈子勒索,看起来不像个好性儿的。   虞莞想到她赏给自己那个不屑的眼风,不禁摇了摇头。   身份有高低又如何,在皇家,尤其是皇帝眼里,不过都是臣子之女罢了。任谁身份再高,又怎么高得过薛家人呢。   ——   赐书事件一出,柳府便闭门谢客。自此再未生什么波澜。   钦天监算出了五月接连几个吉日,使六礼的流程分外顺畅。不过五月底,就到了婚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迎亲。   正红色缂丝镶八宝广袖金丝嫁衣,七尾摇金凤珍珠珐琅攒成的新娘头冠。   雪肤净润、檀口朱红,眉展远山、眼含秋水。   这样的容姿在瑞气千条、霞光熠熠的华服衬托下,连见过世面的喜娘都有些移不开眼。   二殿下,真是好福气啊。她暗自咋舌。   成婚的礼节虞莞上辈子早就刻在心中,偏偏要装作全然陌生,恰到好处表现出紧张、谨慎。   简直比第一次成亲时还累。   皇子们与新妇的礼节并不在一处——他们还在昭仁门叩谒先祖,而新娘早已被喜轿抬进宫闱。   下了轿,虞莞由两个喜娘搀扶着进了洞房。   她杏目低垂,一双纤细的手捏着喜果。坐到喜床上时,才悄悄长出一口气。   终于结束了大半。   随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她端坐着,连霞冠上的米珠流苏也一动不动。   宛如一簇明艳海棠,无风自动,静静盛开。   戍是三刻,本是新郎入喜房的吉时,不料院中却一片悄寂,并无人声。   虞莞心中疑惑,就见之前的喜娘匆匆赶来,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太后今日观礼时不慎跌倒,皇上与两位殿下尚在康宁殿中侍疾——” 第6章 花烛   喜娘觑着新娘子的脸色从平静转为沉凝,心中暗暗叫苦:好端端的洞房花烛被这种事败了,哪个新娘子能高兴?   偏偏她被宫人们推出来禀报这等晦气的消息,这到手的赏钱……唉……   想到雪花般的银锭子,喜娘咬了咬牙,劝慰道:“殿下与您来日方长,一辈子的夫妻,不急于这——”   “太后如何了?”   “啊?”被打断的喜娘懵了一下,才发现虞莞一脸担忧,神情不似作伪。   “太后的筋骨并未被伤到,不过是跌倒惊厥,才昏了过去。”   “现在可曾醒过来?”她又问。   “……不曾听说。”   虞莞的脸色一下子沉凝下来,上辈子太后也是梦中惊厥,心悸过重而离世。   两辈子的噩梦累加在一起,逼得她登时就从喜床上起身,准备奔去康宁宫,却被一脸惊吓的喜娘猛地按住。   “虞姑娘——王妃娘娘——这可使不得!”   两位皇子尚未封王,按制并不能称虞莞为王妃。喜娘为了安抚虞莞,竟然也豁出去了,说出这种违制之语。   喜娘的力气到底大些,把虞莞按在榻上:“这可使不得,新娘出了喜房可是大凶之兆,不吉利的!”   虞莞胸口起伏,连冠上的珠子都微微响动:“太后如此,我如何能不去看她一眼,怎还管得上什么吉利不吉利?”   喜娘“哎哟”一声:“王妃娘娘哟,您毕竟是刚嫁进来的新媳妇哎!婚宴上出了这种事……”她附在虞莞耳边,轻声说道:“焉知皇上和太后不会迁怒于您和皇长子妃?”   这话也算掏心掏肺了,虞莞态度略微松动:“可我若不去,于心不安。”   “您不去才是最大的孝心了!您这样冲出了新房,万一太后又有个好歹,这宫中岂不是都觉得,是您冲撞了太后娘娘?”   听见“冲撞”二字,虞莞脸色一白。上辈子的谣言听久了,连自己都忍不住怀疑一二——是否真的是自己克了太后?   她撺紧了嫁衣的袍角,终于勉强点头。   喜娘松了口气,径自出了屋子,独留她一人静静等待,暗自心焦。   亥时一刻。   薛晏清推开门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呼吸一滞,眉目中的倦色也溶解了少许。   他一身红黑的新郎吉服,反而比常服更显肃穆。劲瘦有力的脊背微不可查地绷直——整个人便如蓄势待发的一张满弓。   屏着呼吸,缓步向着喜床走去。   虞莞察觉了他的动静,抬头时却发现喜房之中竟然只剩他们两人。   她心中有一瞬紧张,手指绞住喜帕。双眼却一错不错,瞧着走近薛晏清。   除了两个人清浅的呼吸,龙凤双烛烛花燃烧的噼啪声是室内唯一声音。   虞莞有心想问,却又不敢开口。她纠结了片刻,闭眼问道:“太后如何了?”   薛晏清有片刻愕然,没想到虞莞第一句话是这个。   一路上想的劝慰之词都被吞了回去:“太后无碍了,转醒之后还嘱托我与皇兄好生安抚你们。”   顿了顿:“若你不放心,明早敬请安茶时便能亲眼见到太后了。”   虞莞这才松了口气。   薛晏清猜想春日宴上的一面之缘,才让虞莞对太后心生感激。   却不知道这中间足足是两辈子的缘分。至于更多的,竟是连虞莞也有所不知了。   说完前事之后,一时无话。寂静的屋宇内四目相对。   薛晏清咳了一声:“天色不早,不如早些安置。”   犹豫片刻,还是把心中的称呼诉出口:“夫人觉得呢?”   听到“夫人”两字,虞莞一怔,这才有了些许嫁给了薛晏清的实感。   她眼中波光明灭,变幻不定:“好。”   房中无人服侍,她便自己伸手卸掉钗环,除去繁复衣饰。一旁的薛晏清也解掉了腰带与玉坠,褪下了威严庄重的红色黑红色吉服。   她与薛晏清见面不过寥寥数次,乍然独处一室,赧得手上动作都有些踌躇。   时不时目光碰到对面露出一半的寝衣,然后又欲盖弥彰般移开。   如此几次,虞莞就感到自己脸上烧了起来。更何况,眼前的男子是她上辈子的小叔。   “还未谢过二殿下先前体贴我的心意,我感激不尽。”   犹豫半晌,她干脆主动找个话题,打破沉默。   说的是之前惹出风波的添妆。   薛晏清解衣的修长手指一顿:“夫妻本是一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至于添妆……那是我母妃为儿媳留下的。”   “母妃?”   薛晏清的生母许夫人,不是早在熙和三年薨逝了么?   虞莞对这事记得尤其清楚——   是时,熙和帝乍失所爱,哀痛之至。他不顾百官劝阻,强行安排了比照国母的丧仪,甚至亲手为徐夫人送葬。百姓也遵从圣旨,为许夫人戴孝三月,禁游乐、停宴饮、节酒水。   那时,九岁的她才能打着国孝的幌子,悄悄为自己在玉碟上抹去名字的生母上柱香。   薛晏清见她疑惑,解释道:“在母妃……她临终之前,担心她走后,我的婚事无人在意,便把她的私库折成了女子的嫁妆,统统交给了我。”   “所以不必谢我,这亦是母亲对你我的一份心意。她若是在,想必更乐意把这些亲手交给你。”   虞莞心中顿时酸楚。幼年失恃之苦,旁人或许不懂,她却最明白不过。   这样想着,她便拍了下薛晏清的手,聊作安慰。   薛晏清见到自己手掌之上,纤纤柔荑如一朵待开白莲,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神光。   过了片刻,他才移开目光,道:“良辰吉日,本不该提这些惹人伤怀的话。”   “早些歇息——明日卯时便要去康宁宫中。”   薛晏清掀开红色的百子千孙被,上了红罗帐围成的拔步床。他自己占了外侧一隅,把里侧大片匀给了虞莞。   言行守礼,泾渭分明。   床边踌躇的虞莞不知怎的,心中微松。便接过被子,到了另一侧和衣躺下。   两人中间隔了三人许,虽是一床棉被,却一丝体温相触也无。   真奇怪,上辈子洞房花烛,她只觉忐忑。薛元清再怎么哄她,她也一颗心荡在胸口难以安定   此刻,薛晏清不过寥寥数句,躺在他身边,却意外地感到平静。   出嫁前,她本来再不打算捧出一颗真心,白白给人糟蹋。如此和薛晏清做一对如白水般平淡的夫妻,相敬如宾,未必不好。   她沉沉睡去,睡莲般的娇美脸庞映着飘摇烛火。   本是恬静之极的一幕,不知怎的,却有些触目惊心。 第7章 朝食   寅时三刻。   五月已到夏日,天亮得分外早。睁眼时,虞莞还有些深思混沌,似梦似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直到看到一对风中摇曳、灯火微微的龙凤双烛,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原来自己已是薛晏清的妻子。   身边的床铺空空如也,一丝温度也无。虞莞抬起纤白细指,掀开罗帐一角,薛晏清早已穿戴齐整,拿着一本书,坐在床边的小榻上。   他听见床上传来的窸窣声,入目即是睡眼惺忪的美人探出半身倩影。   对上他眼中流转波光,虞莞愣神片刻,不由得摸了摸自己堆鸦似的发鬓。   发现青丝有些许凌乱,她立刻缩回了罗帐中,面上闪过一丝羞赧。   微沉男声从帐外传来:“醒了。”   随后,没等她再说什么,薛晏清把书留在小塌上,起身离开了卧房。   虞莞心中微松。每每见到薛晏清,那种上辈子的心虚之感就浮上心头。饶是两人婚事已定,她心中依旧颇觉怪异。   发愣时,从门外进来了两个宫女,前来给虞莞福身请安。   “奴婢白茱、奴婢白芷。”   “见过皇子妃。”   到底是宫中人,两人皆是面容姣好,神情从容,一副利索模样。   这一对双生的名字使虞莞微微愣神。她想到了上辈子,在宫外遇到的白芍姑娘。   白姑娘是一间胭脂铺子的掌柜,自称曾做过大户人家的婢女,后来被放了良。   上辈子,她被休出宫后,只能独自谋生,每每做些女红手艺,都是寄卖在白芍家。   这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稔起来。白芍还说要给她介绍人家。   而她得病后,两人依旧没断了往来。   白芍不时给她上门送药,临终时,亦是她陪在自己身边。   这份恩情,虞莞铭记于心,一直想去报答。奈何她重生之后,变故接踵而来,竟连单独出门的机会都没有。   她再三观察了两人容貌,确定与那位白芍姑娘没有丝毫相似,才按住心中一丝遗憾,对两人点了点头。   两人行了数刻的礼才被叫起身,脸上平静依旧,不见丝毫不快。见到这一幕,虞莞心中对两人评价上升了几分。   薛晏清是个寡言的也就罢了,她不能强求。若是身边的婢女也都肖似他,天天与高傲冷漠的性子打交道,那岂不是在冰窖生活?   她们一人捧着礼服,一人拿着托盘,上面摆好了铜盆、干净的面巾和柳枝条。   虞莞在她们的服侍之下更衣,十分迅速。不过一刻钟功夫,便换上了敬茶时要穿的礼服。   水红软缎上闪着细碎波光,虞莞的小巧脸庞本就皙白柔润,衬着明丽光滑的衣料,竟也如生光彩。   两位宫女闭口不语,但是虞莞明明看见她们亮晶晶的眼眸。   她不觉好笑,干脆说道:“在我面前,不必过分谨慎。你们什么话想说便是。”   白茱心直口快,率先道:“皇子妃果然如传言般倾国倾城!”   白芷被她如此直白之语吓了一跳,赶忙扯了扯袖子,生怕虞莞有所不豫。   虞莞一阵愕然,她本以为两人是想夸赞自己搭配和梳头的手艺,谁能想到说的竟是这个。   还……还如此直白。   饶是两辈子被人夸好颜色的虞莞,此时面对白茱,竟也有点窘然。   她抿了抿嘴,正想说点什么。没想到薛晏清却径直推门进了房间。后面跟着两个宫女,提着金丝楠木红漆膳食盒尾随而入。   无人察觉的地方,虞莞悄悄松了口气。   倒是没想到,薛晏清那么冷淡一人,身边竟有如此跳脱性子的宫人。   两人移步桌前,早膳被一一摆盘上桌。刚刚出炉的食物温热鲜香,摆出时散发出一道道水汽。   随着侍女麻利的动作,桂圆小笼、火腿丝燕麦粥、雪菜鳜鱼羹等几道菜两人各一份。并上金丝枣糕、雪芋丸子,各样咸甜样点心,都盛入碧色冰裂纹瓷盘中,置于膳桌中间的位置。   薛晏清挥手,四个宫女便屏退在一旁,留下他与虞莞独自用起早膳来。   两人对面而坐,“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在薛晏清身上贯彻得很好。他修长的双手握住碗筷,吃相不疾不徐,几乎不发出声音,也并不目视虞莞。   虞莞看到那雪芋丸,眼前一亮。   忍不住夹了一个,口中细品片刻后,又夹了一个。   这道点心是宫中一位大厨的拿手秘方菜,她从前在薛元清的广阳宫也吃过不少的。   怎么在薛晏清吃的这盘,味道却与上辈子迥然有别?   ……而且,是远远胜过薛元清那处的。   再一一尝下来,其他菜与点心亦是如此。   她一时不觉,多夹了几筷子。忽而心中一动,仿佛有目光驻足自己脸上,停留了片刻。   抬头朝圆桌另边看去,薛晏清正低着头,正不疾不徐地细品鱼羹。勺碰碗壁,发出清脆磕碰声。   他模样清贵出尘,目无外物,对虞莞探究的眼神视若不见。半点不像窥视自己的模样。   既然薛晏清没有看她——错觉么?   她压下心中疑惑,继续用早膳。   吃完时她才发觉,自己吃了当真不少。一碗鱼羹、四个小笼、两枚点心都被她用尽了。可见这处的膳食,确实要更比薛元清那的更好,她的胃口都大了几分。   收拾的宫女又一一上前,把两位主人用过的碗碟撤去,又端上桂花煎的清茶服侍主人漱口。   漱口过后,桂花沁香仿佛萦绕唇齿。而此时不过卯时一刻。   “出发吧。”薛晏清淡淡一声,两人就从长信宫出发走去康宁宫,背后跟着不少行人。   一路上两人无话,虞莞见惯了宫中的一草一木,此时心中挂念太后,更是无心欣赏。   走到康宁宫不远的一处岔道,竟然碰见了薛元清夫妇。 第8章 旧怨   两人同时出现并不少见,然而这是第一次,她从薛晏清妻子的身份观察两人。   薛晏清一贯情绪寡淡,只是眼中更冷几分。而薛元清脸上的表情,一看到这个弟弟就如冻住一般。   针锋之意在空气中弥漫。   上辈子,自己嫁过来时,两兄弟间也是如此剑拔弩张么?   虞莞忍不住回忆,而这一回忆,竟也真想起来一件旧事。   上辈子的薛元清约莫早对其二弟有了敌意。她刚嫁进来时,薛元清每每谈起这个二弟就总没好话,时时吐露出三两句贬损。   对他的不喜之意,竟然一直没避讳自己这个盲婚哑嫁娶进门的陌生人。   有一次薛元清在家宴中喝多了,一回到广阳宫的寝殿中,就借着三分酒意发疯。他拔出长剑对着空气挥舞不停,口中大喊大叫。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死了娘没人疼的闷葫芦!”   那次家宴之上,薛晏清被皇帝提拔去两湖之地办差。   吓得虞莞阖上门,上前紧紧捂住他的嘴,生怕这疯话被有心人听了去。   她又着宫中眼线打听,这才明了两人的过往。   梁子是在薛晏清生母去世之时结下的。   许夫人的丧仪比照皇后薨逝的规格,有投机之人借此发散,传言薛晏清是“半个嫡子”。而痛失爱妃的熙和帝日日哭昏了头,竟然也没阻止这居心不良的流言大肆传播。   有御史上了折子,要求立薛晏清为太子。而宫中人一看这势头,对待薛晏清也比往日更为尊隆。   这让一向心高气傲,视储位为囊中物的薛元清怒火冲心。他央求了当时是陈夫人的陈贵妃,势必要狠狠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一个大教训。   陈夫人本就因许夫人的丧礼规格心中有气,听宝贝儿子哭诉一番,心下一横,干脆令宫中暗手任薛元清驱使。   那时正值京城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滴水成冰的时节里,许夫人生前住过的长信宫中缟素遍布,一片愁云。   然而,不知从哪一天起,长信宫突然变成了冷宫。内侍从膳房打来的素斋是冷的、寝宫里盖的被子结了冰、小灵堂给夫人烧的黄纸被馊泔水沤过。   母妃走后,薛晏清一夜间成熟了不知几许。这些是谁做的,他心如明镜。   那时他不过十岁,骤然丧母时本就瘦了一圈。恶劣的衣食更是雪上加霜。成了压垮身体的最后一根稻草。   被人下绊子的第四天,他半夜突发高烧不退。内侍守夜发现殿下小脸通红,本想喊太医,却被他按住。   匆匆赶来的内侍宫女跪了一地,都劝他保重身体为上。   他烧得几乎快糊涂过去,一双眼中血丝密布。却咬着舌头让自己清醒,命令道宫人不准声张。   许夫人留下的大宫女白姑姑哭哑了嗓子:“小殿下,娘娘一走您就这样,她走得可如何安心呀!”   “现在……不能看病。”薛晏清强硬地打断了白姑姑的话。现在看病,若是病好了,这事便无从查证,更可能落入薛元清早就挖好的圈套。   ——为母守孝期间突发生病,岂不是孝心不诚、又或者存心装病?   到那时他因此被皇父厌弃,才是真正的让母妃走得不安心。   嗓子烧得连话都囫囵,他命宫人收拾干净的雪水,用毛巾裹在颅顶给自己降温。   他等了整整三天。   那些待他如太子般客气的宫妃、内侍听闻他遭了苦头,却无人敢在熙和帝面前提起哪怕一句。   他们甚至有心遮掩,把长信宫派出的人手牢牢拖住,没让只言片语传入皇帝耳朵。   ——比起疑似嫡子却无母的二皇子,他们更得罪不起的是如日中天的陈娘娘。   直到第三天的夜里,熙和帝突然思及旧人,心绪难抑。夜访灵堂,才看到本该守孝的次子晏清昏在床上,发着高烧,瘦得没了人形。   他当即勃然大怒,惩处了长信宫宫人后,又派人去彻查。   这一查就查出了端倪。薛元清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办事时马脚漏得如同筛子一样多。派出的人很快顺藤摸瓜到他身上。   无人知道熙和帝拿到这一结果时是何反应。   翌日,太和殿传出圣谕:命皇长子在佛堂中为庶母许夫人守孝一年,非死不得出。   这事并不是秘密,虞莞打听到后,只觉得百味杂陈。她暗自诫告自己:日后无论如何,都当让夫君离二弟远些。   ——   虞莞回忆的功夫,两路人就打上了照面。兄弟俩互相一点头,揭过寒暄环节。   薛晏清对谁都寡言少语也就罢了。而薛元清与柳舒圆本在低声争论,见到人来,皆匆匆收拾神色,状似亲睦地牵起了手。   两队人默契地一前一后走着,气氛沉凝。   虞莞若有所思。她得找时间问问,薛晏清对这个兄长是怎么想的。   太后早早就坐在康宁宫的主位等着,笑眯眯地搓着手看着孙子俩携新媳妇前来。   如此情绪毕露,不像端庄尊贵的一朝太后,反倒像个稚龄顽童。   “快坐快坐,哀家恨不得一夜没睡,早就坐在这等你们了。”   嬷嬷们引两对新婚夫妻入了座。   昨日太后惊悸昏迷,按理说阖宫妃子应当来请安,然而她早早派人向除了陈贵妃外的六宫妃嫔递了消息。   大致是说,今早就不必来献孝心了,免得她到时候只顾着看孙媳妇,冷落了诸位。   宫中能活得如此惬意自在、无拘无束的,倒也只有太后一人。不止因为她地位尊荣,还是因为她舒朗宽阔、万事不萦的脾性。   虞莞看着太后望向她们时发亮般的双眼,微微勾起唇角。   虞莞与薛晏清入座不过片刻,就听见皇帝朗笑着从殿门前进来:“朕也来给母后请安了。”   竟然比陈贵妃来得还早上几分,几乎与皇子们是前后脚到,足征皇帝对太后的尊重。   太后笑得抿起嘴角,却故作嘴硬:“哀家看你是借着来请安的名头,来看你两个儿子和新媳妇罢了。”   “母后怎能如此揣测我?”熙和帝笑道,突然点了薛元清的名字:“元清,你来说说,是也不是?”   薛元清正忧心母妃迟到一事,心中着急冒火。他昨晚又一夜不得好眠,精神欠佳,乍然被熙和帝点到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怔怔无言。   皇父方才说了什么?   熙和帝点他名字,是知道他善谈,想活跃气氛。看到薛元清愣愣出神的样子,兴味便有些索然:“罢了。”   柳舒圆脸上闪过一丝嘲弄,随即攒起笑容朝上面两位说道:“皇父的孝行举世皆知,我们做小辈的更要向您学习,方可更好侍奉您与太后呢。”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几乎人人都奉承到了,还摆好了自己新媳妇入门的姿态。   只是经过上回的风波,熙和帝与太后都对她的印象打了个折扣,闻言只是对她笑笑,并未搭话。场面就此僵持不下。   这一切与对面的虞莞和薛晏清没什么关系。   虞莞见薛晏清神色淡淡,殊无搭话之意,也当起了局外人。捧着茶杯,时不时呷一口清茶。   她亦是方才明白,寡言亦有寡言之妙处。此等情形下,任谁也不会指望薛晏清从中周全圆场,而自己也能安静地坐在一旁,不用如履薄冰、当那解语花。   她轻抬起手,呷一口茶时,余光瞟到柳舒圆的脸,却被吓了一跳。   柳舒圆原本一张富贵娇颜,此刻却青白相间,厚厚粉妆浮起,如同扣上个惨白假面。一张好皮相被憔悴神态折损了光彩。   她身旁的薛元清亦是眼底青黑一片,面上慵懒。   这是……发生了什么?   虞莞这个时候,竟然有些想念起还在宫外,接受嬷嬷们培训的拾翠。   若拾翠甫一见了这对夫妇模样,不出当日,定能打听出昨晚广阳宫中的事端。也不用她一个人好奇心顿起,却打听无门。   薛晏清突然回头,瞧了他一眼。她瞬间收敛神色,低垂眼眸,一副闷声寡言模样。   难道是她看戏的表情过于明显了么?   不论什么原因,夫妻不和几个字写在了这对夫妇的脸上,上首的太后与熙和帝不是盲人,心中自然有一杆秤。   从前薛元清没少与她琴瑟和鸣博得长辈欢心,但是眼下恐怕他还没哄好柳舒圆,使她同意与自己做戏呢。   看到薛元清倒霉,虞莞心中只有幸灾乐祸,再无其他。   忽然听见门外太监唱名而来,面色铁青的薛元清猛地一个起身—— 第9章 佛像   “陈贵妃到——”   难怪薛元清如此激动,原来是母妃终于姗姗来迟。   陈贵妃半道上就听说自己迟到了,心中暗自叫苦:皇帝一向是最晚到的,怎么今朝却比她个贵妃来得还早些。   转念一想,许是念着新媳妇这才来个大早,这何尝不是对她家元清的看重?   至于薛晏清,不过一个没娘的东西……   心下想着,脚步也从凌乱变为恭谨。她缓缓行至殿中,对熙和帝和太后盈盈行了一礼。   熙和帝对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倒没对迟到一事说些什么。   反倒是薛元清先开了口:“母妃怎么来迟了?可是不想见到我与舒圆?”   太后闷声笑了起来,熙和帝的脸色也好了些许。   他虽是天子,亦是凡人。这一幕落在眼中,正是舐犊情深之意表。他如今长了岁数,更看重母子间的情意。   薛元清孝敬生母,想来正是随了他的好性子。   虞莞察觉到了皇帝的松动。薛元清上辈子十分得他喜爱看重,除了长子身份外,便是靠着外表这一张孝顺恭谨、夫妻和乐的人皮。   她心下暗叹,莫非是和缓日子过久了,皇帝把十岁那时之事忘了干净不成。悄悄觑了身旁的男人一眼,薛晏清神色毫无波澜,彷若司空见惯。   柳舒圆不愧是一张巧嘴,论甜言蜜语的功夫谁也比不上她。不多时,把两位长辈逗得脸上有了笑容。   皇帝虽然嘴上应付着长子那边,却分了一半心眼看着次子。   这一看就出了问题。薛晏清这边安静如常,即使身边多了一个虞莞,亦是如此。   皇帝心中不由得暗暗打鼓:这虞氏仿佛也是个冷的,看着是好,却是尊佛。有人时还能如此沉得住气,到了自己宫里,门一关,岂不是与晏清相看两无语?   如此,倒真是委屈了他的儿子。   那边几人说说笑笑,又用了几个果品。太后还命宫女把进贡的金桔分给诸人,连皇帝都当场都给面子地剥开吃了。   吃了橘子,薛元清夫妇便主动提出告辞。   两人还要去陈贵妃的安乐宫拜谒敬茶,才算全了礼数。   皇帝摆了摆手,他离上早朝亦不远了。   太后本想留下虞莞再多说些话,转念一想来日方长,也任他们散了。   回到长信宫时,虞莞刚刚坐下舒了一口气,白芷就递上一份拜帖来。   虞莞掀开一看,竟然是赵英容发来的。   民间一向有“新妇出嫁,三日回门”的婚俗。到了皇室,熙和帝不愿看皇子上大臣家门喊别的人“岳父”,于是这规矩就改成了由新妇娘家有诰命的妇人进宫,探看新人。   赵英容多半是为了这事而来。   新婚不过第二日,就急匆匆地下帖子。虞莞展开烫了金的红纸,越看下去,脸色就越沉。   上面提到,“想带虞芝兰进宫多见世面”。   这话莫说虞莞不信,大约连赵英容下笔之时也是不信的。恐怕想见世面是假,想“冲撞”贵人、攀龙附凤是真。   虞芝兰的目标是谁?   最大的尚未婚配的三皇子不过九岁,还是个一团孩气的稚子。虞芝兰马上要及笄,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恐怕行不通。   莫非,她想当两位皇子的侧室?   白芷递了帖子后就低下头,见虞莞不说话,悄悄觑了她的面色一眼。   虞莞刚想回绝了帖子,突然想到自己已经是薛晏清的妻子,有什么事情应当同他知会一声。   若是他爱惜羽毛,不愿落下苛待岳家的名声呢?自己贸然回绝了,岂不是鲁莽。   夫妻,最忌讳的就是不同心。   她心下一转,主意已定:“劳烦你走一趟,把帖子递给二殿下一观。”   白芷压下心中喜意,低着头称是。   午时二刻,薛晏清从书房出来。两人一道用了午膳。   长信宫的膳食都是按照份例。不曾添多,也没有为了搏取名声特意少做几道。   一桌菜中,最显眼的是那道压桌的红焖羊肉。羊肉焖熟之前下了酒在锅里翻炒一遍,酥香微甜,还带着滚烫锅气,十分适口。   虞莞多用了一筷子,看来长信宫的膳食比其他地方精致,并非错觉。   宫女们撤掉了几个盘子,继续摆膳。在这间隙,薛晏清开口道:“中午你那帖子,我回绝了。”   听到“回绝”二字,虞莞先是一阵放心,转而微微蹙眉。   薛晏清见她神情微变:“夫人是觉得,有何不妥么?”   定亲之后,他着人查了虞莞的身世,递上来的结果里详细写了继母不慈,苛待长女。再加上拜帖里的露骨之语,虞家突然的殷勤是打的什么主意,再明显不过。   为何她却好似并不乐见这个结果?薛晏清压下心中疑惑:“那便依照夫人的意思,将赵夫人迎进宫来吧。”   虞莞过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若是贸然回绝,是否对名声有碍?”   原来是因为这个。   薛晏清脸上浮现一丝他都不曾察觉的笑意:“不必看他人眼色。不想见就不见便是。”   他再怎样,也不必让新婚的妻子违背心意,只为了他有个好名声。   名声如飘萍,风吹各聚散。这一道理,他早在十岁时就懂了。   那时他还是人人认定了的太子,夸他既孝且贤的文章如流水般涌出。待到他受困病危、存亡两可的关头,那些褒赏他之人却一个个恨不能消失在他眼前,更别提说他一句好话。   不为名声所累,这样便好。   这样便好,听到薛晏清的回答,虞莞也放下一件心事。   桌上很快又被新菜填满。虞莞眼尖,在一众甜点当中,瞧见了清早吃过的那道雪芋丸子。   宫中少有两餐用一道菜的,有损皇家威仪是一回事,亦是怕有心人在贵人爱吃的菜中耍手段。   这一破例发生在薛晏清身上,尤为罕见。   莫非,这道雪芋丸子是他中意之菜?   虞莞心中的薛晏清,说是相敬如宾的夫君,实际上更像她供在小佛堂的一尊佛像。   不好酒、不重色、不恣情、不享乐。仿佛天生的六根清净,慧根佛骨,平日里对谁皆是淡淡。   像一块寺庙里开过光的冰。看上去如金玉般透明耀目,却散发着丝丝寒意,触手森冷。   发现了薛晏清亦有中意之菜,犹如佛像破碎了一角。   虞莞陡然感到一阵新奇。   难怪这道菜在长信宫颇为美味,或许上有所好,下面人为逢迎特意练过。如此便说得通了。   早膳时,一盘十个丸子,她吃了六个,薛晏清吃了三个,委委屈屈只剩一个。   虞莞默默数着,莫不是她早上吃了太多,害薛晏清食不餍足,这才破例,一菜两餐。   这次她特意留心,一双乌木镶银箸再也没沾过摆了雪芋丸子的豆绿色瓷盘。   结果直到撤盘的时候,那盘菜竟然被原样撤下。   虞莞顿时满头雾水。   撤下的菜一般会赏给宫女内侍,并不浪费。   只是,让她看不懂的是,为何薛晏清破了例,却又一筷子也不动。   为了观赏?突然失了胃口?   电光火石之间,虞莞又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莫不是他早上误以为自己爱吃,所以才另做了一盘?   她沉默片刻,为自己蹦出这个想法而感到心惊。   果真是荒诞无比。薛晏清为了自己而破例,简直比他爱吃这道菜而破例更加令人心惊。   虞莞迅速就把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不再纠结。   既然薛晏清是那样一个人,有什么古怪想法,也是再正常不过。   ——   长信宫,书房。   书房内金色兽头喷吐着丝缕的白烟,甘松薄荷香缓缓盈满室内,冷冽香气使人精神一振。   已是五月,屋内无人,又盛了冰。长久呆下去,竟然使人感到淡淡森冷。   薛晏清捧着一卷书,直到一炷香燃尽,才放下书卷,打开了窗。窗外草木清茂,碧树微风。然而他站在窗前沉吟良久,却心神颇为不宁。   心绪萦绕之处,是白日虞赵氏送来的帖子。   帖子他阅罢就给了内侍,如今大约已经成了一团纸灰。   他几步走到书架,翻开一本夹页订成的册子。内中是白芍亲手交给他的,有关虞莞的资料。   “继母不慈……”他念起这几个字,声如金石碎玉,冽然动听。   人人只知道虞莞是嫡出长女,赵英容又是虞莞继母。那么,她亲生母亲呢?   白芍查到的是市井之言,多不过是找了外院的丫头打听一二。有的说她亲母病逝、又有的说她是被休出府的。   至于这位夫人姓甚名谁,众丫头面面相觑竟无一个人说得出一二来。   至于虞氏宗谱,白芍尚且无从查证。   若她母亲当真被休,虞莞身份便是是出妇之女,地位连庶女也不如。   又是为何,虞振惟会保留她嫡女的身份?   薛晏清招来门外候着的内侍:“把兀君招来书房,便说我有事交代。”   内侍鞠了一躬,转身欲走,却又被薛晏清叫住。   他迟疑了片刻,才在内侍疑惑的目光中低声道:“晚膳,那道雪芋丸子……暂时不必上了。” 第10章 通房   进宫后的日子远比虞莞想得平静。   长信宫曾是许夫人的居所。当中陈设处处可见她的宛然情致。   宫中二进至三进之间隔着碧波一顷。湖边除了连片依依垂柳外,植了一排几近及腰的野蒿。这蒿香气特殊,有驱散蚊虫之效。此外,许夫人还命人用蒿茎织成秋千与垂床,悬在一排碧郁枫杨的枝干之上。   即使后来她走了,薛晏清亦未拆下这一处。坐落在禁中的偌大宫殿,反倒像江南水乡中的精致园林。连朱墙碧瓦都渲染了几分灵气。   早在进门之时,薛晏清就告诉她:“长信宫中,一草一木你皆可做主,不必顾忌。”   虞莞无意大兴土木,却唯独对那秋千着迷。捧着书卷,不拘是游记还是话本,每日坐在秋千架上晃悠。   簌簌湖风拂过她柔泽面庞,掀起一阵极淡的莲子幽香。青丝与薄衫随湖风荡起波澜,她顿时心中极为透气。   日子再惬意不过,是闺中未有的清朗兴致。   薛晏清在朝中领了差事。近来西北陡生蝗灾,半个朝廷都为此事奔忙。   薛晏清虽是新婚,至多不过在宫中休沐了两日。第三日便被熙和帝授意主理赈灾事宜。他白日来往官署之间,夜里在书房批复折子,甚至就寝也在书房的软榻上。   虞莞每日也只有用膳时能潦草与他见上一面。   这却合乎虞莞的心意,至亲至疏夫妻,不外如是。   入宫第三日傍晚,拾翠终于从礼仪嬷嬷处出师,前往长信宫伺候。   她还带来了两个消息。   “小姐可知,二殿下身边……并无通房。”   软绵气音在虞莞耳廓轻轻搔刮,她的心尖颤了一下,不知是被语气还是内容。   拾翠摇头晃脑道:“我从礼仪嬷嬷那里探听来的,千真万确。”   虞莞黛眉蹙起,诧然不已。薛元清与她有共挽鹿车之美名,却也侍妾不断。只不过他吝啬位份,尊重正妻身份,不曾让旁人越过去。   这已经是皇家中有些出挑的夫妇和睦了。   两厢对比,在她心中,薛晏清身后的熠熠佛光仿佛更重了几分。   这世界竟然真的有他这般六根清净的男子……她笑着摇了摇头,自己都在想些什么。   拾翠本想让虞莞展颜才特意打听这些,却见小姐并无殊色,心下疑惑不已。   她圆圆眼珠溜溜一转,又保证道:“婚前没有,婚后未必没有。小姐放心,拾翠定会帮您盯紧,决不让人钻了空子。”   既然殿下不能让小姐放心,那便由她来让小姐放心好了。   虞莞轻捋一把拾翠发髻,细软青丝挠着她的掌心,又绵又痒。   “怎么操得比我这个小姐心还多呢?”   不过这样也好,知人知面不知心。拾翠到她身边以后,原来的宫女内侍地位就要退居一射之地,未必不会生出旁的心思。   薛晏清此人暂且可信,但并非他身边人人皆如此。人心藏鬼魅,她尚未站稳,不得不防。   ——   更钟敲过三声。   凤阁鸾台官署之中大小官员听到此声,尽皆抬头,朝最里处单独隔出来的一个小间望去。   不出片刻,一个面容冷峻,剑眉薄唇的高挑男子从小间走出来。   众人对他淡漠脸色视若寻常,纷纷躬身行礼道:“二殿下。”   薛晏清“嗯”了一声,便走出官署。身后跟着个抱着折子的内侍兀君。   大小官员都心中松气,三三两两地散了值。   顶头上司体贴他们,自己带着未批完的折子回宫处置,让他们底下的人不必作陪,提早散值多陪家人。   这份好意他们既然心领,可不得从善如流、准时下值?   薛晏清一路从官署走进长信宫中,经过小湖边,却看见虞莞亭亭立在秋千附近,与身边的丫头说笑。   那琅琅笑声如银铃脆响,鼻间有似有还无一缕幽香萦绕,仿佛从湖边飘来。   薛晏清停下了脚步。   拾翠察觉远处人影,先是一惊,随即暗中推了小姐一把。虞莞怔了一下,也很快发现岸边矗立的男子。   她顿时收了脸上笑容,朝薛晏清看去——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片刻,既见面,不打声招呼就有些说不过去。   虞莞只好捋了下发鬓与衣摆,自秋千上起身,朝远处那人走去。站定后,她与薛晏清中间约隔了三尺余。不亲昵,也说不上疏远。   拾翠哒哒地跟上前来,先给初次见面的薛晏清行了一礼。   “奴婢拾翠,见过二殿下。”   薛晏清点了点头,示意她起身。   拾翠见两人一语不发,仿佛无话可说,便带着笑意道:“殿下,方才小姐还与奴婢谈起您呢。”   “谈起我什么?”薛晏清问。   谈起你没通房。   虞莞当然不敢说出真话,绞尽脑汁寻摸着借口,眼尖发现他身后内侍手上抱着折子。   那折子几乎要没过内侍半张脸去。   “谈起最近西北灾害,朝中繁忙一事。”她急中生智,掩唇轻咳一声。   “嗯,”薛晏清以为虞莞在委婉抱怨他忙于朝政,便道:“西北遭了白灾,朝中一时应对不及。再有三两日功夫,此事可告一段落。”   那时,便可陪她共度一些时日。   虞莞一双剪水双瞳眨了又眨,实在难明薛晏清话中真意。她只好硬起头皮顺着话头:“朝中上下一心,定然能妥善安置百姓的。”   兀君和拾翠两人脸上同时流露出一言难尽之意。   兀君心下暗道:殿下对皇子妃的心思果然难测。   凭殿下那认真执拗的性子,不在公衙值夜,反倒把折子抱回宫中处理。多半是想与皇子妃一道用晚膳的。   可是为何要夜宿书房,成婚了也甘当柳下惠般的君子?   但他垂眉低眼,眼风纹丝不动。   拾翠却远比兀君更大胆:“小姐,二殿下这般辛苦,不如您做些汤羹,也好慰劳一二?”   礼仪嬷嬷告诉她,这就叫“红袖添香夜读书”。   虞莞正欲寻个托辞拒绝,却发现薛晏清眼神已经越过她,放在了拾翠身上。   拾翠霎时如芒在背。她打了个寒战低下头,不敢直视二殿下眼神。   虞莞察觉那眼神似有不善,急忙抢白道:“拾翠之言深得我意,便由我做些汤水为殿下送去。”   说到这个份上,即使看她面子,薛晏清应当也不至于治拾翠的罪。   薛晏清从拾翠身上移开目光,瞧着眼前神色焦急、抿着樱色唇瓣注视他的美人。   他竟有那么让她害怕么?   “嗯,有劳。”低沉男声响起,虞莞与拾翠同时松了一口气。   只是不知为何,虞莞只觉那句“有劳”,或许并非因为她意带求情之语。   ——   “你可知道你错在何处?”虞莞一进房间,就冷下脸来。   她不笑时天然三分疏冷的美人脸孔,如天山冰雪,不怒自威。   拾翠看小姐冷脸,竟比被二殿下注目时更揪心几分,登时便跪在她面前:“小姐,拾翠知错——”   虞莞将她扶起,安慰之语涌到嘴边又被咽下:“先说说你错在何处?”   “拾翠……不该在主子说话时插嘴。”   虞莞冷肃表情没绷住,眼眶先红了。她从未把自己当成主子,拾翠当成下人。   两人除了一张身契之别,形同姐妹。   虞莞一双柔荑揽住拾翠——这辈子,她还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谁。   她眼中含泪,“听着,拾翠。”   “想插嘴就插,你在此处并无过错。”   拾翠猛然抬头,一双泪眼满是惶惑。   “我并非计较尊卑位份之人,想来二殿下也多半如此。”虞莞不曾察觉,她说“二殿下亦如此”时,神情不假思索,近乎理所当然。   “可你是否想过,为何他身侧的内侍并不开口提醒?”   拾翠不解地摇了摇头。   小傻瓜。虞莞点她的脑袋心。那是因为,薛晏清忌讳的是强人所难。   “你以为,他当真不曾注意到我不愿送汤么?”   “哦——”拾翠瞬间变脸,从泪眼里挤出个揶揄的笑:“二殿下是怕小姐被我拿了主意,牵着鼻子走?”   是这个意思,但是虞莞总觉这话分外怪异。   她不欲分辨,只把拾翠扶起来。两人坐在凳上,远处看依偎在一起,竟然比往常还亲密。   白茱与白芷进来时,入眼便是这样一幕。   白茱面无异色,倒是白芷很快低了一下头,再抬起时,面目如常。   “你们来得正好。”   虞莞飞快松开了拾翠,用帕子摁下泪眼才说道:“不知若是我想用长信宫的小厨房,有何章程可依?”   灯下美人眼眶微红,雨打海棠的西子情态更惹人怜惜。两人却装作不曾看见,答道:“皇子妃可是想为殿下亲手做些汤羹?”   “是。”解决完拾翠的问题后就该为她补锅了。   白茱徐徐笑开:“长信宫您亦是主人,厨房自然是想用就用的。”   虞莞从宫女脸上笑意品出一丝调笑之意,恐怕白茱是误会了什么?   寻常宫女内侍怎会知道,看似和乐的一对夫妻,内里又是怎样克己守礼、分毫不越矩的呢?   她摁下心中异样之感,道了一声“有劳”。   ——   书房中,一点孤灯如海上星火。薛晏清沉在卷帙中,一时忘却了时间。   直到书房门外传来一个极轻的女声:“殿下,虞莞来送汤了。” 第11章 怀抱   虞莞提着漆木雕鞍的食盒,在书房外站定不过片刻,门便打开了。   身姿颀长的男子倚在门口,见是虞莞来,怔了片刻。   他看见虞莞手上的食盒,“请进吧。”   虞莞尚且是第一次进薛晏清的书房。   一整面红木书柜中各色书籍并非有序成排,而是十数本叠成一打,一看便知主人时常翻动。博古架上陈着数枚金器玉件、瓷器珊瑚之类珍玩,皆是宫中也难见的珍品。   最特别的当属书房中所燃香料,迥异于她从前闻到的任何一种气味。前朝所著《陈氏香谱》中洋洋洒洒条陈了天下香气,却唯独没有这种。   细细嗅闻起来,竟然与薛晏清身上自带的凛冽气息极像。恐怕便是他久坐其中,衣袍沾染所致。   “……生的是浸了薄荷叶的甘松香。”身边男声乍然响起。   虞莞一愣,才发现自己拎着食盒在书桌前,凝视那香炉沉思了半晌。连带着薛晏清也陪她站立,不好贸然入座。   一抹薄红飞快掠过她脸颊。   “坐吧。”   书桌上的折子还剩了一半有余,而此时已是人定之时。若是批复完,约莫要到月上中天时。   这样想着,虞莞从食盒中取膳的速度便加快了许多。   汤羹的温热香气被锁于漆木盒之中,随着虞莞动作喷薄而出,顷刻间盈满屋宇。   这是她少数拿手的宫廷菜肴,板栗与莲子煨至金黄后,高汤熬煮成软羹,撒上少许醍醐与葱花提味。再用切得极细的鸭肉铺成丝络状,如轻云般叠在羹上。口感沙软绵密,又有淡淡鲜甜余味。   薛晏清接过汤羹,只尝了一口便知这是虞莞亲自下厨所作,道了一声:“有劳。”   听到这一声,虞莞心中细微忐忑便悄然无踪。她弯起唇角:“既如此,殿下便不与拾翠计较可好。”   不等薛晏清表态,虞莞就接着道:“拾翠与我虽有主仆名分,实际上却情如姐妹。”   话说道这份上,薛晏清便是想计较也不能了。他能罚一个丫头,却不能为难妻子的姐妹。   薛晏清被抢白一通,神色不变,只“嗯”了一声。   他心中想的却是:莫非虞莞果真如此惧怕自己,做这菜只是为了给丫头赔罪么?这般想着,原先品起来绵软鲜甜的板栗也味道有些索然。   他面上不露分毫。那玉碗很快见了底,被搁在桌边。   “可还要再用些?”虞莞问道,她这次熬了不少分量,喂饱薛晏清绰绰有余。   薛晏清摇头。   两人就此没了言语。   虞莞心叹,这是她早就料到的场面。好在她当真有几件事要讲,不至于冷场。   “我前几日,去其他几位宫妃中小聚时,仿佛她们宫中饮食并不如长信宫。”   其实她想问的是为何广阳宫比不上长信宫,无奈这辈子她和薛晏清还是陌生人,不能露出马脚。   她心中有诸多猜测,思来想去,不如直接来问薛晏清痛快。   “膳房总管刘师傅曾受我母妃恩惠。”薛晏清淡淡道。   虞莞心中讶然至极。膳房总管,那可是内侍中除御前外地位最高的宦臣,在宫中地位斐然。甚至比有些不得宠的宫妃实际上的地位更高出一筹。   这样一位大人物,竟然受了许夫人的恩惠后,数年间依旧牢记,甚至把这份人情悉数转为对薛晏清的看顾。   “许夫人实在是蕙质兰心之人。”虞莞忍不住感叹。   想来薛晏清便是有了这么一位母亲,才会虽冷肃却不恣睢、虽寡言却不放纵,骨子里是个克己至极的君子。   她忍不住想起自己不曾谋面,也不知姓名的生母。   若是她在,哪怕只是幼时陪自己些许时日,自己又会变成个怎样的人呢?   虞莞脸上片刻伤情悉数入了薛晏清眼中。   兀君已经放下人手去查那位神秘的虞振惟原配夫人,却如泥牛入海般迟迟听不见回音。   她的痕迹被抹得一干二净。这显然并不是巧合,而是有心人费了不少力气,才能做到如此彻底。   现在并不是提这回事的时宜。薛晏清思索片刻,提起另一件事。   “刘总管与掌管宫禁的内侍有旧。你若是想出宫,派人去兀君处取我令牌即可。”   “出宫?”虞莞面露惊喜。   若是能出宫,她岂不是能去找白芍姑娘?若是白姑娘现下还是丫鬟,她也可早早解开她的身契,算是报答上辈子一二。   那般气度胸襟的姑娘,若是一辈子为奴为婢,当真可惜。   她不准备与薛晏清客气:“有劳殿下了。”   再说,即使是单纯出宫亦是好事一件。初来乍到者看这宫禁景色,处处稀奇,但是虞莞早已在其中呆了数年,一草一木都熟稔至极,早没了新鲜感。   她打算找个天气合适的日子,取一架马车,与拾翠一道简装出门一趟。   如此想着,便露出个真心的笑来。   薛晏清陡然被那笑容带出的慑人容光迷了下眼。片刻后,他扭过头:“不如在这里稍坐片刻再走。”   也是。若是现在她待了不过一刻钟就出门,指不定外面要传出“二殿下把皇子妃赶出书房”的闲话来。尤其是薛元清自己后院不睦的风声已经传了出去,更是迫不及待拉二弟和他一道共沉沦。   她便不客气道:“那便借殿下几本书看看了。”   “夫妻之间,不必说借。”   虞莞对薛晏清的书架还是颇有兴趣的。拾翠曾经淘过不少话本,装了个《女则》《女训》的壳子带进府中,两人一起赏玩。   是以,她最先打开的就是那些四书五经的封皮,看能不能摸出话本来。   ……该说佛不愧是佛么?书皆是正经的经史书,一本旁门左道的也无。   虞莞有些啼笑皆非。她继续在书架之间逡巡,竟然在角落处找到些不曾听过名字的游记。   那些书三两堆成一叠,极不起眼。翻开一瞧,就仿佛于纸上卧游般*。虽是名不见经传的作者们,笔下文字却全无酸腐气,反而清丽雅致,颇见文字功夫。   她登时便抱着那打坐在书架旁的小榻上。小榻旁便是一个紫铜兽头香炉,淡淡甘松香萦于鼻尖,使人清气醒神,心中松快。果然是一味适合书房中用的香。   那软榻的靠枕中塞了细棉,躺下去松松软软,腰身都陷进去。虞莞找了个心仪的姿势后,舒舒服服读起了游记来。   这一读便忘了时间。   书房中并无西洋钟报时。虞莞浑然不知,此时已过了她平日该就寝的时刻。虞莞觉得眼皮渐渐沉重,依旧不舍得丢开手中游记。   她欲强打下精神,想看清书上已经有些模糊的小字。逆料下一刻,倏然间失去了意识。   ——   亥时三刻,薛晏清终于从卷帙浩繁的条陈与折子中抽身。抬起眼就看见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半边身子在榻上,闭上了眼睛。一只藕白手臂软软垂在榻下,葱白手指紧紧抓着一本书不放。   海棠春睡,莫过如此。   他三两步走上前去,想把虞莞悬空的半边身子拉回榻上,虞莞却突然换了个姿势,拿着书的那只手臂牢牢护在胸口,阻挡了薛晏清的动作。   那本书被怼到薛晏清的眼前。   看到书名的刹那,一向清冷寡言的他难得默了片刻。   ……这是他写的游记。   薛晏清第一反应便是抽出她手中那本书,不料虞莞却握得紧紧的,随着他力道的加重,那纤纤素手也无意中握得更紧。   薛晏清无奈,又不敢搅了虞莞好梦,只好放弃。   随后,他遇到另一个难题。难道就让虞莞睡在此处么?   思索片刻,还是决定把虞莞带回寝殿中。   他一手揽住虞莞的肩,一手横过膝弯,他的妻子就躺倒在他怀里。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离得这样近。就连新婚之夜,也不曾有过如斯亲密的体温相贴。   虞莞好轻,他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团软云,轻轻呼吸打在他胸口。这是薛晏清头一回对虞莞是他妻子感到庆幸。   即使再亲密些,亦不会败坏她名节。 第12章 巧遇   他抱着虞莞,虞莞抱着书,就这样出了书房。   一路上零星几个宫女内侍见到两人这般姿势,都匆匆低下了头。只有到了寝殿,守夜的拾翠看到小姐睡在二殿下的怀中,一声惊呼卡在口中。   “动作静些服侍她洗漱。”薛晏清低声嘱咐道。   拾翠点头,想问一句“殿下您呢”,想起小姐白日的嘱咐,还是未问出口。   薛晏清最后瞅了一眼已被虞莞揪得有些变形的游记,出了卧室。   怀中清芬香气渐渐散去,陡然空落下来。明明每晚皆如此,此刻他踏着森润月色,人影寂寥,竟觉得心中失落,不知何故。   ——   虞莞醒过来比往日晚了片刻。   她瞧见拾翠欲言又止的神情,猜到昨晚多是发生了些什么事。   睡在书房软榻,醒来却在卧房。中间是谁送她回来的,除了薛晏清不做他想。   她却有些逃避,不愿细问拾翠昨晚情形。   薛晏清是怎么把她送回来的呢……当真是不敢想。   洗漱罢,尚有些困倦,却被匆匆赶来报信的白茱一句话彻底吓了个清醒。   “你是说,谁来了——”   虞莞实在难以想象,她拒了赵英容的帖子后,这对母女居然还能想办法进宫。   至于那“办法”,就更令人啼笑皆非。   她们混进了柳家进宫谒见的队伍里。   柳家算得上世代簪缨,家中诰命加身的贵妇竟有七八人之多。这些命妇皆有资格进宫谒见,匀出两个名额给虞府,并不是什么难事。   赵英容歪脑筋打到柳家头上后,立刻派人上门商榷一二。不成想,柳家竟然还真同意了。   听到这里时,虞莞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没想到柳舒圆不过是眉眼官司了几回合,柳家倒是迫不及待动起手来扇她的脸了。   眼下,皇长子后院不穆之事不仅在熙和帝与太后处挂上了号,还如同插了翅膀一般飞到宫外。柳家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竟然迫不及待要拉她和薛晏清下水。   比起一个忘恩负义,苛待娘家的皇次子妃,小两口吵闹拌嘴那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白茱心中着急,陈述完前因后果后道:“如今赵夫人与虞二小姐正在长信宫外等着谒见您,您看是……”   “不见。”虞莞干脆道。   她的脸面已经被柳家在地上撵过了,现在假惺惺地捡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倒是赵英容母女骑虎难下。不惜出此下策,更可见此行的决心。   “她们若是撒泼打滚,便让她们去。”   曾经她以为这一对母女压在她头上的两座山,两人递进广阳宫的帖子她从不敢拒绝。   现在她才发现,之所以被轻易拿捏,是因为身处尊位,却总做出些卑位者才会做的事。   “赵夫人,我们皇子妃还在休息,您还是请回吧。”白茱笑吟吟道,守着长信宫门却一步也不退让。   “这都日上三竿了,莞儿再怎样也该醒了吧?白姑娘,您看这……”赵英容一边把一个鼓鼓的荷包塞进白茱的袖兜。   白茱躲过赵英容动作:“赵夫人,我说得是千真万确,皇子妃真的还在休息。”   一旁发髻插满珠翠,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虞芝兰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她实在看不惯自己亲娘对着一个小小宫女低声下气。   她揪住赵英容袖口,大声道:“娘亲,何必与她计较。待我们向太后请安去,再来同她说道说道。”   白茱松了口气之余不觉好笑:这是要拿出太后来压皇子妃?可太后是皇子妃正经的婆祖母,却与这两人非亲非故。她们拿什么来压皇子妃一头?   被白茱嘲讽的目光掠过,虞芝兰气得咬牙。转念又想到曾听参加过春日宴之人说起的两位皇子英姿,又不自然羞了脸。   一张小脸通红,半是气的,半是羞的。   “走吧,娘亲。”她这回定要让太后开口赐婚。娥皇女英是尧舜明君之兆,即使对皇室来说也是美谈一桩。   命妇在宫中不能代步,只能靠双腿行走。两人顶着烈阳一路走至康宁宫时,已是晌午时分。   虞芝兰脸上的金钗摇摇欲坠,汗水流过脸颊,打湿了她精心准备的妆面。   母女俩松了口气。赵英容正要掏荷包请人通报时,康宁宫中的嬷嬷却冷冰冰上前一步:“两位可是入宫谒见的命妇?太后今日身体不适,不能起身,请回吧。”   说罢便转身,徒留给两人一座冷冰冰的宫门。   母女俩几乎是跋涉前来,却吃了个天大的闭门羹,皆是又气又怒。然而她们尚且能用孝悌压虞莞一头,面对这天底下最尊荣的女子,却讷讷一语不敢言。   两人咬牙对视了一眼,灰溜溜地离开了。   ——   “去了康宁宫?”虞莞和白茱反应一样,皆是感到不明所以。   但是涉及太后,虞莞心中实在难安。无他,上辈子太后惊悸去世的阴影实在太大。   即使那事离现在还有几年时间,可是她重活一世,早就生了太多变数。上辈子这母女俩可从未想过要谒见太后。   “拾翠,服侍我梳洗更衣。”她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   这一走,竟在半路的花园小径看见了赵英容与虞芝兰。   两人同清晨时趾高气昂的模样判若两人。衣摆一片凌乱,汗水湿了面颊。说是命妇,竟比寻常的青衣宫女还要落魄三分。   虞莞脚步一顿。   那两女亦同时看见虞莞,积郁一早上的怒火喷薄而出,熊熊向她身上烧去。   “虞莞,你如此磋磨嫡母与亲妹,虞家怎么会生出你这种有辱门风的女儿?”赵英容指着她鼻子骂道。   看两人一副受了气的模样,虞莞安下心来。——既然她俩这般形容,多半不可能是太后受气了。   再细想过一遍赵英容指责她话语,虞莞更觉好笑:“嫡母?您是否忘了,虞莞亦是虞府嫡女,何来嫡母一说?”   被挑中了错处的赵英容红透了脸,一时不知如何回嘴。   旁边的虞芝兰帮腔道:“那你坏我姻缘,是何居心?”   若非场合不对,虞莞几乎要当众笑出声。她懒得和虞芝兰啰嗦,干脆直言道:“你的好姻缘,便是去亲姐的家中给人做妾么?”   “虞侍郎府上两个嫡女,一个当了正妻,一个给姐夫做妾?若真是如此,我爹这个礼部侍郎也不必当了,明日便有御史弹劾他治家不严。”   心思被明晃晃揭露出来,虞芝兰气得脸直哆嗦,却说不出一言。   反倒是赵英容听到“御史”“弹劾”几个字时,脸色陡然青白。   虞莞疑惑,莫非她打这主意竟然不曾与虞振惟商量过?   是了。   上辈子她小产的时候卧床休养,这两人便递了帖子探望她。虞芝兰一边对她哭诉,一边跪在她床前说什么“借腹生子”“为长姐固宠”。   那时她丧女之痛至深,根本无力对虞芝兰生气,这事便如羽毛划入心涧,激不起一点浪花。   就在小产前几日,虞振惟还给她来信,请她多多留心二妹婚事,想必对虞芝兰的打算并不知情。   ……看来这两辈子以来,虞芝兰都在谋划着如何代替她成为皇子妃。   虞莞一边战栗,一边又无端感到可笑。   机关算尽,又是何必?   她不知道该作何回答,虞芝兰却以为她气短,声气顿时提高了几分,厉色诘问道:“莫非长姐你竟然善妒至此么?竟连血脉相连的亲妹也容不下。”   薛晏清远处听见喧闹声音,仿佛有虞莞声音传来,又渐渐歇下去。   随即是两声更高亢、尖细的女子喊叫声。   “善妒?”薛晏清剑眉蹙起,分花拂柳而来,便看见一对陌生女人指着自己妻子的鼻子疾言厉色。   他只瞟了一眼赵英容的命妇服,便明白了大约。声音顿时冷如寒铁出鞘:“这位小姐,请你自重。”   “并非夫人,是我殊无纳妾之意。”   语气堪称客气,虞芝兰却如坠冰窟,打了个寒战。 第13章 微服   “并非夫人,是我殊无纳妾之意。”   语气堪称客气,虞芝兰却如坠冰窟,打了个寒战。   “你……”见到心中之人却被指责,她又是激动、又是害怕,一时舌头打结,却落下泪来。泪水滚掉脸上残妆,白一片黄一片,像个滑稽的丑角。   她尚且不知自己是何模样,攒出一个娇俏表情,对薛晏清柔柔一笑:“虞芝兰,见过二殿下。”   连薛晏清身后一贯喜怒不形的兀君都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更遑论其他人。   薛晏清却对她这副作态恍若不见。不如说他根本没把虞芝兰放入眼中:“此女无诰命命妇服饰,擅闯宫禁,应当彻查。兀君。”   一时,场中之人连同虞莞都愣住了。   兀君最快反应过来,他把虞芝兰双手从背后扣住,按成个押捕逃犯的姿势,往远处拖去。   “二殿下,我,长姐,长姐……”虞芝兰慌了。她确实没有诰命,是柳家人瞒天过海才能混入宫中。   这事捅出来,她是无论如何洗不脱的。眼下只有请长姐出面求情,才能免于被查。   “皇子妃,请您开开恩吧!”赵英容比女儿更能屈能伸,拽着虞莞的裙子不肯松手,一副要跪下来恳求她的模样。   虞莞低垂着眉眼,并不答话。   薛晏清瞧了一眼虞莞低下头后露出的一小片雪白后颈,又移开眼,看着拉着虞莞裙角不松的的赵英容:“这位夫人。”   赵英容抬眼看过去,薛晏清冷如寒铁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皇子妃同妃位品级,你若是想跪,我与夫人皆是当得。”   一句话,赵英容想以辈分压人的想法彻底落空。   是啊……她缓缓松了手,虞莞现在已经是尊贵的皇子妃了……   她闭上眼,不敢想象接下来会面对的狂风骤雨。   虞莞拢起自己的裙子,看着被拖走的虞芝兰,生出一丝淡淡疲倦。   “回宫吧。”   回到宫中,薛晏清便命令彻查此事。   虞莞亦没什么意见,这件事会闹成眼下局面,必定有内鬼从中作梗。   “此事是我疏忽。”薛晏清说。   是他回绝了帖子,内鬼亦是出自长信宫。无论如何,薛晏清自觉理应担起责任。   “你曾说,长信宫我亦是主人。”虞莞蹙眉。她本想劝薛晏清不必如此自责,却在听闻他下一句话时阖上嘴。   “作为赔礼,我同你一道出宫一日,如何?”   “此话当真?”   ——   虞莞翌日早早前往宫门处。   晨光熹微之时,已有一架粗缎织成顶盖的青棚马车候着在门口。   马车在满城衣冠的京中极不起眼,唯一违和的是拴在前面的枣红马驹颇为神气,一看便是精心养护过的。   兀君正抚着小马那油光水滑的皮毛,见虞莞来,赶忙行了一礼:“殿下已在马车中等您。”   虞莞今天特意穿戴了闺中衣饰,比起皇子妃制式裙钗素净不少。可是看到薛晏清时,她才发现自己身上这身,似乎也略华贵了些。   他一身多次浆洗的青衫,袍色微微泛白,长发用黄梨木冠梳拢成书生样式。若是再捧着章卷书册,就像个进京赶考的清贫举子。   这前呼后拥般的凛然尊贵之气,若真是举子,也当是其中最春风得意的探花郎。   白龙鱼服,难掩天家气派。   虞莞突然忆起狐仙的话本子,薛晏清真像从那书中走出来的一般。   这样想着,她便忍不住发笑,脸上攒起两个浅浅梨涡。   薛晏清掀起素帘,便看见虞莞瞧着青袍,杏眼中盈满了淡淡笑意,波光婉转。   他顿了片刻,移开目光朝窗外看去。   兀君待两位主人坐好了,就撂起马鞭驱车驶向宫外。守宫门之人未问车中之人,只看了眼兀君的脸便予了她放行。   虞莞看在眼中,想来薛晏清在宫中势力,比她所想还要再深些。倒是不知,筹谋至深的薛晏清上辈子与他兄长斗法,结果如何了。   想到此处,她先一怔,随即暗叹:不过十数日,她想起薛元清时,已不是上辈子的前夫,而是现在夫君的兄长了。   马车声碌碌传来,一路上从悄寂变为喧闹。待行过六条街时,喧闹声达到顶点。   虞莞掀开布帘,向窗外探去——   辰时一刻的长平街上,百姓早已醒来,这时纷纷从院子中出门,到附近的早点铺子处排队等着过早。   不时便要上工,有排队之人着急不满,大声喝道:“老板,快些!工头马上喊号子了!”   “诶——”那老板远远和上一句,又叫卖道:“汤圆馄饨小笼包诶——”   这家点的早点滋味极好,虞莞上辈子住在长平街就时常光顾。后来为了看病囊中羞涩,这些最普通不过的早点也成了可望不可及的美味。   老板一声高喝,立刻勾起了她两辈子肚子里的馋虫。   只是马车依旧向前驶去,略无停留旨意。虞莞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兀君,停车。”身边沉着男声传来。   马车很快停下,娃娃脸的内侍探进半个脑袋:“主人家有何吩咐?”   “我与……夫人皆未过早,你便去买些来。”“夫人”二字,他当着虞莞与兀君的面,叫得极为滞涩。   虞莞并未察觉,只用感激目光拂过薛晏清面容。   早膳很快来了。兀君两只手塞得满满当当,升腾的热气几近淹没了他。   虞莞随意揭开一个纸包,烧卖的糯米咸香扑面而来。她咬下一口,与上辈子味道别无二致,心中很是满足。   宫外饮食食材火候皆不如宫中精致,但是胜在料多味足。三个铜板的烧麦有虞莞半张脸大,其中有甜腊肠、香菇、火腿和春笋切成的细丁裹在卤香汤浸过的糯米中,一口下去,味道很是丰富。   兀君拿起自己怀中那个纸包,吃得极为香甜。   虞莞吃了半个,有心想看薛晏清吃相。微微抬头时,却见薛晏清手中的纸包完好,一双眼只瞧着自己不语。   两人视线如同丝线般交缠在一处。   虞莞按捺住心中怪异之感,别开目光问道:“殿下可是不愿吃这烧麦么?”   吃龙肝凤髓长大之人,吃不惯这市井美食,也是常有之事。   薛晏清哑然失笑。   他曾经白龙鱼服出宫办差,一路山水兼程,衣食不妥之事时常发生。就连雨水泡馍他亦吃过,不过是个烧麦,入口何难。   无非是担心虞莞一时好奇心起,叫了民间的早膳,却吃不惯罢。   怎料这人不仅吃得香甜,还倒打一耙。   心中千言万语,汇到面上不过淡淡一句:“无事,不曾吃不惯。”   虞莞见他脸上并无不豫之色才放下心来,心中奇异之感难以抑制:原来薛晏清当真会吃市井美食。   自嫁给二皇子,如斯慨叹生发过多少次,虞莞自己也难以历数。   兀君三两口吃完后继续赶路,飞快掠过长平街尾。虞莞瞧着窗外熟悉之景渐次消失,忍不住问道:“这是要去哪?”   薛晏清欲张口,却被车外的兀君抢白:“回夫人,我们先去安和街,再一条条往回逛。”   安和街是京中最大的商铺集聚之处。酒肆饭厅、布庄衣铺、书斋笔阁应有尽有。   虞莞心下一阵激动:白芍的胭脂铺子便开在那处!   两人很快在安和街口下了车。   此时不过清早,安和街面上来来往往的皆是牙人、中人,又或者是拉客的小二。见街上一男一女并肩走来,几人纷纷投去目光,片刻后又移开。   这男子虽有副好皮囊,不过是穷书生一个。女子嘛,穿得更富贵些,多半是商贾之家的女子。   还有人想得更多了些:这男子,该不会是入赘了女家罢?   饶是几人见多识广,也不会猜到两人身份竟尊贵如斯。   安和街的大多数铺子半掩着门,小二打着呵欠,见有人来也并不招呼。   虞莞无意闲逛,脚步加快了几分,直奔街心的眉烟阁而去。   不知白芍是否会在那铺子中,若是她尚未放良……   她心中盛满各种念头,脚下步履不停,丝毫顾不上薛晏清会否察觉什么异样。   薛晏清只见她眼中闪过一丝焦急,并不多问,只用眼神示意兀君跟上。   虞莞到达眉烟阁的大门处时,几人停步。   虞莞心中忐忑,一时不敢迈出步子,却未见身后的两人神色中颇有微妙之意。   薛晏清暗想,莫非宫中短了虞莞的水粉用度?回去后当令兀君彻查一番。   而兀君心中讶异更是难以言说,怎么皇子妃随意走到一个店铺们库,就刚好是他家殿下的产业呢?   莫非,这就是夫妻间的心有灵犀?   虞莞犹豫再三,还是踏了进去,却有一女子正要从门中出来,两人几乎要撞在一处——   眼见就要撞上,虞莞正欲躲闪开,却在对上那女子姣美面容之时愣怔。   是白芍。   白芍一时歪了重心,伏在门框上片刻才找回平衡。她自觉在主子面前失了仪态,正要福身赔罪时,却听见身后一女子声音传来:“姑娘?”   她这才注意到身边这个与她快要撞上之人。   此女与殿下同行而来……几乎是霎那间,白芍突然明了了虞莞的身份。 第14章 尾随   此女与殿下同行而来……几乎是霎那间,白芍突然明了了虞莞的身份。   一句“请皇子妃殿下安”抵在舌尖,她却瞥到站在殿下背后的兀君对她暗暗摇头。   ……原来皇子妃并不知道,眉烟阁是殿下的手笔。而看殿下的衣着,两人想必微服而来,她贸然揭穿身份,更是不妥。   白芍立刻扬起笑容:“这位夫人,不知到眉烟阁来买点什么?”   看到白芍这辈子对自己陌生的模样,虞莞心中难言喜悲,百味杂陈。好在终于见到故人,了却一桩心事。   虞莞道:“我想买些净面粉,不知这位姑娘可有推荐?”   “自然是有的……”眉烟阁待人接物极为妥帖,白芍引了虞莞去柜前挑选时,另有两个模样激灵的女子把薛晏清主仆引到一处休息处,奉上茶水。   薛晏清抿了一口茶,目光随着虞莞而动。   “净面粉、眉黛、面脂,你可都记住了?”良久,他对身后的内侍说道。   兀君正在发呆,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怔然片刻,很快明白了殿下话中含义。   他忙不迭道:“记住了。”   晌午时分,迎着街边人的讶异目光,虞莞与薛晏清二人先后上了停在街边的青蓬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安和街,徒留街上的人兀自惊叹不已。   一个穷举子,一个商贾女,进了以贵闻名的眉烟阁也能面不改色,买起东西来更是毫不手软,没看到那小厮都快拿不下了么?   真是不知,京城何时来了个这么对陌生的有钱主儿?   如此脱俗的两张脸却没人认得,不应该啊。   一位中年妇人刚出眉烟阁大门,见街上诸人目光都集中在一点,忍不住随之望去。   蓦地,她眼神一凝,停在马车前的薛晏清身上。   “那不是……”她正欲确认一番时,两人早已上了车,朝街尾行去。   “夫人,有何不妥?”身边丫头低声问道。   那妇人没搭理丫鬟,反复回忆着记忆中皇次子的片影,越发觉得眼熟。旋即,她不可思议地喃喃道:“舒圆昨日不是说,薛晏清发落了虞芝兰,给了虞莞好大一个没脸么?怎会……”   怎会第二日就微服同游,姿态亲密如一对平凡夫妻?   柳何氏的心陡然慌乱起来。   虞芝兰这么一闹,按家中原先设想,若是薛晏清不欲纳虞芝兰为妾,他定会厌恶虞家家风冶荡,连带着恶了。若是薛晏清是个好齐人之福的……   那这般好色的皇子,也无须柳家放在眼中特意对付了。   柳何氏心思转得极快,丫头只瞧夫人的上下唇飞快碰了几下,就转头对她命令道:“去结账,自己回府。把车夫叫来,跟上前面那辆马车!”   她倒要看看,那马车中远去之人究竟是谁。   倘使真是宫中那对贵人,他二人婚后情浓,柳家却把那对蠢人母女弄进宫,岂不是不仅没离间成功,还白白招致了这对人?   柳何氏越想越是后怕。   “这下又是要去哪里?”虞莞问道,她倚着车身,车内处处以兽皮铺成软垫,靠上去极为松软妥帖。小桌上不知何时布置好了茶水与干果,等候着女主人的享用。   逛时浑然不觉,出来才发现已过了半个时辰有余,她坐到马车上之时有些困倦之意。   倒是劳烦薛晏清等了她这么久。   离去时,白芍仍有些意犹未尽,见她执意要走,还颇依依不舍地说下次自己前来时还要找她陪侍。   虞莞只能答应。   “去找一处酒楼用午膳。”薛晏清说。   马车到了安和街尾时,兀君突然探进半个身子禀报道:“殿下,皇子妃殿下,似乎后面有一辆马车在尾随着我们。”   虞莞下意识问道:“可是歹人?”莫不是她先前一时在眉烟阁中没忍住,露了财,招了歹人之眼?   薛晏清瞧了她一眼:“天子脚下,歹人不敢白日行凶。”   虞莞这才明了,原是自己着了相。随后,她就看见薛晏清对兀君吩咐:“不必在意,你继续驾车便是。”   “殿下是知道那人来历?”她好奇道,不然,薛晏清怎会如此淡然自若?若是她被来历不明之人尾随,定然要探清那人来历的。   “我并不知晓来历,只是猜到了此人来意。”薛晏清答道。这青蓬马车朴素之至,尾随之人多半是认出了她与虞莞样貌而来。而认得两人的无非是达官显贵之流,这种人前来,要么是前来请安混个脸熟、要么就是心怀鬼胎之辈。   虞莞闻言,掀开素帘一瞧,远远跟着的那架马车气派非凡,多半是官夫人的座驾。只是挂在蓬盖前的标志随着马车颠簸,难以看清。   果然如薛晏清所说。   既是命妇座驾,虞莞也不再在意。左右上酒楼时与这位夫人“偶遇”一番,寒暄片刻即可。   马车很快驶向终点,一幢酒楼映入虞莞的眼帘。   这酒楼高数丈有余,朱漆碧瓦,比起水乡园林似的长信宫,反倒这这里更像威严磅礴的宫殿。   一下车,那匾额上五个描金漆大字,笔走龙蛇般蜿蜒而至:“天下第一楼”。   她忍不住讶异,这便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楼? 第15章 品酒   本朝的民居规制皆有例可依,违制者皆要受官府刑罚。唯有这被先帝赞誉、题字的酒楼独享殊荣,被准许可建成高楼。   这酒楼状似佛塔,外表气派恢弘,如鹤立鸡群般与周遭格格不入,如此反而更添其美名。   虞莞知其名声,是因为先帝幸临此地时,曾赞曰:“吾之御膳远不如矣。”   百闻不如一见,她也有些好奇,这天下第一楼有何名堂。   莫非,果真比膳房手艺还要美味些?   兀君甫一停车,门口候着的小二就迎上前来接引来客。虞莞随着薛晏清下了车,沿着指引一路上了四层,坐在了一处极开阔的窗边雅间。   雅间的布置精巧雅致,窗景极为开阔,穷目可眺尽三里开外,便是宫禁那一道青灰色的巍巍城墙也历历可见。   只陈设景致一项,便不知超出多少酒楼了。   那小二见两人坐定,恭声问道:“薛公子、夫人,是想用些什么?”不曾见两人衣饰普通就看人下菜碟。   怎料,那小二也在心中暗自咋舌,这京中“薛”可不是谁都能姓的,而况是如此年轻的公子,指不定便是……他可不敢往深了去想。   薛晏清翻看了一下菜谱,随即报出了几道菜名来。光是那菜名就听得虞莞十分有食欲。   待小二走了之后,包厢中只余夫妻二人,虞莞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是在这吃过?”   她两辈子都尚未体验过呢。   薛晏清怔了怔:“不曾。”只是,这酒楼是他手下的产业,怎么也比其他地方熟悉几分。   至于这些,就不必与虞莞说了。一个皇子手下竟有酒楼产业,听起来就有爱探听消息、打探是非的嫌疑。   他虽不为声名所累,却也不会自立于危墙下,平白给人以把柄。   说起名声……他不禁想起昨日宫中的荒唐事。   这样一场闹剧,恐怕心怀鬼胎之人又要从中作梗。   尤其是,柳家。   心怀鬼胎之人说到就到。   小二刚上了第一道菜,留守在一楼的兀君就闪进雅间屏风中,上前来报:“何夫人说见到您与夫人尊颜,想上前来请安。”   虞莞柳眉一拧,转头去看薛晏清,却发现他剑眉蹙起,眸中波光明灭。   何夫人早在进了天下第一楼之时就暗叫不好。   能进这座天下闻名的酒楼之人多半家有余财,而那对肖似皇次子夫妇之人不过是寻常百姓打扮。   平民百姓在第一楼的雅间用膳的可能微乎其微。   她心沉下大半,却还是咬牙信了小女的“二人不和”之说。抱着一丝不死心,她找到了跟随两人的那小厮,开口试探道:“在下乃是柳府三品淑人何氏,有幸得见令公子与夫人尊颜,特来拜谒。”   三品淑人何氏?那不就是柳舒圆的亲娘么?兀君一愣,随即狠命瞪了她一眼。   何氏见兀君神色突变,心下最后一丝希望也沉了底。   看来连这个内侍也认出她是谁,想必上面坐着的必是薛晏清与虞莞了。自己刚摆了他们一道之后主动上去,岂不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何氏进雅间之时,虞莞只看见一张如丧考妣之脸。   她端茶不语,此人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幸好端上来的第一道菜下有小火炉煨着,不必担心寒暄时变凉。   何夫人咬牙给两人行了一礼,口中讷然道:“见过二殿下、皇子妃殿下。”她心中不忿,自己亦是皇子妃生母,却还要给这两人行礼,平白低了一头。   若是当时不心存侥幸,出言试探,哪会有如今这一遭?   连带着误传情讯的小女舒圆,她也暗中埋怨上了三分。   薛晏清开口,语气一反往常冷肃,讥诮道:“若是如此不情不愿,何夫人装作不见便是,又何必走这一遭?”   他一身不起眼的书生青袍,一句嘲讽之语后气势陡生,竟把穿金戴银的何夫人压得抬不起头。   虞莞在一旁状似不经意地用茶盖拨着茶叶,原来薛晏清还会这般嘲讽人。   青瓷茶盖一声声敲击着杯壁,发出琅琅之声。何夫人低着头本等着虞莞说些什么,却只等来一阵难熬的沉默,一声一声敲在她心上。   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她一招毒计同时算计了虞莞的夫家与娘家,如今面对事主格外气短。   虞莞正品着茶,无意搭理何夫人,却发现薛晏清也朝她看过来,似是在问: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   “见过了便好。今日机会难得,殿下虽然出门机会多,也不当平白浪费品菜的时光便是。”   竟是把她的请安喻作“浪费时光”,何夫人一听脸就白了,咬牙暗恨。   而薛晏清更是听出了其中另一道机锋:他能经常出宫,而虞莞却不能。这是在迂回着向他抱怨么?   可他左不过是往来于官署与宫禁之间,至于微服在街上闲逛,也是极少的。   心中万语,到了嘴上不过一句:“夫人说得有理。”   何夫人最终还是走了,既没有放下姿态与二人和解之意,却也不曾彻底撕破脸皮。   虞莞看着她踉跄步伐,一时难辨她此行究竟是何意图。   若是示威,何至于一言不发就溜走?若是示好,怎么被两句冷语一激就受了天大委屈般?   按理说,柳舒圆上辈子在她死时依旧待字闺中,柳家从未明面上卷入过夺嫡漩涡,一向明哲保身。怎么这辈子一成了皇子岳家反而转了性儿,凡事都要处处争先呢?   虞莞总觉得她似乎忽略了什么。   兀君打了个千儿之后告了退,一时雅间中只有小火慢炖,汤泡咕嘟之声。   “用膳罢。”薛晏清道。   他瞧着虞莞满面疑窦,姣好脸庞上洋溢着不知世事的天真,心中微微叹气。   若是她听到了柳家散播的那些谣言……   虞芝兰入宫撒泼一事,终究是自己对她不起。无论她与虞府有何龃龉,外人看上去俱是一体。自己把虞芝兰按宫规处置了,旁的人只会以为是他拂了妻子的脸面,从而看轻了她。   只能用出宫聊以补偿她。   想到躲在暗处散播谣言之人,薛晏清顷刻冷凝了眸子。   他会在这些人付诸行动之前,先抹掉他们的舌头。   小二一声高喝打破了雅间的寂静:“水晶肘子一道,二位客官请享用诶——”   猪蹄在秘料熬成的卤汤中翻滚了不知多少遭,奇特香气早已盈满了骨肉的每一寸。那肘子皮又被炖得酥烂透明,捻起一片如同夹起一片软软的红云。   虞莞好奇地夹起一块送入嘴中,香气浓郁、如品软云。卤汤中香料的气息在口中炸开,回味无穷。   天下第一楼的美名,从这道水晶肘子中就可窥见一斑。   宫廷菜多讲究多料少式,一道菜中少也有七八原料。御厨们更擅长调和滋味,把多种食材料理得中正平和。从细节的精致上,远不如酒楼中“一道菜料理到极致”的架势。   难怪先帝那尝过珍馐百味的刁钻口味,也会折服于此处。   四五道菜接连被小二呈上,虞莞看得目不暇接,吃得乐不思蜀。品菜的间隙时她看薛晏清时,他持着调羹,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淡漠。   莫非如此珍馐亦不足以使他动容?她心中摇头,真不知有什么能使他变脸了。   最后被端上来的是一把精巧银壶,小二神秘兮兮道:“这可是天下第一楼以秘法酿制的酒,与其他地方皆是不同。”   他端起笑银壶给两人都斟上了一杯,酒液闪烁着色泽,缓缓注满碧色酒杯。   虞莞被那酒的色泽迷了眼:“有何不同之处?”   “这位贵客一尝便知。”小二笑眯眯卖了个关子。   她两辈子不甚爱饮酒,如今也起了心思,欲品传说中的独特味道。   左右一杯而已,不会出事。   那酒入口极轻。寻常酒液越是香浓越辛辣厚重,而这酒渡入口中,却极其绵软,有淡淡果香回甘余味,不似人工酿制,而是天地纯露汇于一壶之中。   她沾唇碰了碰,随即一饮而尽。   薛晏清道:“这酒名为‘美人醉’。味辛劲浓,入口绵软,后劲却大。夫人尝过一杯即可,切莫多饮伤身才是。”   虞莞这才后知后觉,何为“后劲极大”。原来那微甜酒香入喉之后露出原本面目,化作一股赤剌热意,从嗓子一路烧至心涧。   她被那辛辣后劲激出眼泪:“怎么这么辣?”   难怪薛晏清不好奇,只是沾唇碰了碰酒杯。想来他多半知道这酒劲浓,却不拦着自己。   美人醉,难怪以此为名。原来是看准了女子饮酒时嗜甜喜淡,所以才把烈酒用柔和外表包裹了,好哄人喝下去。   虞莞欲瞪一眼薛晏清,又怕失了分寸,只能低着头,闷声吃了暗亏。   只是,她再也不碰那银酒壶,连瞧也不瞧一眼。   薛晏清仿佛察觉了虞莞怨怪之意,默然片刻:见她对酒兴致勃勃不忍打扰,尝试之后又立刻提醒。无奈虞莞酒量实在……超乎预料,一口都有些受不住。   两人又用了些饭菜,便出了雅间。兀君早已结了帐,倚在马车上等着主人。   “是想继续逛还是回宫?”薛晏清察觉虞莞眉间倦色,问道。   从这里出发,几里外就是宫门,虞莞迟疑片刻:“回宫罢。”   ——   虞府,祠堂。   虞芝兰已在这里跪了整整一日。   刚进祠堂被罚跪之时她满心怨怼,一边咒骂虞莞一边怨怪薛晏清不解风情。甚至,连罚她跪的爹娘,她也不是不恨。   跪得久些,磨平了时间的感知,膝盖上细细密密的疼痛就浮了上来。肚子中也饥肠辘辘,渐渐没了怨恨的力气。   祠堂中灰尘弥漫、暗无天日。只有她一人面对着祖先们的排位,檀木牌上镌刻的每一字都萦绕着死亡的阴翳,鬼气森森扑面而来。对视久了,只觉背后森凉无比。   一日过去,虞芝兰只求哪怕一个人出现,救她出这阴森小屋。   哪怕是个送菜的丫鬟也好……   她苦苦等待,终于在快要支持不住,意识模糊的时候,祠堂的侧门开了个小缝。   待看清来人是谁,虞芝兰灰败的双眸迸发出一阵剧烈光彩。 第16章 古董   待看清来人是谁,虞芝兰灰败的双眸迸发出一阵剧烈光彩。   “娘——”她欲起身,却体力不支,狠狠摔了个大马趴。   娘终于来了,是来救她出去的么,爹已经不生气了么?她和二殿下之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想起薛晏清时,她又恼又慕,脸上神色变换不定。   赵英容拎着食篮子,看见形容狼狈、状似疯癫的女儿,着实吓了一大跳。   吓过之后,她心中不是心疼,而是后怕:女儿现在这个样子,若是告诉了她老爷的处置……赵英容有些不敢往下想。   “先吃些东西罢。”她掀开食篮子。   食篮子中摆着一壶清水,一碗鸡汤,一盅白粥并几样精巧小菜。   虞芝兰一瞧就猜到了:“娘,是不是爹同意你来看我的?是不是?”   赵英容苦涩道:“没错。”   虞芝兰顿时喜上眉梢:“爹果然还是心疼我的。”   她隐约知道自己似乎捅了大篓子,却不肯深想,只觉得爹娘凭往日情分,定会轻轻揭过。   她越想越得意……自己这么一闹,爹娘原谅了她,但是虞莞在宫中落不得好,以后定然举步维艰……   赵英容一句话却把她打入深渊:“儿啊,吃完了这顿,在家中安置几天准备出嫁罢。你爹已经帮你相好了人家。”   新郎是岭南布政司,虞芝兰嫁给人当续弦。   按照虞自己女儿的家世,配两湖布政司的嫡子都是绰绰有余。她这么一闹,脸面掉得连个庶女都比不上。只能匆匆嫁去蛮荒之地给人当填房。   来日拼夫家时,这个女儿该如何自处?   “嫁人?”虞芝兰喃喃道。“不可能的,我还未及笄,爹怎么可能让我嫁人呢?”   大户人家娶亲,都是慎之又慎、三书六礼一错不错的。她爹这么快定下一门亲事,定然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虞芝兰急道:“娘,娘,你快去求求爹!我还小,我不想嫁人……”   赵英容听到“爹”字打了个激灵,她想起虞振惟疾言厉色威胁她“休妻再娶”的模样,咬咬牙别开了脸。   “你就认了吧,娘从自己体己里多出两担嫁妆,好给你添腰”   虞振惟随手翻出一本书,看了两行就感到心浮气躁。   一股无名之火梗在胸口,发泄不出。   这个赵英容,怎么管了这么多年家务,偏偏在虞莞身上,连出篓子?   这下他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大女儿在宫中遇困,二女儿只能草率出嫁。而他这一张老脸也被踩在地上,狠狠碾过几回了。   气血上涌之时,蓦地,他察觉出一丝异样。   先前他与赵英容商量得好好的,二女芝兰有了皇子妃之妹的名头,不愁嫁个好人家。   当时两人连让虞莞给妹妹分几担嫁妆之事都商量好了。   怎的不过过了几天,这小妹就偷偷转了心思,要给二殿下当侧妃了?   而且母女俩把他瞒得死死的,一点风声都未透露。   他越想越狐疑,挥手招来心腹:“去查,前几日和夫人二小姐来往过密的都有哪些人?”   虞府终究姓虞,当晚虞振惟就拿到了心腹递上的结果。   “白芷?”长信宫宫女?   心腹躬身答道:“此女乃近身伺候二皇子妃的宫女,只不过,近来无故失踪。”   无故失踪,虞振惟听明白了,多半是犯事了被拿下。   “夫人的帖子来往宫禁,皆是这位侍女从中传递。”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之事,虞芝兰一被发落,这侍女也消失了。   莫非是……   虞振惟阖起眼,心中顺了一遍因果。赵英容不会自己想到找柳家帮忙,更有可能是有人给她出了主意。   这个出主意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他的眼中喷薄出怒火,这个白芷定然不止收了赵英容的好处,更有可能还为柳家传递了消息。   “啪——”茶杯摔落在地,发出清脆响声。   “柳家,真是欺人太甚!”虞府书房中传来一声怒吼,惊起鸟雀纷飞。   “眉粉,花钿……”拾翠一样一样收拾着虞莞买来的什物,“小姐,这些东西宫中不是都有份例么,您怎么还在外面买了这么多啊?”   “看到有趣得很,便买了。”虞莞说道,其实当中另有原因——她实难拒绝白芍推销时的款款笑容。   白芍现下并不掌管眉烟阁,只是一个接待侍女。但是,从她身上已经可见未来掌柜的端倪。   若是把她调到自己身边……   虞莞在买水粉时,旁敲侧击打听过,白芍身契仍在她那主人手中,尚未放良。   “拾翠,若是你可以选择当一个铺子的女使,几年后当上掌柜呢?抑或在宫中服侍几年后被放出宫?”   她虽然有了收容白芍的想法,却并不能罔顾她自己的意思。于是干脆问问身份相近的拾翠,参照一二。   孰料拾翠闻言,神情乍然惊惶:“小姐……莫不是要放我去宫外管铺子罢?拾翠,拾翠只想侍奉在小姐身边……”   虞莞啼笑皆非:“并不是你,是旁的人。”   拾翠这才松了口气:“小姐何苦吓唬人?纵使是其他丫鬟,也定是想在贵人们身边服侍的。   您有所不知,教导我的那几个礼仪嬷嬷,就是侍奉过已故太妃的大宫女。到了虞府,虽然只是宫女,可是就连老爷也不敢怠慢,夫人还让二小姐去送殷勤,好讨教一二呢。”   “这等尊贵,比一个铺子掌柜不知要高出多少。”   竟是这样么?   按照宫规,宫女们是要定时出放嫁人的。白芍来到自己身边,到了年岁放她出宫谋生,再添上十几个铺子,怎样也比在眉烟阁慢慢熬资历要好。   如此,也算能报答前世一二了。   虞莞打定主意,打算时机适宜就出宫一趟与白芍说合。不成想,内侍兀君突然来了寝宫这处。   “皇子妃,这些东西还请您过目一二。”他躬着身子,奉上一张礼单。   拾翠双手接过,扫了一眼:“螺子黛,梅花钿粉……”   她越念越觉得不对劲。   虞莞更快察觉到了其中关窍:这岂不是她白日买的那些什物的品类?只不过里头的东西换成了内造上品,名头也变得更加繁复。   薛晏清这是……   她从拾翠手中夺过帖子,生怕这丫头头再念下去发现端倪。   “劳烦替我通传,谢过二殿下好意了。”   兀君把主仆二人表现收入眼中,一张娃娃脸笑眯眯:“不敢让您说劳烦,小的定会转达给殿下。”   “另有一事需要禀报,殿下说,明日用膳时有事同您商议。”   “我知道了。”正好,白芍一事也须在薛晏清面前提上一提。 第17章 清算   宫中一梁一栋皆是木制,一到夏日,整个宫殿便闷热难忍。   每到这时,造冰署就成了热衙门,堪说掌握了宫禁中半数人的命脉也不为过。   长信宫不需要打点,每日也有足数的冰块源源不断送来。加之宫中仆婢清简,阖宫上下清凉之气逸散,并无甚暑气。   有了冰可供挥霍,再加上湖水招风送爽,虞莞在这宫中甚少苦夏。然而她今天甫一进了小花厅,却感觉周遭比往日还要凉爽三分,冰盆多添了不止一个。   直到看到膳桌上铜锅鲜汤小火炉,她才明了:“午膳吃古董羹?”   锅中有食,炉上有火,汤起浮泡,声如“咕咚”。故而起谐音“古董”,为这种独特美食命名。   虞莞上辈子也只是在宫外听人说过,只道那羹中汤鲜肉嫩、喷香诱人。不想,今日反倒在讲究的宫禁中一睹这民间美食真容。   “嗯。”薛晏清应了一声。   入座后,身旁的内侍上前为两人布菜。银箸在滚烫汤中上下纷飞数刻,烫熟的肉片携着白雾般水气飞入玉碗中。   虞莞吹了口气,缓缓把肉片放入口中,鲜浓汤汁立刻迸了满嘴。那肉片只过了一遍汤,比其他菜肴中的肉质更嫩三分,一口下去,满足之极,随即又化作更大的不满足。   “果然名不虚传。”虞莞忍不住感叹。   薛晏清坐在另侧。这古董羹他亦是只闻其名,昨日见虞莞品尝烧麦时吃得香甜,他突发奇想,令膳房特造了铜锅与火炉,今日一上,果然合虞莞心意。   他轻轻一挥手,闻弦歌而知雅意,兀君立刻嘱咐站在外面的内侍:“把这道加入例中,按例传菜。”   那膳房当值的内侍笑弯了眼,忙不迭地谢恩。   半晌,虞莞见薛晏清不曾动筷,疑道:“殿下不用些么?若是用不惯,叫些别的也好。”   她疑心薛晏清喜洁,不肯吃得汗流浃背,失了仪态,又劝道:“屋里添了冰,再吃些热的,也十分惬意。”   薛晏清矜持颔首,乌木银箸捻起一片片得薄薄的羊肉,送入口中。   见他肯用膳,虞莞才继续低下了头。   一餐用尽,虞莞小巧鼻尖晕出薄薄汗意。待用侍女奉上的方巾拭过面颊,热气皆被冷水带走了,十分舒爽。   薛晏清也收拾妥当,缓声道:“先前同你说的交代,如今已有些眉目了。”   虞莞以手支颐,并不言语。她其实已经有所察觉,今日近身侍奉的人中,少了个熟悉的面孔。   果然,“是白芷。”   白芷不仅与赵英容有些首尾,还胆大包天,接了柳舒圆的橄榄枝。赵英容能与柳家搭上线,她从中出了不少力气。   白芷是母妃留给他的姑姑培养之人,若非信任,亦不会派到妻子身边贴身侍奉。   不成想,竟然捅出如此天大篓子。   虞莞见薛晏清面色晦暗不明,猜出三分他的想法:“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若非她一时心怀不轨,平日里反难看出端倪。”   薛晏清喉咙滚了滚,赞同之语,有口却难开。   虽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虞莞善解人意,好心开解他,他却不能就这么厚颜无耻地认了。   纵然已经暗中出手钳制了谣言源头,但是出了如此纰漏,他依旧难辞其咎。   薛晏清自责地阖上了眼睛。   虞莞见火候已到,趁热打铁道:“现在白芷留不得,我身边缺一个人总是不方便,拾翠那丫头又笨手笨脚的……”   她想把白芍一事,过了明路:“不如我挑个合心意的留在身边,如何?”   ,   “夫人可是有了心仪人选?”   “殿下可还记得那日,眉烟阁中那女子?”   她说的是,白芍?   薛晏清愕然片刻,虞莞竟与白芍看对眼了?   “那姑娘是叫?”薛晏清摁下心中思绪,状似不经意般问道。   “白芍,就是人机灵笑起来好看的那个。”   “既合眼缘,就派人去宫外一探。问过她之后,见了礼仪嬷嬷就进宫罢。”   他方才既然已经致歉,对虞莞亲口点名的侍女自然不能拒绝。而况白芍乃白姑姑亲女,极为可信,放在虞莞身边保护她亦是足够。   白芍是宫外暗桩,此事拢共只有几人知晓。这事交由他们,不会轻易泄露风声。   虞莞见薛晏清答应得轻巧,心下更是安稳。若是连他也默认白芍更乐意进宫,这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两人正欲离开膳厅时,两个内侍一前一后地赶来。   竟然都不是生面孔。   前面那个是近身伺候熙和帝之人,后面那个则是太后的心腹内侍。   虞莞忍不住瞧了薛晏清一眼,发觉薛晏清一双寒星般的眼眸亦注视着她。   看来,两个人想到了一处去。   虞芝兰的风波、柳家的暗手、薛晏清的反击。宫闱中层层波澜,耳目清明的皇帝与太后怎可能没看到?   状似风平浪静,无声处早已是沸反盈天。   发觉薛晏清看向她的目光略带担忧,虞莞粉唇微勾,回以一个浅淡微笑。这件事中她并无错处,至多不过一些莫须有的罪名,算不上天大的事。   风霜刀剑严相逼,她经历过远比此刻更严峻的局势。   果然,那两位内侍对视一眼,开口道:   “陛下宣皇次子殿下陛见——”   “太后请皇子妃前去康宁宫中叙话。”   两人再次相视一眼,或许这次召见并非不约而同,而是有意为之。   虞莞带着拾翠来到康宁宫时,柳舒圆已经坐在红木椅上。殿中人人脸上殊无笑意,与往常其乐融融的气氛迥然。   她给太后行礼之后入座,落在柳舒圆身后一位。   这位脾气张扬的皇嫂一反往常,只瞧她一眼就移开了目光——那一眼中不曾有任何情绪。   事出反常,必有古怪。   太后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开口却如惊雷般砸到柳舒圆头顶——   “舒圆,你可知晓,民间挑拨兄弟阋墙,是何罪状啊?”   柳舒圆闻言,如遭惊雷,直直朝着太后跪了下去:“媳妇……臣妾不知……”   “不知?国朝律令中从无‘不知者不罪’一说,更何况你是皇家媳妇!”   虞莞乍然抬头,一向和气爱笑的太后竟绷紧面孔,怒意如列缺般炸开,扑面而来。   “挑拨皇家兄弟,其心可诛!你自己说,是否该罪加一等?” 第18章 试探   虞莞见太后如斯怒气,恍惚了片刻,便有暖意丝丝缕缕浮在心口。   太后话中之意,那些针对她的非议,皆是有人特意为之。传她进康宁宫觐见,不是为了清算什么,而是为了给她洗冤、主持公道。   明明来这里之前,她早已准备好受到责难的。   虞莞缓缓低下头,抑住眼角湿润之意。   若是上辈子她小产时太后尚在,凭她一贯的脾性,定也会驳斥那些冲克命理的无稽之谈,嘱咐她切莫多忧多思、养好身体……   无论哪一辈子,她都是最为真心待自己之人。   太后见那厢虞莞垂下小脸,秀美皙白的脖颈微微颤抖,她面上冷肃依旧,心却陡然软了下来。   对着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的柳舒圆,重话也说不出口了。   无论闺中如何称王称霸,若是在宫中还摆出小姐派头、把其他人当成傻子耍,那她这皇长子妃的位置,想来也必然坐不长久。   “罢了,你起来吧。”太后开口说道。   柳舒圆方才松了口气,就听见上面威严的女声传来:“不过这事,不罚亦是不妥。”   “哀家便自作主张,在广阳宫中抄宫规百遍,把规矩学彻底些吧。”   柳舒圆刚要谢恩的姿势陡然僵住,握紧手心,尖锐的指甲刺破掌心。片刻之后,她躬下身体,死死捏住拳头不让些许血点渗出,再也没有往日的能言善辩:“臣妾谢太后恩典,愿受太后惩处。”   虞莞反不以为柳舒圆有意挑拨兄弟阋墙,她心高气傲,连薛元清都不放在眼中,又何至于为他谋划?   反是那兄弟二人不和之事日久弥彰。也恐怕只有皇上和太后才会自欺欺人,以为这些都是外嫁妇人搅出的风波。   倒是,不知道太和殿中的薛晏清如何了?   上辈子他为了长嫂名分之故,对自己从来是守礼之至,不肯逾越亦不肯口出恶言。若是他与薛元清并非血亲兄弟,薛晏清对他们夫妇二人又会如何呢?   太和殿中,殿中烛火尽皆熄灭,尊贵之色随着阳光一明一暗森然闪烁。一身明黄常服之人正背对着殿中诸人,负手而立。   “晏清,坐罢。”熙和帝并未转身,从脚步声就知道是自己次子来了。   他这一回,独独征召了次子前来。   “是。”即使熙和帝看不见,薛晏清依旧垂手行礼。   他的父君一向有天下最敏锐的耳目,可以从脚步声猜出来人的身份。而在他目不所及之处,自己的一举一动也会被悉数上报。   若是他现下不行礼,傍晚时分,此事就会出现在熙和帝的案头。   可是这天下皆为耳目喉舌的尊贵之人,偏偏被眼前一叶障住了眼,一厢情愿地希望他与薛元清兄弟齐心。   薛晏清压下眼中情绪:“不知皇父找晏清何事?”   殿中除了三二内侍外并无他人,他猜测许是熙和帝或是为了流言纷扰,或是有些推心置腹的话要说,才作此安排。   逆料,熙和帝仍是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你可知,朕践祚十年有余,御史上了折子无数……为何不立中宫?”   他三两步走到儿子近前,低声问道。   陈夫人与许夫人皆是藩邸时进门的老人,稍微年长些的宫侍都知道,自两人进门算起,先帝从未立过正妻。   他雨露均沾,维系着两个女子间的微妙平衡。许夫人的丧仪或许是唯一违例之事。   周围心腹内侍的头都更低了些,恨不能从未听过这些关乎皇室秘辛之语。   唯有薛晏清面色如常,他抬起头望向帝王那晦暗的眼:“儿臣不敢妄测上意。”   这有什么难猜的呢?他的皇父是先帝庶出子,生平最恨嫡庶血统论。   于是,把中庸之道也运用于后宅中,可笑地用帝王心术磋磨自己的女人。   “上意?作为臣子,不敢妄测圣意自然是忠心的,这很好。   若作为儿子呢?你从未为你母妃着想过?不想让他当朕的正妻?戴九凤冠冕、穿皇后朝服、受命妇朝拜,这些,你与你母妃都不想要么?”   那双帝王鹰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细芒。   薛晏清不语,这些诛心之话,为何皇父独独对他吐露?   思来想去,恐怕是自己拔掉柳家喉舌的动作太迅疾,惹得他忌惮。   他突然想起母亲临终时附耳对他说的话。   “皇帝是个权欲熏心之人。他是庶子,生母早逝,又被当时无宠的太后抚养长大,这皇位是捡来的,所以抱着就不肯撒开手。   若是他有朝一日,给了你些许权力的甜头,切切莫要去捡!”   否则一旦尝了甜头,松不开手,他便要出手,把觊觎他权力地位之人打入深渊——”   眼下,自己不过稍些反击,他已开始心生警戒、出言试探了么。   熙和帝久等不来答案,又生一问:“若你不愿回答朕,那便说说,若是你当了皇帝抑或封了王,这正妻与嗣子之位,当如何说?”   “儿臣自然立皇子妃为正妻。”薛晏清道。   “哦?若是她名声不贤呢?”熙和帝手指敲着玉戒,一声一声,似乎对这个答案极为不满。   “有心之人自会明辨是非。”薛晏清道。   到熙和帝的位置,不会不知所谓“名声”皆是柳家挑拨之故。   熙和帝当然对虞莞有所不满。此女恬淡喜静,依他之见,是欠了些国母或宗妇的威仪的。   只是看样子晏清着实喜欢,在自己面前也乐意回护,再加上太后……罢了……   他轻轻挥手:“此事到时再议罢,现下说尚早了些,你与元清膝下都未有消息呢。”   薛晏清一怔,他看出了熙和帝眼中的松动。   为何皇父突然改了态度?   虞莞生母身份一事,能瞒天过海、连他暗桩也遍寻无痕,做到如此地步之人不过二三之数。他目视着皇帝的双眼,试图从中分辨一二。   他突然有了一个极大胆的猜测。   ——这事,会否与皇帝有关?   虞莞早早回了长信宫,左等右等,也不见薛晏清归来的身影。   皇帝到底与他聊了什么?   自重活以来,除了最初数日外,自她嫁给薛晏清后就皆与前世迥然,许多未发生过之事不好依照从前判断。   正因如此,她才更加挠心。   日落之前,薛晏清终于迎着夕阳归来。   “怎么这时才回?”虞莞在湖边附近踱步等候,见到一个颀长沉稳的身影时,说道。   话毕,她才发现自己语气着实急切了些。   按理说,既然太后表了态要还她一个清白,那么皇帝多半不会反其道而行之,拂了养母的脸面。   但是不知为何,她总是心中不安,拾翠与白茱劝了也是无用。   薛晏清换了身衣服后,屏退所有近身之人,领着虞莞进了书房,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虞莞心中一个咯噔。   眼前的男人目视她良久,声音微沉:“若是我有意那个尊位,夫人当如何?”   皇父已经按捺不住猜忌于他,薛元清也露出些许野心的獠牙。   他若一味后退,明哲保身不争,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若是这件事,虞莞早就心中有数。上辈子虞家站在了薛元清的后面,尚且被无妻族帮扶的薛晏清屡屡占了上风。这才不得已,主意打到她肚子里,想了个“皇长孙”的歪招。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对兄弟未来终究会对上。薛晏清既有如此能力,自然配得上其野心。   而况,纵使她没有带着上辈子记忆嫁过来,作为薛晏清的妻子,对这事也只有支持,没有反对的说法。   薛晏清从虞莞那双坚定发亮的漂亮双眸中读懂了他的决心。   对上那双眼,一向寡言少语之人也忍不住说更多。   “夺嫡一事,并非我之本意。”   不如说,从出生那一刻,就有人推着他在争。   “陈贵妃怀胎晚于我母妃半月,而薛元清出生却比我早了半月。皇父大喜,以‘元’字命名。”   元字之于皇家,不可谓不贵重。虞莞中有记忆的片影,上辈子薛元清还曾炫耀过他名中“真意”,以此佐证自身正统。   薛晏清如此讲,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人人皆道薛元清之早产是个意外,可我母妃曾经清扫宫中,却在一个宫女屋中角落发现了几包催产药。”   “岂非是陈贵妃派人藏了这催产药,借以陷害许夫人谋害她腹中儿子?”虞莞察觉其中蛛丝马迹。   若是如此,陈贵妃的奸计一旦得逞,不仅薛元清稳占长子名分,许夫人连同腹中胎儿都要遭当时还是皇子的熙和帝厌弃。   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正是如此。”薛晏清一向冷淡的脸上也忍不住闪过一丝剧烈情绪。   虞莞这才明白,原来兄弟不和并非十岁那年的龃龉,而是甫一出生,就奠定了不死不休之局。   陈贵妃是手段当真不可小觑。   她曾是自己的婆母,看起来和善得近乎殷勤。孰料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段血腥往事,竟皆是她暗中操盘。   虞莞又想到另一件事:“现下,我与虞家关系已然僵硬。”何况,她父亲是个腹中草莽之人,分管礼部时也不沾手科举,对薛晏清助力委实不大。   “无妨。”他并非凡事皆要依仗岳家之人。   虞莞心一横:“若是你今后事成……”   剩下的话,她再难以张口:她身后势力既不能为薛晏清助力分毫,却要薛晏清未来保留她妻子的位置。   实在是强人所难,她自己都忍不住唾弃。   ……可是,她不能再赌一次,然后被半途抛弃了。   薛晏清注视着虞莞躲闪的目光,她拼命遮掩慌乱,又是执着又是羞赧。   “定会立你为后。”他轻声说道。 第19章 齐家   天尚未亮,柳府的灯已经点起,内院里里外外的仆婢都来来回回走动起来。   柳府的主人柳锦台昨夜歇在了正妻何夫人的院中。   何氏披了件外衫,迎着一点微弱烛火,正在为柳锦台细细整理衣服上的褶皱。   她眉心不展,手上动两下就要幽幽叹一口气。   柳锦台道:“夫人莫要叹气……”他想起被太后罚抄宫规的小女儿,“舒圆与家中这次行事,委实是太毛躁了些。”   大剌剌地把虞家人夹带进柳家人群中,纵使离间了那夫妇二人,二殿下也不会把目光从柳家身上移开的。   柳家太久没出过皇后,突然有了点苗头被冲昏了头脑,草率冒进过头了。   何氏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显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这作态让柳锦台也难受起来。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女被宫中贵人责罚,阖家上下却无能为力,个中滋味,当真难以言说。   他怀着心事,迎着清晨的薄薄雾气,踏上了上朝之路。   柳府坐落在城南,一条街的邻居不是侯门、便是国公府。   而柳家是唯一不靠勋爵承袭而立于此处的府邸。   数十年前,柳氏女于春日宴上一鸣惊人,入了时为皇子的本朝太宗之眼,太宗登基后,她成了鼎鼎大名的柳宸妃。凤命之泽,荫蔽后人。   柳家子因为宸妃的荣光,迅速在官场上立稳脚跟,代代子息绵延,屹立数十年不倒。   柳锦台来到御极殿的偏厅中,那处是官员等待上朝之所。   有几个早来的官员见到他,起身拱手:“柳詹事、柳大人。”   事到如今,早已无人拿着柳家的外戚名头说事。   柳锦台与诸人一一回礼时,发觉有几人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之色。他捋了捋胡子,这些人消息还真是灵通,女儿在后宫吃亏之事不过一天就进了耳朵。   他心下猜度,面上依旧毫无波澜。   忽然,身后传来一男子的暴喝:“柳太子詹事!”   几人纷纷回头,一个高瘦之人面带怒色大步走来,柳锦台看过去,眼神一动。   是虞振惟。   几个耳尖之人听到“太子”两字,脸色刷白。   熙和朝“太子”二字,是天大的忌讳。陛下只有两位年龄相当的庶子,谁不知道“太子”二字有多敏感?没看到平日他们称呼柳大人都是只叫“詹事”的么?   虞振惟还真是会打蛇打七寸啊。   柳锦台的表情抽搐了一下,顷刻恢复如常。他拱手问:“不知虞兄有何见教?”   虞振惟本是怒由心生,见到这个挑拨离间的祸首就恨不得叫骂一通。哪知柳锦台竟然还真回应了他,问他有何见教。   他就是生气,哪有什么见教?   气氛一时凝滞,偏厅中大小官员看似事不关己,实则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看得虞振惟满脸通红。   不知哪个眼尖之人余光一瞥,却看见一龙章凤姿,气度非凡之人款款朝偏厅走过来。   他吓得舌头小小打了个结:“二、二殿下——”   众人随他目光看去,心下讶然无比。   还真是二殿下!今天早朝前发生的事,怎么一件比一件令人惊异?   先是虞柳两个皇子岳家口角争锋,后脚二皇子殿下意外现身早朝。   有人则想得更远些。俗话说,先成家后立业,这规矩在皇家也是如此。   两位皇子大婚后,皇次子就上了早朝,是否意味着离他们亲政不远了   薛晏清对官员们的行礼一一颔首致意。那些官员本以为他会对柳大人和虞大人说些什么,孰料他目不斜视,一如对待常人一般,不多停留一眼。   虞侍郎可是他岳父啊……   他们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早朝很快开始,薛晏清站在百官之首,向穿着皇帝朝服的熙和帝躬身。   “众卿平身。”熙和帝抬手。   “谢皇上——”百官道。   礼毕,一向吵闹的早朝难得静默了片刻,众人看向站在最前方的年轻皇子,纷纷等他开金口。   连皇帝也盯着次子那波澜不惊的面庞,想瞧瞧他初次上朝会说些什么。   “西北灾荒一事,现下业已平定。”薛晏清手持笏板,站如青竹,声如金玉。   官员间响起一阵细碎低语。   皇子大婚前,熙和帝给二人各自分派了一件任务。其中,皇次子负责赈灾西北一事。   赈灾是个要下苦力气的活计,民心涣散、物资匮乏、户部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稍一协调不妥就易引发民//变。   比起皇长子领到的修缮陵墓的差事,着实吃力不讨好了些。   逆料,不过十数天二殿下就能上朝来报,瞧着样子,也是对成果极有信心。   熙和帝闻言,也生出些考较之心。他抬手止住下面的喁喁私语:“晏清可否详细说些?”   薛晏清再道:“儿臣只是协理、不敢居功。此事由户部张尚书禀报即可。”   “那就请张爱卿细说。”   张谦出列,拱手禀报道:“回禀陛下,此次西北遭灾人家约两千户。其中重灾八十户、中灾三百余户,轻灾者一千七百余户。户部调银三千锭……”   他利索地报出一串数字,末了不忘添上一句:“二殿下张弛有度、持调轻省,老臣在此事上没费多少心思,当不得殿下表功。”   看得出来,张谦是极赞许薛晏清的表现的,才会在被让功时又推却回来。   这二殿下,果真如此能耐?   一时,众臣心中各有计较,龙椅上的熙和帝也捻着胡须不语。   他的长子元清孝顺纯善,可惜能力上有些欠缺,次子晏清能力过人,性情又稍有不足,称得上各有长短。   这两人,怎么不能中和一下?   朝堂寂静片刻,熙和帝道:“爱卿不必自勉。此事办得漂亮,你与晏清并居首功,当有赏赐才是。”   “赏赐一事便由礼部操持。”他又挥了挥手,示意进行新一轮的禀报。   五品礼部员外郎王纶出列:“臣请奏立皇长子、皇次子为王一事。”   话毕,他感觉满堂目光皆落于己身,只好遮下嘴角一丝苦笑。   谁能料到今日二殿下也来了早朝?   他本是依例上奏,上司也批了这道折子。这下倒好,赶在皇上夸赞二殿下的关口请封王位,满朝大臣都以为他在拍二殿下的马屁了。   王纶顶着诸多视线,继续道:“皇子封王是本朝惯例,请陛下三思。”   薛晏清依旧长身鹤立,探究的视线如风一样扫过劲竹般的身姿,未能撼动他半分。   百官纵使心中想法万千,一时寂不敢言。   过了片刻,众人听见低沉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先贤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两位皇儿不过刚刚大婚,此事不急,容后再议。”   皇帝这话的意思,是两位皇子眼下只有“修身”、不曾“齐家”么?   那岂不是说,等有了子嗣,封王一时就有了眉目了?   几个暗中支持薛元清的官员思索道:该早日劝谏大殿下生出子嗣才好。   康宁宫中,虞莞也听到了类似的劝谏之语。   中宫之位空置,太后就是最尊贵的女主子,吃穿用度都是掐尖的。   譬如虞莞面前的一叠松饼,仿佛被槐花蜜浸过一般香甜酥软,上面撒了一层细细的芝麻,咬下去既酥且松,蜜意没过唇齿,与芝麻独有的香气相得益彰。   太后见虞莞捻起一片入口,露出个真心微笑:“吃慢些,腻了就饮些茶水。”   她是老人胃口,嗜甜喜腻,倒是难为虞莞迁就她,吃下这些零嘴。   茉莉香汤入口,甜腻之意果然被冲淡,虞莞不由得多饮了几口。   她正饮着,就听太后笑眯眯地问道:“晏清婚后待你可还体贴?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   咳。吓得她一口茶汤差点喷出来。   虽然没有失态到底,但虞莞仍是忍不住呛咳了几声,薄红染上脸颊。   太后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都嫁过人了,怎么还如此害羞?”   那日她指婚时便觉得两人是天作之合,如今果然应验。问起虞莞来,竟然还害羞得呛住了。   虞莞见太后欣慰慈爱的面容,显然是误会了什么,口中香汤也渐渐苦涩。   该如何说出,这辈子她与薛晏清连房也没圆?   “你也不必羞赧,皇家子嗣绵延是天大的好事一桩。你们小夫妻正是情浓,合该努把力。孩子光生出来还不够,父母膝下长大才健全些。”   这些也是经验之谈。太后抚养今上时无宠无子,满宫无人看护,吃了不少苦头。   今上践祚后,对她是一如既往孝顺,只是为人处事时常有些偏激。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如今太后只愿孙辈不要重蹈了她的覆辙才好。   虞莞对她心思浑不了解,她在听见“生孩子”的刹那,素手微颤,几乎拿不稳茶杯。   眼前忽然浮现从她腹中滑落的小婴孩。   她已失去过一个孩子,在不为人知的上辈子。这一回……她还要拥有自己的孩子么?   如今外人都以为皇次子夫妇伉俪情深,连近侍的宫女都有误会。   又有谁知道,金玉裹着一层见不得人的内里,她与薛晏清不过是对至亲、也至疏的夫妻。 第20章 立嗣   虞莞微微垂首,一绺长发遮住她娇美脸庞。   太后以为她赧然,就绕开了话题:“近日长信宫中可有什么短缺的?手下仆婢若有不尽心,只管告诉哀家来。”   份例短缺倒不曾有过。皇子妃说不定就是未来的皇后,尚宫局糊弄谁也不敢糊弄她。   她老老实实地摇头。   见虞莞否认,太后竟有些着急了。两人本是挨着膝头而坐,这下子,一双温热的手附上虞莞掌心:“若是真的,不必顾忌,只管让哀家做主便是。”   虞莞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手上温度传来,她只好出言安慰:“宫中仆婢不曾给过我难堪,纵使有人有心思,二殿下的身份摆在那,她们也不会当真动手。”   “再说,许夫人在宫人中极有声望,殿下与我都受用不尽。”   太后看着像松了口气:“哀家倒把明音这孩子给忘了。也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是她儿媳,宫中老人也不敢造次。”   虞莞犹豫再三,终是出言探问:“恕虞莞冒昧,可是……先帝在时,时有份例短缺之事发生?”   若不然,太后不该如此紧张的。   太后听了这话,不仅没生气叱责她冒犯,反而露出个和煦的笑:“鬼灵精的孩子,竟被你给发现了。”   若不是她当妃嫔时经常被克扣,如今哪会关心起这些鸡毛蒜皮?   “先帝嫔妃极多。尚宫局那处是一时疏忽、还是看人下菜,真是说不清。哀家那时,不过因家族荫蔽被封了夫人,又……”   又什么?虞莞正听得认真,却看见太后神色陡变,不肯再言。   她另起话头,对虞莞蔼声道:“既然你嫁给了晏清,荣辱都系在他身上。当要约束好家人与身边仆婢才是。”   这非敲打而是提点,语气诚恳之至。虞莞虽然还想着那半截被掐掉的话头,心中却也熨帖,柔声称是。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太后话中亦有所指:“若是一心想要争锋高低,纵使争出来了,又有何用呢?”   这是在说……柳舒圆?   虞莞其实也有些看不懂这个名义上的嫂嫂,分明与薛元清绑在一条船上,却处处看他不起。   除了闹出了内宅不宁的笑话外,还连累了身后家族。   若是上辈子柳舒圆当真成了皇次子妃,一系列荒唐事发生在了薛晏清身上……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太后见孙媳面露异色,还以为她疲倦了:“天色不早,不如下次再来看看哀家。”   虞莞自然称是,她原就想亲近太后,只是一直苦于没有理由。   这次太后主动找她喝茶叙话,又撒下这么句,以后常常来康宁宫问安,也不会引人瞩目了。   回来时满心期待,回去时满腹疑窦。   虞莞一边走着,心中还在琢磨太后未说完的半句。   因家族荫蔽而被请封,却无宠无子如堕冷宫?莫非是太后背后的家族失了势?   细细想来,满朝衣冠中,竟无一人是太后亲族。   正凝眉想着,突然间,袖下三寸被猛地一扯,她疑惑地看向拾翠。   拾翠努了努嘴,手指飞快比划了一个方向,虞莞顺着看过去——   薛元清。   他身后跟着不少内侍,招招摇摇地穿行在宫殿与宫殿之间。   “小姐可要避开?”拾翠低声问。   她赴康宁宫只带了拾翠一人。比起薛元清那长长的仪仗,一主一仆不起眼之极,躲在树木荫蔽处不会被人轻易发现。   虞莞眨了眨眼睛,杏眸闪过一丝剧烈情绪。   薛元清仿佛是上辈子血色记忆的开关,一瞧见他,那些哭声与钝痛就闷闷浮现在心口。   太后的话犹在耳畔:你们小夫妻,何时要一个孩子?   上辈子她似乎也是这么对虞莞说的。可惜她与孩子,没一个留得住。   虞莞乍然紧握双手,葱段般的指头捏出浮白,随后缓缓松开。   “不必避忌。”   老远薛元清就看见他弟妹在夹道上迎面走来,那人定然也看到了他。   薛元清有一瞬间的不自在,又很快被撇开。   不过是弟妹,他不得劲儿些什么?   想起今日早朝堂上皇父以他们尚未有子的理由回绝了封王一事,薛元清不由得瞥向虞莞的小腹处。   一片平坦。   若是能一直这么平下去,薛晏清就一直封不了王,万事休矣。   虞莞瞧见薛元清盯着她,眼睛骨碌碌地转着,脸上诡异莫测,只觉得瘆人无比。   他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薛元清很快收拾好表情,挂起春风般笑意招呼道:“是弟妹啊,别来无恙。”   “大殿下。”虞莞冷淡应了声。   薛元清很快察觉了她的不豫,只觉牙疼不止,这语腔语调怎么和薛晏清那张晦气脸一模一样?   他没多想,只以为虞莞是因为之前柳家的小动作感到不快。   “之前你嫂子多有得罪,今日既遇见,我也当代拙荆赔罪才是,舒圆一时小女子意气了,弟妹大人有大量,莫要记挂在心上才好。”   这话听得虞莞差点冷笑出声。   若是诚心赔罪,他怎么不替柳舒圆一起罚抄宫规呢?轻描淡写道歉一声就能家和万事兴了?   她懒得客套,还了一礼就打算分道扬镳,临走之前也没说出什么宽宏原谅之语。   薛元清本想趁着这次偶遇把此间事了,怎料虞莞不按常理出牌,话撂下一半就走。   虞莞又是女眷,他不好直接阻拦,只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脸色逐渐铁青。   走到僻静处,虞莞才松了口气。与薛元清交谈的片刻,她胸口如坠大石,呼吸有些不畅。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拾翠担忧地看着她。   虞莞阖目屏息了片刻才平静了稍些:“无事,走得有些急,岔了气。”   拾翠这才不再担心,有些好奇又有些欲言又止地问道:“小姐,刚才大殿下……你会不会……”   方才直接晾着大殿下,扭头就走,给人好大一个没脸。   大殿下并非始作俑者,甚至还代自己妻子道了歉。当面撕破他脸皮,小姐会不会太嚣张了?   虞莞早知道拾翠要说什么,不由得摇头:“竟然连你也被他骗过去了。”   这也不奇怪,上辈子她甚至被这伪君子一骗数年。   “皇上与太后皆盖章此事乃柳舒圆所为,可是,若是流言落到了实处,谁最占便宜?”   “柳舒圆不过搏了一个名声,而薛元清却能以此为引搅动朝政。”   这一招他最擅长,曾经拿着伪君子的人皮骗了不知朝中多少人。   “拾翠你说,此事若是得逞了,还会有今天的代妻道歉么?”   三言两语说得拾翠背后渗出冷汗,只觉刚才的自己天真无比。   她低头歉然:“小姐,是拾翠错了。”是她太天真,竟然别人说什么信什么。   虞莞没再说什么,主仆二人一路回了长信宫。   树欲静而风不止,比起上辈子初入门的宛然平静,现在的水已被有心人搅浑。   虞莞路过前厅时,发觉薛晏清也在那处,正听兀君禀报些什么。   近来他差事告一段落,两人遇见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不像往常一样只有用膳时的草草一面。   既然瞧见了,就不能装作没看见。虞莞脚步一顿,转向前厅走去。   薛晏清今日一身暗红色朝服,补子上绣着皇子制式的四爪金蟒,清贵而威仪。   说起来,薛晏清形容身段极衬衣服。不论繁复厚重的朝服,还是清简的书生衣袍,他都能穿出别样的气势,清挺醒目,见之忘俗。   虞莞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殿下今日去上朝了?”   “正是。”薛晏清挥退了兀君,他预料到虞莞似乎有话要说。   虞莞尚不知道早朝发生了何事,她想的是太后白日里对她的叮嘱。   生养孩子……与薛晏清……   她鬼使神差问出口:“殿下可曾想过生养子嗣一事?”   薛晏清动作明显地顿了顿。   虞莞这才反应过来,她方才说的话是何等惊人之语。   怎么听怎么像她在向薛晏清邀宠,甚至语气中有一二怨怪之意。   明明一开始不愿行周公之礼的是她,现下又扬言想生个孩子,薛晏清岂不以为她出尔反尔?   薛晏清反应大出她所料:“可是有人向你传了早朝的那些话?”   虞莞的头一抬,早朝怎会讨论皇子子嗣之事?   她把心中疑惑问出口,待薛晏清把熙和帝之语复述一遍后,虞莞这才恍然。   原来薛元清打量她小腹的目光竟是那个意思。   “皇父之语,我并不当真。若是旁人以此劝谏或是激怒于你,大可不必理会。”他说道。   眼下的生活是他婚前未曾想过的平静,立嗣也好,夺嫡也罢,他不愿为了旁的事破坏了这份平静。   纵使是民间夫妻,也是利益纠结,心疑算计,更何况在这看似堂皇实则污糟的宫闱,虞莞最初嫁他是权宜而非本心。   不曾与旁人语的是,婚后得妻如此,他业已满足。 第21章 异梦   当夜,两人久违地同榻而寝。   鸳鸯被里未成五夜,反倒被泾渭分明地隔成两片,井水不犯河水。   虞莞盖着薄衾,望着头顶帘帐的比目戏水图样,愣怔不语。   身边的薛晏清已然入睡,清浅呼吸声如同落入水面的浮萍。她却辗转反侧,眠意被心事冲淡得近乎于无。   虽不曾向薛晏清吐露,太后白日说的话,到底在心中留下痕迹。   自己这两月间,把长信宫当成了桃花源,竟是一直在逃避作为皇子正妻的身份与责任。   不肯行阴阳之礼,更别提诞衍子嗣。对内宅也是半撒手,更不曾对薛晏清嘘寒问暖。   而薛晏清呢,不仅一直以妻礼待之,更是不曾指责她半点。   甚至在流言来时也帮他挡掉,为此受了今上苛责。   这些她皆看在眼里。   让她担心的是,薛晏清为自己所做的早已超出他承诺范畴。天长日久,万一哪日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虞莞微微阖目,暗中下定了决心。   一处小院的卧房,药味浓烈,曲折探进屋中的阳光,照见灰尘纷纷扬扬。   薛晏清浮在半空中,旁观着屋子里的一切。他从未见过如此破败的屋子。   床铺上躺了个人,许是病久了,身上沾染了丝缕药味,呛得吓人。凑近去看,却是极熟悉的一张脸。   那是——   不能说熟悉,眼前的女子形容枯槁。与他容色鲜妍的妻子几乎判若两人。   不如说,若是虞莞久病于床,大约就是如此模样罢。   远处匆匆脚步声传来,竟是白芍提着篮子前来探望。   这两人不过白日见过一面,何时竟如此熟悉?还有,虞莞什么时候生过重病?怎么从未有人查到……   白芍与虞莞在床上说了阵话,那些声音却如同飘絮般无迹可寻,令薛晏清捕捉不到丝毫。   他只能看见,虞莞口中哺血,时而剧烈呛咳,声声使人心惊不已。   “……帮我说合的人家,麻烦你帮我拒了。”隐隐约约,他听见虞莞说了这么一句。   而白芍听见这话,乍然泪流满面,握住她的手道了声好。   ——   薛晏清醒来时愣怔良久,心痛之意麻痹了心口,久久盘旋未散。   他瞧见红罗顶与烟缎软帘,才倏然回神,这是他与虞莞的婚房。   身边的妻子已然睡熟了,她卧在枕边,被衾掩在窈窕细腰之上,柔韧身躯微微蜷起。那娇美的面庞泛着健康的光泽,如同一枝柔枝媚蔓的雪白睡莲。   梦中她病骨支离的片影依旧历历在目。   幸好只是梦。   守夜的内侍听见卧房细碎动响,轻轻推开门,二殿下夜半醒来,和衣倚在床头。   薛晏清见身旁的虞莞并未被吵到,轻声吩咐内侍:“屋子里的香,换了吧。”   内侍躬身领命,悄声把香炉撤去,换上了另一种。   这原先的香不仅不能安眠,还使人沉进梦魇。   虞莞对夜半的插曲一无所知,昨夜她心中下定了决心后,困意涌起,一夜好眠。   醒来时薛晏清已不在身边,薄衾下一片冷凉。若非看见白茱与拾翠促狭的笑意,她几乎要忘了昨夜与薛晏清同寝之事。   她微微有些不自在,却也不好自证清白,干脆侧过脸去,避开那含笑的目光。   两人见虞莞小巧如珠的耳垂渐渐染上绯红,当即见好就收,服侍她用膳洗漱。   用了半盏牛乳燕窝后,虞莞命人撤下食具,又挥退了旁人,只留下了拾翠与白茱。   白茱虽然是心直口快的性子,但是行事堪称滴水不漏,口风也很紧。   白芷被拉下后,大小事务皆由她打理。   虞莞并不迂回,直言问道:“从前我未进门时,长信宫事是如何决断的?你且说与我听听。”   与直性子说话就是有这般好处,白茱立刻明了:“皇子妃可是要过手宫务了?”   不等虞莞说话,这丫头就迫不及待地松了口气:“您终于肯接手了!”   说得那万人眼馋的宫务好似什么烫手山芋。   虞莞不曾想到这事竟如此顺利,见白茱主动渡让,她心中也松了口气。   主持中馈一事,本是宗妇职责所在。她现在是女主人,插手起来名正言顺。但是这事并非她求财求权,无非是在其位谋其政,不好占着名分不干时事罢了。   白茱迅速出了一趟寝宫,回来时抱着几个册子。   虞莞见那厚厚的册子几乎要没过她头顶,心中无声叹了口气。   这丫头还真坦坦荡荡把所有宫权都撒了手不成?也没点私心,不知道扣下几样在自己手里。   纵使她真那样做了,自己也只会佯装不知罢了。   上辈子薛元清身边的侍女都是想着法拿捏于她,看来当真是有主必有仆了。   虞莞按下心中思绪,接过册子细看。   上面记载得极为齐全,采买、迎来送往、通信的流水都一笔一划记录得极为清楚。   虞莞粗翻了几页,甚至看到了前几日薛晏清在库房内取的眉粉、花钿的数目。   那是……送给她的。   翻开另一本则是宫中人手的花名册。上面除了长信宫的内侍、宫女共四十六人的身世外,还一一记载了其他宫中的钉子。   譬如广阳宫就有暗钉六人,其中三人因谣言一事由暗转明。   虞莞面露复杂之色。她转头问白茱道:“你们殿下就这般信任于我么?这些东西也敢轻易假手于我。”   白茱憨厚一笑:“您与殿下夫妻敌体,殿下自然如信任自己般信任于您。”   虞莞突然感到手上的册子也有了沉甸甸的重量。   薛晏清果然气魄惊人。也罢,他既托付了信任,自己也当好好打理中馈,才能聊以回报。   她心中打定主意,问道:“近来可有什么大事亟待处理的?”   “有三件事需要您出面。”白茱用手指比划着。   “第一桩是虞二小姐即将出嫁,虞侍郎来信说请您赐几件东西给她,好添添喜气。第二桩是皇长子妃那处递了帖子说欲邀您想喝茶,说要道歉认错。第三桩,也是最紧要的,今上诞辰在即,按理说殿下与您都要献礼,这事还未拿定章程,不如与殿下商量着些?”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来。虞莞安慰自己。   饶是如此,在她听到诸多琐事一股脑地砸来时,心中悔意仍是铺天盖地。   要是没向白茱提什么宫权就好了,唉。她好像已经看到了秋千架下捧书细读的时光倏然远去。   依依不舍地抿了口茶,虞莞认命般地拿起册子来,准备给虞芝兰划些添妆。   这已是几件事中最清省的一件。   长信宫中所有贵重器物都被登记在册,取用皆需笔录,务必有据可依。虞莞葱白的手指一路划过那长长的单子,竟有些不知从何下手。   无他,长信宫实在太富了些。   不说许夫人的身家与她那数十抬嫁妆,单说薛晏清自己的赏赐,几乎从皇帝私库中原样不动地抬进了长信宫的库房中。   比上辈子薛元清那点身价多了一倍有余。   虞莞随意点了几样花瓶、绸缎,都是清贵的好物。至于其他的,就再也没有了。   虽说刚闹事就出嫁,其中必有蹊跷,但是虞莞懒得细问个中因果。虞芝兰从未视她如姐,这些东西不过是全一分面子情。   点过了添妆,虞莞就把这桩事彻底抛到脑后。   柳舒圆的帖子可接可不接,眼下,迫在眉睫的是另一桩事。   书房中,白芍换上宫女打扮,肃穆地给薛晏清行了一礼:“二殿下。”   他手下办事利索。不过三两日功夫,白芍就过了宫闱审查,从商户女籍变为宫中的一等宫女。   薛晏清本想直接派她去虞莞那处当差,却陡然想起夜半那离奇的梦。   沉吟片刻,他还是把人叫到书房。   “你既到皇子妃面前当差,就处处以她为先。”   “……是。”白芍衡量了一下这几个字的分量,暗自心惊。以皇子妃为先,岂不是说连殿下的命令也要退居第二?   “皇子妃性恬,她既然相中你,你便在她身边帮衬着,不必有所保留。”薛晏清继续说道。   话毕,他沉吟片刻:“至于你的来历与眉烟阁一事,暂不必提。”   白芍了然称是。   嘱咐完这些,薛晏清本想挥退白芍,不知怎的,竟然忆及夜半那梦魇般的片影。   虞莞病骨支离的样子忽地浮现在眼前。   “记得定时给皇子妃请平安脉,脉案送到我这来一份。”   他只见过妻子健康的模样,那个瘦弱枯槁的身形却在梦中栩栩如生。   ……竟仿佛那样的情状真的发生一样。   一想到那画面,薛晏清的心口就传来难言的酸痛之意,如琴焚焦尾,宝璧乍碎,仿佛丢失了极重要的珍宝。   他脸上不动声色,继续吩咐着白芍注意妻子的身体。   不管是天降警兆,还是他杞人忧天。既然把白芍送到了虞莞身边,他就定然不会使梦中场景发生。   虞莞走到书房之前,正叩门时,却听见房中仿佛另有他人。   细细听来,竟是个女子声音。她一时不曾多想,推开门去,本以为会看到什么貌美女子,不想到竟是个熟面孔。   两人一时怔住,面面相觑。 第22章 贺礼   虞莞蹙眉,白芍……怎会在薛晏清书房?   莫非这两人从前认识?   白芍见虞莞面露疑色,生怕她误会了什么,率先行了一礼:“见过皇子妃殿下。”   “多谢皇子妃一面之缘便肯垂青于我。主人家放我来宫中为您当差,现下正在受殿下教诲。”   薛晏清说:“有些事情提前交代,以免她冲撞了你。”   “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还以为要再等上三两时日你才能进宫。”虞莞也不问两人先前说了什么,拉住白芍的手笑道。   白芍原以为抽调自己入宫是殿下之意,眼下瞧着皇子妃的模样,又对她仿佛是真心喜欢。   她看出夫妻之间似乎还有话说,尊敬地向两人行了一礼后关门告退。   书房里只剩两人,似曾相识的一幕,使虞莞很快回想起她送膳那夜,她不慎在书房睡着了,醒来却是在自己寝宫中。   这事她不敢细想,又被接连而来的虞芝兰一事夺走了注意力。   今天乍然忆起,深埋心底的羞赧与不自在又再次浮现。   是薛晏清……抱着睡着的自己回去的?她悄悄觑了眼薛晏清,见他神色如常才按捺下心神。   “白芍果真极为伶俐的。不仅礼数周全,见到你我亦不卑不亢。”虞莞说道。   薛晏清却误会了,默然片刻道:“我殊无此意。”   此意?虞莞眼睫微扇,剪水般的杏眸眨了好几下才明白过来。   他莫非以为,自己误会了两人同处一室,夸赞白芍是想顺水推舟把她塞给薛晏清?   虞莞又是愕然又好笑,蓦地,竟起了狭弄之心。   “虞莞不知,殿下何意之有?”她故作不解问道。   薛晏清本是张口欲辩,却在看见虞莞眼中闪过的促狭时明白过来,自己原是被戏弄了。   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不曾误会就好。   虞莞见薛晏清神色变化更觉好笑,解颐道:“殿下既然先前说过殊无纳妾之意,却又误会我?”   薛晏清正色道:“若你果真误会了,只管吃醋便是,不必容人大度使自己不快。”说这话时,他墨玉般的眸中盛着极浅的笑意,如同雨后飞虹转瞬即逝。   虞莞被反将一军,竟有些无话可说,她愣怔一刻,逃避般地想起这次前来的正事。   “过几日便是万寿节,我先前听白茱说长信宫的贺礼还没定下,来问问殿下是何章程。”   薛晏清没想到是这事,他原想着到时自己替她挑好了礼物一道送上,听话里意思,虞莞仿佛另有主意?   “不知夫人有何想法?”   虞莞笑了笑:“我从前没经历过这些,劳烦殿下同我说说往年的礼单。”   其实,从前广阳宫历年的人情来往皆是经过她手,甚少出什么纰漏。只是这些经验不好贸然崭露马脚,须在薛晏清面前过了明路。   “皇父信佛,往年朝臣百官皆是献上佛像、佛珠、经书等物,皇子皇女们通常献上功课、字画、手抄的佛经以表孝心。”   本朝以孝治国,大臣们可以敬上各种珍玩,但是皇子们却不可以珍奇之物搏取父宠,落人口舌。   虞莞微微颔首,薛晏清继续道:“先前我已抄好经书数本,准备届时敬上,若是夫人心中另有想法亦可说出。”   这是……自己不知情之时,薛晏清早已替她准备好了?   她并非怨怪薛晏清越俎代庖。宫务本是她的责任,却劳烦薛晏清百忙之中暗自吩咐妥帖,难免使虞莞心中愧疚之情更甚。   她记忆中的熙和十年的万寿节,原本极为平静,父子相和、百官献礼,未曾生出旁的枝蔓。   只是柳舒圆现下困居广阳宫闭门思过,凭她的性子,定不会放过这等良机,届时将搅出什么变数还尚未可知。   “应当仔细提防才是。”虞莞把心中猜想一五一十说出,末了如此总结道。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商量着面对宫中的波谲云诡。   薛晏清似乎很意外虞莞说得如此直白,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她并非安分之人,只怕会借珍奇邀宠。”   柳詹事是实权官,想搜集什么名贵珍品并非难事。   “殿下不曾想过应对之策么?”虞莞疑道,既然他知晓柳舒圆脾性,为何不提早准备?   薛晏清反问道:“夫人可有奇策?”   虞莞顿了顿道:“以不变应万变。”纵使薛元清一家能得到帝心也不过一时,没必要为此放下身段去阻挠什么、   她这才恍然,看向薛晏清眼中。   两人视线交错片刻,各自露出浅淡微笑,一时只有无言的默契涌动。   虞莞走之后,薛晏清立刻招来兀君。   “殿下召属下何事?”兀君瞧见薛晏清的神情,接下来要吩咐的事情定不一般。   “你去告诉白芍,以后朝堂之事不必避忌皇子妃,可说与她听。”薛晏清淡淡道。   “是,属下即刻去办。”兀君应道,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即使他早已知晓虞莞在薛晏清心中分量不一般,仍是难免咋舌:殿下对皇子妃的看重与信任……竟已至此?   往后他们追随侍奉殿下的,也当把皇子妃当成主人一道侍奉才是。   虞莞丝毫不知薛晏清的吩咐,更不知在内侍心中自己的地位更是乍然提升。她一路行至卧房外的小花厅,花厅中有张矮几,推开门就看见白芍早已在那处与拾翠与白茱相谈甚欢。   她怔了一下,前世时白芍也与拾翠时常凑在一处聊天,除了多了一个白茱,与此景别无二致。   “在聊些什么呢?”她也顺势坐在矮几旁的椅子上旁问道。 第23章 医女   几人立刻起身,齐齐对她见礼。   拾翠虽然经过教导状似沉稳了些,到底还是天真心性。行过礼之后,她就哒哒两步凑到虞莞面前,问道:“白芍姑娘可是新来的,和我们一道服侍小姐?”   白茱不语,面上闪过一丝紧张。这话她也想问,却不敢这般直言。   白芍却是三人中最为沉静的。她垂下眸子,一副任人安排的模样。   虞莞把几人反应看在眼里,思索了片刻:“拾翠照着以前贴身服侍,白芍和白茱跟在我身边协理宫务就是。”   听到这个分工,三人都暗中松了口气。   “白茱,你去把册子拿来,我挑些礼物万寿节。”   薛晏清把准备礼物之事托付给她,柳舒圆又多半会搅起风波来,虽然要静观其变,但是总不能落后柳舒圆太多,被她当成了衬托的背景板。   白茱领命,回来时除了拿着册子,竟然还带了一个虞莞从未见过之人。   -   广阳宫。   自太后降下责罚那日起,皇长子妃就下了闭门的禁令。金碧辉煌的宫门牢牢关紧,把一室的熠熠光辉锁在阳光探照不到之处。   虽是白日,屋内却昏黄一片,犹如暮色时分。一点微弱的烛火在书案上飘摇,光影明灭不定,映照着案前女子的脸,有些森森可怖的意味。   柳舒圆执笔,落下最后一个字后拿起白玉镇纸。待风沥干了墨迹,她把雪白宣纸置于一旁,另起一张抄写。   贴身侍女秋和匆匆赶来,对着柳舒圆耳语几句。不过数个呼吸间,门外就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她正要起身去迎,陈贵妃就不请自入,连门也未敲。   仿佛她才是这广阳宫的主人,   她迈着款款小步,裙摆扬起倨傲的弧度,一路行至书案旁,看到柳舒圆新抄的字,赞了句:“字不错,不愧是柳家女。”   只是那赞誉中,弥漫着无边冷意,使入耳之人丝毫不觉高兴。   柳舒圆潦草行了一礼:“母妃怎么今日有空过来?”   陈贵妃上下打量了她一圈,蓦然讽笑道:“来看看你过得如何。”   柳舒圆的食指不自觉扣弄着宣纸一角,待听见这句话中嘲意,手指一动,竟戳破了个孔洞。   陈贵妃向下一瞥,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瘦了,也学乖了。”   看来太后的责罚还是有些用处,这一向受不得委屈之人竟没有第一时间与她争吵起来。   敲打了一通后,陈贵妃收拾起脸上多余的表情,正色道:“接下来圣人的万寿节,你有何打算?”   是问她们柳家有何打算吧。   柳舒圆心中讥讽,却故作愁苦道:“家中已在尽力帮我筹谋,可是却难以揣度圣意……”   陈贵妃倾了倾身,故作矜持地淡淡道:“猜中圣意又有何难?”   “还请母妃明示。”   “皇帝喜佛,却不爱铺张。那些什么观音菩萨像,他一年收到不知凡几,大可不必在这上面费工夫。”   “又要表孝心,又要珍贵,我想,这能送的东西也不多了。”   她暗示到这一步,柳舒圆再听不懂,可真是蠢货了。   柳舒圆果然低下头称是,贵妃看去,只能看清她一截下巴微微发抖。她心中一动,自己与此女到底是一个阵营。   “你们柳家只管放心搜罗,到时候自然有大用处。本宫不仅能让你解了禁足,元清也能地位更近一步。”   陈贵妃的手一瞬间张开,做出一个势在必得的手势,小指上赤金镶珐琅彩的护甲闪烁着泼天富贵的颜色。她微微仰头,目光仿佛透过宫殿的梁顶青云直上,抵达天穹。   —   白茱领回来一位穿着藏青色袍服的姑娘。   藏青是官样颜色,莫非这个姑娘是位女官?   仿佛为了映证虞莞的猜想一般,那女官走到虞莞面前躬身下拜:“太医署杜若拜见皇子妃。”   白茱说:“我走到半路便碰见这位杜若女官,姑娘说是长信宫下了帖子,来给皇子妃延请平安脉的。”   白芍在旁适时帮腔:“殿下方才正是吩咐我这件事呢。”   虞莞不解,怎的好端端突然要请平安脉?她接过杜若递来的帖子,上面确乎是长信宫印鉴,只当薛晏清突发奇想。   “罢了,”她放下手中册子,伸出一截手腕,欺霜赛雪似的白皙。   “便劳烦杜若姑娘了。”   她也想知道,自己这具身体会否有什么毛病。   杜若掏出一条丝帕覆于虞莞的腕处,中指抚在腕心,凝神半刻,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皇子妃,恕微臣冒犯,还请您张开嘴让臣一观。”   虞莞依言檀口微张。   杜若瞧了两眼,心下惊疑之情更甚:皇次子妃……怎么还是处子之身?   好在她当差多年,养气功夫极好,维持住了面上一贯的风平浪静,笑道:“皇子妃身子没什么问题,微臣开些补气的方子,平日服用可滋养身体,”   白芍的眸光一闪。   虞莞点了点头,又问道:“宫中贵人们,都会定期让太医署请平安脉么?”   “并非每位贵人都会延请,皇上与叶夫人处每旬都要瞧上一次,再有就是您。”   这些不是秘密,杜若也讲得痛快。末了,她又笑道:“二殿下这般在意您的身体,可见果然爱重您非常。”   虞莞的反应出乎杜若意料。   她并未理会那奉承话,而是有些紧张地问道:“那太后呢?太后可有请平安脉?”   “这……”杜若斟酌着言语:“太医署药味太重,恐熏着太后,故不常去。”   虞莞的脸上浮现一丝了然。   她哪里听不明白,杜若把责任都推在太医署身上显然是在为尊者讳。多半是太后自己不愿让太医看诊。   “如此,就辛苦杜若姑娘为我开些方子了。” 她把这事放在心中,仿佛从未听到过。   白芍接过杜若写下的的药方,党参、麦冬、五味子。确实是一剂补气的良方。   她不着痕迹地对虞莞点了点头。   杜若适时提出了告辞,虞莞道:“白芍,替我送一送杜姑娘。”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小花厅,虞莞看着她们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下次去康宁宫时,应当多多注意太后身体。   “梦中惊悸离世”。这是上辈子太后盖棺定论的死因。那时她小产不能下地,几方人马又连番在她床前唱念作打,纵使有心探查老人家的死因也无力。   而此时离上辈子那个命定的劫难日尚有三年……   拾翠唤了她一声:“小姐?”   虞莞回了神来,摇了摇头:“没事,正好你们两个都在,来一同为我参详下万寿节的贺礼。”   白芍与杜若并排走在长信宫的廊道上,两人都未作声。   直到一路行至偏门,杜若才道:“劳烦这位姑娘送我,到这里就不必再送了。”   白芍笑着拿出一个针脚细密的荷包:“劳烦杜若女官了,以后为我们皇子妃请脉时还请多加关照才是。”   杜若接过那荷包,轻轻一掂,当中的重量远出她想象。   根本不是日常做人情时会打赏的银子。   她抬头,对上白芍盈满笑意的眸子:“杜若姑娘当知晓,人送到长信宫,话也送到这里便是。”   出了长信宫,这里说的话一分一毫都不能泄露。   杜若的手一顿。她看着白芍,读懂了她话外暗藏的警告。   即使这个侍女尚未明白她到底发现了什么不与人言的之事,却从她举止中探明了确乎存在一个秘密。   她踌躇数刻,把荷包塞进了怀中:“杜若明白。” 第24章 择言   熙和帝的万寿节在七月二十七。这个日子的前后左右都没什么大事,是以,万寿节的筹备成了宫禁中最热闹的一件事。   即使虞莞甚少出宫门,她也察觉了宫中难得的热闹。戏班子、歌舞伶人与诵经班依次在宫中招摇过市,使得肃穆的宫闱也沾染了几分红尘烟火气。   拾翠不知又从哪探得了消息:“听说这三个班子在明意斋狭路相逢,谁也不肯让路呢。”   明意斋是宫中观瞻演出之所,平日冷清的衙门到了圣寿关头,竟比菜市口还热闹。   “最后谁赢了?”   “自然是诵经班。那管事之人可是同和大师,皇帝也要敬重的得道高人。那些伶人与戏班子都是宫中豢养的,自然无法跟大师相比。”   虞莞听了这话,看来熙和帝果然是忠佛之人。   她之前挑贺礼时特意从库房中挑了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又送去寺庙中延请大师为之开光,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再加上薛晏清抄写的经书,这份贺礼堪称齐全用心,不会轻易被柳舒圆压倒风头。   这时,白芍匆匆前来,传来一道从太和殿发出的旨意。   -   一只修长劲瘦的右手握着一支竹刻湖笔,在雪色宣纸上笔走龙蛇,挥下徽墨字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笔尖一顿,勾成一个利落收尾。   从书房轩窗中眺望,恰可看见小湖。薛晏清抬头望去,湖光佳景依旧,只有渡舟自横,藤萝织成的秋千架上却少了个人影。   他心中说不清是怔忪还是失落,心绪不定,笔下力道也有些不稳。   又写了一张字后,薛晏清搁下了笔。   兀君正在这时前来禀报:“圣上方才下了一道口谕,通禀前朝与六宫。”   “说。”   兀君道:“圣上云:‘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今朕之子如日初升,雏凤啼鸣。不若赴万寿宴之百官各自携子进宫,予朕观之,共沐圣恩。’”   薛晏清听了,停在竹笔上的手指微动:“皇子妃处可传了话?”   “白芍得了消息,现下想必业已传达。”兀君回禀道。   “把今天的餐牌拿来。”   “嗯?”兀君愣了半晌,方才不是在通禀圣上口谕一事?   清冷的声音接着传来,如同细雨中的丝竹:“晚上与皇子妃一同用膳。你提前安排。”   兀君这才了然,极嘹亮地回禀了一声:“是!”,使薛晏清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当晚的餐牌很快被膳房的人送到薛晏清手中。   他瞧了半晌,把一道硬菜换成了蟹酿橙,又添了一道点心。   把菜单吩咐给了膳房的人后,他对兀君说:“稍过一会,请皇子妃同去小花厅用膳,就说我与她有事相商。”   虞莞方听了白芍带来的口谕,又听闻薛晏清要与她吃饭,心中就知晓,恐怕是为了这口谕而来。   她说:“我知道了。”   兀君离开后,她趁四下无人时揉了揉眉心。   圣上怎么会突然下这么一道命令?   召诸大臣之子……既没说年龄,又不提目的,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突然有些怀念上辈子那个平静无波的万寿节。   就是在那一日上,她与薛晏清第一次正式互相见礼。薛晏清虽然与薛元清极为不对付,却还是对她行了一礼,唤她“嫂嫂”。   那时她隐隐知晓兄弟间的暗涌,不敢与他多加寒暄,心里却有些感激小叔子照拂自己面子,全了礼数。   于是她也回了一个全礼。   万寿节后的家宴,她与薛晏清又成了主角。她不停地被太后与陈贵妃夸是个好媳妇,夸得她脸色羞红,几乎抬不起头来。   而薛晏清则被太后催着娶妇,说到一半,连甚少插手这些事的熙和帝都忍不住劝他。   从和风细雨的探问到疾风骤雨的催促,无论两位长辈如何劝他,薛晏清始终岿然不动,清淡出尘。   “儿臣无意于男女情//事,兄嫂纵然……琴瑟和鸣,亦不足羡。”   这一拒绝就是三年有余。   直到虞莞被废尊位,驱逐出宫,薛晏清也依旧是满朝衣冠眼中的金贵女婿,但是无论哪家女子,也难以撼动他半分。   也不知道后来,他与薛元清争夺帝位结果如何了……   她以手支颐,怔怔沉浸于往日思绪中,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几人脚步声逐渐靠近,是薛晏清来了。   薛晏清一进小花厅,就见虞莞一只纤手支起芳颐,丝般光滑的衣料垂在桌角,半截藕白小臂露在外面。   那小臂欺霜赛雪,白得耀眼。   他不由得放缓了步伐,轻得仿佛掀不起一丝尘埃,看着虞莞仿佛刚回过神的样子站了起来。   下午时看着湖水空落了心仿佛被填满了一半。   虞莞思绪还浸在上辈子那个只有片刻交集的薛晏清中,此时乍见真人出现在眼前,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必站起来,先用膳吧。”薛晏清说。   用膳说事仿佛是两个人之间难得的默契,只是这回却有些不一样。   薛晏清用了一半,拿起一盅蟹酿橙放入她的盘附近,问道:“那道口谕你有何想法?”   虞莞不知该震惊于薛晏清主动为她布菜,还是震惊于薛晏清竟然破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她眼睁睁看着那只鲜香的橙子被送入眼前,不由自主说了句:“殿下怎么今日用膳时主动说   话了?” 第25章 君心   说出那些话之后,气氛一时凝滞。   虞莞暗恨自己松了警惕,对着薛晏清时竟放肆至此,一不小心把真心话脱口而出。   薛晏清的脸上闪过一丝莫名,自己何时有了这个规矩?   然而,他瞧见虞莞那羞愤之极、恨不能以袖掩面的模样,突然又不想开口解释。   待虞莞脸上羞色消弭了大半,他才缓声说道:“我并无那样的规矩。”   先前用膳时从不说话,是看虞莞小心翼翼不敢直视他目光的样子,怕贸然开口吓着她。   “不过既然夫人肯与我顽笑,纵然有这个规矩,也当充作无才是。”   虞莞怀疑自己听错了,寡言刻板的薛晏清怎么可能会开玩笑呢?   她看着对面男子面上平静无波的神情,一时间讷讷难言。   ……还是吃橙子吧。   七月并不是尝蟹的好时节,不过云南道的橙子被当作贡品,一路快马献入京畿,味道很是独特。   虞莞手中的银箸刚掀开蟹酿橙上的小盖,橙子独有的馥郁清甜就随风而散。   “好香。”她赞道。   这道菜显然费了膳房不少心思。蟹肉难剥易碎,然而盛在小盅中的肉却很是丰足。蟹肉被沿着肌肉纹理切成细丝,过了一道葱姜蒜的炒制后,与鲜黄橙肉一同被熬煮。熬成羹状后,又在其中添了些许盐与蜂蜜提味,既能保留橙子的鲜香,又不至于涩口。   虞莞舀了半勺送入嘴中,酸甜的橙羹中柔嫩的蟹肉迸发出独有的鲜味,一时间百味在唇齿间炸开,却丝毫不显得紊乱。蟹肉柔韧弹牙,越咀嚼香气越是弥漫,令人胃口大开。   她也算吃过不少奇珍,然而,在吃到这盅蟹酿橙时仍是忍不住慨叹。   薛晏清见她吃了,自己才挑开橙盖品了一口。   不知何时起,他只有瞧见虞莞入口之后,自己才能从这些美味中汲取味蕾之享受。   虞莞吃得起兴,酸甜之物使人胃口张开,桌上其他菜肴也比往常美味了三分。   一时间,竟忘了先前的羞赧以及这一餐要说的正事。   “太和殿口谕,你可听说了?”薛晏清放下银箸,冷不丁问道。   虞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薛晏清却把她的迟疑当成了不解,剑眉一皱:“白芍不曾告知于你?”   “并非如此……只是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罢了。”差点害得白芍背了黑锅,虞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发鬓。   “此事……殿下有什么考虑?”她心中有诸多猜测,难以确定。   薛晏清却道:“圣心难测,也不必测。但是那些大臣们的想法却难说。”   “这次皇父下旨,命令众臣携子前来。父子同朝为臣的本就不用恩旨便可出席,来的多半是年龄尚小、尚未做官的。”   虞莞一思索:“是这个理。”   “出席的官员之子们未必各个天资聪颖,但是却绝不会愚钝。”   天资聪颖……虞莞突然想到了虞家,她那个名义上的弟弟据说小时候是出了名的神童,被赵英容如珠如宝地护在手心。   这次……他也会来么?   “夫人在想什么?”薛晏清见她眼神飘忽,问道。   “若是皇帝看中了神童,生了考较之心,是否……会破格授官?前朝并不缺乏先例。”   “不无这种可能。”   薛晏清又将朝中出挑的青年为她一一讲述了一遍。虞莞最开始还听得起兴,到后来人名多了,只记得这家三公子那家二公子,脑中一片混沌。   她忍不住问:“他们皆是真才实学之人?”   “自然。”薛晏清说。   虞莞突然明白过来,薛晏清向她提起这些人名时,眼中的熠熠神光明晰可见。   这些人恐怕是他早已相中的人才。   薛晏清不曾入朝时,就已留心朝中人才。没记错的话,此时的薛元清还把目光放在那一亩三分地,天天维持着孝顺仁义的虚假面皮,摇着尾巴在熙和帝面前搏宠呢。   果然是高下立判。   她脸上浮现清浅微笑,把话袒露得直白:“必有一日,这些人将为殿下所用。”   虞府中,赵英容自从听闻虞振惟带来的消息后,心中一刻不肯平静。   自女儿草率出嫁后,她许久没有情绪这般高昂过。   她在廊厅中来回背着手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要不要把蔚兰从国子监接回来呢……”   虞振惟从廊中经过,正巧看到她这一幕。   “夫人这是怎么了?”他不去直接问赵英容,反而询起她身边的婢女。   婢女迟疑到:“夫人想把二少爷……”   “老爷!”赵英容一下子扑过来抓住虞振惟的手臂:“圣令已下,不如提前接蔚兰回来,好准备准备面圣事宜!”   虞振惟略想了想,同意了:“这事你去办吧,国子监那处也要提前请好假。”   赵英容应了一声,喜不自禁,连虞振惟那走向妾室房中的背影都没那么讨厌了。   她已然折损了一个女儿,虞振惟又是个靠不住的,往后恐怕只能指望依靠这个儿子过活。   幸好蔚兰聪明争气,早早进了国子监中,每旬的考测皆名列前茅。   这次圣上难得下了恩旨,她当命令蔚兰好好准备,搏取圣心,一飞冲天!   康宁宫中,太后身边的内侍总管带来消息。   “荒唐!”太后听完,立刻拍了下黄梨木桌子,振得那木桌抖了一抖。   “哎哟,您可别生气,小心些。”身边的嬷嬷赶快拿起那只拍桌子的手细细查看。   只是手心有点充血发红,她松了口气。   “含舒,你说说看,圣上这是要干什么,干什么啊!”太后又气又怒,对嬷嬷道。   她到底是养大了熙和帝的人,说话也比平常人少了几分忌讳。   含舒嬷嬷却不敢像太后这般肆无忌惮,只道:“陛下英明,所做之事自然有其道理。”   “唉。俗话说知子莫若母,他虽不是我肚皮里出来的,却是我带大的,他有什么想法,我怎么会不知道?”   眼下两位皇子相继成年,三皇子却不过是个毛头孩子。朝中多半人都以为储位会在长子与次子之间角逐而出。   但是召一批聪颖的大臣之子入宫,届时指给几个年龄小的皇子做伴读,这些大臣就自动绑在了年幼皇子的船上。   “皇帝这是在敲打大臣,也是在敲打两个孩子呢。”   说到这里,太后就不肯再说下去了。但她内心深处,还藏着不可与外人言的隐忧——   若是这一举动,把底下皇子的心养野了呢?   这厢太后还在叹气,皇帝车辇已经一路行至康宁宫外。   熙和帝大步迈进宫殿:“给母后请安了。”   “说曹操,曹操到了不是?”太后飞快收拾好脸上的表情,装作与含舒嬷嬷聊着天的样子。   含舒极为配合地行礼:“圣上,方才太后娘娘还要念叨您呢。”   “念叨朕什么?”熙和帝接过宫女递上的冷巾,一边擦脸一边问道。   “这……”含舒嬷嬷一时语塞。 第26章 风雨   “哀家方才还在说,马上是你的万寿节了,你也是越长大越小孩了,竟然让那些七八岁、十来岁的毛孩子一道陪你过寿宴,怎么,宫里的皇子还不够你养了不成?”   熙和帝不知看没看出其中猫腻,干脆说道:“母后,朕并非单单为了热闹。”   他眯起眼睛:“有时候,有些人闹得实在太难看了些,朕也当给个敲打。”   自从他在朝堂夸过晏清之后,朝里朝外暗中向次子示好之人不知有多少。   好在晏清一视同仁、原封不动地把好处全退回去了。   不然……   太后见熙和帝表情,就知道他心中恐怕有了嫌隙。   不得已,她只好抬出杀手锏:“皇帝啊,你可不能欺负晏清没娘。”   这话说得实在重了些,熙和帝满头雾水,又听太后说:“明音那孩子走时,可是抓着我的手让我照顾晏清的。不仅我不能辜负她,你也不能!”   这话语气极重,身边的人都深深垂下头,不敢细听。   熙和帝却怔住了。   良久,他眼前浮现了许夫人临死前那哀婉诚恳的泣诉请求,叹了口气:“罢了!”   心中把接下来几个试探次子的计划逐一取消。   先这样吧。   “依我看,”太后又喂了一颗定心丸给熙和帝:“晏清对妻子极为爱重体贴,必不会是忘恩负义之人。”   熙和帝想起薛晏清提起虞莞时斩钉截铁的模样:“他确实爱重妻子。”连他这个皇父都敢暗中顶撞。   “毕竟是我给晏清挑的媳妇。”一提起这个,太后就喜滋滋,自己神来一笔竟真成了一桩好姻缘。   熙和帝也顺着赞道:“不仅是母后挑的,她更是母后的……”   “陈娘娘到——”一声通禀打破母子间的闲话。   陈贵妃听了一半的壁角就被眼尖的侍卫发现,不得已令其通报了。   她一边入殿,一边在心头揣摩着皇帝没说完的那句话。   “虞莞不仅是太后挑的孙媳妇,又是太后的……”   太后的什么?   深宫多年的经验早把她的直觉打磨得准确无比,陈贵妃几乎立刻料定这其中必有隐情。   内侍的高声通报制止了熙和帝与太后的交谈,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陈贵妃的身影缓缓而来。   虽说熙和帝未立皇后,陈贵妃却是后宫中位份最高的人,膝下又有已成家的皇长子。除了礼制和吃穿用度不能越矩外,宫中几乎把她默认为中宫看待。   别的不说,主理六宫之权就是落在她手中。   这一点,连皇帝与太后也是默许的。   身处尊位多年,陈贵妃早已磨砺出了贵人的端庄派头。她规行矩步行至两人面前,缓缓下拜见礼,仪态与礼数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臣妾参见皇上、太后。”   熙和帝挥手喊她起来,太后笑问道:“这什么日子,怎么想来到康宁宫了?”   陈贵妃答:“今儿不是大日子,圣上的寿诞可不是大日子?臣妾是特意前来向您通报万寿节之事的,不巧遇见了陛下也在此处。”   “你说吧。”熙和帝道。   陈贵妃依次叙过了万寿节当天的流程、位次、开销等等事项。皇帝与太后听了都了点头,没什么大问题。   然后,她把拟好的节目单子呈上:“还请陛下与太后掌掌眼,可有什么不妥?”   太后好奇接过,一眼扫去,目光聚集在一排小字上:“这西域伶乐是个什么东西?西域蛮荒之地,竟还有伶人舞乐?”   “听说是特意筛了西域的胡姬与乐师编排的舞乐。教坊司的人说,这一出与从前的舞乐相比有很大不同。”   她这么一说,勾起了太后兴致:“到时候哀家可要好好瞧瞧。”   熙和帝却问:“这诵经班怎可排在最前面?岂不是被后来的节目比下去了,你去让教坊司的人改成压轴出场,这才配得上同和大师的身份。”   陈贵妃点头称是,看来皇帝对佛教的看重比她想得还深。   那么这次柳家……可要好好出力才行。   柳锦台这几日确实出了不少力,却吃力不讨好,碰了一鼻子的灰。   柳舒圆的人从好不容易宫中递来消息,让他帮大殿下筹备万寿节的贺礼。   “要与佛法有关、越珍贵越稀有的越好。”那张条子上如是写道。   女儿一张嘴,属下跑断腿。   他是詹事府首脑,掌握着一个官署的前程。手下自然有人乐意为他奔忙。   这些人走遍了京畿附近的寺庙,不仅没搜罗到什么珍宝,还因为态度功利,吃了不少佛子的闭门羹。   柳锦台听着属下灰头土脸的汇报,目光沉凝。   女儿在宫中景况不佳,万寿节是最好的破局机会——   “再去搜!京畿找不到,就去五台山给我找!”他甩了甩袖子,对属下斥道。 第27章 青萍   万寿节前夜的京城处处是风波。   幼子虞蔚兰从国子监那里请了假,被赵英容接到前院。   是日天晴,虞蔚兰甫一回府,就到前院来给赵英容请安。   “那国子监清苦,你既然回了家就好好享受几天,不妨事的。”   十四岁的少年身姿如修竹,听了母亲这般言语,张了张嘴,却不曾说些什么。   赵英容没留意到儿子脸上的不赞同,又道:“再给你找个懂礼仪的嬷嬷教教你,你可是要面圣的人,切莫因为这些小节失了圣心。”   虞蔚兰终于忍不住反驳:“我尚未面圣,何来圣心一说?”   前朝神童拜相的美谈,不过万万人中一个。怎么他娘就这般笃定他能入陛下青眼?   “你……唉!”儿子顶嘴,赵英容本想训斥两句,最终作罢。   母子俩又聊了两句,虞振惟身边的小厮来传话:“夫人,老爷唤小少爷去书房。”   赵英容皱眉,挥手道:“去吧去吧,真不知道你爹那个老顽固要嘱咐你什么。”   虞蔚兰躬身向母亲行了一礼后告退,随着小厮一路去了书房。   赵英容望着他的背影发怔。这孩子四岁起就离了她膝下住在学堂,从小浸润在圣人之语中,是个不通庶务的,这样的性子以后到了官场……   “来了。”虞振惟瞧见儿子玉树般的形貌,眼中划过一丝满意。   若非此子甚得他心,凭赵英容那蠢妇做的腌臜事,他早该开祠堂请家法了。   虞蔚兰丝毫不知先前家中的纠纷,他躬身一拜到底:“父亲。”   即使在父母面前,他也没在礼数上有丝毫怠慢。   虞振惟先考较了他的学问,虞蔚兰一一答过,得到父亲满意的点头:“不错,今年乡试可下场一试。”   虞蔚兰微微颔首,他亦正有此意。   不料虞振惟话头一转:“你姐姐嫁入宫中时正逢你例考,错过了婚宴,这次万寿宴上,也当前去给你姐姐姐夫见个礼。”   “姐姐?”虞蔚兰不解道:“母亲来信,说姐姐嫁去了云南道。我怎么在万寿节上拜谒她与姐夫?”   “唉!你……”虞振惟见恨铁不成钢地提醒道:“是你的长姐!嫁给了二殿下!”   虞蔚兰垂眸不语。   知晓这个嫡子从不会忤逆他的意思,虞振惟也懒得再三提点:“到时候宴会上你随我去见一面二殿下和皇子妃,待罢宴了你再单独去一趟。”   “你长姐是我们虞家的贵人,往后多家走动,不可怠慢。”   他也想明白了,大女儿既然嫁进了皇家,他就应事之以皇子妃礼,而不是再当成女儿。   虞芝兰做下了荒唐事,他就把她嫁去了云南道,多少能平息长女的怒气,修补些情分。   虞蔚兰并不知道父亲心中的计较,心中有些不自在。那位当了皇子妃的长姐他并未见过几次,而与他一胎出生、极为亲昵的二姐,似乎被阖家遗忘了一般。   可是到底父命难违,他还是在父亲的注视下,点头称了一句是。   -   “爹,来喝药。”浅绿色裙裾的少女端着一碗浓褐色药汁,缓缓走向床边。   卧在竹篾床上的中年男子欲起身,却因脱力而不得其法,一个不慎就要掉下床去。   “爹小心——”那少女见状,匆匆放下药碗,趋至床边扶起父亲半边身体。   那中年男子脸上浓浓病气萦绕,望着女儿眼底的青黑,催促道:“又雨……为父自己喝药,你且去休息些。”   林又雨缓缓摇头:“看了您喝药我才能安心。”   父亲夜间突生急病,她请了郎中看后说是积劳成疾落下的病根发作,得在床上将养数月。   “明日万寿宴,我代您写个折子告疾如何?我也留在家中侍疾。”林又雨问道。   林昌正喝着苦药汁,闻言猛地一阵呛咳。   少女赶忙顺了顺父亲的背:“可是有何不妥?”   “此事……万万不可。”林昌语带叹息。   若是他是旁的什么官也就罢了,圣上不会计较这等小事,同僚更不会注意一个区区从四品官。   可是他坐的偏偏是御史台,干的是天底下最燎人的监察活计。   林昌阖上双目,眼前浮现那些被他弹劾过的人会如何疾风骤雨地报复。   “目无君上”“冲撞圣寿”“包藏祸心”一顶顶帽子扣下来,他这个官位还能坐稳么?若是丢了官,那些权贵的报复他又能遭得住多少?   “不如……又雨,你替我去。”他斟酌再三,恐怕只有此计可解。   林又雨秀丽的眉毛蹙起:“女儿怎能放心爹病着一个人在家?”   林昌叹息道:“我这点病不算什么,你若实在不放心雇个闲汉仆妇来看着为父,好让你放心些。”   “若是你不去,任由那些人发挥,才是真正的祸患临头!” 第28章 暗涌   在众人的各怀心思中,万寿节终于如约而至。   卯时一刻,六宫都亮起了烛灯。天光未明,这天底下最尊贵之所在早已蒙着夜色开始一日的忙碌。   虞莞惺忪着睡眼,躺着听侍女们来回走动的衣料摩擦声。   思绪回笼片刻,她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早晨先要去承平殿的清晨家宴,再走过群臣宴等若干仪式,最后去明意斋观看节目。   这圣上万寿,从不是一个人的事。   吉服、头面、首饰都是昨夜定好的,整齐地摆在盘中。白茱把托盘举到她面前,以示无声的催促。   想再拖延片刻的想法彻底告罄,虞莞只好从床上缓缓起身穿起衣服。   拾翠端来清水与沾了盐的柳条,见虞莞不疾不徐的动作,她催促道:“小姐快些,方才我瞧殿下已经收拾妥当了。”   一句话让虞莞睨了她一眼,手上动作也快了三分。   侍奉晨起的宫女轻声道:“皇子妃不须上妆,就这般出门也是极好看的。”   正在这时,薛晏清推门而入,恰巧听到此话。   虞莞的容光极艳,即使素面朝天,也压住镶嵌着珠宝金线的吉服。   只是大清早起来尚未完全清醒,眸中蕴着水汽,反倒让她整个人带上几丝慵懒。   薛晏清墨玉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波动。   这是……他的妻子。   呼吸滞了片刻后,他轻轻移开了眼。不知是为了非礼勿视,还是生怕自己失态,连自己也说不清。   “殿下,好早。”虞莞看见穿戴齐整的男子身影,心里一赧。   拾翠说薛晏清已经收拾好了,竟不是诓她的!   虞莞伸手抚了抚脸庞:“虞莞尚未上妆,让殿下见笑了。”   “不……”薛晏清侧着的半身听见此话微微前倾,张口欲辩。   他曾在书中读过一句评语曰“粗头乱服,不掩国色*”。读书时从未想象过这等女子该是何样风姿,现下瞧见虞莞清水芙蓉般的面庞,这句蓦然涌在心头。   “很好看。”涌到唇边的赞美在接触到虞莞疑惑的眼神时被生生按下。顿了片刻,他恐唐突了虞莞,只淡淡说道。   虞莞抿唇,不知该如何接话。那厢,正在收拾妆奁的白茱和拾翠却突然对视了一眼。   一个声音传来:“不如……”   两人都朝那声音瞧了过去——   白茱第一次直面两位主子的注视,有些胆怯。身后传来一个拍打,是拾翠在无声鼓励她。   她突然就有了勇气:“不如,让殿下瞧着皇子妃化妆如何?”   说完之后她如释重负,用余光细细观察主子们的神情。   皇子妃面上闪过一丝羞意,而殿下眼中分明是……满意?   白茱有些疑心自己看错了。   虞莞把白茱与拾翠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知为何却没有出声阻拦。   见两人说完后一动不动,她催促道:“还不快些,当心迟了家宴。”   拾翠如梦方醒般,赶忙打开妆奁取出粉匣与口脂在虞莞脸上比划起来。   花般娇软的面庞过了一遍珍珠粉,更显莹润柔泽。   薛晏清负手而立,静静看描摹唇形的香蒲抚过虞莞檀口。   信手一涂,海棠色在唇上盛放之姿落入他眼底,惊起寒潭般的眸中一片波澜。   良久,他轻咳一声。待绵绵痒意尽数散去才说道:“时辰不早了。”   虞莞在鸾镜前端详了自己的面容片刻,对身后之人心中的暗潮汹涌浑然不觉。   “走罢,去承平殿。”   风雨如晦,暗流不歇。   这一去,可是一场硬仗。 第29章 羞赧   承平殿的宫人们躬身静候着各宫贵人。   此回圣上万寿, 虽非整寿,却是陛下践祚整整十年的日子,意义非同一般。   尚宫局早已约束宫人必要提起精神, 不可有丝毫懈怠。   是以他们寅时一刻就起身,背着夜色忙碌。步履匆匆却不扬起一点尘埃,呼吸放轻近乎于无,整个殿中井然有序,却透露着一股诡异的安静。   最先来的是位份低的宫妃们。   她们最早赶到, 一是因为位卑不敢托大, 二是为了在熙和帝面前表忠心。   几位妃子穿了簇新的鲜亮衣裙、首饰亦明亮灼目。可惜打扮得这样花枝招展, 却无人欣赏。   她们只好喝上一杯热茶,聊以慰藉被夜风吹冷了一半的心情。   太后是第二批前来, 惹得几位惫懒的宫妃们眼前一亮。   皇上不在,讨好下难得见一面的太后也好啊。   原坐得疏散的人立刻环绕在太后身边,花团锦簇、软语讨好。   含舒嬷嬷站在一边暗自摇头, 太后这般大年纪, 不仅趁夜早起为皇帝操持家宴, 还要应付这些莺莺燕燕的小意殷勤, 实在是……   她暗自祈祷, 再来个旁的什么人,解救淹没在衣香鬓影中的太后于水火中。   上天仿佛听到她的祷告一般,不过一刻钟时间, 内侍就高声来报:“皇次子,皇次子妃到——”   太后眼前倏然一亮, 挣脱了宫妃的包围,朝门口看去。   这一看,她就咧开了嘴——   薛晏清与虞莞并排走来。松柏葳葳、玉兰濯濯, 瞧上去天生一对。   “这两人果然是极相配的。”太后低声笑语。   有宫妃飞快瞟过一眼殿下夫妇,两人虽常服颜色相近,行止间却并不亲昵。   尝过情爱的妃子一眼就看出这对夫妇间并无缱绻。饶是如此,她仍是极有眼色地奉承道:“太后说得是,二殿下夫妇一看就是琴瑟和鸣的。”   太后唇边笑意更深。   众妃见状哪还不明白?立刻左一句“天作之合”右一句“佳偶天成”地奉承起来。莺啼燕啭之声渐渐喧嚣,飞入殿下两人的耳中。   虞莞心中微微怪异感浮现,忍不住侧过头去觑薛晏清。   薛晏清目下无尘,那些奉承之语不曾掀起片刻的波澜。   她却不曾看见——   掩在长发后的耳垂,不知何时微微发红了。   两人走得进了,就要对太后与宫妃们互相见礼。   宫妃们虽是皇子庶母却不敢托大。薛晏清与虞莞走到跟前时,她们又把方才的赞美之语重复一遍。   虞莞直面那些甜腻奉承,几乎不敢抬头。但瞥见太后眼中的满足后,她还是生生受了。   薛晏清除了见礼外几乎不做声,众人也仿佛习惯了,只拿那种状似欣慰慈爱的目光偶尔扫过他一眼,不曾出言搭话。   寒暄过后,薛晏清与虞莞入了席。宫妃们却不肯离开太后身边,她们好不容易找到讨好太后的密钥,可不能错过这次好机会。   是以,虞莞时常听到上首飘来几句夸张的溢美之词,听多了仿佛也习惯了。   薛元清与柳舒圆进承平殿时就目睹了这样一幕。几人拥簇在太后面前,连声不迭地说着那对夫妇的好话。   ……就像是他们才是和乐的一家人一般。   薛元清的脸上抽搐了一瞬,转眼又恢复如初。他跨着大步朗声道:“今日怎么这般热闹呢?”   柳舒圆连忙提起裙裾紧跟了两步。   听到这声音,宫妃们热切的叙话顿时被打断,太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   “今儿是你皇父的生日,可不该热闹热闹?”她说道。   薛元清被长辈不轻不重顶了回来,纵使想还嘴也不能争辩,他的目光只好转向殿中唯二平辈之人:“怎么二弟与弟妹来得这么早?”   薛晏清冷声道:“起得早,自然来得早。”   虞莞听了,心中一哂,这是在暗示薛元清起得晚了?   她抿起唇边的笑意,想不到薛晏清虽然不爱言语,堵人的功夫却也不差。   薛元清一早连吃了两个暗亏,面上挂不住,就看向妻子,指望她打个圆场。   可惜柳舒圆从来不是“知情识趣”的人。   她不仅没按薛元清的心意说一句“是我害得殿下拖延至此”,反倒不解地瞥他一眼:“殿下何故这般看着我?”   “噗。”几个养气功夫差了半截的宫妃忍不住笑出声。   柳舒圆当然是故意的。   虞莞望去,恰可看清她眼中藏得极深的得意。   她颇觉好笑,经过禁足一事此女倒是学乖了,不曾明着与夫君不和,但是暗中挤兑必不可少。   薛元清的脸上墨云翻滚,差点挂不住。   虞莞正捧着茶杯看好戏,却见柳舒圆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随即,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迸发出剧烈的讥诮恶意。   -   最终,还是熙和帝与陈贵妃的到来打破了僵局。   方才失笑的宫妃们一个个缩成鹌鹑,从太后身边心虚地回了自己座位上。   她们还要在这两人手下讨生活呢。   熙和帝昨夜宿在了安乐宫,今早与陈贵妃一道来承平殿,可谓给足了她面子。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皇帝面色红润、意气蓬勃。他大步走上主位,环顾四下,把妻妾儿女进收眼底。   “都来了,”手一挥,免了众人的见礼:“早膳是家宴,不必拘于礼数。”   众人齐声称是。但谁也没有真的失了礼数。   更鼓敲过三声。近侍问过皇帝意思之后,开始向御膳房传菜。   膳房的柴火烧了一夜,刘总管亲自坐镇厨房,才有这满桌珍馐,随着宫女们鱼贯而入散出阵阵白气,香气扑鼻。   然而,甚少有人把心扑在这早膳上。   熙和帝随手捻起一块点心,细面揉成的寿桃包精致可爱,两枚叶子油绿,看上去与真的桃子别无二致。   他端详起这只硕大的寿桃,心不在焉道:“果然是时光如梭,眨眼间朕践祚十年,已是用寿桃这物来贺寿的年岁了。”   说罢叹了口气,眉目间有几分伤感之意。   古来皇帝少有长寿的,除去那些夭折的短命秧子外,再怎么好药吊着,寿终正寝者多不过五十有余。   而他年下已四十有六。   太后仿佛察觉了熙和帝隐含不详的机锋:“大好日子,皇帝怎么说这般丧气话?”   “母后说得是,是朕着相了。”熙和帝微微一笑。   薛元清道:“皇父万岁,如今不过寿元刚刚开始呢。”   这话听了让人牙酸,陈贵妃赶忙为他找补:“这么大个人了,说话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薛元清并未辩驳,状似憨厚一笑。   柳舒圆突然插嘴:“大殿下可是为皇父寻了个好东西,届时收了这礼物,皇父必会开心,或许能延年益寿也未可知呢?”   “哦?是什么?”   柳舒圆神秘一笑:“待会儿群臣宴上,您自会知晓。”   熙和帝绷起的嘴角果然松动了不少,届时长子当着妃嫔与百官的面,给他送上份可心的礼物,真是面子里子都有了。光想想他身子就舒泰了几分。   他又把期待的视线转向薛晏清,这个次子可有什么表示?   薛晏清与熙和帝的目光对上一瞬。   熙和帝气闷。   次子眼中无波无澜,连他这个做父亲的都读不懂这孩子在想什么,该不会是根本没准备礼物吧?   虞莞察觉了父子间仿佛对峙般的眼神交流,正想开口解围,衣摆却被人轻轻一扯。   她刚回过头,却对上拾翠无辜的双眼。   不是拾翠叫她……虞莞顺着袖摆看过去,入眼骨节分明、莹白如玉的一双手。   拽她的人是薛晏清?   她微微侧过头去,薛晏清眼睛还朝着主位,手却轻轻捏住她的袖摆一角。   仿佛感知到她回过神来,薛晏清伸出食指,在那衣摆上轻轻笔画起来。   一撇,一捺。   那是——   一个叉。   虞莞刹那间心领神会,薛晏清在提醒自己不要出声。   她微微拍了一下那只手,以示回应。   殿中诸人少有察觉天家父子间隐晦的对视,她们见皇次子妃悠闲用膳,殊无与长嫂争锋之意,一边遗憾着没热闹可看,一边又忍不住松了口气。   倘若兄弟之间真的闹将起来。牵连池鱼,反倒不美。   宫门处。   明光寺的僧人们鱼贯而入。即使行走在森严宫禁中,他们的神情也依旧平静祥和。   带路的内侍不敢怠慢,殷勤地把他们引去明意斋。   “阿弥陀佛。”为首的僧人面容慈悲,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那内侍赶忙弯腰赔笑:“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同和大师,连圣上都礼遇有加的。   同和大师并未说什么,目光落向内侍那藏青色的袍角,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他蓦地想起昨夜,那个造访明光寺的梁上君子。   那人穿着与眼前人无二的内侍衣物,神不知鬼不觉闯进他的屋舍中,留下一张纸条就飘然远去。   “若想保你寺中僧人安稳,便按着这条上去做。”   “否则,虽得了圣上青眼,却丢了性命,这可不是划算买卖”   同和满腹狐疑地打开那张纸条,瞥见内容的一刹那,眼中迸发出一阵惊骇之色。   那人的威胁之语,他顿时从三分信了七分。   想到此处,同和左手拂过胸口的袈裟,在内侍的带领下一路默然不语。   那纸条上尽是杀头之语。可是那背后主使即使知晓这一点,也要强迫他说……   他若是不说,又会是何等下场?   忆及黑衣人那眼中冷冷杀机,同和大师不禁打了个寒颤。 第30章 撩心   玉宇无尘、金茎有露。沛水云泛、瑞气飞浮。*   尧夏阁中是宫中宴饮群臣之所。   熙和帝不喜宴饮, 此地并不常开。然而,万寿宴当早,百官们三三两两地陆续进阁, 却发现阁中无一物不簇新齐整,气势恢恢,昭彰天家气派。   阁中当值的内侍们皆是侍宴熟手,对大臣们的面容并不陌生。   然而,他们此时却频频眼风乱飞。不为别的, 皆是为了偷觑大臣们身后赐恩参宴的儿子们。   这些官员之子们亦步亦趋跟在父亲身后, 脚步规矩, 不敢造次。   尧夏阁最年长的内侍一边带路,一边心中嘀咕:果然儿子多肖似父形。   譬如虞侍郎性情刻板, 其子虽未加冠,行止却一板一眼,如同比照着刻尺量出来的。   再说柳詹事一向行事大胆无拘, 其身后的稚子到处好奇地这摸摸那碰碰, 俨然把宫禁当成半个自己家。   他正暗自凝思, 兀地听见一阵窃窃私语, 心里一突。   可是哪儿出了什么差错?   他连忙朝人声嘈杂处看去——   这一看可不得了, 尧夏阁中,竟蹦出个姑娘!   那姑娘形容姣好,她并未着命妇服, 穿行在一众衣冠顶戴之间,神色间略有仓皇。   他恰好带完两位官员, 身上没有差事,干脆三两步凑上前去:“这位姑娘是……?”   林又雨一入森严宫禁就沐浴着周围人异样目光,心情正忐忑不已。这下有个内侍前来搭话, 她连忙把手中攥紧的请帖递出:“家父乃御史太林昌。”   内侍又问:“原来是林大人千金,请问令尊何在?”   “家父昨日夜半偶恙,深恐病容有碍,不敢面圣,”林又雨说道:“但是圣上恩旨在前,小女子奉旨进宫,欢祝陛下圣诞。”   她虽有些紧张,说话时却不卑不亢,十分得体。   身边大臣们来往匆匆,注意力却放在那内侍与林小娘身上。   “这……”那内侍一时皱紧眉头。   圣上是有这么一道命令让群臣携子赴宴,可他老人家可没说这“子”必须是儿子!这林御史膝下无子仅有一女,这林家姑娘赴宴,也是合情合理。   “林家姑娘,先随奴才入座罢。”他松了口,心下却盘算着找个时机把这事上报去。   一众男性大臣间竟出了个女眷,到底有些扎眼。   未几,大臣们都依次按照位置入座,儿子则坐在他们身边席位上。   这位次安排得很是得人心,万一出了差错,做父亲的还能看顾一二。   轮到虞蔚兰坐下时,他的手心已经出了淡淡一层薄汗。   他虽生性沉稳,毕竟不过十四岁,眼界未开,又是头一遭来这规矩森严的禁城。走这一遭时,他连呼吸的拍子都要在心中计数,生怕御前失仪。   饶是如此,他心中仍旧紧张不已,一时竟没注意林又雨那处闹出的动静。   坐下后一抬头,映入虞蔚兰眼帘的便是一位水色裙裾、素净打扮的女子。那女子神色略有不安,在一众衣冠间宛如一枝轻轻摇动的清水芙蓉。   那女子察觉一道惊愕视线,未有旁的表情,只对他轻轻颔首示意。   虞蔚兰呼吸滞住,一时愣怔忘了还礼。   突然“啪”的一声传来,吓了虞蔚兰一跳。他一抖,才发现原是父亲拍了拍他膝盖。   虞振惟低声警告:“莫要到处乱看!”   虞蔚兰立刻垂下眼睑,正襟危坐。   眼睛虽然不乱看了,他的心却忍不住想着方才惊鸿一瞥的那姑娘。   她是公主么?不对,若是公主应当与圣上他们一道入席才是。是大臣女?只是她身边并无长辈陪同,究竟……   正乱糟糟想着,虞蔚兰突然听见内侍一声高喝声:“陛下驾到——”   顿时,尧夏阁中窸窣动静趋于无声,人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熙和帝穿着吉服,一路龙行虎步而来。   待熙和帝行至主位,大臣们仿佛事先排演了好一般,同时屈身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熙和帝招了招手,却没让他们起身。后面还有太后、妃嫔与几位皇子呢。依照礼制,大臣们也该向他们行礼的。   随着妃嫔与皇子等人依次入座,众臣一一叩拜,又花了一炷香时间。   尧夏阁不愧是皇家用来宴宾客的厅堂,金琉璃瓦顶、汉白玉砌阶,被探进殿中的阳光将它照耀得熠熠生辉。   虞莞与薛晏清坐在次阶上,略矮了太后与陈贵妃半阶,与皇长子夫妇遥遥相对。   从她那处看去,恰巧可把殿中众人一览无余。   最先察觉的视线来自于虞振惟身边的少年。   虞莞从未见过十四岁的虞蔚兰,这个名义上的弟弟自小就被送入学堂,与双亲都只能三五不时见上一面,更遑论她了。   虞蔚兰看着她,过远的距离模糊了他的神情,虞莞只能依稀感觉到那份目光的专注。   她心中难免一叹。   “那是虞府的公子?”身边清冷男声突然传来。   虽然虞莞面上平静,薛晏清却仿佛听见她内心波动,轻声探问道。   他并未用“弟弟”,而是用了“虞府公子”这一字眼。   察觉了这点细节的虞莞心中一暖。   “是他。我甚少见到这个弟弟,才多看了两眼。”她小声道。   薛晏清也看了过去,虞芝兰腰板挺直,眼神清正,在一室的官宦子弟中鹤立鸡群。   只是……他仿佛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   ——原来他的对面竟坐了位女子。   虞莞也察觉了这满室衣冠中别样的一点红,她正要附耳细语,却被熙和帝突然的出声打断。   “今日众卿携麟儿前来,各个如芝兰玉树,简直晃花了朕的眼啊。”他捋着胡子笑道。   百官自然称不敢。   眼看着君臣还要再寒暄一阵,虞莞心中微微不耐。她干脆扯了一下薛晏清的袖子,在袖摆处上写起了字。   这举动还是学了方才他在自己袖口处划叉呢。   薛晏清只觉一阵微微的风穿过,随即,他的右臂被什么浅浅东西勾挠着。   那是——他顷刻间明白过来。   虞莞的手指。   她下笔的力道极轻,一笔一画宛如片片细羽浮在水面。   一向敏锐的二殿下却蓦地僵住了,他全身的感觉仿佛凝于右臂。那笔画如此清晰,他却只留恋着手指划过衣袖的窸窣触感,却不能把那笔画拼成一个完整的字。   他匆匆用左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清茶——他的右臂已然麻了。   那酥痒麻意还沿着手臂一路烧至心口,燎得胸腔都有些热意,连饮过清茶也不能消弭半分。   虞莞正专心写着字,却看见薛晏清突然端起茶杯。   她有些不解,莫非他没察觉到自己在写字?她分明用了些力道才对。   眼下不是质问的时刻,恰巧熙和帝与百官的互相称颂过了一个回合,她借着这点间隙,轻声问薛晏清:“你可看见那女子?”   薛晏清自然看见了,连同她与虞蔚兰的眉眼官司一起。   他道:“那是林御史林昌之独女。”   话毕,他才发现自己嗓子有些哑了,默默又抿了口清茶。   “独女……”虞莞见那姑娘气度远超凡人,心中不由得有些佩服。   朝中诸人能看见的,熙和帝自然也看见了。他虽有疑惑,却未打断礼官安排的流程。   反正到时一问便知。   君臣寒暄告一段落,就到了群臣宴的首个环节——报礼单。   圣上诞辰,前朝后宫都合该献礼。而报礼单即是经由内侍唱名,把各种礼物呈于众人之前。   若是得了皇帝心意,那便只等着沐浴圣恩;若是触犯了忌讳,众目睽睽之下无异于公开处刑。   虞莞打听过,皇子们送的都是些不甚珍贵、却很能体现孝心之物。而朝官可更大胆些,常常花重金以求皇帝一笑。哪怕稍稍奢侈逾制些,皇帝亦不会计较。   今年的万寿节比往年更加隆重,不知朝官们会进献怎样的珍宝?   内侍们一人执明黄丝绢唱名,另外的人抬举礼物,好让阁中之人皆能看清。   最先被唱名的是太后与众妃嫔。   “太后娘娘赠手抄《地藏菩萨本愿经》五卷——”   “陈贵妃敬《右绕佛塔功德经》五卷——”   “叶夫人敬团龙常服一件、汗巾一条——”   这些都是无功无过的,虞莞只见熙和帝微微点头以示满意。毕竟这些人皆身居高位,与皇帝有多年情分,不必再进献珍宝讨他老人家欢心了。   再低阶一点的宫妃则花样更多些,有位嫔夫人送上了亲手捕捉的一对喜鹊,成功让熙和帝解颐一笑。   后宫中的弯弯绕绕虞莞并不关心,她眼睛掠过那位唱名的礼官,不知薛元清他们会送些什么?   还真有些好奇。   妃嫔之后便是皇子,首当其冲是薛元清的名字。   那内侍瞧着绢子上黑色字样,呼吸明显一滞。   这一滞,使满堂人皆注目。到底是何物能使见惯好东西的大总管惊成这般模样?   迎着众人视线,内侍声音微抖:“皇长子与皇长子妃敬上明光寺大师骨舍利……三颗!”   阁中飞快哗然一瞬,百官们立刻去觑熙和帝的神情。   坐在上首的皇帝虽然姿态依旧端庄,那张一向威严的脸上却早已笑出了花。 第31章 耳语   无怪群臣惊讶、熙和帝开颜, 毕竟这可是佛家珍宝舍利子啊。   连虞莞都有些微吃惊,她预料到薛元清夫妇会拿出些讨巧的玩意儿搏皇帝欢心,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大手笔。   古书中提及舍利子云:“其大小如粒, 击之不坏,焚亦不焦,或有光明神验。”*   若非得道之高僧,向佛心不足诚者,骨肉葬入火中只剩一团灰。这舍利子只怕千万僧侣中才能出一枚, 皇长子夫妇却一下就能请出三颗来。   熙和帝看向那两人的眼神果然不同了。   “不错, 这礼物甚得朕意。”他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该赏赐何物, 没当着群臣的面说出口。   饶是如此,泱泱百官哪个不耳目清明?他们一瞧熙和帝脸色, 就知道恐怕皇长子必有重赏。   当下就有几个人心中泛起了嘀咕。   等到喧哗声出歇,内侍平复了心绪后继续唱名。   “皇次子夫妇,敬小叶紫檀佛珠一串,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三卷——”   比起兄嫂掀起的波澜, 虞莞和薛晏清的礼物堪堪称得上中规中矩, 熙和帝只点了点头, 未有其他表示。   先前那些嘀咕之人的念头顿时从三分升至七分。   有几个胆大的还当众与儿子交头接耳起来, 目光时不时投向分坐两边的两位皇子。   这一切自然落入虞莞眼中。   虞莞对那些探究的视线视若无睹,她反而有些好奇地扭过头去看薛晏清的神情。   她只看见男子腰带间悬着一枚琥珀色璎珞,那璎珞穗子一动也不动。   嗯, 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与心中所想别无二致。   她忍不住洒然一笑。   那厢的柳舒圆亦坐在阶上, 也能感知到阶下酝酿的风暴。   她正得意,忍不住睨了对面一眼,却发现虞莞正在看着薛晏清泛起笑意。两人默默对视着, 仿佛被无形的默契环绕,旁人插不进去半分。   她那刚升起的扬眉吐气之心立刻被浇灭了一半。   嗤,有什么好看的。今日过后你还能不能当那皇子妃还是两说呢。   谁能想到,陈贵妃想探查的秘辛,恰巧是她父亲曾经经手的呢?   柳舒圆顿了顿,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   太后亦是宫中活了多少年的人精子,听着群臣窃窃私语,脸色有些变了,赶忙把视线投向虞莞那桌。   自己是深宫妇人,在朝堂一事上帮不了忙。碰到这般事情,只能言语多加宽慰。   好在两个孩子并未有过大的波动。虞莞还在瞧着晏清脸色,以示宽慰。   她满意地颔首,宫中向来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少有能长盛不衰之人。一时跌入谷底并非大事,端看以何种姿态面对。   晏清与虞莞能处变不惊,很是不错。   虞振惟正是卷入风暴中心之人的父亲,坐在席上,也受了几分打量目光。女儿与女婿被盖过了风头,他一时有些坐立不安,竟忘了看顾身边的小儿。   虞蔚兰的目光直直盯在上首。若是让人察觉了他这般姿态,恐怕当即就要检举他御前不敬之罪了。   从前只偶尔听过朝堂深似海之类的话。他只顾埋头典籍中,把这些话当成钻营小人的妄言。如今,不过是宴饮上的一次送礼之事就让他感受到朝堂人心中的诡谲。   他心中滋味杂陈,一时难以言说。   旁观者尚且如此,那正处于暴风眼的长姐与姐夫又怎会好受?   虞蔚兰一时想得入迷,连分给对面女子的余光都少了几分。   虞莞倒不知道她看了薛晏清一眼,竟惹出诸多猜测想象。薛晏清反而是看上去最心如止水之人。   “何事?”他问道,气定神闲地举起茶杯,丝毫未被群臣所扰。   虞莞的笑容更真切了些:“无事。”   她反而对先前心中的不安哭笑不得。   薛晏清心性非比寻常,眼下这点风浪怎能动摇他些许?   果然是自己多虑。   她自是不知道,薛晏清早就屡次因她在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   唱名在满殿人各怀心事中继续。   有了薛元清专美于前,熙和帝看到余下贺礼,眼中的惊艳也淡了下来。   大小官员们挖空心思,敬上花样迭出的佛像、经书、贡品,都在三颗舍利子面前败下阵来。   这让他们叫苦不迭。   本朝官员俸禄不厚。许多京官儿一年的俸禄都不够买一尊玉像,都是用任上捞来的油水儿填补。要是有些作用还好,可薛元清这般一搅和,真像投石问水,听了个响,连点水花都没溅起来。   何况,薛元清岳家是柳詹事,那可是与六部尚书平行的实权官。他们位卑权小,怎比得上如此庞然大物的能量?   他们脸色略有不忿,却敢怒不敢言,只在看向薛元清时眼中有些许哀怨之色。   有些人的眼神微微变了。   薛元清上台,最倚重的必然是陈家人与柳家人。他们这时才凑上去,只能喝几口汤,捞不到油水。   “这你都预料到了?”虞莞轻声。   薛晏清一时无言以对。   这哪里是他预料的?是他命兀君在京畿附近的当铺中提早购置了一批观音玉像,再高价少量地流出几尊,渐渐把这市场炒热。   官员们为了入手一尊玉像不得不花一大笔银子。纵然薛元清出了风头,他们肉痛之下也不会与之共情,反而会把他当成自己小算盘落空的罪魁祸首   只是这手法实在有些见不得光。他做得果断,此刻对着妻子澄澈的目光却难以启齿。   “不是。”薛晏清最终否认了。   虞莞点了点头,要是能预料到这地步,简直是多智近妖。   “那也算歪打正着,这下我们坐收渔翁之利。”她轻声道。   好容易念完礼单,众臣都有些饿了。正等着熙和帝一声命下、开宴传膳。   逆料熙和帝突然问道:“林御史何在?”   满堂寂静,无人回答,只把目光投向那唯一一位女子。   林又雨在座位上踌躇了片刻,起身回答道:“禀陛下,家父夜中突然不适,无法上朝,特请民女前来为陛下贺寿,以全忠孝。”   熙和帝神情松缓道:“留你父亲病中独自在家,你就不担心么?”   话虽关切,可若是林又雨一答“担心”,陛下恐怕要当场翻脸。   他眼下心情不错,没计较这小姑娘独自赴宴的冒失,不就是因为“以全忠孝”那句话里,林又雨选了“忠”么?   御史台官为同僚之女捏一把汗,而被林昌弹劾过的官员们都在祈祷她掉链子。   虞蔚兰在一旁默默旁观。听了这话,他情不自禁抓紧了衣袖。   林又雨静默一瞬,她似乎从满室寂静的呼吸声中察觉了某种不寻常。   “民女之父亦渴盼参加万寿诞宴,乞沐皇恩。   若民女在家中照料父亲,不能在此一睹圣颜,全了父亲的遗憾,反而不忠不孝。还望陛下成全。”   “那你便抬起头来。”熙和帝捻着胡须说道。   什么?   林又雨疑心自己幻听了,不敢动作。   “不是你要看朕圣颜,好跟父亲交差的吗?”上面传来一个威严低沉的男声,隐带揶揄笑意。   御史台的人纷纷长舒一口气,林家姑娘总算有惊无险过了此关。   虞莞却蹙起柳眉,她隐隐从熙和帝的口吻中察觉了一丝什么。   再看周围嫔妃脸色不豫,直勾勾盯着林又雨昳丽的脸,心里中荒唐猜想被勾勒得越发清晰。   林又雨一抬头,只见一张威严沧桑的脸,在对上她时尽可能放柔了目光。   除此之外,就是皇帝身边各色美人眼中燃烧的熊熊妒火。   她心中一个咯噔,赶忙低下头去。   不知道是否是这小鹿般柔弱的模样取悦了熙和帝,他一时没召林又雨退下。   渐渐的,连陈贵妃脸色都有些挂不住了。她虽然还是端庄笑容,手却暗中绞紧了帕子。   虞莞有心为那姑娘解围,可熙和帝名分上是她公公,自己不好贸然插手他房里事。   “起来吧。”最终开口的竟是太后。   她自然也看出皇帝什么心思,可瞧着这浸润的书卷气的姑娘瑟瑟不安的情状,到底心有不忍了。   太后丢了个“好自为之”的眼神给熙和帝:“皇帝,哀家这肚子可是禁不住折腾了。”   几个腹内空空的老臣听了这话如沐梵音,差点落下泪来。   终于等到您这句话啊!   熙和帝不好在大好日子驳斥养母的面子,而况生辰当天强纳臣女,也确实不是什么好名声。他揉了揉眉心对内侍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传膳?”   内侍总管正等着这句话呢。主子一声令下,传膳的队伍就紧锣密鼓地涌入尧夏阁。   食物的香气渐次萦绕,群臣宴上波澜跌宕的紧张气氛为之一缓。   林又雨回到座位上时心神俱疲,胸口砰砰直跳,没缓过神来。   她忽然福至心灵般抬起头——   对面那挺秀少年正一错不错看着自己,眼中盛满担忧之情。   见被发现,他赶忙低下头故作专心用膳的模样。   林又雨胸口一轻,不由得莞尔一笑。她也学着那少年一般低下头去,专心品尝美味的御膳。   另一边,虞莞持箸在面前的佳肴上犹豫了一圈,却怎么也没有胃口。   她见薛晏清正襟危坐着,倾诉欲忽然涌起。   周围都是人,她只好轻轻凑近薛晏清,再凑近一点,用极轻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殿下,我感觉今天的菜不如长信宫远矣!”   薛晏清听到她的气息,持着乌木银箸的手猛然一顿。   他转过头来,只瞧见虞莞极近的一张脸。   那发丝都落在他袖摆处,散发着淡淡清芬,使人心神摇曳不已。 第32章 祸水   新婚以来不过月余的时光, 忍耐却已是薛晏清的常态。   他放下筷子,修长手指抚过衣上的褶皱,像是要把心间的波澜也抚平。   “晚上回长信宫, 我命刘总管给你摆上一桌。”他说。   刘总管亲手下厨的手艺?虞莞眼前一亮。   这御膳原本也是色香味俱全的,可是要供应满朝文武与后妃,分量不能少。于是,就学了军中大锅饭的做法,大口铁锅猛炒。分量倒是足够了, 但是在调味上有些欠缺。   与长信宫中处处精致细腻的佳肴自然不能比的。   “那怎么好意思。”她虚情假意地推辞一番, 实则心中已经盘算该点哪几道菜了。   薛晏清仿佛看透了她的口是心非, 眼中笑意一闪而逝。   他观众人脸上表情皆是餍足,想必这御膳还是相当合人胃口的。只有他的妻子吃起来不情不愿, 怕不是被长信宫的小灶养刁了舌头。   这也无妨,长信宫养得起。   “不必推辞,你以后想说什么只管派人和刘总管说一声就好。”   虞莞可耻地没有坚持下去, 她自觉占了大便宜, 找补道:“届时殿下有什么爱吃的也告知一声, 命他们一道做了。”   薛晏清一怔:“好。”   单有佳肴美酒、却无舞榭歌台未免单薄。陈贵妃早就料到这一点, 宫女们传完菜后匆匆退下, 把场地让给等候多时的丝竹管弦班子。   丝竹声渐次响起,如从云端飘然而至。百官们也渐渐放松下来,纷纷举起金樽, 与邻近的同僚们相互寒暄敬酒。   敬酒时,不免拉出身边的儿子互相吹捧一番。   几位相熟的后妃也相携向太后行礼祝酒。   有了诸多年轻的面孔, 群臣宴比往常热闹了三分。熙和帝之前纳女未果的不快散去,满意地看着阶下觥筹交错、行乐宴饮的情状。   后妃和睦、群臣和乐,想必太平盛世不过如此。   不过, 百官们知道分寸,仅在同僚间饮酒寒暄,与皇室诸人井水不犯河水。   林又雨一个单独的女眷,又是圣心瞩目之人,自然也被默契忽视。她也不觉尴尬,独自在席上自得其乐地品尝佳肴。   虞莞目睹此状,心中一动。   “殿下,我想去敬林小姐一杯。”她对薛晏清说。   不知为何,她对这位林小姐极有好感。方才若是没有太后襄助,她宁可冒着得罪熙和帝的风险也要出言为这个姑娘解围的。   薛晏清:“想去就去,不必顾虑什么。”   虞莞心中一暖:“嗯。”   她举起三足金樽,缓缓下了白玉阶。   这一去,可谓满堂目光集于她一身。百官交谈声渐微,都想看看皇次子妃是想做些什么。   虞振惟心中一喜,女儿可算没忘记她这个老父亲。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走下玉阶,走到他面前,点了下头……   拐了个弯,去了林又雨面前。   “林小姐。”虞莞轻声唤道。   林又雨感觉眼前突然多了一层阴翳,听见有人唤她名字,抬起头来。   她吃了一惊。   眼前的人面容娇艳昳丽,如杏花初绽般动人。她神情宁和,嘴角带笑勾起人心底的好感。   林又雨被虞莞的样貌怔得微微失神:“皇子妃殿下……”   “是我唐突了,”虞莞笑道。她对旁人探究惊疑的目光视若无睹:“虞莞感佩林小姐的忠孝之心,特此来敬林小姐一杯。”   她举了举金樽,美酒翻浮。   林又雨明了了她的来意,轻轻笑道:“又雨当不得皇子妃如此盛赞。”她也拿起酒樽,微微与虞莞的一碰。   啪。   两人以袖遮面,啜饮了一口美酒。   虞振惟道:“她……她怎么会……”   怎么会如此不给这个父亲情面,略过他特地去敬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虞蔚兰握住父亲微微颤抖的手,把他扶到座位上。   从前见有人不敬生父他早就生气了。但是看到长姐与林姑娘对饮,他却只觉得赏心悦目。   心中对这个陌生的姐姐多了一分好感。   敬完酒,虞莞并未逗留,施施然回到玉阶之上。   熙和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大臣们更加疑惑不解,皇次子妃如此举止,到底是在迎合圣意,还是拔虎须呢?   当了两辈子熙和帝的儿媳,虞莞对这个公公的性格也摸透了几分。   他极好面子,爱做表面功夫。这等场合之下除非有人当庭谋逆,其他事他都会忍而不发。   至于他心中如何想,虞莞并不在乎。她与薛晏清皆不是依靠皇帝宠爱过活之人。   更何况她还隐隐察觉,薛晏清仿佛并未多么敬爱父君。   果然,虞莞回来时满朝皆惊,只有薛晏清丝毫没有异样。他还给虞莞用公筷夹了菜,是她爱吃的。   熙和帝按捺住不豫,问陈贵妃:“伶乐班子可准备好了?”   先前没有丝竹,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现在听那管弦之声又觉得单薄,想看点什么助兴。   陈贵妃愣了一下:“……自然准备好了。”   随即,她低声吩咐心腹宫女:“速去明意斋,把等在那里的伶乐与诵经班带到这儿!越快越好!”   宫女闻言,立刻快步趋出尧夏阁。   陈贵妃暗道:虞莞莫不是把皇帝气糊涂了?非要这个时候看美人跳舞解气?把安排好的流程全部打乱了,真是晦气!   她心中给虞莞记了一笔。   教坊司接到陈贵妃报信,说陛下突发奇想,想在尧夏阁看歌舞表演,立刻带着伶乐班子匆匆赶到。   每个人气喘吁吁,额间出了薄薄一层汗。   为首之人暗暗叫苦:诸多布景都在明意斋中,未能及时带过来。少了含光彩缎、渺雾氤氲,这歌舞就成了几个女子干巴巴地甩袖子,效果大打折扣。   那人急中生智,嘱咐道其中一个容姿出众的乐女:“待会儿开始时,你就如此这般……”   眼下,表演效果尴尬还是其次,关键是要让皇帝满意,事后才没人降罪!   群臣宴饮正在兴头上,内侍总管蓦然通报道:“启禀陛下,教坊司遣伶乐前来助兴。”   熙和帝挥手:“宣。”   百官愕然,筵席刚吃了一半,他们还没来得及向陛下推荐自己儿子呢!怎么突然就要观看歌舞了?   再怎么不情愿,皇帝发话了,他们也只好状似兴致盎然。   伶乐班中皆是窈窕身段之人,她们穿着缂丝彩缎深衣,水袖摇曳生姿,仪态端庄地走入阁中,排布好了起舞姿势,吸引了诸多目光。   有几个痴肥好色的臣子,眼睛恨不能黏在那些女子身上。   众人突然生出些期待,教坊司的女乐会带来何种舞蹈。   万众瞩目之下,忽地,从千般水袖中蓦然跳出一位女子来。   丝竹恰在此时响起。   那女子踩着丝竹起舞,诸多伴舞的女乐随着她的韵律依依地招摇着身形,伴着箜篌与琵琶声甩着水袖缓步起舞,不时仿佛有彩烟弥漫,使人看不清是幻是真。殿内金碧辉煌、彩衣缭绕,酒肴频倾。   虞莞本在观赏舞蹈,看得正起兴时,竟发现,那容色出挑的主舞女子招摇地扭着腰直奔汉白玉阶而来。   她想……干什么?   那女子细软的腰肢如蛇般扭动,几个莲步之间,踏上玉阶,直奔顶端龙椅上端坐的尊贵之人而去。   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袖子滑落,露出一截软白如藕的胳膊。双目盈盈动人,如同盛着一汪三月春水。   她缓缓端起三足金樽,往熙和帝唇边送去。   这女子,竟当着百官的面邀宠!   熙和帝本来对这女子有几分兴趣,正想宴后找个时机纳了。结果这女子竟然当众这般作态,如此胆大包天!   被百官与妃嫔注目,饶是熙和帝也生出几分恼意。更有几个御史台官不赞同地看着他,眼中将要喷薄出怒火。   御史台官本就满肚子气,皇帝先是调戏了他们同僚之女,又当庭与乐女眉目传情。他们要是不书怒谏,明日皇帝说不定就要再出褒姒、杨妃之祸!   更不用说众妃嫔的目光,哀怨有之、醋意有之。陈贵妃当场就愤怒一拍梨花木桌,吓得身边人抖了三抖。   被这么多目光注视,熙和帝原本的心虚一瞬变为羞恼,眼前女子的脸也变得妖媚,哪哪儿都透露出一股祸水味儿。   他接过酒杯,一把砸在那女子头上:“大胆!竟敢惊闯御驾犯上勾人!”   “砰”的一声,酒杯落地,那女子额头处多了个血口子,渗出一道血痕来。   虞莞闭了闭眼不忍细看,突然感觉手上一阵温热触感传来。   竟是薛晏清把修长干燥的手附在她的手上。   “别怕。”他说。   然后,在一众惊惶与愤怒中,他一步步迈至阶前:“不如皇父把此女交给我来处置。”   太后也道:“皇儿,今日良辰,不宜见血。”   熙和帝脸上余怒未消,他瞥了眼脸色铁青的陈贵妃:“就如晏清所说。”   虞莞本在愣怔,眼下霎时明白过来——   此女恐怕是陈贵妃的人。   薛元清急道:“不如让我为皇父分忧……”   “元清!”陈贵妃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还嫌嫌疑暴露的不够多么?   此女本是她安插在教坊、精心□□的女子。只等哪一日献上皇帝的床,将来好为他们母子吹枕边风。   她三令五申过要徐徐图之,真不知道教坊那群人是什么蠢货,竟直勾勾地让这个蠢女人上前去勾引。   这下她的心血全白费了!   她心中怒火翻涌,气息有些不顺,忽地对上一双寒潭般的眼睛。   薛晏清平静地看着她,不喜不怒。   “陈贵妃有何疑议?”他问道。   那清冽声音使陈贵妃心惊,仿佛洞见了她全盘的阴谋诡计。 第33章 秘辛   薛元清本还想再说些什么, 目睹了母妃与薛晏清之间的眼神来往,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仿佛从薛晏清的眼中瞧见了深色漩涡,一旦被扯进去就是万劫不复。   虞莞的纤睫微颤, 冷冷勾起朱唇。   薛元清这个唯母是从的脾气,到了这辈子还是没改过。   汉白玉阶上先是见了血,又引爆了兄弟间一场无声交锋。大臣们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贵人们之间的剑拔弩张。   他们恨不能当场自戳双目。   本以为是歌功颂德的宴饮,怎会发生这样的事端?不仅宝贝儿子没能推销出去, 还被迫目睹了皇家秘辛, 有几个脑袋都不够被砍的。   有人已经心中懊悔, 不该带儿子前来。   虞莞目光扫过那些低眉垂目,恨不得装作耳聋眼瞎的大臣们。   这一轮轮的你方唱罢我登台, 墙头草们恐怕不知心中摇摆了多少次。   “唉。”最终还是坐在一旁的太后叹了口气。   她出来主持大局:“晏清,你把人领走。这件事到此为止罢。”   归根到底是皇帝做得不妥。   若不是他好色调戏了那林小姐,就不会有那女伶洞见隐约一线机会、欲行勾/引之事。无论这女子是谁人棋子, 不过是知晓皇帝好色, 为了投其所好才布下。   只是这话看得明白, 却不能说明白。纵她堂堂太后、与皇帝舐犊情深也不能。   兀君一个箭步上前把那女子押出宫殿, 愣住的宫人们三步并作两步, 匆匆弯腰擦拭掉血迹。汉白玉砖很快变得光亮如新。   只是这一桩荒唐事,到底留下了痕迹。   熙和帝睨下向方缩成鹌鹑的群臣,眯了眯细长的眼睛。   法不责众, 是建立在这些人识趣之基础上。若是当中有哪个没眼色的臣子胆敢把今日之事当成谈资,那也别怪他心狠手辣、以儆效尤了。   众臣们战战兢兢, 感知到熙和帝不善的目光掠过自己,皆屏住了呼吸。   良久。上方低沉之声传来,隐含警告:“众卿看徐了歌舞, 想必也有些疲倦。不如请明光寺的僧人前来,听听佛经,舒缓心性如何?”   “谢陛下隆恩。”百官们紧绷的五官终于松泛下来,这一关总算是过去。   闻言神色仓皇的唯有陈贵妃与薛元清夫妇三人。   陈贵妃的纤手微颤,仿佛已经看见了厄运降临的未来。她是始作俑者,自然知道待会儿同和大师说出的话何其石破天惊。   如同在皇帝的怒火上泼了一桶热油。   原本按照设想,陛下驾临明意斋后观赏歌舞,瞧中上那名乐女后,她借机一提纳妃之事,他自不会拒绝。龙颜大悦之下,再由一向深得圣心的同和大师揭露虞莞那不堪身世——   届时陛下不会猜到这一连串是她故意设计。   而眼下先是出了两场变数,那乐女受伤后她被薛晏清揪住小辫子……陈贵妃闭了闭眼睛。   任谁也会疑心这一系列事情是否另有人指使。   如今,唯有期望陛下与百官在查到她身上之前,先把虞莞处置了。   同和大师在殿外,尧夏阁中隐隐传来喧哗之声。   他分辨出那是帝王的惊怒叱喝与其几人的争执之声,却佯作不知,问那身旁的内侍:“不知此间发生了何事?”   内侍自然也听到了那些动响,他不敢怠慢,赔笑回答:“仿佛是……陛下龙颜大怒了罢。”   他道:“接下来就要靠您使陛下清心啦。”   同和大师说了一句“阿弥陀佛”,垫在胸前袈裟的那张轻飘飘的纸突然滚烫起来。   他望了眼身后的弟子们。   临近夏日,虽有金盆盛了大块冰,但是裹着厚重袈裟中的僧侣们一路奔忙而来,额头都微微出了汗。他们身上没有带帕子,许多人又怕用袖口擦汗会脏了袍服,汗水滴入眼中也不敢去擦。   同和大师让出冰盆身边的位置:“你们热的都来这站着罢,凉快些。”   有几个略年幼的僧人汗水直流,还是笑着摇头:“师叔祖,我们年纪小,不怕热的。”   同和叹了口气。遮住眼神中深刻的忧虑。   我不杀伯牙,伯牙却为我而死。   那幕后阴毒之人拿一众僧人性命相要挟,便是知道这筹码极重,逼得自己根本不敢动弹。   ——若是遂了幕后主使的心意,揭露秘辛,必然皇帝厌弃、得罪皇次子与太后娘娘;若是拼个鱼死网破,全寺性命被人拿捏于股掌之中。   参读经书、叩问佛祖,他一直苦苦思索两全之法。   怎知今日时运不济如斯,迎头撞上了皇帝怒火,同和才知他先前希冀不过是奢望。   大夏天的,一阵寒意突然贯穿全身。他打了个哆嗦,紧了紧袈裟。   如今……能把明光寺诵经班众人摘出事外,已是奢愿。   同和顾不上手心汗意,握了握手中的纸条,下定决心。   虞莞尚不知危机临近——她从未想过有人会拿身世之事做文章。   两世为人,她从不知生母姓甚名谁。母亲的片影不过虞氏宗谱上被抹去名字的一笔墨痕。   但陈贵妃全权把持着万寿宴大小事宜,安插的棋子仅仅一枚漂亮歌姬么?她想道。   这念头在心中如浮萍落水般划过一瞬。   很快,虞莞又被眼前掠过的红色污痕吸引了注意。   薛晏清方才拎着那胆大包天的乐女时,她发顶的血迹顺着淌到了薛晏清的手指上。   修长莹白的指节沾了褐红污渍,不仅瞧着扎眼,用膳时也很不方便。   薛晏清似乎对那污渍视若无睹,却把银箸放在桌上,似乎不打算再用些什么。   她轻轻蹙起眉头,薛晏清喜洁,服侍他的兀君又押着乐女出了尧夏阁。   “拾翠,”她唤道:“去打一盆清水来,动作轻些。”   薛晏清登时明白了她是要做什么:“无碍。”   “我看着却有大碍。殿下不爱洁,还不许我不爱么?”虞莞故意说道。话毕,她还支起一个揶揄的假笑。   薛晏清本不想劳师动众,他手上沾血也不是第一回 了。   看到虞莞现下神情,却默许了拾翠的动作。   清水很快被端来。   虞莞掏出袖中的雪白干净丝帕,那上面一角还绣着丁香。帕子入水很快濡湿,虞莞将之拧干,欲给薛晏清擦拭污渍。   薛晏清与拾翠同时伸出手,想说“我来”。   却不知为何又齐齐停下,眼睁睁看着虞莞把湿帕子覆在薛晏清的右手指节上。   血迹是新沾上的,一拭即掉。虞莞的手依次拭过薛晏清的指节,虎口等处,三两下那沾了血的手就莹白如新。   薛晏清只觉被擦拭的地方如过了电般酥麻,两人挨得极近,虞莞的面庞触手可及。他看见她海棠色的唇瓣轻轻抿起、认真的杏眸一眨一眨,清浅呼吸打在虎口上。   麻痒的、赧人的一股莫名意气横梗在心口,薛晏清闭上眼睛,仿佛不如此就无法排遣。   直到虞莞说“好了”,他才睁开眼。   右手的动作更迟缓些,停在原地两三刻后才放下。   已经无法自欺欺人。   虞莞看着那光洁手掌,心中弥漫淡淡的满意之情。唯一可惜的是那丝帕沾了血,恐怕洗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她踌躇了一下,不知是否该扔掉,就见到薛晏清顺势接过那丝帕。   “有劳夫人了,这洗净帕子之事交给我,就当投桃报李。”   这话滴水不漏,她也找不出理由来反驳,眼睁睁地看着他极其自然地把那脏了的丝帕放在自己这端,心中怪异莫名。   熙和帝正盘算着少去后宫几日,好洗刷掉自己好美色的恶名,忽地,见左手边的次子与儿媳的手突然抓在一处。   他心中窜起一阵恼火。   呸,想牵手就牵手,还隔着什么帕子传情。   遮遮掩掩的,真酸!   好在,明光寺诵经班匆忙被内侍总管喊来救场。僧人们宝相庄严,步履不乱,在天家气魄的阁中神情也慈悲宁静。   这稍稍平息了皇帝的不忿。   同和大师带着众弟子向众人依次行礼。不须多加寒暄,僧人们就席地盘膝而坐,直奔主题。   他们掏出怀中木鱼,阖上眼睛,神色空净。   “法会因由分,第一,如是我闻……”*众僧声音高低不一,却暗合了一种独特的韵律,使人心灵涤荡,一洗烦忧。   诵经声响起,百官们神色一松,纷纷沐于梵音之中。   听经之人神思舒缓,然而那诵经之人的心,却在烈火上炙烤。   随着经书进至尾声,同和仿佛感到那死亡的铡刀向他的脖颈渐近。   终于,一炷香后全卷颂毕。   同和闭上了眼睛。   “敢问大师,国朝运势如何?”熙和帝亲自下来,扶起盘膝而坐的同和来。   同和大师擅长卜算推演之术,这事广为天下人知。皇帝听过他的美名后将人请入宫中推演数卦。   果然一一灵验。   自那以后他就成了简在帝心之人,连带着天下佛教徒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今年……皇家娶妇……”   字字如刀,刮剌着同和的嗓子。他极为艰难道:“罪臣之后、命犯紫薇……”   “你胡说!”同和的批命只说了一半,金阶之上就传来一声怒喝:“妖言惑众!”   众人望去——   那站起身来,疾言厉色之人竟是太后!   同和对她的怒喝视若无睹,阖上眼睛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先帝在时,罪臣卫氏满门皆被屠戮,出嫁之女除太后一人外皆落入法网。”   “如今,罪臣血脉再次流入宫禁,恐于国朝气运有碍。”   他缓缓转身,神色空茫瞧向金阶之上一人。   那目光所向,正是虞莞。 第34章 血色   太后听见“卫氏”二字惊怒之极, 情绪被一瞬抽干后,反而镇定了下来。   九凤吉服中的老太太眉眼间压着乌云,沉凝的声音中酝酿着暴风雨的前兆:“同和, 你这些蛊惑人心之语是受谁指使?”   同和并不作答,只道一声:“阿弥陀佛。”   风暴中心的虞莞怔怔望着同和大师张口闭口,听着那被划开一角的真相。   罪臣,卫氏,太后。   两辈子过往的一幕幕忽如珠子般串联起来。   难怪她从来不知生母名讳。   难怪虞振惟铁了心地送她去参加春日宴, 而她不声不响也能得太后青眼。   难怪嫁进皇家后太后平日对她提点照顾, 待她细心周到不似孙媳, 反如嫡亲的孙女。   而前世身子健朗的太后的溘然长逝——   恐怕是听见了自己小产的消息才会惊悸以至昏迷,在梦中撒手而去罢。   她懵懵懂懂, 被人无声地庇护关爱了两辈子,只把太后当成敬爱有加的长辈。   却在不知情中,悄然失去了世上最后一位血脉亲人。   毫无征兆地, 虞莞泪如雨下。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方帕子, 青竹的图样、沾着熟悉的甘松薄荷香, 清新凛冽。   虞莞接了过来, 用那方帕子捂住自己通红的眼睛。   泪水霎时氤深了一片。   薛晏清长身忽地挺立, 上前一步倚在虞莞身侧。他的手绕过那纤细背脊,扶在虞莞另一侧的瘦削肩膀上,仿佛把她窈窕的身子整个圈在怀里。   只是那手只是虚虚扶着, 却未真正触上去。   百官乍然听见“卫氏”两字,反应不一。   年轻的官员还懵懵懂懂、不知所云, 老臣们的脸色却已经变了。   一片凝声沉默之中。御史台官长最先站出列来,斥责同和以卜算之名行挑拨离间、妖言惑众之实。   几个素来刚直不阿的台官也寸步不让、紧随其后。   他们是纯臣、谏臣,最看不惯的便是以天道之名行阿谀之事的小人、从前同和不过小打小闹, 说的也是无关痛痒颂德之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现在此妖僧竟想以这等荒唐之语搅乱朝纲、挑拨皇帝与太后的关系,甚至撩拨储位!   他们怎能坐视不理!   而更多的老臣们,尤其是经历过卫氏一事之人,看向薛晏清搂着虞莞哭泣的模样,暗暗掩去眼中复杂之色。   虞蔚兰神色怔忪,同和大师的话每一个字都入了他耳,但是拼接起来后,其中真意只觉难以置信。直到他看见身边的父亲面色复杂、怅然一叹。   原来……这都是真的么。   同和静静敲着木鱼,对满朝指责质疑之声不置一词。   皇帝满眼复杂,看着这个素来宠信有加的得道高僧。   太后怒道:“皇儿!”她一向和蔼,甚少动这么大的气,身形已然有些不稳。   卫氏本就是她心中隐痛。尤其是看到虞莞伏案哀声哭泣之态,不禁动容怜惜,心中怒火更甚。   “这等妖僧,不斩首示众更待何时!”她吐字有些颤抖   熙和帝犹豫了,一句“妖言惑众、押入天牢”正抵在唇边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正当这时——   木鱼敲过了一百声,同和大师道了声:“阿弥陀佛。”   倏尔站了起来,左脚一跨猛地向前冲去,正正好撞在了阁中的漆朱红色梁木柱上。   “砰。”阁中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闷响。   那是头骨与木材相撞的声音。   满是戒疤的头上渗出鲜烈血色与那漆红朱柱混在一处。   他身子向前一顷,没了梁木的依凭,软软塌向前去,倒在地上。   无人在意,同和的袈裟之中,一张轻飘飘的纸被他掏了出来扔向地面。   所有人皆大吃一惊,不过一刹那,尧夏阁今日二度见了血。   “师叔——”   “师叔祖——”   最先反应过来的明光寺僧众发出阵阵惊痛的呼喝声,他们起身凑到同和身旁,将之扶起。   年长的僧人颤着手指送到同和鼻息之下。   “有气。”他惊喘一口气,抖声道。   这话稍稍缓解了众僧的惊慌,有几个僧人当众跪下向熙和帝等人行叩首大礼。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请贵人们高抬贵手,为我师叔延请太医救他一命。”   一声声叩首在冰冷的石砖之上,砰砰作响,额头很快便渗出血丝来。   眼睁睁看着长辈们或是昏迷不醒、或是苦苦哀求,年轻面孔的僧人们眼上染上怨意。   他们看向了太后,目光中满是愤恨。   这般鲜烈目光逼视之下,太后的身躯忍不住颤了颤。   先前,同和撞上的梁柱是离她最近的那根。   撞上之时身前的金丝楠木膳桌子剧烈晃动了一刹,振得她手臂酸麻。   转眼间,同和头破血流、那鲜血奔涌而出刺人双目。太后只目睹了一刻就微微闭眼,眼前已是一片血色的残影。   她一贯性子宽和,动怒片刻胸中已闷然作响,再被血色一刺激,脚步就有些踉跄。   身边的含舒嬷嬷察觉了不妙,倾身想去扶上一扶。   ——却已然来不及了。   太后突然软软倒在含舒怀里,双眸紧闭,昏迷不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接二连三的变故尚使众人来不及反应,就见玉阶上伏案而泣的皇次子妃倏然冲上前去。   她泪水止不住地掉,杏眸通红一片,与含舒嬷嬷一道背着太后昏迷的躯体快步出去。   临至同和大师那片,虞莞脚步有些踉跄,却未发一语,径直掠过他们朝殿外快步趋去。   太后受刺激后惊悸昏迷,这场景恍若上辈子再现。   但是这一次她恰在太后身边,就绝不会放任悲剧再次上演。   只有拾翠与薛晏清两人跟上了虞莞,一齐护送太后去太医署。   忽然,薛晏清行至半路,突然一俯身,拾起地上散落的一张雪白宣纸,送入怀中。   几人走后,阁中之人面面相觑。   熙和帝顾不上颜面,猛地一拍桌:“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太后和大师去送医!”   乌泱泱的宫人霎时倾巢涌出。   百官们面色不安,皇帝也没了敲打他们的心情:“都散了,回去吧。”   百官忙不迭地鸟兽作散。临走时,他们只用眼神示意,不敢发出半声言语。   虞蔚兰恰与林又雨并行一处。   林又雨心思坦荡,话中没什么顾忌:“真希望太后贵体能平安无事。”   “是啊!”虞蔚兰挠了挠头,明明有诸多慨叹之语,见身侧女子袖袍被风吹起纷飞,他半晌只憋出一句:“只愿姐姐不要太伤心。”   虞莞毕竟是女子,太后与她体重相近,扛着本就有些吃力。   她与含舒一路急行,体力略有不支,额头渗出星星点点的汗意。   薛晏清三两步赶到,拾翠随后而来。四人同行,终于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   太医署今日当值的恰是杜若女官,她听见署门前有凌乱脚步声,心头一跳。   打开门看去,那被几位贵人们平举着过来的病体,却是太后!   杜若吓了一大跳。   心中疑惑重重,她仍率先把太后安置在床上,细探她鼻息、又翻了下眼白查看。   “无碍,太后只是怒急攻心又受了刺激、惊怒交加之下才会昏迷,臣用针灸可解,明日之前定可醒来。”   虞莞一进门就用素手揪住罗裙,拧紧指节失了血色,闻言才微微松开。   太后的性命之忧度过之后,情绪仿佛被汗水与泪水蒸发殆尽,她有片刻的茫然虚脱之感。   这时,薛晏清稳稳扶住她肩头:“你先休息下。”   又吩咐身边的拾翠:“看着你们小姐,让她好睡一觉。”   虞莞感到肩头一热,愣愣点了下头,顺从地被拾翠扶到另一张床边,和衣躺下。   薛晏清把她扶好后,迅速丢开手,宽阔干燥的掌心通红。   他轻轻瞧了一眼杜若。   杜若立刻会意点头,这是让她待虞莞睡着之后为她诊上一脉。   含舒嬷嬷本在床边眼前一错不错地守着太后,见虞莞躺在床上,睁眼不语的样子,踌躇片刻,走到了虞莞身侧。   “您还是好好歇息吧,太后醒来时想必有很多话要同您说的。那时候,您可要打好精神才好。”   虞莞心乱不止,听了这话却倏然平静下来。   “您说得对。”   醒来时必将面临狂风骤雨,不如趁此刻养精蓄锐也好。   最信任的人皆在身边,虞莞安心闭眼后,一瞬被灵魂深处的疲惫淹没,她昏沉沉,落入一个梦境。   梦中亭台恢恢依旧,碧瓦朱墙,正是她十分熟稔的宫中之景。   只是,梦中的宫闱恍若十分不平静。   素白丝绢挂了满眼,这是宫中身份极贵重之人才有的丧仪。   虞莞二度生平只见过这场面一次,便是太后去世,停灵于康宁宫,阖宫一片恸哭缟素。   莫非,她梦见的是上辈子光景?   身穿素服的宫女们来往于各殿之间,她们神色匆忙,眼下青黑,却并无哀意。   其中一女子凑近到另一人身边,轻声说着什么话。   声音呐如蚊蝇,虞莞却听得分明之极。   那女子嘴唇一张一合,说的正是:“大行皇帝驾崩,没想到是二皇子践祚。”   大行皇帝?熙和帝?   莫非上辈子最终是薛晏清即位?   虞莞心中有片刻清明,又似隔雾看花。不知为何她会做这么真切之梦,一草一木丝毫毕现,全无混沌模糊之意。   这究竟是她臆想还是……上辈子果真如此?   忽然,耳畔喧哗声响起,她转眼出了梦境,醒了过来。   虞莞微微失落,薛晏清已经没了踪影。   然后她瞧见,含舒与拾翠死死守在太医署的房门口阻碍着不速之客,不肯退让一步。   怎料,那门前女子见硬闯不行,当即高喝道:“虞莞,你可知陛下已下旨,令皇次子将你休弃?皇家出妇,怎可再滞留宫闱?”   陈贵妃的手紧紧攥着,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虞莞的身形僵住了。   与此同时的太和殿中,薛晏清立于熙和帝身前,面对着他疾言厉色的质问:   “这虞莞,你究竟休还是不休?” 第35章 对峙   太和殿中。   面对皇父的厉色薛晏清长身挺立, 傲骨含锋,寸步不让:   “儿臣不休。”   他极少以儿臣自称,这二字一出口, 熙和帝就知道次子坚定的决心。   “你!”他刚想厉声呵斥,转念想到先前目睹此子与虞莞隔帕携手一幕,情知恐怕是此子红鸾星动,困于情丝不忍割舍。   他便软下言语,换了个方式劝诱道:   “同和大师云此女冲撞紫薇, 太后亦因她之故牵扯伤心之事、以至于昏迷不醒, 你……”   言外之意, 便是薛晏清不休妻再娶,便是不孝顺尊长, 目无祖母、皇父。   薛晏清只觉这话颠倒黑白,以至于荒唐可笑的地步。   他剑眉一挑,反问回去:“皇父果然信任同和大师之语如斯?”   竟连他牵扯朝政之事也毫不计较。   更何况太后尚未曾转醒, 皇父身为人子不曾去太医署中探视一眼, 也不曾清算害她昏迷的罪魁祸首, 反要逼迫次子休妻另娶。   愚昧如斯, 凉薄如斯。   为了一句“命犯紫薇”的荒谬判词, 数十年养母子亲情可视作无物。   既如此……薛晏清从袖中缓缓掏出那张零落于地的纸片。   “皇父不妨看看这个再断言。”   熙和帝被打断,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他不情不愿接过那纸片,却在打开的一瞬间僵住。   上好的雪白宣纸已经微微发皱, 可想而知已被人摩挲过多次。   而那上面洇着墨痕的话,字字诛心。   “大行皇帝曾斩卫氏满门, 太后宫妃之身得以保全。”   “陛下践祚后不愿翻案,仅余孤女存于虞府。”   熙和帝一眼读过去,越读越不可置信。   直到他看到了最后——   “此乃母子龃龉。汝之语或可使母子离心。另则中伤皇子, 使其污痕难涤。”   这中伤的“皇子”是谁,不就是娶了“不详女”的皇次子么!   这张纸上每句话无不昭彰着同和的话并非不可泄漏的天机,而是受人指使的谣言。   这背后之人胆大包天至此,竟敢!竟敢!   熙和帝猛地抬头,本想命薛晏清彻查此事。   抬头时,却恰可看见次子眼中的讥诮与审视。   那目光仿如两个鲜明的巴掌,“啪啪”地拍在他的脸上,清脆作响。   满腔的震怒转瞬化为恼恨,无处可发。   突然,他说道:“便是虞莞此人清白无碍,凭她是卫氏遗孤,你以为满朝大臣还会支持你么?”   自然不会。   薛晏清没错过虞莞身份揭露之时,有几位老臣看向他的目光。   其中包含的绝非善意。   卫氏灭门之事,因太后身份之故,乃前朝后宫的忌讳。如今不可考之处甚多。   但是,唯独一件事可以确定——   先帝下令之时,朝臣绝对做过趁机落井下石之事。   如今出了虞莞这么个卫氏遗孤成了皇次子之妻,焉知哪一日薛晏清践祚之后,虞莞不会转手清算他们?   皇父这句话,无啻于明晃晃地暗示他:娶了虞莞,你将难获朝臣支持,与帝位无缘。   薛晏清抬起头,迎着皇帝目光而上,他看见了当中作弄之意,裸/裸昭彰。   他想让自己在储位的可能性与虞莞之间二者择一。   薛晏清依旧只说那四个字:“儿臣不休。”   熙和帝没料到次子果断如斯,眼中连一丝挣扎也无。   他忍不住喝问道:“你可知不休了她,魏太傅杜仆射他们根本不会支持于你?”   薛晏清惜字如金:“儿臣知晓。”   做一个被群臣掣肘的皇帝,又怎是他本愿?   眼看皇帝已是图穷匕见,薛晏清顿觉无趣。他记挂着太医署中二人,再懒于理会那声声不怀好意的质问。   于是,他退后一步,行了一礼就大步离去:“儿臣告退。”   随着袍角消失在太和殿,熙和帝终于能袒露些许心中所想。   以此计谋挑拨母子、陷害皇嗣之人,究竟是谁?   还能是谁?   熙和帝忍住了把纸撕成碎片的冲动,他唤来内侍,一把将之捏成至团扔于内侍脸上。   “去查!”   -   太医署。   陈贵妃正在厉声尖叫,一副不把人喊醒誓不罢休的架势。   姿态与平日里端庄优雅的国母截然不同。   含舒嬷嬷担心她扰了屋中之人清梦,上前两步捂住她嘴。   陈贵妃一个巴掌呼上那只欲阻挡的手:“贱/婢,滚开!”   赤金镶珐琅彩的护甲极为锋锐,转瞬间,含舒嬷嬷的手上多了三道血痕。   她面不改色,不顾滴落的血迹继续要去捂嘴。陈贵妃却仿佛受了惊般退后一步。   含舒嬷嬷与拾翠对视一眼,看来陈贵妃已是惊弓之鸟、强弩之末。   她们再费些力气,受点伤也不怕,绝不能让伤害到房间中的人!   虞莞推开门来,倚着门框、抱着藕白手臂,冷冷看着这出闹剧。   她这样明目张胆地闹事,与自投罗网有何区别?   “小姐,您醒了!”拾翠急忙向虞莞打眼色。   陈贵妃见到正主忽然出现,竟诡异地安静下来。   她扬起一个诡异微笑:“虞莞,你可知薛晏清马上就要将你休弃了?”   虞莞愣了一下:“他不会。”   她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自信,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但虞莞就是有强烈的本能直觉,薛晏清绝不会因那莫须有的判词而将她休弃。   反倒是眼前之人……虞莞冷笑。   若说休弃,陈贵妃不才是两辈子皆扬言要休了她之人么?   陈贵妃恍若不觉:“你是卫氏女,他就是为了帝位、也要把你休弃。”   背后一个带着凛冽寒意的男声传来:“我不会。”   掷若金石、落地有声。   众人皆回望过去,意料之中,是薛晏清负手挺立、款步走来。   他穿着黑色金蟒吉服,袍角无风自动,冰冷的双眸直直锁定住那衣着华贵、面目可憎的女人。   陈贵妃生生打了个哆嗦。   她正欲张口继续挑拨,却被薛晏清打断:“你现在在此处挑拨生事,不是为了激怒太后,奠实我夫人污名,又是为了什么?”   众人这才明白她背后意图,皆打了一个冷战。   倘使太后此时出了什么岔子,不论事出何因,有心人都会将之扣在虞莞身上,把她“妨克”的命数盖棺论定。   事情发生到这般,薛晏清纵使不愿休妻、“孝道”二字也要逼他休妻了。   这也是为何她要亲身硬闯——旁的人来身份不够,很快会被拿下。   她本以为太医署会乱糟糟一团,届时她神不知鬼不觉、做些手脚并不困难。   谁能料到含舒嬷嬷与拾翠竟然能将太医署防得密不透风,拼死也不让她越过一步。   被□□揭露了意图,陈贵妃犹自嘴硬,冷笑道:“二殿下就是这般揣测你庶母么?”   下一句话,彻底判了她凌迟之刑。   “同和手中那纸条,我已交给了皇父。”薛晏清抱臂冷声道。   “上面笔迹特殊,阖宫识字之人一一对比下来,并不难辨认。”   陈贵妃的脸色一刹青白交加。   她想不通,为何同和还敢留着那张纸,它又是怎么落入薛晏清手中。   虞莞见薛晏清冷嗤了一声:“莫非你以为人人皆如手中提线木偶、由你操纵?”   同和暗中抛出那纸,是给自己与僧众留下的一线生机。   她顿时明白过来——以她对熙和帝的了解,此人绝对会顺着那张纸彻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把陈贵妃的势力刨个彻彻底底。   陈贵妃不愧是屹立后宫多年的人物,到了这份上,她竟然还能笑出声。   “本宫虽然输了,但是你们也未必能赢。”   她指着站在一起的夫妇:   “卫氏血脉,本就是众大臣的肉中之刺!现在你们皆成了卫氏余/党,看朝中之人怎么容得下你们?”   “那朝中之人是怎么容得下哀家啊?”   忽地,遥遥有声从身后传来,虚弱却坚定。   太后穿着中衣、手臂倚着门框而立。她脸色有些苍白,神色却饱含着坚韧的意味。   “我卫氏满门忠烈,何谈余党二字!”   “你以为卫氏满门抄斩是为何?”   她怒目瞪视着陈贵妃。   “你以为卫氏是宫闱禁语、是哀家与皇帝的龃龉,是因为哀家是罪臣之女么?”   “是先皇忌惮!百官颤动!”   太后说起这话时,脸上肌肉都有些微微发抖。   她似乎没意识到何为大逆不道:“不然你以为缘何皇儿能同意,让卫氏族女入宫当皇子宗妇?”   “这是他们薛家欠卫家的!”   字字掷地有声。   陈贵妃滞住了,她的脸上突然呈现一种死一般的平静。   几人在夕宵残照中,默然静立了良久。   虞莞愣神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与薛晏清靠得极近。   突然,她想起来方才他那句话。   “我不会。”   可是,之前他分明陈情过,挑明了自己剑指皇位。   难不成是为了浇灭陈贵妃气焰的气话么?   虞莞出神了一会儿,无暇欣赏陈贵妃嬗变的表情。   再次留意她时,那静立的女子突然抬起双手,缓缓卸下头上的七宝凤冠。   满头青丝没了依凭,只好凌乱地垂下。   她最后深深看了虞莞与薛晏清一眼,没再说话,而是捧着那象征身份的凤冠一步步向太医署外走去。   几人都未发一言。   待她背影消失在太医署,拾翠不禁疑道:“她是想干什么?”   “断尾求生。”虞莞平静道。   就像上辈子,陈贵妃薛元清休弃她用来撇清自己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陈贵妃舍弃的是自己,来成全薛元清的一线生机。   有一句话她与薛晏清皆未诉之于口,却心照不宣。   这一连串事端,见了两次血,把皇帝的面子里子都掀出来踩烂了。   熙和帝极好面子,得知始作俑者是二十余年的枕边人,恐怕不会顾念旧情,只会震怒更深。   不仅陈贵妃危矣,薛元清与柳舒圆不被牵连也很难。   现在正是薛晏清展露头角的大好时机。   虞莞心下暗念着,却发现太后与含舒嬷嬷尚在身边。   而一向低调的医女杜若,则不知何时站在了太后的身后,望着自己、满眼歉然。   虞莞心中一个咯噔,不会吧……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太后似笑非笑,瞧着眼前宛如璧人的一对小夫妻。   真是想不到啊,看着这么登对,竟然连圆房都不曾有过。   亏她春日宴上相看了那般久,真是煞费了她这老婆子的苦心!   她凉悠悠地开口道:“阿莞、晏清。来说说罢。”   “为何你们婚后二月余,不曾圆房过?” 第36章 中意   杜若被薛晏清轻轻扫过一眼, 那眸中清冷之意,使她平白膝盖一软。   太后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不满道:“怎么?你还怪人家告诉我了?”   “是哀家逼问的, 这女孩儿才说!”   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两人:“若是哀家不问,你们岂不是要瞒到哀家入土?”   虞莞与薛晏清自知理亏,垂头不语。   眼前的太后娘娘与同陈贵妃对峙之时判若两人。生气亦不是真的生气,她又变回了康宁宫中性子和软、喜爱谈笑的老太太。   虞莞心下稍稍宽慰。   满门血仇。   她几乎能想象到,过去的数十年间, 这一根尖刺是如何生长在太后心尖的肉里。   幸亏太后心智□□, 性情绝非常人可比。   在不能为家族平反的日子里, 她依旧把非亲生的熙和帝抚养成人,不曾怨怪、迁怒。   只可惜……养大的孩子是个白眼狼。   宁可为先皇矫饰罪过, 也不愿为太后洗冤、让她称心。   若是薛晏清能够践祚……卫氏,是不是就能平反呢?   太后见虞莞竟然被自己训斥还敢走神,忍不住想敲一敲她的脑瓜。   五人之中, 不知虞莞与薛晏清尚未圆房的只有拾翠与含舒嬷嬷。   含舒性子恬静沉稳, 不曾出声。   而拾翠则一脸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不可能!”   太后看了眼她, 虽没这小丫头夸张, 自己初初知晓时也是这般心情。   万寿开宴之前, 她还与宫妃们畅聊这对小夫妻几时能抱孩子。   怎么转头就迎来这晴天霹雳?   逆料,拾翠接着说出的话更加石破天惊:   “殿下与小姐分明时常睡在一处……怎会……”   杜若女官与太后娘娘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她与白茱眼睁睁看着两人时常歇在一处,怎会什么都没发生呢?   听了这话人人皆有些吃惊, 太后更是难以置信。   不应该啊,皇帝这个风流成性的, 怎会生出了个柳下惠的儿子?   虞莞早在太后质问起房事起,就不敢扭头,生怕与身旁的男子目光相触。   在长辈面前畅谈敦伦之事, 于她而言还是太过羞耻。   拾翠震惊之下一时失言,连忙捂住嘴,但是看向两人的目光中仍有星星点点的惊愕。   虞莞狠狠瞪了拾翠一眼。   拾翠这话的意思,岂不是薛晏清他……么?   越听越像是小姐对房事心生不满、借丫鬟之口向太后吐露苦水。   她把头偏向另一侧、越发不敢看薛晏清的脸色。   男子不能人道、女子失去贞洁,皆是难以启齿的污点。拾翠一个失言,这等黑锅就险些要扣在薛晏清头上!   要是太后果真误会了薛晏清有隐疾……   虞莞光是想了想,就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本是她有意无意的回避,才致使圆房一直不成。   又怎能令拾翠胡乱攀指,把黑锅一股脑扣在别人身上?   “回禀太后,是我之过。”她说。   逆料,另一道凛冽之声从身边传来:“是我之过。”   两人声音竟凌空交叠在一处。   虞莞忍不住讶然回视,就见薛晏清也回望过来。   四目相对之时,她心神芜杂,乍然失了言语。   咦?   太后到底多活了几十年,一眼就瞧出这对小夫妻之间仿佛另有隐情。   不圆房……倒不像感情失和之故。   于是她干脆板起脸来,佯怒道:“你们两个可真是,嘴里还有没有句真话了?当着哀家的面还敢一起撒谎欺瞒!”   “哀家要一个个问,含舒。”   “奴婢在。”   “你守着门,莫要让其他人接近。虞莞,你先进来,哀家要先问你。”   虞莞硬着头皮,随着太后的背影走进了太医署的病房中。   她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若是太后质问起来,就把一切如实相告。   万不可让其他人为她的任性负责。   含舒嬷嬷闭紧了病房的门,只有阳光才能曲折地探进来窥视着。   昏黄的房间中,不知是否是虞莞的错觉,太后的神情好似比当时柔和了稍些。   “哀家再问你一遍,入宫以来,不算那些魑魅魍魉,单就长信宫中可有人给你委屈?”   虞莞愣了一下,太后怎的突然问起这个?   她稍一思索就作答道:“不曾。”   何止没受委屈,薛晏清甚至极少给她一点儿不顺心,反而事事周到地照料。   “那就好,那就好。”太后见她回答得坚定,不似作伪,心放了下来。   她一反之前的怒态,反而笑道:“阿莞,哀家可以这么叫你么?”   虞莞道:“自是可以的。”   太后欣慰地点头:“晏清这孩子呢,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他生母离得早,临走时嘱托哀家帮忙照顾他。虽然与他并无血缘,但是哀家心中他就是亲孙子。”   虞莞认真地听着,一时不知道太后这话何意。   “而你呢,又是哀家世界上唯一的血亲。”太后说完这句话,叹了口气。   “你们两个,手心手背都是哀家的肉。当时在春日宴上,哀家本想把你们指成一对,相互体贴。不想竟然好心办成了坏事。”   她眉头微蹙,仿佛十分懊恼的模样。   虞莞这才明白过来。她坐到太后的身侧,迟疑了一下,把手轻轻地搭在老太太的背上,为她顺气。   “我……”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先前与薛晏清貌合神离,已经让眼前的老太太有些失望,她自认理亏。   但是,一夕之间与他变成恩爱佳偶,她也做不到。   太后更深地叹息一声:“若是百年之后哀家不在了,你们小夫妻若是还不能相互扶持,哀家可怎么走得安心呢?”   她眸中担忧之情真切,这样一双浑浊的却慈爱的眼朝虞莞望过来,即使知道太后在使苦肉计,虞莞不是铁石心肠,也难以拒绝。   她低着头小声道:“虞莞明白了。”   虞莞跨出门时薛晏清恰好进来。两人错身之时,她闻到那熟悉的甘松薄荷香,忍不住抬头瞧了薛晏清一眼。   他刀刻般的下巴微微抿起,眼神是一贯的古井无波。   不知道太后会跟他说些什么?   她突然控制不住地想,若是太后突然劝明白了他,薛晏清突然殷勤备至地对待自己……   虞莞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恕她实在无法把任何与谄媚有关的表情安在薛晏清脸上。   与方才的舒缓真切陡然不同,薛晏清一进来就感觉到,这多半是一场鸿门宴。   太后坐在榻上,抱着臂笑望着他。   那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实在不怀什么好意。   “坐罢,晏清。”   薛晏清微微颔首,坐在榻上的木椅子上,与太后相望。   待薛晏清坐稳了,她问道:“晏清,哀家且问你,你可要如实告诉皇祖母。”   “你是不是,有些中意于阿莞?”   薛晏清陡然怔住。   太后一错不错地瞧着他的脸,不错过上面任何一丝神情闪动:“你可要老实回答。”   清俊的男子微微垂眸,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良久,终于挤出一句滞涩之语:“……是。”   与方才对峙时的铿锵有力判若两人。   太后一瞬间笑开了花。   她就说,晏清既然甘愿帮阿莞背了那黑锅,又怎是对她无意?   薛晏清说出那句话后,一时更为怔然。   仿佛袒露了遮掩许久的内心一角,有些惶惑,又有些透出水面呼气般的轻松。   他从前从未想过妻子当是何种模样,只牢记母妃生前教导:“不可怠慢、不可轻忽。”   他亦是这般对待虞莞的。   春日宴后与虞莞匆匆一面,他想,既然此女本不愿嫁进宫闱,却被一纸婚书困住。那他就远远地敬着她,如此就好。   直到她把自己心中妻子的轮廓一笔笔添满,逐渐变成她的模样。   太后奇道:“你既然中意于她,又为何不袒露心迹?”   薛晏清有些局促,他极不习惯与长辈谈及自己,这还是有史以来头一遭。   然而看着太后的谆谆眼神,他直言道:“恐怕会唐突于她。”   “阿莞是你妻子,又不是什么云英未嫁的小姑娘。”太后皱眉:“哪天下雨了,你俩避雨都得在同一个屋檐下。”   她越说越恨铁不成钢:“若是你一直想当君子,岂不是拖到三四十岁了还要和阿莞做对假鸳鸯?”   薛晏清不语。   每每虞莞撩拨而不自知,他皆会被扰乱心神,如投石入水,荡起粼粼波澜。   也许那些时刻……他并不是真的想当君子。   太后见到薛晏清神色有异,满意地笑了笑。   随即,她心生一计。   虞莞出门之后,就把拾翠拉在一边准备训话。   拾翠一看她那板起的脸色,就哭丧起来:“小姐,我说错话了,你惩罚我吧!”   虞莞睨她,真以为自己看不出来这是以退为进?   “那好罢,你就跟在白芍身边,跟她好好学学。”她凉悠悠开口。   言多必失的道理屡试不爽。上辈子她与拾翠也是步步勤谨,才在宫中站稳了脚跟。   逆料,这一世的变化堪称翻天覆地,拾翠没经过什么风浪,还是像闺中时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般。   如此下去,必酿大祸。   “待会儿你自向殿下请罪去。”   拾翠神色委顿,点了点头。   这厢主仆不过说了几句话,太医署的门就突然被推开。   薛晏清先跨出半步,修长的手臂伸展开来,让太后能稳稳地扶着。   太后的神色与方才截然不同,眼角眉梢之间竟然透露出淡淡的喜色。   虞莞心下一紧,不知方才薛晏清与太后说了什么,能让她老人家这般开心。   随即,太后笑眯眯地宣布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哀家把含舒送到长信宫去,好帮衬着你们小夫妻过日子,如何?”   虞莞一时愕然,她飞快地觑了薛晏清一眼,却发现对方眼中也满是讶异之色。   “帮衬小夫妻过日子”显然只是婉称,太后这是铁了心地要把她与薛晏清凑成一对! 第37章 (加更掉落) 示好   虞莞的眸中极快掠过一丝为难。   长者赐、不可辞。而况, 这更是太后的一片纯然好意。   含舒嬷嬷在宫中侍奉多年,又是太后身边头一号人物,即使是皇上也要给几分薄面。   她来到长信宫帮衬, 定能将阖宫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这可是旁人求不来的福分。   只是……   虞莞问:“您把含舒派给了我们,谁来照顾您呢?”   薛晏清剑眉微蹙,显然也是一样的顾虑。   “这偌大个皇宫,哀家还缺人照顾不成?”太后笑呵呵地把话抛了回去。   虞莞无法, 只好谢过。   “今儿出了这么多事儿, 你们俩先回去好好歇息罢。”见目的达到, 太后开始赶人了。   七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奔波劳累整日, 又受了几轮惊吓,虞莞早就有些体力不支。   被太后这么一说,她微微感到脱力。   “那我与殿下就先告退了。”   含舒嬷嬷没有径直跟在虞莞身后, 太后仿佛留她有话要吩咐。   待两个人走了, 含舒才试探着问道:“太后娘娘, 您为何要派奴婢去?奴婢瞧着二殿下与皇子妃殿下……”并不像不能和睦相处的。   何必安插她过去, 横梗在两人中间, 看着碍眼呢?   太后摇了摇头:“含舒你没经过情爱,不懂也是情有可原。”   “若是你不在,依他们两个的性子, 阿莞迟钝,晏清又规行矩步。这般水磨功夫地相处着, 起码要数月才会有端倪。”   “若是你去了,他两个过得拘束,自然会有意无意防着你。长久下来, 你成了外人,他们俩岂不是越过越亲近?”   含舒嬷嬷恍然笑道:“原来您是派我去做恶人的。”   九凤吉服中的老太太叹了口气:“要是他俩真的能成,便是让哀家亲自去当这恶人,又有何妨?”   虞莞与薛晏清踏着夕阳出了太医署,回到长信宫时天边已微微擦黑。   白芍与白茱听人禀报了万寿宴上的重重闹剧,被吓得心惊肉跳。   生怕再有噩耗传来,两人出了什么好歹。   两位大宫女亲自守在长信宫漆朱的大门处,来回焦急踱步。   老远见到一男一女的身影,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虞莞远远瞧见熟悉的儿女,星星点点的暖意浮现于心口,一整日的骇然与疲倦终于有了踏实的归处。   踏入殿内,白茱端上装了清水的铜盆为两人净面,而白芍不知从哪变出一把青翠的艾蒿来,草木香气弥漫。   “给您们熏熏艾草,好去去晦气。”   虞莞忍不住与薛晏清对视一眼,眼中盈满笑意。   她说:“白芍很周到,是该去晦气才对。”   -   万寿宴上的余波还在继续发酵。   次日的早朝,承平殿中空无一人。   陛下连夜下旨,以“太后凤体不适、身为人子需要侍疾”为由,连续罢朝三日。   百官好声好气地送走了传递消息的内侍宫人,皆忍不住松了口气。   昨日才被迫目睹了陛下的腌臜家事,今晨就要故作无事般上朝。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自认没这份脸皮。   这三天,是陛下开恩,让他们赶快把脑海中的记忆洗上一洗。   比起宫外,宫中的消息传得更快些。   尧夏阁中人都被下了封口令,但也于事无补。   许多人亲眼目睹了陈贵妃卸下钗环请罪的模样。转眼“陈贵妃犯了大错”的消息,连躲在御膳房中偷吃的猫都知道了。   这位傲立十数年的隐形中宫竟然狼狈如斯,她究竟犯了何事?   又有一条消息不知从何而起,砸起千重水花。   ——有人看到了杜若医女扶着太后娘娘出了太医署。   两相结合,自有有心人拼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次日,含舒刚从康宁宫中出来,正要去长信宫中报道。   一路行至绛雪轩外的廊亭,两个洒扫小宫女倚在柱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地。   八卦是人的天性。许是见四下无人,那两人也大胆起来,漫谈起宫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闲话。   “那事,你可听说了?”其中一人挤眉弄眼道。   另一人心照不宣:“宫里早就传遍了,还有谁不知道?”   含舒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停下脚步。   她想听听,宫人间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二女也算谨慎,不敢点名道姓,提起陈贵妃时只用“她”字代替。   “那位怎敢如此胆大包天。她与太后不是亲睦得很么?”   “说不得是为了自己亲儿媳出头呢,上次太后狠罚了皇长子妃,她脸上没光得很!”   看来卫氏秘辛一事,尚未传出尧夏阁。   她们讨论了半晌陈贵妃请罪的原因,半晌不得其法之后,又说起了旁的。   “我有一同乡,从前是安乐宫的二等宫女。现在正在到处散银子想换个地方当差呢。”   “她想去哪儿?”   “还能是哪,长信宫呗!只是这地方好,真不是有银子就能通融的……”   含舒嬷嬷没心思再听,她脚步加快了些,匆匆走向了她们口中的好地方。   -   虞莞刚送走一位宫妃,白芍为她递上新沏的茶水。   从前,宫妃与皇子们为了避嫌,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只有逢年过节的在家宴上见一面。   她揉了揉眉心,可是自从昨天过后,一切都不同了。   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尧夏阁一事之后,皇长子一家都要倒大霉。   这个时候不向薛晏清示好,更待何时?   是以,虞莞甫一醒来,白茱就送上三枚来处不同的拜帖,领来一位不请自来的宫妃。   白芍放下热茶之后,为她轻轻捏了捏肩。   “韩夫人说话,可真是……一波三折。”   碧色茶叶在滚水中翻涌,清新香气弥漫。抿过一口热茶之后,虞莞的疲劳消减了大半。   “可不是么?”   明明是来示好的,可偏偏爱拿乔。仿佛支持薛晏清是何等纡尊降贵之事。   恰在此时,白茱前来通报:“含舒嬷嬷到了。”   虞莞起身:“快请。”   不等她起身相迎几步,含舒嬷嬷麻利地快步走来,稳稳当当向她行了一礼。   “见过皇子妃殿下。”   虞莞将她扶起来:“含舒嬷嬷来得正好,虞莞正有事同您相商。”   她把宫妃来访之事和盘托出。   自己虽然也有上辈子处理宫务与人情的经验,到底比不过含舒嬷嬷在深宫屹立数十年,而况,她是太后身边之人,极为可信。   含舒嬷嬷听了之后,一时默不作声。片刻后,她把路上听来的闲话向虞莞复述了一遍。   虞莞以手掩住朱唇,明白了她话中未竟之意。   连洒扫的宫娥都能猜到了陈贵妃失了势。   换言之,人人皆知她们长信宫,将会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我明白了,谢谢您倾心相告。”   宫妃来访时,虞莞只在心中生出模糊思索。然而,含舒嬷嬷三言两语之下,那念头反而清晰起来。   含舒嬷嬷点了点头,却说出了令她措手不及的话:   “皇子妃寻常若有事拿不定主意,不妨去问问殿下的想法。”   虞莞愣了一下,点头:“我自会去。”   兹事体大,当然要与薛晏清相商一番。只是,没想到嬷嬷甫一来长信宫就开始……   她想岔开这个话题:“嬷嬷一路奔忙而来,定然有些累了。马上就是晌午,不如随我一道在花厅用些饭食,休整一番如何?”   逆料,含舒嬷嬷的眉头皱得更深——   她问道:“莫非平日里,皇子妃与殿下用饭,竟不在一处?”   ……   望着虞莞讷讷不言、匆忙告退的背影,含舒嬷嬷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皇子妃离去时的方向,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是殿下的书房。   虞莞带着白芍从小花厅出来,望着檐外烈日炎炎,愣怔了片刻。   白芍为她撑开遮荫的黄绸华盖,明知故问道:“皇子妃是要去哪?”   虞莞刚要答“书房”,又迟疑了一下:“白芍,劳你先去通报殿下一声。”   白芍“哎”了一声。   心中想的却是,若是皇子妃突然赶到,殿下说不定才会更惊喜。   虞莞独自立于荫处,回想起含舒嬷嬷的眼神,心中闪过一丝怪异。   饶是她对嬷嬷的来意有了准备,可事到临头,到底有些不一样。   不过半炷香时间,白芍很快折返。   “这么快?”   白芍说:“今日可巧,我走了不过一半,竟然遇见了兀君。”   “一问才知道,殿下也请正想您去膳厅用膳呢。”   虞莞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膳厅中已经添了冰盆。宫人们没点熏香,而是把鲜果置于盘中,摆在风口处。   凉风送爽之时,满室甜香氤氲,使人心情畅快。   虞莞来得早,在黄梨木桌前静坐了片刻,稍稍整理了下衣角与发鬓。   随后,她听见厅前脚步声渐起,宫女内侍们整齐划一地行礼:“见过二殿下。”   薛晏清来时,藏青锦衣下露出半截修长瓷白的手,眉眼是一贯的精致冷淡。虽顶着烈日而来,却仿佛闲庭信步,衣摆齐整,额前也没有没有半点汗意。   三伏暑热,未扰乱他半分风度。   虞莞把他款款走来的身影全部纳入眼底。   天候一热,似乎人的思绪也芜杂了许多。   自春日宴后惊鸿一面起,她就知道这个男子不一样,与从前见过的所有男子都不一样。   初嫁进来时,自己以为这未来的夫君是座玉刻的佛像,难以惹人半点遐思。   薛晏清忽而问道:“夫人今日为何主动找我?”   是有事相商,还是……   虞莞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不察,实言道:“是含舒嬷嬷她……”   她并未看见,话未说完的片刻里,黄梨木膳桌对面那男子如寒星般的眸子,竟陡然暗了下来。 第38章 杀机   话到一半儿, 虞莞才回过神来。   她暗自警醒自己: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到薛晏清面前就爱胡思乱想。光想着也就罢了,还把话头带了出来。   “是含舒嬷嬷命令我来的”, 纵使她与薛晏清是对假鸳鸯,说出来也实在寒碜人了些。   她改口道:“是有事同殿下相商,方才含舒嬷嬷来报到,这才耽搁了片刻。”   再说,自己本意就是要找薛晏清的, 没有半点不情愿。   ……只是被含舒嬷嬷那么一催, 就有些变了味道。   虞莞感到薛晏清星点般的眸子在自己脸上逡巡了一圈。   她不解何意, 也没有再开口。   薛晏清不置可否。不过两句话的工夫,心情从谷底宕起、云端落下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近来宫中人人苦夏, 御膳房出了几道新吃食,你不妨也尝尝。”他换了个话题。   闻言,虞莞生出几分期待来。   这话的意思是, 薛晏清已经吃过了, 觉得不错就送来给她也尝尝?   投桃报李, 她忍不住多夸奖了薛晏清几句:“殿下果然善解人意。”   看出了自己好口腹之欲, 有什么好吃的都记得一道分享。   即使不做夫妻, 与薛晏清这般的人相处也舒畅异常。   她却有所不知的是,年年的夏天都是一样的酷暑难当。   怎么偏偏是今天,御膳房突然献起殷勤, 做了几道新菜?   无非是……他投其所好,再安上个膳房的名头。   这些薛晏清自不会宣之于口, 他只是把宫女们端上来的菜式推到了虞莞面前。   “殿下不吃么?”   “我已用过。”只是听说虞莞唤他,才辗转来一趟花厅。   虞莞顿时生出些许局促之意。   青釉色的瓷盘在宫人手中滞了片刻,她接过的动作略有些迟疑。   原本, 她已经习惯了与薛晏清一道用膳,没什么好不自在的。   但这与在薛晏清的目光之下吃独食截然不同。   她思索片刻,把一道新呈上来的冰碗推向对面,直言道:“我一个人吃,怪不好意思的。”   “再说,殿下顶着烈阳奔波而来,吃个冰碗消消暑也好。”   薛晏清推拒的手伸出一半,听了后半段话,又把那凉冰冰的瓷碗接到手中。   湃过冰的薛荔粉晶莹剔透、碧绿的葡萄肉捣碎了汁水又加了些饴糖调味,青翠欲滴的薄荷叶点缀在其间,增加了些许清凉气息。   虞莞好奇地看着那瓷碗,这就是宫中的新品么?   如此晶莹透明的东西,她以前从未见过。   “此为何物?”   “荔粉。”为了避国姓的讳,民间只叫它后面两个字。   “此物生于极南之地,是贡品。京城间也少见。”薛晏清解释道。   虞莞恍然:“怪不得不曾见过,我还从未出过都城呢。”不由得慨叹了一句。   她说的自然是两辈子。上一世虽在宫外生活过二年有余,可是也只是在京中长平街一带。   不过那三年间虽然清苦,却与闺中、宫内况味截然相异。   她初初重生归来时的念想,也不过是寻一间小宅子与拾翠两个人大隐于世、怡然自得,远离是非风波。   如今虽然不用为稻粱奔忙,也难免有些遗憾。   薛晏清怎会听不出她话里的艳羡之意,他探问道:“夫人可是想出城?”   他心中隐隐有个想法。   只不过现下变数太多,不好先宣之于口。   虞莞摇了摇头:“不用出城,殿下能许我多出宫走走就好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一出城之时又引发了什么风波,反是不美。   薛晏清看向她的眼中带着疑惑:“出宫的腰牌一直在兀君处,你若是有意自取便是。”   言下之意,他从未不许她出宫。   虞莞的眼神愣了片刻,巨大的惊喜砸在她头上,一时有些缓神不过来。   “真的么?”她柔软的身躯忍不住微微前倾,再三确认道。   仿佛被那种喜悦与忐忑交织的情绪感染一般,薛晏清的寒星般的眸里忍不住盛了点浅淡笑意,星星点点地闪着光。   他微微点头:“自是真的。”   虞莞喜不自矜,高兴得多吃了一个冰碗。   原来是她想岔了,以为薛晏清上次带她出宫只是为表致歉的特例。   她还在苦等着下一次良机,不想,薛晏清竟然宽宏至此。   心满意足地得到了保证,她说起正事时就少了几分踌躇。   ——在出宫面前,献殷勤的宫妃又算得了什么呢?   薛晏清听她把见闻叙述了一遍,沉吟了片刻。   阖宫皆知陈贵妃落难一事,他并不意外。   甚至,其中有些是偏心长信宫的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陈贵妃的卸钗请罪就像一只落下一半的靴子,人人都在观望另一只何时落地,才好把捧高踩低的脚狠狠踏上去。   他没有立刻表态,反问道:“夫人当以为如何?”   自上次起,他发觉了虞莞不是以夫为天的性格,相反,她对宫中的风声极为敏锐。   眼下她拿来问自己,只怕心中也有了计较。   虞莞的口吻带上了几分慎重。不知为何,她收到薛晏清的探问之后,反而更存了一份想在薛晏清面前展露自己的心思。   “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凝视着手中冰碗,眼前依次闪过尧夏阁中血色的片影。   那些宫妃同样也亲眼目睹了,却不顾她卫氏血脉的尴尬身份,前来示好。   她们莫非不怕皇帝心生反感么?   虞莞缓缓摇头:“或许这些人与陈贵妃有旧怨,想借我们的力踩她一脚;又或者是想借长信宫攀交上太后。”   但是长信宫却不能接下这橄榄枝。   她想起临走前熙和帝那双酝酿着血色的瞳孔。   此人坐了十年的龙椅,就在帝王心术中浸润了十年。   “只是后宫纷争,皇上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与前朝相携涉及储位,他恐怕不会就此善了。”虞莞缓缓说出自己的猜测。   所以,不论黜落陈贵妃会搅起怎样的风波,她与薛晏清都不能插手。   否则,会迎来帝王的彻底清算。   -   广阳宫。   此时仍是□□,里外的宫女却屏声敛气,不敢大声说话,唯恐惊动了什么人似的。   她们一静下来,寝殿中传出的动静就格外清晰。   柳舒圆的外衫褪在床角,里衫半敛着,露出半片洁白肌肤。   她轻轻拍着胸口,坐在床边微微喘着气。眉梢染了些春意余韵,显然是春风一度之后的模样。   “怎么累成这样?”她脚一蹬,踹向身边的男人。   薛元清正趴着,猛地被一踹,差点头摔向地上。他借着床柱稳住身形后,吼道:“你疯了?”   “我看你才疯了。”柳舒圆悠悠道:“不为母妃求情,还白日宣/淫,你猜御史会参你几本?”   “御史怎么会知道宫中之事?”   “哦,那我修书一封给小叔,保准第二天御史全知道了。”   薛元清咬牙,明明柳家已经彻底倒向自己身后,这个女人却还是一有机会就跟他别苗头。   “你懂什么?我这是围魏救赵!”他恼羞成怒地吼道。   母妃所图甚大,万寿宴上一系列事端如列缺般炸开,使人半点反应不得。   明眼人皆能看出来,陈贵妃这一系列的谋划皆是为了儿子。若是事成,好处最大的不是稳居贵妃位的她,而是与薛晏清不分轩轾的皇长子。   正因如此,薛元清在陈贵妃谢罪时才更应该有所担当。   按孝道讲,不说陪着母亲一起跪罪,起码也要向皇帝上书一封,表达对母亲失足的悔恨、并且表示甘愿替母受难。如此才好歹算个孝子。   问题偏偏出在这里。   他对陈贵妃的谋划中并非全然不知情。不仅知晓,他甚至还让手底下几个官员暗中开了便宜之门。这一点,母子俩心照不宣。   若是这个时候自己去请罪,惹得皇父生了疑心,连他一起查……   每每想到这一点,薛元清就背后一冷,悚然而惊。别说去太和殿了,连平日在宫中碰到皇父他都不敢直视,恨不能绕道而行、远远避开。   薛元清眼底那点心虚与后怕哪里逃得过柳舒圆的眼睛?   她眉峰微散,勾成一个讥诮的弧度:“围魏救赵,就是让我帮你生个孩子?”   薛元清冷着脸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皇父曾经在早朝上许诺过“先齐家再封王”的理论,他还没忘记呢。若是先生了皇长孙,赶在薛晏清前出宫开府,他就能有自己的班底,不必一言一行活在老皇帝的眼皮子下。   有了王位和圣孙,若是能早日上位……也好把母妃解救接出来,一齐享福。   他睨了眼柳舒圆的肚子,心道,或许明日该去拜一拜送子观音。   柳舒圆察觉了那隐含渴盼的目光扫在自己肚子上,一时之间,竟是荒诞感竟比怒意更多。   就是这般没担当的男子,只想着借母亲的好处,临事缩头连替母戴罪也不敢。把翻身的指望都寄托在妻子的肚皮上。   这么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人,怎敢想象他未来当上皇帝。   她与陈贵妃有过不小的龃龉,现在却仍忍不住替她叹息一声。   若是当时自己嫁的皇子是薛晏清,何至于这般光景。   这念头只浮现了一瞬,就被按捺下去。柳家现在已经捆在薛元清身后,现在跳船自救为时已晚。   单凭能力,薛元清争不过薛晏清已是定局。那如果,把那个有能力一争之人杀了呢……   柳舒圆微微阖上眼睛,不让身旁之人看见她眸底的深色。 第39章 皇命   过了两日, 太和殿传来一道明旨,送入各宫。   对陈贵妃的处置就像天花板上迟迟落下的第二只靴子,姗姗来迟。   白芍依着手谕念道:“陈贵妃自请于安乐宫中小佛堂, 为国祚祈福。朕感于其诚心,允之。……非死不得出。”   虞莞听了之后直摇头,熙和帝其人别的不说,杀人诛心的功夫真是练到了炉火纯青。   她想起薛元清曾经在许夫人薨逝后意图谋害亲弟,一朝东窗事发, 也被熙和帝下了明旨囿于广阳宫一整年。如今世道轮回, 同样的命运回到了他的母妃身上。   薛元清那事, 宫中但凡上了一点年纪的人都知道。   听了这一道旨意,她们各自心思不定。   有了皇长子先惩后宽的先例在前, 谁知陈贵妃会不会被关上三五年就放出来了?这会儿报复得痛快了,又被记上一笔,不是划算生意。   再说了, 更有人看出来, 安乐宫虽成了冷宫禁地, 广阳宫却依旧屹立不倒。   ……到底是老子疼儿子, 陈贵妃捅破了天的荒唐事, 人皇帝一点儿都没算在亲儿子头上。   众妃酸溜溜地想,膝下有子的就是不一样。   她们拜访长信宫时,态度不由得更殷勤了些。   这旨意同样被送到了薛晏清的案头, 他只瞧了一眼就放下。   说不上意外,只是多了几分意料之中的讥嘲。   他知道皇帝并不打算一巴掌按下去陈贵妃, 就像并没有真的对薛元清消除怀疑。   薛晏清寒潭般的眸子中泛起一道冷冷的波澜。   更何况,这次薛元清暗中帮忙的手段在是不高明,皇帝暂时按兵不动, 也不过是为了引蛇出洞、再秋后算账。   几份线报零零散散地堆在书桌一角,这三二日广阳宫的动静在其中被描述得分毫毕现。   薛晏清瞥过那些奏报,眼中闪过一丝嫌恶。   为邀宠得来的孩子,与工具有何殊异?   他宁可此生无子,也不愿承着双亲野心的孩子被操纵一生。   -   不少丫鬟经过虞振惟的书房,一道颀长身姿使她们忍不住纷纷侧目。   推开门就能见到父亲,虞蔚兰却默立于檐下许久。他望着天边变成远去的白鹭,心中踌躇不已。   直到一抹水绿色裙裾的片影再度在眼前浮现,他才横下心,轻轻扣了扣门。   “何人?”里面传来一个威严的中年男声。   “是我,父亲。”虞蔚兰说:“儿子马上将要去国子监,前来同父亲辞别。”   虞振惟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你母亲也真是的,这点事派个小厮来说一声不就可以了。”   但他亲自推门来迎,显然是高兴的。   虞蔚兰没错过那一闪而逝的喜意,心中羞愧之情更甚:父亲为他的孝行而感动,却不知道,自己来却是为了见不得人的儿女私心。   那厢,虞振惟已经招呼好了小厮端上茶水:“坐过来,让我检查你这几日功课可有拉下?”   应付国子监的功课,虞蔚兰还是很轻松的。对答一番之后,虞振惟眼中满意之色甚矣。   不错,这几日的假也算没白请。   万寿宴上没能把儿子推销出去,虞振惟自然有些可惜。不过,也并不能说毫无收获。   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一味埋头在圣人之言里,有些迂过头了。这性子在科举之前一路便利,真到了官场上却是行不通的。   这孩子十四岁就是皇子妃的弟弟,说不得就是未来的国舅爷。   让他看看皇家阴私开开眼界,也没什么不好。   虞振惟如意算盘打得正响,哪晓得儿子心中早萌生了大逆不道的念头?   他刚要把儿子送出门,就看见面有难色的儿子猛地从椅子上起身,一下跪在自己面前。   “蔚兰,你这是干什么?”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虞蔚兰闭了闭眼睛,咬牙道:“蔚兰已有心仪之人,前来请父亲主持婚事。”   待听清了虞蔚兰的请求,他气得手都哆嗦,一套上好的冰裂纹青釉茶具没握稳,落在青石地面上,“啪”地一声,尸骨无存。   “你说谁?”他沉着声,压抑着怒火。   虞蔚兰脸色不变,眼下的场景他早已预料到:“御史台官林昌之女,林小姐。”   这句话如同一巴掌扇在虞振惟脸上,他方才还觉得自己这个儿子迂腐,要多带着他长进长进。   转眼,儿子就敢跟别的女人无媒苟/合,还求到了他面前!   而且那女的还是……还是……   “你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跟皇帝抢女人!”   虞蔚兰争辩道:“陛下并未纳她为妃,林姑娘还是待嫁身。”   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被虞振惟抓住了漏洞:“你也看出来皇帝有意纳她为妃?”   虞蔚兰嘴唇动了动,没有反驳。   他自然看出来了。这几日的梦中,都是陛下有朝一日圣旨一下,林又雨被迫入宫的画面。   否则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求父亲定下名分。   虞振惟气怒交加,看着儿子一脸倔强不肯低头,眼中满是坚定,哪里不会知道,自己再怎么劝也是枉然。   这小子正是倔劲上头的时候。   他语气微缓,问道:“你问过你母亲的意思了吗?”   虞蔚兰嗓子涩了涩:“不曾。”   母亲一心为他求一门显贵的亲事,林又雨的父亲不过四品台官,恐入不了她的眼。   “没有你母亲同意,你跟为父说什么呢?等她点头了再来找我商量。”虞振惟叫来小厮送他出门:“时候也不早了,你去国子监吧。切记,读书切忌分神,不可被儿女情长迷了心智。”   小厮赔着笑看着虞蔚兰,他迷迷糊糊地被扶起身,出了门。   来时视死如归,去时被父亲抽了记软刀子,虞蔚兰迷茫不已。   他自然看出来,父亲在搪塞他,劝他知难而退。惟其如此,虞蔚兰更加坚定了决心。   是先找母亲,先找林小姐,还是……?   直到马车上了去国子监的路,虞蔚兰一直沉默不语。   身边的书童凑上来:“少爷,可是有什么不舒服么?”   虞蔚兰摇了摇头,他思慕林小姐之事关乎她闺中清誉,不能乱说。   “眼前有一事,难如登天。”他叹了口气:“我想去做,却不知从何处着手。”   书童挠了挠头,却没有多问:“少爷也做不了么?不如去问问老爷罢。”他家老爷可是从二品大员。   虞蔚兰摇了摇头。   “老爷也做不了?那……去求求皇子妃殿下?”书童迟疑道。   虞蔚兰刚想一口否决,却蓦然滞住了。   长姐……   他与长姐并无交情,这时却拿着烫手山芋为难她,属实不该。可是……等他终有一日说服爹娘,指不定林姑娘早就被送上龙床。   侯门深似海,何况宫门。圣旨一到,今后连见上林小姐一面都是痴心妄想。   忽然,他忆起来,长姐曾经在宫宴上,当众敬了林小姐一杯,想来是极欣赏她的。   万一呢,万一她也不愿见林小姐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虞蔚兰的手突然攥紧衣角,宝蓝锦袍上一片褶皱。   “调头!我有一事尚未与母亲交代。”他掀开帘子,对车夫道。   成与不成,总要试过一遍才知晓。   -   林昌病没好全,正愁没法上早朝,就等来了御笔朱批的三日休沐。   休沐一过,他精神奕奕地去了台谏报道。回来时却神情委顿,连垂着的袖袍都透露着一股愁云惨淡的意味。   林又雨正做着针黹,烛火把她娇美的脸庞衬得更加明艳动人。   “唉。”看着眼前的一幕,林昌无声地叹了口气。   宫宴上的事,同僚好心,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登时好似晴天一个霹雳,林昌病体初愈,听了差点没缓过来。   谁能料到,美貌也成了祸根。   他与夫人含辛茹苦养大的娇女,说不得哪一天就要去那见不得人的去处。   林又雨忽而抬头,见是父亲愣愣杵在门框边,神情中含有淡淡悲戚之意。   “您都知道了。”她停下手中的活计,说道。   林昌鼻子一酸——女儿分明什么都知道,这三日却装得像没事人,什么都不肯说,只一心照顾他到病愈。   “又雨可曾怪为父不能护住你,才什么也不说?”他哑着嗓子问道。   林又雨摇了摇头:“皇命难违。”   她确实考虑过找父亲为她说亲,想了一夜之后就放弃。这个节骨眼上说亲,皇帝若是一迁怒,岂不是平白祸害其他人家。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若是我果真有了那般造化,也没什么遗憾的。”她眨了眨眼,扬起一个宽慰的笑。   只是,父亲成了后妃之父,从清流成了外戚,或许再难在御史台有所作为。   林昌在御史台做了十二年御史,自诩对天子忠心昭昭,日月可鉴。可他瞧见女儿强忍悲戚的笑颜,头一次对龙椅上坐的那人生出了怨怼之意。   -   是日虞莞正在整理着共内外帖子。宫妃们若是想示好,真是名目繁多、花样百出。今日请你赏东边来的牡丹,明日邀你品西边进贡的藏茶。   后妃的母家命妇们也不甘落后,一道道请安帖子目不暇接地送了进来。   真要一户户去见,三四个虞莞都不够用的。   白茱在一旁为她打下手,这件事主仆二人做得已是极为熟练,不须多加言语。   突然,白茱“咦”了声。   “怎么了?”虞莞的笔尖一顿。   白茱道:“是虞府……赵夫人的帖子。”她可没忘记上回赵英容来的时候闹的荒唐事,这下不免有些犹豫。   虞莞想了想,展开那帖子,里面的内容却不是赵英容所写。   笔迹锋锐神秀,当是男子所书。信中又称她为“长姐”,不是虞蔚兰又是谁?   虞莞一顿,凝神细看了下去。   虞蔚兰在信中仿佛有些疑虑。他称,有一事想问询过长姐才好拿主意,若是虞莞有空可否莅临宫外一趟,与他相见一面。若是方便的话,请上皇次子也无妨。   却语焉不详,不肯明说到底是何事。   末了,他添上一句,若是十分不得空就罢了,就当没见过这信帖云云。   虞莞摸了摸头上的钗环,直觉这其中必有隐情。   能让虞蔚兰不敢在信中细说之事,究竟是什么呢?   “白茱,你拿着这个帖子,去问殿下是否有空。” 第40章 红娘   日色薄暮时, 兀君传来薛晏清的意思:“殿下有暇,随您安排便可。”   兀君是薛晏清身边头一号的内侍,传信这种的差事由他来做, 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虞莞请他稍坐一坐,喝碗茶水再走。   兀君也不推辞,笑眯眯向虞莞作了一揖之后,由白芍领着他到了偏厅。   偏厅只有他们两人,白芍给他斟上一杯茶水。   这茶是把桂花与冰水放在一处, 用小把紫砂壶一滴滴滤出。过不了片刻, 冷水中就蕴着微微茶香, 入口还有桂花的清甜之意,再消暑不过。   兀君举起一杯喝个囫囵, 才觉得凉快了些。   四下无人,他也不用掩盖与白芍的熟稔,笑道:“你在皇子妃面前侍奉, 倒是享清福。”   他两个从前都在薛晏清身边做事, 自然相熟。   白芍深以为然:“皇子妃性子宽和, 在长信宫待了几日, 我都有些不想回去了。”   “恐怕是难。”兀君话只说了半截。   白芍支起一个假笑:“你也敢打趣殿下?不怕我去告状?”   兀君假意哀求了两句。过了片刻, 又与白芍相视一笑,目光中竟是数不尽的了然。   殿下对皇子妃上心,才把白芍放在她身边看护一二。眼瞧着这上心日甚, 哪一日再把白芍调走才是咄咄怪事。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兀君才起身。临走时还嘱咐白芍:“殿下命你明日多看顾着些, 别有什么闪失。”   “这是自然,只请殿下放心。”   两人出了偏厅,兀君又向虞莞作了一揖, 躬着身出了厅门。   虞莞忙完手上的事物,问了句白芍:“和兀君说了什么?”半炷香的时间,总不能一直喝茶。   她本是随口一问,白芍却有些心虚。   她是薛晏清之人,这桩事一直将错就错瞒到现在。起初在眉烟阁是薛晏清无意声张,怎料虞莞见她顺眼,竟让她入宫当侍女。   若是她身份一曝光,不就成了殿下故意在皇子妃身边安插人手?   那可真是帮殿下的倒忙啊。   白芍低下头:“兀君跟我说,他有些想出宫了。”   虞莞有些意外,随即她瞧见白芍的眼中闪着光,不由得失笑:“莫非他说得你也想去了?”   白芍使劲点头。   “好罢!”虞莞笑着拍了拍她手腕:“明天就带你出去。”   至于拾翠,就让她先跟含舒嬷嬷学着吧。   -   虞莞本以为这次同上次一样,她与薛晏清在宫门处碰头,然后一道行车出发。   逆料翌日清早,裙钗换上了一半,就有人悄声进来通报:“殿下已在屋外。”   月白色缂丝的腰带刚缠了一半,虞莞请他进来也不是、晾着也不是。   她眼中染上淡淡赧意。   一旁帮着缠腰带的小宫女不解,殿下与皇子妃不是夫妻?一张床躺过的人,有什么好避讳的?   白芍瞧出端倪,把那宫女打发走了,她亲自帮虞莞来缠。   薛晏清立在门前,难得踌躇了片刻。   他见有宫女出门来传话,吩咐道:“告诉皇子妃,请她慢些,我并不着急。”   本是想早些见到虞莞的,却来得不巧,偏偏在她更衣时撞上,唐突了她。   仿佛在用大庭广众的目光逼迫她就范似的。   薛晏清少见地有些焦灼,若是虞莞是这么想他的,她的性子也不会质问出口。   他不愿抹上这个污点,却苦于无法把解释诉之于口,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请她慢些。”   噗。虞莞听了小宫女的传话,笑出了声。   手上的动作不由得缓了下来。   薛晏清真是个妙人,处得越久她就越发这样觉得。   恰好,手上的腰带打成了一个漂亮的花结,虞莞推开雕花木门:“殿下怎的来得这般……”   “早”字卡在口中,她的呼吸滞了片刻。   无他。实在是薛晏清今日凛然夺目,照得虞莞瞳孔之中都亮了几分。   宝蓝緼袍垂坠至膝,无风自动。一段雪色丝袖缂了松竹纹样。那锦袍间银色暗纹闪着粼粼星点的波光,贵气不可逼视。   并非薛晏清从前衣着寒酸,只是都不及宝蓝色明敞衬人。   虞莞只觉犹如雪色锋利的宝剑在眼前出鞘,明亮得睁不开眼。   她不是吝惜褒语之人,当即就赞道:“好漂亮的衣服。”   薛晏清微微颔首,与一贯没什么不同。只有不自觉退却的半步暴露了他的内心的不平静。   更衣时挑剔一番尚不觉得有什么,只想着孔圣人曰“女为悦己者容”,连他也不能免俗,难得挑了件明度高些的袍子。   迎着虞莞惊艳的目光,却有些不自在。仿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都无所遁形。   虞莞并未察觉,只抱着臂打趣他:“莫非殿下是觉得上次衣着寒酸了些?”上回出宫,背后没少人嘀咕薛晏清,都觉得他是靠脸傍上商户女的穷秀才。   这次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他才盛装出行,打扮得再像世家子不过。   薛晏清轻轻咳了一声,好似真被虞莞说中了心思。   却在无人之处,暗中松了口气。   -   两人一道上了马车,兀君与白芍紧随其后。马车出了宫门,一路向南疾驶,很快到了目的地。   虞蔚兰与他们约定的地点是一处偏僻的茶馆。   那茶馆别有洞天,虞莞与薛晏清方跨过门槛,就有小二笑脸迎来:“请问是虞公子的客人么?”   得到了肯定,就立刻把他们引入一条通幽别径,沿着一道曲水约行过三十步,入了一间雅间。   虞蔚兰正背着手,踱步走着,见有动静,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长姐……”他激动得忘了呼吸,刚想行礼又觉得怪异,作揖的手滞在半空,起也不是,落也不是。   虞莞看出他的紧张,她对这个弟弟没什么恶感,顺势道:“坐下说,不必多礼。”   竟是连薛晏清的主也一起做了。   薛晏清闻言,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并无什么异议。   兀君与白芍默立在两人身后。   小二早已出去了,虞蔚兰又不太通人□□故,不懂为二人斟茶,虞莞就自己拎起茶壶,一人斟上了一杯。   虞蔚兰茫然地接过一杯,仿佛被清新的茶香冲开头脑,他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把桌上几个精致的摆盘推到二人面前:“姐姐,姐夫,你们吃点心。”   薛晏清正垂眼饮茶,听到“姐夫”一词,手腕一顿。   虞莞听了这称呼也有些失笑。   好在在外人前装贤伉俪,她早习以为常:“今日国子监休沐么?”   “不曾休沐,但已向夫子告了假。”虞蔚兰答道。   十四岁的少年还学不会无关痛痒的寒暄之词,他欲说几句场面话,却不得其法。   薛晏清没让他为难太久,开门见山问道:“此次请我与你姐姐来,是为了何事?”   其实他看了那信,已猜到□□分。宴会之上,虞蔚兰和林又雨的眉眼官司,落入了不少有心人眼底。   虞蔚兰所图,多半是这件事。   只是,虞莞表态前,薛晏清并不打算插手这件事。   虞蔚兰默了片刻,垂下头,支支吾吾地把事情说了。   不知为何,他觉得在姐姐姐夫面前袒露心迹比父亲那处羞耻百倍不止。   话没说完,两只耳垂已经红得滴血。   只是……他一边神思不属地说着,一边想着,姐姐姐夫这样的佳偶伉俪,定能体会他的一片痴心罢。   虞莞听虞蔚兰磕磕绊绊说完,只觉愕然。   怎么一场宫宴,竟是这两人看对眼了呢?   她心中慨叹不过片刻,就坐正了身子:“此事非同小可,但是……却不难。”   皇帝好面子,有了那献媚的歌姬在前,他躲避女色还来不及,不会在这个节骨眼纳林又雨入宫。   “但是,你这时贸然提亲,定会见罪于他。”虞莞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   虞蔚兰听得目瞪口呆,一边惊讶于姐姐犯上之语胆大包天,一边却忍不住想,皇帝陛下……仿佛就是姐姐口中的那个样子。   薛晏清在一旁把玩着茶杯,仿佛对妻子评判自己的父亲毫无察觉。   “想必父亲也是明白这点。”虞莞慢条斯理地说:“他不敢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   虞蔚兰沉默下来。他知道,姐姐说的是事实。   那日父亲的怒容又在眼前浮现。   父亲最生气的不是他无媒苟/合,而是他想“染指”皇帝看上的女人。   他也很怕罢,自己一个冲动,给全家招来灾祸。   “那怎么办?”条陈利弊之后,虞蔚兰只觉嘴里发苦。   他连父亲尚不能抗衡,何况天子一怒?恐怕,即使真的能求娶林小姐,也难再给她安稳生活了。   “使他不能动你便是。”薛晏清突然出声提点了一句。   虞蔚兰喃喃道:“不能动我……”他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猛地站起身来。   “谢谢姐姐姐夫提醒!”他一躬到底,行了一大礼。   说完,竟然从桌边绕过兀君与白芍,丢下客人直愣愣跑了出去。   一阵风拂过,人走茶还温热,虞莞目瞪口呆。   良久,她哭笑不得:“真是个痴儿。”   那小子多半被薛晏清一句话激起了上进心来,考个三元及第,天降文曲星,皇帝可不得把他供着么?   也不知该说他天真,还是痴傻。   虞蔚兰走了,雅间里只剩下自己人。   虞莞招呼背后站着的两根人形木桩子:“你们也来用些点心罢。”   白芍与兀君对视一眼,又看了眼薛晏清,走上前来,从盘子里各自捻起一块点心。   白芍与虞莞相处了月余,也相熟了起来,此时不由得感叹:“虞少爷这样爱重林小姐,果然是个痴心人。”   虞莞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那林小姐是否受用这份痴心。   依她看,若是这时候有人来求娶,才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答应了得罪皇帝连累父亲,不答应又会有人风言她妄图攀后宫的高枝。   真是无妄之灾。   她没把这些念头说出来,只是随口打趣道:“白芍果真是爱做红娘的,看谁都想撮合。”   白芍疑惑道:“皇子妃,我何时爱给人撮合姻缘了?”   虞莞饮茶的手猛地一滞。   她无意中说出了上辈子与白芍相处之事。   “我认识一男子,性子寡淡,却是个会疼人的。虞姑娘可要试试看?”   结识白芍后,这姑娘总爱给她说合人家,有段时间几乎日日登门。   白芍信誓旦旦对方不在意出妇身份,她好容易松了口,前后脚就生了病。   一路拖到离开时,也没见过那传说中的“人家”半眼。   只是……虞莞心虚地移开眼,这辈子的白芍还不是那个爱做媒的红娘。   无人注意,薛晏清的眸色一深。   他依稀记得,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的虞莞病入膏肓,临走时隐约对着白芍说了几句话。   其中一句正是那四个字,“说合人家”! 第41章 掉马   薛晏清虽然想得深远, 缄口不言。   他看着虞莞,眼眸如同落入海上的夜雨。   或许是无心之言,或许她也魂梦牵连、掉入相似的梦中光景。   但是自己若挑明出来……他也是饱读圣贤书的皇子, 若是在心上人面前信誓旦旦地把梦理迷信之说宣之于口。   这份心思方一生出,他就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生情之人,如同满月落入水中。细碎的心思动辄就是粼粼波光。   虞莞与薛晏清心中各有计较,只有白芍被蒙在鼓里,一头雾水。   她迷惑的目光逡巡了片刻, 又与兀君交换了一个眼神。   许是殿下与皇子妃夫妻间不为外人道的哑谜罢。   她却不知道, 真正的谜底竟无一人知晓。   -   虞蔚兰宴请的时分甚早, 匆匆一面见过后,眼下不过辰时三刻。   朝阳初初挂上枝头, 暑气尚未翻涌,微风习习,甚是凉爽。。   几人出了茶馆来, 一路沿着荫蔽处行走。   这一条街道虞莞从前并未光顾过。环视四周, 一条街上皆是书斋与茶馆, 招幡正在随风摇曳, 露出笔走龙蛇的墨迹。   “这附近有太学与国子监。”薛晏清说道, 显然不止来过一次。   虞莞这恍然。   那么,这条街定然时常有学子光顾,堪称“往来无白丁”了。   白芍有些犹疑, 一条街上来往行客皆是男子,皇子妃亭亭站在其中, 有些打眼。   她正想着要不要买个幂篱罩住皇子妃的容颜,却被轻轻扯了下袖口。   是兀君对她摇了摇头。   她这才发现,前方两人脸上皆是同样光风霁月的坦荡, 似乎从未觉得什么不妥。   白芍这才退后一步,主子果然是主子,有着不一样的心胸。   逆料,虞莞与薛晏清毫不在意,却有人在意了起来。   两人正要进一家就近的书斋,背后却传来一个有些尖锐的声音:“兄台留步——”   几人步履不停,背后那人叫唤了数声无果后,大声道:“那位在致远书斋门口的兄台——”   虞莞抬头,看到了招幡上笔走龙蛇的“致远”二字,才反应过来。   ……这声“兄台”,叫的竟是薛晏清?   她好奇地转过身去,匆匆跑来一个瘦小蓄须的男子。   那男子微喘着粗气,面有郁色,仿佛来意不善。   薛晏清开口道:“请问有何事?”   他并未端着皇子架子,仍是不经意中泄露出一丝常年前呼后拥的上位者气度。   那人被他转过身来的慑人气度骇到,眼中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他嘴唇动了动:“兄台你……”   又觉得自己这般失了气势,强撑着放大了嗓门:“这条街文气清贵,兄台怎可带着女子随意出入?”   虞莞愕然,这说的是她么?   薛晏清的脸上却乌云陡生,风雨欲来。   他说话时,薛晏清一行人站在门口,渐渐吸引了三二围观的目光。   兀君见状不好,刚想把这不识好歹的男子驱走,却被薛晏清拦了下来。   “这位……”他不愿意用尊称称呼那人,“我妻子会识字。”   说到这时,他声音已经有些低沉,压抑着怒火。   那男子丝毫没察觉,摇头晃脑道:“女子怎会识文断字?兄台为了面子说谎,可不是君子所为。”   说到“女子不能识字”时,他脸上一派骄矜,极为得意。   虞莞这时上前一步:“你怎知女子不会识字?莫不是你识字不多,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   一句话说得周遭旁观之人都低低笑了起来,薛晏清绷起的面孔也软和不少,笑意在薄唇边若隐若现。   “你——!”男子仿佛被戳中了脊梁骨,脸上浮现起恼怒之色。   留步围观几个书生仿佛有认出他的,私语道:“这不是太学的邱志么?”   “你认识?”   “他怕老婆,出名得很!”   那几人面露恍然,难怪突然找陌生女子的麻烦,多半是被老婆一顿斥,心里不平衡了罢。   几人议论声依稀落入邱志耳中,他正欲把心中恶念倾泻而出,薛晏清却不准备再给他这个机会。   手一挥,兀君就上前把那人押下,牢牢捂住他的嘴。   周围人皆是一惊,这人看起来不声不响,贴身小厮竟是个狠角色!   “你是太学生?”他问。   “是又如何?”邱志被兀君牢牢按住,只能微微抬头怒视着薛晏清。   这可是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他难道还敢当众殴打自己不成?   薛晏清却根本不打算打一顿便宜了他。   跟阴沟的老鼠计较,平白脏了自己的手。   他沉声道:“指摘他人在前,污蔑我妻在后。兀君,你送他找到他夫子那,让夫子好好教他什么是圣人之言。”   “我妻”二字一出,虞莞心头一跳。   兀君领命,领着那獐头鼠目的书生离开了。   周遭几个惊疑不定的目光散去。方才这架势,他们还以为要动手出人命呢。   薛晏清再多看这闹剧一眼,他见虞莞眼中笑意清浅,未有郁色,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一道跨过门槛,进书斋时,虞莞笑道:“殿下真是好手段。”   她都差点以为兀君那架势是要揍那书生一顿,哪想到是要把他扭送去夫子那。   纵使他夫子不施下惩罚,对这人来说也是好大个没脸。   “不及夫人伶牙俐齿。”薛晏清回道。   虞莞笑了笑,想起方才心口的震动,没说话。   若不是薛晏清最后真的惩治了那人,她纵使再伶牙俐齿,也只能占一时口舌上风。   从前他叫“夫人”,虞莞已经渐渐习惯了。   倒是在外人前称“我妻”……   这二字,激起她心中别样的波澜,不足为外人道。   表面看上去,两人一脸风平浪静,仿佛刚才那老鼠并未扰了他俩好兴致。   书斋迎门进入之处摆着《三百千》与各种常见的经书,两边各立了五六书架,满满当当地码满了书。   一眼看去,颇有书海无涯之感。   几个书生皆环绕在一处书架之前争论着什么。   见门口有人来,他们仿佛被人惊扰了好梦,竟都放下手中的书,低着头匆匆离开了。   虞莞默然片刻,感觉有些对不起掌柜的。   好奇心驱使着她走向那个书生聚集的书架,他们方才看的书摆放得东扭西歪,一眼就能辨认出。   虞莞抽出一本,封面上两个大字——《礼记》。   她心中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轻轻掀开封皮,果然。   第一页不是什么“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而是一幅人物画。   画上一男一女,男子带着头巾着书生衣袍,女子则珠钗满头、罗裙委地,体态风流婀娜,只是一条狸尾藏匿在身后若隐若现。   这分明是拾翠闺中爱给她夹带的情爱话本。   只是套了个五经的壳子,就敢放在显眼之处售卖,这书斋还真是……   虞莞的目光忍不住落到店门口的掌柜身上,想看看是何人这么胆大包天。   那掌柜对她做了一个噤声告饶的手势,讨好地笑了笑。   虞莞回以一个笑容,打开那话本兀自翻了起来。   画上的女子果然是个狐妖精怪,她见画上另一男子俊俏、就动了心思勾引他一道寻欢作乐。   虞莞看得津津有味一边翻,一边在心中点评:文笔尚可,不过这剧情仿佛有些熟悉。   一本薄薄的《礼记》很快翻过了一半。   正看到高潮处,虞莞恍然忘了外界,正欲探究那书生发现爱人精怪时当如何作为。   猛地听见背后一清冷男声:“夫人看什么如此入迷?”   “啪”地一声,虞莞阖上了书,心虚地回头。   她顿悟了方才那些客人们恍若梦中惊醒的滋味。   薛晏清见到虞莞手中捧着的书,题名乃《礼记》二字,只觉疑惑。他这小妻子不像治学大儒,为何经书看得如此痴迷?   却在翻开第一页时,剑眉一蹙。   虞莞心中惴惴。   她曾经光顾过薛晏清的书房,最出格的书籍不过几本游记,这种情爱话本子让他这个端方君子,不知会作何反应。   殿下他应当不会觉得自己不庄重……罢?   薛晏清翻了一页,见是一男一女并立,二人眼神勾连,心中就明白了三分。   再往后翻了翻,“被翻红浪”“罗帐情浓”,床笫之间的各种香艳之词映入眼帘。   他表面不显,握着书的手却如同捧着烫手山芋,掌心微震。   他抬头,却见虞莞面上飞起酡红云霞,微微低着头不语。   “夫人……”他阖起书来,“若是爱看这些,不如买回去一道参详。”   虞莞猛地抬头,愣愣然看着薛晏清,却见他已经放下了《礼记》,从同排的书架中抽出了《中庸》《尚书》等书。   不用说,都是套了个圣贤书壳子的闲话本子。   虞莞默了片刻,她实在没有想到薛晏清面若坦然,一点多余的反应也无:   这反使她心中更没底:“殿下对这种书也感兴趣么?”   不像啊?   薛晏清“嗯”了一声,没有否认。   其实,只是他从这话本子中,惊觉妻子或许并非传统闺中女子,对情爱之事一窍不通。   瞧她丝毫没有大惊小怪的神色,或许是个中熟手也未可知。   自己若是倾慕于她,也当多读读这些话本,才算知己知彼。   薛晏清挑了几本出来,薄的厚的都有,一本两份,显然是自己也打算一探书中端倪。   虞莞被一连串意料之外的举动震得有些麻木,或许改日薛晏清找她讨论话本情节,她也不会大惊小怪了。   两人既然挑破了这事,虞莞自然不好再停留,顺势换了个书架。   好巧不巧,这书架上满满当当,竟全是游记。   各色山川、名胜、园林仿佛都荟萃书架之间、于宣纸上卧游,虞莞不由得挑花了眼。   挑着挑着,她忽地心中一动。   上次她看过半本游记,是在薛晏清书房中找到的,文字清丽深致,极为合她心意。   后来诸事繁多,她也未第二次进过薛晏清书房,竟把这事给忘了,直到此时才想起。   虞莞顺势问道:“怎的不见上次在殿下书房中那本?”   她本没想过薛晏清回答,逆料,身后清冷的男声传来,隐有踟蹰。   “那是……由我所写。”   虞莞猛然转过头来。   迎着妻子眼中顿时升起的亮光,薛晏清的心跳漏了半拍。 第42章 暗算   虞莞的杏眸霎时一亮, 眸光盈盈,如碧朗晴空下的秋波。   “殿下去过信川么?”   薛晏清深邃的眸子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片刻后, 他才点了点头:“是。”   那一柜子的游记顿时吸引力全无。   若非场合不对,虞莞简直想让薛晏清当场为她讲一遍。   白芍见状,接过薛晏清手中的几本书。   两人出了书斋,临了,那掌柜还多瞥了他们两眼, 恐怕是没见过一道而来买话本子的夫妇。   还买得如此光明磊落、堂而皇之。   那怪异眼神落入虞莞眸中, 她不以为忤, 反而抿起樱唇,唇边笑意隐隐泻出。   薛晏清瞧起来是个端方君子, 也会对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俚俗本子感兴趣。   是她从前错怪他了。   两人又找了茶亭小憩,虞莞斟了一杯花茶给薛晏清,请他讲那本游记中的风物。   真人在前, 讲述起来果真比书中更为详实。   虞莞方听了两句, 就入了迷, 不时问道:“那水流真如此湍急?”   “猿猴不曾蹦到你们船上么?”   薛晏清失笑:“猿猴怕人, 只闻啼鸣, 不肯轻易现身。”   一番话下来,听得虞莞极为神往。   身后立着的白芍也眼中发光,只恨不能亲身经历。   只有处理完邱志归来兀君脸上平静之极。   是时他随行左右, 殿下只说风光秀丽,他却难免想起的山水兼程的跋涉之苦。   不过他在薛晏清身边多年, 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自然注意到殿下眸中泛起淡淡神彩。   口吻虽惯常平静……   但是皇子妃听得如痴如醉,殿下他说得也应当也很高兴罢。   杏眸中泛起向往之色, 如秋水连波落入薛晏清眼底,他心中一动:   “若是夫人爱野游之乐,今年秋狩时,我与夫人一道同游如何?”   虞莞眼前一亮。   万寿宴已经过了好些日子,掐指一算,秋狩也不远了。   她点了点头。   -   或许对夫妻俩与柳家的都是幸事,这次微服他们没有相遇。   就在长信宫的马车驶入宫门后一刻钟,一辆马车行至宫门前。   守门的内侍核查了身份牌后,高喝了一声。色门闩立起,朱漆宫门缓缓而开。   恰有一阵风拂过,吹起马车窗边的青帘。   内侍忍不住好奇地望去——   里面坐着一位打扮富丽华贵的夫人。她手指紧紧捏着袍角,神情怪异,丝毫不见与女儿相见的和乐。   柳何氏听着宫门顿开、一路马车碌碌之声,缓缓舒了一口气。   宫中一路规行矩步、低声敛气,实在难受。直到出宫之后,她才敢泄露一丝真实的情绪。   前几日女儿来信,其中写道,大殿下意欲靠诞下皇长子破局,但是她并不看好。   皇帝陛下看似和气,实则铁石心肠。恐怕当时所说的“诞育子嗣后封王”不过是推脱之语,未必能真正实现。   信的最后有云:柳家一味倚仗薛元清并非良策,请母亲进宫一趟细说。   柳何氏不敢自专,把这封信送到书房,站在书桌前忐忑地等着丈夫的决断。   柳锦台对着最后一行字沉吟良久。   现在陈贵妃遭难,大殿下落在下风,不做些什么定难以挽回颓势。好在柳家先前一事被更大的事端揭过了,在皇帝与百官面前并不打眼。   柳锦台本想徐徐图之,为薛元清做两件漂亮差事,好让他挽回君心。   没想到,女儿主动来信,话中之意竟是让他们自立门户,反过来挟制大殿下?   他突然有些分不清,这个一向要强的女儿到底是在说气话,还是真的有了旁的决断?   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要见一面才知道。   他招来何夫人:“依女儿所言,你改日进宫一趟。”   这几日薛元清常常与柳舒圆宿在一处,宫女内侍们都极有眼力见,对她更殷勤了些。   柳舒圆在一处院落见到了母亲,两人落座后,她吩咐自己贴身丫鬟秋和:“无论如何不能让旁人闯进来。”   这个旁人自然指薛元清。   何夫人忍不住看向女儿腰部,锦衣之下一片平整,小腹没有丝毫隆起。   柳舒圆察觉了母亲的视线,一个冷笑:“太医说了,还没怀上。”   何夫人安慰道:“前两周神仙也难查出来,不要着急,到了时候自然会有的。”   这话却使柳舒圆的冷笑加深了。   她凑近母亲,在何夫人轻声耳边道:“母亲可知,薛元清可不止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何夫人一瞬间脸色煞白,她急忙问道:“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他做这事还鬼鬼祟祟不肯让我知道,要不是秋和一日撞见……”   何夫人无愧是深谙后宅阴私的当家主母,一瞬间脑中闪过数种心思。   是送一碗药过去,还是去母留子……   她把几种方案的利弊一一与女儿条陈,却见柳舒圆一脸不赞同。   “可是有何不妥?”   柳舒圆摇头,母亲的眼界到底窄了些。   “现在不是孩子出生的问题,便是在侍妾的肚子里出了又如何?我何须害怕一个出生卑贱的庶长子。   “若是薛元清当了皇帝,皇后有嫡子,怎会轮得到他?”   何夫人有些不服气,争辩道:“若是大殿下没当皇帝呢?没了百官盯着,这世子之位可不一定传嫡不传长的。”   “他没当皇帝,世子之位是谁有区别么?薛晏清会让他好过?”   柳舒圆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轻轻嗤笑一声:“这王位保不保得住还未可知呢。”   何夫人辩不过,讪讪闭上了嘴。   柳舒圆却突然说:“母亲,不管是他还是你,把希望放在孩子身上,太缥缈。”   指望皇帝依着孩子的情分垂怜?柳舒圆觉得这是痴人说梦。   何夫人看出女儿仿佛另有主意:“你有何想法?”   “杀了薛晏清。”她淡淡说道。   何夫人被女儿石破天惊之语吓了一跳,忙向周遭看了一圈。   好在秋和忠心耿耿地守在门外,四下寂静。   她压低了声音:“你怎敢如此大胆?”   柳舒圆睨了她一眼:“柳家明目张胆站在了皇子身后参与夺嫡,这还不够大胆么?”   她只是把事做到极致,永绝后患而已。   何夫人又想了想:“女儿的意思是,柳家单独做这事?”   女儿的信上说“自立门户”就是这意思?   “不,我们让薛元清做。”   她附耳在何夫人耳边,把心中计较缓缓说出来。   何夫人听到最后,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若是事情能成,不仅二殿下不再是拦路石,连大殿下都要被牢牢握在柳家手里!   临走时,她的神情还有些迷离。直到被轻轻拍了拍肩膀,她才反应过来。   “莫忘了同父亲商量。”柳舒圆嘱咐道。   “这是自然。”   这个计策虽然赌性大了些,凭何夫人的预感,她家老爷……多半会同意。   诚如女儿所说,柳家的大胆,早已入了有心人的眼睛。如今不过做事做绝,又算得了什么?   送走何夫人后,柳舒圆把秋和叫到跟前。   秋和低垂着颈子。   “今日我与母亲说了什么?”   秋和道:“奴婢不知。”   柳舒圆刚想说句不错,外面却有凌乱脚步声传来。   薛元清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疑惑不已。不是说皇子妃的母亲今日进宫探望么?   怎么庭院空空,门庭紧闭,竟一个人也没有? 第43章 入局   薛元清没多想, 径直推门而去——   偌大的房间中只有两人,定睛一看,是柳舒圆与她那贴身丫鬟。   “你母亲呢?”他一边大马金刀地坐下, 一边狐疑地问道。   柳舒圆面不改色地为他斟茶:“母亲方才已经回去了,路上没遇上殿下么?”   薛元清摇了摇头,心中有些暗喜:错过了也好,不用见丈母娘,少了一件麻烦事。   面上还是故作遗憾:“若是碰巧撞上了, 能见一面多好, 还能留夫人她吃顿午饭。”   左右都是自己人, 他毫不避讳地抓起柳舒圆的手:“今日有什么不舒服没?”   “没有。”   薛元清面上不显,心中失落至极。   几个侍妾与妻子处各自询问了一圈, 孩子依旧杳无音讯。   ……也不知他会托生在哪个肚子里。   他强打精神,嘱咐道:“身体不可怠慢。我最近请了太医署的孙大夫的牌子,你若是有什么不适, 千万记得去找他。”   柳舒圆心中不屑, 却抿嘴一笑:“我知殿下求子心切, 但是从前听母亲说过, 子孙缘分这事儿急不来, 殿下多放宽心便是。”   她难得软下身段,说的还是切中心思的宽慰之语。薛元清一时极为受用,郁闷的心思微微转晴。   也是, 他到底年轻,好几个女人的肚子里总能中一个。   心情一好, 他就想给柳舒圆一点甜头。   他捏住柳舒圆小指,轻轻摩挲了一下。眼风却不经意瞥见一直站在她身边、低眉垂目的秋和。   刚才舒圆就是摒退旁人,在与她单独说小话?倒是很得信重。   秋和察觉那打量, 头更低了一些。   不错,容貌清秀,性子也乖顺。更重要的是她是柳府送进宫的家生子,身契被拿捏,不容易生出贰心来。   ……若是她肚子里有了种,生出来养在舒圆膝下,和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   无论舒圆肚子争气与否,有了这个孩子,他与柳家就能牢牢绑在一处。   柳舒圆正盘算着晚上在床笫间要说的话,眼中算计如沉波般泛涌。一时未留神,不知丈夫的心思竟然打到了自己贴身丫鬟身上。   两人谁也没发现,秋和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   -   亥时二刻,薛元清准时造访广阳宫的正院。万寿节后,这已成了例。   侍奉柳舒圆的宫女们从喜上眉梢到见怪不怪,只用了几天时间。伺候完晚膳,她们见主子俩一前一后进了寝殿,相视一眼后默契地出了正院房门。在外面等着   偌大寝殿,只有空空两人。柳舒圆坐在床边,瞥见后面那男人眉目间的猴急,对接下来的事心知肚明。   都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一连数日的欢/好到底使两人关系亲昵了不少。   柳舒圆挑在此时开口,自然是有几分把握薛元清会听进去。   “听宫人说,秋狩将要来了?”她卸下外袍,状似不经意问道。   薛元清一屁股坐在她旁边,把她半个身子揽过:“你听哪个宫人说的?”   “自然是广阳宫的宫女们了,我带来的丫头们可没那种手眼通天的本事。”   她随口回了一句,本想引出“秋狩”这桩正事,薛元清却和“丫头”二字杠上了般:“但是瞧着都是乖巧又忠心的。”   柳舒圆听了这话,心中隐隐发毛,暗道许是自己想多了。   秋和姿色庸常,又从不和这男的私下接触,应当不会引起他注意才是。   薛元清自不会和妻子就寝前夕说这等扫兴之语。但讨丫头的主意已然敲定,他自觉有求于人,对柳舒圆态度就不自觉带出三分讨好。   “你还是第一次去秋狩吧,到时我带你去围场游览一番,打几头鹿和狐狸,剥皮下来。”他说。   “多谢殿下。”柳舒圆作受用状,缓缓点头,又想到什么般轻蹙眉头:“只是刀剑无眼,万一伤了人……”   薛元清暗道女子果然都是胆小如鼠的,不自觉挺了挺胸:“我自然不怕。西山行宫防卫森严,皇父去了那么多次从来没出过什么事,夫人大可放心。你若是担心,就多叫几个禁军身边保护着。”   柳舒圆心中翻了一个白眼。真是朽木不可雕也,难怪他有当贵妃的娘帮衬,这么多年还是与二弟相抗颃颉。   这么多年,母子俩从未想过在秋狩中下手?   不过,倒正方便了她出主意。   “行宫处自然森严,宵小之辈不敢作祟。可是荒郊野岭的,这就不一定了……”她继续试探。   薛元清不解其意,对这些隐含不详之语有几分不快,摆手道:“究竟如何你一去了就知!再说,荒凉之处多生虎豹豺狼之类的猛禽,呈到皇父面前又是大功一件。”   他欲解中衣,成一段好事。   柳舒圆忙拦住那作乱的手:“您自然吉人天相,可是二弟那处……”   “二弟?”薛元清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在说谁:“好端端的,提他干嘛?”   “若是二弟野外碰到了什么猛禽,一个不慎……这荒郊野外的,死无对证……”   到了最后,暗示的语气浓厚至极,几乎要把话题挑明了说。   薛元清停顿了一下。   片刻后,他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抱着怀中娇躯接着方才的动作。   但是柳舒圆分明能看见,他的眼中渗出了幽幽的光。   -   禁宫之中,看似碧瓦红砖、气派森严,实则没有哪块砖是不透风的。   宫女内侍们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只有这点消遣,自然热衷于当耳报神。尤其是两位新妇入宫后,更是惹出大小风波不断,更丰富了他们嚼舌根的素材。   自然,广阳宫中风吹草动,顷刻间阖宫都知道了。   皇长子日日宿在皇子妃的正院中,一时伉俪情深,风头竟然隐隐压过长信宫一头。   是日黄昏时分,虞莞正听着白茱的禀报,待白茱学舌到这里时,她忍不住一笑。   白茱见她陡然绽颜,不解其意:“这些风言,您不下令整治一番么?”   上一回风传谣言一事她犹自历历在目,若非殿下及时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虞莞思索片刻:“长信宫中约束好就是,至于其他宫中,不必多给他们目光。”   宫中最多的还是后妃宫中人,她不知水深贸然插手,只会惹一身腥。   至于什么伉俪情深的名头,她才不和广阳宫那两位争。   只可惜她自己不想争,却有人催着她争。   守在门外的小宫女前来禀报:“含舒嬷嬷在外求见皇子妃。”   主仆二人相视一眼,又来了。   饶是白茱不知内情,仍是为含舒嬷嬷这段时日的反常震动——她们做宫女的自然希望两位主子感情越来越好。   可是,也没有含舒嬷嬷这般执着啊……   虞莞就更心虚了,毕竟含舒是少数知她与薛晏清底细之人。她心道,恐怕嬷嬷也听到了广阳宫那边的消息,特意前来当说客的。   她当机立断,一边命小宫女领嬷嬷进来,一边朝白茱使了一个眼色。   白茱心领神会,立刻告退。   含舒风风火火地进门,与白茱擦肩而过。虞莞喊她坐下,又命宫女为她斟茶。   随后就一言不发、专心听训的姿态。   含舒嬷嬷看在眼里,叹了口气。皇子妃不爱听这些,她心知肚明。但太后有命在先,不得不从。   “广阳宫的事,想必您已经听说了……”   虞莞乖巧点头,不时附和一句。只是多少话进了耳朵还有待商榷。   含舒嬷嬷喝了一杯茶后,嗓子休息了片刻,正欲继续。   忽然听到门外白茱声音遥遥传来:“殿下来了——”   虞莞眨了眨眼,搬的救兵终于到了。   片刻后,薛晏清推门而入,见虞莞眼中闪着细碎波光,不由失笑。   前两日,虞莞突然神神秘秘道:“向殿下提出一个不情之请”,他还以为有什么事端,小妻子却有些支吾起来。   “若是含舒嬷嬷来了,我便命人去请殿下为我解围可好?”   他心道,若是自己去了,才是正中含舒嬷嬷下怀。   但他仍是答应了。   望着眼前娇美女子盛满感激的澄澈眼眸,薛晏清为自己心中不能见人的心思保持了缄默。   果然,含舒嬷嬷本还想再说什么,见薛晏清前来,就折断话头提出了告退。   虞莞轻轻松了一口气。   含舒嬷嬷关门时觑了一眼,小夫妻俩越靠越近,并肩站在一处,仿佛有话要说。   她面色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太后的招数果然高明。   白茱方才不过通报,并未进门。含舒嬷嬷一退,屋中仅余夫妻二人。   把薛晏清叫来了,总不能就这么打发走。好在几个月来,尤其是前几日与薛晏清一道去了一遭书斋,虞莞自觉二人亲近了不少,不至于像从前一样无话可说。   “殿下,坐。”   周围没有宫女,虞莞就自己斟了两杯茶,一杯放在薛晏清面前。   “含舒嬷嬷找你说了什么?”薛晏清明知故问。   虞莞无奈:“还不就是……”圆房。   一个不慎,差点说出了真话。   她状似无事般岔开话题:“含舒嬷嬷近来无事,精神似乎没有在康宁宫好了。”   薛晏清心中有些想笑,从她的神情恐怕也能猜出,含舒说的恐怕不是能大方诉之于口的话。   无非就是巫山云雨、阴阳交/欢……   他假装没看见,接过虞莞的话头:“夫人是有什么想法么?”   虞莞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着想给嬷嬷安排些差事,可是她身份不一般,安排什么都有些不妥。”   太后贴身的嬷嬷,要她做普通宫女差事是折辱,把她当成主子一样供起来,嬷嬷就会被人说闲话,她自己也不安生。   薛晏清忽然心生一法:“嬷嬷与拾翠有一面之缘,不若让她教导拾翠,夫人意下如何?”   虞莞睁大了眼睛。   仔细一想,竟然很是可行。   拾翠这辈子甚少经事,自然不像前世那般沉稳。重生之初,她举目无亲、难免格外依赖拾翠一些,一时对她有些不舍得说重话。   结果,拾翠前后失言了两次,闯下了不少祸端。   含舒在宫中历经两代,待人接物皆是一流的,让她磨一磨拾翠的性子,恰到好处。   虞莞点了点头,打趣道:“莫非殿下也是记仇之人?”   也是恰巧,拾翠两次失言皆是在薛晏清面前。他觉得她不够沉稳也是应当的,虞莞本意也只是打趣,并无不满。   逆料薛晏清剑眉挑起:“夫人竟是这样想我的?”   这下轮到虞莞愣住了。她分不清薛晏清是把玩笑开回来,还是认真的。   薛晏清无波无澜一如既往,施施然啜饮了一口茶水。   罢了,不管他本意如何,自己说真话总不会出错。   片刻呼吸后,薛晏清就见眼前娇美的女子低着头道:“我心中,殿下是最仁心、大度不过之人。”   似风露中垂下的一枝清荷。   他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薛晏清走出院门之时,心中闪过片刻后悔。   刚才脚步仿佛不听使唤一般,借口朝中有事先走一步,实际上不过是落荒而逃。   他回头望去——   他的妻子走了两步出来相送,站在雕花木门前处望着他,面露不解。   心中长舒一口气,又忍不住怅然若失。   月牙不知何时悄悄露了头。   薛晏清一路踏着寂静清辉而行。回到书房时,心中的杂陈五味终于消褪了些许。   书桌上不知何时放了一封信。   它承载着重逾千钧的秘密,却躺在一角,毫不起眼。   薛晏清将之展开,面色一瞬变得极为凝重。   是日夜。西山行宫,秋狩猎场,忽地电闪雷鸣、降下一场滂沱大雨。 第44章 伴驾   那信上不是别的, 正是柳舒圆送与何夫人的那封家书。   此刻正落在薛晏清的书桌上,一字不差。   宫禁中规矩森严,信件流通自然要经过层层检查。柳舒圆不会蠢到把杀人的算计袒露在旁人眼前前。   经过一番打点后, 是日,尚宫局中专司检查的恰好是“自己人”,只装模做样地捏了下信封,就将之丢在一旁。   但一署之人,并非一条心。柳舒圆不谙其中门道, 她以为的万无一失, 实则破绽百出。   许夫人留下的暗子数不胜数, 偷龙转凤,实在是太容易不过。   淡淡香气的墨痕洇过雪白宣纸, 笔锋凌厉果决,昭彰了信件主人的森森野心。   薛晏清寒潭般的眸子中冷芒一闪:“兀君。”   守在书房外的内侍应声而入,随即, 一张纸轻轻飘至眼前。   兀君接过细看, 一时有些惊疑不定:“殿下, 这……”   没看出来啊, 广阳宫那位也太大胆了罢, 竟谋划取他们殿下性命.   随即他心下一松,计划还没实施,殿下神通广大, 业已知晓。   “广阳宫,图穷匕见了。”薛晏清冷冷道。   兀君愣了片刻, 恍然。   可不是么。他也听说,那位大殿下日日忙于耕耘不得空闲,想拼出个皇孙来搏宠。而柳家竟敢兵行这等险着, 干起杀人的勾当。   若是有别的办法,那两处也不会如此荒唐行事。   他一躬身:“兀君明白了。”   既然那处想斩草除根,也休怪长信宫无情。   他正要下去布置,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殿下,这些可要让皇子妃知道?”   薛晏清沉吟片刻,忽地想起自己曾与虞莞相约,秋狩之时要一起在西山游乐赏秋。   说起这事时,他的妻子仿佛眼睛都焕发别样的神光。   他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白玉镇纸上敲击,玉石发出琅琅清脆之声。   那双盈盈杏眸,不该染上这些野心的血色。   “不必。但是吩咐白芍,务必万无一失。”   兀君领命而去,身姿一闪,很快融入茫茫夜色。   而此刻柳家丝毫不知,自己看似精密狠辣的筹谋,早已落入他们眼中“猎物”之手。   -   柳舒圆苦等父亲回信,已过了三日。   等待结果的日子最为熬人,眼看着秋狩一日□□近,柳舒圆难免心浮气躁,唇角生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燎泡来。那包白中带黄,仿佛有脓水涌动,周遭白皙肌肤又泛起丝丝血红,与她富丽的面孔极不相称。   放在平时,柳舒圆早请太医走一遭了。现在她不过随意涂了凉膏,又喝了两剂清火之药。   毕竟有要事在前,她连薛元清不来正院都懒得,又哪顾得上区区一个燎泡。   家中回音迟迟不至,柳舒圆原本有信心父亲势必会答应。几日来杳无音讯、石沉大海,这信心被消磨得也所剩无几。   因她气不顺的缘故,广阳宫中的宫女或多或少都受了惩戒,近身侍奉的只有秋和一人。   秋和捧着一盏冰糖燕窝缓缓进了正院,踏进门前,脚步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柳舒圆瞥她一眼:“家中有消息了么?”   “回小姐,还没有消息。”秋和低下头。   “啪”地一声,梨木小桌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秋和的头垂得更低。   “你退下罢。”良久,上方传来认命般的一声叹息。   到底这个计划过于大胆,刺杀的人不是别人,可是天皇贵胄。稍一步稍一个不慎,柳家就是满门覆灭的结局。家中吃过恣意妄为的亏,谨慎些也正常。   柳舒圆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思来想去,秋狩这个绝佳机会就这么从手缝中溜走,她心中到底不甘。一向爱喝的牛乳燕窝也没了往日的鲜甜滋味,柳舒圆随手一推那琉璃盏:“赏你了。”   秋和正要接过谢恩,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之声。   一位宫女的声音遥遥传来:“皇子妃殿下,您的母家来信了。”   失而复得的滋味远比一路顺畅复杂,柳舒圆猛地站起身来——   呈上的信件上硕大一个“柳”字封蜡,她眼中迸溅出喜意,不着急掀开,反而摆了摆手:“你下去领赏罢。”   那小丫头立刻喜上眉梢,利索地行礼谢恩:“谢皇子妃殿下赏。”   退下之前,她还不自觉瞧了一眼秋和,那丫头端着一盏琉璃碗滞在一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也下去罢。”柳舒圆摆了摆手。   秋和诺诺称是。临走时她习惯性瞧了一眼自己的主子,却看见她口中念叨着什么,竟然与方才那小丫头讨了赏钱的喜色丝毫不差。   撕开封蜡,展开信纸,上面不过写了寥寥数字,却燎得柳舒圆眼中冒出一把火来。   “一切已安排妥当。”   她哼笑,父亲果然是个赌徒,她当初可没看错。   “一切”二字耐人寻味,细细想来才知道,原来父亲是筹谋完了一切,才送来了准信。   难怪薛元清这几日没那么热衷床笫之事了,恐怕是在安排刺杀的人手。   父亲信中有云,这些人手他们或许以利诱、或用家人威逼,都牢牢握在柳家手中了。   那些刺客本就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再当一回双面间谍不算什么。   再者说,柳家并不是命他们背叛主家,而是把薛元清派人刺杀的证据截下一份在手里。   柳舒圆缓缓勾起一个微笑。如此甚好,薛晏清若是死了,他们手里就有薛元清来位不正的实据;若是他没死,招致报复时柳家也能全身而退。   信的最后,一行小字草草。上道,斩草除根,杜绝后患。   若是薛晏清死了,谁知道会不会有遗腹子降世。   为绝后患,虞莞也绝不能留。   -   钦天监测算过了几个日子后,秋狩出行定在了八月初九。   随即,太和殿传来一份伴驾的名单。   许是为了维持不近女色之形象,熙和帝半个月来踏足后宫次数不过一掌之数,早惹得宫妃时有怨言。不过这些怨言没惹得皇帝回心转意,这次秋狩,伴驾的后宫人数不过三四,皆是年长的高位妃嫔。   摆明了要把清心寡欲的形象贯彻到底。   太后自不必说,薛元清和薛晏清是一贯要随行的,底下几个小皇子渐渐到了年岁,可以行弓马了,这次也被提上名单。   再就是几个简在帝心的臣子。虞莞特别留意了,其中既没有虞侍郎,也没有柳詹事。   一碗水端平,两位岳家同时遭了冷遇,令人猜不透现在皇帝对储位是个什么态度。   接过旨意后,虞莞就开始筹备起此一去的行囊。   西山行宫是殿下每年皆会驾临之处,伺候之人不敢搪塞,内中设置精美齐全,俨然一处小皇宫。因此行装不必过于复杂。   衣物、器具之类的都好说。虞莞上辈子去过三次秋狩,这些都做惯了,一番收拾下来,很是妥帖。   白茱在一旁甚至都没帮上什么忙。   只是在随行的人身上,她有些犯了难。   白茱算是长信宫半个管家,是一定要带的;至于白芍和拾翠,一个沉稳妥帖,一个活泼跳脱,性子上各有千秋,令虞莞为难了许久。   最后,她还是在白芍的名字上划了一个勾。   拾翠,还是让她再与含舒嬷嬷学一学,出师了再做安排不迟。   不过半日,长信宫一切停妥只等出发。虞莞眼中漾起丝缕的期待之色。   秋狩之行,上辈子她也去过三次。但是日日困在行宫寝殿不得出,群青叠嶂近在咫尺却难领略,只能陪着一众妃子与太后说话,与在宫中的憋闷没什么两样。   这回,薛晏清答应了届时一道踏青赏秋,怎使她不期待?   -   八月初九,卯时一刻,宫门处就已人影攒动。   明黄色绣五爪金龙的伞盖之下,流苏随风微微飘起。密密匝匝的人头涌成一道墨色的长河,浩浩荡荡地鱼贯而出。   帝王车銮未至、仪仗先行。   随后是太后、后妃与皇子的车架,辰时三刻末,最后一个小皇子的车辇起摆后,厚重的宣阳门终于吞吐完宫禁最后一波人流。   虞莞与薛晏清坐在两架马车中,一前一后紧挨着行走。   出了宣阳门后,又行了一炷□□夫,她掀开轿帘一角,一向喧嚣的街道边不见百姓人影,禁军们手握长矛,屏声凝气站在道路两旁。   虞莞饶有兴味地看着沿途风物,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上回也是这般早上,她与薛晏清坐在一架不起眼的青蓬马车里,一道分吃着街边买来的烧麦。   正想着,车前就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皇子妃,殿下命小的去隔壁街上买了些早点来,您看有没有爱吃的?”   虞莞命白芍掀开帘子,竟是兀君骑着马,怀中抱着各色热气腾腾的吃食。   虞莞眼前一亮。   而在长信宫车驾前方一里处,广阳宫的车驾中,气氛说不上融洽,竟还有些剑拔弩张。   薛元清身边的内侍道:“皇子妃,您看这……”   他吝啬地伸了伸手指,指向了柳舒圆身边的秋和:“咱们殿下点了名儿,要秋和姑娘前去伴驾呢。”   秋和闻言脸色一白,不顾马车颠簸,径直跪下。   柳舒圆没有理秋和,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内侍:“你再说一遍?”   其中咬牙切齿的意味,任谁都听得出来。   内侍连忙赔起笑容,心中却叫苦不迭,殿下可把他害惨咯!   哪家的主母,任由身边侍女被叫走能高兴得起来的?殿下不懂女人心思,竟把传话这事当成一桩美差让他来坐。   主命难违,内侍只好又重复一遍:“殿下瞧上了秋和姑娘,想招她去马车中伴驾。”   他特意咬中了“殿下”二字,奈何柳舒圆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面对薛元清她都敢呛声,何况是一个内侍?   她一怒之下,亲自上前,踹了那内侍小腿一脚。   “哎哟——”   车外传来“咚”的一声。   那内侍一个不稳,竟直直摔下马车去!   柳舒圆仿佛没听见那动静一般,眼中烧起了火。   她看向跪在地上的丫头,抬起她颤抖的小巧下巴:“你背叛我了?” 第45章 (加更 报信   道路时而颠簸起伏, 算不上平稳。秋和直直地跪下之后,不过呼吸之间,膝盖处就漫起凉凉的酸麻之意。   她下巴被抬起, 只能被迫仰视着小姐的眸子。   秋和心中发寒,惶惑不已。她连忙辩解道:“奴婢没有。”   “那你说,他怎会突然打起你的主意?”   “小姐……许是、许是大殿下觉得奴婢是小姐身边之人,才会……”   秋和情急之下胡乱编了个借口,她自己也不知道, 竟误打误撞堪破了真相。   柳舒圆狐疑地打量着女子梨花带雨的脸庞, 那眼中盈满的惶然与惧意不似作假   罢了, 多事之秋,先饶过这丫头一遭。   下巴上的力道卸去了些:“这次先放过你, 你好歹跟了我这么多年,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若是敢借此机会勾引薛元清……别怪她下手无情。   秋和闻言,微微发抖。   她强撑着不露出怯意, 向端坐的女子深深鞠了一躬, 诺诺称是。   -   虞莞在车上用完了早膳, 车厢晃动使人泛起困倦之意。   她倚着车厢眯了半刻, 醒来时, 长信宫的车驾已经出了京城大门。   “这是到哪儿了?”虞莞揉了揉眼睛,问道。   “已到了皇庄。”   身边传来回答,不是意料之中温柔清脆的白芍, 却是一个男声。   那清冷如山泉的声音冻得她一个激灵,朦胧困意顿时散了大半。   “殿、殿下怎在此处?”她惊问。   虞莞愣愣揉了揉眼,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眼花了,不然怎会看见薛晏清唇角微微勾起,片刻的笑意如昙花般稍纵即逝。   “当时夫人约好了一同赏秋, ”薛晏清顿了顿,“这秋光不值得夫人与我一齐欣赏么?”   虞莞闻言,好奇地掀开米珠串成的车帘,早秋的朗飒之风霎时涌入车厢,使人心情开阔。   车外发风景使她面露惊叹之色。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连天的土地,依稀可见几个农民立在田埂上,远远望向浩浩荡荡的车队。   临近秋分,正是收获季节。连片土地被麦浪全部渲染成成金色,那浓郁的颜色仿佛要烧起来一样。   “好美。”她不由得赞叹道。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两个时辰后,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到了行宫。   行宫大总管领着宫女内侍躬身而立,见贵人们纷纷下了车驾后,一齐跪安。   百十人一道山呼之状很是壮观,惊起附近山林中鸟雀纷飞。   熙和帝见惯了这等场面,摆了摆手:“都起来罢。”   经历了一路颠簸,他虽略有疲色,精神却不错。   他先看向太后:“母后可有劳累?要不先进行宫歇息?”   母子间虽有了裂痕,当着宫妃与臣子,这些表面功夫还是要做齐。   虞莞冷眼看着,只见太后也和气地推辞了一番,声称自己无碍。   她又道:“既然到了行宫,不如大家都松快些,那些规矩就不必守得太严。”   这话正中皇帝下怀,他正想找个恰当时机开口,刚打起盹时太后就送来枕头。   “一切都听母后的。”   由是,午间的问安就顺势取消,各人都先去宫殿中落脚,晚上再汇在正殿中。   虞莞与薛晏清住在行宫西侧,此处依山傍水,风物清寂。相邻的宫殿寥寥,住进来的人也好相处。   依虞莞看,是整个行宫最轻松自在不过的一处。   她漫不经心地想,是不是行宫总管听说了薛晏清“孤拐冷寂”的名声在外,才安排了这么处院子呢?   白芍与白茱两人指挥着内侍们卸下车驾上的行李,来往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虞莞在旁边瞧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不妥当之处。正欲去探望太后时,忽地,她的心陡然跳了一下。   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来袭,她说不清道不明那是什么况味。   虞莞缓缓抚上心口,轻拍两下。   白芍与白茱忙着调度指挥,行色匆匆,无人发现此处异样。   ……许是自己多心了罢?   -   薛元清下了车,憋着一肚子火无法发泄。   柳舒圆这刁妇真是胆大包天。本以为当了一段时间的夫妻,她会有点收敛的。没想到,竟敢把自己身边头一号内侍踹下车来!   这与把他的脸皮往地上踩有何区别?   还有那秋和,男主人喊她侍驾也敢不遵,和她主子一样也是个不识抬举,没福气的货。   眼见着一主一仆下了马车,往东配殿走去,薛元清恨恨啐了一声。   等明天收拾了薛晏清,再料理她们不迟。   薛元清捏紧了拳头。   -   虞莞陪太后说了会儿话,又去西配殿收拾了一番,很快到了晚间。   薛晏清陪熙和帝与诸大臣见面,回来得比她略晚些,这时正坐在前厅喝茶。   他见是妻子来迎,眸中微微一暖:“辛苦夫人收拾宫殿了。”   从前秋狩时他的住所都是兀君收拾的。内侍做事不如女子细心,从前的厅堂远没有如今的温暖明亮。   如同在他心上点了盏明灯,盈满了熨帖。   虞莞不客气地点了点头,道:“殿下再仔细看看罢,您的喜好我问过兀君了,照着他说的摆。若是有什么不喜欢的都提出来,我命下人再整饬一番。”   薛晏清轻轻颔首:“夫人经手的,我没一处不喜欢。”   又道:“西山这边,规矩没有宫中森严。夫人有什么喜欢的自己添上就是,不必来问我。”   两人分明说的都是真心话,这般互相推脱了一番,倒像是陌生人之间的客气谦辞。   虞莞抬头,对上薛晏清眼眸,她能听得出此人是认真的还是客套话。   良久,两人竟相视一笑。一时间淡淡默契环萦,把屋中来往的其他人隔绝在外。   默契果然让人陶醉,她想。   笑够了,虞莞心中有丝丝暖意上涌,冲淡了方才心悸时的怏怏不快。   -   次日,是秋狩正式开始的第一天。   这一日,皇子比赛围猎乃是惯例。往常的秋狩都是薛元清与薛晏清争胜。今年皇三子几个小萝卜头初初弓马娴熟,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压过两位兄长的风头。   几位宫妃中有皇子生母,她们也在为儿子暗中鼓劲。   熙和帝看着眼前正装待发的儿子们,满意地捋了捋胡须。   两个大的自不必说,三儿子以下也都是一副干劲满满模样。   万寿宴上为了几个小的出风头,让大臣带着儿子进宫给他们当伴读。   这一番苦心布置,却被陈氏的阴谋全盘打断,熙和帝心中不憋屈是不可能的。   也好,就让他们在秋狩上初露峥嵘罢!   熙和帝举了举手中的彩头——一把雕工精美的牛角弓,在阳光之下泛着黑色漆光。   一时,场中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他手上。尤其是几个小的,眼中冒出幽幽神彩简直要把那弓吞了一样。   薛晏清早过了爱与人争锋的年龄,他的目光扫过周遭,最终落在了薛元清身上。   这位名义上的兄长此时脸上泛起扭曲的得色,看向的却不是那把万人瞩目的牛角弓,而是虚空中不确切的某一点。   果然。   这次秋猎众皇子只可带一人随行。茫茫野外,正是刺客绝好的下手机会。   熙和帝又勉励了几句,就把皇子们送入了猎场。   西山猎场是数座连绵的山围接而成。恰逢初秋,山中草木有的蓊郁依旧,有的却已枯黄了,凋零的树枝间野物的影子若隐若现。   薛晏清眯眼,搭弓,松手。   “咻”地一声,箭矢破空而去,一只灰色野兔应声倒地。   他驱马前去,野兔子中了箭,正一抖一抖地。   过了片刻,就没了气息。   他拍了拍它身上的草屑,放进了挂在马上的猎篓里。这是进了猎场后的第一座山,时常有人迹,体型大的猎物并不多见。   薛晏清策马,很快翻过了第二座山头。或许是运气不佳,一路上他只猎了些野雉与野兔,连狐狸都少见,遑论鹿与狼。   身无负重,轻装疾行。   很快到了第三座山上,此时离西山行宫,跑马也需半个时辰,遑论人声。   忽然,薛晏清身下的骏马抖了抖身子,打了个不安的响鼻。   他拉了下缰绳,一人一马顺势停下。   没了马蹄声的干扰,凝神细听,薛晏清果真听出些不对劲来。   渐褪的蝉鸣与风声之中,若隐若现的不是刀戈铿鸣,而是——   薛晏清抬起长弓。   远方一里处,隐隐有一个灰点子,带着凶狠的呜咽声疾行而来。   竟是一匹成年灰狼!   -   自薛晏清独自去了西山,虞莞神思不定感更甚,心口一突一突地跳。   像是某种预知的警兆。   她本想叫来白芍与白茱与之商量一番。转念一想,仅凭自己身体不舒服,就要拦住薛晏清不去秋狩,显然太天方夜谭。   这事真成了,外人该怎么看他。   虞莞揉了揉眉心,挥退了房中的人侍奉。   ……或许是单纯水土不服、身体不适呢?   睡一觉或许就好了。   半个身子卧在贵妃榻上,四下无人,她沉眠得极快,很快就要没入黑甜梦乡。   一个声音忽地传来:“皇次子妃殿下——”   那是一个女子声音,虞莞在半梦中听得恍惚,以为是梦境中语。   直到那个声音再次传来:“皇次子妃殿下,秋和有事禀报!”   虞莞这才被惊醒。   她睁开眼,行宫寝殿中的一切都是她睡前的模样,除了榻前直直跪了一个人。   一个陌生的女子。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紧着声音问道。   白芍她们都去了哪儿呢?怎么让一个不知名的女子闯进寝殿?   不过,很快虞莞就没工夫计较这件事了。   因为,她听那女子说:“大殿下和皇子妃意图行刺二殿下,就在这西山猎场。”   “你说什么?” 第46章 一箭   最初的震惊过后, 虞莞很快镇定下来。   眼前的女子柔弱惊慌,颤抖不止,如同一直受惊的小雀。虞莞确信即使屋中只有自己一人, 也能把人拿下。   “我如何能信你?”她问道。   没记错的话,这是广阳宫中柳舒圆的贴身婢女,名字仿佛是叫秋和。   虞莞不相信这人会好心到为给素不相识的人报信而背叛主子,而况……   “为何你来我寝殿要趁无人之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她板起脸孔质问道。   秋和被她话中严厉一吓,更加抖如筛糠。   “皇子妃殿下……”   她说完这句称呼就没了下文, 仿佛已耗尽全身的力气。   见秋和如此情状, 虞莞的警惕心更消弭了三分:“有什么事, 你慢慢说。”   秋和兀自抖了一会儿,情绪稍稍稳定。她抹了把脸道:“奴婢方才是见没有人才敢进来的。奴婢, 奴婢怕被小姐看到……”   宫中让人悄无声息死去的办法太多了。   若是小姐的耳目亲眼看见了她背叛,她不知还能见到行宫明日的太阳。   一想到这里,秋和就伤心起来。可她已经被大殿下看入眼中, 被迫背叛小姐只是迟早的问题。   她还不想死。更不想夹在那两夫妻中, 行尸走肉地活。   秋和眼中淌起热泪, 她用手背用力拂去:“奴婢曾经听小姐与夫人两个人商量着, 说要在秋狩之中杀死二殿下……”   她把那一天, 何夫人进宫谒见之时自己的见闻和盘托出。   母女俩商量此事时藏得极深,她是阖宫唯一一个知晓此事之人。即使没有听全,偶然露出的一鳞半爪的几个字也足够拼凑出一个惊天的阴谋。   虞莞眼尖, 瞧见秋和抬起的手背上有几道血痕。   她一把抓住秋和的手,见人没有半分反抗之意, 把青色宫女服袖干脆地一捋到底——   那一条白皙的手臂上,竟有数道累累血色,或是拍打或是抓挠之伤, 不一而足。   秋和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迎上虞莞分外复杂的眼神。   如果这些能让皇子妃信她的话……   于是,她不曾挣脱,而是任虞莞打量。   数个呼吸后,她伤痕累累的胳膊被放下,重新缩回寒酸的深青宫女制服当中。   眼前气度高华的女子缓缓道:“你就待在西侧殿,不要出去。”   如果她禀报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那么薛晏清……   虞莞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坐在宫中漫想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去围场之中找到人。   -   薛晏清与那灰狼遥遥对峙,相距不过半里。   他们都看清了对方,也确定对方都看见了自己。   青/天/白/日之下,灰狼的瞳孔被日光照得黯淡无光。但是它脸周与利爪的毛发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沫,散发着丝丝残忍的腥味。   没有一人会小瞧它的凶猛。   薛晏清也不例外,他搭起长弓,锋锐箭矢闪着雪白刃光,箭锋稳稳地指向狼头。   只消轻轻一松手,利刃破空而出,狼头顷刻会被射穿。   但是薛晏清并未动作,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一人一狼僵持不下。   灰狼一步步向前逼近,狼爪踩踏泥土之声仿佛死亡号角的前奏。   从半里到数尺,灰狼眼中势在必得的凶光越发明烈。   而薛晏清一动不动,拉满弓箭的修长手指稳稳把住弓弦,不曾移动半分。   一时间,蝉鸣也淡去,只有清风过耳,见证着一场无声的僵持。   忽地,空中传来一声刀剑铿鸣。   那声音轻如呼吸,落在薛晏清耳中却如鸣雷一般,震天作响。   下一刻,他手指微动,箭矢划破长空飞出。   “噗嗤。”   灰狼尚来不及狂奔冲刺,就软软倒在地上。   他却吝于看那猎物一眼,弓箭一阖,立刻抽出腰间利剑,一个起身猛地向左后方刺去。   “噗嗤。”   两声重叠在一起,那是锐刃没入血肉,击穿骨头的闷响。’   薛晏清闪电般一刺,正是先前刀鸣的方向。那处掩映的碧色灌木丛中,竟囫囵藏了个佩刀的活人!   那人一脸不可置信,鲜血没过脸颊,剑伤穿脑而去,使他的形容极为可怖。   “你……”他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声,就没了呼吸。   果然。   狼一向成群结队而行,眼前这只落单的灰狼不过是障眼法。   待他杀死灰狼志得意满,警惕心一下降至最低之时,蛰伏在灌木中的刺客就要当那黄雀,给他最致命的一击。   薛晏清冷笑,薛元清这出计策着实毒辣。若非他早有防范,恐怕真要受点伤才能把人和狼全部解决。   那个倒下的尸体仿佛惊醒了森林的梦。顷刻间,数道剑鸣之声依次响起,原本的宁静掩盖在重重杀机之下。   七八个身穿夜行衣之人同时从灌木中出现。他们的脸庞被黑布蒙住了表情,只一双眼中泄露了无情杀意。   呼吸之间,几人一齐动作,剑影刀光瞬间将薛晏清包围。   “刺啦——”   利铁相撞,迸溅出明亮火花,闪烁着生死一线。   -   “秋和呢?”柳舒圆午睡过后醒来,闷闷问道。   “你自己的人自己看不好么?”身边传来男子的嗤笑。   柳舒圆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你——”   不是冤家不聚头。那靠在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薛元清。   柳舒圆起床后,本就心火炽盛,气息不顺,又被薛元清在怒点上刻意撩拨。   她立刻拎起枕头,砸向薛元清那张可恶的脸庞。   薛元清一个没留意,被打了个正着。   这枕头是丝绒套里垫了个玉石枕,薛元清只觉得一块极硬的石头磕在鼻梁上,闷痛不已。   “哎哟!”他大叫道。   “活该。”柳舒圆冷笑。   她做好了眼前人要与自己吵嘴的准备,逆料这人捂住鼻子,极愤恨地瞪了他一眼之后,竟然一言不发。   他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没报复回来?   柳舒圆有些奇怪,旋即,她又想起了什么。   “殿下今天早上不是去了秋狩,怎么现在在这?”   薛元清忍过了鼻子上的痛麻之意,说道:“今日过了晌午,我就回来了。”   “猎了什么?”   “四只山鸡、三只野兔、一只狐狸。”   这些小型的猎物他根本不放在眼中,让他开心的是另一件事。   “夫人还记得先前说的秋狩围猎一事?”薛元清神秘地眨了眨眼,抛给柳舒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柳舒圆心道,你刺杀的人都是我家卧底。但她表面上还是一副恍然之态,又有些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睛看向眼前忍不住卖弄的男人。   “莫非……殿下果真……”   “正是。”薛元清笑道,想必这时已经有结果了。   他亲眼见到薛晏清进了那座事先设好埋伏是山头才回来的,一匹灰狼再加七八个绝顶高手,任薛晏清有三头六臂也无济于事。   等到晚上众人回来,熙和帝痛失爱子……   薛元清心中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待到皇父失声痛哭之时,他定要第一个冲上前去、安慰于他,让皇父知道,自己是他膝下硕果仅存的成年皇子。   至于那几个小的,不成气候,自然难以与他争锋。   他已经做梦到自己荣登大宝之时要写哪些圣旨了,那厢,柳舒圆却问道:“殿下可想过……斩草除根?”   柳舒圆一直牢记着父亲给她写的信中那句话:既然要做绝,就务必要永绝后患。   虞莞与薛晏清那样恩爱了几个月,堪称专房之宠也不为过,焉知是否已经珠胎暗结?   薛元清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妻子的意思:“你是说,虞家?”   他有几分迟疑之意,没有立刻点头。   秋狩之时,夫妻双双去世,怎么看都过于蹊跷。   柳舒圆却容不得他迟疑,杀得了有仇的兄弟,怎么杀不了一个未曾谋面的侄子?   她把厉害条陈清晰,摆在了面前薛元清面前,硬逼他点头。   两人僵持之际,却见薛元清身边的内侍匆匆赶来。   他先前得了命令,要牢牢盯着西侧殿的动静,这时赶快来报   “禀大殿下,皇子妃,奴才方才看见,看见……”他抬头看了柳舒圆一眼,咬牙道:“看见皇子妃身边的秋和姑娘去了西侧殿中,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秋和和皇次子妃殿下却一齐出门了!”   柳舒圆听了这话,脸色一瞬间煞白。   秋和她……去西配殿做什么?   自己与母亲密谋刺杀嫁祸一事,秋和是唯一知道的。   万一秋和找了虞莞,说的是此事……   “殿下,杀了虞莞!”她一下子抓住了薛元清的胳膊。   “秋和?”薛元清整个人愣愣的,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以为柳舒圆是今日才知刺杀一事,更想不通,为何秋和去了西配殿自己的妻子要这样紧张。   柳舒圆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她咬牙问道:“你可看到,皇次子妃去了何处?”   “这……”内侍为难地回想了一番:“好像……好像是,太后的宫殿中?”   她心中最后那点侥幸灰飞烟灭。   恐怕,虞莞知道了薛晏清受到了刺杀一事才会去见太后。   这下,秋和作为人证落入了长信宫手中。   到时候薛晏清死了就罢了,若是他活着回来,把人证和物证交给皇帝,广阳宫、柳家一派,还有什么好果子可吃?   心一下子落入谷底,柳舒圆却更镇定了些。   为今之计只有一条。   她向薛元清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只刻意隐去了柳家嫁祸那一段。   薛元清恍然大悟,随即,眼底是挥之不去的凝重。   “殿下现在安排人手行刺杀之事,恐怕还来得及。”   夫妻俩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破釜成舟。   -   虞莞此时心急如焚,她丝毫不敢想象薛晏清的境况,却不知自己身边亦有危险即将逼近。   她拉着秋和一路狂奔至太后寝宫,顾不上喘息:“太后,晏清他出事了!” 第47章 (加更 救援   一声“晏清”脱口而出, 连虞莞自己也未发觉。   太后身边的宫人们皆知晓虞皇子妃与主子的关系亲密异常。她们一路目送着虞莞疾步趋向寝殿,皆不敢上前阻拦。   太后正倚在榻上午睡得香甜,却被外间传来的动静惊醒而起。   她匆匆披上衣服, 正要去见人,就见自己的侄孙女神色焦急而来。   “好孩子,怎么了?”阿莞这姑娘一向沉稳冷淡,她从未见人这般模样。   四周都是宫人,虞莞不好在他们面前细说, 只好上前一步, 贴在太后的耳边轻声急促道:“太后, 薛元清和柳家人心怀不轨,派人在秋狩上围杀晏清。”   太后瞳孔微缩, 心中率先浮现的是不可置信。   虽说她怜惜晏清丧母不免用心更多了些,但平时对薛元清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孙辈,也是真心相处的。   这……手足相残、兵戎相见一事, 怎会发生在她膝下呢!   虞莞见太后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心中紧了紧。   她脸上闪过一刹那的不忍, 咬了咬牙, 举起了秋和的手:“这是广阳宫一等宫女, 我就是此次因她才知道这桩事。您若有什么不信的,尽可问她。”   太后这才认出她身后的秋和,更确信了七分。虞莞这孩子心善, 绝不会伙同别人欺瞒于她。   那么……只可能是……   “罢了。”她看透世情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片刻过后, 已是一片冰雪般的坚毅。   晏清还在外面被追杀,生死未卜。此刻绝非伤春悲秋、怨天尤人之时!   “你们长信宫带了多少人手?都立刻派出去搜救。另外,哀家宫中的禁军你也都派出去罢!”   虞莞迟疑了一瞬:“太后, 这……”   “谁会害哀家这老骨头?你不用担心,哀家安全得很!”太后安抚似的拍了拍虞莞纤瘦的肩头,她朝身边的宫人吩咐了几句,那宫人立刻跑了出去。   她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不出一会儿,就回禀道:“禁军十一人已经集合完毕,听凭皇子妃调遣。”   虞莞向太后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太后目送她焦急离开的纤细背影,叹息不止。   她从头到尾没提皇帝一个字,对这行宫中最尊贵、也最有能力搜救晏清之人视若不见。这恐怕是……晏清与皇帝这对父子,是真正地离了心呐。   虞莞带着太后的信物回了西侧殿,却在殿前看见了来回踱步、一脸焦急的白芍。   白芍闻声匆匆回头。见来人是虞莞,她惊喜地迎上前:“皇子妃殿下,您……”   逆料,却迎来了她的质问。   虞莞杏眸中闪烁着怀疑的波光:“方才我午睡时你去了何处?寝殿中为何空空如也?”   她不愿怀疑上白芍,只是眼下多事之秋,这个一向稳妥的性子却趁她午睡偷摸着跑出去,怎能不令人生疑?   顷刻间,白芍看着虞莞身边气喘吁吁的秋和,陷入了两难。   她不是去找了别人,而是找了兀君!   若是说真话,自己的身份与殿下的筹谋皆要暴露在皇子妃眼前,若是说了谎……皇子妃业已知道殿下遇刺,会不会怀疑到她身上来?   以后纵使真相大白,自己也再难在皇子妃身边侍奉了。   白芍心中一瞬闪过何止数百个念头,她权衡了一番,决定咬牙一赌:“奴婢去找了……兀君。”   虞莞的柳叶细眉一挑:“你找他做何事?”   这个谎一戳就破,届时找兀君一核对即可。除非……兀君与白芍一起瞒着她。   “殿下来时命兀君保护皇子妃安全,邀我前去商量此事。”   其实兀君的原话是:殿下有命,若他在秋狩中遇险,更要护好皇子妃周全。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意思是不要让皇子妃提起听到风声,无谓担心。   谁知道就在这道小小的间隙中,通风报信的秋和好巧不巧地来了。   白芍欲哭无泪。   虞莞未再说什么,只说:“长信宫中还有些人手,劳烦兀君调动起来罢。”   “皇子妃您这是?”   “殿下遇刺,我要亲自去找他。”她语气寻常,散在风中,落在白芍耳边无异一个惊雷响起。   -   雪白刀光渐次在眼前闪过,薛晏清一一抵挡回来。   如此三两个回合之后,他就发现了端倪。   几道攻击看似来势汹汹,却轻易抵挡,并不致命。   一道利刃再次挑衅般地横梗在他眼前,薛晏清一抬手,回敬的剑意立刻震得其中一位刺客手臂酸麻,再难抬起。   薛元清派来的人到底有几分本事。   他们见自己方才一剑送走了同伴性命,气势骇人,从最开始就不打算速战速决。   蚁多咬死象,一人之力再如何充沛也比不上五人。他们是要等自己体力消磨殆尽之后,再……   识破了几人意图,薛晏清心下当即有了计较。   他手中利器忽然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荡开,刺向左前方一人。   那人手臂酸麻难忍,抬剑都有些困难,怎料眼前白光忽地一闪。   利刃刺破胸口,一朵鲜烈的血花迸溅而出。   一切只在呼吸之间,那刺客还未反应过来,就觉得一阵剧痛自胸前传来。身体的力气仿佛从那道深深的伤口里流失殆尽。   “啪”地一声,软软倒在地上,虽未立刻死去,却也再起不能了。   余下之人目光皆是一凝。   短短时间折了二人,这让他们再不敢轻忽。   更加疾风骤雨的攻击来袭,包围了居中的薛晏清。但他神色丝毫不乱,那些剑光并未激起他眼底丝毫波澜。   金属相撞之声仍在这一山峰上方回响着。   一刻钟之后,又有二人受了重伤,倒在地上,只余一双含恨的眼睛露在外面。   包围在薛晏清身边之人只余三个。   这三人堪称一众刺客中水平最出挑的,此时也顾不上旁的,浑身解数尽数使出,只为杀死眼前人。   他们心中恼恨不已,按照指使者的说法,八人围杀一人本是十拿九稳。   怎料让他们刺杀的人……竟是这般的怪物?   三人拿出拼了命的狠劲,薛晏清皱眉,恐怕想毫发无伤地拿下他们有些难了。   再有,倒下的人伤口露了不少血腥气,恐怕已经引来山中许多野兽蠢蠢欲动。   再耗下去,他们几人都要亡命此处。   他故意卖了个破绽,其中一个刺客眼尖,立刻劈刀上前。   极锐利的刀刃没过皮肤,一条纵贯小臂与上臂的伤顷刻形成,滴出刺目的红色血液。   剧烈的痛意自左边传来,薛晏清却面不改色,眸中如冰雪般冷静。   他抓住这个机会,趁三人面露喜色、想要再接再厉的片刻,长剑一横——   三道致命伤口迸出血花。   至此,几个刺客一死九伤,再无威胁。   解决了一桩生死相悬的大事,薛晏清的眼中却丝毫没有喜色。   他把锋利长剑入鞘,侧身看向不远处。那里除了一片灌木,空空如也。   ——他的马跑了。   此处的血腥味愈发浓重起来,他又受了不轻不重的伤,没有代步工具,在山中越发举步维艰。   争分夺秒,薛晏清在刺客们身上搜了一搜,只搜出一封信和几个火折子。   那封信被血污浸染,薛晏清没有展开细看。   他把这些往兜中一揣,不曾折返回行宫,反而向围场的更深处走去。   ——那里,是与兀君事先商定好的接应点。   若是薛晏清此刻知道,虞莞从旁人处得了消息不顾一切要来找他,他定然冒着野兽的虎视眈眈也要折回。   命运总是这样弄人。   -   白芍劝了三遭,虞莞却不肯松口,铁了心要去围场。   最后,望着白芍为难踌躇的神色,她说道:“此刻拖延一分,殿下就多一分的危险。”   猎场中猛兽环伺,深山里更不知会遇到何等危险,虞莞要去闯围场,白芍光想一想就不寒而栗。   “我身边有禁军跟着,不用担心。”虞莞见白芍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反而轻声安慰道。   好奇怪,一听说薛晏清遇刺,她就想着要去找他。直到白芍一劝,她才想到有还可以不去的可能。   但是这劝阻没让她动摇分毫,一颗心反而更加坚定。   白芍见实在劝阻不动,只好随机应变道:“不如我与兀君与皇子妃一道出去,早日找到殿下,早点让皇子妃安心!”   虽然她不知道殿下计划具体如何,但是眼下早日找到他,才能让皇子妃少一分危险。   虞莞想了想,当前行宫中最贵重的是人,那些财物反而是次要的,空置西侧殿并不算什么。   她当即点头同意:“好,你去安排。”   -   于无声处,几双眼睛暗中窥伺着西侧殿的一切。   见虞莞一副铁了心要出发的模样,几人目光一闪,纷纷收回目光,向自己的主子回禀去了。   “我怎么就这么倒霉?”被点到名字的禁军面露晦气。   旁边恰巧经过一个人,也穿着一身禁军服饰,看见这人愁眉苦脸就问道:“怎么了兄弟?”   “嗨,还不是虞皇子妃她……”先前那禁军也没管来人是谁,压低了声音抱怨道:“突发奇想,也想去围场打猎,还要禁军保卫他的安全。”   先前分到太后宫中他还满心欢喜,以为只用老老实实地站五天的岗就能回京。谁能料到皇子妃突然来这么一出,往太后这边借人来了。   “嗨。”旁边那个人却突然来了劲:“兄弟不想去,我替你去如何?”   禁军面露狐疑之色:“你想去干嘛?”   那汉子面容平凡的赔笑着搓了搓手:“我老婆刚生,这不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打两只野兔子野鸡给她补补身体么?再打两匹狐狸皮,给儿子做个襁褓。”   说罢,他从兜中掏了一掏。几块白花花的碎银盛在掌心:“兄弟大仁大义,就帮了我这个忙吧。”   禁军见那人仿佛意动,本想拿乔一番,待人拿出些好处才肯松口。   怎知这人如此上道,二话不说就见了真章。   那几块碎银子在日光下泛起刺目的白光,当即就笑眯了眼道:“好说,好说。”   两人之间很快交接完成。   随着一声集合令下,后来的禁军站在整装出发的队伍之中。他平凡面孔忽然扭曲,一缕杀机在他脸上浮现,令人心惊不已。 第48章 暗杀   层峦叠嶂, 汇成连绵至天边的群青色。望去一片悠然平静的深山之下,不知掩藏了多少危险。   人马集结完毕,拢共不过三十余人, 一踏进这茫茫群青,立刻如盐入水,成为最不起眼的一点。   虞莞立在马上,掩去眼底的忧虑,换上一副坚毅神情。   兵分三路, 她与白芍兀君各带一队禁军出发。   令虞莞吃惊的是, 白芍竟会主动请缨一同前去。她翻身上马时动作毫不滞涩, 丝毫看不出是个做婢女长大的柔弱姑娘。   她深深地看了白芍一眼,并未说什么。   及至出发之前, 行宫中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却无人来阻拦或者探问一句,对他们的出行保持一种不声张的默许态度。   对此, 虞莞也只能叹一声魍魉易防, 君心难测。   -   薛晏清一路西行而去, 不知不觉走了十里, 行至围场的腹地。   周遭山野茫茫, 不见人烟。   手臂上的伤经过了处理,血流已经停了。他一路上又摘了些草叶,捻出汁水后涂抹在左臂处。草叶的浓重气味遮盖住原本的血腥气, 并未引起野兽的注意。   此刻正是一天中日光最炽烈的时刻,薛晏清登上另一座山峰的高处, 从这里可以把方才战场的光景尽收眼底。   远处看去,那几个着黑衣的尸体横躺在一片血流之中,分外打眼。   但是此刻, 那些黑衣人的身上皆是一片模糊的红。   ——有野兽前来嚼用了尸体,开膛破肚,把人身撕扯得一片狼藉。   距离过远,薛晏清只略略看了看就移开了目光,然后他展开了那封被鲜血染红的信。   这信是柳家与黑衣人通气来往时写下的。   其中拢共只讲了两件事情:薛元清□□,和柳家从中牵引、埋线。   薛晏清唇角勾起一个冷笑,这刺客恐怕是想以此要挟,做了一单刺杀之后,把柳家和皇长子当成长期饭票,时而勒索一番。   可惜,技不如人,不仅饭票没捞到,自己还成了剑下亡魂。   他把染成血褐色的信再次塞进怀里。   若是公正无私之人,这张轻飘飘的纸就能让那对夫妇当场定罪。可若是他一向最爱偏心眼、昏招迭出的皇父……   他持弓抱剑,一路向山中更深处走去。   -   兵分三路,虞莞领着一队人进了围场。望山跑死马,她一路奔驰了许久,竟还没有翻过第一座山。   第一座山因为行宫之人特意打理安置,大型的猛禽野兽不敢前来。整座山中最大的猎物也不过是些狐狸、獾之类的,没什么危险。   禁军们拎着缰绳紧随其后,他们眼尖,瞥见一只极肥的灰色野兔在眼前飞掠而过。   正要提醒虞莞搭弓射击,却见身前细腰窈窕的女子步履不停,仿佛没有看到一般。   他们不由得暗自纳罕。   不是说皇子妃心血来潮想要打猎么?怎么这山中满地的猎物乱窜,她却视而不见?   几人心中起了疑心,只有面容状似憨厚之人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这妮子与她夫君倒是情深似海,可惜了,好好一对鸳鸯就要一齐葬在这茫茫深山中,尸体喂养野兽。   真是令人唏嘘。   烈日下驱马机型行了一会儿,虞莞的额头上出现了薄薄一层汗意,炽烈的日光把她白皙的脸庞晒出片片酡红。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汗。   眼前皆是一片恼人的碧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一想到薛晏清或许就藏在某处密林之间,生死未卜,她就难抑心中焦急之意。   她深呼吸了几口,大片冷风灌进胸腔,迫使她强行冷静下来。   ……她若是刺客,必定不会在初入围场之地行刺杀之事。一来,若是薛晏清发觉,就可以及时逃回行宫中,二来,其余几个皇子还未彻底分散开来,很容易遭到目击。   所以,想找到薛晏清,必须进入到深山里。   “驾——”   她捏紧了缰绳,用力一踢马肚子,脚程又快了几分。   背后几个人都有些狐疑,不由得面面相觑。无奈贵人在前,他们也只好紧随其后。   -   薛晏清又走了数里,爬上了一处料峭山坡后大步一跳,就跳进一个山洞。   山洞中石壁平整光滑,显然是人为痕迹。   洞中零散地摆放了几张兽皮、几副草药,还有一把弓并一桶箭,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薛晏清依次翻看后,眼中浮现一丝满意之色。   这是手下人提前布置好的一处落脚点。山洞立在峭壁之上,野兽不能轻易到达,十分安全,正适合渡夜。   薛晏清自知晓柳家计划之日起,就决定要以身为饵。他们既然敢如此大胆,要把柳家连根拔下,薛元清元气大伤才行。   因此,“闹大”就成了唯一合理的出路。   如果他只是避开刺客锋芒,薛元清那巧言令色之子就能有一千种办法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并且中伤他能力不济、被野兽抓伤。   只有自己亲身与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做过一场,闹得行宫人尽皆知,才能逼迫那对夫妻露出狐狸尾巴。   薛晏清的手不自觉抚上胸口,那封信盛载着惊天的秘密,安安静静躺在其中。   而况,他何尝不是在考验皇父?   只是,自己此举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被蒙在鼓里的妻子。只希望白芍与兀君能顺利瞒天过海,让她等待自己次日平安归来罢。   为了防止洞中招徕野兽,没有放置什么食材。他坐在洞中休整了片刻,之后就再度起身,拿起了武器,打算去在山间找些现成的食材。   出了山洞后,薛晏清双腿微绷,用力一跃,再次攀上料峭陡坡。   他心中忽而一动。方才那一片尸体狼藉之景浮现在他眼前。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仿佛错过了什么。有一个声音不停地提醒着他,再回去看看。   薛晏清犹豫了片刻,很快,他长腿一跨,奔向方才那一处猎杀之地。   -   “皇子妃,您……”   一个禁军勒住马头,骏马发出长长嘶鸣之声,唤住了不住向前狂奔的虞莞。   “前方就是猛兽出没之地了。”他提醒道。   虞莞很快驱马停下,掉转了马头:“我知晓。”   其他几人也纷纷止住脚步,见那禁军开口,帮腔道:“是啊皇子妃,前面有狼和熊,听以前的兄弟说还有豹子呢。”   她神色不变:“我知晓。”   心中想的却是,若是薛晏清被围杀之下受了伤,又葬身野兽之口,该怎么办?   思及于此,她语气略微急促起来:“你们说的我都知道,走罢——”   走什么走。最先那个叫停的禁军小声嘟囔道。   他也发现了,这虞皇子妃恐怕根本就不是冲着什么野雉野兔去的,说不定就是为了与那些猛兽一较高下,才来这一遭。   禁军中多是官身子弟,大臣之子,平日不免矜傲。虞莞虽说是皇子妃,身份上压了他们一头,但是这些眼高于顶的子弟却并不太把她放在眼里。   耐着性子陪她跑过了一座山,这些人的耐心已被消磨殆尽。   见恐吓不成,他们几个就开始明着消极怠工。   “不怕皇子妃笑话,在下生来就贪生怕死,不愿葬身狼腹,恐怕不能陪您这一遭了。”那人拱了拱手,其他人也有样学样起来。   一行人轮下来,只有一个面貌憨厚的中年汉子没有作声。   虞莞眉间有难色一闪而过。   她望了望远处的密林,其中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若是这些人不愿犯险,她自然不能强迫。   时间不等人,她留下一句“那你们就回去罢。”   随后,不管不顾地一抽马鞭,继续疾驰起来。   骏马奔驰时带起一片尘土,瞬间淹没了几人。那中年汉子本想等虞莞走投无路之际再站出来当护花的救世主,好骗取信任,这下见虞莞毫不留情地走,他也有些傻眼了。   “皇子妃,小的跟您同去!”   “跟上。”虞莞的声音遥遥从前面传来。   徒留几个禁军子弟面面相觑,没想到他们恐吓不成,耍赖不也成,一番挤兑下来,倒把皇子妃逼得独自上路。   他们愣愣目送着二人渐次远去,再想去追时,两人已经凝成一个灰点,消失在密林里。   其中一人吞了吞口水:“怎办?”是追还是……   另一个人如梦方醒,狠狠拍了他一下:“愣着什么,早追不上了,赶快回去禀报!”   -   虞莞见有人追赶,刻意放慢了脚步,后面那人很快追上。   两人都在马上,不好贸然停下查验身份,虞莞只得旁敲侧击问道:“你名为何?”   那汉子把虞莞眼中试探看得真切,又把先前糊弄禁军的那套“家中有妇产子”的说法搬了出来。他说得情真意切,虞莞眉间警惕卸下了三分。   既然是禁军,身家清白,应当不会有什么歹心。   一时无话,两人在马上默默奔行。那汉子随着她行了一路,竟然也什么都不问。   若在平时,虞莞早就发现了不对。可是眼下她满心满意都是薛晏清,分给那汉子的心神自然少了些,竟让这么大个破绽蒙混过关。   不知道行了多久,虞莞敏锐地察觉鼻尖清新的草木之气淡去,被另一种浓重的气味所取代。   ——是血!   她勒马放慢了脚步。   既然有血腥气,附近必有搏斗,不知道是人,还是野兽……   身下的马有些不安,喷出淡淡白气,瑟缩着打了个响鼻。   又行了数尺,虞莞竟然在看见了一件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心中大动。   那是——   一把带血的刀。   她下了马,顺着刀的方向向前跑了几步,就见到两辈子未见的血腥之景。   树林见横躺着七八个人,他们流出来的血把脚下的土地都染红。   每个人的胳膊缺一块少一块的,露出不平整的森森断口,占着腐臭血肉的白骨若隐若现。其中有几个人死状尤其凄惨,肚子破了,肠子从里面流出来。   虞莞被这一幕冲撞得脑中充血,眼眶发热,一股呕吐之意从胃里传来。   她狠狠捂住口鼻。   站在原地数刻之后,呕吐之意渐渐消退。她忍着巨大的恶心感,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是对眼球巨大的凌迟。   她必须确认,这些尸体里有没有……薛晏清。   泪水不知何时已经脱眶而出,她甚至不敢想象,但是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好不容易走到一个人的身前,她轻轻俯身素手撑起那人的脑袋,冰冷的触感使她浑身一颤。   不是薛晏清……   然而,在虞莞没有注意到的背后,那个中年汉子不知何时举起了藏在怀中的刀。   日光把他的影子拉得格外狰狞。 第49章 相见   那中年汉子不是别人, 正是薛元清临时安插在禁军中的刺客。   通过障眼法穿着禁军袍服混入搜寻的队伍中,又恰逢天赐良机,浩浩荡荡的小队只余下二人。   他一路上好几次起了杀心, 却苦于马上行动不便,眼睁睁错过了良机。   好容易等到虞莞下了马,中年汉子再也按捺不住杀意,迅速掏出怀中凶器。此刻,那憨厚平凡的面相被狰狞笑意所替代, 汉子注视着虞莞露出的半截白皙后颈, 缓缓举起利刃。   虞莞正认出那人不是薛晏清, 心情大起大落之时,忽地, 她感到身前一暗。   那道狰狞的影子向前方投来,半截落在尸体之上。   虞莞只瞧了一眼,瞳孔微缩, 她一个闪身, 迅速向一旁滚去。   “呲——”   那汉子本以为十拿九稳, 逆料这妮子竟然灵活得很, 生生闪开了。   他眼睛反应了过来, 手却不听使唤,刀锋沿着惯性一个猛扎进虞莞查看的尸体之中。   拔出刀再抬头时,那妮子已经荡开十步之外, 手中紧紧握着一把匕首,满脸警惕。   匕首刀锋闪着荧荧的光, 不知是锋利过头,还是沾了剧毒。   汉子“啧”了一声,难办了。   想要毫发无伤拿下她恐怕得费些力气, 他不着急立刻上前搏斗,而是站在原地嗤笑道:“莫要挣扎,挣扎也是无谓。不如在临走前,多看两眼爷爷给你选的埋骨之地。”   虞莞攥紧匕首的纤手本在微微发抖,闻言,竟奇异地稳定下来。   若是别人,可能会因汉子的话更加绝望恐惧,她却一眼看出,这是他不愿与自己硬碰硬才会有的举动。   她对那话视而不见,只牢牢把匕首攥紧,一双杏眼紧紧盯着汉子的一举一动。   两人僵持了数刻,刺客迈出了几步,虞莞就后退了几步。两人脚程不断加快,很快变成了在尸体之间来回跑动。   奈何虞莞步幅比刺客小些,三两圈下来两人距离逐渐逼近,只隔了一条手臂。   那刺客时不时伸出刀来探向虞莞,她也不甘示弱,主动用匕首戳刺向汉子的手臂。   汉子下意识地躲闪了几下,也因此,几回试探都扑了个空。   几次三番之后,他耐心告罄,停下脚步在原地恨恨磨牙。想要毫发无伤地拿下的计划宣告破产,看来非得放点血不可。   他的眼神一变。   虞莞的心一直悬在喉咙口,她顾不上害怕,在尸山血海之间来回逡巡躲避。   她体力比不上刺客,真刀真枪地肉搏是死路一条。为今之计,只有拖延——拖到转机出现为止。   她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中年汉子,此刻敏锐地发现,那汉子的气势陡然一变。   虞莞眼神微变,全身一凛。   汉子忽而大吼一声,迅疾地向她冲来。虞莞下意识向前一挡,噗嗤一声,她感到手中匕首没入了血肉的沉钝闷响。   汉子的手臂上出现了一大个血洞,森森可怖。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一般,用那只受伤的手剩下的惯性刺向虞莞的咽喉。   那一刻,虞莞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刀尖逼近之时,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本以为下一瞬就会宣告死亡的到来,小巧的鼻尖却感觉到微微的风意拂过。   然后,她听见“啪”的一响,先前一脸凶悍的刺客重重倒垂在地上,脑后深深地插了一根箭。   ——方才威胁她生命的人,现在比她先一步见了死神。   虞莞愕然抬头,看向那支弓箭来的方向,眼中盈满了不可置信。   三丈开外之处,一个男子长身如松,巍巍而立。   雕弓如月,傲骨似刀。   那是——   虞莞一个箭步而起,快速向他身边跑去。   “晏清!”   -   兵分三路而行,虞莞那路的惊险旁人并不知晓,而白芍与兀君几乎称得上是不顺了。   禁军的自视甚高仿佛是某种群体习性。若说虞莞的皇子妃身份还能让他们有所顾忌、耐着性子作陪,兀君和白芍这种明面上是宫女内侍身份的人,他们就干脆地挑明了自己的不待见。   马队甫一上路,队形立刻崩毁。   有几个人毫不顾忌地调转了马头,悠悠然回了营地。   ——皇次子的仆从又如何,得罪就得罪了。莫非他还会因为几个仆从诘问禁军不成?   兀君和白芍虽然在两条路上,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目送着他们远去。   见领头人没有丝毫不悦,剩下几个有些犹豫的人也驱赶起了马头,返身回了行宫。   很快,茫茫群青之间只剩下形单影只的一人一马。   兀君的盘算很是周全:他知晓殿下布置好的山洞的具体位置,届时先去确认殿下的安全之后,再告知于皇子妃。   这样,既不会破坏殿下的计划,皇子妃也能安心。   他计划得十分详尽,却忽视了一件事:秋狩之中并非只有他们一队人马。   此刻,他望着脚下被射死的狐狸尸体,身边是四皇子喋喋不休的哭闹之声。   “这狐狸是我先看上到的——你把它射死了,你要赔我!”   兀君想脱身而不得,欲哭无泪。   而白芍却更凄惨些,她只记得兀君临行前的提示:“第六座山背后的峭壁下有个山洞,那就是殿下的歇脚之处。”   只是……   她看着一片青苍连绵的猎场,陷入了迷茫。   这连起来的一片,哪一座才是第六座山?   殿下他,究竟在何处?   -   薛晏清自然在刺杀之地。   他沿着原路返回之时本还有些犹疑,从远处看到那尸山之地隐隐闪过追逐的人影后,就迅速加快了脚程。   一路奔驰而至,他站在三丈之外,看清了追逐的人影是谁时,心中惊愕不比虞莞看见她时小。   虞莞……为何会在此处?追杀她的人又是谁?   几乎是下一刻,他拉满了长弓,箭尖直直指向那中年汉子的后脑勺。   “啪”地一声,那人应声倒地。   薛晏清并不意外,使她讶异的是自己的妻子接下来的动作。   她满脸惊喜地喊了一声“晏清”,随后,竟直直向自己怀中扑来。   细腰窈窕,清芬满怀。   -   虞莞在与薛晏清相撞之时,就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什么傻事。   无奈,一路提心吊胆下来,连死亡都擦肩而过。陡然见到薛晏清,心中激荡的情绪如银瓶乍破,倾泻而下。她受那情绪蛊惑,想也没想就这般做了。   理智归拢之时,羞赧之意就浮现心头。   她从薛晏清怀里出来之后,状似不经意地抬起头,理了理凌乱的鬓发。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薛晏清却看见她耳垂泛起了云霞般的色彩。他问道:“夫人为何在此处?”   这句话提醒了虞莞,她指了指眼前的尸山血海:“这是,有人刺杀你么?”   “夫人……为何会知道?”薛晏清眸中略过极快的惊愕。   “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虞莞看着薛晏清的眼睛:“广阳宫的秋和突然过来跟我说,柳舒圆和薛元清要暗杀你,没想到竟是真的。”   薛晏清抿起薄唇。听说了是真的,她就立刻出发来找么?   还招致了追杀……   头一次,他对自己没有把计划全盘告诉虞莞产生了悔意。   “你知道?还是你是猜到的?”虞莞问。   她说“广阳宫”三字之时,薛晏清的眸中并无丝毫惊讶。这让她忍不住多想了几分。   这一想,就出现了诸多端倪:白芍奇怪的态度、薛晏清淡然的姿态……以及他看向自己时,眼中遮盖不住的愧疚。   薛晏清默了片刻:“此处不宜久留,不如夫人先随我到一处安全的所在。”   “我会一一为夫人细说。”   九死一生之后,两人之间迸溅出的些许旖旎,此刻已荡然无存。   一路无话,从这里到山洞中要翻过一整座山。薛晏清刻意放慢了脚步,好在虞莞还剩些体力,勉强能够跟得上。   只是,翻上峭壁容易,从峭壁跳入山洞就有些危险了。   薛晏清率先进去,见虞莞站在壁上有些踌躇,他伸出了双臂:“夫人只管跳,我接住你。”   虞莞迟疑了两刻,罢了,方才抱也抱了,现在再抱一下也不算什么。   她眼一闭,心一横,向前一跃——   在空中悬浮了一瞬,两只有力的臂膀立刻将她的细腰牢牢嵌住。长臂一收,她就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虞莞微低着头,从薛晏清怀中出来,正要打量这个山洞,眼底却不经意瞥见一丝血痕。   ——薛晏清的左臂在流血。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定然是方才为了接住自己,才让薛晏清包扎好的手臂再次开裂的。   薛晏清却一脸淡淡神色,仿佛感知不到那裂痕的痛楚。   虞莞这一下子脑补了许多,她先前误会薛晏清毫发无损、姿态淡然。而他不仅没有计较,还隐瞒自己的伤情,主动提出要抱自己下来。   眼中的质问之意,一下子转为浓重的愧疚之色。   薛晏清倒并非有意使苦肉计,但是眼睁睁看着妻子从不信任变为心疼,他也适时保持了沉默,任由虞莞拆下纱布为他重新包扎起来。   山洞中有数卷现成的干净纱布,这更加佐证了薛晏清的有备而来。虞莞看在眼里,却并不在意。她拆下了染血的旧纱后,一道深深的血口依稀可见。   一看就是被尖锐的利器划伤。   她眼中的愧疚几乎要滴出来,上药之时,还不时问薛晏清:“疼不疼?”   上纱布时,动作更是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个婴儿。   这下轮到薛晏清坐不住了,他道:“其实……这伤并没有那么疼。” 第50章 亲吻   虞莞的柳眉蹙起。   她先看了眼薛晏清的脸, 又把目光投向那道殷红的血口子,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   “殿下还是莫要逞强了。”   “夫人为何不叫我晏清了?”忽然,男子问道。   虞莞包扎的手霎时顿住, 她抬起头来,撞入一双漆黑的眼眸。   有了直称姓名在前,“殿下”这称呼就显得格外生疏客气,闻之使薛晏清心中滞闷了片刻。许是接二连三的接触之后,他学会了趁热打铁, 这声诘问堪称脱口而出。   见虞莞直直瞧来, 薛晏清毫不闪躲。   虞莞不由得摸了摸鼻子。   在看清男子墨色眸子中的坦荡又隐含期待, 她恍然生出一种自己不答应就是罪大恶极的错觉。   而况……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她微微垂下眼睫,轻轻唤了一声“晏清”, 末尾不自然地带了点颤抖的气音。   那声颤音犹如振翅的蝴蝶一样,轻轻从薛晏清心尖上擦过,他的喉咙泛起丝丝绵绵的痒。   就像是饮过一盅葡萄酒, 甜涩参半, 又有一番晕陶陶的醉意泛在心间。   “阿莞。”他在心中回应道。   -   借着最后一点太阳的余晖, 虞莞把薛晏清的左臂上的伤痕包扎完毕。薛晏清留恋地看了一眼她的手, 葱白纤嫩的指尖摩挲过肌肤的触感仿佛还停在小臂上。   但是他很快撇开这一刻的旖旎情丝, 整肃了面色。与此同时,虞莞也不由自主地肃起脸孔,看着薛晏清。   ——包扎完了, 该交代来龙去脉了。   薛晏清沉吟片刻:“刺杀一事,我确实先前就知晓了。”   有了这句话作为开头, 剩下的话就好出口多了。从他扣下柳家的信开始,薛晏清将广阳宫的野心自己的筹谋一一陈述,一直讲到为止他从刺客中突围, 发现刺客们意欲勒索柳家的密信为止。   随着他的讲述,虞莞渐渐睁大了眼睛。看似平静的一场秋狩,背后竟有如斯暗流涌动。   “这是柳家与刺客通信的往来。”薛晏清从怀中掏出那封带血的密信。   虞莞从他手中接过,展开之后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所以……殿下是想将计就计?”她问道。   薛晏清颔首。即使没有这封信作为铁证,他失踪一事也迟早会落入行宫众人之耳中。届时各人将如何表现,恐怕会相当有意思。   “那我们今晚恐怕就要在山中渡夜了。”虞莞笑眯眯道。   皇子虞皇子妃走失在外、彻夜未归乃至生死未卜,如此才能闹得够大嘛。   只是苦了太后,她那样大的年纪了还要为两个小辈操劳挂心一整夜。   虞莞无奈地叹了口气,忽地她眉目一凝,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晏清为何把刺杀之事告诉了兀君与白芍,却不肯告诉我?”她问道。   -   世界上若是有后悔药,兀君与白芍恐怕是第一个要购入之人。   先前,为了在禁军之间掩盖殿下遇刺的消息,他们二人商量着拟了个“皇子妃心血来潮想要打猎”的借口说给禁军的人听。他俩的本意是甩脱禁军之后,两人汇成一处一起去寻找殿下,再分派一人去告知皇子妃。   奈何计划始终赶不上变化,还没等两人会合在一处,兀君就被偶遇的五皇子绊住了脚步,而白芍则一脚迷失在茫茫山野之间,再也找不到正确的路。   日色薄暮,不仅两位主人的影子没摸到,连自己都搭在了围场之中。   兀君的情况好些,那五皇子被娇养在深宫,行事皆是小孩子脾性。见兀君一箭射穿了他的狐狸,五皇子就将之生拉硬拽拖回了行宫,美其名曰要让兀君“再赔我只”。   兀君身负重任,自然不愿被带走。   谁知熙和帝怜惜五皇子年幼,就在身边配了两个力大无穷的侍从。年幼的皇子一声令下,两侍从就将身材偏瘦的兀君牢牢捆在肩头,动弹不得。   他一路挣扎无果,和那只无辜的狐狸尸体一齐被抬回了行宫。   逆料,西山行宫之中已是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行宫总管托着拂尘,焦急地来回踱步,见有人归来就连忙上前探看。   见是五皇子,总管眼中失落一片,小声叹息道:“不是二殿下和虞皇子妃……”   兀君不明所以,好不容易从刁蛮的小皇子身边脱身,他从跪在西侧殿门前请罪的禁军总管口中了解到,原来不只是殿下“下落不明”,禁军连出门找寻的皇子妃也跟丢了。   夫妻俩一道失落在偌大猎场之中,生死未卜。   陛下听了之后勃然大怒,除了必要的防卫人员以外,调动了禁军的大半人手出去寻找。   太后也忧心不已,在行宫中支起小佛堂,为小夫妻俩祈福平安。   偌大一个行宫中凝聚着暴风雨的前兆。   只有广阳宫之人毫无动静。   -   被乍然这样一问,薛晏清眸中闪过一片愕然。   为何不把刺杀之事告诉她……   “夫人可还记得,曾经与我相约秋狩要一齐赏秋游乐?”他说。   虞莞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确有其事。   薛晏清叹了口气:“我亦原本想与夫人同游,之后就发生了柳家之事。既然相约在前,不想让这事破坏了夫人的好心情,我一时鬼迷心窍,想把这事解决之后再告知。”   是他一时想岔了,虞莞既然前来寻他,就说明她也从不知何处知道了这事。   自己本不想让妻子的眼中染上刀光剑影,却阴差阳错,害她亲自经历了生死一线。   着实不该。   虞莞听了之后惊讶得檀口微张,一时怔忪不语。   她说这话,并没有想得到什么答案,不如说埋怨之意更多。   她在埋怨薛晏清在大事上瞒着自己,怎料薛晏清竟然真的……   真的有一番计较。   还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地履约。   本有些理直气壮的虞莞立刻垂下了眼眸,眼睫微动,显得底气不足。   良久,她小声道:“以后这种事要告诉我。”   其实她想说的是,不必担心我会接受不了,你大可更加信任我些。   不知为何,表达出来却成了没有力道的轻飘飘的一句话。   “我知道了。”薛晏清说。   虞莞抿起朱唇,直直对上薛晏清。不知为何,她仿佛觉得薛晏清干脆答应之时,清冷的眼眸中盛满如水的月光,那透亮的眼睛把她内心的想法都洞彻。   两人一时无话。   虞莞这时才有功夫查看山洞内的陈设。   兽皮、清水、火折子、纱布。还有薛晏清一路上顺手猎下的两只野兔尸体。   她一路奔驰极为消耗体力,乍然见的大喜大悲更是把精神全部抽干。这时,虞莞才发觉自己困饿交加。   她看向野兔的眼神不免带了些急切。   薛晏清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虞莞身上,此时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洞悉了她的想法。他的眼中飞快掠过一丝笑意。   “我去找些柴回来。”他站起身道。   烤野兔木柴并不可缺,晚上过夜时也需要木柴来点火驱散野兽。   虞莞也下意识跟着站起来,本想说一齐前去。转念一想,薛晏清的胳膊上的伤恐怕已经承受不起第二次抱她了。   “那你切切小心些。”她说道。   薛晏清点头,三两下跳上峭壁。   虞莞站在山洞口,一路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之后,才重新回到刚才的座位。   秋日初晚的气候怡人,虞莞兀自静坐了一会儿,这会儿没人陪着说话,不由得有些困了。   她不敢独自在深山中入眠,只能靠胡思乱想冲淡困意。   这一想,一桩事情忽然浮现在心间,构成一个偌大的疑影。薛晏清方才说的并无什么破绽,除了……   一炷香之后,薛晏清很快归来,打乱了虞莞的思绪。   他怕虞莞一人在半黑的石洞中害怕,所以只在附近寻找了一圈,折回了不少枯叶与干柴。   抱着这些杂物,跳下山洞的脚步依旧轻捷。   虞莞只听得洞前有脚步一响,就见薛晏清归来了。   进来之后,他把一部分木柴与枯叶归置成一个火堆的形状,再拿出火折子“啪”地一声打着,火星溅在枯叶上。   枯叶噼里啪啦一阵,很快点着了整个火堆。   虞莞凑上前去,有了明火,周遭温度立刻上升,她全身都暖了起来。   薛晏清用清水洗手之后,动作不停,很快开始处理起野兔的尸体。   烤兔子这事由虞莞主动请缨——她什么都不干,自觉有些赧然。   薛晏清听话地把用长剑片好的生兔肉交给了她。   好在虞莞懂得不少烹饪之道。而况,山洞中的布置周全,薛晏清还从兽皮中翻出半包盐来。把盐均匀地涂抹在兔肉的表层,虞莞烤制时更加如虎添翼。   烤出来的野兔滋味鲜美,两人默契地将之分食之后,薛晏清将剩余的部分远远丢开,以防招来野兽。   待山中一切寂静之时,夜色已深,约莫是人定时分。以往的这个时候,两人早该安寝了。   在山洞中的两夫妻却泛起了难。   薛晏清望着那只有一卷的兽皮,陷入了与虞莞如出一辙的沉默。   “不若,一起盖罢。”他说。   罢了罢了,虞莞有些自暴自弃地想。抱都抱了,还怕睡在一起么?   她努力忽略心底那点烧起来的羞赧之意,安慰自己道:以前又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   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   虞莞睡前还在默念着这句话,努力忽视着身边另一个男人的存在,渐渐沉入黑甜梦乡。   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早,天边乍现一抹鱼肚白的时候,薛晏清就转醒了。   他刚刚醒来,才发现为了不扰到身边女子的好睡,昨晚一动不动,醒来时整个身子都麻住了。   薛晏清缓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起身,轻轻掀下身上的兽皮。   那一侧的妻子还在安睡,眼睫不时颤动,像一只振翅的蝶。   他的心中忽而一动。   此处没有侍女,没有爱盯人的嬷嬷。只有将要褪去的月色与渐渐升起的朝晖。   它们不约而同见证了山洞中无人知晓的一幕。   薛晏清轻轻凑近,他第一次发现妻子的肌肤如此细腻皙白,凑得这么近几乎看不见毛孔。   他凑到一个极近的距离,抑制着呼吸,努力不使自己打扰到妻子的好睡。   然后,他将自己的薄唇,轻轻压在了虞莞颤动的眼睫之上。   那相触不过一刻,他就仿佛被灼烧了一般匆匆离开了山洞,只留下火把与虞莞一人。   ……   薛晏清离开不过片刻,虞莞就醒了过来。她眼神清明,只怕方才压根没有睡着。   此刻她的脸灼然一片,艳过天边朝霞。   那触感是……么? 第51章 暴露   虞莞此时心中, 怎可用心乱如麻来形容。   她直起身子,纤白细手轻轻抚过左眼处。那里仿佛残留着薛晏清薄唇的余温。干燥却炽烈的一触,恍惚间她以为是眼睫与日光相贴。   薛晏清已经走了, 石洞中空空如也。徒留她胡思乱想,又不断推翻自己的想法。   他那般端方君子之人,行偷香窃玉之事……   这,可能么?   早秋的清晨,山间已经有了薄薄的露意, 沾衣欲湿。   薛晏清从石洞中出来之后, 才发现心跳如鼓, 聚蚊如雷。饱胀的胸腔快要炸裂开来,有什么东西似在心间破土而出。   这种感觉他从前从未有过, 他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唇。   原来,肌肤相贴是这般滋味么……   留给薛晏清回味的时间并不多,朝霞与露水渐渐散去后, 他敏锐地发现, 地面上枯枝凌乱, 仿佛有马蹄踩踏过的痕迹。   是寻找他们的人来过此处?   薛晏清眉目一凝, 他在密林之间逡巡的身影更快了些, 加速寻找着能入口的食物。   虞莞一个人留在石洞中间,他着实不放心,须快些回去。   -   石洞中确实迎来了不速之客。   不是虞莞担忧的凶禽猛兽, 而是虞莞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白芍。   白芍的运气说不上好。她与兀君独处的机会不多,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商议出一个草率的计划。然后, 直到她在山林之间迷失了方向,就这个计划彻底破产。   无奈,她只能孤身上路, 祈求运气的眷顾,看能不能在围场中找到殿下或者皇子妃的身影。   哪怕找到一个就好。   好在白芍也习得武艺,一人一马在危险的围场渡夜平安无事。天一亮,她就再次起身前行。   出发前,兀君只大略说了下石洞的位置,没有舆图指引,白芍只能凭着感觉寻摸,数次无功而返。   直到今天早上,她隐隐约约瞥见一处峭壁之上仿佛有人经过的痕迹。   她连忙攀上峭壁,一路探下去,依稀看见洞口有一角兽皮的影子。   这必定是——   她一个跳步,矫健而下。“殿下”二字在喉咙间差点脱口而出,就和坐在兽皮之间的虞莞对上了目光。   两人面面相觑。   “皇子妃?”白芍目光快速扫过洞内陈设,犹疑了一瞬。若是她没看错的话,这物资周全的石洞,想必是兀君提前安排好的那个。   皇子妃怎的在其中呢?莫非,她一路找寻的过程中,当真遇见了殿下?   “坐。”虞莞拍了拍兽皮:“来这里休息下。”   白芍默默点头,心虚气短了一瞬。她瞒了皇子妃那么多,不知殿下告诉了多少。   虞莞见白芍坐定,微微抿起一个和煦的微笑,缓声问道:“白芍,你是薛晏清的人吧?”   这事从一开始就透露着诡异——按薛晏清的说法,白芍是知道行刺一事的。问题就出现在这里,薛晏清连自己都瞒住了,却告诉了白芍,让她一同帮忙瞒着自己。   照理说,白茱才是长信宫原生的宫女,白芍充其量是来历不明的宫外人士。而前者在进了行宫之后,只管宫中小事琐事,大事都是由兀君与白芍两人拿方向的。   虞莞想得很明白。薛晏清对自己隐瞒未必是不信任,但他肯让白芍知晓,一定代表着信任。   只是不知……她入宫这么短的时间当中,是什么时候向薛晏清投诚的?   想到这里,虞莞叹了口气。人心易变。她把上辈子对白芍的感激移情到了这辈子的白芍身上,到底两人不是同一个人,这就出了岔子。   真相却比虞莞想象的还要复杂。   白芍见虞莞连“殿下”都不称,“薛晏清”三字脱口而出,她心头登时一个咯噔。   皇子妃这是……生气了么?   罢了,她心一横。殿下既然已经告诉了皇子妃,自己也不必无谓隐瞒,承认、再认错认罚就是了。   “回皇子妃,白芍从始至终确实是殿下的人,只是……并非殿下有意安插。”   “什么?”这句话响在虞莞耳畔,不啻于一声劈天雷鸣。   什么叫……从始至终?   白芍见虞莞脸色惊变,直觉其中有什么误会。但她既然选择了和盘托出,就继续讲了下去。   “我原本是眉烟阁的管事,眉烟阁是殿下在宫中暗棋。那日,皇子妃偶然光顾了眉烟阁,又青睐于我,殿下就顺水推舟将我调至皇子妃身边。”   “白芍以性命担保,所说的没有一句虚言。”她郑重道。   她说完就敛起呼吸,等待着虞莞的回应。半晌竟是一片寂静,皇子妃的惩罚之语迟迟不落,她忍不住好奇地抬头。   就看见皇子妃用一种她从前没见过的奇怪神色盯着他。   短短几行字,虞莞入了耳,却难在脑中把它们拼成真实的意思。太荒诞了——白芍竟然从始至终都是薛晏清的人,阴差阳错被她点到身边。   她突然想起——有一次,仿佛就在薛晏清书房中撞见两人独处,薛晏清还在嘱咐着什么。   还有这辈子的眉烟阁初见之时,白芍见她的表情十分怪异,想必也是猜到她身份的缘故。   原来雪泥鸿爪,早就有迹可循。   那么……上辈子呢?上辈子的白芍作为薛晏清身边得力的暗子,出现在她身边,是偶然,还是薛晏清有意安排?   虞莞阖上了眼睛,忽然有些不敢继续想下去。   她见白芍还一脸忐忑地等着自己的回复,心中纷乱。逆料这时,峭壁上传来脚步声。   ——是薛晏清回来了。   薛晏清在林中待了了两柱香的时间,没有行猎,而是用兽皮卷回了一些野果与菌子回来。他带着朝食而归,刚一回石洞,就直觉洞中气氛古怪凝滞。   虞莞正一脸奇怪地望着他,而她身边竟多了个白芍。   薛晏清刚做了偷亲的亏心事,被虞莞一注视,手下意识就想覆上唇瓣。   好歹死死忍住了,他轻咳一声岔开话题:“白芍怎么找到了此处?”   虞莞垂眼淡淡道:“我与白芍兀君兵分三路寻找殿下,白芍也寻摸过来了。”   白芍本想解释,却被虞莞抢了白。她摸了摸鼻子,歉然地看着薛晏清。   这时候她也反应过来了,结合方才的问话,恐怕皇子妃误会自己是中途投诚,知道自己原本就是殿下的人之后才会震惊难言,连带着对殿下的态度也带上了一丝冷淡。   她却不知道的是,中间还有上辈子与清晨偷香窃玉之事,才让虞莞对薛晏清的态度格外奇怪。   薛晏清自然也察觉了虞莞话中的冷淡之意,是被发现了么……   他心中颇有些怅然失落,表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半分。   各怀心事当中,三人沉默地用了一顿颇具野趣的朝食。   饭毕,日光已经完全从云间跳出,洒下金辉在石洞里。   虞莞想了想道:“不如我们此时回行宫,如何?”她到底记挂着行宫中的太后,怕她担心。   薛晏清没有异议。禁军已被派出来搜索山林,找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既然如此,不如自己姿态坦荡主动现身,更能打薛元清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白芍自然是跟随主人们行动。   三人打定了注意,就开始整饬石洞中的陈设,那些兽皮、纱布等琐碎之物都被留下,几人只拿了火折子,又把备下的清水灌入竹筒水壶中,轻装上路。   -   行宫之中,熙和帝一夜难眠。   他身边本有妃嫔陪侍,奈何这一夜心火炽盛,辗转反侧。大半夜的见妃子安睡的脸孔,他不但没有心生怜惜,竟然还把人半途叫醒,从寝殿中赶了出去。   妃嫔哭哭啼啼地走后,寝殿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夜色无限滋长了人的想象力,熙和帝独自瞪视着虚空,想象了很多种可能。   如果晏清死了,那他就剩元清一个成年的儿子,不用面对痛苦的二择一。   如果晏清没死,要求自己清算元清……这不就是在自己的手心手背割肉么》   几个小的都未长成,背后又有强势的母族在虎视眈眈。比起优势来说,到底不如已成年的、母妃被废冷宫的皇长子和生母早丧的皇次子。   熙和帝幽幽叹了口气,一切只有静待明日了。   只是连他也说不明白,到底是希望薛晏清回来的好,还是不回来的好。   太后的心思更为纯粹,若说以前她还尽力一碗水端平,现在出了手足相残这等事情,老太太的心早就彻底倒向了薛晏清与虞莞那方。   她一夜浅眠,天擦亮就醒了,接着跪在小佛堂前为两个孩子默默祈福。   东侧殿中,薛元清与柳舒圆夫妇俩枯坐了一整夜,两人的眼中都熬出了可怖的红血丝。   没办法,一刻没有薛晏清身殒的消息传来,他们就一刻无法安枕。   然而事与愿违,内侍匆匆跑来,带来一道噩耗:“禀殿下与皇子妃,二殿下他、他……”   “他带着皇子妃平安归来了!”   柳舒圆砰地一下掀翻了桌子,一整套茶器应声碎裂,崩裂的瓷片溅了内侍一脸。   “他们……”她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此时说什么都是无力。   虞莞迎着众人目光回到行宫之时,只觉得恍如隔世。   道路自动分开成两侧容纳他们通过,两侧的人目光中闪动的情绪各异。   吃惊、好奇、幸灾乐祸、遗憾……不一而足。   她懒得应付那些目光,携着白芍一路行至西侧殿,屏退了想要前来请安的宫女内侍们。   在一处格外寂静之处,她直直地看着白芍的眼睛。   “把你与薛晏清,他吩咐过你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第52章 破情   一路上跋山涉水, 更兼情绪跌宕,虞莞早已有些疲倦。   纵使身体叫嚣着发出抗议,但只要一想到薛晏清身上的种种疑团, 她纵然有天大的困意也难以入眠。   首当其冲的就是——白芍上辈子来到她身边,到底是偶然还是处心积虑?   她屏住了呼吸,等待白芍的回答。   -   薛晏清并不如虞莞那样闲适,一回到行宫就能径直去西侧殿休息。   早在一行人进了行宫大门,就有御前伺候的内侍将他招引至行宫正殿。熙和帝, 他的皇父, 点了名要见他。   御前不能失仪, 薛晏清在侧殿沐浴更衣一番之后,才随着内侍来到熙和帝前。   他这几日见了不少血, 又整理好了衣冠,整个人就如一柄开了刃的雪白利剑,行走间带出的锋芒使人不可逼视。   熙和帝把一切看在眼中, 面上闪过一丝复杂。   他在薛晏清行礼之前就抬手:“不必多礼, 来让皇父看看。”   薛晏清从善如流地走上前去。熙和帝说着“看看”他就真的只给看看, 除了身子凑近了些, 其余时间一言不发。   “瘦了。”熙和帝端详了一番。   薛晏清眨了眨寒潭般的眸子, 不置可否。   他这个儿子一向孤拐,从小到大都这样。熙和帝早已经习惯,学会了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听禁军说, 你受伤了?”   “确有此事。”   “伤在何处?”   “左臂。”   左臂负伤虽然比右臂好些,但是到底也是四肢, 位置关键。熙和帝眉目一凝:“快让太医署的人来给你看看,重新上药。千万莫要落下了病根。”   薛晏清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此次秋狩,太医署也随行了数位郎中与医女。这回派来给薛晏清诊治的是最德高望重的御医江大夫。   江大夫头发已经花白了, 他掀开薛晏清绑好的纱布,露出伤口来细细瞧了一番。   随即,向熙和帝禀报道:“二殿下的手臂伤痕虽长,却并不深。虽然有二次开裂的痕迹,但是包扎手法得当,并无大碍。好好将养着,不会落下病根。”   熙和帝面色稍霁。   江御医不愧在御前行走多年,不仅医术高超,一手察言观色的本事更是登峰造极。   薛晏清心中冷笑,只说伤势如何,却不问这伤从何而来。江大夫这是看出了皇父不想问么?   江大夫留下几副消炎清火的药就离开了,而熙和帝竟然也萌生退意,他招了招手,欲让此子退下。   既不问这伤势的来历,也不提在猎场一天一夜的见闻。   是不关心?忘记了?还是压根不想知道?   熙和帝的动作还未做完,就看到一向寡言的次子忽地上前。   在他惊愕的目光中,薛晏清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摊开在熙和帝面前。   白玉镇纸之下,信纸的血迹已经凝固成一片褐色。   他的薄唇一张一合:“您不妨看看这个。”   在薛晏清的步步紧逼之下,熙和帝无法,只能拿起那张信纸。   其实在拿起之前……他就已经料到这张纸上会是什么内容。能使他这个儿子这般作态的……无非是关于真凶的信息。   到底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次子面前就平白矮了一截。不然,他堂堂圣朝天子,哪轮得到儿子在跟前大呼小叫?   熙和帝忿忿地想。   然而,在他看到信纸上的内容时,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原以为不过是薛元清干的好事,怎的竟然还有柳家和柳氏女掺和进来了!   薛晏清的声音适时想起:“这是儿臣在深山之中遭刺客围杀之际,突围而出。在领头刺客的尸体上搜到的。”   分明是惊心动魄的一幕,他叙述起来却如吃饭喝水般平常。   然而,熙和帝却从这平静得近乎森凉的语气中察觉出了某种不寻常。   他缓缓抬头,父子之间的目光凌空相撞。   “你兄长不过是鬼迷心窍……”熙和帝说道。他低下头,错开了薛晏清寒星般的眸中闪烁的光:“他不过是受到柳家蛊惑。”   “待行宫事了,朕必拔除柳家,为吾儿出气。”他说。   薛晏清说不清此刻是什么心情,好像是等待了许久的答案尘埃落定。他定定看着熙和帝,良久拱手道:“多谢皇父,一路风霜,晏清先行休息了。”   说罢,他不顾熙和帝难看之极的脸色,大步走出了正殿。   熙和帝兀自站起身来,本想喝住擅自离开的薛晏清,却张不开口。   他看着薛晏清颀长挺拔,巍巍如松的身影渐渐远去,凝成近乎看不见的一点。   子嗣们如何相争是他们之间的事。倘若儿子跟自己离了心……那就不是儿子,而是弃子。   -   薛晏清从正殿出来之时,恰巧看见有人匆匆而出,跑向东侧殿的方向。   想来是报信之人。   他眼中的讥诮几乎要凝成实质——若是他站在薛元清的位置,做了就是做了。等到事情败露时定然不惧诘问。哪像这个兄长,设计时放开手脚,败露之际却畏畏缩缩。紧盯着他的动静,却不敢真正坦荡地承认。   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德性。   只有一路走向西侧殿时,他眼中漾起了星点的暖意。   -   “你是说,你从小就为殿下做事,眉烟阁也是他名下的铺子?”虞莞重复了一遍。   白芍乖巧地点了点头。   虞莞叹了口气。上辈子之事皆未在这辈子发生,这使她厘清真相的难度大大增加。她总不能问白芍:“你上辈子为何要接济于我?”   那也未免太胡搅蛮缠了些,虞莞光是想象就忍不住笑出声。   如今,知道了白芍本来就是薛晏清的人,这个真相竟比白芍暗中投诚使她更容易接受。   薛晏清把白芍安置在自己身边,无论如何都不是为了害她。这一点虞莞很清楚。   只是,上辈子……   “眉烟阁中,可有女红贩卖?”她突然问道。   白芍一愣:“没有。”   “你可有闺友之类的朋友?”虞莞又问。   白芍更是一头雾水:“我自幼跟随殿下做事,熟识之人皆是殿下的手下。至于其他人,并没有太深的关系。若说闺友……恐怕只有其他几位女使。”   虞莞深深叹气,果然。   上辈子的在眉烟阁中代售女红,不过是白芍为了帮自己而巧立名目。而她与白芍的相识更不可能是偶然。   白芍这种全心全意为薛晏清做事之人,眼中几乎不见外物。又怎会突然恻隐之心大发,突然结识禀帮助一个素不相识、流落街巷的女子?   前世三年有余的相识,薛晏清的影子已经若隐若现。   可是……自己是被薛元清休弃的出妇,是薛晏清政敌的妻子。他为何如此大动干戈、又暗度陈仓地帮助自己?   虞莞极有自知之明——市井之间浮沉三年,她与巍峨宫禁、乌衣门第之间的联系早已斩断。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平安在宫外度过三年,不死于有心人之手。   那个时候的她,已经没办法榨出一点价值了。   忽地,虞莞想起了清晨时分,那个落在眼睫处的异样触感。   一个极大胆的念头浮现在她心间。大胆得她立刻想要推翻,浇一盆水在自己脸上,大声告诫自己要冷静。   这是此生之事,强要代入上辈子不就是天方夜谭。   然而这念头却如植物般疯长起来,虞莞忽地想起,白芍上辈子除了爱给她带药、接济她银钱之外,还有一件经常挂在嘴边的事。   ——给她做媒。   虞莞想要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然滞涩住了。   她抿一口清茶润了润喉:“你身边可有这样的男子?”   声音中带着她自己也不曾发觉的颤抖。   “相貌堂堂,家资颇丰,身边没有姬妾通房。”这些都是白芍上辈子经常念叨的条件,虞莞只隐去了一条“不嫌弃出妇女”。   最后这个条件显然是说给上辈子的她听的,不提也罢。   但是,除去最后的条件之后,人选就没有针对性,宽泛了不少。虞莞紧张地看着白芍,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期待从她口中获知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白芍终是忍不住,奇怪地问了句:“皇子妃问这个……是想做什么?”   虞莞这才察觉她身为人妇,贸然探问未婚男子的讯息有些出格了。   “我有一闺友即将及笄,她托我帮忙相看人选。”她连忙补救道。   白芍恍然,她眨了眨眼:“若是这个缘故,恐怕要让皇子妃失望了。”   “我身边除了殿下,再无其他一人符合皇子妃的条件了。”说到这里,她揶揄一笑。   “什么?”虞莞轻轻掩住了口。   白芍见她不信,又道:“我身边认识的男子除了殿下,就是兀君那样的。再无其他了。”   一句话,把虞莞心中的种种不确定尽数打碎。   ……   可是,怎会呢?自己上辈子可是他嫂嫂啊?   虞莞纠结地抚弄起了发鬓,说不清现下是何心情。   薛晏清一路行至西配殿。殿中灯火通明,人影来去匆匆。他连兀君都顾不上见,只想见到虞莞。   正厅与寝殿却不见她的影子。   他先后两次扑空,拦下身宫女一问才知,原来虞莞与白芍两人在一处小院之中,命人不可打扰。   他整理了凌乱的心情,行至那一小院,在门前屏起呼吸,等候了片刻。   听门后寥无人声,他才推开门进去。   “夫人。”他唤道。   虞莞闻声,一瞬间抬头看去——   薛晏清迎着月色而来,清辉蒙在他的深衣之上,平白多了几分柔和。   然而使虞莞失神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看惯了的古井无波的眼中,此刻如同满月揉碎了沉入江中,缱绻的粼光星星点点,摇摇闪动。   对上那双眼,虞莞先前尽数的不可置信,尽数化作乌有。 第53章 共枕   虞莞霎时间低下了头。   那样闪烁动情的的眼神, 现在的她心乱如麻,实在招架不住。   然而,即使不特意去瞧, 虞莞也能感到男子的目光如灼烫的烛火。   薛晏清本意并无逼迫,他不过注视了片刻,就见到妻子乌发之下露出的雪白颈子,竟然渐渐染上了云霞的色彩。   怎会如此?虞莞与他从前相处时,从不会这般害羞。   薛晏清几乎是刹那间就明白过来, 想必早上他……偷香窃玉一事, 被虞莞不知怎的察觉了。   发觉自己被揭破之后, 他虽有些担心唐突了佳人,但却并不后悔。   情之所至, 难以自抑。他一向以君子自居,却甘愿为她折腰做一回小人。   若是同样的情境再经历一遭,薛晏清自认还是会这么做。   白芍自殿下甫一进屋, 就敏锐地察觉了他与虞莞之间的古怪气氛。想必是一路上又发生了什么她看不见的暗涌。   眼见虞莞仿佛没有什么再问她的意思, 白芍低着头行了一礼, 告退而去。   临走之时, 不忘把雕花木门牢牢关上。   一时之间, 只有清淡的呼吸声与飘摇的烛火盈满整个屋宇。   虞莞兀自别开头了一会儿,依旧感到男子缱绻的目光迟迟不散,一直在自己半边侧脸处徘徊。   她不由想, 不知为何,薛晏清自上次的一吻之后仿佛格外大胆了起来, 连目光都这么……露骨。   等下。   她突然愣住了,方才……薛晏清仿佛叫了自己一声“夫人”?   而她没有回答,而是装死一样晾着他许久。   难怪薛晏清这么执着地看着她!一时, 虞莞尴尬不已,原本就低着的头更垂下了些,白皙柔泽的脸庞几乎要被滑落的青丝彻底盖住。   她闷闷“嗯”了一声。   这声回应如同什么许可,她耳边传来一个极短促的轻笑声,然后就见到薛晏清极其自然地走到她跟前,坐在了黄梨木小桌的另一侧。   从侧面绕到正面,虞莞除非趴在地上,否则再也回避不了与薛晏清对视了。   她自然不会在薛晏清面做那般失礼之举。虞莞在心中安慰自己,做了亏心事的人又不是她,她只不过无心之间发现了真相,又何故在薛晏清面前抬不起头?   在心中默念数遍,好像就无端攒起一些勇气来。虞莞乍然一抬头,就发现……薛晏清果然在看着她,唇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再一次撞进了薛晏清的眼睛。只不过,这双眼睛与以往所见皆有不同。它令虞莞想到了落在平静海面上的雨露,有一种安定而不喧哗的包容。   分明她才是本该理直气壮的一方,虞莞却觉得,自己所有的羞赧逃避,都在这双流光闪落的漆黑眸子中无所遁形。   她一时忘了言语,默默与薛晏清对视。   薛晏清兀自望了虞莞一会儿,就避开了目光。他态度一如往常,为虞莞斟了一壶茶,状似随意地开口:“今年秋猎有变,恐皇父不会在西山久留。”   虞莞“嗯”了一声,神色不定。实际上,她的心思并不完全在这上面。   ——她与薛晏清已经躲过围杀,安然待在行宫里。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薛元清与柳舒圆不会丧心病狂地进行第二次刺杀。   若他们有这等通天本事,为何不直接兵变了熙和帝,而要舍近求远招惹这个弟弟?   所以现在的问题不是要如何防范广阳宫的暗手,而是薛晏清到时候清算的时候她要怎么递刀。   至于秋狩的流程如何,虞莞并不十分在意。这个时候了不会真的有人在意皇帝手中那把弓。   薛晏清继续说道:“若是这样,当时我答应的赏秋游乐一事,恐怕就要失约于夫人了。”   虞莞本想说“非你之过,不必在意”,但是经过之前白芍无意间揭穿的一连串真相,她本能地觉得薛晏清提这件事并不只是为了道歉。   果然。   薛晏清缓声道:“为了将功补过,不如改日邀请夫人一齐去燕山赏红叶如何?”   将功补过。虞莞忽然觉得这个理由仿佛似曾相识。   仔细一想,薛晏清陪她第一次出宫,眉烟阁偶遇白芍那次,不就是用的这个理由么?   莫非从那时就……虞莞有些不敢往下想下去。   好似自从发现薛晏清偷吻一事起,薛晏清在她心中的君子端方的形象就乍然碎裂。好比此刻,他虽然一句暧昧的言谈也无,但是虞莞总觉得这个邀请仿佛沾上了似有还无的旖旎之意。   但是,她竟然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   “殿下安排就是。”   虞莞有些欲盖弥彰地想,燕山秋日的红叶,应当极其壮美才是。   -   虞莞以为两人议事完之后,就可以自此分道扬镳。她却忘了这里是西山行宫,并不是长信宫。   行宫为皇帝西行秋狩而建,占地并不算广。西侧殿也不过是个二进半的小院。   是以,此处并没有配置皇子书房,更不用说书房中的寝房。   虞莞下意识走去了寝殿,对着一张巨大的拔步床默然无语。她怎么忘了,她今晚是要和薛晏清睡一张床的。   其实,前夜二人刚到行宫之时就是同榻而眠,并未发生什么。虞莞那日在马车中颠簸半晌,累得骨头酸痛,收拾好了之后堪称倒头就睡。   但是……今晚,怎能和从前一样呢。   虞莞越发察觉,自从薛晏清做了“逾矩”之事,她的心就乱了。   那件事连越矩都说不上。因为……自己是薛晏清的妻子。丈夫与妻子的亲昵、乃至更深的接触本就天经地义,像他们这样成婚数月还未圆房的,才是咄咄怪事。   其实,她在意的不是薛晏清瞒着她做了什么,而是……她心中的震惊与不可置信仍未褪去,她不相信薛晏清真的喜欢她。   两辈子喜欢她。   如果这个节骨眼硬要与薛晏清分床而睡也不是不可。   只是从寝殿搬出去太过节外生枝。行宫人多眼杂,她可以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却不能不顾及一向没有亏待她、又有救命之恩的薛晏清的看法。   罢了,虞莞摇了摇头,命宫女为她卸钗净面。   -   薛晏清来到寝殿中的时候,烛火已经熄灭了大半。   整个室内一片静默昏黄,他却敏锐地察觉了一种温吞的暧昧。   虞莞静静躺在拔步床的里侧,乌发懒懒地散开,末端还带着些茉莉香气的鲜润水气。她整个人躲在锦被里,那薄被柔柔地贴着她身体,勾勒出细腰窈窕的轮廓。   薛晏清放慢了脚步走向,行走的声音轻缓得近乎于无。   他掀开纱帘,走到了虞莞面前,却发现妻子娇美的脸庞半被青丝遮住,半被锦被覆盖。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小巧的半边下巴。   呼吸平稳,显然是已进入了梦乡。   薛晏清哑然失笑。   他比虞莞晚来一步,自然是怕她为难尴尬,给予她单独洗漱的时间。然而这时间,绝不是包括入睡的。   他连寝前要与她说些什么的腹稿都打好了。   结果……她竟然已经睡得这般沉。   也罢,连日的策马奔波,昨夜在荒郊野岭她定然没睡安稳。早点休息,也好。   薛晏清放下了帘钩,红雾般的薄纱将拔步床中的人影锁住。   他掀开了另一张锦被,躺在床上,静静听着虞莞清浅的呼吸声。随着那若有若无的气息,他的眠意被冲淡得近乎于无。   ……他发现,自己又回忆起清晨时分,嘴唇触到虞莞眼睫时的异样触感。   尤其是熟睡的妻子就躺在身边,那妄念叫嚣得就越发鲜明。   薛晏清忍不住微微侧头看了虞莞一眼,她显然睡得沉极了,对自己上床时的细碎动静也毫无反应。   他心中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催促着他靠近。   他确实这么做了,却在咫尺的距离忽然止住。虞莞的呼吸打在他脸上,如同小钩子挠得人发痒。   看着那抿起的朱唇,薛晏清终是忍不住心中妄想。他微微倾身,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   很难准确地形容那一片刻的触感,或许触感他已经忘记了。薛晏清只记得他脑中纷乱难抑,如同万花筒被砸碎了又绽开,每一个镜中都是千般乱红纷飞,无由无絮。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八岁那年在宫中看过的烟花。   -   虞莞一夜好眠,丝毫不知有人已经因为她而心乱了。   薛晏清惯常地早起,虞莞看着身边空落的一块儿,竟然也没什么不习惯?   然而面对侍奉的白芍带来的消息,她却忍不住愕然不已。   “结束秋狩,午时回宫?”   “是啊,是今晨御前派人传来的口谕。”白芍点了点头   虞莞皱眉,熙和帝这又是在发什么疯?她认命地起身,有了这么一遭,须得在午时之前把物什与人马都收拾停妥,整装出发。   这一道命令,同时也令行宫诸人惊慌不已。   二殿下与虞皇子妃被刺杀归来的一幕她们都看到了,恐怕陛下下这一道令多半与此事有关。   只是……有什么关系呢?   返程的马车上,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虞莞也没有什么头绪。而况,她丝毫看不出熙和帝对于祸首薛元清与柳舒圆是个什么态度。   众人都在紧锣密鼓地注视着熙和帝的行踪。   怎料——   熙和帝回宫第一件事,不是休整或者召皇子觐见。他招来了朝中数位位高权重的大臣。   所有人都从这一举动中,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而那些大臣们,听完熙和帝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之后,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愕然震惊的神色。   陛下怎么突然想到这么个馊主意?   “陛下,请您三思啊!”几人纷纷跪了一地。 第54章 休妻   看着几个众臣跪了一地, 反对之声不绝于耳,熙和帝并未勃然大怒,反而微微一笑。   “朕之诸子依例本就该封王, 朕还记得,前几个月礼部还有人上奏劝朕呢。怎么,现下诸卿反而推三阻四起来了。”   底下跪着的一干臣子听了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分封成年皇子是应有之义,可你不分三七二十一把膝下皇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分封成王, 这算什么?   即使在暗中支持皇子的大臣也要出言反对了, 集体搞特殊等于没人搞特殊。陛下这样一通铺张, 皇子个个封王加爵,反而要给户部添一大笔负累。   几个大臣对视一眼, 各自好言相劝了一番。有几个机灵的却已经察觉出不对了。   果然,坐在龙椅上的君王露出了狐狸尾巴:“既然如此,那就先分封成年皇子罢。”   成年皇子……眼下能算作“成年”的, 无非娶妻的二位皇子, 薛元清与薛晏清。   先前还滔滔而辩的人瞬间哑口无言。原来皇帝醉翁之意不在酒, 竟然在这儿等着他们。   几人相视一眼, 既然皇帝已经假模假样地退让了一步。他们做臣子的自然不能再咄咄逼人。而况, 成年皇子封王,也确实符合国朝礼法,没什么可指摘之处。   眼下最该操心的不是这个, 而是……   西行秋狩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使皇帝出游不过四日就匆匆而返?休息都顾不上, 立刻召集他们,目的就是为了发下这么一道旨意?   臣子们依次告退时,几乎都意识到, 秋猎时出了大事,而且必定是皇子与皇帝之间的龃龉!   熙和帝目送他们缓缓离开之后,他又屏退了左右的内侍。   很快,太极殿中只余一人。   做出给长子与次子决定,他也是苦想了一路。   元清性子像他,奈何枕边风太响,给了柳氏女专房之宠不说,还被她和柳家挑唆对亲弟下手。更蠢的是,兄弟阋墙的把柄被妻族牢牢握在手里。   以后他若是被柳家一路扶上皇位,焉知这皇帝姓薛,还是姓柳?   柳家,野心滔天,实不能留。   至于晏清……熙和帝暗叹一声可惜。晏清文武双全,是个有本事的。本事大到他都要忌惮。从这次被刺杀之后反败为胜的手段,纵使他年轻的时候,也……难以企及。   可惜啊,与他生了怨、离了心。焉知百年后,他会如何对待自己这个生父?他的身后名会有多难听?   封王既是安抚、也是放逐。秋狩之后,这两个儿子在他心中就退出了储位之争。   熙和帝想到这里就开始头疼了,自三子及以下,没一个可堪大用的。不是自己才干平庸,就是母家势力太过强盛,以后上位必被外戚掣肘。   这也是为何他数年来都对年次稍小的儿子们不闻不问,也是怕养大了他们的野心。   若是再有一个儿子就好了。熙和帝感叹。   若是再有一个外家实力单薄,他亲自教导长大、母亲贤淑温柔,还能名正言顺继位的儿子,他何须如现在这般左右为难。   等等……   熙和帝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后背为这个想法微微战栗起来。   然而他越是细细琢磨,眼中的火光就越发明亮。   “来人,召中书前来,秘密议事!”   -   熙和帝召集众臣之事,不一会儿就在前朝后宫中传开来。   他似乎并无意隐瞒,反而有意传播似的,一时间人人都得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   “陛下要给两位皇子封王了。”   各位膝下有子的宫妃们膝下有子暂且不论,消息传到太后处,一向和善的老人家怒气冲冲地想要去太和殿找人理论,被身边的人死死拦住了。   太后冷静下来,还是觉得忿忿不平——凭什么狼子野心、刺杀兄弟之人与被刺杀之人得了一个待遇!   她气得浑身发抖,宫人们劝也劝不住。其实她们心中也未必不是这样想的。   大家都不是傻的,刺杀二殿下这种事情,满宫之中除了大殿下谁会去做?偏偏他做了还不利索,让二殿下与皇子妃平安归来。   这件事但凡置身事外者,都觉得陛下的心实在是偏到没边儿了,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包庇长子、苛待次子。   只有广阳宫中喜气洋洋,。   薛元清一扫前两日的阴霾,眉宇之间俱是轻松,好不得意。   无心插柳柳成荫,本想膝下添个儿子好一争王位,现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到了。而且……父王肯给他位置,就是表明了态度相信自己。   这时,他一反前几日的夹紧尾巴,甚至想去长信宫中转悠一圈,给薛晏清添堵。   杀不死他,能气死他也不是不划算。   柳舒圆也展开了眉头,其实她内心波动比薛元清还要大上不少,但是养气功夫到底比丈夫好上一丝,不曾乐出傻样   ——薛元清好赖是熙和帝亲儿子,她和柳家只是臣子。   他做出这种事熙和帝至多不过贬为庶人、她可是拼了身家性命,在生死一线上走钢索的。   想到这里,柳舒圆有些羡妒交加瞥了兀自乐呵的薛元清一眼。   身边的侍女有眼色极了,纷纷告退。   不料,一个铁着脸的御前内侍前来,堵住了她们的退路。   按照以往,这些内侍无论如何都要先讨上一杯茶水喝,再慢悠悠地宣旨。这回却十分不客气地堵住了宫门口的路,一丝人情味也无。   薛元清与柳舒圆飞快对视了一眼,上前接旨。   见身份贵重的两人前来,那内侍脸上并未变色。他直直地展开明黄色的绸子,凉凉的眼神俯视着两人。   薛元清本想套一句近乎,在那眼神之下,心中咯噔一声。   能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内侍如此冷面无情。那绸子之中,究竟是什么噩耗?   怎料,却比他们猜想的还要糟糕一些。   内侍尖细的声音甫一念完,脸色煞白的柳舒圆就晕了过去,软软倒在地上。   “大殿下,接旨罢。”内侍把圣旨不客气地塞进薛元清手里,看也没有看已经慌成一团的人影一眼。   他施施然回了太和殿,丝毫没有逼晕柳舒圆的愧疚。   ——毕竟,圣旨一下,她就不算皇子妃了,充其量不过一个罪臣之女,不是么?   -   “休妻另娶、问罪柳氏主谋。”   圣旨如长了翅膀般,一瞬飞遍宫内各处。   虞莞听了不仅不惊讶,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她了解熙和帝,这人对皇家尊严的维护认真到一种近乎偏执的地步。   薛元清谋害亲弟他可以装瞎,但是柳家胆敢在储位上横插一脚,无异于在老虎的眼前拔须。   他不清理柳家才怪。   只可惜薛元清……虞莞想了想,其实也不必可惜。熙和帝没料理他,薛晏清还没出手呢。   就是有些可笑,这皇长子妃的位置如同受过诅咒一样,她与柳舒圆不同人却同命,都逃不过被休弃的结局。   柳舒圆作为出妇女,恐怕在家中也未必好过。   虞莞摇了摇头,各人有各自的缘法,柳舒圆不过自作自受,她也不必物伤其类。   一旁的薛晏清把虞莞变换的脸色纳入眼底。   “休弃”两个字一传来,他就想起那一日,他的皇父逼迫自己休妻另娶。于皇父而言,女人、妻子,这些不过是可利用的棋子。   他弃陈贵妃时毫不留情,也把手伸向了儿子的妻子。   但是虞莞……她是自己想呵护一生之人。   想到这里他就开口道:“若是我有这么一日,必不会使夫人如此结局。”   不必告诉她曾经的选择,那样未免过于挟恩图报。但是,自己的态度却一定要表明。   诶?   虞莞反应了片刻,才明白原来薛晏清说的是不会让自己被休弃、被千夫所指。   她忽而想到了上辈子诸多往事,一时叹惋万千。   “殿下曾经答应我要立我为后。我还等着殿下兑现诺言。”她笑着说。   “晏清。”薛晏清纠正道。   虞莞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晏清。”   怎么办……她怎么觉得薛晏清自那一日起越发直接了起来,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若是虞莞知道自己甚至趁她不之情时早已一亲芳泽……脸是不是会当即烧起来。   薛晏清看着虞莞努力维持着的表情,想象着那个画面,不由莞尔。   说着说着,虞莞突然想起,两人聚在小花厅本是为了商量封王之事。为何一道旨意传来,话题竟越来越远了?   是啊,要封王了。   想起这件事虞莞就心中憋闷不已。纵使柳舒圆被休弃了又如何?真正的祸首好端端的,没受到一点惩罚,甚至还被皇帝提前许以王位安抚了。   但是在旁观者眼里,只会同情堂堂皇子遇人不淑,新婚一年陡然失去妻子,受害者意味十足。甚至他新空出来的正妻位置,也成了吸引大臣嫁女投靠的巨大砝码。   薛晏清察觉虞莞的气势陡然一变,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手,对她微微一笑。   这让打好腹稿,正准备出言安慰他的虞莞一噎。   她觉得自己……仿佛被薛晏清微妙地安抚了。   “夫人不必担忧,我自有计较。”   他那个当皇帝的父亲,只要从不向他奢望,就不会失望。至于薛元清的债,他会一笔一笔,亲自索要回来。   虞莞望着薛晏清冰雪般透亮而坚毅的眸子,心中郁气一扫,也跟着勾起朱唇。   没错,她与薛元清的债,也当亲自索要回来才是。   -   一系列消息接二连三震惊了宫闱,消息不灵通的纷纷打听,而消息灵通的也不知完整的前因后果,如坠五里雾中。   然而,更震惊的消息还在后面。   御前内侍有意放出的消息,使整个前朝后宫都沸腾了。   听说,陛下有意立后? 第55章 凤位   如果熙和帝想选的是美人也就罢了, 他后宫中年年进人。若不好色,昔日陈贵妃也不会投其所好。   可他要选的是皇后!   “皇后”不仅是中宫,背后还勾连着“嫡子”二字, 不可不谓重于千钧。   熙和这个年号已过走过十年余。刚践祚的几年间,朝臣还会依凭礼法劝皇帝立后。随着朝堂势力逐渐定型,几方都不愿看到一个强有力的外戚后族和中宫嫡子横空出世。   是以,后位虚悬一事,众人都默契不提。   宫中有不少人知道, 从前的陈贵妃没少对凤位虎视眈眈, 但是这些念头传到熙和帝耳边, 很快被他按下去了。   并非她德行才干难堪大任,而是皇帝并不想过早定下储位。   显然, 薛元清还不够格。   任谁也能看出他的制衡之术,所以这次听闻这样的音信时,才格外震惊。   支持两位成年皇子的官员们懊悔不已, 只觉押错了宝。而宫妃之间……   虞莞去康宁宫中请安时途径了御花园, 依稀能感受到其中的暗涌。   几位高位妃嫔的仪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撞在一处, 几人竟是别起了苗头, 谁也不肯让谁。她只看了一眼, 就辨认出争执的风暴中心是两位夫人,心下了然。   这两位膝下有子的夫人,都是近来后位的热门人选。   “绕路吧。”城门失火, 还是远远避开,莫要殃及了池鱼才是。   太后早早地在宫中等着虞莞了。   待人一入座, 她就亲热地挽住虞莞的柔荑:“让哀家好好看看。”   虞莞无奈,只好任由太后打量。   上下目光逡巡一圈,太后见她气色白里透红, 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眼见着中秋和重阳快到了,哀家这儿得了不少贡品,改日着人送去长信宫。”   虞莞道:“该是长信宫孝敬您,这才对。”   “你这孩子。”太后笑着拍她一下,又想起了什么:“最近封王的旨意下来,你们两口子何时去宫外开府?”   虞莞一愣,竟然还有这样的章程?   也对,上辈子薛元清到她死都没熬出一个王位来,她自然不知。   “到时候就不是皇子妃,而是王妃了。”   虞莞抿嘴,矜持地一笑。她忽而想起新婚那夜,喜娘奉承时喊的就是“王妃娘娘”四字。因缘际遇之事,果真神奇。   太后高兴完了,又开始操心起来:“你们小年轻的就出宫开府,恐怕多有不足。若是有什么不够的,只管向哀家开口。”   “到时候有不够的地方定然会告知您的。”她坦然接受了太后的好意,却不打算真的问太后伸手。   别的不说,光白芍透露出的眉烟阁,日进斗金的铺子,薛晏清短什么都不会短了钱财。   虞莞的眉峰忽然散开,浮现出淡淡温柔之意,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   这一幕落在太后眼里,她咽下了“你与晏清近来如何”的问询,转而说起了别的。心中却喜不自禁起来。   两人又漫谈了些闲话,默契地一句也不提熙和帝搅起的那些风波。   眼见到了太后午休的时刻,虞莞适时提出告退。太后没留,只嘱咐了她一句常来。随后就目送着那道窈窕的背影。   看来不日含舒就要从长信宫功成身退了。   -   虞莞原路返回之时,御花园中莺啼燕啭之声已然消失,泓泓秋波、依依碧影安静如昔。她心中奇怪,却也没有更多在意,原路返回了长信宫。   离小花厅还有数十步之处,一位男子静立在檐下,挺如秋松,濯似春柳。   虞莞远远望了一眼,发现男子竟在望着自己。她迟疑了片刻,加快了脚步,走到男子身前。   “殿下在这里等我,可是出了什么急事?”   若是从前的薛晏清,定然略过前半句,直接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坦言。   但是现在,他仿佛打通了什么关窍:“确实有事,不过等你并不是为了这事。”   是为了早日看到你。   虞莞听懂了他话中未竟之意。   人的心仿佛是会被磨炼的,如果是秋狩之前,她定然心中别扭难当。然而,有了诸多亲密之举在前,虞莞听了这句话竟也变得比以往淡然。   她甚至有了还手之力。   “秋日风急,在花厅中等我即可。”她甚至避开了“殿下”“晏清”之类的称呼。   薛晏清碰了个软钉子也并不恼。小花厅一向是两个人商议之所。一旦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又正事了。   这次也不例外。   “立后的圣旨已下。”薛晏清换了一副正色道。   虞莞见他凝重的脸色就心知不好。如果皇后人选是宫妃之流,薛晏清并不会如此在意。他争位从不依靠名分。   “人选,是谁?”她轻声问道。   “御史台官林昌之女。”   林又雨。   -   明黄绸绢紧握在手心,林又雨依旧如坠梦中。   随着朝堂诸事有条不紊地向前,她在万寿节上被熙和帝为难一事也仿佛昨日黄花。林又雨心中渐渐松了口气。   一年,再有一年。若是这一年中皇帝毫无动静,就是业已将她遗忘。从此婚丧嫁娶,想必宫中也不会派人留意。   林又雨正扳起指头数着日子,怎料圣旨毫无征兆地光临了林府,打得她与父亲一个措手不及。   传旨的内侍笑呵呵地把圣旨和皇后宝策一同塞进林又雨手中,喝了一口林家下人递上的热茶。   那茶叶发褐,茶汤略浑,一看就不是什么上品。   内侍浑不在意,将之一饮而尽。此时的清苦破落算什么,若是这位新上位的皇后娘娘能诞下嫡子,日后就贵不可言咯。   兵荒马乱地送走内侍,林昌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林又雨的心仍是纷乱,脑子却已然清明了下来。她对林昌说道:“这下都是自己人,父亲不必强作欢颜。”   林昌的脸顿时耷拉下来。   “女儿啊……”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侯门一入深似海,何况宫门。林家也不是什么显赫门第。纵使入宫当了皇后,她这个女儿受欺负了可怎么办。   “父亲,我都知道的。”   林又雨比林昌想地更远了些。她父亲是纯臣谏臣,一向不在意储位之争。但是林又雨一下子就想到了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皇子废妃、封王引出的风波。   从前,宫中没有皇后与嫡子。几个皇子都是同一起跑线之上,没有谁的身份压过谁。   可若是自己一进宫,皇后身份压制之下,从前的皇子都沦为了庶子。   想得再远些,若是肚子里怀了熙和帝的孩子……   林又雨闭了闭眼睛,林家小门小户,承受不住滔天富贵,也没有当皇帝外家的野心。   或许,这也是龙椅上的帝王会选择林家的原因。   她忍不住想,万人之上的那人,究竟是需要一个靶子,还是需要一个嫡子?   -   自然是两者都要。   熙和帝看着礼部侍郎虞振惟为难的脸色,心中泛起隐秘的得意之情。   他与中书商议了一番,皆认为林又雨是皇后的最佳人选。   年轻,意味着好生养。家世平凡,却出自最清白的御史台。   即使再刻板的虞侍郎,对着这个后位人选,也挑不出一点儿错误来。   “虞卿,你派人去拟一番立后的仪礼。”一把年纪了再做一次新郎,熙和帝不仅不羞赧,竟然还泛起了些许期待。   林又雨,那可是他一眼相中的女子。纵使后来被陈贵妃打了岔,最终还不是落入了他的后宫。   “臣遵旨。”虞振惟面色有些不好看。   熙和帝以为他作为皇子外家,不愿皇后得势打压薛晏清,因此面色才不好看。   他面色淡了下来,敲打道:“皇后母仪天下,与朕夫妻敌体。她既是你虞侍郎的君主,也是朕膝下皇子的母后。”   他却料错了虞振惟的想法。听到那声“母后”,他再忠君之人也忍不住在心中狠狠地啐了熙和帝一口。   还母后,真是为老不修!   令虞振惟发愁的是另一件事——   虞蔚兰自从那日与长姐与二殿下见了一面之后,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发奋刻苦学习起来,国子监放的秋假也不回家,一味留在监中夙夜苦读。   若是他哪日出来,得知心上人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不敢想,不敢想。   熙和帝敲打完虞振惟之后,又向他下了一堆关于立后仪礼的诏令,才心满意足,施施然命人退下。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今日兴头不错,干脆搁了正事,带着一群人去御花园散了散心。   一路上有或高位或低位的宫妃与他“偶遇”,熙和帝假意安抚了一番,并不在意。他注意到了那些妃子含怨的脸庞,知道她们因为立后的旨意失了分寸,心中不爽。   那又如何,立后本来就不可能在宫妃之中选的,这些人再怎么期待也是痴心妄想。以妾为妻,百年之后可是要被后人戳脊梁骨的。   恰好今日熙和帝懒得和人逢场作戏,一路上没有召人伴驾,一个人独行至绛雪轩。   秋日,绛雪轩的乌桕开花了,比起春日来别有一番意趣。   他意兴大发,正欲赋诗一首。   忽而,角落里一个人影冲了过来,待看清那人是谁,皇帝身边的内侍与侍卫皆不敢阻拦。   薛元清本就在去太和殿谒见的路上,逆料在途中见到皇父的身影。他心下激动,一路疾冲而来,不由分说地攀上了熙和帝的大腿。   熙和帝只见人影一闪,腿上就附着了一个什么东西。   再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长子。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从前和煦的长子眼泪纷飞,哭得涕泪横流,眉眼狰狞。   像个三岁孩子般撒娇道:“皇父就原谅了元清这次,为元清指个新妇罢!” 第56章 苦心   熙和帝眉头一皱。   薛元清状似哭得十分伤心, 实际上余光正一错不错地盯着皇父的反应看。见他面露反感,眸光一闪,收起了接下来诉苦的话, 专心擦起了眼泪。   周遭的内侍与侍卫都忍不住默默捂起了脸。眼前这一幕实在是过于冲击他们的眼球。   皇帝的眉头忍不住跳了跳:“起来说话。”   薛元清犹豫了一下,还是起了身站在一旁。他哭得十分逼真,帝王袍服上都洇湿了一块儿深色,更别提他脸上还有未褪的水痕。   皇帝心知肚明,这些泪水里多是表演。但他看见堂堂皇长子如稚子幼儿般啼哭不休, 多年的情分还是使他动了恻隐之心。   “说吧, 刚才说的娶新妇是怎么一回事?”   薛元清的头飞快地一抬, 随即更深地低下:“儿臣错把珍珠当鱼目,不识柳氏女歹毒的真面目。幸亏有皇父慧眼识人, 雷霆出手。”   “如今广阳宫已然澄明,儿臣开府在即,但是却没有女主人主持中馈……”   短短两段话, 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不说, 还表达了对皇帝的衷心。   以及最重要的, 想另娶新妇。   熙和帝微微眯起了眼睛。   有时候, 娶妇象征的不仅是子嗣绵延。在皇室中, 更代表着成熟的政治身份,以及外戚的势力襄助。   这孩子……怕是争位之心未死啊。   想到这里,熙和帝眼中的怜悯就淡了几分。   “你皇父迎娶新后在即, 娶妇之事,你先去问太后要个章程吧。”   敷衍了一句之后, 熙和帝带着仪仗缓缓离开了。但被长子这么一闹,他就没了闲来转悠的心情,败兴而归, 回了太和殿。   徒留薛元清一人站在冷清的绛雪轩中。   风把泪痕吹干,使得薛元清的脸上有些开裂的前兆。他刚想做出一个愤怒的表情,就被两颊传来的撕裂感痛得呲牙咧嘴。   他捂着脸,环顾了四周一圈,见没人看见他的丑态,才放肆地咬了咬牙。   新后!若是新后入宫生下嫡子,还有他薛元清什么事儿。   让他找太后,太后早已被虞莞哄得心都偏了去,哪还会给他拿什么章程?   皇父……一念之间,就能使培养了十八年的长子如堕深渊,当真是再狠心不过。   薛元清哭闹了一番无果之后,只好原路返回了广阳宫。宫中的人手去了一半——皆是柳舒圆带来的,或者与她相关的人。   秋日渐深,草木凋敝。空空荡荡的广阳宫,一眼望去萧瑟不已。   如今在柳舒圆身边待过,还能完好留在宫中的不过一个秋和。   若说薛元清对熙和帝是含怨、对虞莞与薛晏清是敌视,对秋和就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了。   若不是她通风报信,虞莞又怎会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前去营救。若不是她失踪,薛晏清消失一事更不会闹得整个行宫皆知!   薛元清恨得牙根痒痒,又实在无法把手伸进长信宫,只好迁怒于身旁的一棵盆栽。   他一脚将之踢翻,陶瓷的花盆四分五裂,泥土溅了一地。   身边的宫人赶忙前来收拾残局。   踹翻了一棵盆栽之后,薛元清觉得心中仿佛戾气稍减了几分。他招来近侍要来几分资料,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中。   他要好好物色物色,大臣之女还有几个好的。到时候,他提着彩礼直接去提亲。   书房中一日,世上已千年。等到薛元清挑挑拣拣,当真看中了几个家中势大又性格柔顺的贵女之后,推开门一看,宫中早已红绸遍地,洋溢着别样的喜庆与热闹。   是天子要迎新后了。   皇帝与未来的国母相差了二十岁有余,堪称是两辈人。老夫少妻时常是件尴尬事,但是熙和帝自身却丝毫没有察觉般。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新后的郑重。一切仿照先帝时立后的礼制来。   这可苦了礼部的官员,尤其是主理此事的礼部侍郎虞振惟。   他们礼部不仅夙夜匪懈、赶制着仪礼不说,还要翻阅史书,复刻下照先帝大婚的种种细节。这可忙坏了刻板的虞侍郎,他恨不得日夜宿在官署。   一时间,连家中还有个不安定因素都忘记了。   三五日着家一次,虞振惟正发愁着该如何跟从国子监回来的小儿子解释林又雨一事,就看到赵英容一脸惊慌地守在门前。   “老爷,听蔚兰的书童说,他已经逃课了三日,并未归家!”   虞振惟眼前一黑,多日积劳成疾加上如今的噩耗,差点没让他一下子晕过去。   “找!”他看着赵英容毫不知情的焦急脸庞,心中咬牙。   他儿子这次逃课,多半是因为新后。他可别真去私会了那林又雨,私通皇后,可是夷三族的大罪!   -   “你这又是何苦来?”虞莞瞧着眼前人狼狈的形容,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一个脑瓜敲在头上。   虞蔚兰诺诺地受了一记,不敢反驳,颇有些可怜的意味。   这个昔日稳重的小公子现在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潜藏的锐气尽数折去,看着虞莞的眼睛如死灰一般,只隐隐藏着三两个火星子。   虞莞看了这模样,也忍不住地叹气。   她甫一听到新后的人选就直觉不好,她那个执拗的弟弟把林又雨视作此生不娶之人,听了这消息可怎么办?   还没等她抽出空来出宫探望一趟,一封拜帖已经传到了长信宫。   同样的茶肆,同样的雅间,虞莞又见到了久未谋面的虞蔚兰。上一次,他们相聚讨论还是为这弟弟迎娶心上人出谋划策,这次她孤身前来,虞蔚兰的意中人已经成了皇后。   “长姐,林小姐她……”虞蔚兰想了想,又闭上了嘴。   虞莞想安慰他几句,却发现一切言语都苍白无力。哪怕她心中再如何骂熙和帝是个十成十的混账,这桩婚事并不相配,林又雨入宫封后一事都已成定局。   说到底不过四个字,皇命难违。   怎料,虞蔚兰却不是来诉苦的,而是来分享情报的。   “长姐,那日我潜入林府……”虞蔚兰下定了决心,终于开口。   然后他发现,下一刻,长姐姣好的面庞上就盈满了惊愕。   “你私会林小姐了?”她这个弟弟,未免也太胆大包天了些。   虞蔚兰极羞涩地笑了下:“不曾。”   “我见到了林小姐,林小姐却并没有看到我。”他补充道。   虞莞刚松了一口气,就被又吓了一跳。   不是私会,而是偷窥。   “你也太大胆了些!”短暂惊慌之后虞莞有些生气,不断敲着虞蔚兰的脑袋:“你是想毁了林小姐的清誉吗?”   她这弟弟,不是得不到就要毁了林小姐罢!   虞蔚兰发觉虞莞似乎误会了什么,他还没来得及辩解,就被一连串的敲击砸懵了。   片刻之后,他才抱着脑袋告饶:“长姐饶命!我去的不是她闺房,是林府待客的正厅。”   虞莞停下了手:“怎么混进去的?”   “我在监中有一同学,其父亲与林家交好。趁这次他父亲去林家贺喜,我特地请假随他去林家拜谒。”   虞莞这才松了口气。   虞蔚兰窥她长姐脸色,见怒容褪去,才忍不住继续分享道:“我感觉林家,仿佛并不开心。”   “此话何解?”   当时万寿节上,林又雨对皇帝的调戏表现出不情愿的姿态,这不难理解。熙和帝当定然没想过立后,充其量是想把这姑娘封个位份纳入后宫。   但是皇后之位就不一样了。虞振惟当时出了个皇子妃,家中就如同被金饼子砸中一般。何况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后位。   换成另一个人遭遇此事,都会开心得找不着北。   这样看来,林小姐人品心性果然过硬。   虞蔚兰点了点头:“这也是我观察而得。”   “我那同学的父亲是御史台官,与林大人共事多年。他前去贺喜之际,林大人十分遗憾,说以后不能做同僚了,可惜之极。”   虞莞恍然。御史台的功能之一就是弹劾外戚,眼下林昌以国丈身份被封了爵位,自己就成了最大的外戚,自然在御史台做不下去了。   “那林小姐呢?”她又问。   虞蔚兰的脸上闪过一丝极淡的希冀:“林小姐自然也出门见客了。我那同学的父亲与她相熟,提点了几句,林小姐谢过之后却说,这些她用不上。”   “用不上?”虞莞想到什么,忽然一惊:“她莫非只打算当个傀儡皇后?”   “是啊……”虞蔚兰良久一叹。眼见心中之人就要入深深宫闱,一去不归。自己虽然无能为力,但是知道她是不慕荣利之人,是遗憾之余最大的慰藉。   虞莞敏感地察觉了什么。这时,她才发现虞蔚兰请她出来一趟的目的仿佛并不简单。   名正言顺的皇后、长大成人的皇子。   明眼人看去,是天然敌对的阵营。虞蔚兰这个时候突然告知林又雨并无相争的心气,是为了什么?   怕她与薛晏清针对林小姐,所以提前到自己这儿替心上人明志,怕她在宫中受委屈?   想到这里,虞莞忍不住高看了虞蔚兰一眼。   但她到底没有挑明,又劝慰了几句之后,把虞蔚兰从茶肆中带走,丢回了虞府。   果然,虞府已是兵荒马乱的一片。下人小厮们看到虞蔚兰如同看到了救世主一样,连忙去给虞振惟报信。   虞蔚兰留虞莞不住,只好目送她在父亲出现之前独自离开。   虞莞一路回宫之后,正要去见薛晏清。却不想薛晏清已经坐在小花厅等她。   琉璃茶壶中的茶去了一半,想来已经等了不少时间。   “夫人去哪了?”他问道。   虞莞从那无波无澜的语气中生生听出控诉的意味来。   “去见了虞蔚兰一面,恰巧,他带来些消息正要与殿、晏清商量。”   虞莞气短了一瞬,然而一想到自己随意出宫的权利是得了薛晏清许可的,顿时又理直气壮起来。   她看向薛晏清的目光中意味十分明确:做人不能出尔反尔。   薛晏清不觉莞尔。   他没问虞蔚兰带回来的那些消息是什么,反而另起了话头:“正巧我也有事要与夫人商量。”   “秋狩之时与夫人的约定,这么多天过去,莫非夫人是忘了么?”   虞莞一头雾水,秋狩时她与薛晏清做了什么约定了?   薛晏清也不提醒,定定地望着她。   忽而,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虞莞恍然。   “听说燕山的红叶近来开得很好。”她说。   薛晏清颔首:“正是。” 第57章 偶遇   定下了秋游燕山的日子, 虞莞不禁怀疑起薛晏清仿佛早有预谋。   封王开府的诏令一出,长信宫中人连着几日都在准备着清点行囊。   除了跟随含舒嬷嬷学习的拾翠清闲无事之外,两位大宫女白芍与白芷二人忙得不见人影, 虞莞也甚少看到她们。   就连虞莞自己,也时常不得闲——   无他,只是熙和帝的后宫又开始不安生了。   她们自认为兢兢业业在御前侍奉多年、又诞下皇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头来,皇后之位的边儿都碰不到, 却要被一个家世平平的年轻小娘子压上一头。   如此一来, 心中怨意自然难抑。这几个妃子料定被摘出储位争夺的皇子们定然心生不满, 这些日子又殷勤热络了不少,结盟之意昭然若揭。   虞莞看过之后, 都一一婉拒。这事她做得熟练,却还是费了不少功夫。   除此以外,工部那处又传来消息, 称王府的选址已然定了, 邀请殿下与王妃前去一观。   礼部那边至今没有拟出两位新晋王爷的封号, 工部却早已圈好了新王府的地, 昭昭对比令人啼笑皆非。   若说两部截然不同的态度是熙和帝授意, 一切就不难理解了。皇帝摆明了不打算给儿子们俩太大的尊荣名声,以免妨害自己权柄。   但是迁到宫外这事,一定要落在实处。   忙乱中人心沉浮、暗流涌动。也难为薛晏清竟然还能记起燕山一事。   也罢, 就当透个气也好。   这是第三次与薛晏清一路同行出游,一切都轻车熟路得很。依旧是白芍与兀君在马车前开道, 她与薛晏清坐在车中,一路无话。   虞莞有心转达虞蔚兰的意思,又担忧扫了薛晏清游玩的雅兴。她压下那些话, 掀开了车帘。   帘外人头涌动,百姓奔忙。马车仿佛经过了一处大集会,到处都是叫卖吆喝之声,热闹非凡。   虞莞渐渐看了出神。   “夫人在看什么?”对面的男子状似无意地凑近了些,长臂一伸,把锦帘彻底掀开,也想一窥那窗外光景。   车内并不十分宽裕,这样一来薛晏清半个身子倚在她身边,贴得极近。虞莞肩头传来触感,原来是两人肩头挨在了一处。   她不由自主地耸了耸肩膀,只觉得肩头硌到一处硬物。余光一扫,才发现自己耸肩的动作正蹭着薛晏清的颈骨。   所以,这个姿势……现在薛晏清是把自己圈在怀中?   她掩饰般地扭头:“没什么,只是看百姓赶集有些入迷。”   想起自己上辈子的经历,虞莞一叹:“若是每日只用为温饱奔忙,远离汲汲营营自得其乐,也不失为另一种神仙日子。”   身后男子却问:“夫人可是在抱怨我连日来冷落了夫人?”   什么?   虞莞连忙否认道:“我并无那个意思。”真不知薛晏清是怎么联想到这里的。   薛晏清又说:“恐怕来日开府之初,免不了又要一番忙碌。”   虞莞很快明白了薛晏清的意思。之前薛晏清居于宫中,百官不便进宫觐见。宫外开府之后可就没那么多掣肘了。   到时候诸多官夫人少不了来烧热灶、拜山头。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   薛晏清见状:“夫人若是不想见,不见就是了。”   妻子应付宫中示好时的劳累他都看在眼里。既然知道她不喜这些,开府之后就不必拿庶务烦忧,让她当一个最自在不过的女主人。   “如果不见,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得了这句保证,虞莞却忧心忡忡起来。   既然要争位,不该与大臣搞好关系么?   薛晏清摇了摇头,心口有暖流涓涓涌过:“不用。”   他有心夺取那个位置,却用不到让妻子委曲求全。   -   许是集会吸引了大部分百姓,来到燕山脚下之后,虞莞惊讶地发现这里人影稀疏,只有零星几个游人。   两人的车架停在另一驾毫不起眼的马车边上。   虞莞并未在意,下车之后与薛晏清并排走着,白芍与兀君拿起行囊紧随其后。   其实戳破了白芍的身份以后,她想了想还是将之留在身边。   白芍也一如既往的勤谨,主仆之间并无间隙。相反,知道了白芍是薛晏清的人之后,很多事情虞莞交给她做时也更放心了。薛晏清的人并无庸手,看兀君就知晓一二。如果自己不小心出了什么岔子,白芍还可以俾补缺漏。   燕山的进山口是一处凉亭,从凉亭望去,攀山的石阶一路蜿蜒,渐渐没过视线。   虞莞并不多言,拎起裙子径直踏入石阶,薛晏清缓步徐行,紧随其后。   燕山虽陡峭,却并不难攀爬。不过一个时辰,几人就登了顶。此时虞莞额间微微露出汗意,轻轻喘气。   她正想问白芍要来水囊,一只手却拿着水囊递到她手边。   虞莞下意识想道一声“多谢”。却见递水之人竟是薛晏清,她被清水染湿的朱唇张了张,又把这声咽进了肚子里。   她依稀记得,薛晏清仿佛不爱听她道谢来着。   休息了片刻后,山中风景渐渐漫过眼底。   红叶并不是一夕之间被浸透,而是有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们来的时节正好在这个过程中,虞莞因此有幸见到各色枫叶逐渐谢却生机,染上霜色的一幕。   “红碧相间,别有风味。”她忍不住说。   不论是何种颜色,燕山生长的枫树仿佛皆得天所钟,渲染浸润到了极致。满山青碧欲滴之间更兼浓红相宜。   一路上悄寂一片,只有脚步踩到枯叶的响声。   虞莞原以为燕山今日只有他们一行人,却在枫林的尽头瞥见一个身影。   身着水色长裙、头带白纱幂篱,窈窕身影静静伫立。闻有人声来,她轻轻掀开纱帘,露出一张沉静姝美的面容。   虞莞讶异之极,这女子竟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正是进来宫闱风波的中心人物,未来的皇后。   林又雨。   虞莞见到林又雨后立刻转向薛晏清,发现他眼中闪过片刻惊讶之后,很快恢复平静。   那双无波无澜的漆眸很快也使她平静下来。   林又雨仿佛在此处等了许久。她微微一笑:“听说两位今日要来游燕山,冒昧打扰,万请恕罪。”   虞莞想起虞蔚兰曾说过,林又雨无意与他们相争。当时这话她以为是自己弟弟为了消弭敌意才说的,因此只信了三分。   林又雨特意前来,又把姿态平放,这话可信度就到了五分。   “不知林小姐所来何事?”她问道。   “自是为我入主中宫一事而来。”林又雨说这话时表情和煦,这和煦中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淡。如同冬日高挂的太阳,只有亮光,失了温度。   平静得仿佛在叙述另一个人的事情。   虞莞抿唇,静静等着下文。   “两位有所不知,进宫一事乃是圣命,实则并非我所愿。”   林又雨说这话的时候一错不错地盯着对面一对夫妻,见他们没有丝毫惊讶,这才放下了心。   这句话出自肺腑,但是常人实难理解。若是那两人不信,她就是再如何剖肝沥胆也是无用。   好在,她认定的皇次子夫妇并非庸常之辈。   接下来的话就顺畅多了:“皇帝立后多半是心血来潮,我忝为人选,也知道一旦新后一立,前朝后宫的局势就要翻天覆地而变。”   “但是我无意搅动格局,因此才特来寻贤伉俪二人,以求出路。”   说完这番话,她就静静地看着对面二人,等待着回应。 第58章 告白   虞莞一听, 乍然惊讶之后,心中浮现的不是别的,却是深深的叹惋之情。   如此秉性的女子, 沉稳端庄、冷静自持。却在如花般的年纪嫁给年长一辈的男人,从此困锁深宫之中,成为野心博弈下□□盘的棋子……   着实过于可惜。   她没有立刻回答,反是深深地望着林又雨略有些期待和不安的脸。   “林小姐既然不愿意当皇后,为何不在云英未嫁之时, 提前订下婚事呢?”   若是那时候虞蔚兰再大胆激进些, 提前说动了父亲为他提亲, 也没有如今的偌大遗憾。   林又雨却误会了,她以为这是虞莞的试探, 辩解道:“皇子妃见笑了。那时林家圣眷不浓,不敢贸然揣测天威。若是订亲之后,陛下果真震怒了, 又雨岂不是连累了同我订亲的人家。”   她心中犹豫了数刻, 还是决定坦诚直言:“譬如令弟, 我知他心意真诚可贵, 堪比金石。只是, 恐怕只能辜负他的一片真心了。”   这下轮到虞莞愕然了:“你知道?”   她心中并不是没有襄助虞蔚兰成就好事的想法。只是这法子涉及后位,实在是胆大包天过了头,就连薛晏清她都没有提起。   再有就是, 这事说到底不过虞蔚兰一头热,她不知晓林又雨那处的心思, 为了弟弟一己私欲贸然毁了他人前程,也不是厚道的做法。   虞莞无论如何没有料到,原来林又雨……是知道自己弟弟心意的。   林又雨的唇角抿住, 勾起一个况味复杂的笑容:“令弟的一片真心,委实太真挚了些。又雨不是明目之人,但也能窥见一二。”   万寿节时匆匆数面之缘,她就心有所感,生怕是自己多想才压在心底。但是明旨一下,张家来贺的那日,竟然还带着一个毫无关系的少年郎。   虞蔚兰并无逾矩之举,挺拔的身姿,站在张大人身边安安静静一言不发,像一枝沉默的翠竹。但他的目光却从未移开过自己身上。   被那样哀痛又叹惋眷恋的目光凝视着,林又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压下喉咙处蔓延的淡淡苦涩之意。若是当时能再大胆些,趁皇帝没想起她的时候暗示虞家提亲,会不会……不落到如今的光景?   可惜,现在入宫已成定局,思量这些也是无用功。   一切都为时已晚。   虞莞也沉默下来,气氛一时凝滞。   许久未开口的薛晏清却问道:“林小姐状似有求于我夫妻俩,究竟所为何事?”   虞莞这才发现,原来方才的话题已然离题数里之远。   她重新看向林又雨的脸,等着她的回答。   是什么能让她放弃生皇后、诞嫡子的光明前程,而要与他们联合的?   久违的紧张重新回到了林又雨的脸上:“我虽未去过,也听说宫中诡谲。何况陛下后宫诸妃侍奉多年、劳苦功高,未必肯服我。”   “虽然有凤印宝册在手,但是站稳脚跟想必也举步维艰。”   虞莞在心中点头,确是如此,甚至那些宫妃与前朝相连,她的日子会比想象中更难过些。   林又雨继续说道:“想安然存活已经艰难,我又如何能更进一步,妄图争位呢?”   她把话挑得极明了,见二人面不改色心中更安定了几分,抛开了顾忌直言道:“所以,又雨想与二位合作,只求安然自保,不被有心人利用。”   “二来,家父在御史台多年,因封爵之故不得已调任而去。若是改日……日月换了新天,”她顿了顿。   “可否令家父重回御史台?”她忐忑地绞起了手。   虞莞从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她心中过了一遍,没什么疑议看向薛晏清的侧脸,只见刀削般的下颌微动。   “可。”他说。   -   得到了薛晏清许可之后,林又雨行了一礼之后,匆匆告辞。   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虞莞也是这么想的,她目送着林又雨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红枫之中,良久长叹一口气。   许是今日是个积云浓重的阴天,连带着人的心情也格外有些郁郁。   送走了林小姐,虞莞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莫名横梗在心头。她随着薛晏清缓缓地散步,却突然没了赏叶的心情。   “林小姐,当真可惜了。”她叹息道。   “确实如此。”薛晏清赞同地点了点头。   心性澄明、头脑清醒,更可贵的是待人坦诚,并不自作聪明。这样的女子到了后宫,并不像她说的那样举步维艰。   若是她愿意,多花些时间站稳脚跟不是难事。若再花些心思哄住皇帝偏心于她,来日那个位置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他把这些细说与虞莞听,虞莞赞同地点头:“这样说来,林小姐向我们示好,倒是省了不少事端。”   她是毫不怀疑薛晏清会做皇帝的,不说那个虚无缥缈梦境的佐证,单看才干,薛元清那个草包八辈子拍马都难及。   上辈子是没有封后这回事的,不如说她嫁给薛晏清那一刻起,这辈子的一切都偏离了既定的痕迹,恍如新生。   她突然问道:“最后,林小姐说命父亲官复原职,究竟何意?”   是她想多了么?   “外戚与清流,自古泾渭分明,没有合二为一的。”薛晏清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她既然想让父亲重新回到御史台,必须革了林大人的爵位,洗脱外戚的身份才是。”   换句话说,林又雨是在许诺,等薛晏清践祚之后之后,自请放弃太后的尊位。   果然,虞莞在心中倒抽一口凉气。   太后的尊位也敢说放就放,“林小姐果真不是一般人。”她再一次感叹道。   越是感叹越是遗憾,这样好的一位姑娘,却偏偏与他弟弟有缘无分。   两人又在山顶红枫之处踏了一阵。天边的阴云沉沉,积郁成一片连绵的青灰。   未几,那片青灰云端竟然凝出了不大不小的一场雨。虞莞只觉鼻尖一凉,向前的脚步一顿,停在了一处枫叶掩映之处。   她伸出手来,几滴雨丝风片落在掌心:“下雨了。”   薛晏清闻言,忙伸出手按在她肩头,把她身子向里侧拢了拢。   远远跟着的兀君与白芍也感觉到了雨意,连忙从行囊之中掏出伞来,为主人撑起。   白芍刚打开伞盖,薛晏清顺势接过:“我来。”   说罢,一片阴影可靠地笼罩在虞莞上方,把她遮得密密实实。   转瞬间,丝丝雨意就转为绵绵不绝的雨滴,打在枯枝与红枫之上,发出啪的闷响。   眼见着雨一时没有停歇的意思,虞莞有些犹豫起来,她原想趁着雨势不大,赶下山的。   “我们在这等雨停可好?”现在赶下山去,裙裾下摆定会被溅落的水珠洇湿一大片,届时在回程的马车上滴落一路,十分不雅观。   不知不觉,她竟十分在意起形象之事,这连虞莞自己也未察觉。   “一切都依夫人的。”   薛晏清稳稳握住伞柄,雨水砸在油纸布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伞下的两人气质不俗,静静伫立,隔绝在另一处小世界中,如同一副写意的画。   白芍和兀君两人默契地退下,转而另寻了一处避雨。   两人默默地听着雨声,从伞边边沿可以瞧见,淋过水的红叶仿佛一洗新色,那红比以往更加纯粹,近乎刺目了。   “若是雨后赏叶,定然别有一番意趣的。”   薛晏清点头,他本意是今天酝酿了不少话,想对虞莞说的。不料却被林又雨的突然造访打了岔,又遭了一场不讨巧的大雨。   他心中遗憾——那些话,恐怕只能再酝酿一番,再等时机了。   虞莞自然不知薛晏清的盘算,或许她隐隐约约有了预感,不然也不会在忙中偷闲,答应薛晏清近乎莫名的出游邀请。   许是这场雨加剧了她心中情感的催发,她无意识地叹道:“我观林小姐,似乎并不是对蔚兰无意的。”   她脸上一瞬间闪过的苦涩之意,虞莞并未错过。   薛晏清站在虞莞身后,他知晓虞莞看不见,却还是下意识地遮住眼中的情绪。   既然你能见微知著,洞彻林小姐的心意,那么……我的心意呢?   那个鼓噪的念头本被他压在心底,却随着虞莞一句无心之语再次上浮了起来。   他凝视着眼前人的身影,她背对着他,贴得极近。只要伸出一臂,就能把这个日思夜想之人搂入怀中。   薛晏清撑伞的臂膀岿然不动,另一只手垂在身侧。他张了张口,并未言语。   然而这一切虞莞既不知情,也难以洞彻。她心思飘得更远了:“若是来日林小姐真的愿意放弃太后的位置,说不定蔚兰还有可能。”   不过这话也设想得委实太渺远了些,也不知那个时候林又雨究竟舍不舍得放弃那个尊位,而虞蔚兰说不定也定下了婚约。   虞莞也只是口上撮合,心中知道两人这辈子多半是要遗憾收场了。   她以一句感叹作结:“如果知道以后有缘无份,不如当时就把握住时机,不要错过才是最稳妥的。”   却不料,背后那个高大的身影忽然靠近,右臂一伸,按住她肩头。   萧萧的冷风秋雨之间,虞莞只觉自己落入一个格外温暖的怀抱。   男子的体温仿佛熨帖了她背后的每一寸。   背后薛晏清的略带冷意的声音,却在这秋雨之中格外有温度。   “夫人既然感叹他人有缘无份,眼下你我已成夫妻,缘分已然圆满了,更不要浪费这天赐的姻缘际遇。”   他说出了那个梦中才敢出口的称呼:“阿莞从此同我做一对夫妻,好么?”   雨声哗哗而下,盈满虞莞的耳边。此刻她却听不见了,只觉心口狂跳,声如鼓擂。 第59章 扪心   绵绵的秋雨沿着伞骨边丝丝坠落, 恰如虞莞纷乱而芜杂的心绪。暖意自相贴之处渐渐渡来,那感觉越发鲜明。清浅的呼吸声打在耳垂下一寸处。   她自能感觉到,露在薛晏清视线里的耳垂仿佛被呼吸点燃。   血液鼓噪着沸腾, 竟使得听觉格外清晰,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细碎声音也愈发鲜明起来。   两人自行过婚礼,成为夫妻已经数月之久,在名分上早已尘埃落定。   但是薛晏清话中显然并非那个意思,他说的是, 要与自己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耳鬓厮磨, 乃至……巫山云雨的夫妻。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羞赧地低下了头。   自将心意诉之于口,薛晏清一边觉得陡然轻松, 一边又不免感到惊心动魄,如同一柄随时掉落的长剑悬于头顶。   而虞莞就是那个决定长剑去向之人。   他屏住呼吸,静静地等着虞莞的回答。   从他的角度, 只能看到被自己半拢在怀中的娇巧女子的半边倩影。   她微微垂下颈子, 露出一种近乎示弱的姿态。   他想追问, 却抑制住了冲动, 一错不错地盯着虞莞的半边侧脸。   薛晏清看不见虞莞的眼睛, 只能隐约瞥见她那黑色的眼睫如蝶翼般上下纷飞,昭彰着主人并不平静的内心。   她的心也乱了。   薛晏清的心上的沸水忽而不再翻滚,而是平静了下来。   如果虞莞心如止水, 才是真正的没了希望。   眼下知道了她正在因为自己这番话心意缭乱,仿佛久久潜江浮上了水面, 长舒了一口气。   先前一句话把虞莞逼入死角,眼下却大方地退了一步。   “这事事关重大,并非三言两语可做决定。夫人不必心急于给我一时的回答。”   虞莞闻言, 心中微松。   孤男寡女,身体相贴,共处一伞,实在过于有压迫力了。   方才,若薛晏清再紧紧逼问一步,她或许就要情急之下被迫答应。   “多谢体恤。”她轻声道。平静而缥缈的语气,遮去心中细不可察的失落之意。   设若方才再紧逼一步,那就不是薛晏清了。   在这事上他一向宽容,以至于到了近乎毫无底线的地步。   圆房也好、处理宫务也好,自己不愿或者没意识到的事情,他从未紧逼、甚至因此诘问过一句。   到了诉衷肠的时刻,更不会失了一贯的秉性。   这样的薛晏清……拒绝的话,她说得出口么?虞莞忍不住想。   这个话题在薛晏清的退让后就此揭过。但是随即狭小的避雨空间之内,一洗方才的紧张,反而有一种温吞的暧昧在默默流动。   两人的身子依旧半贴在一处,谁也没有主动别开,谁也没有主动说话。   他们默默忍受着心口泛起的别样软麻之感,默默等待着,熬过这难挨的秋雨。   -   过了一刻钟,雨后新霁,积云散去,露出一片碧空朗朗的青天。   虞莞等了一会儿,直到有几缕阳光透过了油纸伞面,撒在她姣好的面庞之上。   “雨过天晴了。”她钻出了纸伞,阳光正好。   薛晏清胸口前一凉,他静静将纸伞收起:“夫人还要继续赏叶么?”   虞莞看着地上湿凉的一片,犹豫了片刻:“先回去罢。”   她还记挂着经过城中时的市集:“不知道经过了大雨之后,那个集市还在不在。”   两人一路踩着落叶,下山而去。   石阶上生了不少青苔,雨水浇过之后油油发亮,看起来格外湿滑。   薛晏清走在最前面,每当石阶上有青苔之时,他都会伸手捏住虞莞的袖摆,待虞莞平稳走过之后,才会继续下一步。   如此几番之后,他偶尔也会牵到虞莞的手指。   虞莞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转念一想捏袖子实在使不上力气,若是她不慎滑倒,只怕两个人都要一同摔倒。   再有,要做真夫妻,捏手指只怕连毛毛雨都算不上。   再一次看到青苔的时候,她干脆把手指交付到薛晏清掌心,由他捏紧。   薛晏清讶异地回头,极深地看了虞莞一眼,把那葱白如水的四根指节攥在手中。   被温暖干燥的手心包裹,连手心与手腕都泛起异样,她连忙将之压下,专心看路。   兀君本在专心下山,却被身后的白芍快速一拍。   他下意识抬头向前看去,恰好把殿下松开皇子妃手指的一幕收入眼底。   他向白芍使了个眼色,两人眼中满是笑意。   不愧是殿下……短短几天,竟然连手都牵上了。两情相悦,岂不是指日可待、近在眼前?   -   上马车的时候,他们车驾旁边的马车已经离开了。看来,那多半是林又雨的车驾。   返程的途中,虞莞才发现自己错了。   她先前还为薛晏清的退让而心中轻松,现在却只觉得有苦难言。   无它,明确知晓了薛晏清心悦自己之后,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变了味道。   譬如说在车上泡茶,先前虞莞并没什么感觉,现在却觉得连薛晏清探看自己茶杯温度的举动都染上了殷勤的意味。   再譬如赶集之时护在自己身前,不让她被人流冲撞。细看下来,亦是数不尽的周到体贴。   虞莞道不尽心中滋味,只好叹了口气。   回到城内之时,那集市还未散去。她买了不少有意思的物什满载而归,心中却盈满了别样的情绪。   “晏清……不必如此体贴周至。”从集市回到车上时,她说道。   从前以为是薛晏清长于教养、礼数周全,现在才知道许多细微小事皆饱含着情意。   不知为何,她忽而觉得亏欠眼前之人良多。   薛晏清将虞莞神色收入眼底,自然猜测出她心中所想。   “夫人不必有所负担,这原就是我应分之事。”为心上之人做些微不足道的小节,他并不觉得有什么。   想了想,还是把另一句话说出口:“倘若夫人觉得着实亏欠于我,不妨投桃报李,我也是受得的。”   一句话把虞莞又闹得羞赧不已。   薛晏清表面上说投桃报李,实际上不就在暗示“你若是也喜欢我,对我好不就两不相欠了么?”   她别开头去,飞快瞥了一眼薛晏清含笑的墨瞳。   从未想过,他这样的人,竟也在言辞一道上这般擅长。   -   马车碌碌,径直回了长信宫。   回了小花厅,虞莞并未多加休息,把买来的各种物什挑拣了一番,又换了身崭新的裙裾,就命宫女拎着东西,前往康宁宫去了。   集市之上,她淘来了不少民间有趣的小玩意,又买了些各色小吃。   这些不全是为了自己买的,有些是为太后准备。尤其是小吃,要趁新鲜吃,不能隔夜放。   太后的康宁宫一贯是平静的。虞莞先前十分来去自由,从不提前下帖子,每每都能见到太后,从未扑过空。   不料,这次却出了意外。   太后身边的嬷嬷眉宇之间带着歉意前来:“皇子妃,太后正在见客,您看这……”   自柳舒圆被熙和帝废了尊位,一夜之间,宫中所有人对她的称呼从皇次子妃变成了不带特指的“皇子妃”。   虞莞一愣:“不妨事,那我就在此等候罢。”说完,她坐在前殿的桌子处,没打听太后的客人是谁。   那嬷嬷是太后身边仅次于含舒的心腹,自然知道太后与皇子妃有着别样的亲密关系。   她自然不能放任虞莞干等:“皇子妃,不如您随老奴来。”   说罢,她领着虞莞出了前殿,绕进了后殿的一个偏厅小殿里。   坐定之后,太后与那位客人的声音格外明晰,似乎只与这屋子只有一墙之隔。   坐在此处,两人交谈声声入耳。就是不想听见,也要被迫听见了。   虞莞忍不住多看了那嬷嬷一眼。难怪她要大开方便之门领着自己前来……偷听。   原来太后所见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薛元清。   虞莞向嬷嬷投去会心一笑,正想凝神。不料,隔壁屋中那男声竟然陡然拔高起来,隐隐是要争吵的前兆。   薛元清今日前来,本是为了找太后商量娶妻的章程。来时他就没报多大希望,才说了两句,太后果真如他所料,敷衍之极。   他好言说了两句,未果之后,心头火气,高喝道:“本殿下为何不能娶妻!那区区方家小姐,难道我还配不上么?”   虞莞听了不由得蹙眉,在太后长辈面前称“本殿下”?   真是好大的威风。   太后听了高喝声之后丝毫不惧,先帝在时,她经历过的疾风骤雨不知比这严苛了多少倍。   相反,她一眼就看出薛元清的外强中干。   “元清还年轻,娶妻自无不可。只是哀家先前帮你挑的人并非良配,愧对于你。”   “眼下你父皇大婚在即,那林小姐就是你未来的嫡母。由她为你操持婚事、相看女眷,比哀家更名正言顺。”   太后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这一番话气得薛元清捏紧了拳头,却殊无错处可以指摘。   是啊,嫡母给庶子相看婚事,怎不是天经地义。   虞莞忍不住莞尔一笑。   薛元清憋了一会儿,不知如何反驳,干脆绕了个迂回:“那我比父皇先一步成亲,就可以劳烦太后为我相看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弟比兄更晚成婚尚且有违礼法,你做儿子的,却比父亲先成婚,这是个什么道理?”   薛元清又胡搅蛮缠了几轮,见始终无法逼太后松口,终于甩袖含恨而去。   太后抿了口茶的功夫,虞莞从偏厅出来,在她身前行了个礼。   “倒让你看了个笑话。”话虽如此,太后却只是笑,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   “可不是个笑话?”虞莞毫不客气地掩唇。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蠢钝如斯的男人如此避讳新皇后,简直要把视她为心腹大患写在脸上了。   虞莞张了张口,正要说起林又雨一事,却听太后乍然道:“你当他为何急着娶妻?”   “他有个侍妾有了一个月的身子,他忙着把正妻抬进来,好让那孩子充作嫡子呢!” 第60章 不睦   “怎么会?”   提起薛元清其人之时, 此人上辈子的带来的噩梦已模糊了大半,虞莞更多是将他视作一个敌对的陌生人。   毫无防备地听到这句话,她吃惊了一刻之后, 陡然沉默了下来。   她忽然想起了腹中滑落的那个孩子。   太后未觉有异,只以为虞莞在确定消息来源的真假。   她说:“错不了,是太医署的消息。刚一个月,胎相还不稳,他让人压下来了。”   可惜在宫中, 根本没有能百分百压住的消息。太后数十年的经营不容小觑, 既然她说是真的, 那就错不了。   虞莞勉强压下心绪,点了点头:“那, 这事当如何处理?”   “你这孩子,平日里看着聪明,怎么今儿冒着傻气?”太后慈爱地摸了摸虞莞的头:“我们自然是看着就好, 用不着沾手什么。”   “这孩子诞下之后, 即使养在皇子妃膝下, 最多不过半个嫡子的名分。”   “皇帝这时候娶后, 显然是想要一个真正的嫡子了。这时候他生出个庶长孙来, 又有何用?只能更引起皇帝的忌惮罢!”   虞莞默然片刻:“难怪他忌惮新后如斯。”   几乎把情绪写在了脸上。   太后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新后虽在身份上压过你们一头,但是莫要因为旁人的风言风语, 而冒进敌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等你们接触过之后再下决定不迟。”   “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太后此事。”方才被薛元清打了岔, 险些忘了正事。   虞莞缓缓道:“林小姐,她来见我们了。”   她将燕山枫树林间发生的对话一五一十向太后交代了,只隐去了最后薛晏清说的那些话。   太后听完, 眼前不禁一亮。   “如果这些都是她的肺腑之言,此人可交。”   她原本还担心新来的皇后是个野心勃勃之人,现在看来,若是那些话能兑现一半,阿莞与晏清的路都会好走许多。   “既然这林小姐这样说了,哀家就先暂退一步,看她究竟如何。”   虞莞点了点头,皇后与太后之间也是有权柄之争的。太后如果主动容让,恰可考较一番林小姐是否言行合一,真的能如她自己所言那般不恋权势。   太后想起了什么,又嘱咐道:“你们也不可表面与她走得太近,日子久了,皇帝恐怕也会不高兴。”   这些虞莞自然也能想到,但她还是笑着感谢了太后:“若没有您帮忙参详,我们定想不到这般细致周全。”   太后哪看不出来虞莞话里的名堂,不过她并未反驳,而是道:“那你们有什么拿不准的,尽可来找哀家看看便是。”   临走之际,虞莞犹豫再三,还是请托太后:“请您务必在陛下大婚之前,拖住薛元清娶妻。”   “这事不难。”太后摆了摆手:“快回长信宫吧。在哀家这呆久了,晏清回头就要亲自上门来接人了。”   虞莞连忙头也不回地出了康宁宫。   “害羞了这是?”太后与身边的嬷嬷道。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可让虞莞听个正着。   她脚步加快了些,跨过门槛之后倩影很快消失不见。   太后含笑目送着她的背影,唇角的笑意久久不散。   “这孩子,又心软了。”她对身边的嬷嬷说道。   那嬷嬷感佩般地一叹:“皇子妃果然仁善。”   先是特地前来,特地为了林小姐说情,生怕太后届时迁怒于她,误伤无辜。又在听闻薛元清侍妾有孕之后,拜托太后拖住他娶妻的步子。   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不让薛元清一狠心去母留子么?   依他蠢毒的脾性,如果他娶了新妻倒真的有可能这么做,把失母的幼儿抱到皇子妃膝下、充作嫡子养大。   连一个无辜侍妾的命她都怜悯……   太后也跟着一叹:“这孩子的性子,适合当皇后。”   那嬷嬷却笑道:“太后此言恐怕差矣。”   “嫁给了二殿下,皇子妃不管是什么性子,都适合当皇后的。”   太后也忍不住笑出声:“你说得在理,倒是哀家着相了。”   如果三宫六院皆被空置,虞莞再怜悯无辜,又能怜悯谁了去?即使她是个善妒小心眼的性子,也没有谁可以嫉妒的。   -   虞莞并不知道太后与嬷嬷的议论。她虽然知晓将来多半是薛晏清登位御极,对于自己以后要当皇后一事,是从未想到过的。   而眼下的皇后之位,却是个烫手山芋,谁握在手里都要兵荒马乱。   许是帝命在手,礼部的效率空前高转。距离封后明旨不过十数天,典礼的事宜就已一切停妥了。   京城之中,时不时可看见红绸委地,老百姓仿佛也被熙和帝娶后的喜气感染,在典礼当日竟然挤挤挨挨地堆在路边,围观了起来。   凤轿早在林府门口等候。此时,原本略显破落清苦的府邸已被修葺一新,看上去颇为气派,令百姓心中羡慕不已。   不多时,几个宫廷御用的喜娘挽着一个红衣女子,前呼后拥而出。女子拢起三重长袖,并未盖上红盖头,而是头戴皇后仪制的攒东珠点翠九凤宝冠,款步而出。每走一步,金玉摇曳碰撞之声就响起一次,极为清脆悦耳。拖地的九幅嫁衣仿佛有凤凰即将展翅欲飞,行走之间扬起雍容之姿。   百姓看了两眼就起哄起来,这想必就是他们的国母。   见了皇后的百姓们纷纷交头接耳,讨论起皇帝的样貌气度来。   能与如此佳人般配,今上想必也英武不凡,是个气度盖世的男子罢?   禁军们左右巡视了一圈,也放任了百姓们大逆不道的猜测。今天毕竟是大喜的日子,不必揭发什么晦气事给人添堵。   人群中,只有一个书生打扮,面容清俊之人泛起苦笑。   虞蔚兰想起万寿节上见过皇帝的匆匆一瞥,再如何摒弃偏见,也难以认同周围百姓“天生一对”的称赞之语。   只不过,心声不能诉之于口,否则只怕会给林小姐带来麻烦。   他静默地凝视着林又雨被几个喜娘搀扶着,裹在厚重的礼服之间上了轿子。   临走之时,林又雨忽然抬头,向远处的人群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被注视的那片百姓登时欢呼起来:“皇后娘娘方才看我们了!”   惹得周围几片围观的百姓纷纷投来妒羡交加的目光。   混乱的欢呼声中,只有虞蔚兰一人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方才林小姐……看的是他么?   -   林又雨上了喜轿之后,被几个力大无比的内侍稳稳地抬着,缓缓向前行进。   轿外的喜娘们不时道:“娘娘,已到了午门。”   “娘娘,已经过宣阳门了。”   若说,方才她心中还是一片忐忑不安,匆匆一瞥时看见虞蔚兰的身影,却让这些忐忑彻底偃旗息鼓下来。   此刻,她心中正如这平缓的轿子一般,是一片坦途。   皇后迎进门之后,并非直接入主中宫,而是先要与皇帝一起主持封后的仪式,再参加群臣宴饮,宣告身份。   越是隆重,越说明了皇帝对新后的看重。   林又雨的凤轿刚才入宫,尧夏阁中,百官们已经纷纷到齐,占满了座位。   为首的几个股肱之臣们坐在最前端,一个个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皇帝当时与他们只商量了皇子封王一事,并未提及“立后”半个字。   前者只是依例行事,后者才是石破天惊、搅动朝堂的大事。结果皇帝只与几位中书密议之后,就拍板定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怎不使他们颜面扫地?   几人不敢直接与皇帝叫板,却记恨上了未曾谋面的新后,早把她打上“狐狸精”的烙印。   他们扫了一旁封了承恩公的林昌一眼,心中恼怒难当。   殊不知,林昌心中更是有苦说不出。一道封后圣旨如晴天霹雳,他蒙荫获封承恩公,却被迫辞去了御史台官一职。   曾经的同僚们碍于声名,纷纷与他这个新晋外戚断了交情。这几天前来拜访的,无一不是蝇营狗苟的投机之辈。   ——都是从前他弹劾之对象,现在却不得不虚以委蛇。   又等了半个时辰,待帝后一道登临玉阶、告祭祖庙,交付印玺之后,两人终于来到了尧夏阁。   此时,皇室诸人也一齐到了。   依旧是类似的排位,除了熙和帝身边多了一个瑞气千条、雍容宁静的女子。   此外,曾经煊赫一时的陈贵妃、柳皇子妃也不见了身影。   薛元清孤家寡人般坐在席位之上,迎着众人目光检视,好不尴尬。   虞莞暗中瞧了一眼长阶之下,满座衣冠顶戴之中,曾经的柳詹事已经不见了踪影。三品太子詹事的位置换了另一个面容敦肃的人。   她暗叹一声,诸多罪魁祸首之间,只有薛元清还好端端地坐在上首,果然是熙和帝偏心太过。   就这,他还有诸多的不满足,被众人的目光扫视着,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皇帝今天娶妻,尤其是林又雨穿上皇后衣冠之后,容貌更加动人,他不由得更加开怀。   他大方地挥手:“赐宴罢。”   相似的地方,相似的座次。上一回万寿节上见血的阴影犹存,百官们原本还在心中捏了一把汗。   不料,这一次的宴饮竟然格外顺利,他们一颗心渐渐落回肚子里,拾起了察言观色的老本行。   皇长子与次子不睦,这是公认之事。   至于新后……   他们敏锐地留意到,敬酒送菜之时,林皇后目光数度与虞皇子妃相触,又双双撇开。   莫非,这皇子立嗣之争,要从二龙夺珠,变成三足鼎立了不成? 第61章 进攻   在天子脚下做官儿的, 别的本事不提,揣度圣意堪称是看家本领。   他们心如明镜:皇帝立后、遏制年长皇子的意图太明显不过。   不说皇室,就是寻常百姓的家中, 哪个成年的儿子乐意喊同龄的姑娘一声“娘”?又有哪个姑娘愿意刚一嫁进来就多了几个已经成家立业、构成威胁的儿子?   今日一看,果然。   林皇后不负皇帝的期望。站上了搭好的戏台子。   一顿佳肴下来,她不仅没摆出皇后本该有的母仪天下的架子,更是连个眼神都吝惜。   仿佛将两位皇子视作无物。   熙和帝笑得胡子都卷翘起来,暗道:果然是年轻小娘子, 格外有气性。不爱讨好他的儿子, 而是端起了女主人的架子。   ——这正是他所期望看到的。   心中满意, 不由得对林又雨其人更加看重了几分。   百官见状,心中各自有了计较。   皇后名正言顺, 却初来乍到、膝下无子。薛元清占了长子的位置,母妃与妻子却双双失势,想来最近很不得圣心。   而看似名份上不占优势的薛晏清却是唯一完好之人, 岳父是朝中二品大员, 又与太后联系匪浅。   他们自不可能知晓发生在熙和帝与薛晏清父子之间, 仿佛宣告了决裂的对话, 自然认为眼下的薛晏清看似不显山不露水, 实则占尽了优势。   ……是以,出宫开府以后,皇次子府上是收到的拜帖竟然是最少的。   虞莞不由得啼笑皆非。   她原是准备好, 搬出宫闱之后有一段时日忙于应酬、不得空闲的。逆料诸多命妇仿佛忘记了这处府邸,潮水般地涌入一街之隔的皇长子府中。   “世情本就如此。”薛晏清凝声道。   为庆贺新后进门, 熙和帝停了半月的朝会。是以从长信宫迁居开府之后,他大约还有一旬的时间不用早朝,而是歇在府中。   一来二去, 自然发现虞莞的处境。   虞莞颔首:“想必是觉得我们得了圣眷,不想锦上添花,而是想烧烧冷灶、雪中送炭罢。”   自然会一股脑的涌向薛元清那处。   他现在没有母族和妻族帮衬,势力堪称一无所有。握在手中的筹码,唯独侍妾肚中一个不知男女的孩子。   “何况,还有皇子妃的位置空置呢。”她想了想,补充道。   皇帝在处理柳氏之时,堪称雷厉风行之极。皇妃被废、主谋斩首。不过一夕之间,原本衣冠满堂、煊赫一时的柳家已经门庭破落、鞍马稀疏。   闻之令人唏嘘不已。   不过,这个结果最大限度地保留了薛元清续娶的可能。不得不说,这又是熙和帝再一次为子女计之深远之举。   听了虞莞的分析,薛晏清缓缓点头。他最爱看此刻妻子眼中盈满的光点。   他忍不住想,日后自己登临了那个位置。一定不顾什么“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要把奏折一本本念给她听。   他最爱虞莞这种神采飞扬的模样。   “柳舒圆的痕迹被抹掉了,也没有留下一子半女,对于后面进门的那位来说是个好消息。再者,众人皆知柳舒圆是因为犯了事情,才会被陛下清算。后面那位不须太过,只需要一般贤惠就可以压倒……”   虞莞正说得头头是道,不期然看见了薛晏清。   他眸中含着清浅笑意,仿佛有情意默默流动,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   ……显然是已经走神了。   虞莞顿了下,轻咳一声。   薛晏清接收到了妻子不满的讯号,却并没有收敛半分:“听闻有几家大臣,已经瞧上了正妃的位置。”   虞莞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却对它投来的灼灼目光无可奈何。   随后,听到薛晏清说的内容,她心中一惊:“有哪几家?”   “户部侍郎方氏、湖广巡抚唐氏,还有右仆射刘氏。”薛晏清问道:“其中,可有你的闺友?”   虞莞摇了摇头:“我闺中与拾翠为伴,并无什么闺友。只是……”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这些皆是几代相传的世家,不知与当年的卫氏是否有关?”   薛晏清点了点头,略显沉重。   “这些想必都是与卫氏之祸脱不开关系的,自然不敢站在你我身后。”虞莞站起了身,了然一叹。   也因此,他们才会把女儿押在对立的薛元清身上,搏一个从龙之功。   她静立片刻,随即岔开了话题:“林小姐之处,也有些消息递给我。”   林又雨虽与虞莞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宫外,但是中间有了太后作为周转,再加上宫门守卫之处有薛晏清的人把守。   因此,传递消息、互通有无也很是方便。   虞莞回想了一番信中林又雨的近况:“比起薛元清,她那处现在才是真正的热衙门。”   “林府从前不过四品台官,从不结党。并不奇怪。”薛晏清道。   “是啊。”   毕竟从常人的目光看去,眼下站位不稳、宫中无依无靠的林皇后,才是最需要襄助的对象。如此千载难逢之机,他们又怎会不伸出援手,雪中送炭呢?   “她说,给她送生子秘方的就有三家命妇,偷偷送壮阳秘药的就更多了。”   虞莞忍不住哂然一笑。皇帝如今不过四十出头,竟已被诸大臣认定了人道不能么?   说完她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而薛晏清注视着她,眸中笑意又深了些。   妻子语出惊人,他并不意外。   那些偶然淘得的话本之中,许多极尽缠绵悱恻之语。妻子若是都一一看过,那就早该通了人事。   只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是——   她既然通晓了人事,为何被微微一逗就羞窘得满面通红呢?   恐怕虞莞自己也无法回答。她纵使有了上一辈子的经历,重生之后甫一嫁给薛晏清之时,心中的无措羞赧也多得离奇了。   后来,她渐渐接受了薛晏清是自己的丈夫而非小叔,心虚气短的情绪散去,赧然之意却并未消弭分毫。   仿佛真正成了待字闺中的少女。   正在这时,白芍忽然出现:“皇子妃,时辰到了,请您进屋前去濯发罢。”   今日是秋日独有的爽朗晴空。临近午时,一日之中太阳最好的时辰即将到来。晾晒洗净的头发最好不过。   虞莞喜洁,时常爱洁净头发。奈何她青丝如瀑,垂坠过长,易洗难干,只好沐浴阳光,缓缓晾晒。   她应了声,向身后一点头,把薛晏清留在了原地。   谈话被突然打断,薛晏有些兴致索然。他在原地清坐了片刻,缓缓回了书房练了一张大字。   待雪白宣纸之上,最后一笔墨迹淋漓尽致地绽开之后,薛晏清才停了笔。   他掐算了一下时间,缓步出了书房。   果然,虞莞已经平躺在了一张贵妃榻上,湿湿的一捧乌发沾了水之后格外黑亮,由白芍捧着,软软垂坠下来。   那发梢尚且滴着水,散发着月桂与茉莉的清香之气。   虞莞不爱用头油,濯发之时除了皂角,只在水中滴了数滴精油,   仅这数滴精油,就使她的长发掬满了清芬,萦绕在薛晏清的鼻尖。   他快步走了过去,极其自然地接过白芍手中的软巾:“我来。”   白芍从善如流地递给了薛晏清。   她看出主子的意图,一个闪身退下,把空间留给他俩。   虞莞听到薛晏清的声音就欲起身:“不可,还是我自己来罢。”   “水会滴湿衣服,莫要乱动。”薛晏清不轻不重地按了下她肩头,把她牢牢按在了贵妃榻上。   他一边按着,见手掌之下的细弱肩膀不再乱动,就用白色软巾拢在虞莞的头上,极轻地向下滑动着,直到拢到发尾。   软巾极能吸水,如此两三回之后,发梢不再滴下水流。   这时,薛晏清又拿起一把木梳。   虞莞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头皮之上滑过一下,薛晏清这是在给她……通发?   她再一次无奈地加重了语气:“殿下,不必如此。”   薛晏清不为所动,托起长发极轻柔地梳着,生怕遇见分岔牵扯到了头皮,弄痛了虞莞。   好在她的乌发极为柔顺,几乎是一通百通。   他的手翻了一下,看了眼那柄雕刻着比目鱼的木梳:“是我送你的添妆?”   “……正是。”他怎么连这个都记得?   薛晏清轻笑了一声,比目鱼的图案是他母亲打造添妆的时候选中的,他当时看过就罢了,现在却极符合自己的心境。   这些虞莞自然不会知道。她本以为通发完了之后就结束了,薛晏清现在竟然又拿起一块干巾擦拭起了头发来。   这个架势,薛晏清莫不是要和她一起静静地在太阳下几个时辰罢?   不行,这次拒绝需要强烈一些。   她趁薛晏清不注意时翻起了身子:“殿下为我做这些,虞莞实在消受不起。”   薛晏清本在沥她发尾的水,见那些青丝脱了手心,他才抬起眼来。   “你我本是夫妻,如何受不起?”   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虞莞噎了一下,才道:“我先前可并未答应殿下做夫妻一事。”   之前相敬如宾的状态,薛晏清定然保持距离、相敬如宾,不会做出拭发这般殷勤的举动。   薛晏清仿佛就在这里等着她一样:“趁现在答应于我,不就受得起了。”   虞莞第二次被噎得无话可说。   薛晏清深谙用兵一道,这时借鉴在情爱之事上也恰如其分。   先前虞莞不提时,自己也不会主动提及此事,平白尴尬。   既然她主动提及,他又怎会放过这等大好机会。   “先前阿莞总觉得受不住,那么现在呢?”   他直起身子,微微前倾,薄薄嘴唇轻轻贴在了虞莞小巧的耳垂之上。 第62章 红袖   “好啊。”   薛晏清自认做出了登徒子般的举动, 本以为会听到虞莞羞恼的情状。甚至她怒而诘问自己,也丝毫不觉惊讶。   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个轻飘飘的回答。   他的动作顿住, 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虞莞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男子极少数的失态一瞬,微微勾起朱唇,轻笑出声。   方才的步步紧逼犹如错觉,与眼下判若两人。这样的薛晏清,倒比一贯的古井无波更……可爱了些。   她甚至伸开纤柔的手掌, 在薛晏清眼前晃了两下, 催促她回神。   一句话的功夫, 两人之间的气氛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换。若是不知道的来看,还以为虞莞才是那个率先表明心意又轻薄人家的登徒子。   心中的明月乍然入怀, 薛晏清只觉聚蚊如雷,连呼吸都滞住了。   他轻轻吐出停在胸腔中许久的一口气,缓缓问道:“方才风大, 我没听清。夫人可否再说一遍。”   极其小心的口吻, 仿佛生怕惊扰了虞莞, 下一秒她就要改了答案。   这把她视若珍宝的态度, 使虞莞心中细不可察的忐忑都尽数散去。   她坦荡道:“我方才说, 我答应你了。”   又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早在薛晏清第一次提起之时,她就有了想法。只是一时矜持忐忑,不肯松口。   燕山之后, 薛晏清并未斥责她惺惺作态,态度未有丝毫轻慢。反而体贴得一如往昔, 甚至犹过有之。   虞莞忍不住想,此时如果再不顺水推舟,依薛晏清的性子, 恐怕自己不主动提起,又要空等她一年半载了。   薛晏清仿佛要确认什么似的:“那我……可否抱一抱夫人?”   真奇怪,得到了许可之后,他却一改攻势,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不敢高声语,恐惊眼前人。   “有何不可?”   长发干了大半,虞莞从榻上灵巧地翻了个身,轻轻环住眼前男子的脖颈。   一时,她与薛晏清挨得极近,呼吸都交缠在一起。她可以细细凝视他俊逸的脸上每一寸肌肤。   刻意放轻的呼吸,紧紧抿起的嘴唇,忽闪的眼睫。   ……以及那双漆眸中毫不掩饰的珍重与疼惜。   被这样的目光包围,虞莞一瞬间落在湖面上,细密而绵长的雨。   心中泛起密密麻麻的情意,她忽然玩心顿起,趁薛晏清怔神的片刻,轻轻侧身。   她如法炮制,一个俯冲,小巧的檀口恰好擦过男子刀刻般的下颌线上。   虞莞甚至坏心眼地吹了一口气——   然后,她有幸目睹了薛晏清半边侧脸有白染上绯红的全过程。   -   晚间时分,虞莞一边忙着手上的活计,一边轻轻哼唱起不成曲调的歌来。每到结束的音符时,这首歌又会再次响起。   若要她自己说,恐怕也不知道在哼唱着什么来。   在一旁侍奉的白芍,不由得眨了眨眼,皇子妃的心情这般好……   她心中好奇地打起了鼓,真不知道下午拭发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按照往常,若是殿下诉诸心意之时,皇子妃总是会有些纠结。   这次却如此轻快?   白芍自然想不到,她一向英明神武的主子被虞莞一句话戳破了伪装,两人的攻势翻转了个彻底。   虞莞想,像不像新嫁进来被调戏了的小媳妇?   只是这小媳妇瞧着听话又乖顺,还要求人主动轻薄他的。   薛晏清推门而入之时就是眼前一幕。昏黄的烛火把妻子娇美的面容衬托得动人之极,她轻轻哼着歌,唇角还有未散的笑意,整个人如夜间开放的一枝灼灼海棠。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这样灵巧惬意,甚至略有些调皮的,想必才是她本来的面目。   ……而不是初嫁进来时的处处矜持拘谨、如同受了惊的小动物一般。   白芍唤了声“殿下”,随即缓缓退出了门外。   说曹操,曹操到。虞莞抬头,薛晏清已经换了身常服,面色如常,早看不出午时的失态了。   她心中划过一丝可惜。   “晏清怎么来了?”她明知故问道。   薛晏清却仿佛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是想来看看妻子做什么的,哪有什么特殊的来意。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想:“蔚兰是不是要准备秋闱了?”   虞莞“扑哧”一声:“殿下怎么比我还关心于他呢?”   她心知肚明,薛晏清无非是想来看看自己,也不戳破他这份心思。   “蔚兰的秋闱有赵夫人来准备,应当是稳妥的。至于剩下的,就要看他自己了。”   依稀记得,上辈子的熙和十年时,虞蔚兰并未下场,而是安心在国子监中苦读。这回提前下场考举人……恐怕是被林又雨一事刺激所致。   她这个弟弟秉性纯善、性情坚韧。   在她上辈子被薛元清休弃、又被赵英容母女吞了嫁妆走投无路之时,是虞蔚兰支了自己在国子监一年份的廪米给这个素未谋面的长姐。   那时他尚未成亲,又只有一个秀才功名在身。一年的廪米已是所能援手的全部。   这一桩事,虞莞一直铭感于心。   她并不认为科举对虞蔚兰有什么阻碍。只是……这辈子让他历了林小姐这一遭,经历况味大有不同。   也不知情爱上的磋磨是会砥砺他的心性,还是会让他一蹶不振。   薛晏清见虞莞眉间轻快散去、染上忧色,暗恨自己未找到一个好话题。   他琢磨出几句安慰之语,正欲出口时就听虞莞说道:“罢了,他还年轻。这次不行,三年之后还能下场。”   “十四岁的举人,朝廷也要侧目的。”薛晏清说。   “恐怕他的野心不止步于举人。”   若是他因为林又雨发奋砥砺,一个平平无奇的举人功名哪里够用?   “恐怕秋闱放榜之后若是有他,明年春闱还要接着下场。”   虞莞缓缓摇头,可是虞蔚兰再如何努力,哪怕中了状元呢?所能做到的极限就是逢年过节、群臣宴饮之际,能光明正大地看到林又雨。   至于再进哪怕一步,都是不可得的了。   “只希望他能想开罢。”虞莞说。   薛晏清心中却有一个更加胆大包天的想法。这还是从那些话本中得到的灵感。只是现在时机尚未成熟,不好过早与虞莞商量,怕她失望。   待自己积蓄的力量再周全一些,再提不迟。   “夫人这是在做什么呢?”他凑近了几步,走到虞莞身前。   虞莞揉了揉自己皓雪般的腕子:“宫中搬来的东西,要一一入库登记。”   她半是抱怨半是撒娇道:“殿下未免也太富裕了些。”再一次被海量的珍玩古物、玉石摆件晃花了眼。   “不如,由我来帮夫人罢。”   薛晏清欲接过造册替她劳心,虞莞却握着笔向后一缩:“不必了,晏清在旁边,为我红袖添香就好。”   不知道这句话戳中了他哪个点,薛晏清竟然真乖乖侍在虞莞身边,添茶研磨。虞莞专心登记之时,他就坐在旁边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妻子的侧脸。   从前他不敢奢求姻缘。所能想象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   是对虞莞的慕艾之情,一笔一划填满了所有空白的期待。   巴山夜雨剪秋烛,红袖添香夜读书。   -   府中一片宁静,宫中却是疾风骤雨。   两位皇子的离开分毫没有使它安静分毫,相反,从前如一潭宁静湖水的后妃宫中,时不时泛起恶意的波澜。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妮子,不过是刚刚上位,竟就敢给太后和皇子脸色看。”   “那可不,有了皇帝的宠爱,还有谁她能放在眼里?”   “若是我得了那凤印,定然做得比她不知周全稳妥多少倍。”   这位妃子的话使先前两位出言的夫人凉凉瞪视了她一眼,真是好会做白日梦一人。   但是她们并未反驳,但凡当后妃的,即使只是位份最低之人,又有谁没有肖想过自己一飞冲天,站上皇后的尊位呢?   几人妒意冲天之语,话中所指正是那位新践位不久的林皇后。   而她们口中被皇帝娇纵、与太后不合的新后林又雨,此刻正穿着明黄色长幅裙裾,缓缓走在前往康宁宫的路上。   她在康宁宫前命宫人通报之后,不久就有人来迎,正是太后最心腹的大宫女含舒。   含舒鞠了一躬,领着林又雨进了院子。   皇后身边的宫人对视了一眼,又是派含舒来迎,又这般礼数周全。传言说是太后厌恶新后,今日一见,恐怕实则未必。   不过,他们打探的眼神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林又雨进正殿前就屏退了众人,自己提着裙摆孤身跨过门槛。   太后见她身后无人,眯起笑眼道:“皇后来啦。”   林又雨心中一暖,这几日里见到众妃,她们皆凉凉地称呼自己为“新后”,把那个“新”字咬得极重,不服之意昭然若揭。   熙和帝看到了却视若无睹,唯有在太后处,才肯给她一份体面。   都说熙和帝娇纵于她,只有林又雨自己知道。   那些得宠的表征都是镜花水月,皇帝立她为后,却只肯用对待宠妃的方式事之于她,这既是在树起靶子,更是一种无声的折辱。   太后把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委屈之意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   皇帝……实在是糊涂过了头。   先前母子已经有了离心之兆,而立后一事上,她这个做养母的,等到的只有太和宫晓谕前朝后宫的旨意,更是让她心底一片冷凉。   至此,太后也不得不承认,做皇帝的,想必没有把她当成母亲了。   由是,她对无辜卷入的林又雨忍不住多了三分和煦。   然后轻轻问道:“听闻你与虞家儿郎,有过一面之缘?”   林又雨愣在当场。 第63章 擦枪   虞家儿郎……说的是虞蔚兰么?   若说儿郎, 虞家这一辈中,嫡出之子不过他一个。听闻虞侍郎的膝下另有几个庶子与庶女,可那些人身份并不足以入太后的眼。   只是, 太后怎么会问起这个?她可是知道了什么?   她与虞蔚兰数次相遇,若是虞蔚兰的情愫被太后发觉,会否给他带来麻烦?   林又雨登时就想要否认。   但是对上太后那双浸淫宫中几十年,仿佛看透一切的浑浊的眼睛,她又犹豫了。   既然已经试探到她面前来了, 无论是捕风捉影的传闻, 还是切实的证据, 都证明太后并非一无所知。   思及太后与虞莞的关系,太后娘娘虽然未必会站在自己这边, 但也万万没有害她的理由。若是有心泼脏水给她,亦不会在此时打草惊蛇。   林又雨决定赌上一把。   “回禀太后娘娘,臣妾与虞家长子却有数面之缘, 却未有逾矩之举。”   她声音清脆, 眸光坦荡, 宛如一片澄明的湖。   太后脸上的笑意深了些:“果然是好孩子。”   真相如何, 她心中自然最清楚不过。但是此事关乎皇后名节, 林又雨若是否认她也丝毫不会惊讶。   只是不会向现在这样激赏罢了。   否认乃小聪明,无可厚非却也失于城府。但是敢于承认,才是大智若愚。   虞家小子眼光不错, 此女乃澄澈敞亮之人。只可惜宫门一入深似海,她恐怕就要如同当初的自己一般, 大半辈子都空耗在四方的朱墙碧瓦里了。   想到这里,太后的眼神不由得更加慈爱了些。   被太后陡然发亮的眼睛注视着,林又雨久等回答不到, 心中有些发毛。   “太后娘娘?”   “又雨啊……”太后连称呼都变了:“哀家心中自然如明镜。”   “你进宫以来的日子,哀家都看在眼里。”不说是举步维艰,也堪称如履薄冰。   林又雨闻言,垂下了头。个中况味如何,只有她自己知晓。   太后打定了主意,要襄助林又雨。她想起与虞莞的商榷,一个极为胆大包天的的计划在头脑之中成了型。   “若想站稳脚步,只需一步。”   她用手指在林又雨的掌心之上,轻轻划了两个字。   林又雨檀口微张,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后的面容。   坤宁宫的宫女们并不知道她们新临的主子与太后说了什么,康宁宫正殿一片平静,想必两位贵人是没有吵起来的。   她们只能看见,林皇后自宫中款款而出。她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立在正殿前的石阶之上,仰起头来,看了许久的月亮。   -   宫中不知为何,又流行起了新的传言。   传到绛雪轩门前洒扫的小宫女口中,已经变成了“皇后被太后言语羞辱,在康宁宫前对月落泪,好不可怜”。   而皇后闭门谢客,不出宫门一步。太后也没有丝毫阻拦谣言之意。   两位贵人一反常态,仿佛更加佐证了这则传言的真实性。   渐渐的,有大胆的高位嫔妃开始提起,顺理成章地传入熙和帝耳朵。   “果真如此?”他满目怜惜地看向正在作画的林又雨。   林又雨画完最后一笔,才从书案前抬头。她弯了弯眼睛:“臣妾不过是向太后请安,太后也如往常问候了臣妾,哪里有传言那般不堪?”   熙和帝一见她这小女儿娇态,身子就软了半边。半信半疑道:“果真如此?那你为何不反驳一二?”   “清者自清。我相信陛下心如明镜,会还又雨一个清白。既如此,又何必与庸人口舌相争?”   她说这话之时,满身书卷之香、清贵之气。熙和帝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御史台兢兢业业、宁折不弯的老臣风骨。   “好!果真是家学渊源!”他赞了一声,再一次为自己选对了皇后而洋洋自得。   “传膳罢。朕今天在皇后这用。”   林又雨听完,眼中依旧无悲无喜。她才入宫不满月,身上就已经隐约有了皇后应有的气度。   她谢过恩典,随后吩咐身边的侍女:“把我的画阴干之后收起来。”   侍女应声而去,收起画卷时留心多瞧了一眼。   画上十分清简,只有一株疾风之中招摇的兰花。   -   宫中的消息,虞莞自然不会漏过。   她定定地看了三遍誊抄着流言的纸:“怎会如此?”随即,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若不是薛晏清在一旁,恐怕要失态得眼泪都出来了。   “夫人看了何事如此发笑?”一旁的薛晏清上前一步,接过虞莞手中的纸条。   纸条上书曰:宫中流言有云,皇后与太后口角相争不敌,康宁宫前对月垂泪惹陛下怜惜。   他眼中也不免染上些许笑意:“这可是夫人的手笔?”   虞莞缓缓摇头:“我与太后说时,只商量到不能与林小姐表面和乐融融这一步。”   至于什么爆发口角,甚至牵扯到了皇帝,是她完全意料不到的发展。   “只能说,不仅是林小姐与太后有了默契。这宫中诸人的想象力,也是一等一的丰富。”她说。   若不是有暗手在推波助澜,流言怎会传得如此离谱?分明是同时把太后与皇后置在火上炙烤。   一个是贪恋权柄、磋磨新媳妇的恶婆婆;一个是年轻气盛,魅惑帝王的妖后。   传出这个谣言之人,显然是不怀好意。稍微一想,只可能是熙和帝那些宫妃   薛晏清的眼眸暗了暗:“阿莞可还记得,你初入宫时,柳氏意图搅动风雨、散步流言一事?”   竟与当今的情势走向如出一辙。若不是他当时出手果决,太后也惩罚了柳舒圆,更不知会造成何种后果。   虞莞活了两辈子,又当真经历过流言杀人,感触更深些:“看来宫妃们也不是安生性子。”   只可惜太后闭门过日子,陈贵妃本就包藏祸心。而林又雨初来乍到,想整治也无从下手,自己也要被这些流言磋磨。   说到底,无非是熙和帝把后宫治理得一团乱麻,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小心思。   只是这些话,不必诉之于口,她与薛晏清也心知肚明。   “若有那日……”薛晏清缓缓开口:“我定不会让这些魍魉困扰阿莞分毫。”   这事他从前不敢想,想多了就是亵渎。   近来却时时念及,猜测着虞莞当了皇后,她治下的后宫会是何模样。到时候,恐怕除了长信宫,其他的宫殿久无人住,都会冷清极了罢。   虞莞愣了一下才恍然。原来薛晏清说的是她当皇后的事情么?   她心口一暖,没想到薛晏清竟然想到了那么长远。   “到时候,应当是我为殿下清扫宫宇才是。”她以手撑颐,笑眯眯说道。   是啊,她与薛晏清虽然现在在王府中,未来也是要回去的。   “不知到了那一步,殿下还可许我随意出宫的特权?”虞莞调皮地眨了眨眼。   如果薛晏清搬出“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那一套理论,她就,她就……   趁着还在宫外,出入自由,好好把京城游玩一遍。   薛晏清眼睁睁看着妻子的表情从愤懑、失落到坚决,不由得失笑。   “阿莞把我当成了什么恶人么?为何如此做想。”   “那时,江山有我一半亦有你一半。夫妻敌体,阿莞觉得我还能拿什么限制于你?”   虞莞眨了眨眼睛,“唉”了一声:“殿下总是如此纵容于我。”   这是真心话,无论两人关系如何,薛晏清从没给过她一点委屈受。自从那日诉了衷肠之后,这种纵容更加变本加厉了起来。   比如……和她一起出门去书斋淘情爱话本。   还一起翻看。   “你是我妻子,有何不可纵容?”薛晏清说。   “仅仅是因为是妻子么?”虞莞故意问道:“若是春日宴上,太后指了另一位小姐给你。”   薛晏清刚想说“太后不可能做出这般举动”,忽然,一种未知的警兆感笼罩于他。   他漆眸一闪:“自然是因为我心悦于阿莞。”   说完之后,他见妻子眼中笑意更深,不由得执起她纤纤细手,用自己的温热干燥的手心包住。   能坦然说出自己的心意,不用担心惊扰于她,亦不用困盈于心。薛晏清从前就在幻想,这样的时刻该是多么美妙。然而今日遇到了,才知竟比想象中还要美妙。   如饮甘醴,蜜意漫过心间,连骨头都酥麻。   肌肤相贴,更带来了别样的脉脉温情。   薛晏清注视着眼前的细白手指,如水葱一般小小的软软的一截,有些调皮地刮挠着他的掌心。   不知她身上其他的肌肤是否这般瓷白……   他只是随意一想,就觉得呼吸重了几分。随即,从前虞莞躺在拔步床上时,映入他眼帘的窈窕侧影不断闪过脑海。   那时他只把眼前人视若珍宝,生不出一分亵渎的心思。眼下,那薄薄的一段细腰、垂在雪肩之上的长发,杨柳般曼妙的弧度……却在眼前挥之不去。   把他的心肺都燎得着了火。   原来红鸾星动,情字上头,是这般难熬感觉。   薛晏清不敢细想下去,猛然松开了牵住虞莞的手。   虞莞正有些不知所以。然而,在触及薛晏清压抑着什么的目光之时,忽然明白过来。   她上辈子经过人事,又看了不少话本,自然明白。   虞莞匆匆起身,直觉两人再处一室,会有不可控的后果。   然后,她刚被松开的纤手又被握住。   虞莞一怔,对上薛晏清的眸子。   薛晏清恐怕不知,自己漆黑的眸子中仿佛烧了一把火,往常的平静不见分毫。   他声音格外平静,那句话却像一字一字从嗓子中蹦出来:“夫人可否……让我一亲芳泽?” 第64章 唇齿   “一亲芳泽?”虞莞低声重复了一遍。   窗外看去, 夜间的王府已是一片悄寂的漆黑,只有森润的月光洒在不远处的湖面上,泛起粼粼的水波。   仆婢们早在二人独处一室的时候就退到远处, 这间书屋周围方圆一里,恐怕只有房中身子缠在一起的二人。   起身之际,薛晏清的有些乱了的呼吸仿佛擦过她下颌,打在颈下一寸处。   虞莞顿时生出一种无处可逃之感。   一亲芳泽,这个词有种模糊的暧昧。既可以指浅尝辄止的唇齿相贴, 就如从前那样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但是朦胧的夜色平白为它增添了些许旖旎。再向深了想些, 就是红烛罗帐、巫山云雨。   “夫人若是不愿, 直言即可。”她有些凌乱的眼风没有逃过薛晏清的眼睛。倒不如说,说出这句话之后, 他的心就再次跟随着虞莞的一举一动而摇摆。   虞莞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她并非不愿,而是拿不准薛晏清究竟是哪一种一亲芳泽。   薛晏清哪有什么意思, 他只不过本能地想与虞莞再靠近些。他漆黑的眸中印着飘摇的烛火, 幽然光点如碎星子般闪动。   与从前所有的清冷淡泊不同, 分明是压抑着什么, 却透露着抑制不住的渴望。欲/望与克制一刻不停地斗争着, 矛盾仿佛一个深深的漩涡。   那是一双动了情的眼睛。   她怎么忘了,薛晏清再如何清冷自持,实则不过年方十七。正是好颜色、慕少艾的年岁。他心中再如何谨守着君子端方的准则, 身体对亲密接触的渴求却做不了假。   渴求是因为她,压抑也是因为她。   忽然, 虞莞向前倾身一步,主动送上朱唇。   像夜间昙花盛开的短促一瞬,薛晏清只觉唇角一热, 就见怀中娇美的女子忽然凑得极近,眼睫仿佛都与自己眼睛碰在一处。   更重要的是,唇上传来的温热触感。   那是——   他脑中如一个烟花般炸开,大起大落之后的惊喜滋味远比想象中更加甘美。扶在细腰上的修长双手猛地一个使力收紧,将杨柳般窈窕的一截牢牢扣在自己怀里。   然后,他轻轻闭上了眼睛,用唇齿感受着怀中之人的滋味。   虞莞见薛晏清闭上了眼,自己也不管不顾地一阖,专心投入这一场唇齿相贴。初时味如甘醴,如坠云巅。飘飘摇摇陶然欲醉间,她静静感受这片刻的亲密,只觉时间都静止。   然而很快,她就有些受不住了。   薛晏清的气息并非疾风骤雨而来,而是温柔而绵长。少顷之后,眼前的人丝毫没有松开之意。   而那双牢牢扣在腰上的手也如同着了火般发烫,不自觉地越发用力、越扣越紧。明日她的腰上就要多几道按出的青痕。   但是更焦急的显然是眼下,虞莞发觉不知何时,两人的身子也紧贴在一处,没有缝隙,连月色也钻不进来分毫。   她直觉不好,微微推了推薛晏清的肩膀,才发现那处坚硬如铁,显然正在用力。   她犹豫要不要继续推,好在薛晏清很快松开了手臂,如同在一场好梦中惊醒,脸上的怔忪与遗憾一闪而过。   两人的唇齿也顺势分离,但仍然离得极近。   薛晏清虽然有些遗憾,但是并未说什么。他也敏锐地察觉了,夜色稍浓、气氛正好。若是再这样继续下去亲密着,就会走向不可挽回的一步。   那未免太草率,也对虞莞过于狎昵。   但是虽心如明镜,但是他心里的意犹未尽依旧如野草般疯长。他微微回味着刚刚的触感,眼睛一错不错地注视着虞莞,想要留住紧密相贴、毫无嫌隙的亲密。   虞莞忽然发现,薛晏清出汗了。   他的额间泛起薄薄一层水珠,显然是方才心绪激动所致。   紧着的眉眼、淡淡的汗意,浓得化不开的目光,一同出现在他那张眉削骨刻、俊逸非凡的脸上。   这张脸有别于平常的疏冷,被清凉的月光一照,仿佛蒙上一层柔光,竟有着别样的魅惑之意。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虞莞的胸中仿佛有什么鼓噪不停。   那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小小的书房仿佛变成了时间泯灭之处。直到远处更钟的声音遥遥传来,才惊醒了屋中的两人。   竟然已过了人定时分。   虞莞轻道:“晏清。”   “阿莞何事?”薛晏清明知故问。   他猜到虞莞马上要提出告辞,只想几句话的拖延,好让怀中人停留得久一些。   “人定已过了。”她垂下眼,抵着薛晏清的手松开来。   薛晏清只好顺势让虞莞离开,怀中空空,萦绕的香气茉莉香气也渐渐散去。   他面上不显,缓声道:“阿莞好睡。”   “你也是。明天还要上朝呢。”   薛晏清轻轻摇了摇头,佳人的触感刻入了怀中,久久未散。长夜孤枕,他哪里能好睡?   但是这些这些都不必与她说了。   “上朝”二字仿佛把两人从天境拉入了人间,明日是皇子封王之后上朝的第一天,他与薛元清都要出面。   薛晏清有种直觉,恐怕熙和帝不会让他们这么安生下去。   虞莞的眼中也有类似的担忧。她拧起秀眉不过一瞬,就感觉额间贴上一处热源。   是薛晏清在以手为她展眉。   她哭笑不得:“殿下。”   “阿莞不必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自有对策。”   虞莞柔声道:“我自然相信殿下。”   她担心的只是龙椅上的那人又出了什么昏招。毕竟从林小姐一事起,这个皇帝在她心中,已毫无节操威信可言。   第二日,虞莞起了个早,一路送薛晏清出了大门。   “阿莞何苦这样?”   薛晏清看着妻子的困眼,有些啼笑皆非。几次之后,他早发现了,虞莞是个不爱早起的,每次清晨起身,她都会有片刻的迷糊。   从前在宫中不时有宴会,不得不起早。如今当了府邸的女主人,按理说最自由不过,又何必这么难为自己?   “今日是殿下开府后第一次朝会,我怎的也得来送一送。”虞莞揉着困眼道。   薛晏清揉了揉虞莞的乌发:“往后不必如此。”   这份心意他记挂住,就好了。   虞莞乖巧地点头,目送了薛晏清的身影缓缓离开,向前百步就是宣阳门。   跨过宣阳门后,他颀长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仲秋清晨的雾里。   虞莞缓缓回身,在门前的匾额处停下了脚步。   本该挂着主人家身份、名讳的牌匾处空空如也。   她想起验收府邸之时,工部陪同的官员满脸担心他们夫妻怪罪的惶恐:“礼部尚未定下殿下的封号,工部也不敢随意挂牌。”   虞莞问:“皇子府之类的,也不能挂么?”   那官员立刻一声不吭,于是她明白了,这是熙和帝的意思。   那时她与薛晏清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相同的预感——   恐怕在新皇践祚之前,此处空空荡荡、没有名分的匾额之处,不会在再有什么更改了。   薛晏清身上落了点点的露水,一路行至承平殿的偏厅之中。   那里,已经有不少官员等候,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寒暄着。   他们见薛晏清来,都挨板地行了一礼:“见过二殿下。”   随即,仿佛隔绝了他这个人一般,继续方才的谈话,没有一人前来搭话。   与先前的待遇何止天差地别。他的唇角浮现一丝冷笑。   他即使遭了冷待也能安之若素,一个人站在了偏厅的一角,没有丝毫局促,而是冷眼看着这几个刻意忽视他的人。   御史台官不必说了,他们一贯是谁也不理的,清傲得很。从前的林昌林大人也是其中一员,现下却当上了承恩公,在鸿胪寺领了一份闲职。   他被一群低位官员众星捧月般地围在中间,神情却未见得高兴,反而隐隐有些不耐。   剩下三二团簇在一起的,都是支持薛元清的官员。但是他们当中也并非一片和睦。   方家、唐家、卢家……   薛晏清一一数过,若没记错的话,这几个都是欲嫁女给薛元清的家族。   而其中方家女可能性最大,据说消息已经传到了皇后那处,因此方大人隐隐有成为小圈人领头的趋势。   ……只是,剩下的人仿佛并不如何服气。   他摇了摇头,一群乌合之众。   “二殿下早。”这时,户部的张大人笑呵呵向他打了个招呼。两人曾经在救灾一时上合作过一段时日,对彼此都有些激赏。   薛晏清隐隐被孤立,张大人何等聪明,一下就猜透了前因后果。他连忙上前一步,欲替薛晏清解围。   虞振惟来得晚了一步,暗恨自己没有把握好时机,他也殷勤道:“二殿下。”   薛晏清回了声问候,对待二人如出一辙。   虞振惟接到了薛晏清的礼待,却并不开心,反而羞恼。   不知为何,二殿下与他那个女儿态度总是淡淡。明明自己可是薛晏清亲岳父啊,为何殿下对他的态度与对张大人如出一辙?   周围人一瞧,六部之中举足轻重的两个部门都对薛晏清和颜悦色,眼底的颜色又深了几分。   但是没时间给他们多想什么,御前内侍很快前来通知他们排好队形,即将要御前奏对了。   官员们依次而出,走到了承平殿正殿之中。   熙和帝坐在龙椅上,和煦地看着百官列成鱼贯的长龙。这一幕他早已看了千百次,只有这一次,为首的是个龙章凤姿、玉质金相的年轻人。   他的眼中忽然多了几分复杂之意。   这个儿子……能力、心性皆是上品。   若是他能晚生哪怕五年十年,自己定然把江山全数交给他,而不是忌惮如斯。   他定了定神,抬手宣了一个礼部员外郎的奏对。   众人心中一凛:来了。 第65章 发难   百官能做出这般的判断, 自然是因为他们能熙和帝理解,对薛晏清忌惮不已。   府上空空如也的牌匾,早已说明了上位者的态度。   若是大逆不道地想想, 倘使自己在那个尊位之上,看到膝下的儿子无须结党营私,就能斩获朝臣一小半的忠心。   他们哪怕成为皇帝一日,都要朝夕不得安寝。   更何况是年过不惑、又偏心薛元清,与薛晏清父子之恩日渐寡淡的熙和帝本人呢?   果然。那礼部员外郎奏对的不是别的, 正是有关薛晏清一事。   “秋闱已过, 会考将至。皇次子殿下博览群书、好思饱学, 堪称天下文人士子之表率。臣荐皇次子殿下为熙和十年春闱主考。”   那员外郎落地有声,话中重量更是非同一般。   一时间, 承平殿寂静不已,众大臣心中狐疑:莫非他们猜错了?陛下难道并非二殿下,而是十分信任宠爱于他?   否则, 又怎会给他这样的好差事。   今科春闱主考, 既斩获名望、又能收割人脉。百来位新科进士, 虽说是天子门生, 但是到底与录取他们的主考有了一道斩不断的香火情。   对于皇子夺嫡来说, 可谓助力极大。   人群之中反应各异,只有虞振惟最为明显。他狠狠地等着奏对的员外郎,之后, 望着薛晏清的背影多了几分复杂之意。   他动静过大,招致了其他人的注意。百官纷纷抽了一口冷气, 他们怎么忘了,今年春闱下场的还有虞振惟的小儿子,秋闱的解元虞蔚兰!   这看似鲜花着锦的差事, 实则裹着蜜糖的陷阱。   姜还是老的辣,他们忍不住想,对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思的畏惧更重了几分。   百官能想到的,薛晏清怎会想不到。他如同芝兰玉树一般立于百官之首,眉目精致可入画。清逸无暇的风姿在一众老臣之间如鹤立鸡群,使整个承平殿都亮堂了不少。   从他那处抬头望去,恰可看见正襟危坐的君父。   龙椅之上的人表面上一脸端肃,实则眉毛得意地挑起,略带嘲弄地俯视着暗流涌动的朝堂。   嘲弄的是什么,自然是薛晏清若是做了春闱主考,那虞蔚兰就不得不避开姻亲,错过今年的会考。   新鲜出炉的虞解元年方十五、少年意气。正要一飞冲天之际,却因姐夫之故不得已沉潜三年以待来日,心中怎能不含怨?   若是心性差些的,锐气被挫伤,更免不了耽误学业、从此一蹶不振。虞家只这一个嫡出的儿郎,说不得就要撑不起虞家的未来。   春闱主考的好处与妻族的利益,熙和帝摆明了让薛晏清二选一。   薛晏清唇角浮现一丝如坚冰般的笑意。自迎娶新后一事之后,他就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这个名义上是他父亲的人。   他想得更深些——有了虞蔚兰一事横生枝节,皇父是不是想挑拨他与阿莞的关系?   其心可诛。   可惜,皇父当了他十七年父亲,从未看明白过自己。薛晏清冰冷的眼风扫了一眼等着看他笑话的百官,淡淡地想。   他既不是贪恋名望的佞人,也非会舍弃妻子利益成就自己的小人。   “禀皇父,儿臣殊无此意——”他长身微倾,坚决地表了态。   熙和帝嘲弄的神色霎时僵在了脸上。   他扫过薛晏清脸上毫不在意的云淡风轻,丝毫没有意料到他会把绝好的差事拱手让人。   他甚至有些恼怒了起来,若非要维持帝王的仪态,简直想摇着薛晏清的臂膀问他:你知晓春闱主考会给你带来多大的助力么?何况那虞蔚兰仅仅错过了一次,三年后依旧可以下场。但是你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啊。   仿佛不证明薛晏清是个为了声名与妻族翻脸的小人就不甘心。   薛晏清静静抬头回视,眸中点漆,无喜无怒。   而百官则暗中观察着这对天家父子的角力,不敢贸然张口,生怕殃及池鱼。   “罢了。”熙和帝说。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顺势放弃的时刻,他却突然道:“你既然已经开了府,一直在困居在府中,又怎能成大器?差事在前,为国效力,不可逃避。”   “来人,拟旨。”竟是不容分说的口吻。   薛晏清袖中的手紧了紧,而远处的虞振惟本已燃起希望的眼睛陡然黯淡下来。   徽墨划过明黄绸子,圣旨已下,春闱的考官新鲜出炉。   百官一时神色殊异,看好戏的眼神不停地游弋在相隔不远的翁婿之间。   虞振惟本就心中苦闷,再被这些眼神一刺激,忍不住涨红了脸。   他看着薛晏清巍巍如松的背影,眼中纠结之色不断。蔚兰……三年之后还能下场,来日方长。这次就姑且支持女婿罢!   下定了决心之后,虞振惟心中有些抽痛。好不容易出息的儿子,大好年华白白耽误了,这实在是……实在是……   连天感叹世事弄人的他没有想到,这件事很快解决了,而且是以如此荒诞不经的方式。   -   虞莞方才听完朝堂上的事端,忍不住恨声骂道:“阴魂不散。”   说完,却见薛晏清含笑望着她。   虞莞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为何薛晏清听她骂了他父亲,还能这般高兴?   薛晏清自然高兴。   恐怕她自己也没发觉——   从前,阿莞听闻皇帝做了什么荒唐之事、身边人受了什么委屈,皆会愤懑不已。但是从不在他面前说什么,连一声含怨的语气词也无。   无非是那四个字,疏不间亲。她顾忌那人到底是自己父亲,怕他不高兴,所以从不开口。   这份体贴的心意薛晏清自然受用不已,但是令他真正舒心的却是此刻,虞莞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把心中之语脱口而出。   这岂不是说明,阿莞认为自己与她的关系,比父子关系还要亲近?   薛晏清心中如被灌了蜜一样:“阿莞心疼于我,我一时情绪激切,不免笑出了声,还请见谅。”   虞莞无言以对,只能拍了拍他手臂,既像撒娇又似警告   两人从朝堂之事说到情浓之时,就听闻白芍来报:“虞小少爷来访,声称要见殿下与皇子妃。”   她与薛晏清对视一眼,恐怕此事,虞振惟也告诉了他。   “快请。”   虞蔚兰一阵风似的走来,脚步却丝毫不见紊乱,反而沉稳得紧。一双眸子轻巧灵活,锐气逼人,未见一点颓丧之意。   他进了屋后,向虞莞与薛晏清各行了稳稳的一礼:“深夜来访,打扰姐姐姐夫了。”   朝气凌人,却并不莽撞。是个谁见了都要喜欢的少年郎模样。   自这孩子高中解元以来,虞莞只觉他脱胎换骨,如鲤鱼越过龙门,一洗先前的心上人所嫁非人的郁悒。   “看到你这样,我也能放心了。”虞莞轻叹。   虞蔚兰说:“劳长姐为我费心,父亲已将实情告知于我。此乃圣意不可违,父亲与蔚兰皆不会心生怨怼,全力支持殿下。”   至于母亲连着咒骂了几声,被父亲喝退一事。就没必要告知眼前的两人了。   看着虞蔚兰对“少年英才”的美名并无多大贪恋的模样,虞莞心中不免疑惑:莫非他对林小姐情意不再?   只是这事,她总不好当面问出口。   正在这事,白芍再次匆匆而至:“殿下,皇子妃,宫中林皇后有信前来。”   她说完才想起了屋中还有一个人,有些惊疑不定地愣在原地。   虞莞摆了摆手:“无事。”与林又雨暗中的联系,告知虞蔚兰也无妨。   随即,她眼睁睁看到虞蔚兰眼中发亮,先前的沉稳尽数褪去,灼热的目光投向了白芍手中的薄薄一张纸。   虞莞默然片刻,这样的反应,哪里与“移情”二字有分毫相关?   在弟弟滚烫的期待目光之下,虞莞从容地揭开了蜡封,展开一张薄薄宣纸。   看了片刻,她“咦”了一声。   “晏清,你也看。”   薛晏清接过,上面所写的正是白日一事的破局之法。   夫妻俩对视一眼,薛晏清问:“阿莞觉得此事如何?”   虞莞点了点头:“若操作得当,可能性有七成。只是……要找到恰当的名目,或许并不容易。”   虞蔚兰茫然地看着夫妻俩打哑谜的模样,一双焦急的眼几乎要盯穿了那封心上人的笔迹。   他知晓轻重,并不问虞莞要那张纸,只是犹豫地问道:“我可否知晓,林小姐传书,所为何事?”   事到如今,虞蔚兰依旧在无人的场合,固执地喊她林小姐。   虞莞并不吝啬告诉他:“林小姐来信,告知了白日那事的破局之法。蔚兰快些准备明年的会考罢,如果操作得当,兴许你还赶得上。”   虞蔚兰猛然被惊喜砸晕,一时恍恍惚惚,不知所以。   春闱资格之事还是次要,更重要的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是林小姐!   哪怕这件事林小姐并不是为了他而做,哪怕他仅仅是个次要的被拯救者也已经足够。   他中气十足地向两人行礼:“多谢长姐与姐夫为我筹谋。”   然后,在心中悄悄地对林小姐,也行了一个大礼。   夫妻对拜之礼。   三日之后的朝堂,并不平静。一向置身于皇储立嗣事外的御史台竟然联合上书,弹劾起了皇次子薛晏清的春闱主考之位。   与此同时。   太后焦急地看着杜若女官,紧紧攒着帕子,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可是确诊了?”   而被把脉的林又雨则异常平静,环视着不少面露菜色的宫妃。   杜若女官肯定地点了点头:“确诊了喜脉。恭喜皇后娘娘。” 第66章 脱身   叶夫人吞了口唾沫, 极为艰难地问:“果真……是有喜了么?”   杜若女官无比肯定:“脉象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之状,确是喜脉无疑。如若叶夫人还有疑虑, 也可请侍奉康宁宫的太医前来一观。”   “那,那就稳妥起见,请太后的太医来看看罢。”叶夫人硬着头皮说道,心中的算盘打得飞快:太后既然与皇后不睦,那康宁宫的太医总不会帮着林皇后作假罢?   太后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并未阻拦。   那太医很快前来。告罪了一声, 诊脉的指节就搭上了林又雨细白的腕。   “确是喜脉。”她自信地说道。   这一回, 误诊的泡影彻底破灭,宫妃们各个如丧考妣, 看向林又雨的目光妒羡交加。   太后摆了摆手:“这等天大的喜事,还不向皇帝那处送去。就说经两位医官之手,确定了皇后腹中有喜的消息。”   内侍立刻“诺”了一声, 出门而去。未几, 竟又匆匆回来了。   “陛下龙颜大悦, 钦赐皇后娘娘的赏赐已经在路上了。”   他顿了一顿:“另外, 陛下还问, 太医可否探出皇后腹中小主子是男是女?”   “他当了多少年的皇父了,怎么还这么糊涂!这才怀上一个月,肚子还没冒尖呐, 哪就能看出来这个?”太后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几个膝下有子的宫妃。   叶夫人、韩夫人等在目光之下低垂了头, 心中已是冰凉一片。   她们有喜之时,陛下何曾问过一句男女?   这般在意性别,显然是看重极了这个孩子。若是个女婴另说, 若是个男孩儿……中宫嫡子,皇上会不会直接封他为太子?   这时,一直文静地坐在榻上的林又雨轻轻开口:“劳烦诸位姐姐今日为本宫身子不适走了一遭,眼下无暇招待,还请姐姐们见谅。”   这就是在送客了。   宫妃们缓缓起身,盈盈下拜:“臣妾告退。”   不知是否是错觉,这些宫妃行礼的姿势竟比往常恭顺了几分。   林又雨抚了抚自己的小腹,明艳华贵的凤袍包裹之下,那处仍是一片光滑,看不出丝毫端倪。   “看来都是聪明人。”她说。   随即,与太后相视一笑。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又是一番风雨。   御史台官们平日里风闻奏事都是各自为战,像今天这样集体弹劾一人的情状极为少见。   更不用说,他们弹劾的还是一贯好名声的二殿下薛晏清。   自他一入了朝堂,目下无尘而来,满袖清风而去。结党营私、攀交大臣、以权渎职等等污名,都丝毫沾不上干系。   许多与他立场相悖的臣子们不是没有试图揪住把柄,奈何总是铩羽而归。   他们将心比心,当然不觉得薛晏清压根没做,只归结为他太狡猾,藏得太深。   今日御史台集体弹劾,这些人纷纷竖起耳朵:是什么样的大事能让他们不惜集体出动,淌入储位之争的浑水?   御史台长出列陈言:“臣闻,二殿下于八月某日,曾白龙鱼服,误与太学子弟发生口角。这事倘若传出,学子心中必定震动。如此一来,二殿下怎可为士人表率、春闱主考?”   就这?   一时之间,许多大臣都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再看台官们人人眉目整肃,刚正不阿的神情,他们默然无语。   ——区区一次微不足道的口角,又怎会影响春闱主考的地位?   再者,声称“倘若这事传出来”,但是只要知情的御史台不说,又有谁会知道?   龙椅上的熙和帝也一头雾水,但是他还要主持大局:“晏清,可有此事?”   薛晏清敛了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正色道:“确有此事。”   随即,他把那日与虞莞在书斋前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出了。   这……百官更觉荒谬。如果二殿下说的是真事,那该被天下学子谴责的不是他,而是那个迂腐的太学学子才对。   他们犹疑地看向御史台,却发现台官们一齐注视之处并非当事者二殿下,而是——   熙和帝。   顿时,百官们打了一个激灵。二殿下只不过是个筏子,御史台真正的意图不在春闱主考,而是在于逼迫熙和帝,收回你那荒唐的成命。   原来,陛下在储位一事上的无理行径已经惹得不满了么?   熙和帝发觉之后,亦是恼恨不已。   “那就依卿所言。”他愤怒地摆了摆手。   御史台集体进谏,熙和帝临朝十年,也不过发生三次。倘若自己一意孤行,百官也不能奈他何,然而史官绝对会狠狠记上自己一笔。   熙和帝思来想去,终于低头:“春闱主考,礼部再推个人上来罢!退朝!”   这场闹剧,最终以薛晏清全身而退、御史台劝谏功成,而熙和帝被迫朝令夕改告终。   听了“退朝”一声,薛晏清浅浅一躬之后离开,翩翩的衣角仿佛对这朝堂没有丝毫留恋。   徒留僵在原地的熙和帝盯着他背影,眼中愤恨丝毫不掩饰。这次算他运气好,能搭上御史台谏君的东风,顺利全身而退。   下一次……   然而,他很快顾不上什么下一次。太后身边的内侍前来报信:皇后有喜了。   顷刻之间,朝堂上的不快都被抛诸脑后。   方才还青着面色的皇帝陛下一瞬间脸上笑出了褶皱:“有赏。”甚至还打开了私库,点出了不少难得一见的珍宝送去坤宁宫。   最后,他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问问太医……这一胎,可否验出男女?”   若是个男孩……若是个男孩……   光是想一想,熙和帝就心中火热。这厢长子不器、次子不肖;那厢,新迎的皇后不就送来一个嫡子么。   “来人,下旨,将皇后娘娘有孕一事晓谕各宫。”   -   “林小姐有孕?”   虞莞微微拧起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厢,薛晏清已然回府了。他脱下上朝事穿的的官服顶戴,换上一件云锦织成的广袖深衣,立刻从积威深重的殿下变成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或许这也是心意相通的后遗症之一,一向不拘外貌的人竟也在意起了穿戴打扮。   为此,还招了兀君好一番惊愕的注视。   薛晏清在腰间别上了一枚莹润通透的羊脂白玉。   君子器玉,所言不虚。   这块通透的宝石将他的容貌气度衬托地更加光彩熠熠,更加不可逼视。   他在等身的铜镜面前前后瞧了片刻,没有什么不妥之后,才出了小间。   兀君正等在外面,对主子近来诸多举动见怪不怪。今日见了他特地换了身锦衣,兀君甚至还极为逾越地夸奖了句:“殿下穿成这样,皇子妃看了定然喜欢。”   果然,殿下的唇角又上扬了几分。   搬进府中时,不知是否是巧合,二人的院子被安排得极近,中间只隔一湾清澈湖水。从蜿蜒的回廊之间穿行而过,五十步即可到达。   “今日朝堂之事如何了?”虞莞听见有人推门而入,就知是薛晏清来了。   她头也不抬,兀自问道。   薛晏清进门之后见虞莞并不看他,也不着急答话,静立不语。   虞莞有些奇怪——直到她抬起头来,才发现薛晏清竟然换了身衣服。   深蓝缊袍垂坠,其上缂着丛簇的凤尾竹。雪青色翻襟滚边,衬托他的面容如玉,熠熠生辉、   在衣着打扮上,虞莞远比常人细心。譬如此刻她就发现,薛晏清腰间坠着的白玉璎珞竟是一条全新的——她从前并未见过。   她何等冰雪聪明、玲珑巧思之人,霎时明白了薛晏清掩藏得并不到位的心思。   “殿下这一身衣服是新裁的么?果真不错。”虞莞一边缓缓说着,一边观察着眼前的男子。   薛晏清面上似有淡淡局促,眼中却漾起鲜明的笑意,这丝笑意没逃过虞莞的眼睛。   这般直白的反应,勾得她也忍不住莞尔一笑。   “也是殿下自身气质卓然,穿什么都好看。”   薛晏清轻轻咳了一声,脸上掩饰般的局促尽褪,只余淡淡赧然。   若是阿莞仅仅眼前一亮倒也罢了。用这般直白之语夸赞自己,薛晏清心知肚明,他的心思恐怕在妻子面前无所遁形。   “事情已经顺利解决了。”他试图转移话题道。   虞莞从善如流地略过方才那一遭:“敢问殿下,是如何解决的?”   “是御史台联合弹劾于我……”薛晏清将早朝之事尽数陈述。   “与太学生发生口角?”虞莞感到啼笑皆非:“这……怎会是这事?”也难为了台官们微服私访,竟然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挖出了这么一桩事情来。   “多半是林小姐搭桥,林大人从中穿针引线。”薛晏清说。   虞莞恍然大悟:“原来林大人竟然与从前的同僚们还有联系。”   “正是如此。”想来,御史台也看不惯熙和帝在皇嗣上任性恣睢、兴风作浪了,早有集体弹劾之意,这次经由林大人之手,将他手中烫手山芋一道抛出了。   “对了,方才太和殿有令,晓谕各宫……”虞莞将谕令递到薛晏清手边:“新后有孕了。”   薛晏清接过谕令,定定看了一刻:“太早。”   虞莞挑眉:“殿下不信?”   其实她也多少有点不信,毕竟林又雨入宫不过一月有余,时间上未免太巧合了些。但是事关皇嗣,皇帝那么谨慎多疑之人,又怎会出错?   “到时候我向太后处去书一封,林小姐有什么不妥她应当也知道的。”   “恐怕,有些人要坐不住了。”薛晏清淡淡地说。   虞莞也想到了:“皇长子府,想必已然不太平。” 第67章 冷宫   皇长子府特意应薛元清的要求, 特意修在了朱门绣户、乌衣门第云集的城南。府中的建筑形制效仿宫中,朱漆碧瓦的院墙、内中又有金砖玉阶,堂皇盛大的气魄逼人。   “好一副天家气象。”方大人拱着手赞叹了一句。   薛元清笑了笑, 这声称赞可谓说到了他心坎里,但表面不免谦虚两句:“不过有些略像广阳宫,还能住人罢了,不值得如此褒奖。”   方大人捻了捻胡须。   面对未来可能是自己岳父的方大人,薛元清并不热络。相反, 他甚至表现出三分皇子的骄矜来。   宴请方大人之前, 薛元清告诫过自己:事情未定下之前, 不必过于卑躬屈膝。   过于依靠岳家,必会被掣肘, 柳家就是前车之鉴。   而方大人也气定神闲,对薛元清刻意捏造出来的一丝淡然视若无睹。   姜还是老的辣,他已经看出来了:不管现在大殿下看似多么淡定从容, 他这么迫不及待地延请自己, 必定是有所求。   只是……他还有些犹豫, 想再留观一番。   “殿下这茶, 可真不错。”   “是不错, 这可是贡茶,每年不过数十斤敬上。本殿下这还是从……”说到这里,薛元清戛然而止:“从陛下处亲得的赏赐。”   他方才想说“从母妃处得到的”。万幸刹住了话头, 没让人想起自己还有个被幽禁的娘。   说到母妃,薛元清顿时有些愣神。不知她在安乐宫过得如何了……   方大人又呷了一口, 笑眯眯地把眼前人愣神的片刻收入眼底:“这个茶杯,瞧着很是精巧。”   “嗯……是尚宫局的秘制窑烧出的。”薛元清对应道。   如此重复了几次,直到方大人将目之所及的物什全部夸过一遍。   初时, 薛元清还骄矜地夸。同样的话题重复了三四次,他也看出这只老狐狸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在逼着他先开口呢。   “这茶桌是金丝……”   “方大人!”薛元清恨恨道。   方大人的脸上丝毫没有被打断的不快,酝酿起淡淡笑意:“大殿下有何指教?”   “中宫传来的喜事,您可听说了?”   “某只是区区臣下,不敢妄自打听宫禁之语。”   薛元清的脸又黑了几分,忍不住讽刺道:“林皇后诊出了喜脉,皇父龙颜大悦。此乃天大的喜事一桩,方大人身为忠心耿耿的臣下,岂有不知之理。”   方大人见他在发怒边缘,连忙安抚道:“原来是此事。某愚钝,一时不曾想起。”   这次,他没让薛元清继续试探了:“殿下可是在担心皇后腹中之子威胁于您?”   薛元清点了点头,这是二人心知肚明的事,没必要矜持。   方大人摇了摇头,原来将薛元清逼急了的事情竟是这一桩:“着实大可不必。”   “那腹中胎儿尚不知是男是女,殿下何必自乱阵脚。”   “大人有所不知……皇父当时,问了一声医官此胎可否是男是女,可见关切之极。”   方大人胡须动了动:“哦?竟有此事?”   但还是嘴硬道:“能不能生下来尚且是两说呢。”   “大人是说?”薛元清身子前倾,显然这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下官可什么都没说。”方大人笑得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宫中之事,他一个外官自然一筹莫展。能做成什么都看眼前的人了。   薛元清飞快盘算起他宫中剩下的势力,越想越有些没底。   他掌握的不少暗子,在清理柳氏女党羽之际也被一齐发卖出宫了。——自然是熙和帝给他的警告。   这也导致自己元气大伤,在宫中的势力大不如前。   等等,宫中……还有一个可以帮到他的人。   薛元清一瞬间有了计较,对着方大人保证道:“本殿下自有安排。”   “不知方小姐何时……眼下王府空置,百废待兴,正缺一个主持中馈的女主人。”   方大人毫不在意地摆手,仿佛女儿只是一件货物:“小女一切听凭殿下的安排。”   “那就事成之后,本殿下请下六礼如何?”   -   仲秋已过,安乐宫中没了当值的花匠与洒扫婢女,草木枯黄凋敝,一片余烬般的死寂。只有若隐若现的的沉钝木鱼声,才昭彰着此处尚有人迹。   万寿节过了三月,此处成了连冷宫都比不过的清静衙门。   最初的一月,少数几个宫女们还心怀顾忌,若是陛下念及旧日情分,或是皇长子求情成功,她们的主子也会有时来运转的那天。   门庭森冷、缺衣少食的现实却告诉她们,这里外界隔绝了音信。过了数十日清苦日子,她们才恍悟:原来贵妃娘娘,已经被大殿下放弃了。   收拾行囊、各奔东西之时,还不忘嘟囔两句:养儿十数年,情谊竟比纸还薄。娘娘不过遭逢些许挫折,就被精心养大的亲生子无情抛下,当真唏嘘。   偶然有几句类似的感叹漏进了陈贵妃的耳朵,她在佛前静坐整夜。第二日出来时,面色虽然平静如昔,形容却如同苍老了十岁。   自此之后,她终日事于佛前,期待佛祖平静慈悲的宝相给予片刻的解脱。   大宫女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走来——稍微好点的料子都被典当出去了,以换得娘娘与仆婢们的餐饭。好在安乐宫中只余三二人,依她的身家,还可支撑些时日。   “娘娘……”她欲言又止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陈贵妃身披黯淡的褐衣,嘴唇抿得苍白,形容憔悴而枯槁。与曾经立于后宫顶端的娇贵妇人迥然相异。   她端坐在佛像之前,念过一折经书之后缓缓抬头:“何事?”   “殿下、殿下他……来信了。”   陈贵妃毫不迟疑:“烧了。”   “这……”宫女抻着手踌躇不已。   娘娘现在看起来果决,日后若是哪一天回想起来,又后悔了可怎么办呢?   “最近宫中,发生了什么事?”知子莫若母,能突然想起被遗忘了数月的人,她的好儿子多半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难题。   “宫中最近发生的事……那可太多了。”这些日子,宫女并未放弃对宫中动态的打听,只是她不敢拿这些烦扰娘娘。   现在主子一问,她就如竹筒炒豆子般一一说出。   听到柳舒圆被休、两位皇子封王开府之时,陈贵妃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直到她听见新后入宫,不过一个月就断出了孕信时,才冷冷挑起了眉头。   为妃十余年的经验告诉她,此事必有蹊跷。只是,这事和她一个冷宫弃妃何干?   “恐怕就是因为这事,元清才来找我的吧。他想让母妃重见天日,然后跟十六岁的小姑娘争宠么?”   陈贵妃刻薄了一句,手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了信件。   宫女低下了头,不敢窥探信中言语。   直到,她听到自己的主子轻轻“嘶”了一声。   陈贵妃本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待看清内容之后,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惶然地再过目了一遍,良久,发出一声轻笑。   满纸荒唐言。   “娘娘?”宫女怯怯地探问。   一个森凉的女声缓缓想起:“去联系下,看宫中的暗子还有多少剩余的。”   如果成功,正好以此为筹码,逼薛元清将她赎出安乐宫。如果不成功……那再好不过了,她一个人侍奉佛前,她的好儿子,怎么能一个人在宫外当王爷享福呢? 第68章 骤雨   御史台的掀起的风波渐渐散去, 一连几日,早朝都十分平静。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熙和帝连着几日避忌着薛晏清。每日见他立于百官之首、却不闻不问, 连个清闲差事也不肯派遣,生怕再牵连出纠葛来。   是以,于薛晏清而言,朝会成了类似点卯的差事。   这日下朝,官员们三三两两地散去。从承平殿出宫门的石路上, 几个同僚凑在一处说话:“陛下这几日, 竟是难得的……”   “是啊, 也许是有了嫡子的音信,心中快慰罢。”   林皇后有孕的喜讯不仅在后宫传出, 连前朝也风闻了不少。几个官员都是膝下有子的,自然感同身受。   一位官员止不住地慨叹:“陛下对中宫之子当真看重。”   “毕竟是嫡子,意义自然……”这位官员说到一半, 袍袖处被猛地一扯。   他奇怪地回头, 竟发现一个高挑俊俏的男子从他身边擦过。   拉着他袖子的同僚赔了一个笑:“二殿下……”   两人都有些慌了:当着二殿下的面谈论陛下多么看重嫡子, 这不是往人心口上插刀么?   没想到, 薛晏清仿佛刚刚留意到他们, 停下了脚步打招呼:“张大人,赵大人。”   他稍一点头之后,就快步走向前, 徒留两个诚惶诚恐的人目送着颀长如松的背影离开。   “殿下这是……”两人对视一眼,这是没事了?   薛晏清自然听到了这两人的议论, 但却无意与他们计较。那个人摆出的姿态,不就是想误导前朝与后宫这么想么?   比起听这些议论,他还是想早些回去见到阿莞。   人心沟壑, 蝇营狗苟,都是每天不愿却不得面对之事。只有与阿莞朝夕相对,他才能暂时忘却俗世的烦忧,感受到心意相悉的快乐。   出了宫门,原本晴朗的天泛起淡淡的阴沉之意。待一路回到王府,已是浓黑的乌云密匝匝地压顶。   薛晏清正要去后院,忽然见白芍急着步子前来,带来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王妃自您上朝之后一刻,就出府去了,现下仍未归来。”   薛晏清问:“她出发时可曾有带伞?”   白芍摇了摇头。   坏了。薛晏清抬眼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乌云压城,一场瓢泼的秋雨近在眼前。   时序已是仲秋,在冰凉的秋雨受些冷风,极可能染上风寒。   “她告诉过你往何处去了么?”他的眸中染上焦急。   白芍说:“王妃说她欲去国子监探望虞公子,不知现在是否到达。”   薛晏清当机立断:“拿上几把伞,我去国子监接她。”   “殿下,不如让奴婢们……”白芍还没说完,就被薛晏清打断。   “不必说了,我去。”   -   薛晏清举着一把白玉骨伞,怀中还揣着一把。   他正走出王府大门之时,空中一道闪电骤然炸开,如一道锋利的白刃划破天际。   随即,轰隆一声,雷声滚滚,汹涌而来。   一场雷雨一反往常,竟在清晨时分乍现。   不多时,夹杂着秋意的狂风忽起,渐渐有豆大的雨点如珠子般坠落,破灭了观望者的最后一丝幻想。   街上的行人鸟兽作散,纷纷沿着屋檐边上挤挤挨挨地走着。不多时,街心处只剩零星三二行人,和被雨水溅起的尘土。   雨滴越发大而迅疾,几乎是砸在了薛晏清的伞面上。如此来势汹汹的雷雨,若是身至其中淋上数刻,几乎是必定要染上风寒。   他的脚步加快了几分,近乎疾跑的姿态,朝着国子监的方向奔去。   一边走,一边逡巡两旁躲雨的行人,试图寻找中间有没有虞莞的身影。   虞莞觉得自己的运气坏透了。   这次出府她是瞒着薛晏清来的,探望虞蔚兰只是目的之一,另一件事则是为了去上次光顾的那间书斋,淘换新的话本。   自从上次被薛晏清发现她爱看话本子之后,虽然薛晏清并未置喙半分,虞莞却还是有些心虚。   是以,这趟出门她并没有告知,而是趁着薛晏清上早朝的时刻偷溜了出来。   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彻底坏了事。   雨是突然而来的。   自一滴雨珠落在她的鼻尖,风声渐起之后,不过数个呼吸间,大雨就倾盆而下。   把站在道路中央、尚未来得及找到地方避雨的虞莞淋了个彻底。   软银烟罗云纹裙质地轻薄,禁不起雨水,濡湿之后半贴在身上,风吹过后残留的冷意使人不适。堆鸦鬓发浇过雨露之后乌亮发光,却垂坠下几缕来,湿哒哒地滴着水。   美人立于蒙蒙雨帘之中,雨露仿佛把她得天所钟之处尽数展现。可惜这展现格外不合时宜。   一道秋风凛冽地刮过,虞莞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皙白面庞。环视四周,虞莞走向了民居较多的一条街上,那里有连片的屋檐可供避雨。   奔跑之际,她忽然模糊地想到,不知薛晏清发现她偷偷溜出门,外面又下着大雨的时候会怎作何反应。   依他的性子,定会出来找自己的罢……   很快,虞莞就看到了一处乌黑的长檐,依稀是谁家后院。见那处无人,她连忙躲了进去。   身子总算到了干爽的空间中,虞莞稍稍松了一口气。把湿透了的话本子放到地上,腾出手来,拢起被雨水打湿的乌发。   恰在此时,一辆青蓬马车恰好路过,车轮滚滚碌碌,溅起了青石板上的积水。   虞莞稍不注意,就被溅起的泥水泼了个正着。那些积水混着路上的灰尘,将她的裙裾浸染得深了颜色,瞧着狼狈之极。   “呀。”她惊叫一声。   那辆马车很快停下,打着璎珞结的车帘被掀起,探出一张姣好的少女面容:“这位夫人……”   马车中的女子显然身份不凡。虞莞一眼即可看出,这姑娘的用度与谈吐也是一等一的,沾染着乌衣门第的贵气。   那女子初时只知马车仿佛惊扰了路人,逆料掀开门帘一探,竟是掀起泥水湿了一位年轻夫人的裙裾。   歉意顿时盈满了她兔子般的天真眼眸。   还未等虞莞说些什么,少女就主动开口:“实在抱歉,我家的车夫着急赶路,一时不察脏了夫人的裙衩。不如夫人可否赏个脸,移步马车中避雨,再到我家换身衣服?”   虞莞摇了摇头:“我衣裙已经湿透了,恐怕要打湿姑娘的马车。”   “这些都是小节,不妨事的。”那姑娘眨了眨眼,恳切地看着虞莞。   她见女子姿态放得很低,显然是歉意十足的模样。正要答应之际,脑海中忽然浮现了薛晏清的身影。   “我夫君现下多半在路上寻找于我,小姐的歉意我心领了。”   若是去她家中避过雨再归去,还不知道要让薛晏清在街上空等多久。   那小姐第三次邀请道:“不若由我载着夫人去寻你家夫君罢。”   事不过三,话到了这份上,虞莞只能同意了。   她拧干了身上湿掉的衣料,在小姐的拉扶之下,上了马车。   马车之中,另有一番天地。大片柔软的皮毛铺在座位上,沉香木的暗格中摆放着各色果脯蜜糖,这些再一次佐证了虞莞的猜测。   不过,她探看这些纯属本能,并未想从女子身上打听更多。到了皇子妃的位置,能让她折腰之人不过一掌之数。   她在隐晦地打量马车的时候,女子也在打量着她。   但那目光太过炽热,虞莞有所察觉之际,只听见一个娇甜的声音:“夫人,你怎么生得这般好看?”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回以一个浅浅的笑意。   好在,车夫无意中为虞莞解了围:“这位夫人要去往哪里?”   “去国子监前的致远书斋。”从这里一路向王府驶去,薛晏清多在这一条路上寻找她。   车夫一声“得令”,很快向那处驶去。   “夫人的夫君在国子监……教书么?”小姐好奇地问道。   当今局势敏感,虞莞无意主动揭露身份:“家中有亲人在那处读书。”   小姐“哦”了一声:“那里的夫子我都认识呢,我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但是她并未探问下去,敏锐地察觉到,眼前梳妇人发髻却异常年轻的女子似乎不愿多提自己之事。   马车声碾在青石上,发出鼓鼓碌碌的声音,模糊了时间的界限。不知过了多久,车夫的声音混在雨幕中传来:“夫人,致远书斋到了。”   虞莞轻轻点了点头,掀开车帘一看,却在书斋门前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男子长身玉立,颀长风流的身段,如雨中的一枝潇潇松竹。他撑一柄白玉骨伞,露出半边刀削似的下颌,漆黑的眸子不停向四周逡巡,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虞莞本想喊一声“晏清”,但是顾忌着身旁有人,干脆大声唤道:“夫君——”   薛晏清被熟悉的声音吸引过去,一转头,就看见他找了许久的妻子,正坐在一辆马车上,隔着帘子向他招手。   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   虞莞连忙下车,扑到了薛晏清的怀中。一干一湿的衣服骤然相贴,薛晏清才发现,怀中人的身躯已是一片冰凉。   他的手忍不住将虞莞的细腰搂得更紧了几分,将娇美的女子扣入怀里。   大庭广众之下,茫茫雨幕之中,虞莞有些羞赧地推了推薛晏清的胸膛。   但是,这一次薛晏清却未像往常一样顺从她,而是来者不善地捏了捏虞莞露出的一截细白后颈。   “阿莞可否告诉我,为何这次出门要偷偷瞒着我?”   虞莞一时有些不敢确定。   ——薛晏清这是,生气了么? 第69章 雪肌   虞莞轻轻扯了扯薛晏清的袖子, 这还是大庭广众之下呢,若是要生气……回府之后再生不迟。   察觉到妻子略带哀求的神情,薛晏清微微松开了手。   他压下眼底的情绪, 朝着马车走去。   马车上的小姑娘最开始还好奇虞莞的夫君是何许人也,却在目睹两人相拥之时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脸臊得一片通红。   “多谢这位姑娘伸出援手,载我妻子一程。”薛晏清沉着声音道。   小姑娘连忙摆了摆手,急忙道:“不是不是……是我家马车不慎弄脏了夫人的衣裙。我还没有向她道歉呢。改日还要请夫人来我家做客, 正经道个歉才是。”   虞莞说:“小姐不必过于在意, 我的衣服之前就已被打湿了。”   那小姐想道歉是假, 对虞莞心生好感,想进一步结识是真。她见道歉的借口无用, 有些别扭地开口:“那不知……我想请夫人来我家做客,不知是否有空?”   她只以为虞莞是某个官宦小姐——家中有人在国子监念书。如此,请人登门拜访确实没什么问题。   见两人面无异色, 她面上划过一丝期待:“我家在城南的方府。”   薛晏清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虞莞察觉了身边男子的异样, 表面上没有表现出半分来。她笑着对方小姐说:“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   两女又寒暄了几句, 待场面话说得差不多了, 薛晏清将另一把紫竹骨伞递给虞莞:“走罢。”   虞莞点了点头, 却执意不肯踏出薛晏清的伞下一步,摆明了要和他共撑一把。   薛晏清无奈地叹气:“走罢,阿莞。”   虞莞露出近似得逞的笑意:方才薛晏清仿佛生气的情状还历历在目, 若是一路上两人各自打伞,一句话不说, 回府还不知会怎么样。   她率先岔开了话题:“方才那位姑娘身份有异?”   薛晏清说:“皇长子妃,恐怕过不了多久就是她了。”   虞莞恍然,再联想到临走时姑娘说的话。京城姓方的官宦人家只有一个, 她立刻明了了此人的身份,不由得蛾眉微蹙。   先前听到太后传来的消息,还只是薛元清急于娶亲,只笼罩了大概几家的范围。   “竟然这么快就定下了么?”   “嗯,”薛晏清不辨喜怒的声音传来:“中宫有孕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他自然着急了。”   急了就免不了做一些鸡零狗碎的小动作,露出不少马脚。   虞莞自然听得出来这个“他”是谁,她不由得想起传言中那个有孕的侍妾,叹息道:“方小姐甫一嫁进去就要当后娘,日子不会容易。”   “恐怕不会有那一日。”薛晏清见虞莞眉间似有忧色,出声安慰道。   “此话怎讲?”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宛如一根定海神针:“此间事,很快会结束了。”   “薛元清会出手?”   “只怕是最后一次出手。”而这一次,他绝不会手下留情,一网打尽。   虞莞“嗯”了一声,这件事上她对薛晏清有着十足的信心。前世今生,他都会当上皇帝,这个位置本该是他的。   她出神地想着,突然感觉手被牢牢握住了。   “夫人还没告诉我,这次前往国子监是为了什么?”薛晏清旧事重提,不怀好意地问道。   他早在致远书斋看见妻子的身影之时,就有□□分明了。   虞莞眨了眨眼睛试图狡辩:“来看看蔚兰……”话音未落,她就觉得自己后颈被轻轻捏了一下。   像在逗弄着小动物,却饱含警告的意味。   “是,是来买话本子的。”她被迫实话实说。   薛晏清甚少在虞莞身上生气,这回却是头一次有些气闷。不过是区区几本话本子,上一回两人出游之时又在眼前过了明路,有什么好瞒着他的?   “阿莞就那般爱看话本子么?”他的语气称不上和煦。   虞莞紧张地抿了抿唇,偷偷觑了薛晏清一眼,以为他是在为自己难登大雅之堂的爱好而生气。   大不了……她以后偷偷地看罢。   不料薛晏清却说:“我也甚爱,可惜阿莞竟然抛下我吃独食。”   什么?   虞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莫非是阿莞觉得我有些地方对不住阿莞,所以才把情思寄托在才子佳人身上?”   她连忙否认:“自然没有的。”   薛晏清还要怎样才能对她更好啊,这一幕连虞莞自己都想象不出来。   “好啦。”她反客为主,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攥着薛晏清的指节。   这下她可明白了——自己再不稍加安抚,要是薛晏清待会儿说出“阿莞莫不是在话本子中学习如何度过春宵良夜?”可怎么办。   纤嫩的小手如豆腐般,几乎要掐出水来。它轻轻抚了两下薛晏清有力的小臂,薛晏清霎时觉得那些怒意奇异地了无影踪了。   “是我不好,不该瞒着话本子的事情偷偷出门。”虞莞乖乖地承认错误。   她心中自然明白——但凡是个艳阳天,薛晏清都不会生出一点火气。无奈这场秋雨来得实在太不及时,与其说是动怒,不如是担心她在雨中无伞可依的情绪更多。   至于话本子,既然晏清说他爱看……   虞莞心中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这事过了明路,两人还能一起看,何乐而不为呢?   回到府上,早有仆婢们在檐前苦苦候着。   见二人一道归来,他们迅速拿出干净的软巾,裹住秋雨中的两人。   待把两位主子各自送进备好的热水之后,白芍与兀君提着的两颗心才敢放下,凑在一处漫谈。   兀君仿佛若有所思:“你说——”   “什么?”   “咱们殿下和王妃为什么总能碰到一起呢?”上一回,偌大的秋狩猎场也是如此。   虞莞对此丝毫不知,她披着软巾进了卧房,那里早有一个半人高的木制浴桶,其中盛满了热水,还撒上一片干花。   在婢女的服侍下,她脱下湿润的罗裙,浑身没入水汽缭绕的热水里。   虞莞轻轻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仿佛这一刻才活过来了。   被雨水冻得麻木的肢体渐渐复苏,藏在四肢百胲中的冷意上涌,她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喷嚏。   拾翠闻声而来,还带来一碗刚出锅的姜汤,微微冒着热气。   她不顾虞莞的推拒之语不由分说地给自家小姐灌了下去。   “好辣。”   喝完半碗,虞莞皱起了眉头,嗓子里仿佛还有生姜淡淡的余味。   拾翠并不理会,坚持给小姐灌完之后她才开口:“淋了一场雨,小姐可是要注意驱寒,不若着了风寒,殿下亦会担心。”   她想起什么似的:“譬若春日宴前的风寒,可就差点坏了小姐的姻缘。”   春日宴……虽是数月之前的事情,如今提起来,已是恍如隔世一般了。虞莞止不住地回想,这几个月过得实在太过惊心动魄,比上辈子嫁入皇家三年经历的风波还要多。   虽则赴春日宴并非她本意,但是与薛晏清结下连理,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   她到底把这话听了进去,把姜汤一饮而尽,又抿了口拾翠递上的蜜水,压过了舌根蔓延的苦辣之意。   做完这些,她杏眸睨了眼拾翠:“你倒是长进了。”还学会用薛晏清的名头来压她。   拾翠狡黠地一笑,并未多话。   待木桶中的水有些温了,她伸手探了探,正要添些热水,却被虞莞阻拦:“不必了,你扶我起身罢。”   “小姐不再泡会儿么?”   虞莞摇了摇头:“喝了碗姜汤,已经有些热了。”   拾翠立刻去外面的梢间去拿擦身的干布。   虞莞仍在浴桶中等着,好在热水还有些余温,不至于让她感到寒冷。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自春日宴到如今的种种,突然听见敲门声,还以为是拾翠回来了:“进。”   不料,打开雕花木门,却是个逆着光看不清面容的男子。   虞莞一惊,下意识将手臂护在胸前,却在看清来人时愣住。手臂抬也不是放也不是,维持着不上不下的尴尬姿势。   薛晏清甫一开门,并不见只见浴桶之中乌发垂委之下是一抹极白的雪肌,零星的水珠落在雪肩之上,如同为白瓷上了一层透明的釉色。   握着门框的手霎时捏紧了。   两人目光凌空相撞,僵持了好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薛晏清低了头,道了一声“冒犯”,倏尔阖门而去。从虞莞的方向看去,那如风般消失的背影分明有几分狼狈的意味。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烫的触觉显然并不只是姜汤和热水的缘故。   如今与薛晏清的关系,恰是不上不下,有过了唇齿相贴,却离肌肤之亲仍有薄薄的一墙之隔。   这般情状之下,虞莞辨不清内心的滋味。唯独一点可以确定看到薛晏清为她失态,除了酸麻感之外……还有不可忽视的喜意。   她不禁想象着,薛晏清离开之后,又会作何反应呢?   薛晏清凭着本能行至自己的卧房,对一路上行礼之人他都视而不见,眼前只有那抹欺霜赛雪的白挥之不去。   他推开了房门之后快速关上,寂静的屋宇很快盈满了他凌乱而粗重的呼吸。   和衣而眠时只能看见零散的线条,怎可与白到近乎刺目的雪色同日而语。薛晏清敏锐地察觉了自己的身体仿佛出现了难以言说的躁动之意。   再等等,他在心中告诫自己。   圆房一事,当初既然错过,再提起时万不可草率,否则就是对阿莞的不尊重。   红绸罗帐、洞房花烛。若是能像新婚那样,才算圆满。   做完了心理建设,他旋即推开门,任秋风吹进来,微微闭上眼睛,好让自己沸腾的心绪平复下来。   不知何处兀地响起了脚步之声。   再睁开眼,确是穿戴齐整、头发湿润的虞莞轻轻敲了敲他的门,眼中不知为何盈满了笑意。 第70章 煽动   “殿下。”虞莞轻轻唤了一声。   自从他们的关系捅破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之后, 两人几乎都以姓名相称。叫“殿下”的场合再少不过了。   薛晏清一听,便知虞莞是有正事前来。   “方才兀君想来书房通报,我顺便带着那消息一道来了。”虞莞无辜地眨了眨眼, 仿佛方才两人之间并无事发生一样。   正事当前,薛晏清的神情很快严肃起来:“发生了何事?”   “是宫中传来的……林小姐央请皇帝举办家宴,邀请我们还有薛元清一同进宫赴宴。”   准确来说,是她想借家宴之名当众公布自己妊娠的喜讯。熙和帝正是志得意满之时,自然没有不应的。   虞莞有些猜不透林又雨的想法, 但却可以想象, 那些名份上矮了她一头的宫妃们届时在席上的脸色会何等难看了。   “还有, 兀君说,安乐宫似乎有些动静。”虞莞把手中的情报递给薛晏清, 这是兀君给她的,直言她亦可以拆开探看。   但是虞莞还是将原样先给了薛晏清。   薛晏清揭开蜡封,瞧了两眼之后对虞莞说:“陈贵妃仿佛又有些不安分了。”   “定是她的好儿子拜托了她什么。”虞莞断言道。   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这二月中, 他们对安乐宫动向的探听从未松懈, 但是依照暗线传来的消息, 陈贵妃仿佛真的大彻大悟了一般, 冷心冷肺、再不问世事。   连立新后、皇子封王这样的事发生时,安乐宫也是一片死寂。   结果,薛元清刚有些心思浮动的苗头, 陈贵妃就跟着一起不安生起来。   天底下哪有这般的巧合。   “只是不知道,他们会做到哪一步了。”虞莞说。   从前的薛元清, 夺储思路向来简洁明了,无非两个字:夺宠。   争取熙和帝最多的关注宠爱,压过弟弟一头, 在他眼中,如此就可保证自己未来荣登大宝的通天之路。是以,他所有行动都是为了针对薛晏清而设计。对于熙和帝,则不敢忤逆半分。   ——直到熙和帝另立新后,摆明了要将他放弃。而林又雨的肚皮争气,短短几个月,就真的揣了一个足以与他相争的继承人。   这样的薛元清,还会一心一意、毫无杂念地讨皇父的关心么?   还是会一不做二不休……   虞莞轻轻掩唇,对于即将而来的家宴,陡然生出几分期待。   坤宁宫中,正殿中宫女们正在忙着洒扫,不知为何她们的动作轻柔,仿佛在特意舒展着自己婀娜的身姿。   而林又雨所在的侧殿中除她之外,只有三两人。   其中一个生得清丽婉转、穿宫女服饰的人跪在她面前,虽然努力堆出诚惶诚恐的模样,奈何眉梢眼角之间,却掩藏不住阵阵春意。   “奴婢……愧对皇后娘娘。”她盈盈叩首下拜。   “能被陛下临幸,是你的福分。没什么好对不起本宫的。”林又雨垂下眼,抚了抚自己的小腹,漫不经心道。   那奴婢说:“奴婢本非故意的,那日正在洒扫之时,奴婢恰巧被陛下看见,才……”   她肤色胜雪、眉眼婉转,如今含怨带嗔地一望,梨花带雨,数不尽的风流韵致。   也难怪皇上会喜欢。   林又雨欣赏了美人片刻,才说:“这没什么,你下去罢。”   见皇后既无动怒责骂、又无收拢人马固宠之意,那奴婢跪在地上,有些傻了眼。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只见林又雨背后的嬷嬷驱赶道:“皇后贵体岂止千金,如今怀着龙抬,便是一千个你也比不过的。还在这里愣着干嘛,请安完了就下去罢。”   那嬷嬷神情端肃,气势威严,定睛一看,却是太后身边的含舒嬷嬷。   那奴婢敢在皇后面前说话,却不敢当着太后的耳目放肆,只好悻悻告退了。   她离开之后,偏殿复归一片寂静。   林又雨撤开了放在肚子上的手:“消息一放,什么魑魅魍魉都跑出来了。”   皇帝临幸了两个坤宁宫的宫女,害得满宫人心浮动。   含舒嬷嬷叹气:“您有所不知,宫妃有孕之时,都会安排本宫中人代为侍奉。这是自先帝朝开始留下的规矩。”   所以熙和帝临幸宫人时才会这么肆无忌惮——他以为这是皇后为他准备好的,临幸了是给她的面子。   林又雨缓缓摇头,这就是她为何厌恶这深宫之处。   不过她并未与含舒嬷嬷争辩什么,而是说:“嬷嬷觉得这女子如何?”   含舒说:“像是其他宫中安插进来的妻子。”   方才那言行,依稀有投靠于她之意。但是言语中又饱含激怒之词,瞧起来很是矛盾。如果是别宫中的棋子就明了了——能害得自己胎气不稳最好,若是成功无间道,打进敌人内部传递消息也不亏。   但是林又雨方才的态度,愣是没有给那宫人丝毫可乘之机。   她忽而又问:“安乐宫如何了。”   含舒附耳轻声道:“已经有所行动。”   陈贵妃这次调遣的人手中,有几个数月与陈贵妃失去联系、没了银钱补给的的,早被太后策反了。从她们口中,安乐宫的一举一动都尽在掌握。   “那就好。”林又雨轻轻舒了一口气,暗中祈祷着什么。   这深深宫闱,每多待一日都是折磨。   “成败在此一举。”她心中默念着,无比期待家宴那一日的到来。   薛元清收到家宴的消息时,却有些怏怏不乐。   自万寿宴起,每当众人齐聚的场合,状似都没有什么好事情发生——虽然他选择性遗忘了,那些噩兆的始作俑者都是自己。   何况……这次是他与新后的第二次见面。他堂堂皇长子、大殿下却要对一个刚及笄一年的小丫头片子执晚辈礼。   薛元清说什么也不愿。   方大人看见他眉间挥之不去的烦郁之色,心中有些不豫。   旁的不说,就说这养气功夫,做得也太差了。喜怒形于色,如何当得起一个好帝王?   再转念一想,若是他真如薛晏清那般才干出色,这老丈人的位置,也轮不到自己。   虞振惟白捡一个好女婿,可还不是对他不假辞色?   这样一想,方大人心里舒服多了。他重新支起笑脸,耐心地充当着军师兼幕僚的角色:“殿下何故烦忧?”   薛元清躁动地摇了摇头:“不为何,只是直觉没有好事发生。”   自从他给母妃去信,安乐宫送出来的回信只有一个“阅”字。   之后就杳无音讯,不知母妃是否同意,进度如何,再送进宫的消息也如石沉大海、再无回复。   他膝下无子,却也知道孕妇的前三个月最为危险。不须多费力气也可轻易招致小产。待到显怀之后,做手脚暴露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秋狩一事,他早已引起皇父的不满。这一次,对皇后的肚子出手,若是再次被察觉,薛元清直觉恐怕父子关系再无修复的可能。   奈何自己已经开府封王,宫中诸事,只能听听消息。想做出什么安排,却是鞭长莫及了。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对虞莞和薛晏清妒羡交加,偏他们命好,有个在宫中浸淫多年的姑祖。   方大人一猜就知,这是为皇后的肚子烦忧呢。他心下生出一计,一时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知殿下的麟儿如何了。”沉吟片刻,他突然这样问道。   薛元清狐疑地抬头:“麟儿?什么麟儿?”   片刻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是自己侍妾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他以为这是未来老丈人对自己后院之事的打探,害怕方大人心生不满,半真半假地讪笑道:“这……最近诸事缠身,倒把这事儿给忘了。”   “到底是殿下膝下的长子,还是多加重视为好。”   薛元清表明忠心得更加殷勤了:“只有我妻子诞下的孩子才可称长子的。”   话里话外,对那个腹中之子没有一点儿感情,十足功利冷血。   见他这样,方大人放下心来。看来大殿下是个冷心冷肺的,如此,他的计划就可说出口了。   “殿下可想过从无为变有为?”   “大人这是何意?”莫非又要劝诱他在宴会上干什么事情么?   薛元清抚了抚自己的心口,有些不情愿的意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如今对于宴会上的变故,可算是有些怕了。   方大人见他这畏缩的样子,生出些许不满,但还是耐着性子道:“若是宫中对皇后的谋划不顺利……”   “我母妃手眼通天,定然顺利之极的。”薛元清想也不想地掐住了话头。   “殿下。”方大人沉了沉神色:“莫非殿下还以为,有了皇后在前,殿下的长子身份还能名正言顺即位么?”   “林皇后年轻好生养,即使这一胎滑落,也迟早会有下一胎的。夺储的症结,本不在她身上。”   一句话,撕破了薛元清想要逃避的现实。   他低下了头,有些不敢面对。其实心中早有感觉——皇父封王,不是安抚他,而是放弃他。   见薛元清这样,方大人放心地露出了心中的獠牙:“殿下既然已经对林皇后出手,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呢?”   “方家有一姻亲,恰好与禁军有些联系。不须多少人马,三五百人,即可把一座宫殿围得水泄不通。”   “大人……你容我想想……”薛元清表情似有松动。   方大人见好就收:“如此,下官就告辞了。”   薛元清没顾得上送,随着方大人的话,储位、乃至皇位似乎从没有离他这样进过。   表面上说着“需要三思”的话,实则,他的心头已是一片火热。 第71章 太子   月上中天, 王府中一片宁静,连一滴滴露水的凝结都落地有声。   薛元清孤身枕在罗帐之中,看着绣面精美的帐顶, 翻来覆去,久久不能沉眠。   方大人这一番话,着实他开了一扇新门,其中尽是从前不曾目睹过的风景。   他发现,以前的自己看似雄心勃勃地争储, 实则所用的手段, 倒像后宫妇人们争妍斗艳的争宠手段更多。   伪装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固然让皇父高看了他一眼,享受了薛晏清没有的诸多待遇, 但是到了立储的关头,皇父却是不分轻重,将他们一齐抛弃。   ……细细想来, 这些“手段”, 都是母妃言传身教给他的。   而皇父、柳氏女诸人, 虽然看在眼里, 却无一人提醒他。   一想到自己往日的言行如跳梁小丑一般, 被不知道多少人看了笑话,薛元清心底就止不住地恼恨。同时,对于安乐宫中为他奔忙的陈贵妃, 也忍不住多了几分怨怼之意。   好在,好在有方大人一番话点醒了他, 又指出一条明路来。   薛元清略略想象着宫殿被围住、皇父、林皇后、薛晏清夫妇之人的命运尽数被自己掌握、受人摆布忍气吞声的场景,心头就泛起一片热意。   连带着最后一丝不忍与多年父子情意,都在这般耀武扬威的想象之下消弭无踪了。   他捏紧了拳头, 仿佛胜利已经被收在股掌之中。   京城的秋天很是短暂,待燕山的红叶染尽了霜色,北风如约而至,掀起冬日久违的冷意。   自春日宴算起,从春至冬,眼见着就要走出一个轮回了。虞莞伸出手,感受了一下北风的凛冽,忍不住感叹起来。   这半年中历经的事,似乎远比她上辈子嫁入皇家三年来得波澜起伏。仿佛自虞芝兰做下的蠢事算起,宫中就一直称不上平静。   无数失败者来了又走,又卷入了上辈子置身事外之人。   不过这一次,虞莞有预感,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她站在大门前,薛晏清在她身后三步处。   然后,她极自然地握住了薛晏清的手,一如既往的宽厚干燥,只是有些凉。   上了马车她才问:“怎么手这么冷?早知道拿个手炉给你了。”   薛晏清体质略有些畏寒,不过这事只有太医和他自己知晓,连兀君也是不知的。没想到虞莞自己伸手一摸,就摸了出来。   他心中受用,不动声色地将虞莞的手又捉紧了几分:“这就有个现成的手炉。”   虞莞睨了他一眼,由他去了。   马车行了一会儿,已经远远能看见宫门。虞莞本是成竹在胸的,这时却心中泛起紧张之感,有些坐立难安。   “以后,若无大事,定然不准备什么宴会了。”她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即使是给你过寿,也不弄什么群臣宴饮,我们就关起门来,在长信宫安安静静地过。”   若是次次宴会都像万寿、秋狩一样横生事端,任谁也吃不消。   “好,都依阿莞的。”薛晏清说。   近来,他很爱听虞莞漫谈以两人的“以后”。不是夜深人静时,梦里偶然妄想的片影,而是真实可感的将来。   那样的场面,他略略一想,心中就泛起止不住的热意。   这次柳舒圆提出的是家宴,也就是说只有皇室中人。他们和薛元清两个在宫外开府的,是唯二两个需要入宫谒见的。   马车缓缓停靠在宫门处,虞莞与薛晏清牵着手,一前一后地下了车。她本想进了宫之后,两人的手就自然地分开,没想到甩了一下,竟然没甩开。   虞莞看了一眼薛晏清,逆料薛晏清也十分无辜地看着她。   好罢,她不再挣扎。   宫门处见有贵人前来,忙不迭地推开朱漆大门,迎着二人回到这这久违的深宫。   虞莞四下打量了一番,此处草木依旧如故,不知为何,竟有一种阔别已久的感觉。   看来王府的日子果然自由,让人乐不思蜀。   “届时,我们将太后接出来,带她去宫外游乐一番如何?”回到宫里,虞莞警惕心大增,本能地压低了声音。   上次她途径了赶集,带了不少玩意给太后看了个新鲜。那时候太后,就表现出极其喜欢的模样。   “都依阿莞的。”每当虞莞说起未来之事时,薛晏清总会如此作答。不是敷衍,而是他觉得阿莞的提议无一不好。   宫宴一事,虞莞早已驾轻就熟。只是这一次,举办家宴的地方竟是太后的康宁宫。   据说是太后她老人家主动提议的。   宫中的主流看法是,太后与皇后不睦已久。因此,无论是送去含舒嬷嬷贴身照料、还是主动承办家宴,都被解读为为了给林皇后下脸子。   连熙和帝当时都拦了一拦,奈何太后执意如此。   除了长信宫,康宁宫是虞莞最常造访之处,对此地熟稔之极。到达宫殿门口之时,不须仆婢指引,两人就径直来了正殿。   正殿此刻的气氛现在凝滞极了。   虞莞依稀记得,万寿宴的清晨,尚有不少宫妃围着太后说她与薛晏清的恭维话。此刻,她们却乖顺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时看向上首的二人。   正是在一起小声说话的太后与皇后。   林又雨今日容光焕彩,气度凛然。穿了身缂金丝钮牡丹花纹锦衣,碧玉攒九凤冠把乌发高高拢起,衬托着皙白的肌肤与嫣红的唇瓣格外慑人心魄。   但就外表而言,不见一丝妊娠中的疲态。   虞莞忍不住望了望她的小腹,那里被她叠在腰前的柔荑牢牢护住。   也难怪宫妃不愿意凑上前去,谁与林又雨这位年轻貌美、气势惊人的新后站在一起,无异于自取其辱。   ——再说,今日是为了什么而来,她们心知肚明。此刻正用看好戏的神情不断逡巡在虞莞薛晏清与林皇后之间。   虞莞不愿在人前暴露她与林又雨的关系,只淡淡瞥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落座之后,专心与薛晏清说起小话来。   “薛元清怎的没来?”她低声问道。   薛晏清淡淡吐出两个字:“摆谱。”   虞莞巡视了一圈,发现还当真如此。   宫宴不同于群臣宴,皇室都集中在尧夏阁的玉阶之上,彼此之间离得并不远。康宁宫的正殿建得宽宏,因此,每张桌子之间相隔甚远。   即便如此,现在也只有零星几个人没来了。   叶夫人、薛元清……和熙和帝。   叶夫人大概是与皇后撕破脸了,才会在这么重要的日子给林又雨下脸子。至于薛元清……这又是哪一出?   这么沉不住气,生怕自己不够招眼么?   难成大事。虞莞缓缓摇头。   而在主位上端坐的林又雨,看似云淡风轻,实则紧张地捏起了袖口,左手止不住地抚着自己的小腹。   成败,就要在此一举了。   好在这两人总算知道轻重,在熙和帝来之前姗姗来迟了。薛元清是最后一个到的,他走进正殿之前顿了片刻,满意地环视着殿中坐得满满的人群。   从今以后,这些人的姓名,就要尽数拿捏在他的手中了。   他有些招摇地进了正殿,得意忘形之人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不少宫妃都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今日是皇帝宣布嫡子的日子,他这个身份尴尬的庶长子……有什么好骄傲的?   而薛元清落座不久,内侍终于久违地高喝道:“皇上驾到——”   虞莞起身行礼的片刻忍不住地想:熙和帝是不是早来了,只是等叶夫人和薛元清到了才肯出面。   否则时间怎么卡这么巧。   一想到他好面子到如此地步,虞莞竟觉得还有些好笑。   而主位之上,林又雨与太后也站起身来,望着他。   熙和帝无视了所有人的行礼,大步径直跨上了主位,把林又雨珍而重之地扶了起来:“皇后当小心些。”   那般爱重的姿态,生怕有人不知道他对林又雨如何情深意重似的。   太后默默把头偏向了一边,她觉得有些恶心。   不料,熙和帝却把这看成了太后与皇后不和的又一佐证,他看了林又雨一眼,满是心疼。   林又雨几乎快要维持不住自己脸上的神情。   好在熙和帝很快落座,他大方地一挥手:“今日是家宴,不必拘束。”   但是没有人会当真听信。   筵席一开,宫人们渐次鱼贯而入,虞莞看了两眼菜色,比万寿节那天好上不少。比起从前在长信宫的品相也差不了多少。   看来是人少的缘故,膳房终于可以拿出真实的水平来。   虞莞很快动了玉箸,吃到好吃的菜色,还往薛晏清碗中添了些。   他们这样亲密的举动,照理说早就该引起旁人的瞩目。   今日是个意外,无人目光放在他俩身上。   宫妃们注目之处,却是主位上的两人。   她们一错不错地看着公认冷心冷肺、难以讨好的帝王,此时却小意体贴地为皇后布菜、不时嘘寒问暖。   “又雨来尝尝,这道鱼羹如何?”   熙和帝执起一枚玉勺,舀了满满一勺雪白鲜浓的鱼羹送至林又雨唇边,无视了两边震惊的目光,轻声问道。   林又雨无法,只得接过玉勺一饮而尽。罢了,对熙和帝笑了笑,赞了声“美味。”   虞莞敏锐地察觉到,如此几轮下来,林又雨的笑意几乎要僵在唇边。显然,皇帝的表演事先没和她商量过,而她此刻也难受得不行。   这样的举动,立刻让宫妃心中燃起嫉妒的火焰来。   她们万般没想到……她们费尽心思讨好之人,却对着另一个女人如此温柔小意。   而熙和帝犹嫌火势烧得不够大,状似云淡风轻地对众人说:“想必你们已知中宫腹中有子一事。若是男孩儿,朕有意立他为太子。” 第72章 小产   熙和帝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抿起了嘴角, 等待着席上诸人的反应。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句话不似水入油锅,炸起沸腾的一片, 反而如石沉大海。   众人无一人出声,皆面面相觑地望着他。甚至,连一旁的皇后都僵住了,潋滟的双眸中盈满不解的情绪。   熙和帝悻悻地加重了语气:“就如此决定了!”   林又雨轻声问:“若是个女孩儿呢?”   “若是女孩儿,自然要封公主, 朕早已为她挑好了封地。”熙和帝说。   其实, 他根本没有想过封地这回事。只是皇后既然问了, 他也必须要表明重视的姿态来。   只是有一点,熙和帝实在有些疑惑:他本以为自己凌空扔出一个惊雷……却为何炸出了空响?   若是虞莞能听见他心声, 定然要嗤笑:一句话绝了先前数个皇子的前程,未诞生的小儿子甫一出生,就要面对成年兄长与庶母们的虎狼环伺。   愚蠢得过了头, 反而让满堂之人不知他到底是要为腹中的太子造势、还是有意捧杀了。   她们各自看了一会儿熙和帝, 有了自己的判断。   唯独太后, 浑浊眸中的神光又加深了些。   皇帝这般糊涂……按下了薛元清, 底下自三皇子起也会渐渐成长、独当一面。若是长此以往, 国朝恐怕要乱啊!   她心中的决定又果断了几分。   场中唯一真正生气之人恐怕就是薛元清了。听完熙和帝的话,他一夜未睡的眼中红色更重了,不怀好意地直直盯着林又雨的肚子。   若是视线真能凝成实体, 林又雨的小腹恐怕就要被那熊熊燃烧的妒意燎穿两个洞。   好在林又雨并不害怕,相反, 她甚至寻到了视线的来源,看见了薛元清如锅底般的黑脸。   然后,她对着那张被嫉妒扭曲的脸孔, 极尽挑事之能地微微一笑。   “啪”的一声,薛元清手心一紧,捏断了玉箸。他看着手中断成两截的光润长条,在康宁宫的烛光中发出流丽的光彩,心中的郁气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稍加被皇父宠爱,就敢如此得意忘形么?到时候看你腹中胎儿一落,还拿什么来耀武扬威。   好在他终究记得这是什么场合,忍住不曾发作,没有把暗中的眉眼官司摆到明面上来。   薛元清敛好了表情再看去时,林又雨已经移开了视线,对着皇父感激而娇羞地一笑。   每个人的面色各有故事。唯独虞莞与薛晏清仿佛隔绝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坐在一角洞若观火,把众人反应一一纳入眼底。   不时有宫女们上前,撤掉贵人们用罢的空盘。   皇后处的吃食用度是格外不同的,除了形制之外,每一道菜的内容都是膳房精心调配,确保其中没有一丝一毫损害胎儿的食物。   饶是如此,林又雨也每一道只用上三两口,再不肯多吃了。   熙和帝见状,再次露出令人牙酸的神色,颇为心疼地看着身侧的妻子。   他甚至自己又盛了些,劝林又雨多吃两口。   林又雨含笑拒绝,熙和帝自讨没趣,转而自己用膳去了。   恰在此时,变故陡生。   林又雨的面色剧烈变动,皙白柔润的脸上陡然转青,露出痛苦的神色。身子微微摇晃,头顶的碧玉九凤冠冕发出金玉碰撞的声响。   她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下意识地捂紧了自己的小腹,仿佛那里正有剧痛传来。   最先发现不妥的是太后,她被那金玉之声吸引而来,犹疑地看了眼面色不加的林又雨一眼:“皇后?”   这时她才注意到,林又雨覆盖在小腹之上、紧紧攒着的指节已然发白了。   太后顿时有了不好的联想:“你这是怎么了?”   林又雨分出一截胳膊紧紧抓住太后的手,只摇头并不说话。   熙和帝这时也注意到了妻子的不妥,面带疑惑:“皇后这是?”   这时,林又雨仿佛见到了主心骨一般,忍到极点的痛意找到了宣泄口。她眸中立刻涌出一汪眼泪,从牙缝中几个字来:“皇上……臣妾忽然腹痛不止……”   “腹痛”二字对于孕妇来说仿佛某种警兆,熙和帝还没反应过来,太后就当机立断:“来人,将皇后抬入后殿,宣为她看诊的医女!”   太后身边的宫女未曾请示熙和帝,当即手脚麻利地把皇后驾了起来。   随着她们的动作,林又雨的面色又青白了几分。   更惹人注目的是,她华贵的裙摆之下,忽而滴下三二红痕,落在凤椅之上,触目惊心。   熙和帝喃喃道:“血……”   主位三人的变动打乱了宴会的秩序,她们三人声音不大不小,恰落入下首众人的耳朵。   尤其是熙和帝的那声“血”,更令她们有了众多联想。   孕妇,血……皇后这是小产的先兆?   虞莞同样亲眼目睹了方才的动静,霎时面色一片雪白。林又雨今日情状,恰与她上辈子小产的情状别无二致!   旧日阴影与今日噩兆接踵而至,她手心的温度降至了冰点。   这时,身边的薛晏清长臂一揽,一只手牢牢扣住她另侧的肩头,另一只则抓住她两只冰凉的手。   虞莞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薛晏清的体温隔着衣物传来,使她稍稍平静下来。   “若你实在担心,放心不下,不妨去后殿看看。”薛晏清对她的异状一个字不问,只这样说道。   她勉强点了点头。   主位上的熙和帝与太后也在为去不去后殿而争执起来。   熙和帝正要抬脚去后殿,太后却执意拦住了他:“这里人多眼杂,皇帝还要留着主持大局。后殿有哀家看着就够了。”   “这……”皇帝有些迟疑,这样会不会显得自己太薄情?   “产房污秽,血煞冲撞了皇帝就不好了。”见他有些松动,太后干脆搬出了这条古老的谣言。   熙和帝当即停住了脚步。   负责皇后凤体的乃是杜若女官与康宁宫中的随诊太医。这时,她们已经匆匆赶来向行过一礼。   “速去为皇后看诊。”熙和帝心烦意乱地命她们退下了。   发生了这样的时事,正殿的气氛一时凝滞起来。   诸宫妃表面看不出什么,却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恨不得眼睛长在后殿之中。   务必要小产啊。他们纷纷在心中暗自祷告。   而熙和帝目光扫过凤椅上的绯痕,陷入了沉思。皇后先兆小产……是天意?还是人为?若是人为,究竟是谁经如此大胆,众目睽睽之下、他宣布完立太子之后,敢下此毒手?   而薛元清的额前已经落下几滴汗珠。   这……莫不是他母妃的手笔?他心中狐疑,但是终究不敢确定。   联想到陈贵妃有些轰轰烈烈的性格,他直觉不好。   事到如今……若是母妃事发败落,那他就没有退路了。只能依靠方大人口中的禁军,把宫闱围得严严实实,让这里的知情者都敛口。   对啊,他手中有禁军,又怕些什么呢?   这样一想,薛元清豁然开朗,投入到宫妃的阵容中去,专心祈祷起林又雨的小产起来了。   正殿中无一人言语,几乎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   而后殿中的脚步声不时传来,一声一声如同踩在虞莞的心坎上。   她等得坐立难安,在薛晏清耳畔低语了一句,就趁众人不注意,悄悄退了席,朝后殿走去。   她实在放心不下林又雨。   熙和帝看见了,却并未阻拦。   太后虽然与皇后不睦,但是二十多年的母子情分在这,她定不会对自己的子嗣出手。至于虞莞,这是个心慈的,他早看出来了。   前殿与后殿隔着一进的院子,虞莞走过时,发现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甚至落下几滴新鲜的血痕。   这使她心中不详的预感更甚。   走入后殿时,所有人连同太后都看向门口,见是虞莞来才移开目光。   太后、杜若女官与另一位女医官纷纷立在床前,把林又雨的身影围得滴水不漏。   而外围人影纷乱,却瞧着并不紧迫。   按理说,皇后凤体当是一件极重要的事,为何一向严谨有序、井井有条的太后宫人却有些散漫地来往,并无急色呢?   虞莞有些狐疑地走上前去,探看林又雨的脸色。   她上辈子小产时只记得腹中剧痛,和身下的一片惨红淋漓,却并不知晓小产之人当是如何的。   但是眼前的林又雨的神情却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她好看的眉毛蹙成一团,白皙的面庞略有些发青,口中不时吟哦两声。   而两位医女正拿一把锋利的剪刀剪开林又雨的裙钗,露出一截光洁的小腿来,再往上看去,膝盖处隐隐有一片擦开的红色。   虞莞有些不敢细看,而是握住了林又雨的手。   逆料,她甫一握住,就感受到一股回握之力。那力道,半点不像一个正在失血小产之人。   而两位医女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差事,犹疑地看着虞莞。   这时,一声不吭的太后开口了:“无妨。”   什么无妨?虞莞这时再笨,也察觉到眼前的不对劲了。   巧合到惊人的时机,林又雨有力的手,医女不慌不忙的神情,和太后奇怪的态度。   莫不是……   恰在此时,一位宫女拎着一盅白瓷碗来到床前,低声道:“来了。”   杜若掀开了白瓷碗的盖子,里面竟是一汪略有些粘稠的浓红色,泛着淡淡腥味。   两位医女没有丝毫惊讶,而是拿起手中的白帕子浸入那瓷碗,将白布染成血红色。   就在此时,虞莞的手上一痒,传来一阵肌肤相触的感觉。   是林又雨的食指在写字。   两个字与太后当初写给林又雨的别无二致,几笔几划勾勒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计谋。   那二字不是别的,正是“假孕”! 第73章 东窗   虞莞先是一惊, 继而长舒了一口气。   知晓林又雨有孕的消息的时候,她的心弦登时就紧紧地绷起,生怕林小姐被迫搅进纷乱的时局中去。   不成想, 林小姐果然是心明眼澈之人。她与太后一道不仅主动入局,甚至当起幕后操盘之人,有意搅浑这一潭池水。   难怪太后那时撇下了熙和帝,独自来了后殿。   康宁宫是太后经营十余年的地盘,宫人自然个个忠心耿耿。而两位医女从一开始就负责调理林又雨的“孕事”, 应当也信得过。   可以说, 除非天降不可测的意外, 这一招瞒天过海几乎不会出什么纰漏。   虞莞反应极快,她问林又雨:“可是有人居心叵测, 要对你出手?”   林又雨说:“做手脚之人很多,不过想害我的只有一个,是安乐宫的人。”   安乐宫陈贵妃, 几乎等同于薛元清了。   听了这个答案, 虞莞竟然毫不奇怪。其他宫妃们虽然嫉恨林小姐的地位与尊容, 却不至于到害命的程度。只有担忧她腹中孩子会分薄自己地位的薛元清, 才会这般虎视眈眈。   恰在这时, 医女们染完了手中最后一块纱布。片片惨红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味,予人以强烈的不详之感。   她们将纱布静置在床榻上,任烟罗锦被上也洇了一大块红褐色。若让不知情的人来看, 多半以为林又雨不仅小产了,还大伤了身体。   太后又与虞莞交代了几句, 旋即向林又雨点了点头。随即,虞莞眼睁睁地瞧着林又雨眼中的笑意尽褪,被一种绝望麻木到极致的漠然所取代。她的眼角也渗出泪痕, 眼眶通红,仿佛已经哭过了许多遍。   虞莞:……   而两位医女这时也跪了下来,眼中尽是哀痛惶恐。   太后也“无力”地摆了摆手:“喊皇帝进来吧。”   熙和帝几乎是迫不及待冲进来的,还没入后殿大门,鼻尖就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他心中“咯噔”一声,大叫不好。   直到看着躺在床上,了无生气、抽噎不止的林又雨时,他彻底明白了,那孩子,多半是没了。   林又雨看着他,叫了一声“皇上”之后只轻声低泣,再没一句言语。   太后在旁边愁眉苦脸:“孩子月份太小了……没能保住。”   熙和帝差点眼前一黑:自己刚宣布完嫡子的消息,这孩子就这么轻飘飘地没了。他怒上心头,登时一脚踹向床前跪着的两位医女。   “皇帝!”太后厉声喝止:“又雨的伤心日子,你还要让她再见一次血么?”   熙和帝这才想起来这两位医女是太后与皇后的心腹,不由得讪讪停下了脚。   太后不等熙和帝再说什么,就对那两个医女示意:“说吧,是怎么回事?”   杜若犹如惊魂未定般,深深低着头,敛着声气说道:“禀陛下,皇后娘娘骤然小产,非是天意,实乃人祸!”   她飞快地把林又雨小产的原因说了一遍,熙和帝不通医理,听得半懂不懂。   但是中心意思却听出来了:皇后是被人长时间蓄意地谋害的,只是今天突然发作而已。   杜若说完,太后接上:“皇帝践祚十余年,后宫从未发生这种荒唐事,这次当彻底严查!”   熙和帝本还有些犹豫——是谁做的他心中猜得八九不离十。但是与林又雨那双湿了梨花的盈盈泪眼一对上,他顷刻就下定了决心。   太后说得对,这种荒唐事有一就会有二。这次不查,往后他别想有子嗣出生了。   他大手一挥:“听旨!”   身后的内侍们应声跪了一地。   这时,林又雨缓缓开口:“皇上……”   熙和帝赶忙上前:“皇后何事?”   “若是人祸……我突然想起些异状,但是不曾察觉,此刻却……”林又雨断断续续地说着,眼中盈满了后悔。   她将自己在坤宁宫发现的“异状”一一说出后,又道:“若是早日发觉,是不是……”   熙和帝满是心疼,连忙缓声安慰了几句,随即对着内侍们命令道:“听到皇后说的了么?按照这个方向”   -   陈贵妃在安乐宫的宫门前来回走动,心神颇有些不宁。这座朱漆的宫门在数月前被熙和帝派人彻底钉死,不得任何人出入。   她如今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探听消息。   大宫女当掉了傍身的最后一点财物,者成打点的银钱,去联系从前散落在宫中各个角落的暗线。这次为了薛元清,她们散尽了家财,可谓成败在此一举。   布置好了暗线之后,陈贵妃就再也坐不住小佛堂了。她每日会静候在这座威严的朱漆大门之前,即使知晓得不到任何消息,依旧不肯悔改。   是日,她又起了个大早。却听见,宫门之外有不少步履匆促之声,间或有女子低声谈笑之语。   陈贵妃心中一凛,今日恐怕是宫中开宴的日子,来往的声音是早起的宫妃们。   随即,她又陡然失落起来——不知自己何日才能重新站在她们中间,做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娘娘?   她失魂落魄,却不肯离去。   不料,安乐宫外却起了些许响动之声。那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尘封了数月的宫门再次被打开。   陈贵妃惶惑不已,直到一群浑身乌黑的人将她团团围住。人群中缓缓走出个冷笑的内侍,正是天子近前内侍:“陈娘娘,冒犯了。”   数刻之后,满脸灰败的陈贵妃、连同安乐宫中搜出的物证被压解到康宁宫前殿。   她沉默地抬头,前方正是数月不见的熙和帝。   此刻的熙和帝满身怒火——除却子嗣夭折的愤怒外,还有更深的被愚弄之意。   眼前这个女子,是他下了明旨、晓谕六宫、严令封禁的。   可是这次!   这次又雨不慎小产,却有她的手笔!这岂不是明晃晃打了自己的脸,无形中证明他御下不严、统制不力?   “毒妇!”熙和帝怒斥道,抄起手边的翠玉瓷盘就砸向她。   陈贵妃虽然沉默,却并不木讷。她灵巧地躲开了盘子,大声喊道:“元清,你不是说事成之后,要接母妃风光出宫么?怎么事情败露了,却一声不吭呢?”   太后拧起眉头,厉声质问道:“元清,你母亲所说的话是真的么?”   话音刚落,满殿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稳稳坐在座位上,装得像无事人的薛元清身上。   ——此刻的薛元清已经懵了。   他既没有想到,皇父的人能这么快查出始作俑者,也完全没料到,一向疼爱自己的母妃竟然下意识地出卖了自己。   那厢,陈贵妃的揭露还在继续。   “莫不是你来信,说让母妃帮你拿掉新后腹中之子,助你成就大事?那封信我还没丢,就在我寝殿玉枕的夹缝之中呢。”   她的嘴角浮现一丝冰冷的笑意,看起来森森可怖。   她早就想好了,若是东窗事发,就母子一起下地狱。这一回,她再不会为这个不孝子一力承担所有,却半分好处也捞不到了。   围观之人是从未想过,今日能看这样一出精彩的母子互搏的戏码的。但是偏偏陈贵妃的话又有理有据、可信之极。   熙和帝稍一思索,就信了大半:陈氏是绝不可能为了自己暗害皇后的,即使害了,也不能使自己改掉禁足令,对她目前的局面没有半分裨益。   唯有薛元清有这个动机。   他看向蜷缩在椅子上,不敢吱声的长子:“元清,你母妃说的可是真的?”   薛元清这事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他呆愣愣地,脑子仿佛停止了转动。   “我……”   太后轻飘飘地命令道:“别坐着,跪着说。”   薛元清竟当真从座椅上起身,跪在了狼狈的陈贵妃身旁。   虞莞一直在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脸上一片平静,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变故都毫不惊讶。   ——直到此刻。   她拧起远山般的秀眉,薛元清这是做戏呢,还是真忘了自己是要来逼宫的?若是做戏,怎会这么逼真呢?   她把心中的疑惑告知了一旁的薛晏清,薛晏清低声道:“你看。”   他轻轻指了指跪在殿前,沐浴着所有人视线的薛元清。   许是装孝顺太久、皇父与太后的积威如同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被如此这般一命令,薛元清就下意识地慌张起来,百口莫辩道:“我……我……”   这样吞吞吐吐,与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   陈贵妃忘了身边穿着光鲜、腹内却是十成十草包的儿子。   从前她为这人谋划时还不觉得,现在薛元清被她矛头一指,露出的丑态简直让她这个做母亲的难以直视。   林又雨不知何时坐在一张木制小榻上,被人抬了进来。   薛元清却察觉到了身边的人影。鼻尖掠过淡淡的血腥气使他一个机灵,登时就清醒过来——这回他不是孤身一人,他可是带着三百禁军的!   他立刻挺直了腰杆,不再回避皇父的质问:“是我做的。”   是我做的,又如何?   薛元清心中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再过一刻钟,方大人带领的禁军就要集结完毕,团团围住康宁宫。   只要再拖住一刻钟……   众人敏锐地留意到,不仅不畏缩了,甚至有些耀武扬威,像只得意的公鸡一样仰起脖颈,挑衅般地看向上首的熙和帝与太后。   “你——”熙和帝直直指着薛元清,气得说不出话来。   对弟弟下手,这可是第二次了!   这就是他一直看重、百般容忍的好儿子!   逆料,这时虞莞却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凝声问道:“便是你,不惜亲手害死亲弟性命,谋夺皇位么?”   她意有所指的话很快使人想起秋狩。   在场的人有大半知晓秋狩的前因后果,不由得面露惊愕。   ——虞皇子妃这是,为自己的夫君讨起公道来了么? 第74章 事发   见虞莞冲上前来, 薛元清先是一惊,再是一喜。   ——他正愁不知该如何拖延一刻钟呢。   有了方大人的军队傍身,面对虞莞言辞尖锐的逼问, 薛元清理直气壮地回呛:“什么杀害亲弟、谋夺皇位,都是口说无凭的事情。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弟妹何故要在皇父面前污蔑我?”   虞莞听了,只想冷笑, 而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其实她同样想问, 缘何上辈子抛弃发妻也要谋夺皇位?只可惜前尘已尽, 如今听了这般回答,虞莞这才恍然。   原来无耻是不需要缘由的。   她一双杏眸中有什么情绪闪过, 倏尔化为青烟,尽数散去。   虚弱地倚在贵妃榻上的林又雨却在此时开口:“空口无凭?证据不就摆在你面前么?”   她的声音像凝了一层冰,目视之人不是跪着的母子, 而是一直沉默的熙和帝。   若非皇帝犹疑不决, 在铁一般的证据前, 薛元清还有什么狡辩的余地?   熙和帝回避了所有眼神, 捻着胡须兀自沉默。   他在想处置了薛元清之后的事。   皇后小产伤了身子, 以后能有孕否还尚未可知,他的膝下除了薛元清……竟是找不出一个可以与晏清抗衡的皇子了。   满朝文武必然一面似的倒向他,储位之争甫一开始, 就宣告结束。   熙和帝心中泛起浓烈的不甘情绪:自己堂堂天子,九五之尊, 竟无法左右龙椅的去向么?   太后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个养子在想什么了:“皇帝,当务之急是给皇后一个公道!”   被戳破了心思,熙和帝一阵羞恼, 无奈只能道:“证据在前,竖子安敢狡辩。”   “来人,听旨!皇长子乖戾无状、行检不修,禁足于广阳宫。陈氏贬为僧尼,削发为故太子祈福,钦此。”   “莫非我腹中可怜的孩儿,只值这些么?”林又雨低声幽咽。   “……”熙和帝不只好又加了句:“严加看管,终生不得出。”   薛元清无心听上首的判决。   他此刻竖起耳朵,一刻一刻地数着,等待方大人的到来。   不知多久,才到一刻钟……   陈贵妃最先发现了薛元清的异状,她见儿子面无异色,而是心不在焉地低喃,心中一凛:这副模样……莫非还有后手?   若说满宫之中,最不愿意薛元清有后手的人,她肯定排得上号。她登时一个叩首:“罪妃领旨。”旋即,竟也按着薛元清的头往地板上磕,想命他一道认罪。   要是元清的后手到了……来日对待反水的她,定然连陛下都不如。   满殿皆是一片寂静,不少人对这对母子目瞪口呆。   虞莞却凑近了薛晏清,小声道:“看起来不用我们出手,他们自己就能解决了。”   薛晏清陡然闻到了她颈间的淡淡幽香,仿佛是雪中冷梅的香气,不由得心猿意马了片刻,才道:“阿莞又在促狭人了。”   虞莞闻言,轻轻睨了他一眼。   母子二人的闹剧还在继续,薛元清先是躲闪开陈贵妃的手,然后扣住她纤弱的肩头:“母妃你认命了,我可没有。”   他听见外间隐隐约约传来的脚步声,犹如胜利的鼓点。   其他人中,坐得离殿门近些的,同样听到了仿佛有细碎的脚步声在正殿外的长廊间想起,当下脸色就变了。   今日是家宴,宫中位份足够的拢共三十余人,都齐聚在了这里。那剩下的脚步声……会是谁的?   来人并未辜负他们心中的猜想。   一大团黑色的人影如列缺般,忽然涌至正殿门口,继而散成长龙。仔细看去,人人胯上别了把刀。玄色布甲配腰间醒目的红绳,正是禁军的打扮。   随着薛元清越发放肆起来的笑容,他们将宴上的三十余人围得滴水不漏。   “刺啦——”,禁军们齐齐拔刀,锋刃迎着光闪着森森雪白,昭彰着来者不善。   熙和帝脸色大变。   作为名义上的禁军统领,没有人比他更知晓眼前一幕意味着什么。   禁军携带刀兵、出入宫禁,如入无人之境。也就是说……这宫门和报信的内侍们,都被她们或买通或控制了。   换言之,这时再派人增发援兵,已经来不及了。   “没想到罢。”薛元清迫不及待道,生怕有人不知道这人是他带来的。   太后与林又雨的神情只动摇了一瞬,随即变回了一片坚定。而宫妃们则面色惶惶,似有惧意。   薛元清满意地环视四周,直到他发现,薛晏清与虞莞夫妇似乎平静至极,心下极为不满,拔高声音恫吓:“外面尚有二百余人将康宁宫围起,如今这里一草一木,都要听我的号令了。”   他说得张扬,逆料有人的出场比他更张扬。   方大人是最后一个到来的。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绸子,怀中揣了个垂坠的物什,施施然走进正殿时,正听见薛元清最后那句话。   他唇边浮现淡淡的笑意,但是并未说什么,站在了薛元清身边。   “殿下,禁军五百人已经悉数到齐了。”他朗声道。   五百人?不是三百?薛元清心中疑惑,但是表面不动神色:“做得不错。”   “方胤,你……”熙和帝气急败坏地起身,手指指着方大人的鼻子。   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方胤区区一届文官,竟然有本事调动禁军!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在悉知长子与此人混在一处时,他就该立刻阻拦的。   方大人静静地看了熙和帝一眼,并不回话。他扫视了周遭惊惶不已的宫妃、面露不忿的年幼皇子,放缓了声音:“诸位不必惊慌,今日殿下与陛下交接完毕,定会全须全尾地放各位回去。”   众人:……   禁军们亮出的刀可不是这么说的。   而熙和帝愤怒之后,听到“交接”二字,终于慌了神,龙袍之下的身躯微微战栗起来。   改朝换代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结交朝臣、展露才干、搏取君心,这是文取。而宫变、杀人、夺位则是最简单的武取之法。   他的大儿子今天是要……对他动手么?   先前有权力处置薛元清生死之人,一下变成了案板上的鱼肉。这样的局势变化使薛元清得意地眯起了眼。   满意之下,他也不吝于给未来的岳父多几分面子:“方大人,请吧。”   方大人则展开了明黄色的绸子,一步步踏上主位,走到熙和帝面前。   旋即,他掏出了怀里的物什,翠玉圆润,巴掌大的一块,竟然是传国玉玺。   “陛下,请罢。”   熙和帝这才留意到,那明黄色的绸子上是写了字的。换句话说,只需要玉玺一盖——   这龙椅就要与他无缘了。   剧烈的不甘盈满了熙和帝的胸膛,他欲挣脱开方胤的靠近,不断向后退去。   “刺啦——”雪白刀锋出鞘,绕在他背后的禁军竖起了刀,似是无声警告。   熙和帝一下子顿住了。   他状似中气十足地暴喝一声:“朕乃九五之尊,尔等肖小安敢伤朕?”   他在做最后的尝试——希冀这些禁军当真有所顾忌。   不料,那位冷面执刀之人并未动容半分,反而叛逆地举起刀锋,轻轻向前一划。   熙和帝的面颊上,突然横生一道血痕。   颊上传来的剧痛使他呆住了,他抹了把脸,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汩汩而下。   场中所有人俱是一惊。   方大人这时恰好走到了主位前,掂了掂手中的玉玺:“陛下,请罢。”   若是不做,当真会没命的。   熙和帝拿起玉玺,没看那绸子的内容,泄愤似的重重往那道圣旨上一盖。他一边盖一边说:“方胤,朕当真看错你了,没想到你能调动禁军……”   他连皇帝的尊严都弃之不顾,开始不停地咒骂起来。   对于熙和帝这样好面子的人来说,当着自己妃子与儿子的面先是毁容、再被迫下旨逊位,个中滋味,当真比死了还要难受。   郁愤之情宣泄不能,他失去了冷静,只好用咒骂平复心情。   旁边的太后目睹了全过程,却感觉有些不对劲。   禁军……当真有这这些人一般勇武不凡、令行禁止么?秋狩时围在她宫殿旁的,可不是这般模样啊。再说,禁军首领是皇帝的人,再如何也对他有一份敬畏之心,可不会像今天一样,说砍就砍。   还有这方大人,拿到了传位的圣旨,眼中竟是清明一片,丝毫没有从龙之功大成的喜悦之情。   这样的人,既能调动五百人的军队往来宫中于无形,又心性坚定,怎么会与薛元清那样的脓包厮混于一处?   莫非这人,是要把薛元清当成傀儡,自己单干么?   太后直觉,这其中必然有猫腻。   那厢,薛元清丝毫没有察觉,他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玉玺,在它盖上圣旨的那一刻,发出得意的大笑。   宫妃们露出不忍直视的神色——真是不可置信,陛下竟然败在了这种货色的手上。   她们心中大声叹气,新帝若是这般小人的性子,她们,还有她们儿子以后的日子恐怕难过得要命。   其中以陈贵妃最甚——为了纾解心中郁气,她竟然反咬了自己儿子一口!   如果不说那两句话,她就是皇太后了!   方大人拿到了圣旨,听到那些咒骂不为所动,反而是先前那个“禁军”,狠狠扣住皇帝,捂住他的口鼻,不让他张口。   泼天谩骂,转瞬变成了含糊的“咦咦呜呜”。   “殿下,大业已成了。”他缓缓走下台阶,将圣旨递给薛元清。   薛元清没有想到事情竟然成功得如此轻松痛快,堪称不费吹灰之力。他重重地拍了拍方大人的肩膀,志得意满地展开了圣旨。   只看了一眼,忽然脸色骤变。 第75章 终局(捉虫)   初时, 薛元清握住圣旨的手还有些不稳。上一回接过这亮色绸绢,还是皇父命他休妻的旨意,将他打入深渊。   他定了定心神, 目光扫过第一行字。   “今朕年既已高,富有四海,福亦云厚矣,即或有不虞心亦泰然……”   前面是一长串歌功颂德之语,不用说, 定是出自方大人手笔。   他不耐烦地翻到最后:“次子晏清深肖朕躬, 必能克承大统。……释服布告中外, 咸使闻知。”   次子晏清四个字如一根钉子,深深扎进他眼睛里。   薛元清不可置信地抬头, 颤抖着质问方大人:“大人,这是……何意?”   方胤不慌不忙地退后了一步:“如殿下所见。”   话音刚落,就见薛元清不可置信地扑了过来, 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在场之人又是一惊, 这不知是她们今日第多少次震惊了。只是好端端的, 怎么哥俩好模样的未来翁婿就这么窝里反了呢?   那圣旨有何猫腻?方大人该不会把即位的人写成自己了罢?   薛元清扑了个空, 心中恼恨怎可用滔天来形容。若说单单是名字错了也就罢了, 连“次子”二字都写上了,方胤定然是有意为之!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转而看向虞莞与薛晏清夫妇:“是你们!方胤是你们的人!”   虞莞被指着鼻子不仅没有慌乱,还施施然点了点头, 故意带出一点漫不经心的轻蔑之意:“你终于发现了。”   准确来说,方胤是薛晏清的人。   秋狩之后,薛晏清看似一直没有对意欲谋杀的兄长下手, 实则是在布一个能让他一脚陷进去的局。   引蛇出洞,一击即杀。   而虞莞信任薛晏清,从不过问此事。却在那日无意中被方小姐送回家之后,渐渐察觉了端倪。   一则方小姐性情娇憨、举止有节,观之并不像卖女求荣的家族中可以养出来的性子。其次就是,薛晏清对方家的动向实在是太了解了,超出了情报可以调查出的范畴。   她察觉了蛛丝马迹,耳鬓厮磨之间无意向薛晏清提起。   然后就被薛晏清一边夸奖“阿莞真聪明”,一边吻吮了朱唇……回忆渐渐蔓延至更多令人脸红之处,又很快被收拢。   虞莞看了眼上首的林又雨与太后,她们的脸色已经松泛下来了,露出了真心实意的微笑,想来已经猜中了来龙去脉。   真是巧合,她们两拨人一个从前朝一个从后宫,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今日,要置薛元清于死地。   而薛元清呢,此时已顾不上方大人,一双眼睛泛着猩红,抛下了圣旨就要朝他们夫妇二人冲过来,一副搏命的姿态。   虞莞动也不动,而薛晏清则顺势抽出了身后“禁军”的刀向前一挥,指向了薛元清的喉咙。   被刀锋威胁的薛元清瞬间不敢动了。   情势急转直下。   被薛元清抛开的传位诏书此刻孤零零地躺在地面上,圆轴滚了几圈,竟是到了一位年轻宫妃的脚边。   那宫妃年轻胆子大,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矮下身子将之捡起,细细看起来。   没看两眼,她就“哎呀”地惊叫一声,显然也是被最后一行字惊到了。   身边有不少人暗戳戳地凑近:“怎么了?”   那宫妃因吃惊放大了声音:“陛下要传位的不是大殿下,而是二殿下!”   话音刚落,不少宫妃心中一松: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在二殿下手下讨生活,远比小人得志般的薛元清手上好太多。   唯独主位的熙和帝脸白了白,原先就发青的脸色这下子看着更不好了。   他有些颤抖地扭头,问林又雨:“皇后可听见,听见她们说了什么?”   林又雨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回禀陛下,方才赵婕妤看到,您的传位圣旨上写的新皇并非大殿下,而是二殿下。”   她特意咬重了“传位”“新皇”几个字,激得熙和帝一阵气血上涌。   他一脸错愕地看着林皇后,大脑一片空白。这时却突然发现,本该丧子悲痛的皇后却神情和煦,眸中还隐约地潋滟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想到了一个可能,随即眼前一黑,再没了知觉。   薛晏清与薛元清正在对峙之时,忽闻上首的高台上隐约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随即,太后的惊呼响起:“皇帝!”   原来竟是那人晕了过去,薛晏清直觉没意思,不再看着薛元清犯怂,而是命几个侍卫一拥而上,牢牢制住了他。   他快步朝主位走去,留下虞莞对上了一双充满恨意的眸子。   她定定地瞧了瞧,忽而问道:“这样看着我,你是以后都不想活命了么?”   那个被跪着按在地上的人一愣,随即……竟然低下了头颅,再不直视她。   押解薛元清的侍卫纷纷面露鄙夷之色,只有虞莞淡淡地长叹了一声。这一声中包含着什么,竟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然后,她也没有停留地走向了上首。听刚才那一声,熙和帝摔得只怕是不轻。   果然,他的额前磕上的椅子的一角,没流血,但是瞧着已经有些泛青了。   薛晏清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抬下去,命医女看看罢。”   太后身边的宫人诺声称是。   旋即,他抬起头扫视了一周,所有与他目光相触的人都低下了头。   她们心中瑟瑟发抖:从前二殿下就清冷矜持,不好接近。怎么眼见着要当了皇帝,看着竟然更使人发怵了些?   如今局势明朗,薛晏清要当皇帝是板上钉钉的事,她们都等着薛晏清要说些什么。   逆料,此人竟什么也没说,只携着虞莞的手,朝熙和帝所在的后殿去了。   -   熙和帝醒来之时,头脑一阵发晕,眼前如同蒙了一层浓雾,难以看清周遭景色。   正欲起身,身上却提不起什么劲来,只好笨拙地打了个挺。   皇帝下意识地想唤人扶自己一把,兀地想起了眩晕之前发生的一桩桩事情,没了惊愕,却怒火中烧了起来。   千防万防,皇位却还是落在了那逆子身上!   “唔唔——”他正要开口喊人来训斥,唇舌却不听使唤地扭曲成一团,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   熙和帝又张了张口,旋即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了!   他心中火急火燎,却只能再次发出一片含糊的语气词,惊动了身边的人。   林又雨掀开幔帐来:“来人,陛下已经醒了。”   不多时,杜若与太后身边的宫人来了,在床榻边围成一团。   她们自然看见了皇帝,这时却视若无睹,只向林又雨行礼:“皇后娘娘。”   林又雨说:“杜若,既然陛下醒了,劳烦你向他说说他这是怎么了。”   熙和帝正愤怒地瞪着这些对他没有丝毫尊重的人,却听杜若不疾不徐地说道:“启禀陛下,方才您气急之下怒火攻心,肝火旺盛,又磕到了脑袋,不慎中了风。”   “今后,腿脚与口舌恐怕多有不便。”   什么意思……他今后不能走路,也不能说话了?   熙和帝本能地不信,试图站起身来,再厉声呵斥这些妖言惑众之人,到了口边却只有一片模糊的呜呜声。   他的身体也不协调地小幅度扭动起来,像一条可怜的虫。   林又雨无悲无喜地看着眼前的人,是他害自己一入深宫而不返,过上了自由全无、生不如死的日子。然而这个人从此以后,就要困居在床榻之间,终日与被褥、幔帐为伴了。   目睹此刻,她一时竟说不清是何滋味。   只是,还有最后一件事:“陛下,方才又雨没有告知于您。其实我怀里的龙胎,是假的。”   熙和帝闻言,目眦欲裂,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   “太后也知道。”说完,她就不顾那人是何反应,头也不回地出了后殿。   她在后殿的石阶上站了一会儿,等来了接到消息太后。   老太太的神色说不上好,林又雨很是理解:皇帝到底是在她膝下抚养长大的,迄今暌违三十年。只可惜,他却是让太后伤心的时间多,省心的时间少。   她与太后寒暄了两句,就把后殿留给了这对养母子,不再停留。   正殿周围的卫兵已经撤了,宫妃们也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只是那里很快就不是她们的居所了——随着熙和帝的逊位,她们只能变成太妃,再把宫殿留给新皇的后宫。   林又雨想到这里,不由哂然:新皇的后宫,竟然只有虞莞一人。   至于以后……依薛晏清的性子,想必是不会再有。   整个宫闱就要空置了下来,不过,不知她是否有机会不用再住坤宁宫呢?   说曹操,曹操到。她独自走在回坤宁宫的路上,途径绛雪轩时,竟然碰到了虞莞与薛晏清夫妻。   薛晏清倒是惯常的模样,只是眸色不似从前清冷,倒是有些潋滟之意。   虞莞就更明显了,她围着一条毛领,露出白生生的一张娇颜。只是那面庞之上,眉间攒着春意,两颊飞起旖旎的云霞,朱唇瞧着比从前红了三分。   一副被亲得喘不过气的模样。   林又雨:……   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向两人问了声好。   虞莞从绛雪轩中出来,乌桕的叶子随着方才的晃动落了满身,正是有些抹不开面子见不得人的时候。   转身就看见了林又雨,一时间恨不得重新躲回方才的林子中去。   好在林又雨体贴之极,并不多问,而是说道:“殿下择日践祚之时,不知能否放我出宫?”   她问这话心中是有些忐忑的:薛晏清还是殿下之时,两人是合作关系,说得上话。眼见着他就要登基,而自己成了身份尴尬的年轻太后,这……   虞莞闻言,也立刻望向薛晏清,眸子带了点期盼之色。   薛晏清看着妻子眼巴巴的目光,又好气又好笑:莫非在她心里,自己是个什么老古板,还是翻脸不认人的小人不成?   他道了声“可”,旋即带着虞莞离开。   心中盘算着,该如何让阿莞重新认识下自己了。 第76章 正文完结   虞莞丝毫没有察觉薛晏清的心思,只觉得那日他的眼神有些怪异,随即就顾不上这些,乍然忙碌了起来。   熙和帝中风的消息并没有刻意瞒着,很快,大臣们就知道了,同时看到了那道黄纸黑字写着薛晏清名字的传位诏书。   国不可一日无君,许多人纵使不愿,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薛晏清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来日方长。   前朝的暗涌薛晏清往往只跟虞莞说一半,苦的、累的、见不得光的都被他尽数咽下了。但虞莞还是多少猜到了几分。   她体谅薛晏清的心意,并不主动提起,只是让膳房多做了些吃食。其中,补身体的汤水是必不可少的。   薛晏清正是年少气盛,哪受得了这个。夜里同枕之际,几次三番被燎得不得安寝。不成眠的时刻,他望着罗帐顶,心中默默盘算着,眼见局面大定,也该……   第二日醒来,他就瞒着人前吩咐兀君做了些布置。   只是,这些都是瞒着虞莞的。   禅位的典仪长达二十七日,辍朝的期间,恰好用来安顿前朝后宫的变动。譬如禁军首领的调换、薛元清党羽的处决等等琐事。   而虞莞的也没闲着,作为未来的皇后,她也要盯着宫妃们搬迁的事宜。   偌大的宫禁很快就变得空空荡荡。虞莞本有些犹疑,还是白芍提醒了她:“知晓您心慈,可若是让她们如同往常一样来往走动,这宫中还不知会生出多少谣言来。”   虞莞这才恍然,林又雨一事便可看出,这些女子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她干脆雷厉风行,回绝了求情之人,把宫妃们一齐送到了安置太妃的宫殿中去了。   余下的,就是对所谓“至亲之人”的处决。   对陈贵妃的处决遵循了熙和帝的旨意——削发出宫,终身禁足。而薛元清与熙和帝父子二人,薛晏清则眼也不眨地将他们随意丢进了同一间宫殿,父子二人每日相对着彼此的脸,相互折磨。   要让虞莞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她不知上辈子的薛元清是什么下场,只是薛晏清既当了皇帝,就无形中被捆缚了许多教条。   杀父弑兄的恶名,她是不乐见薛晏清背上的。   操心完这些琐事,宫中的气氛顿时整肃一新。宫娥与内侍们知晓两位新主子的脾性,都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   何况,他们还这样年轻,连二十岁都不曾满。   说不得自己一辈子都要伺候在这两位身前了,此时不勤谨些留下个好印象,又待何时呢?   是以,虞莞几乎没怎么出手整治,眼见着宫中的风气竟然一日好过一日了。   二十七日很快过去,是日辰时,虞莞与薛晏清一个上了朝,一个则在尧夏阁中接待命妇朝见。   她不喜欢过于繁复的裙钗与配饰,裙裾几乎与当皇子妃时的样式别无二致。一身缂丝瑞雁广袖双丝绫鸾衣,胸前与堆鸦发鬓之上三二配饰,只在耳间垂了米珠,腰间打了个彩色璎珞。   是以,出场之时,不少命妇见她这样清简的打扮,竟然露出惊惶神色。旋即,她们纷纷以更衣的理由告退,再出现时,头发上宝光璀璨的金玉饰物少了不少。   虞莞心中掠过一丝怪异。她自然知道这些打扮得繁复的人是怕她计较,盖过了自己的风头。只是,活了两辈子,她从前从未被人这样猜测心思、小意讨好过。   薛晏清除外。   然后,在起身行礼的阶段,那些官夫人一个个深深地垂着头,福身拜道:“皇后娘娘。”   皇后……对于这个高高在上的称呼,虞莞自己没有丝毫实感,反倒生出淡淡的荒谬——   从今以后,她就是皇后了么?   恰在此时,拾翠匆促地跑了进来,宣布道:“陛下早朝第一条谕旨,就是册封小姐为后呢。”   话音未落,满座皆惊。   新帝践祚的第一条旨意有多重要,她们也能猜到几分的。结果二殿下……陛下不是用来安抚老臣、封赏功臣、拟定年号,而是用来册封皇后?   这下子,命妇们看向虞莞的眼光多了几分深思。   原先她们想着,新帝年轻后院无人,这个时候送女入宫能早日诞下皇子,是最好的时机。命妇中的一半人打的都是这个主意,却因为这道旨意,不少人动摇了几分。   妃是妾,皇后是妻,她们的女儿送进来,天生就要矮了三分。而陛下对虞皇后这样爱重……她们的女儿恐怕进宫了也讨不了好。   心疼女儿的自然放弃了打算、另觅佳婿去了。而几个卖女求荣的也暂时收了心思——无他,皇后娘娘一双清凌凌的杏眸扫过来,她们那点算盘仿佛无所遁形了。   虞莞预料到了这些,席间又尽是命妇对她的软语奉承,不免觉得有些无聊。   当夜,她就在薛晏清怀中小声抱怨:“以后的宴会还是能少就少些罢。”   薛晏清修长的手指覆上怀中人雪白的颈子,轻轻揉了起来。他的手法不太得当,力道却很足,仿佛揉碎了一腔爱意,都要融进她的筋骨里。   被一双干燥的手指带着力道地抚摸着,虞莞不免有些困倦,倚在薛晏清的膝头安然阖上了眼睛。   一路上仿佛有颠簸摇坠之感,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然悬空,却是被薛晏清抱在怀中。   她有些不解地小声问道:“这是要去哪?”   薛晏清没有回答。他的怀抱密不透风,让她没受半点寒,却也看不真切外边的景色。   虞莞心中有个猜测,却并不多言,只把脸贴在薛晏清的胸前,轻轻嗅着甘松薄荷凛冽的香气,静静地听他心跳声。   好响。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薛晏清放了下来,才惊觉原来已到了长信宫。   长信宫如今焕然一新,并不见几个月无人居住的衰败,相反,它比虞莞想得还要热闹些。   原来,宫门前的匾额处蒙上了一层红绸,火一样的颜色,在夜中格外显眼。   她似有所觉,牵起薛晏清的手一路迈了进去,却见这红绸铺设了一路,蜿蜒进寝殿。   四下无人,虞莞只能听见自己带着笑的声音响起:“不知是谁家正在办喜事?”   薛晏清说:“是我与心上人。”   话音刚落,他再次拦腰抱起虞莞,步履加快了几分,一路向寝殿中走去。   寝殿已经别有洞天,细细看来,与成亲当夜的装饰并无二致。居中的黄梨木桌上,一对赤红色的龙凤双烛燃起飘摇的火焰,静静燃烧。   那日已暌违数月,虞莞仿佛仍能回忆起当时不安的心情。   只是这时……她心中已然没有一丝忐忑,只有一片甜蜜与酸软交织之意。   她已经猜到薛晏清今晚要做些什么了,却从未想到,对于这等事,他是如此郑重对待。   连洞房的模样都分毫毕现地复刻了下来。   薛晏清一边走一边问:“阿莞愿意么?”   其实他自可以不问这句。四下无人,两厢情浓,他就是做些什么,也是夫妻般的天经地义。   可是……到底不愿让虞莞受委屈,倒不如说,顺从她的意愿早成了本能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虞莞低低地“嗯”了声,气音化作了细小的软钩,钩得薛晏清心尖都在发痒。   他不再克制,将虞莞置于榻上之后,就贴上了自己的唇瓣,两道温热而缱绻的气流交缠在一处。衣料声一阵摩擦,疾风骤雨的唇齿相贴让两人之间紧紧贴着,没有丝毫空隙。   此刻,连森润的月色都插不进他们之间分毫。   偌大的寝间寂静、落针可闻,却丝毫没有阴森之感。龙凤双烛的火苗散出暖红色,别样的惊心动魄之感驱散了冬日的黯淡。但是它们静静凝视着这一切,一点也不声张。   为了不让人出入打扰,薛晏清提前命人在拔步床的后面放好了热水。   旁边放上了一瓶香露,是虞莞爱用的茉莉。薛晏清本爱甘松、苏合一类,却拒绝不了这种甜蜜而清新花香——尤其是它落在虞莞乌发上的淡淡味道。   此刻,虞莞的鸦发散落,更衬得她小脸生白。映着烛火满目的旖旎,美得惊心动魄,使人不敢大声呼吸。   薛晏清每隔约莫半个时辰就要打来一些热水。最后一次时,还是虞莞实在看不过眼,斜靠在枕上:“明日再收拾罢。”   冬夜仿佛滋生了骨头里的散漫劲儿,她如今只想静静躺着。   薛晏清沉声应了,放下手中的热水,只披着中衣进了被褥中,十分满足地轻轻一叹。   虞莞见他这般模样,无声笑了笑。   此时已经约莫过了三更时分,整个宫闱中听不见一丝动响。   静谧得仿佛连时间都停滞。   她忽然心有所感,下了拔步床,披上厚厚的鹤纹大氅,走到了窗边,轻轻将之推开。   外面竟然零星飘了些雪子,如同鹅毛般轻盈地落下,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下雪了,难怪这么安静。”她小声说。   薛晏清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床前,两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很奇怪,分明雪势越来越大,却不见乌云的影子,如水的月色却依旧泼洒着漫漫银辉。   “明日定然阖宫都要下雪了。”虞莞说。   薛晏清又陪她站了一会儿:“回去罢。”   两人回了拔步床,没有一丝眠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有的时候,即使不说,两人也不尴尬,两声清浅的呼吸随着韵律融成一道,听着就觉得格外心安。   忽而,一双手轻轻覆上了虞莞的腰,为她轻轻揉着消除疲惫。   这双手不时擦过了虞莞的小腹,忽而,她想起了什么。   “殿下,”她说:“若是我们以后有孩子,我想生个女儿。”   “嗯,依你。”   “我们也不要住太和宫和坤宁宫,就在这里,在长信宫住一辈子,好不好?”   “好。”   建章元年的冬天,下了许多场大雪。雪片之中,也有许多落在长信宫门前的石阶上。 第77章 番外一   自皇后娘娘在一个偶然的春日里查出了孕信, 宫中人人皆是精神一振,把这件事当作头等大事来对待。   传闻中流水般的赏赐是没有的,毕竟是虞莞自己掌管着尚宫局的钥匙。抬出去一趟再抬回来,体面都给外人看了, 却平白折腾自己。   这并非她第一次有孕了, 然而虞莞实在不敢有丝毫松懈——上一回还是前世,胎相凶险, 到最后果然没保住。这一桩一直是她心中的阴影。   这种紧张过头的情绪不知怎的, 也影响了薛晏清。除去每日上朝的时间外,薛晏清几乎大部分时间都留在长信宫的小花厅中陪着虞莞, 连奏折也在这里批阅。   此外,他还将擅长千金科的太医们调到了偏殿, 日日在两人近前看顾侍奉。   直到三个月过去, 杜若女官拍着胸脯保证胎相已经安稳了, 夫妻俩才稍稍放下心来。   众所周知, 妊娠最凶险的是前后三个月。中间的几个月,虞莞可以稍微松快些了。   膳房总管刘大人原是薛晏清的人, 自他登基后,更加尽心尽力侍奉。杜若那边的消息一出,许久不曾下厨的他亲自上灶, 做了一桌难见的佳肴送进长信宫去。   虞莞在其他事上有些随性,唯独舌头是被宫中御膳养刁了的,很有些挑剔。前三个月她情绪有些怏怏的, 连带着胃口也不甚好。由是, 今日见刘大人亲手做的菜,很是有些期待。   许久没有饱食一顿了,又是春日多眠的日子。这会儿, 虞莞喝汤的时候,忍不住阖上了眼皮打了个哈欠。   “困了么?”薛晏清问。   虞莞点了点头,杏眸一直没有睁开,一副困极的模样。   “白芍,”薛晏清唤了声:“去陪阿莞歇一歇。”   白芍应了一声,仔细地扶着虞莞的腰,送她一路去了寝殿。   寝殿的香炉已经被撤下了,这会儿只放了些新鲜的瓜果,清甜四溢,闻起来极为舒心。在这样淡淡的香气中,她很快陷入沉眠。   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之上。身上搭着的被褥不似长信宫的烟罗锦缎,仿佛过水洗过很多次似的,有些旧了。墙壁灰蒙蒙的,用青石砌成。   环视四周,眼前的卧室并不宽敞,不见什么多余的陈设,看起来有些贫穷,却处处透着与之不符的整齐、干净。   虞莞很快起身,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纤白的柔荑之上密布着新旧针眼。再一摸小腹,平的。   这是……长平街上她住过的小院。   她这是回到了上辈子?虞莞不可置信地覆上自己的脸庞,愣怔出神。   时光回溯已是奇异之事,竟然还能再次逆流么。   过了一会儿,她竟然发现,临死之前。那股闷在胸腔中的淤积的血气已经不见了,此时呼吸之间轻快得很。   老天返还给了她一具健康的身体。   只是,虞莞并不因此感激半分。她突然想起,自己怀孕四个月的身体,和已经两情相悦的薛晏清来。   于她而言,这辈子的尘葛已经散去,第二世才是新生。   自己在那个世界会不会……   虞莞越想越害怕,竟然没听见外间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下意识看去,却发现,进来的人竟是白芍。   白芍是拎着一个竹篮进来的,一见面就看到榻上的虞莞神情恍惚地盯着她,脸色瞧着……仿佛比以往好了些?   “虞姑娘这样看着我,是好久未见,不认得了么?”她并未察觉有异,打趣了一句。   虞莞下了榻,披了件衣服给白芍斟茶:“好久不见。”   对于自己来说,这个世界的白芍,确是好久不见了。   茶叶并不是什么好茶,但白芍很给面子地一饮而尽。随后说道:“虞姑娘上次放在眉烟阁中的东西已经尽数售出了,不少主顾都问我,几时才能再出些新的呢。”   虞莞听了不置可否,又见她道:“卖出的银钱我这次带来了,路上遇到集市,淘换了些东西,姑娘一齐瞧瞧罢。”   白芍掀开竹篮子上的布,将其中的东西一一取出:一块巴掌大、泛着油润光泽的的腊肉、几盒簇新的针线,还有不少新鲜的食材。   虞莞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滋补身体,对女子极有好处的,心中涌起淡淡的暖意:“多谢白芍姑娘了。”   “多谢什么?是我要多谢你才对。这次免不了劳烦你多做些织物了。”白芍笑吟吟地说。   片刻之后,她随口道:“若是真要谢我,不如听我一句劝,见见我为你说合的人家。”   虞莞一怔。   白芍说这话本没指望虞莞同意,几个月的日子相处下来,她或多或少知晓了虞姑娘的脾性——她是决计不肯再把自己的未来交托在别人手中的。这事需要她天长日久之下,徐徐图之。   可是,这一回,白芍却料错了。   虞莞轻轻颔首,眸色清浅,淡淡说了句:“好。”   她想知道,白芍想为她说合的那位男子……当真的薛晏清么?   -   薛晏清听闻禀报之时,一向沉稳的人,手中执着的毛笔抖了抖,墨色渲染了一片,一张风骨劲透的大字就此作废。   “她当真如此说?”   白芍的眼中浮现些许纠结:“确是说了同意。但我不过随口一提……”   她为难的地方在于,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殿下与广阳宫的禄蠹恰在争锋。此时出宫去见虞莞,恐怕多有不便。   再者就是……虞姑娘甫一见到殿下,她的身份不就暴露了么?   “你去安排此事。”薛晏清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在她耳畔,白芍抬了抬头,却见殿下的眸中已是一片波光粼粼,如同月摇江树,撒了遍地清辉。   “是。”她又问道:“殿下是就这般去见虞姑娘么?可需要乔装?”   薛晏清犹疑了一瞬,随即坚定道:“不须乔装。”   乔装终有一日会被戳破,薛元清已经骗了她一次,自己不能再做下第二次。   白芍领命而去,薛晏清却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写字了。   他心里脑里,满心满意都是即将到来的会面。   弟弟与兄长的妻子,于伦理上,放在本朝着实是奇事一桩。何况,薛元清那畜生竟敢那般对她……虞姑娘若是不信任自己,也是应分之理。   薛晏清叹了口气。   他方才看似语气坚决,心中的忐忑却半分没少。   虞莞好不容易松了口,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至于见了面如何……一切只能且待来日。   -   然而,事情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相约之处是一家茶肆。虞莞特意带上了幂篱,早早地前来,却在茶肆的大厅间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坐着状似品茗,面容和气的白净男子,不是兀君么?   还有那个面色森冷如铁的,分明是宫变那日,拿刀指着熙和帝的“禁军”!   这说合的另一个人选,除了薛晏清以外,恐怕再不做他想了。   是以,约定的雅间之外,薛晏清整理了衣袂的褶皱、又微微头顶的扶了扶玉冠,终于下定决心推门而入之时,看到的却是一张平静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过多的妆面修饰,素面朝天,柔润皙白,如同一枝风露中招摇的玉兰。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对自己打了个招呼:“二殿下,许久不见。”   薛晏清沉默地入座,才发现自己身前的茶杯中斟满了清茶,手指一探,还是温热的。   他掩饰性地举起茶杯抿了一口。   虞莞见状,有些想笑——她如何看不出面前的男子有些慌乱了,低着头不敢看她一眼。   忽地,她突然玩心大起,把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安静等薛晏清开口。   薛晏清等了许久,等不来一声质问,只好率先问道:“如何知道是我?”   虞莞自不会说是因为另一个世界的白芍说漏了嘴:“无意中见过你的人一面。”   果然,薛晏清点了点头,不再计较这个问题。   旋即,他屏住了呼吸,仿佛攒住所有勇气一般轻轻问道:“那,虞姑娘这次前来,所为何事?”   她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还是只是为了揭发自己?   薛晏清本能地认为是后者,却克制不住地妄想,万一、万一虞莞也对他……   虞莞轻轻笑了一声,她还从未见过薛晏清这般忐忑的模样。从前错过了没见到,当真可惜。   她这几日左思右想,总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回到上辈子必有根由。   自己重生之后命运截然,皆是从嫁给薛晏清引发的。那上辈子的根由,会不会是薛晏清了?   “聘礼可带来了?”她轻声问。   “自然带来了。”薛晏清握着的茶杯洒出几滴茶水落在手上,他却丝毫无觉似的。只是那琅琅如玉的声音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就在长平街上,可要我带虞姑娘去看?”说完这句,他再次屏住呼吸。   就在长平街?那岂不是只和自己一墙之隔?说薛晏清是无意她都不信。   虞莞含笑嗔了人一眼:“去罢。”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茶肆,虞莞带上幂篱,随薛晏清直奔长平街。   果然,一墙之隔的院子被薛晏清买下来了。本是居所的地方,安放了不少红檀木箱子,生生被用作库房。   “虞姑娘请观。有什么不足之处,尽可直言。”薛晏清说。   虞莞没和他客气,径直掀开了一个箱子,最上面竟是一柄水晶镜子,紫檀制成的镜托被雕成了比目鱼形状。   她突然认出来,这是她闺中把玩的那柄。   这……   她正愣怔着,忽然天旋地转,醒了过来。   看着熟悉的拔步床与红罗帐,手上小腹隆起一个微微的弧度,虞莞微怔。   ——是梦么?   正有些犹疑,虞莞却发现手中握着一柄水晶镜子,正是从薛晏清的聘礼中抄起的那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番外主要是为上辈子的男主圆梦的哈哈哈   今天发现被抖音推文了,感谢来订阅的小可爱们支持正版~   为了回馈大家搞了个抽奖,有兴趣可以参与一下